旺夫小哑妻 - xp1024.com
《旺夫小哑妻》


001、多养几天拉出去卖

温婉坐在拐枣树下择豆角。

屋里,继母周氏和她娘吴氏小声说着话。

吴氏道:“你那个继女翻过年就十六了吧?”

周氏盘腿坐在炕上,手里做着针线活,听到她娘的话,掀了掀眼皮,嗯一声。

吴氏见周氏这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心里不免为女儿着急,“怎么着,到现在都还没人上门说亲?”

周氏摇摇头,“没呢!”

“你咋就不知道急呢?”吴氏的声音加重了些。

周氏拿眼睛瞥了下窗外,确定温婉听不到母女俩的谈话,这才放低声音:“急啥,她留在家才好呢,屋前屋后一把抓,我这个当继母的倒落得清闲,她要是走了,家里这么多活儿,谁来干?牛羊牲口,难不成还指望着我一个人去操心?”

吴氏拍了拍大腿,一脸的不赞同,“哎呦我的亲闺女诶,你可不能只顾着眼前,也该想想顺子了。”

温顺,是温婉继弟的名字。

周氏听了这话,用嘴咬线头的动作一顿,看向吴氏,“娘你啥意思?”

吴氏想到这阵子自家村里的事儿,不免眼红,“你还记得我们村那个穷酸秀才吧?”

“是不是考了几年没考上举人,被大财主亲自上门退婚的那个?”

“可不是咋的,你说前几年吧,他拍着胸脯跟镇上的宁大财主保证一定中,中了就把人姑娘娶进门。

结果临到头让他给考瘸了,宁大财主他闺女从小姑娘等到大姑娘,能不恼火吗?宁大财主也是个有脾气的,二话不说就上门把亲给退了。

那秀才成了我们村的大笑话,今年又去省城试了一回,结果你猜怎么着?”

周氏瞪大了眼,“该不会是中了吧?”

吴氏语气里泛着酸,“昨儿个刚摆的席面,你爹还去吃了顿酒,听他说,镇上来了几位富商给举人老爷送礼呢!堆了半个堂屋,好家伙,全都是贵重的。”

周氏听得起劲,“中了举人老爷还能有这好处?”

“要不咋叫穷酸秀才举人老爷呢?中了举,那可是有机会去县衙当官的,谁不上赶着讨好,尤其是那些个做生意的,贼精着呢,这会儿先去套个近乎拉拢关系,以后总有求到人的地方。”吴氏看向自家女儿,“要我说,你就该送顺子去读书,没准儿将来也能给你考个功名回来,到时候成了举人娘,能给人挂田收好处,你还愁吃愁穿?”

在大楚朝,举人名下的田能免四百亩的地税,十八户的徭役。

因此谁要是中了举,十里八村的人都会上赶着来,求着把自己家的田挂到举人名下减税,不亲的也攀亲求免徭役。

挂上几年,举人就算当不了官,那也是吃穿不愁的大财主了。

周氏心里虽羡慕,却是撇撇嘴,“说得好听,我们家哪有那闲钱供他读书花用,一年二两银子的束脩,我养一年到头的猪,卖了也才值二两,要都花在他身上,家里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吴氏想到什么,瞥了一眼外面安静坐着的温婉,小声说:“你要钱还不好办?把婉娘嫁出去,到时候收一笔彩礼钱,够顺子读几年书的了。”

见周氏犹豫,吴氏乘机添了把火,说婉娘一个幼年丧母的哑巴,三锤砸不出个响屁来,能有人家要就算不错了,哪轮得着你挑三拣四的?

又说他们村的王瘸子去年死了老婆,家里水田不少,他一个人忙活不过来,全给租出去了,如今靠着收租吃饭,王瘸子至今没续弦,那是人家看上婉娘了,已经放了话,只要婉娘肯嫁过去伺候他,彩礼好说,给二亩水田,再添五两现银。

周氏一听,顿时心痒。

王瘸子家那几亩水田地段不错,是高产田,单买都要五两银子一亩,若是给了二亩水田,再加五两银子,那算下来可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了。

……

吴氏临走前,周氏特地去菜园子里给她摘了些黄瓜茄子。

把王瘸子看上婉娘的消息传到,又给女儿上了眼药,吴氏挎着菜篮子,心满意足,出堂屋走到温婉身旁的时候,停了下脚步,声音透着长辈的慈爱,“婉娘,择豆角呢?”

温婉抬头,对上吴氏笑眯眯的眼神,她点点头。

吴氏蹲下来,拍了拍温婉的手背,“好丫头,模样可真够俊的,将来定能嫁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

吴氏的手碰到温婉手背的时候,温婉心里突然涌现出一股强烈的预感,她预感到自己会被个瘸了一条腿的男人给折磨致死。

对于自己预感异于常人这件事,从三岁那年高烧被烧坏了嗓子开始,温婉就已经习惯了,不会说话以后,但凡有点不好的,她都能提前预感到并小心地避开。

五岁那年秋收挖土豆,她预感到自己去了会被蛇咬,就装病在家躲了一天,晚上温父回来告诉她,他们挖土豆的时候田里窜出条蛇来,被他用锄头打死了。

八岁的时候,隔壁的荷花约她去放牛,她预感到自己会把牛弄丢,回来要挨打,就找借口跟着温父下了田,周氏去放的牛,晚上哭天抹泪的回来说牛丢了。

前年一个万里无云的夏天,她预感到晚上自己的睡房屋顶会被暴雨冲垮,淋了雨的她会病倒起烧,于是趁着白天,请温父帮忙加固了一下房顶的瓦片,当天夜里果然下了一场暴雨,她缩在被子里,暗暗庆幸。

以前那些预感虽说都不好,但从未危及过性命。

然而这一次,竟然是预感到自己快要死了。

温婉虽然不会说话,可她不傻。

吴氏才刚碰了她她就有预感,可见这事儿与吴氏有关。

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温婉把择好的豆角端到水井边去洗。

因为开不了口,倒也不用顾虑失不失礼的。

吴氏瞥了一眼这个闷丫头,心里冷嗤:再多养你几天,到时候拉出去卖个好价钱!

……

温顺不知道哪儿野去了,玩得一身泥,傍晚和温父前后脚进的门。

饭桌上,温顺一个劲地嚷嚷着要去读书。

白天他在小胖家,看到小胖爹给小胖炖肉,说那是给读书人补脑子的。

见读书有肉吃,温顺哪还坐得住?嚷得更大声。

温父不同意,说没钱。

温顺不干,一气之下跑了出去,失足跌落河里,找回来的时候只剩半条命,又起了烧,说梦话都在念叨着要读书。

周氏心疼得直掉泪。

温父见儿子这样,再硬的心肠也软了下来,松口:“既然他要读,那就送他去村学,大不了我把牛牵出去卖了。”

周氏不同意,“卖了牛,来年春耕的时候咋办?”

温父道:“去他大伯家借就是了,他们家有两头牛,使唤得开。”

周氏见温父铁了心要卖牛给温顺读书,心里发慌,趁着温父出门,她叫来温婉帮着照看温顺,说有点事回娘家。

周氏见到老娘吴氏的时候,水都来不及喝一口,着急忙慌地说:“娘,顺子他爹要卖牛给顺子读书,你快想想办法让王瘸子找媒人上门提亲吧,否则要真卖了牛,我们家那日子真就没法儿过了。”

吴氏拍拍女儿的手背,宽慰她,“别慌,王瘸子既然已经放了话,那肯定是要娶婉娘的,你先回去等消息,我这就去王瘸子家走一趟。”

……

温父要牵牛去卖的这天,人还没出去,邻村的媒婆就上门了,笑得见牙不见眼,跟温父打过招呼之后,直接挑明来意,还特地强调了只要温婉肯嫁,王瘸子就给二亩水田五两银子做彩礼。

周氏在灶屋里熬粥给大病初愈的儿子喝,听到媒婆的话,边往围兜上擦手边走出来,问媒婆,“你说的这个人靠谱不?”

媒婆拍胸脯保证,“你们要不信,出去打听打听,王瘸子除了左腿不方便走路有些瘸之外,还有哪不好的?他那老婆是没命享福,要不然也轮不着你们家婉娘。”

这话不好听,温父正准备回绝,就听媒婆又道:“等过了年,你们家婉娘就十六了,像她这个年纪的姑娘,要是再耽搁一两年,只有人家挑你的份儿。再说,王瘸子要田有田要房有房的,婉娘嫁过去就能过上现成的好日子,你们还有啥不放心的,要真错过了这个村儿,将来你上哪找那店去?”

温父沉默,牵着牛的手松了松。

午饭时分,温婉从山上拣柴回来,刚放下背篓喘了口气,温父就过来了,把早上媒婆来说的事跟她讲了一遍。

温父叹息,“本来想着你生母去得早,再多留你两年的,可是爹怕把你的年龄拖大了将来挑不到好人家。”

温婉抿着唇,捏紧手指。

倘若王瘸子是个好的,她没准就点头答应了,可她预感到自己会被那个男人磋磨致死,怎么可能还傻乎乎地嫁过去?

温婉没点头,也没摇头,心里琢磨着怎么摆脱这桩婚事。

温父见她没反应,小声唤:“婉娘?”

温婉抬头,冲温父打了个手语,意思是自己还要再考虑考虑。

002、霉运罩顶的天才宋三郎

夜里。

温婉翻来覆去没睡着,她想了很久,觉得搅黄自己跟王瘸子这桩亲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提前找个人嫁了。

可是,嫁给谁呢?

温婉今年十五岁,隔壁小她一岁的荷花都已经许了人家,她却至今无人问津。

温婉心里清楚,不是自己长得不够好,而是没有人家愿意要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做媳妇。

可即便如此,温婉还是没放弃心里从小到大的那个愿望——她想嫁个读书人。

这年头,读书才能有出路,考了功名,才有机会走出大山,去城里见世面,过上好日子。

……

眼瞅着五两银子二亩水田就要到手,周氏这两日心情大好,每次见着温婉的时候,脸上都笑眯眯的。

温婉瞧着周氏,想起自己的预感是那日吴氏碰她的时候突然生出来的。

王瘸子跟吴氏是同村人,他能这么快就找媒人上温家门说亲,想必少不了吴氏的功劳。

周氏又是吴氏的闺女,在其中肯定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否则那天才听说要卖牛,她急吼吼地跑回娘家去做什么?

看来,这对母女是协商好迫不及待要把她嫁出去收彩礼抵那头牛的钱给温顺读书了。

“婉娘,这是我昨儿个刚从镇上买回来的布料,你抓紧时间纳好底子做两双鞋出来,免得临到头了还一样不是一样的,瞎着急。”

周氏递来鞋样线头和一块黑色布料,鞋样尺寸挺大,一看就是男人的脚,给谁做不言而喻。

见周氏一脸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模样,温婉心道,果然如此。

她接下布料,却没动手,随便扔在床头就去灶屋烙了两张糖饼,然后背着背篓出去了。

温婉没去田里,径直去了村学。

上河村与下河村只此一家私塾,开蒙的孩子都被送到这儿来。

她站在私塾外,仰着头。

窗户开得有些高,温婉够不着,熟练地把背篓拖过来垫在脚下,双手扶着墙,水润的双眼瞥向土窗内,里面支了七八张桌子,配着条凳,孩子们一人一张书桌,盯着书本,正跟着严夫子摇头晃脑地念千字文。

坐在最后面的孩子把线装书翻开竖起来挡住严夫子的视线,脑袋一点一点的,明显在打瞌睡。

这个孩子,温婉很熟,他是上河村人,叫宋元宝,每天一到上课就蔫头耷脑,夫子一喊下学,数他最活蹦乱跳。

知道温婉隔三差五就来私塾外偷听,宋元宝下学后会把自己的课本给她看,前提是要吃她亲手烙的糖饼。

上河村与下河村加起来几百口人,能看懂温婉手语的不多,宋元宝是其中之一,这得多亏了她的糖饼。

不过宋元宝课本上的那些字,温婉基本看不懂。

她这样偷听已经有两年多,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每样都能熟练地背下来,就是字认的不多。

因为夫子是手把手教孩子们写的,她在外面很难看清楚,偶尔才能学得一两个字。

当下夫子念完千字文,正在教距离土窗最近的一个孩子写字。

温婉记住了笔画,刚准备跳下背篓找根树枝在地上默写巩固一下加深记忆,就听到后面传来男人的说话声,“你在这儿做什么?”

这声音很平静,醇厚内敛,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却让温婉莫名心虚。

她一个不稳,身子往后栽,心中暗叫不好。

然而并没有想象中的跌倒受伤。

男人一双劲瘦修长的大手先一步托住她的肩,顺势将她扶正。

温婉小脸透红,感谢的话说不出口,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只局促地弯下腰用袖子擦着被自己踩过的背篓。

男人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小姑娘身上。

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粗布衣裳,擦背篓的时候,微微低着头,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

十五岁的小脸,细嫩干净,从侧面看,那双眼睛水汪汪,漂亮得不像话。

然而从袖中探出的双手却布满了茧子,瘦得见骨不见肉。

明显是双操劳手。

温婉重新把背篓背回背上,寻思着该给人道个谢,就是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看懂她的手语。

她偏过头,见对方是个穿青色长衫的男人,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长得十分俊美,身上有着文人的书卷气质,却不显羸弱,他身形高大挺拔,沉稳儒雅,一双眼睛深不见底,立在那儿的时候,如同立了尊佛,让温婉有种被长辈抓小辫子的无措感。

温婉正纠结着要怎么跟男人解释自己偷听夫子上课的事儿。

正巧到了下学时辰,里面的孩子们欢呼着往外跑。

温婉见到一颗圆溜溜的大脑袋从自己眼前闪过,很快扑到了男人怀里,嘴里兴奋地喊着,“爹,你怎么来了?”

喊人的是上课只管打瞌睡下课爬树摸鸟蛋的虎娃宋元宝。

被喊的是上河村宋家三郎,宋巍。

温婉没见过宋巍,不过听宋元宝这么一喊,她很快就想起来这男人是谁了——上河村的宋三郎。

这位宋三郎,他是个天才,三岁断字,五岁识文,十岁能上手自己写,熟读四书五经,通晓诗词歌赋。

然而这样一个天才,他到今年二十七岁都没考上功名,别说秀才,童生都没有。

原因是他命中带煞,霉运罩顶,从小到大衰事不断,以至前程受阻。

小时候在私塾开蒙,下学后一群孩子调皮,要去骑路边的鹅。

结果骑鹅那几个没事,旁观的宋三郎被鹅伸着脖子跑过来叨了一口破了皮,因为没及时用药,伤口发炎起烧,险些弄没半条小命。

十岁那年,宋三郎参加第一场县试,半路上下了一场冰雹,别人停下来躲,他怕耽误时间没躲,到考场才知道因为天气,考试延后一天,结果他当天晚上就病了,第二日没考成。

之后的十年,不是这样原因就是那样原因,总而言之,他就没顺顺当当地走进考场过。

七年前好不容易顺当一回,前脚刚踏进考场,就被人告知送他去考试的兄嫂被劫匪杀了。

知道这事儿的人不多,温婉也是听她爹说的,从那以后,宋三郎就再也没有去考过试,一直以亲爹的身份照顾兄嫂留下的儿子宋元宝。

宋元宝今年七岁,他亲生爹娘不在的时候,他只有几个月大,还不会认人,据说会开口那年,张嘴就对着宋三郎喊了声“爹”,宋三郎没否认,宋家人便没挑破这层关系。

宋巍摸着宋元宝的圆脑袋,嗓音低缓,“今日又没认真听讲?”

宋元宝乌溜溜的眼睛一转,当即否认,“才没有!”

一边说一边从斜挎的书袋里把课本掏出来扔给温婉,“我不认真听讲,怎么给她上课?”

宋巍眼底染上笑意,“你还给人上课?”

“对啊!”知道温婉不会说话,他爹肯定看不懂她的手语,宋元宝甩锅甩得很顺手,“都学两年多了,才认得几个字,我要是不教她,她早晚得把自己给笨死。”

温婉:“……”是谁吃了糖饼不干活的?

003、那就找个他喜欢的

宋巍是来接宋元宝下学回家的。

父子俩走在前面,温婉捧着宋元宝的课本跟在后头,眼睛瞄着上面一排排陌生的字,想把刚才在私塾外记下的那个找出来。

耳边时不时地能听到父子俩的对话。

七岁大的孩子,嘴巴里总有问不完的为什么,男人并没有因此露出不耐的神色,回答儿子的声音始终如一,听来平和又稳重。

日头偏西,打斜了三个人落在田埂上的影子。

到上河村与下河村的分叉口,宋元宝转头,对温婉伸出手。

温婉愣了一下,没立时反应过来。

宋元宝提醒她,“书给看了,糖饼呢?”

温婉闻言,把课本还给宋元宝,她已经找到了自己今日学来的那个字并且记下。

宋元宝把课本放回书袋,温婉背篓里的糖饼也拿出来了。

打开布包,一如既往的是两个。

宋元宝迫不及待地伸出小爪子捞走一个。

原本以往是她和宋元宝一人一个,去不远处的大槐树下边吃边学。

今日有了刚刚私塾前那尴尬的一幕,温婉到现在还心虚,想了想,把最后一个糖饼递给了宋巍。

宋元宝啃了一口饼,嘴巴里含糊不清,“这不会说话的闷丫头笨是笨了点,不过烙饼的手艺不错,爹你尝尝。”

温婉:“……”

宋巍没接,回头不忘教育儿子,“你就是这么帮助人的?”

宋元宝低头嚼着糖饼,用脚轻轻踢石子。

“还有,你该喊她一声姐姐。”过了会儿,宋巍又开口。

宋元宝已经啃完饼,互抠着手指,没吭声。

明日私塾旬休,照例,宋元宝今日不教温婉念书,到了明日,温婉除了烙糖饼之外,还得再带上一大包热乎乎的煮毛豆,贪吃又狡猾的小家伙才肯开尊口教她。

从岔路口分道扬镳,宋元宝跟着当爹的回了上河村宋家。

进门就见宋婆子拎着杆秤,称上挂着块肉,嘴里大骂,“好啊,刘三豁子这个挨千刀的,一个不留神他就给我短秤,足足少了一两,不成,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得提着称去找他算账,今儿非让他给我补二两回来不可。”

刘三豁子是上河村的屠夫,因为豁了颗门牙而得名。

宋芳淘米煮上,把淘箩洗干净,擦了擦手从灶屋走出来,“哎呀娘,我说你消停会儿吧,不就一两称的事儿,你还白拿了人家一根猪大肠呢!他短你一两,刚好补里头了。”

宋芳是宋父宋母两口子的老来女,比宋巍这个三哥足足小了一轮,与温婉同年,刚满十五。

宋婆子哼了声,“我隔三差五就买他家肉,送我根猪大肠咋了,又不是什么值钱货,他要连这都舍不得,我以后不去光顾,他那生意得塌半边天。”

“……”宋芳忍不住嘀咕,“有你这么买肉的吗?上回让人送块猪肝,上上回让人送个猪心,再不值钱那也是钱,您要是再去光顾,刘三豁子家那生意才真真要塌了半边天。”

宋元宝蹲在一旁,剥着从地里顺来的蚕豆,“奶你是不是出门忘看黄历了?”

宋婆子闻言,一拍脑门,“可不正是!难怪我今儿个这么倒霉。”

宋婆子迷信,迷到了骨子里的那种,出门赶个集去村里割块肉串个门都得提前看黄历。

听到宋元宝的声音,宋婆子才发现大孙子已经下学。

“元宝回来了?”宋婆子把肉扔给宋芳,仔细往围兜上擦了擦手,过来要抱孙子。

不怪她宝贝,大郎夫妇去得早,只留下这么根独苗,二郎家接连生仨都是丫头片子,三郎又还没成家,暂时指望不上。

宋元宝在这个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七岁的个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宋元宝已经习惯被他奶心肝肉地疼着,由她抱坐在凳子上。

“你爹呢,咋没见着人?”宋婆子搂着宝贝孙子,扫视了一圈院里,没看到宋巍。

“回屋了。”宋元宝剥完蚕豆,把壳往地上一撒,很快引来几只鸡争相啄食。

宋婆子闻言,没去打扰。

宋巍这几年虽然没去学塾,却也没下地干活,他平日里帮县城最大的书铺抄书,偶尔给人做批注。

宋巍的才学在整个平江县都是有名气的,他对四书五经理解独到,批注可遇不可求,所以有批注的书价钱略高,每个月最少能挣五两银子,自己存了些,平时没少给宋婆子。

宋老爹是木匠,谁家要打家具都找他,没事儿就帮着下田干活,偶尔出去打打猎拿去镇上换钱。

上下河村几十户人家里头,数宋家条件最殷实,别人家住茅草屋泥瓦房,他们家的青砖瓦房气派又宽敞,宋婆子三天两头去照顾刘三豁子的生意,可见是不缺那点肉钱,土里刨食的人家,只有眼巴巴羡慕的份儿。

宋二郎夫妇早几年和老人闹了不愉快,已经分家出去,跟这边隔了堵墙,晚饭在自家屋里吃,没过来。

晚饭后,宋婆子在灶屋里收拾碗筷,宋巍进去烧水,准备给儿子洗澡。

宋婆子趁机道:“三郎,不是我这当娘的说你,年后就二十八的人了,咋还不想想婚事?”

宋巍拿着木瓢往锅里添水的动作一顿,“我天生倒霉命,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说出去哪个姑娘敢嫁?”

又补了一句,“再说,就算真有姑娘愿意嫁,元宝也不一定喜欢。”

在宋元宝的认知里,他生母早亡,宋巍要是成亲,等同于续弦。

宋巍这个当爹的,自然要照顾儿子的感受。

“那就找个他喜欢的。”宋婆子说:“你总不能为了他打一辈子光棍。”

元宝喜欢的?

宋巍想到了什么,心绪微动。

——

温婉起了个大早,烙了糖饼煮了毛豆,还细心地用瓦罐装了水,刚背上背篓准备出门,一股强烈不安的预感猝不及防地就出现。

她预感到,宋三郎今日会和宋元宝一起去村口的大槐树下等她,之后被王瘸子撞到,王瘸子把他俩当成奸/夫/***,对宋三郎大打出手。

温婉:“……”

真不知道是宋三郎的霉运罩上了她,还是她带累了宋三郎。

温婉想了想,决定不去了,放下背篓把包好的糖饼和毛豆拿出来,自己坐在屋里吃。

“喂,吃独食是要变傻子的!”

土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宋元宝打开,一颗圆溜溜的脑袋探进来。

昨天虽然没吭声,但还是把他爹的话听进去了,没敢再管温婉叫“闷丫头”,却也不喊姐姐,直接来个“喂”。

温婉把手里的毛豆放桌上,望着他。

宋元宝知道她想问什么,嘿嘿两声,“我是翻墙进来的,反正你们家也没人。”

温父下田,周氏娘家亲戚办满月宴,一早就带着温顺去吃酒了,温家这会儿除了温婉,还真没别人。

晃神间,宋元宝已经从窗口爬了进来,顺手抓了一把桌上的毛豆,边剥边说:“我刚才带了我爹去大槐树下,想让他教你,结果你没去,怎么,不想学字啦?”

004、看好戏使小坏

温婉没办法跟宋元宝解释自己去不成的原因。

小家伙坐了好半天,最后往兜里揣了把毛豆,不忘捞个饼子,然后拽着温婉往外走。

温婉想着,都这会儿了,王瘸子就算会经过大槐树下,也早该走远。

宽了宽心,温婉跟在宋元宝身后,朝村口方向去。

刚走到拐角处,就见前头不远处有个穿着粗布棉衣邋里邋遢的男人,走路一颠一颠的。

哪怕背对着二人,温婉也能从那走路的姿势猜出来几分。

“那不是周家村的王瘸子吗?”宋元宝一双眼睛滴溜溜在王瘸子的背上打转。

温婉怕被那人听见,忙一把捂住宋元宝的嘴,顺势将他拖到草垛子后面躲着。

宋元宝摘掉温婉的手,探出小脑袋去看,然后告诉温婉,“王瘸子被刘寡妇拉进去了。”

温婉不信,小心地伸着脖子往外一瞧,果然见王瘸子被人半拖半拽,还掉了只鞋在门外,不多会儿,一只手伸出来,把鞋拿走,那是只女人的手,手的主人是谁,显而易见。

温婉:“……”难怪预感嫁过去会被折磨,王瘸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心思一转,拉着宋元宝的小手就往刘寡妇家的院墙边跑。

看好戏使小坏这种事,宋元宝最拿手,他大步往前奔。

最后变成了宋元宝拉着温婉去看戏。

——

王瘸子今日喝了点酒,原本是按捺不住想提前来看看他那如花似玉的未婚妻温婉的,谁料刚走到刘寡妇家门外,就被刘寡妇使了大力拖拽进去。

看清楚拽自己的人是刘寡妇,王瘸子顿时吓得酒醒大半,一把甩开刘寡妇,“干啥玩意儿呢你?大白天的你把我往屋里拉,被人看见咋办?”

刘寡妇指着他就劈头盖脸一顿骂:“你个没良心挨千刀的,那天晚上在被窝里还说等过了年娶我进门,回头你就找媒人去温家说亲,要娶个哑巴,合着你是为了爬我的炕才说那些好听话来哄我的?”

王瘸子怕她那大嗓门一会儿把村里人招来,忙伸手搂住刘寡妇的腰,顺势掐了一把,好声好气地连哄带骗,“心肝儿这话咋说的,我买她,那是准备给你当丫头使唤呢!”

刘寡妇斜瞅着他,“我都听人说了,你准备给二亩水田五两银子做彩礼,哪家丫头这么值钱的?”

王瘸子搂住刘寡妇,往她脸上香了一口。

刘寡妇被男人三两下弄得来了劲儿,半推半就,娇嗔道:“猴急啥,又不是不给你,先去屋里,否则一会儿让人瞧见了。”

等王瘸子和刘寡妇进屋,搬了石头垫脚的温婉和宋元宝二人才敢从院墙外抬起脑袋。

刚才的那些话,一字不漏全听到了。

“王瘸子真不是个东西。”宋元宝趴在墙头总结,“这种人可不能嫁,否则你嫁过去得吃一辈子的哑亏。”

温婉没听他叨叨,她摸了摸身上,发现自己忘了带火折子。

“你在找啥?”宋元宝发现她不对劲。

温婉打了个手语。

宋元宝很快从自己兜里摸了个火折子递给她。

温婉接过,又继续打手语,意思是一会儿她把墙角这堆干稻草点燃,让他四处大喊着火了。

宋元宝看懂,笑得蔫坏蔫坏的,明显举双手赞成温婉整人的这种行为。

准备好以后,温婉打开火折子轻轻一吹,立刻起了火焰,她往下一扔,刚好扔在稻草堆上。

干枯的稻草马上着火起浓烟。

两人齐齐跳下垫脚石。

宋元宝扯着嗓子大喊,“着火啦,快来救火啊!”

这个时辰大多数村民已经从田里回来准备吃午饭,一听到声音,纷纷往外跑。

温婉和宋元宝已经躲了起来。

村民们只看到刘寡妇家院子里冒着浓烟,忙提桶打水要往里冲。

正在办事儿的王瘸子和刘寡妇闻到了火烟味,吓得齐齐一哆嗦,王瘸子扔下刘寡妇,边提裤子边往外跑,这才刚出屋,刘寡妇家院门就被前来救火的村民们撞开。

还在系裤腰带的王瘸子:“……”

衣衫不整跟着跑出来的刘寡妇:“……”

提着水桶的众村民:“……!”

——

乡下地方巴掌大,有点什么风吹草动,马上就能传得人尽皆知。

晚饭时分,周氏已经带着温顺从娘家回来。

饭桌上,众人心思各异。

温父正在琢磨怎么告诉女儿王瘸子德行败坏,毕竟与寡居多年的妇人勾搭在一块儿不是什么光彩的,自家闺女还没出门子,不能让她知道那么腌臜的事儿。

周氏不吭声,想着能瞒一天是一天,她不想到嘴的肥肉就这么飞了。

温顺吸溜一口汤泡饭,看向温婉的眼神轻蔑又嚣张,“小哑巴,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自家瘸子未婚夫爬了刘寡妇的炕?”

温父脸一沉,呵斥,“谁教你说的?”

温顺被唬得一愣一愣的,随后不服气地吼回去:“本来就是,我又没说错,村里人都在传,还说那个王瘸子第二条腿都被咱村的人给打瘸了,跛着回去的。”

“吃饱了就滚出去!”温父气得胸口起伏。

周氏怕温父再动怒,忙拉着温顺出去,到门边的时候不忘回头看了温婉一眼。

温婉抬起目光回望着周氏,她的平静反而让周氏的某些心思无处遁形。

周氏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寻思着得尽快想办法把这损失补回来才行。

那对母子回屋后,温父搁下碗筷,对着女儿叹气,“前几日媒婆上门来说的那事儿,你别往心上去,王瘸子不是个好的,爹不会真把你嫁过去遭罪。”

温婉点点头,心里有些小窃喜。

——

刘寡妇偷人的事曝光,她没脸出门,在家躲了几天。

这日趁着河边没人端着衣服来洗。

没多会儿,温婉也来了,手中端了盆衣裳,身后跟着条小尾巴,是宋元宝,他下学后没事干,来找温婉,温婉要洗衣裳,他说要来河边玩水。

见温婉蹲坐在自己上游撸撸袖子准备洗,刘寡妇端上自己的盆,挪到温婉上游去,一边捶打一边指着旁边撵不走的鸡大骂,“果然是只闷头鸡,三棍打不出个响屁来,活该没人要!”

宋元宝蹲在温婉旁边嗑瓜子,“温婉,刘寡妇拐着弯骂你。”

温婉比划了手势,宋元宝帮她转达意思,“刘婶子家院里的母鸡有人要,叫得又欢,全村人都听见了。”

刘寡妇脸一黑,“哪里来的小王八羔子,再敢胡说八道,老娘撕了你的嘴!”

温婉把衣裳放回盆里,站起身。

刘寡妇以为她被自己震慑住要走,心里沾沾自喜。

宋元宝叉着腰,满脸嫌弃地呸一声,把温婉的意思转达过来,“咱们去上游,省得什么脏的臭的都洗下来传染人。”

刘寡妇气得一个倒仰。

005、你娶我,我旺夫

温婉和王瘸子的婚事告吹,周氏急得不得了,寻着机会又回了趟娘家找吴婆子打商量。

“也怪王瘸子那个王八蛋不争气,这眼瞅着就要娶个如花似玉的新媳妇儿进门了,他还跑去偷腥。”提起王瘸子,吴氏气不打一处来,啐道:“你说他找谁不好,瘸着一条腿大老远跑去你们村找个臭大街的脏货,还被那么多人当场撞见,我这张老脸都替他臊得慌!”

话完,吴婆子想到什么,“说来也奇了怪了,刘寡妇家早不起火晚不起火,咋就偏偏那个时候烧起来了?怕是有人成心的吧?”

周氏才不去琢磨那么多,“娘,你快帮我想想法子,这桩亲事要是黄了,我那五两银子二亩水田打了水漂,顺子他爹还不得又把主意打到牛身上啊,没了牛,来年那么多地咋办,难不成真要去他大伯家借牛?我跟大嫂子本来就不对付,到时候求上门,还不定被她怎么甩脸子呢!”

吴婆子也愁,温家那个小丫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身段好,模样俏,可却偏偏不会说话,她要是会说话,温家门槛早就被提亲的媒人给踩烂了,她们娘俩哪还犯得着在这儿愁眉苦脸的。

周氏忽然道:“娘,你上次不是说镇上我大哥做短工的那户人家太太不会生,老爷准备纳个妾吗?”

吴婆子一个激灵,“你不说,我都快把这茬儿给忘了。”

想到有希望,周氏目光亮了亮,接着说,“这事不能等,娘你赶明儿就跑一趟镇上,找我大哥,让他去探探口风,婉娘这样的好身段好模样,能卖多少银子,要是老爷嫌弃她不会说话,价钱好商量,五两银子贱卖我也认了,总得有人把王瘸子那边的损失给我补上不是?”

吴婆子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好好好,明儿个一早我就去镇上,你先回家等我的好消息。”

——

温婉又出现预感了,这次是预感到自己被关在一个黑屋子里,每天被个陌生男人糟蹋。

除此之外,再没预感到别的,就跟前头那几年一样,只能预感个结果,中间的牵扯缘由,一概没有。

也是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预感,温婉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那天她准备去大槐树下找宋元宝之前,预感到宋巍会和宋元宝一起去等她,恰巧王瘸子经过看到,把她和宋巍当成奸/夫/***,所以才会对宋巍大打出手。

这个预感,是她所有预感里面最完整的,有前因有后果,不会让她云里雾里地绞尽脑汁去串联,去猜测自己为什么会倒霉。

是巧合吗?还是说,真是宋巍的霉运“罩”上了她,所以只要预感跟那个人有关,就能看到完整的前因后果?

温婉觉得这事儿挺玄,光凭那天的预感似乎也不能说明什么,她得找个机会证明一下自己的猜想。

——

这天,温婉做了两个糖糍粑粑包好,背上自己的竹篓,朝着村学去,经过高粱地的时候瞧见前面走着个男人,穿着青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绾了个四方髻,身形挺拔,后背宽阔,给人一种温厚的力量感,双手负在身后,走路的姿势从容优雅,不疾不徐。

温婉一眼认出来,前头的人就是宋巍,这十里八乡,再找不出气质比他更好的男人。

似乎是听到后面有响动,男人转头,恰巧对上温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愣了一下,顿住脚步。

看都看见了,温婉没好意思躲,硬着头皮走上前,她说不了话,也不确定宋巍看不看得懂自己的手语,只好扯出一抹笑,勉强算作打招呼。

宋巍深邃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准备去听课?”

听着只是最寻常的问候,没有嘲笑她的意思。

恰到好处的礼貌和儒雅,让人觉得心里很舒坦。

温婉点点头。

“我去接元宝。”他说。

温婉诧异,以前她三天两头就去村学偷听夫子上课,也没见到宋巍来接宋元宝,最近这段日子,他似乎来得有点勤啊!

温婉心里揣着事,没注意脚下,一个不慎踩上小石块,硌得她脚心疼,等回过神来,人已经往前扑了。

眼瞅着就要撞到宋巍身上,他及时伸出手扶住她,克制的动作和力道,不会让人觉得他是在趁机占便宜。

温婉来不及脸红,整个人呆愣住,因为就在他扶她的时候,她脑海里浮现了出门前那个预感的前因后果——

周氏和她老娘吴婆子母女俩商量着五两银子把温婉卖去了镇上给一户人家的老爷做妾。

说是妾,还不如说代/孕工具,因为老爷不喜欢她,但是他的太太不会生,所以老爷要让她怀孕,等生下孩子以后抱去给太太养,再一脚将她踢出来。

温婉有家难归,半路遇到去县城交书稿的宋巍,他好心用牛车载她一程,结果牛车翻沟里,人受伤不说,他的书稿还全打湿了。

温婉有些无语。

怎么感觉每次有他的预感里,都是她在拖累他?

不过,但凡他出现过的预感,她都能清晰地看到前因后果,这是不争的事实。

预感里的事,让温婉心里害怕,她不想给人做妾,更不想生完孩子就被人一脚踹出门。

她仔细琢磨了一下,宋巍能帮她完整地看到预感内容,而她能提前看到即将发生的倒霉事,大可以想办法帮他避开,那么——

温婉心跳有些快,可是她不得不抓紧机会,因为一旦错过,她的后半辈子就完了。

“身子不舒服?”宋巍见她脸色乍青乍白,出声询问。

温婉深深吸口气,蹲下身,从旁边捡了根树枝,笨拙地在地上写了六个字:你娶我,我旺夫。

她认的字少,就算有别的话,她也写不了,就这六个,还是扒拉了一遍自己学过的字,东拼西凑出来的,好在,主要意思表达出来了。

宋巍盯着她的字看了看,尔后又将视线落回她身上,“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他语气平缓,深刻沉敛的眼神,仿佛能洞穿她的一切小心思。

写都写了,温婉只能豁出去,闭上眼睛,拼命点头。

她当然知道自己在写什么,这是她自救的唯一办法——在继母行动之前,把自己嫁出去。

况且,旺夫不是她自夸,是算命先生说的。

有一回宋元宝下学,他们俩遇到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免费给温婉算了一卦,说她旺夫,将来必定锦衣玉食奴仆成群。

哪怕觉得是胡扯,温婉当时也听得眉开眼笑,给了算命先生一个糖饼作为回报。

……

温婉保持着蹲姿,没敢抬头,余光偷偷去瞥宋巍被阳光拉长的身影。

宋巍低头,蹲在地上的女孩骨架娇小,身形削瘦,略显粗糙的右手拿着一小截树枝,在地上来回划的动作出卖了她忐忑的内心。

他喉结上下滑了滑,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想好了?”

温婉再次点头,就算没想好,她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好。”他道。

磁实的声音,简单一个字,冷静又笃定。

温婉难以相信,抬起头,正对上宋巍的眼睛,很平静,里面一点波澜也没有,仿佛只是随口答应帮她做件寻常的事。

006、三郎说亲

温婉没想过宋巍会直接答应,反倒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不是要去听课么?先起来。”宋巍说着,朝她伸出手,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又把手收回去,动作自然,并不显得刻意。

温婉脸颊有些热,在他跟前,感觉自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娃娃。

她站起身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弯腰拍拍裤腿上的灰,哪怕掩饰得再好,那番动作下的小心思也逃不过男人一双历尽千帆的眼睛。

宋巍难得的失笑。

温婉直起腰的时候,宋巍已经背过身去,径直朝前走。

她轻拍胸口,暗松口气,抬步跟上,却没挨得太近。

九月下旬,高粱已经成熟,冒着红穗子,风一吹,沙沙响动,两边围成高粱墙,温婉跟在宋巍身后穿梭其间,深一脚浅一脚。

宋巍听着她那不规则的走路声,唇角往上弯了弯。

——

温婉回家的时候,见到吴婆子又来了,母女俩不知道在屋里说什么,声音太小,她听不见。

温婉放下背篓,背篓里是她回家路上顺带打来的猪草。

她起身去往牛棚,趁着周氏不备,悄悄把牛放出去,然后一闪身进了灶屋准备做晚饭。

没多久,温顺急吼吼地从外面跑进来,大声嚷嚷,“娘,你咋把牛给放出去了?”

屋里周氏一听,眼皮一跳,马上掀开布帘子走出来,“你说啥?”

温顺指着外面,急切地说:“咱家牛跑出去了,跟二狗家的大公牛顶架,一只角都被顶掉了。”

周氏脸色唰一下泛白,“在哪呢?你快带我去瞧瞧。”

要是让男人知道她一整天待在家里,连头牛都看不住,晚上指定少不了一顿骂。

吴氏跟着出来,见灶屋里有动静,知道是温婉,她想去问问那个闷丫头知不知道牛的事儿,谁料刚走到门边,里头一盆洗菜水哗啦一下泼出来,浇了吴氏一个透心凉。

吴氏气得跳脚,“死丫头,你没长眼睛啊?”

温婉像是才刚刚知道吴氏过来,端着盆子,无措地站在灶台边,面上露出敷衍的歉意。

吴氏身上湿了大半,气不打一处来,正想指着她骂两句,周氏进来低声道:“娘,算了,你跟个哑巴较什么劲,惹急了她,过两日赵老爷来接人她闹腾起来,咱们不好交差。”

为了女儿,吴氏只得暂时压下心口那团火,冷哼一声,找了套周氏的旧衣裳换上就匆匆往家去了。

——

傍晚温父回来,得知牛没拴紧乱跑出去顶架的事儿,果然骂了周氏一顿。

周氏抽抽噎噎,边抹泪边说白天她娘来了,娘俩一直在屋里,没注意,不知道牛啥时候跑出去的。

问到这儿想起温婉,看了过来。

温婉安静地吃着饭,对周氏的眼神视若不见。

周氏见她不搭理自己,心里来气,当着温父的面却不敢发作,“婉娘,你白天一直在灶屋里,没见着牛是怎么跑出去的?”

温婉摇头,转头对温父打手语。

周氏哪怕嫁入温家这么多年,很多时候也看不懂温婉手语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温父看懂之后,皱紧眉头。

温婉说,她在温父之前没多久回的家,一回来就去灶屋做晚饭了,压根不知道牛的事。

“早知道这么折腾,还不如我直接拉去卖了。”温父沉着脸说。

周氏心下不乐意,“不就是掉了一只角,有啥大不了的,这阵子又用不到牛,养到明年开春也差不多能下地了。”

周氏觉得今儿个这事跟温婉有关,可是温父不责怪,她不敢吱声,背地里却埋怨起温婉来。

以前没想法的时候,母女俩虽然不算十分和睦,日子倒也勉强过得去,如今有了想法,便恨不得赶紧把这拖油瓶给嫁出去换钱使,省得她成天待在家碍眼。

温婉又岂会看不出后娘的小心思,收拾了碗筷就回屋收拾东西。

温父坐在小院里抽旱烟,见温婉拎着个包袱要走,吓得站了起来,“婉娘,你这是干啥?”

里屋周氏听到声音,也掀开布帘子走到外面,直愣愣地看着温婉。

温婉对温父打手语,意思是昨晚梦到后娘五两银子把她给卖了,心里害怕,想去大伯娘家躲两天。

温父神色很是复杂地看了门口的周氏一眼,尔后安抚温婉,“梦都是反的,你别老惦记,你后娘她也不是那样人。”

温婉假意抬袖抹泪,她长得娇美,这一“哭”,温父马上就没辙。

周氏见温父一直拿眼睛瞅自己,有些云里雾里,“你们父女俩说啥呢?”

温父见女儿哭得伤心,只好把温婉的“梦”说了出来,然后一屁股坐回去,拿着烟斗往凳子脚上磕了磕灰,“咱家就算再穷得揭不开锅,能干出卖女儿的龌龊事来吗?”

周氏心下一咯噔,面上却是强行挤出笑模样来,“就是,婉娘你别想太多,一个梦而已,哪就当得真了?”

温婉不听,可劲哭,最后在温父的逼迫下,周氏不得不给温婉吃了颗定心丸,指天发誓说死都不会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温婉这才肯罢休。

温婉是罢休了,可苦了后娘,忍痛把已经揣兜里的五两银子还回去,镇上老爷不认账,说她们违约在先,得赔双倍钱,否则就去告官。

周氏一听要闹到官府,吓得双腿都软了,无奈,求上老娘吴氏。

吴婆子没想到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会被那丫头片子的一个“梦”给坏了事儿,含恨把自己藏了好久的私房钱拿出来添足十两还给镇上老爷,心里咽不下这口气,从镇上回来的时候准备杀去温家找温婉算账,进门才知道温家来客人了。

这位“客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不久来给王瘸子保过媒的那个冯媒婆。

吴氏和周氏母女俩进堂屋的时候,冯媒婆正和温父说着话,估摸着是收了男方家不少好处,态度比上回客气,“温老哥,这事儿你好好合计合计吧,宋家条件好,婉娘嫁过去,也只是名义上给人当后娘,宋元宝又不是三郎亲生,况且他已经七岁,不要人照顾了,婉娘再努把力,等隔年有了小的,很快就能把日子给过顺。要我说,再没有比这桩亲事更划算的了,你们家婉娘就是有福气。”

冯媒婆那话,只差没大喇喇地提醒温父:你也不瞅瞅自家闺女什么德行,宋巍不嫌弃她是个哑巴,就已经是温家祖坟上冒青烟了,要是连这桩亲事都错过,那只能是你温老二泥巴糊了眼,瞎!

温父嘴里吐着烟圈,一声没吭。

007、我愿意嫁

温婉一直躲在自己房间的门后偷听,堂屋冯媒婆的声音偶尔能传过来,就是听不到温父表态。

这桩亲事是她自己“谋”来的,甭管宋三郎是霉运缠身也好,还是缺胳膊断腿也罢,只要能摆脱给人做妾的命,她都认了,怕就怕她爹会觉得宋三郎不祥,不同意这门亲。

温婉有些小忐忑。

毕竟是女儿家羞于启齿的婚姻大事,她总不能站出去直接告诉温父说她愿意。

这时,堂屋那边传来吴氏的声音,“宋家给多少礼金?”

冯媒婆看了吴氏一眼,正准备说个数,就被温父给打岔了,“婉娘虽然不会说话,却是个打小就有主意的,她生母不在,我这个当爹的总不能不顾及她的想法,婚事能不能成,还得问过婉娘的意见。”

这意思是只要温婉点头,温父就没二话了。

冯媒婆有些傻眼,她给人保媒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着要问过闺女意见才能定下亲事的,温老二果然是把这个哑巴女儿当成了眼珠子似的疼。

一旁的吴氏听不下去,“婉娘连句话都不会说,问她顶个屁用,你是当爹的,嫁闺女这么大的事儿,还不得你做主?”

话完,看向冯媒婆,“你先说说,宋家给多少礼金,要合适了,这桩亲事就这么着。”

冯媒婆还没开口,温父就把烟斗往桌上重重一磕,声音带着几分沉怒,“我这是嫁女儿,不是卖女儿!”

相信没有哪个男人乐意一个妇人来对自家屋里的事指手画脚,哪怕对方是丈母娘。

吴氏一愣,还想说什么,就被周氏拽了一把,小声道:“娘,你还是别掺和我们家的事儿了。”

周氏一向怕温父拉下脸来说话。

吴氏心里憋火,“我咋就不能掺和了,要不是因为那个哑巴,我能白搭五两银子进去?”

温父眼角一跳,“什么五两银子?”

吴氏自知说漏了嘴,却不肯认,拍拍屁股直接走人。

温父暂且翻过这一茬,让周氏去把温婉叫来,跟她说了宋家找媒人上门说亲的事,“宋三郎是块读书的料,只不过他没那福分,接连几次遇着事儿,最后还因为兄嫂被害干脆连考场都不去了。

宋家条件是不错,可宋三郎膝下有个七岁大的儿子,哪怕不是亲生,也是他一手带大的,跟亲生的没什么两样,我见过两回,那孩子皮得很,只怕不好相处。

至于说好处,也不是没有,宋家大郎夫妇去得早,二房跟老人分了家,一旦过了门,不用跟二房的人磕磕碰碰,日子能轻省不少。

婉娘已经十五岁,哪怕不会说话,爹也知道你是个聪明娃,婚姻大事,我这当爹的只能给你把把关,乐不乐意嫁过去,还得你自个儿拿主意,否则爹要是逼着你嫁,往后日子过得不顺了,你心里头也不舒坦。”

温婉低垂着脑袋,心下一阵阵泛暖。

生母不在的这些年,哪怕多了个后娘,爹也没有因为温顺这个儿子而忽略了她这“赔钱货”,对她的关心疼爱十数年如一日。

能让闺女自己决定终身大事的,数遍这十里八乡,怕也只有她爹了。

温婉几乎是想都没想,直接就点了头。

温父诧异,“你愿意嫁给宋三郎?”

宋三郎家境和品相都没得挑,可他一身的霉运,温父以为,温婉至少会像上次对王瘸子那样犹豫的,没想到她直接就答应了。

事实上,温父并不希望闺女嫁给宋巍,听人说宋婆子私下里给宋巍说过一门亲,两家亲事都还没正式摆到明面上来,那姑娘就得了怪病,年纪轻轻丧了命。

宋家大概是不想让宋三郎在倒霉命上添一笔克妻,所以悄悄给瞒了下来。

温父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听来的,他本来打算劝阻,可是宋巍曾经救过他家闺女一命,如今闺女嫁给宋巍,说来也算是报了当年的恩情。

想到这儿,温父只有默默叹气认命的份。

——

冯媒婆都从下河村回来了,宋婆子才知道宋巍找人去温家说媒的事,她当即跳脚,训斥宋巍,“三郎啊三郎,你娶谁不好,非要娶个哑巴,这不是成心给自己找晦气吗?”

本来就够倒霉的了,若是再娶个哑巴媳妇儿,他这辈子还不得毁了?

宋巍淡笑,“儿子不想亲事的时候娘一个劲地催,如今要成亲了,您又不同意,娘到底是想我成亲还是打一辈子光棍?”

宋婆子态度坚决,“就算要成亲,也该娶个正常媳妇,你弄个哑巴进门,算咋回事儿?她要说个什么,别说我跟你爹看不懂,只怕你这当相公的都一头雾水。”

“我看得懂温婉的手语。”宋元宝从窗口探进脑袋来,笑嘻嘻地说。

“去去去,你个毛孩子,瞎凑啥热闹?”宋婆子赶苍蝇似的赶他。

宋元宝杵在窗前不走,托着下巴,“奶不总说我爹倒霉吗?那就给我娶个旺夫的后娘呗!”

宋婆子被他气笑,“你懂个屁!”

“我怎么不懂?”宋元宝晃晃脑袋,“算命先生都说她旺夫,那肯定是没错的。”

“啥?”宋婆子瞪大眼,“算命先生?”

“就是奶你悄悄去找他帮我爹算命的那位先生,他亲口说的。”

两年前,宋婆子的确是为了宋巍的前途悄悄去找先生算过命,当时是瞒了家里所有人的,哪曾想被她这个皮孙子看见了。

宋婆子顾不上宋巍一脸的无语,追问宋元宝,“算命先生咋说的?”

宋元宝学着当时那老头的样子,捋了一把本来就没有的山羊须,然后咳一声,粗嘎着嗓子道:“小姑娘命格特殊,旺夫,将来必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

原话他想不起来了,但大体就是这么个意思。

宋婆子有些发愣。

当年那位老先生算了她家三郎的很多事都挺准,她就深信不疑了,如今听宋元宝一说,怎么感觉有些神叨叨的?

“元宝,你说真的?”关乎自家儿子的终身大事,宋婆子不敢含糊。

“我当时就和温婉在一块儿,亲耳听到的,那还能有假?”宋元宝噘着小嘴。

“这也太扯了。”宋婆子皱皱眉,“一个哑巴,她连话都不会说,将来怎么过上好日子?忽悠人也不找个靠谱点的说法,三郎,你要不再考虑考虑?”

“就这么着吧!”宋巍笃定道:“都已经请媒人上门说亲了,没有临时反悔的道理。”

宋婆子正想问问宋巍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要去温家提亲,就见宋巍已经回了屋,她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媒婆那边拿到了温婉的生辰八字,宋婆子到底是放心不下,第二日偷摸去镇上请人帮自家儿子算了一下。

老先生说,这俩人是互补型八字,单拆开来的话,男方八字太刚,女方八字太柔,都不好,但如果合一块儿,一方主外,一方主内,夫妻之间取长补短,这样的婚姻才最是融洽不过的。

这下,宋婆子彻底没话说了。

008、未婚夫是救命恩人

温婉答应了嫁,周氏这些天精神抖擞,对她是越发“好”了,大清早的,温婉都还没起床,周氏就已经把早饭做好,还亲自端来温婉房间,去镇上的时候不忘帮温婉带些珠花。

温婉知道周氏是为了贪图宋家的彩礼,她也不挑破,周氏送来的东西,照收不误。

相比较周氏的“热情”,温父则显得冷静许多,从田里回来就一个劲地抽闷烟。

温婉多少能感觉到,她爹其实并不希望她嫁到宋家去,可她没办法出面跟温父解释。

一来自己不会说话,解释不了那么多。

二来,自己和宋三郎本来就只见过几次面,哪怕这里是乡下,也格外注重男女大防,她总不能告诉她爹,她跟宋三郎打过交道,并且还是她逼着宋三郎娶自己的。

否则要是传出去,她这张脸就真没地方搁了。

好在宋家那头速度快,宋巍没几天就亲自来了一趟温家。

温婉自然是不适合出去跟他见面的,她躲在自己屋里,悄悄掀开一条门缝注视着堂屋的动静。

周氏被温父叫了出来,在水井边洗衣裳,堂屋里只剩温父和宋巍两人。

温婉不知道宋巍跟她爹说了什么,只知道宋巍走的时候,温父亲自送他出的门,温婉从门缝里看到她爹的脸色比前两日缓和了不少,对宋巍的态度似乎挺不错。

温婉还瞧见,宋巍临走前转头朝着她这个方向看了一下。

那双湛黑的眸子,哪怕之前就已经得见过,被他这么望上一眼,温婉仿佛又回到被他在村学抓小辫子的时候,心砰砰跳个不停。

她背过身靠在门板上抚了抚胸口,等宋巍离开后才推开门。

温婉追出去好远,宋三郎已经不见了身影。

原本她是想问问宋巍和她爹说了什么,可一想,宋巍肯定看不懂自己的手语,心下作罢,扭身准备折回去。

泡桐树后面突然传来低沉好听的嗓音,“在找我?”

温婉吓了一跳,回过头。

宋巍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立在她身后,目光正注视着她。

“……”冷不防遇上这样的场面,温婉有些措手不及。

宋巍垂眸,小姑娘的眼神格外倔强,似乎在责怪他突然跑出来吓人,他暗暗失笑。

温婉心中轻哼一声,扭开头去,不想理他。

转身之际,手腕被男人宽厚的大掌握住。

温婉怔愣住,还来不及反应,手里已经多了一样东西。

她低头,见到是一本线装书。

“我亲手抄的。”宋巍说:“里面是千字文,你按照自己背的顺序,从第一个字开始数,就知道哪个字该怎么念了。”

温婉捏紧书脊,心绪翻涌,抬头看宋巍时,眼中多了一抹感激。

为了能匹配读书人,她一直以来都想学认字,可是女子读书向来被人说道,况且书太贵了,她买不起,只能去村学偷听,然而学了这么久,都没什么进展。

宋巍这份礼物,算是帮了她大忙。

头顶又传来他低缓的声音,“你先记,至于如何写,等你过门,我再亲自教你。”

这话听得温婉耳朵尖微微发烫。

收了书,她做了个“谢谢你”的手势。

宋巍颔首:“你喜欢就好。”

温婉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试探性地用手比划:你看得懂我说什么?

宋巍但笑不语。

——

回家的路上,温婉仍旧觉得不可思议。

宋三郎身边又没有不会说话的人,他们俩才见过几次面,他为什么能轻轻松松就看懂一个哑巴的手语?这太让人惊讶了。

宋巍这次来温家,给温父买了上好的茶饼和一坛子酒,给周氏的是两匹碎花布,看样子也不便宜,另外给温顺买了不少零嘴。

周氏得了好处,两眼笑眯眯的。

温父也面带笑容,不过温婉看得出,他并非是因为那几个茶饼和那坛子酒。

至于她爹为什么突然之间转了态度,恐怕得问问宋巍白天到底说什么了。

吃食和衣裳,温婉都不稀罕,宋巍的手抄本才是她认为最宝贵的礼物,晚上关了门,兴奋得睡不着觉,点了油灯用手指着书本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默念,认真又仔细。

大概是怕她看不明白,宋巍的字稍稍放大了些,一笔一画都写得端端正正,十分清楚。

他的字挺好看,至少是温婉目前看过所有书本上最好看的字。

因为熬了夜,温婉第二日起得晚了。

周氏难得的没有因此给她脸色看,亲自来敲门,手上端了一碗碎米粥、两个白水煮蛋和一碟酸萝卜丁。

温家很少有这么丰盛的早饭。

见温婉有些发愣,周氏笑道,“都快出门的姑娘了,是该好好养养,咱们婉娘长得好,要是再养细嫩一些,宋家三郎没准会更喜欢。你快吃,吃完我带你去镇上裁布做新衣裳。”

——

想到自己就快嫁人,温婉挑了个大晴天,跟温父打了个招呼想去她娘的坟前拜拜。

温父听到这话,恍惚了一下,说陪她一块儿去。

父女俩在温婉生母陆氏的坟前站了许久,温婉弯腰除了除杂草,给她娘点了香,烧了些纸钱,又供上几个自己做的饼子和来时路上采摘的野果,这才跪下实实在在给她娘磕了三个响头。

温父也蹲下来烧纸钱,低声说了几句。

温婉听到了,温父是告诉陆氏,女儿即将嫁去好人家享福,让她不必挂念。

温父平日里话不多,今日能在陆氏坟前说上这么几句,实属难得。

温婉一直没弄清楚她娘的死因,只是听人说她娘不是平江县的人,她爹早年做过走货郎,有一年出去的时间久,回来的时候带了个挺着大肚子的美妇人,那美妇人便是她娘陆氏,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温婉。

陆氏是在温婉三岁那年没的,据说是死在外头,尸身都没回来,如今的坟包只是座挂了名的空坟。

温婉学会手语以后问她爹,她娘怎么死的,她爹告诉她,他们拿货回来的路上遇到暴雨,小河涨水,她娘被河水冲走了,找不到尸身。

温婉觉得她爹可能没把实话说全,不过问了几次,温父都是一样的说法,她就不再问了。

烧完纸钱,温父拍了拍手上的灰,这才摸摸温婉的脑袋,语重心长地说:“你三岁那年贪玩掉进了冰窟窿里,当时外面天寒地冻,谁都没发现,得亏宋三郎路过,及时救了你一命,你才能活到今日,他虽然大你一轮,心眼却实在,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你嫁过去,他往后都不会亏待你。”

温婉抬起头,面上写满了惊讶,三岁的事,她早就不记得了。

温父解释,“就是那一次,你回来后起了高烧,把嗓子都给烧坏了。”

温婉听明白后,有些好笑,合着这位未婚夫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呢?

009、小嫂嫂长得天仙儿似的

宋家来下定是一个多月以后,天气已经入冬。

宋巍请了媒人跟着,另外还有两个年轻男人,据说是他家表亲。

村里嫁闺女娶媳妇的不少,但要真掰着手指头数,这么体面的,温婉还是头一回看到。

光是礼金就来了六六大顺,三十六两。

除此之外,酒和茶来的双数,是县城里顶好的那种,布匹无数,每样花色都是双数,连温婉做嫁衣的红绸布也一并送来了,再有就是宋老爹自己打来的野味,野鸡、狍子肉、山猪肉……林林总总算下来,加上礼金,估摸着能有七八十两。

在这种穷乡僻壤,寻常人家嫁闺女娶媳妇,聘礼没那么讲究的,有的只给一亩田,有的直接拉头牛买些酒水裁两尺布割几斤肉孝敬老丈人丈母娘就算完事儿,条件好的,顶了天二十两,还是礼金和礼品算一块儿的那种。

像宋家这样讲究到礼金和礼品分开,梳子镜子都给送来的,在十里八乡是头一份。

邻里来看热闹的不少,一个个眼馋得不行,可一想宋巍是个天生的倒霉蛋,跟了他,有钱就怕没命花,众人瞬间又平衡了。

温婉作为准新娘,这回可不能再躲在自己屋里偷看,随着周氏来堂屋招待宋家人。

周氏亲自收的聘礼,看到比预期多出了几个倍,嘴巴子都快咧到耳朵根去了,笑得那叫一个灿烂。

温婉她大伯、大伯娘和堂哥堂嫂都过来了,再加上族里的旁亲,坐了一屋子。

温婉穿了一件新做的桃红色细棉布小袄,跟坐在周氏身边,双手搁在腿上,认真听他们说话,余光时不时地去瞥对面的宋巍,只见他坐得端正,腰板挺直,与长辈们说话的时候,面色如常,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拘谨,仿佛只是在跟自家屋里人闲磕牙唠家常。

那样的坦然自若,温婉自认再修炼十年都达不到。

周氏对这个有钱的女婿满意极了,脸上堆笑,“三郎,我们婉娘从小就手脚勤快,家里的、田里的活儿,没有她不会的。只是你也知道,我们家日子不好过,比不上宋家那头,嫁过去以后,婉娘要有哪里做得不如意,你好生跟她说说,她会改的,别动不动就上火,两口子过日子,难免磕磕碰碰,要真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那就太不像话了,你说是吧?”

并非是她想为温婉说话,只是不想宋巍将来后悔退货。

宋家那条件,多少人家眼巴巴地羡慕,周氏自然也跟着眼红,宋巍要一直是她女婿,往后逢年过节的,不得常过来走动送孝敬吗?

宋巍正端着碗喝茶,听到周氏的话,淡淡笑了笑,没出声。

周氏只当他答应了,心里舒坦不少,起身道:“那你们坐,我去做饭。”

忽而想到什么,周氏又说:“婉娘,我这赶早就忙,竟忘了拔水萝卜,你去小竹林那边的地里看看,帮我带两个回来。”

温家大伯娘嗔道:“大喜的日子,你就让孩子歇歇吧,我去帮你拔。”

周氏忙给大伯娘递了个眼色。

大伯娘是个会来事儿的,马上就心领神会,笑着转了口风,“饭还没做呢吧?走走走,我去给你打下手。——那个,婉娘,水萝卜还是你去拿吧,也没几步路。”

温婉点点头,起身出了堂屋。

不多会儿,宋巍也跟着站起来,找了个借口出去。

满屋子都是过来人,知道那两妯娌这是故意给小两口腾地儿相处,他们自然不好干涉,便都装作不知情,继续吃茶闲唠。

温婉挎着菜篮子,没走多远,发现有人跟上来,她转头,见到是宋巍。

之前在堂屋她就知道后娘有意让自己和宋巍单独说说话,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冷不冷?”宋巍上前来,瞧了一眼温婉身上的衣裳,应该是她继母为了应付今日赶着裁布料做出来的,新是新,可还是单薄了些,就这么裹在小姑娘身上,使得她看上去更削瘦了。

温婉摇摇头。

继母虽不善,却不至于黑心黑肺,这些年吃穿上倒没怎么刻薄她,只是让她多干了些活儿,要不是前些日子吴婆子撺掇,后娘也不至于起心要卖了她。

温婉每年的冬衣都是这个厚度,今日这身衣裳,她真觉得挺暖和的。

“这个给你。”

宋巍摊开手,掌心里有个圆形的小盒子,是他送书稿去县城的时候特地买的。

温婉见那盒子精致,只怕不便宜,她站着不动。

瞧着温婉没反应,宋巍直接拉过她的手,把小盒子放到她手心,温声嘱咐,“这是防冻膏,如今天冷,早晚记得抹些在手上。”

当时在县城,他表弟还说姑娘家都爱胭脂水粉头面珠花之类,让他买那个,宋巍没买,他选了一盒最贵的防冻膏,觉得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远不如防冻香膏来得实在。

温婉握了握绘着牡丹图的小盒子,上面似乎还有宋巍掌心的余温。

她脸热的同时又忍不住抿嘴笑,宋巍一个大老爷们儿,是怎么想到买这个的,入了冬,一沾冷水她的双手就容易长冻疮,刚好她正准备买呢,如今他送来,她倒是可以多省几个铜板儿了。

小丫头生得娇软白嫩,漂亮又水灵,一笑,眉眼弯弯,跟那天上的新月似的。

宋巍见状,深邃的眼底攀上几分柔和。

……

婚期定在明年开春。

在温家吃了午饭,来过礼的这一行人才打回转。

路上,二表弟谢涛说:“这位小嫂嫂看起来瘦瘦小小的,能有十五岁吗?还不会说话,三表哥往后只怕是有的累啊!”

他没敢问,这是打算娶回去当女儿养呢?

大表弟谢正瞅他一眼,“三表哥都乐意了,你跟那瞎着急个什么劲?”

说罢还拿眼睛去瞄了瞄宋巍。

宋巍对二人的话不置可否,面上也看不出个什么来,那二人套不出话,只能闭嘴。

这三表兄弟以前一起同过窗,在镇上学塾读书,后来宋巍因为宋大郎夫妇的死离开了学塾,谢涛觉得读书没劲,收拾东西回家刨土去了,只剩一个谢正,院试中了秀才,今年乡试落榜,打算三年后再接再厉。

算起来,谢家兄弟是最了解宋巍的,这个人性子沉闷,平日里话不多,做事却扎实稳当,若不是运气不好,只怕这会儿早就考到京城去做官老爷了。

按说这样的人,挑媳妇儿的眼光应该挺毒辣的,谁成想选上了今儿这位小嫂嫂。

小嫂嫂长得倒是天仙儿似的,可惜不会说话呀,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010、送上门找骂

宋巍一行人虽然走了,温家这边还是热热闹闹的。

之前摆了几桌,这会儿空盘子已经撤下去,换了花生瓜子糖块和茶水上来。

男人们胡天海地扯闲白,几个妇人则是围着周氏,羡慕宋家来的聘礼,漂亮话不要钱,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周氏耳朵里塞。

有人说温婉长得好,那俏模样,也只有跟宋家三郎站一块儿才登对。

也有人夸周氏这个后娘当得厚道,把继女养得水灵灵,蜜桃儿似的,这才入了宋家三郎的眼,若非如此,这桩亲事也不能成。

周氏见钱眼开,心里本来就乐开了花,再被人这么一夸,整个人都快飘到天上去了,一改往日的抠搜作风,临走前一人发了一大捧花生糖块,让拿回去哄孩子。

送完客,周氏叫上温顺一起,把借来的桌椅板凳和碗筷还给温老大家,回来后进了堂屋,见温父一声不吭地坐在炕上,她凑过去,“当家的,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温父抬了抬眼皮。

周氏接着说:“我琢磨着,等开了春,就送顺子去村学读书,你看成不?”

温父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宋家来的礼金,咱们不能全收着,得匀出一半来做嫁妆。”

钱刚到手都还没捂热乎就说要往出送?周氏直接给气着,“啥?一半?”

统共就三十六两银子,要去了一半,那还剩个屁啊!

谁家姑娘陪嫁这么多的?

不成,这事儿不能这么干!

全然没去想温婉要是真嫁给王瘸子,她也不过只能得五两银子而已。

“宋家来的聘礼不少。”温父说:“咱们也该表示表示,否则嫁妆少了,将来婉娘在婆家立不住脚的。”

宋婆子那臭脾气是这一带出了名的难相处,尖酸刻薄,迷信又抠门,都说挑夫婿也要挑婆婆。

宋巍这个夫婿是挺不错的,偏生有那样一个娘。

婆婆是挑不成了,只能自家这边先把礼数做足,免得宋婆子老往儿媳身上挑刺。

周氏一脸肉疼,“可是一半,也太多了些。”

“婉娘要是不嫁,你连半个铜子儿都见不着。”温父面色不太好看。

周氏顿时心凉了半截。

人都说有后娘就有后爹,可在温家,哪怕她这后娘已经生了儿子站稳脚跟,温婉那个幼年丧母的丫头片子仍旧是自家男人的心头肉,打不得,骂不得。如今要嫁人了,自家男人还想着为她往后的日子做打算,他怎么不想想顺子将来长大成人也是要花钱娶媳妇儿的?这么多钱往一个嫁出去的丫头片子身上押,除了面上好看些,自家这头还能得什么好处?

怕温婉将来的日子不好过?

说句难听的,温婉这种连话都不会说的哑巴,哪怕给她置办个百八十两银子的嫁妆,嫁到了谁家她不得照样受欺负?

埋怨归埋怨,周氏一瞅温父那硬邦邦的脸,到底还是不敢跟他硬着来,不情不愿地数了一半银子递到温父手里。

——

宋巍几人回到上河村,宋老爹的亲妹子,谢姑妈也在,跟宋婆子一个屋说话。

听到外头有动静,宋婆子迎了出来,见这三表兄弟空着手,脸一耷拉,“怎么着,咱家去下聘,温家那头也不想着弄点儿东西打发打发你们?他们家那小后娘,难不成比我这个老婆子还抠门?”

这种事,谢正和谢涛两兄弟不便多嘴,全都拿眼睛去瞧宋巍。

宋巍扬唇浅笑,“温家一个女儿十五年才养大,如今咱们家随便去走动走动,人家就割爱,答应把疼了十五年的心头肉送给你儿子做媳妇,也不抠了。”顿了下,又补了句,“说到底,人家是看在娘为人大方的面上。”

宋婆子说不过他,哼声:“就你成天歪理多!”

谢姑妈站在门口这么瞧着,她这个嫂嫂脸上虽然还是硬邦邦的,可态度明显已经缓和了不少,可见是这话听得嫂嫂心里头舒坦了,不由得啧啧两声,三侄子很会说话啊!

这么一想,谢姑妈一把揪住小儿子谢涛的耳朵,“听着没,好好跟你三表哥学学,别成天被你那倒霉婆娘牵着鼻子走来顶撞你老娘,我告诉你,她往后要是还敢作妖,你看我治不死她我!”

谢涛被老娘当众下了面子,瘪瘪嘴,“您看我这熊样,能跟三表哥比吗?”

三表哥那是做学问的人,他就一土里刨食儿的大老粗,这对比,伤害是不是大得有点过分?

——

隔壁宋二郎媳妇听说宋巍要娶个哑巴,直接笑岔了气,这会儿瞧着下聘的人回来了,抱着她家三丫过来串门,刚巧撞到宋婆子出来倒水。

宋婆子一见她就没什么好脸色,“你过来干啥?”

“这不是三郎今儿个去下聘吗?我寻思着过来瞅瞅。”

“又不是你儿子下聘,你瞅啥?”

宋婆子损起人来,那是半点不含糊,专揭人伤疤,哪疼往哪戳。

生不出儿子的宋二郎媳妇脸有些僵,“娘,三郎好歹也是我的小叔子,这么多年没娶上媳妇儿,如今好不容易落了定,我关心关心他怎么了?”

宋婆子啐她一口,“要你关心的时候,你搁一边说风凉话,这会儿人家要成亲,关你屁事!”

宋二郎夫妇之所以和老人分家,是因为宋大郎夫妇的死。

宋二郎媳妇认为宋三郎命里犯克,克死了人家姑娘不说,还把自家亲兄嫂给克没了,她怕宋巍哪天克到自家男人头上来,于是撺掇着宋二郎闹了一场,跟老人分地分钱,往中间打了道隔断墙,自家一边儿过去了。

这些年,除了年节,基本都不过来走动。

宋大郎夫妇死的时候,宋巍有多崩溃,宋婆子和宋老爹都是看在眼里的,那种时候,做爹娘兄嫂的,难道不该多宽慰宽慰他吗?这个二媳妇可倒好,一个劲跟她男人吹枕头风,说三郎命不好,克亲,要是再这么过下去,指不定哪天就轮到他们一家了,还说她生不出儿子,全赖三郎克着了。

宋婆子当时就把二媳妇骂得狗血淋头,可是没用,宋二郎听了媳妇的话,死活要跟老人分家。

宋婆子寒了心,也不顾宋老爹劝阻,把该分的分给二房,让他们夫妻俩拿上东西滚蛋。

由此可见,今日宋三郎下聘,宋二郎媳妇巴巴地凑上来,被婆婆骂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011、一盆洗脚水泼出去

宋二郎媳妇兴致勃勃地来,笑话没见着,反倒吃了顿骂,气冲冲地回了自己家。

已经六岁的大丫正在和小两岁的二丫抢东西吃,小姐妹俩为了个玉米棒子争得面红耳赤,哇哇大哭。

宋二郎媳妇头上正冒火,揪着大丫的后领子,巴掌一扬就往她屁股上招呼。

大丫哭得更凶。

正巧宋二郎从田里回来,见此情景,皱了眉头,问咋了。

二郎媳妇瞪着哭作一团的小姐妹俩,咬牙切齿,“要不是隔壁那克星克着,我能生不出儿子来吗?早说让他们请神婆来作法驱邪除晦气,谁都不听,如今倒好,话里话外来挖苦讽刺我不会生儿子,二郎你说说,分明是三郎命不好,克着咱们家了,怎么就怨到我头上来?”

宋二郎洗了把脸,拍拍身上的泥土,问她,“娘找上门来骂的你?”

二郎媳妇噎了噎,气势弱下去大半,“我……我这不是想着三郎要娶亲了,过去走动走动吗?”

“那就是你自找的。”

二郎媳妇咽不下这口气,“好赖,三郎还是我一个小叔子呢,你说他下聘这么大的事儿,娘也没过来知会一声,原是合该咱们本家人跟着去的,娘倒是做得够绝,撇开自家人,请了谢家那两个小子去撑场子,这不是明摆着打二郎你的脸,把我们夫妻俩划为外人吗?”

二郎媳妇这一闹,就跟池塘里的癞蛤蟆似的,嚷嚷起来没完没了,一下说做婆婆的偏心,想当年大郎二郎下聘,要多寒碜有多寒碜,如今三郎不过娶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哑巴,反倒给他风光大办。

一下又说,分家的时候婆婆肯定还藏了不少钱,少分给他们二房了,要不如今三郎哪来的那么多钱置办聘礼?

宋二郎坐下来,听了一耳朵,好不容易等他媳妇儿消停了,这才去往隔壁。

宋婆子见他来就知道准没好事,在门口把人给拦了,“你媳妇儿让你来的?”

宋二郎心虚半截,可转头一想,他媳妇儿说得也没错,又重新挺直了腰杆,望着他娘,“我听说,三郎下聘下得挺热闹?”

宋婆子是个会听好赖话的,一句就知道自家儿子要拉什么屎,“热不热闹,那都是他自个儿的主意办的,用不着我这老婆子操心。”

言下之意,我这当娘的都不管,你们分家出去的,好意思腆着脸上门来问?

“再怎么说,三郎还得喊我一声二哥,我跟他是亲兄弟,他下聘这么大的事儿,娘你怎么一声都不吭就请了姑妈家那两个跟着去,我这不是还在呢吗?”

“你在,你媳妇儿能让你去?不怕你被克死?”宋婆子嘴巴一张,开起连珠炮来,“当年分家咋说的?你们怕被三郎克着,怕生不出儿子,不想一块儿过了。得,你们要分,我就让你们分,该拿的都让你们拿走,分家这么些年,她给你下几个蛋了?见着带把的没有?三郎拿你当亲兄弟的时候,你当他是瘟神克星,恨不能躲得远远儿的,如今他不过成个亲下个聘,你就豁出老脸上门来称兄道弟了,那他要是哪天转了运考中科举当了官,你还不得摇着尾巴来讨饭吃?”

宋二郎被他老娘一通话噎得不轻,灰溜溜地转身回了屋。

二郎媳妇见自家男人跟只斗败公鸡似的回来,忙问是不是也挨了骂。

宋二郎坐在炕上,脸都还是绿的。

二郎媳妇急了,“你倒是说句话啊,问没问聘礼的事儿?”

宋二郎一听就上火,“聘礼聘礼,你成天就盯着隔壁院儿里的聘礼,人家成亲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你是不是忘了,当初分家的时候,大哥家那一份可是攥在爹娘手中的,说好了那些钱拿来抚养元宝,可后来,元宝不是跟了三郎吗?

今儿人家下聘那阵仗你也瞧见了,这十里八乡,哪还能找出那样风光的场面来?你就不细想想,三郎一时半会儿哪来的这么多钱?还不就是娘偏心,想着元宝跟了三郎,就把大哥家那一份拿出来给他添置了聘礼,你瞧着吧,这还只是开个头,等来年开春办酒,指不定还得花上多少银子呢!”

宋二郎在婆娘面前虽然活得窝囊些,却不至于跟个孩子计较,说既然元宝是三郎一手带大的,那么大房那些钱归到三郎手里也没什么不对。

二郎媳妇却咬着不放,“说得轻巧,那是几两银子的事儿吗?元宝就巴掌那么大,他一顿能吃得了几口?一年到头能花得了几个钱?这剩下的,还不全进了三郎口袋里?

要是光养那么张小嘴就能把大哥家那一份给搂过来,那你去跟爹娘说说,就说三郎马上要娶新妇了,毕竟是名义上的后娘,等将来真有了自己亲生的,想必也不会对元宝好到哪儿去,何况那还是个哑巴,怎么照顾元宝?刚巧我们家没有儿子,就让元宝来二房,只要爹娘肯把大哥家那一份交出来,我保证把元宝当成心肝儿肉地疼着。”

宋二郎坐着不动,“要去你自个儿去,我反正是开不了这个口。”

三郎是个文化人,谁不知道他这么些年养元宝养得精细,元宝虽说在学塾里不用功,可私底下早就跟三郎这个当爹的把字都给认全了,别看他成日里调皮捣蛋,事实上,机灵着呢!

元宝要真来了二房,他们夫妻俩大字不识一个,还不得把那孩子给养瘸了啊?

到时候娘一个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他们两口子给淹死。

再说,这事儿摆明了他们家就是冲着大哥家那份分家钱去的,以娘那性子,能同意才怪。

二郎媳妇怒其不争,指着宋二郎,“我说你怎么那么窝囊呢?”

宋二郎没吭声,他才不要去冒这个头,先前在他娘跟前就被好一通臭骂了,这会儿再去,他娘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拎着扫把把他扫出来都有可能。

二郎媳妇想一出是一出,晚饭过后就又去隔壁串门了,飞着唾沫星子,把她那还没过门的哑巴妯娌贬损得一无是处,最后点明要害,说温婉说不了话,连基本沟通都不会,能管好自己就算不错了,哪管得了元宝?这往后啊,养元宝的事儿还是得由他们二房来,只不过二房已经有了三个丫头,手头吃紧,要是做公公婆婆的愿意把大郎家那一份分家钱拿出来贴补着,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

二郎媳妇最后是被宋婆子一盆洗脚水给泼出来的。

012、真他娘的绝了!

定下婚期,温婉这段日子的头等大事就是待在家里绣嫁妆,自己的嫁衣绣鞋,给未婚夫和未来公婆的行头。

外面已经下了雪,到处一片白茫茫,风一刮,冷得刺骨。

温婉房里烧了炕,她腿上盖着块兔毛毯子,是宋老爹自己打的兔子,剥了皮以后宋巍送去县城里加工做出来的,早就随着聘礼一块儿送来,只不过温婉没舍得盖,怕撕着扯着弄坏,可今日实在是太冷了,她不得已才拿出来的。

放下绣绷,温婉将双手放到嘴边哈口气搓了搓,正准备拿起来接着绣,就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

“今儿这么冷,路不好走吧?三郎怎么不挑个好天气来?快别在外头站着了,进屋去,我这就烧水给你泡杯热茶暖暖身子。”

是周氏的声音。

紧跟着,宋巍轻轻“嗯”了一声,“有劳岳母。”

“一家人你还跟我客气啥?”周氏把人接到堂屋,招呼着坐下,见他带的礼不少,心下满意,嘴上客套了句,“你来就来呗,还带这么多东西,见外了不是?”

“是今日刚杀的过年猪,送些肉来给岳父岳母尝尝鲜。——对了,岳父不在家吗?”

周氏说:“大伯子家今儿个也杀猪,他过去帮忙了,三郎还没吃饭吧?你先坐会儿,我这就去给你做。”

宋巍摇头,“来前吃过了,岳母不必忙活。”

周氏干笑两声,“那我给你烧点儿水泡茶。”

出门的时候,周氏把外面玩雪的温顺叫来,吩咐,“快去喊你大姐姐,就说你姐夫来了。”

温顺不满地撇撇嘴,“又没给我带好吃的,我才不去!”

周氏给了他一脑掌,“小兔崽子,怎么不能耐死你?”

温顺吃痛,蹲下去捏了个硬邦邦的雪团,站起来以后朝着温婉的房门上扔,嘴里大声嚷嚷,“小哑巴,你未婚夫来了!”

周氏脸一黑,生怕堂屋里的宋巍听到,忙一把捂住温顺的嘴。

宋巍自然是听到了,双眼微眯,眼底透着几分不同于以往的寒意。

木板门上那“咚”地一声,把温婉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掀开毯子下了暖炕,推门走出来。

温顺扔来的雪团早就砸得稀巴烂,门上留了个乱糟糟的水印子,沾了些碎雪。

温婉的目光从门上挪到了周氏身上,带着质问。

哪怕自己不会说话,开不了口斥责温顺,也断然没有就此息事宁人的道理。

五六岁,本来就是捡着什么说什么的年纪,若非周氏不止一次地这么喊过她,温顺一个半大小子,怎么可能随口就来?

宋巍已经走出堂屋,瞧着院里的这一幕,唇线紧绷,面色冷峻。

周氏心下尴尬,陪上笑脸道:“婉娘,顺子还小,说话做事没个分寸,你别跟他一般见识,等回头我一定收拾他。”

周氏话才说完,院墙上就飞来两个雪团,一个砸中周氏的后颈子,另一个砸在温顺的屁股上。

力道挺大,温顺疼得想骂娘。

周氏皱了眉头,转身,正对上跨坐在院墙上的宋元宝那张笑嘻嘻的脸。

怎么是这个小兔崽子?

周氏准备骂人的那些话瞬间吞回肚子里,扯了扯嘴角,“是元宝啊,来都来了,怎么不进屋?还爬那么高,你仔细摔着。”

说完,用手肘捅了捅温顺,“快去给元宝搬个梯子踩着下来。”

温顺气都气死了,哪里肯,站着不动。

宋巍负手走过来,看向周氏,把原话奉还回去,“元宝打小野惯了,行事没个规矩,岳母不必与他一般见识,等回去,小婿一定好好调教他。”

“……”周氏噎了个结结实实。

温顺不依,拽了周氏一把,“娘,宋元宝打我,你怎么不帮我骂他?”

“你给我闭嘴!”周氏连拖带拽,把温顺弄到了灶屋里,让他帮着添柴烧水。

宋元宝跳下石头砌的院墙,蹦跶到宋巍跟前,瞧了一眼不远处门外站着的温婉,问他爹,“爹爹,我以后管她叫啥?”

宋巍不答反问,“教你读的书,全都还给我了?”

宋元宝抠了抠手指,蹭到温婉身边,没急着说话,似乎是在做心理建设,小脸红扑扑的,过了会儿才伸出小手去拉温婉的手,嘴巴里软糯糯地叫了声,“娘亲。”

温婉:“……?!”

那震惊到石化的小模样,让宋巍之前的冷肃尽数褪去,眼底染了笑,“不喜欢他这么喊你?”

温婉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一脸的哭笑不得。

她才十五岁,有个七岁大的儿子成天跟在屁股后面喊娘亲?

订婚之前,她一直都把宋元宝当成弟弟看的……

宋元宝顺势用脑袋蹭了蹭温婉的手臂,那副模样,比亲生的还像亲生的。

周氏烧水泡了茶,请宋巍和温婉进屋里坐。

没多会,温父帮完忙回家。

听说宋巍来了,他快速洗了手就进去陪客。

温父来之前,周氏一直战战兢兢,宋巍毕竟是做学问的人,跟他说话,一字一句都得反复琢磨才能出口,就怕哪里不得体让他笑话。

这让周氏心理压力很大。

好不容易等到温父来,周氏终于松了口气,让他们坐,说她去把那些肉都给腌上。

温婉想着,男人之间有些话,她这个小姑娘未必适合听,就跟着周氏一道出来,却没打算去帮忙腌肉,她回了自己屋,从箱子底下把早就做好的两双鞋拿出来,准备一会儿宋巍要走的时候悄悄给他,让他先拿回去试试脚,如果不合适,趁早改还来得及。

……

大人们在屋里说话的时候,宋元宝主动要求加入温顺的堆雪人队伍里,在温顺的拒绝之下,他以一声“小舅舅”表示了自己对长辈的尊重和热情,再以十二分的尊重和十二分的热情,给他这位小两岁的舅舅捏了个雪人像。

温顺瞅着眼前肥头大耳猪鼻孔的他“本尊”雪人像,脸黑得像锅底。

宋元宝舌绽莲花,用他那溜须拍马的本事,着重表扬了猪肯吃肯长的伟大精神,把这尊猪像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温顺。

骂人猪还能让人心服口服,真他娘的绝了!

013、成亲(1)

宋家父子临走前,温婉趁着温父和周氏不注意,悄悄塞了个布包给宋巍,里面是她做好的两双鞋。

虽说待嫁娘给未婚夫做行头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温婉毕竟是头一遭,难免有些抹不开面儿,没好意思在当爹的跟前直接给宋巍,只能偷偷摸摸的来。

宋巍接下以后,她指了指他的脚,意在让他回去先试试,若是不合脚,得尽快拿回来她才好在年前改。

掂了掂手里的布包,宋巍唇角勾笑,看向她的眼神有着纵容,“我过两日要去县城,给你带什么好?”

这熟稔的语气,让温婉想到他爹每次去赶集的时候,也会耐心地问她想要什么。

可能在宋巍眼里,自己跟宋元宝其实是差不多的吧?

她不知道他那日为什么会爽快地答应娶她,不过她感觉得到,他对她的这份善意和温柔,更像是大人在照顾蹒跚学步的孩子,仔细而小心。

温婉垂下眼睫,摇头表示什么都不要。

宋巍看着她。

小姑娘脸上的表情倔强而纯真,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似乎在控诉着什么,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很好地掩藏住了。

宋巍抬手,替她拂去头顶的碎雪,“外面冷,快回去吧!”

温婉配合地当了回他眼里的小姑娘,乖巧应下,转身进了屋。

——

回程路上,宋巍瞥了一眼双手拢在棉袖里的儿子,“之前在温家,何故会脸红?”

宋元宝想起来他爹说的是管温婉叫“娘亲”的时候,他掏出手,挠了挠后脑勺,有些难为情地说:“长这么大,头一回管人叫‘娘亲’。”

所以害羞了。

宋元宝还在襁褓里就没有了亲娘,他的确是从来没有当着生母面喊出这两个字的机会。

而同时,他对那个印象中都不存在的生母并没有什么感情,所以在得知他爹要娶后娘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把对于母爱的渴望转移到了后娘身上。

说起来,也是温婉与他要好,他才肯心甘情愿地管她叫声“娘亲”,否则要换了别的女人,他这辈子都不一定喊得出口。

宋巍弯起唇角,“喜欢她给你当娘亲?”

宋元宝“唔”一声,十分认真地说:“笨是笨了点,不过我将就一下的话,应该还能凑合吧?”

宋巍:“……”

……

温婉没问过宋巍双脚的尺寸,所以两双鞋大小不一样,是想着一双不成一双成,总好过两双都不成。

宋巍试过以后,的确有一双偏大了,另一双则刚好合适。

知道她做针线活不容易,他并没有立即拿回去让她改。

等成了亲,有的是机会。

——

年前又下了两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爷奶早就不在人世,温婉她爹这一房就四口人,年关不算忙,有温父帮衬着,家里的活儿都不用温婉沾边。

她除了吃饭时间,或者偶尔出来活动活动筋骨,其余时候都是待在自己房里的。

大伯娘来过两回,见她连枕套被套都是自己绣,心下不忍,找周氏谈过话,说宋家来的礼金不少,被套枕套的,哪用得着自己绣,花钱买不就得了,婉娘才十五岁,可别因为这么日夜赶工把眼睛给伤着了。

周氏巴不得温婉一手包揽完所有的绣活,替她省点钱,看着大伯娘笑眯眯地说:“买来的,哪有我们家婉娘自己绣的好看?再说了,自己绣的才显心意不是?”

大伯娘一听就知道自己这个妯娌是故意为难小侄女的,只不过小叔子家的事儿,她当面不好多嘴,背地里却会喊温婉去她家坐,让自己的两个儿媳帮着温婉分担一些。

定亲之后,宋家那头常来走动,家里米面肉都不少,这个年过得还算宽裕。

温婉在两个堂嫂的帮助下,紧赶慢赶,终于在年后、婚期之前把所有的嫁妆都做出来了。

成亲这一日,大伯娘去请了族里一位年满八十的老妇来给温婉梳头。

照着辈分,温婉本该喊她一声祖奶奶。

014、成亲(2)

祖奶奶虽然上了年纪,腿脚却还利索,一手梳头的手艺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她是下河村寿数最长的老人,名望颇高,儿孙满堂,福寿双全,红白喜事上常能见到她老人家的身影。

不过,祖奶奶行事有一套规矩,风评不好的人家,她是不去的。

原本她不喜欢温家这个小后娘,可温婉生母陆氏还在时,很是敬重祖奶奶,祖奶奶也挺待见那个性情柔婉大方的丫头。

所以才刚听说温婉要出嫁,祖奶奶就主动提出要来给这个孩子梳头,亲自送送她。

温婉她大伯娘去请人的时候,路上还在琢磨怎么说服老人家来给孩子撑撑场子,没成想一喊就中。

祖奶奶拄着拐进来,房里说话的几个妇人马上闭了嘴,纷纷恭敬地喊了声奶奶。

祖奶奶望着坐在镜子前的温婉,已经换上大红嫁衣,是自己做的,尺寸量得分毫不差,贴合在身上,越发显得她身姿娇小玲珑,那张白莹莹的小脸,跟水豆腐似的,又滑又嫩。

祖奶奶恍惚了一下,说:“好丫头,这俊模样,跟你娘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温婉是头一回听祖奶奶说起陆氏,好奇地转过头来。

祖奶奶叹口气,“她要是还在,估摸着这会儿给你梳头的事就轮不着我这老婆子了。”

话落,把拐杖递给一旁的大伯娘,伸手拿了梳子,开始帮温婉梳头,说了好些吉祥话。

周氏去外面招待她那个咋咋呼呼的老娘了。

大伯娘知道后娘是个不顶事儿的,就挑着空悄悄跟温婉咬耳朵,教她新婚之夜如何伺候相公,听得温婉脸上热辣辣的烫。

——

宋家请了县城里办喜事的班子,抬了花轿来。

锣鼓喧天的声音,驱散了晚冬最后一丝余寒。

柳树抽条,春光融融。

宋巍长身立在温家堂屋内,正在和岳父岳母道别,他的声音低沉磁性,不论说什么,从来都是不紧不慢的态度,好似天大的事也难以让他轻易掀起一丝波澜来,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平和缓稳。

温婉就站在旁边。

盖头下,涂了一层薄薄唇脂的小嘴往上翘了翘,面颊晕开几分红。

她开不了口,该说的,宋巍都替她说了,只是在最后的时候被大伯娘扶着跪下去,给她爹磕了三个头。

宋温两家这成亲排场都快赶上县城小户人家了,来凑热闹的人挤挤挨挨。

温婉被大堂哥背到门外,听到了乡邻们的说话声,想到那么多双眼睛都定在自己身上,心跳得飞快。

花轿启程,从下河村到上河村,路并不远,因此没多会儿就到了。

宋婆子和宋老爹早就在堂屋坐着等。

花轿临门,宋芳拉着小侄宋元宝的手进来报喜。

宋老爹满面欣慰。

宋婆子木着脸,没什么反应,要不是镇上算命的那个老家伙说自家儿子八字不好,犯晦气,跟温婉的八字合一块儿能转运,她吃饱了撑的才会同意这门亲事。

新郎新娘已经走了进来。

主婚的是宋家族长,随着他一声高唱,新人开始拜天地。

015、成亲(3)

拜过天地,温婉被送入了新房,坐在喜床上。

宋巍接过绑了红绸的秤杆,缓缓揭开她头上的喜帕。

谢姑妈,谢家表嫂、宋芳和宋家族里好几位妇人站在一旁看,盖头下的新娘子青涩娇嫩,一双水眸大而清亮。

哪怕稚气未脱,也足以看得出是个十成十的美人胚子。

因为突然见光,她浓密卷翘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像只受了惊的小白兔。

这个小姑娘,给人一种小心轻放的娇软感。

若是此时温婉告诉所有人,当初是她主动让宋巍娶自己的,八成没人会信。

毕竟这样一张脸,太具有欺骗性了。

她被人盯得难为情,正有些无措,耳边听到宋巍低低的嗓音,“饿了吧?”

温婉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来前大伯娘说新娘子出嫁这天在娘家不能随便吃东西,所以她从早起到这会儿是水米未进。

宋巍莞尔,“等结了发喝完合卺酒,一会儿便出去吃饭。”

小地方的婚嫁,没有城里大户人家那么讲究,拜了堂,进新房掀了盖头,新娘就得出来敬酒,甭管能不能喝,都要陪着客人意思意思。

温婉仰头看着宋巍。

这个打今儿起就是她相公的男人,有着一张成熟俊美的脸,那双深邃无澜的眼睛映着烛光,变得轻柔不少,看得人心神微微一荡。

温婉眼皮跳动,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尽量不让自己露出失态的破绽来。

一旁的妇人们看过新娘子,已经嬉笑着出去吃席了。

谢涛等不及,带着几个人跑到新房外来催新郎官陪酒。

宋巍没搭理他们,转身打开衣柜。

他背对着温婉,身高腿长,肩背宽阔,翻东西的时候,揽起袖子,露出微凸的腕骨,劲感十足。

莫名的,让人觉得很有力量。

温婉安静坐着,见他找出来一件棉袄,是她在娘家时穿过的。

“春寒夜凉,你换上这个再出去。”

宋巍将棉袄递到她手里,自觉推门,大步跨出门槛,“我在外面等你。”

温婉将自己身上有些单薄的嫁衣外裳脱下,套上水红棉袄。

出门时,果然见到宋巍还站在门外。

已是黄昏,新房外点了两串大红灯笼,照出满院喜色。

还没学会怎么与夫君单独相处的温婉嘴角扯开一抹笑,表示自己准备好了。

宋巍的目光从她面上转移到了手背,似乎是因为光线的关系看不太清楚,他主动拉过她的手,放在掌心端详了一下,见她原本粗糙的双手有所好转,眉心才稍稍舒展开来,松开她,“走吧!”

温婉反应过来,他方才是检查她在娘家时有没有记得每天擦防冻膏。

心头有些泛暖,温婉抬步跟上他。

到了席上,一帮老少爷们瞅见宋三郎家这位新媳妇儿,一个个眼珠子都直了。

温婉不会说话倒是人尽皆知,但她生得什么模样,男人们不如妇人方便,自然难以得见。

哪怕谢家两兄弟早在下聘的时候就亲眼见过温婉,今日还是被狠狠地惊艳了一把。

娘的!这个小嫂嫂长得太勾人了,得亏她不会说话,打了折扣,否则要是会说话,三表哥可不一定降得住。

温婉在家时学过喝酒,但酒量不大,陪酒时多数都是宋巍替她给挡了的。

乡下地方平时没什么娱乐,难得宋家把宴席摆得这么体面,热闹久久不散,直到深夜,客人们才陆陆续续走完。

016、花烛夜

宋巍替温婉挡了不少酒,饶是酒量再好,也醉了大半,是温婉扶回来的。

进了新房,宋巍倒在喜床上。

温婉去灶屋打了温水来,蹲下身将毛巾放到木盆里浸湿,像是有所感应,她抬起头,对上宋巍那双湛黑的眸子。

他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正看着她。

哪怕眼神再平静,男人终归是喝了酒,瞳仁里染上一层迷醉,令人恍惚。

“今夜是洞房花烛,婉婉害怕吗?”

在温婉坐起身给宋巍擦脸的时候,他骨节分明的大手顺势握住她纤瘦的手腕,呼吸间掺着酒意。

这是温婉第一次听到他正式称呼自己,“婉婉”两个字,似乎有着别样的魔力,很快抚平了女孩对于初嫁到陌生婆家的那份忐忑。

温婉低眉,浅笑着摇摇头。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给她一种踏实稳重的感觉,如今那份踏实和稳重就陪在自己身边,她一点都不害怕。

宋巍勾起唇角,接过她手里的毛巾,自己擦了脸,然后扔回盆里,不等温婉弯腰去端盆倒水,他已经将人搂入怀里。

温婉吓了一跳,心突突跳,侧过头,嗔了他一眼,脸红得不像话。

宋巍的指腹轻轻滑过她的眉眼,语气里的纵容过分明显,“若是你害怕,我便等你长大。”

十六岁,说大不算大,说小,也不小了。

只是她天生骨架娇小,所以光看面相给人一种“还没长大的小姑娘”的错觉。

温婉从来没有过成了亲不圆房,让夫君等着自己长大,等着自己适应的想法。

那个时候她只想摆脱给人做妾的命,谁要是能救她出苦海,她定会全力报答,以身相许对她而言,算不得什么。

怕宋巍不相信自己,她定了定神,主动伸手,解开他的腰带。

不等她下一步动作,宋巍已经低头吻了上来。

都是初次,双方的动作要多生涩有多生涩。

不过男人在这方面,向来有着无师自通的本能,唇瓣停留在温婉的唇上不过片刻,就已经找到了入门技巧。

屋外夜凉凝霜,屋内喜烛摇曳,将婚房照得透亮。

……

男女情事,温婉是初次体验,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上,给她的冲击都是相当大的。

凌乱的喜床上,女孩已经累得合上眼,睡颜恬静。

宋巍侧撑着身子,视线定格在她的小脸上,眼底有所恍惚。

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神来,轻轻将她搂入怀里。

——

天明时分红烛燃尽,温婉已经穿戴整齐起了床。

哪怕后娘没教,她也知道来了婆家不比娘家,不能随意偷懒。

看了一眼床榻上还在熟睡的宋巍,温婉悄悄关上门,朝着灶屋去,准备给婆家人做早饭。

才到门口就发现宋婆子早在里面了。

大概是在熬粥,灶上的锅里散发出阵阵浓香味。

见温婉站在灶房外,宋婆子脸绷得跟棺材板似的,“天都还没亮全,你不好好待在屋里陪自家男人,爬起来干啥?”

温婉用手语表示自己来做早饭。

宋婆子看不懂,不过猜也能猜出她的意图,直接挥手赶人,“你回去,大清早的使唤新媳妇儿,想让外面的人说我刻薄你?”

温婉被婆婆赶回了房里。

宋巍还没起,不过人已经醒了,见温婉推门进来,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唇角含笑。

温婉垂头丧气地坐在床沿边。

宋巍坐起来,从后面抱住她,“被娘赶回来的?”

温婉诧异地扭头看他。

宋巍:“娘让你回来多睡会儿还不好?”

温婉摇头,她可不敢。

早就听说宋家这位婆婆尖酸刻薄的很,自己要是偷懒,没准儿让她逮个正着。

这才新婚,要是闹起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宋巍摸摸她的小脸,“不想睡,那就让我多抱会儿。”

温婉红着脸瞪他一眼。

017、圈里的老黄牛都没你绝

宋巍结实有力的臂膀环在温婉腰间,迫使她不得不往他身边靠。

一夜温存,让二人之间的距离彻底拉近。

没了昨夜之前的那份羞涩,似乎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温婉是个极容易满足的人,只要宋巍待她好,她会努力当个贤内助,不给他添麻烦,不成为他的累赘。

没多会儿,宋元宝来拍门,“爹,娘,吃早饭了!”

跟宋元宝的关系,温婉一时半会儿没能转换过来,因此这声“娘”,叫得她打心眼儿里不自在。

宋巍看出来,笑了笑,“无妨,多叫几次你就习惯了。”

毕竟辈分在,总不能让元宝还像以前那样直呼她的名讳。

温婉推开门,见小姑宋芳端着个簸箕站在院里筛豆子,她有些窘,大步走到宋芳跟前,想接过活儿来自己做。

宋芳没让,仔细打量了一眼这个小嫂嫂,听说温婉已经十六岁,跟她同年,然而看起来却比她还要小上许多。

宋芳笑嘻嘻地问:“三嫂头一夜住在我们家,习惯不?”

还没等温婉反应,宋巍的声音已经从后方传来,“大清早的,你这是准备审问犯人?”

宋芳悻悻吐舌,正了正脸色,朝温婉道:“娘说了,三哥三嫂新婚,多睡会儿也没啥,早饭都在灶上温着呢,快去吃吧!”

温婉看了宋芳一眼。

宋芳没懂她什么意思。

宋巍帮着解释,“你嫂嫂是问,你们吃过没?”

宋芳恍然,忙说:“爹娘已经吃过下地去了,我也吃了,就元宝还没吃,说要等你们一块儿呢!”

宋巍颔首,“既然元宝在等,那婉婉先去吧,我跟着就来。”

这么多年的兄妹,宋巍早看出来宋芳有话要单独跟他说。

等温婉去了灶屋,宋芳才凑近宋巍,压低声音,“三哥,温家是不是谎报年龄了?这位嫂嫂真是跟我同年的?瞧着比我还小,你可真够狠的,专挑嫩草啃,咱家圈里的老黄牛都没你绝,它好歹还知道意思意思……”

宋巍:“娘最近是不是忙到没想起来再给你相看人家?”

“……哎别别,好哥哥,我嘴欠,您大人有大量,就当我说的梦话,成不?”

——

宋家的厨屋有些大,里面支了张吃饭的桌子。

温婉进去的时候,宋元宝已经坐在里头了。

从默认的姐弟关系变成母子关系,小家伙似乎也需要适应的过程,因此见到温婉出现在宋家的饭桌上,一声“娘亲”喊得有些别扭。

温婉能理解宋元宝。

别说是孩子,她自己都觉得不自在。

可是宋巍说了,辈分摆在那儿,由不得元宝一个小辈胡来,该喊的还是要喊,总有一天,大家都能顺过来。

早饭是婆婆做的,一笼白面馒头、一锅白米粥、一盘炒笋。

宋家条件好,那粥用的是纯白米,煮得粘稠香浓,不像温家,要掺着红薯,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顿纯米。

把灶上温着的粥和馒头都端到桌上,温婉坐下来,见宋元宝咬着调羹盯着自己看,她投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宋元宝眼珠子贼溜溜地转了转,突然欢呼,“为了庆祝爹娘新婚,我决定今天……”

话还没说完,就被外面进来的宋巍给截了过去,“又想逃课?”

被戳穿了小心思的宋元宝嘟囔着嘴,“大喜的日子,我就不能放一天假吗?”

“若是我没记错,你昨天一天没出门。”

“可夫子教来教去就那些东西,耳朵都快听得起茧子了。”宋元宝继续嘀咕,声音却比刚才小了很多,明显是害怕宋巍严肃起来的样子。

宋巍拉开圈椅坐下来,“好啊,既然三百千你都熟了,那今日就留在家里,抄《论语》,晚上我考考你。”

宋元宝:“……一天不见,我突然挺想念严夫子的。”

018、装病

早饭过后,宋元宝去了村学。

温婉帮着宋芳把昨天摆宴借来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还了回去,又拾掇了一下院子。

一会儿要去县城。

照宋巍的意思,是去给岳家买回门礼。

宋芳主动去套的牛车,说要跟着去买绣线。

宋巍没拒绝,温婉自然也不会有意见。

只是在几人刚坐上牛车准备出发的时候,就见隔壁二郎媳妇抱着她家三丫推门出来,笑看着几人,“呦,三郎这是准备带着妹妹和小媳妇儿去县城呢?”

宋巍淡淡嗯一声。

二郎媳妇顺杆爬,“那巧了,我今儿也要去县城,你们顺路,就捎我一程呗!”

哪怕和二房有龃龉,宋巍也不会在这种事上和一个妇人掰扯,只是沉默片刻便说了句,“二嫂上来吧!”

宋芳挪挪屁股,坐到温婉这边来。

从宋芳不太好看的脸色,温婉大概也能猜出小姑不怎么待见这位嫂子。

温婉没接触过二郎媳妇,倒听说是个耗子钻油壶的性子,只进不出,许她吃别人的用别人的,谁要是从她身上刮走一滴油,她准能跟人拼命。

不过那些,温婉都不操心,她目前比较担心的是,见到二嫂子,自己预感就不好——宋巍会因为宋芳而出事。

有宋巍在,温婉脑子里看得分明:

说起来,今日这件倒霉事的起因就是二郎媳妇。

打从大郎夫妇死后,她便没有哪天不说宋巍克亲的,到了娘家那头更是没人管嘴,扯天扯地,把宋巍的名声败得一文不值。

久而久之传远了,不仅宋巍娶不到媳妇儿,就连宋芳这个妹妹也难说上人家。

二郎媳妇娘家村子里有几个常在镇上耍横的地痞无赖,早就听说宋家有位没出嫁的妹妹模样生得俊,今日竟会在半道上误打误撞地遇到。

本来那伙人不认识宋芳,可是二郎媳妇在牛车上,这长舌妇嘴巴一张,就是一里地外的人也知道了。

那伙人可不会讲什么道理,上来就强抢,又见温婉生得比宋芳娇美,还不会说话,就把目标转移到她身上来。

宋巍处在相公和亲哥哥的立场,自然不会任由这种事发生,然而他的反抗,彻底激怒了那几个地痞无赖,其中一人掏出锋利的匕首,直接刺中宋巍的腰腹,流了好多血。

……

温婉回过神来,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脸色也白得不像话。

“三嫂,你这是咋了,哪不舒服吗?”宋芳见温婉有些不对劲,急忙问。

温婉四下扫了一眼,牛车已经启程,出村了。

赶车的宋巍闻言,回过头来,眼神里有着说不出的急切,“怎么了?”

温婉顾不上别的,顺势就弯腰捂着肚子,装疼。

宋芳吓坏了,“三哥,快停车,嫂嫂不能再走了!”

温婉被宋巍打横抱下去的时候,隐约听到二郎媳妇嘀咕了句“事儿精”,温婉扭头,直直看向二郎媳妇,那一动不动的眼神,盯得二郎媳妇心里直发毛。

宋巍步子飞快,把温婉抱回家躺到床上,准备去请郎中,温婉一把拉住他的手,摇摇头。

宋巍只当小娇妻是怕他一走了之不管她,语气尽量放柔,“你别怕,我去给你请郎中来看看。”

温婉知道他看得懂,索性就用手语表示自己已经没事了,让他给倒杯热水来。

019、去书房,我教你

宋芳一回来就去厨屋烧水了,端来时见宋巍还待在屋里,正拿着帕子往温婉额头上擦汗,她忙背过身去,“三哥去请郎中吧,嫂嫂这边有我照看呢,没事儿的。”

宋巍看了温婉一眼,见她目光坚定,他沉吟道:“你嫂嫂的意思是,休息一会儿就好,无需请郎中。”

宋芳脸上急色未退,“都疼成那样了,怎么能没事呢?”

说到这,宋芳突然闭了嘴,想着嫂嫂该不会是小日子来了,在三哥跟前抹不开面儿说,所以不让请郎中吧?

宋芳顾不得那么多,三两步跨过来,把装着热水的碗往桌上一放,再把宋巍给推出去,关上门以后才坐过来问温婉,是不是小日子来了肚子疼,要是的话就点点头,还说她以前也疼过,她娘给弄了点偏方草药,家里还剩些,嫂嫂要实在撑不住,她马上去煎药,保管一吃下去就见效。

温婉摇头,唇角绽开一抹笑,心下却懊恼,她要是能开口就好了,说点什么也方便,不必每次都得绕一大圈,解释不清不说,还得让身边的人都跟着担心。

宋芳问了几次,温婉都摇头,她有些纳闷,最后把原因归咎于自己看不懂三嫂的眼神暗示,不得不推门把宋巍给请进来。

宋巍坐下,将手背贴在温婉额头上,不烫也不凉,是正常体温。

知道她已经缓过来,宋巍看向宋芳,“你要的绣线急不急?”

宋芳瞅着他,“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我的绣线?”把凉了一半的热水碗塞他手里,“照顾好三嫂,我去把牛车卸了。”

宋巍将温婉扶起来,一手搂着她的肩背,一手给她喂水。

温婉其实很想说,自己一点事都没有,没必要像对待重症患者那样小心翼翼,可想了想,最终还是放弃了解释。

“婉婉有意不让我去县城,是因为不想与二嫂同行还是别的?”搁下碗,宋巍低醇的声音终于打破沉默。

从温婉的角度看,他是背光而坐的,五官蒙上了一层暗影,不是很清晰,更显得深沉。

温婉将后背靠在床头上,纠结了小半会儿,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下四个字:你怪我吗?

男人十指劲瘦,掌大而宽,掌心纹路深刻,她的每一次触碰,仿佛都能抚摸到岁月在上面划过的一道道痕迹。

对方到底不是涉世未深的少年郎。

温婉很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阅尽千帆的成熟男人,很多事情终究逃不过他那双眼睛,自己越隐瞒,只会越发显得幼稚。

她想坦白自己有着不同寻常的预感,可这种事太过惊骇,她无法想象他得知真相以后会做出什么反应来。

所以,她想先试探一下他的态度,看他到底有没有因为自己装病的事生气。

宋巍低眉。

小姑娘在他掌心写字的手已经收了回去,就好像私塾里的孩子做错了事怕被先生用戒尺打,她干脆把手缩进被子里,还提防又有些害怕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绷直脊背,坐得端端正正,一副准备认真听训的乖巧模样。

俏皮又可爱的小动作,让宋巍脸上的表情瞬间松缓下来。

别说他压根就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就算真有,这会儿也被她彻底给萌化了。

没让温婉费力解释什么,宋巍直接把原因归在他二嫂身上,想着既然小丫头不喜欢,那往后见着二房的人,躲开就是了。

他伸手,把她缩在被子里的那只手拉出来握在掌心,捏了捏,软软的。

“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温婉想了想,摇头。

她的名字笔画多,太难了,写不来。

“去书房,我教你。”

见宋巍有意转了话题,温婉就知道他没生自己的气,她暗暗松口气,嘴角弯弯的,看得宋巍的心像是被谁轻轻揉了一把,软的不像话。

020、手把手教学

温婉觉得,自己既然有个了不得的本事,总不能每次预感一来都找借口,得想办法让枕边人知道才行。

说不了就写,不会写就学,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

然而在书房捣鼓了半下午,她只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还是宋巍手把手教的。

笔画记住了,顺序记住了,怎么念也记住了,就是拼凑在一块儿用毛笔写出来像被狗啃过,不方不正,歪歪扭扭的没眼看。

温婉看看自己写的,再看看一旁宋巍的书稿,高下立见,差距感油然而生。

宋巍见小丫头垂头丧气,他搁下笔,低声道,“第一次用毛笔,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温婉并没有被安慰到,下定决心要加倍用功。

宋巍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失笑:“可不能让你每天都来书房待着。”

温婉表示她不会耽误干活儿的,得空才来。

宋巍用木盆打来温水,把她的小手放进去泡着,开始讲道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凡事都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更何况是读书,我有的是时间慢慢教,你便有的是时间慢慢学,总有一日能把字都给认全,没必要那么辛苦的勉强自己,别忘了,你首先是人妻,其次才是学生。”

——

元宝和公婆都在傍晚回来。

温婉已经帮着小姑做好了晚饭。

一家人上桌的时候,宋婆子问宋巍,“回门礼买了吗?都买了啥?”

宋巍说没去成,没买。

见自家娘饭都忘了扒,宋芳帮着解释,“本来要去的,后来三嫂身子不舒服,我们半道上就折回来了。”

宋婆子看了温婉一眼,问哪不舒服,看没看郎中?

问出口才反应过来三郎媳妇说不了话,宋婆子又将眼睛挪到宋巍身上来。

宋巍直说看了,郎中没看出大毛病来,大概是昨夜喝酒烧着脾胃所以难受,吃了些汤药,多多休息就好了。

知道三哥是怕娘那性子掰扯不清故意撒的谎,宋芳便没挑破,低头吃饭。

饭后温婉要去厨屋收拾碗筷,又被宋婆子训斥了一顿,说你好好在屋里待着咋了?我这当婆婆的还能使唤个病人干活?洗了几十年的碗,我能差你这一顿?

宋婆子这种大喇喇的性子,就算是关心你,她也不可能温声细语地哄着你让你回去歇着,好也一顿训斥,赖也一顿训斥。

温婉刚开始不习惯,听多了反而觉得婆婆挺有个性,说话爽利,比自家那个面慈心毒的后娘好太多了。

回门礼是隔天买的,这次没了二郎媳妇跟着,三人一路稳当,没出任何事。

宋巍陪着温婉回的门。

周氏知道小两口要来,特地留在家没下田。

见到人的时候,笑着寒暄两句就去灶屋做饭了。

温父春耕回来,洗了一身泥换了衣裳才进的堂屋。

宋巍没见着小舅子,顺嘴问了句。

这一问才知道谢姑妈家那个秀才公谢正今年开私塾,温顺被送去那开蒙了。

“那个小兔崽子,他就不是块读书的料。”温父提起儿子,有些恨铁不成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是谢夫子性子好,要换了别的,指不定早就让他收拾东西滚蛋了。”

周氏端着菜进来,听到这一句,不赞同,“顺子是三郎的小舅子,也就是他谢夫子的小舅子,他可不得多给几分面子吗?三郎你说是吧?以后顺子要有哪里做得不对的,你多跟谢夫子说说,让他看在亲戚的面儿上通融通融,顺子以前在家就成天嚷嚷着要去读书,可见是能读的,只要谢夫子多在他身上下点功夫,没准儿以后我们顺子也能考个秀才回来,到时候你可不就是秀才姐夫了?”

温父听黑了脸。

温婉面色不大好看。

宋巍倒是冷静,却也没说什么。

021、真香!

村学的严夫子今日家中有事,提前下学。

宋元宝回来的时候,宋巍陪着温婉回娘家去了,宋婆子和宋老爹下田春耕,宋芳去给二老送饭,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宋元宝把书袋往床头一扔,准备出去玩,刚走到门口,就见隔壁二伯娘推门出来。

二郎媳妇老早就瞅见宋元宝回来了,她知道今日隔壁没人在家,一时起了心思,忙往灶上烧了水,忍着肉疼抓几个鸡蛋放进去煮。

“元宝,今儿个是啥好日子,你咋这么早就回来了?”二郎媳妇一脸笑模样。

宋元宝说:“严夫子家里有事,提前让我们回来的。”

“那你还没吃饭吧?”

宋元宝摸摸空瘪瘪的肚皮,的确是有些饿了。

“二伯娘煮了一锅鸡蛋,快进来垫垫肚子。”二郎媳妇一边说,一边伸手来拉宋元宝,“你那个小后娘让你爹陪着回娘家去了,二伯娘要是再不管你,你今儿非得饿成傻子。”

宋元宝没吭声,跟着二郎媳妇进了屋。

鸡蛋煮熟,二郎媳妇用大碗装了来。

宋元宝瞅了瞅,大概有七八个的样子。

“二伯娘特地给你煮的,快吃吧!”

宋元宝搓搓手,也不客气,直接拿起一个往木桌上磕了磕就开始剥皮。

二房三个丫头闻到鸡蛋香味,排队站在门口馋得直吞口水。

二郎媳妇挥手把人赶开,转头看向宋元宝,“元宝,你那个后娘对你好不好?”

宋元宝咬一口鸡蛋,“没味儿。”

二郎媳妇忙去橱柜里端了小半碗辣椒酱来,“你要是喜欢吃鸡蛋,以后就留在二伯娘家,二伯娘天天给你煮。”

宋元宝:“我渴。”

一碗凉白开送到他跟前。

“一会儿回去你就跟爷奶说啊,等你过来,二伯娘马上杀鸡炖上给你补补身子,保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哎哟,瞧瞧这脸色差的,你后娘还没生就这样刻薄你,连饭都不让你吃饱,这以后要是生了个小的,隔壁院哪还有你下脚的地儿?”

吃完最后一口鸡蛋的宋元宝摸了把自己红润润的小肥脸,“嗝~”

“……”

还没等她再问,宋元宝已经拍屁股走人了。

二郎媳妇望着一地的鸡蛋壳,气得肝疼。

——

宋巍夫妇在温家吃了午饭,没坐多会儿就回来了。

是温婉主动提出离开的。

后娘那张破嘴,从来吐不出什么好话,温婉担心待得久了周氏要再说点什么,大家面上过不去。

自己已经出嫁,当然要以夫家为主,没谁规定回门要歇在娘家的,婆家夫家隔这么近,要去要留,还不是她说了算。

进门看到蹲在地上玩石子的宋元宝,温婉眼底有疑惑。

这个时辰,私塾还没下学吧?

听到动静,宋元宝回过头,见是宋巍和温婉,轻哼一声,嘟囔,“你们又不带我出去玩儿。”

宋巍问清楚宋元宝提前回来的原因,看他一眼,“等你旬休。”

见宋元宝一脸幽怨,宋巍失笑:“时辰还早,那咱们去你谢姑奶奶家坐坐?”

宋元宝:“……不去,死都不去!”

表叔谢正,那就是个读书狂,在做学问方面比宋巍还严厉,宋元宝之前就被完虐过几回,心里有阴影。

更何况谢正如今自己开了私塾,宋元宝最怕跟夫子打交道。

……

半个时辰后,小家伙啃着温婉亲手烙的饼,坐在去往谢家的牛车上。

022、三表哥可以试试

谢家和宋家隔得不算太远,没多会儿就到了。

谢姑妈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宋巍和温婉,“你们小两口咋想起过我这儿来了?”

宋巍莞尔,“听说姑母家出了个谢夫子,我们这是过来道喜的。”

谢正的秀才功名,虽说当不了官,却也饿不死人,至少能开私塾收几个学生,每年的束脩和学生送来的孝敬也足够养家糊口了。

对于日子清苦的谢家来说,这是头等高兴的大喜事儿。

谢姑妈脸上笑意更深,“快进屋坐,我给你们沏壶茶,谢正那小子,估摸着还有一会儿才回来。”

听到谢正不在,站在牛车边纠结的宋元宝这才精神起来,拿上贺礼,跟在谢姑妈屁股后面进的屋。

为了供谢正读书,谢家这些年没少花银子,是全家人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每年那几两银子都有去无回,看不到出路,谢涛他婆娘早就有怨言了,为此没少闹。

谢涛可不敢因为这个跟爹娘兄嫂分家,每天夹在媳妇儿和老娘中间艰难度日。

谢正是前头那一届考中的秀才,之后在县学读了三年,去年参加乡试,毫不意外地落了榜。

谢姑妈原也没指望谢正能有多大出息,举人不敢想,只要能有个秀才功名在身,免了家里的田税,开私塾每年收点束脩和年节孝敬,就不算前头那么多年往他身上白烧钱。

大楚朝的政策,进士能免两千亩,举人四百亩,秀才八十亩。

再以田税缴纳情况来算,每年两季,八十亩大概能免掉十两银子。

如果有人来投献,把田挂在谢正名下,那么他每年至少能从中获利一半,也就是五两银子。

可见,在县城府城甚至是京城扎堆的“穷酸秀才”,到了乡下就成香饽饽了。

——

谢正回来的时候,见到宋巍夫妇和表侄都在,有些意外,忙让谢姑妈和他媳妇儿去做晚饭,自己坐下来跟宋巍说话。

宋巍问他,“你不打算继续考了?”

谢正道:“考倒是想考,只不过家里没那条件再供我读三年县学,我就寻思着,一边开私塾给孩子们启蒙,一边自学,等下一届再去省城试试,这回要是再落榜,我就不考了。毕竟上有老下有小的,哪张嘴都要吃饭,经不起我这么折腾。”

说着,看了宋巍一眼,“要我说,三表哥倒是可以去试试,以你的才学,指定一考一个准儿。”

当年在镇学,宋巍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哪次旬考岁考不是头名?镇学里的塾师们一提起宋巍,那是个个荣光满面,只可惜他这个人跟运气犯冲,从小到大,隔三差五就倒霉。

谢正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宋巍出生的时候,老天爷一个手抖给错了天赋,无奈收不回去,只能变着法儿地给宋巍使绊子?

宋巍摇头,“我不考。”

他曾在大郎夫妇坟前立过誓,这辈子都不参加科举,会尽心尽力将元宝抚养长大。

谢正想了想,说:“若是我没记错,从你去年定亲到现在,都没遇上什么倒霉事儿吧?”

宋巍似乎也是突然想到这茬,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温婉。

温婉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唇瓣。

023、命中注定的夫妻

谢正也看了温婉一眼,笑说:“表嫂还别不信,这是真事儿,去年你们俩议亲前不久,县城里有个恶霸记恨三表哥,特地找人拦在半路上要收拾他,当时我刚从省城乡试回来,碰巧遇上,得亏我们一行人多,用报官恐吓才把那帮人给吓跑。”

话到这里,谢正的语气竟然带了些同情,“说起来,三表哥这些年的运道确实不太好,三天两头遇上倒霉事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不过,自打你们俩议亲一直到现在,三表哥都是顺顺当当的,没出什么乱子。读书人本不信鬼神之说,可要是搁在他身上,我倒宁愿相信是表嫂福泽深厚,旺了三表哥。”

福泽深不深厚,温婉不晓得,她只知道打从认识宋巍,她已经暗中帮他避过好几次灾祸了。

这个人大概是衰神附体,放别人身上很稀松平常的事,换了他就能要命,倒霉成这样,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得多亏了她的预感不同寻常,谁存了心思要害宋巍,对他不利,她统统都能提早知道。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宋巍必须待在她身边,至少不能离得太远,否则她无法预感到他会遇上什么倒霉事。

温婉觉得,如果这世间真有“命数”一说,那她和宋巍,就是命中注定的夫妻,谁也离不开谁。

——

今日有温婉作为挡箭牌,宋元宝成功躲过了谢夫子的灵魂拷问,出谢家门时长长吐了口气。

温婉见他那样子就觉得好笑。

宋巍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回到家以后温婉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宋巍挨着温婉坐下,视线饶有兴味地定格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缓声道:“我只是在想,或许,你真是个小福星。”

那可不吗?

温婉有些小傲娇地挺挺胸脯,回望着宋巍。

记得离开谢家的时候,谢正再一次建议宋巍去科考,说有个福厚的媳妇儿旺着,没准能一举考中。

宋巍当时就毫不留情地给回绝了,不过介于宋元宝在场,他没有明说原因,但谢正和温婉都清楚,宋巍是因为大郎夫妇。

那对夫妻的横死是他心里解不开的疙瘩,除非哪天他自己想明白了,否则旁人就算把他绑到考场上,他也不会乖乖答题的。

对此,温婉觉得挺可惜。

她家夫君绝对是块读书做官的料,以后有她襄助,没准儿还能官运亨通,只是,元宝亲生爹娘给他的打击和阴影实在是太大了,照如今这情形看,除非是大郎夫妇重新活过来,否则宋巍没可能下场考试。

温婉没有往人伤口上撒盐的习惯,知道宋巍心里不好受,就没在他跟前提科考的事。

她从前做梦都想嫁个读书人,如今嫁了个有才学的,日子也比在娘家时好过太多。

对她而言,已经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不管宋巍去不去科考,她都尊重他的决定。

宋巍见她出神,开口道:“婉婉不必担忧,就算不科考入仕,我也不会让你过得不如意。”

沉缓的语气,十分能安定人心。

024、闹腾

温婉没去解释她并不是担心他不科考自己就过不上好日子,有的时候,解释未必有行动管用。

更何况,他们是夫妻,她是怎样的秉性,日子一久,他自然会明白。

宋巍抬手,掌心在她头顶揉了揉,“困不困?”

困了。

温婉颔首。

宋巍吹了灯,今夜没闹她,只将人搂入怀里抱着。

温婉枕在他的手臂上,没多会儿就睡了过去。

——

相比较宋巍夫妻房里的恬静安宁,隔壁院的二郎媳妇从头到脚都憋着火,翻过来覆过去没睡着,最后干脆爬起来点了油灯。

宋二郎本来就被她吵得睡不着,这下被油灯一照,更无法入眠了,睁眼瞧见他媳妇儿盘腿坐在炕上,青着一张脸,他翻个身对着她,“你这又是咋了?”

二郎媳妇想起白天的事儿,心里就不得劲,咬着牙说:“白天我见元宝回来的早,给他煮了七八个鸡蛋领他来家吃,想着小孩子都贪嘴,没准儿他觉得以后天天能吃鸡蛋,就愿意留在咱家了,谁成想那个小王八蛋剥了一地的鸡蛋壳,把我鸡蛋全吃光了也没放出个屁来,一抹嘴走人了,气得我合不上眼。”

宋二郎无语,“你这不是主动往狐狸嘴里投食吗?那元宝都八岁大的人了,他还能没点脑子,看不出来你是主动套他?这会儿鸡蛋没了,你怨谁?”

“我怨谁,我还能怨谁?要不是娘偏心只念着三房不顾咱们,我能操这份闲心?”

宋二郎头疼,伸手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我早跟你说过百八十回了,三郎这几年把元宝拉扯大不容易,娘多顾着他点儿也没什么不对,偏你成天呶呶不休的,折腾啥呢?”

二郎媳妇立即炸毛,“大哥大嫂是那克星克死的,元宝不归他养归谁养?还得他自个儿掏钱养才对得起大哥大嫂,爹娘不该拿钱贴补他。”

说到这,二郎媳妇一拳捶在炕上,“我就纳了闷儿了,娘出个门都要看黄历的人,竟然不信三郎八字不好,命硬克亲,还死活非要跟三房在一块儿过,整得像咱有多不孝敬老两口似的,脊梁骨都快被外头人给戳断了。”

“你可不就是没孝敬么?”宋二郎嘀咕,“分家这么些年,也没见你过去走动几回。”

“你说啥?”二郎媳妇拔高了音调。

宋二郎看她一眼,“我的意思是说,元宝是爹娘唯一的孙子,他们不带着孙子过,难不成来跟咱家这三个丫头片子过?”

“宋二郎,你这是变着法儿地骂我生不出儿子?”

“我哪敢?”

二郎媳妇鼻孔都气歪了,“好,你明儿就去找娘说,让她请个道士来作法,只要能把那克星身上的煞气给赶跑,隔年我就给你宋家添丁!”

“消停会儿吧你。”宋二郎摆摆手,“折腾够了就睡觉,明儿一早还得下地干活呢!”

接连生三个丫头,他早就不盼着能有儿子了。

二郎媳妇可没有自家男人那么好的心性儿,就算拿不到大哥大嫂那份分家钱,她也要上门去闹腾闹腾,不能让隔壁院过得太舒坦了。

025、这就有点尴尬了

天一亮,二郎媳妇就杀到这边来了。

温婉正在撒糠喂鸡,听到动静,抬了抬眼皮,见是二嫂,她手上的动作慢下来。

“呦,三弟妹起这么早?”二郎媳妇没想到大清早的进门就撞见这个哑巴妯娌,顿时觉得晦气。

温婉不觉得自己跟二嫂子有什么交道好打的,拉回视线继续撒糠,完全无视了二郎媳妇。

被人无视的感觉,比被人臭骂一顿还窝火。

二郎媳妇磨了磨牙,阴阳怪气地说:“也难怪三弟妹不搭理我,我差点儿给忘了,你就是想搭理,也开不了那个口啊!”

温婉幽幽地看她一眼。

二郎媳妇只觉得那眼神凉嗖嗖的,没等她再说什么,就见温婉蹲下身,揪住叫得最欢的那只鸡后脖子一把拎起来,掰开鸡嘴往里头塞了一大把糠,那鸡叫不出来,只能扑腾着翅膀挣扎,双腿乱蹬。

温婉把鸡扔到地上,那鸡怕了她,迈开腿往鸡窝里跑,缩着脖子再不敢出来。

哪怕一句话没说,这比鸡骂狗的做派也太过明显,但凡是个长眼睛的都能瞧出来。

二郎媳妇直接黑了脸,“三弟妹你啥意思?”

话音刚落,就听到婆婆的训斥声,“田素芬我倒想问问你,大清早的跑来我这院里跟鸡比谁叫得更大声,你又是啥意思?”

不多会儿,东屋的宋婆子推门出来,一边拍打着梳头时落在肩膀上的头发,一边朝二郎媳妇问。

见到婆婆,二郎媳妇瞬间变脸,笑意盈盈,“娘,我这是有正事儿找您商量呢!”

宋婆子见二郎媳妇靠近自己,绷着脸道:“有屁快放,少跟我套近乎!”

二郎媳妇不想在哑巴妯娌跟前被落了面子,满脸幽怨,“娘,媳妇难得过来一趟,您也不给个笑模样。”

“我烧高香求着你来的?”

“……”

气归气,二郎媳妇还是没忘了要紧事,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来由。

她娘家那头有人请了真人作法祈福,听说挺灵验,她想着婆婆一向信这些,就来问问家里请不请,要是请,她就赶早回娘家一趟,省得到时候真人走了追不上。

还说如今春季撒种,图个开年大吉,没准真能求得家里顺风顺水,至于请真人的银钱,包在他们二房身上了。

宋婆子支着耳朵听了会儿,赞同地点点头,说该请,“既然银钱都让你们二房给包了,那我们也不好意思占便宜,到时候真人来了就让他去你们家,你多花点钱,让他开个天眼跟送子娘娘求求情,隔年送个大胖小子给你,省得你膝下没个儿子操心,老想着操心别人的儿子。”

“……”

这就有点尴尬了。

温婉是头一回见识到婆婆怼人的功力,心下暗暗佩服。

抬头见二嫂子那吞了苍蝇的表情,又有些想笑。

二郎媳妇完败而归,回家冲着三个小丫头发了好大一通火。

宋二郎没跟她说过,所以她压根不知道宋婆子偏疼宋巍并不仅仅是因为对二房寒了心,还因为宋婆子生宋巍的时候难产了,这个儿子是她九死一生换回来的。

所以宋婆子哪怕再迷信,一旦关乎宋巍,甭管别人说什么,她都要怼天怼地怼回去,直到把人怼得哑口无言为止。

026、我就矫情

二郎媳妇隔三差五就屁股长虫坐不住,主动送上门来找骂已经是家常便饭,宋婆子见怪不怪,扭头见温婉憋不住想笑的样子,翻了翻眼皮,“行了,鸡我来喂,你去做早饭,估摸着我那大孙子也该起了。”

温婉把装糠的盆子递给婆婆,去了厨屋,已经熟悉了宋家的吃食规律,她手脚利落,没多会儿就把早饭给做好。

公公是个大忙人,要么在田间地头,要么在木工房里给人打家具,再要么就是背着弓箭上山打猎,早饭几乎不跟他们一块儿吃。

洗把脸,公公来厨屋拿了俩白面馒头就走了,听他说开春山上畜生多,趁着天气好多去转转,没准能猎个好家伙回来。

送走公公,宋元宝跟着就起来了,耷拉着眼皮站在门口,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

温婉打了热水,拧干毛巾给他擦脸。

宋巍不知何时已经站到她后面,突然出声,“都八岁大的人了,洗个脸还要人伺候,矫不矫情?”

宋元宝才不管,顺势抱住温婉的腰,探出脑袋冲宋巍哼哼,“爹都二十八的人了,穿个衣裳还要娘伺候,你比我更矫情。”

宋巍:“……你过来。”

“就不!我就矫情!”

……

外面有小伙伴来喊宋元宝一块去私塾,他来不及在家吃饭,随便吸溜了半碗米粥,拿个鸡蛋就走了。

饭桌上只剩宋巍夫妻,宋婆子和宋芳四人。

宋婆子想起昨儿个晚上大孙子的那一通叨咕,到底是放心不下,看向宋巍道:“你二嫂昨天给元宝煮了一锅鸡蛋,又说了些不好听的话,估摸着还没死心,想把元宝给拢过去,你抽空可得好好跟元宝说说,别让他傻乎乎地被你二嫂给坑了。”

宋芳好笑,“娘你瞎担心啥呢,元宝那么机灵的娃,他不坑人就算不错了,就二嫂那点脑子,连我都坑不走,她能坑走你那聪明绝顶的大孙子?”

这话中听,宋婆子紧绷的脸上好看了不少。

一直沉默的宋巍缓缓开腔,“村学只负责开蒙,元宝都学得差不多了,再待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我一会儿去趟镇学问问,看能不能把人送过去念书。”

“今年就送?”宋婆子问。

宋巍颔首,看出当娘的有些不舍,开解道:“当初我也是在村学开蒙三年就转到镇学去的,元宝天赋不赖,到了镇学好好用功,没几年便能下场了。”

宋婆子有话,但没当着儿子的面说,等婆媳俩在厨屋里洗洗涮涮的时候才跟温婉开口,“三郎以前做梦都想读书考科举,哪怕每次都不顺,他也没断了念头,直到大郎和他媳妇儿出了事,这才彻底让他死了心。

我这当娘的劝过几回,可他心理负担太重了,总觉得是自己害了大郎夫妇,这么多年他都没放过自己。

我寻思着,他不听我的话,总该听你这个当媳妇儿的话,你找个机会帮我好好劝劝他。”

温婉把涮干净的碗放进橱柜里,抬头看婆婆,一脸的“你咋知道他会听我的话?”。

宋婆子破天荒地看懂了温婉的表情,瞅她一眼,叱道:“你是我合八字算来的媳妇儿,你要是不旺他,我能让你进宋家门?”

从去年定亲以来,宋巍没遇上倒霉事儿这个可喜的现象,宋婆子早发现了。

温婉:“……”

027、不信运气,那你信我吗?

早饭过后,宋巍要去镇上联系宋元宝转学的事,婆婆带着小姑去买猪种,留了温婉在家。

温婉剁了猪食,又去河边把家里的脏衣服都洗了,这才摸去宋巍的书房,一边练字一边琢磨怎么劝宋巍下场考试。

然而琢磨了好半天,她都没琢磨出个头绪来。

宋巍回来的时候,先去了堂屋,见没人在,又回了睡房,还是没人,这才来的书房,一眼瞅见小丫头背对着自己,右手捏着笔,漫不经心地在练字的草纸上涂来涂去。

他的目光定格在她通红的手背上,眼眸微微眯了一下,抬步走过去。

温婉听到脚步声,吓了一跳,回过头,见是宋巍,这才大松口气。

宋巍拉张凳子在她旁边坐下,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冰凉冰凉的。

“碰冷水了?”

温婉指了指外面晾衣杆上晾着的衣裳。

“洗完不抹香膏,生冻疮怎么办?不难受么?”

宋巍看过来,深远的视线里满满关怀。

温婉面上露出赧意,表示自己忘了。

之前剁猪食洗衣裳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她要怎么劝服自家相公,哪还想得起来有没有抹香膏?

宋巍并不意外她的反应,像是已经习惯了小丫头的粗心大意,很快起身回睡房,把床头柜上的香膏盒拿来,打开以后亲自给她抹。

他的指腹很有温度,在她手背上打圈儿的时候像着了火,烧得她从头到脚都热,心扑通扑通的。

抹完香膏盖上盖,宋巍抬头,眼神有些暖,“有没有好受些?”

温婉红着脸点头。

“刚才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温婉犹豫片刻,侧过身拿起笔蘸了墨,歪歪扭扭地在草纸上写:科考。

宋巍望向那俩字,视线变得恍惚。

温婉心里敲着鼓,七上八下。

她知道大郎夫妇的死在宋巍心里留下了很重的阴影,可她和婆婆一样,都希望宋巍能早些走出来,放过从前,放过自己。

“婉婉希望我科考入仕吗?”他问,语气带着征询。

温婉摇头,主动握住他宽厚的手掌,片刻后松开,用手语表示:我希望你开心。

婆婆说,读书考科举是相公打小就有的梦想。

因为一场意外退出来,他哪怕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有遗憾。

宋巍没应声,书房里陷入沉寂,两人隔得近,浅浅的呼吸声在彼此之间萦绕。

过了会儿,他率先打破沉默,“我十岁开始报名参加县考,十年之内,从没有一次成功进过考棚,二十岁那年,大哥大嫂因我遇害,彻底击垮了我对科考的热情。我以前不信命,但从那一年开始,我信了,大概我天生就跟科考无缘,所以,哪怕隔了七八年,我也不认为自己能突然转运。”

温婉问他:不信运气,那你信我吗?

宋巍看着小丫头,她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像闪烁着满天的星子,又更像是夜间指路的明灯,让人瞧着就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宋巍的唇角不禁轻轻弯起,伸手捏捏她的小脸,略带宠溺地说:“你还小,别想那么多,伤神。”

合着煽情这么半天是白劝了?

温婉气呼呼地背过身。

她要学字!要亲手写给他看,自己比天上的福星还管用,是能帮他转运的!

028、勉为其难

宋巍这一趟去镇学,已经跟里面的塾师谈妥,下月初就送元宝去念书。

中饭的时候,宋婆子和宋芳买了猪种回来。

听说镇学已经同意,宋婆子皱皱眉,“这要是去了镇上,还不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一趟?”

宋巍道:“镇学也是旬休,十天休一日,一个月差不多能回来三趟。”

宋婆子又犯愁了,说她那大孙子从来就没离家这么远过,这会儿要住到镇学里,吃饭咋办?睡觉咋办?有人给他洗衣裳吗?有人叫他起床吗?镇学里伙食好不好?不好的话给他点零花钱能自个儿买到好吃的不?

宋巍伸手捏了捏眉心,“娘要是不放心,不如跟着去,在镇学附近租赁一间小院子照顾元宝。”

宋婆子不干,说又不是一天两天,一去就是几年,太贵,“我要有那冤枉钱租赁院子,倒不如拿给元宝当零花钱,他还能多买两口吃的呢!”

宋巍好笑。

他娘抠门的名声在外。

但除了自家人,外头人都不知道,宋婆子只是对外抠,一旦关乎元宝关乎宋巍,宋婆子宁愿自己少吃两口都要把好的留给他们爷俩,要不凭着宋婆子这么抠门的性子哪可能隔段时间就上刘三豁子家去买肉?还不就是想着儿子和大孙子都要动脑子,不能顿顿青菜萝卜,该补的不能抠。

所以,其实不是宋家多有钱,而是宋婆子舍得在三儿子和大孙子身上花钱。

——

宋老爹是傍晚回来的,今日猎到了一头麂子,说皮不错,留着给元宝做靴子穿,之后就喊上宋巍一块,爷俩动作利落地把麂子给宰杀了,割了些肉去厨屋,剩下的准备明儿一早拿去镇上换钱。

最后一个知道自己要被送去镇学念书的宋元宝正蹲在门槛边,双手托着腮帮子,一脸郁闷。

温婉推了他两下他都没反应。

“想到要去镇学,高兴得连饭都吃不下?”宋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温婉回头看了宋巍一眼,主动挪开,把空间留给父子俩。

宋元宝嘟着小嘴,没搭理宋巍。

宋巍垂眼瞧着他,“之前总说村学的严夫子教来教去就那点东西,如今送你去个能正式念书的地方,怎么你反而不乐意了?”

“我不想走。”宋元宝低着头咕哝,镇上虽说不远,可每旬只能回来一趟,光是想想,这心就凉了半截。

“为何不想走?”

“我才刚有娘。”

“你去了镇学,婉婉也是你娘。”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宋元宝气哼哼地抬起头来看着宋巍,“镇学里我一个人都不认识。”

宋巍淡笑,“你之前去村学的时候也这么说。”

宋元宝:“……”

“行了。”宋巍不勉强他,“你要实在不想去镇学,就继续回村学开蒙。”

从小就跟在宋巍身边耳濡目染,宋元宝去村学这三年都是多余的,哪还需要开蒙?只不过宋巍觉得他不应该待在家里,最基本的人际关系要处好,否则就真的读书读成傻子了。

宋元宝吸吸鼻子,问温婉,“我要是去了镇学,娘会来看我吗?”

温婉点头。

“会给我带好吃的吗?”

温婉还是点头。

在宋巍满是无语的眼神下,宋元宝勉为其难地说:“那我去。”

029、奇怪的感觉

确定了大孙子下月初就走,宋婆子一掐时间,只剩小半个月了,急急忙忙喊上闺女和媳妇,三人忙活起来。

缝被褥做衣裳,把宋元宝从头到脚的穿戴都捣鼓了一套全新的出来。

宋巍则是待在书房给儿子抄书。

虽说镇学里的课本都能在书铺买到,可这年头,书本是金贵玩意儿,尤其是崭新的,太费钱。

况且,宋元宝习惯了宋巍的字,由宋巍抄的话,遇到难懂一点的地方,顺便就给他注解上去了。

这么一来,等塾师上课的时候,小家伙配合着注解,更容易学懂。

全家都为了宋元宝一个人在忙。

温婉这么瞧着,心中觉得元宝就是宋家的小皇帝,爹宠爷奶疼,小姑也拿他当亲儿子似的待。

好在宋巍宠归宠,却不溺爱,没把小家伙养瘸,性子是调皮了些,然而并不招人嫌。

月初这天是宋巍和温婉亲自送着去的。

站在镇学大门口,宋元宝迟迟不肯进去,远远地瞧着牛车上的爹娘。

温婉还是头一回见小家伙的眼睛里露出浓浓的不舍来。

宋巍冲他挥挥手,“快去吧,等旬休我再来接你。”

温婉唇角微勾,笑得十分轻柔,那眼神也是在劝他快些进去。

宋元宝收敛了情绪,故作轻松地撇撇嘴,“我走了,你们都别想我。”

说完往前挪了几步,没多久又扭头,见他爹还没走,马上心虚地转过去,脚步因为急促而踉跄。

一直目送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宋巍才拉回视线,对温婉道:“咱们回吧!”

温婉点点头,挨着宋巍身边坐下。

哪怕没再回头,她也知道元宝一定躲在某个地方偷偷看着他们。

毕竟只是个八岁大的孩子,哪怕平日里再没心没肺,离开家人投入陌生环境的这一刻,他的心里想必也是很难过的。

宋巍见她盯着某个方向出神,低声询问,“舍不得元宝?”

温婉轻叹口气。

虽说不是亲生母子,可一直以来元宝和她的感情都很要好,来前还没多大感触,这会儿真把人给送走,心里确实有些堵。

宋巍握住她的手,一句话没说,掌心的热度却让她的心境慢慢转晴。

——

夫妻俩赶着牛车到镇口的时候,见到牌楼外贴了一张告示,应该是怕镇上百姓看不懂,镇衙专门留了人看守,顺便给前来观望的百姓解释。

宋巍下去瞄了一眼,回来告诉温婉,说这附近的大环山准备开采煤矿,官府收到上头指令,准备招收劳力,五十文钱一天,报名的百姓很多。

大楚朝自从当今圣上继位以后,就实行了“一条鞭法”的赋税徭役制度。

“一条鞭法”是指解除百姓的劳役负担,把徭役加入田税,合并起来,按亩量地缴税。

说白了,由于今上的开明政策,官府再也不会出现随便抓壮丁无偿干苦力的现象发生。

但凡要用到大批量劳力的工程,都必须经过正规渠道招收,并付给每人一定的酬劳。

官府招收劳力干活的事,往年不是没有过,但最高工价只到每天三十文,今年却直接开到五十文,也难怪百姓们会那么积极的去报名了。

——

两人回到家的时候,意外地见到温父也在。

宋巍进堂屋喊了声岳父。

温父笑看着他,“听说元宝被送去镇上念书了?”

“嗯,今日刚送去的。”宋巍坐下来,顺手往温父的碗里添了茶水。

“去镇学好啊!”温父赞同地说:“元宝那孩子跟了你这么久,想必懂的已经不少,再去镇学学上几年就能下场了。”

宋巍莞尔,随即问了句:“岳父今日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说起这个,温父就和宋老爹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宋老爹开的口,说村长才刚把官府招收劳力的事儿跟他们说了,每天五十文钱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他们两人都想去,先前正商议呢!

温婉烧了热水来,进门正好听到公公的话,脚步顿了一下。

宋巍察觉到她的异样,抬眼望过来,“怎么了?”

温婉蹙了蹙眉,她说不准怎么了,就是听说她爹和公公都要去应征大环山的煤矿工人,胸口有些闷。

见三双眼睛都看向自己,温婉怕他们担心,摇头表示没事。

030、劝不了

温婉给他们送完开水,并没有一直待在堂屋里,回了房。

宋巍见他爹和岳父聊得起劲,随便说了句就起身出来。

推开房门见温婉闷闷不乐地坐在床头,他走过去,微微俯身,视线落在她白嫩嫩的小脸上,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还在想元宝?”

温婉当即摇头否定。

“那你慢慢说。”

宋巍收回手,拉开椅子在她跟前坐。

温婉脸颊上有短促的烧热,不过一想到爹和公公的事,马上就消散了。

她费了大劲,好半天才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

问宋巍,能不能劝她爹和公公别去大环山煤矿,她心里很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是温婉有异能以来,头一次出现这么奇怪的现象,如果是以往,有什么不好的事,她早就看到了。

但这次没有。

本该早早出现的预感迟迟不来,让她越发的忐忑。

难不成,是预感失效了?那她以后还怎么帮自家相公?还是说,这一切只是自己多虑了?

温婉胡思乱想了一通,抬头,正对上宋巍冷静沉着的双眸。

与自己的抓狂失态截然相反,他眉眼之间的神色岿然不动,那种稳重,衬得她有些无理取闹。

看来想劝他是不成了。

温婉颓然地垂下眼睫,感觉到腰上多了只大手。

不过片刻,宋巍已经将人搂坐在腿上,温热的鼻息拂过她的面颊,“可能是你前些日子为了元宝转学的事累坏了,那学字的事就先放一放,多休息几日。”

——

官府招收劳力的事儿还在进行,每天都有大批大批的男丁为了五十文的高价工钱去报名。

婆婆知道公公要去,晚上在厨屋做饭的时候还高兴地和温婉叨咕,“去年在小尧山脚挖水渠都才三十文一天,今年就给五十文了,官家还真挺会照顾咱老百姓的,要不是大环山煤矿不让妇人进,我这老婆子都想去报个名,五十文一天,我和你公公去上一个月,就能挣三两银子。”

宋婆子一边揉面,一边瞅了瞅旁边的温婉,见她没什么反应,险些一蹦三尺高,开口就训了她一顿,说你这媳妇儿咋回事,每天五十文钱的工价,打着灯笼都没处找,你公公能去干活挣钱,那是好事儿,你绷着个脸干啥呢?

温婉实在是高兴不起来,却也知道婆婆看不懂自己的手语,勉强挤出个笑容来。

宋婆子一瞅她笑得比哭还难看,脸一拉,“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少在这儿给我添堵!”

温婉出了厨屋,站在院子里收衣服。

温父在宋家吃了晚饭才走。

温婉亲自送他出的门,临走前,拉了拉温父的袖子,蹙眉,问他能不能别去煤矿上?

温父眼神和蔼地看着温婉,“爹知道,婉娘是不想爹太辛苦,可咱家条件比不得宋家,如今又送了顺子去开蒙,每年都要好大一笔开支,不想办法挣点钱不行。”

见温婉满脸担忧,温父揉揉她的脑袋,问嫁过来这么些日子在夫家过得咋样?

温婉表示一切都好。

“婆婆呢?”

温婉点头,婆婆也挺好。

温父见她不像在撒谎,这才放了心,嘱咐她要好好孝敬公婆,别跟这边闹矛盾,还说她开不了口,要真闹了,吃亏的总是她,他这个当爹的心疼。

温婉听得心里暖烘烘的,红着眼跟温父道别。

031、君生我未生

温婉到底是没能劝住她爹和公公,不得不亲眼目送他们简单收拾东西去了大环山煤矿。

那地方据说入口就有官府的人把守着,进去以后吃喝拉撒都只能在里头,直到完工为止,外面的亲眷不得随意出入探视。

听起来比去年在小尧山脚挖水渠还严厉得多。

温婉劝不了婆婆,说不服相公,再加上预感没来,她索性不想那么多了,静下心来开始认真地学认字。

因为是初学,宋巍教她直音法和反切法。

也就是从最基本的文字读音开始学起。

直音法,顾名思义,直接用另一个同音字来标注读音。

比如,赢,就可以用“迎”来标注读音。

反切法是用另外两个汉字的声母和韵母来标注读音。

那么“赢”字,就可以切为“一”和“灵”。

“一”字取声母。

“灵”字取韵母和声调。

幼儿园段位的温婉听得满脸问号,心里不停犯嘀咕,怎么学个字就这么难?谁发明的文字?笔画还多,写小了黑乎乎的一团,看都看不清,就不能简单一点吗?

可是瞅瞅旁边书桌上宋巍那行云流水的书稿,她又卯足了劲儿,结果卯过头了,不知道啥时候靠在他肩膀上睡过去的。

宋巍搁下笔,侧头看了眼偎在自己身上睡得香甜的小妻,唇边蔓延开一抹弧度,伸手将她颊畔的发丝勾到耳后,动作轻柔小心,并没有吵醒她。

温婉在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被人抱到了松软的床榻上,她警觉性地皱了皱眉,却困到撑不开眼皮,好在很快意识到萦绕在鼻息间的是宋巍身上熟悉的墨香味,这才解除戒备,放心睡去。

宋巍回到书房,坐下来时注意到小丫头那半边书桌上放了一本《千家诗》,他正准备伸手去合上书本,就被窗外吹来的春风撩开好几页。

风停,宋巍的目光被正中的一句诗吸引——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

元宝旬休这一日,天上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春寒钻入毛孔,冷得人直打哆嗦。

宋巍没让温婉跟着去,怕她冻着,自己披了蓑衣,又另外给元宝准备了一件,一个多时辰的工夫就把人给接回来了。

大孙子离开家十天,宋婆子就念叨了十天,知道今儿要回来,一大早就兴奋地往鸡圈里抓了只肥硕的老母鸡出来烧水烫毛,说要给大孙子炖鸡汤补补。

宋元宝一脚踏进院门,都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他奶热情地拉住了小手,一边问话一边往堂屋走。

“元宝在镇学里吃得习惯不?晚上睡得香吗?镇学的学生们好不好相处?有没有人欺负你?要有的话你不能瞒着,告诉你爹,让你爹揍他们去。”

完全插不了话的宋元宝:“……”

跟在后面的宋巍:“……”

到了堂屋外,宋婆子利落地帮宋元宝脱了蓑衣,见他本来圆润润的小脸清减了不少,下巴都冒尖了,顿时一阵心疼。

宋元宝怕他奶一问起来没完没了,眼珠子一转,吸了吸鼻子,“哇”一声,“好香,奶你是不是炖鸡了?”

032、陆小侯爷

宋婆子被转移了注意力,连连点头,说炖了,问他想吃不?

宋元宝馋得直吞口水,哪还等着他奶问话,一阵风似的卷到了厨屋门口。

见温婉和宋芳在里面忙活,宋元宝咧开嘴,“娘,小姑姑,我饿了。”

宋芳嗔他一眼,“饿也等着,鸡肉还有一会儿才好呢!”

温婉回过头,冲他笑笑。

宋元宝幽怨地看着温婉,小声咕哝,“爹娘说好了去看我,给我带好吃的,结果一个都没去,全是哄我的。”

温婉愣了一下,这十天内,她的确是提出过去看元宝,但是被宋巍拦了,说元宝都八岁大的人了,该学会独立,这才刚转去镇学,先让他适应适应,不能太惯着了,否则转学和没转学还有啥分别?

温婉也是听了宋巍的话,才没那么着急去镇学的。

没成想小家伙一回来就抱怨。

温婉心里纠结要怎么跟他解释。

“爹娘不去看你,你在镇学就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听到宋巍的声音,宋元宝吓了一跳,扭头,见他爹的目光带了几分严厉,哆嗦了一下,很快又嘴硬地说道:“爹不总说做人诚信为本嘛,你说到做不到,就是不守信。”

宋巍淡淡瞥他,“若是我没记错,刚转入镇学的时候有一场能力测考,你这十天不忙考试,净顾着埋怨我了?”

说起考试,宋元宝抿了抿嘴巴,没再吭声。

宋巍眼中几分了然,“没考好?”

宋元宝垂下脑袋,好久才从牙缝里低低地挤出一句话来,“是我太高估自己了。”

宋巍半点不意外,“你能意识到自己的短板那最好,做学问本就需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踩稳,刚略懂皮毛就敢恃才傲物,便与那坐井观天的蛙一般无二了。”

宋元宝支着耳朵听训,先前埋怨爹娘没去看他的心思早没了,这会儿满是羞愧。

吃饭的时候,宋婆子问大孙子,怎么才去了几天就瘦下来?

宋元宝说刚入学有一场能力测考,先前一直忙着考试,没怎么吃好睡好。

而事实上却是收到考试通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跟在爹身边这么多年,学的东西早就超出镇学塾师教授的范围了,一个小小的能力测考,压根不在话下,于是该吃吃该睡睡,没怎么温习书本,也没怎么去琢磨可能会出现什么题目。

等上了考场,考卷一发,他望着塾师出的题目,傻眼了。

连续三场考下来,宋元宝直接崩了心态。

考得好不好,不用塾师点评,他自己心里就已经有了谱。

所以,他消瘦这么多不是因为忙着考试,而是考完以后吃不下睡不着造成的。

宋婆子问他考得咋样。

宋元宝心虚地看了一眼宋巍,硬着头皮说还行。

宋婆子就夸他,说大孙子打小就是个聪明娃,去了镇学再努把力,等岁考的时候肯定能跟他爹当年一样拿个头名。

听着这话,宋元宝顿时觉得喝到嘴里的鸡汤都没了味儿。

……

还记得入学头一天,塾师们一听说他是宋巍的儿子,看他的眼神就变成了看天才,亮得发光。

所以他偶尔上课打个盹儿,塾师便会觉得,天才的儿子也是天才,宋元宝跟在宋巍身边这么多年,四书五经什么的,肯定早有涉及,人家来镇学,没准就是挂个名玩玩,等年龄再大一些直接下场的,他们只管等着宋元宝一路考中成为镇学的活招牌就行了,没必要多管。

然而这场能力测考,让所有人大跌眼球,就连宋元宝自己都没想到。

对于从小骄傲惯了的宋元宝来说,打击很大。

好在他的心态没彻底四崩五裂,没用几天就重新审视了自己的能力,埋头苦学,想着下次再考,头名是不敢想,至少不给他爹丢脸。

——

入夏以后,暴雨连绵,下了十几日不见转晴。

温婉和宋巍挑了个雨小的天气,去镇学看宋元宝,夫妻俩在集市上买东西。

旁边的福来酒楼三楼雅间,坐着几位贵公子。

穿湖蓝色交领锦衣的男子脸色有些白,看着对面的人,“小侯爷,咱们这次怕是玩大发了,接连暴雨,煤矿那边已经出现了山体崩塌,我刚收到的信,有工人出事了。”

被唤作“小侯爷”的男子叫陆晏清,不过十二岁,满身的纨绔做派,闻言,冷嗤一句,“怕什么?”

男子脸色更白了几分,“咱们几个是偷偷开的煤矿,没经过朝廷的勘测和批准,虽说压住了这边的知府县令,可万一要是真闹出人命传到皇上耳朵里……”

“一群没用的废物,怕死就早些滚!”

男子马上闭了嘴。

整个京城谁不知道,这位陆小侯爷是太后的宝贝外孙,平日里横行霸道,但凡闹出点什么事,太后总会出面兜着,就连皇上都头疼。

这次他们几个敢私自联合陆小侯爷开煤矿赚大钱,就是料准出了事有人扛,哪怕真闹出人命,到时候太后一出面,别说宁州这边的知府县令,皇上都没辙。

033、噩耗

温婉在一家名叫“沁香园”的糕点铺子买了一口酥和桂花糕,分别用油纸包好。

伞竖在铺子门外,雨珠顺着伞顶流下,青石地板上染了一小片水渍。

这时候外面还在下雨,地面积了一层水,湿漉漉的。

她一手拎着点心,一手撑伞,朝着前方不远处的书斋走去。

宋巍还在书斋里挑选墨和纸张。

……

陆晏清赶走了刚才在他耳边叽叽喳喳的那几位公子,站在窗边往外瞧,视线里突然闯入一抹倩影。

女子穿了件浅碧色春衫,面料虽不算上乘,可架不住身段娇美,隔着雨雾,油纸伞下的那张脸越发显得朦胧。

小镇上的客流量本就不多,连天的雨更是让不少人关了门待在屋里不愿出来。

安静的街道上,她行走得缓慢,头顶的油纸伞像盛开了一朵白山茶,引人注目。

陆晏清眯了下眼,转身朝着楼下走。

……

到书斋门口,温婉收了伞,轻轻甩去上面的雨珠,老远见到一个约莫十二三岁衣着富贵的少年郎朝着这边来。

他没撑伞,走得很急促。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温婉立即转身进铺,拉着宋巍的手就往外走。

突然出现的预感里,这位少年郎待会儿会让手底下的人强行带走她,宋巍因为救她而重伤。

温婉不认识这个人,但既然预感不好,那么对方想必就不是什么善茬,他们夫妻俩只是普通的平头百姓,对于这些权贵,惹不起,只能躲。

宋巍刚把纸张和墨块挑好,还没付钱,就被温婉拉着往外走,他面露疑惑,“发生什么事了?”

温婉小小的手掌攥紧他的手腕,不让他折回去,另外那只手拎着包好的点心,不方便,只能用眼神指了指竖在门板上的油纸伞,意在让他拿起来。

宋巍弯腰捞起油纸伞撑开。

温婉没有要留下来跟他解释的意思,直接拉着男人就朝着与那个少年郎相悖的方向走。

陆晏清冒着雨过来,结果扑了个空,他转头看着已经走远的那对夫妻,眉头狠狠皱了一下。

要不是觉得那个女人有点眼熟,他也不至于大老远的冒着雨跑过来找,没成想却让她给跑了!

——

等出了这条街,进了一个可以避雨的小巷子,温婉才停下来。

看了眼旁边的宋巍,刚才由于走得急,他怕她淋到雨,大半伞都遮在她头顶上,这会儿左边肩头已经湿了。

温婉忙用袖子去给他擦。

宋巍一把握住她的手,说不用。

温婉担心他淋了雨生病。

宋巍莞尔道:“我身子骨结实,没那么脆弱。”

话完,想到她刚才那不同寻常的举动,又忍不住问:“为什么突然拉着我就走?”

温婉腼腆地笑了笑,撒谎表示她觉得那家铺子的东西太贵了,可以换一家买。

“实话?”宋巍淡笑着看她,那笑容里有着成熟男人的魅力。

哪怕每夜同床共枕,温婉还是看得脸红心跳。

瞧着小妻窘迫的样子,宋巍眼底笑意更浓,没再追究她的“失态”,果真换了家铺子买便宜一些的墨和纸张,然后夫妻俩一块去镇学看望宋元宝。

——

陆晏清回到雅间,迅速吩咐小厮烧热水沐浴。

人刚脱了湿衣裳泡进浴桶,就听到刚才被他赶走的那几个人回来了一个,推开门后焦急地对着屏风后的人说:“小侯爷,矿山彻底崩塌,洞里的工人全被埋了。”

陆晏清在京城就是个横着走的二世祖,手上虽然沾过人命,却都是些出身卑微的贱籍奴仆,像这种大规模的死人,他还是头一回碰到。

说到底,陆小侯爷也不过才十二岁,阅历注定了他有不起成年人的承受能力。

因此才刚听程飞说完,他面色唰一下就白了。

程飞半晌没听到回应,心更慌,忙问:“小侯爷,这下可怎么办?”

陆晏清深吸口气,眼眸沉沉地问:“死了多少人?”

程飞摇头,“我第一时间赶过来的,暂时还不知道。”

陆晏清想了下,面色狠厉地说道:“但凡是确认被埋了的,统统从名册上划掉,重新造一本名册出来,只留活人的名字。”

程飞吓得双腿一软,“小侯爷这是想来个死无对证?”

陆晏清冷笑,“只要我不承认,那些死了的人就没在我手底下干过活,他们的死可跟我无关。”

“那万一他们要告到官府……”

“宁州知府和县令要是敢管这事儿,就等着摘乌纱吧!”

程飞仔细想了想,觉得小侯爷说的没错。

大环山煤矿本身就是违规的,宁州知府和平江县县令若是敢受理这桩案子,一旦闹上去,朝廷势必会先追究他们俩的责任,到时候篓子捅大了,那二人只有吃不了兜着走的份。

——

下了雨,路面泥泞湿滑。

宋巍夫妻从镇上回到家已经是傍晚,雨非但没停,反而下得更大。

虽然坐牛车的时候都穿了蓑衣,两人身上还是淋了个半湿,刚进门就回屋换衣裳去了。

宋芳做好了晚饭,正在厨屋里摆碗筷。

紧闭的院门突然被人拍响,那声音在雨幕下更显得仓惶急促。

西屋这边,宋巍还在换衣裳。

温婉瞅着没人出来开门,她撑开伞小跑过去,打开门时见到外面站着的人是她爹,顿时愣住了。

温父浑身湿透,从头到脚都沾了黄泥浆,一路走来也不知跌了多少回,看起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温婉忙把她爹往里拉,有什么事,先洗个热水澡换身衣裳再说。

温父却站着不动,脚下似有千斤重,一双眼睛猩红无比,脸上愁云惨淡。

“婉婉,爹对不住你。”他撸了把脸,哽咽着说:“当初是我主动来找你公公去的矿山,可我没想到煤矿是违规的,我们去了以后,压根就没有一天五十文工钱的说法。

那帮孙子,完全没把我们当人看,谁要是活儿干得慢了,就鞭子伺候,我和你公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哪受得了这么没日没夜的干活,昨天晚上我找他商量,准备找个机会偷偷逃出来,可我没想到,今儿个一早,矿山就出事了,你公公他……”

温婉脸色大变,揪紧温父的衣袖,示意他把话说完。

“矿山塌了,你公公他……没出来。”

温父话音刚落,只听得“哐当”一声,不知何时端了盆水站在后面的宋婆子手一软,盆子落在地上。

034、击鼓鸣冤

温父带来的噩耗,让宋家阴云密布。

晚饭已经上了桌,却无人动筷。

宋婆子哭得声嘶力竭,宋芳在一边劝着她娘,自己也偷偷抹眼泪。

温父已经顾不得清理一下身上的黄泥浆,蹲坐在外头墙边,面愁心焦。

温婉看向宋巍,见他皱紧了眉头,脸色十分难看。

她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明明能预感,却预感不到公公会出事。

难道说,除了自己和宋巍,其他亲近之人有点什么不好的,她都没办法看到吗?

半晌,宋巍看向温父,“岳父逃出来的时候,矿山那边官府的衙差退了没?”

温父赶紧道:“还没呢,估摸着也吓得够呛,应该已经有人回去报信了,如今就看官府怎么给那么多被埋的工人家眷一个交代。”

宋巍无法坐以待毙,站起身来,“我去趟大环山。”

不亲眼看到他爹的尸身,他接受不了生父已死的事实。

“三郎。”温父劝他,“这会儿外面还在下大雨,矿山坍塌厉害,随时都会有危险,天色已经晚了,你就这么去,我们不放心。”

宋巍转头看了一眼他娘。

宋婆子像是短短半个时辰内就苍老了几十岁,双眼红肿,面容憔悴,坐在凳子上像个木雕泥塑,听到宋巍和他岳父的谈话,也只是掀开眼皮看了宋巍一眼,什么都没说,活似掉了魂。

宋芳泪眼婆娑地看着宋巍,“三哥,你实在要去的话,让二哥陪你去,多个人我们也放心。”

——

隔壁院。

二郎媳妇听说公公没了,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之前公公去煤矿挣钱没叫上二郎,她还为此埋怨上婆婆,出门进门总叨咕当婆婆的黑心烂肝,有好处从来不想着他们二房。

谁能料到,这才短短两个月就出事了!

正当二郎媳妇不知道是该庆幸二郎没去还是该伤心公公没了的时候,宋二郎大步走进来,跟她说准备陪宋巍去大环山看看。

二郎媳妇当即回过神来,一把拽住宋二郎的手不让他走。

“你干啥呢?松开!”宋二郎瞅她一眼。

“你不能去!”二郎媳妇态度坚决,“二郎你听我说,三郎他就是个煞星,还有他刚娶的那个哑巴媳妇儿,更是个丧门星,爹就是被他们俩给克死的,你今儿要是走出这道门,保不齐赶明儿我就得守寡。”

别的事情上,宋二郎都能容忍他媳妇儿胡咧咧,可眼下他爹没了,这个女人还在一边说风凉话诅咒他,宋二郎心底的怒火蹭蹭蹭就往头顶冒,当即甩了她媳妇儿一巴掌,“田素芬,你再敢胡说八道一句,信不信我还抽你?”

二郎媳妇刚开始被打蒙,但随即反应过来,火气比宋二郎还大,一把推开他,冲出去把门带上,从外面上了锁,又在窗边卡了几根粗木棍,铁了心不让宋二郎出去。

宋二郎推门门不动,拉窗窗不响,只能焦急地在屋里骂娘。

——

宋二郎去不了,不用猜都知道是二嫂的主意了,宋巍并没觉得多意外。

温父不放心宋巍一个人,让温婉多准备了一盏油灯,打算陪他一块儿。

眼下又是打雷又是下雨,外面还乌漆嘛黑的,温婉更不放心翁婿俩,表示自己也要跟着去。

宋巍头一个就不同意,“婉婉,你留在家里照顾娘,我和岳父去就行了。”

温婉满脸焦急。

自家相公是个倒霉体质,不小心喝口凉水都能给呛死的那种,她若是不跟着去,这么恶劣的天气,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然而在宋巍眼里,她只是个娇弱需要人仔细呵护的小丫头而已,跟着去的话,他还得分心照顾她,这么一来,路更难走。

温婉顾不上别的,拉着宋巍去书房,快速地研了墨,拿起笔来在草纸上写:带上我,你有危险,我能提前看到。

宋巍的目光落在草纸上,那几个字虽说不算工整,但好歹能一眼看清楚哪个字念什么。

可组合在一块儿,就让人费解了。

像是担心她写错了什么,宋巍出声问:“我要是有危险,你能提前看到?”

嗯!

温婉郑重点头,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祈求,祈求他相信自己。

正如温婉抵抗不了宋巍身上成熟男人的魅力。

宋巍每每面对小娇妻,原本硬如磐石的抵抗力也会有所下降。

所以最终,他到底是点了头。

穿上蓑衣,温父在前头开路,宋巍在后面提灯照明,翁婿俩把温婉护在中间。

雨天夜路相当难走,到大环山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油灯能照亮的地方,全是被暴雨冲垮的山石土块,原本开矿的痕迹,早就被埋得一干二净,半个人影也没有。

温父见状,不由得破口大骂,“当官这帮狗日的,竟然第一时间就撤了,没想着把人刨出来,这一旦过了夜,尸体只会越埋越深,要想找人,怕是难了。”

宋巍看着眼前的破败惨状,眼底一片沉凉,四处逡巡了一圈,他已经确定凭自己三人的力量不可能把这些坍塌的地方刨开并挖出他爹的尸身。

提着油灯的手指攥紧,忽明忽暗的灯光照出他手背上狰狞可怖的青筋。

宋巍沉声道:“明日一早,我去县衙击鼓鸣冤。”

眼下,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三人无功而返。

到家时堂屋里还亮着灯,宋婆子和宋芳母女俩都没睡。

听到开门的动静,宋婆子赶紧出来,迎头就问,“三郎,咋样了,有没有找到你爹?”

宋巍紧抿着唇,片刻,摇头。

宋婆子身形颠颤,眼眶里含着泪,哭声因为嗓子沙哑而断断续续。

宋巍看向宋芳,“送娘回房休息。”

宋芳一脸无奈,要是能送,她早送了。

发生这么大的事儿,别说娘,她自己个儿都睡不着。

宋巍揉了揉太阳穴,对一旁的温婉道:“婉婉回去睡吧!”

温婉不肯,坚决要陪着宋巍。

宋巍劝不动,于是几人就这么呆坐着。

不肯让岳父再劳心劳力,公鸡打鸣的时候,宋巍瞧着外头雨停了,劝温父回去,温父坐着不动,说陪他去趟县衙。

宋巍道:“岳父昨天刚从矿山回来就直奔我们家,岳母和小舅子想必都担心坏了,您该回去报个平安。”

温父叹口气,说了句让他多加保重就起身回去了。

没心情吃早饭,温婉打盆冷水洗了把脸就跟着宋巍去县衙击鼓鸣冤。

035、十二年前的小秘密

昨天晚上全家人都处于脑子混乱的状态,尤其是去大环山的时候,宋巍满心满眼想的都是他爹,没工夫安静下来琢磨别的,这会儿坐在去县城的牛车上,有的细节才慢慢浮现出来。

昨夜去来的路上,婉婉似乎有好几次都要求改道。

当时他只觉得是小丫头走了那么远的路累了,就什么都听她的。

如今想来,并不是。

哪怕她看起来弱不禁风,雨夜跟着他们两个大男人走那么远的路,也并没有跌倒受伤拖后腿。

那样泥泞难走的山路,三个人出了奇的安全顺遂,谁都没发生意外。

宋巍又想到了婉婉刚嫁过来的时候,他们要去县城买回门礼,结果她装病不肯去,昨日在镇上书铺,她莫名其妙拉着他就往外跑,撒谎说觉得铺子里的笔墨太贵,换家买。

这些事虽然不大,但要说他心里没点疑惑那是不可能的。

谢正说,他自打定亲以来直到现在都没遇上倒霉事儿,不管大的还是小的。

宋巍也意识到了。

对于他这种从小就三天两头倒霉的人来说,如今的平顺太过诡异。

也正是因为如此,某个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从一开始,她就没撒谎。

她说自己旺夫,是真的。

她还说自己能提前看到他会遇到的危险,也是真的。

宋巍偏过头。

昨夜陪他淋雨走远路回来又一宿没睡的小丫头这会儿正安静地靠在他宽阔的肩背上,微微闭着眼眸,呼吸清浅,唇瓣粉粉嫩嫩的,小脸白里透红,看得他心里某个地方一阵阵柔软,思绪在不知不觉间飘远。

……

十五岁那年,小丫头三岁,她的母亲陆氏临走前亲手把女儿交代给他,嘱托他要照顾她一辈子。

小丫头一直哭一直哭,在冰天雪地里追着陆氏的马车不停地跑,不慎掉入了冰窟窿里。

他把她救上来的时候,小丫头已经昏厥过去了,高烧不退,不仅烧坏了嗓子,还把她那小段稚嫩的记忆给烧没了。

从她三岁到十五岁,这十二年间,他怕自己的霉运会罩上她,从不敢靠近,只能暗中照拂她。

打猪草时背篓里多出来的猪草不是幻觉,是他送过去的。

去山上放牛,她在树脚睡觉时头上遮阳的藤蔓是他悄悄拉的。

雪天路滑,知道她会坚持不懈地去村学偷听夫子讲课,他会赶早帮她铲了田埂边的积雪。

……

十二年来,他亲眼看着她从粉雕玉琢的奶娃娃长成容貌娇美的俏姑娘。

至于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当成妹妹的小丫头转变为心尖上的人,他也说不准。

或许是两三年前故意让元宝接近她的时候,又或许,更早。

也正是因为放在心尖尖上了,不允许别人碰,他才会在听到她要议亲的消息后挑了个合适的时机出现在她面前。

村学那次她以为的“初遇”,并非偶然,是他早就算好的。

甚至于后来特地去说服温父嫁女,也是他有预谋的。

那日在温家,他只说了一句话:十二年前陆婶婶临走的时候,我答应了她会一辈子照顾婉婉。

温父从来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事儿,听宋巍说了以后又问了他一些当年的情况才完全放下心来把闺女嫁给他。

这也就是温婉想不通她爹为什么一开始不情愿她嫁给宋巍,等宋巍来了温家一趟就立马转了态度的原因。

……

宋巍回拢思绪,如果早知道他家小丫头有个让人震撼的本事,不怕被他的霉运牵连,他这些年或许能少走些弯路。

不过现在也不赖,至少十二年以后,她主动投入了他的怀抱,成了他的妻子。

——

温婉不敢睡得太沉,刚入县城,听到四周的熙攘声就醒了过来。

睁眼见自己还靠在宋巍背上,她马上坐正了身子,揉揉惺忪的睡眼。

宋巍道:“已经入了县城,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

温婉忙不迭摇头,她不吃,公公的案子没有着落,一口都吃不下。

宋巍看着她,“你昨天晚上就没吃晚饭,这会儿再不吃两口垫垫肚子,脾胃会受不住的。”

温婉还是摇头,他都不吃,她哪咽得下去?

宋巍没再劝,路过早点摊的时候,买了一碗热腾腾的豆浆和一笼小笼包递给她。

温婉在他的“逼迫”下喝了那碗豆浆,僵冷的身体很快得到熨帖,暖和起来。

小笼包没吃独食,分了一半给宋巍。

宋巍本没心情吃,可见她坚持,一副他不吃她也不吃的架势,只好接过来,两人一起吃。

——

到县衙的时候,夫妻俩意外的发现大门前已经聚集了一帮人,全都披麻戴孝,从这些人的言谈之间不难听出,他们也是昨天在矿山遇难那些工人的家眷。

有人正伤心落泪,有人满脸凶怒,却没人敢去敲鸣冤鼓。

宋巍无所畏惧,将牛车停靠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吩咐温婉就坐在上面不要下来乱跑,他径直走到鸣冤鼓跟前,拿起鼓槌来使了大力往上敲。

大门里面很快有衙差出来,见状,很不耐烦地问了一句,“你也是为了矿山的事来的?”

宋巍颔首,说是,问县令大人何时升堂。

“你们来的太早了,县太爷还没起呢!”衙差的声音极其敷衍,恨不能三两句打发了宋巍,别再烦他。

宋巍皱皱眉,“这么大的案子,县太爷竟也睡得着?”

衙差突然怒喝,“放肆!衙门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个刁民编排青天大老爷的不是?”

说完,吆喝其他几个衙差,要把宋巍抓起来问罪。

“住手~”

里面慢悠悠地传出个声音来,正是平江县的卢县令,生得肥头大耳绿豆眼,一口圆底锅肚把官服都给撑得变了形。

背着手走出来的时候瞅了眼宋巍,“大清早的,在县衙外闹什么?”

外头那帮矿工亲眷见到青天大老爷,早就战战兢兢地跪下去磕头了。

宋巍没跪,直直看向卢县令,面无表情地说:“两个多月前,官府贴了告示说朝廷要在大环山开采煤矿,大批量招收矿工,五十文钱一天,而今草民却得到消息,说大环山煤矿并非朝廷批准的正规矿山,昨天死了那么多人,草民斗胆,想请县太爷给个公道。”

其他跪在地上的亲眷也都连声道:“求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

卢县令看着那么多人,眼底闪过一丝厌恶,脸上却做出地方父母官的慈善样来,高声说:“亲人遇难,你们的心情本县能理解,但人死不能复生,你们今儿就算在衙门外磕破了头,他们也活不过来不是?”

有人壮着胆子道:“那这件事总得给个说法吧?我们家就指着那点工钱吃饭呢,如今人没了,这不是断我全家生路吗?”

其他人纷纷附和。

卢县令点点头,“你们说的都对,本县已经连夜请示了上头,天一亮刚得到的指示,说但凡登记在册的矿工,遇难者,每户人家发放十两银子的抚恤金,哪位还有意见吗?要有,里头公堂上说。”

本来陆晏清是不想承担这个责任的,可矿山的事闹得实在太大了,为了堵住矿工家属们的嘴,他不得不临时改变主意,让卢县令每户人家发放二十两抚恤金。

银两昨天下晌就拨了下来,陆晏清为防夜长梦多,已经连夜走人。

眼瞅着那几位爷不在,卢县令理所当然地昧下了另一半抚恤金,改为每户人家发放十两银子。

亲眷们纷纷沉默了。

十两银子,对于地里刨食靠天吃饭的贫困户来说,能吃好几年。

如果就此接下银子,他们近几年的日子可能会好过些,但如果闹下去,非但得不到抚恤金,还很有可能吃上官司,得不偿失。

他们只是平头百姓,斗不起官老爷。

因此除了宋巍,其他人都排着队去领抚恤金了。

卢县令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宋巍,挑高眉毛,“这位小哥,你是不想要银子,还是与本案无关?”

宋巍淡笑,“既然十两银子能买一条人命,那么这十两银子我送给县太爷,还望您笑纳,草民只想要个矿山真相。”

衙差们一个个握紧腰间的佩刀,横眉怒目地看着宋巍,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卢县令拍了拍其中一个暴躁衙差的肩膀,慢吞吞走到宋巍跟前,讽笑道,“年轻人,本县劝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那煤矿就是朝廷下令开的,谁要敢说违规,便是污蔑朝廷,是重罪!本县念你是初犯,不慎犯了口误,饶你一回,否则你今日要是敢闹,他们这些人就谁都别想拿走一个大子儿!”

卢县令话音一落,亲眷们责怪怨恨的目光就纷纷落在宋巍身上。

“你这人咋回事儿,见不得别人好是吧?”

“我们家吃了上顿没下顿,就指着这点抚恤金救命,你要是敢给老子毁了,老子要你好看!”

“小伙子,你快走吧,就当是你菩萨心肠,救我这个体弱多病的老婆子一命了。”

……

宋巍看着披麻戴孝去领十两银的这帮亲眷家属,突然开不了口。

他无从指摘他们哪里有过错,处在一个贫农立场,这种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领了银子息事宁人。

并不是他们不想为亲人讨回公道,实在是他们的力量在强权面前太过薄弱,微不足道。

闹?能怎么闹?亲人活不过来,自己反倒落得个蹲大狱的下场,对他们而言,与官斗是不识相,也是最愚蠢的行为。

宋巍能理解他们的选择,可胸口还是堵着一口郁气。

在强权者眼里,百姓命如草芥,需要时以利诱之,不要时以权压之。

十两银子一条命,真真滑天下之大稽!

——

宋巍回到牛车上。

温婉见他神情沮丧,主动握住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又加上手语,大意是:夫君别气馁,从明年开始,你去参加考试,等你将来有了权,就可以保护任何想保护的人了。

宋巍凝视着她那双纯真的水眸,“婉婉相信我?”

当然信,她会一路护着他的。

温婉唇边绽开一抹笑容。

“好。”

他反握住她的小手,回答得郑重而干脆。

这是温婉劝了那么多次以来,宋巍头一回正式答应她下场考试。

温婉想,大概公公的死和今日这一幕寒透了他的心,同时把一个男人的野心和抱负给刺激出来了。

——

宋老爹的尸身没刨出来,只能做个衣冠冢,宋巍请人从县城里运了棺木回去。

堂屋设了灵堂,漆黑的棺木前白烛光闪烁。

温婉红着眼跪在一旁,对面,二郎媳妇哭得假模假样。

宋巍披麻戴孝,在外头招呼着帮忙的人,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声惊诧,“三郎,咱家这是咋了?谁出事儿了?”

宋巍猛地回过头,“爹?”

036、丧宴变团圆宴

宋巍这一嗓子,惊呆了院里一众人。

正踩着竹梯往门楣上扎白花的温父险些一个不稳跌下来。

刚从山上砍了抬棺木回来的谢家父子瞪大眼睛。

先前还在说话的宋家族人们更是纷纷闭了嘴。

所有人的眼睛都瞅向外头。

只见穿着一身粗布短打的宋老爹高卷裤腿,身上被露水打湿,布鞋上满是黄泥巴,手上提着两只野兔,看样子是刚打的。

堂屋里停着为他准备的棺材,本尊这会儿活生生的站在外头问发生啥事儿了?

“妈的,见鬼了这是?”

谢姑父扔下柴刀,大步走到门外,激动地看着宋老爹,“老二哥,真是你?”

宋老爹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心下焦急,“老谢,谁出事儿了?”

谢姑父把手往宋老爹肩上一搭,摁了摁,感受到一个结结实实的大活人存在,再一瞥院里头的白花白绸白孝衣,顿时觉得尴尬,没好意思开口。

宋巍走过来,“爹,您不是去矿山了吗?”

“是啊!”宋老爹点点头,“我之前的确在矿山,后来发现被骗了,就和亲家商量着逃出来。这不,矿山坍塌的时候,我俩走散了,我在混乱中遇到了你蒋姨妈家的大郎,他也在矿山干活,亏他拉了一把我才能从那鬼地方逃掉,后来,你那位大表哥把我领家去住了两天,说来咱家的路被冲垮了,让我等一段时日路修好再回来,我放心不下,只好绕了山路,赶早来的。”

说着,把兔子递给宋巍,又道:“在树林里刚好碰到我之前放的捕兽夹捕了两只兔子,就顺道给拎回来了。”

宋巍望着手里的兔子,有些一言难尽。

宋婆子听到了宋老爹的说话声,两手一抹泪,三两步跑了出来。

见着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又好气又好笑,“你个糟老头子,没事儿也不早回来说一声,害得全家人跟这儿哭天抹泪的,你瞅瞅你那样儿,泥塘里打过滚还是咋的?还不快进屋洗洗。”

宋老爹看着老妻,两个月没见,她人瘦下去不少,大概因为矿山的事急上火了,嘴角燎了几个泡。

好在,还是一如既往的刀子嘴豆腐心。

宋老爹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家里这是以为他人没了,正在办后事呢!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当着众人面,宋老爹没那脸皮说些哄人的好听话,干笑两声,招呼着亲戚们,“都怪我,没能一早回来报平安,害得大家白忙活一场。”

“哎,亲家说的什么傻话,这种事,白忙活才好。”温父走出来,看向毫发无损的宋老爹,心中感到一阵庆幸。

“对对对,白忙活才好。”谢姑父附和两声,拍了拍巴掌,提醒大伙,“既然老二哥回来了,咱就再操点儿心,把东西都撤了吧!一会儿给你们炖兔子肉吃。”

说完,从宋巍手中把两只肥兔接过去,笑呵呵看了宋老爹一眼,“老二哥,一会儿咱哥俩好好喝一盅?”

“那是,那是。”不善言辞的宋老爹连声点头。

宋老爹回来,众人面上阴转晴,干活也有了精神,没多会儿的工夫,就把灵堂给撤了,棺材运出去,白绸白花说不吉利,放门外一把火给烧了,之后宋巍拿出两挂鞭炮放了,宋婆子找来一套宋老爹没怎么穿过的新衣裳给他套上,这才把人给迎进去,又遣了宋芳拿上铜板去刘三豁子家割了好几斤肉。

原本阴郁沉重的丧宴很快变成了迎接宋老爹归来的团圆宴。

037、山猪儿吃不来细糠

今天帮忙的人多,大家都没走,杀兔子的杀兔子,择菜的择菜,炖肉的炖肉。

人手一样的忙着,没多会儿,院子里就飘满了肉香味,馋得众人直吞口水。

温婉坐在小火炉边炸丸子,正对着厨屋门外,刚巧能见到换洗一身出来的公公站在东屋房檐下和谢姑父说话。

她弯了弯嘴角,终于明白之前为什么没能预感到公公他们在矿山的情形了,因为公公和她爹最后都没事。

要早知道没事的人自己是预感不到的,她就能提前阻止相公和婆婆给公公办丧了。

不过这样也好,这回好好记着,下回再遇到同样的事就不必惊慌了。

谢正最后一个来,拎了坛子酒,是学生们送来的孝敬,身后跟着在他家私塾念书的温顺。

温顺背上还背着书包,起初扭扭捏捏的不肯进去,直到周氏出来告诉他一会儿有炖兔肉和红烧肉吃,他才流着口水往里走。

谢正一个大男人,自然不会与妇人计较这些,再说他自己也有孩子,想着哪家大人都是这么哄娃的。

但听在旁人耳朵里,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今儿吃饭的人多,这边碗筷不够,二郎媳妇回家去拿,用竹篮子装了一篮,让大丫抱着三丫,带上二丫,母女四人朝着这边走来,没成想刚好听到周氏的话。

二郎媳妇一向看不起三弟妹温婉,顺带着就看不起温婉的娘家人。

知道温家是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肉的贫农,她嗤笑一声,看向温顺,“亲家小兄弟见过红烧肉和兔子肉不?可别是山猪儿吃不来细糠,到嘴里头给糟蹋了。”

温顺听不来二郎媳妇话里话外的冷嘲热讽,只是咧了咧嘴。

周氏面上黑沉难看,瞪着二郎媳妇,“你啥意思?”

温家来的是三郎家,又不是二房,吃她家肉喝她家水了?

“丢人现眼!”

二郎媳妇扔下四个字,带着自家三个丫头就进了院门。

周氏杵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

温顺见他娘不走,扯了扯她的衣袖,问咋了。

周氏咬牙捏紧拳头,说不吃了,回家!

温顺早就被厨屋里传来的阵阵肉香味给馋的不行,这会儿一听不吃了,哪里肯干,跺了跺脚就要哭。

宋婆子出来的时候见这对母子站在外头,问了一句咋不进来?

周氏本来打算直接甩手走人,可一想,继女还要在宋家做媳妇,往后要想每年都得宋三郎的孝敬,这会儿就不能跟亲家母撕破脸,于是扯了扯嘴角,说:“你们家二郎媳妇说里头板凳不够,我们母子俩就不进去占位置了。”

宋婆子听完,脸色很不好看。

她最了解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倒霉儿媳,恐怕说的比这更难听。

虽然她不怎么待见温家这位小后娘,可说到底也是亲家关系,往后有事没事都要走动的,还是这种说不来人话也要说鬼话让大家脸上过得去的场合,那个泼妇一张嘴就给她找事儿?

宋婆子陪着笑说有位置,让周氏母子俩先在外头条凳上坐会儿,马上就能吃饭了。

等那对母子坐下,她才气势汹汹地冲进厨屋,见二郎媳妇帮着温婉炸丸子,一旁的大丫二丫一人手里拿着个肉丸子吃得正欢,三丫还小,吃不了,却也馋得直流口水。

宋婆子拉下脸来,“你把她们仨抱来干啥,当客人没见过猴儿,带过来给他们耍耍乐呵乐呵?”

“娘。”二郎媳妇幽怨道:“这不是爹回来了吗?咱家本来就该吃个团圆饭,再说,三个丫头都两个多月没见爷爷了,我就想着,让他们爷孙好好聚聚,反正元宝不在,三弟妹肚子里也没动静,爹能想的,可不就只有我们家三个丫头了吗?”

说自己还不忘拉别人下水?

温婉在宋婆子黑脸之前往滚油里扔了几个生丸子,自己拖着凳子往后挪了挪。

二郎媳妇不防,被炸了满脸油,疼得大喊大叫,不得已,带着三个丫头回家抹药去了。

038、整起人来竟然这么狠

宋芳一直在旁边瞧着,看出来三嫂是故意往油锅里扔丸子炸油弄伤二嫂的,有些被吓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拿眼睛看向宋婆子,喊了声,“娘。”

宋婆子气归气,脑子还算清醒,转身拿了个大海碗,捞了一勺红烧肉,一勺兔肉,几块炸豆腐和炸丸子装里头,递给宋芳,“送去给你那几个小侄女儿解解馋,再告诉你二嫂,让她别有事没事出来丢人现眼,今儿大喜的日子,我都不计较他们两口子带着三个娃腆着脸上门来蹭吃蹭喝,她可倒好,一来就借着我这个当婆婆的名头耍威风,谁给她的脸?”

看出宋婆子是真生了气,宋芳没敢多话,接过碗,直接端着去了隔壁。

二郎媳妇在门外的石墩上放了个脸盆,这会儿正撅着屁股照水抹药,疼得直哼哼,嘴里不忘骂温婉,骂得十分难听。

宋芳进来时刚巧听到,皱皱眉,看了二郎媳妇一眼,劝道:“二嫂,你往后可长点儿心吧,都当三个孩子娘的人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也不知道拿捏个分寸,嘴皮子一碰就嘚啵嘚啵往外倒,娘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老在她跟前说些触霉头的话,她不骂你骂谁?”

二郎媳妇听到声音,扭过头,想假装笑一下,无奈扯到了脸上的油烫伤,疼得倒吸口气。

“是芳娘来了啊?”

二郎媳妇看向宋芳手里的大海碗。

宋芳解释道:“娘让我来给三个小丫头送点儿吃的,还说二嫂既然伤着了,就不必再过去帮忙,好好搁家待着。”

二郎媳妇显然没领略到宋芳话里的劝诫和好意,心中不满:“娘就让你端这玩意儿来打发我?爹平安归来,那是咱家的大喜事,那么多人都在隔壁吃饭,我要是不露面,那算咋回事儿?娘就不怕旁人说闲话?”

宋芳本来是好心好意,哪曾想二嫂如此不识好歹,没脾气的人也给三两下弄得上了火,把碗往石墩上重重一放,“那天晚上三哥要去大环山找爹,我让他喊上二哥,结果二哥没去成,是二嫂的主意吧?”

二郎媳妇目光闪烁了下,借口说:“前些日子下连天雨,我们家三丫病了,丢不开手。”

宋芳觉得可笑,“不让二哥跟着去救爹的时候二嫂都没想着外人会说闲话,这会儿爹囫囵个地回来了,你倒是挺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还说什么你不露面让人看了笑话。老实讲,二哥二嫂早就分家出来的人,你露不露面,谁都不会往心里头去,毕竟除了你自己,没人拿你当回事儿。”

嫁入宋家这么多年,二郎媳妇这是头一回见小姑子撕破脸跟自己说话,气得脑壳都快裂开了。

不给二郎媳妇开口的机会,宋芳直接撂下话,“今儿个摆席面的钱,都是三哥三嫂出的,二嫂要吃,去问问我三哥三嫂吧,你跟我说没用。”

二郎媳妇想到刚才在隔壁厨屋,温婉用力往锅里扔肉丸的那股子狠劲,顿时觉得脸上又烫又疼。

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原以为只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没成想整起人来竟然这么狠!

她这张脸,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出不了门了。

039、嘴巴最毒的婆婆

宋芳回来的时候,厨屋里已经忙活完了,客人都上了桌。

宋芳径直朝着妇人们坐的那一桌走去。

当着外人的面,宋婆子不好问她什么,只是让她坐下吃饭。

宋芳端起碗,偷偷瞄了一眼坐在她娘旁边的温婉,暗暗心惊。

要不是今日亲眼所见,打死她都想不到,这位平日里看起来娇娇软软的小嫂嫂竟然是个有血性的,就跟小猫儿一样,你要是不惹它,抱在怀里它就乖巧温顺任你疼爱,可你要是不小心踩到它的尾巴,它能马上炸毛,伸出尖利的爪子,不挠你几道血痕不罢休。

宋芳想,大概是因为小嫂嫂不会说话的原因,安安静静,所以一直以来给人造成了一种她软弱可欺的错觉。

温婉察觉到宋芳一直在朝自己身上看,她回望过去,微微扬起一抹笑,眼神干净又纯真,小脸细白漂亮,实在让人无法将她与刚才在厨屋里炸毛的那只猫儿联系起来。

“不好好吃饭,你干啥呢?”宋婆子瞅了眼宋芳。

宋芳马上收回视线,埋下头去,筷子在碗里戳戳戳,没什么胃口。

其他人倒是吃了个肚圆,吃完也不走,就坐在桌上唠嗑。

乡下妇人聚在一块儿,最少不了的就是聊天八卦,聊完东家扯西家,吐沫星子横飞,聊到关键处时哄堂大笑,那声音,简直比菜市场讨价还价到吵起来的还热闹。

温婉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放下碗筷想回房,就听对面一个妇人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来。

温婉看了对方一眼,是本家人,她该叫声婶儿。

那位宋家婶子是看着宋婆子说话的,“你们家三郎媳妇儿进门都好几个月了,咋这肚皮还没见动静呐?要是身子骨哪里有问题,二嫂子只管跟我开口,我认识个大娘,专给人看这种病,包好!”

宋婆子哪里不晓得,自打温婉嫁入宋家,这些本家的妇人嘴巴就没停过,私底下不知嚼烂了多少舌根子,眼下在桌上说这些,并非真的关心温婉,只是想等她这个当婆婆的给句准话然后她们好当成闲来无事磨牙的笑话。

宋婆子眼皮一抬,望着妇人,不咸不淡地说:“可不是人人都有你那好福气的,老大才满三个月,老二就揣肚子里了,比我那圈里的老母猪还能耐,你找那位大娘,莫不是让她帮你绝育少生两窝?”

旁边一众人憋不住想笑。

头胎刚生下不久就怀了二胎,这是有多耐不住捱不得想沾男人边儿?

妇人没想到宋婆子这么不给面子,直喇喇地刺回来,气得她心窝子疼,脸上挂不住,“二嫂子要这么说的话,那咱以后连妯娌都没得做了。”

宋婆子冷笑一声,“这十里八村,想跟我做妯娌的人海了去了,多你一个没见我家招财进宝,少你一个我身上也不会掉块肉。”

“……”

一桌的其他妇人纷纷噤了声,生怕殃及到自己。

这十里八村,要说谁嘴巴最毒,最豁得开损人?那非宋婆子莫属了,被她损上一句,能气到隔夜饭倒流。

温婉默默听着,惊得吞了吞口水。

别人家的婆婆为了脸面,在外人跟前各种陪笑,好话说尽,怎么到自己这里,婆婆全反过来了?

040、三郎媳妇儿被开过光?

周氏就坐在宋家婶子旁边,目睹了她被宋婆子完败的全过程。

看着那妇人气得险些吐血三升,周氏一阵心惊。

以前总觉得她老娘吴氏就算能耐人了,一张快嘴骂遍乡里,谁要是敢欺负她,她回娘家告一状,她老娘一张嘴就能骂得对方脸绿。

今儿见识到宋婆子的“真本事”,周氏才知道啥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论刁钻嘴毒,果然还是宋家这位有能耐。

摊上这么个亲家,往后最好少招惹为妙,否则自己要是当众被她损上那么一通,保不准会直接气昏过去。

周氏本来还想着找温婉单独谈谈请宋巍帮忙把温顺送到镇学和宋元宝一块念书的事儿,如今瞅瞅这阵势,还是先溜为妙。

因此散席后,周氏也顾不上别的,匆匆忙忙就领着温顺往家去了。

——

客人走后,宋巍听宋芳提了几句先前桌上的“盛况”,怕他娘在温婉跟前拿孩子说事儿,趁着宋婆子在外头收拾桌子,他走过去喊了声娘。

宋婆子扭头,问他咋不在屋里陪他爹?

宋巍犹豫了一下,“我想跟娘说说孩子的事。”

一开始,宋婆子还没反应过来,顺嘴问,“谁家孩子?”

话都出口了才意识到什么,停下手上的动作,看向宋巍,“你说啥?”

宋巍道:“挨近这两年,我没想要孩子。”

宋婆子一听,眼神都变味儿了,音调拔高,“啥意思?你的主意还是她的主意?”

都二十八的人了还不想要孩子,这是成心气她?

“不是谁的主意,是必须这么做。”宋巍语气沉稳,丝毫没有被老娘“逼供”的惊慌失措。

宋婆子将抹布撂回桌上,一屁股坐下来,脸上气哼哼的,“你给我交代明白了。”

宋巍说:“我已经决定明年下场考试,一路上少不得要婉婉陪着,这种时候她要是有了身子,会很麻烦。”

这话信息量有点大,宋婆子消化了好一会儿,一张老脸不知道该惊还是该喜。

“三郎,你刚才说啥?你明年准备下场?”

“嗯。”

宋婆子高兴得险些蹦起来,“真的?”

“已经跟爹和谢姑父他们说过了。”

宋婆子一想,“那你下场就下场,带上你媳妇儿干啥?留她在家,我这当婆婆的能生吃了她还是咋的?”

宋巍轻笑了一下,说不是那意思。

“那你啥意思?”

都到这地步了,宋巍只能一五一十地把实话交代出来,说了温婉身上那神乎其神的本事,别人的预感只是预感,她的预感像是开了天眼,他一刻钟后能在哪不小心跌倒,身上哪破了块皮,她这会儿就能预感到。

宋婆子吓了一跳,“三郎,你说什么胡话呢?就算婉娘是我合八字算来的媳妇儿,也不带这么玄乎的。”

这话咋越听越像是三郎媳妇儿被开过光一样?天底下能有这么玄的事儿吗?

宋巍摇头失笑,“从定亲到现在,儿子都没遇上什么倒霉事,这是事实,娘心里头想必也清楚。后来我问了婉婉,才知道这半年多我本该遇到的倒霉事不少,是婉婉提前帮我避开了。”

宋婆子还是难以接受,“镇上那个老不死的只跟我说娶了这个媳妇儿能帮你转运,没说媳妇儿这么神啊!”

宋巍莞尔,“所以说,我明年县考的时候她得跟着去,一路上奔波劳累的,要是个双身子,怎么吃得消?”

宋婆子瞅他一眼,“行了行了,叨叨半天,还不就是你们两口子暂时不想让我抱孙子嘛,看在你答应下场的份儿上,我暂时不提,等过了这两年还不要,到时候你可别嫌我唠叨。”

041、心大

县考是在明年二月,具体时间,县官一月份就会公布,方便学子们去报名。

宋巍已经离开镇学很多年了,以前的同窗要么往高处走,要么回家刨土,只剩一个熟识的谢正。

他去了一趟谢家,打算问问谢正那一届都写了什么文章。

八年前在大郎夫妇坟前立誓不参加科考以后,宋巍就再也没关心过科举试题,这么长时间过去,考官肯定换了一拨又一拨,每位考官的喜好也不尽相同。

对于文章,宋巍有自己的见解,倒不是说非要迎合考官的喜好去写,他只是想通过谢正这里了解一下时政。

哪怕他被誉为平江县的天才,比起京城里的世家子弟,还是差得远。

首先在见闻眼界上,他一个小地方出来的农门学子就盖不过天子脚下的世家子弟。

眼界窄见识短,写出来的东西便不会大气到哪儿去,甚至还有片面偏激之嫌。

那样的文章,出彩不了。

谢正听明白宋巍的来意,给他拿了几本书,都是关乎当今圣上光熹帝继位以来的朝政摘要。

对于宋巍决定要下场,谢正打心眼儿里高兴,“我一早就说过,三表哥这等人才是不会埋没在平江县这种小地方的,明年好好考,我等你一块儿乡试,有你在,我心里踏实。”

宋巍的目光落在书本上,顺手翻了一页,“话别说太早了,明年能不能顺利进考棚都还是个未知数。”

谢正挑眉,“你都敢下场,难道不是提前有了准备?”

宋巍但笑不语。

的确是有了准备,准备带个有本事的小丫头。

——

宋巍回家时,在村口处见到周氏扯着温婉的袖口说着什么,脸色很是急迫。

宋巍走过去,“岳母既然来了,怎么不去家里坐?”

周氏可不敢有事没事去宋家跟宋婆子杠上,她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宋巍,心下尴尬,可一想自己来的目的,又豁出老脸来。

“那个……三郎啊,我是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宋巍看了温婉一眼,见温婉面上没太大反应,他又看向周氏,“什么事?”

周氏道:“我琢磨着,谢家私塾里那几个毛头小子都是没什么出息的,顺子跟他们在一块儿,可怎么学得好?你能不能帮帮忙,把我们家顺子也送去镇学,跟元宝一块儿读书?到了大地方,跟一帮规矩的人同窗,日子一久,顺子也就规矩了,他肯定会好好学的。”

宋巍才刚从谢正那儿回来,温顺的事,听谢正说了几句。

那小子不喜欢读书,从入学以来,三天两头要么逃课,要么欺负其他孩子,还学会了偷东西,把人家的笔墨藏起来,急得那孩子哇哇大哭。

谢正在治学方面比较严厉,为此没少用戒尺打温顺的手心,又罚他去外头顶着书扎马步。

温顺觉得自己受委屈了,就回家哭诉,说不念书了,谢夫子动不动就罚他,不罚别的孩子,是有意针对。

周氏为此埋怨上谢正,觉得他不过就是个落第秀才,刚开私塾,还没什么名望就拽成这样,自家儿子这棵好苗早晚被他给教瘸了,这才想着来请女婿帮忙,打算换个地方,反正有女婿这层关系在,那镇学里的塾师还不得给个面子?

宋巍看了周氏一眼,只语气淡淡地说:“镇学里是不教认字的,直接讲课,刚入学还有一场考试,达不到标准可能会被退回来,如果温顺没什么问题,那我挑个日子带他去。”

闻言,周氏顿时哑巴了。

042、腹黑三郎(1)

温顺开春就入的学,到现在还只认得几个字,写的跟狗爬似的,别说考试,他能把谢家私塾门口那副对联念完整就算不错了。

周氏没想到入个镇学这么难,咬咬牙,还是有些不甘心,又看向宋巍,“三郎以前不是在镇学念过书吗?里头的塾师肯定认识你,有你作保的话,能不能免了我们家顺子的考试?”

宋元宝那个成天不学无术的小混蛋都入得了镇学,她就不信自家儿子不行,宋巍能让塾师给宋元宝开后门,他还敢落下妻弟不成?

温婉听得直翻白眼。

从前在娘家时没觉得,今儿才发现,后娘竟然是这么个没脸没皮的货色。

都说了镇学不教认字,她还不死心,偏觉得自己那废物儿子是个天才,不差别人什么,都还不会爬,就想跟人比谁跑得快。

人宋家娶的是媳妇儿,周氏非要把娘家也打包送过来,大事小事,都想让宋巍一力担着。

别以为温婉不知道,周氏一在外人跟前就“我家女婿”长,“我家女婿”短的。

闺女没见她养一个,女婿倒是叫得亲热,使唤起来跟使唤大儿子似的。

刚才的话都说到那份上了,温婉本以为宋巍会拒绝,没成想他一口应下,“好。”

周氏喜不自胜,“我就知道,三郎一出马,没啥事儿是你办不成的。”

宋巍并没有回应周氏的话,出于客气,邀请她,“都到家门口了,岳母进屋喝杯茶吧!”

周氏忙摆手,脸上乐开了花,“我就不去了,还得赶早回家告诉顺子他爹和顺子这个好消息呢,对了三郎,顺子啥时候能上镇学?你给个准信儿,我好提前准备准备。”

宋巍:“只要你们准备好了,什么时候都行。”

“好好好,那太好了。”周氏满面喜色,加快脚步朝着下河村走去。

温婉看向宋巍,神情显得有些郁闷。

明明三两句就能打发的事,为什么他偏要往自个儿身上揽?管她家的破事儿管上瘾了还?

宋巍望着小丫头生闷气又说不出来的样子,眼神放柔,主动牵过她的手握在掌心,“走吧,回家。”

——

没过几天,温顺果然从谢家私塾里退学出来,跟着宋巍去了镇学。

诚如周氏所说,镇学里的塾师都认识宋巍,而且很给面子,直接开后门,让温顺免了入学考试就分班上课去了。

一套崭新完整的四书五经买下来差不多要二十两银子,温顺手里这一套是来前宋巍送给他的手抄本。

刚来镇学,他不敢作,落座以后规规矩矩地打开书本,先生是直接讲课的,旁边的同窗们一个比一个勤奋好学,边听边记,写起字来那叫一个顺手。

温顺一瞅自己跟前的书本,上头没一个字是眼熟的,一整堂课听下来,脑子里啥也没装进去,只剩满脸的“我是谁,我在哪?”

讲课的先生脾气十分温和,临走前还拍拍温顺的肩膀,夸他上课认真,态度端正。

温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心虚的笑容来。

043、腹黑三郎(2)

来了刚一天,温顺就发现镇学里不仅讲课的先生脾气好,同窗们也不错,他找不到饭堂,有人热情地帮他打饭,他铺不好被子,更有人代劳。

尤其是接下来的课程,哪怕他再怎么不懂装懂,又或者撑不住打个盹,先生们从来不会像谢夫子那样用戒尺打他的手心罚他把某个字写几百遍或者是让他顶着书去外头扎马步。

总而言之就一句话,塾师友善同窗好。

谁见了他,脸上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温顺一向虎惯了,接触的都是些真性情的人,何曾见过这种走到哪都是笑脸的阵势?

他莫名瘆得慌。

十日后,镇学旬考。

听了十日天书的温顺攥着毛笔,盯着考卷直冒汗。

这考卷上写的啥?

他一个字都看不懂,怎么答题?

温顺瞥了眼左右两边的同窗,见同窗们一个赛一个地胸有成竹,研好墨提笔就开写。

只剩他像个找不到路回家的熊瞎子,急得原地打转。

他想交白卷来着,可是瞅瞅周围那么多勤奋好学的人,又觉得没脸,只好将脑子里的东西扒拉了一番,费了好大劲才想起来之前在谢家私塾,谢夫子让他把某几个字抄上百遍。

他定定神,提笔就把谢夫子教的字儿整整齐齐地各写了五十遍交上去。

走出考场的时候,温顺后背都还是湿的,同窗跟他打招呼他也没敢应,一股脑地往学舍跑,进去就把自个儿捂在被子里,睡了半下午。

第二日一早,成绩放榜。

同窗们三三两两的邀约着去看。

温顺磨磨蹭蹭了好一会,等所有人都走光了才敢出门。

榜单在镇学广场上,但凡路过的人都能看到。

温顺过去的时候,大家看得差不多了,只剩几个人,都不是跟温顺同级的,互相不认识。

不过看到温顺,大家的态度还挺一致,朝着他就微笑。

如果是刚入学,温顺或许还觉得同窗们这是性情友善,照顾新人,可眼下,他已经瞥到自己的名字挂在尾巴上,同窗们还对他这么微笑,那笑容就比青面獠牙的恶鬼还可怕了。

对方一个个人高马大,没打他更没骂他,温顺完全找不到理由冲人家发火,更欺负不了他们,只能气鼓鼓地朝着学舍跑,进去就收拾东西。

今日旬休。

宋巍来接宋元宝之前,周氏就已经找上门,让他务必把温顺一并接回去。

宋巍到的时候,宋元宝正站在镇学大门口,小脸上喜气洋洋的。

相比较宋元宝,一旁的温顺脸上只写着四个字:灰败惨淡。

宋巍问宋元宝,“什么事这么高兴?”

宋元宝道:“这次旬考拿了头名,没给爹丢脸。”

宋巍含笑点头,“那还不错,不过你以后要懂得自谦……”

宋巍还没说完,宋元宝就自己接了话,低声咕哝,“知道啦知道啦,镇学的头名放到县城、府城、甚至是京城就啥也不是了,我可还没忘记第一次旬考呢,那会儿被打肿的脸,到现在都还没消下去。”

温顺原本就被旬考弄得心灰意冷,这会儿听到宋元宝的话,更是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宋巍看了一眼温顺手上的包袱,问:“怎么收拾这么多东西?”

温顺低着头道:“我不读了。”

宋巍没说什么,抬手让二人上车。

——

温顺不肯去宋家,刚到村口就跳下牛车往家去了。

周氏见他大包小包地收拾了回来,问咋回事儿?

温顺说不念了,镇学待不下去。

周氏急了,“啥意思?你这才去了十天,咋就待不下去了?先生打你还是同窗欺负你?你跟娘说实话,我去找你姐夫。”

温顺拽住他娘的袖子,让她别去,又说都不是,镇学里塾师们脾气不错,同窗也挺好相处的,就是他自己觉得待不下去。

周氏完全不能理解温顺的意思,总觉得这里头肯定有事儿,要不然自家儿子好端端的为啥收拾东西回来就说不去了?“你等着,我去宋家走一趟,一定给你闹明白了。”

“娘!”温顺瞅着周氏,“我是真待不下去,每天上课一个字都听不懂,旬考的时候也不知道考卷上写了啥,更不知道要答些啥,我连字都不会认,你为啥非要让我去跟那些人一块儿上课?”

周氏尖声道:“宋元宝都待得下去,你为啥就不行?”

在镇学这段日子,温顺没少听到宋元宝的名字,他这外甥有个天才爹,再加上宋元宝本身资质就不差,不管是塾师还是同窗,提起来都竖大拇指,那简直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因此一听周氏拿自己跟宋元宝作比较,温顺直接炸毛了。

044、被小媳妇儿猜忌

“宋元宝宋元宝,你能不能别成天在我跟前提他?烦都烦死了!”

温顺这一嗓子,把周氏给唬懵了,好半晌才回过味儿来,“怎么着,听你这意思,是宋元宝那个小兔崽子胆儿肥欺负到你头上来了?”

温顺摇头说没有。

周氏又懵了,问说既然先生没打你,同窗也没欺负你,那你为啥不好好念书?

温顺来了句,反正就是不喜欢念书,先生一讲课他就想睡觉。

这话周氏听着胸闷,“当初为了让你入学,我这张老脸都豁出去不要了,好不容易才说服你姐夫把你送到镇学那么体面的地方去,结果进学不到十天,你给我来句不读了,你是想气死我?”

温顺将脸埋在被子里不说话。

周氏又继续叨咕,说当初温顺为了上学是如何如何的跟家里闹,那会儿她儿子一看就是个有出息的,如今变成这样,跟谢家私塾里那帮毛孩子脱不了干系,等改天得了空,她非要亲自上门去闹一闹。

温顺本来都要睡着了,听到最后一句,吓得一骨碌爬起来,“娘你干啥呢?”

周氏瞪他,“你说我干啥?盼千盼万还不就盼着你能有点儿出息,结果花了那么多钱,啥名堂都没给我整出来你说你不干了,合着我那几两银子全白折腾了是吧?扔水里我还能听个响呢!”

温顺翻了翻眼皮,他当初闹着要读书,还不就是想着读书费脑,他娘少不得要天天白米饭顿顿见油腥的供着,后来真让他上了学,别说白米饭,能吃个肚饱就算不错了。

反正读书也没啥盼头,那还不如回家,家里自在,想怎么野都成,没人管着。

周氏却不这么想。

她前两日刚回了趟娘家,到周举人家坐了坐,人家那吃的穿的,让人瞧着就眼馋,哪怕叫不上名儿,周氏也觉得那就是顶好的,还想着她儿子要是哪天也中了举,以后她就能像周举人他娘那样,进出都被人尊称一声“老太太”,每年给人挂挂田收收税,天热了往那一躺,整把蒲扇扇着,一扇就是一下午,啥也不用干,天冷了不用被柴禾熏得灰头土脸,直接买炭来烧,没准那卖炭的听说他们家出了位举人老爷,不要钱白给。

……

温婉听说温顺离开镇学,觉得她后娘的美梦怕是这辈子都圆不上了。

她看了眼盆架前弯腰洗手的宋巍,以前没往深了想,现在怎么瞅怎么觉得这人忒黑。

她跟温顺姐弟多年,那混小子是个什么性子,温婉再清楚不过了,能让他心甘情愿离开镇学,还说不出半句怨言来,宋巍怕是没少从中下功夫。

难怪那天答应周氏送温顺去镇学的时候那么爽快,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一想,温婉就觉得后脖子凉飕飕的。

他当初答应娶自己也答应得挺爽快的,会不会也有啥后招等着?

宋巍洗完手,转身想找块干毛巾擦擦,就见小媳妇儿看自己的眼神透着古怪,那表情,就跟防狼似的,怎么看怎么不对味儿。

045、粘上毛比猴都精

宋巍扯了毛巾,在她旁边坐下,边擦手边问,“怎么突然这样看着我?”

声音带着揶揄。

温婉暗暗翻个白眼,总不能直接问他是不是有目的的娶她吧?她自己才是有目的的嫁过来那个呢!

摇头,表示没什么,是他看岔眼了。

宋巍将毛巾挂回去,刚洗过的大掌掌心还带着凉意,覆在她手背,驱走了她身上一部分暑天燥热,顺势道:“你是想问温顺的事?”

温婉笑了笑,其实想都能想到是他搞的鬼,但具体是怎么办到的,她还真有点儿好奇。

宋巍没跟她说细节,只是笼统道:“你后娘那种性子,我当初要是不答应她,她就能厚颜来第二回。至于温顺在镇学的事,你放心好了,我还不至于欺负一个六岁大的孩子,只是想了招让他知难而退。”

既给足岳母面子,又能不动声色地把温顺给赶出来让人挑不到错处。

他果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黑啊!

出嫁前,温父还说宋巍是个实在人。

温婉倒是觉得,这人就是个白皮黑心的芝麻馅汤圆,瞧着斯文儒雅,事实上,粘了毛他比猴儿都精。

被小媳妇儿腹诽为猴的宋大才子完全看不出他家小丫头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她脸上那笑容怎么瞧怎么诡异,莫名让人瘆得慌。

——

宋元宝每次旬休,宋婆子都要张罗一桌好吃的等着,今儿也不例外,早前就让宋芳去买了排骨回来炖上,肉香味儿飘到隔壁院子里,馋哭了三个丫头。

正在剥玉米的二郎媳妇被那股香味儿惹得直吞口水,招手唤来大丫,“你到橱柜里拿个碗,去隔壁院儿,就跟爷奶说你肚子饿了,想吃口肉。”

外头劈柴的宋二郎一听这话,满心无语,“上回吃了那么大的教训还没长记性,你就不怕再脸疼一回?”

一说,二郎媳妇还真觉得脸上被油烫过的地方火辣辣的,她伸手摸了摸,想到那日的情形,忍不住发作,“爹娘不待见我,总不能不待见三个丫头吧?横竖是你宋家的孙女儿,做爷奶的心再偏,还不得一碗水端平?”

宋二郎目光针尖似的剜在她身上,“你能耐,你咋不去?有本事别使唤我大丫!”

“我去就我去!”二郎媳妇把手里的玉米一扔,夺过大丫手里的碗,三两步跨出院门,风风火火地朝着隔壁院去。

宋婆子刚把装着排骨的盆子端上桌,就见二郎媳妇拿着个碗进门,她笑起来,“三郎这都还没考上呢,你们两口子就等不及端着碗过来要饭了?”

二郎媳妇话接的快,“要咱宋家的饭,不丢脸,去外头要,那才丢宋家的脸呢!”

打从一脚踏入宋家门槛到如今,二郎媳妇没被婆婆损上千回也有百回,早练就了一副“百折不挠”的精神,记吃不记打,每次被骂,缩在家歇几天又继续送上门来,见到婆婆,明明心里恨得要死,面儿上却跟见了亲娘似的,笑得那叫一个虚伪。

脸皮比城墙厚,心眼儿比针尖小。

说起来,这还是种境界,温婉挺佩服。

宋婆子拉开凳子坐下来,明显没有要搭理二郎媳妇的意思。

最后还是宋老爹看不下去,接过二郎媳妇的碗给她舀了半碗排骨半碗汤。

046、小恶魔的报复

二郎媳妇得了好,说了几句漂亮话,转身出门。

宋婆子权当没看见,低头往嘴里扒拉米饭。

要换了往常,她早就一蹦三尺高跳脚骂人了,可今儿是老头子出的面,老头子才死里逃生回来没几天,宋婆子迷信,觉得挨边儿这个把月,家中还是以和为贵的好。

这么一想,她就没吭声,当是自己这个做奶奶的疼三个孙女儿给口肉吃好了。

宋婆子都没发话,温婉这个做弟妹的更不可能站出来指摘嫂子的不是,况且她就算有所表示,二郎媳妇也看不懂。

宋巍脸上的表情倒是很淡,显然对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见温婉准备搁下筷子,他伸手拖过她面前的空碗,拿起汤勺往里面舀了半碗排骨汤,又推过来,低声说:“加了山药,汤挺不错,再多喝点。”

温婉可不敢在婆婆跟前浪费,乖乖把汤给喝完才下的桌。

宋元宝是第二个吃完的,撂下碗筷就去找温婉。

之前的饭桌上有爷奶在,他没敢吱声,这会儿在后娘跟前才放开了说,拍着小胸脯,“娘放心,我不会让二伯娘白吃了咱家排骨的。”

温婉好笑地看着他。

宋元宝神秘兮兮地道:“你等着,晚上我就去他们家吃回来。”

温婉挑了挑眉,显然并没打算阻止这个小恶魔的“伺机报复”。

来了宋家这么久,她对二房的情况已经有所了解。

每回这边做好吃的,二嫂都喜欢打着为了三个丫头的旗号上门来讨要。

婆婆虽然每次都会骂二嫂,可终究不会真亏待了三个孙女儿,那口吃的,到最后总会给。

温婉不是度量小不容人见不得二房那三个丫头好,只是不想二嫂把婆婆和相公的容忍当成一种习惯。

老话还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呢,二嫂子可倒好,手上要捞三房的好处,嘴上却没个把门的,出去就到处败宋巍的名声。

吃饱了骂厨子,念完经打和尚,这么绝的事,她竟然也做得出来。

婆婆容忍,是为了那三个丫头,哪怕她其实挺盼个孙子,可二房生都生下来了,再不喜欢,那也是她正经八百的孙女儿,想赖都赖不掉。

相公容忍,是因为当年还没分家的时候他在镇学念书,二房也出过钱出过力。

可温婉不同,她没受过二房的恩惠,无需在这种事上一忍再忍。

况且如今不过是一顿肉,二嫂子就已经嚣张到肆无忌惮的地步,等将来相公金榜题名当了官,二嫂子还不得拖家带口上门来挟恩图报?

温婉不懂官场,可她知道,做官的人身上最不能见污点。

要想以后清清白白的做官,就得趁现在杜绝一切能带来隐患的小事儿。

想到这,温婉回过神,打着手语冲宋元宝吩咐了一番。

宋元宝嗯嗯直点头,去书房做了半下午的功课,天色擦黑就摸进了二房的院门。

没多会儿,隔壁传来二郎媳妇震天的哭吼声。

原因是宋元宝过去以后跟宋二郎说他在家想吃鸡,他娘告诉他,家里的鸡上次摆席就吃得差不多,如今鸡窝里只剩几只半大的,还不到时候杀。于是他就来二房这边转了转,觉得二伯娘养的鸡不错,嘴馋,想吃两口鸡肉,让二伯父杀一只炖上。

大侄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宋二郎就是不情愿也得去鸡窝里拎只鸡出来表示表示。

刚抹脖子见了血,二郎媳妇就从外面进来,见自己养的下蛋鸡被杀,气得心肝肺都扭在一块儿疼,顿时尖叫一声,想骂人。

宋元宝拎着鸡,手一松扔进热水盆里拔毛,嘴里笑呵呵,“二伯娘喜欢吃我们家的排骨,我也喜欢吃你们家的肥鸡,以后你就多多过去吃排骨,我也多多来杀你家的鸡,省得二伯娘不喜欢吃鸡肉,养着糟蹋粮食。”

这话是直接往二郎媳妇的肺管子上戳了,她眼前一阵阵发黑,险些气晕过去。

047、小人作祟

宋婆子听到动静,想过来瞧瞧,进门就见二郎媳妇气势汹汹地揪着宋元宝的胳膊,死活要他赔一只鸡,否则就打断他的腿。

宋婆子冷下脸来,“干啥呢这是?”

听到婆婆的声音,二郎媳妇的动作有所收敛,指了指盆里被拔光毛的下蛋鸡,边抹泪边说:“娘你给评评理,元宝这小兔崽子,胆儿肥上天了还,竟敢跑到我们家来杀鸡,我就那么几只下蛋鸡,还养了大半年,就指望着捡几个鸡蛋去换钱,我容易么我?”

宋婆子看了眼盆里,笑着夸了句:“这鸡不错,二郎你麻溜儿地剁了去炖上,我这老婆子也跟着吃两口。”

二郎媳妇傻眼了,泪珠子都忘了掉,木桩子似的戳在原地,直愣愣看向宋婆子。

宋二郎没动作,拿眼风去瞅他媳妇儿。

宋婆子一见自家儿子这怂包样就窝火,一记眼刀子飞过去,“咋的,我这个当娘的还吃不得你家的鸡?”

“娘说的哪里话?”宋二郎脸上赔着笑,“儿子这就去给您炖上。”

二郎媳妇眼睁睁看着宋二郎把那只下蛋鸡送进厨屋,咚咚咚几声剁成块儿下了锅,心里那叫一个疼啊!忒疼!

可是她不敢吭声。

一来,她是真怕婆婆拉下脸来动真格。自己性子再强横,终究只是做媳妇的,哪怕分了家,她婆婆还是她婆婆,婆婆才是当家人,她往后是要在婆婆手底下讨生活的,闹得太过,她只有被虐的份儿。

二来,她三天两头上那边去要肉吃,这会儿人家反要回来,她总不好拿已经分了家说事儿,说出来就是自打脸。

这个闷亏,只能往肚里吞。

宋婆子瞅了瞅二郎媳妇那一脸哑巴吃黄连的模样,心中觉得畅快,让宋元宝搬了把椅子来,奶孙俩就坐在外头等。

鸡肉熟了以后,也没让宋二郎摆桌子吃饭,自个儿去他家橱柜里拿了个大海碗,把锅里的鸡肉鸡汤全捞进碗里,端到外头的石墩子上,奶孙俩一人一双筷子就开吃。

肉吃完,汤喝光,只剩一地鸡骨头。

等那奶孙俩走人,二郎媳妇一屁股坐在地上,想哭哭不出来。

宋二郎弯腰拉她。

二郎媳妇不肯起来,双手捂着脸,“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你造的孽可多了去了。”宋二郎在一旁道:“今儿是杀鸡,下回没准儿杀猪杀羊,只要你敢厚着脸皮过去,人家就有理由上门来反要,看你以后能不能长点儿记性。”

二郎媳妇袖子一抹泪。

不要了,她是真不敢要了。

一只鸡就剜了她半边儿肉,下回要真上门来杀猪杀羊,那不是直接要了她的命根子?

——

温婉指使宋元宝闹了这么一出,再加上有婆婆推波助澜,果真起到了一劳永逸的作用,从那之后,二郎媳妇再不敢轻易上门,两家的日子才算彻底安生下来。

翻过年,正月间,县里贴了告示公布县考的日子在二月十八。

宋巍去报了名回来,温婉的预感就不好了。

她没瞒着,直接告诉了宋巍。

去年因为大环山煤矿的事儿,宋巍在县太爷跟前露了脸,宋巍的名字,卢县令是知道的,但他没见过宋巍长什么模样。

县考的时候卢县令是主考官,在考棚里巡视时无意间看到了宋巍,认出他来,于是阅卷时暗中动了手脚,导致宋巍落榜。

048、夫妻联手,行骗

这件事让温婉很不安,毕竟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和官老爷打上交道。

宋家祖上几代贫农,哪怕到宋老爹这一代学了些手艺,情况有所好转,可说到底,他们家也只是毫无功名在身的平头百姓,如何与官斗?

温婉抬眼去看宋巍,见他陷入了沉思,就没敢打扰。

两人在房里静坐了好一会儿,宋巍才缓缓开口,“婉婉,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温婉点点头,示意他说。

宋巍看着她,“如果我即将遇到什么危险,你能提前看到的话,那么反过来说,是不是你预感不到,就代表我不会有事?”

温婉想了想,肯定地点点头。

以前她不敢随意下定论,但经过公公和她爹那件事以后,她越发地笃定了自己的预感只能预感到坏事,但凡预感不到,那就代表没事。

“你确定?”

温婉还是点头,小脸上多了几分坚定。

宋巍嗯一声,说出了自己想的对策。

说完后,认真地看向温婉,“假如我真这么做,你能预感到危险吗?”

这……

温婉犹豫了。

她的预感是不可以人为操控的,有时候会在即将发生的事前面一点点时间内出现,比如那天晚上去大环山的时候,一路走来,好几次她都预感到他再往前几步会因为天太黑不小心一脚踩空掉下悬崖,所以才会不断地要求改道。

但有的时候,预感会提前很多,比如当初险些被她后娘和吴婆子卖给王瘸子和镇上老爷的时候,两次预感都出现得挺早,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去准备和应付。

如果宋巍真按照他计划的那样去做,目前来说,她是没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可谁能保证变故不会在他即将行动的时候突然发生呢?

所以温婉想了想,觉得不能让他单独行事。

她要求到时候由她陪着去,临到头了有什么不好的,也能提前想办法避开,不至于吃亏。

宋巍颔首,“好。”

——

宋巍常去县里,时间一长,摸清了不少事。

县城里有位刚扎根不久的盐商张老爷,他家的生意要想在平江县做大,就少不得需要本县父母官给搭把梯子在政策上稍稍放松一些通融通融。

而卢县令呢,早早就盯上了张老爷家,毕竟盐生意在哪都是大头,利润可观,一旦自己放松那么一点让他家发了财,张老爷每年少不得要送一笔孝敬来。

于是这俩人,一个没摸清楚父母官的秉性,不敢随意出手怕惹一身腥,另一个成天等着对方送雪花银上门,结果没等到,俩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没迈出那一步。

宋巍便以此想了个计划。

挑好日子,他带上温婉直接去县城,先去拜访了张老爷,声称自己是卢县令的远房表侄。

张老爷听说过宋巍,是平江县出了名的大才子,只不过跟运气犯了冲,一直无缘科考。

他们做生意的很多时候也讲究一个“运”字,所以光听“宋巍”这个名字,张老爷是不太乐意见人的,怕沾了霉运。

但如果宋巍跟卢县令沾了亲戚关系,那就得另当别论了,马上派了人恭恭敬敬地把小两口请进去,好茶好水地奉上。

没多会儿,张老爷就来了,见到宋巍,脸上都笑出了褶子,喊得也挺亲热,“大侄子突然到访寒舍,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也没什么。”宋巍端着茶碗喝了一口,面上挺淡定,“县太爷听说张老爷一家刚到平江县不久,做的又是盐生意,这一行上头抓得可是很紧呢,县太爷怕张老爷不懂平江县的规矩,让我过来走一趟。”

这就是行话了。

外行人听到的,是卢县令廉洁奉公,关注民生。

内行人,尤其是张老爷一听,就知道自家的盐生意有戏,眼睛都亮了,忙拱手,换了个恭敬点儿的称呼,“宋公子说的是,张某初来乍到,确实不太懂这边的行规,还望您不吝赐教?”

宋巍莞尔,“我并非官场中人,插不上话,关于此中细节,张老爷最好还是和县太爷当面详谈的好。”

“这么说来,县太爷愿意亲自见我?”

“那就得看,张老爷有没有这个诚意了。”

张老爷几乎是秒懂,“有有有,诚意绝对有,还请宋公子代为转告,三日后,松鹤楼,草民亲自设宴,还望县太爷能大驾光临。”

——

走出张宅回到牛车上的时候,温婉双腿都还是软的,毕竟长这么大,头一回干“行骗”的事儿,还是跟相公一起,紧张又刺激。

先前在张老爷家厅堂上,她一颗心都是悬在嗓子眼儿的,生怕相公哪里露了馅让人瞧出来。

然而自始至终,宋巍的表现都很淡定,那是属于成熟男人的从容,深厚稳重,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只差最后一步了。”宋巍用袖子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没有预感的话,咱们现在就出发去县衙。”

温婉点点头,被他低缓的嗓音安抚到,原本不平静心跳逐渐稳定下来。

——

到了县衙外,宋巍故技重施,直接跟守门的衙差说自己是张老爷家亲戚。

卢县令就等着张老爷送上门来,这一听,心中自然欢喜,让人将宋巍请进来。

见到本尊,卢县令有些傻眼,这不是去年大环山煤矿案发后来县衙外闹事的那个小子吗?他怎么会是张老爷家的亲戚?

不过,天大地大银子最大。

看在这小子和张老爷家有亲的份上,就姑且放过他了。

碍于自己官老爷的身份,卢县令拿腔作调了一番才入主题,问宋巍来这儿做什么。

宋巍说自己只是个传话的,张老爷让他代为转告,三日后在松鹤楼备了份薄礼等着县太爷,还望县太爷赏个脸。

装模作样地说了一堆官话表明自己的清正廉洁,卢县令才“勉强”点头答应。

三日后,那二人果然在松鹤楼见上,一番融洽的交谈之后,各取所需的两人笑眯眯地离开了酒楼。

张老爷和卢县令在酒楼里说了什么,宋巍不得而知,他只知道,自己从十岁参加县考到现在,有十八个年头了,今日还是第一次顺顺当当地踏入考场,中途再没有意外发生。

入场前,卢县令见了他还挺客气地点了点脑袋算是打招呼。

049、我家主子有请

温婉坐在县衙外的石墩子上,手里抱着一袋糖炒栗子,是宋巍入场前给她买的零嘴。

为了以防万一,夫妻俩是昨天就来的县城,在隔县衙不远处的客栈开了间房。

原本宋巍的意思是温婉不必过来,在客栈里等他就行,温婉不同意,哪怕没出现预感,也要亲自来县衙外等着,不亲眼看着人全须全尾地从考场里出来她放心不下。

已经开了春,外面风很大,还带点儿冷,吹得她小脸冻红。

温婉把冻僵的双手放到嘴边哈口气搓了搓,继续剥栗子吃。

旁边不知何时来了个身形高大魁梧的男人,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两圈儿,才开口,“请问,你就是宋巍的娘子温氏吗?”

温婉抬起头。

男人穿一身干练的黑色劲装,腰间挂着佩剑,脸廓坚毅冷硬,看向她的眼神不带任何情绪,哪怕有所收敛,长久以来训练有素的冰冷慑人气息还是让温婉心中警铃大作。

听此人的口音,并非本地人,他想做什么?

对方像是早就调查清楚她不会说话,见她面露提防,语气放缓,“宋娘子请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只是想带你去个地方。”

——

县考不算正式的科考,跟乡试有所不同。

县考一共五场,每日一场,黎明前入场,黄昏交卷出场。

宋巍考完后,想着温婉还在外面等,就第一时间收拾东西走出来,却见外面空空如也,早没了温婉的身影。

他想着应该是外头风大,她先回客栈了,便加快步子朝着客栈方向去。

刚往前没几步,就见前面不远处站着个身形健硕的男子,一身侍卫打扮,腰间材质不凡的佩剑昭示着背后的主人非富即贵。

只一眼,宋巍就收回目光,继续朝前走,却没想到那人伸手一拦,挡了他的去路。

宋巍停顿下来,“阁下这是何意?”

侍卫抱拳拱手,“宋公子,我家主子有请。”

宋巍面色平静,“你家主子是谁?”

“公子去了就知道了。”

宋巍淡笑,“宋某不过乡野出身,素日里并不曾认识什么大人物,恐怕要让阁下白跑一趟了。”

见宋巍绕开他要走,侍卫冷着脸补了一句,“宋公子的娘子也在,您不妨再考虑考虑?”

宋巍脚步一顿。

——

县城最大的酒楼,松鹤楼。

三楼顶好的雅间,装潢得古朴雅致。

正中的八仙桌上,摆满了酒楼里的招牌菜,色香味俱全,光是闻闻就让人食指大动。

温婉一点胃口都没有,她坐在桌边,微微低着头,搁在双腿上的手指互相摩挲着。

她的对面,坐着一位身着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已经自斟自饮了好几杯,时不时地打量着温婉,见她从进来就一直低着头,他收敛了眉目间的不怒自威,和蔼一笑,“宋娘子不必紧张,我请你们来只是有些事想问问宋公子,绝无恶意。”

温婉抿紧唇角。

她的确是心有不安,却不至于惊慌失措,因为没有出现不好的预感。

她只是担心,相公考完以后出来见不到她会着急。

中年男子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接着又说了一句,“我已经让手下去县衙门口接人了,宋公子应该很快就能赶过来。”

050、年轻人,我们还会再见的

没多会儿,宋巍果然跟着那名侍卫来了松鹤楼。

进了雅间,他看都没看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一眼,径直走到温婉身边,从上到下仔细打量她,似乎是确定了这对主仆没把她怎么样,神情明显松缓下来,“婉婉没事吧?”

温婉心里那点不安在看到宋巍的时候顷刻间消散于无形,弯了弯唇瓣,摇头,表示没事。

这时,中年男子开口说了句,“宋公子,请坐吧!”

宋巍这才抬眸看了看对面的人,但也没过分打量,很快就收回视线,拉开红木椅坐下来。

中年男子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就见宋巍直接拿起筷子,拖过温婉面前的瓷白小碗,往里面夹菜,然后又推过去,轻声说:“等这么久,早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温婉接过宋巍递来的筷子,却没动,眼角偷偷去瞟对面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脸上的表情很明显地怔愣了一下。

身后那名侍卫看不下去,皱眉冷嗤,“大胆!竟敢在我家主子跟前如此无礼,该当何罪?”

宋巍面色不改,慢条斯理地拿过汤碗,又给温婉盛了一碗乳白香浓的鱼汤,嘱咐她慢些喝。

侍卫绷着脸,右手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剑柄。

中年男子没给他出手的机会,先一步把人拦住,转而看向宋巍,“宋公子可是在责怪我私自将你的夫人带来酒楼?”

“比起你们掳走我妻子在先,我这点无礼,似乎算不得什么。”宋巍的声音不轻不重,没有刻意放冷,一如往常的语调轻慢,可偏偏就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分量在里头。

中年男子再次一愣,随后低声笑了起来,“桀骜不羁,不愧是平江县的大才子,我只是有些好奇,既然你性情如此清傲,又为何会私底下设局讨好卢县令和那位姓张的盐商?”

宋巍给温婉挑鱼刺的动作稍顿。

没等他说什么,中年男子就先开口自我介绍,“我姓肖。”

似乎是对眼前这位胸有韬略处变不惊的年轻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显得很愉悦,“你们夫妻俩之前做的那件事,我从头到尾全知道。”

“那么,肖老爷是打算去卢县令跟前告发我,还是准备以此来威胁我?”宋巍问。

肖老爷哈哈大笑两声,拿起酒壶给自己斟满酒,冲他一敬,“年轻人,说说吧,你参加科考的目的是什么?”

“参加科考还能有什么目的?无非就是为了名利,权柄和财富罢了。”

“哦?”

宋巍并不打算深谈,见温婉吃得差不多了,站起身,冲对面的人拱了拱手,“如果二位没别的事,我们夫妻俩就先告辞了,我明日还有一场考试,恕不奉陪。”

肖老爷笑看着他,“年轻人,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或许吧!”宋巍淡淡道:“但愿下一次,肖老爷见我的方式能光明磊落些。”

肖老爷看了宋巍旁边的温婉一眼,摇头失笑。

——

宋巍夫妻走了之后,侍卫上前来,眉头紧皱,“皇上,您真觉得这个性情傲慢目中无人的宋巍能堪当大任?”

没错,主动要见宋巍的中年男子便是当今圣上光熹帝,国姓赵,肖是繁体趙的一部分。

光熹帝闻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轻笑道:“楚风,你跟在朕身边这么多年,眼光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051、不好招惹的刺头

楚风是御前一等侍卫,此次跟随光熹帝便衣南下,为的是给即将被册封为太子的皇子赵煦寻一个靠谱的辅臣苗子。

光熹帝不惑之年,膝下却只得一子,年仅八岁。

赵煦生性聪颖,小小年纪就已经表现出惊人的天赋,光熹帝有意册封他为太子。

然而,赵煦并非皇后所出,他的生母齐妃是因为生了他才晋升的贵妃。

齐贵妃母族势微,在朝中没什么根基,反而是皇后一族盘根错节,再加上这些年皇后因为不甘心赵煦被光熹帝看重,暗中使了不少手段,致使外戚坐大,把持朝纲。

三年一度的科举,每每到了最后,那些新科进士都是被暗中分了派系的。

这次借口南巡,光熹帝的意图便是亲自物色几位各方面都出色的学子,作为备用心腹,否则等到了殿试才选,这些学子早就被扔进染缸染了色,不干净了。

皇后苏氏一族昌盛百年,绝非一朝一夕能将其瓦解,要想对抗苏家,就必须重新培养一批完全信得过的朝廷新贵。

所以光熹帝决定从科举源头抓起。

如今二月,正是各省县考的时候,他一路行来,暗中观察了不少学子,只是都不太中意。

那些人要么有点小聪明,却聪明不在点子上,要么过分老实本分,容易被人算计利用。

光熹帝理想中的人选,首先得是个“刺头”,当然不是指性子嚣张跋扈不讲理,这种“刺”,是指但凡他占了理,管他面前的人是天王老子还是玉皇大帝,照怼不误。

要想对付朝堂上苏家那几个老家伙,就得来个浑身都是硬刺的,谁出头刺谁,谁被刺成筛子谁倒霉。

除了刺,还得有脑子有城府,要是能达到‘算计了你你还全然不知情笑嘿嘿地跟他称兄道弟’这种境界,那就最好不过了。

光是这么想想,光熹帝就先暗爽了一把。

只可惜,巡视了这么些日子,愣是没碰到一个能入眼的。

光熹帝来平江县之前还在反思,自己是不是把要求定高了?一个还在科举门槛边转悠的学子,他要是能有那胆识那脑子那城府,还不早就上天了?

他甚至决定等到了平江县,就把要求降下来,若是降低要求都挑不到合适的,那就只能打道回京,再想想别的法子了。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主仆二人刚到平江县的第一天,就碰到了宋巍夫妻耍诈行骗,一手空手套白狼的小伎俩用的是炉火纯青,轻言慢语之间就多了个县令和盐商当后盾。

可笑那卢县令和张老爷至今都还心照不宣地以为宋巍是对方的亲戚。

至于宋巍这么做究竟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光熹帝至今没琢磨透,但他觉得,宋巍不可能没有任何目的地做这样一件冒风险的事。

因为光熹帝特地让楚风去打听过,宋巍此人骨子里是十分清傲的。

一开始,光熹帝还以为宋巍讨好卢县令和张老爷,是打算在县考上作弊,可是见到了宋巍本人,光熹帝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他虽然便衣出行,但天子之威犹在,这一路行来,几乎没人能在他面前做到这般面不改色不卑不亢,还敢开口怼得他哑口无言。

宋巍是个聪明人,从自己的着装和楚风的打扮上,应该能猜出他地位不凡。

猜出他地位不凡还敢随便刺?可见真是个招惹不得的刺头。

光熹帝不禁失笑。

宋巍连上位者都不屑讨好,能放下满身傲骨去讨好一个地方父母官?

这太说不过去了。

052、出去走走

宋巍带着温婉回了客栈,上楼前顺便叫了几个简单的小菜和沐浴用的热水。

进房后,温婉去往床榻边,翻出包袱里宋巍换洗的衣裳,准备一会儿伺候他沐浴。

宋巍跟了进来,顺着床沿坐下,等她把衣服放在床头柜上才出声,“刚才的事,婉婉有没有被吓到?”

温婉轻轻笑了一下,她真没事,那两个人的目标是宋巍,带走她,无非是为了引宋巍去酒楼罢了,并没有把她怎么样。

见她脸上的表情不像在撒谎,宋巍才露出几分愉悦,握住她的手拉她坐下,声音平缓轻柔,“后面几天,你就在客栈里等我,想吃什么,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出去太危险了,我不放心你。”

温婉原本想解释点什么,却听得他又说:“如果再出现今天这种情况,而我又在考试,出不来见不着你,怎么办?”

温婉妥协了,听了他的话,乖巧应下,表示不会再去县衙外等他。

毕竟,她是真心希望相公能在考场上好好发挥,若是考试的时候脑子里还要想着她的安危,那自己这个妻子就当得太失职了。

宋巍捏了捏被自己握在掌心里的那只小手,目光变暖,俯身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嘱咐,“我去沐浴,一会儿饭菜上来了,你先吃。”

温婉耳根发烫,有短暂的失神,等听到客栈小厮的敲门声时,屏风后的宋巍早就脱了衣裳泡进浴桶。

她想伺候也来不及了。

温婉站起身推开门,小厮手里端着托盘,动作很迅速,进来后没多会儿就把饭菜摆好。

温婉坐下来,随意看了一眼。

宋巍点的都是些家常菜,比不得之前在松鹤楼吃的名品佳肴,可温婉就是觉得闻着比什么都香。

大概因为这是她习惯了的,寻常百姓吃的菜,也因为是相公亲自点的。

她没有动筷,往他碗里盛了汤以后就呆愣愣坐着。

他们住的是普通客栈,不大,屏风后宋巍洗浴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里尤为明显。

在家时,温婉不是没伺候过宋巍沐浴,可不知怎么的,换了个地方,听着里头水花撩动的声音,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了速。

紧张得像新婚之夜即将与相公圆房的新娘子。

宋巍出来的时候见小丫头瞧自己的眼神有些闪躲,他笑了笑,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过来,挨着她身边落座,目光转向她白净细腻的小脸,“做什么亏心事了?”

刚沐浴完的男人,声音带了点放松过后的慵懒,苏到人骨子里,勾得人心痒痒。

温婉突然有一种想抱抱他的冲动,可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没好意思真那么做,调整好情绪,接过他手里的毛巾帮他把头发擦干。

吃完饭,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只不过因为这里是县城,入夜后灯火阑珊,所以下面的街市上显得格外繁华璀璨。

温婉还以为,宋巍会像昨夜一样看会儿书就睡觉。

哪曾想他连书本都没拿出来,站在窗边看了看外面的夜景,转过身,三两步走到她面前,自然而然地攥住她的小手,推开门就往楼下走。

温婉满心疑惑。

宋巍似乎察觉到,扬了扬唇,“出去走走。”

053、穷得如此理直气壮

凉风习习。

宋巍握紧温婉的手,在人群熙攘的夜市里穿梭。

温婉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脸颊被冷风扫过,左手被他的右手包裹得严严实实,手背上,是他掌心的温热。

细节之处的暖,让人动容。

旁边似乎有人投来艳羡的目光,是个摆馄饨摊子的妇人,声音随着风飘过来,“呀,好一对恩爱的小夫妻。”

温婉羞涩低头,唇角的笑容沾了蜜似的甜。

宋巍在一家银楼前停了下来,回头看她,“咱们去这儿。”

温婉抬眼,光线有些暗,再加上不认得匾额上的那几个字,所以没猜到这是什么地方,等进去了才看清楚这里面是专门卖首饰的。

她都没问价钱,只扫了一眼铺子里的华丽装潢就硬拽着宋巍要往外走。

这种地方,可不是他们穷人家来得起的。

宋巍却笑:“当初成亲成的匆忙,没给你准备什么好东西,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难得你亲自陪我来县城,我给你买件礼物,当做是给你的补偿。”

温婉拼命摇头,不要不要,去年成亲,宋家那排场已经是十里八乡头一份了,至于首饰,她不是已经有个银镯子了吗?再说,她成天待在家里,屋前屋后的活儿都要帮着干,很少有收拾打扮的机会,这些东西买回去也是压箱底的,何苦白糟蹋钱?

以往宋巍挺会听她的话,但今日似乎是铁了心要买,已经伸手准备去拿柜台上一个水头不错的玉镯子。

正巧这时,旁边也伸过来一只手,先一步将玉镯拿了过去,顺嘴夸道:“这镯子成色不错啊!”

听到熟悉的声音,温婉看过去,见对方正是白日里将他们夫妻弄到松鹤楼的那位肖老爷,他正拿着玉镯子问旁边的侍卫,“楚风,你说这镯子买回去,夫人能喜欢吗?”

楚风嘴角微微抽了抽,点头,“主子的眼光向来不错,只要您喜欢,夫人肯定也会喜欢。”

光熹帝满意地点点头,转而看向宋巍,“宋公子,看来你只能割爱了。”

宋巍淡淡嗯了一声,“既然肖老爷看中了,那你拿走吧!”

光熹帝:“你不跟我抢?”

“反正我也买不起。”

旁人遇到这种囊中羞涩的窘境,十有八九都会找借口避开,然而这个人就这般云淡风轻地说出来了,穷得如此理直气壮,他宋巍绝对是头一个!

光熹帝满额黑线,“……买不起你刚才还准备拿?”

宋巍不咸不淡地瞧他一眼,“我就是手闲不住,随便看看的。”

光熹帝:“……”

他是准备来开撕的,就想试试宋巍要是跟苏家人对上,这张嘴能不能气死人,然而剧本并没有按照他的预想演下去,人家压根没搭理他,没撕成。

至于能不能气死苏家人,光熹帝不知道,不过他现在倒是挺气的,气得想踹宋巍两脚,忍了又忍才忍下来。

楚风却是没忍住,嘴角直抽,他觉得自家主子很有受虐狂的潜质,明明白天在酒楼就没讨到好,大晚上的又跑出来准备跟人撕。

……你说你堂堂一国皇帝,还能不能有点追求?

054、骗人还能图什么?

那只玉镯子到最后没买成。

出了银楼,宋巍给温婉买了不少她爱吃的零嘴。

见小丫头抱着零嘴傻乐的样子,他也跟着弯起嘴角,“今晚不成,还有明晚,后晚,到时候我再带你来选你喜欢的。”

温婉用眼神指了指自己怀里的一大包点心吃食,表情很是欢喜。

宋巍看着她,“喜欢这个?”

嗯!

温婉头点的很诚恳。

“不喜欢镯子?”宋巍又问。

不喜欢。

温婉觉得,那玩意儿买回去真是压箱底的,还不如零嘴来的实在,能吃,还好吃,她喜欢。

宋巍从温婉的表情看出了小媳妇儿吃货的潜质,不禁暗暗失笑,怎么以前没发现她喜欢这些能吃的小东西?

转念一想,她从前在娘家日子过得艰难,能吃到零嘴的机会并不多,也难怪会这么喜欢了。

回到客栈,温婉为防半夜老鼠偷吃,仔细地把宋巍给她买的零嘴藏进柜子里,关严实了才放心去睡觉。

吹了灯,宋巍一如既往地将她搂入怀里。

听着小丫头熟睡之后浅浅的呼吸声,宋巍想到了白天在松鹤楼,肖老爷问他:为什么参加科考?

这个问题,其实早在今日之前他就已经有了答案,他是为了权。

有了权,他才有能力保护她,给她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他想,陆婶婶当年把小丫头交到自己手里,肯定也是希望自己能娇养她的。

这一夜下了细雨,整个平江县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雨雾中。

天还没亮,温婉就起了,把相公入考场要用的笔墨和吃食都装进考篮里,确认没少东西才落了锁。

宋巍穿戴整齐走过来,见她从起床就一直在操心他的事,都还来不及收拾自己,他从后面抱住她,下巴在她颈窝摩挲两下,知道劝不了她别起这么早,他只能温声道:“一会儿我走了,你再回去睡个回笼觉。”

温婉答应得爽快,送他下楼,给他撑开伞。

目送着相公走远,温婉又在客栈外头站了好一会儿才回房。

她并没有真的听他的话躺床上睡回笼觉,而是把他温习过的那些书本找出来,甭管看不看得懂,她都学着他认真时的样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

午饭的时候,她也没花钱点菜吃饭,就把宋巍给她买的零嘴翻出来,每样吃了一点。

宋巍回来的时候特地问了客栈小厮,知道她一整天都没出门,也没下来吃饭,他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干脆吩咐小厮,接下来的三天,每顿都要按时送饭菜上去。

温婉用眼神指责他糟蹋钱。

宋巍问她,“你要是不按时吃饭,饿出个好歹来请大夫看病抓药,就不糟蹋钱了?”

温婉默。

——

转眼五场考试结束,宋巍夫妻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临走前,宋巍打算履行承诺,买一件首饰送给温婉。

半道上小两口再次被楚风给截去了茶楼。

光熹帝临窗而坐,面前的桌上摆放着一个镂空的精致盒子,盒盖打开,里头的东西正是那夜往宋巍手上抢来的玉镯。

夫妻俩落座以后,光熹帝把盒子推到宋巍跟前,说他要走了,就当是相识一场,补送给宋娘子的见面礼。

宋巍并没矫情,坦然收下,淡淡道了声谢。

光熹帝见他这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心里那叫一个气啊——你这小子缺心眼儿吗?知道朕是尊惹不起的大佛,如今都说要走了,你还不知道讨好讨好朕?

光熹帝暗暗噎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宋公子,我能否问你个问题?”

“肖老爷请说。”

“你当日设局骗卢县令和张老爷,图什么?”

“骗人还能图什么?”宋巍道:“不就是图个心情畅快。”

光熹帝:“……”

055、这闷亏吃得值

光熹帝此次南下的目的是为了暗中寻几个有脑子嘴巴毒的学子栽培栽培,将来好对付苏家人,结果苏家人还没对付上,倒先把自己气了个半死。

离开平江县时坐在马车上都还没忘了这茬,一个劲往嘴里灌凉茶水,连灌了好几杯才勉强冷静下来,过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叱骂一句,“小兔崽子!”

外头骑在马背上的楚风闻言,眼皮跳了跳,心说这不就是皇上您心心念念要找的人吗?如今找到了,反倒不乐意了?

楚风跟在御前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着能把皇帝给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人才。

关键是你还挑不出他哪里错了,人家既没得罪皇帝,态度也没嚣张狂妄让你不爽,反而平顺温和,你问什么他答什么,就是说出来的话,忒欠,让人一听就想两把掐死他。

楚风觉得,光熹帝这个闷亏吃的值。

宋巍要真是个成气候的能尽快考到京城去,苏家人就算是真正遇到对手了。

这么一张利嘴,往朝堂上一搁,苏家那帮老东西就算是抱成团,也不一定能说得过他,到时候一个个可别被气得口吐白沫想撞墙。

——

把一向以“贤”闻名的光熹帝气得跳脚的那位人才,此时正陪着小媳妇儿在逛街。

温婉的意思是,肖老爷已经送了一只玉镯,宋巍就没必要再买了。

宋巍却觉得,别人送的是别人送的,他买的是他买的,那压根就不是一回事儿。

温婉不让买贵的,让他意思意思就行,毕竟四月份又要接着府试,到时候来回奔波,花费的可不都是钱吗?

两人逛了一段,温婉瞧见路边有卖簪花的,做得挺漂亮,自己挑了一对嫩粉色,然后转头笑嘻嘻地看着宋巍。

宋巍失笑,“就要这个?”

温婉点头,簪花那么漂亮,哪里不好了?干啥非得买贵的,她喜欢不就行了?

宋巍拗不过她,上前来付了二十文的簪花钱。

两人回客栈拿了东西,退房以后才走出来,就见谢涛不知何时已经赶了牛车停在外头。

见到宋巍和温婉,谢涛热情地喊了一声,“三表哥,三表嫂。”

宋巍问:“你怎么来了?”

谢涛干笑两声,“我哥让我来的,他算准了你昨日考完,今日该回家了,就让我来接,可惜没遇到旬休,否则我哥肯定要自己来,哪轮得着我啊?”

宋巍嗯一声,“辛苦了。”

“嗨,我就顺路的事儿。”谢涛指了指牛车,“快上来吧,天色也不早了,咱得抓点儿紧,否则再混下去,真得摸黑赶路了。”

宋巍扶着温婉先上去,自己再跟上,坐在她旁边。

谢涛把牛车调个头,出了闹市,稍微安静一点了才扭过头来问宋巍,“三表哥这次县考顺利不?”

宋巍道:“若是不顺利,我也不可能等到今日才回家了。”

“哎呀,那可太好了。”谢涛满面喜色,“大喜事儿啊,怎么着,回去以后是不是请我们哥俩喝两盅庆祝庆祝?”

“是该庆祝,毕竟参加县考到如今,十八年了,我第一次成功入考场。”宋巍说这话的时候,视线落在温婉身上,带着笑意,“我和你表嫂买了些菜,一会儿你回去叫上你爹娘兄嫂他们,全都过来吃饭。”

056、采花铺路

宋二郎家的三丫不安生,二郎媳妇抱着回娘家请村里的田婆子揉肚子。

田婆子干这营生几十年,手法十分娴熟,没多会儿就把小丫头给揉乖了,伸手问二郎媳妇要五十文钱。

二郎媳妇瞪大眼睛,“上回来都才三十文,今儿咋这么贵?”

田婆子道:“这回比上回严重,收费肯定就比上回多。”

“那你也不能昧着良心讹钱啊!”

二郎媳妇气黑了脸,什么叫这回比上回严重?再严重,能多出二十文钱的毛病来?

田婆子咬死了就要五十文,不给就不让她把孩子抱走。

二郎媳妇无可奈何,她来的匆忙,身上刚好只揣了三十个铜板,多一个都掏不出来。

知道揉肚子的田婆子是出了名的不好说话,她只好转头回娘家问她娘田张氏借。

田张氏一听又要往那丫头身上花钱,阴下脸来,“借什么借,一个赔钱货,也就你拿她当宝贝疙瘩供着,人吃五谷杂粮长大,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你多烧两碗热水给她灌下去,你看她还娇不娇气!”

二郎媳妇满心无奈,“娘,你说我这揉都让人给揉了,总不能赖账不是?我要是不给钱,她也不让我把三丫抱走啊!”

“不给正好,留他们家养着吧,给你省点儿钱,将来还得养儿子呢!不得处处花钱?”

见二郎媳妇被戳到痛处不吭声,田张氏扭过头来,“怎么着,你们家是真不想要儿子了?”

二郎媳妇抬手抹泪,“我倒是想要,那克星一天留在家,我就一天生不出儿子来,我能咋办?闹上门把人给撵出去不成?”

这话倒是提醒田张氏了,“去年你不是说请真人回家作法吗?咋的后来不吱声儿了?”

“还不是我那婆婆……”二郎媳妇说到后面,声音逐渐弱了下去。

田张氏听得火大,“成天就你婆婆你婆婆,你们都分家多少年了,你还怕她吃了你不成?”

二郎媳妇小声道:“我当时上门去提请真人作法,我婆婆也拿分家说事儿,意思是我管不着小叔子。”

“她不让你管,我这个当娘的亲自上门去帮你管!”

田张氏铁了心要上宋家闹,问二郎媳妇宋巍在没。

二郎媳妇想了想,说三郎去县城考试了,来前听到隔壁院的婆婆叨咕了句今儿个回来。

“考试?他考什么试?”

宋巍有多倒霉,田张氏这个做亲家母的再清楚不过,自打十岁参加县考到现在,十八年了,屁股都没坐稳过考场里面的板凳,他要是能考试,天上的太阳非打西边儿出来不可。

提起这茬,二郎媳妇腰背挺直起来,“去好几天了,还是带着那个哑巴媳妇儿去的,八年前参加县考,带着他大哥大嫂的尸身回来,这回指不定又得闹出什么事儿来。”

“那正好,咱们上门看笑话去,今儿捉个正着,就不信你那出门都要看黄历的婆婆还把宋三郎当个宝!”

——

谢涛的牛车还没进村,温婉就叫停了。

宋巍小声问她是不是内急,温婉顺势点点头,下了牛车以后钻进路旁的野花丛里,一大把一大把地采着野花,然后仔细铺在花丛间的小道上。

这是田家庄通往上河村最近的一条道,这会儿开春,花丛里蜜蜂很多。

温婉是看清楚了不远处的大松树上挂着个蜂巢才来采花给田张氏铺路的。

大概铺了有三四丈远,温婉才擦擦手,转身回去。

宋巍拉她上来时,隐约间似乎看到小媳妇儿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

057、自作自受

二郎媳妇从田张氏手里借了二十文钱,付了田婆子以后抱走三丫,母女俩一脉相承,都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锁好门就往上河村来了。

路过那片野花丛时,二郎媳妇顿了一下,看着铺了有三四丈远的花枝,皱眉问:“谁手闲不住满地铺花?”

田张氏道:“没准儿是地上滑,过路人铺了好走路的,赶紧的吧,你别傻戳着了,一会儿我还得回家给你爹做饭呢!”

被田张氏一催促,二郎媳妇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走。

母女俩脚踩在满地花瓣上,一前一后把花汁给踩了出来,浓郁的花香味很快就招来了周围的蜜蜂。

田张氏吓得面色惨白,生怕那蜜蜂往自己脸上飞,忙伸手去挥赶。

这一赶,真把成群结队的野蜂给惹恼了,嗡嗡嗡就往她脸上蛰。

田张氏疼得尖叫一声,捂着脸在地上打滚。

二郎媳妇嘴边也被狠狠蛰了一下,手一哆嗦没抱稳,三丫被她撂进半人高的草丛里,好在草丛柔软,没太伤着,奶娃娃哭了会儿就消停下来,伸手扯花玩,躲过一劫。

二郎媳妇和她娘田张氏却是彻彻底底着了道,这还没完,蜂巢那边跟着又飞过来一大群野蜂。

二郎媳妇吓哭了,转头看田张氏,“娘,你快想想办法啊,我的脸好疼。”

“我能有啥办法?跑啊!”

二郎媳妇疼,田张氏更疼。

野蜂都是有毒的,她两边脸已经肿了起来,疼得说话都费劲。

“都怨你,要不是你出手撵蜂,我能被蛰吗?”二郎媳妇疼得狠了,埋怨起亲娘来。

田张氏愣了一下,随即破口大骂,“我是为了谁才来的上河村?你要这么说的话,往后你们家那点子破事儿我也懒得管了,你乐意被人克,好吃好喝地养几个赔钱货送出去,跟我有啥相干?”

田张氏脱下外衫拼命赶着野蜂,调个头朝着田家庄跑。

“娘——”二郎媳妇看着她娘的背影,急红了眼。

——

打从宋巍出门去县城考试的一天起,宋婆子那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虽说八年前大郎夫妇的事儿不怪三郎,可说到底,也是因为三郎命不好,才会遭此一劫。

之前宋巍跟他娘说温婉有特殊本事,能帮他避灾。

宋婆子就当句玩笑话听听,没真往心里头去。

“老头子,你说三郎这回能不能顺利考完回来?”

一想,宋婆子就干啥都没劲,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来回打转。

宋老爹打了盆水,坐在小马扎上弯腰磨刀,嘴里叼着烟锅子。

比起宋婆子来,他显得格外冷静。

听到老妻的话,宋老爹抬头道:“这人都还没回来,你跟这儿瞎着急有啥用?天色也不早了,你赶紧去做饭,让他们一回来就能吃口热乎的。”

“不去!”宋婆子一屁股坐在石墩子上,撒气似的道:“没见着三郎全须全尾地从县城回来,我哪有心思做饭?”

宋老爹还想说句什么,就被里屋出来的宋芳岔了话,“爹,您就让娘歇会儿吧,我去做饭,保证让三哥三嫂回来就能吃上。”

没多会儿,院门外传来宋巍的说话声。

宋婆子马上精神起来,三两下跑出去,也不等宋巍喘口气,开口就问:“三郎,你这回咋样?路上遇到事儿没?进考场了吗?考试顺不顺利?我看你都瘦了,是不是这几天没吃好睡好?”

058、疼,疼死了

被当娘的逮着就一顿连环拷问,宋巍并没有露出丝毫的不耐,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慢慢回答了宋婆子。

听说儿子顺利进了考场,考完才回来的,宋婆子还有些不敢相信,“当真?你不是在哄娘开心吧?”

宋巍正要开口,里头宋老爹的声音就传了出来,“有多少唠叨不完的话,也该让三郎进屋先喝口水喘口气儿再说,有你这么堵在门口审问自家儿子的吗?”

“就你话多!”宋婆子回过头顶了一句,然后乐呵呵地看向宋巍,“三郎,快进屋,芳娘已经做好饭了,就等你们上桌呢!”

说起做饭,宋巍想到路上答应了谢涛的事儿,忙道:“娘,我刚让谢涛回家去请姑父姑母他们过来吃饭了,再添几个硬菜吧!”

说着,将他们小两口从县城买回来的鱼和猪肉交给宋婆子。

“难得你折腾了这么多年终于平平顺顺地进了考场,请他们家来吃顿饭也是应该。”宋婆子接过东西,转身要去厨屋。

温婉撸撸袖子,打算去帮忙。

“婉婉。”

宋巍轻唤一声,后续的话还没说,就被宋婆子给截了过去,瞧了温婉一眼,“厨屋里有我们娘俩,婉娘就不必来了,免得一会儿真把你给累坏了,三郎又该怨我这个当娘的不知道心疼人。”

见温婉站着不动,宋婆子扔给她个眼神,“还不进去,要我这个当婆婆的亲自请你?”

温婉拗不过,只好跟在宋巍后头进了屋。

宋芳动作利索,早就烧了热水把茶沏上,给兄嫂一人倒了一杯,接着去厨屋忙活了。

没多会儿,谢姑妈家那头的人过来,谢姑妈本来要去帮宋婆子,见温婉在堂屋坐着,她就留下来,使唤了两个儿媳去。

其实谢姑妈跟温婉也没法沟通,只是不想温婉一个人跟一帮大老爷们儿坐得尴尬,就简单地跟她聊了几句,很快把注意力转到宋巍身上。

谢正听说宋巍真的顺利从考场里出来了,心里头比谁都高兴,“我就说嘛,三表哥这回是真的转运了。”

谢姑妈听得直咂舌,“三郎,你说你今年运气咋这么好呢?”

“那还用说?”谢涛意有所指地看了温婉一眼,“肯定是三表嫂给旺着了呗!”

谢姑妈不信这鬼话,但当着人家小两口的面不能驳,就附和了句,“说的也是,要不三郎咋能带着小媳妇儿去考试呢?”

宋巍知道他们都只是说笑玩,并非真的相信婉婉能帮他转运,他淡淡一笑,没打算解释。

有些秘密,他们夫妻俩藏在心底就行了。

宋婆子今儿高兴,想着暂时不跟隔壁院那两口子计较,亲自上门去,打算请他们一家过来吃顿饭,算是给三郎成功入场添添喜气,没成想进院儿就见二郎媳妇一张脸肿得跟猪头似的,躺在长凳上有气无力地直哼哼。

宋婆子吓了一跳,“哎哟我的天,你这是咋整的?”

二郎媳妇见婆婆来了,想哭哭不出,磕磕巴巴地道:“娘,我疼,疼死了。”

宋婆子拉下脸来,“疼你不让你男人请大夫,朝我哼哼有啥用?我能给你止疼还是咋的?”

“二郎刚出去,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把大夫给请来呢!”

二郎媳妇满心委屈,都怪她娘出的什么馊主意,若不是嚷嚷着要闹上宋家门,她能无缘无故被蜂蛰吗?

059、我咽得下去吗我?

“娘,你来我们家是不是有啥事儿?”

二郎媳妇可还没忘了上回被宋元宝宰了的那只鸡,到如今心都还在滴血,生怕婆婆又过来割她的肉。

二郎媳妇一撅屁股,宋婆子就知道她要拉什么屎,本来她真没想着要往这边拿东西,被二郎媳妇这么一提醒,不拿白不拿。

宋婆子眼睛往她家鸡窝里瞄了瞄,“我寻思着,三郎这几天县考辛苦了,你们做二哥二嫂的,出不上力也就算了,我抓只鸡去出点儿肉。”

二郎媳妇这下是真想哭,“娘啊,你还不如直接割我的肉算了。”

她辛苦大半年才养成的下蛋鸡,招谁惹谁了啊?

宋婆子瞪她,“你瞅瞅你脸上那胖炖肉,我咽得下去吗我?”

二郎媳妇:“……”

眼瞅着婆婆又抱走一只老母鸡,二郎媳妇心肝都像被人给挖走了,“娘,你好歹给我留一口。”

“肉你就甭想了。”宋婆子扔给她一句话,“一会儿我让芳娘给你送碗汤,都折腾成啥样儿了还想着吃肉,嫌脸肿得不够高?”

二郎媳妇两眼上翻,险些气晕过去。

等宋二郎请了大夫来给她消肿敷药过后,宋芳果真送了碗鸡汤来。

二郎媳妇心里头堵得慌,一口也咽不下去。

宋二郎哄了半天没用,再好的心性儿都给磨没了,“我说你差不多得了啊,不就是一只鸡吗?娘不也说了,是给三郎县考成功庆祝的,三郎读书的事儿,咱帮不上什么忙,送只鸡给他补补身子不是挺好的吗?”

“好什么好?”二郎媳妇踹他一脚,“合着不是你养的鸡,你不知道心疼?”

“那咱也不是白给啊!”宋二郎道:“你想想,三郎要是能一路往上考,将来中了秀才举人啥的,家里田地的税全给免了,咱是不是跟着沾光?”

二郎媳妇突然安静下来。

宋二郎见她听进去了,接着往下道:“我听说,秀才能免八十亩,举人四百亩,四百亩啊,咱家两边院儿加起来都没那么多田,那剩下的空儿是不是得给人挂田?这要真挂了,一年得收多少粮食啊?捣腾成钱也能换几十两银子吧?”

“别说几十两,就是几百两,那也是三郎家的,跟咱家有啥关系?”

“话可不能这么说。”宋二郎早就打好主意了,“三郎给别人家挂田他要收好处,给自家兄弟挂,他总该免了吧?既然不用缴税,到时候我就跟爹娘说,三郎读书忙,田里的活儿他顾不上,为了给二老减轻负担,这往后啊,大哥家的那几亩田就分过来给咱们种,一亩田三四百斤的产量,这一年下来,咱也能卖不少钱呢!”

这话说的是没错,可二郎媳妇还是觉得不妥,“那万一咱辛辛苦苦种出粮食来,完了爹娘伸手来要咋办?”

“你就不会多抱两只鸡去堵住他们的嘴?”

“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二郎媳妇说着,又想到了什么,“那万一三郎要是考不上呢?”

“你这乌鸦嘴,就不能盼着他点儿好?”宋二郎真要给她气着了。

“我就是想着,他前些年干啥都不顺……”

“这回不就顺了吗?”宋二郎道:“三郎以前那叫时运不济,如今运道来了,挡都挡不住,他要升官发财,咱就跟着喝汤吃肉,那是好事儿,我可警告你啊,娘精明着呢,你往后要是还敢闹腾,她一伸手,能把你打得比现在还肿。”

二郎媳妇一听,胖墩儿脸上似乎更疼了。

060、威胁

之前就做了鱼和肉,这会儿又加了只鸡,今日的菜十分丰盛。

饭桌上,谢姑妈没见着宋二郎夫妻,问宋婆子,“二郎两口子咋不过来吃饭?”

当着谢家那么多人,宋婆子不好说什么,随口道:“二郎媳妇早前出去,不小心被蜂蛰了,刚请大夫来看过,这会儿躺家里休息呢,来不了。”

怕谢姑妈误会什么,宋芳忙插话,“我已经给二哥和几个小丫头送了吃的,就不管她们了。”

谢姑妈点点头。

她和宋老爹头上原本有个大哥,只不过大哥还未到成家年纪就病没了,谢姑妈小的时候格外依赖宋老爹,对宋家这几个侄子侄女更是疼爱有加。

当年宋二郎一家闹着要分出去,谢姑妈还亲自上门来劝过,嘴皮子都磨破了,最后也没成。

可即便这样,谢姑妈还是希望每回来二哥这边的时候都能看到一大家子人和和乐乐的,毕竟大郎夫妇已经不在了,若是活着的人还闹僵,不是让底下的心寒吗?

吃完饭,天色已经不早,谢家人没坐多大会儿就回去了。

半道上碰着上河村人,问他们一家齐齐整整地来,是宋家有啥事儿吗?

谢姑妈高兴,就没瞒着,实话说宋巍县考回来,请他们一家人来吃饭。

村人惊着了,“你说啥?宋三郎真去考试了?”

那个倒霉蛋,从小到大就没一件事是顺的,上个月有人传宋巍今年报了名打算县考,私底下就有不少人议论开来,说他几年前最后一次县考害死了亲兄嫂,这次还敢去,不知道他们家谁又要跟着倒大霉了,没准就是那位刚过门一年的小媳妇儿温婉。

为此,还有几个妇人替温婉暗叫命苦,虽说不能开口吧,可人长得水灵啊,手脚又勤快,嫁到别人家去,条件或许比不上宋家,但只要她多多费点心力操持,早晚能攒出家底来,谁家过日子不是这样的?

可惜她跟了宋巍,享了眼前的福,就得搭上往后几十年的命,实在太亏。

……

可刚才听谢姑妈这一说,合着宋巍今年不倒霉了?

那人有些反应不过来。

谢姑妈不用打听都知道这些人脑袋里想的什么,这么多年,宋巍身上的倒霉事从来都是他们围在一块儿闲磕牙的笑话。

看宋巍的笑话甚至已经成了他们的一种习惯。

如今人家不倒霉了,平平顺顺地入了考场考完走出来,可不就让某些人心里不得劲了吗?

想到这儿,谢姑妈挺了挺腰板,声音响亮地说:“前头二十几年,那是老天爷在磨练我们家三郎,等磨练够了,一准儿让他上京城做官老爷去,到时候那些背地里嚼官老爷舌根子的,就等着蹲大狱吃牢饭去吧!”

那人被她吓得不轻,脸色唰一下全白了,想想又不甘心,“宋家姑妈,有你这么唬人的吗?都说法不责众呢,那么多人在背后议论过宋三郎,就不信他真当了官老爷能六亲不认回来把所有人都给逮到大牢里去。”

谢姑妈叉腰瞪眼,“你要不信,试试看?”

那人吓得一哆嗦,扛着锄头不要命地跑了。

061、拉仇恨的存在

几日后,县衙礼房公布榜单,宋巍考中县案首。

这件事很快传遍乡里。

乡下泥腿子见识短,“啥叫县案首?”

就有人洋洋自得地吹嘘,“没见识!县案首还能是什么?县考第一名呗!跟府考和院考第一名并称小三元。”

吹嘘的这位不是旁人,正是旬休回来恰巧听说他爹中了案首的宋元宝。

宋元宝瞅了瞅乡邻们羡慕嫉妒的眼神,心里头别提有多畅快了。

他虽然年纪不大,有的事却记得很清楚。

他爹这么些年来,运气一直都不好,每次打算做点什么,中途总会出事儿,哪怕是简简单单地帮书肆抄书,去县城送一回书稿,全家人就得跟着提心吊胆一回,小姑得空去的话,都是尽量让小姑陪同的。

要不是他爹心性坚韧,换了旁人,只怕早就被折腾蔫儿了。

宋元宝听他奶说过,小的时候还会有人同情宋巍,等大一些,乡邻们慢慢习惯了宋巍喝口凉水都能呛死人的倒霉命,同情就逐渐变成了取笑。

甚至有些人家孩子哭闹,大人直接恐吓说再不听话就会变成宋巍那样。

小孩怕,乡邻嘲。

这就是宋巍二十八岁以前的状态。

宋元宝也因此被村里的小伙伴们疏远,他在村学那几年,唯一玩得好的就是温婉了。

不过,宋元宝从来都没有因为被人刻意疏远而感到委屈,他倒是觉得,那些在背后议论他爹的人都是一群没文化没见识的草根泥腿子,不懂他爹的雄心壮志,假以时日运道来,他爹一定能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吓死那帮乡巴佬。

宋元宝回到家,书包都来不及取下就给他爹来了个大大的熊抱,然后咧开小嘴,满脸欣喜地说:“元宝恭贺爹爹高中案首。”

宋巍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宋元宝道:“这次旬休提前了一天,我在镇上遇到姥爷,他用牛车载我回来的。”

宋元宝口中的姥爷,便是温婉她爹。

宋巍点点头,“快去洗手吧,准备吃饭了。”

“不着急啊爹。”宋元宝一边伸手把肩头的书包拿下来,一边说,“我来的时候,先生特地交代了我一件事。”

“什么事?”

“先生让我问问爹,县考写了什么文章,能否再写一遍,交给我带回去,他要作为范文给学生上课的。”

宋巍失笑,“先生真这么说?”

“那是自然。”宋元宝一脸的与有荣焉,“先生还说了,不仅是县考,等府考,院考,甚至是乡试,只要爹进了考场,你的文章都拿去镇学做范文,让后生们好好学学。”

宋巍挑眉,“先生如何敢肯定我一定能考上去?”

说起这个,宋元宝就更自豪了,“因为先生说了,你是他见过最有天赋的学子,只要给你个机会,平江县这小小的地方是困不住你这只雄鹰的。”

宋巍伸手戳戳他的额头,“小心把牛皮给吹破了。”

“哪有?我说真的。”宋元宝看着宋巍远去的背影,急急解释。

他爹那是没瞧见,镇学那帮老家伙,才听说宋巍成功入了考棚,五场考试一场不落地考完,全都激动得老泪纵横,那场面,可比他描述的夸张多了。

要不是亲眼所见,宋元宝都不敢相信他爹还有这么大的魅力。

他爹果然就是个拉仇恨的存在,难怪老天爷前些年不让出头。

062、鬼娃娃哭

旬休一日,宋元宝又要回镇学去了。

宋巍在他临走前把自己县考的那篇文章写好。

宋元宝当成宝贝似的小心放进自己书包里,等到了镇学第一时间交给先生。

几位先生相互传着看,看完以后纷纷摸着山羊须赞叹,“果然不愧是实至名归的县案首,瞧瞧,人家这眼界这见地,可比我们这帮老家伙强了去了,这篇文章要是拿去上课,学生们准能获益匪浅啊!”

宋元宝听到塾师们这么夸宋巍,心里美滋滋的,想着等下回旬休,一定要把几位先生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他爹。

——

四月府考,距今不到二十天,春忙步入最后阶段。

宋巍要温习书本备考,温婉学字的事就暂且搁在一边,不忍心打扰他,和小姑子一块儿,跟着公公婆婆下地干活。

最近这段日子都挺平顺,温婉想着,府考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然而去府城之前,还是出现了预感。

这事儿说来是有人“做贼心虚”。

上个月宋巍县考回来请谢家吃饭那天,谢姑妈在回家的路上给人放了狠话。

本来只是想恐吓一下从前老爱在背后说三道四嚼舌根的那些人,却没料到真有人被吓急了,想着宋巍一旦真考到京城去当了官老爷就要将他们抓进大牢,那他们岂不是都得完蛋?

于是一群人商量着,宋巍不倒霉,他们就让他倒霉,让他一辈子都考不上去。

那几人拿上工具,在宋巍动身去府城的前一天晚上趁着天黑,背了几大筐子石头把去府城的必经之路给堵了。

那地儿本来就狭窄,这么一堵,牛车走不了,宋巍只能靠手脚翻过去,一番折腾下来,直接耽误了府考时间……

温婉没想到人心还能这么恶毒,心疼她家相公倒霉体质的同时又想着马上就要府考了,不能让他分心,就没说,因为算算日子,元宝要回来了。

宋元宝旬休这一日,刚好是那几个乡邻要害人的时候,温婉跟他很好沟通,写几个字,再加一点手语,宋元宝就全都理解了,并保证这事儿不会告诉他爹。

天色擦黑的时候,温婉找借口说带着元宝回趟娘家,母子俩点着油灯,脚程很快,在那几个人之前赶到目的地,藏在林子里。

温婉灭了油灯,天上挂着月亮,勉强能看清楚外面的情形。

宋元宝蹲在温婉旁边,小声道:“娘,我听奶说过,小奶娃的哭声才吓人,要不,我还是学小奶娃哭吧!”

温婉点点头。

学啥都成,只要能把人吓跑。

果然没多会儿,那几个人就提着油灯来了,背上背着背篓,手里拿着铁锹,看来是准备在这附近挖石头。

温婉仔细看了一下,几个汉子都是带着婆娘来的。

其中一人道:“哥儿几个,动作麻利点啊,一人背个四五趟就能把路全部堵死,我打要看看,宋巍那龟孙子明儿一早怎么赶着牛车从这里过去,呵呵,还要把咱都抓进大牢里去?我呸!他有那当官的命吗?”

他婆娘催促,“别叨叨了,快挖石头吧,这地儿阴森森的怪瘆人,咱还是早干完早回家的好,我可不想多待。”

说着,几个人撸撸袖子就要开动。

树林里,温婉示意宋元宝可以了。

宋元宝清了清嗓子,把婴儿的啼哭声学得惟妙惟肖。

他一张口,温婉后背的汗毛直接竖了起来。

好家伙,得亏她有心理准备,要不然真能被吓晕过去。

大晚上的,山林里传出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声,谁都不会认为那地方真有个活生生的奶娃娃,只能是鬼娃娃。

外头准备挖石头的那几人脸色齐刷刷变了。

“当家的,你听到啥声音没?”

“哪有什么声音?你别自个吓自个啊,赶紧干活!”

“不信你听,真有哭声从树林里传出来。”妇人吓得腿都软了,颤着手指向前方树林。

“呜哇呜哇”的“鬼娃娃”哭声断断续续地又传出来,一声比一声凄厉,还带着回音。

为首的汉子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小祖宗,我……我们不是有意打扰的,这就走,这就走,你别出来吓我们……”

说着还咚咚咚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另外那几人也跟着跪了下来,一声声带着颤音的“小祖宗”,喊得宋元宝险些没绷住笑出来。

温婉掐了他一把。

宋元宝又继续哭。

几个妇人被吓哭,汉子们也惊魂失色,一群人连滚带爬地往家跑,背篓和铁锹都忘了拿。

063、岳父什么时候搬的家?

等那几人彻底逃远,宋元宝才停止了假哭声,捂着肚子笑得打跌,“哈哈哈,乐死我了,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大傻子!”

温婉点亮油灯挂在树枝上,借着光线扯了藤蔓编成长绳。

宋元宝问她,“娘你干啥呢?”

温婉指了指外面那些背篓和铁锹工具。

宋元宝立刻明白了,老神在在地说了一句,“都是孙儿们孝敬来的,不要白不要,等拖回去就卖给村东头的二爷爷,价钱压低一点,还能换几个铜板使。”

温婉白他一眼:你怎么骂人呢?

宋元宝嘟囔,“娘刚才也听见了,是他们主动管我叫‘小祖宗’的。”

温婉还是不赞同,皱着眉,让他以后不准再这么说话。

若是个大人,那指定是开个玩笑,过了就过了,可元宝只是个孩子,孩子会捡话,有样学样。不制止他,让他以为这么说还挺好,往后要再见着刚才那几人,说漏了嘴引来祸事可咋办?

在宋元宝的印象中,温婉人如其名,一直都是温温软软的样子,脾气好得不像话,像今晚这么严肃,他还是头一回得见,有些被吓到,瞬间蔫儿了下去,低下头小声说:“娘,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温婉终于弯起唇瓣,揉揉他的脑袋,面上是宋元宝熟悉的温柔。

为了讨好后娘,宋元宝主动接过温婉手里的藤绳,自己把那几个竹篓拴在一块儿,等拖回了村也是他自己送到二爷爷家去卖的。

二爷爷平日里就靠着编筐去镇上换钱,今晚这几个背篓还挺新,低价卖的话,他肯定能收。

八个背篓,再加上锄头铁楸,总的换了二十文。

少是有点少,可说到底,也是白捡来的钱。

宋元宝喜滋滋地揣着铜板回来。

温婉还在大树下等着。

宋元宝一个没剩,把铜板全部交给温婉。

温婉数了十个留着,把余下的十个还回去。

宋元宝不接,小脸耷拉着,“元宝今夜说错了话惹娘不开心,不该要这个钱。”

认错态度这么良好,当然是要奖励的,温婉最终还是把那十个铜板给了他,两人拉了勾,表示今晚的事就他们俩知道,谁也不会往出说。

——

折腾了大半晚上,宋元宝回去没多久就睡了。

温婉推开睡房的门,里面油灯还亮着,宋巍在架子床边弯腰收拾明日一早去府城的行头,听到开门声,手上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去哪儿了?”

分明是平静到喜怒不辨的声音,却让某个“做贼心虚”的人听出审问的味道来。

温婉深吸口气,用手指了指娘家方向。

宋巍慢条斯理地把叠好的衣服装进包袱,理了理袖口,朝她走来。

温婉一动没敢动,后背紧紧贴在门板上,屏住呼吸,扯了扯嘴角,笑得很假。

宋巍在她跟前站定,一手撑着门板,微微俯身,鼻尖贴在她脖颈处嗅了嗅,然后伸出手,放在她脑袋上。

温婉浑身像窜了电流,不受控制地颤栗了一下,耳边听到他说:“身上有村外油菜花的味道,头发上沾着根新鲜的松针,脚底踩了松树坡的黑泥,岳父什么时候搬的家?”

温婉:“……”

064、坏家长!坏老师!

早知道宋巍聪颖过人,但没想到他会如此妖孽,一眼看穿。

连掩饰都来不及做一下的温婉脸上窘得慌,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眼前是男人伟岸挺拔的身躯,修长有力的臂膀将她禁锢在门板上,似乎不管她往哪个方向躲,都躲不开他身上那股专属于男性的味道。

下意识地,温婉闭上眼睛。

原本只是为了小小的逃避一下,哪曾想他会直接俯唇吻上来。

温婉蓦地睁开眼睛,什么都还没看清楚,就被男人粗粝宽厚的大掌给蒙住,撬开唇齿,进一步深吻。

温婉脑袋里嗡嗡嗡的,她觉得自己的小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从小到大,因为有预感的缘故,她对人对事还算冷静,可一对上宋巍,所有的常规都会被打破。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怕他。

不是宋巍怎么她了,而是他身上那种成熟稳重的气度,让她自然而然地就将他归为长辈。

小孩在长辈面前,难免拘谨。

温婉其实不是个娇娇软软的乖乖女,提前知道谁要害她,她会毫不手软地想办法反击回去,就好像当初火烧刘寡妇家院子整王瘸子,鲜花铺路引来蜜蜂阻止田张氏闹上宋家门,以及今天晚上带着宋元宝去扮鬼吓人。

温婉之所以能做到面不改色,都是因为前头那些年整人整习惯了。

所以,她从小就是个“坏小孩”。

坏小孩最怕的,就是遇到一个沉稳严苛的大人。

可是后来,她不仅遇到了,还主动嫁给了他。

虽然婚后宋巍除了宠,并没有哪里对她严苛,可她在别处蔫坏蔫坏的那股劲,一到他面前就使不上来。

似乎只要宋巍在,她就能不由自主地变成“乖小孩”。

温婉正郁闷,宋巍已经拦腰将人抱到床上,双手撑在她两肩侧,俯身望她,“以后还敢不敢撒谎了?”

温婉抿了抿被他咬得有些红肿的唇,突然觉得这是个坏家长!坏老师!做错了事不打手心,专咬她!

“嗯?”

头顶男人的尾音拔高。

温婉眨巴着眼睛,一副“你再问我也说不出来”的委屈样。

宋巍看穿了她装可怜的小伎俩,手上动作利落,三两下就将她剥了个精光。

……

架子床摇晃到半夜,温婉被翻过来折过去,累得动动手指头都觉得酸软,耳边似乎听到宋巍说了一句:“往后有什么事,不要想着一个人扛,你家相公不是摆设。”

温婉实在是太困了,眼皮都睁不开,迷迷糊糊中好像点了个头,然后往他怀里拱了拱,之后就酣睡到天明。

——

每次宋巍要出远门,宋婆子一颗心都是悬在嗓子眼儿的,这次也不例外,送小两口出门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让万事小心。

宋二郎夫妻自从那次商讨过宋巍考上去他们家能跟着享福之后,就没再闹腾了,听说宋巍今日要去府城,二郎媳妇煮了几个鸡蛋包好递给温婉,让路上饿了吃,还让宋巍好好考。

温婉没拒绝,收了鸡蛋。

府城远,宋巍不可能真赶着牛车去,宋老爹得把小两口送到县城,然后他们再从县城租马车去府城。

宋元宝要回镇学,搭了个顺风车。

牛车从村里穿过的时候,温婉听到有乡邻议论这附近闹鬼,说是张二两口子中了邪,爹娘都不认识了,见到谁就说谁是鬼,跪在地上磕头求小祖宗别害他们。

温婉和宋元宝交换了个眼神,低下头暗暗好笑。

065、头一次见他红了眼眶

牛车在镇学外停下,宋老爹亲自把大孙子抱下去,嘱咐他好好念书,等下旬回家还给他做好吃的。

宋元宝嗯嗯点头,想到他爹出远门代表着危险重重,有些不放心,一张小脸上布满了担忧,看向宋巍,“爹可一定要保重啊,我还等着拿你府考的文章给先生看呢!”

宋巍颔首,拍拍他的肩膀,“时辰不早,快进去吧!”

宋元宝没走,看向温婉。

温婉冲他笑了笑。

小家伙这才像吃了颗定心丸,冲着爷爷和爹娘挥了挥手,背着书包转身往镇学大门里去。

宋老爹调个头,牛车往县城方向走。

到县城的时候已经正午,宋巍要带宋老爹去饭馆吃饭,宋老爹不肯,说自己有带了烙饼,随便啃两个就行了,没必要糟蹋钱。

宋巍不赞同,“爹难得来趟县城,总不能饭都不好好吃一顿就回去吧?”

宋老爹看着宋巍,面上是慈父的关怀,心里隐隐担忧。

饭什么时候吃都行,小儿子却不是每次出远门都能平安归来的。

已经没了大郎,他这个当爹的承受不起再失去一个儿子。

“三郎还要赶着去府城考试,就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爹等着你,等你府考完平安到家了,想吃啥,咱就吃啥。”

“爹……”

宋老爹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快走吧,前头不远处就能租到马车。哦对了,身上揣的银钱够不够?不够的话,我还带了点,你娘常说的,穷家富路,在家里省着点儿也能过,出门在外,身上可不能没点多余的盘缠。拿去吧,要有个什么突发情况,没准儿还能应应急帮衬帮衬。”

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摸出个粗布包来,是一层一层仔细小心地包起来的,里面连碎银都没有,全是铜板,出门前宋婆子交代他在县城买些常用的跌打损伤膏回去,他常常上山打猎,或多或少都会受些伤,总不好每次大老远地跑来请大夫。

宋老爹想着儿子要出远门,花钱的地方多,这会儿全掏出来了。

宋巍没接钱,目光落在宋老爹伸过来的那只手上,黝黑粗糙,掌心沟壑一般的纹路像是被耕犁一道道耕出来的,指甲厚又硬,泛着被常年日晒雨淋的土黄色,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跟身形高大的宋巍站在一块儿,宋老爹显得有些佝偻,但他似乎是不想让儿子看出什么来,一直在努力挺直脊背,然而越努力,就越显得吃力。

温婉看着宋老爹,想到了她爹,抿着唇默默站在一旁。

“爹,那我们走了,您多保重。”

宋巍转身的时候,温婉看到他红了眼眶。

这是温婉来宋家这么久,头一回见宋巍情绪外露。

她想,宋巍心里一定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和宋老爹说,但宋巍是个行动派,有什么决心,只会默默去做,不管有没有把握,从来不会先把话说得天花乱坠。

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温婉跟上宋巍的步伐,谁都没有再回头,但温婉知道,公公一定还站在原地,满目沧桑地看着他们越走越远。

066、败家玩意儿!

平江县赶赴府城考试的童生不少,大多都是结伴而行,条件好一点的,四五个人雇一辆有顶棚的马车,平摊下来不算太贵,条件不好的,就跟着去府城的商队走,商队用的是拉货的露天马车,学子们占不了多少位置,几十个铜板就能给送到。

宋巍和温婉到了车马行一问,雇一辆有顶棚的马车上府城,中途不能载其他人,要二两银子。

如果中途可以载其他人,就一两银子。

温婉轻皱眉头。

不管是二两还是一两,她都觉得太贵,扯了扯宋巍的袖子,摇头表示不雇了。

反正都是马车,有顶棚和没顶棚的在她看来都没啥区别,只要能在考试前到达府城就行,温婉倒是觉得,商队的露天马车就挺好,便宜不说,一路上还能看看外面的风景。

宋巍没依她,已经掏出二两银子来递给掌柜的,“中途不能载其他人,马上给我们安排车夫,现在就启程。”

这败家玩意儿!

温婉气得扭过身去,不想理他。

车夫很快套好马车赶着过来,宋巍将他的书篓和行李都搬上去,这才过来哄温婉,唇角含笑,“生气了?”

温婉闷着头往前走了几步,二两银子的马车,谁爱坐谁坐去,她的屁股可没这么金贵。

“婉婉。”

宋巍从后面握住她的手腕,温声慢语,“咱们从这里去府城,就算是坐马车,也要一天半,如今天气转热,若是坐露天马车,你会受不住的。”

温婉没回头,心里轻轻哼了一声,谁说她受不住了?从小到大,田里屋里的活儿,她什么没干过?被太阳晒的还少吗?

宋巍见她还是不理自己,又说:“你不知道,我们租一辆专车,可以直接到府城,但跟着商队走,他们中途还要绕到别的地方去交货收货,万一要是遇上下雨天,所有人都得停下来找地方躲。几十个铜板是挺便宜的,可如果耽误了我考试的时间,几十两银子都换不回来。”

这话着实惊到温婉了,她慢慢转过身,看着他,像是在问:你没骗我?

宋巍失笑,“我当然没骗你,要不然你以为商队为什么几十个铜板就愿意把学子们送到府城去?人家又不是专程送的,只是办事途中捎带几个人而已,他们的路绕得可远了,又难走,中途什么变故都有可能发生的。”

温婉这才勉强信了他,也觉得还是相公的考试要紧,最后被他拉回马车上。

长这么大,温婉第一次坐马车,虽然贵得肉疼,可不得不说,马车是真舒服,里面垫了软垫,还有一床薄被,困了可以盖上休息,一路行来,竟然不觉得颠簸。

到府城的时候,距离考试还有两日。

雇马车已经花了二两,温婉不让住太贵的客栈,转了一圈后,找了家最简陋最便宜的住下来。

然后温婉发现,在这家客栈里住的学子还是很多。

夫妻俩把行李安放好,宋巍就带着温婉下了楼准备吃饭。

来的路上,他们都没买什么吃食,就吃了二郎媳妇给的那几个鸡蛋。

看着温婉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宋巍越发觉得心疼,所以刚到府城,打算带她去吃点热乎的东西暖暖脾胃。

他们去了一家面馆,里头坐了很多人,放眼望去,大半都是来考试的学子。

宋巍点了两碗红烧牛肉面,温婉坐下来,四下扫了一眼。

这一扫,预感就不好了。

067、酒壮怂人胆

宋巍察觉到温婉面色有异,问了一句,“怎么了?”

正巧小二已经端了牛肉面上来,温婉不想打扰他吃饭的兴致,就摇了摇头。

宋巍了解她的脾性,没再追问,低下头,在动筷之前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全都捡到她碗里。

温婉正准备拿眼睛瞪他,就听到男人说:“吃饱了,一会儿才有力气交代。”

温婉想到自己预感里的事儿,一瞬间心不在焉起来。

等回了客栈,她手语加文字并用,解释了好半天才把事情解释清楚。

预感里,本来这次府考挺顺利,榜单出的也快,放榜那天却有学子突然爆出来,说当日考棚里有人作弊,考官知情不报,明显是被收买了。

事情闹得很大,知府大人十分生气,怕上面彻查影响到他明年的升迁,索性当机立断,贴出通告,说前面的几场考试全部作废,所有童生备案重考。

其中有一个学子,考了很多年才好不容易考上童生过了府试,就盼着秋后院试能中个秀才,结果遇到了这种乌龙事件,听到要重考,他直接崩了心态,怕自己重考一次会落榜,脑子打结没想通,跳河自杀了。

府衙那边不知道他是自杀,派人来查案,很多学子被列入了嫌犯名单,宋巍就在其中,一并被抓进了大牢。

温婉在解释的同时,心里忍不住汗颜,她家相公在娶她之前那二十几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嫁给宋巍一年多,温婉算是摸清底了,除非宋巍成天待在家里不出来,否则但凡他想做点什么,就没有哪次是不倒霉的,不是他摊上事儿,就是事儿摊上他。

别人打架,本来全无干系的宋巍都能被那该死的霉运强拉硬拽跟着遭殃。

更何况,就算是待在家里,宋巍都还有走路摔死,吃饭噎死的可能。

打从出生的一天起就被衰神附体还能活到现在,温婉觉得她家相公简直就是个奇迹。

这样的人将来要是不能出人头地,天理难容!

宋巍见她出神,开口问:“看清楚死的是谁了吗?”

温婉回想了一下,没看清楚,但她肯定,那个人刚才就在面馆里。

宋巍沉默片刻,抬头看她,“那要不我们再折回去?”

温婉觉得有理,折回去没准真能找出是哪个倒霉孩子心灵这么脆弱。

两人关上门,才走到楼梯口,迎面就上来四五个学子,清一色的薄衫长袍,头戴书生方帽,乍一眼望过去,一个个斯斯文文,应该都是出去吃饭刚回来的。

其中一个似乎喝了点儿酒,走路飘忽,没踩稳,刚上来就摔了个大马趴。

前面几人纷纷回过头来。

“郝运,你到底行不行啊?早说了让你少喝点儿,你非是不听,这下好了,醉成这样,两天后还怎么下场考试?”

旁边有人笑:“老话说酒壮怂人胆,郝兄之前不是一直担心自己考不上吗?要我说,多喝点也不错,距离考试只有两天了,他这一醉,胆儿一壮,没准到时候下笔如神,写出一篇传世经典的文章来一举夺魁呢?”

其他几人纷纷跟着笑了起来。

甭管有没有恶意,那笑声在此时都显得格外讽刺。

摔在地上那位叫作“郝运”的学子已经扶着楼梯把手自己站了起来,听到同窗的话,被酒涨红的脸色瞬间晦暗下去。

温婉清楚地感觉到,郝运身上有一股极度自卑的情绪在翻涌。

她看了宋巍一眼,意思很明显,不用再回面馆了,他们要找的人就是这个。

068、你对自己的误会太深了

“郝兄,往这边走。”有同窗来扶郝运。

他一把将人甩开,低喝一声,“不要你们管,我自己能走。”

同窗愣了一下,就听方才取笑郝运的那人道:“先前在面馆,人家都不屑跟我们同桌坐,要一个人喝闷酒,他能让你扶?张兄,我看你还是省省吧,有这时间跟他耗,倒不如回房多看两本书,免得你的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别忘了,人家可是要金榜题名的人,咱们能跟他比吗?”

同窗见郝运实在倔,就没再固执,跟着那几人上了三楼。

宋巍他们住的是二楼。

那几人一走,楼梯口便只剩下宋巍夫妻和郝运三人。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郝运喝得不少,没看清楚宋巍,只当他是刚才那几人的其中之一。

他歪歪斜斜地靠在墙边,借着酒意,长久以来被人冷嘲热讽的憋屈和骨子里的自卑全都汇聚到了双眼,变成猩红色,像一团火在烧。

指了指宋巍,“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

本以为眼前这个身形高大的同届考生要么会直接嘲讽他,要么赶紧解释撇清自己,谁料人家云淡风轻地来了一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尽量配合。”

郝运:“……”

他撸了把脸,又揉了揉眼睛才勉强瞧清楚宋巍的容貌,确认了不是跟刚才那些人一伙的,顿时后知后觉自己说错话了,面上有些涨红。

“那个,兄台,我……我刚刚喝多了酒认错人说错话,真是对不住了。”

宋巍问他,“那么怕被人取笑?”

郝运浑身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男子分明没有恶言恶语中伤他,更没有放出居高临下的傲慢姿态,可是他骨子里那种静如磐石的从容沉稳,偏偏让人打心眼儿里生出一股无地自容的羞愧感来。

那种感觉实在太过强烈,连郝运自己都愣住了。

这是第一个什么都不做,只往他面前一站就让他觉得自卑的人。

不是因为对方出身高贵,权柄在握,而是因为他身上那种淡定从容的自信,让郝运自愧不如。

以前的自卑,是出于自己与别人的家境差距太大,他每次下场都顶着柴米油盐的巨大的压力,结果场场发挥失常,名落孙山。落榜一次,自己和家里人就遭人白眼一次。

他迫切地想要金榜题名出人头地,然而落榜那么多年,让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个没用的废物,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结果什么都考不出来。

而现在的自卑,是实实在在的自卑。

看到宋巍,他才突然觉得自己前头那么多年都是白来世上混吃等死的。

“你喝多了,不介意的话,进房喝杯茶,醒醒酒。”宋巍发出邀请。

能结交到这等人,郝运自然求之不得,心下欢喜,“那就叨扰兄台了。”

进房以后,温婉亲自给二人倒了茶。

两杯茶下肚,郝运才算是彻底清醒过来,看向宋巍的眼神满是崇拜,“兄台也是来应考的吧?”

宋巍淡淡嗯了一声。

“看兄台这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想来是有所准备了。”

宋巍说:“不是我有所准备,而是你对自己的误会太深了。”

069、比惨

才跟宋巍说了几句话,郝运已经连噎两回了,还噎得结结实实。

他实在是词穷,接不上宋巍的话,拱了拱手,“还望兄台赐教。”

宋巍喝了口茶,淡淡莞尔,“刚才在外面,你听到那些人是怎么说你的吗?”

提起这个,郝运慢慢低下了头。

哪怕喝了点酒,他也不是醉得不省人事,如何不知?那几个人是在嘲笑他异想天开。

谁说不是呢?

考得妻离子散家徒四壁才中了个童生,每次回家,年迈的老母亲总在为他读书买笔墨的银钱发愁。

面对村里那么多人的白眼,他也曾想过放弃科考回家务农,可是看着品行比他低劣的人都能考中当官,他就觉得不甘心,总想着再试一试,万一真有一日金榜题名,从此他就能改换门庭扬眉吐气了,然而上天就是不开眼,让他屡试屡败。

想到这里,郝运心中生出怨气来。

“我知道了。”他狠狠地捏了下拳,“兄台也和他们一样,认为我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不该出现在考场上。亏我先前还觉得你不同流俗,能做知音,没成想到头来,也生了双势利眼。是我打扰了,告辞!”

他说完,利落地站起身就要走。

一只脚跨出门槛的时候,听到宋巍又说:“你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你现在对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郝运脚步一停,拳头捏得更紧,转过身来,那双眼睛越发的猩红,含着恨意道:“你我萍水相逢,我称你一声‘兄台’是出于尊重,但我好歹是个七尺男儿,容不得你这般羞辱!”

宋巍摇头叹息,如果二十八岁以前他都用郝运这个心态来活的话,只怕早就成废物了,甚至都有可能活不到现在。

对于嘲笑,谩骂,白眼,污蔑和指责,没有人能比他更深有体会。

更何况除了这些,还有伴随了他二十多年的霉运。

从他记事开始到现在,无端摊上的事儿不少,受过的伤不计其数,甚至有几回,伤得险些要了命。

他要是每次都从旁人身上找理由,甚至是怨怪老天不公,就不会有今天出现在府城准备考试的宋巍了。

“我请你进来坐,不是为了跟你争执,只是想问你一句话。”

宋巍没回头,一字一句真真切切地传到了郝运耳朵里。

或许是他的声音太具有说服力,莫名的,郝运的脸色缓和下来,“什么问题?”

“既然你能在考了那么多年都不中的前提下鼓起勇气下场,为什么就不能再鼓起勇气屏蔽外界的一切言论和眼光?到底是考试重要,还是旁人对你的看法重要?”

闻言,郝运僵住了,半晌都没反应。

宋巍的话,就像是一把锋利的斧头,一下子将他扭曲的心理劈成两半,让他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刚刚还对宋巍生出来的怨怼瞬间消散,郝运扭身回来,这次是五体投地的钦佩,拱手作揖,“敢问兄台贵姓?”

“免贵姓宋,单名一个巍。”

宋……宋巍?!

“你就是那个……”郝运险些脱口而出。

宋巍面上并没有露出一丝介怀的痕迹,仍旧淡淡的,唇角轻勾,“没错,就是那个考了十年都没能进考场,最后还害死了兄嫂被人唾骂的平江县宋巍。”

郝运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心里的震撼可想而知。

他自己只是家境不好而已,可眼前这位,是实打实的天生倒霉啊!

人家都能在那样艰难的境遇中逆流而上一举拿下县案首,他却将大把的光阴拿去跟看不起自己的人较劲。

比自己惨的都能这么努力,自己还有什么资格怨天尤人?

070、你以前对我的误会不浅

可能大部分人天生就有比惨心理,觉得自己特惨的时候,遇到比自己还惨的,瞬间就平衡了,还能顺便安慰一下比自己惨的那位。

郝运现在就属于这种心理,知道对方是宋巍,马上就觉得跟眼前这位比起来,自己那点惨都不算啥,然后看向宋巍的眼神还染上了几分同情,“你兄嫂的事儿纯属意外,宋兄不必介怀旁人的目光,毕竟……”

温婉坐在一旁,觉得这个郝运真是傻得可爱,宋巍挖个坑,他想都不想就往下跳,真以为她家相公是需要人同情的吗?

要不是为了给他点优越感阻止他自杀,她家相公压根不可能在这种地方暴露身份。

宋巍并没有让郝运继续说下去,“同样的话送给你,好好考吧!”

郝运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准备离开的时候才注意到了温婉,眼底那一瞬的惊艳藏都藏不住。

好美的小娘子!

哪怕穿的不是绫罗绸缎,可那身段,那模样,哪个男人见了能不心动?

郝运心里像是被同时塞了几十个柠檬,那叫一个酸。

他觉得,比自己惨的都能娶到这么漂亮的美娇娘,自己再努把力,准能娶个更漂亮的。

察觉到郝运盯着温婉看,宋巍轻咳了一声。

郝运回过神来,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宋兄好福气。”

把人送走,宋巍关上门回来坐下。

温婉问他:这样就算解决了?

宋巍道:“有人作弊这种事,我们避免不了,只能往郝运身上下手,把他的心态调端正。我刚才跟他说了那么多,又不惜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若是这样他都还能想不通要去跳河,那我也没办法了。”

温婉点点头,以宋巍的性子,在这件事上确实已经算仁至义尽了,毕竟只是萍水相逢,总不可能真的做到掏心掏肺。

这天下午,宋巍哪也没去,就待在客栈看书。

温婉拿了套干净的衣裳让他换下来,洗完之后就安静地坐在他旁边,拿了本比较简单的书看,跟着宋巍学了这么久,她认识的字已经不少,沟通方面也比以前顺畅很多。

夜间的时候,温婉又被欺负成了小可怜。

她有气无力地瞪着身上汗津津的男人:说好的读书人斯文禁欲懂节制呢?说好的她跟来府城只是为了预防他出事儿呢?

这个混蛋,就是欺负她没办法开口求饶!

宋巍吻了吻她白皙的脖颈,抬眼见小丫头美眸含嗔的样子,心有灵犀般看懂了她的意思,轻笑了一下,说:“看来你以前对我的误会不浅。”

温婉:“……”她还真是误会他了,一直以为是个谦谦君子,结果一到床上脱了衣服就不是人。

——

两日后的府考,果然照着温婉的预感走了。

有人在自己带的砚台上动了手脚,夹带小抄,贿赂考官躲过搜身,明目张胆地在考棚内作弊。

考完以后,宋巍夫妻没急着走。

郝运回客栈收拾东西的时候见他们俩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顺嘴问了一句,“你们要在府城等榜?”

宋巍没解释,嗯了一声。

府考榜单下的快,省得来回折腾,不如就待在这里多等几天好了,到时候直接参加重考。

071、秀色可餐

府考放榜这天,榜单才贴出来没多会儿,果然有落榜学子爆出当日考场上的某某人贿赂考官,夹带小抄作弊。

宋巍他们住的客栈距离府衙不算远。

一大早,人还没出门,就听到了下面的沸腾声,从隐约间透出的“作弊”“贿赂”几个字眼,不难猜出温婉预感里的事真的发生了。

一切尽在掌握中,夫妻俩不慌不忙,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喝粥吃包子。

没多会儿,房门被敲响。

温婉要去开门,被宋巍摁坐下来,自己站起身,打开门见外头的人是郝运,他丝毫不意外,“有事?”

郝运脸色有些发白,喘了口气才出声,“宋兄,你听说了没,咱们这次的府考出事儿了。”

宋巍佯装不知,问了一句,“出什么事了?”

郝运皱紧眉头,“今日不是放榜吗?原本我们看榜看得好好的,结果突然有人站出来闹事,说副主考大人收受贿赂,徇私舞弊,连证据都找出来了,知府大人很生气,一怒之下卸了副主考大人的职,着人贴了告示,让本届府考的童生全部备案重考。”

宋巍看着他,“你怕自己重考一次考不上?”

“那倒没有。”郝运看向宋巍时,满脸的惋惜,惋惜中还带点同情,“我是担心你。”

“担心我?”

“对啊!宋兄,你还没瞧见吧?你可是本届府考的案首,案首啊,结果因为这事儿要重新考,我……我是怕你心态崩了。”

毕竟宋巍前头那么多年就一直不顺,郝运是真怕他会把这次的事归结到自己的霉运上去,万一一时脑抽想不开,搞不好会弄出人命来的。

宋巍:“……”

里头温婉一口粥险些呛在嗓子眼,“……”

这俩人,确定没搞反角色?

见宋巍没吭声,郝运以为他真是被这噩耗给吓傻眼了,关切地道:“宋兄,你没事儿吧?”

“我没事。”宋巍摇头,问他,“那你呢,重考一次,不怕了?”

“嗨,我都落榜多少次了,再怕,能差这一回吗?”郝运一副很无所谓的态度,“那天宋兄的一席话,倒是让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不考就不考,要考,咱就得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来。管他旁人说什么,我自埋头苦读书,再跟他们较劲让我自己过不去,我就是这天下的头号大傻子。”

宋巍挑眉,冲他竖了竖大拇指。

被人肯定的心情,怎一个爽字了得,郝运脸上乐出花来,“消息呢我是送到了,既然宋兄觉得无碍,那我也就放心了,重考是在三天后,你别弄错了啊!”

“多谢。”宋巍淡淡颔首。

“那我这就告辞了。”

“慢走不送。”

目送着郝运下了楼,宋巍关上门回来坐下继续吃早饭。

温婉瞧着对面的男人,唇角微微勾起,那笑容里满是仰慕。

能用几句话就把一个人扭曲的心态给扳正,她家相公果然是个人才。

宋巍收到了小媳妇儿崇拜的眼神,笑了笑,“看我能填饱肚子?”

当然能了,这么好看的男人,给多看几眼的话,一顿不吃饭都行。

温婉红着脸腹诽。

072、嫁对人了

三日后的重考,出乎意料的顺利,温婉没再出现任何不好的预感。

从考场出来,宋巍一眼就看到等在府衙外的温婉。

她站在不远处的大槐树下,头上戴着他给她买的粉色珠花,颊畔的发丝被风轻轻吹起,日光透过槐花,将那张小脸打得细腻透白,唇角上弯,那双眼睛里好似凝聚了璀璨星光,洋溢着小姑娘独有的青春活力。

宋巍想起来府城前,宋芳跟他说过一句话:三哥可真会疼人,嫂嫂自打嫁到咱们家,过得越来越无忧无虑,比我还像个少女了。

回拢思绪,宋巍加快脚步,走到温婉跟前时发现她额头上已经热出一层薄汗,他从袖中掏出帕子,仔细地给她擦拭,声音略低,“等很久了?”

温婉抬起头,从男人的眼神里看到了温柔。

她没回答,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

深邃的双眼,瞳仁漆黑却并不冷漠,就连那一份温柔,也都染上了含蓄内敛,不张扬,不外露,却无处不在,时时刻刻都让你觉得有依有靠。

上天给了这个男人顶好的一副皮囊,还给了他一颗会疼人的心。

温婉心里甜滋滋的,她觉得自己当初在情急之下选择嫁给他是嫁对人了。

宋巍收回帕子,见小媳妇儿在发呆,他很配合地微微俯下身,想让她一次性看个够。

温婉蓦地回神,见相公不动声色地捉弄自己,羞得捂脸转身,大步朝前走,也不等他。

宋巍看着她仓惶而逃的背影,暗暗失笑。

——

在府城待的时间太久,家里还什么消息都没收到,宋巍怕爹娘担心,就不打算继续等榜了,反正到时候真考中,也会有人上门通知。

夫妻俩回到客栈收拾了一番,确定没落下什么东西以后,下楼退房。

刚走出客栈,就碰到郝运喜滋滋地迎面而来。

这次重考,郝运并没有跟他们再住同一个客栈,会在这地方见着他,猜也能猜出是特地来找人的了。

宋巍没再走,停下脚步。

郝运热情地喊了一声宋兄,然后拱手,面上很是感激,“此次府考,我最大的收获便是结识了宋兄你,若是没有兄台的点拨,我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拨云见日放宽心态。看这样子,你们是要走了吧?宋兄能否赏个脸,在走之前容我做东,请你吃几杯酒?”

宋巍知道他家日子过得不容易,婉拒道,“外面的酒不好喝,你若真有心,什么时候咱们一同去鹿鸣宴上畅饮,官家的酒喝起来那才叫痛快。”

鹿鸣宴,是乡试放榜第二日,省城父母官宴请新科举子和考官的宴会。

宋巍这话,是激励他努力往上考了。

郝运心神一震,再次拱手,“宋兄言之有理,郝某受教了。”

宋巍没再跟他深谈,随便聊了两句就提出告辞。

这次回家,温婉可不会再依着宋巍花冤枉钱去雇一辆死贵死贵的顶棚马车了,直接坐的露天马车,跟着商队走。

虽然路上的确吃了不少苦,不过对于温婉来说,那都算不得什么。

再苦再累,只要能保证相公不出事儿,全须全尾地回到家,她就心满意足了。

------题外话------

忍不住来个小剧透,等院考再夺案首拿下小三元,三郎就跟上本的丁二哥一样被保送去京城国子监读书啦oo哈哈~

073、泼粪

宋巍夫妻一走就是十来日,音信全无。

宋婆子干啥都没劲,每天往村口跑好几趟,就想碰碰运气,要是能刚巧碰到儿子回来,她那心里也能踏实了。

这天宋婆子忙完屋里的活儿,又去村口,在村道上碰着张二。

张二看到宋婆子,心虚又紧张,低低喊了声大娘。

宋婆子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擦着张二的肩膀朝前走。

“大娘,三郎他该回来了吧?”

张二望着宋婆子的脊背,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宋婆子一听,上火了,“三郎是我儿子,他回不回来,跟你有半个铜子儿的关系?怎么着,又想堵路害人?不怕天打雷劈鬼缠身了?”

张二脸都给她说白了。

宋巍上府城那天,张二两口子被村人发现了不对劲,见人就说是鬼,跪在地上哭着喊着让小祖宗饶命。

有人说是掉魂。

张母急得原地打转,听了人劝去请神婆,银子花了一大把才把儿子儿媳的魂给叫了回来。

张二两口子吓破了胆,再没敢瞒着,就把那天晚上的事儿给捅了出来,顺带把同伙也拖下了水,还放话说等宋巍回来,甭管人家有没有考中,他都要亲自登门去赔个不是,毕竟这事儿是他们做得太绝了才会遭报应。

张二两口子一表态,另外那几人不照葫芦画瓢上门去给宋巍赔罪是不成了。

三家人为了这事儿,私底下大吵了一架,你怪我我怪你,就想把责任都推到对方身上。

宋婆子还是听爱八卦的二郎媳妇说的,理清楚事情的原委是这帮人嘴巴不挡风,常在背后说宋巍的不是,被谢姑妈给威胁了,他们害怕才会想着去害宋巍。

宋婆子也不客气,拎起扁担就挑了两桶粪,直接送上门去,“你们一大家子人都是吃粪长大的吧?不在背后嚼我家三郎两句,嘴巴会生蛆?”

有个妇人是刚嫁过来的,不太了解宋婆子,站出来就跟她对骂,“嘴长在我身上,我爱说谁就说谁,关你屁事!宋三郎是死了还是身上掉块肉了?大清早的你往人家里送粪,年纪一大把,还想得理不饶人了是吧?我告诉你……”

话还没说完,宋婆子迎面就是一瓢粪水泼过去。

那小妇人的尖叫声,比杀猪还惨烈。

宋婆子双手叉腰,“看来你在婆家没怎么吃饱,都堵不住嘴,老娘送你两桶教你做人!——瞅我?你使劲往这儿瞅,要是还不解气,咱公堂见,我倒要请大老爷好好断一断,背后辱骂他亲自提拔的案首是个什么罪,保管让你吃一辈子牢饭,把牢底坐穿!”

……

张二至今都还没忘记,那小妇人顶着满头满脸的粪水,被宋婆子气晕过去的场景。

他盼啊盼,就盼着宋巍早日回来,他好早日登门赔罪,否则这么干熬着,碰见宋婆子一回,人就往他脊梁骨上戳一针,换谁谁受得了啊?

“大娘,我是真心实意想给宋三郎赔罪的。”张二臊眉耷眼地放低了姿态,都没敢再去看宋婆子。

宋婆子瞅他一眼,“空着两只手你好意思说真心实意?”

074、上门赔罪

宋巍回来的这天,大老远就见宋婆子坐在村口的木墩子上。

他走过去,“娘,您怎么在这儿?”

宋婆子听到声音,都有些不敢相信,还以为是自己盼儿子盼出了幻觉,直愣愣地看了宋巍好久才回过神来。

“三郎,真是你?你……你回来了?”

宋巍颔首,“嗯,儿子回来了。”

宋婆子上下打量他一番,没见哪伤着,又紧张地问:“这一路遇上事儿没?”

宋巍还是摇头。

也没事儿?

宋婆子心说不对啊,以三郎这从小霉到大的命来说,就算没大事,糟心的小事总会碰上吧?

“三郎,你没骗娘?”

宋巍好笑,“要真出了事,我还能囫囵个地站在娘跟前吗?”

宋婆子不信温婉能帮宋巍避灾,宋巍便没强行解释什么。

“没事就好,快跟娘回家吧,一会儿让你爹杀羊炖上好好补一补,才去了十多天,人都瘦了。”

宋巍面露疑惑,“咱们家哪来的羊?”

宋婆子道:“是张二家拉来的。”

“你们买的?”

“不是买,他们家赔的。”

宋巍越听越糊涂了。

宋婆子把宋巍背上的书篓取下来自己背着,又接过温婉手里的包袱,嘱咐儿媳,“你们小两口先回,我下地掐把佐料去。”

宋巍道:“您要下地,书篓就让我们先背回去吧!”

宋婆子不让,说儿子都背一路了,她这个当娘的好胳膊好腿儿,帮着背一段能咋的?

宋巍说不过他娘,空着手和温婉回了家。

宋芳站在木栏边喂羊,听到脚步声,回头一见是宋巍,顿时满面喜色,朝着堂屋大喊了一声,“爹,三哥三嫂回来了。”

宋老爹闻言,大步走了出来,也同宋婆子一样,说话之前先打量宋巍,确认是个全乎人没伤着哪,脸上才笑开来,“可总算是把你们小两口给盼回来了,要再不回来,你娘非得急上房不可。”

宋芳笑着嘀咕,“分明是爹想三哥了,干嘛全推到娘身上去?”

被闺女当众戳穿,宋老爹很没面子地干咳了两声,“芳娘,你那羊也甭喂了,去厨屋烧锅水,我跟着就把羊给烫了。”

宋芳撂下手里的草,擦了擦手,进厨屋。

温婉也跟上去帮忙。

宋芳不让她干活儿,把人往外推,“三嫂辛苦了一路,还是先回屋喝口茶歇歇吧,你不心疼自个儿,我三哥可疼着呢!”

温婉被她说红了脸。

宋芳难得看到小嫂嫂在自己跟前羞涩脸红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温婉脸烫得待不下去,又说不了什么,跺跺脚转身出门。

院里,宋老爹和宋巍正说着话。

“三郎,你们来的时候没碰上你娘?”

宋巍说:“碰上了,娘说她下地摘点佐料,让我们先回来。”

宋老爹点点头。

正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小儿子去府城的这段日子,老妻急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他是知道的,别看老妻平日里泼辣蛮横,要说对儿对女,那真是没得挑。

宋老爹又问了问他府考的情况。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宋老爹探头一看,是张二两口子和另外那几家人听说宋巍回来,亲自上门赔罪来了。

075、讲道理的三郎

这帮人心里怎么想的没人知道,但面子功夫做得挺足,抱鸡的抱鸡,拎鸡蛋的拎鸡蛋,更有带了腊肉来的。

张二家之前就拉了一头羊来,今儿又扛了大半袋白面。

七八个人齐齐整整地往宋家院儿里一站,把刚到家的宋巍和温婉给看懵了。

张二上前几步,满心悔意地说:“三郎,都怨我们,那天晚上不该起心害你,要不然,我和我媳妇儿也不至于遭了报应被吓掉魂。我在这儿给你赔个不是,还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这泥腿子一般见识了。我保证,往后再也不敢随便在背后嚼舌根子说你坏话,你就原谅我这一回,成不?”

宋巍没问他爹怎么回事,也没去看任何人,只略略一思索,就想到了他上府城的前一晚,婉婉带着元宝,俩人鬼鬼祟祟地出去,回来后骗他是去娘家串门了。

这件事他当时并没有刨根究底,但心里隐隐猜到了一些,应该是婉婉预感到了不好的事,怕影响他,所以没说,自己扛了下来。

如今张二一说,宋巍就全明白了,合着这几位原本是起了心思要害他,结果被婉婉想办法给阻了,还把这帮人吓得够呛,如今这是诚心诚意上门赔不是来了?

宋巍这个人,平日里不太喜欢跟人讲道理,但有必要的时候,他也会讲一讲。

“我这些年家里县城两头忙,没怎么注意。”他抬了抬眼,声音是一贯的磁性好听,“你们说我什么来着?”

“……”这不是明摆着睁眼说瞎话吗?

别的张二不知道,但他家小儿子伙同别家娃躲在村道上扔石头打宋巍还骂宋巍“倒霉鬼”、“害人精”这事儿,他是亲眼见过的。

只不过当时远远瞧着宋巍没被打出大毛病来,也没把那几个小子揪出来算账,张二就由着他们去。

村里人的闲话,宋巍不可能一句都没听过,可人家现在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反问一句,他们怎么说的?都说啥了?

还能说啥?无非就是骂宋巍天生倒霉,走到哪克到哪,几年前已经害死了兄嫂,还不消停,竟然想着去考试,简直就是个害人精。

可这话,能当着他本人的面捅出来吗?那必须不能啊!

张二被问得满头汗,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后面站着的汉子是张二他大哥,见状,站出来说了一句,“要真论起来,三郎你还得管我们兄弟叫声‘哥’呢,当哥的低三下四给你赔不是,你收下东西,这事儿就算过了。都是一个村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鸡毛蒜皮大点事儿,何必闹得大家没脸?”

宋巍莞尔,“你说的都对。”

那份云淡风轻的模样,反而比大发雷霆更让人心里发毛。

张二没敢接腔。

张家大哥得寸进尺,“那你赶紧的,别杵着了,表个态把话扯清,别整得跟我们怎么欺负了你似的。”

听这语气,宋巍反倒成了没理的那个了?

刚从厨屋里出来的宋芳气得咬牙切齿,“骂人的是你们,被骂的是我哥,你们凭什么劝他大度?”

眼瞅着事儿就要成了,谁料想这丫头片子会站出来搅和,张家大哥皱皱眉头,“芳娘,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在背后议论宋三郎,的确是我们不对,可他身上也没少块肉啊,人不还好好的站这儿吗?再说了,我们赔了礼道了歉,那这事儿就得算完,谁再揪着不放,就是谁的不是,哪怕闹到官府去,我们也有的是理儿!”

一番话说的是理直气壮。

宋芳肺都快气炸了,捏紧拳头要跟他们理论到底,就被跟出来的温婉轻轻扯了扯袖子。

“嫂嫂……”宋芳实在看不下去这么多人欺负她三哥。

温婉摇摇头,示意宋芳稍安勿躁。

凭她对宋巍的了解,这个白皮黑馅的男人,绝无可能心甘情愿地当个受气包,他刚才的那句话,分明还没说完。

果然,等宋芳安静下来,宋巍就接着说了,“我这个人天生命不好,容易给周围人带来灾祸,这一点你们没说错,我不否认。”

张家大哥得意地抬了抬下巴,他说什么来着?宋家三郎不仅是个害人精,还是个窝囊废,这不,一见他们人多,直接怂了。

“我是个讲道理的人。”宋巍徐徐开口:“既然前头那些年给各位带来困扰让你们不痛快了,那我也该拿出点实际行动来赔个不是,免得往后还让你们吃不好睡不好成天成夜地惦记我念着我。”

张大脸上的笑容越发得意忘形,“好说,只要你诚意足,我们哥儿几个自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你一般见识。”

他想着宋巍肯定会拿银子出来封口和解,已经暗搓搓地想着宋家有钱,封口费肯定不会少,等拿到了钱他就再去买头牛。

岂料宋巍转口就来了一句,“想必大家都听说过,乡试但凡中了举人,能免四百亩田税,外加十八户徭役。”

张大听得不耐烦,“说赔礼道歉的事儿,你扯这个干什么?”

宋巍看他一眼,“自然是为了你们好。”

“怎么着就为我好了?”

宋巍好脾性,声音自始至终都没变过调,“一会儿我会请村长作见证,写一份保证书,为了保证几位将来不会被我的霉运牵连,假如有一天我宋巍中了举,挂田的事,就不算上你们几家了,至于其他不怕被我牵连的人,但凡来挂田,我不收他一粒谷子。”

几人一听,脸色顿时大变。

宋巍要真是乡试考中,那就是举人老爷了,先不说举人老爷有多大的面儿,就单单挂田这事,宋巍不收税的话,一年下来,得白赚多少粮食啊?

张二心中恨死他大哥了,一把将人推开,目光殷切地望着宋巍:“三郎,我大哥说的那只是一家之言,不能代表我们,你看挂田这事儿,能不能再通融通融?”

一想到别人家一年能省下全部的田税,自家累死累活还要如数往上缴,他那心里就跟针扎了似的。

宋巍淡笑,“我是为了你们好,跟我扯上关系,容易倒霉。”

张大这才意识到自己捅娄子了,先前的嚣张得意瞬间不见,变脸变得比谁都快,“三郎,我……”

宋巍摆摆手,“不必再说了,你们怕被我牵连,我懂的。都是一村人,我也不忍心让你们因为我而倒霉,等保证书写好,大家记得按个手印就成。”话落,看向宋老爹,“爹,您去请村长和族长来咱们家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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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章合一,今日无二更

076、姜还是老的辣

听到宋巍的话,宋老爹愣了一下,随即将他拉到一边去,低声道:“三郎,咱们这么做会不会太狠了点?毕竟都是一个村的,以后还有不少人情往来。”

他也是想着给儿子留一线,日后好做人。

宋巍并没有让步,“小妹说得对,旁人不知我的苦,没资格劝我大度,更何况当年欺我辱我的人就是他们,如今这些人,以什么立场来让我原谅他们?”

宋老爹闻言,剩下的话全部咽回了肚子里,一个字都没再劝。

外人以为宋巍软弱,他这个当爹的却是再清楚不过,那些年宋巍之所以心甘情愿受着外头人的指责和辱骂,全是因为他心中有愧,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大哥大嫂。

他宁愿躺在棺材里的人是他,宁愿大哥大嫂活过来,打他骂他都行。

可大郎夫妇的死成了事实,他赎不了罪,弥补不了过错,只有被人骂的时候,心里才会稍稍好受一点。

所以对于外面的骂声,他从来没反驳过一句。

然而村里人却把他的沉默当做得寸进尺的资本,越来越过分,甚至动了谋害宋巍的念头。

如今又上门来让宋巍别记前嫌。

这世上,哪有打人巴掌还让人给你赔笑脸的道理?

想到这儿,宋老爹吐了口气,拍拍儿子的肩膀,“好,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爹都支持你,这就去请村长和族长。”

宋巍看着宋老爹出去的背影,轻轻莞尔。

对付刁民,你要说随便动手打人那是压根就不现实的,骂回去也不符合他稳重内敛的性格,关键还产生不了什么有用的效果。

所谓打蛇七寸攻其要害。

老百姓最关心最在意的是什么?穿衣吃饭。

只要掐准了这一点,用挂田来说事,捧一踩一,给别人家挂,一粒谷子都不收,等同于每年白送了两季的田税,然后把闹事的这几家给划到圈外去,让他们只能在一旁干看着,如此明显的区别对待,这帮人不气出内伤来才怪。

事实上正如宋巍所料,这帮人已经严重内伤了。

不仅如此,张大还成为了众矢之的,其他人认为宋巍不帮他们挂田全都是张大嘴贱惹的祸,不由分说就闹开来,直接揪着张大不放,要他给个交代。

众人你推我搡的,直接把张大按翻在地上,拳头往他脸上砸。

张大还来不及喊疼,已经先流下两管鼻血。

刚巧宋婆子回来,瞧见这一幕,急忙放下宋巍的书篓,顺手从墙边捞起扫帚,三两步跨过来,挥着臂膀就是一通横扫。

那力道大的,像一口气吞了几头牛。

温婉算是看出来了,婆婆这是早就憋着劲儿想收拾这帮人呢,如今他们主动送上门来,又在自己家里闹事儿,婆婆正好捡个现成的便宜,手软什么的,不存在,几扫帚下去,一个竖着的都没留下,全给撂翻了。

猝不及防被扫翻在地的几人吃了一嘴的灰,爬起来就见宋婆子满脸凶神恶煞地瞪着他们,那眼神跟淬了毒似的,几人顿时齐齐打了个哆嗦。

宋婆子也不问是非缘由,她只看准了这几个王八蛋在她家打架,指着几人的鼻子就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挨千刀的,一群癞蛤蟆跳油锅,想找死是吧?打架都敢打到老娘家来了?”

一边说,她还一边撸起袖子,“谁要是还想打的,你往前一步,我今儿奉陪到底,谁怕谁就是龟孙子!”

宋婆子的战斗力,几乎是人尽皆知,谁要没长眼招惹了她,不把你骂成怂孙子也给你打成二瘸子。

张大之前已经被那几人打伤,鼻血止都止不住,他哪还敢?拖着一条腿就往院门边儿挪。

其他人见状,纷纷害怕地往后退了退。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几人连带来的东西都不要了,滚水烫脚似的撒丫子往家跑,那阵势,活像见了鬼。

宋巍并没有出手阻止,可见是默认了她娘用粗暴的方式把人给赶出门去。

他们狗咬狗是好事,可眼下是在宋家,要真闹出个好歹来,谁都脱不了干系。

宋芳终于露了个笑脸,往宋婆子身边凑,“还是娘厉害,您要是再不回来,他们可真要翻天了。”

宋婆子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又瞅了一眼地上的东西,问宋芳,“他们带来的?”

宋芳点头说是。

宋婆子满脸嫌弃,“一会儿你给人送还回去,都闹成那样了,我看他们也不是诚心来赔礼的,咱家再穷,能缺这几个玩意儿?”

宋芳“嗳”了一声,应下来,手脚麻利地一手扛白面,一手抱鸡,再牵着栓羊的绳子,准备挨家挨户去还。

温婉见她手脚不够用,忙跟上去帮忙,心里默默给婆婆竖了个大拇指,果然啊,姜还是老的辣。

那姑嫂俩走后,宋婆子这才扭身看向宋巍,问了一下情况,果然跟她预想的差不多。

听到宋巍说要请村长和族长来帮忙写保证书跟那几家划清关系,宋婆子拍手直叫好,“就该这么着,气死那帮王八蛋!”

话落,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瞪直了眼,“三郎,你刚才说啥来着?给人挂田不收税?”

宋巍就知道他娘会这么说,笑道:“免税四百亩,除去咱们家里所有的田地,剩下的给人挂,一年下来的确能收不少粮食换成钱。

可是娘想过没?我从前在乡邻心目中的形象就不好,刚刚又闹了一出,那几人要是存心不让我好过,不消两日,我本来就不好的名声又得添上一笔欺负乡邻的罪过。

身上污点太多,不管是对科举还是将来入仕途,都是有影响的。所以我就想着,把他们几家划出去。

至于村里其他人,跟他们讲道理也是没用的,他们不会听,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给好处,我只要帮他们挂田不收税,他们自然而然就会向着我,等将来上面要是真派人来查,我也能多几个帮忙说话的人不是?”

宋婆子想了一会儿,虽然肉疼,可儿子说的句句在理,她抿了抿嘴巴,“行了行了,既然你自个儿都安排好了,那我这老婆子也管不着。”

村长和族长没多会儿就到了宋家。

路上,宋老爹已经把情况说明白了。

村长表示理解,宋巍是个能耐人,村长希望他将来能出人头地带领村里发家致富,自然不能让那几根搅屎棍毁了人家的大好前程。

于是这份保证书写得很顺。

见证人是村长和宋家族长,两位按了手印之后,宋巍也按了一个,之后村长就带着保证书去了闹事的那几家,勒令他们往保证书上按手印,这事儿就算是彻底成了。

077、感觉哪里不对

先前这边闹得人喊狗叫的时候,二郎媳妇就在隔壁听墙角,别的她都没太往心里去,唯独记住了宋巍说将来要是中了举给人挂田不收税那一句。

像是刺中了二郎媳妇的尾椎骨,她腾地一下蹦起三尺高,转头就朝屋里跑,“咚咚咚”在宋二郎午睡的炕上捶了几下。

宋二郎被她吵醒,拧着眉,“你干啥呢急三火四的,见鬼了?”

“可不就是见鬼了?”二郎媳妇推了男人两把,彻底把人给弄醒,告诉他,“三郎回来了。”

宋二郎耷拉着眼皮,“回来就回来呗,他是出去考试,又不是搬家,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外头吧?”

二郎媳妇见自家男人这副死样,忍不住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隔壁院刚刚闹了一场,我去听墙角了,三郎那意思,他是有把握中举的,还放话说真到了那天,给人挂田不收一分好处。”

宋二郎登时一个激灵,“你说啥?”

“你现在知道急了?”二郎媳妇剜他一眼,“还不赶紧的过去问问情况,他要白给人挂田那是他的损失,跟咱家其实也没太大关系,眼下要紧的是大哥大嫂家那几亩田咱还没弄到手,爹娘又死活不肯松口,你说咋办?”

宋二郎三两下穿好衣服下了炕,准备出门。

二郎媳妇提醒他,“脑子不好使你就拣要紧的说,别过去一顿叭叭,啥都没整明白就让人给你踹出来。”

宋二郎不服,“我有那么没用吗?”

二郎媳妇顺口就来,“你要是真有用,能娶到我做媳妇儿?”

宋二郎认真想了想,很赞同,“说得也是。”

二郎媳妇:“……”怎么感觉哪里不对劲?

——

有求于人,宋二郎不敢空着手过来跟他娘大眼瞪小眼,冒着被媳妇儿抡擀面杖追在屁股后面打的风险,砍了好大一块腊肉,一步一挪窝地蹭到隔壁院。

宋婆子问他,“你媳妇儿怀了?”

要不是有喜事,老二家哪可能主动送好处上门?二郎媳妇那抠抠搜搜的样儿,宋婆子不是没领教过。

宋二郎扯了扯嘴角,“娘就别逗我了,三丫才多大,我媳妇儿哪能这么快怀上?”

“那你这是干啥?”

“我这……三郎不是府考回来了吗?我送块腊肉给他打打牙祭。”

宋婆子忙着翻炒锅里的菜,腾不出手去接,“你媳妇儿又给你出好主意了吧?”

宋二郎一噎,心道他娘不去衙门当个神探真是屈才了。

“你说说吧,中听,我就听听,不中听,你麻溜的,哪来滚哪去。”

宋二郎想起出门前媳妇儿的一番交代,不敢再废话,把腊肉往灶台上一放,搓着手,缩着脖,“我寻思着,二老年纪大了,地里的活儿哪能天天干?要不,把大哥大嫂家的田分到我们家头上吧?我和我媳妇儿还年轻,有的是体力,再不济,农忙的时候请几个人撑撑也就过去了。”

宋婆子一听,明白了,老二一家肯定是听到了三郎说的挂田那事儿,想早早地把大郎家的田搂过去种,以便将来不缴田税白捡便宜。

本来嘛,都是一家人,给了也就给了,大郎家田多,婉娘要管三房的地,帮不了多少,他们老两口的确是忙不过来。

可宋婆子一想到二郎媳妇那种三文钱买个烧饼还要看厚薄跟人讨价还价的性子,比她这个当婆婆的还抠,她就浑身不得劲,“好啊,给你们也成,每年往这边送三成粮食。”

“三成?那也太……太多了吧?”

“要就拿去种,不要拉倒。”宋婆子往围兜上擦了擦手,把人撵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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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8、换亲

宋二郎怕回去没法交代,急忙喊了声娘,“这事儿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宋婆子准备把腊肉还给他的动作一顿,“怎么商量?”

宋二郎支支吾吾地说:“你们也不缺那三成粮食,就甭惦记了成不成?我让我媳妇儿多养几只鸡,啥时候娘想吃了,您就过去拎一只来杀。”

“你这么说,是你媳妇儿同意的,还是你自作主张?”这种事,宋婆子当然要问清楚了,毕竟鸡养在二房,要是人家领了地不认账,她上哪哭去?

宋二郎忙道:“是我媳妇儿同意的。”

“那行,我不要你三成粮食了,你现在就去把你们家的鸡全抱过来。”

宋二郎嘴角一扯,“娘,您这要的也太急了吧?再说了,那么多鸡,吃得完嘛你?”

宋婆子瞅着他,“你媳妇儿不都同意了?你只管抱就是了,婆婆妈妈的想折腾谁呢?”

宋二郎差点原形毕露,“我……”

“你还得回去跟她商量商量,我没说错吧?”

见宋二郎不吭声,宋婆子一脸的“果然如此”。

她就说,二郎媳妇怎么会突然转性出手大方了,闹了半天,就只是二郎为了大郎家的田哄她开心的。

眼瞅着事情要黄,宋二郎心底发慌,“娘,那您看,我先给您抱两只,两只成不?等您吃完了再说。”

宋婆子不乐意了,“你要跟你媳妇儿商量,那我也得跟三郎商量商量,毕竟元宝是他一手带大。按理说,大郎家的田地都该归到他名下,如今你们都要上门了,总不能一声不响地瞒着他就把田给领走了吧?”

宋二郎一听要请示宋三郎,就知道准没戏了,苦着一张脸,杵在门口不肯走。

宋婆子端着菜进了堂屋,宋巍正在和宋老爹、村长、族长他们说着话。

保证书这事儿,村长和族长帮了大忙,宋巍留他们吃顿饭。

宋婆子没当着外人的面说,摆菜的时候暗中给宋巍递了个眼色。

宋巍找了个借口跟着他娘出来,没走几步就见到戳在厨屋门口的宋二郎。

宋婆子没打算自己说,看了眼宋二郎,“人我给你带来了,有啥事儿,你自个开口。”

宋二郎一看到宋三郎,心里就犯憷,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三郎,那个,我……我来找你,是想谈谈大哥家的田。”

宋巍嗯了一声,“你说。”

宋二郎把刚才跟宋婆子说的那番话又重复了一遍,只不过,在宋巍面前他明显底气不足。

宋巍听说二房要把大房的田揽过去种,心中猜出了二房在打什么主意。

他也知道爹娘两人操管这么多田不容易,已经打算把那些田都给租出去,不过既然二房要种,那就送给他们种也没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田给你们可以,我只有一个条件。”宋巍说:“年节的时候,不管你们真心还是假意,都得带着孩子过来走动,爹娘年纪大了,我又忙着科考的事经常不着家,你们若是还以分家为由见了就绕道走,爹娘心里该得多难受?”

宋二郎没念过书,他在宋巍面前向来自卑,所以平日里是能不打交道尽量不打交道,如今一打交道就被扣上“不孝”的罪名。宋二郎也知道,这事儿是自己两口子过分了,分家分家,分的只是家而已,不是血脉亲情。

这世上哪来的深仇大恨能让子女光想着自己把亲生爹娘给撂在一边不管的?

低垂着脑袋,他闷闷地说了句,“我知道了。”

宋巍道:“大哥家的田在哪,你们是知道的,如今田里全种了粮食,我也不跟你细细掰扯这其中的亏损,打今日起,你们接过去种就是。”

宋二郎没想到宋巍这么好说话,“三郎,二哥真该谢谢你。”

“一家人,就别说两家话了。”

宋巍出面,宋婆子是不会再有二话的。

宋二郎飞奔回家,一五一十地跟他媳妇儿说了。

二郎媳妇听完,还有些不敢相信,问他没扯谎?

宋二郎指天发誓说真是三郎出面白送的。

二郎媳妇这才满脸喜色,“那可真是太好了。”

宋二郎问:“那人家都白送了,咱是不是也该表示表示?”

“表示啥?”二郎媳妇瞬间变回抠搜样。

“不说别的,田里的粮食爹娘已经种上了,如今咱接过来,他们都没算这笔账,我寻思着,该送点东西过去孝敬孝敬,否则也太不像话了。”

二郎媳妇心里不乐意,可是她怕宋巍变卦把田收回去,就由着宋二郎送了不少东西去隔壁院。

——

府考放榜的时候,宋巍再次拿了案首,镇学的塾师们喜极而泣,大半乡邻瞅着挂田有望,全都偏向宋巍这边,出口尽是好话,无形中把宋巍的名声扭转过来又宣扬了出去。

现如今十里八村都知道宋巍转运了,而且两场考试都拿了案首,将来肯定能有大出息。

这件事传到了大郎媳妇王氏娘家人耳朵里。

这天,大郎媳妇的娘王何氏来了宋家。

宋巍和宋老爹都出去了,温婉正在屋里绣花,忽然见到小姑子宋芳哭着跑了进来。

温婉一愣,用眼神问她怎么了?

宋芳边抹泪边说:“嫂嫂,你帮帮我,我不要嫁到王家去。”

温婉直接听懵了。

宋芳哭得更伤心,“是大嫂娘家人,他们家还有个不学无术的儿子没娶亲,王大娘说了,他们家闺女是在宋家没的,宋家欠了王家一条人命,要么赔命,要么,把我嫁过去抵命。”

温婉面色一沉,没见过这么换亲的!

079、王家往事

换亲就是指互相娶对方家的闺女做媳妇。

这种事在穷得吃不上饭娶不到媳妇儿的人家很常见,又叫“姑嫂换”。

不过温婉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谁家换亲。

大郎媳妇已经死了将近十年,王家那头才来人提出要换亲,这件事怎么想怎么不对。

温婉还记得宋巍跟她说过,大嫂没了以后,宋家给王家的补偿不少,光银钱就有几十两。

十年前的几十两,等同于现在的几百两。

那时候宋家没什么家底,那些钱都是宋老爹和宋婆子东拼西凑来的,为此还欠了一屁股外债。

虽说人命不能用银钱衡量,可既然王家当年收了那笔钱,那就等同于默认了不会再因为大郎媳妇的死跟宋家掰扯。

如今十年过去,王婆子一声不吭直接来宋家要求换亲,她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嫂嫂,王家那个小郎根本就是个只会吃喝嫖赌打女人的王八蛋,我要是嫁给他,会被折磨死的。”宋芳眼泪啪嗒啪嗒落个不停。

温婉听得心疼,拿出绣帕给她擦眼泪。

在宋芳断断续续的话语下,温婉对王家有了大致的了解。

大郎媳妇王氏娘家有亲姐弟六个,前头五个都是闺女,一直到第六个才盼来儿子,也就是宋芳口中的王家小郎。

王小郎一出生,那整个儿就是王家的心头肉,前头的姐姐们全都得让着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得紧着他来,由此就造成了姐姐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惨状。

大郎媳妇王氏排行第三,在娘家时特能干,两只手就没个闲时候,可即便每天累死累活,仍旧吃不饱饭。当娘的王何氏一门心思全扑在能给王家传宗接代的儿子身上,动不动就打骂几个闺女。

有回王氏坐在田埂边哭,碰到了路过的宋大郎。

宋大郎这人心肠又软,问了几句之后对王氏生了同情心,他想救王氏,就回家跟宋婆子说要上王家门提亲,娶了王家姑娘。

宋婆子原本不同意,是大郎坚持要娶,这才匆匆备了聘礼上门。

王何氏养了几个糟心的赔钱货,正愁没地儿放,一听说有人家要,不用陪嫁妆,给的聘礼还不少,自然是千百个愿意了,给王氏裁了一身红布衣裳就把闺女泼水一样的泼出了门。

之后的几年,王家再没管过王氏,就连王氏坐月子的时候,王何氏这个当娘的都没来句话。

闺女多了,死上个把似乎觉得很无所谓。

王氏没了的时候,王家除了过来拿钱,没人开口问一句闺女是怎么死的,也没人关心过宋元宝这个还在吃奶的小外孙今后没了亲生爹娘该怎么办。

他们家闹的那一场,纯粹只是为了钱。

……

从大郎媳妇死后到现在,快十年了,王家连对外孙的一句问候都没有,眼下凭什么理直气壮地上门来要求宋家把闺女嫁给他们家那个被养歪了的儿子?

就算不是为了维护婆家,温婉以旁观者的立场来看,她也觉得宋家在大郎媳妇的事上做得已经算仁至义尽,不欠王家什么。

“嫂嫂,你说我该怎么办?”宋芳已经六神无主了,哭得双眼红肿,“大嫂的确是死在咱们家的,要是爹娘被逼无奈,真把我嫁过去,那我的下半辈子就彻底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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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文文《农门寡嫂的主母历程》淡竹枝简介;反扒警花穿成了农家女,下轿就死了男人,和她拜堂的居然是小叔子。

江家大族良田六百亩,所有的财产都归公,一日三餐公中取饭吃;家家户户要出劳动力;挣了金银要交公,最后论功行赏再分配。

江氏族人打着这个幌子名正言顺的将江知府置下的良田沃土归于公中,再从中以权谋私,吃喝拿要好不欢喜。

她这孤儿寡母就只能饿死?

想她上辈子是反扒警花一枚,这辈子居然反其道而行之,靠着偷来养活这一大家人

种地只是幌子;栽花图个乐子,养殖挣钱才是硬道理,偷吃却是真本领。

080、预感不全

温婉仔细琢磨了一下,能让王家这么干的原因大概只有一个——宋巍。

他们不是奔着宋芳来的,而是奔着宋巍的大好前程来的。

大郎媳妇已经不在,王宋两家这些年基本没什么走动,王家要想再从宋家得好处,就必须继续维持和宋家的姻亲关系。

所以宋芳就成了牺牲品,因为宋芳是宋老爹和宋婆子的心头宝,将来不管嫁到哪儿,娘家都不会忘了她。

假以时日宋巍金榜题名,宋芳这个妹妹不得跟着沾光吗?宋芳一沾光,婆家不就能得好处了?

王家果然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温婉想到这儿,拉过宋芳的手心写:过去看看。

当年宋元宝学字的时候,宋巍强拉着把宋芳也给教会了,所以小姑子是认字的,认的比温婉还多。

宋芳本来十分抗拒,不想去看王何氏的嘴脸,可是抬头看到温婉那副冷静沉着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好像突然之间找到了三哥的影子,找到了属于三哥的那份踏实和安心。

下意识的,宋芳觉得三嫂或许真能帮自己摆脱王家人。

她改了主意,跟着温婉去堂屋。

宋婆子和王何氏还在里面说话。

姑嫂俩站在门外听了几句。

宋婆子问:“你们家要换亲,十年前为啥不说,这会儿连个商量都没有,直接上门来,也太突然了吧?”

王何氏道:“十年前,你们家芳娘还是个玩泥巴的小娃娃呢,这会儿长成了,正合适。”

宋婆子明显不乐意,“芳娘已经许了人家了。”

王何氏冷笑,“老姐姐就甭糊弄我了,我既然敢来换亲,上门之前不得打听打听吗?芳娘要是许了人家,我今儿压根就不会提半个字。”

宋婆子脸色很难看,微微握紧了拳头。

对付其他人,她能来点简单粗暴的方式,可对王何氏,她不能。

大郎媳妇的死,不管宋家赔了王家多少银两,那始终是条人命。

理亏在先,注定矮人半截,说话都没法硬气。

王何氏看得出来宋婆子不乐意,可二堂叔说得对,宋元宝已经归了宋三郎,跟王家的关系越来越远,要是再不想办法拉拢,等将来宋巍出人头地了,王家就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王何氏的这位“二堂叔”,是她堂叔子,也就是当初没娶成温婉的那个王瘸子,他一直不甘心宋巍截走了本属于自己的美娇娘,就趁着宋巍名声大噪的时候给王何氏出了这么个馊主意,想趁机报复一下宋家。

这件事温婉没提前预感到,是因为宋巍跟着宋老爹去隔壁县城帮人打家具了。

隔了一个县,太远,她看不到这中间有什么蹊跷,只是站在门外偷听的时候隐约预感到宋芳嫁去王家以后,那边的人会把她当丫头使唤,什么粗活累活全往她身上堆,一个不高兴就随意打骂,还不准她往娘家告状。

虽然预感不完整,但丝毫不影响温婉使坏。

她想了想,拉过宋芳的手写了几个字。

宋芳看明白以后,脸色彻底白成纸,哆嗦着往后退了一步,眼里包着泪,“不,嫂嫂,你别逼我,我不能……”

温婉劝不了什么,只是看向宋芳的眼神多了几分坚定。

意在让宋芳相信她。

宋芳手指攥着衣摆,内心很是纠结。

但最终,她选择了相信温婉,一抹泪,掀开布帘子往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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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1、讨债

温婉紧跟着宋芳进了堂屋。

宋婆子和王何氏的谈话戛然而止。

王何氏看了一眼站到宋婆子身后的宋芳,见小姑娘模样秀美,心下十分满意,终于露了个笑脸,“这就是芳娘了吧?小丫头长得可真俊,跟我们家小郎忒般配了。”

宋芳瞧着王何氏那副恶心嘴脸,袖子里的手指蜷了蜷。

对面的温婉忙给她递了个眼色。

宋芳紧抿着嘴巴,半晌没动作。

宋婆子皱皱眉,心道温婉这当嫂嫂的也太会做人了,明知道王何氏不是啥好东西,还巴着脸往跟前凑,这不是成心把芳娘往火坑里推吗?

扭过身,宋婆子瞪了宋芳一眼,“跑屋里来干啥,饭做好了?”

宋芳知道她娘是想故意赶她走,站着没动,深吸口气以后看向王何氏,“王大娘的意思是,咱们两家这亲非换不可了?”

“非换不可!”王何氏铁了心要借着宋芳来攀上宋巍,怎么可能轻易松口?

“好,我嫁。”

“芳娘!”宋婆子的声音陡然拔高,显然被宋芳气得狠了。

她辛苦养大的闺女,怎么能让一个王八蛋给糟蹋了?

宋芳没看她娘,目光落在王何氏身上,按照温婉给的提示,缓缓开口,“我不反对换亲,但咱们得先把话说清楚。”

王何氏被利益冲昏了头脑,哪会去想那么多,直接点头,“你先说说,什么话?”

宋芳道:“大嫂当年嫁过来的时候,你们王家什么都没陪嫁,反倒是我们宋家出了不少彩礼钱,之后的那几年,你们对大嫂也是不闻不问,压根就没管过她。

那既然是换亲,咱就得做到对双方都公平,我可以嫁,不过我们家不出嫁妆,我大哥当年去了多少聘礼,你们家就得来多少聘礼。

再有,等我到了王家,我爹娘兄嫂完全不必管我的死活,过好过丑,那是我自个的事儿,跟娘家人无关。”

这话就只差大喇喇地告诉王何氏,换亲可以,但只要人过去了,就跟娘家彻底断了联系,王家休想从宋家捞到半分好处。

王何氏本来就是为了靠上宋巍才会想着换亲,要是捞不到宋家的好处,那还换个屁啊!

再有,宋大郎当年去他们家的聘礼不少的,具体是多少,王何氏给忘了,不过宋家有读书人,肯定留了底单,一旦他们翻出底单来对账,要王家照着来,她上哪儿找那么多钱去?

她那个儿子好赌,这些年在赌坊欠下了一屁股赌债,原本还指望着宋家能帮忙还债,这会儿宋家反倒成了要债的了?

宋婆子见王何氏变脸,很快反应过来温婉把宋芳带过来的目的,重整气势,眯眼瞧着王何氏,“没错,大郎媳妇在我们家那几年,跟王家是没什么来往的,她坐月子的时候你们也没想着来看一眼。

既然你们家觉得这亲非换不可,那咱得照规矩办事,我今儿个就把话撂下,芳娘嫁过去以后,你们是打是骂,对她好与不好,我这个当娘的都不管。

至于聘礼,我家三郎当年写的单子都在箱子底下压着呢,亲家母要是不怕等,我这就去翻出来,让人好好念给你听听。”

王何氏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不想刚靠上的大腿就这么没了,憋着气道:“你们家这是啥意思?不想陪嫁,想让闺女到我们家白吃白喝?”

宋婆子笑了起来,“宋家没逼着王家换亲,是你们非得上赶着,既然要换,那就得按规矩来,你们要不换,宋家也不会说你们王家半句不是,亲家母自个儿掂量掂量吧!”

王何氏气歪了嘴巴,指着宋婆子,愣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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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友文《痞妻来袭:傲娇学神揽入怀》by明奕乔。

沈家有女名小沫,天生散漫随心爱闯祸。要说谁最胆子大,上天下地沈小沫。

这天下只有你想不到的事,就没有沈小沫不敢做的事……

听闻季大神最难搞,沈小沫立刻磨拳霍霍,朝着季大神伸出了魔爪:小子,来啊,咱俩试试吧。

从此,季大神的屁股后面就多了一个小跟班。

他上学,她跟着;

他吃饭,她看着;

就连上个厕所,她也想溜进去瞧一瞧……

季大神很无奈:你到底喜欢我哪点,我改还不行吗?

沈小沫撑着下巴,神色认真,双眼陶醉:我喜欢你肤白貌美大长腿,抱起来必定舒服又完美。

季大神扶额,你说这话的时候能不能先把嘴角的口水擦一擦。

082、温父动怒

王何氏都已经走了,宋芳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傻站在原地。

之前在外面,小嫂嫂让她破罐子破摔,她还觉得嫂嫂是在坑自己,可她怎么都没想到,王何氏听了那些话以后,果真打消了换亲的念头。

“娘,王家不会再上门让换亲了吧?”宋芳还是有些不敢确信,看向宋婆子。

宋婆子把王何氏喝过水的那个杯子拿起来,像是里面沾了什么脏东西,洗了又洗,嗤声道,“王小郎欠了一屁股债,他们家连饭都吃不上,哪来的钱给你下聘?也是你那些话戳到她脊梁骨上了,让她驳不回来,否则那个老虔婆,哪有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

宋芳红着脸道:“不是我,是三嫂。”

宋婆子抬眼瞧了瞧温婉,心道敢情三郎这是娶了个深藏不露的媳妇儿了?

为啥以前总觉得她闷声不吭的样子是只小绵羊呢?

没成想一到关键时刻,还挺会来事儿的。

这么想着,宋婆子就喊了温婉一声,“婉娘。”

温婉看过来。

宋婆子问,“芳娘刚刚说的那些,全是你教她的?”

温婉不敢居功,委婉地摇了摇头。

宋芳走到温婉身旁,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分明就是三嫂教我的,你就别不承认了,咱娘又不是什么恶婆婆,能把你咋的?娘你说是吧?”

宋婆子干咳两声,她这个“恶婆婆”的名声传得可远了,隔壁二郎媳妇整个就是一泼妇,每回见着她,再泼也变成了地上的蚯蚓,伸一下缩一下的。

仔细想想,三郎媳妇自从嫁过来到现在,跟自己这个当婆婆的关系都不算太亲厚,也就那么回事儿吧,勉强过得去,大概也是被她的“恶行”给吓着了。

宋婆子倒是想改,可惜她天生就是这种直喇喇的性子,要她温声细语地陪着笑脸去跟人说话,那就是要她的老命。

拉开视线,宋婆子摆摆手,“行了,去准备准备吃晚饭吧,老头子和三郎今儿个怕是赶不回来了,咱们用不着干等。”

温婉听得出来,婆婆的语气比以往亲善了不少。

她笑了笑,跟着宋芳去厨屋做晚饭。

——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宋家院门就被人拍响。

温婉刚起,头发都来不及梳,听到声音,随意拢了拢就套好衣裳出去开门。

外头敲门的人是周氏。

大清早的后娘上门,温婉心下觉得意外。

周氏红着眼眶,也不等温婉反应,直接拉过她的手就掉泪珠子,“婉娘,你快回去帮我劝劝你爹吧,顺子快被他打死了。”

温婉一愣。

周氏哭着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到底是咋回事儿,好像是昨儿个白天顺子在咱家小院的拐枣树下刨了个箱子出来,箱子里有好东西,顺子摸了只玉镯子,瞒着你爹去镇上当了换成钱,你爹知道以后,发了狠,捞起棍子就抽他,顺子在院儿里跪了一晚上你爹还不解气,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咋了。”

温婉有些懵,温家小院的拐枣树下埋着好东西?为什么她从来都不知道?

周氏顾不上别的,拉着她的手就要往回走。

温婉将手抽了回来,指了指自己头上,表示她还没梳洗。

周氏急得不得了,“那你快点儿啊,去晚了,顺子可就没命了。”

083、逼供

温婉收拾好自己,正准备出门,东屋那边婆婆出来了,问她干啥去。

周氏帮着解释,“亲家母,我们家有点事儿要让婉娘回去一趟,你看能不能让她把手头上的事情暂时搁一下?”

宋婆子打眼瞧了瞧温婉,见她不像是被胁迫的,这才摆摆手,“去吧,早点回来。”

温婉跟着后娘回到温家,进院就见温顺耷拉着脑袋、体力不支地跪在地上,小脸红肿,上面还有五个清晰的手指印。

这孩子已经哭抽了,听到周氏的动静回过头,完全说不出话,张口就打哭嗝。

周氏再次红了眼眶,急忙过去要把儿子扶起来。

堂屋里传来温父带着火星子的声音,“让他给我好好跪着,不准起来!今儿甭管是谁求情,说破了大天都不好使!”

“娘……”

温顺那嘶哑的嗓子一喊,周氏心都碎了,跟着跪在地上,拿眼睛瞧着堂屋方向,“当家的,顺子是你的亲生儿子,他再有天大的错,你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就饶过他这一回吧!顺子都一夜没合眼了,这要是再跪下去,万一跪出个好歹来……”

周氏话还没说完,温父已经走了出来站在堂屋外,见温婉来了,他面上有明显的诧异,但随即就把视线转到温顺身上,扬鞭指着他,“你到底说不说,东西卖给谁了?”

温顺看到他爹手里的鞭子,想到自己后背上的伤,吓得浑身直哆嗦,跪着往他娘怀里靠。

温婉虽然不喜欢后娘和这个继弟,却也不愿看到她爹对个孩子这么残忍。

在温父的鞭子即将落到温顺后背的时候,温婉及时站出来阻止。

温父看向女儿挡住鞭子的手,皱皱眉头,“婉娘,这事儿你别插手,我不好好教训教训他,他就不知道偷人东西拿去换钱是犯法的!”

温婉用手语:都被爹打成这样了还是不肯开口,可见用强是不行的,您好好跟他说说吧!

周氏也低头劝怀里的儿子,“顺子,你快告诉你爹,那东西被你卖给谁了?你说实话,你爹就不会再打你了。”

温顺心里憋屈,他不就是闲着没事给拐枣树松松土挖了个箱子出来吗?那里面的宝贝可多了,又不止一个玉镯子,他爹凭啥非要因为一个玉镯子把他给打个半死?他不服!他就是不说!

温父被磨没了耐性,“你不肯说是吧?那我送你去见官。”

周氏脸色大变,“当家的,你疯了吧?”

温父一向沉默寡言,行事稳当,周氏嫁过来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他大动肝火,简直比吃了火药还可怕。

她想不明白,那个箱子既然是在自己家里挖出来的,甭管里面有什么,那都是温家的,顺子不懂事摸了一件出去卖,顶多收拾他一顿就是了,为什么非得要追根究底把东西找回来,还闹到要把亲生儿子送去见官的地步?

温顺一听他爹要把他送去见官,直接吓蒙了,颤着唇一股脑地招了出来,“我说,我说……是个有钱的大老爷花三十两银子买的,爹,您别送我去见官,我这就带您去找他。”

084、疼死你算了!

根据温顺的说法,他本来是想把镯子拿去当铺的,后来碰上了一位衣着华贵的老爷,那人告诉他,像他这种小娃娃去当东西,会被压黑心价,还说他出三十两,把镯子买下来,这样温顺就能早点回家了。

长这么大,别说是三十两,就是三两温顺也没见过,掂量着手里的银锭子,他比讨饭的捡了黄金还高兴。

生怕大老爷反悔,温顺撒丫子就往回跑。

温父听完,一双眼睛里火光滔天。

那个箱子里的首饰,是陆氏临走前留下的,交代了让他拿去当掉,换银钱养闺女。

也是那个时候,温父才知道陆氏身份不凡,她走后,他怕当掉那些东西会无形中暴露她的身份行踪连累她,就把东西埋到了拐枣树下。

温家日子一向过的清苦,有一年收成不好,温婉又多病,温父动了念头,从箱子里摸出一件首饰来,打算换钱给温婉看病。

他拿出来的东西,正是那只玉镯子。

温父认识县城里懂玉的老哥,请他估算了一下价格,那位老哥说,这个镯子最少值三百两。

如果是一般人,听到这个天价,只怕当时就把镯子卖了从此过上富贵日子。

可是温父没有。

镯子价越高,他就越觉得危险,因为那代表着陆氏的身份比他预想的还要尊贵。

他不能害了她。

所以最后,温父把镯子拿了回来继续埋在地底下,出去借钱给温婉看的病。

……

想起往事,温父难免惆怅。

温婉多少也看出来了,她爹应该一早就知道拐枣树下有东西。

换句话说,那东西很可能就是他亲手埋的,所以被温顺卖了一件,他才会这么生气。

坐在去往镇里的牛车上,几人心思各异。

温父一直在出神。

温顺偎在周氏怀里直抽抽,还没缓过劲来。

周氏心里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温家竟然有这么值钱的玩意儿?

一件值三十两,把一箱子全卖了,那就是几百两甚至是上千两,温家以后还愁没好日子过?

可是她男人竟然死抠,为了一只镯子险些把亲生儿子打成残废。

想想就让人心凉。

比起周氏,温婉显得很平静,然而平静之下,不免多了些疑问。

爹哪来的那么些好东西?会是娘的遗物吗?

如果是,那她娘应该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否则普通人家用不起那么贵重的镯子。

她成亲时候宋家买的银镯子都才值五两银子,那箱子里一个玉镯竟然值三十两,这得是多有钱的人家?

只可惜娘死后,姥姥家那边都没人来问过,否则她就能知道娘到底是哪里人氏了。

——

一家人还没到镇上,先碰到了从隔壁县回来的宋家父子俩,宋老爹和宋巍。

温婉一眼瞅见她家相公额头上绑了一圈绷带,吓得急忙跳下牛车走过去。

“婉婉。”宋巍笑看着她,“你们这是准备去哪儿?”

温婉不答,眼睛盯着他的脑袋看。

宋巍没开口,倒是赶车的宋老爹接了茬,“本来昨儿个就该回来的,路过酒楼下面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发酒疯扔了个酒坛子下来,打伤了三郎,我送他去医馆处理伤口,误了天色。”

温婉心疼之余,嘴角忍不住直抽,她就不在三天,三天而已!他就倒霉成这样?

——早说了让我跟着去,你非不让,这下可好,不仅打脸,还打脑袋,怎么不直接打爆疼死你算了!

宋巍看出小媳妇儿满脸幽怨,他失笑,“下次,下次保证带你去。”

温婉气呼呼地将脸歪向一边。

085、她是被强行带走的

温父也瞧见宋巍额头上的绷带了,他走过来,问了一句,“三郎,你这是咋弄的,伤着了?”

岳父都过来了,宋巍要再待在牛车上也太失礼,忙下来做了个揖,摇头道:“一点小伤,劳岳父挂心了。”

“真没事儿?”温父还是不放心。

“嗯。”宋巍的语气里透着顶好的耐性,“昨天去医馆包扎,又歇了一夜,已经没什么大碍。”

话落,看向温父身后的那辆牛车。

牛车上,是周氏母子。

“岳父一家有事出去?”

宋巍看不太明白,温家有什么事能把婉婉从婆家叫回来跟着走的?

温父将眼神挪到别处,说:“是家里有点事,婉婉好心来帮忙的,其实也用不上她,既然赶巧遇上了,要不,你给捎带回去吧?”

宋巍了解他这位岳父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不擅长撒谎,所以一开口就露了破绽。

他也没戳穿,笑了笑,“没事,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你们走一趟吧,没准还能帮上什么忙。”

温父噎了一下,琢磨了会儿,压低声音道:“三郎,你过来吧,我有点事儿想单独跟你说。”

宋巍点点头。

温父和宋老爹打了声招呼就把宋巍单独叫到一旁去。

宋巍:“岳父找我有什么事吗?”

温父道:“三郎,既然你陆婶婶都把闺女交代给你了,那我也不瞒你,我之所以拖家带口地出来,是想找回你陆婶婶的一只玉镯子。”

宋巍大概听明白了点,“家里招贼了?”

“不是。”温父拧了下眉头,“你陆婶婶当年临走之前给我留了一箱子值钱首饰,我给埋地底下了。昨儿我那不争气的小儿子把那些东西从土里刨了出来,瞒着我卖了一件,我一怒之下抽了他一顿,问出实话来,说是卖给镇上的老爷了,这不,正准备去追回来呢!”

宋巍扭头看了眼缩在周氏怀里的温顺,猜出那孩子被打得不轻,叹口气,“其实岳父把这事情想严重了。”

温父不解,“这话怎么说?”

宋巍道:“我猜岳父之所以生气,是怕那东西流出去会害了陆婶婶,但其实您仔细想想,如果卖了那些首饰真会给她招祸,她能给您留吗?陆婶婶就算不考虑她自己,也该考虑婉婉的安全吧?要我说,那些东西当了就当了,换了钱,你们一家人留着好好过日子吧!”

温父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看向宋巍,“当年她走之前最后一个见的人是你,她是不是还跟你说别的了?”

宋巍沉默了会儿,颔首,“陆婶婶让我转告您,她这辈子都回不来了,她对不住您,让您好好把婉婉抚养长大。”

温父望向远方,没让宋巍察觉到他眼眶里的湿润,“这些话,她为什么不亲口告诉我?”

“她没那机会。”宋巍说:“陆婶婶是被强行带走的,当时情况紧急。”

“你、你说她是被强行带走的?”温父不敢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

“是。”宋巍道:“就因为我赶巧从县城回来碰上她被那些侍卫强行拽上马车,她才会在情急之下把护在怀里的婉婉交代给我,让我以后都要好好照顾她。”

温父听完,喉咙口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086、前尘往事

温父本名温广平。

遇见陆芳华,是在十八年前,他二十二岁的时候。

那一年,温广平还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爹娘健在,尚未娶亲。

大雪天气,冻得呼口气都能凝成白雾。

温广平来县城进货,完了把东西放回驴车,准备去旁边摊上喝口热气腾腾的豆浆暖暖胃。

路过小巷的时候,他听到了里面传来女子痛苦的呼救声。

温广平是个实心眼儿的人,遇到这种事,从来不会想着事不关己绕道走,第一反应是救人。

他往前走了几步,在一堆旧木材后面看到了一名貌美女子。

她正靠坐在墙边,背上沾了不少青苔,双手捂着小腹,疼得满头大汗。

有些狼狈,却并不影响温广平看呆。

那是他这辈子见过长得最好看的女子,因为那张让人一见就挪不开眼的脸,也因为她不同于乡下姑娘的高贵气质。

尚未成家,也没有任何感情经验的温广平薄薄的脸皮儿腾一下红了,语气有着初心萌动的局促,“姑……姑娘,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救、救我。”

女子并没有看清楚站在巷口的男人,只留下三个字就先晕了过去。

温广平立即反应过来,也顾不上失不失礼,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来去了医馆。

……

杏林医馆。

女子悠悠转醒,看到守在一旁的男人,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了自己昏迷之前的事,她有些不好意思,“这位大哥,是你救了我?”

温广平见她醒来,心里划过丝丝小雀跃,但随即想到了大夫的话,他低下头去,轻轻嗯了一声,又说:“你放心,孩子没事,保住了。”

女子纤瘦白皙的手自然而然地摸向小腹,眼神有些飘忽。

温广平看不出她是高兴还是难过,把大夫的叮嘱转告给她,“大夫说,你吃了孕妇犯忌讳的东西,若是再晚一步,孩子就没了,以后入口的吃食都要注意。”

“我知道了,谢谢你。”

女子对他露出个感激的微笑。

温广平本来想问,看她的衣着打扮分明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夫人,为什么会孤身一人出现在那种脏乱不堪的巷子里,身边竟然一个仆人都没有?

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不想因为管得太宽而让对方厌恶。

“我买了肉包子,还是热乎的,你快吃吧!”

他递了个布包过来。

女子注意到,他先前一直把布包抱在胸前捂着。

见她盯着自己看,温广平越发显得局促,解释道:“我怕你醒来会饿,买早了,又怕包子会冷,就一直捂着,你要是嫌脏,我再出去买刚出锅的。”

“我叫陆芳华。”

她接过,动作随意地打开布包,拿出里面被捂热的包子,小口小口地吃,然后抬头看他,“包子很好吃,谢谢你。”

“我叫温广平,在家排行老二,陆姑娘……哦不,夫人太客气了。”

……

出医馆之前,陆芳华问他,“温二哥能否带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温广平疑惑地看着她。

陆芳华道:“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我,能让我平安把孩子生下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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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显,这是个假名,陆芳华这个名字在京城贵族圈子是不存在的^_^

087、前尘往事(2)

温广平在县城外一个偏僻的庄子上帮陆芳华买了一处小院。

当然,这钱是陆芳华自己出的,她有个匣子,里面全是值钱的首饰,随便当掉一两样,就有几百两银子,买个农家小院绰绰有余。

温广平是个大男人,他没办法贴身照顾陆芳华,就提出给陆芳华买个丫头来伺候她。

谁料陆芳华死活不肯,说她是第一次来平江县,人生地不熟,除了他,她谁也不信。

温广平只好留下来照料了她好长一段时间。

有天夜里,陆芳华急匆匆地敲响了温广平的房门,说害她的人来了,他们不能再继续待下去,得连夜走人。

温广平从来不过问陆芳华以前的事,听她这么说,第一时间就去收拾东西。

情况太紧急,俩人没别的地方可去,温广平无奈之下,把陆芳华带回了下河村他家,本来是想着让陆芳华先躲几天再想办法的。

谁料刚回到家,温广平的娘马氏就把陆芳华当成了她儿子带回来的媳妇。

又因为温广平给的孝敬钱少了,直接甩了陆芳华一巴掌,骂她狐媚子,不要脸,大礼小礼都没过就勾着他儿子上了床把肚子搞大,还把她儿子给爹娘的孝敬钱花用光,逼着陆芳华把身上华贵的衣服和首饰全褪下来换上布衣荆钗,说那都是她儿子的钱买的,狐媚子不配用。

对于出身高贵从小锦衣玉食丫鬟嬷嬷成堆伺候的陆芳华来说,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人敢动手打她。

温广平深知自己娘做得太过分,想开口解释,陆芳华给他递了个眼色,让他不要掺和,以免伤了母子和气。

温广平过意不去,事后跟她道歉。

陆芳华摸了摸脸颊上的巴掌印,苦笑着摇摇头,“我没事,就是害温二哥替我背了这个名,有些对不住你,等再过些日子外面太平了我就走,不能再拖累你了。”

相处这么久,温广平对陆芳华有了一定的了解。

他知道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却从来不拿身份不摆架子,性子十分温婉随和,对于农家人来说,她可能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但她冰雪聪明,又很会说话,十分讨人喜欢。

与这样一个长得貌美还聪颖通透的女子朝夕相处,温广平作为正常男人,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因此听说她要走,他开口挽留了,“其实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你不乐意说也不打紧,但如果你觉得这个地方够安全的话,可以考虑一直待下去,至于刚刚那场误会,我不介意把它变成真的。”

陆芳华听懂了,温广平的意思是说愿意照顾她和孩子。

她挪开眼,没敢看他,“这段日子,我已经够麻烦你了,我肚子里的,是我和别人的孩子,怎么能往你头上扣?你往后可是还要娶妻生子的。”

“芳华。”温广平鼓起勇气,第一次拉了她的手,“我想过了,如果你留下,我就把这个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一定好好待她,绝不亏欠她半分。”

陆芳华最终选择留了下来,但她遇上了温家这位恶婆婆马氏。

马氏从来不在意陆芳华挺着个大肚子,只要温广平不在家,就把陆芳华当成丫头呼来喝去,一通使唤,稍微有不顺心的地方直接甩巴掌,要么上手掐,“贱”字不离口地骂她,特别难听。

陆芳华月份大了,行动不便,那个时候就算想去哪也去不了,所以哪怕日子再难熬,她也一天天熬着。

温婉是个女孩儿,不能给温家传宗接代。

她的出生便是雪上加霜,把陆芳华本就不好过的日子逼到了绝境。

马氏发现了陆芳华的匣子,逼着她把东西全部交出来,否则就掐死还在襁褓中的温婉。

陆芳华为了女儿,险些妥协。

温广平忍无可忍,站出来大闹了一场,提出分家。

马氏被一向孝顺的小儿子彻底给吓蒙了。

分家之后,陆芳华再也不用每天跟马氏朝夕相对,日子轻松了不少。

温广平的体贴照顾,抚平了陆芳华心里对于过往的那块疤,她彻底看开了,打算一辈子留下来,再也不回京城。

温婉周岁的时候,他们俩圆了房。

陆芳华以为,自己已经永远摆脱了那些人。

可是她没想到,他们最终还是找上门来了。

温婉三岁那年,一群黑衣人带着背后主人的命令,让陆芳华回去,否则就杀了温婉。

那一刻,陆芳华醒悟了。

原来只要她活着一天,她身上的血脉和身份就在一天,不管怎么逃,都逃不掉。

她跟他们提条件,给她三天时间安顿好女儿。

黑衣人同意了。

当天晚上,陆芳华就把事情告诉了温广平,说她平静的日子大概是到头了。

温广平舍不得她走。

陆芳华交代他:“那个匣子里还有不少东西,我走后,你拿去当了换些钱,好好把婉婉养大,若是她问起,就说她娘已经没了,我不想她长大以后恨我狠心抛下她不管。”

……

第三天,陆芳华牵着温婉的小手去镇上,给她买了好多好吃的,回来的路上,被侍卫们给拦了。

等着她的,是回京的马车。

想到即将与女儿分离,陆芳华的眼泪夺眶而出。

温婉太小了,她就是想交代什么,小丫头也听不懂。

正巧当时宋巍从县城回来。

陆芳华叫住了他,“三郎,婶婶有件事想拜托你,你回去以后,帮我转告你温二叔,我这一走,可能以后都回不来了,让他不要挂念我,好好帮我抚养婉婉。另外,婶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还想把婉婉托付给你,请你帮我照顾她。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太突然,可是我……我已经没机会跟你温二叔当面道别了。”

“好,我答应婶婶。”

宋巍握着温婉冰凉的小手,目送着马车离开。

“娘亲,娘亲……”

小温婉甩脱宋巍的手,在冰天雪地里追着马车跑啊跑,哭得撕心裂肺,脚下打滑,摔进了冰窟窿里。

088、给婉婉的嫁妆

温父一直以为,芳华当年是不想当面跟他道别,所以趁他不在,悄悄走人的。

这件事,宋巍深感愧疚,“这么多年,我没把实情告诉岳父,并非有心隐瞒,而是不知道该不该说,怕岳父难过,也怕说出来会害了陆婶婶。”

温父叹息,“她有她的苦衷,这事儿不怨你。”

宋巍想到刚才的事,又说:“岳父要是放心不下,我抽空托人给掌掌眼,那些东西如果能看出背后主人的身份,就别当了,继续埋着吧,若是看不出来……”

宋巍话还没说完,温父就摆摆手,“我之前也觉得那些东西流出去会暴露了她的身份,如今想来,她临走前特地挑出来要带走的那几样应该才是关键,剩下的,都是安全的。”

宋巍松口气,“那就好。”

“被顺子卖了的那只玉镯子,八成是追不回来了。”温父看向宋巍,“至于剩下的,我就当成芳华给婉娘的嫁妆,一会儿回去,我亲自送来你们家,你让她好好保管。”

宋巍有些犹豫,“岳父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妥当?毕竟那是陆婶婶留给您的东西。”

“那是芳华留下养闺女的钱,这些年,我一样都不敢动,让闺女跟着我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挺对不住她。既然今儿个把话说开了,首饰能换钱,那我往后没道理再占着那些东西不放,该是她的就是她的,她要是不拿走,我良心上过不去。”

宋巍理解岳父的立场,没再劝。

回到牛车边的时候,见温婉还盯着他的脑袋看,他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笑容宠溺,“还发呆?走了。”

说完要扶她上车。

温婉扭头看向她爹。

温父道:“婉婉,你先跟着三郎回去吧,有什么话,咱一会儿再说。”

温婉点点头,在宋巍的搀扶下乖乖上了宋家牛车。

周氏一脸纳闷地看着自家男人要打回转,忍不住开口问,“怎么个意思,不找那镯子了?”

对于这个被爹娘逼着娶回来生子传宗接代的“填房”,温父对她没什么感情,但也没亏待,只是尽量维持夫妻关系。

“不找了,先回去吧!”温父甩了甩鞭子,牛车朝前走。

周氏看出来自家男人脸色不好,不敢再问别的,一路上都闭着嘴巴,难得的安静。

只不过,等回到家见温父要把那一箱子宝贝抱到宋家的时候,周氏急眼了,又哭又闹,“温广平你到底啥意思?家里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有这好东西,你不想着我们母子,要拿去给那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哑巴?她在宋家一年多,你也看到了,成天吃好的穿好的,宋三郎亏待她了?还是她自个儿觉得过不下去了?要你把家底都给掏出来送给她?你怎么不把心肝挖出来给她煮着吃了啊!”

“让开!”

温父抱着小箱子,冷眼瞧着周氏。

“我不让!”周氏堵在前头拦着他,“你今儿不把话说明白了,这事儿咱没完!”

温父深吸口气,保持着暴风雨前的平静,“这是婉娘她生母的嫁妆,如今是婉娘的嫁妆,跟你无关,跟咱这个家也无关,你要钱,咱们以后慢慢挣就是了。”

“嫁妆?哪来的嫁妆?”周氏像听了天大的笑话,“你别以为我没打听过陆氏那个贱人是怎么来的你们家,亲都没成就不要脸地勾引……”

“啪——”

周氏还没说完,温父已经放下箱子,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送上去。

------题外话------

感谢亲爱的们花花钻钻和礼物,鞠躬~

这里做个小调查哈,之前题外话有说,婉婉的嗓子一旦治好,异能就消失了,然后评论区好多小可爱不希望异能消失,衣衣今天正式问一下,亲爱的们希望婉婉的异能消失吗?大家看到的话来表个态,如果支持异能一直存在的话,后面的剧情大概要进行大整改了。

么么哒!

089、故意的?

周氏被打得后退两步,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瞪向温父,“为了一个已经嫁出去的赔钱货,你竟然打我?”

温父看着她,“婉娘出嫁的时候,你赔多少钱了?”

周氏噎住。

温婉的嫁妆,全是从宋家来的礼金里面扣的,温家压根就没出钱。

温父没那闲工夫继续跟她掰扯,抱起用破布盖着的箱子,出了门朝着上河村宋家去。

——

此时的宋家院里。

温婉在给宋巍上药,宋婆子坐在小凳子上,一边择菜一边骂,“哪个脚底流脓的王八蛋,眼珠子被雷劈瞎了是吧?扔个酒坛子都能砸到人,老天爷咋不开眼直接劈死他算了!”

一旁宋芳直翻白眼,“我说亲娘哇,您从三哥进门就骂到现在,累不累?歇歇啊,歇歇,三哥就是点儿皮外伤,有小嫂嫂疼,好着呢!”

宋婆子剜她一眼,“你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您骂了这么久,那什么脚底流脓的王八蛋腰给您骂疼了?”

宋婆子把择好的菜扔到她的盆子里,“你个小没良心的,滚一边儿去!”

“得嘞!”宋芳端上菜盆,滚去了厨屋。

屋里温婉把这母女俩的对话听了个一字不漏,忍不住笑起来。

抹药的手一抖,戳到了宋巍的伤口,疼得他倒吸口气。

温婉反应过来,赶紧把手挪开。

宋巍抬头,捉住她的手腕,表情有些玩味,“故意的?”

温婉眨眨眼,索性默认了:谁让你不带我去的,倒霉了能怨我?

好在伤得不算太深,没破相,要真破相了,她得气个半死。

宋巍慢慢松开她,手臂下移,很轻易就把小媳妇儿纤瘦的腰圈住,脑袋往前凑了凑,“继续,岳父应该很快就到了。”

温婉扒拉开他不安分的手,动作比刚才更加仔细小心。

抹完药,换了绷带,刚出门,温父果然就抱着东西来了。

“岳父。”

宋巍上前喊了一声。

温父扫了一眼院内,问:“婉娘在的吧?”

“在,我去叫她。”

宋巍才说完,温婉已经挑开布帘子走了出来,见她爹手里抱着个什么东西,她面露疑惑。

温父看向宋巍,“去堂屋吧,叫上你爹娘,有些话,我得当面跟他们说清楚。”

宋巍嗯一声,去东屋请宋老爹和宋婆子。

老两口听说亲家公来了,很快走出房门。

打过招呼之后,几人去往堂屋。

厨屋里宋芳听到动静,也过来凑热闹。

温父把箱子往桌上一放,掀开破布。

宋婆子没弄明白,“亲家公这是做什么?”

温父解释道:“是这么回事儿,婉娘她生母给她留了一笔嫁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这些东西刚从我们家拐枣树下挖出来,我给拾掇了一下,想着给她补送过来,毕竟不是什么小事儿,我寻思着,该知会亲家公亲家母一声。”

说是知会,但其实在座的都能听明白,箱子里面的既然是嫁妆,那就是温婉的个人财产,想怎么用都是她自个儿说了算,旁人不能随便干涉。

宋婆子压根就没想着要去看箱子里都装了啥,给自家老头子递了个眼色。

她是个妇道人家,这种场合,合该爷们儿出面。

宋老爹反应过来,开口道:“本来站我们的立场呢,婉娘嫁过来的时候,嫁妆就已经来了,没必要再补送什么,只不过亲家公也说了,这是婉娘生母留给她的,那你有什么话,直接跟婉娘说就行了,我们不掺和。——对了,我们家饭快好了,亲家公一会儿留下陪我喝两盅?”

温父听到这话,彻底放心了,“成,咱哥俩可好久没凑一块儿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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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遭贼惦记

温婉听着他们说话,满脸问号。

合着真被她猜中了?那些东西都是娘的遗物?那爹为什么隔了这么多年才挖出来?

饭后,宋婆子带着宋芳去厨屋收拾,宋老爹找借口和宋巍出去闲聊,把堂屋留给了温家父女。

温父看出女儿有不少疑惑,他伸手打开箱盖。

里面全是珠宝首饰,保存完整,每一件都是成色上等的贵重物。

温婉吓了一跳,这……这真是她娘的遗物?

温父开口,半真半假,“你娘不是咱们平江县的人,她出身富贵,嫁过来的时候带了不少好东西,那时候家家都穷,她也不敢拿出来招摇过市,怕招贼惦记,就给埋土里了,说是等以后有了闺女,给闺女当嫁妆。

我刚才跟你公公婆婆那样说,是不想把你娘的事过多的告诉别人,至于这些东西,我能作证,都是你娘留给你的,少了的那个玉镯子是追不回来了,这是顺子卖来的三十两银子,爹给你放里头。”

温父说着,从兜里掏出那几个银锭子放进箱子里。

温婉还没从这一箱子的金银珠宝上回过神来,见她爹往里掏银子,她忙上前,直接盖上箱盖,把箱子往温父跟前一推,意思是她受了爹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这些东西,甭管是不是她娘留给她当嫁妆的,她都没道理全给卷到婆家来,当爹的应该收着,换了钱补贴家用,好好过日子。

温父没同意,叹息一声,“这是你娘的遗愿,你若是不收着,那我就得对不住她了,往后年节都没脸去给她扫墓。”

温婉想了想,把箱子拖回来,动手打开,把先前那三十两银锭子拿出来,又抓了一大把东西塞到温父手里,她看了眼,有几个玉佩、手串和金钗。

不给温父拒绝的机会,她直接表示:爹都说了这东西是我的,那怎么花就是我的事,我想拿一部分孝敬爹,这不过分吧?

温父哑然失笑,“你这孩子……”

温婉唇角上弯,走过来抱了抱温父。

她爹是怎么又当爹又当娘把她给拉扯大的,她都记在心坎儿里,嫁到宋家以后,日子的确好过了不少,她也想过找机会贴补一下娘家,可想想那些钱都不是自己挣的,自己花用是没问题,要真拿婆家钱去贴补娘家,难免让人戳脊梁骨,惹婆家人不高兴,她索性就没敢。

今儿个既然有机会,她当然不能真的把这些东西都给收下。

婆家人的性子她了解,公公和相公人品自然不必多说,婆婆嘛,虽然嘴巴毒了点,做事还是有底线的,不至于惦记她的嫁妆。

况且,婆家人不可能让她把嫁妆拿出来用。

一算下来,这么多的金银珠宝到她手里就只能压箱底,有跟没有还有啥区别?

想到这儿,温婉松开温父,又给他抓了一把。

温父退后一步,嗔怪道:“丫头别犯糊涂,爹收的已经不少,不能再接了。”

温婉一脸的她爹不接她就不高兴。

温父劝道:“你听爹说,自打三郎参加考试以来,我就知道他早晚有一天得考到京城去,京城物价高,要真去了,花钱的地方肯定不少,你这些东西没准儿能帮上他,好好留着吧!等你们将来日子更好过了,你回娘家来,记得给爹多买几斤酒,爹就好那一口。”

温婉听红了眼,哽咽着点点头。

温父刚走,温婉预感就不好了,周氏这个没脑子的女人,得不到陆氏的首饰,跑回娘家跟吴氏告状,吴氏给她出了一馊主意,让她把陆氏给温婉留了一大箱子金银珠宝的事儿宣扬开来。

预感里,宋家今儿个晚上就得遭贼惦记。

091、下饺子

都这会儿了,要想去阻止吴婆子使坏恐怕已经来不及,况且也把握不准,一个弄不好就得掐架。

温婉没敢耽搁,第一时间把这事儿告诉了宋巍,让他出主意。

宋巍没想到周氏这么能折腾,想了会儿,让温婉别担心,这件事他会处理。

之后,宋巍去找宋婆子,告诉她温婉收到陆氏留下的嫁妆这事儿被人泄露出去了,这几天家里可能会不安全,让他娘早做准备。

宋巍是最了解宋婆子的,他娘脑子特灵光,很多事一点就透,不用多说废话。

宋婆子骂了两句,摆摆手,“行了,你忙你的去,捉贼这种事儿,让我这个老婆子来就行了。”

宋巍笑了笑,亲自去了上河村、下河村以及周家村三位村长家,请三位晚上来宋家喝酒,说关于上次保证书挂田的事,还有些细节想跟三位商量商量。另外,婉婉生母给她留了个箱子,箱子里面是件古董玩意儿,三位都是老人家,见多识广,兴许能瞧出来那是什么。

宋巍开口就把人捧高,那三人哪有不应的道理,一个个笑眯眯地点了头,说晚上一定到。

刚入夜,仨老头就相约着来了。

一脚跨入宋家院门,顿时被一股熏天的臭气给定成了木桩子,多走一步都嫌腿软。

三人伸着脖子往里瞅了瞅,见宋婆子在院墙下摆了一口大缸,缸里全是粪水。

上河村村长扯着嘴角问了一句:“老宋家的,忙啥呢这是?”

宋婆子应了一声,“没事儿,我准备准备下饺子,你们快屋里坐,三郎等着了。”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

这味儿,下饺子?

酒还喝不喝了?

上河村村长咳了一声,说:“宋三郎请咱们来谈上次保证书的事儿,快进去吧!”

早谈完早走人,酒是不指望喝了,咽不下去。

听到动静,宋巍出来把三人给迎了进去。

关上门窗,总算把外面的毒气隔绝了一部分。

宋巍早准备好了,把温父抱来那个箱子里的首饰全藏起来,换了个他们家祖上传下来的一件古董,说是请三位给掌掌眼。

三人一看,各有各的说法,这一争论就到了半夜。

温婉捂着鼻子躲在院门后把风,终于见到蒙着面偷东西的那俩贼来了,她急忙跑到堂屋外,轻轻扣了扣窗户,然后跑回房关好门窗。

宋巍趁那三人不注意,直接把灯给吹灭了。

“灯怎么灭了?”

房里乌漆嘛黑的,三老头齐声问。

“嘘——”宋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我们家进贼了。”

三位村长齐齐倒吸口冷气。

——

外面院墙上,已经跨坐了两个人。

院墙下,是宋婆子早准备好的粪缸,用块黑布盖着,天色暗,看不出来。

“啥味儿啊这是?”周大皱了皱鼻子。

“粪水味儿。”周二说,“准是宋家怕人来偷宝贝,想把家里弄得臭气熏天,把咱给熏跑。”

“嘿,我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周大不服气,“一会儿你把风,我先用迷烟把房里的人都放倒,咱再一块儿进去翻他个底朝天。”

“别叨叨了,快跳吧!”周二有些不耐烦,要不是为了那箱子金银珠宝,他才不会跟他大哥这么和气。

俩人闭了嘴,闷着头往下跳。

宋婆子在东屋门后支着耳朵听。

“嘭、嘭”两声,粪水四溅,下了俩饺子,还挺新鲜,一个是周氏她大哥,一个是周氏她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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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正秋——《田园喜嫁:小妻太难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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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及笄便有媒婆踏破门槛,姚瑶只一句“嫁人是不可能嫁人的,我要娶夫”给打发了干净。

谁知第二天竟真有人主动上门求入赘……

092、借刀杀人

这一动静太大,把堂屋里仨老头给惊着了,纷纷跑出来看。

周家那对兄弟已经从粪缸里爬出来,哇哇直吐,恨不能颠个个儿把肠胃里的东西全给捣腾出来。

“嘿!这大半夜的,还有人睡不着觉跑别人家来跳粪缸洗澡?”周村长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提着油灯靠近那二人,“我瞅瞅这是哪个小王八蛋活腻歪了?”

周大周二听出来这是他们村村长的声音,忙把脸歪往一边,不敢让他瞧见。

谁料宋婆子突然一盆冷水从后面泼过来。

虽说是暑天,可夜间还是凉,冷水一上身,兄弟俩受不住,齐齐打了个哆嗦。

这下周村长算是看彻底清楚了周大周二的容貌,顿时哑巴了。

刚刚在屋里,宋巍还说家里进贼了。

合着闹了半天,这贼是跟他一个村儿里住着的周姓族人?

“这不是周家那俩小子吗?上我家干啥来了?”宋婆子站在东屋门口,粗声大嗓让院里每个人都听得分明。

兄弟俩当然不敢直接承认,只说路过,也不知怎么的,就不小心掉到了粪缸里。

这话可直接把宋婆子的火给点着了,“别给我整那虚头巴脑的,大晚上不睡觉,你吃饱了撑的翻我们家院墙上遛弯呢?还路过?你咋不说上天上一半儿撑着了摔我们家来的?正好,周村长在这儿,把话给我掰扯清楚了,不说实话也成,今儿晚上你们哥俩谁都甭想走,就在那粪缸里凑合着睡吧!”

俩兄弟一听,脸都青了。

本来是听了妹子的话来偷金银珠宝的,哪成想宝贝没偷着,反倒给人折腾得够呛。

周大顶不住了,一边犯恶心一边交代,说他们哥俩一时犯糊涂听了人挑唆,知道宋家有一箱子宝贝,想过来瞧个新鲜。

“我听你说这话就挺新鲜的。”宋婆子得理不饶人,不过几位村长在,她想给三郎留个面子,就没爆粗口,正儿八经地怼,“大白天的你不爱走正门,习惯了晚上摸黑翻人院墙跳粪缸泡澡瞧新鲜?”

周家哥俩被呛得哑口无言,但也没办法,谁让他们碰上了嘴巴有毒的宋婆子?

对上这位,你就是再有十张嘴都不顶用,完全不够使的。

宋巍走过来,看了二人一眼,没说什么,单独把周村长请到一边去,语气十分平稳,“听说上次我那张保证书一出,周家村有不少村民已经打算把挂在周举人名下的田都给退了,等我将来中了举,转挂我名下。

可是今晚出了这种事,如果因为这兄弟俩,他们挂田的事黄了,那么我猜,周叔您接下来恐怕会有不少麻烦。”

说白了,周家村那些人之所以想把田转投宋巍名下,全是奔着宋巍不收税来的,如果事情黄了,所有人都会去找周村长主持公道,他这个当村长的要不拿个说法出来,房顶都得给人掀翻。

周村长很是为难,“三郎,你看这事儿,能不能卖我个面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宋巍淡笑,“他们想偷的,可不是外面人乱传的嫁妆,而是我宋家的传家宝,至于是什么,周叔您刚才也见过。这件事嘛,可大可小,就看您是怎么个态度了。”

偷人传家宝,还害得村民没法挂田。

两宗罪加一块儿,确实不小。

宋巍要不计较,一句话就能过去,人家要计较,这事儿能直接摊上官司。

周村长当然不乐意惹一身腥,咬咬牙道,“只要你保证,等将来中了举,给我们村的人留下挂田名额,我明儿就开祠堂,把他们一家人从族谱除名,赶出去。”

宋巍拱了拱手,莞尔道:“周叔果然是个明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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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这是新仇旧恨一起报,小可爱们还记得“旧恨”是哪一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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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3、不如娶个旺夫小媳妇儿

“家里招贼”的事儿到这里就算画上句号。

宋巍并没有正面和周家兄弟杠上,但借着三位村长的眼睛,澄清了外面传言陆氏留给温婉一箱子金银珠宝的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陆氏留下的,就只有一面看着像铜镜,但又不是铜镜的老古董,还险些被人给盗走。

今后谁再敢拿温婉的嫁妆说事,有这三位压着,那些个小跳蚤再闹腾也顶不起被窝来。

又借着周村长的手,直接把周氏娘家连锅端。

被除族赶出去的人,等同于丧家之犬,这家子人今后不管去了哪,身板儿都得矮人三分,注定被人戳脊梁骨骂。

周村长是头一次领教到宋巍的手段,想到刚进门时宋婆子就已经准备好粪缸了,这家人明显是早有预谋的,挖了坑就等着周家兄弟往里跳呢!

瞅了眼满身狼狈的周家兄弟,周村长突然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他说了句,“你们俩赶紧的收拾收拾,跟我回去吧!”

周家兄弟如蒙大赦,迈着步子就要随村长回家。

“哎,你俩等等!”

宋婆子一出声,那二人就吓得一个踉跄。

“把我这院子弄得臭味儿熏天,还想一走了之?给我回来!去河边挑水把院子洗了,再调点石灰粉,把我那墙也给粉了。”

话说完,一根扁担直接扔了过来。

周大接过,小声嘀咕,“你们家不是有水井吗?干啥非得去河边挑?这大晚上的……”

宋婆子就知道这俩王八羔子敢顶嘴,不过他们敢顶一句,她就有十句等着,“大晚上的咋了,兴你跑来我们家跳粪缸偷东西,就不兴我使唤使唤你了?做了贼还敢跟老娘尥蹶子,我看你是粪水还没喝够!”

周大看向周村长,眼睛里是求救信号。

周村长肺都快被他俩气炸了,怎么可能出手相救,冷嗤道:“自己犯了混账事儿,还不赶紧的挑水洗院子给人赔罪,怎么着,你俩还真想上衙门吃板子蹲大狱去?”

两兄弟一听,哪还敢耽搁,一人去调石灰,一人去河边挑水。

三位村长没多会儿就前后脚离开了。

温婉这才推开门出来,去厨屋烧了一大锅水准备洗澡。

宋芳白天被她娘熏得跟着她爹去了谢姑妈家,一宿没回来,宋婆子没了睡意,搬个凳子翘腿坐在门口,鼻孔里堵着两段葱,把那哥俩指挥得像个陀螺团团转。

屋里,伺候宋巍沐浴的温婉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宋巍回过头看她,“怎么了?”

温婉摇摇头,她只是在想,她家相公给人画了这么大一饼,将来要是考不上举人,得多打脸?到时候那些人挂不了田,闹上门来可咋办?

宋巍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担忧,估摸着也猜到了一些,语气带笑,“我能不能考上,还不得全靠婉婉旺我?”

温婉送了个大白眼给他。

宋巍又说:“娘一直不肯承认我命不好,私底下却没少去求神拜佛。要我说,天上的神佛哪有空管我?还不如娶个能旺夫的小媳妇儿。”

温婉听着这话,心里泛甜。

------题外话------

前面那章,嫁妆和传家宝被衣衣搞混了,表述有点小问题,已经修改过了,亲们清除缓存就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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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少暖宠:庄园小娇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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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4、老妖精!

在宋婆子的“耐心指导”下,周家兄弟一直干到天亮,甭管有没有被粪水染脏,总之整个院儿都被两人用抹布搓了一遍又一遍,墙也粉好了,整个儿焕然一新,比兄弟俩装钱的兜还干净。

宋婆子亲自把犄角旮旯都给检查完了才放人走。

兄弟俩直接累趴,一心只想着回去洗个澡再美美地睡上一觉,谁成想刚到家就被雷给劈了——村长一大早开了祠堂,说要将他们家除族赶出村。

原因是周大周二手脚不干净,大晚上的翻人宋家院墙偷东西被抓现行,宋家那头放了话,周家村的人往后要想把田挂在宋巍名下,周大周二这事儿就不能这么算了。

村长一鼓动,村人个个有话说,扛锄头的扛锄头,拿镰刀的拿镰刀,乌泱泱一群人往吴氏家门前一站,比讨债还凶神恶煞,险些没把躲在门缝后头的老婆子给吓晕过去。

等缓过劲儿来,吴氏扬手就赏了俩儿子一人一个大耳刮子,骂他们兄弟猪脑子,做个贼都能掉粪缸里让人欺负成怂孙子,这辈子也就这点儿出息了。

周二满脸委屈,“不带这样的,我们兄弟给他们家干了一晚上的活儿呢,没功劳也有苦劳,哪有脸一翻就把我们撵出去的道理?再说了,我们连宋家那宝贝长啥样都没见着,哪算得上偷?”

吴氏剜他一眼,“你能耐,你咋不上宋家说去?”

周二想到宋婆子那泼样,心里一阵后怕,脖子往后缩了缩——动嘴都动不赢,更别提动手了,宋家那位婆子就是个老妖精!

吴氏实在没辙,悄悄翻墙溜,去了下河村找周氏,把事情都跟她说了。

周氏听说自己那两位哥哥因为听了她的话跑去宋家偷东西还被人当场抓住,心里跟着突突直跳。

等吴氏彻底说完,周氏的脸已经白得不像样,“娘,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周村长要把你们除族赶出去?”

“哎哟,这都啥时候了我能开玩笑?”吴氏急得不得了,“我这也是没招儿了,才会想着来找你的,宋三郎是你们家姑爷,你虽然是个后娘,也算他半个丈母娘了。

我寻思着,让你出面去跟他说几句,你那两个哥哥就是淘了点,宋家的东西,他们不也没偷着吗?没偷着咋能算偷?都是一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宋家做得这么绝,往后还想不想好好处了?”

周氏一听她娘让她出面去宋家求情,心里就犯怂,毕竟温婉嫁妆这事儿是她给捅出去的,万一宋婆子已经知道了,自己这会儿送上门去,不是羊入虎口等着被活撕吗?

“那个……娘,你也知道我嘴笨,让我去说,那是赶鸭子上架了。要论辈分,您可压着宋家那位一头呢,您去闹上一闹,没准儿还能有点用。”

吴氏一个激灵,“对啊,你不说我都忘了,要论辈分,我还长她一辈,我能怕了她?”

吴氏来了劲,撸撸袖子出了温家门就准备杀上宋家去灭灭宋婆子的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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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婆子:就佩服这些胆儿大不要脸的,吃瓜坐等收人头。

095、跳啊!你怎么不跳了?

宋婆子指挥了那两个小王八蛋一晚上没合眼,刚搓了个热水澡准备回屋眯会儿,就听见院门被人拍得砰砰直响。

宋婆子还以为是宋芳父女俩回来,往前迈了几步准备开门,吴氏的声音就透过门缝传了进来。

“李桂兰,有本事你开门啊!把我儿子当孙子使唤了一晚上你还想赶人出村,这会儿你缩在里头装什么千年王八?”

宋婆子拿门闩的动作一顿,“哪家疯狗没拴好大清早的上门来逮谁咬谁?屎吃多了吧?”

她已经听出是吴氏的声音了,不用想也知道这老虔婆为了什么来的。

西屋这边温婉听到了动静,要出去看看,宋巍拦住她,“应该是周家那位来了,你出去也没用,这十里八村,也只有咱娘能治得住她。”

温婉还是要出去,当婆婆的被外边儿人骂了,自己这个做儿媳的只管缩在屋里没动静,婆婆心里能没点想法吗?

就算是做做意思,她也得做。

这么想着,她就没听宋巍劝,推开门。

宋婆子听到声音,扭头看她,“三郎媳妇你进去,大清早的没你啥事儿,一会儿清静了你们再出来。——还愣着干啥,进去啊,没听外头疯狗乱叫吗?一会儿咬着你咋办?”

温婉很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嘴角,转身进屋。

吴氏双手叉腰,隔着院门大骂,“有你这么做亲家的吗?我儿子怎么着你们家了你要干出这么损阴德的事儿把人给撵出村?”

宋婆子直接被气笑,“哎呦喂,谁跟你是亲家?乌鸦还想跟凤凰攀亲戚,你也不瞅瞅自己那一身的黑毛,你配吗?”

吴氏鼻孔都气歪了,继续捶门,“你要不是孙子你就开门,有本事咱俩打一架!我儿子是小家雀,斗不过你这老家贼,老娘今儿个来会会你!”

宋婆子拖了把椅子坐在门后头,“你两个儿子刚给我洗干净的地儿,我凭啥要开门让你这泥母猪进来糟蹋了,有本事,你学你儿子翻墙跳粪缸,我敬你是条汉子,跟你打!”

“翻就翻,你给我等着!”

吴氏走到院墙边,搬了两块大石头垫脚,撑着一把老骨头,好不容易翻到了墙头,就见宋婆子在下面倒了一地的黄豆,扔了簸箕叉腰望着她,“跳啊!你怎么不跳了?刚才不还挺能耐?”

吴氏咬牙切齿,“你……你把黄豆扫了!”

“我就不扫,你要不是孙子你就跳下来跟我打。”

吴氏瞅了眼地上的黄豆,摸了把自己的老腰,牙齿有点打颤。

“没吃饱下不来是吧?”宋婆子顺手捞起竖在墙边的竹竿大方地递过去,竹竿那头挂着个颜色黑红的大毛毛虫,“来来来,给你个杆,顺着爬。”

吴氏被那么大个毛毛虫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你你你……你给我拿开!”

宋婆子非但不拿,又往前送了送。

吴氏眼瞅着那毛毛虫就要往自己身上爬,老腰往后一倒,“啊”一声杀猪叫,栽下墙头。

宋婆子扔了竹竿,擦擦手,“得,这下是真清净了。”

096、挨千刀的货

宋巍听着声音不对,推门出来,问宋婆子,“娘,没事儿吧?”

宋婆子冲着墙外呸了一声,“老母猪上屠桌,挨千刀的货,放心吧,摔不死她。”

话完,打了个呵欠,又吩咐了宋巍几句,说她一宿没合眼,要回屋睡会儿,让他们小两口一会儿留意着给老头子和芳娘开门,别把人堵外头了。

宋巍颔首,说了声,“娘辛苦了,快回屋歇着吧!”

宋婆子摆摆手,“这种吃人饭拉狗屎的老货,你们还真应付不来,得我亲自出马。行了,我瞌睡得很,不跟你叨叨了,让你媳妇儿给你做早饭去。”

——

二郎媳妇又蹲了一回墙角,把吴氏摔下墙头闪了老腰的惨叫声听得真真儿的。

宋二郎见她拿着个扫帚杵在墙根角半晌没动静,问她干啥呢?

二郎媳妇看向自家男人,那脸上说不清楚是什么表情,啧啧两声,“我算是看明白了,周家那位来找咱娘,那就是铜锅遇上铁刷子,硬茬碰硬茬,讨不了好。瞅见没,被咱娘整得从墙头上栽下去了,就她那把老骨头,这么一摔,不死也得半残废。”

宋二郎问,“还是被三弟妹那嫁妆给闹的?”

“可不是咋的?”二郎媳妇撇撇嘴,“也不知道三弟妹究竟得了件什么稀罕玩意儿,竟然惹得周家那窝子小的折腾完了换老的,没完没了了还?”

宋二郎从她手中接过扫帚,自个儿扫了起来,嘴里不忘说:“再有好东西也是人家的,你就甭惦记了。周家那位碰上娘都得栽个大跟头,就你这点小手段,压根不够看的,你要不悠着点儿,哪天真把娘惹急了,咱以咱俩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二郎媳妇暗暗翻了个白眼,虽然宋巍对外澄清了温婉的嫁妆是件古董,可她知道,那玩意儿压根不是从温家来的,而是宋家祖传的宝贝,这么说来,温婉的嫁妆就很有可能是外头传言的那箱金银珠宝。

金银珠宝啊!谁不惦记?二郎媳妇惦记得心里发痒,可一想到婆婆,瞬间就怂了。

——

吴氏闪了腰,回家后瘫在床上不肯动弹,直哼唧。

祠堂那头已经把他们家的名从族谱上划了,这会儿外头全是村人,大声嚷着让他们一家子赶紧收拾东西滚蛋。

——

周氏在家里等了半天没等到她娘,找人打听了一下,说吴氏闪了腰被送回周家村了,她赶紧跑了一趟娘家,刚进村就见村人一窝蜂地堵在她娘家门口撵人,那凶神恶煞的阵势,把周氏吓得够呛,她没敢上前跟人掰扯,悄悄溜回家。

温父从田里回来,正坐在堂屋喝水。

温顺因为镯子的事被他打出阴影来了,见着爹就怕得浑身发抖,已经回屋把自个儿捂在被子里不肯出来。

周氏一脚踏进堂屋门槛,见男人回来了,嘴角扯出个笑容来,“当家的,你咋回来这么早?”

温父搁下喝水的碗,“我要是不回来,你是不是还想着掺和你娘家那头的事?”

“我……我没有啊!”

“婉娘的嫁妆是你捅出去的吧?”

温父起身走来,吓得周氏连连后退,“当家的,你听我解释。”

“好啊,你解释,我听着。”温父说:“圆得过去,我就不跟你计较,要圆不过去,那你也甭藏着掖着地背着我去给你娘家擦屁股了,直接收拾收拾,跟他们一块儿走。”

097、要命不要钱

周氏一听,心都凉了,顿时眼泪汪汪起来,“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啥,外头人不知道,你是我男人你还能不清楚?要不是为了顺子,我……”

温父打断她的话,“为了儿子,你就能教他偷别人的东西去卖,教他不学好?”

“那些东西都是从咱们家里挖出来的,怎么就成别人的了?”周氏咬紧腮帮子,“我让他拿去卖,还不就是想着给家里添点银钱减轻你的负担,再说了,那三十两银子最后还不全都被你给还回去了?忙活了半天,我和儿子就吃了顿打,落着什么好了我?”

“你这会儿终于肯承认是你撺掇顺子去卖的镯子了?”

“我……”

周氏心虚,她那天一大早去找温婉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说自己啥都不知道,全是顺子自个儿的主意。

温父重新坐下来,声音说不出的沉,“既然今儿把话都说开了,那卖镯子的事我不跟你计较,只问你一句话,你是要你娘家,还是要夫家?随你选,选了娘家你就马上收拾东西,跟他们走,选了夫家,往后不管他们再作什么妖,你都不能掺和,每年该给你娘的孝敬我不会少,但如果你私底下瞒着我去接济他们,我不准!”

“当家的,你这是怎么话说的?我都嫁过来多少年了,是你温家人,能跟着娘家人走吗?”

“那你就是选择不掺和娘家事儿了?”

周氏又犹豫,“可我娘家人刚被除族了,身上要没点银钱,一时半会儿的,上哪安顿去?”

“你那两个哥哥是死人?啥都指着你这嫁出来的妹妹,没了你,他们就活不下去了?”

周氏搓着手,答不上来。

温父又说,“你要不信,就回趟娘家试试,但凡你松了口,他们就敢拖家带口地上咱家来赖着不走,吃穿全让你一人给兜着。”

“不能够吧?”周氏觉得自己娘家人也没那么不要脸,准是她男人想多了。

“嫁妆是你捅出去的,你两个哥哥也是因为听了你的话才会起心去偷东西被宋家人抓住闹成这样,这会儿在村里待不下去了,人家不怨你怨谁?”

周氏彻底哑口无言。

她想到了刚刚回娘家见到的阵仗,没敢再跑一趟,就躲在家里,去灶屋给温父做饭。

饭刚上桌,周大带着媳妇闺女和儿子来了。

瞅着温父坐在堂屋里,周大直接进了灶屋,单独把周氏拉到一边,伸手要钱,“妹子,我们哥俩这回可被你给坑惨了,怎么着,是不是多少意思意思点儿当做补偿?”

周氏把手里的勺子放下,擦了擦手,“大哥,你这是干啥呢,我哪来的钱?”

“你就别蒙我了。”周大哼了声,“宋三郎当初来下聘给的礼金能少?你们家如今是拔根汗毛都比腰粗,赶紧的拿钱吧,你要不拿也成,我们一大家子就赖着不走了,吃住全在你这儿,你自个掂量着办吧!”

“大哥,你疯了吧,我啥时候欠你钱了?”

周氏这时候才想起先前她男人说过的话,这才多大会儿的工夫,就应验了!

“少废话!”周大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除了坑自家妹子,他别无他法。

“嚯,是大舅子啊?”温父的声音打门外传来,“三郎刚给我捎了口信,说你们要觉得没地儿待了,让我领你们上宋家去,他们家还空着好几间房,一家人住进去不成问题。”

周大媳妇满心欢喜,“宋三郎真这么说?”

周大狠狠瞪她一眼,脸色白得不像话。

他媳妇儿猪脑壳,他是知道的,宋巍这是准备赶尽杀绝要把他们送去蹲大狱。

钱也不敢要了,周大拽着媳妇,领着一双儿女,逃命似的离开了温家。

098、谁让我是您亲闺女呢?

周氏娘家被除族赶出去,宋家这头总算是清静下来了。

宋婆子在房里睡觉,温婉去厨屋做饭。

宋芳回来的时候,院门早被温婉打开了,她没急着进,扒在门上探着脑袋往里瞅了瞅,又使劲嗅了嗅,没闻到昨天那股熏天的粪水味儿,这才宽了心,叫上后头的宋老爹,“这回安全了,爹,咱进去吧!”

宋老爹伸手戳戳她的额头,“你呀,要让你娘知道了,又得说你两句。”

宋芳一副以习为常的样子,“说就说呗!”

像是真怕被当娘的听到,宋芳又心虚地用手挡着嘴,凑近宋老爹,小声道:“我宁愿被娘多说两句,也不乐意跟个粪缸待一个院儿里,能想到用这招,她老人家也真是绝了。”

宋老爹是昨天晌午就出去的,找谢姑父有事,没见着宋婆子摆的什么粪缸,全是听后来跟着去谢家“避难”的宋芳说的。

这会儿瞧着院子里像是被水洗过一样干净,墙也重新粉了一遍,啥味儿没有,他看向闺女,有些好笑,“傻了吧?”

“不可能啊!我明明记得……”宋芳有些难以置信,这院子简直干净得有点反常,“我说爹,咱是不是走错地儿了?”

宋芳四下瞅了瞅,确定是他们家没错,可昨天还臭味熏天的,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这样了?

温婉听到说话声,擦了擦手走出来,见到是公公和小姑子回来了,冲他们招手,意思是饭做好了,让进去吃饭。

宋芳问她,“小嫂嫂,昨天咱娘是不是在院儿里摆了个粪缸,弄得臭味熏天的,就在那个位置?”

她说着,还指了指院墙边。

温婉一时吃不准小姑子到底希望自己回答是还是不是,她就没什么反应,只是站在那儿。

宋老爹横了宋芳一眼,“行了行了,你别为难你三嫂,快进屋洗手吃饭吧!”

宋芳大步走过去挽住温婉的胳膊,进了厨屋,在饭桌前坐下。

宋老爹回房,见宋婆子睡得沉,想着应该是被周家的事折腾了一宿,他就没叫醒他,转头去了西屋叫宋巍吃饭。

宋芳在回来的路上看到周家人往出搬东西,当时还纳闷儿,等宋巍进来一问才知道是被除族撵出去了。

“行啊三哥,真有你的。”宋芳冲他竖了个大拇指,又说,“啥时候你也整治整治王家人呗!”

“王家?”

宋巍还不知道王何氏上门来换亲的事儿。

宋芳想起那天王何氏嚣张的嘴脸,小脸直接垮了下来,一五一十全给交代了,还着重夸赞了小嫂嫂临危不乱处事冷静冰雪聪明。

宋巍笑看了温婉一眼,又将目光拉回宋芳身上,缓声开口,“要想让王家死心,只有一个办法。”

“啥办法?”

宋巍说:“早早把你的亲事定下来。”

“没劲了不是?”宋芳翻了个白眼,“能不能别每次都拿定亲说事儿?我这不是还小吗?爹娘想留我在他们跟前多尽两年孝呢!爹您说是吧?”

宋老爹不忍心拒绝闺女那期盼的小眼神,可他这当爹的,不能不说句公道话,“芳娘和你三嫂同岁,今年已经十七,不算小了,再耽搁一两年,那就真成老姑娘喽!”

“我才不老呢!”宋芳哼声嘀咕。

宋巍搁下筷子,说了句,“之前别人给介绍的好几个,你那就不是不想嫁,而是你压根没看上人家。”

“我还真就看不上了。”宋芳挑了挑眉,抬高下巴对上亲哥,“怎么地吧?你们还想把我绑上花轿不成?”

宋巍点点头,“行,我明白了。”

“我啥都还没说呢你就明白了,明白啥了?”

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多年,宋巍哪还能不了解自己的亲妹妹,“前几天我去了一趟县城,见着卢县令了,他跟我说,只要院考再拿下案首,就往上申请,保送我去京城国子监读书。

我要真去成了,你嫂嫂肯定也是要跟着去的,就送你个机会去凑凑热闹。”

“真的?”宋芳乐坏了,激动得直拍桌,“三哥,咱说话可得算数啊,爹和嫂嫂都听着呢!你要敢出尔反尔,我让爹削你!”

宋巍莞尔:“让你去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哎呦喂,只要能去京城见世面,甭说一个条件,十个我都答应您,快说吧!”

“到时候,你得好好跟在你嫂嫂身边,不能自己乱跑给我们惹麻烦。”

宋芳笑眯眯,“要不怎么说是亲哥呢?就这么点儿要求。成,我答应了,肯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就是想去京城,那也得您先拿下院试案首才有这机会吧?”

“是这么个理儿。”宋老爹插话,“你三哥要是没考成,今儿个说的话,你就权当做了个梦。”

“哎呀爹,您就不能盼点儿好吗?”宋芳急眼了,她做梦都想去京城,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念想,自个儿都还没乐上呢,就让亲爹一盆冷水给浇下来。

宋老爹拍她脑袋,“小丫头,年纪不大,心思还挺多。”

“那可不?”宋芳顺嘴就应,“谁让我是您亲闺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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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9、再遇

负责院考的学政大人们八月才从京城出发,前往各州府,一路巡考。

宋巍算过,学政大人到宁州的时间大概是九月下旬。

如今才五月出头,距离院考还有好几个月。

有了卢县令和陈知府的厚望在前,再加上给宋芳的许诺在后,宋巍更加不敢懈怠,每天看书的时间往上翻了个倍。

宋巍专注读书的时候,温婉就坐在一旁练字帖。

她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怕打扰到他,就尽量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温婉写出来的字终于勉强能入眼了。

为了给自己添点自信,她自动忽略身旁的男人,故意不看他的字找虐,只跟自己昨天练的作对比。

这么一瞧,温婉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天赋的,瞬间精神百倍起来。

宋巍早就发现了温婉的小动作,明明很想看看他写的字,又拼命地克制住,把自己之前练的那些找出来,瞅上几眼之后心情就变得格外好。

不用问,他也知道小媳妇儿为什么会有这么奇异的心理变化。

宋巍并没有戳穿,只是淡淡笑着,从她专注的小脸上收回视线,继续将注意力放在书本上。

宋婆子坐在院里,手里摇着蒲扇,宋芳殷勤地给她捏肩捶背,把宋巍答应给她个机会去京城的事儿说了。

宋婆子扭头看她,“瞧把给你嘚瑟的,三郎要考不上,我看你蹲不蹲他门口哭去。”

“娘~”宋芳气着了,“没见过您这么损自家儿子的,这不是拿别人的拐子打自个儿的腿吗?三哥那是啥人?县考和府考都能轻松拿下案首的天才,我相信院考他会更优秀。”

“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优不优秀,我这个当娘的心里能没点数?”宋婆子晃了两下扇子。

可优秀是一回事儿,造化又是另一回事儿。

这么些年,她瞒着家里人去寺庙烧了多少高香拜了多少菩萨,愣是一点用都没有,三郎身上的霉运还是说来就来,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之前县考和府考都没出什么问题,宋婆子还以为真是转运了,结果没多久,去一趟隔壁县回来就险些破了相,更让她这当娘的心里凉了半截。

这眼瞅着没几个月又要去考试了,宋婆子怎么想怎么不踏实。

宋芳却不这么想,她觉得自家三哥每次倒霉都能逢凶化吉,说明是个有福的,没准儿将来还能中个状元,从此鸿运高照,平步青云。

——

有温婉在身边悉心照顾,宋巍额头上的伤没几天就结痂脱落了,伤口不深,没留下什么印记。

把自己闷在书房好多天,宋巍也会觉得累,挑了个不算太热的日子,打算陪着温婉去县城买些轻薄的布料回来做衣裳。

小两口还没出村,就见到谢正迎面走来,跟他一块儿的,正是在府城认识的那位考生,郝运。

谢正说话直,简单和宋巍打了招呼之后就说明来意,“这位兄台是来找三表哥你的,到我们村的时候问路问到我头上,我细问了一下才知道你们是在府城认识的,这不,我把人给你带来了。”

100、要脸没前途

宋巍有些意外郝运会找来,他自认为与这个人只是萍水相逢,以后不会有太多交集的。

郝运上前两步,拱手歉意道:“贸然到访,叨扰宋兄了。”

人都到家门口了,总不能直接给撵出去,宋巍客气道:“先进屋喝杯茶再说吧!”

温婉在前头引路,郝运紧随其后。

谢正趁机把宋巍拉往一边问话,“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宋巍言简意赅,“府考的时候住在同一个客栈,偶然碰上的。”

谢正指了指郝运身上的书篓,“知道他找你干嘛来了?”

宋巍眯了下眼,没出声。

“人家说了,那是诚心求教来的。”谢正难得的语气里泛着酸味儿,“要说咱俩也算是一块儿长大的了,同窗这么多年,你都没教过我一个字,怎么着,这才认识几天的人,就给收到门下了?”

宋巍看他一眼,“你哪个字不认识?”

谢正还是酸,“那我可管不着,反正你要收了他,就得连我一块儿给收了。”

“成啊!”宋巍说:“把你们家私塾拾掇拾掇,我去给你们俩开蒙,一个字一个字地教。”

“少贫!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可别不认。”谢正顺杆爬,“这不是五月了吗?我琢磨着给孩子们放一个月的假,让他们回去帮家里干点活儿,正好我们家私塾有的是空位。既然宋先生答应得如此爽快,那我这个当学生的,就随时恭候您大驾了。”

家里有客人,宋巍没在外面逗留,说话的同时,脚下也没闲着,“都是院考出来的秀才相公了,说话还跟个孩子似的。”

谢正这是打算赖上他了,点点头附和,“先生说什么都对。”

“可你就是不听。”

“别的都成,唯独这一桩,您就别费心劝了。”谢正说:“县考府考两次都拿了案首的人,你是不知道外头有多少人想来找你取经,也怪我之前脑子没拐过弯儿来,守着这么大个文曲星不请教,成天到晚的瞎琢磨。得,这下好了,有人给我提了个醒儿,您呀,只管放开了教,我呢,就放开了跟着您学。”

见宋巍还想说拒绝的话,谢正又挑眉威胁道:“郝运这是准备住在你们家的,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我那小嫂嫂长得太惹眼了,你把这么个外来男人往家里一放,日子久了,会出什么事儿咱可猜不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谁让我是你表弟呢?这点小事儿,只要三表哥开句尊口,我待会儿就能把人给领到我们家去,给你省点麻烦。”

宋巍听明白了,“合着你这一路上早把后招都给想好了是吧?在这等着逼我就范呢?”

谢正拱手,“您圣明。”

宋巍沉默下来。

谢正的提醒不是没有道理,他虽然面上没反应,心里却已经有了打算,“行,一会儿你再把人给领回去,等孩子们离开私塾以后,我去给你们传授经验。”

“爽快!”谢正笑开来。

做学问嘛,平时严肃一点没什么,但遇到这种情况,尤其是对上宋巍这么个性子的人,就不能太要脸,要脸没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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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人往高处走

宋巍和谢正俩人前后脚进屋,温婉已经沏茶招待上了。

刚坐下不久的郝运又站起身来,朝宋巍作揖行礼。

宋巍接过温婉递来的茶碗,坐到圈椅上,一口茶入喉才说了句,“郝兄不必客气,坐吧!”

郝运没急着落座,直接道明来意,“宋兄,我这次来是学问上有好些不懂的地方,想请教请教你,还望你不吝赐教。”

学子不比官场上的老油条,没那么多的勾心斗角,因为学问而聚到一块成为朋友的不少,彼此之间更多的是那份纯粹。

在这种事上,宋巍没什么可指摘对方的,他点点头,看了一眼郝运的书篓,佯装不知情地问:“那你这是……?”

“我们家跟这儿隔了二十几里地呢,我是怕来回跑耽误事儿,就琢磨着……”

谢正没让他说完,直接接过话茬,“这么着吧,我家正好有间空房,多好倒是谈不上,遮风挡雨睡个觉还成,郝兄若是不嫌弃,一会儿我带你回去安顿。”

郝运当然是想住得离宋巍近一些,这么一来就能看到宋巍每天的作息是怎样的,他又是如何读的书,要有哪里不懂,还能及时请教。

可求人就得有求人的态度,这一点,郝运还是明白的。

他转而看向谢正,又拱手,“我大老远的来,让谢兄费心了。”

谢正摆摆手,“我们表兄弟俩虽然跟你不是同窗,不过既然碰上了,那就是缘分,大家都是朝着一个方向奔的学子,互相帮扶一把是应当的。”

郝运再次谢过,从书篓里拿了些东西出来,说是他老娘做的腌肉和灌肠,拿来让大家伙儿尝个新鲜。

还给宋老爹打了几斤烧刀子,又给宋巍买了两块茶砖,分了一块给谢正。

宋家没少买茶,宋巍只一眼就看出来郝运买的不算便宜,半开玩笑道:“谢兄这是砸锅卖铁上我们家来的?”

谢正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砸锅卖铁倒不至于,是镇上有个地主看中我们家几块地,高价给收了。我娘让我拿着那笔钱去做生意,我没让,这不是还想在考场上垂死挣扎几年吗?所以斗胆儿,找宋兄取经来了。”

谢正是过来人,一句话就听出了玄机,“那看来,伯母让你做的生意还真不小,都能把你吓得一溜烟儿往宋家跑了。”

郝运尴尬了,他是真没想到自己藏得这么深还能让人给扒出来。

怕宋巍多想,他只好承认,“没错,我娘不希望我继续考了,让我拿着那些钱重新娶个媳妇儿好好过日子要紧,可我就是不甘心。”

哪怕是中个秀才也好,只要有功名在身,选媳妇儿的范围就能广上一圈儿,哪像现在,自己一事无成,家境又不好,怎么挑都逃不过五大三粗的村姑人选。

哪个男人不希望娶个贴心可人的美娇娘回家暖被窝?郝运当然也是想的。

好在他以前挺自卑,对自己的定位精准,心里比谁都清楚,要想得好的,自己就得先担上一个“配”字。

千金小姐和穷书生的故事只存在于戏文里,现实就是现实。

宋巍淡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无可厚非。”

102、文如其人

腊肉和灌肠被温婉拿到厨屋。

宋婆子早在看到家里有客人的时候就带着宋芳在里头忙活了。

见到温婉过来,宋芳迫不及待地问:“小嫂嫂,那人是谁?三哥的同窗还是朋友?”

温婉点点头。

虽然算不上同窗,但相公能把人留下,说明默认了是朋友。

宋芳恍然,笑了下,“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见有朋友主动上门找三哥呢!”

准确地说,除了谢正和谢涛两兄弟,三哥压根就没什么朋友。

因为他那出了名的倒霉体质,有所耳闻的人都不愿意接近他。

在宋芳的记忆中,三哥一向是独来独往的,由此造成了他沉默寡言的性子。

温婉听着这话,莫名觉得心酸。

她家相公究竟要有多强大的内心,才能承受因为自身无法改变的命格而被旁人孤立二十多年的那份冷漠?

宋芳觉得自家三哥广交朋友是好事,当娘的担心的却是儿子的安危。

宋婆子是个极其护短的人,尤其碰上宋巍的事,不管谁对谁错,她首先关注的都是儿子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请大夫。

不是她天生敏感,而是宋巍从小到大经历过的事儿让她这个做母亲的不得不敏感,时时提高警惕。

哪怕嘴上不愿意承认,她也知道小儿子是个稍微不注意就能被阎王收回去的人,命不好。

饭菜做好以后,留了一小部分在厨屋她们三人吃,剩下的,宋婆子亲自给送到了堂屋。

宋巍正在给谢正和郝运二人倒酒,宋老爹又被人请去打家具了,今儿不在家。

宋婆子摆菜时听到谢正提起他要给学生放假,然后请宋巍去给他和郝运传授科考经验的事儿,她忍不住插了句嘴,但也没说别的,只是让宋巍万事多加小心。

谢正和郝运是知道宋巍的,但凡出门准倒霉,能理解当娘的一片良苦用心。

——

事情定下以后,谢正很快就给私塾里的学生放了假,腾出位置来。

宋巍每日早起吃过早饭以后就去谢家,给两人授课。

他不讲四书五经,就着县试和院试的考题进行了深入分析。

宋巍写的文章辞藻不算华丽,但功底扎实,字字珠玑,一眼扫过去,处处是重点,找不到任何一句为了迎合主考官喜好而写的废话。

文如其人,大抵如此。

这也正是县考和府考他的文章能在那么多学子中脱颖而出的原因,并没有谁徇私舞弊,而是这样的文章,不管堆放在多少考卷中,总能惊艳到让人轻易翻找出来,过目不忘。

谢正和郝运两人看问题的角度比起宋巍来显得有些狭隘,听了他一堂课下来,两人获益匪浅。

郝运激动地看着宋巍,“我就说,宋兄是我命中的贵人没错了,听你一堂课,胜过我寒窗苦读十余载啊!”

谢正也深有感触,要不是今日听了宋巍的言论,他还不知道自己与三表哥之间差距那么大。

不过,谢正与郝运不同,他对宋巍的感激不会表现在嘴上,多年的兄弟,一个眼神足矣。

宋巍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对二人说,“我下午还有事要去县城,你们二位请自便。”

他本来就不是教书先生,不可能按照时辰来给学生上课。

更何况,早上这堂课讲的东西已经够多,足够那二人消化好几天的了。

宋巍走出谢家私塾大门时,发现温婉等在外面,手里挎着个竹篮子,怕被晒,用块布遮着。

篮子里,是她亲手给他做的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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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少一天都算违约

宋巍走到温婉跟前,目光染了几分轻柔的笑意,声音比先前给学生上课时低醇,“不是让你在家等我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对上男人的视线,温婉唇边绽开一抹笑,指了指自己臂弯里的竹篮。

她已经等了好久,再不吃,饭菜可就凉了。

宋巍问她,“不进去坐坐?”

温婉摇头。

她跟谢姑妈一家人都没法沟通,去了也白去,省得她们一会儿还得花时间陪她干坐着。

宋巍了然,从她手中接过竹篮,又说,“河边风大,不怕热,还有树能乘凉,我们去那儿。”

温婉颔首,跟着他朝着回家的路走,到河边的时候,宋巍选了个草坪干净又能乘凉的地方坐下,这才把竹篮里的饭菜端出来。

头顶遮阴,河风清凉,确实舒爽宜人。

见只有一副碗筷,宋巍看向跪坐在对面的温婉,“你吃过了?”

温婉笑了笑,本来就是特地给他一个人做的午饭,她当然是在家就吃过了。

宋巍看她反应,已经得到了答案,端起小碗的时候又想到什么,突然问了句,“你见到郝运,有没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温婉仔细想了想,这个还真没有,要出现预感,她肯定不会隔夜都不告诉相公的。

见她摇头,宋巍稍稍放了心,“待会儿去县城,要是也能顺顺当当的就好了。”

温婉倒是觉得很无所谓。

她前两天看书,上面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相公的命格是不可能有所改变的,但总不能因为他倒霉就得一辈子都窝在家里哪也不去。

相公以后是要入官场的人,每天面对的人和事,那可多了去了,目前这些小打小闹,还不足往后的十之一二,要是连眼下的坎儿都过不去,还怎么谈理想,谈抱负?

所以说,该着相公摊上这么个倒霉命,他们认,不过往后只要她在,就绝不会让相公平白无故地被老天爷作弄。

——

宋巍吃完饭,温婉把竹篮送回家,小两口准备去县城。

其实也没别的事儿,就是天热了,温婉想买几匹轻薄一点的布料给家里人做衣裳。

原本按照温婉的意思,让小姑子陪着去就行了,相公可以在家多看看书为院考做准备。

宋巍没同意,非要亲自陪她去,趁她换好衣服梳头时从后面把人搂住,轻声说:“我答应了人会照顾你一辈子,少一天都算违约。”

那把低柔的嗓音,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温婉转头看他,答应了谁?

宋巍面上没有太大的波动,“你忘了?花轿临门那天,我在拜别岳父的时候答应的。”

温婉觉得好笑,哪个新郎官在接新娘的时候不会说些场面话?要真敢一声不吭,老丈人不打断腿就算不错了,哪还能让你把人闺女娶回去?

宋巍低眸,看向怀里的小丫头。

其实当初她一直劝他科考,他不答应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大哥大嫂,还有另一层原因,陆芳华。

那个身份成谜的女子,是婉婉的亲生母亲,她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往以及无可奈何,没人知道,但绝不会简单。

他是怕自己真考上去带着她去京城会让她卷入太多的是非里。

104、长大了,没小时候好哄

可是后来发生了大环山煤矿那件事,让宋巍彻底看清楚,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

在这以权为尊的大楚朝,没有权利在手的平头百姓只能被层层压榨,不敢反抗,也反抗不了。

所以他改主意了,他要科考入仕,当官谋权,不为别的,只为婉婉和自己的家人往后能多有几天好日子过。

——

温婉偷偷摸了件她娘的首饰带在身上,本来是想趁着来县城的机会换成银子的,结果人还没到当铺,就被宋巍发现了,二话不说直接没收,不让她当,也没问她是不是没钱了,直接把钱袋塞她手里,让她想买什么自己去看。

温婉闹了个大红脸,瞪了宋巍几眼也不顶用,那首饰人家说不还就不还,非得等回了家再给她。

玉玦没换到钱,温婉也没了闲逛街的兴致,进布庄挑了几匹布料和针头线脑,又去杂货铺买了些干货,最后拎了条花鲢,返程回家。

宋巍说到做到,刚回家就把那块玉玦还给她。

温婉捏着玉玦,一阵郁闷。

明明能换钱,干啥非得压箱底?

“那是你娘留给你的嫁妆。”宋巍说:“女儿家的嫁妆,一般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动。”

温婉问他:嫁妆是女儿家在婆家的保障?

宋巍说是。

温婉又问:那我爹以前没把嫁妆送来的时候,你不也没敢欺负我吗?

别说宋巍,就是被外头传言尖酸刻薄难相处的婆婆都没说过她一句不是。

宋巍:“……”

果然是长大了,没小时候好哄。

——

一个月的时间,谢正和郝运俩人从宋巍这里学到了大量经验。

临走前,郝运请宋巍和谢正去县城酒楼吃饭。

宋巍这次没拒绝,不过郝运没言明请温婉,他就没好意思带,只是在出发的时候再三问了温婉,确定他今日不会有事才放心跟着那二人走。

比起温婉的淡定,宋芳就要郁闷得多,刷碗的时候跟小嫂嫂抱怨,“谢家表哥也就算了,他跟三哥不是一届的,院考碰不上,你说那个姓郝的,他来凑啥热闹?”

温婉不太懂小姑子这话什么意思,面露疑惑。

宋芳继续忿忿不平,“不是有句老话叫‘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吗?姓郝的把三哥科考的经验都给学去了,这万一院考他要爬到三哥前头去,那我还上不上京城了?”

越想,宋芳就越觉得那个姓郝的忒心机。

说好听了是虚心求教,说难听了,整个一空手套白狼,啥好处都不给,直接把别人读书多年的成果摘兜里揣着变成自个的。

算盘打得那叫一个噼里啪啦响!

“我要是三哥,准让他交个十两八两的束脩,出多少汗吃多少饭,给多少银子拿多少货,天底下就没有那样掉馅儿饼的,三哥就是太实心眼儿,让人坑了都不知道。”

温婉走过去,笑着给小姑子抚背顺气。

宋芳见她这样,更难受了,“这都啥时候了小嫂嫂竟然还笑得出来?你就一点儿也不担心三哥拿不了案首吗?”

温婉唇边的笑容淡下去,眼神却坚定了不少。

她不在乎相公能不能拿下头名,要真拿了,她打心眼儿里为他高兴,要是败了,直接没考上,她陪他再考一年就是。

105、案首之争

宋巍从县城回来,宋芳一早等在门口拦人,不让进,“三哥,你老实说,这次院考有没有把握拿头名?我也好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宋巍笑了下,“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宋芳提起这个就来气,“还不是全赖你那个郝学生,什么人啊他?合着你辛苦上了一个月的课,就只值一顿饭钱?”

“学问无价。”宋巍说:“要真照你这么算,那他就是砸锅卖铁,也付不起我这一个月的学费。”

宋芳撇嘴,“那你全都往出教了,自个儿咋办?这眼瞅着可没几个月就要院考了。”

“你是想跟我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宋芳没吭声,明显默认。

宋巍没跟她详细解释。

作为一名合格的师傅,教别人的同时,自己也得学着往前迈进。

如果一直停在原地不动,把身上的本事全都传授给别人,那这跟半个身子躺进棺材交代遗言有什么分别?

这样的“师傅”,饿死了也是自找的。

三哥的沉稳淡定,让宋芳这个当妹妹的瞬间找回了自信,嘴角咧开笑容,“不管他们学了多少,反正我相信三哥永远都不会让我失望的,是吧?”

宋巍但笑不语。

——

酒楼一聚过后,郝运再没跟宋巍和谢正碰过面,这一分别,转眼就到了九月,院考在即。

温婉帮宋巍收拾行李的时候出现了预感。

见她突然停下手头上的动作,正在整理书本的宋巍抬眼望过来,语气中满含关切,“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温婉放下刚叠好的一件长衫,坐在床沿上,眉头微微皱起。

宋巍见不对劲,大步走了过来,轻声问,“怎么了?”

温婉比了个手势:预感不好。

宋巍见她面色难看,想着应该是比以往严重。

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她突然之间就会出现预感,倒不觉得多难接受,神色如常地在她旁边坐下,轻轻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发现她的手因为汗湿而有些凉。

温婉平复情绪后,去书房研墨,提笔写。

同样是一部分文字,一部分手语。

预感是:院考的主考官在阅卷时出现了分歧,因为有两位考生的文章同样优秀,这两位考生就是宋巍和郝运。

一半的主考官站宋巍,另一半主考官站郝运。

榜单上案首的名额迟迟定夺不下来。

这次阅卷的是京城来的学政大人们。

陈知府作为地方父母官,为了避嫌,不能参与。

可他急着出政绩,早就琢磨好不管怎样都要想法子保下宋巍院考的案首,这样就能将这位拿下小三元的人才保送到国子监去,对他的升迁大有助益。

然而谁也没料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来。

那个叫做“郝运”的学子,之前听都没听说过,竟然一鸣惊人写出篇能与宋巍相提并论的文章。

陈知府为了明年能顺利升迁,准备了一个又一个的三年,他这把年纪已经耗不起,做梦都想升到京城去,不想因为一只小跳蚤坏了自己的大事儿,一时钻了牛角尖,就使出阴招,私底下雇了打手,暗中把郝运给杀了。

院考一出命案,宋巍又得跟上次府考一样受牵连。

106、真小人易躲,伪君子难防

上次府考出现的预感也是命案,只不过那个时候的郝运是因为害怕重考一次落榜,一时想不开自杀。

可这回,是因为他阻了陈知府的前程而被暗杀。

同是一个人,同样是命案,这次却比上次更加棘手。

因为命案的开端是由于郝运从宋巍这里取了经,文章写得一鸣惊人,让主考官拿不定主意选谁做案首。

自家相公的实力,温婉是清楚的,既然在预感里就有案首之争,说明此次院考十拿九稳能拿到案首,可坏就坏在,郝运掺和进来了。

总不能让自家相公故意考差给郝运让道而避免悲剧发生吧?

郝运给相公让道就更不可能了。

科考是决定考生命运的大事儿,稍微出现差池,就很可能与榜单失之交臂。

往后能不能再考上,那都不是谁能说了算的。

不管是谁,再大度也没可能在考场上谦让。

温婉越想越没辙。

要早知道会出这种事,当初就该提醒相公不要教郝运那么多经验的。

这下好了,徒弟拿着师傅的成果来跟师傅一较高下。

怎么感觉像教了个白眼儿狼?

宋巍目光落在温婉捏着毛笔的纤细手指上,出声问:“两篇文章的风格是不是挺相似?”

温婉点点头。

正是因为出了奇的相似,而且还平分秋色,这才会让阅卷官为难。

宋巍了然,“那看来是用我一贯的风格写的了。”

温婉听着不对劲,搁下毛笔,轻轻拽了拽宋巍的衣袖。

她不希望相公给郝运让道。

再想想,或许还能有别的办法避免这次冲突。

宋巍摇头,“以我目前的身份,无法与知府大人正面对峙,更不可能在事情还没发生的前提下劝他别对郝运出手。而郝运那个人,上次府考你也看到了,自尊心十分要强,除了自尊心,他还有野心,要不然也不会仿照我的风格去写院考文章,他为的,就是在此次院考中一鸣惊人大获全胜。”

温婉听得咬牙切齿,什么仿照?那就是剽窃!

院考拿了头名的人,地方父母官都会酌情往上报,申请保送去国子监读书。

京城国子监,那可是天下学子做梦都想进的全国最高学府。

而像宋巍这种,县考和府考都拿了头名的,如果院考再拿头名,往上报的时候基本都不用怎么审核,很容易就通过。

小三元啊,往前数个几十年都没见哪个省出过一个,说出去名声多响亮,能是郝运那种靠着剽窃别人心血上位的伪君子能比的吗?

两相权衡,陈知府但凡不是脑子进了水,都会选择保宋巍。

温婉觉得不甘心。

明明是郝运踩着相公的心血上位,凭什么到头来要相公给他让道?

宋巍安抚她,“到府城以后,距离院考应该还有两三天,我尝试一下改换风格,希望来得及。”

温婉咬着唇,小拳头捏得死死的。

难怪老话都说真小人易躲,伪君子难防。

这次栽的大跟头,算是让温婉深切体会到了。

那种明明知道对方心术不正,你却拿他无可奈何的感觉,比吞了苍蝇还难受。

107、量小非君子

情况紧急,温婉这次没在怎么去府城的事儿上纠结,照着上次,花二两银子雇了一辆舒适的马车,夫妻俩提前到了府城。

上次住的那家客栈已经爆满,他们去了另外一家相对贵一点的。

一路赶来,温婉又饿又困,一进客栈就想瘫在床上美美地睡一觉。

可是想到相公这几天应该会很辛苦,她又没敢真睡过去,强撑着眼皮,先把行李安置好,问宋巍想吃什么。

宋巍见她眼圈都熬出了青晕,哪还舍得让她跑腿,直接打横把人抱进里间放床上,“你先眯会儿,我出去给你买你爱吃的馄饨。”

温婉本来是想自己去的,可是对上宋巍那双深不见底却能给人踏实感的眼睛,莫名觉得暖。

心中有属于小女人的羞涩,温婉没外露出来让他发现,强自镇定,点点头。

宋巍替她掖好被角,很快关了门出去。

他先去点心铺买了几种松软可口的点心,才绕去馄饨摊,准备打包两份。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宋兄”。

宋巍回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郝运。

他背着书篓,显然是刚到府城,还没安置,看向宋巍的眼神满是笑意,边走过来边打招呼,“原来你这么早就到了啊?”

宋巍神色很淡,轻嗯一声,“怕中途耽搁,就提前来了。”

“果然是大才子的作风。”郝运竖起大拇指,连声夸了几句,见摊贩把打包好的馄饨递给宋巍,他忙上前来,“老板,多少钱?”

宋巍道:“已经付过了,郝兄不必客气。”

郝运尴尬了一下,很快就换上笑脸,“那这样,老板也给我打包一份吧,我们俩是一块儿的。”

说完,扭头看向宋巍,“对了,宋兄你们住哪?我这才刚到,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咱们上次就是因为住了同一家客栈才结下的缘分,这次又这么巧碰上,我琢磨着不能落单啊!宋兄不介意我再跟你们住一家客栈吧?”

宋巍淡笑,用下巴点了点前头不远处的悦来客栈,“就是那家,满没满客不知道,恐怕得你自己去问了。”

“太好了。”

郝运接过老板递来的馄饨,付了钱,跟着宋巍朝前走,嘴里不忘说:“宋兄县考和府考都拿了案首,要我说,这次的院考案首也没悬念了。”

宋巍看过来,眼神有些似笑非笑,“何以见得?”

“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啊!”郝运道:“之前去找宋兄取经,宋兄的才学简直令人大开眼界,看了你的文章,我是自愧不如。怎么着,等拿了小三元,是不是换你请客,咱们去酒楼痛饮几杯?”

宋巍没接茬,在悦来客栈门前止步,一声平静无澜的“到了”终止话题。

郝运进去订房,刚好还有最后一间,就在宋巍他们那一楼。

宋巍上楼以后跟温婉说了这件事,温婉明显有些不高兴,都知道郝运不是善茬了,干嘛非得让他住到这家客栈来?

宋巍把热气腾腾的馄饨推到温婉跟前,又给递了筷子,扬唇道:“量小非君子,要较量就来点真材实料,我不可能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给他使绊子,要真那样做,你想想你家相公成什么人了?”

108、偏爱

距离院考只剩三天。

中饭过后,宋巍就开始研究如何转换文风。

他一贯以来的风格是不奉承主考官的喜好,就题论题,有条不紊,丝丝入扣。

如今要转换,无非三种风格。

第一种,照着主考官的喜好走。

主考官要是喜欢文笔华丽堆砌辞藻的文章,他就得在自己原本的行文风格上多加些漂亮的词汇,主考官要是喜欢朴实简练一点的文章,他就需要在原来的基础上再降低一个档次。

第二种属于持中守庸的风格,既不完全讨好主考官,又沾了那么点儿,文章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第三种风格,犀利偏激。

这种文章是走极端的,内容敏感,辞藻锐利,狂到敢用一支笔横扫天下。

以前的考场上不是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文章,但写文的考生下场都不好。

有先例在前,后面的考生要么走中庸风格,要么讨好主考官,没人敢犯上位者的忌讳。

宋巍思忖了片刻,决定铤而走险,用第三种文风。

他不善于阿谀奉承讨主考官欢心,也不想在考场上藏拙中庸。

偏激的文风虽然与他平日里为人处世的稳重态度不相符,但只要运用得好,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下定决心,宋巍就开始改文风,温婉没打扰,安静在一旁给他研墨。

一直到入夜,宋巍才写出一篇满意的文章来。

郝运在外面敲门,喊他们小两口下去吃晚饭。

宋巍把刚写好的文章收起来,带着温婉下楼。

三人就在客栈的大堂点菜吃饭。

饭桌上,郝运又请教了宋巍几个学问上的问题。

这人藏得深,那些问题乍一听无关紧要,可细细想来,全都是考场上的关键。

宋巍挑了几个回答,看似说得认真,字字句句都在理,可郝运听了半天,愣是没有一句押在重点上,他扯了扯嘴角,没再问别的,低下头继续吃饭。

三日的时间一晃而过。

温婉亲自把相公送入了考场,挥手道别后回了客栈,心里不平静,手里捧着书也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时不时地抬头望向窗外。

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过得竟然这样慢,左看右看,日头都不下山。

——

院考试题:五言六韵试帖诗各一首,史论、四书、五经义各一篇。

五言六韵诗宋巍写的挺好,六位阅卷官纷纷拈须称赞。

等看到文章的时候,脸上瞬间变了颜色。

那极端又敏感的内容,简直让人心惊肉跳。

说好听了是狂放不羁,说难听了,是大逆不道!

副主考先看到的,怒得一把将考卷拍在桌上,“岂有此理,宁州考场上竟然出了这等狂生!主考大人,此人绝不可姑息,否则若是传回京城让皇上知道,我等乌纱将难保。”

其他阅卷官闻言,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儿,把宋巍的考卷接过去传着看,也是传到谁手里谁吓出一身冷汗。

本来按照目前的形势,宋巍别说拿案首,能保住小命就算是万幸了。

可他够幸运,遇到了主考官刘大人。

这位刘大人是天子门生,光熹帝手底下的人。

光熹帝安排他南下巡考,本来就有暗中监督宋巍的意思。

更有意思的是,光熹帝跟刘大人说,宋巍就是个浑身长满硬刺的兔崽子,嘴巴一张能气死人,什么话从他嘴里出来都没个好,可偏偏,他这个一国之君就喜欢这样的。

------题外话------

确认过眼神,是真爱没错了

109、好白菜不能让苏家人拱了

听到光熹帝如此评价宋巍,刘大人心里早就已经有了底,当下亲眼见着宋巍写的文章,更多的是见怪不怪。

他接过副主考递来的考卷,随便瞅了眼就搁在条案上,慢吞吞地来了句,“这个考生,咱们可动不得。”

副主考有点懵,“什么意思?”

刘大人道:“本官是圣上亲任的学政,宁州考场的主考官,离京之前曾被召到御前,至于说了什么,诸位大人不必打听。总而言之,本官就一句话,宋巍此人,本官保了。”

得,这都把皇帝给搬出来镇场子了,谁要还敢多句嘴,再来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阅卷官们纷纷闭了嘴。

刘大人的视线挪到宋巍的考卷上,又说:“只不过保归保,该走的流程,咱还是得照常走,这篇文章内容太过偏激,实在不宜成为案首之选,否则往后各地考生必定争相效仿,乱了纲纪。——对了,之前商定的那篇,谁写的来着?”

“郝运。”

“哦对对,那篇文不错,划入头名备选,剩下的,再斟酌斟酌怎么排名。”

这也是光熹帝的意思,宋巍科考的名次得往后压,否则太惹眼,过不了多久就得被苏家人盯上。

他这个九五之尊亲自跑断腿才找到的好白菜,当然不能轻易就让苏家人给拱了。

——

自打出了考场,郝运就不爱往宋巍跟前凑了,在客栈碰到,宋巍跟他打招呼,他那眼神也是飘忽闪烁,聊不上两句就提出告辞。

郝运是五月份去上河村找的宋巍,学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内,宋巍教的全是干货。

六月到九月这三个月里,郝运再也没跟宋巍碰过面。

不过宋巍稍微一想就能明白,那段时间,郝运哪也没去,成天待家里研究他的文风和思维方式,为的就是摸清楚套路,等着院考一鸣惊人。

现在的郝运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满足于考中的郝运了,他不但要考中,还想拿头名被保送去国子监。

——

宋巍没在府城等榜,考完就带着温婉回家。

郝运没回去,他一直在客栈住着,为的就是想亲眼看看榜单。

出榜这天,他起的特别早,浑身上下精神十足,吃了早饭,到外头去溜达了一圈儿,见天色还早,又回到客栈,随便捧了本书,却没什么心思看,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马上就能为郝家光宗耀祖了。

榜单贴出来的时候,郝运拨开人群,强压着心跳抬头一看,果然在案首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我……我真的中了案首?”

那种感觉,就像是做了一个非常不真实的梦。

耳边全是同届考生们恭贺的声音。

天上掉金砖都没这一刻来得震撼。

郝运抚着胸口,暗示自己要镇定,辛苦了几个月琢磨出来的套路和文风,能入了主考官们的眼,在院考上一举夺魁,本来就是自己该得的荣耀,他没有对不起谁。

“恭喜秀才相公了。”贴告示的衙差十分客气地对郝运笑了笑。

郝运道了声谢,问衙差,“这位大哥可知道,保送国子监的事儿,知府大人准备何时往上举荐?”

衙差愣了一下,回说:“保送国子监的人选早就定下了,是县考和府考都拿了案首的宋巍宋秀才,举荐信早几天走的,这会儿估摸着快到京城了。”

闻言,郝运整个儿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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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熹帝:小白菜,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110、对比伤害

从来只听说过院考中了案首会被举荐去国子监读书,哪有把案首晾在一边,举荐别人的道理?

宋巍院考第六名,郝运方才看得真真儿的。

可是,被保送去国子监的竟然会是他?

满心不甘,郝运捏紧拳头,深吸口气,再度看向衙差,面上的笑容显得勉强,“差大哥,您刚才没说错吧?知府大人举荐了宋巍?”

“是啊!”衙差点头,语气十分肯定,“这种事,我一个当差的可不敢乱说。”

“可他院考才第六名。”

“哦,知府大人说了,宋秀才的资质,他早有关注,就算院考没拿案首,凭宋秀才之前在县考和府考上的表现,也足够资格被举荐到最高学府。”

就那么一个名额!

郝运额头上的青筋鼓了鼓,眼睛里冒着嫉妒的火星子。

如果他没考中案首,宋巍被举荐,那他指定没想法,甘愿认输,可如今拿了案首的明明是他,被举荐的人却还是宋巍。

那种感觉,仿佛宋巍站在他面前说了句“就算你得了案首又如何,照样不够资格跟我比”。

所以,即便是自己剽窃了宋巍的东西,用来跟他一较高下,即便自己得了多少人羡慕不来的院考案首,跟宋巍之间还是隔着天壤之别吗?

不能被保送去国子监,院考案首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天大的讽刺和羞辱!

要早知道,还不如不拿案首,自尊心也不至于被人踩在脚下蹉碾。

郝运无视了周围考生们让他请喝酒的呼声,拨开人群后,头也不回地跑回客栈收拾东西。

他要去上河村。

——

院考成绩一出来,衙门就安排了差役前往各地给中了秀才的考生们报喜。

郝运赶到上河村的时候,宋家院门前正在放鞭炮,显然是报喜的官差已经来过了。

听着那喜庆的噼里啪啦声,郝运心里一阵阵发凉,指甲掐得掌心生疼。

站在门外的宋巍看到了郝运,并不意外他会找来,往前走了几步,跟他打招呼,“听说郝兄中了案首,恭喜恭喜啊!”

郝运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来,拱手道:“宋兄得了去国子监的机会,你我同喜。”

宋巍莞尔,“正巧家里要摆酒,郝兄不介意的话,留下来喝两杯?”

“不,不了。”郝运直接拒绝。

“怎么?不给面子?”

“不是,我家里这会儿估摸着也在张罗摆酒呢,我得回去。”

宋巍瞧着郝运明明心里不甘却不得不强行压制的难受样,给了他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听说国子监的师资力量居全国之首,到时候我去了,再写信回来详细与你说说。”

这话,无异于一刀扎在郝运的心脏上。

话音刚落,宋巍就看到对方面上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

郝运很想给宋巍回个笑容表明自己的君子风度和衷心祝福,可那僵硬的嘴角实在是扯不开了。

高中案首,人人都在为他竖大拇指,可他却觉得,这辈子所有的屈辱加起来都没有今日多。

宋巍轻飘飘的一句话,比抽他几十个响亮的耳光还让他觉得脸疼。

111、补刀

“既然郝兄还有事,那我就不多留你了。”

宋巍转身,刚迈出两步,就被后面的人叫住。

宋巍脚下一顿,听到郝运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宋巍,你就甘心我抢了你的案首,一点儿也不生气?”

他今日受到的打击太大,完全没地儿放,就想从宋巍身上找点慰藉,但凡宋巍不高兴,哪怕只有一丝,自己这个案首就拿的值,有成就感。

然而让他大失所望的是,宋巍回头看他时的表情平静闲适,并无半分异样,甚至还扬唇笑道:“案首不是专属于谁的。历来科考,各凭本事。几个月前在谢家上课的时候,郝兄亲口说跟我和谢正是兄弟,你高中案首,作为兄弟,我为你高兴。也或许是沾了你的光,才能让我这个第六名白得个去国子监读书的机会,说起来,我还得好好感谢感谢你呢!”

这刀补的,忒狠!

郝运身形颠颤,往后退了两步,靠着树才勉强站稳,嘴里不得不说着剜自个儿心窝子的话,“宋兄也说了,考场之上各凭本事,你能去国子监就说明你资质不凡。你不生气就好,我先前还担心因为这事儿,坏了你我之间的情谊。”

宋巍道:“不能够。冲着郝兄大老远跑来给我道喜的这份心意,咱们兄弟之间的情谊就散不了。京城繁华,比宁州这小地方强太多,往后郝兄要有需要,只管来信言语一声,能帮的,宋某绝不含糊。”

“……我还有事,就不叨扰宋兄了,告辞。”

宋巍目送郝运狼狈的身影离开,失笑着摇摇头,转身进屋。

——

没拿案首也得了去京城的机会,这事儿可把宋芳给嘚瑟坏了,桌上一个劲地给宋巍敬酒,把祖宗十八代都拉出来感谢了一番。

宋巍劝她,“不能喝就少喝点。”

“我高兴啊!”宋芳脸上挂着醉酒的红晕,“去了京城,咱以后就是见过世面的人了,看谁还敢瞧不起我,哼!”

宋婆子一把将闺女拽坐下来,“可拉倒吧你,脸红得跟个猴屁股似的,快别站起来丢人现眼了。”

宋芳放下酒杯,抹了把脸,有点烫,她看向旁边的温婉,“像猴屁股吗?”

温婉低下头,默默拖过小姑子的碗,往里夹了一筷子菜。

宋巍得了这么个机会,那就是在给宋家长脸。

村长、族长以及村里说得上话的那几号元老,一个个对他是赞不绝口。

宋巍始终不骄不躁,不管谁来他跟前说了多好听的话,他都只是保持着淡淡的微笑,一副雷打不动的沉稳做派。

周氏看看宋巍,又瞅了眼身旁只顾着埋头吃饭的儿子温顺,默默叹了口气。

家里摆宴之后,宋巍准备去镇上再摆一桌谢师宴。

虽然不在镇学好多年,但镇学里的塾师曾经都是他的恩师,这顿饭少不了。

话是让宋元宝传的,那几位塾师得知以后,激动得一宿没合眼,第二天个个顶着黑眼圈来赴宴,见面就把宋巍夸了个天上有地下无,说从来就没见过这样的,没拿到案首也被保送,可见上头也看出来小子天资不凡了。

宋巍笑得谦虚,亲自给几人倒酒,“都是先生们当年教的好。”

112、头号粉丝

酒过三巡,塾师们提及宋巍院考作的文章,非让宋巍写出来让他们开开眼界。

宋巍当然不敢把原文搬出来,否则恩师们看了,一准能吓个半死。

毕竟偏激是真偏激,极端也是真极端。

要换做以前,他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之所以这么做,也是提前问过婉婉的。

只要她说没事,那就肯定没事。

说实话,这篇文章能入选,上面没人问罪,自己安然无恙,而且排名还那么靠前,宋巍已经觉得很意外了,拿不到案首早在他意料之中。

面对恩师们的热情,宋巍笑着回了句,“学生一时贪嘴多喝了几杯,脑子混沌有些记不太清了,等下回元宝回家,我让他捎到镇学去。”

几位老先生信得过宋巍的人品,没再多问,此事就此揭过。

——

宋巍从镇上回来,半路碰到了谢正。

“三表哥这是干嘛去了?”谢正问。

难得见他出门不带着那位福星小嫂嫂,还挺新鲜。

“谢师宴。”

宋巍一说,谢正就明白了,他当年中秀才的时候也请镇学的恩师们吃过饭。

见到宋巍,谢正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前几天在你们家吃酒,当时人太多,我没好开口,今儿我倒想问上一句,那个郝运怎么回事?”

宋巍了然,“你是说案首?”

“那还能有别的?”见宋巍面上的表情纹丝不动,谢正先急上了,“郝运什么水准,别人不知道,你这个当过他老师的人能不门儿清?他要是能拿案首,那八成是阅卷官眼睛瞎了。”

宋巍瞥他一眼,“好歹也是在县学念过几年书的高素质人才,不兴在背后嚼人是非的。”

“嘿!我是为你打抱不平,你还骂我没素质?”谢正瞪眼,“这地儿就咱俩,没别人,你少跟我讲大道理,快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郝运抢了案首,是不是走后门了?我这思前想后吧,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县考和府考你可都是案首,你写的文章我也看了,确实担得起案首的水准,可怎么到院考就掉了那么多?还一下给挤到第六名去,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宋巍道:“是你想太多,郝运没有人脉,他怎么走后门?人家是凭本事考上的。”

“我不信。”谢正态度坚决,“反正我就觉得院考案首该是你的,这里边儿肯定有人捣鬼。”

“那要照你这么说,但凡我拿不到头名,就是有人在榜单上动了手脚?”

“那可不吗?”

作为宋巍的头号粉丝,谢正对他是绝对的拥护,“在我心里,三表哥不管考什么,都该得头名,碾压别人。”

在镇学那会儿,宋巍就没从魁首的宝座上掉下去过,谢正早把他当成神一样的存在了。

这不,一直崇拜的神突然有一天落下神坛,谢正心里怎么都扭不过这憋屈劲儿来。

如果是败给别人,他兴许还好受些,可那个人偏偏是郝运。

郝运这人什么德行,什么水准,那一个月的相处,谢正至少了解到六七成。

表面看似谦逊温良,实则爱钻空子。

这种人,面儿上跟你有说有笑人五人六的,心里指不定憋什么坏呢!

见谢正又想开口,宋巍打断他,“行了行了,少说两句憋不死你,我上京的日程紧,没几天就得走,既然碰都碰到了,去我们家坐坐?”

113、天大地大,孙子最大

“坐我就不坐了。”谢正说:“我到镇上还有点事儿,这么着吧,你哪天走,提前说一声,我来给你践行。”

宋巍淡淡嗯一声,俩人就此分别。

回到家,见当娘的愁眉苦脸坐在堂屋,宋巍走过去,“娘这是怎么了?”

宋婆子看他,“三郎,你要带着芳娘上京?”

宋巍颔首,“之前就答应了她的,总不能出尔反尔,再说,小妹去京城见见世面也好,能涨不少见识。”

“去多久?”

宋巍想了一下,说:“明年是乡试年,我得回来考试,距离现在也就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到时候我把人给你送回来。”

“那你媳妇儿呢?也跟着去?”

“婉婉必须去。”

宋婆子不太同意,说宋巍是去读书,又不是去当官,她们俩要都跟着去了,吃住不得成问题?那可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年,这一年下来,得花多少银子?宋家是有些家底没错,可也经不住这么败的。

宋巍没在银钱的问题上跟他娘掰扯,只是含笑问,“娘想不想抱孙子?”

这一句,直接把宋婆子给问住了,等反应过来,眼神都变了味儿,“三郎,你说真的?”

“前面耽搁得太久,是时候要个孩子了,我若是不把婉婉带去京城,您让她在家等我一年,孙子往哪来?”

宋婆子一想,说得也是啊!天大地大,孙子最大。心一横,“成,就冲你这句话,娘哪怕是把家底掏空,也得凑出银子让你在京城租个小院安置你媳妇儿。”

宋巍说不用,“银钱的事,娘就不必操心了,您只要同意我把小妹和婉婉都带去京城就行。”

“你哪来的钱?”宋婆子拧着眉头,“打算动用婉娘的嫁妆?三郎,咱可不能干那让人戳着脊梁骨骂的事儿啊,宋家底子是不算厚,可也不至于穷到朝儿媳妇伸手的地步,你可得想好了,老娘我今后还要做人呢!”

宋巍笑,说不是那么回事儿,娘想多了。

“那你跟我说说,哪来的钱?”

宋巍解释,“娘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在地摊上淘到过一方砚台?”

“有点儿印象。”宋婆子说:“当时带你去逛街,宁愿不要好吃的,也不扯布做衣裳,死活非要把那破玩意儿给抱回来,跟个宝贝疙瘩似的捂着,怎么着,那还真是个古董?”

“娘慧眼。”宋巍莞尔。

“合着你是把藏了二十多年的宝贝疙瘩给卖了?”

宋巍点头,“有人识货,出了高价,我就给卖了。”

“挺新鲜啊!”宋婆子一脸的难以置信,“连芳娘想看看都不成的宝贝,你就这么卖出去了?”

宋巍道:“反正我收藏的宝贝也不止那一方砚台。”

“得,我不跟你扯远了。”宋婆子摆摆手,“到京城以后,抓紧的给我生个大胖孙子,我这天天想,夜夜想,想的眼珠子都冒光了。”

“孩子能有,至于是不是孙子,我可不敢保证。”

宋婆子脸一垮,“那你还说啥?先生着吧,落了地要真是个丫头,我还能把她给塞回娘胎里去?”

115、算盘打得精

宋巍写的那篇文章并没有留在府城。

主考官刘大人照光熹帝的意思,给寄回了京城。

刚忙完政务的光熹帝坐在龙案前,一手撑着额头,准备静下来好好听听那个兔崽子究竟写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竟然险些把几位主考官给吓尿。

楚风打开折叠过的信纸,从上往下照着念。

刚念了两句,面上的颜色就已经全变了。

宋巍这篇文章,深入挖掘了吏治的腐败,文风狂妄,用词大胆。

他这么写,直接威胁到绝大多数官员的利益,甚至隐隐有批判光熹帝的意思。

“怎么不往下念了?”光熹帝听得正来劲,楚风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他有些不悦,掀开眼皮瞅过去。

楚风拿着信纸的手有点抖,“皇……皇上,微臣不敢往下念。”

“出息!”

光熹帝轻嗤一声,从楚风手里接过信纸自己看。

楚风偷偷瞄着光熹帝的脸色。

本以为会龙颜大怒,谁知光熹帝看完,把信纸朝龙案上一扔,伸手揉了揉突突跳的太阳穴,嘴巴里只蹦出一句话来,“小兔崽子,还真敢写!”

那眼神儿,怎么都不像要问罪的意思,反而有种难以言说的欣慰。

像是年迈的老父亲终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

楚风心道:皇上您是真敢纵容。

文章的事儿就这么轻飘飘地翻篇了,光熹帝问楚风,“国子监收到宁州那边的举荐信没有?”

楚风颔首,“昨儿一早收到的,已经过了审。”

光熹帝点点头,“那看来用不了多久,小兔崽子就该送上门来了。”

楚风不由得腹诽:您该不会还想乔装打扮往人跟前凑吧?这不是没事儿找刺激吗?什么毛病?

——

秋收过后,田里闲下来。

宋巍斟酌了一下,决定在走之前把家里的田地都给租出去,只留点边边角角给他娘种佐料。

宋老爹干了一辈子的活儿,那双手就没个闲时候,突然之间不用每天扛着锄头下地了,觉得有点不适应,对宋巍道:“要不还是留着吧?我和你娘还能耐得动那点地皮。”

宋巍不同意,“爹娘辛苦了一辈子,也是时候该好好歇歇了,二哥家包揽了那么多田,二哥二嫂有得忙。爹娘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帮他们带带孩子打发打发时间也成。但有一点,我得郑重说明,不准您二位帮他们家下地干活,否则我这田就等于白租。”

“可你二哥家那么多田。”宋老爹说:“我们要是不帮衬,他哪干得完?”

都是自家儿子,他这个当爹的向来一碗水端平。

“三郎说的挺好。”宋婆子绷着脸插了一句,“有好吃的,关起门来自个儿偷着吃,干活倒是想起当爹当娘的来了,没有这么做儿子儿媳的。帮他们家带孩子可以,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但要想让我下地,门儿都没有,趁早死了那条心!”

与爹娘商定好,宋巍让宋芳去隔壁把宋二郎和二郎媳妇请了过来,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宋二郎拿不定主意,偷偷给他媳妇儿使眼色。

二郎媳妇的注意力却在宋巍即将租出去的那几亩田上,算盘打得精,“三郎,你看这么着成不成?那田你甭往外租了,让给二嫂家种呗,爹娘跟着我们吃,二老要想扯几尺布做衣裳,或者有个头疼脑热花钱的地方,那钱也由我们家出。你放心,我们肯定会把爹娘给伺候舒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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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发的114章一直没同步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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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精明

二郎媳妇话音一落,宋巍就明白她在打什么主意了。

之前让村长族长见证的那份保证书上,只说等宋巍考上举人,就白给村里人挂田,不收任何好处。

保证书的前提在于宋巍考上举人。

而现在,他只是个秀才,名下却有八十亩田能免税。

照理,这八十亩的名额是能给人挂田收税的。

二郎媳妇这是想把三房准备卖的田攥到自个儿手里,然后高价卖出去,回头让买主把田挂在宋巍名下减税,将来她再出面去收税。

这么一来,一亩田她就能赚两头钱。

温婉摇摇头,难怪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

二郎媳妇这生怕自己吃亏、偷机钻营的性子跟她娘田张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扒出来的。

相公要想给人挂田,消息早就放出去了,能等到现在吗?

果然,宋巍还没开口,宋婆子就接了话茬,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二郎媳妇,“我劝你,还是趁早歇了那份儿心思吧!”

“娘,我就是琢磨着,三郎家那些田产量不错,租出去怪可惜的,老话还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呢,既然自家人在这儿,咱总不能让外人占了便宜不是?”

瞧着二郎媳妇那副死倔的样子,宋婆子也不跟她客气了,单刀直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小算盘,三郎家的田要都给了你,你回头卖到娘家那边去收一份好处,同意人把田给挂回来,又收一份好处。等村里人听到风声上门来拿保证书说事儿问四百亩都不收税,八十亩凭啥要收,你就全推给三郎?合着里外里全让你一人给占了,就我家三郎不是人?”

“娘您言重了不是?”二郎媳妇急着为自己辩解,“媳妇真没那意思。”

“真没那意思?”

“媳妇敢指天发誓,压根儿不是您想的那样。”

“成。”宋婆子口一松,“要就全拿去,不过丑话我可得当着全家人的面儿说在前头,三郎家的田,你们只能自个儿种,不能租不能卖,要敢卖出去一亩,你们家那十几亩田也甭想免税了。”

不能租不能卖?

这么多田,把他们两口子劈成两半儿使都忙活不过来的!

宋二郎就知道,他娘这么精明的人,什么账不会算?就凭他家婆娘那点道行,对上这种婆婆,只有找虐的份儿。

猝不及防被婆婆挖个坑一头栽进去,二郎媳妇心里堵得慌,思前想后,觉得三郎家的田是个烫手山芋,不能真接过来,否则婆婆往后可有得闹腾。

深吸口气,二郎媳妇压低声音,转了话锋,“原本媳妇想要三郎家的田呢,是琢磨着多种些粮食给儿子攒家底。刚才娘那么一说,我突然想明白了,田里活儿太多,真接过来我也做不了,还是不要了,先前的话当我没说。”

宋婆子一脸稀奇地望着她,“怎么着,听你这意思是怀上了?还是个儿子?”

“暂时还没。”二郎媳妇臊着脸道:“这不,开了偏方调养呢,我娘说,过不了多久,一准能怀上儿子。”

“那你娘还挺神,我估摸着送子娘娘都得给她竖个大拇指。”

117、古董

田没要成,二郎媳妇没敢待在这边跟婆婆大眼瞪小眼,随便找个由头领着宋二郎回了隔壁院。

宋婆子看了眼旁边坐着的宋老爹,“瞅见没?跟什么人学什么艺,二郎跟了她媳妇儿,孝敬爹娘没学会,光学会惦记了。我今儿个当着三郎两口子的面把话撂下,以后只管享你的清福,少管他们家的破事儿。二郎媳妇可不是啥省油的灯,你要上赶着,没准儿讨不好狐狸还惹身骚,吃饱了撑的?”

宋老爹想到宋二郎在他媳妇儿跟前说不上半句话的样子,叹了口气,“得,您是当家的,您怎么说,我照办。”

宋婆子被他这模样气笑,“这还差不多!”

田的事交代的差不多,宋巍又交代第二件,“娘,我走了以后,您可一定得帮我看好书房里的宝贝,别说送人,就算是我师父来了花钱买,您也不能给。”

“不是,你哪来的师父?”宋婆子有点懵,“我以前咋没听说过?”

宋巍道:“儿子常去县城,在县城里认识的。”

宋婆子好像有点儿明白了,“就是教你‘识货’的师父?”

“嗯。”

“那既然是你师父,他咋能惦记你的东西?”

宋巍笑着摇摇头,“您不了解我师父,他要是不惦记,还不能主动收我为徒呢,反正等我们离开,您就把那书房给锁严实了,师父懂行规,我不点头,他不会硬抢的。”

宋婆子不懂宋巍收藏的那些东西,“我就纳了闷了,明明是人嫌狗不要的破玩意儿,真有那么值钱吗?”

宋巍解释,“值不值钱,不在于物件本身,而在于那东西被谁用过,被谁收藏过。”

宋婆子还是不明白。

宋巍又耐心道:“举个例子,咱们家这茶杯,本身不值钱,可如果它被当今圣上用过,那意义和价值就另当别论了。”

这话说得够直白,宋婆子恍然大悟,“那你二十多年前抱回来的砚台……”

“金星砚。”宋巍接话,“太祖当年御驾亲征的时候用过,后来流落民间,我有幸给淘了回来,只不过年代久,破损了,不识货的人还真瞧不出来。”

“太……太祖?”宋婆子吓得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亲娘诶,咱们家竟然藏着太祖用过的砚台?我,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宋老爹伸手扶了她一把,把人摆正,“坐稳喽,一会儿三郎再蹦出个新鲜玩意儿来,你这老腰可经不起折腾。”

宋婆子嗔了宋老爹一眼,又看向宋巍,“你就放心去吧,以后不下地干活儿,我有的是时间待家里,给你看个书房不成问题。”

有娘一句话,宋巍彻底放了心,带着温婉回房收拾东西。

此时的温婉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

她一直以为,相公书房的博古架上那些东西只是用来做摆设的。

谁成想,竟然全是他自己一件一件收藏的。

而且这么说来,件件不是俗物。

简直太让人惊讶了。

宋巍见温婉盯着博古架看,笑了笑,“其实我一开始对古董没兴趣,这不是咱们家祖传下来一件宝贝吗?小时候我从柜子里翻出来,没看懂,就偷偷拿到县城去,碰到了我现在的师父,他一眼瞧出来是前朝贵妃用过的东西,想要,我没给,他就逼着我拜师,否则不告诉我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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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三郎收藏古董是为了后面的一个送礼情节做铺垫,男主身份没有争议,他家祖上几代贫农,全等着他光宗耀祖oo哈哈~

118、算利息

温婉安静听着,心中觉得那位师父一定是个老顽童。

“我师父脾气很古怪,一般人跟他处不来的。”宋巍说:“他对古玩字画的喜爱程度,可以用‘痴狂’二字来形容,为了一件老东西,他能翻山越岭几天几夜不吃喝也要想方设法弄到手。”

温婉眨眨眼,问宋巍,既然要走了,不去跟师父告个别?

宋巍摇头,“师父最不乐意提起京城,要知道我是为了这个去跟他辞行,他一准气得连门都不让我进。”

温婉了然,没再提这事儿。

之后便各自忙开来。

宋巍负责收拾读书要用的笔墨纸砚。

温婉负责收拾她和相公的衣服,听说北地冬天比这边冷,她紧赶慢赶地又给宋巍做了一身夹层塞棉的衣裳。

宋芳负责准备能长时间存放的干粮。

三个即将上京的人分工明确,没几天就把手头上的活儿都干完了。

谢正说到做到,果真在宋巍临行前单独请他喝了顿酒,也没走远,就在镇里。

桌上,谢正亲自给宋巍斟酒,叹息一声,“这一走,得差不多一年才能回来了。”

宋巍举杯,眼神有些似笑非笑,“怎么,舍不得我?”

“谁稀罕你?”谢正给自己添了酒,坐下来,“我只是遗憾,还要一年才能看到你去省城贡院大放异彩,想想这时间有点久。”

对宋巍来说,每次考试都是一道坎。

能不能顺利进考场都还两说,他就不去琢磨考不考得好的问题了,因此没再这事儿上多费唇舌,转了话题道:“要不,你还是回县学再读一年书吧,县学进不去的话,找个书院,明年就要乡试下场了,我不想你白等三年。”

不等谢正开口,宋巍又说:“我早上给了谢姑母一笔银子,算我借你的,将来记得还,顺便把利息给算上,少一天我就让你利滚利。”

前头半句,谢正还挺感动,后半句宋巍把“利滚利”仨字都给用上了,谢正一口酒呛在嗓子眼,咳得面色涨红,趁着宋巍不注意,拎起酒壶就把宋巍跟前的酒杯倒满,逼着他喝。

谢正原本打算把宋巍灌醉趁机捉弄他一回,没料到宋巍酒量见好,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把自己弄得醉醺醺的,被宋巍扶着回来,一路上不知吐了多少回,端方君子的形象尽毁。

——

买金星砚的是位喜欢收藏的大财主,他出了个整数,一千两。

原本太祖爷用过的东西不止这个数,可宋巍急于出手,没办法,让人给压了价。

不过这些银子对他来说,已经不少。

一千两在这个时代是什么概念呢?

如果不算各种补贴和养廉银,当朝正一品大臣的年俸禄刚五百两出头。

乡下地方二十两银子能盖一座宽敞气派的大宅院,天子脚下的京城,普通胡同院子二百多两能拿下。

一千两,相当于宋巍可以在京城置办三套胡同院,若是想要独立的宅院,也能置办两座了。

谢姑妈家那边去了一百两,宋巍还想留一百两在家给爹娘应急。

宋婆子二话不说接下,去了趟里屋,再回来的时候把这么些年自己攒的私房钱拿出来,加上宋巍先前的一百两,估摸着能有一百四五左右。

见宋巍不肯接,宋婆子瞪他:“你孝敬给我,就是我的钱,我再拿给你,那就不是一回事儿了。赶紧的收着,不是给你的,是给我那还没出世的小孙子封的红包,明年回来我要是还没见着孙子,你们俩就把钱给我一分不少地还回来,对了,再算上利息。”

宋巍:“……”

温婉:“……”

119、入京

宋巍和温婉要走了,宋元宝还没回来。

宋老爹亲自跑了一趟镇上,让他请个假送送爹娘。

宋元宝站在镇学大门口,沉默了会儿,对宋老爹说,“我不去!”

“你这孩子。”宋老爹慈爱地笑了笑,“你爹一走可就是一年,你就不想再见他一面?”

“跟谁稀罕他似的!”宋元宝哼了哼,也不等宋老爹再说,扭身就进了大门,袖子里的小拳头捏得紧紧的,眼睛里全是倔强的不舍。

宋老爹叹口气,赶着牛车离开。

宋巍听他爹说元宝不回来送,并没觉得多意外,背上书篓,顺手接过温婉手里沉重的包袱。

宋芳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家,如今要走了,心中百感交集,到院门口时有些不舍,打算回去抱抱娘。

宋巍提醒她,“你最好别回头。”

不等宋芳问句为什么,宋婆子的声音已经风一样刮了出来,“还不麻溜的赶早走,怎么着,想留下来蹭我一顿饭?”

宋芳:“……”

好嘛,她那两汪眼泪是白酝酿了。

瞄了眼小姑子的黑脸,温婉忍不住笑。

难怪相公要走了都不跟婆婆说句道别的话,交代她拿上东西直接走人,别过去煽情。

宋老爹目送三人走远,看向身旁的老伴儿,“孩子都要走了,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好听话能当饭吃?”

宋婆子嘴里还是骂骂咧咧,一回头眼圈却红了。

谢正谢涛两兄弟一早说了要送送他们,牛车停放在村口。

宋巍他们到的时候,发现温父也在。

温婉见到爹,不像在宋家那么淡定了,一下子红了眼。

“婉娘。”

像是一夜没睡好,温父的脸色有些憔悴,声音也有些沙哑。

温婉抬眼看他,小嘴轻轻抿着,心里比出嫁那天还难受。

温父慈和的目光落在她通红的眼圈上,伸手抚了抚她的脑袋,“三郎能去京城读书是好事儿,听你公公说,顶多一年就回来了,咱不哭啊,好好伺候他,等将来三郎金榜题名,你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温婉吸了吸鼻子,点点头,没真让眼泪落下来。

上了谢家牛车以后,挥手与温父道别。

谢正给宋巍践行那天,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今日来送他,是想再见人最后一面。

大概也是因为心中不舍,牛车走了半天竟没人开口说话。

谢涛觉得尴尬,率先打破沉默,拉了几句家常才把气氛活跃开。

送到县城,谢家兄弟就返程了。

宋巍他们跟着入京的商队走,颠了二十多天才到传闻中富庶繁华的京城。

三人都是初次入京,人生地不熟,全靠一张嘴打听,先找了家客栈住下,吃了顿热乎饭才出去找房子。

温婉在来之前就听相公说过京城物价高,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宋芳对这方面压根没了解,她只知道那胡同里的院子还没有宋家的一半大,竟然就要三百两银子一套,还一个大子儿都降不下来,哪怕是租赁,每个月也得好几两银子。

“这不是青天白日抢人钱吗?”宋芳气得不轻,看向宋巍,“三哥,要不我还是带着小嫂嫂回去吧,你去国子监里面住,这样还能省下不少银子,否则这院儿一租,咱可就得成穷光蛋了。”

宋巍笑问,“不想留下来见世面了?”

“拉倒吧!”宋芳摆摆手,“京城的世面是要花银子才见得着的,压根儿也不适合我这种村姑。”

宋巍没跟她争论,再次扫了一眼这处距离国子监很近的院子,一锤定音,对东家道:“我们不租房,直接买。”

120、商机

不租,直接买?

宋芳听得倒吸口冷气,单独把宋巍拉到一边去,小声道:“三哥你疯了吧?这院子多贵啊,三十两咱都得掂量掂量呢,何况这还是三百两。要不,你一会儿跟东家说说,让他把租金再往下降一点儿,咱们租上一年,你看成不?”

“如果是租赁的话,一年倒也花不了多少银子。”宋巍道:“但我看中的,是这个地段的价值。”

“什么,价值?”

宋芳摸摸后脑勺,表示有点懵。

一旁的温婉却已经反应过来了。

宋巍见小媳妇儿眼神变亮,他面上的神情也跟着柔和下来,耐心地跟宋芳解释,“京城物价高,想必你也看到了,尤其是房子,一天一个价,咱们所处的地段距离国子监很近,是个黄金位置,这套院子,今日三百两能买走,没准一年后四百两都拿不下来。”

宋芳惊讶地捂着嘴巴,半晌后才喃喃道:“这么说来,三哥之所以不租直接买,是想等着房子升值再转手卖出去?”

宋巍淡笑,算是默认。

他只在国子监读一年的书,明年就回去乡试,若是考中的话,再入京能直接有个落脚的地方,若是没考中,这套院子转手一卖,还能赚不少差价。

总而言之就俩字:不亏。

东家是个爽快人,听到宋巍能一次性把款付清,直接放言说院里的老家具都不搬走,白送给他们。

温婉进去看了眼,那些家具已经很陈旧了,不算值钱,可架不住他们初来乍到,锅碗瓢盆都得过钱买,这一细算下来,可不是笔小数目,要有现成的先撑着,也算是帮他们应应急。

有钱果然好办事儿,过户手续办得很快,傍晚时分,宋巍就已经拿到地契文书了。

温婉和宋芳留下来收拾院子,宋巍回客栈把东西都搬过来。

这是一套四合院式的小住宅,一进院,比不得宋家在乡下自己盖的宽敞,但也分了北屋,东屋和西屋。

北屋三间正房,正房两侧各有一间耳房堆放杂物,东屋和西屋各三间,再与南面的倒座房一围起来,院子格局就显得太小。

住惯了宋家那敞亮的青砖大瓦房,突然搬到这地方,关上大门就有种喘不过气儿的逼仄感。

宋芳一边收拾院子一边嘀咕,“就这么个破地儿也要三百两?京城的钱也太好赚了吧?要不是穷,我直接买它个十套八套的,好好倒腾倒腾,搁上几年再转手卖出去,那我还不得赚翻了啊?”

温婉听到这话,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宋芳。

宋芳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小嫂嫂,你不干活儿,看着我干啥,我脸上有东西?”

温婉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表示没事,心里却已经掀起了波澜。

小姑子说的话,像一道雷劈醒了她的脑子。

相公说,这地方距离国子监不远,将来的市值只会升不会降,倘若他们真的有钱多盘几套的话,等以后转手,岂不是就能大赚一笔?

宋巍回来的时候,温婉告诉了他自己的想法。

宋巍望向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兴致,“怎么突然想做生意了?”

温婉垂下眼睫,她只是觉得京城的物价实在太吓人了,如果这一年内他们什么都不做的话,有再多的钱,也终归会坐吃山空。

121、安顿

宋巍的神情过于平稳,让温婉不得不怀疑他在提出买房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一步。

抬眼看向宋巍,温婉想得到答案。

宋巍垂眸回望着她,“想法不错,不过,暂时还不行,再等些时日。”

温婉明白他为什么犹豫。

首先,他们初来乍到,本就是以相公的学业为主,其他事都得靠边站,他刚来京城,怎么着也得先去国子监报道安顿下来再考虑别的。

其次,相公说过,他收藏的东西,除非是碰到真正懂得价值的人才会出手,否则他不卖给一般人,哪怕出的价再高都不卖。

温婉就是掐准了这个时机,准备出手她娘留下的那些首饰。

临走的时候,她瞒着宋巍悄悄带了一部分,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宋巍从小媳妇儿狡黠的目光里读出了几分味道,“你还真把首饰给带来了?”

温婉心虚点头。

宋巍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暂时别动,等我熟悉了京城,再亲自帮你出手,否则人家看你不懂行,会压黑心价。”

这么说,他是同意她变卖首饰了?

温婉松口气。

宋巍想的却不是这个。

如今是在京城地界,婉婉手里的东西更不能流出去,否则容易惹祸上身。

至于囤房,等他以后真当了官再说。

——

白天宋巍跟着东家去办过户手续的时候,温婉和宋芳姑嫂俩净顾着添置床上的被褥帐子了,压根没来得及把厨屋里的米面油盐给备齐,晚饭就没办法在家里吃。

让宋巍自己去选一间厢房做书房,温婉带着小姑子出去转了转。

这地段挺不错,胡同口出去不远处有个菜市场,路不算绕,多走两回就能记住。

怕相公在家饿着,温婉没敢耽搁,让小姑子去打包十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她买了几个鸡蛋、西红柿,又添了调料和酱菜,想着今晚吃包子就酱菜,再烧个疙瘩汤对付一顿,等明儿一早再好好安排。

宋芳拎着包子等在菜市场外头,见温婉出来,她垂下头嘀咕,“先前我仔细瞅了瞅,愣是没瞧见哪有柴卖,就随便找了个人问,这一问才知道京城里没柴,都烧炭,那炭还分好几种,便宜的烟大,不容易烧着,好烧的就贵。

小嫂嫂,你说这京城里是不是没穷人啊?吃口白菜都得过钱,这要是在咱们乡下,那菜园子里要啥没有?我一年养十多只母鸡,都不知道能下多少蛋呢!

一到京城,好家伙,钱都进了别人口袋里了,我一琢磨吧,京城这世面太贵,要不是跟着三哥来,我还真见不起。”

温婉笑了笑。

要不怎么说是天子脚下呢?乡下与京城自然是不能比的。

“你还真别笑。”宋芳越说越丧气,“得亏咱们家有些家底,否则三哥这一趟入京,指不定得狼狈成啥样呢!”

卖古董的事儿,宋巍请爹娘隐瞒了,宋芳并不知道,她一直以为,上京这一路的开销和买房的银子,都是爹娘支持的。

回到家,宋芳把包子放到桌上,温婉洗了手,去厨屋忙活疙瘩汤。

宋巍选了西厢靠右的那间屋子做了书房,听到外头有动静,关上门走出来。

回头见宋芳站在院里,问了一句,“你嫂嫂呢?”

“她在厨屋呢!”宋芳道:“小嫂嫂说了,白天累得够呛,没来得及把吃饭的家伙事儿准备齐全,今天晚上随便对付一顿,赶明儿我再陪她去买锅碗瓢盆和米面,别人用过的东西,她不爱用。”

122、哥们儿亲自给你引路

宋巍在吃食方面向来不挑剔,温婉做什么,他就吃什么。

一顿晚饭就这么简单对付过去了。

饭后,宋芳让温婉歇着,自己去收拾了厨屋,又烧了水帮宋巍把茶泡上。

正房三间屋,最中间的被温婉布置成了堂屋,屋子不大,可因为里面只有一张吃饭桌子和几张板凳,就显得有些空旷。

不过温婉合计了,相公只读一年书,这些家具虽旧,还能将就着用,犯不着换新的,只是厨屋里要好好捯饬捯饬,毕竟每天都要吃饭,总不能用别人用过的厨具。

在这方面,温婉格外注重。

宋巍心疼她一路劳顿,刚到京城还没个停歇,又忙活了一天,亲自去厨屋烧了一大锅热水。

洗澡是不成了,还没买浴桶,温婉只能随便兑了水擦擦身子。

已经步入十月初冬,京城的夜晚寒得厉害,哪怕白天收拾屋子的时候头发上落了灰,温婉也不敢洗头,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撑过一晚上,等明天把洗漱用品都备齐全了,再好好泡个热水澡暖暖身子。

小两口的卧房在正屋,宋巍的书房在西厢,宋芳的房间就选在了东厢。

忙活了一天,三人都累趴了,刚入夜不久就熄了灯睡觉。

晚上冷,宋巍尽量把小媳妇儿往自己怀里带,侧过头,下巴刚好碰到她的发顶。

或许是夜太安静,容易让人在忙碌过后神经松软,又或许是男人的怀抱太过暖和,让温婉心中触动。

借着房里光线暗,宋巍看不见,温婉挪了挪脑袋,微微后仰,然后再凑上去,结果没亲到嘴唇,只亲到了下巴。

第一次主动,竟然闹了个大乌龙。

……都是光线不好闹的!

温婉窘了,好想双手捂脸背过身去当做啥也没发生过。

胳膊才抬起来,就被男人温热的手掌握住,声音里掺了几分情动,“睡不着?”

温婉呼吸放轻,心中的羞赧让她脸颊烧得滚烫。

等反应过来,宋巍已经翻身压在她上方,哪怕灯灭了,也能轻车熟路地解开她的寝衣。

之后的事,不言而喻。

大概是到了新环境,虽然是自己家,也生出了莫名的刺激感,因此这场情事比以往都要持久。

温婉白天就累,完事之后,眼皮都懒得睁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宋巍是一大早去的国子监,走前吩咐了温婉,外面冷,让她别出门,好好在家待着,该买的东西,等他下学回家再去买。

当着宋巍的面,温婉答应得好好的。

相公前脚一走,她后脚就带着小姑子去街市。

相公不当家,当然不清楚该买些什么,要指望他,怕是买上几天都买不全。

——

宋巍站在国子监大成门前,抬眸看着上方巍峨气派的牌匾,心中肃然起敬。

正准备找个人打听打听新生怎么去找学官报道,就见前方突然闪过来一抹人影,对方是个穿着国子监制服的俊美少年,约莫二十上下的样子,很自来熟地将爪子搭在宋巍肩上,“新生?”

宋巍看了对方一眼,没吭声。

少年冲他挑眉,“国子监这么大,如果没人引路,你是找不到学官的。”

宋巍还是没反应。

少年也不气馁,直接来个自我介绍,“哥们儿叫徐恕,国子监监生,你是从地方上来的贡生吧?这样,你帮哥们儿做件事,哥们儿给你当一回引路人,亲自带你去找学官报道,怎么样?”

123、没见过欠成这样的!

监生多是京城的官二代,依靠父辈和祖辈的官位而入的国子监,也有少部分是乡试会试落第以后进来的。

贡生则是每年从地方上选拔进来的优秀学子,通常只有取得秀才功名才有参选资格。

宋巍打量了这位自称名叫徐恕的少年一眼,对方的穿着与其他监生无异,清一色的白衫长袍,可他面皮白皙,一看就是没吃过苦受过累的,当下断定徐恕是个官二代。

出门前,婉婉并没有断定他今日会遇上麻烦,可宋巍还是不得不警惕。

他有些反感不认识的人靠自己太近,但初来乍到,不能明着得罪这些背景不俗的世家子弟,伸手提了提背上的书篓,借机躲开徐恕的触碰。

大门外时不时有学子路过,见到徐恕,笑声传来,“徐恕,你丫又在坑蒙拐骗?这都第三个了,行不行啊你?”

徐恕闻言,一记眼刀子飞过去,“千金难买爷乐意,管得着吗你?”

对方撇撇嘴,没再搭理他。

徐恕转头,发现新来的贡生已经往前走了一段路,马上要进大成门了,他赶忙追上去伸手挡在前头,看出对方态度冷淡,他的语气比先前多了几分客气,“我是认真的。”

“看出来了。”宋巍点头,难得地开了口,“你很认真地在为难新生。”

徐恕:“……”

绕开这个粘人精,宋巍径直朝着里面走。

徐恕不甘心,加快脚步又追了上来,嘴里解释道:“这位……同窗,你可能是误会我了,哥们儿只是想跟你做笔交易而已。”

宋巍脚步不停,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的路,“抱歉,我是来求学的,对做生意没兴趣。”

之前两个是因为瞧不上,没想到会在第三个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徐恕心说不应该啊!凭哥们儿这么好的人缘,能让人给呛了?

他又跑到前头拦住宋巍的去路,下巴一抬,“开个价吧,多少钱你才乐意帮哥们儿办事?”

来之前宋巍已经做好了会遇到纨绔子弟的准备,但没想到一只脚都还在大门外就碰上这么个无赖,还一直穷追不舍,难道他脸上写着“我好欺负”四个字?

淡淡瞥了对方一眼,宋巍语气平静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谁是鬼,你找谁。”

“嘿!你还挺倔?”徐恕皱皱眉,“信不信,哥们儿不带你去找学官,让你在这附近瞎转悠?”

宋巍颔首,扬了扬唇,“高抬贵手之恩,我记下了。”

徐恕:“……”

见过嘴巴欠的,就没见过欠成这样的!

徐恕哼哼着吐了口闷气,“算了算了,哥们儿大度,不跟你一般见识,往这边走,哥们儿带你去见学官。”

宋巍相信他这句话是真的,没再怼回去,跟着徐恕,没多会儿就找到了学官办公的地方,办了入学手续。

走出办公署的时候,徐恕还等在外面,他蹲在花台上,嘴里叼着根草,耷拉着眼皮,脸色有些郁闷。

见到宋巍出来,徐恕懒洋洋地起身,问了句,“都办妥了?”

宋巍轻嗯了一声。

“在哪个班,我带你去吧!哥们儿也算是好人做到底了。”

“不用。”宋巍说:“学官已经指了路,我能找到。”

“哪那么多废话?”徐恕从他的入学批准文书上看到了所在班,吐了嘴里的草,一阵风似的朝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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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恕不是坑,是某对cp的男主角oo哈哈~

124、请大夫治嗓子,好不好?

徐恕走了一段路,想到了什么,回头问,“你住不住寝舍?”

宋巍摇头,“先前跟学官商量了,我住外面。”

地方上选拔来的贡生是束脩食宿全免的,宋巍住不住在国子监,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徐恕听完这话,眯着眼细细打量起宋巍来,“你们家在京城有亲戚?”

宋巍懒得跟他扯,顺势点头。

“是哪位大人府上,我认不认识?”徐恕来了兴致,想着等休沐的时候可得找机会去瞅瞅。

“哪那么多废话?”

宋巍就着他先前的原话还回来。

徐恕:“……”

——

国子监有六个讲堂,分别为:正义、崇志、广业、修道、诚心和率性。

里面的学子不以岁数分年级,而是看成绩。

因此,和宋巍一批的新生过不了几天会有一场入学考试,成绩下来才开始正式分班。

正义堂、崇志堂和广业堂为一年级。

修道堂、诚心堂为二年级。

率性堂为三年级。

每个讲堂固定五十人,三个年级总的只收三百人,这三百人里面,又分出内班和外班来。

也就是所谓重点班与普通班的区别。

宋巍一路听着徐恕介绍,记下了每个讲堂的位置。

他们这一批新生还没到齐,要等所有人都来了以后才开始举办入学仪式,再进行考试。

因此宋巍这几天会比较清闲。

国子监比地方上的学院大太多,转一圈下来,腿都是软的。

徐恕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把冻僵的手凑到嘴边呼口气搓了搓,不肯走了,眼睛直愣愣瞅着宋巍,“哎我说,哥们儿帮了你这么大一忙,你也不介绍介绍自己叫什么,怎么着,怕哥们儿把你名字给吃了啊?”

“宋巍。”

冷冷淡淡的两个字,把徐恕呛得说不出话来。

——

傍晚时分宋巍走出国子监,看到对街有个牌楼,牌匾上是“鸿文馆”三个大字。

来时因为太匆忙,没注意到。

这会儿觉得奇怪,就问徐恕,“鸿文馆是做什么的?”

徐恕挑眉,故意卖关子,“你告诉我你住哪,我就告诉你鸿文馆是做什么的。”

宋巍没再问,下了台阶准备回家。

“哎哎哎,你真不想知道了?”

徐恕暗恼,就没碰到过性子这么倔的人,多说两句话会死?

见宋巍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徐恕冲着他的背影大声道:“鸿文馆是女子官学!”

闻言,宋巍身形顿了一下,眼眸中若有所思。

——

回到家。

温婉早就把厨屋里该添置的东西都添置了,坐在堂屋和宋芳一块儿包饺子。

听到相公进门的声音,温婉站起身,往围兜上擦了擦手,赶忙去厨屋烧水给他泡茶。

宋芳扭头看她三哥,笑问:“第一天去报道,感觉咋样?”

“国子监比我想的还要好。”宋巍回了话,见温婉不在,直接挪身去厨屋。

灶上烧着水,温婉手里也没闲着,正在清洗剁肉馅儿弄脏的砧板。

“婉婉。”宋巍喊她。

温婉转头,问他是不是饿了。

宋巍摇头说不是,有事跟她商量。

温婉拖个小凳子给他坐,示意他慢慢说。

宋巍道:“我给你请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治嗓子,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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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分班那里写错了,衣衣在结尾处做了小修改,亲爱的们清除缓存就能看了哈

125、你得帮我做件事

温婉听宋巍这么说,怔愣了一下。

当年她高烧醒来坏了嗓子,险些愁白温父的头发,当爹的想方设法凑钱给她请大夫,可所有的大夫都说,她人小,烧得又太猛,基本上没有治愈的可能了。

温父不想她遭这份罪,又请了几个大夫,答案都是一样的,最后被逼无奈,不得不放弃。

这么多年,温婉已经习惯了口不能言,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人再跟她提起治嗓子的事儿。

不过看着相公那副认真的样子,温婉心里觉得甜滋滋的。

宋巍一瞧温婉的反应,就知道小媳妇儿准是觉得自己在哄她开心。

笑了笑,宋巍道:“你说不了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温婉反应过来,一个劲摇头,不请不请,当年请了那么多大夫都治不好,这会儿再请,只能是白糟蹋钱。

宋巍握住她微凉的小手放在掌心捂着,声音放轻了些,“不是普通的大夫,我会给你请个神医。”

温婉看着他,神医?相公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上哪请神医?

“小嫂嫂,饺子都包好了,啥时候下锅?”

门外宋芳的声音打断了宋巍接下来的话,他松开温婉,起身走了出去。

宋芳就知道她三哥准在厨屋,所以刚才没敢进来打扰,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见宋巍出来,她哼哼道,“三哥有啥话不能晚上关上门再说?我忙活了一天,又累又饿的,你也不知道心疼心疼自家妹子。”

温婉拎着水壶出来,刚巧听到这一句,脸上臊出红晕。

宋巍没搭理宋芳,从温婉手里接过水壶,温声细语,“给我吧,茶我自己泡。”

温婉松了手,看都没敢看宋芳,扭身就回了厨屋继续烧水准备下饺子。

——

宋巍第二日起的特别早,到了国子监也没进去,就站在牌楼外。

徐恕不知从哪个方向窜出来,从后面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眉毛扬得老高,“你这是在等我?”

宋巍的确是特地在这里等徐恕的,不过口头上没承认,直接问他:“你昨天说,要我帮你做什么?”

徐恕眼睛睁大,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瞪着宋巍。

不是吧?一夜没见,这死清高想通了?还是露出本性了?

徐恕挠挠头,眉心皱得很难看,表示有点难以接受宋巍人设崩塌的事实。

宋巍没再多言,只是看着他,目光很沉静,沉静得直让徐恕心底发毛。

怕这死清高一会儿反悔不认,他赶紧道:“你帮我写一篇文章,价钱随便开。”

他昨天等在国子监大门外抓人,就是想着新来的这些贡生都是地方上拔尖的学子,写篇文章不成问题,况且贡生大多数家境贫寒,只要给足价码,就不信他们不心动,哪曾想碰上了宋巍这么个清高货,吃了一肚子的瘪,可憋屈死他了!

“什么文章?”宋巍问。

“反正不是给国子监里先生们看的,是为了应付我那即将归家的大将军爹,你自个儿看着办吧。哦对了,我是一年级生,你别写的太深奥啊,我爹要是看不懂,他一准儿猜出来我找人帮忙。”

“只要一篇?”宋巍又问。

徐恕一瞅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还有商量的余地,讪讪笑道:“要是往后每个月都能帮我写上两三篇,那就再好不过了。”

宋巍思忖片刻,说:“第一篇我可以帮你写,后面的,我不帮,但我能给你补课,前提是,你得帮我做件事。”

126、您就是我大爷!

“什么事儿?”

徐恕心里咯噔一下,能让宋巍这么傲的性子开口,那还能有好?

“你帮我找个医术出神入化的大夫。”

宋巍刚说完,徐恕就跳脚了,“说不帮我写文章的是你,说要帮我补课限制我人身自由的也是你,这会儿又让我帮你找神医,合着我忙活半天,好处全让你给占了?我告诉你啊宋巍,就没你这样坑人的!文章你爱写不写,爷不伺候了!”

撂下话,徐恕转身就要走。

宋巍并没有阻拦,只是淡淡地看他一眼,没多会儿就把视线挪回来。

徐恕被他这副不咸不淡的做派气得脑壳疼,走出好远,那声从鼻腔里窜出来的“哼”都还能听到。

宋巍无声勾了勾唇角,也迈开步子朝前走。

他昨天在徐恕的带领下逛了一圈国子监,大致的环境已经熟悉,今日又有新生来,正巧没事,就帮着学官接待了一下新生,中饭过后,去一年级的讲堂里听学正讲了两堂课,依旧是傍晚下的学。

站在国子监大门外,看着对面的女子官学“鸿文馆”,宋巍有片刻的失神,直到耳边响起其他学子的惊呼声,他才慢慢回拢思绪,抬头一瞧,竟然开始下雪了。

京城的冬天,雪一下,风一刮,衣服要是穿的薄,能冻得人像被活活扒了层皮。

宋巍拢了拢身上略显单薄的国子监制服,趁着雪还没下大,早早回了家。

刚进院门就闻到一股羊肉香味儿。

正巧宋芳打开布帘子出来,见到宋巍,欢喜地“呀”了一声,“三哥回来了?”

宋巍眼底染笑,“做什么好吃的了?”

宋芳故意卖关子,“都是嫂嫂的主意,至于是什么,你自个儿进去瞧瞧就知道了。”

宋巍听着,心下越发好奇,等掀了帘子走进堂屋,才发现桌上摆了个陶土锅子,锅子里“吧嗒吧嗒”煮着肉菜,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温婉正踮着脚尖用火钳拨弄锅膛里的炭火,见宋巍进来,很快盖上盖,拉出圈椅让他坐,又回房翻了件厚实的衣袍给他换上。

宁州没有暖锅,宋巍是头一次见,不免觉得新鲜,“这是什么?”

宋芳从厨屋拿了碗筷过来,进门就接话,“这个呀,叫暖锅,我们昨儿个去街市买东西的时候在小饭馆见到的,听老板介绍还挺新鲜,就买了一个,想着拿回家来自己做,三哥尝尝吧,我们姑嫂俩头一回做暖锅,味道咋样?”

宋巍接过宋芳递来的碗筷,夹了块羊肉送入嘴里,尔后满意地点点头,“不错。”

宋芳眼睛亮了,“真觉得好吃?”

宋巍又补了句,“汤汁不错。”

“那还是小嫂嫂的功劳。”宋芳看向温婉,与有荣焉地说:“她可熬了半下午的羊骨头汤呢!”

“婉婉有心了。”宋巍将她拉到自己身旁坐下,给她添了半碗肉,嘱咐她多吃些,这段时间因为上京的事儿都忙瘦了,该好好补补。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围坐在暖锅前吃饭的三人一点儿也没觉得冷,晚饭吃得暖意融融。

——

一夜过后,地面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不算厚,但踩上去还是嘎吱嘎吱的。

宋巍到国子监的时候,发现有人比他早,冻得缩手缩脚鼻头通红,捧着个点心盒,看那姿势,估摸着是被他用来取暖了。

宋巍只当没看见,特地绕远些,往旁边走。

“哎哎哎!”

被无视的徐恕朝着宋巍大喊,“你瞎呀,我这么个大活人站了半天你瞧不见?装,接着装!”

宋巍侧眸,浅浅一笑,“呦,这不是徐爷吗?您今儿来找人伺候?”

大男人还记仇?这死心眼儿!假清高!

徐恕腹诽完,主动往宋巍跟前凑,脸上笑得那叫一个虚伪,像开了花的白面馒头,“别介,您才是爷,只要您收下这盒点心,打今儿起再帮我补课,您就是我大爷,那什么神医的事儿,包哥们儿身上了。”

宋巍没接点心,打量了眼徐恕,“我要没猜错的话,你昨天找别人作假回家挨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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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恕【葛优瘫】:哥们儿心里苦,但是哥们儿不说……

127、宋小妹

宋巍话音落下,就听徐恕嘀咕一声,“没劲!”

不懂做人该看破不说破吗?

也怪帮他作假的那个贡生,收了钱办坏事儿,写的什么狗·屁文章,让他爹那种文化水平本来就不高的人愣是没看懂几句,猜出他找人代笔,抡起棍子对亲儿子就是一顿胖揍。

好在亲爹还算给面子,没打脸,否则他今日都出不了门。

宋巍伸手接了徐恕的点心盒,“找神医的事,就麻烦你了。”

这求人的语气还算过得去。

徐恕的脸色总算好看些,“我爹可说了,三日之内要是再见不着我的真迹,就扒我一层皮,怎么办,你自个儿掂量吧!”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就不爱待在这满天飘着之乎者也的国子监,跟蹲大牢似的,不如,补课去你住处?”

宋巍没拒绝,“你要去也行,茶水费另算。”

徐恕爆发:“喂!没你这样做同窗的!”

宋巍回眸,冲他一笑,“亲兄弟都要明算账,更何况,谁让你倒霉碰上我这么穷的同窗?”

徐恕做了个深呼吸,安慰自己,“得,就当哥们儿大发慈悲救济了一回灾民。”

傍晚到了宋巍家胡同小院,徐恕才深刻认识到,自己真是在救济灾民。

站在那还没有他们家半个荷塘大的院子里,徐恕脸上的表情难以描述,“这……这就是你寄宿的人家?”

宋巍懒得装,话说的直白,“是我自己家。”

“那挺好,挺不错,小院儿别致,哥们儿喜欢。”

宋巍自动忽视他脸上的虚伪,推开书房门,“进来吧!”

徐恕坐下以后,宋巍才去堂屋。

早上那盒点心他没吃,不太爱甜食,听徐恕说是京城八珍楼最出名的五色糕,就给带了回来,让温婉蒸上,姑嫂俩吃,他不要。又交代宋芳烧水泡茶送去书房,说今日有客人。

姑嫂两人心照不宣地没问宋巍客人是谁。

他们初来乍到,宋巍能这么快就认识并且带回来的,只能是同窗。

宋芳动作利索,没多会儿就泡好茶端到书房。

宋巍正在给徐恕讲解今日学正上的那堂课。

徐恕不爱听老师们文绉绉的话,宋巍就换个通俗易懂的方式深度剖析。

头一次见到有人能把书本里面枯燥的文字讲得这么生动有趣,徐恕入了神,听得津津有味。

冷不丁面前的桌上被人放了杯茶,徐恕抬眼,瞧了瞧端着茶盘的小姑娘,又瞧了瞧宋巍,三个字脱口而出,“你夫人?”

“瞎说啥呢?”宋芳皱眉,横了徐恕一眼,明显对这位客人印象不太好。

“哦,我明白了,婢女?”徐恕还在继续发挥他超常的想象力。

宋芳忍无可忍,看向宋巍,“三哥,你这交的什么朋友?一点儿礼貌都没有!”

堂堂京城贵公子被个乡下小村姑嫌弃没礼貌,徐恕觉得很丢面子,偏偏这面子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回来,谁让他一张嘴就把人给得罪了呢?

眼瞅着宋巍是打算袖手旁观不管自己了,徐恕满心憋屈没地儿放,扭捏了一下,换个称呼,“宋、小、妹!这么喊,没问题了吧?”

宋芳直接无视他,转头就走。

128、国子监一霸

“嘿!她什么意思?”

向来被人捧惯了的常威将军府小公子难以接受自己被小村姑无视的事实,情绪很是躁动。

反观宋巍,自打宋芳进来就一句话都没说过,此时瞧着徐恕猴儿一般抓耳挠腮的架势,端起茶碗淡淡品了一口,吐出四个字,“继续上课。”

低沉舒缓的嗓音,提醒着他目前作为老师不容侵犯的身份。

徐恕眉心皱紧,还真不敢跟他叫板,闷闷地问了句,“她真是你妹妹?”

宋巍扬唇,“一母同胞,如假包换。”

“行,咱上课吧!”

他不跟个没见识的乡下小丫头一般见识!

——

宋巍白日里是跟徐恕一块儿听的课,课堂上徐恕光顾着开小差打瞌睡了,一个大字儿没听进去。

国子监里头上课的先生都是从翰林院出来的鸿儒,年纪越大,越是一本正经,讲课的方式一板一眼,最容易给徐恕这样的人招瞌睡。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宋巍一个从小地方来的新生,竟然能把先生上课的内容变着花样地转述出来,不但不枯燥,还让人越听越过瘾。

别人是黑的能说成白的,宋巍这张嘴,黑的都能让他给说出朵花儿来。

徐恕这一来劲,就学到了入夜,本来想顺便在宋巍家蹭顿饭的,但瞧着天色太晚,他爹没准又让管家满大街地找人,他收拾收拾东西,跟宋巍打个招呼就直接溜了。

宋巍来到堂屋。

温婉和宋芳都还没吃饭,宋芳饿得受不住,在小火炉上烤了两个番薯,这会儿姑嫂俩人一人剥着一个吃得正欢。

见到宋巍进来,温婉很快起身去厨屋把灶上温着的晚饭端过来。

宋芳吃完最后一口,擦擦手,看向宋巍,“三哥,刚才那人干嘛来了?”

宋巍说:“学问上有不懂的地方,来请教的。”

“又一个郝运!”

宋巍“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那事儿,宋芳至今耿耿于怀,一听徐恕也是来请教的,马上把这俩人归为同类,对刚刚那个第一印象就不好的少年怨念似乎更重了,“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三哥,你以后离他远点儿,上京之前咱娘可说了,城里人心眼子多着呢,你仔细他哪天也坑到你头上来。”

——

徐恕第二日下学后照常跟着宋巍回家。

得知他还来,宋芳直接撂下话说不伺候了,没去书房送茶,也不让温婉去。

徐恕坐了半天没得口水喝,喉咙干得厉害,找借口说要上茅厕,让宋巍歇一歇,他推门走出来,见宋芳在小院里扫雪,上前两步,喊得热情,“宋小妹,你今儿怎么不给我们端茶送水了?”

“谁是你小妹?”宋芳头也没回,拿着扫帚的力道却加大了不少,一扫帚下去,碎雪四溅,怨气满满,针对谁的不言而喻。

“哎我说,你才多大点年纪就学会记仇了?还是隔夜的,你也不嫌揣心里头硌得慌?”

宋芳回头瞪着他,“那是我的事儿,管得着吗你?”

“行行行,您就当我不存在。”

好男不跟女斗!

徐恕转身,自动忽略身后的不愉快,朝着堂屋走。

来过这地方两回,他已经知道宋家娘子不能开口说话,因此对上温婉时,态度十分客气,礼貌地先敲门,“嫂子,我能进来讨碗水喝吗?”

温婉正坐在小火炉前,火炉上,是她给宋巍熬的驱寒姜汤。

听到徐恕的声音,温婉笑着指了指桌上的茶盘。

茶盘里早就泡了茶,只是先前小姑子不让送,温婉就没过去。

见温婉这么好说话,徐恕心里舒坦了,道了谢之后自己动手把茶盘端到书房,还不忘跟宋巍夸赞他家娘子娴静知礼,端方大气,娶妻就得娶个这样的……

在宋巍幽幽的眼神注视下,徐恕后知后觉夸的有点过了,摸摸鼻子之后底气不足地把话题扯到学问上。

——

跟着宋巍学了三天,徐恕总算是写出一篇自创的文章来了,拿去给他那大将军爹过目,虽然水平还是不咋地,不过好歹是自己写的,他爹看完后,没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上手打,沉默了好一会儿,问他哪抄来的。

徐恕说没抄,自个儿瞎琢磨的。

大将军爹很生气,“就你那脑子,三天你能琢磨出这种文章来?给你三年你都还在原地打转儿!”

有这么埋汰自家儿子的亲爹?!

徐恕想了想,为免皮肉之苦,还是主动承认,说是国子监来了一位宁州贡生,跟着那位贡生补了三天课,进步了。

他爹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问他那贡生叫什么,等哪天休沐了,请回家来吃顿饭,好好谢谢人家。

徐恕连连应是,心中大松口气,暗道了声阿弥陀佛。

宋巍这回是真帮了他大忙了。

——

入学考试当天早上,温婉亲自把宋巍送到大门口,刚想转身回屋,预感就不好了,她急急忙忙追上去,把人给拦了回来。

这样的情景之前出现过多次,宋巍已经习惯,进书房后主动给她研墨让她写。

——温婉的意思是,宋巍今日一进国子监大门就会碰到纨绔子弟欺负新生的场面,他看不过,出言相劝,结果得罪了那位世家子。

宋巍问她,“能不能知道他叫什么?”

温婉仔细回想,提笔写:有人管他叫“陆小侯爷”。

她总觉得预感里那位陆小侯爷有些眼熟,就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到底在哪见过。

宋巍赶着去上学,听完之后嘱咐了温婉几句就匆匆出了门。

徐恕买了早点,站在大成门外等他。

宋巍没心情吃,直接问他,“你认不认识陆小侯爷?”

闻言,徐恕吃包子的动作一顿,脸上表情很是复杂,“你打听他做什么?”

“纯属好奇。”

徐恕咽下嘴里的包子,像是怕被谁听到,特地压低声音,“他呀,是国子监里的小霸王,走到哪横到哪的那种。”

宋巍有些意外,“没人管?”

“谁管得了他?”徐恕提起那个人,连早点都吃不下去了,“人家可是太后娘娘的宝贝外孙,昌平长公主的独子,有太后撑腰,皇上都得让三分。所以你想想,在这国子监里,谁敢招惹他?

不过话说回来,哥们儿跟他倒还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都挺讨厌被送到国子监来读书。

只是呢,哥们儿怕亲爹的鞭子,不敢胡来,人家可是天不怕地不怕,欺负完这个欺负那个,就想逼着祭酒大人把他开除,结果就是,没人敢开除他,反倒把他给送上了‘国子监一霸’的宝座,高居不下,厉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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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章合一,没二更啦!

本月15号上架,后面到14号的章节都是两章合一的,只在凌晨更新,亲们刷一更就行了。

衣衣即将开启闭关存稿模式,争取上架能多更,么么哒!

129、再让我认错,我杀他全家!

宋巍听得眯起了眼,“既然这么横,直接待在家不是更符合他的性子?为什么他还会来国子监?”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两人说话的同时,往前走着。

没多会儿就见到了温婉预感里的那一幕——

五六个跟班儿簇拥着衣着华贵的少年,将一位刚入学两天的贡生打趴在地上,少年伸出一只脚,狠狠踩在在贡生的手背上,脚底搓泥一样蹉碾了几下。

鹿皮靴上沾了点泥,他居高临下,看向贡生的眼神跋扈又讥讽,“把上面的泥舔了,爷便放你走。”

整个国子监,只有这位天生反骨的二世祖是不穿制服的,老远瞅见,不用看脸都知道是他。

贡生之前就被那几个跟班儿狠狠踢了几脚,此时手背被踩得钻心疼,他痛呼一声,额头上冷汗直冒,听到少年的话,后背僵了一下,瞳仁里流露出最后的倔强。

倔强过后,是绝望。

读书人的骨子里或多或少都有几分清高,更何况是贡生,那一个个可都是地方上拔尖儿的学子,在地方上众星捧月,一到国子监就各种受欺负,换谁受得了?

“这个小王八蛋,又在欺负人!”

徐恕双拳紧握,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宋巍收回视线,不忍再看,“咱们上前也讨不了好,去找祭酒大人吧!”

徐恕闻言,慢慢松开拳头,也赞同宋巍的提议。

两人很快到了祭酒大人的办公署,把先前见到的情况反应了一下。

祭酒大人听罢,心中为难,但没有显露在脸上,毕竟作为全国最高学府的最高管理者,基本的仪态和威信不能丢。

“我知道了,跟着就会找人去处理,你们俩先回去上课吧!”

徐恕看了宋巍一眼,暗示他走人。

宋巍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学生认为,以陆小侯爷的身份,大人直接干涉恐怕不妥,不如去请昌平长公主出面。”

来的路上他就一直在琢磨,什么样的情况下能让一个横着走的小霸王没办法做到主动不来国子监,而要变着法地逼祭酒大人将他给开除呢?

答案唯有一个,那就是陆小侯爷有怕的人。

听说他不怕皇帝,不怕太后。

那么能怕的,也只有他亲生爹娘了。

祭酒大人听言,目光一亮。

别看他先前答应得爽快,其实相当头疼,小霸王的事,每次碰上他都想装死,不装死就得里外不是人,他这把老骨头,折腾不了几下。

宋巍的建议,让他看到了希望,看到还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抓。

以前也不是没想过去请长公主,可长公主性子冷漠,深居简出,祭酒大人怕去了一个不小心把人给得罪,脑袋不够砍,就一直睁只眼闭只眼,以至于成全了陆小侯爷的得寸进尺,把偌大一个国子监闹得鸡犬不宁。

徐恕看出祭酒大人在犹豫,出言道:“请不到长公主,可以请驸马爷,怎么说也是小侯爷的生父,他不会不管的。”

祭酒大人点点头,“是这么个理儿。”

等宋巍和徐恕离开,他马上着人去昌平长公主府请驸马陆行州。

——

昌平长公主府

陆驸马听完禀报,微微蹙了下眉头,尔后看向国子监的人,面色和善,“这样吧,你们先回,我跟着就去找祭酒大人赔罪。”

那两人离开后,陆驸马起身去后院。

长公主的房门紧闭,他没上前去敲,问婢女,“阿音起了吗?”

昌平长公主闺名,赵寻音。

婢女答:“长公主一早就起了,眼下正在小佛堂礼佛,吩咐了任何人不得前去打扰。”

陆驸马颔首,“待会儿阿音若是问起,你就说我去国子监了。”

话虽这么说,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她不会主动过问他的事,十多年了,一直如此。

——

被陆小侯爷让人打成重伤的那位贡生已经送到国子监医药房。

陆行舟来的时候,宋巍就快进考场了,他回过头,没看清楚驸马爷长得什么样,只是瞥到对方身形高大,宽肩窄腰,走路的步伐矫健沉稳,身上那股坚毅阳刚的气势,更像是从军营里历练出来的。

匆匆一眼,宋巍就挪回了视线,跨入考场开始做题。

——

陆行舟找到陆晏清,他正和几个狐朋狗友坐在亭子里喝酒,哪有半分作为学生该有的规矩样子?

陆行舟见状,缓步走上前,长身立在陆晏清侧后方,“今日没课?”

低沉而又喜怒不辨的声音,让其他几位纨绔学子齐齐打了个哆嗦,一个个抬起眼皮,见是驸马爷,纷纷搁下酒杯找借口溜了。

亭子里只剩下陆行舟和陆晏清父子两人。

陆行舟坐下来,平视着他,“为何要出手打人?”

陆晏清抿嘴一笑,似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有人不听话,就顺手给个教训咯!”

“跟我去医药房看看那位学生,再去祭酒大人跟前认错。”

陆行舟的面上没露出怒意,但声音里已经听得出几分不悦。

“认错?我凭什么?”被当爹的一刺激,陆晏清立马恢复嚣张气焰,“他弄脏了我的鞋,我不让人打死他就算是轻的了,还想让我低头认错?做梦呢吧?”

陆行舟脸色不太好,但还是尽量保持着平静的语调,“我要是再来晚一点,你可就闹出人命了。”

陆晏清不屑地撇撇嘴,当初在宁州大环山几十条人命他都能瞒天过海扛下来,如今不过区区一条贱命,还怕那穷酸书生的家人闹上门来不成?别说来不了,就算真来了,外祖母也会帮他圆过去。

陆行舟深知陆晏清的性子,早就被太后养歪了,如今要想掰正,难上加难。

叹了口气,陆行舟道:“行,既然你不愿意去,那我这个当爹的替你去。”

陆晏清不让,“爹也不准去,我又没做错,凭什么?再说了,那个穷酸书生的医药费我全出,已经够意思的很了,再让我认错,我杀他全家!”

陆行舟看他一眼,“小小年纪不学好,成天喊打喊杀的,你娘知道了得多难受?”

听到陆行舟提起他娘,陆晏清身上的嚣张气焰瞬间收敛大半,嘴巴抿了抿,低下头抠手指,一声没吭。

130、别人家的爹

掰正不了儿子,陆行舟这个当爹的也不能真的无动于衷,他去了国子监的医药房。

被打的贡生名叫霍源,已经包扎好躺在病榻上。

陆行舟问医官,“刚刚送来的那个学生伤得严不严重?”

医官认出来对方是昌平长公主的驸马,不敢懈怠,如实说,“手臂骨折,腰腹和额头上都有伤,虽然没有性命之忧,可毕竟伤筋动骨了,怎么着也得个把月才能见起色。”

陆行舟沉默片刻,开口,“他在哪,带我去看看。”

医官把陆行舟带到霍源的病榻前,介绍说,“这位是长公主府的驸马爷,陆小侯爷的父亲,专程来看你的。”

霍源一听是陆晏清的生父来了,面上没什么表情,将脸侧向一边,声音有些沙哑,“驸马爷,能让学生一个人清净会儿吗?”

陆行舟暗中给医官递了个眼色。

医官很识趣地退了出去。

陆行舟拖过凳子在病榻前坐下,伸手替霍源挪了挪枕头让他靠得更舒适些,平润温和的声音十分具有抚慰人心的作用,“疼坏了吧?”

霍源完好的那只手,拳头慢慢收拢,所有的怨和恨都涌到了眼眸里,烧得腥红。

“晏清打了你,是他不对,我作为他的生父,责无旁贷,此番来看你,并非想让你原谅他,毕竟已经造成的伤害,绝不是一句原谅就能给抹平的。”

霍源冷呵一声,“您是驸马爷,陆小侯爷的生父,身份何其尊贵,我不过是个乡下来的穷书生,您若非要让我原谅他,那还不简单,一顿不行,再打一顿就是了,总能打到我屈服。”

陆行舟听着霍源满是讽刺的话,只是无声牵了牵唇角,舒朗的眉目间并没有生气的迹象,亲自倒了杯水递到他面前,“若是骂我一顿能让你消气,那你随意骂,我绝不还口。但,该说的话我还是得说。”

霍源没接水杯,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哪怕面上再强硬,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小地方来的穷学生,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胆敢用刚才的态度对身份尊贵的驸马爷,全靠被陆晏清打成重伤的那份恨意撑着。

可撇开这层恨,权贵与平民之间强烈的不对等关系,无形中还是让霍源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压迫感。

陆行舟把水杯放回去,见他有些紧张,轻笑了一下,“是没力气骂,还是不敢骂?”

霍源瞧了眼被木板固定住的右手,想着因为陆晏清,自己误了今日的入学考试,甚至是在未来的几个月内,他都没法再提笔写字,一时之间没能控制住情绪,脸色怒得涨红,张口就叱骂了一句,“养子不教如养驴!”

陆行舟唇边笑意淡下来,“说说赔偿的问题吧,作为伤重的补偿,我会给你一笔银子,只要不是挥霍无度,足够你过完下半辈子的,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要求?”

“我想退学。”面对利诱,霍源果断选择了退缩,并不是他不想狮子大开口直接让陆驸马帮他在衙门谋个差事省了科举这一关,而是通过这件事,他看明白了京城就是个龙潭虎穴,哪怕自己真当了官又如何?碰上能只手遮天的权贵,他卑微得连只蝼蚁都不如。

老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比起死在权贵的淫威之下,他宁愿拿上那笔银钱回家多过几十年的安生日子。

——

宋巍从考场出来,才从徐恕嘴里得知霍源已经办了退学手续,人被陆驸马接到他家别院里养伤了。

徐恕说完,啧啧两声,“别人家的爹能耐就是大,险些出人命的事儿都能一手给遮过去,这要换了我们家老头,知道我敢在国子监动手打人,他就能冲上来先把我给打残了。”

宋巍对此事并没有发表看法,霍源为什么会退学,是被胁迫,还是被利诱,这些他都没有亲眼得见,更没有听霍源亲口说,别人传得再像,也终归只是传言,做不得数。

他只是觉得,长公主和陆驸马太过纵容陆晏清了。

这世上本没有天生的反骨,孩子从小不学好,问题出在大人身上。

——

明日休沐,徐恕今晚不补课,出了国子监就撒欢往家跑,说是约了几个兄弟去喝酒,原本也约了宋巍,只不过宋巍拒绝了。

到家时,温婉正焦急地等在门口,终于见到人平安归来,紧绷的小脸才松了松。

宋巍知道她在担心自己,眼梢带笑,“我没事,考试很顺利。”

听他这么说,温婉踏实了,赶紧把人领进屋烤火,先把小火炉上温着的姜汤吹冷让他喝了驱寒,跟着又给他倒上热茶。

宋芳从外面进来,搓了搓冻僵的手,扫了眼屋内,没见着徐恕,“呦”了一声,“那个烦人精终于有点自知之明不来咱家了?”

宋巍让她坐,不紧不慢地说:“明日休沐,今晚无需补课。”

“那也是好事儿,他少来一天我多清净一天。”

小院儿就这么大,徐恕一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宋芳一想起那人没个正行的样子,手就有点痒痒想抽他大嘴巴子。

——

入学考试成绩下来后,宋巍被分到了二年级内班。

又是跳级,又是重点培养对象,让徐恕各种羡慕嫉妒恨,盯着宋巍的脑袋看了好一会,皱皱眉,“我就纳了闷儿了,同样都是脑瓜子,你的也没见比我大多少,怎么就能装下那么多的东西,你都吃什么长大的?”

宋巍斜他一眼,“想知道?尽快把神医请来,我就告诉你。”

“你要不提,哥们儿险些都忘了跟你说这茬了。”徐恕一拍脑门,“是这么回事儿,民间所谓的神医呢,我是真没听说过,就算真听说过,哥们儿也不敢请啊!

毕竟是给嫂子治病,这年头,打着神医名号招摇撞骗坑害人的黑心王八蛋多了去了,这万一哥们儿眼瞎碰上一个,到时候害了嫂子,你也得找我拼命不是?

昨儿个晚上问了我们家老太太,老太太说认识一位从太医院出来的老太医,年轻时候那医术在太医院是首屈一指的,只不过呢,他最近回去给老伴儿迁坟了,这外头又是刮风又是下雪的,我估摸着他那把老骨头,一时半会儿的还赶不回来,你要是不急,就再等等吧!”

131、傻丫头

宋巍思忖了片刻,觉得徐恕的考量不是没有道理,给婉婉治嗓子是头等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宁愿多等些时日请经验老到的太医,也不能随随便便信个江湖骗子的话,否则一旦出了事,会害了婉婉一辈子,到时候他想后悔都来不及。

看了徐恕一眼,宋巍吩咐,“你随时帮我关注着,老太医要是回来了,我亲自上门去拜访。”

“呵,还挺上道?”

“这是最基本的礼貌。”

听到“礼貌”俩字,徐恕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第一次去宋巍家,被宋小妹嫌弃没礼貌的情景。

当下再看宋巍,就觉得胸口有股子说不出来的憋闷,“行行行,就你们全家有礼貌,我是个粗人,行了吧?”

宋巍不明白徐恕为什么突然之间发疯,懒得搭理,也没跟他道别,直接回了家。

难得的,没见着小媳妇儿像往常一样双手拢在袖子里站在大门外等他,厨屋里也没有那道纤瘦而忙碌的身影,堂屋更是只有宋芳一人。

宋巍眉心跳了跳,“你嫂嫂呢?”

正在腌咸鸭蛋的宋芳抬起脑袋,瞧了宋巍一眼,用下巴指了指旁边屋子,“歇着呢,她好像心情不太好,白天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我问她,她也说不了话。要不,三哥还是自个儿去看看吧,嫁到咱家这么久,我还是头一回见小嫂嫂这样,瞧着怪可怜的。”

宋芳话音还没落,宋巍早就挑帘出去了,推开卧房的门,见温婉蜷缩着身子躺在床榻上,背对着他,从棉被里露出的小半截肩背,虽然穿着衣裳,还是难掩削瘦。

这副模样,的确看得人心疼。

宋巍放轻脚步,走到床榻前,视线落在温婉娇小莹白的侧脸上,见她闭着眼睛,薄薄的眼皮有些颤动,明显是装睡。

宋巍也没揭穿,伸出手,动作轻柔地给她掖了掖被角把露在外面的肩背盖住,之后就安静地坐下来,似乎没有要开口“吵醒”她的意思。

温婉没听到开门出去的声音,知道宋巍没走。

她本来就是装睡,这会儿又在人眼皮子底下,霎时间浑身都不自在了。

纠结了好一会儿,温婉还是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因为被相公盯着有些手足无措,就掩饰性地伸手揉了揉眼角。

“醒了?”

宋巍的声音传来,听不出任何揶揄,像是压根不知道她装睡,刚等到她睡醒。

温婉点点头,才随便动了一下,每个月按时造访的小日子就不安分了,暖流一波接一波,窘得她想就此钻进被子蒙住脑袋别让相公看见才好。

“这几日身子不爽利?”

成婚这么久,宋巍早记住了她每个月的那几天。

见她躺着,心下难免有所联想。

不过因着在宋家日子过得舒坦,过去的一年多,温婉每次小日子都没出现过情绪烦躁的情况。

今日是头一回。

可能经期也牵引了情绪,但这绝不是让她难受的主要原因。

这么想着,温婉藏在被子里的手不受控制地抚上小腹,眼底有失落,也有害怕。

自打带着婆婆的嘱咐来到京城,她每天都在期盼着宝宝的到来,然而满心欢喜换来了一场空,哪怕相公并没有因为读书而冷落她,哪怕行房的次数不少,小日子还是如期来了,她还是没怀上。

温婉在娘家的时候,因为不会说话,没什么朋友,也不爱串门,后娘又不教,当爹的没法儿教,所以很多基本常识她都不懂。

头一回来月事,直接把十三岁的小温婉给吓哭,刚巧大伯娘来串门,好生安慰了她一通,又教她如何用月事带,嘱咐她该避讳些什么,才算是给她补了一课。

月事是懂了,可没人教过她生娃的经验。

她一直以为,夫妻一旦行了房,就一定会有宝宝,妻子要是没怀上,那就是身子出问题了。

之前的一年多,她没怀上是因为每次到关键时刻,相公都会及时退出。

相公说那叫避孕,她还小,太早怀上对身子骨不好,生产有风险,就算顺利产下,将来老了也容易落下一身的病。

可是上京之前,相公明明已经准备要孩子了,过去这么久,她都没怀上,她是不是患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

这几天情绪波动本来就大,温婉又胡思乱想了一通,越想越难受,竟是不顾相公还在跟前坐着,吸吸鼻子就哭了起来,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宋巍被她吓得不轻,忙把人往怀里搂,轻声问,“婉婉是不是想家了?”

小丫头打小和她爹相依为命,在宁州那会儿还好,毕竟婆家娘家隔得近,要是想了,随时都能抽空回趟娘家看看,可眼下是在京城,她要觉得哪里憋屈了,不乐意和当相公的说,只想跟当爹的倾诉,宋巍还真没辙。

温婉没理宋巍,靠在男人胸膛一个劲地哭,等哭够了,也没力气解释了,两手一抹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宋巍:“……”

把人挪到床榻上睡平,宋巍指腹轻轻拂去她眼睫上的泪珠,盖好被子,推门出去。

宋芳的咸鸭蛋已经全部腌完了,正在洗手准备给宋巍做晚饭,见他这么快就回来,顺嘴问了句,“小嫂嫂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要紧事,过两天就好了。”

哪怕因为小丫头那一哭而牵动了情绪,宋巍面上也没有兴起波澜,一如既往的沉静,让人瞧不出端倪。

宋芳听了,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会儿吃完饭,我给嫂嫂煮碗红糖水,三哥亲自送过去吧!”

入夜,宋巍去给温婉送饭,知道嫂嫂小日子来了,宋芳特地做得清淡,还加了碗红糖水。

温婉要起来自己吃,宋巍没让,想着她待在自己身边都能想家想到哭,定是觉得自己冷落了她,说什么都要亲自给她喂饭。

温婉拗都拗不过。

在相公的悉心照料下,温婉吃了小半碗饭,又喝了红糖水。

哭过一场,心情没有白天那么郁闷了,最终把自己哭的原因解释出来。

宋巍见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又是楚楚可怜又是害怕,似乎怕他一纸休书把她赶出去不要她了。

他先愣了一下,随后有点啼笑皆非。

这傻丫头,他们才备孕一个多月,没有孩子不是很正常?

132、不信拉倒!

休沐这一日,陆晏清在外面疯玩,被昌平长公主派人直接给绑了回去。

此时的长公主府正厅内,气氛很凝重。

长公主赵寻音和驸马陆行舟一左一右坐在上头。

陆晏清双手被反剪,由护卫押跪在地上,他没敢看他娘,眼睛一直盯着地砖,脑袋低垂。

长公主性子冷,可对上陆晏清,总有那么几分无可奈何,“晏清,娘跟你说过多少回了,送你去国子监,是为了让你好好读书学会怎么为人处世,你怎么就是不听,三天两头要给我惹是生非?”

陆晏清满嘴不服气,“有人欺负我,我不得欺负回去吗?要什么都不做由着人欺负,我还活不活了?”

“谁欺负你了?”长公主面色骤冷,“鞋子脏了也是你动手打人的理由?”

陆晏清哼声,“我就是看不惯那些贡生,明明穷酸,还非要在我面前装什么清高,活该挨揍!”

“陆晏清!”长公主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桌上,茶杯震落下去,摔成碎片。

陆晏清吓傻了,嘴巴张了张,一声没敢吭。

陆行舟侧目,看着身旁容色绝美的妻子,眼底有着难以置信。

对这个儿子,她向来严厉,但严厉归严厉,该好好说的时候还是会好好说,很少有直接生气动怒的时候。

今日这样,还是头一遭。

想了下,陆行舟还是出言劝说,“阿音,我之前已经教训过晏清,他也早就认错了,你别动这么大的火,仔细身子。”

长公主看向陆行舟,“在国子监被人说养子不教如养驴的时候,驸马心里也不好受吧?”

陆行舟想起当时在医药房,霍源说的那些话,虽是大不敬,可字字句句如针尖,戳的都是当爹当娘的脊梁骨。

长公主没想跟他争锋相对,见他沉默,语气缓和了几分,拉回视线,“驸马和母后一样,太过纵容他,早晚有一天,他会惹出更大的祸端来。”

陆行舟没有反驳,看向陆晏清,深邃的眼眸里,目光复杂。

“你要是真为了晏清好,就不该什么都由着他,打今儿起,但凡他哪里做得不对,无需同我商量,直接家法伺候!”

陆晏清一听,急眼了,高声嚷道:“娘,没您这样的,爹刚都说了,我已经认错,凭什么还要家法伺候?”

长公主伸手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来人,把小侯爷送到陆家祠堂去跪祖宗灵位,没有本宫的允许,禁止任何人给他送吃食,什么时候小侯爷认错了,什么时候再带他回来见本宫。”

陆家祠堂在陆家老宅那边,陆晏清一旦过去,非得让几房的人看全笑话丢尽脸面不可。

陆晏清气得狠了,话没经过脑子就直接冲着长公主大吼,“动不动就罚我,我压根就不是您亲生的!”

长公主闭了闭眼,挥手示意府卫动手。

陆晏清双手被绑,动弹不了,只能不停地挣扎,“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找外祖母,让她给我做主!”

等陆晏清的叫嚷声彻底消失在公主府,陆行舟才站起身,绕到长公主身后,力道均匀地给她捏着肩,嘴里轻叹,“阿音这惩罚,对他来说太残酷了,晏清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长公主睁开眼,凝视着窗外寒风中徐徐绽放的腊梅,抿了下红唇,“我只是想让他知道,他姓陆,不姓赵,江山是赵家的江山,天下是赵家的天下,在赵家的地盘上,轮不着他一个外姓人出来撒野。”

说完,长公主回神,轻轻推开陆行舟的手,“我累了,你先出去吧!”

陆行舟嗯了声,走到门口又回头,“我去年埋在枣树下的那坛酒准备开封,阿音要不要尝一尝?”

长公主回望着他,男人平稳的目光不掺一丝杂色,唇边微微笑着。

他本就生得英挺俊朗,气质成熟阳刚,这样和煦的画面,容易让人心绪缭乱。

微微阖上眼眸,敛去眼底那一丝挣扎,长公主什么也没说,像是已经睡了过去,眉目间的疏冷,始终退散不去。

夫妻之间这样的相处不是一日两日了,陆行舟早已习惯,没再多说什么,收回视线后抬步离开。

——

没请到神医,宋巍都不帮补课了,徐恕亲自去老太医家门口蹲了半个月的点,终于把人给蹲回来。

徐恕是个急性子,二话不说拖着老太医就往宋巍家去。

老太医刚给老伴儿迁完坟从祖籍回来,还没进门就遇上“强抢老人”的糟心事儿,坐在徐家马车上,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指着徐恕,你你你半天憋出一句“你个臭小子”来。

“人命关天的大事儿,我这不得抓点儿紧吗?”徐恕双手合十,拜托道:“您要真给人看好了,别说臭小子,就是喊我臭孙子都成。”

李太医老眼一瞪,“老夫跟你家老太太同辈,你本来就是我孙子!”

“得,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咱先不扯这个,孙子跟您说说情况,是这么回事儿,我那位同窗呢,他家娘子小时候起烧坏了嗓子,之后就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同窗求上我,让我帮忙找个医术高明的大夫给看看能不能治好。我一想,咱这京城里谁的医术最高?那必须是爷爷您啊,我这不就专程找上您老人家了吗?”

李太医哼哼两声,眯着眼睛,“有日子不见,你小子拍马屁的功夫倒是长进了不少,只可惜啊,这次没拍着。”

徐恕一听不妙,“……甭逗了,您年轻的时候,那可是太医院的这个。”

说着,冲李太医竖起大拇指。

李太医继续眯着眼睛,只留一条缝,“你今儿拍断马腿都没用,小时候不抓紧看,都过去多少年了才想起来,这会儿还请什么大夫,直接庙里烧高香拜菩萨请大罗神仙去。”

他说完,让车夫停下,撩开帘子就想溜。

徐恕眼疾手快,扑过去保住李太医的腿,“哎呦喂,爷爷,孙子的好爷爷诶,您可不能这个时候撂挑子走人,否则我没法儿给人交代啊!”

“臭小子,松手!”

“不松!看都没看过,怎么就治不好了?这不是糊弄您孙子吗?”

“那还用看?”李太医一吹胡子,“十年以上,没得治。”

“我不信。”

“不信拉倒!”

133、恢复不了也没关系

李太医一把老骨头,到底还是犟不过小年轻,没能挣扎到最后,被他徐孙子死拖硬拽到了宋巍家。

本来还想寻个机会溜的,没成想一下马车就和宋巍来了个脸对脸。

李太医瞪向徐恕,“得,这下真被你个兔崽子坑到点儿上了。”

徐恕殷勤地上前来搀扶着他,“只要您能把人给治好,要多少好酒,孙子都给您找来。”

李太医哼了哼,“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能喝多少?你这孙子巴不得我提前进棺材呢?”

“听听,误会了不是?孙子纯属就是想巴结讨好您,投您所好。”

“小兔崽子,你就可劲儿作吧,大话连篇满嘴胡咧咧,到时候老夫治不好人,咱爷孙俩就成那光屁股拉磨的驴,转圈儿丢人了。败我名声砸我招牌,我要往徐光复那小子跟前儿一捅,有你好果子吃的!”

徐光复,便是徐恕那位大将军爹。

徐恕厚脸皮惯了,这点威胁压根儿镇不住他,“瞧您说的,治不治得好,咱不得先见见人吗?哪能光凭您一张嘴就给人下诊断的,这一行也没您这规矩不是?”

“那是老夫的规矩!”

“得,等见了人,您有多少规矩都往那儿一摆,咱照做,照做还不行吗?”

宋巍站在一旁听这俩人吵了半天的嘴,好不容易消停下来,他赶紧上前拱手行礼,态度十分恭敬,“晚辈宋巍,见过老先生。”

徐恕介绍说:“李太医跟我们家老太太同辈,我进出都得喊声爷爷,你跟我同窗,算一辈,随我喊就行了。”

李太医横他一眼,“人家是你什么亲戚呢就随你喊,怎么哪都有你这兔崽子占便宜的?”

徐恕直翻白眼,小声嘀咕,“他要真管您叫声爷爷,还指不定谁占便宜呢!”

宋巍笑着看了两人一眼,“二位里面请吧!”

宋芳早听说了有客人要来,已经提早把茶沏上了。

知道今儿的客人是位医术高明的大夫,三哥特地请来给小嫂嫂治嗓子的,她很识趣地没跟徐恕较劲,照着客人的待遇给他倒了杯茶。

李太医扫了眼屋内,只有宋芳一个女眷,问宋巍,“谁是患者?”

宋巍道:“我家娘子正在给老先生准备下酒菜,过会儿就来。”

李太医伸手拈了拈胡须,满意地看向宋巍,“还挺懂规矩?”

宋巍面露愧色,“照理,晚辈本该亲自上门去请老先生的,没成想……”

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徐恕一眼。

“没成想徐恕这小王八羔子半道上就把老夫给劫来了,是吧?”李太医笑呵呵地接了宋巍的话,“他呀,从小就是个混不吝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能有你这么个懂规矩知礼数的朋友,老夫倒是挺意外。”

说话间,温婉打开帘子进来了。

给李太医准备了一壶烧酒,一碟炸得酥脆的花生米和半斤熟牛肉。

李太医活了一辈子,就好这口,见宋家小娘子准备齐全,脸上都笑出了褶子。

温婉递筷子过来的时候,李太医特地瞧了她一眼,目光慈和,“闺女,得有十年以上没说话了吧?”

温婉怯怯地点点头。

这话徐恕就不乐意听了,“您管她叫闺女,这是把您孙子我往哪搁呀?”

李太医瞅他,“各论各的,老人家说话,小崽子少插嘴,信不信我大嘴巴子抽你?”

徐恕假意往自己脸上先拍了一巴掌,“我替您抽,您继续,我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没了徐恕,堂屋内安静下来。

宋巍并没急着问李太医温婉的嗓子还有没有治愈的可能,让宋芳添了个酒杯,亲自给李太医满上,自己也倒了一杯,举起来,“晚辈先干为敬。”

李太医伸手一挡,“敬酒的事儿不着急,我得先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当不当得起你这一敬才行。”

说着,再次看向温婉,“闺女,你张开嘴巴,喊一声我听听。”

温婉犹豫地看向宋巍。

宋巍含笑冲她点点头。

当着外人,温婉没太好意思,扭捏了一下,好久才缓缓张开嘴,努力发出一声艰难的“啊——”。

多年失声的人突然开口,像被人掐住了喉管,声音出来的时候,已经变了调。

李太医听着,表情逐渐变得凝重。

宋巍深吸口气,“有什么话,老先生尽管直说,晚辈都能承受。”

给婉婉治嗓子,是为了还她一个完整的人生,让她以后能活得更自在些,倘若真的没办法了,他也不会有太大的落差。

毕竟自己从来就没有因为婉婉不会说话而嫌弃过她。

李太医摇摇头,“如果事发当年能及时医治,或许还有恢复的可能,如今时隔多年,基本没什么希望了。”

温婉微抿着唇,余光偷偷去瞥宋巍的表情。

比起不能恢复声音的打击,她更在意相公的态度,在意他会不会因为自己一辈子都开不了口而逐渐疏远自己,甚至是抛下自己。

宋巍就怕温婉误会,索性当着大伙儿的面,把话挑开,“国子监对面有个女子官学,叫鸿文馆,我原本是想着等婉婉恢复了,就送她去里面念书的。如今既然老先生都下了诊断,那恢复不了也没关系,大不了不去鸿文馆,影响不到其他的事。”

这话是变相安抚温婉别胡思乱想。

温婉听了,高悬着的心才慢慢落下去。

李太医觉得可惜,这么个俏生生的小丫头竟然不会说话,他仔细琢磨了一下,“这样,我先开个方,你们去抓药来按时服用,半个月以后,老夫再来听声儿,只要能有一点改变,我就能着手给她治。”

宋巍面色越发恭敬,“那就多谢老先生了。”

李太医提笔开了方子,又喝了两盅酒捡了几颗花生米才被徐恕送回去。

宋芳弯腰收拾桌子,趁着温婉没在,小声问宋巍,“三哥,小嫂嫂真的能恢复吗?”

“但愿吧!”宋巍道:“能恢复最好不过,恢复不了,她也还是你嫂嫂。”

“这个我明白。”宋芳道:“你就放心吧,我不是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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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见面就掐(1更)

药是宋巍亲自去抓的,回来后宋芳片刻没耽误,直接洗了药罐搁在火炉上煎。

温婉三岁时因为那一场高烧喝过不少苦药汤子,早已不怕苦,可这药喝到嘴里,她马上就皱了眉,怎么都咽不下去,一个劲地直想吐出来。

实在是太苦了,比她喝过的所有药加起来都苦。

宋巍见她难受,心下不忍,可这种时候不能真依着她,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婉婉别怕,闭上眼睛一口气咽下去就好了。”

听到宋巍的声音,温婉紧蹙的眉心慢慢舒展开来,脑子里什么都不想,把苦药当成白开水,咕咚咕咚几下,喝得见底。

之后,她还是忍不住伸出舌头,小脸上写满了嫌弃。

宋巍伸手接过碗,就着往里倒了一点白开水,又递给她。

温婉瞅了瞅,只有一口那么多,都不够涮嘴的,她眨巴眨巴眼睛祈求地望着他。

宋巍明白她的意思,拒绝道:“你刚喝了药,不能马上喝太多水,先缓一缓,过会儿再喝。”

温婉耷拉下眼皮,抬起小碗,把那口水喝了,嘴巴里的苦味只冲淡了一点点,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

这副模样,像极了还没吃饱的小奶猫。

宋巍看了,唇角不禁微微往上扬。

——

徐恕送完李太医,又折了回来。

小院里已经飘满了浓厚的苦药味儿。

徐恕最怕这种味道,皱皱鼻子,没急着进去,想先在外面缓一缓。

先前宋芳怕味道太重,煎药就在外面煎,把堂屋里的小火炉拎了出来,找个炭盆捡了几块烧红的炭进去给温婉取暖。

这会儿炉子还在房檐下。

徐恕站了不到一刻钟,浑身上下就冻僵了,眼瞅着小炉子没人用,他三两步走过去,一个蹲身,双手罩在炉子上方,烤得正欢。

厨屋里灶不够用,宋芳打了棉布帘子出来,准备把炉子拎进去煲个汤,一眼瞅见徐恕蹲在那边,烤两下搓搓手,烤两下又搓搓手,她暗暗翻个白眼,“哎哎哎,要烤上屋里烤去,我要用炉子了。”

徐恕不用回头都知道是宋芳,没搭理,纹丝不动地蹲着,压根儿没想挪一下。

那姿势,好似一只正蹲着睡觉的猫头鹰。

宋芳见他不吭声,也没废话,直接绕到他跟前,伸手拎着炉子就要走。

“喂!不就一个炉子几块炭,你至于吗?”

徐恕伸手去抢,没注意,手指碰到炉壁,烫得他龇牙咧嘴,忙往后缩了缩。

“我怎么那么不爱听你说话呢?”宋芳摆出教训人的姿态,“什么叫‘不就一个炉子几块炭’?炉子不要钱?炭不用银子买,能自个儿长腿跑到炉子里来给你烤?”

徐恕“嘁”一声,“我都不稀得说你,张口钱闭口钱,多大点儿年纪就钻到钱眼子里了,俗!”

“叫板是吧?”宋芳重重将炉子磕在地上,仰着下巴,“你不俗,往我们这俗人家干啥来了?你不俗,有种别穿衣吃饭伸手朝爹娘要钱啊!”

徐恕:“……行,你是女人你有理,哥们儿不跟你一般见识,哥们儿上屋里烤去,眼不见心不烦。”

宋芳翻翻眼皮,拎着炉子一转身进了厨屋。

堂屋里,宋巍和温婉坐在火盆边。

雪天屋内光线暗,点了油灯。

宋巍手里捧着本书,见徐恕进来,慢条斯理地合上,请他坐。

徐恕看了眼温婉,问宋巍,“那药你们都抓回来了吧?”

宋巍颔首,“婉婉已经喝了一次。”

“怎么样,有没有效果?”徐恕兴致很浓,他特别好奇,宋家小娘子开口说话会是什么样的?瞧着她这副乖巧温顺的模样,声音肯定也好听。

“一次而已,能有什么效果?老先生都说了,要不间断地连服半个月才能判断是否有恢复的可能,眼下都不算正式治疗,顶多是试试水。”

“那也总比没希望的好。”徐恕道:“李太医可是哥们儿能请到的医术最好的大夫了,要说医术比他还好的,可能现在的太医院里面也有,只不过没办法请来给嫂子看诊。”

徐恕能帮忙请到从太医院出来的李太医,宋巍心里已是感激不尽,“这次的事,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将来还上。”

“现在就说这个,早了吧?”徐恕挑眉,“等嫂子真能开口说话了,你再来谢我也不迟,咱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话落,想到什么,看了眼宋巍,“不过有个事,哥们儿倒是想跟你说道说道。”

“什么事,你说。”

徐恕歪着脑袋往门帘子处瞧了瞧,确定宋芳没可能在外面偷听,才清清嗓子,“你能不能跟你妹妹说说,对我客气点儿,我跟她又没仇,每次见了我都跟见了冤家似的,不呛我一顿不痛快,不是我说,你们那的姑娘是不是个个儿都像她这样……”

“像我哪样?”宋芳刚巧进来,皮笑肉不笑地接了他一句,眼神阴恻恻的。

“……”

徐恕没料到宋芳会突然过来,当机立断,补充完,“像你一样好看!”

“是吗?刚才在外面,不知道谁说我俗,成天只知道钱钱钱,整个儿掉钱眼里了,没听说我好看呀!”

“这话谁说的?我都不乐意听。”徐恕一脸的打抱不平,“爱钱好啊!说明会过日子能持家。瞧瞧,多好一姑娘,瞅哪哪水灵,怎么就俗了?谁那么不会说话呢?”

“可不是?也不知道刚刚哪个瞎了眼的王八蛋,嘴巴欠抽,说出那种话来,我都不爱搭理他。”

宋芳说着,走到桌旁把防冻香膏拿过来,就坐在徐恕旁边,打开盒盖开始往抹。

见她眼神专注在手背上,徐恕黑着脸不停地给对面的宋巍使眼色,眼睛都快抽筋了宋巍才勉强理他一下,对宋芳道:“徐公子今日帮了大忙,晚上我留他吃饭,到时候小妹多做几个菜。”

先前宋芳跟徐恕在外面吵,温婉听到了。

知道小姑子跟徐恕不对付,见着他心里不痛快,她伸手拐了宋巍一下,表示晚饭她去做,别为难小姑子了。

“别,我还是回去吧!”徐恕可不乐意跟这个蛮横不讲理的小村姑待在一块儿,“我们家晚饭丰盛着呢!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没人管。”

宋芳知道他在暗讽自己,嘴上毫不示弱,“说得跟谁乐意上赶着管你似的。”

两句话还没说上,这眼瞅着又要掐。

宋巍怕徐恕再说出什么过激的话来导致俩人一掐不可收拾,及时道:“要不,你先回去吧,咱们明天国子监大门外碰头。”

“成。”徐恕站起身,“明天见。”

话完,挑帘出了门。

宋巍起身去送他。

到大门外的时候,伸手拍拍徐恕的肩膀,“堂堂七尺男儿,何必跟个姑娘家过不去?”

“哪是我跟她过不去,分明是她……”

徐恕话才出口,声音又弱下去,“算了算了,反正她是你妹妹,你肯定说什么都向着她。”

“知道自己错在哪吗?”宋巍问。

“我……”徐恕一口气堵着上不来。

他错了?他有错?开什么玩笑?

“你错就错在,跟女人讲道理。”

徐恕上马车的动作一顿,转过头瞪着宋巍,“合着她错了,哥们儿还不能跟她讲理了?”

“不止是她,对所有女人都一样。”宋巍道:“你少抠两个字眼,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徐恕一副见了鬼的惊恐样,“女人这么难伺候的?”

宋巍摇头失笑,“快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

目送着徐恕的马车走远,宋巍才转身回屋。

温婉去厨屋做饭了,宋芳正拿着火钳往炭盆里添炭,嘴里哼着小曲儿,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见宋巍进来,宋芳抬头,“那个烦人精走了?”

宋巍纠正她,“在你嫂嫂的事上,徐恕帮了不少忙,是咱们家的恩人,你往后别动不动就跟他掐,人家对你也没恶意。”

宋芳撇撇嘴,“他对我是没恶意,可对三哥你有啊!”

“怎么说?”

“你想想,他跟你才认识几天,凭什么每天一大早买吃食去国子监大门口等你?不是有句话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吗?我觉得徐恕这个人又奸又滑的,没准儿心思比郝运还歹毒,三哥最好少搭理他的好,免得将来后悔。”

宋巍淡笑,“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个,每次都跟他过不去?”

“谁跟他过不去了?我都不稀得搭理他。”

宋巍还想说什么,宋芳已经先一步转了话题,“人都走了,就别提那个糟心玩意儿了。三哥,你跟我说说那什么鸿文馆呗!真是女子官学啊?京城里的女孩子还能去学堂念书?”

宋巍坐下来,耐心跟她解释,“京城与我们乡下不同,官宦人家的千金都是必须念书识字的,有些人家直接请先生,有些则是把人送进鸿文馆。

我听人说,鸿文馆并不比国子监差多少,只不过女儿家学的东西跟我们学的不一样。”

“那鸿文馆都学些什么呀?”宋芳满脸好奇。

“除了念书之外,好像还学女红刺绣,点茶焚香和插花挂画。”

宋巍说的这些,和宋芳前头十多年所接触的人和事都不一样,隔得太远了,她完全想象不出来京城世家千金们不用为了穿衣吃饭发愁,每天只需要被下人簇拥着去鸿文馆那样高雅的学堂里上课到底是怎样的一幅景象。

135、论资排辈(2更)

宋巍见她愣神,大概想到了什么,“小妹是不是也挺向往鸿文馆?”

宋芳笑笑,“我就是随便问问,三哥说的什么点茶焚香,插花挂画,我听都没听说过,感觉上,跟我挨不上,再说了,咱也不是那块料。”

越是拒绝得干脆,越能证明心里隐隐的渴望。

宋巍看得出来,自家小妹并非没有“野心”,只不过被条件限制了太多,导致某些奢念只敢在脑子里过一过。

“倘若你嫂嫂真的治好了嗓子,等我送她去鸿文馆的时候,你也跟着去吧!”

冷不丁的一句话,让低着头抠指甲的宋芳呆住了。

“三哥……”像是有些不相信,她连声音都有点抖,“你说真的?”

宋巍目光温和,“往高处爬是人之常情,除非是丧失了斗志,否则没有越走越低的道理,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技多不压身,多学点东西对你不会有坏处。”

这话说得隐晦,可宋芳不傻,听出来三哥是在暗示她,只有提升了自己,才能拓宽选择夫婿的范围。

不可否认,她在家时一直没答应上门说亲的媒人,就是想有朝一日能飞上枝头,没奢望做凤凰,最起码,不要连嫁人都飞不出山沟沟。

一旦嫁在那种地方,不管男人对她有多好,都意味着她的后代只能生活在乡下,运气好或许能考个功名傍身,运气不好,一辈子就是个土里刨食的泥腿子。

后代的后代,也是如此。

宋芳把这个想法揣在心里好多年了,跟谁都没说,就怕说出来让人笑话她做白日梦。

毕竟她只是个小村姑,就算有几分姿色,顶了天能入大户人家当个妾。

飞上枝头?可不就是做白日梦吗?

如今天上掉了个大馅饼,砸得她晕头转向。

生怕真是做梦,宋芳又接连问了宋巍两回,得到了肯定答案:只要嫂嫂恢复,就让她跟着去鸿文馆读书学艺。

宋芳乐坏了,站起身蹭蹭蹭就跑到了厨屋,一把抱住正在切菜的温婉。

温婉被她吓了一跳,怕手里的菜刀伤着人,放稳之后转过头看着她,一双眼睛里布满了疑惑。

“嫂嫂,你知道三哥刚说什么吗?”

温婉摇摇头,很好奇相公到底说啥了能让小姑子高兴成这样?

宋芳面上抑制不住地兴奋,“三哥说,只要你一恢复,就同意我跟着你去鸿文馆呢!”

温婉了然,原来是这样。

其实自己早该想到了,相公既然有心带着小姑子入京,就不可能真的放任她每天待在这巴掌大的小院里洗衣做饭。

只不过温婉没料到,得知有机会去鸿文馆,小姑子竟然会激动成这样。

对比自己先前的平静,小姑子的反应确实太过强烈。

温婉想了想,觉得自己和小姑子之间的反应差距,归根结底在于小姑子追求更高。

所以有个能往上爬的机会,她就很高兴。

而自己呢,早早就嫁了人,相公待她挺不错,放在了心尖儿上的宠,所以她安于现状,满足了。

去鸿文馆对她来说只是锦上添花,学得再好,她家相公也还是宋巍,这一点没法儿改变。

说白了,比起小姑子来,自己就是个没出息的。

可有时候想想吧,只要相公还是宋巍,没出息就没出息,她认了。

瞧着小姑子脸上都乐出朵花儿来了,温婉也替她高兴。

宋芳抱着她不放,撒娇道:“小嫂嫂,打明儿个起,我天天按时给你煎药,你可一定要好起来呀!我下半辈子的幸福,就指望你了。”

这话说的,让温婉瞬间觉得压力巨大。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情况能不能真的恢复,没敢一口应下,只是挽起唇角,笑容里有宽慰。

宋芳后知后觉自己说的不对,又添了句,“当然了,就算好不起来,你也永远是我三嫂,我以前怎么对你,以后还怎么对你。”

温婉相信小姑子这话不是在糊弄她,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

宋芳帮她把晚饭都端到堂屋里去,因为高兴,饭桌上的气氛明显比以往活跃。

——

徐恕每天早上来国子监的路上都会经过八珍楼,他早和宋巍通过气了,让宋巍别在家里吃,他会从那边带过来,然后在国子监大门外等宋巍。

因为徐恕的热情,温婉省了早起给相公做早饭的麻烦,每天都能睡个懒觉。

翌日一早,宋巍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门,温婉还窝在被子里睡得香甜,大概是外面太冷了,她依然保持着昨夜蜷缩在他怀里的姿势,侧躺着,只露出一颗小脑袋,颊畔落了一缕发丝,衬得小脸越发娇软嫩白。

宋巍急着出门的步子忽然停住,微微俯身,在她侧脸上亲了一下,软软的触感,让人心底漾起涟漪。

宋巍出门的声音很轻,并没有打扰到她。

到国子监的时候,时辰还早。

徐恕找了个亭子,俩人准备进去吃早饭。

刚落座,就看到不远处陆晏清朝这个方向走来。

难得的,他身边那几个小跟班儿不见了,更难得的是,他竟然换上了国子监的制服。

真可谓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一路行来,引人注目。

不过学子们的视线都不敢在他身上过多停留,议论声也不曾有,就怕惹祸上身。

有句话说,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到了陆晏清这里,就成了“穿上制服也不像学生”,小小年纪,一双眼睛阴冷阴冷的。

徐恕丝毫不怀疑,这时候谁要是敢上去跟他打个招呼,马上就能被当成出气包揍得爹娘不认。

“吃饱了就走,别磨磨蹭蹭的。”

宋巍见他一直盯着陆晏清的方向,适时出声提醒了一句。

徐恕回过神来,赶紧又舀了一勺粥喝下。

把碗筷装进食盒里交给下人带回去,徐恕和宋巍朝着讲堂走,因为年级不同,没多会儿就分道扬镳。

宋巍在二年级的修道堂门口见到了陆晏清。

他抱着双臂,后背靠在红漆柱上,眼神冷傲,居高临下的姿态。

如果没记错,陆晏清是一年级学生。

宋巍有些意外会在这里见到小霸王,但也只是片刻就收敛了情绪。

他并不想和陆晏清有任何的交集。

目不斜视地瞅着前方,宋巍一只脚就要跨入修道堂大门。

“你就是宋巍?”

身后传来陆晏清的声音,不像是一般的询问,倒像是对死刑犯的最后审问。

宋巍略略停顿了下,转过身,面上尽显客气,“我是,请问你哪位?”

陆晏清冷冷盯了他一眼,“装傻是吧?”

宋巍摆正姿态,“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那天要不是你去找祭酒大人告状,能把我爹给招来?”

陆晏清的双眸里,满是怨毒。

如果那件事没有捅到他娘跟前,他就不会被绑到陆家祠堂罚跪,被那么多人看了笑话。

事后得知是一位宁州贡生去找祭酒大人告的状,陆晏清活剐了宋巍的心都有,可他娘没收了他的跟班,逼迫他换上制服,还下了死命令,他要是还敢在国子监惹是生非,就把他扔到军营里去自生自灭。

所以陆晏清是忍了又忍,才会在看到宋巍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冲上来一刀捅死他。

对自己做过的事,宋巍供认不讳,“没错,是我去找的祭酒大人,也是我出的主意让他去请驸马爷出面。”

“很好,这个仇,爷记下了。”

陆晏清的语气里,分明恨毒了宋巍。

可不知为什么,竟然没有动手。

宋巍想,大概是长公主对他做什么了。

目前看来,能压制得住小霸王的人,只有昌平长公主。

宋巍收了思绪,“你要没别的事,我先进去上课了。”

“跟我走!”

陆晏清撂下三个字,径直朝外头去,没听到宋巍跟上来的脚步声,他回过头,脸色阴沉难看,“要爷亲自去请你?”

宋巍站着没动,“我待会儿还有课,你有事不妨直说。”

“我爹要见你。”陆晏清的眼神,直勾勾落在宋巍的身上。

不给宋巍开口的机会,他又说,“已经提前给你告过假了。”

宋巍还是岿然不动,他今早出门的时候,婉婉还没睡醒,就算真有不好的预感,想来婉婉也没办法告诉他。

所以当下,宋巍是能小心就尽量小心。

听徐恕说,陆晏清此人除了明面上暴力,还喜欢玩阴的。

谁知道他说驸马爷要见自己是真话还是假话?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陆晏清耐性被消磨完,语气和脸色都很不善。

宋巍轻笑了下,“驸马爷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想必他能理解我只是个地方上来的穷书生,国子监里的每一堂课,都关乎着我将来的前途命运,我输不起,更不敢刚入学就为了无关紧要的事去告假耽误课程。”

“宋巍,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陆晏清眼里喷火。

到底是阅历深厚的人,宋巍在面对陆晏清的小霸王气势时,心里没有丝毫的惧怕,语气张弛有度,不疾不徐,“不管你出身有多尊贵,既然穿上了国子监的制服,那你就跟我一样,是这里的学生,论资排辈,你该称呼我一声‘师兄’。”

136、他家娘子不会说话(3更)

陆晏清的“盛情邀请”,最终以宋巍的态度强硬而告终。

宋巍进了讲堂开始上课,陆晏清没多待,站了一会儿便抬步离开了。

午时宋巍下课,和徐恕碰了头,准备去饭堂吃饭,半道上见着了驸马陆行舟。

陆行舟的身后,跟着陆晏清。

陆晏清看向宋巍的眼神,一如既往的阴毒,让人丁点不怀疑,只要找到机会,他会毫不犹豫地弄死宋巍。

出于规矩,徐恕和宋巍两人给陆行舟见了礼。

陆行舟瞧着二人,“你们这是准备去吃饭?”

宋巍点头嗯了一声,问驸马爷可是有什么事?

陆行舟说:“我在外面的酒楼定了一桌,不知两位可否赏个脸?”

这话说得很客气,再加上陆行舟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恶意,让人一时琢磨不透他真正的意图。

徐恕出言道:“我们下晌还有课,怕是要辜负驸马爷的一番好意了。”

陆行舟没见着恼,微微一笑,“酒楼不远,就在国子监对街。”

姿态已经放得这么低,想来对方是打定了主意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把他们请到酒楼去了。

宋巍没再拒绝,“好。”

徐恕拿眼睛瞪他:好什么好,你不要命了?

宋巍回望着徐恕的眼神显得格外平静,示意他稍安勿躁。

徐恕想不通,陆晏清摆明了就是冲着宋巍来的,竟然把他老子都搬出来了,今儿这桌,但凡脑子正常的,都想得到是鸿门宴,可能有去无回。

这种时候,宋巍还巴着脸往前瞎凑什么热闹?上上之策难道不是想法子避开陆家人?

宋巍却不这么想。

既然已经被驸马爷盯上,自己就算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往后在国子监的日子要想过得安生,今日这桌席面他就不能不去。

陆行舟对徐恕道:“徐少爷如果还有事,就先去忙吧!”

徐恕本来是不想去的,听陆驸马这么一说,他挺了挺脊背,站得笔直,“吃顿饭的时间还是有的。”

天大地大,兄弟最大。

宋巍铁了心要去,自己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落单,否则宋巍出了事儿,往后谁给他补课啊?交不出文章,当爹的还不得活活扒了他的皮?

陆行舟莞尔,“那么,两位请吧!”

徐恕和宋巍对视了一眼,抬步跟上陆行舟。

陆晏清特意放慢脚步,语气阴冷地对宋巍和徐恕说了句,“敢在背后告我黑状,待会儿看你们怎么死!”

徐恕脸色不太好看,当即就生出让宋巍反悔不去的念头来。

陆晏清已经大步走上前,跟他爹并肩,宋巍看了眼他的背影,淡声道:“如果真是想弄死我,驸马爷哪能这样明目张胆?”

很显然,陆晏清那句话只是在恐吓他们。

可能徐恕会被吓到,但在宋巍眼里,其实就是小孩子被逼急了放狠话的招数。

酒楼的确不远,横穿过长街,没几步路就到了。

陆行舟早订了雅间,顺便点了菜,几人才落座,店小二就陆陆续续端着托盘上来,满当当摆了一桌美味佳肴。

陆行舟拎起酒壶,想到了什么,转而又把酒壶递给陆晏清,“晏清,去给你的两位师兄倒酒。”

陆晏清不干,翘着腿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他们有手有脚的,不会自己倒?”

宋巍站起身,客气道:“既然是驸马爷做东,这杯酒,理应我们先敬您才是。”

说着,走过去从陆行舟手里接过酒壶,先给驸马爷和陆小侯爷满上,再给徐恕和自己也各倒了一杯。

然后和徐恕两人同时举起酒杯,先干为敬。

陆行舟看向坐在一旁的陆晏清,似笑非笑,“看来,你是忘了出门前你娘说过什么,你又跟她保证过什么了。”

说话的语气很轻,可仔细听来,却带着几分他当年沙场点兵时不容置喙的威慑力。

陆晏清脸色一白。

……

外有传言,陆行舟自从交了兵权尚了长公主以后,就从军功显赫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侯变成了成天待在府上陪公主品茶赏花的“贤夫”,陪儿子遛鸟逗狗的“贤父”。

这些话,其实是讽刺陆行舟的。

但凡血气方刚的男儿,尤其是像他这样善于排兵布阵的大将,谁不想发挥所长为国立下汗马功劳名垂青史?

一旦尚了公主,不管你之前有多能耐,从今往后公主就是你的天,除了公主,你将一无所有。

娶个公主做老婆,对于大楚男儿来说并不是什么好福气,更何况陆行舟娶的,还是性情最为高冷的昌平长公主,太后的小女儿,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那哪是娶老婆呀?简直就是娶了尊活菩萨回家供着。

当年赐婚圣旨下来,陆行舟手底下的几名大将痛心疾首,纷纷建议他去求皇上收回成命,因为一个女人,要失去二十万的兵权,不值当。

谁知陆行舟盯着赐婚圣旨看了半晌,来了句“皇命不可违”就撂挑子走人回头八抬大轿娶了昌平长公主。

……

在陆晏清的印象中,驸马的确是位慈父,或许偶尔会因为自己做得过头说几句,但都算不上严厉。

可像刚才那样直接拿话威胁他,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不可否认,他这个一向走到哪横到哪的小霸王被亲爹的气势吓到了。

抿了抿嘴巴,陆晏清不敢再跟当爹的叫板,慢慢垂下手臂,坐正了身子。

可那双眼睛在瞥到对面的宋巍和徐恕时,马上又浮现出玩世不恭的轻蔑来。

跟这两人同桌吃饭,他觉得太掉身价,怎么想怎么不痛快。

徐恕早就饿了,才不管陆晏清用什么眼神看他,拿起筷子就开吃。

宋巍随便动了两筷子,没什么胃口,他在琢磨,驸马爷把自己叫来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总不会是为了吃顿饭这么简单。

陆行舟呷了口酒,笑看着宋巍,“听说宋公子入学考试成绩优异,直接跳到二年级内班,果然是青年才俊,后生可畏啊!”

宋巍缓缓道:“学生只不过是运气好,驸马爷谬赞了。”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

宋巍沉默,不置可否。

陆行舟的目光在徐恕身上打量了一圈儿,又开口道:“我还听说,宋公子每日都给徐少爷补课,他最近进步了不少。”

徐恕吃饭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来看向陆行舟,想着他爹怎么那么大嘴巴,什么都往外说。

可一想,他爹当年就是陆驸马手底下的大将,会把这事儿说给驸马爷也不足为奇了。

徐恕知道宋巍是个相当谨慎的人,怕因为这事儿给他招来麻烦,就主动开口解释道:“我和宋巍是朋友,下学后我常去他家玩,偶尔会让他教我功课,这一来二去的,我跟着他,自然就进步了,没别的。”

陆行舟浅笑,“近朱者赤,这道理果然亘古不变。”

徐恕一听不妙,暗骂自己多嘴,可说出去的话,再想收回已经来不及。

陆行舟趁着话热,直奔主题,“宋公子是地方上来的贡生,能有这样的成绩,我相信你一定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独特学习方法,我今日请你来,是有件事想拜托你。”

宋巍已经大致明白了,“驸马爷的意思是,让我也教一教小侯爷?”

陆行舟颔首,“酬劳和条件你可以任意提,我自当尽力满足你。”

听到这里,徐恕直接吃不下饭了,撂下筷子,眉心皱得很难看。

完了完了,早让这家伙别来的,这下好了,真给自个儿找了个大麻烦,那陆小侯爷什么德行,整个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要沾上他,一准倒大霉!

陆行舟没再说话,安静等着宋巍提条件。

宋巍几乎是想都没想,直接道,“对不住,我可能没办法帮到驸马爷。”

陆行舟有些意外他会拒绝得这么干脆,“有不得已的理由?”

“是。”宋巍实话道:“徐少爷可以作证,学生家里还有个不会说话的小娘子,她需要我照顾,每天下学后就那么点时间,除了照顾我家娘子,我自己也还要抽空看书,教徐少爷功课都只是偶尔,倘若专程教,学生还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徐恕反应过来,忙不迭点头附和,“对对对,我能作证,他家小娘子不会说话,这不最近还请了大夫医治吗?宋巍连我都没工夫教,更教不了别人了。”

陆行舟面露遗憾,“那真是太可惜了。”

一旁陆晏清突然嗤笑,“得,剃头挑子一头热。我早说什么来着?贡生清高,爹就算给他金山银山,人家照样不买您的账。”

“闭嘴!”陆行舟的眼神带着警告。

陆晏清不屑地撇撇嘴,低下头去。

陆行舟重新看向宋巍,“我能冒昧问一句,宋娘子的哑疾是怎么回事儿吗?”

倘若公主府这边安排人去帮他家小娘子把病治好,没准宋巍出于感激,会改变主意应下自己的请求。

宋巍没什么可隐瞒的,“她小时候因为一场高烧坏了嗓子,一直没能开口说话。”

陆行舟不解,“当年为何不及时请大夫?”

宋巍摇头,“我们老家在乡下,就算请,也只能请到普通大夫,看不好这个病。”

137、不讲理(4更)

陆行舟听了,忽然道:“公主府有太医院分出来的医官,医术不错,宋公子要是不介意,我让他去给你家小娘子看诊,你意下如何?”

宋巍摇头:“无功不受禄,驸马爷的盛情,学生心领了。”

人家都已经拒绝到这份上,陆行舟也不想再自讨没趣。

坐了一会儿,宋巍提出告辞。

徐恕起身,跟着他下了楼,两人直奔国子监。

进了大门,徐恕后怕地拍拍心口,“吓我一跳,要不是哥们儿机智,配合你演了一出,只怕这会儿真被那个小王八蛋给缠上了。”

说着,想到了什么,徐恕脸色变了变,“宋巍,咱们刚才那样说,驸马爷不会事后暗中派人去查吧?”

宋巍平静道:“本来说的就是实话,他想查便查,我无所谓。”

话落,郑重地看了徐恕一眼,又说:“不过今日你能陪我去,还是得谢谢你。”

“咱俩谁跟谁,还用得着谢?”徐恕仰起下巴,得意洋洋地道:“下回去你家,你让嫂子给我露一手呗,我都没尝过她做的饭。”

宋巍点头应下,“好。”

——

那两人离开后,陆晏清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陆行舟,“爹,要不要我安排人去查?宋巍若是敢说一句假话,儿子让他跪到您跟前来磕头赔罪!”

陆行舟制止他,“别胡闹,不管宋巍说的是真是假,请他给你传授经验这事儿终归是不成了,咱们也回吧,你下晌不是还有课吗?”

提起念书,陆晏清瞬间就耷拉下去,“我不舒服,我要告假回家歇着。”

“好。”陆行舟说:“回去后,我请你娘来看看你。”

陆晏清:“……也不算太严重,我还勉强撑得住去上课。”

——

宋巍要去国子监进学,家里只剩宋芳和温婉姑嫂俩,虽然没个人说话解闷儿,宋芳也不觉得有什么,照样天天哼着小曲儿欢天喜地地给小嫂嫂煎药。

刚开始那两天,温婉下意识地抗拒喝药,后来习惯了,也就跟喝水没什么两样,每次宋芳端来,她便仰着脑袋,闭着眼睛咕咚咕咚往下吞。

这样连续过了半个月。

宋巍亲自登门去把李太医请了过来。

李太医让温婉像上次一样张开嘴巴努力发出声音,然后他眯着眼睛听效果。

宋巍、宋芳和徐恕三人紧张地站在一旁,一双双眼睛全都巴巴地落在李太医身上,见他一直蹙着眉头,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

温婉喊完之后,紧紧攥着衣摆,瞧着李太医。

“老先生,婉婉的情况如何?有没有恢复的可能?”宋巍出声问。

李太医想了会儿,点头道:“听起来,和半个月前相比是有了那么一点儿改变,可以治,但疗程比较长,还有就是,老夫并没有十成的把握一定能把宋娘子治好。”

徐恕和宋芳都看向宋巍。

这种时候,能拿主意的当然只能是他。

宋巍却没急着说话,目光落在温婉身上,语气低缓,“婉婉,老先生说没有十足的把握,你答应吗?”

温婉想,自己目前已经是最坏的情况了,就算治不好,也不会比现在坏到哪去,更何况,还有另一半的恢复可能呢!

她点点头,表示愿意接受治疗。

宋巍欣然一笑,对李太医道:“那就有劳老先生了。”

李太医颔首,“老夫换个方子,宋娘子要继续喝药调理,不能断,隔三天老夫再来做一回针灸。”

有他这句话,几人心里都踏实了。

宋巍留李太医吃了顿饭,这才亲自把人送出门。

徐恕让他家车夫送李太医回去,他留下来,对宋巍道:“神医呢,哥们儿是给你请来了,至于往后能不能成,那就得看嫂子自个儿了,哥们儿爱莫能助。”

宋巍道:“不管成不成,我都欠了你一个人情。”

——

每天泡在药罐子里,隔三天扎一回针。

这样的日子一晃眼到了年关,国子监开始放假。

宋巍难得的睡了个懒觉,起来后吃了早饭陪着小媳妇儿去买年货。

宋芳则是留在家收拾屋子,里里外外都给捣腾了一遍。

宋巍买了红纸,准备自己写副对联,再写几个福字贴上沾沾过年的喜气,拿着红纸的时候,心里想到了远在宁州的爹娘,看向温婉,“也不知道爹娘他们怎么样了?”

半个多月前刚捎了信回去,爹娘的回信,大概要年后才能到京城了。

——

要说宁州这边,自打宋巍夫妻带着宋芳上了京城,也没啥大事儿,就是宋元宝每次旬休回来都不爱说话了,常常是吃了饭就把自个儿关在书房里,看没看书宋婆子不知道,不过他心里难受是肯定的。

想想也是,当爹的一走就是一年,一个月也来不了一封信。小家伙可是还在喝奶就由三郎亲手抚养长大的,从来没跟当爹的分开过这么久,心里能痛快吗?

宋婆子也没去劝,想着等日子久了,没准他就顺过来了。

三郎名下的田全部租了出去,宋婆子和宋老爹刚开始闲不习惯,老想着找点事儿做。

宋老爹还好,不种地,他能多接点打家具的活儿,没活儿接就上山去转转,运气好能打几只野味,再不济,也能打两捆柴回来烧火。

宋婆子就闲得发慌了,菜园子就巴掌大,每天不够她捣腾几下的,闲下来便帮着二郎家带带孩子,偶尔去村里串个门。

大丫八岁多,眼瞅着就要九岁了,被爹娘使唤跟着下田,二丫和三丫还小,成天跟在宋婆子屁股后头打转,别看是俩小丫头,贼能吃,常常趁着奶奶不在伸手跟爷爷要好吃的。

宋老爹心肠软,小孙女儿一开口,他就自作主张把宋婆子买回来给宋元宝的点心零嘴翻出来。

两个小丫头跟几辈子没吃过零嘴似的,埋头狼吞虎咽,吃完还把剩下的全揣兜里带回家,连点渣都没给宋元宝剩。

宋婆子知道以后,狠狠训了宋老爹一顿,说他不会养娃,要由着二郎家那几个丫头胡来,再有金山银山也得让她们给霍霍完。

宋老爹道:“不就是点儿零嘴,吃了就吃了,元宝这不是还没回来吗?等他旬休了,我去镇上接他,顺道再给他买就是了。”

宋婆子瞪着他,“那是买不买的问题吗?二郎家的丫头,吃人家的还要把剩下的给搂回去,咱家元宝这么干过?要我说,有啥样的娘,就有啥样的闺女,那俩丫头片子,要是再不好好教教,过不了几年,就得跟她们的娘一个样儿,成天惦记别人家的。”

宋老爹本来想着没什么,被老婆子这么一说,顿时觉得二郎媳妇教得不对,可零嘴都给出去了,总不能伸手朝人要回来,他安静了一会儿,突然来句:“要不,我让元宝去他们家吃回来?”

宋婆子:“……”

——

入了冬,天气转冷,宋婆子在书房外支了个炉子,抱着三丫坐那儿烤火。

下晌,来了个裹着大棉袄头戴瓜皮帽的精瘦老头,探着脑袋往宋家院子里瞅,正巧和书房外坐着的宋婆子来了个眼对眼。

老头也不觉得尴尬,直接走进院门,咳了声,“这儿可是宋巍宋三郎家?”

宋婆子哪知道这人干啥的,没回,问他,“你谁啊?”

“我是宋三郎他师父。”老头抬高下巴,一脸的傲气。

师父?

宋婆子脸色变了,三郎走前一再叮嘱她要看好书房,否则他师父会来“寻宝”,这才几天的工夫,还真自个儿找上门来了?

输人不输阵,老头下巴抬得高,宋婆子比他还高,“找错地儿了吧?”

“错不了。”老头双手拢在袖子里,四下扫了眼,语气笃定道:“这儿准是宋三郎的窝。”

宋婆子想撵人,可一想,对方好歹是三郎的师父,自己要真那么干,到时候得罪了人不好收场,就耐着性子问:“你到底要干啥?”

老头笑呵呵直接道:“他欠我一样宝贝,我今儿来取。”

宋婆子后背往紧锁的书房门上挡了挡,“三郎不在,上京了,你要啥宝贝,京城找他要去。”

老头眉梢微挑,“我不找他,只找宝贝,人不在没事儿,宝贝在就成。”

宋婆子拧着眉,“嘿!你这老头,不讲理是吧?”

老头挺了挺腰板,“就不讲理了,怎么着吧?那是他欠我的!”

宋婆子粗声道:“借钱还有个欠条呢,无凭无据,你说我家三郎欠你就欠你了?有你这样耍无赖的吗?快走快走,再不走,信不信我揍你?”

老头赖着不走,自个儿去堂屋搬个了凳子出来往宋婆子对面一坐,围了大半个炉子,烘了烘冻僵的手,懒洋洋地说:“我是宋三郎他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要敢揍我,就是在揍他爹。”

宋婆子:“……”

这都多大把年纪了,怎么那么不要脸呢?

老头又说:“打今儿起,我就搁你们家吃着住着,你什么时候把东西给我,我什么时候走人。”

宋婆子咬咬牙,管不了,把这挑子撂给宋老爹,指望着宋老爹能出面把人给打发了。

结果宋婆子在堂屋待了会儿出来一瞧,俩老头坐在炉子边,一人端了半碗酒,旁边的板凳上还放着早上吃剩的炸花生米。

139、师父的身份(6更)

知道送信去京城太不容易,宋婆子没敢耽搁,看完信之后就让宋元宝抓紧写好了回信。

“咱也没往京城寄过信啊!”宋婆子愁眉苦脸,“找谁帮忙?”

宋老爹道:“三郎他们走的时候,是跟着商队上的京城,咱花几个钱,请商队带就是了,国子监那么大个地儿,他们准能找到。”

“那就这么着吧!”宋婆子拍板,换了身衣裳,准备去县城走一趟,顺道买些年货回来。

宋老爹赶车,宋婆子把宋元宝拉上,让他跟着去挑选自己喜欢的零嘴,顺便裁几尺布给他做身过年的新衣裳。

牛车刚入县城,祖孙三人就碰到了宋巍他师父陆老头。

陆老头正骑在高头大马上,脊背挺直,换下了先前在宋家穿的那件破棉袄,此时身上是暗花纹的锦缎袍子,满身富贵。

那打扮,那气派,谁敢直接喊他“陆老头”?任谁见了,都得恭恭敬敬叫声“大老爷”。

要不是陆老头先出声儿,宋老爹和宋婆子都没敢认。

见老两口一脸的目瞪口呆,陆老头笑眯眯的,“我要回京了,你们有没有信要寄给臭小子的?我顺道给你们捎过去。”

宋婆子还是有些不敢相信,“那个……您,您真是陆……三郎他师父?”

陆老头眉毛一挑,“怀疑老夫是假冒的?”

“不不不,我只是觉得,有点突然。”

那个成天好吃好喝赖在他们家撵都撵不走的老头摇身一变成了体体面面的大老爷,换谁都没法儿立刻转过这层关系来。

陆老头笑了笑,“老夫赶时间,到底有没有信要捎,没有我可就得走了。”

宋元宝忽然开口,“陆爷爷,您还没还我画呢!”

陆老头打马过来,弯腰摸了摸他的脑袋,“你爹不是在京城吗?画呢爷爷就不还你了,直接带去京城,到时候当面还给他。”

宋元宝不信,“那您要是耍赖怎么办?”

不等陆老头开口,宋元宝又道:“陆爷爷在我们家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有句话您肯定听过,父不慈子不孝。陆爷爷要敢不守信用耍赖昧下我爹的宝贝,我就写信告诉爹爹,这样的师父人品有问题,跟不得,以后也用不着孝敬您了,否则他着跟您有样学样,将来老了也对我耍赖。”

宋元宝说到做到,当即就去旁边给人代笔写信的摊子上借纸笔补了一封信,告诉宋巍,那幅画被他师父拿走了,陆爷爷说到了京城就还,让宋巍到时候记得收画。

陆老头:“……”

想不到他堂堂武安侯,竟然栽在一个小崽子手里!

不过嘛,写信?谁不会?

——

于是宋巍在大年三十那天早上收到了三封信。

第一封是家书,爹娘的口吻,元宝代笔,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让他不必挂念,在国子监好好用功读书,争取明年乡试考个举人把答应村人挂田的事儿给了了。

另外又提到生崽的事,让小两口抓点儿紧。

宋巍估摸着她娘说的肯定不止信上这么几句,只不过被元宝简略了,挑了几句要紧的。

第二封信,是宋元宝的,信上说,书房里有幅画被陆老头拿走了,陆老头说是借去临摹,回京就当面还给宋巍。

宋元宝还说,他威胁陆爷爷了,父不慈子不孝,陆爷爷要敢耍赖,让宋巍也别闲着,跟陆爷爷一刀两断,以后别认那样没人品没道德的糟老头做师父。

宋巍的目光落在“糟老头”三个字上,忍不住失笑。

第三封信是陆老头的亲笔,写得比前两封简洁,上面只有一句话——孙子,你孝敬的年礼,爷爷我收下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宋元宝说,父不慈子不孝。

陆老头索性就不要这层“父子”关系了,直接把宋巍变成他孙子。

里外里,还是让他给占了便宜,又得画,又得一大孙子。

对于陆老头时不时地要皮一下这种日常作风,宋巍早就习惯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他只是有些意外,师父竟然主动来京城了,以前可是提一句都不乐意的。

更让宋巍好奇的是,师父的身份。

虽然三封信上都没明说,但他隐隐觉得,应该不会太简单。

要不是元宝在信上说,宋巍都不知道他师父姓陆。

陆……

会不会和驸马那个陆家有关系?

——

而此时的陆家老宅武安侯府内,下人们早就齐齐整整地站利索准备迎接老侯爷了。

长公主府也得了消息。

知道出去隐匿多年没音信的老侯爷突然回京,长公主这个做儿媳的,怎么着都得过去行个礼问个安。

沐浴更衣之后,陆行舟和长公主带上陆晏清,坐上马车启程去侯府。

因为老侯爷常年不在京城的缘故,陆晏清对他这个爷爷的印象不是很深刻,只是从旁人嘴里得知,爷爷喜欢古玩字画,对这些老东西是如痴如狂,更因为这个,早早就退出朝堂,四处游历搜集古董。

听说,爷爷私底下有个专门珍藏古玩字画的地方,很大,里面的东西琳琅满目,全是珍品,至于具体位置在哪,还真没人知道。

陆晏清抬起头问他娘,“爷爷是不是很多年没回京了?”

闻言,长公主和陆驸马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

长公主细长的手指下意识攥紧。

很多年前,要不是因为老侯爷不守信诺突然离京,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这一生的坎坷,全拜三人所赐,一个是陆行舟的亲爹陆老侯爷,另一个是陆行舟的大嫂苏仪,最后一个,便是她的生母,仁懿太后。

陆行舟知道妻子打心眼儿里不待见老侯爷和大嫂苏氏,无奈轻叹一声,“阿音,要不你还是留在公主府吧,我去便是,到时候就说你身子不爽利,没法儿出席。”

长公主攥紧的手指慢慢松开,突然笑了起来,“那是公公,又是把我逼到今天这个地步的罪魁祸首,他回来了,我怎么能缺席?更何况,今儿是除夕,作为陆家媳,我是该好好坐下来跟你们吃顿团圆饭。”

陆行舟没再劝,她的性子向来是不由人劝的。

陆晏清听得一脸茫然,仰头看看陆晏清,又看看长公主,“爹,娘,你们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陆行舟面色微沉,“大人的事,小孩别多问。”

当娘的在场镇着,陆晏清不敢叫板,识趣地闭了嘴。

马车到侯府的时候,早有仆妇恭候在外头。

为首的,是陆行舟的大嫂苏仪。

苏氏早听说赵寻音要过来,请示了婆婆亲自出来迎接。

当看到陆行舟挥手散开公主府的婢女,亲自搀扶着赵寻音下来的那一幕,苏仪面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攥紧了手里的帕子,上前两步,不得不再次扯出一抹笑,“弟妹来啦?老侯爷和老太太已经在花厅等候多时了。”

说着,亲昵地伸出手就想去挽长公主的胳膊。

长公主灵巧避开她,面色冷漠,“十八年前侯府寿宴,大嫂扶了本宫一把,成全了本宫与驸马的好事,也成全了你和大哥之间的郎情妾意,今儿又想故技重施?大嫂,如今你我可都是有夫之妇,还请你自重。”

被当众落了面子,苏仪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半晌,回过味儿来,看向长公主,眼中泪光点点,神情委屈可怜,“弟妹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有没有误会,大嫂心里比谁都清楚,收起你装柔弱扮可怜的那一套,再敢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就别怨本宫一会儿当着公婆的面好好跟你说道说道了。”

长公主往前走着,并没有推开陆行舟的搀扶。

在旁人看来,这一幕要多恩爱有多恩爱。

苏仪转头,盯着陆行舟清俊挺拔的背影,眼里起了火星子。

这个男人,本该是属于她的!

——

进了大门,长公主才轻轻推开驸马的手,瞧着侯府大院里的一草一木,往事不禁涌上心头。

她和驸马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相爱,可是太后不允许,并且放下狠话,她要是敢再和陆行舟有往来,就找个由头抄了陆家。

因此十八年前的侯府老太太寿宴,她是打扮成丫鬟的样子偷偷混进来的,没成想被陆行舟的另一位爱慕者苏仪发现了。

苏仪假装扶她一把,暗中给她下了媚药,原本是想趁机毁她一生的。

可最后弄巧成拙,跟她上床的人成了陆行舟。

阴差阳错,亲手把心爱的男人和最痛恨的女人送到了一张床上,苏仪恨毒了赵寻音,睡觉都在琢磨怎么报复她。

知道太后不同意陆行舟和赵寻音这俩人在一块儿,苏仪仗着自己皇后娘家人的身份,入宫去求太后,成全她和陆行舟。

太后这一点头,成全了所有人的悲剧。

140、压岁钱(7更)

发现妻子在走神,陆行舟适时开口,“阿音,注意脚下的路。”

长公主拉回思绪,点点头。

一家三口很快到了花厅。

老侯爷和老太太果然已经坐在里头。

长公主的目光在老侯爷精神矍铄的面上停留了片刻,垂下眼和陆行舟一块儿屈膝行礼。

“儿子给父亲母亲请安。”

老太太很意外长公主会过来,笑容和蔼,“寻音啊,今儿个大年三十,正好老爷回来,你留下来跟大伙儿吃顿团圆饭吧?”

是征询的语气。

摊上个公主做儿媳,就算再不喜欢,也不敢给人甩脸子。

更何况,老太太是打心眼儿里喜欢二媳妇,虽说性子冷了些,可做人做事讲道理,不轻易拿架子摆谱,光凭这点,就不是别的公主甚至是世家千金比得上的。

不过,长公主平日里基本不来侯府,所以老太太问这话,也就是走走过场,没真抱希望。

没成想,人家直接开口应下了。

“母亲说得是,媳妇的确是有日子没来侯府吃饭了。”

这样爽快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就连后面跟进来的苏仪都愣了一愣,“那什么……弟妹要留下来吃饭呀?”

长公主挑眉,“怎么,大嫂没张罗我们一家三口的饭菜?”

苏仪的视线从陆行舟面上一掠而过,笑道:“哪的话?我只是想起来往年的除夕宴弟妹都是去宫里过的,以为今年也一样。”

“今年可不一样。”长公主说话时,似有若无地瞧了老侯爷一眼,“这不是公公回来了吗?咱们一大家子人也算是齐活儿了,合该吃个团圆饭。”

对上长公主的目光,陆老侯爷微微偏开头去。

老太太嗔他一眼,“老爷先前不还念叨着孙子吗?这会儿人就在跟前,您怎么又不吱声儿了?”

长公主淡笑着看了眼身后的陆晏清,“晏清,还不快来见过你爷爷?”

陆晏清“哦”了一声,上前来,扑通一声跪下,“孙儿提前给爷爷奶奶拜年啦!”

“地上凉,快起来吧!”陆老侯爷示意嬷嬷去把陆晏清给扶起来。然后笑了笑,“年三十一大早的你就给我拜年,爷爷的红包可还没准备好呢!”

陆晏清嘿嘿两声,“那今晚爷爷补上就是了,把前头几年没给的都补回来。”

陆老侯爷愣了一下,随即开怀大笑。

花厅内的气氛才算是正式活跃开来。

见过公婆,长公主没打算留下来陪他们唠家常,想去花园里散散心。

苏仪跟上来,柔声道:“弟妹,我陪你去吧!”

长公主看着她,“大嫂不是接了老太太的权管着内宅大小事儿吗?怎么,年夜饭不用你张罗的?”

苏仪摇头,“有管事的盯着梢,出不了岔子,我就是想着,弟妹难得过来一趟,我这个做大嫂的,该好好陪你说说话,否则日子久了没聚在一块儿聊聊,咱们妯娌之间都生分了。”

“生分不了。”长公主唇边挽起一抹浅浅笑弧,“嫂嫂当年的大手笔,本宫和驸马一直记在心里,来前驸马还正琢磨,怎么报答大嫂的这份恩情呢!”

苏仪瞥见陆行舟看向自己的眼神已经转冷,她有些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别说我当年什么也没做,就算真做了,这都过去了十八年,弟妹也该往前看,咱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总不能一辈子抱着那点回忆过日子不是?您是公主,金枝玉叶,恨我不打紧,但若是因此气坏了您的身子,那可真就是罪过了。”

长公主纠正她,“你苏仪还不够格让本宫记恨十八年,至于到底是谁抱着回忆过日子,你不该是最清楚的人吗?”

说完,也没给苏仪反应的时间,直接转身大步离去。

苏仪看了眼站在原地的陆行舟,重整情绪,面露关切,“弟妹今日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陆行舟没否认,“见了不想见的人,再好的心情也没了。”

苏仪问他,“你也认为当年那事儿是我做的?”

“是谁做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十八年前还是十八年后,都没人能拆散我和阿音。”

见陆行舟要走,苏仪突然道:“舟哥哥,你真的相信她消失的那三年只是在外头养病?”

“大嫂请注意措辞!”

苏仪红着眼,“总有一天,我会找到证据证明给你看,她对你撒了多大的谎!那个女人,压根儿就不值得你为她付出那么多!”

后面的话,陆行舟没再听,只留给苏仪一个渐行渐远的笔挺背影。

长公主在湖边的亭子里坐下,里头添了个炭盆,不觉得冷。

见驸马缓步走来,她唇角勾笑,“好不容易见你一面,我还以为她会缠着你多聊几句。”

陆行舟沉默了会儿,说:“这是大婚后,阿音头一次主动关心我的事。”

长公主面上笑意淡去,视线落在火红的炭上,“我突然想喝酒了。”

陆行舟招来婢女,让去取府上最好的酒来烫上。

记忆中,夫妻俩这样对酌似乎也是头一次,陆行舟不免多喝了几杯,酒意上头,有些话就没藏住,看向对面容貌清美的长公主,“阿音,都这么多年了,放下心结吧!”

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驸马这是喝醉了?”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陆行舟伸手揉揉额角,“许久没喝,的确是有些不胜酒力,失态了。”

长公主让人收了剩下的酒,又遣了婢女把驸马送回客房歇着,她站起身,叫上两个丫鬟,说要出去走走。

——

徐恕他爹听说宋巍和他家小娘子过年都不回家,让徐恕赶早来请,想让他们去将军府过除夕吃团圆饭。

胡同小院

宋巍正在刷浆糊贴对联贴窗花,温婉和小姑子俩人在厨屋里忙活。

应了过年的喜气,她们今儿买了不少好菜,全都得赶在黄昏放鞭炮之前做出来。

徐恕来的时候,在院门外就碰到了宋巍,瞅了眼门上的对联和横批,啧一声,“你亲手写的?可以啊!这才气,哥们儿服了。”

宋巍不答反问,“大过年的,你不待在家,往这儿跑什么?”

徐恕想起正事,忙道:“我爹让我来的,说请你们一家三口去将军府吃个团圆饭。”

把刷浆糊的刷子放回碗里,宋巍擦擦手,说:“去不了,恐怕得辜负大将军的一番心意了。”

“怎么就去不了了?”徐恕道:“你们在这儿是过年,去了我们家,不也一样是过年吗?”

“没有大年三十往别人家跑的道理。”

徐恕听出来了,“你这意思,你跟我不是一家人,所以怎么着都去不成,是吧?”

“明白就赶紧回去吧,我今日忙,可没工夫招待你。”

“不是……就吃顿饭而已,你至于讲究成这样吗?”

宋巍懒得跟他再扯,端上小碗要进院。

徐恕没追,冲着宋巍的背影喊了句,“哎,真不去了?”

没听到回答,徐恕摊手,“得,算哥们儿白跑一趟。”

——

图着喜气做了一大桌子菜,但其实温婉和宋芳饭量小,两人加一块儿也没吃多少。

今夜要守岁。

听宋巍说午夜的时候满城都会放烟火,宋芳有些迫不及待。

在宁州的时候,哪得见过什么烟火,县城里倒是有放的,可人家都是晚上放,谁没事儿大晚上往县城跑的?

“三哥,我听着外头这会儿就挺热闹,要不,咱出去走走吧?来了这么久,成天净操心穿衣吃饭了,都没好好陪小嫂嫂出去逛逛,今儿个晚上你可不能拦着我,否则我跟你急!”

宋巍道:“除夕夜大多都在家里守岁,街上不会太热闹的。”

“那我可管不着!”宋芳坚持,“您就给句准话吧,让不让我带着小嫂嫂出去?”

宋巍拗不过她,“还是我陪你们去吧!”

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就这么出去,他放心不下。

“也行。”

宋芳说完,朝宋巍伸出手,“过年了,压岁钱呢?”

“你都多大人了还要压岁钱?”

“我这不是还没出嫁呢嘛,怎么就不能要了?再说了,您是兄长,兄长如父,您给我发压岁钱,不过分吧?”

宋巍问她,“你今年多大了?”

宋芳如实道:“十七,过了子时,我可就十八了,压岁钱要涨价的,您自个儿掂量吧!”

宋巍点点头,“一岁给一两银子,婉婉,把红包给她,免得过了子时,又得涨一两。”

一岁一两,十七岁十七两。

红包早就包好了,是通存通兑的小额银票。

宋芳打开瞧了一眼,愣住,“真是给我的?”

她长这么大,身上连五两银子都没揣过,十七两,对宋芳来说是笔巨款了,哪怕京城物价再高,也还是能买不少好东西。

要知道,撇去补贴和高额养廉银,当朝正三品大臣的正经年俸禄也才二百一十两,她这一拿,就顶了人家一个月的俸银,可不就是笔巨款吗?

见宋巍点头,宋芳乐坏了,收下就急急忙忙送回房间藏起来。

温婉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相公。

小姑子都有压岁钱,那我呢?

宋巍让她伸出手,往她手里塞了个大红包。

温婉打开一看,里面也是银票,有好几百两。

宋巍含笑道:“我留下一小部分应急,余下的全交给你,想怎么花,都随你。”

141、娶妻当娶贤(8更)

想怎么花,都随你。

对于女人来说,这话从相公嘴里出来,怎么听怎么舒坦。

看来相公这是打算把所有家当都交给自己保管了。

温婉面上笑得很甜。

收拾了一下屋子,三人出去街市上逛。

的确如宋巍所说,这个时辰,大多数人都待在家里吃年夜饭,街道上人不算多。

可即便没多少人,也丝毫不影响年味儿。

在天子脚下逛街,宋芳这是正儿八经头一遭,看什么都新鲜,见着热闹就想往前凑。

严格说,温婉也是头一回出来闲逛。

之前每次上街,都只是在胡同小院附近的集市买买菜和针头线脑之类的小东西。

今儿难得走远,来到这么繁华的街道,她的心情本该和宋芳差不多才对。

可她没有。

温婉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大概是待在相公身边久了,沾了他身上的某些特质,所以面对新鲜和诱惑,相较于同龄人,不免多了几分淡然。

反倒是和相公肩并肩在充斥着年味儿的街道上慢慢走着,她觉得特别踏实。

平平淡淡没什么不好,她挺喜欢也挺满足目前的生活状态。

——

长公主一家在侯府吃了年夜饭,没坐多会儿就告辞了。

宽大的马车行驶在灯火阑珊的大街上。

陆晏清觉得闷,撩开帘子透透气,眼睛一瞥,瞅见前头不远处走着一男一女,男子身形笔挺高大,步伐缓慢而沉稳,女子穿了件桃红色小袄,背影纤瘦玲珑,明明看不到脸,站在男子身边,无端让人生出一种小鸟依人的娇软感来。

陆晏清眯了眯眼,这个身影,怎么那么眼熟?

越看,越跟记忆中某个雨天见到的景象重合在一块儿。

他想起来了,是在宁州见到的。

大环山煤矿出事那天,外面下着雨,他站在茶楼雅间,临窗往下看,看到了一个人。

当时觉得眼熟,等他回了京,某回去他爹的书房见到他娘年轻时候的画像,才反应过来。

那个女子的身段跟他娘年轻时候十分相像,尤其是背影,就是不知道脸像不像。

长公主见儿子盯着外面走神,不禁疑惑,“看什么呢?”

陆晏清放下帘子,车厢内光线昏暗,很好地掩盖了他眼底的闪烁,“没什么。”

他不能说,说多了容易暴露,大环山煤矿那事儿,他爹娘至今都不知情。

一旦让当娘的发现自己手上沾了几十条人命,她就算不把他打死,也会亲手把他送进大牢的。

关于这点,陆晏清丝毫不怀疑他娘说得出也做得到。

至于他当初为什么会在几个狐朋狗友的挑唆下跑到宁州去开煤矿,还不就是因为他娘管得严,那段时间他特叛逆,他娘冻结了他所有的银钱,他一气之下就去找朋友琢磨能尽快赚到钱的法子,几人一合计,都觉得开煤矿钱来得最快。

他当时真的只是气他娘不给他钱花,没想过会引来这么大的祸端,一下子害死了几十位矿工。

不过好在已经压下去了,否则要传回京城,他如今哪还能跟爹娘一家三口和和睦睦地坐在马车里?

长公主没再多问,转而看向陆行舟,“上次驸马说要给晏清找个成绩优异的同窗帮他补课,找得怎么样了?”

陆行舟没在长公主跟前提过宋巍的名字,当下也没说被宋巍拒绝了,只是淡淡道:“暂时还没着落。”

陆晏清本来想大骂宋巍几句的,见他爹扔了个冷幽幽的眼神过来,吓得一哆嗦,到喉咙口的话全给咽了回去。

自打那天他娘放话让他爹往后不要什么事儿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他爹就跟领了圣旨似的,对他没以前那么溺爱了。

陆晏清对此很有意见,哪有当爹当娘的合起伙儿来欺负儿子的?

可是一对上他娘,他马上又怂了。

谁让他娘是长公主,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他爹只是个手无实权的驸马爷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

宋巍、温婉和宋芳三人没逛多久就被冻了回去。

京城的冬天实在太冷,呵气成雾,在外头多站会儿,腿脚都开始不利索了。

回到家,温婉趁着灶上的火还没灭,烧了锅热水,三人把冻麻木的手脚都泡了泡,之后才在堂屋火盆边坐了。

宋芳捧了两大碗她前两天自己炒的瓜子和花生出来嗑。

子时将近,外面果然传来此起彼伏的烟火声。

宋芳正想扔下瓜子跑出去看,就听院门被人拍响。

“谁啊?”宋芳嗑瓜子的动作顿住。

宋巍道:“能在这个时候来敲门的,也只有徐家那位少爷了。”

说着,起身去开门。

外头的人果然是徐恕。

见着宋巍,他嘿嘿一笑,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过年好啊,宋大才子。”

宋巍见他身后的小厮一个个手里都抱着东西,有些疑惑,“这么晚了你还过来?”

“过年不放烟火,那多没劲!”徐恕说着,用下巴指了指后头,“瞧见没,专程给你买的,您就给句准话吧,搁哪放?”

宋巍想了下,“胡同外,街道上宽敞,不至于出岔子。”

“得嘞!”徐恕指挥着小厮把烟花全都抱出去摆好,又看向宋巍,“把你家小娘子和宋小妹也叫上,人多才热闹。”

宋巍回屋把这事儿一说,宋芳直接拒绝,“我前不久才跟那个烦人精掐过架,一会儿碰上准没个好,大过年的,我才不想给自个儿找别扭,你们去看吧,我就不去了,继续烤火嗑瓜子。”

“这话可不讲理了啊!”

宋巍还没说什么,徐恕的大嗓门已经从外面传了进来,抱着双臂斜靠在门框上,“这么冷的天,哥们儿跑了大半个京城才找到一家没关门的铺子买到烟花,我图什么?还不就是想着你们头一年来京城过年冷冷清清的不像样,给你们家添点热闹,合着到了你这儿,哥们儿送礼还送错地方了是吧?”

“这话我可没说。”宋芳仰着脖子瞪视他,“是你自个儿说的。”

“行,大过年的,我不跟你掐,给个痛快话吧,去不去?不去哥们儿自己放自己看,碍不着谁。”

“去就去。”宋芳把瓜子放回碗里,“不过你可得当着我哥的面保证,一会儿不准跟我掐,否则我真掐死你!”

“就没见过你这么泼的!”徐恕小声嘀咕一句,扭头出去。

温婉瞧着徐恕和宋芳见面就掐的阵势,又好气又好笑,这俩人上辈子肯定是冤家,否则这辈子哪来的仇,是也掐,不是也掐,没仇都掐出仇来了。

几人到了胡同外的大街上,徐家那几个下人已经准备好。

徐恕走过来,“咱们退远些,免得一会儿声太大,耳朵遭不住。”

宋巍拉过温婉的小手,往旁边挪了几步。

宋芳早就选好位置等着看烟火了。

徐恕一声令下,小厮们挨个儿点火。

嘭、嘭、嘭……

一声接一声地炸响过后,天空中绽开五颜六色。

“真好看!”宋芳仰着小脸,满心欢喜。

她一直想看烟火,没成想头一次竟然是在京城。

“哥们儿这心意送得不错吧?”徐恕凑过来。

宋芳一伸手推开他的脑袋,“德行!”

“喂,咱们先前还说好了今晚不掐的!”

“谁跟你掐了?一边儿待着去!”

徐恕:“……”

他就不该主动示好,什么人那这是?说好的娴静温柔,体贴乖顺呢?

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凶巴巴的女人,娶妻当娶贤,宋小妹这样的夜叉,谁娶了她,准得倒八辈子大霉!

想着,不由得看了眼温婉。

这一对比,徐恕心里就直抽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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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诡瞳灵异文:《御鬼师:尸王宠上瘾》

一句话简介:本文讲述的是一个天才御鬼师应舞阳与千年尸王赢勾之间的那点事。御鬼为主,感情为辅的伪言情真灵异的故事!

小剧场:

十五月圆夜,某只僵尸王异常虚弱。

为了不被他把自己也变成僵尸,舞阳只好带着他出去觅食。

只见两个身影悄咪咪的翻入了某医院的停尸房里。

一个在费力的拉开一个个装尸体的大抽屉,一个则迫不及待的趴上去吸着尸气。

舞阳表示很无力,别的御鬼师,都是到停尸房抓鬼的,她则是带着某僵尸王到来偷尸气的。

愧对祖宗啊!

142、长公主赵寻音,小字芳华(1更)

看完烟火,已经是后半夜,徐恕还要赶回去和家人守岁,就没进小院坐,让人把路面收拾了一下,直接和宋巍道别坐上马车走了。

宋芳意犹未尽地抬眼瞧了瞧半空,附近放烟火的差不多都停了,远处还有响声,只不过隔得太远,他们又没在高处,见不着。

打了个呵欠,宋芳道:“看完一场烟火,我都困了。”

宋巍示意她,“困就去睡吧!”

“还得守岁呢!”

“天太冷了,后半夜你们熬不住。”宋巍说完,看向温婉,目光轻柔,“婉婉也回房好好睡一觉,明天才有精神去庙会。”

宋芳一听年初一要去庙会,睡意退去大半,“啥时候去,一大早吗?”

“看情况。”

温婉这个成天泡在药罐子里的人容易犯困,她想陪相公守岁来着,无奈眼皮撑不住,最后还是跟小姑子一块儿,各自回房睡了。

宋巍一个人守的岁,他也不嫌无聊,坐在火盆边安静地翻着书。

——

昌平长公主刚回到自家府上,宫里就来人了,说是太后请长公主带着驸马爷和小侯爷入宫一趟。

长公主面上没什么情绪,“你去回了太后娘娘的话,就说本宫累了,有什么事,改天再说。”

传话的小公公很是为难,“长公主,您看马车都给您备好了……”

长公主没搭理他,径直抬步往里走。

小公公实在无奈,朝驸马爷投去求救的眼神。

陆行舟看了小公公一眼,“长公主什么性子,太后娘娘比你我都清楚,既然长公主不愿入宫,还是不要勉强她,否则她一生气,再闹出点什么动静来,对大家都不好。”

小公公叹了口气,“太后娘娘也是想着一年见不着闺女一回,好不容易盼到了除夕宴,没成想长公主去侯府了,这才会遣了奴才来请的,驸马爷要是能劝,就帮奴才劝劝吧!”

陆行舟唇边笑意泛着冷,阿音为什么不愿意入宫,太后心里没点数吗?

“我劝不了,劳烦公公回去如实秉明太后娘娘。”

——

寿安宫。

仁懿太后听了回禀,脸色不大好看。

一旁的秋嬷嬷劝道:“长公主难得去趟侯府,兴许真是累着了,要不,太后娘娘还是改日再传召长公主吧?”

仁懿太后呵笑一声,“芳华不是累,是这些年跟哀家离心离德了,她不乐意见到哀家,索性连这皇宫的边儿都不挨了,常年深居简出,久而久之,性子越发孤傲,心思日渐深沉,让哀家这个当娘的都摸不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

昌平长公主赵寻音,小字芳华。

秋嬷嬷听着这话,不知道该怎么接。

仁懿太后看向秋嬷嬷,眼神带着些微的倦色,“秋蓉,你说哀家是不是做错了?”

秋嬷嬷道:“太后始终都是为了长公主好。”

“可她却不这么认为。当年哀家不让她嫁给陆行舟,她怨我,后来哀家让人接她回来,全了她的心愿,给他们俩赐婚,她还是怨我。我们母女二人,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和解了。”

秋嬷嬷问出心中疑惑,“长公主心中的疙瘩,会不会是因为那个孩子?”

当年把赵寻音带回来的暗卫首领说,长公主身边有个孩子,只不过临走前让个少年带走了。

都已经查到了赵寻音藏身的地方,太后要想找到那个孩子的下落,其实并不难。

只不过,那是个不能见光的种,为了皇室颜面,太后当年选择了自动忽略。

若非此时秋嬷嬷提及,她险些都忘了还有这么一茬。

“要真如你所说,芳华心里的疙瘩是因为那个孩子,那么哀家就让人去把她找来。”

——

宫里有长公主的眼线,太后准备暗中让人去查温婉下落的话才出口没多久,就已经传到了长公主耳朵里。

长公主坐在灯下,微弱的烛光衬得她面色阴晴难辨。

外面传来敲门声,是陆行舟。

“阿音,先喝碗醒酒汤再睡吧!”

长公主起身推开门,屋外男人颀长的身影映入眼帘,他手中端了个瓷白小碗,碗里正冒着腾腾热气。

长公主接过小碗,随便吹了吹便仰头喝下,尔后看向男人,“驸马一会儿让人帮我备车,我入宫一趟。”

“阿音先前不是已经回绝过寿安宫的人了?”

长公主垂下眼,“突然改主意了。”

她要阻止太后,但这件事不能告诉驸马,驸马至今都不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

陆行舟没多问,很快让人备了马车。

回来时见长公主已经穿戴整齐,问她,“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长公主撂下两个字就快速出了府。

因为除夕的缘故,宫门落锁晚,长公主一路畅通无阻,直接到了寿安宫。

仁懿太后正准备歇下,突然听到长公主求见,愣了愣,看向秋嬷嬷。

秋嬷嬷也是一脸茫然,完全猜不透长公主这突然改变主意是唱的哪一出。

“更衣吧,来都来了,总不能避而不见。”仁懿太后吩咐。

若是不见,往后又不知得多少年她这个女儿才肯主动入宫了。

一刻钟之后,太后从内殿出来。

一眼瞥见坐在外殿喝茶的赵寻音。

上回见她,应该是在两年前。

她比那时候削瘦了不少,眉眼间的孤冷也越发明显。

“给太后娘娘请安。”

赵寻音屈膝行礼,却不是以公主的立场,称呼生分到让人心凉。

“哀家听先前去公主府传话的人回来说,芳华去了侯府?”

“是。”赵寻音直接承认,“老侯爷回来了。”

闻言,太后眼皮轻颤,握着茶杯的手缓缓收紧。

赵寻音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两处小细节,很快挪回视线,“我入宫来,就是想告诉太后娘娘,谁也别想动我的孩子。”

太后蓦地抬头,眼底有了愠怒,“芳华,你在哀家身边安插眼线?”

赵寻音勾起唇,双眸泛着冷,“十五年前,您不也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吗?否则您是怎么做到深居后宫还能将我从那么远的地方强行带回来的?”

太后握着茶杯的手越收越紧,骨节都已经见白。

但最终,怒火还是没有爆发出来,涌到喉口的那些话,咽回去换成了别的,“芳华不是打小就喜欢陆家那小子吗,十八年前没能让你们走到一块儿,哀家心中痛悔,找你三年,带你回来就是为了弥补你,终于如愿嫁给你心仪的男人,哀家以为,芳华会很欢喜。”

赵寻音看着眼前的生母,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凉。

“十八年前您为了什么阻止我和陆行舟,十五年前又为了什么成全我们俩,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芳华,够了!”

有些话,赵寻音憋了太多年,“我不管你是为了一己私欲,还是为了你儿子的江山社稷,这宫里的是是非非,我都不想参与。我来,只有一句话,谁敢让我的婉婉卷入京城是非,我便跟她同归于尽!”

这话,震慑住了仁懿太后,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赵寻音。

这个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竟然站到她面前说要跟生母同归于尽?

仁懿太后捂着胸口,险些一口气儿没上来,“芳华,你变了。”

赵寻音笑起来,毫不吝啬地夸她一句,“太后娘娘真是慧眼。”

“你……”

“作为生母,您在我最落魄,人生最灰暗的时候,骗我说送我去外头养胎,然后暗中让人在膳食里动了手脚,想让我拿掉那个孩子,等我好不容易逃出去,您又派了杀手一路追随。

我知道未婚先孕不对,他要娶苏仪,孩子就不能留,可那个时候,我需要的不是您的杀伐果断,而是生母对于女儿的关心,可是您没有,不拿掉孩子,您甚至想连我一块儿杀。

逃亡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身在皇家,是不是就不配拥有亲情?

生我的是您,想要我命的也是您。

作为女儿,我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之后,怎么可能不变?

母不慈,您让我如何孝?”

143、同时辜负两个男人(2更)

母不慈,您让我如何孝?

一句话,使得整个大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太后皱起眉头,不认为自己有错,“哀家要真想杀了你,便不会留你到现在。”

“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您要杀了我,上哪再找个既合驸马心意,又能让他心甘情愿交出兵权的女人去?”

太后被她这话激得脾气上头,“芳华,别忘了,你是这大楚朝的公主!”

“公主就不是您的亲生女儿,公主就活该被生母随意拿捏?”

“就算哀家的初衷是为了让你皇兄的江山稳固,为了防止陆行舟功高震主不得不削他的权而给你们赐的婚,可哀家让你嫁的,也是你心仪的男人。”

太后抚着急剧起伏的胸口,面色紧绷,“哀家这么做,既成全了你皇兄,也成全了你。站在生母的立场,哀家自认为已经做到仁至义尽,所以你不必站在这儿咄咄逼人,哀家没亏欠你什么。”

听到这话,长公主转身就走。

那决绝的背影,让仁懿太后齿关紧咬。

——

长公主到了宫门外,发现马车边立着一抹修长身影。

男人等候已久,像是双腿冻得有些僵了,见到她时往前走来,步子显得虚浮,俊朗的面容在宫墙明灯的映照下,轮廓越发坚毅分明,隐隐有着沙场战将的飒飒风姿。

“阿音,没事儿吧?”

到跟前时,陆行舟问了一句,语气低柔。

长公主抬眼看他,男人眉梢眼角的关切毫不掩饰,漆黑的瞳眸里,映出她没什么情绪的那张脸。

驸马会来等,她一点都不意外。

成亲这十来年,他没有哪里做得不好,也没有哪里做得不对。

可她就是没办法释怀。

……

当年和陆行舟有了染,没多久赵寻音便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她满心欢喜,想借此威胁太后同意她和陆行舟的婚事。

苏仪却抢先一步向太后请了婚,要嫁给陆行舟。

赵寻音还没来得及做什么的时候,这俩人即将大婚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她不信陆行舟会这么轻易就背叛自己转头娶别的女人,无奈被太后幽禁,她联系不上陆行舟。

唯有大婚那天,太后才安排了人护送她出宫去看。

赵寻音戴着面纱坐在茶楼临窗的位置,看到了一身喜袍骑在高头大马上准备去迎亲的新郎官,正是曾许诺过非她不娶的陆行舟。

赵寻音失魂落魄地回宫以后,太后告诉她,已经在京郊安排了别庄,会送她去养胎。

赵寻音信了,陆行舟的“背叛”,让她万念俱灰,是那个孩子的存在,给了她希望,提醒着她不能轻生,要活下去,所以她去了别庄。

在别庄险些被太后的人害得落胎,她果断收拾东西逃出去,一路南下,到了宁州。

之后,便碰到了温广平。

婉婉三岁那年,当初死活不肯同意她和陆行舟在一块儿的太后派了皇室暗卫强行将她给带回京城,让光熹帝下旨赐婚,昌平长公主下嫁大将军侯陆行舟。

时隔三年再见到陆行舟,她才知道所有真相。

——苏仪请婚之后,太后私底下威胁陆行舟,赵寻音怀了他的孩子,若是不想一尸两命,就乖乖娶了苏家女。

赵寻音被幽禁,陆行舟见不着她,又怕太后心狠手辣,不得不点头应下,迎亲那天,骑在马背上的人的确是他,但还没到苏家大门前,他就扯下喜袍撂下新娘子跑了。

陆家没办法,不得不让长子顶上。

于是苏仪就这么成了陆行舟的大嫂。

至于陆行舟,他出京以后为了躲避太后追杀,一路逃到边境投了军。

那时候边境战乱,陆行舟又打小钻研兵谋,擅长排兵布阵,凭本事屡立奇功,大胜归京后,光熹帝不得不参照群臣建议封了他大将军侯。

二十万兵权在握,功高震主。

太后这时候急眼了。

为了儿子的江山,她不得不做点什么,于是一个念头滋生,她想到了赵寻音。

太后私下召见陆行舟,问他如果赵寻音回来,他能否上交兵权?

陆行舟回了她一句话,“只要阿音能安然无恙地站在我面前,我便放弃兵权。”

那一年,温婉三岁。

她的外祖母仁懿太后安排了大批量的暗卫,地毯式搜索,终于在宁州平江县找到了她娘亲赵寻音,强行把人带回来赐婚。

新婚夜,陆行舟把什么都告诉了她。

他说,他去边境就是为了等这么一天——手握兵权与太后谈条件。

然而那个时候,她的腹中已经有了别人的孩子。

……

回拢思绪,长公主垂下眼睫,提着裙摆上了马车。

她的生母,以非常人的铁血手腕,让她这辈子同时辜负了两个男人。

一个是温广平,一个是陆行舟。

大婚后,她始终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跟陆行舟好,她会对不住宁州那个男人,可冷待驸马,伤了他,也伤自己。

上了马车,陆行舟将她冰凉的手攥到手心。

宽厚温暖的掌心熨帖在她手背上,让她心中情绪翻涌。

“阿音是不是又跟太后吵起来了?”

这些年,她极少入宫,每次一来,都会因为当年的事跟太后闹僵。

长公主没回答,问他,“晏清歇下了吗?”

陆行舟点头,“来前我还亲自去他房里看过,已经睡熟了。”

她轻嗯一声,“辛苦你了。”

她左右为难,陆行舟也没好到哪去,陆晏清不是他亲生,溺爱吧,怕她认为是蓄意捧杀,严苛一点吧,又怕她觉得是刻意针对。

后爹不好当,尤其是处在他们俩这种境况上。

长公主想到了什么,把手从他温热的掌心抽回来,眼睫低垂,“成亲十多年一直没同房,我没能为你生下一儿半女,驸马遗憾吗?”

“阿音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长公主沉默。

陆行舟轻叹,“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你再如何对不住他,到底还是为他生了个儿子,辛苦把儿子拉扯长大,该弥补的,也弥补了。

这么多年,他不可能一直没娶站在原地等你,阿音,你放过自己吧!看你这样,我好受不到哪去。

你没错,我也不怨他,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儿子我认,并且向你保证,晏清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你试着放下过去,放下心结,我们重修于好,还像从前那样,可好?”

长公主眼圈微红,“怎么可能放得下?”

陆行舟将她拥入怀,手掌轻轻安抚着她的背,“没关系,我相信你只是一时无法释怀,十年我都等了,再等十年又何妨?”

陆行舟的话,让她动容,贴在男人宽阔的胸膛,突然说了句,“我当年怀的那个孩子,她还在人世。”

陆行舟脊背绷紧,看向怀中的妻子,“你……说什么?”

“那是你亲生的女儿。”赵寻音抬眸,与男人对视,“我拼死护住的,我想让她无忧无虑的长大,哪怕日子过得清苦,也不愿她卷入皇家是非,所以临走前,把她搁下了。

这么些年,我一直没打探她的消息,就怕自己忍不住把她接回来误了她,可今晚你跟我说了这些话,我又觉得,不告诉你婉婉的存在,对你不公。

如果你想见她,年后挑个日子,我带你回趟宁州,远远看她一眼。”

突然当上亲爹,陆行舟无法从这天大的惊喜中醒过神来,激动到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抱着妻子的手臂一再收紧力道,却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悄悄湿了眼眶。

——

温婉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光已经大亮,她想起相公昨夜一个人守岁,迫不及待地穿衣下床去堂屋一瞅,宋巍果然还在里面,给祖宗的供饭已经摆好,他此时正在点香。

听到身后有动静,宋巍回头,见是温婉,笑了笑,“怎么不多睡会儿?”

温婉问他,困不?

宋巍道:“还好,每年都这样,已经习惯了。”

温婉让他回房眯会儿,她去做早饭,熟了叫他,早饭过后再去庙会。

宋巍颔首,插上香以后又帮她搬了两筐炭去厨屋才回的卧房。

温婉做好早饭的时候,小姑子起了,一边打呵欠一边朝厨屋来。

见温婉什么都做好了,顿时有些不好意思,问她,“嫂嫂什么时辰起的?”

温婉表示自己也没起多早。

宋芳帮她把早饭端去堂屋,四下瞅了一圈,没见着宋巍,笑道:“三哥该不会昨晚守着守着熬不住,溜回房歇了吧?”

温婉抿嘴笑,指了指供桌上的东西。

宋芳一脸恍然,“那看来是真守岁了,我就说嘛,三哥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不讲信用?”

这突如其来的马屁,温婉,“……”

宋巍其实没怎么睡,随便眯了会儿,精神比先前好些,没等温婉去喊,他就已经洗漱好过来。

宋芳问他,“还有精神去庙会吗?没有就留在家睡觉,我们俩去也行。”

宋巍拉开椅子坐下来,接过温婉递来的粥,看了眼宋芳,“庙会上人那么多,出了事怎么办?”

“那我这个当妹妹的总不能没良心拉着一宿没合眼的哥哥去逛庙会吧?”

宋巍道:“要么,我陪你们去,要么,我让徐恕找人护送你们去。”

掐了这么多回,宋芳对徐恕相当敏感,一听就不乐意了,“这不是过年吗,让外人跟着多没劲那,还是咱们一家三口去吧!”

144、来头不小(3更)

吃了早饭,宋巍去外头联系车马行的马车,温婉和宋芳回屋换衣裳。

今儿是年初一,新年头一天,温婉想着既然要出去玩,就得收拾得体体面面的,于是很大方地把自己带来的首饰摆了出来,让小姑子自个儿挑,要两人一块打扮。

宋芳在家时就知道小嫂嫂的生母给她留了好多价值不菲的首饰,但还是没有亲眼得见来的震撼。

瞅着梳妆台上排排放的簪子、金钗、耳环和玉镯,宋芳吞了吞口水,“我的亲娘诶,陆婶婶娘家到底是干啥的呀,这些首饰也太贵重了吧?”

温婉歪了歪脑袋,她不懂金石玉器,看不出来好不好,相公懂,相公说这些首饰每一件都很值钱。

所以她平时都舍不得佩戴,难得赶上过年,图个新鲜,就全拿出来了。

宋芳眼睛在那些首饰上转了一圈儿,冲着温婉摇头,“我还是不选了吧!”

瞧出小嫂嫂眼里的疑惑,宋芳说:“这些都是上等物件儿,可稀罕了,庙会上人那么多,我要是随便戴出去,万一招贼惦记,趁着人多给我顺了,或者有个磕磕碰碰的,弄坏了一件,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去了。”

温婉在她掌心写:挑哪件,送你。

“送我?”宋芳瞪了瞪眼,脑袋马上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那我更不能要了,这可是你的嫁妆,嫁妆怎么能随便送人呢?”

温婉见她不肯,自己挑了一套同色系的给她,玉镯、簪子和耳环都齐活儿了。

宋芳低头看着掌心里的首饰,顿时觉得有点沉,推送回来,“那个,嫂嫂,我真受不起。”

温婉却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把人往外撵,让她回房自个儿收拾去。

宋芳咬咬牙,行,戴就戴吧,自己小心一点,等回家再摘下来还给嫂嫂就是了。

这么一想,宋芳再看嫂嫂给的东西,觉得轻巧了不少,每一件都精美得让人爱不释手。

温婉换上特地为过年做的浅紫色齐胸襦裙,外罩一件素面褙子,头上簪了海棠流苏金步摇,装扮简单,故而以她娇美的外形,刚好能压住头上的贵气,相得益彰,瞧着赏心悦目。

宋巍联系好车马行的人,刚进院门就看到站在房檐下的小媳妇儿这般打扮,一时愣住。

温婉提着裙摆,绣鞋避开地上的水渍,朝着宋巍走来。

到跟前的时候,仰起脑袋看他,双颊染上羞赧的红晕,似乎在等夸。

宋巍捏捏她的脸,“要不还是把首饰换了吧?否则我都不敢带你出去了。”

一来,是因为原本就姿容不凡的小媳妇儿这一打扮,不管扔在哪都太扎眼了,他不太放心。

二来,她头上的步摇是陆婶婶留下来的东西,就这么戴出去,万一被人认出来可如何是好?

宋巍不敢赌。

温婉不解地看着他:就一支步摇而已,能有什么问题吗?

宋巍想了下,问她,“今天要去人多热闹的地方,婉婉可有不好的预感?”

温婉摇头,没有,一大早起来到现在都挺平顺的。

为免她起疑,宋巍没再提摘了首饰的事儿,尤其是看到推门出来的宋芳也佩戴了一套,他更没法开口了,只是小声叮嘱温婉,“一会儿你就跟在我身边,要有什么不好的,提前说,咱们好避开。”

温婉点了点脑袋,觉得相公今天好像很紧张她的样子。

其实该紧张的是她吧?相公这倒霉命,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大难临头了,人越多的地方,越容易出事。

可如果因为这个就成天待家里躲着,那也太说不过去。

更何况,今儿是年初一,本来就该出去走走。

宋芳撩了撩自己刚上身的崭新裙摆,面上喜滋滋的走过来问宋巍,“三哥,好看不?”

宋巍正想说好看,就被人给截了过去。

“啧啧,难怪老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宋小妹这一打扮,还真有点人模狗样的。”

都不用看人,听声儿就知道是谁,宋芳顿时拉下脸,“哪来的豁牙子?不会说话就别说,省得一开口又无耻又下流,人模狗样这词徐少爷您的专属,别什么人你都往出送,谢谢您嘞,小女子受之有愧!”

“我不是那意思……”意识到一时嘴快说错了话,徐恕尽量放软语气,“我就是想说,你这一打扮,还挺好看的。”

毕竟跟宋巍是亲兄妹,宋巍都能有这样清隽俊逸的一张脸,宋小妹自然也不会差。

只不过,以前没发现她竟然这么好看。

“我自己好看我能不知道?用得着你跟这儿阴阳怪气地损我?”

徐恕深吸口气,把暴躁都压下去,凑到宋巍耳边抱怨,“这真是一个亲娘生的啊?差距也太大了吧?”

宋巍幽幽看他,送出一句话,“今天是你自找的。”

徐恕摸摸鼻子,有些灰溜溜的。

“干嘛来了?”宋巍又问。

徐恕道:“来问问你们今天去哪玩呗,谁成想一来就被掐,看这样子,哥们儿也别瞎掺和了,回家睡觉吧,要真跟着你们跑,我这一路上都甭想安生。”

一张嘴巴就两张皮,横说竖说都是她宋小妹有理。

惹不起,他躲还不成吗?

刚好昨夜守岁一宿没合眼,他也没什么精神出去。

“慢走不送!”

人都还在院子里,宋芳就下了逐客令。

徐恕这人不记小仇,跟人掐过,回头就忘。

一出院门,又恢复了那副见谁都笑眯眯的样子。

宋巍没开口说宋芳什么,这俩人的事儿,他还真管不了。

等他雇好的马车赶来,三人撩帘坐上去,一路朝着最近的庙会去。

——

庙会果然很热闹,进了牌楼,两旁光秃秃的枝丫上挂满了红色的小绣球,从远处看,像开了满树红梅。

再往里走,有人摆摊卖小玩意儿,温婉看了眼,是绣福字的香囊,颜色搭配得很好,针脚也不错,瞧着就精致。

宋芳也看见了,喜欢得不行,一伸手买了两个,她和温婉一人一个。

宋巍接过香囊看了看,将小媳妇儿拉到一旁不拥挤的地方,弯下腰亲自给她挂。

前面不远处有人焚香,香灰飞了过来,落在宋巍肩头。

温婉趁他低头,伸手去拂,手指还没落到宋巍肩头,预感就来了。

她赶紧推了推宋巍,脸色比先前白了几分。

宋巍问她,“怎么了?”

温婉四下扫视,小姑子呢?

看来果然被预感里的人带走了。

宋巍也察觉到了不同寻常,往先前她们买香囊的地方看了看,哪还见得着宋芳的身影?

“婉婉,你看到她去哪了吗?”

温婉在他掌心写:阁楼。

小姑子被人带去了一座很高的阁楼上,至于那地方在哪,暂时不知道。

宋巍见她着急,反倒冷静下来,“别担心,这么短的时间,他们走不远,阁楼应该就在这附近。”

说完,宋巍怕人太多走散,牵住她的手,一面走一面看,终于在湖边找到了那座阁楼,是临水而建的,周围有高大的林木遮挡,从远处不容易看到。

阁楼外,站着不少腰挂佩剑的护卫,一个个神情肃穆,可见阁楼上的人身份非比寻常。

宋巍没办法再往前,眉心蹙了蹙。小妹初来乍到,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怎么会有人刚碰上就把她给掳走?

温婉紧张地攥着宋巍手指,预感里好像是跟小姑子头上的首饰有关,可那些首饰,她也佩戴了呀,为什么她没事儿,就小姑子一人遭殃?

——

此时的阁楼上,端坐在窗边的人正是光熹帝。

他趁着年初一便衣出行,来庙会散散心,没成想会碰上宋巍和他家小娘子,以及眼前这位自称是宋巍他亲妹妹的姑娘。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宋芳脑袋上的钗簪吸引住,本来想过去打个招呼,可一想,今儿个护卫带多了,怕宋巍疑心他的身份,就趁着宋巍和温婉不注意,让人把宋芳带到这边来问话。

“小姑娘别害怕,我对你没恶意,只是想问问,你头上的玉簪子是哪买的?”

宋芳头一回面对不怒自威的大老爷,双腿有些发软,脑袋里一片空白,连大老爷的问话都没听进去,光顾着紧张了。

“小姑娘?”光熹帝又问了一遍。

宋芳醒过神来,咽了咽唾沫,说:“是我们家祖传的。”

光熹帝笑了,“小小年纪就学会撒谎可不好,你照实了说,我不会找你麻烦的,只是单纯觉得好看,想出钱跟你买。”

宋芳两只手交握着,捏得紧紧的,嗫嚅道:“是……是我嫂嫂的嫁妆,她借给我戴的。”

“你嫂嫂?那不就是宋巍的娘子?”

宋芳惊疑,“大老爷认识我三哥?”

光熹帝眉目舒展,“是熟人。”

听到这一句,宋芳高悬的心总算是落下半截。

光熹帝又说:“既然是嫁妆,那我就不方便谈出钱买的事儿了,小姑娘你回去吧,不过你得记住,一会儿你三哥问起,都不能说我跟他是熟人,你就说,是我在寻失散多年的闺女,见你长得有几分像,所以找你来问话的,明白吗?”

不明白。

宋芳问:“为什么?”

既然跟三哥是熟人,为什么怕在三哥跟前暴露身份?

光熹帝道:“因为你三哥嘴巴忒损,上回在宁州落了我面子,我不想见他,也不想他来见我。”

宋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我不说就是了。”

等宋芳下了阁楼,光熹帝站起身,临窗往下看,眼眸微微眯了一下。

宋家这位小娘子,来头不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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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更新完毕^_^

145、劝学(1更)

楚风见光熹帝在沉思,上前问:“皇上,要不要微臣带人去查一查宋娘子的来历?”

光熹帝嗯一声。

要想让宋巍为己所用,就得事先把对方的底细摸清楚。

——

宋芳走下阁楼,意外地见到三哥三嫂等在不远处的大柳树下。

她小跑过去,喊了二人一声。

宋巍问她,“去哪了?”

宋芳怕她三哥怀疑,故作轻松道:“有位大老爷早年丢了闺女,见我长得有几分相像,就让人把我带上去问话了。”

温婉蹙了下眉心,小姑子在撒谎,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巍看向宋芳,“没别的了?”

“真没了。”

说着,过来挽住小嫂嫂的胳膊,顺便避开宋巍略带质疑的眼神,“咱们再去逛逛吧,这才来,好多地方都没来得及去呢!”

温婉见小姑子一直不肯说实话,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宋芳头上和手腕上,所有的首饰都在,那应该没什么事。

既然没事,深究就不应该了,到时候惹得人家兄妹不和,自己这个当嫂嫂的反倒成了罪人。

想到这儿,温婉浅浅一笑,自动将此事翻篇。

中饭是在庙会附近的小饭馆吃的,饭后又继续去没逛过的地方,买了一堆精致的小玩意儿。

一直到傍晚,三人才回到胡同小院。

——

过完年,国子监的休假时间也差不多结束了。

宋巍和徐恕一如既往地按时去报道。

陆晏清死活不去,一大早还赖在床上,说什么都不肯起。

下人们没法儿伺候,只能去请示驸马爷。

陆行舟听说以后,第一时间赶了过来,推门进里屋,见陆晏清没有要起的意思,他拉过凳子,缓缓落座,视线胶着在陆晏清面上,“为什么不去国子监?”

“我不喜欢那个地方,什么人都往里塞,瞅着碍眼。”陆晏清气哼哼地道:“爹,您去跟我娘说说,我还像以前那样入宫去学呗,我可喜欢外祖母给我请的那几位先生了。”

“不行!”

陆行舟态度坚决。

“为什么?”

陆行舟语重心长道:“你娘把你送去国子监,是为了让你学会怎么与同窗相处,遇到事怎么独立处理,冷静处理,而不是一味地依靠你外祖母的权势目中无人,为非作歹,你要理解你娘的一番良苦用心。”

“我理解不了。”陆晏清撇嘴,“娘对我特别严,这也不准那也不准,哪像外祖母,什么都由着我,就算我闯了祸,外祖母也能想法子帮我兜了。

娘从来不会,我做错了她便训我,可见她压根儿就不疼我,除非她同意我还像以前那样去外祖母的寿安宫里玩儿,否则我就不是她亲生的!”

这些话,陆行舟听了心里不好受。

以前不是没想过好好管教一下这个孩子,可他的立场实在尴尬,如今有些话与阿音说开,今后就不必再拘着手脚了。

阿音说得对,太后对晏清好,并非是真的疼外孙,她只是想宠坏陆家子孙,借此来报复陆家,以泄她对老侯爷多年的怨恨。

如果再继续任由下去,这个孩子只会被养成废人。

所以阿音当初才会不管不顾地把儿子从寿安宫里拽出来,送入国子监。

原本还想着跟什么人学什么艺,看到同窗们都在努力,这孩子没准也能受到感染慢慢掰正过来。

谁成想,太后早就把他惯成了小霸王,这一入国子监,三天两头惹是生非,欺负同窗,还威胁人不准告状。

太后打着宠宝贝外孙的名义,让人暗中替他解了不少围,圆了不少祸事,以至于陆晏清有样学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爹娘跟前瞒天过海玩得那叫一个顺手。

要不是上回霍源的事情被人告发,陆行舟都还不知道陆晏清背后犯下的事那么多,他私底下去查,发现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太后让人死死瞒下来的。

眼下听着儿子张口闭口就是外祖母,陆行舟暗暗心惊,他斟酌了一下言辞,缓缓道:“国子监不能不去,这样,往后你每隔三天要能背出一篇文章来,爹便答应你一个条件,如何?”

“我不干!”陆晏清直接拒绝,“爹能做到的,外祖母都能做到,爹做不到的,外祖母也能做到。”

“那若是将来某一天,你外祖母不在人世了呢?”

长公主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吓得陆晏清一个哆嗦,险些从床榻上摔下来。

“阿音。”陆行舟看向她。

长公主的目光直直落在陆晏清身上,等婢女搬了凳子过来,她才顺势坐下。

“晏清,你回答娘的问题。”

陆晏清不敢看长公主,眼神闪烁,偏开头去,嘴巴却犟,“娘胡说,外祖母才不会不在呢!”

“那你说说,是你外祖母能护你一辈子,还是娘能护你一辈子?”

陆晏清闭上眼睛装睡,显然没想搭理他娘。

见他这样,长公主态度放轻,“我承认,你外祖母的确是有本事,权大势大,很多她能给你的,我这个当娘的都给不了。可你想过没?你能享受她的宠爱,是因为她还活着,等将来某一天她不在了,你以前做过些什么,就会被御史台一件一件地翻出来,言官们的那张嘴有多厉害,想必无需我多说你也知道。

到时候,谁来护你?上了公堂,你能把你外祖母从地底下叫上来为你做主?还是你敢保证你那位皇帝舅舅不会迫于大臣们的压力而真对你做出什么来?”

陆晏清不想听,直接拉被子蒙住脑袋。

长公主也不生气,继续说:“十岁之前,娘的晏清是个乖孩子,我说什么你都会好好听。可后来,你慢慢学会了撒谎,你骗娘,说你想入宫去陪皇子赵煦,跟他一块儿在尚书房念书。

其实,你是去了寿安宫,你外祖母那儿,我那时没阻止你,是觉得大人们之间的恩怨,不能牵扯到你一个孩子身上,你外祖母再有不是,她起码还不至于对个孩子怎么样,可我万万没想到……”

陆晏清烦躁地一把扯开被子,瞪着长公主,“不准你说外祖母!”

“好,不说你外祖母,单说你。”

“那我也不爱听!”

“我说我的,你听不听是你的事儿。”

陆行舟很少见她一天之内说这么多话,怕她渴,起身倒了杯水递过来。

长公主接过,喝了一口就搁下,再次看向陆晏清,“你在欺负别人的时候,可能从来没想过,或许将来有人也会一样地欺负你。”

“那没可能!”陆晏清道:“外祖母说,我最大,谁都不敢招惹我。”

“你最大,那赵煦呢?他很快就要被封为太子了,将来是这天下的主人,你说你最大,是觉得大楚江山能改姓陆,还是你没把太子和皇帝放在眼里?”

这番话,已经大逆不道。

陆行舟挥手屏退所有下人,将门关上,提醒了长公主一句,“阿音,仔细隔墙有耳。”

长公主面色坦然,丝毫不惧,“皇帝能号令天下,主宰万民,而你这个被你外祖母封为‘老大’的小霸王,却只能靠欺负别人来找优越感。

没有你外祖母,除了咱们府上的人,你去了外头,能指使得动谁帮你做事?下次见了你外祖母,你就跟她说,你不当老大了,要当也行,让她给你放权。”

陆晏清不懂,“什么权?”

长公主淡笑,“随随便便欺负别人,不是权,是缺德缺心眼儿,一句话能让万民跪地臣服,一声令下能使百万大军上战场,那才叫权。

这些,你外祖母不能给你吧?但她能给她儿子,你的舅舅,她甚至能为了巩固你舅舅的地位,从你爹手中收回二十万的兵权。

所以,你现在还敢说你外祖母对你最好?好在哪,你今儿要能当着我和你爹的面说出个一二三来,今后无论你想做什么,我绝不拦着。”

以前从来没人跟陆晏清说过这些话,以至于他听得有些懵,抬眼瞧了瞧陆行舟,声音明显底气不足,“爹,外祖母真从你手中收了二十万兵权?”

陆行舟含笑点头,“对,因为要娶你娘。”

陆晏清目光复杂地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道:“你之所以能平安出生来到这世上,是你爹用二十万兵权换来的,你好好琢磨琢磨,是你爹为你做的牺牲大,还是你外祖母给你的那点儿小恩小惠大?往后该听你爹的话好好做人,还是想继续被你外祖母宠着惯着,到处去欺负人?”

陆晏清紧抿着嘴巴,一时说不出话。

接下来这番话,长公主的语气十分凝重,“往后不管走到哪,你都别忘了,自己姓陆不姓赵,赵家人想弄死陆家人,就跟捏死蚂蚁一样简单,可陆家人却不能把赵家人怎么样,这就是君臣之别,你再得宠,也是臣,越不过君,越不过你舅舅和你表弟赵煦。

你爹做了那么大的牺牲换来你,你觉得他会害你吗?”

“不,不会。”陆晏清心虚道。

“既然知道你爹不会害你,往后就要好好听话,国子监的课程,你听不懂也没关系,娘给你找个家底清白的地方贡生带你,你不可以再仗势欺人,听到没?”

“可是外祖母才来信让我去她那……”

“不去了!”长公主替他回绝,“你去国子监安心上课,你外祖母那头,娘替你去会会她。”

146、你全家都没家教!(2更)

夫妻俩一番苦口婆心的劝,总算是把陆晏清从床榻上扒拉下来,在府卫的护送下去了国子监。

长公主站在大门前,望着马车远去的背影,眼神有些恍惚。

“要入宫吗?”身后传来陆行舟的声音。

长公主颔首,“其实我倒希望,老侯爷能和我一块儿去。”

“当年我们俩求他求到那份上,阿音甚至以公主之尊给他下跪,他都无动于衷,如今怎么可能主动去见太后?”

长公主垂眸不语。

太后当年极力反对她和陆行舟在一起,根由在老侯爷身上。

这事儿是陆行舟查出来的。

太后被选秀送入宫之前,有个青梅竹马,就是如今的老侯爷。

为了避免入宫为妃,他们俩说好了,老侯爷会在选秀圣旨到梅家之前上门提亲。

可是在老侯爷眼里,古董显然重过女人,所以得了消息说南方有某件前朝珍品出现,他趁夜骑上马就离开京城。

这一去,亲没提,信儿没有。

等他拿到古董回来,梅家那位姑娘早已经入宫成了先帝的女人。

……

“老侯爷是没指望了,我陪你去吧!”

驸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长公主回过神,没拒绝,两人很快备了马车入宫。

没见着陆晏清,太后将茶盏搁在桌上的声音有些重,“怎么着,哀家如今连见见外孙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长公主出声,“晏清学业繁忙,没空入宫,儿臣还以为,母后这个做外祖母的能体谅体谅他。”

话里话外都是讽刺。

太后眼神阴了一下,“合着芳华今儿个入宫,是来跟哀家叫板的?”

“可不敢。”

“这天底下,恐怕没几件事是你昌平长公主不敢做的!”

“您要这么不讲理的话,那我可就有的是话说了。”

“你说!哀家倒想听听,你今儿能不能把大天给说破了!”

长公主往旁边一坐,“我今日入宫就想问一句,你们上一辈的恩怨,能不能不要牵扯我和驸马,能不能不要报复到我的孩子身上来?”

太后幽幽的目光在长公主身上打量了一圈儿,没吭声。

“可能在太后自己心里,您是位好长辈,疼外孙,什么都由着他宠着他。

然而在外人眼里,就成了我们这当爹当娘的不是。

上次国子监贡生霍源那事儿,我相信您听说了,那句‘养子不教如养驴’扎得我心口到现在都还是疼的。

是我没教?还是我没管?都不是,是有人比我会教,比我会管,不管我儿子犯了多大错,她都能替他摆平,甚至是替他瞒下,瞒得密不透风,连我和驸马都不让知道,以至于他越长越歪,后来我再说点什么,他一句都听不进去。

惯子如杀子,对一个教育儿子成功的母亲来说,这个道理您不会不懂,可您却把这种伎俩用在我儿子身上,如此用心,何其恶毒!”

太后看了长公主半晌,突然呵笑,“哀家恶毒?要不是哀家替他瞒着,他做过的事一旦暴露出来,抄了你们全家都不够的!”

“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想危言耸听!”

长公主是真没想吵,太后的态度却由不得她不动怒。

“是不是危言耸听,咱们走着瞧。”

长公主攥紧手指。

陆行舟看了眼面色铁青的妻子,转而对上太后,“阿音今日本来是想和太后娘娘缓和关系的,既然闹成这样,想来也没那必要了。”

“驸马不必替她粉饰太平,她赵寻音翅膀硬了,早就没把哀家这当娘的放在眼里,哪次入宫不是来找哀家吵架的?先前你也瞧见了,是哀家不给她机会缓和吗?是她一上来就呶呶不休,咬着哀家不放,怨不得哀家不近人情。”

长公主看向陆行舟,“驸马,我们走。”

陆行舟还想说点什么,被长公主拽出了寿安宫。

到了皇城门外坐上马车,长公主提起了请贡生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没有眉目,是今年的贡生少,还是驸马瞧不上眼?”

陆行舟说:“倒是看上了一个,就是对方似乎不太乐意。”

“品性如何?”长公主问。

“我找人打探过了,品行端方,背景绝对干净,就是性子太轴,软硬不吃。”

长公主往后靠了靠,轻叹,“给他请位先生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京城这大染缸里,背景干净的找不出几个,一不小心就会被人钻了空子安插眼线进来,太后已经瞒着我们把他惯得无法无天了,这要再来一个,非得把儿子送上绝路不可。

挑来挑去,还是得从相对干净的贡生身上下手,毕竟是同窗,课程都差不多,他们有时候教的比先生还细致易懂。这件事,驸马多费点心力。”

“我明白。”

——

小霸王最近不横行霸道了。

这件事,宋巍是从徐恕口中得知的。

徐恕和陆晏清都是一年级学生,更容易关注到小霸王的动向。

宋巍没觉得意外,娘是长公主,爹是驸马爷,他们家只有一个儿子,若是这样都没办法让孩子学好,当爹当娘的得有多失败?

饭堂内,徐恕咬着喝汤的勺子,有些兴致缺缺,“没有小霸王惹是生非的新消息听着,我都有点儿不习惯了。”

宋巍道:“看来你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被他揍一顿。”

“哥们儿是谁,能让个小屁孩给揍了?”

“让个座。”

徐恕话才说完,就有声音从背后传来。

徐恕一听不对,忙转头,看清楚来人正是陆晏清,手上端着饭堂打的午膳,他眼神变了又变。

“让个座。”

陆晏清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多了几分克制不住的暴躁。

徐恕一瞅旁边明明有空位,小霸王非不讲理,他不乐意了,“懂不懂规矩?哥们儿先来的,饭都还没吃完,国子监又不是你们家,你说让座就让座?凭什么呀?”

陆晏清眼神落在对面宋巍身上,说了句,“我有事找他。”

一听就是来寻私仇的,徐恕更不能让了,坐着不动,他就不信,陆晏清能不讲理到当众打他这个监生一顿。

监生可不比贡生,监生背后,大多都有着厚重的家世背景,关系错综复杂,没准你动了一个,这国子监三百名学生里面就能站出十多个他家亲戚来为他伸张正义。

陆晏清瞅着徐恕那随时准备叫板的姿态,怒气上涌,随后想到了什么,往旁边挪了几步坐下,望向宋巍,“上次我爹跟你说的事儿,考虑得怎么样了?”

宋巍莞尔,“若是没记错,当天在酒楼,我就已经向驸马爷说明了原因,我实在是腾不出太多时间来教小侯爷。”

陆晏清面无表情道:“公主府的医官,可比你在外面随随便便请的大夫厉害多了,你若是答应,我便让我爹把你家娘子接去公主府医治,这样的话,你既能照顾她,又能给我补课。”

宋巍吃饭的动作稍有停顿,“我不明白,国子监三百名学生,为什么非得是我?”

“我也纳闷儿。”陆晏清重重将筷子拍在桌上,怒咬着牙,“国子监那么多学生,为什么偏你一人有那胆子去告我?”

徐恕一瞅这架势不对,赶忙劝道:“哎哎哎,说归说,笑归笑,动手动脚没家教啊!”

像是被针刺到了哪,陆晏清狠狠瞪了徐恕一眼,“你才没家教,你全家都没家教!”

徐恕:“……得,您是爷,您说什么都对。”

他不跟没家教的小屁孩儿一般见识!

陆晏清离开后,徐恕看向宋巍,“你真不怕得罪他啊?”

宋巍语气轻描淡写,“从他盯上我的一天起,我就算不想得罪,也已经得罪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吧?”徐恕又问。

“没打算。”

“……”

——

陆行舟再次找上宋巍,是在年后第一次考试的隔天,国子监休沐。

宋芳出去买菜了,宋巍顿在外面给温婉煎药,院门被拍响。

宋巍以为是徐恕,起身开了门,没料到外头站着的人会是驸马爷,他手上拎着礼盒。

宋巍愣了一下,很快敛去意外,出声问:“驸马爷有什么事吗?”

至于为什么会知道他住处,这种问题犯不着问,人家什么身份,真想查的话,一顿饭的工夫就能查得一清二楚。

“还是上次那件事。”陆行舟态度和上回一样,客气温和,面上带着笑,“宋公子能否再考虑考虑?”

不等宋巍开口,他又说:“如果是因为你家娘子,我保证,能帮你请到医术最高明的大夫,一准让她恢复如初。”

这个条件很诱惑。

宋巍知道,以驸马爷的身份,就算是把太医院的院首请出来给他家婉婉看诊都不成问题。

只不过,伴随着诱惑的,往往还有危险。

陆家人对宋巍来说就是种不定时的危险。

他天生命格特殊,尤其是碰上陆晏清这种人,将来会有多少麻烦事儿等着不难想象。

所以,即便再诱惑,他也得抵制住。

摇摇头,宋巍说:“驸马爷可能有所不知,我只在国子监念一年的书,也就是说,我现在二年级,要在九月秋闱之前把三年级的课程都给学完,学业实在繁重,还望驸马爷能体谅。”

陆行舟笑得慈和,“年轻人有理想有抱负是好事儿,不过,该休息的时候还是得休息,别把自己给累垮了,身子骨不好,做什么都是白瞎。”

说着,瞧了宋巍一眼,“照你家娘子的症状买了补品,怎么着,来都来了,带我去见见?”

147、我家主子,陆氏,芳华(3更)

宋巍想着,驸马爷的性情挺和顺,既然人家诚心诚意上门来,自己便没有伸手把人挡出去的道理。

把院门全部敞开,宋巍道了声请。

陆行舟抬步走进来,四下扫了眼,院子很小,但收拾得利落干净,给人温馨小家的感觉。

陆行舟忽然问宋巍,“你和你娘子之间的感情很好吧?”

宋巍但笑不语,算是默认。

没来由地,陆行舟有些羡慕他。

不受身份所累,没有恩怨牵绊,哪怕日子过得清苦,也能相濡以沫恩爱到白头。

有时候,平平淡淡未必不是种福分。

堂屋里温婉听到说话声,撩帘出来,一眼看到站在宋巍身旁的陌生男子。

他的身量比宋巍略高,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脸廓立体分明,眉宇之间藏着一股子英锐之气。

温婉在打量陆行舟的同时,陆行舟也刚好看到了她。

小丫头生着一双水润分明的眼睛,很漂亮,然而更漂亮的,是那张小脸,细嫩白皙,线条柔软,恰到好处的娇。

见到她第一眼,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宋巍对她不好。

没有十足的宠,一个平头百姓家的小妇人是不可能活出这种滋润来的。

莫名的,陆行舟对她有一种很自然的亲切感,那种亲切感,来自于眼熟。

她的容貌,有几分像年轻时候的阿音,只不过,阿音性子冷,没有宋家小娘子身上那种挨近就让人觉得很舒心的亲和力。

“婉婉,这位是公主府的驸马爷,陆小侯爷的父亲。”

宋巍在一旁介绍。

温婉羞怯地笑了笑,算作打招呼。

陆行舟的注意力却在宋巍对她的称呼上,想开口问,又觉得唐突,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三哥,我今天买了鱼,呃……”

宋芳的声音在进了院门后戛然而止。

她没想到有客人来,心下很不好意思,“那个,有客人啊?我再回去买几个菜吧!”

陆行舟开口道:“小姑娘不必麻烦了,我不留下来吃饭,跟着就走。”

宋芳没了主意,目光在宋巍身上打转儿。

出于对陆家人的抵触,宋巍也没有要留下驸马爷吃饭的意思,冲宋芳点点头,“先把菜送到厨屋去吧!”

宋芳“哦”了一声,低下头,看得出这位客人贵气非凡,她走路的姿态都比平时端正了不少,不想让人因为自己而看不起三哥。

话都说出来了,陆行舟不好再留,主动提出要走,“那你们忙,我就先告辞了。”

宋巍亲自将他送出门,回来的时候见温婉在发呆,问她,“怎么了?”

温婉摇头,她只是觉得那位驸马爷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同寻常。

也可能是权贵们一辈子没见过不会开口的哑巴,所以觉得新鲜,多看了自己几眼吧?

温婉最终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

没再想别的,她用抹布包着,把小炉子上的药罐端下来,自己倒了药喝完就去厨屋帮着小姑子杀鱼了。

——

回府的马车上,陆行舟一直在发呆,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宋家小娘子那张与阿音几分相像的脸容。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朝着某个方向猜,或许,只是因为太过思念那个没见过面的女儿了。

回府后,长公主见他情绪不高,主动问及。

陆行舟犹豫了好久才道:“阿音,我想见见那个孩子。”

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长公主喉口噎了一下,那是他的亲生女儿,不让见说不过去。

只不过,她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出来,整个人看上去还心事重重的样子。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长公主出声问。

“没什么,就是有点想她了,想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她过得好不好。”

宋家小娘子不会说话这事儿是人家的隐私,哪怕阿音是他的结发妻子,他也没道理对她宣之于口。

长公主从他眼里看到了亲生父亲对于女儿的思念和渴望,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点了头,“好,我让人准备一下,挨近这几天就回趟宁州。”

晚上陆晏清回来,听说爹娘要外出,他一个劲闹着要跟去。

陆行舟道:“宁州距离京城可不近,我和你娘此去也不带多少下人,你不怕遭罪?”

乍一听到“宁州”俩字,陆晏清面上血色退去,眼神闪烁了一下,“我……我不去了。”

陆行舟察觉到异样,问他,“怎么了?”

陆晏清抿了抿嘴巴,说:“下人都不带,没人伺候我,我才不去!”

陆行舟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那你就留下来好好念书,等回来了,爹给你带那边的特产。”

“我不要!”关于宁州的一切,他都不想再挨边儿,哪怕只是点吃食。

大环山煤矿事件让他回京以后接连做了几个晚上的噩梦,那么多的冤魂,一个个浑身是血地伸出手要向他索命。

他怕,是真的怕。

“你这孩子,怎么突然之间情绪这么大?”陆行舟纳闷儿。

陆晏清怕当爹的真看出点什么来,借口说不舒服,转身就朝着自己房间跑,进了里屋,把自个儿往床上一扔,拉过被子蒙得严严实实的。

这一夜,他又做噩梦了,大半夜地惊叫着醒来。

守夜的下人听到动静,一人进来问候小侯爷,另一人去禀报长公主和驸马爷。

夫妻俩穿上衣服匆匆赶来,见儿子满头大汗地缩在墙角,身上厚实的寝衣都湿透了,长公主吓了一跳,“晏清,你这是怎么了?做噩梦了?”

陆晏清一看见长公主,不管不顾地就往亲娘怀里扑。

长公主一手搂着他,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嘴里安抚,“别怕,有娘在,没事儿的。”

这不说话宽慰还好,一说,陆晏清就不知哪冒出来的委屈,放声哭了起来。

陆行舟吩咐下人,“后半夜给小公子换上安神香。”

“是。”下人领命照办。

长公主哄了儿子半宿,好不容易等他重新睡着,才和驸马回了正房。

夫妻俩都没了睡意,在桌边坐下。

长公主想到了什么,“我记得前年有段时间,他也是经常做噩梦,会不会是身子哪里出问题了,改天让医官来给他瞧瞧吧?”

陆行舟颔首,“明天一早就让医官过来。”

陆晏清是因为心里藏着事儿,不能说的大事儿,所以偶尔会做噩梦实属正常,医官来给他瞧过,没瞧出什么来,但这话不能直接说,只告诉长公主和驸马,小公子最近过分劳神了,要适当调解,顺便开了两服安神助眠的汤药。

长公主和驸马要出远门,把陆晏清交给了管家,吩咐下学上学都得亲自接送,晚上要按时让小公子睡觉,监督着他不能熬太晚,也别让他出去找那些个不三不四的朋友疯玩。

管家是跟了驸马爷多年的心腹,办事利索,一番保证让长公主放了心。

——

去往宁州的路途中,长公主一再跟陆行舟说,此次回去不是为了认回女儿,只是带他去看,让他到时候一定要克制住不能崩了情绪,婉婉已经在宁州生活了十八年,难得她能与皇家撇清关系,他们做亲生父母的,不该打扰了她的安宁。

天知道陆行舟有多想把女儿带回身边来好好弥补她,可他也知道,妻子说的不无道理,京城是滩浑水,不管是谁,一旦沾上就很难脱身,阿音和太后的关系那么紧张,太后又对陆家恨之入骨。

处在这样举步维艰的位置上,只能尽量维持平衡,突如其来的异数,很可能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到时候陆家一旦生出变故,非但不能弥补那个孩子,还很有可能给她招来横祸。

陆行舟说服了自己,等跨入宁州地界的时候,心情就比刚出京城那会儿平静得多。

夫妻俩在平乡县找了家客栈住下,因为衣着打扮普通,所以并未引起旁人的关注。

长公主作为“已故”的温家二房正头娘子陆氏,是不能出现在下河村的,否则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她让同样乔装打扮过的府卫去下河村温家走了一趟。

彼时温父刚从田里回来,听村长说有人找,就出去瞧了瞧,是个瘦高的年轻人,他并不认识。

温父下意识地生出警惕心来,眯了眯眼,“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府卫走近他,压低声音道:“是我家主子找您。”

“你家主子是谁?”

“陆氏,芳华。”

隔了十多年,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温父不知该作何反应。

片刻后,他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家院门外,周氏正朝这边张望。

“她人在哪?”

短短四个字,温父问得很艰难,声音里透着不敢面对的愧疚。

“我家主子在县城。”府卫说:“您要是方便的话,现在就跟我走一趟吧!”

温父长满厚茧的手指微微蜷了蜷,似在犹豫。

府卫又说:“若是不方便,我改天再来。”

温父怕错过这个机会,一辈子都见不到陆芳华,他深吸口气,“好,我跟走一趟。”

148、我不怨你,你也别怨我(1更)

温父请府卫等他一会儿,他回去捯饬了一下,换了身干净衣裳。

出来时见周氏站在门外瞅着他,“你干啥去?”

温父说:“有点事要去县里。”

周氏皱眉,“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去县城?晚上能赶得回来?”

温父说:“赶不回来我就在县城歇一晚,明早再回。”

“你到底干啥去?”周氏很少见温父把自己收拾得这么体面,连一直舍不得穿的新衣裳都给翻出来了。

她隐隐觉得不安。

温父急着出门,说上几句没了耐性,撂下一句话,“晚饭用不着等我了。”

不顾周氏跟在身后大喊,他坐上府卫赶来的马车,一路朝着平江县城去。

长公主在茶楼里订了雅间。

上了楼,府卫正准备敲门,温父突然叫住他,“等等!”

府卫不解。

温父双手交握,一直没表现出来的紧张情绪慢慢浮现在满是沧桑的面容上,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直到心绪勉强平稳了,才看向府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可以了。”

“叩叩叩。”

短促的敲门声,把雅间内长公主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正准备起身,一旁坐着的陆行舟道:“还是我去吧!”

长公主嗯了一声。

她并没有让陆行舟避嫌。

负了温广平,是事实,待会儿见着人,欠了他十多年的那声对不起,合该当着驸马的面说出来。

陆行舟打开房门,温父一眼瞧见他,是个身形挺拔眉目俊朗的男子,光从面相上看,对方与自己至少相差十岁,至于实际年龄,温父吃不准,毕竟城里人保养的好,他这样的泥腿子跟人没法儿比。

不是说芳华找他,怎么会是个男人?

温父正琢磨自己是不是被骗了,就听到男人平和的声音传来,“里面请。”

说着,男人给他让开道。

温父抬步,刚跨入门槛,目光就被窗边坐着的女子深深吸引住。

那么多年过去,她的容貌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惊艳,只不过比起当年,如今的她少了几分平易近人,哪怕打扮得简单素净,骨子里的疏冷,还是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只一眼,温父就拉回了视线,再没敢看她,低下脑袋,望着地砖。

“芳华,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

温父的语气里听不出怨怼,反倒像是有些对不住她的意思。

长公主抿了下唇,先前想好的说辞,见到人之后就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陆行舟搬了把圈椅到温父身后,语气腔调尽显温和,“坐下说话吧!”

温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缓缓落座。

陆行舟又倒了茶递过来。

温父接过,却没喝,双手握紧茶盏,看得出来是在掩饰心里的紧张局促。

长公主没接腔,雅间里突然安静下来,气氛说不出的尴尬。

陆行舟正打算出声缓和一下,沉默了好一会儿的长公主终于开口说话,“当年一声不吭抛下你和婉婉就走,是我对不住温二哥。”

她没问他这些年来过得怎么样,连句道别都没有,抛下他和三岁大的闺女一走就是十来年,他能过得好吗?

但凡有点良心,这问题就不该出口。

“不,你没有对不住我。”

温父急忙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迫不得已才会流落到这小地方来的,后来照顾你,也是我自愿。以你的身份,离开平江县是迟早的事儿,我早该想到的,只不过当时太年轻,私心重,不成熟,想留你在身边,就没多为你考虑,以至于耽误了你。对不住这三个字,该说的人是我。”

这番话,让陆行舟侧目。

他是个正常男人,又苦等了心爱的女子那么多年,如今与她的前夫正式见了面,要说心里没点想法是不可能的。

陆行舟甚至考虑过,如果温广平蛮不讲理死缠烂打非要阿音留下来,他会如何处理。

但他没料到,对方一开口说的话竟然和自己预想的截然相反。

可换个角度想,以阿音的眼光,她就算是落魄了,也绝不会随随便便找个男人,能让她看得上眼的,哪怕只是个乡野村夫,人品也不会差到哪去。

温父说完,抬头朝着陆行舟看来,“这位,想必就是婉娘的生父了吧?”

他只是老实憨厚,不代表没脑子。

芳华可能让个毫无干系的男人待在屋里听他们聊十多年前的秘密吗?

长公主有些意外,自己都还没开口介绍,竟然先让他给猜了出来。

不过这么一来,倒是避免了许多尴尬。

陆行舟微微颔首,目光温润,“温二哥含辛茹苦把婉婉拉扯长大,我早该亲自登门来看看她的,不管这中间有多少原因,没来便是我的不是。已经在酒楼定了包厢,一会儿咱们好好喝两盅,就当是我为自己的不称职给温二哥赔个礼道个歉了。”

一番话说下来,没出现“生父”这个字眼,也没明着说感谢温父帮他把闺女养大。

这种话,不管用什么样的腔调说出来,都是伤人的。

反倒是赔礼道歉,更容易让对方接受一些。

虽然自己也替他养了十多年的儿子,但这两者不能相提并论,也不存在“抵消”一说,恩就是恩,他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温父又岂会听不出陆行舟话里刻意避开的那些字眼,可见这位“正主”不是个简单人物。

三言两语之间,自己与正主,高下立见。

他心里不是没有失落,但更多的,是高兴。

芳华那样美好的女子,她值得更好的,留在自己身边,等同于折了她的翅膀。

这样融洽的谈话,大大出乎了长公主的意料,欣慰之余,又有些迫不及待,“对了,婉婉呢?她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可曾许了人家?”

虽然她当初是把婉婉托付给宋三郎的,可谁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中途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话聊热了,温父的神情轻松不少,如实说:“婉娘在十六岁那年开春,就已经出嫁了。”

长公主与陆行舟对视了一眼,问:“嫁到哪了?”

温父说:“正是你临走前托付的宋家三郎,宋巍。”

闻言,长公主大松口气,“是他的话,那我就彻底放心了。”

陆行舟脸色微变,“宋巍?”

宁州?宋巍?

是刚巧重名,还是……

陆行舟想到先前在胡同小院见到的那个丫头,心跳控制不住地加了速。

长公主瞧他不对劲,问了句,“怎么,驸马认识?”

当着温父的面,陆行舟不想把话题扯远了,摇头道:“没什么。”

温父看向长公主,“我想知道,你当年怎么就能笃定宋巍会对婉娘好?”

长公主闻言,笑了笑,“在看人方面,我的眼光不会差,人人都说宋三郎是天煞,霉运罩顶,这辈子也就那样了。可我却觉得,他并非池中物,只是时候未到,但凡给他个机会,终有一天,他会做到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你的眼光果然毒辣。”温父激动道:“三郎他自从转运后,一路往上考,已经凭着府考和县考的优异成绩被保送去了京城国子监,婉娘也跟着去了,听说要今年八月底才回得来,你们俩这趟算是白跑了。”

温父这句大实话听在陆行舟耳朵里,无异于一道惊天闷雷,劈得他险些神志不清。

为免失态,陆行舟站起身,借口说去看看酒楼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大步跨出雅间。

长公主看得出来他有心事,但没揭穿,转而看向温父,“温二哥的意思是,三郎他现在就在国子监?”

“是。”温父点头。

长公主面露惊诧,但比起陆行舟内心的震撼来,她的反应不算过分明显。

这些年,她为了不扰乱婉婉的生活,也为了不让自己控制不住把女儿接回去,一直忍着没让人打探她的消息,只是在京城设了眼线,防止太后私底下安排人伤害婉婉。

关于婉婉和宋巍,她是真的毫不知情。

没想到,三郎都已经凭本事考进国子监了。

不管是作为婉婉生母,还是作为三郎岳母,甚至是三郎口中当年的“陆婶婶”,她都打心眼儿里为他高兴。

回过神来,长公主接了温父先前的话,“本来就是专程来拜访你的,没有白跑的说法。”

温父听得出来,她对他仍有愧疚。

“芳华。”趁着陆行舟不在,温父抬眼,正视着长公主,“你走后没多久,我娘为了抱上孙子,逼着我娶了周氏过门,我和她已经有了个八岁大的儿子。是我先对不住的你,往后,你不要再有心理负担了。

他才是婉娘的亲生父亲,你回到他身边是天经地义的,我不怨你,你也别怨我,以前的事,咱们一笔勾销,就当从没发生过。”

长公主眼圈泛红,哽咽好久说了句,“温二哥,谢谢你。”

如果没听到他亲口说原谅,她这辈子可能都没办法解开心里的疙瘩,也就意味着,她和驸马只能做一对形式上的夫妻。

伤了驸马,其实伤的也是她自己,这样的折磨,她煎熬了十多年。

149、让二哥哥久等了(2更)

酒楼隔着茶楼不远。

长公主和温父赶过去的时候,驸马已经点好了菜,正临窗站着,听到府卫说长公主过来了,他写在面上的心事慢慢敛去,回头看着进门的二人,唇边含笑,“坐。”

温父没急着落座,等长公主坐下,他才挑了个对面的位置,把隔她近的那几个空位留给陆行舟。

陆行舟拎起酒壶,给三人都满上,尔后举起酒杯,看向温父,“这第一杯,我先干为敬。”

紧跟着又倒了第二杯,“多余的话,咱们就不说了,全都在酒里。”

温父本来还想问问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和婉娘相认,一听这话,瞬间打消了念头,笑笑之后回敬了陆行舟一杯。

之前在茶楼,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因此这顿饭,基本就是唠家常。

长公主主动提起温顺,问读书没?他们家有两个入国子监的名额,如今还剩一个,温顺要是想,找个机会上京,她可以想办法把名额转到他头上,让他进去好好念上几年,出来考个功名不成问题。

温父摇头,“我那个儿子,打小就熊,先前三郎在的时候,还把他送到镇学去过,可惜他天生不是那块料,没几天就跑回家来了。”

长公主与陆行舟对视一眼。

这么听来,陆晏清和温顺真是亲兄弟无疑了,某些方面,竟然出了奇的像。

“倒是三郎家的元宝。”温父说:“那孩子读书可厉害了,跟他爹年轻时候一个样,芳华若是想让这个名额,倒不妨给他,说不定他将来,比他爹还出息。”

“元宝?三郎家的孩子?”长公主微微皱眉。

掰着手指头怎么数都数不出来婉婉十六岁出嫁,今年十八岁能生出个已经上学念书的孩子。

温父怕她误会,忙解释,“不是三郎亲生,是大郎家的。唉,说起来,大郎夫妻也是没那命,孩子刚满几个月,两口子就双双撒手人寰了,三郎不忍心,把侄子养到自个儿名下,元宝记事以后,一直管他叫‘爹’来着。”

这大气儿喘的,长公主险些给他吓出毛病来,“不是他亲生的就好。”

后娘不好当,她不希望婉婉一辈子看人脸色受婆家委屈。

“那,公婆对她好不好?”长公主又问。

说起这个,温父犹豫了一下,“有个事儿,我先前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说。”

长公主刚落下的心再一次悬了起来,“无妨,有什么话,温二哥只管说。”

“婉娘她……不会说话。”

长公主面色僵住,“怎么可能……当年是我亲自教她说的话,她明明说得很好。”

温父低下头,“是三郎告诉我的,她说你离开那年,把婉娘交给她,小丫头一直追着马车跑,不小心掉进了冰窟窿里,等他把人救上来,小丫头已经昏迷不醒了,之后就高烧不退,烧没了对你这个亲娘的记忆,也烧坏了嗓子。”

长公主一听,心态崩了,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怨我,都怨我。”

“阿音。”陆行舟握住她攥紧的手指,低声劝道:“你当年是被迫离开,这事儿怨不到你头上,等回了京,我会想法子帮她医治好的。”

长公主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陆行舟点点头,“我已经见过婉婉了。”

长公主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炸得反应不过来。

陆行舟说:“我之前跟你提过想请到咱们家给晏清补课的那位贡生,就是宋巍。”

温父欣慰道:“看来你们已经提前打过交道,那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长公主止住眼泪。

驸马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见过了,自己这个当娘的哪还坐得住?

她恨不能立刻插双翅膀飞回京城去看女儿。

陆行舟感受得到她内心的急迫,宽慰道:“别急,温二哥不也说了,他们要八月才回来,如今才正月,早着呢!等咱们回了京,有的是机会。”

长公主伸手摁了摁眼角的泪痕。

前面十多年,她都能克制住不见婉婉,甚至不打探她的任何消息,可如今得知婉婉因为她而失去了说话的机会,她本来就深感愧疚的心更如同被架在火上烤,让她坐立难安。

陆行舟估摸着妻子这会儿也没心情去关注别的了,便吩咐府卫把她先送回客栈,说自己有几句话单独和温父谈谈。

男人与男人之间,总有那么几句话,不方便女人在场说,长公主能理解。

况且这个时候的她的确如驸马所想,满心满眼都是婉婉,哪还有心情顾得上别的?

于是没拒绝,跟着府卫回了客栈。

包厢里只剩下陆行舟和温父两个人,气氛似乎又有些微妙的尴尬了。

温父动筷吃菜,想借此来掩饰下自己的局促。

陆行舟正了正神色,“单独把温二哥留下来,我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也是想同你商议。”

闻言,温父搁下筷子,“你说。”

“当年阿音回京与我大婚的时候,就已经怀了身子。”

孩子是谁的,不言而喻。

温父突然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陆行舟又说了句什么,他都没听进去。

伸手撸了把脸,温父开口:“那个孩子……”

“是个儿子。”陆行舟说:“他叫陆晏清。回京后,阿音一直活在对你我二人的矛盾和愧疚中,始终无法解开心结,我与她大婚这么多年,至今没碰过她。”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温父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懂了,从今往后,那个孩子会是你和芳华的亲生儿子,我不会去找他,更不会主动认他,但我有个要求,你们夫妻俩必须答应我。”

“温二哥请说。”

温父道:“婉娘是我从小抚养长大的,在我心里,甭管她会不会说话,那都是我亲闺女。我可以不认儿子,但你们不能不让我认这个闺女,不能断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

“如你所愿。”陆行舟答应得爽快。

这俩孩子阴差阳错那么多年,对于“亲生爹娘”的认知已经根深蒂固,别说温广平不会主动去认晏清,就是他这个生父,都不能突然出现在婉婉面前说是她亲爹。

有时候,一句话,一个真相,能毁掉一个人的一生。

这一点,陆行舟丝毫不怀疑。

看得出来,婉婉是个心思单纯的小丫头,在她心里,宋巍是相公,温广平是亲爹,亲娘已经不在人世多年。

倘若这个时候有人站出来说是她亲生爹娘,再把当年的真相一捅,她一定会崩溃的。

哪怕只是个路人,都不忍心摧毁小丫头双眼里的那份纯净,更何况,他还是生父。

呵护婉婉的方式有很多种,对他来说,认亲无疑是最愚蠢的。

话说开,隔阂就少了,二人又你来我往地喝了几杯,陆行舟安排人送温父回去。

临走前,准备给他一笔银钱。

温父拒绝了,说儿女们的事,不能扯上钱,一扯就没意思了。

陆行舟早听长公主说过温家日子清贫,他想了下,“温二哥不要钱的话,那我在县城里给你盘个铺面,想做什么生意都随你,就当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若是连这个都拒绝,那你便是成心让我良心上过不去了。”

其实温父也早有开铺子做点小生意的打算,只是苦于本钱不够,婉娘留下来的那几样首饰,他全给藏起来了,一样都没舍得动。

听陆行舟这么说,他只能笑着应下。

温父一走,陆行舟也没在酒楼逗留,很快回了客栈。

长公主正在收拾东西,见他进来,抬头问:“谈得怎么样了?”

陆行舟立在原地,微微抿着唇看她,半晌没回话。

“驸马?”长公主又唤了他一声。

陆行舟压下翻涌的心绪,大步上前,直接将人搂入怀里。

长公主多少也感受到了他的“不对劲”,伸手回搂着他精壮的腰身,侧脸贴在他怀里。

房间里静默良久,陆行舟忽然开口,“阿音往后可能放下心结了?”

长公主抱着他的手臂用力收紧,先前在茶楼才哭过一回的眼眶又开始湿热。

“是阿音不对,让二哥哥久等了。”

这句话,陆行舟从大婚等到现在,将近十五年了,终于听到她亲口说出来,心里不是不感动,只是他已经过了轻易就喜形于色的那个年纪,当下仅用宽厚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她的背。

有些感情,无需经过言语,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小动作,就能让对方感受到那份不同于旁人的暖。

或许是时隔太久,突如其来的敞开心扉,让两个人都有些不适应,迟来的洞房,竟像初初步入婚姻的新人,伴随着喘息缠绵的,是难以启齿的羞涩。

想到要回京处理婉婉的事儿,哪怕意犹未尽,陆行舟也没太折腾她,将人搂入怀里,让她贴着自己胸膛睡。

盘铺子的事,陆行舟办得很利索,和温父交接以后,没在宁州逗留,带上妻子,迫不及待地往京城赶。

150、要孩子,就不能治嗓子(3更)

回京之后,长公主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女儿,央了驸马好久,陆行舟才勉强同意下来。

打听到温婉和宋芳姑嫂俩经常会在胡同外的那条街市上买菜,先前又从温父口中得知婉婉喜欢吃馄饨,于是夫妻俩乔装打扮一番,变成了那条街上买馄饨的老两口。

这天,温婉挎着菜篮子和小姑子一块儿出去。

宋芳眼尖,见到街口新开了一家馄饨摊子,很快跑回来告诉温婉。

温婉一听,肚子很不争气地配合着咕噜噜叫。

宋芳就知道她肯定喜欢,也不忙着买菜了,反正三哥中午不回来吃饭,她拉着小嫂嫂,穿过人群,没多会儿就到了摊子上。

因为是刚开的,还没什么客人。

俩人随便找了张空桌坐下,宋芳朝里头大喊,“老板,两碗馄饨。”

“好嘞!您二位请稍等。”

驸马应声,不着痕迹地从温婉身上拉回视线,朝长公主递了个眼色。

长公主眨了眨泛热的眼睛,很快把两碗馄饨煮出来。

这玩意儿他们夫妻俩真不会,是专程请了人教的,之所以要大费周章开这么一个摊子,也是为了日后方便。

平时交给手底下的人管着,什么时候想闺女了,就能像今天这样乔装打扮来看她一眼。

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上桌,温婉食指大动,拿过筷子就低头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馄饨的味道比之前吃过的都要好,就是让她觉得很不自在。

因为摆摊的大娘一直坐在邻桌看着她。

宋芳也察觉到了,她转头对老板娘道:“大娘,您要放心不下,我们可以先付钱。”

长公主这才惊觉自己方才一直盯着婉婉看,让她不自在了,她忙笑道:“没那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个小丫头吃东西的样子真好看,让人瞧着就很有胃口。”

宋芳爱听这话,“真的吗?”

“那当然了。”长公主道:“老婆子我从来不撒谎的。”

宋芳笑嘻嘻道:“你们家的馄饨好吃,往后我们会常来光顾的,是吧嫂嫂?”

温婉听了,抬起头来,冲着长公主笑了笑,唇瓣上扬,眉眼弯弯,那副模样,的确像极了长公主年轻时候,却又比她多了几分会感染人的亲和力。

长公主心都让闺女给笑酥了,软的不像话,险些没绷住情绪。

婉婉小的时候,见谁都爱笑,那时她还在宁州,最喜欢拉着小丫头软软的小手去街上,给她买好吃的,买花布做衣裳,把小闺女打扮得像个瓷娃娃一样精致好看,村里人谁见了都想抱过去亲亲她的小脸蛋儿。

……

见长公主又发呆,驸马爷适时地咳了两声,让老婆子进去帮忙,有别的客人来了。

长公主“嗳”了一声,转身的时候,忍不住擦了擦眼角。

这一幕温婉没瞧见,只是在离开的时候似有所感地回过头看了一眼,没察觉到什么异样,她也没多想,跟着小姑子一前一后回了家。

——

知道了宋巍的身份,把他请去给陆晏清补课这事儿就彻底不成了,陆行舟没再执着于宋巍,转而请了另外一位家底清白的贡生。

虽然比不上宋巍,但要说给陆晏清这个段位的学生补课,也算是绰绰有余。

不能明着安排医官给温婉看诊,倒也没难住她亲爹驸马爷,人家直接把李太医请到公主府去吃了顿酒,从李太医口中套出温婉的症状来,再把他开的药方子和针灸的穴位要到,让人送去给太医院的院首研究。

王院首看过之后,改善了其中两味药,以及扎针时毫针刺入的深度。

陆行舟把改善过后的方子给李太医,再通过李太医的手去实行。

李太医不知道驸马爷为什么会对宋家那位小娘子如此上心,好几次险些问出口。

陆行舟看出了他的疑惑,为免他胡乱猜疑,只说:“晏清之前得罪了宋巍,公主府理应补偿他们家,可我担心以宋巍的性子不肯接受,所以只能出此下策,还望李太医代为保密,此事万万不可声张出去。”

李太医一脸恍然,保证道:“驸马爷请放心,老夫一定守口如瓶。”

——

光熹帝上次让楚风去查温婉的底细,结果什么都没查到。

御书房内,光熹帝眉头深皱,“怎么可能查不到?”

据他所知,温婉的亲爹是平江县人氏,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而温婉生母早亡,她身上的嫁妆,跟她生母有关。

说白了,要想弄清楚温婉的来历,只能从她生母查起。

然而楚风却告诉他,连暗卫们都查不到?

楚风问:“会不会是皇上多心了?”

光熹帝觉得此事相当蹊跷,按理说,他不会看错的,宋巍妹妹头上戴的那些首饰,雕刻工艺出自内务府。

只可惜,没有很明显的身份标识,所以即便知道工艺不凡,也不能猜出背后主人的身份。

毕竟内务府流向各宫的首饰那么多,诰命夫人以及世家千金们一入宫,得到赏赐的不在少数,这么一算,要想查起,范围可广了去了。

“没准是哪位世家千金。”楚风说:“高门大院里的阴私事不少,妻妾多的人家,甚至不亚于后宫。”

“但愿如此吧!”光熹帝点点头,让楚风撤了人,不打算继续查了。

至于光熹帝为什么会查不到?

一来是因为长公主有先见之明,当年走的时候把重要的那几件全拿走了,留给温婉的都是没办法追溯到身份的安全首饰。

二来,她回京以后可没闲着,为了应付太后和光熹帝,不惜花大价钱培养了一批精英暗卫,专司阻止这对母子伤害她家婉婉,所以不管是太后还是光熹帝,但凡动了念头想查,想伤害温婉,都会第一时间传到长公主耳朵里。

这次光熹帝想查温婉的事,长公主也知道了。

不过她不怕这对母子去查,哪怕太后知情温婉就是她的亲生女儿,只要拿不出证据,随意说出来就是污蔑诽谤。

更何况,虎毒还不食子呢,太后再没人性,总不至于真把自己的亲生女儿赶尽杀绝。

烧了密报,长公主捏了捏有些酸痛的肩。

正巧陆行舟进来,见状,放下养生汤,先给她揉捏了一阵。

长公主顺手端过汤碗,喝了一口,问:“晏清这几日怎么样?”

陆行舟如实道:“算不上太好,但比起从前,规矩多了,国子监那边也没有传出他再惹是生非的消息。”

“婉婉那头呢?”长公主又问。

“根据李太医给的回话,王院首改良过的药方的确管用,他甚至还断言,只要坚持下去,顶多再过半年,婉婉差不多就能开口说话了。”

“能恢复就好。”长公主轻叹,“老了老了,最见不得儿女遭罪,更何况,我欠婉婉整整十五年的母爱,她要是不能恢复,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闻言,陆行舟捏肩的动作一顿,修长的手臂顺势搂住她,“你呀,有时候也该适当依赖我一下,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肩上揽,不累吗?”

长公主闻言,回头冲他笑笑,“我习惯了。”

“我习惯不了。”陆行舟语声柔缓:“前头那十几年,我是没办法。而现在不一样,你选择了我,就该相信我。以前的事,过了就过了,咱们不提,可现在和将来,我要对你负责到底,明白吗?”

“不明白。”她故意摇头,却被他炙暖的眼神感染到,唇瓣不觉弯了弯。

他看她片刻,说:“你笑起来的时候,好像回到了婉婉那个年纪。”

——

生宝宝是温婉目前的头等大事,每次到了月事那几天,她对自己的身体都格外的关注。

然而来京城半年多,肚子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眼瞅着没多久就要回宁州了,温婉想到婆婆,整个人比热锅上的蚂蚁还着急。

七月,已经过了最热的时节。

温婉歪靠在小院里的藤椅上,掐着手指算了算日子,好像超过两天没来小日子了。

她紧张地盼着第三天,第三天没来,又盼着第四天,第四天也没来。

温婉不敢盼了,她可还在一天三碗汤药往肚子里灌呢!

李太医再来的时候,温婉在纸上写,让他不忙扎针,先给她号脉。

嗓子的事儿,号脉本没用,李太医只当她是别的地方不舒服,就按照她的吩咐,仔细给她摸脉。

这一摸,李太医脸色变了。

温婉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宋芳从外面进来,瞧见这一幕,急忙问:“李太医,是不是我嫂嫂哪里怎么了?”

李太医道,“遭了!是喜脉,不过还很微弱,估摸着也就一个月出头。”

宋芳顿时笑了起来,“喜脉,那不是大好事儿吗?您干嘛愁眉苦脸的?”

李太医眉毛都纠结到了一起,好久才道:“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要保住孩子,往后就不能再扎针喝药,也就意味着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瞎,宋娘子的哑疾,可能永远都治不好了。”

宋芳吓了一大跳,“您的意思是,要孩子就不能治嗓子,要治嗓子,这个孩子就得拿掉?”

李太医点头,“是。”

------题外话------

二选一,要啥,你们说吧,只要不寄刀片

151、都依你(1更)

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李太医也没急着走,就在小院里待着,直到傍晚宋巍下学回来。

徐恕今儿也来了,就跟在宋巍身后。

撩帘进堂屋,发现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对劲。

宋巍看向坐在桌边喝水的温婉,眼神带着几分疑惑。

温婉一脸“你别问我你问他们”的无辜样。

其实她已经习惯了不会说话,治不了就治不了,没什么好为难的,必须留宝宝,好不容易怀上,谁说拿掉她跟谁急!

“一进门就见你们哭丧着脸,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徐恕忍不住问。

宋芳抿着嘴巴,显然没打算接腔。

徐恕被掐了几回,长记性了,也没打算招惹她,拿眼睛去瞧李太医,“爷爷,您老总该吱个声儿了吧?”

李太医左右为难地看看温婉,又看看宋巍,唉声叹气道:“都怨老夫,事先忘了给你们小两口提个醒儿,在医治期间不能要孩子,得,这下几个月的治疗功亏一篑,全白折腾了。”

宋巍这一听,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再看向温婉时,目光就有些复杂。

温婉神情坦荡地回望着他。

宋巍已经三十岁,男人在这个年纪,会格外的注重家和孩子。

虽然嘴上不说,可他心里有多想要个亲生儿子,温婉比谁都清楚,所以她笃定了李太医给出的选择题压根儿不用想,相公肯定站自己这边,选择留下宝宝。

沉默了会儿,宋巍从温婉身上拉回视线,问李太医,“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吗?”

“没有。”李太医直接摇头,“宋娘子现如今刚有身子,月份小,先前喝的药多多少少有些影响,但影响不算大,老夫再开一剂保胎药调上一段时间就能保证平安无事,可这么一来,她剩下的疗程就不能再继续了,否则会伤到胎儿的。”

李太医话完,堂屋里又是一阵沉默。

就连一向话痨的徐恕都难得的安静下来,只是时不时地抬眼瞧瞧宋巍。

这种时候,谁都没办法开口劝宋巍是“保大”还是“保小”,不管保谁,总要牺牲一个。

宋芳没法面对这样艰难的抉择,干脆直接起身回了屋。

徐恕找个位置坐下,说了句,“不管如何,宋巍,你可得想好了再开这个口。”

李太医也附和,“没错,是该好好想想。”

温婉觉得不用想,相公一准儿和自己一样,在意这个宝宝的到来。

可她没料到,他一出口就是,“让婉婉继续医治吧!”

徐恕腾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宋巍,这可是你三十岁以来的第一个孩子,万一是个儿子……”

宋巍接下来的话,让徐恕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说:“我才三十岁,婉婉也年轻,孩子没了,往后还有的是机会生,可如果失去这次医治的机会,我怕自己会遗憾一辈子。”

这话,让徐恕所有的劝慰都变得无力。

他早该想到的,宋巍那么疼宠他家小娘子,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孩子而耽误她的后半生?

可是……

徐恕又转眸看看温婉,目光尤其在她小腹流连了片刻。

男人能有几个三十岁?宋巍晚婚,到他这个年纪,孩子真的是可遇不可求。

嘴上说着还年轻,谁知道没了这一个,下一个又得等到什么时候?

徐恕越想越纠结,抓了把脑袋,他烦躁地道:“算了,我不掺和,你怎么想的,自个儿拿主意吧!”

他一转身,也打开帘子出去,想透透气。

堂屋里只剩宋巍、温婉和李太医三人,气氛并没有因为少了一个人而缓和多少。

李太医没办法像宋芳和徐恕那样直接撂挑子走人,他必须留下来确认宋巍的选择,后面才好着手准备,是落胎,还是安胎。

宋巍一脸坚定,显然没打算再改主意,是铁了心要拿掉宝宝了。

温婉气呼呼地背过身去。

宋巍见她这反应,似笑了一下,转头对李太医道:“天色不早,老先生先回去吧,明天我会给您一个准确的答复。”

李太医点点头,“那你们好好商量,老夫今儿就先告辞了。”

“您慢走。”

这一次,宋巍没有亲自送李太医出门,让徐恕给代劳了。

徐恕把人送上马车,想到了什么,隔着帘子问:“爷爷,今儿个要换了您,会怎么选择?”

李太医回答他的,只是一声长叹。

手心手背都是肉,动哪都得流血都得疼。

这是个无解的选择题,搁谁身上谁头疼。

——

堂屋,窗缝里漏进夕阳一角,照在温婉所坐的位置上。

她紧抿着唇,眉心皱得难看。

宋巍拖过凳子,缓缓在她身旁落座,伸手去握她的小手。

温婉不让,身子侧个方向,避让开来。

宋巍跟着挪个方向,目光锁定在她的小脸上,含笑问:“婉婉生气了?”

温婉垂下眼睫。

这不明摆着吗?她不同意!不同意!她要留下宝宝!

十六岁出嫁,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年半,她不能还没有孩子。

就算不是为了应付婆婆,她也打心眼儿里舍不得自己的骨肉就这么被残忍地拿掉。

哪怕还没出生,也是一条小生命,他怎么忍心?

宋巍看她片刻,开口,“我不是不想要孩子,只是比起孩子来,我更想还你一个完整的人生。我三十,你十八,未来还很长,关于孩子,我们有很多种可能,但关于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一旦错过,很可能就再也恢复不了了。”

作为一个刚得知自己有了身孕的准娘亲来说,温婉的侧重点无疑会是孩子,哪怕相公是为了自己好,她也没办法苟同他的决定。

所以这场谈判,以温婉的沉默而告终。

不管宋巍说什么,她都不做任何回应。

——

这一夜,宋巍几乎没合眼,他侧过身,看着背对自己而睡的小媳妇儿,那刻意远离他的背影似乎都透着要定了宝宝的倔强。

他伸出手,想把人往怀里搂,温婉似有所感,提前往里挪了挪。

宋巍:“……”

徐恕总说他性子轴,其实算下来,他还不及小丫头一半。

别看平时娇软,倔起来的时候,连他都没辙。

白天他什么话都说了,可她就是不听,甚至仗着自己不会说话,干脆来个没反应。

要说孩子,他比谁都想要,白天得知她有身孕的时候,他内心的狂喜无人得见,可随之而来的,是李太医的提醒,二者只能择其一。

当时李太医才问完话,他几乎是没有犹豫,心里就有了答案。

治疗已经进入最后阶段,眼瞅着马上就要成功了,如果这个时候突然放弃,等同于放弃了唯一的机会。

他盼了那么久,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因为孩子给耽误了。

没有哪个亲生父亲能残忍到对自己的骨肉下手,可如果非要选择的话,他还是宁愿做一次罪人。

——

天快亮的时候,宋巍才闭上眼眯了会儿,没多久,隐约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撑开眼皮一看,是温婉起来了,似乎在收拾东西。

宋巍一个激灵,睡意散去大半,掀开被子下床穿鞋,走到温婉旁边把她手里的包袱拿过来,“怕我欺负你,想跑路?”

温婉才不爱搭理他,她要回去,婆婆肯定会喜欢小孙子的,有婆婆护着,他就不敢逼她落胎了。

见她整张小脸都写满了倔强,一副“不留下宝宝你这辈子都别想我搭理你”的架势,宋巍真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来,终究妥协,“算我输了,你要留下宝宝,我都依着你,但你别做傻事让我担心,好不好?”

温婉看向他的眼神带着质疑。

宋巍无奈失笑,“难不成你还想我指天发誓?”

温婉真有那意思。

宋巍没照做,倒是长臂一伸,把人搂入怀里,下巴搁在她发顶,嗓音略低,“明知道我舍不得,你还真会掐我软肋。”

温婉得意地挑挑眉,她一个当娘的,掐他一把来保护自己的孩子,过分吗?那绝对不过分!

宋巍低头看她,“我答应你留下宝宝,那你还没答应我呢,还跑不跑了?”

温婉将他手中的包袱抢过来,站到衣柜边,一件一件地放回原处。

宋巍见状,总算是放了心。

天已经亮了,他要赶着去国子监,走前去拍了宋芳的门,让她早起给温婉做顿有营养的早饭,又让温婉去睡个回笼觉。

宋巍一宿没睡,其实温婉也差不多,当了娘的人安全感太低,就怕自己一觉醒来,肚子里的宝宝没了,所以她一直提防着宋巍。

这会儿终于得机会再躺回去,她几乎是沾床就睡,直到宋芳把早饭做好来喊,她才撑着起来洗漱。

饭桌上,宋芳问她,“我哥昨晚跟你谈得怎么样了?”

温婉正在吃蛋羹,闻言动作停了一下。

宋芳又说:“都让我给你做有营养的早饭了,是不是打算留下孩子?”

温婉点点头。

宋芳面上大喜,“真的呀?”

温婉有些不理解小姑子此时的兴奋从何而来。

按理说,自己好不了,就没办法去鸿文馆,那她也跟着去不了了,她不该感到难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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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没良心的,真寄刀片了╭╮

152、假成亲(2)

宋巍到国子监的时候,徐恕早等着了,见他双眼下有青晕,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没睡好。ξ菠↓萝↓小ξ说

“还没考虑好怎么选择?”徐恕问。

宋巍说:“我想让她恢复,像个正常人一样能说说笑笑,可她坚持要孩子。”

“所以呢?”徐恕好奇这俩人谁先对谁妥协。

宋巍没回答,但面上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徐恕忽然笑了起来,“我就知道,肯定只有你对她妥协的份儿。”

宋巍不答反问,“难不成换了你,打算一直僵持下去?”

他家小丫头什么性子他清楚,再不松口,人家来个说走就走,到时候他上哪找人去?要真出了事,他想后悔都没那机会。

徐恕沉默了会儿,说:“那得看我家娘子什么人了。”

性情温顺的,肯定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要换成宋小妹那样的,他没准真会跟她杠下去。

两人找位置坐下吃早饭的时候,宋巍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徐恕咬了口蒸饼,嘴巴里含糊不清,“什么事儿,你只管说就是了。”

宋巍道:“我下个月就得回去准备乡试了,打算把我妹妹留在京城。”

徐恕瞬间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让宋小妹进鸿文馆?”

宋巍颔首。

婉婉已经没办法去,不能因为她而耽搁了小妹,都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再不学点东西,将来真的很难挑选到条件好的夫婿。

“可是这有点儿难度啊!”徐恕说。

鸿文馆和国子监一样,对入学的女学生也是有要求的。

宋小妹一不是京城户籍,二不是官宦千金,鸿文馆对她来说,门槛太高了。

“所以我才想请你帮忙。”

宋巍是铁了心要把宋芳送入鸿文馆,就他目前的人脉来说,能帮得上忙的,只有一个徐恕。

徐恕心中为难,不是他不肯帮,而是以他爹的官阶,他们家只有一个名额,已经给他十二岁的妹妹留了,爹娘肯定不会同意让出去的。

凭他自己要想弄到名额,除非成亲。

成了亲,他就是单独的一房,他的女儿有一个名额,可以先让给宋小妹,至于往后他家真生了闺女,再想法子就是了。

宋巍见他发呆,缓缓开口,“帮不了也没关系,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徐恕道:“不是帮不了,就是可能要等我一段日子。”

入鸿文馆的规矩,宋巍不是没听说过,见徐恕直接应下,他略有疑惑,“你真有办法?”

徐恕神秘一笑,“这不是马上要秋闱了吗?我趁着那段时间告个假把亲成了吧!反正我爹娘也早就催了。”

宋巍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你是为了得到那个名额的话,我看还是算了,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可不是儿戏,你先想好了再说。至于我妹妹,就先不去鸿文馆了,我争取考上举人中个进士,只要重新赐了出身摆脱农籍,入鸿文馆的机会就大了。”

徐恕提醒他,“想得倒是挺美的,咱先不说万一你考不上进士怎么办,就光说说你妹妹的年龄,她是十八,不是八岁。今年乡试,会试和殿试都在明年,就算你能考中,最早也要明年四月才能被赐进士出身,那个时候她已经十九岁,再去鸿文馆耽搁一两年,出来后嫁给谁?”

宋巍没说话。

“当然了,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她同意和我假成亲,只要名字上了我家族谱和户籍,名额自然就到手。”徐恕又说。

宋巍接过他的话,“等她学完再跟你和离另外找个人嫁了?”

徐恕掩饰性地咳了一声,显然也知道这办法不太行得通。

姑娘家名节大过天,就算是假成亲,就算婚内他们俩啥事儿没有,她终归是占了他嫡妻的名头,往后和离了,择婿的范围更小。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是没辙了。要不,你给她请几个女师傅在家教教?”

宋巍摇头,“让她去学堂,不仅仅是为了让她学艺,还要学会如何与人交际相处,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改变她骨子里某些狭隘的思想。自己请师傅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这么一来,可能达不到我想要的效果。”

要想脱胎换骨,就得先“洗精伐髓”,让她多接触上层人,甚至是慢慢融入那个圈子,思想观念才会逐渐有所转变。

——

晚上宋巍回去把这事儿跟宋芳一说,原本以为她会像以往那样听到徐恕的名字就跳脚,没成想她直接沉默了。

宋巍不知道宋芳在想什么,但看得出她不想说,就没再逼问。

宋芳心里很矛盾。

这段日子她每次出去都会找机会向人打听鸿文馆。

就算没进去亲眼瞧见过,鸿文馆也早已经成了她心目中最神圣最向往的学堂,做梦都想去里头学艺念书。

然而现在三哥告诉她,没有名额进不去。

她心里堵得慌。

不是不知道以自己的出身条件够不着鸿文馆的门槛,可她就是莫名的不甘心。

所以听到三哥说和徐恕假成亲能弄到名额之后,她没有第一时间急着回绝。

因为鸿文馆对她的诱惑力实在太大,就好像三哥他师父,能为了一件老古董不吃不喝跋山涉水。

只要能入鸿文馆,某些东西她不是不可以牺牲。

可是想归想,宋芳却没跟谁倾诉,徐家到底是将军府,也算是高门大户,门第观念是肯定有的,徐恕或许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她随便那么一听就是了。

将军府,她可高攀不起。

至于鸿文馆,去不了就去不了吧,顶多以后少想几回就是了,总能忘了这茬儿。

——

长公主和驸马从李太医嘴里得知了温婉的最新消息。

当听到温婉为了保住孩子坚决不恢复嗓子的时候,长公主眉头深深拧在一块儿。

陆行舟问李太医,“没有两全的法子?”

李太医道:“驸马爷要不信,大可去问问王院首,他能有法子那最好不过,若是没有,那便是真没辙了。”

陆行舟没耽搁,很快让人去请教了王院首。

王院首的回答和李太医一样,两者不可兼得,只能保其一。

陆行舟脸色不太好看。

任谁都没料到婉婉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怀孕。

马上就要当外祖父外祖母,他们本该高兴才对,可如果孩子是牺牲婉婉一辈子开口说话的机会换来的,他们当爹当娘的不会好受。

为此,陆行舟亲自带着人跑了很多地方,不管是外头药铺里的坐诊大夫,还是走南闯北的游医,他都找了。

他们给他的答案,出了奇的一致。

失声十年以上还能医治本来就已经是奇迹了,如今还怀了身子,没人能做到两者兼得。

陆行舟回到公主府的时候,瞧着妻子面上的期盼,他都不忍心告诉她结果。

长公主却已经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答案,“所以,婉婉一旦要保住孩子,她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是吗?”

陆行舟不想回答,可最终,还是点了头。

长公主深吸口气,像是在宽慰自己,“没关系,至少,宋巍没有因此而嫌弃她,不是吗?”

这种时候,陆行舟再说别的都是徒劳,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你说的没错,宋巍从来没有因此而嫌弃过她,这就很好。婉婉虽是咱们亲生,她的后半辈子却是要和宋巍一块儿过日子的,只要枕边人不嫌弃她,我们做父母的,该感到欣慰。”

这番话,成功安慰到长公主。

她面色有所好转,但还是惆怅,“只是苦了婉婉了,小小年纪就遭罪。”

——

被她娘担心小小年纪就遭罪的那位,自打说服了相公留下宝宝,每天好吃好喝好睡,过得那叫一个逍遥自在,没觉得哪里苦。

只不过她最近发现小姑子有点儿不对劲,常常手上做着事情就开始走神发呆。

温婉寻着机会问了宋巍。

宋巍告诉她,是因为去不成鸿文馆。

温婉问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宋巍说:“也不是没有,就是有些麻烦。”

随后,宋巍跟她解释了徐恕乐意帮忙,又说了具体怎么帮。

温婉听完,直甩脑袋,嫁给徐恕显然是不成的,先不说小姑子和徐恕俩人见面就掐明显不对付走不到一块儿去,就光说徐恕的家世,人家就不能够瞧得上小姑子。

宋巍沉默片刻,开口:“这就是我只在国子监读一年书的原因,要真照着别的学生那样读个两三年,我会把小妹的年龄拖大了,我不想她嫁回乡下,自己就得为她挣个体体面面的出身。”

温婉理解相公的想法,可来国子监的这半年多,他为了能在秋闱之前学完全部的课程,常常大半夜的还在书房熬着,已经把自己逼到极限了。

要是再继续这么下去,他早晚非得把自己累出一身病来不可。

——

这件事出现转机是在半个月后,徐家老太太突然病倒,念叨着自己大限将至,想在死前亲眼看着大孙子成亲。

153、装聋的老太太(3更)

徐恕今年二十岁,这年纪比起宋巍来不算大,但比起其他娶亲早的来说,也不小了。√菠々萝々小√说

家里不是没给他安排过议亲,只不过没哪次成的,久而久之,他也烦了。

甚至于,为了躲避议亲,他心甘情愿到国子监来读书。

在国子监,陆晏清那样的人是稀缺品种。

徐恕他们班上,监生和贡生都有,大家基本都是埋头苦学,很少有惹是生非的,徐恕虽然学得不好,不过时间久了受到感染,再加上有宋巍这个成绩优异的榜样见天儿在跟前晃,他就算德行再不好,也慢慢有所转变。

他爹徐光复早发现了,自打他跟着那个叫宋巍的贡生补课以后,不仅能自己写文章,就连说话行事都跟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可见进步不小。

徐光复去年便说过要请宋巍吃饭,只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

这次听说宋巍就要回宁州准备乡试了,他主动提出来,让徐恕把宋巍和他家小娘子以及小妹都带回家吃顿饭,算是徐家答谢宋巍这么久以来对徐恕的帮助。

人家把话说到这份上,宋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特地跟宋芳商量了一下,还告诉她,乐意去就去,不乐意去不勉强。

宋芳想了一下,说去。

宋巍适当地提醒她,“将军府不比咱们家,到了那边,尽量不要和徐恕发生冲突。”

宋芳点头说知道了。

回答得很平静,瞧着也不像是口是心非的样子。

宋巍没再说别的,趁着徐家还没来接人,出去给温婉买橘子。

她害喜,老想吃酸的,一时吃不到嘴里就难受得想挠墙。

除了给温婉的酸橘,宋巍还买了去徐家的礼品和给老太太的补品,再回来时,徐家马车已经停在胡同小院外。

徐恕刚从里面挑帘下来,见着宋巍,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宋巍瞧瞧天色,“怎么这么早就过来?”

徐恕挠头道:“我娘听我说你家娘子怀了身子,非让我早早把人接过去,说是给她传授点儿经验。”

温婉怀孕,婆婆隔得远,亲娘没法儿过来照顾,小姑子又是个未经人事的,她自己对这方面更是一窍不通,的确需要有个人帮着引导引导。

宋巍听了,心中感激,“有劳了。”

徐恕抱着手,后背靠在马车上,“我就不进去了,免得待会儿一言不合跟宋小妹再掐起来,回家还得挨我爹的训,你去把她们俩带出来吧!”

宋巍轻嗯一声,抬步进院。

温婉等酸橘等了好久,见宋巍才回来,噘了噘嘴,双眼染上埋怨。

宋巍解释道:“徐恕来了,刚刚在外面跟他聊了几句,他说现在就得接人过去,橘子先不吃,一会儿去车上给你剥,可好?”

温婉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哪里等得及,自己摸了一个出来,三两下去了皮就往嘴里塞。

宋巍闻着那味儿都觉得能酸掉牙,偏偏她吃得津津有味,那一脸满足的样子,让他莫名的也想跟着尝一口。

——

宋芳已经收拾好换了新衣裳,跟着宋巍和温婉出院门的时候一眼瞅见马车边的徐恕,记起了三哥先前的提醒,又很快拉回视线。

马车十分宽大,坐四个人都还有不少空间。

车厢里,宋巍安静地给温婉剥着橘子,那冲鼻的酸味儿刺激得徐恕直想打喷嚏。

终于忍不住掀开车帘子朝着外面打了两个喷嚏再回头,还是没人说话。

徐恕憋不住了,“我说,你们倒是吱个声儿啊,去我们家吃顿饭有那么严肃吗?”

目光尤其在宋芳身上转了一圈儿,“宋小妹,你之前不是挺能说会道的,怎么这会儿也不吭声了?”

说实话,她不开口跟他掐,他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宋芳懒洋洋地看他一眼,还是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宋巍把剥好的橘子递给温婉,拿出帕子擦了擦手,很自然地将话题转开,“你们家老太太的病情怎么样了?”

徐恕提起这个就叹气,“病情倒是有所好转,但终究是年纪大了,耳朵背,说点儿什么她也听不见,下人们都不好伺候。”

他没好意思说老太太耳朵是听不见,嘴巴特能说,每次一见着他,催婚跟催命似的,他娘这段日子为了婚事忙得焦头烂额。

——

到了将军府,徐恕先带宋巍几人去见过他爹娘。

成绩优异的学子,到哪都能成为关注,宋巍也不例外,他入学考试跳级的事儿,大将军徐光复早听说了。

如今终于见着本人,大将军面露欣赏,连夸了宋巍几句,说他年轻有为,此次乡试场上必能一考即中。

对于别人的夸赞,宋巍从来都是不骄不躁的态度,客套了几句主动提出要去探望老太太。

徐恕的娘徐夫人亲自将几人带到了后院老太太住处。

老太太这会儿正被下人们伺候着喝药,见到徐恕进来,后面还跟着个俏生生的丫头,眼睛顿时亮了,“大孙子,这是孙媳妇儿吧?”

徐夫人尴尬了,忙解释,“老太太您误会了,这不是孙媳妇儿,是来咱家做客的客人,恕儿的朋友。”

老太太扯着嗓子问儿媳妇,“你说啥?我听不见。”

徐夫人无奈,“得嘞,一到关键时刻您这耳朵是真好使。”

转头望向宋芳,歉意道,“宋姑娘,我们家老太太年纪大了,耳朵背,说话也糊涂,你就当她开个玩笑,别往心里去。”

徐夫人话还没说完,老太太的拐杖就打到她腿上了,喘着气道:“怎么着?咒我老糊涂呢?”

徐夫人:“……”

不是说听不见吗?

老太太这会儿精神得很,指挥着徐恕上来给她磕头,让拉上孙媳妇儿一块。

徐恕往她跟前跪了,抬头解释:“奶奶,孙媳妇儿还没过门呢!”

老太太掏掏耳朵,“说的什么玩意儿,大点儿声。”

徐恕:“……”

他就不该让宋芳进这个屋。

见老太太那一脸热情的样子,徐夫人只好把目光投向宋芳,小声说:“宋姑娘,你就当陪着恕儿做场戏,让我们家老太太高兴高兴,算是帮我一忙,等过会儿出了这屋,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你看成不?”

宋芳没急着说话,先看向宋巍。

宋巍说:“你已经十八岁,有些事不必过问我,可以自己拿主意。”

宋芳点点头,慢慢走到老太太跟前,和徐恕并排跪下。

老太太脸上都乐出了褶子,直夸孙子眼光好,“哎呦,这仔细一瞅,还真有夫妻相。”

说着,扭头望向儿媳妇。

徐夫人附和,“人家马上就是小两口了,能没点儿夫妻相吗?”

“这话我爱听。”老太太乐呵呵道。

徐夫人心说那可不,不爱听的,您那耳朵它自动就给挡在外头,听不见了。

温婉觉得徐家这位老太太特逗,瞧她这精神头,最起码还能活个十年二十年,一点儿也没有大限将至的样子。

为了孙媳妇儿,老太太是真能演,尤其那双耳朵。

老太太看着徐恕又问:“什么时候生个胖崽儿?”

徐恕答不上,拿眼睛去看他娘。

徐夫人打圆场,“瞧您这心操的,恕儿都还没把人娶过门呢!”

看着老太太那样子,八成又“听不见”了,徐夫人觉得心累。

徐恕有个表妹,那姑娘打小就喜欢徐恕,长大了更是一心想嫁过来伺候他。

本来嘛,她和将军都觉得小姑娘不错,亲上加亲也没什么,结果那丫头到老太太跟前过了一眼,就被拍下去了,老太太死活不让,说瞧着不顺眼。

怎么个不顺眼法,老太太没说,她这当儿媳的也不好问,只能顺着老人家的心意来。

这回可倒好,家里来了客人,人家听着老太太病了,好心过来瞧一眼,这一眼倒让老太太给瞧顺了,装耳聋装傻,愣是把俩人给扭成一对儿。

徐夫人是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们家,因为将军是草莽出身,对于门第观念没那么重,倘若这姑娘真和恕儿两情相悦,就上门提亲娶过来也没什么不好,关键是没那回事儿啊!

恕儿要真喜欢她,早说了,能等到现在吗?

更何况,这姑娘许没许过人家,有没有意中人,他们全都不清楚,能干那不靠谱的事儿吗?

没多会儿,下人过来传饭。

徐夫人忙吩咐徐恕带着宋芳他们几个出去吃饭。

她没急着走,要留下来给老太太喂饭。

老太太今儿心情特别好,吃了几口就夸那姑娘,说一看就是个心眼儿实的,会过日子。

徐夫人没接腔。

老太太又催她,抓点儿紧把婚事给办了,要是能在大限之前见着重孙子出生,那她走得也安心。

徐夫人道:“您哪,身子骨硬朗着呢,见天儿把那几个不吉利的字眼儿挂在嘴上,也不觉得膈应。”

老太太抿了抿嘴巴里的饭,“我活了一辈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看人能没点儿准?大孙子那什么表妹,娇生惯养的,嫁过来指不定谁伺候谁呢!”

徐夫人心说那您也不能见一个就胡乱给人点鸳鸯谱啊!

“小芳就挺好。”老太太又说:“一看就是吃过苦的孩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孙子心性不成熟,合该找个成熟的给他操持操持家里。”

徐夫人:“您说的都对。”

154、婚前协议(1更)

温婉他们在饭厅坐了好一会,徐夫人才赶过来。ξ菠↓萝↓小ξ说

早听徐恕打了招呼温婉不能说话,徐夫人便只是简单问候了一下,等吃完饭单独把她请到一边去,跟她说了一些孕期该注意的东西。

有人教,温婉自然虚心学,一条一条地都好好记在脑子里。

俩人出来的时候,宋巍已经被大将军请到前厅去了,偏厅里只剩宋芳和徐恕年仅十二岁的妹妹徐嘉。

徐嘉性子内向不爱说话,坐在那儿和宋芳大眼瞪小眼。

徐夫人的目光在宋芳身上停了停。

这姑娘模样生得倒是俊,比徐恕他表妹还好看,就是不怎么说话,或许是头一次到将军府,觉得陌生不敢说话。

要说老太太糊涂吧,她看人的眼光还真是没得挑,可要说她不糊涂吧,这丫头是第一次来徐家,什么底细都没摸清楚,老太太非把人家和恕儿拉郎配对。

收了视线,徐夫人缓缓落座,瞧着天色不早,吩咐下人把徐嘉带回去睡觉。

偏厅内只剩徐夫人、温婉和宋芳三人。

温婉不会说话,能与徐夫人聊天的自然只有宋芳。

徐夫人想起先前老太太院里的事,面上再一次露出歉意来,“宋姑娘,刚才多谢你替我们母子解了围。”

宋芳扯扯嘴角,“夫人也说了,做戏而已,我不会当真的。”

来徐家之前,为了能拿到入鸿文馆的名额,她动过和徐恕假成亲的念头,可来了徐家之后,尤其是见到他们家老太太,她所有的念头都灰飞烟灭了。

人家老太太是诚心诚意想要个孙媳妇儿,自己目的不纯,将来让老人家知道了难免伤心。

那么缺心眼儿的事,她不能干。

“你今年多大了?”徐夫人突然问。

宋芳坦然道:“十八。”

十八岁,早该到了出嫁年龄。

徐夫人“哦”了一声,“许了哪户人家?”

宋芳脸颊微热,搁在膝上的手指紧张地收了收,摇头,“还没呢!”

徐夫人准备再问,有下人进来在她耳朵边悄悄说了几句。

她站起身,让宋芳坐着喝茶,说自己有点事处理,去去就回。

跟着便抬脚跨出门。

徐恕等在花园里,见她娘出来,终于松了口气,“娘,您快去应付应付奶奶吧,就刚才这工夫,把我叫过去一通叨叨,说得我头都大了。”

徐夫人问他,“又是让你成亲的事?”

“除了这个,她老人家还能有什么新鲜事儿?”

徐夫人瞪他一眼,“那你应下来不就是了,过两天娘再帮你张罗张罗,你告个假回来把婚成了,省得老太太三天两头地念叨。”

“这回您可算错了。”徐恕说,“人家认定了就要刚才那姑娘,我肠子都悔青了,就不该带她来见老太太。”

徐夫人微皱了下眉,“行了,如今说这些没用的也解决不了问题,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老太太。”

徐恕点点头,回前厅去陪宋巍。

徐夫人径直去往老太太的院子。

老太太今儿精神头不错,都这会了还没困,正由下人们陪着逗弄鸟架上的鹦鹉。

见徐夫人进来,老太太看她一眼,“孙媳妇儿走啦?”

徐夫人点头说走了。

她怕自己说没走,老太太又让人过来陪她说话。

他们家老太太如今是天事地事全不管,张口闭口孙媳妇儿。

“那你也别闲着,抓紧的让小两口把婚事给办了。”

徐夫人正准备点头,老太太又说:“日子我都瞧好了,下月初一就挺不错,黄道吉日。”

徐夫人倒吸口气,下月初一,距离现在可就几天的时间。

“孙媳妇儿我也看准了,除了小芳,谁都别想进这个门。”

徐夫人头疼地揉揉额角。

那是他们家客人啊!就见过一次面而已,老太太到底是哪来的死心眼非得认定人家当她孙媳妇儿的?

——

哄乖了老太太,徐夫人再回来的时候,宋芳和温婉还坐在偏厅里。

被老太太那么一搅和,徐夫人看宋芳的眼神都有些不好意思。

这姑娘的大致情况,她先前问了几句,知道她还未曾婚配,可人家毕竟是头一次来徐家,又是以客人的身份,自己贸然开口的话,说不准会把人吓坏,可如果不开口,待会儿走了,下一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见。

听恕儿说,宋巍就快回宁州了,宋芳是他妹妹,肯定也是要跟着回去的。

徐夫人想到这茬,情绪有些不稳定,斟酌了好久,还是开口,“那个,宋姑娘,你觉得我们家恕儿怎么样?”

“啊?”宋芳没想到徐夫人会突然这么问,满面讶异。

徐夫人一瞧她的反应,果然是吓到了,她忙笑着解释,“我就是觉得吧,恕儿能和你们走这么近,想来你们几个人之间的关系挺不错的。”

当着人家亲娘的面,宋芳哪敢提俩人见面就掐的事儿,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徐夫人还想再说,徐恕又派人过来了,说找她有事情商量。

于是徐夫人再次扔下这姑嫂俩,去了外头花园里。

“恕儿找我什么事?”徐夫人问。

徐恕说:“娘,我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您听听,要觉得可行,我一会儿就单独跟宋小妹商量。”

“什么办法?”

徐恕说:“是这样,宋小妹呢,她一直想去鸿文馆念书,可她不是京城户籍,她哥哥又还没考上进士,拿不到名额。我是这么想的,让她和我假成亲……”

徐夫人一听到“假成亲”三个字,当即不悦,“要成就来真的,什么假成亲,你糊涂了吧?”

“不是,娘您先听我解释啊!”

“解释什么?”

“奶奶不是非得让我娶她吗?人家宋小妹未必就乐意啊,可是她想入鸿文馆,咱们给她个机会不就是了。条件是让她和我假成亲,也就是应付应付奶奶那头。对内,她是我媳妇儿,对外,她是我表妹,咱们不办婚礼,到奶奶跟前做做样子就行了。”

徐夫人陷入沉思。

徐恕道:“娘,这可是儿子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您要觉得不妥,得,您自个儿去应付奶奶吧,我是懒得管了。”

眼瞅着儿子要撂挑子走人,徐夫人忙叫住他,“倒也不是不可以,就是,人家姑娘能同意吗?”

徐恕一听有戏,挑挑眉,“能不能同意,还不得全看我这张巧嘴?”

徐夫人嗔他一眼,“德行!”

徐恕想到宋巍还在前厅,“那我就先回去了,不然一会儿爹又得埋怨我待客不周。”

——

宋巍几人离开将军府之前,徐恕把这事儿先单独跟宋巍说了。

宋巍听得眯起了眼,“对内你们是夫妻,对外她是你表妹?”

徐恕点头,“既成全她去鸿文馆的机会,也哄了我们家老太太开心,还不会让外头人知道坏了她的名节。哥们儿这办法绝吧?”

宋巍道:“我不太放心。”

他一走,小妹便是孤身一人留在京城,小妹性子直,和徐恕本来就不对付,要真成了假夫妻,万一哪天让大将军和将军夫人瞧不顺眼受了委屈,他这个当哥哥的又不在,谁给她撑腰?

徐恕就知道宋巍不会直接点头同意,“你要真不放心的话,咱们可以约法三章,我保证不碰她,不欺负她,不让她在这个家受委屈,够意思了吧?”

宋巍看他一眼,“口说无凭。”

“哥们儿是那么不讲信用的人吗?”

宋巍说:“你去找她谈吧,她要能点头,我便没二话。”

“这可是你说的啊!”徐恕转身,飞快去往偏厅,也是单独找了宋芳。

宋芳听了他的提议,皱皱眉,“我不干!”

答案完全出乎徐恕的意料,“为什么呀?”

宋芳横他一眼,“对内咱是假夫妻,对外我是你表妹,横竖都是你一张嘴说了算,我一个弱女子,上当受骗我找谁哭去?”

“合着这事儿咱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了是吧?”

“也不是没有。”宋芳抬了抬下巴。

“哎哟姑奶奶,您这大气儿喘的,什么条件,说吧,只要能满足,我尽量满足您就是了。”

宋芳说:“咱们得定个协议,让我三哥当见证人。”

这绕来绕去,还不就是约法三章的事儿。

“行,谁让您入了我们家老太太的眼,这会儿您说什么都是圣旨。”

宋芳看他一眼,心里窃喜。

她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么顺利,徐恕的爹娘显然是十分重孝道的人,否则也不会为了哄老太太开心同意这么荒唐的事。

不过如此一来,她去鸿文馆的事就有着落了。

婚前协议是当着宋巍的面立的,内容跟徐恕说的那三条大同小异,只不过更细致了而已。

徐恕原本也就没想着跟她做真夫妻,婚前协议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存不存在,关系都不大。

但有一点,他郑重申明,“我可得事先说好了,既然是夫妻,甭管真假,往后你都得住到将军府来,否则让我们家老太太戳穿了,大家面儿上都不好看。”

宋芳说:“只要你能做到协议上的这几条,我肯定没意见。”

她也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虽说是各取所需,可说到底,也算是徐家帮了她一把,该配合徐恕做的,她会尽量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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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了个闹钟,原本是打算昨晚十二点起来码字的,结果一觉睡到五点oo

155、胖乎乎圆嘟嘟(2更)

宋芳来了徐家一趟,直接把“终身大事”给定下了。

回到家,温婉都还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她原本以为,这俩人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去的,掐成这样还能做一家人,虽然是假的,也足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

宋巍打来热水给她泡脚。

怀孕之前,基本都是温婉在伺候他。

怀孕之后,尤其是确定了要留下宝宝,宋巍对她越发的上心。

厨屋地滑,若非有必要,他都不让她进。

温婉脱了鞋袜,将双足泡进木盆里。

哪怕白天没走多少路,这么泡一泡,还是让人觉得通体舒畅。

宋巍坐在一旁,早把擦脚的毛巾准备好,看着她又说:“徐家不办婚礼,这么一来,就不必惊动爹娘,到时候回了家,婉婉可一定要保密,不能让二老知道了这件事。”

尤其是当娘的,要听说闺女跟人假成亲,一准气个半死。

温婉乖巧点头,心中觉得好笑,其实就算她想说,公公婆婆也看不懂。

在那个家,她能说上话的就只有元宝和相公。

——

“婚事”定在八月初一,徐恕向国子监告了假,说家里有事。

徐家对外没什么大动静,只在老太太看得到的地方拉了红绸,放眼瞅去,一片喜色。

徐恕坐上马车来胡同小院把宋芳接走,到了徐家的时候,管家让人象征性地在大门外放了两挂鞭炮。

老太太身体还没好全,徐夫人说她不宜去人多热闹的地方,就留她在自个儿院里,明儿一早大孙子和孙媳妇会来给她敬茶请安。

老太太坐在窗边,支着耳朵听了半晌,觉得有点不对劲,问嬷嬷,“怎么没听到迎亲锣鼓的声音?”

下人们都是提前得了将军和夫人指点的,一个个配合得天衣无缝,听了老太太问话,当即回道:“您老耳朵背,怕是没听着,迎亲的锣鼓声早过了,这会儿新郎官和新娘子正在喜堂里拜天地呢!”

老太太“哦”了一声,跟着又叹气,“老了老了,耳朵也不好使了。”

——

宋芳进了将军府,徐夫人早让人把她的房间给收拾出来了,为防老太太搞偷袭检查,安排她和徐恕一个院儿,不同房,另外给她量身定做了好几身新衣裳,钗环首饰都是新添的。

宋芳坐在梳妆台前,有婢女给她梳头,她望着眼前一排排的首饰,只觉得眼花缭乱,比做梦还不真实。

长这么大,她只考虑过自己不嫁回乡下,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入了高门大户将军府,虽然荣华富贵都只是一时的,还是让她内心小小地震撼了一把。

婢女给她梳的,是妇人发髻,早先就说好了,在将军府梳妇人头,等去了鸿文馆再梳姑娘头。

刚捯饬好,徐恕就来了,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圈,看得宋芳浑身不自在,挥手让婢女出去,问他,“你来干啥?”

徐恕道:“哥们儿是来提醒你,虽然我爹娘提前打点过府上的下人,你还是不能大意,甭管老太太在不在场,对我爹娘的称呼都得喊顺了,免得一个不小心露了馅,老太太要不高兴,将军府上下都别想安宁。”

宋芳点点头,说知道了。

徐恕再次打量她,眉梢往上挑了挑,“还别说,这么一打扮,不说话的时候真有点我媳妇儿的样子。”

宋芳伸手拧他胳膊,“找别扭是吧?”

“喂喂喂!说归说,你能不能别老动手动脚的?”徐恕疼得龇牙咧嘴,揉着被她拧疼的地方,嘀咕,“这又没出府,你本来就是我媳妇儿,刚还跟你打招呼呢,一回头又给忘了,哥们儿很怀疑,你到底会不会演戏,能不能演好啊?”

宋芳瞅着他,“我看你就是成心想占我便宜!”

徐恕轻嗤一声,“要不是为了哄乖老太太,就你这样泼辣的?还占便宜呢,哥们儿平时都懒得搭理你。”

他理想中的媳妇儿,必须温柔如水贤良大度,想揉就揉,想捏就捏,绝不能是宋小妹这样的!

“你快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宋芳一面说,一面伸手把他搡出来,“要不是为了进鸿文馆,谁吃饱了撑的上赶着搭理你?”

徐恕站在外面,听到房门“嘭”一声响,重重关上了,他对着里头大喊,“不是洞房花烛夜吗?让你家相公睡大街啊?”

一旁小厮好心提醒道:“少爷,您的房间在隔壁。”

徐恕踹他一脚,“哪都有你,一边儿待着去!”

——

成亲是假的,第二天给公婆“敬茶”也就随便做做样子,最主要的,还是老太太那头。

一路上还在互掐的俩人见到老太太,马上成了恩爱小两口,徐恕看她那眼神是要多温柔有多温柔。

宋芳后背一阵恶寒过后,也装模作样地回望着他。

老太太见状,心下满意,笑呵呵地接了宋芳给她端来的茶,问她在婆家头一夜住得习不习惯。

宋芳未经人事,听不出话里的深意,又怕自己一不小心说漏嘴,只点头说都挺好。

老太太又看向徐恕,“大孙子,姑娘家身子娇贵,你别太欺负她。”

徐恕也没听懂,嘴里直喊委屈,“谁欺负她了?奶奶,这可是您亲自掌眼的孙媳妇儿,就是借孙儿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欺负她呀!”

老太太一听大孙子怂成这样,连洞房花烛都委屈了自个儿,不免对他有些同情,可话又不好说得太过,咳了咳,让大孙子先出去,说有话跟孙媳妇儿讲。

徐恕一脸纳闷地推门出去,站在外头等。

屋里,没有大孙子在场,老太太说话就方便多了,拉过宋芳的手,说新婚夜的那条帕子她看了,挺好,又说女人在床上不宜太强势,柔软一点更能得男人疼,还让他们抓点紧给生个胖崽儿。

宋芳长这么大,头一次听到这种话,羞得面红耳赤,只能尴尬应下。

等出了门,面上的红晕都还没退去。

徐恕的视线刚好就落在她两颊的酡红上,心中生疑,“奶奶都跟你说什么了?”

宋芳没搭理他,大步往前走。

徐恕“喂”了一声,“只要没出府,你相公还是你相公,再不搭理我,信不信我……”

宋芳转过身来,“干嘛?”

“我就想知道,奶奶跟你说的什么,我怎么就不能听了,有这么区别对待的吗?”

宋芳一阵无语,“您都二十岁的大爷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要照你这么说,奶奶还不能跟我说点儿私密话了?”

徐恕摸摸鼻子,表示无辜。

不怪他幼稚,实在是长这么大都没沾过女人,当爹的年轻时候打仗三天两头受伤,不想儿子走他的老路,所以把他保护得太好。

比起宋芳这个早熟的“穷人家孩子”来,在人情世故方面,他的确是太过稚嫩。

宋芳又往前走了一段,忽然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去鸿文馆?”

徐恕道:“新生入学是在秋闱之后,再等等吧!”

宋芳又问:“那你书房里的笔墨纸砚,我能不能用?”

在此之前,他们家用得起笔墨纸砚的只有三哥宋巍,那些东西精贵,她从来是连沾都不敢沾的,今早起床的时候见他们俩的院里就有个书房,她心里一阵火热。

徐恕想到什么,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这就是你求相公的态度?”

宋芳扭头就走。

爱给不给,要她求他?办不到!

虽然闹了不愉快,但没多久,宋芳还是稳稳当当地坐到书房里了,让婢女找了一幅字帖出来,她临摹了一早上。

跟着宋巍学认字的时候,她没怎么用过毛笔,字倒是认得,就是写的不好看,如今提起笔来,发现自己写的字笔画怎么都捋不直,胖乎乎圆嘟嘟的,像个球一样。

研墨的婢女好几次见了都忍不住想笑,但终归是给憋回去了。

宋芳也没觉得哪里不妥,写好的就给晾在一边,继续写。

出门的时候忘了收起来,下晌徐恕去书房瞧见,先是愣了一愣,没多会儿就捂着肚子笑得打跌,问婢女,“这是少奶奶写的?”

婢女说是。

“这位姑奶奶是真有才。”徐恕笑完,亲自把那几张纸卷了起来,准备带去给宋巍瞧瞧。

见着宋巍的时候,徐恕没说那字是宋芳写的,只是让他欣赏欣赏。

宋巍什么反应都没有。

徐恕忍不住问:“你不觉得能写出这字的简直是个人才吗?”

宋巍想都不用想也能猜出来肯定是宋芳的手笔,他不咸不淡地看了徐恕一眼,说:“能放任媳妇儿把字写成这样,那位当相公的得多无能?你觉得呢?”

徐恕:“……”他觉得自己被雷劈了。

宋芳的字,乍一眼看上去的确是挺好笑的,只不过,比她这个圆的宋巍早就见过了,他家小媳妇儿学字的时候,那叫一个“多才多艺”,什么形状的她都写得出来。

当初他也是当着温婉的面不敢笑,等她出去了,才扶额失笑。

如今回想起来,其实婉婉写的那些字还挺可爱,只不过人家现在学好了,写得端正又清秀,再想见到当年那又圆又胖的字体,怕是这辈子都没指望。

156、回乡(3更)

摆平了宋芳的事,宋巍就开始准备回乡了。

离京之前,温婉又去街口那家吃了碗馄饨,宋巍陪着去的。

长公主一开始看到宋巍还犹豫,可是一想闺女马上就要走了,她这个当娘的不能不跟她说句话,于是趁着小两口还没吃完,走过去笑盈盈地望向温婉,“闺女,你怀身子了吧?”

温婉听到声音,吃馄饨的动作停了下,抬眸看向长公主。

虽然不能说,可母女连心,想也知道她肯定在问自己为什么会知道。

长公主乔装过的面上笑意加深,“老婆子我是过来人,自然一眼就能瞧出来。”

温婉冲她笑了笑。

长公主又问:“闺女,我能不能坐下和你聊会儿天?”

温婉点点头,只要不嫌弃她是哑巴不能开口就好。

长公主往围兜上擦擦手,挨着温婉坐了下来。

因为宋巍就坐在对面的缘故,她始终微微侧着脸,怕被认出。

对于这位热情过头的老板娘,宋巍心底的确掀起了疑惑,甚至觉得她好像有点儿眼熟。

可是仔细想了想,又确定没在哪见过,这才打消了刚浮起的念头。

——婉婉都没出现预感,可见老板娘的靠近没有恶意。

不会说话这么多年,她身边的人大多疏远她,真正在乎她的少之又少,能得个陌生人这样关心,想必婉婉心里是有所触动的。

长公主当然不知道宋巍的所思所想,她伸手摸了摸温婉的小腹,笑问:“满俩月了吗?”

温婉喝了口汤,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位大娘格外的亲切,也算是为数不多的没有因为她不会说话就疏远她反而愿意跟她打交道的陌生人之一。

正如宋巍所想,被人问及宝宝的时候,哪怕只是很简单很简单的几个字,还是让她心绪翻涌。

那种感觉,就好像拥有一个陌生人的关切,她便拥有了这世上所有的爱,包括已经不存在十多年的母爱。

的确很让她触动。

长公主跟她说:“前三个月是关键,一定要好好注意,尤其是出远门,坐车不能太颠簸,吃食不能太随便,头几个月营养好一点不怕的,能吃就吃,别太亏着自己。

夜里要盖好被子,不能着凉,有了身子的女人,生病很麻烦的,否则不能喝药,病得太厉害了还会影响孩子。

太冷太烫太辛辣的都别吃,为了孩子能平安出生,该忌口的就得忌口,等孩子落地了,想怎么吃都成。”

比那天在将军府徐夫人说的还细致,温婉心里感激,也暖和,只是除了笑容,她回应不了这位大娘别的。

长公主想到她为了腹中孩子宁愿放弃开口说话的机会,忽然就哽咽了,嗓子眼仿佛卡着什么东西,不上不下,堵得她难受。

怕自己失态让对面的宋巍看出破绽,长公主眨了眨温热的眼眶,推说自己要进去忙活,先一步起身离开。

宋巍已经吃完,见温婉有些愣神,低声开口,“婉婉?”

温婉搁下筷子,表示自己吃饱了。

宋巍颔首,起身去付钱,因为先前的事,目光难免在老板娘面上停留片刻。

长公主伪装得太成功,以至于宋巍压根想不起来记忆中有这么个人,于是很快挪开视线,嗓音温醇,“我家娘子不会说话,我替她谢过大娘方才的关心。”

长公主微微一笑,“那闺女是我这儿的常客了,每次来都安安静静的,我挺喜欢她,看出她有了身子,多嘴跟她唠叨几句,你们不嫌我烦就好。”

宋巍没再说别的,转身走到温婉旁边,伸手将她扶起来,动作显得小心翼翼。

长公主瞧在眼里,觉得欣慰,她当年的确没看错人。

——

考虑到温婉怀着身孕路途中需要多休息,速度也不宜过快,宋巍提前了将近一个月走。

马车是徐恕给安排的,车夫也是专程找来的,对京城到宁州的路很熟,每天都能掐着时辰在天黑之前赶到能投宿的地方。

温婉是头胎,害喜严重,这一路上吃了吐,吐完没多会儿又饿,折腾得够呛。

每次一到临近街市的地方,宋巍都会要求车夫停下,然后下来买新鲜水果,全照着温婉喜欢的酸味儿买。

温婉瘫在马车宽大的座椅上,无精打采。

从来不知道,怀孕竟然这么难受,肚子里的小家伙大概也是感应到了爹娘要回家,兴奋得直折腾她。

温婉现如今是甜蜜与难受并存。

既高兴宝宝的存在,又被害喜弄得成天打不起精神。

好在宋巍照顾得细致周到,从吃食到沐浴穿衣,全都经了他的手,温婉不用再操心什么,心情不至于太烦躁。

到宁州,已经是八月下旬,错过了中秋。

宋巍在临走前就已经给爹娘来过书信。

信上,宋巍并没说温婉怀孕的事,想到家再给爹娘一个惊喜。

宋婆子只知道三郎两口子要回来,但具体是哪天,她也没个准,于是每天都拉着三丫去村口坐上一阵。

甚至有几天,出村好远,在田埂边晒了一天的太阳,傍晚都没见着儿子儿媳归来的身影,才慢吞吞地回去给老头子做饭。

今儿个也碰巧,宋婆子去谢姑妈家串门了。

宋巍他们到门口的时候,院门紧紧锁着。

倒是马车的出现引来不少村人围观,见是宋巍回来,一个个激动得像捡了金子。

“三郎,你这出去一趟是发了吧?马车都坐上了,混得可以啊!”

“三郎,啥时候乡试,考举人有没有个准?”

“三郎,我老丈人家也想挂,你给加个名额呗!”

“三郎……”

一群人叭叭说个不停。

温婉被吵得头疼,攥紧了肩上的包袱,眉头皱得死死的。

宋巍扫了众人一眼,开口:“婉婉身子不舒服,如果诸位是为了挂田来的,那么还请回吧,下月初八才乡试,能不能考好,全看心情。”

宋巍的性子一向沉稳,说话也是张弛有度,从来没有直接跟人撕破脸的时候,今儿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让村人有些接受无能。

有人没憋住,当场嘀咕宋巍不过是去了趟京城,回来眼睛就长到头顶去了,瞧不起他们乡下人,还教育他做人不能忘本。

这话清楚地传到了宋巍耳朵里,他似笑非笑地看向那人,“做人的确是不能忘本,那您的意思是,我宋巍不该忘了你们家的什么本?是供我吃穿,将我养大,还是在我因为倒霉命被人唾弃谩骂的时候你们家站出来帮我扛了?”

那人答不上话,众人的声音也都戛然而止。

他们全是为了挂田来的,宋巍本人如何,其实没人关心。

瞧着温婉虚弱的面色,宋巍声音越发的沉,“我再说一遍,婉婉身子不舒服,有什么事,直接去找我娘,她会跟你们好好谈谈的。你们要真觉得不公平了,不乐意把田挂在我名下,也随你们,我没意见。”

把别人的慷慨变成理所应当,还反过来怪人不厚道?

这种极品,想想都让温婉觉得恶心。

也恰巧,她在这个时候孕吐,于是也顾不上村人还没散开,扔了包袱就蹲在地上吐了起来。

宋巍忙弯下腰轻轻给她捶背。

有妇人看出端倪,“三郎媳妇儿这是害喜了吧?”

宋巍没打算跟人解释,掏出钥匙开了院门,拦腰抱起温婉,径直回西屋将人放在床榻上躺平,又折回来将车夫请进去,顺手关上院门,把村人阻隔在外面。

换了以往,他不会这样。

如今是出于关心则乱,婉婉的状况直接影响到了他的情绪,再加上村人的得寸进尺,让他觉得烦闷,索性没给好脸,嘴长他们身上,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倒水给温婉漱了口把她安顿好,宋巍又亲自给车夫泡了茶请他堂屋里坐。

原本徐恕的意思是想把马车和车夫都留下来给宋巍应急用,只可惜车夫是京城人氏,马车又是在京城登记造册过的,两者都不能在乡下久留。

宋巍想着留人歇一夜,好歹睡个安稳觉再启程,车夫却不肯,说这段日子雨多,路不好走,耽搁一天都难回去,喝了茶就提出告辞。

宋巍也没强留,亲自把人送出门外。

傍晚时分,宋婆子回来,老远就见自家院门大开,她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了三郎。

急急忙忙进屋一看,果然是三郎回来了。

宋婆子激动了好一会儿,问他,“咋就你一个人,你媳妇儿呢?芳娘呢?”

宋巍让他娘坐,给她倒了杯茶,才慢慢解释,“小妹被我留在京城念书学艺了。”

“念书学艺?”宋婆子瞪大眼睛,“她一个姑娘家,念什么书学什么艺?”

宋巍笑道:“京城有专门为女子设立的官学,只有达官贵人家的千金才有名额能进去,儿子好不容易托关系给她拿到的名额,她要是不去,可惜了。”

女子官学,宋婆子连听都没听说过,甚至在这之前连想都不敢想,心中觉得十分稀奇,可转念一想,自家闺女其实不差的,去那里头学点东西也好,懂的多了,将来能挑个好人家。

又问:“那你媳妇儿呢?”

宋巍缓了缓,开口说:“婉婉怀了身子,一路颠簸不舒服,在屋里歇着。”

宋婆子听了,半晌没反应过来。

157、病得不轻(1更)

三郎两口子没归家之前,宋婆子是日盼夜盼,就盼着他们能带个孙子回来,如今真带回来了,虽然还揣在肚子里,还是让她愣了好一会儿。

完全把给儿子做饭的事儿撂到一边,宋婆子说啥也要亲自去瞅瞅。

宋巍劝道:“娘,婉婉一路劳顿,刚歇下,估摸着这会儿也没什么精神,她是个重孝道的人,要真醒了,第一时间就得主动过来见您。”

听宋巍这么一说,宋婆子也觉得自己激动得有点过头了,琢磨了片刻,冷静下来,“这么着吧,娘先给你做饭,你想吃啥?”

赶了那么长时间的路,宋巍其实没什么胃口,但也不好拂他娘的意,“娘随便做点清淡的就成。”

宋婆子刚要抬脚出门,想到了还在屋里歇着的儿媳妇,又问宋巍,“那你媳妇儿呢?她怀了身子有没有说爱吃点儿啥?酸的还是辣的?”

宋巍听出他娘想根据酸儿辣女判断婉婉肚子里怀的是孙子还是孙女,他也没劝他娘说老话不靠谱,只道:“她胃口不太好,没有特别爱吃的,这一路上因为闷在马车里不舒坦,倒是吃了不少水果。”

对于生男生女,宋巍没有特别的执念,主要是担心他娘。

他不想给婉婉施加太多压力。

想到这,宋巍唤住宋婆子,“娘,有件事我想跟您说说。”

宋婆子本来都要去厨屋做饭了,听宋巍语气凝重,担心有什么要紧事儿,又顺势坐了下来。

宋巍缓声道:“在京城的时候,我给婉婉请了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治嗓子,连续治了半年多,本来已经进入最后阶段,只要挺过那段日子她就能开口说话,可谁也没料到,婉婉会突然有了身孕。

大夫说,要想保住孩子,治嗓子的事就只能被迫停下,要想继续医治,除非拿掉孩子。”

说着,宋巍抬眼看向宋婆子,“婉婉最后放弃了开口说话的机会,只为保下这个孩子。”

宋婆子听了心里一阵堵,“这傻媳妇儿,一辈子的大事她就这么给耽搁了?”

“娘。”宋巍接过她的话,“我要跟您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想……”

宋婆子没那么傻,“你不用往下说我也明白了,甭管你媳妇儿肚子里揣着的是男是女,生下来都是咱家的宝贝疙瘩。”

宋巍满意于自己亲娘脑子的灵光,莞尔一笑。

宋婆子对此没多解释什么。

二郎家一连三个都是丫头,她要真是个无理取闹的婆婆,也不至于每天还帮着带娃。

关于孙子,她心里不是没点想法。

只不过作为过来人,她更清楚生儿生女这种事强求不来,更不是哪个女人有那么大本事能自个儿决定的。

说到底,一切还得看缘分。

看了眼宋巍,宋婆子问:“还有啥要说的没?”

宋巍摇头,“没了,娘去忙吧!”

宋婆子想到什么,提了一句,“你谢姑妈家挖了鱼塘,里头鱼虾都有,婉娘要是想吃,我跟着就去拎两条鱼捞几只虾来给她做成清蒸的。”

这一路上因为害喜,婉婉几乎没怎么正正经经地吃过一顿饭,宋巍也觉得是时候给她补补了,“行,娘看着安排吧!”

宋婆子又说:“我看你像是几天没合眼的样子,横竖吃饭时辰还早,你要不回屋去眯会儿?等饭熟了,娘来叫你。”

宋巍的确是有些累,等宋婆子去了谢家,他很快出了堂屋去往西屋。

怕吵到温婉,宋巍推门的动作很轻。

半遮半掩的帐帘内,露出温婉略显憔悴的侧脸。

她已经睡熟,棉被下,左手轻轻放在小腹处。

是保护的姿势。

仿佛在睡梦中都随时担心有人会害了宝宝。

宋巍在床沿边坐下,眸中难掩心疼,带着薄温的指腹触碰她的小脸,轻轻摩挲了两下。

温婉睡眠浅,宋巍才碰,她就醒了。

睁开眼皮见是相公,她翻了个身看着他。

宋巍问,“被我吵醒了?”

温婉笑着点头,她睡得好好的,他跑来干啥?

好在她起床气不大,否则他这会儿非得遭殃不可。

见她已经彻底醒来,宋巍拉过她葱白的手指轻轻捏在掌心,“娘说一会儿给你炖鱼汤,再做些虾,你要不喜欢的话,我趁早让她做成别的。”

温婉摇头,让别麻烦了,她如今怀孕还不到三个月,没那么金贵,既然是婆婆下厨,一会儿能吃就多吃几口,不能吃少吃几口,总不好刚到家就直接拂了老人家的心意。

见她没什么特殊要求,宋巍转移了话题,“好些没?”

温婉撑坐起来,靠在床头,胸腔内的恶心感已经没了,只不过先前吐得太厉害,这会儿胃有些不太舒服。

宋巍挪过去一点,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嘴里说:“辛苦婉婉了。”

头一回当亲爹,以前没接触过这方面,回家路上温婉的孕吐反应给宋巍造成了一定的“阴影”,他才知道,原来怀孕竟然如此辛苦。

吐的时候,温婉有那么片刻真觉得辛苦,但吐过之后摸摸小腹,又觉得一切都值了。

再熬一段日子过了三个月,情况应该就会有所好转。

——

邻村有人家办白喜事,宋老爹被请去帮忙了,没回来。

宋婆子怕温婉咽不下饭,两条鱼一条炖汤,另一条剔出肉来给她煮了青菜鱼粥。

温婉尝了尝,没什么腥味儿,她挺喜欢,喝了大半碗粥,半碗鱼汤,又吃了几只虾,食欲很好的样子。

饭后,温婉在宽敞的院子里溜达消食。

宋婆子趁着儿媳妇不在,问宋巍:“白天村人是不是上门来闹事了?”

宋巍没瞒着,如实说了。

宋婆子听得鼻孔冒烟,“要考举人的是你,给谁挂田还不是咱家说了算。那保证书充其量就是告诉村人,往后谁家来挂田,咱们不收一分好处。这帮龟孙子可真行,直接凭着保证书讨债似的把你堵在门口,合着做好事还能给自个儿揽身骚?咱图什么呀?”

宋巍早就从先前的情绪中剥离出来,此时格外冷静,“娘不也说了,我只是保证不收好处,没保证给谁挂,名额给谁,那都是我的自由,您犯不着跟这些人一般见识。”

“我就是气不过。”宋婆子恨声道:“我儿子愿意给好处,那是我儿子慷慨大方!没人感激你不说,还觉得是理所应当,甚至认为是咱们家欠了他们的。你瞧着吧,真考中了,给挂了就啥事儿没有,要没考中,他们恐怕还真会闹上门来让你给个交代。”

村人眼皮子都浅,一个个只想着占跟前的便宜,没想过这么一来就得吃长远的亏。

去了京城一年,宋巍的眼界比以往开阔不少,他的心思压根就不在村里这拉里拉杂的小事儿上。

当初之所以要立下保证书,是为了给自己铺条后路。

所谓三寸舌能害七尺身。

他是天生的倒霉命,在这十里八村人尽皆知,将来要入官场的话,上面会有人来查底细,难免会问到村人,到时候他们一个个若是都咬定他宋巍天生倒霉,逮谁克谁,官场梦就别想了。

所以有的时候,该忍得忍,不该忍,也得忍。

不就是挂田么?到时候中了举,就当拿出四百亩的名额做场善事。

——

今年的乡试,宋巍认识的有两人要下场。

一个是谢正,一个是宁州府学的郝运。

谢正知道宋巍回来,隔天就主动上门来找他了。

宋巍在国子监的时候,没少和谢正书信往来,是为了及时告诉他京城动向。

只不过在书信上,有的东西都只是粗略一提,不算详尽。

谢正今日前来,就是想亲口听宋巍描述一下国子监到底啥样的。

宋巍拿出耐性,细细跟他说了,听得谢正满脸向往。

宋巍去京城的这一年内,他没再做教书先生,去县城里找了个书院进去念书,每每跟宋巍通书信,心里都羡慕宋巍能到最高府学去深造。

不过他也就是单纯地羡慕,跟郝运那种扭曲的嫉妒不一样。

在谢正看来,郝运那人是真有病,还病得不轻。

上次他们府学搞了个诗文大赛,郝运的文章脱颖而出,等公布的时候,有学子眼尖瞧出来仿了宋巍的文风,就连好几处细节都是一样的,而那篇文章,宋巍很多年前在镇学就写了。

郝运身后那帮拥护者当即就嚷起来,说宋巍什么玩意儿,都没听说过,他们只听过院考案首郝运,还说同样的文章,宋巍没写火,郝运直接在诗文大赛上夺魁,谁的本事大,已经不言而喻。

两伙人吵得不可开交,郝运的拥护者恼了,直接泼脏水,说宋巍能被保送去国子监是走了后门,从来没见过院考没拿下案首就直接给送上去的。

当时陈知府正准备收拾东西升迁,这话传到耳朵里,他二话不说,遣人来把说这话的学子请到府衙大牢吃了两天馊饭。

学子一旦蹲过大牢,出来就是污点,一辈子都别想翻身,更别提做官。

剩下的郝运拥护者被吓得大气儿不敢喘,这事才勉强算完。

158、信!(2更)

宋巍刚到家,再加上诗文大赛的事已经过去好几个月,谢正觉得这种时候没必要再说出来给宋巍添堵,只是委婉地提醒他,“你往后要小心那个白眼狼郝运,他可贯会背后捅刀子的。”

宋巍见他神情凝重,隐约猜出这里头有事,想也不会是什么好事,他没多问,点头嗯了一声。

宋巍这副不紧不慢的派头,瞧着比一年前更稳重了。

谢正深知他是个心中有城府的,没再多提,转而聊起别的,“昨天舅娘去而复返,到我们家捞了两条鱼,说是给表嫂补身子的,我听我娘提了一嘴,是不是有喜了?”

闻言,宋巍给他续茶的动作稍顿,没否认,“刚到家,原本想着等缓过劲来再告诉你们的。”

谢正一把拍在他肩上,“你可真行,这么大的喜事儿都能沉住气,我要不问,你今儿是不打算说了吧?”

宋巍不置可否。

婉婉才刚怀上没多久,胎都没坐稳,确实不宜过早宣传出去。

太过关注小媳妇儿的缘故,宋巍都没发现自己越来越沾了迷信的毛病。

谢正道:“我得回去跟我媳妇儿说说,让她来走一趟。”

宋巍原想说暂时不必麻烦,就听谢正接了自己的话,“表嫂年纪小,在这方面没经验,我媳妇儿有啊,让我媳妇儿跟她好好聊聊。”

宋巍看他一眼,“你觉得你们家的人能跟婉婉说上话?”

谢正侃侃而谈的声音戛然而止,后知后觉自己没考虑到小表嫂不能说话的事儿,面上有些尴尬,“那……过来陪她坐坐也成啊!”

宋巍没拒绝,婉婉这个时候,的确需要家人的关心。

谢正说到做到,回家提了几句,第二日谢姑妈就带着俩儿媳来了,他们家有鱼塘,不缺鱼虾,拎了一桶活蹦乱跳的过来,让宋婆子趁着新鲜给温婉炖了好好补补。

婆媳三人留在温婉房里,知道她不能说,她们也有的是话聊,温婉坐在一旁听着,心渐渐热络起来,小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

——

这段日子忙着秋收,二郎媳妇是隔了几天才听说宋巍夫妻从京城回来。

哪怕只隔了一堵墙,婆婆嘴巴不漏风,她也没办法知道弟妹怀孕了。

挂田的事儿,宋巍考上秀才有八十亩的名额,已经给他们家全免了税,她倒不操心这个,主要是想知道宋巍乡试能不能考上举人。

要知道秀才和举人,那可差老鼻子远了,家里有个举人老爷,出去跟人吹牛的时候,底气都能压人一头。

大清早的,宋巍他们这边院门还没开,男人催着下地,二郎媳妇让他先走,自个儿弯着腰往这边院门里瞅。

好巧不巧,隔着门缝和刚起的婆婆对上了眼。

二郎媳妇吓得倒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宋婆子开了门,拿眼睛瞅着她,“大清早的你撅着屁股来扒人门缝,找抽呢?”

二郎媳妇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娘,我听村人说三郎回来了,真的假的?”

“来两三天了。”

“那咋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你以为谁都跟你们家一样?影儿都没见着就到处嚷嚷一定生个儿子,生到现在,屁都没见放个出来,花了不少冤枉钱吧?”

二郎媳妇耷拉着脑袋,提起这事儿她就火大,还不是全怪她娘给找的黑心婆子,从去年就一直说只要吃了她开的方子,一准能给老宋家添个大胖小子,结果吃到现在,除了见天往里烧钱,什么狗屁都没见着,弄得她现在一闻到那汤药味儿就恶心得吃不下饭。

宋婆子觉得二郎媳妇这是活该!自找的!

去年年关让她摸出几个铜板来给三个丫头扯几尺布做身新衣裳,她非舍不得,说家里日子过得紧巴,要花闺女身上,抓药的钱就不够了。

大过年的,宋婆子看不过眼,自己掏钱扯了布,好歹让三个丫头能沾沾喜气。

衣裳还没做好,大丫病倒了,烧得浑身滚烫,二郎两口子又是请大夫又是抓药,花那么些钱,多的都去了。

好歹是自个儿身上落下来的肉,二郎媳妇也不是真见不得自家闺女好,要有那能耐养水灵了,挑个好女婿还能收不少彩礼呢,只不过她不想每次一出去就被人戳脊梁骨说她不会生儿子。

不过一想吧,自己再不会生,也还有仨丫头,怎么着也比三弟妹蛋都不会下的强。

二郎媳妇背地里安慰了自己一通,舒坦了,看向婆婆,笑了笑,“我说,三弟妹也还没怀上吧?”

宋婆子没给好脸,“大清早的,你别上门来找不痛快!”

得,这一听就没怀上。

二郎媳妇这下是彻底踏实了,只要三弟妹不会生,自己在婆婆跟前就不至于太难看,出去了也能说不是自个儿的问题,是他们老宋家的男人天生没那命。

扛着锄头,二郎媳妇跨着大步下田去了。

宋婆子扭头,见三郎媳妇推门出来,问她饿不饿,饿的话给她煮个水铺蛋。

温婉倒是不饿,只是不吃不行,她用手语比划说自己会去煮。

宋婆子摆摆手,“你别跟我整那没用的,反正我也看不懂,先回屋洗漱吧,我去给你煮。”

温婉端着盆,要去厨屋打热水,刚穿戴好的宋巍长臂一伸,从她手中把木盆接过去,“往后别有事没事往厨屋里跑,万一地滑摔倒怎么办?”

温婉没僵持,目送着他出门去打热水,自己坐到梳妆台前开始梳头。

休息了一夜,温婉今日的气色看起来好很多。

怀孕之后,原本清瘦削条的她开始丰润,肌肤越发的细腻光滑,如今往镜子里一瞧,真真是粉面生春,又娇又媚。

温婉伸手摸了把自己的小脸,又捏了捏,确实比怀孕之前圆润了。

铜镜里突然出现宋巍隽秀挺拔的身影,男人似乎瞧见了她先前的小动作,唇边浮现出一抹隐藏不住的笑意。

温婉顿时觉得尴尬,都没好意思转头去看他,默默把铜镜倒扣在梳妆台上。

然后默默去洗漱。

宋巍就坐在旁边,见她差不多了,开口说:“一会儿去趟镇上。”

温婉听了,回头不解地望着他。

宋巍说:“颠簸了那么久,路途中都没请个大夫给你看看,也不知道胎像稳不稳,不确诊,我放心不下。”

温婉点点头,因着她家相公的倒霉命,回来的路途上,她在害喜孕吐的同时,还得帮他避灾,的确折腾得够呛。

看得出来,相公虽然很想让她恢复嗓子,但对于她肚子里的宝宝,还是很在意的。

温婉作为亲娘,就更不能让宝宝出一丁点儿问题了。

婆婆的水铺蛋很快煮好,亲自端到西屋来。

温婉感激地接过放在桌上。

宋婆子站在门口说,“一会儿吃完,你们小两口去趟镇上,找个大夫摸摸脉象,可别被颠出啥问题来。”

嗓子已经没办法治好,孩子要再闹出点啥来,那可真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又说:“要是去不了,我就亲自跑一趟去给你们请来也成。”

温婉吃着水铺蛋,心想婆婆和相公真是亲生母子没错了,母子连心,竟然直接想到一块儿去。

宋巍摇头,“娘就不必操心了,我带着婉婉去镇上,她这半个多月一直闷在马车里,适当出去走走没什么不好的。”

宋婆子听了,皱皱眉,“我是担心你一出门没个好。”

宋巍含笑看了温婉一眼,视线里满满都是信任和笃定,“有婉婉在,不会出事。”

宋婆子心里纳闷。

昨天晚上她趁着温婉回屋睡了,留三郎在堂屋里问话,问他去京城这么久,遇上啥事儿没有?

三郎说没有。

她当时就在想,难道镇上算命的那个老家伙说的不全,三郎媳妇儿不仅能帮三郎转运,还能帮三郎避灾?

如今听宋巍一说,宋婆子心里的疑惑就越发的明显了。

趁着温婉还在吃,她把宋巍叫出来,小声问:“你当初跟我说的,你媳妇儿能提前知道你会出事儿,是真的吗?”

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接受的,宋巍没把自己对婉婉的信任强加给当娘的,只说:“娘若是信,那便是真的,您要不信,就当没那回事儿。”

这都什么时候了,宋婆子当然信啊!她再瞎,能没看出来这两年自家三郎顺风顺水吗?

“我就是觉得吧,太玄乎了。”

她是迷信,可一旦超出某些正常范围,难免觉得不可思议。

宋巍笑说:“一开始,我也不信,可后来要不是婉婉,这两年内,我恐怕没办法过得安生。”

宋婆子听了,直发愁,“你说她有那本事,老天爷咋就不长眼让她做个全乎人呢,非得让人开不了口,可惜了。”

宋巍垂眸,声音略有迟疑,“或许,是上天见她可怜,所以送了个特殊本事让她能保护自己。”

“你这么一说,倒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宋婆子眼瞅着儿媳妇吃完了,没再说,随便嘱咐了宋巍两句,从温婉手里接过空碗,扭身回了厨屋。

159、整不死你!(3更)

宋巍带着温婉去了趟镇上,请大夫摸脉,大夫说,大毛病没有,就是小妇人身子虚了点,要适时进补。

宋巍抓了一副安胎药,又买了燕窝和几斤鲜果,准备带着小媳妇儿回家。

人刚到镇口还没坐上牛车,温婉来了预感。

——这事儿要从去年大郎媳妇王氏娘家上门来换亲没成说起。

当初这个馊主意是王瘸子给大郎媳妇的娘王何氏出的。

亲事没成,宋巍没多久就跟着考中了秀才,王何氏眼瞅着靠不上宋家,心里憋火,跑到王瘸子家外头,隔着院墙把人臭骂了一顿。

王瘸子把这笔账记到了宋巍头上,再扯上宋巍把他家美娇娘抢走的那一桩,新账旧账一块算。

他听到上河村的妇人嚼舌根说温婉可能怀孕了,一时气不过,想到宋婆子迷信,就花了大价钱请个满嘴胡咧咧的老道士,趁着宋巍、温婉和宋老爹都不在家,摸上宋家门,说是路过宋家外头讨碗水喝,一眼瞅见他们家房顶上罩着一层黑乎乎的霉运,要不想法子驱除,十年之内都别想有后,就算有,也会被霉运克死在娘胎里。

宋婆子对于自家儿子的倒霉命格外敏感,再加上如今儿媳妇又怀了身子,怕当年大郎夫妇的事再一次发生,当即就慌神了,问咋办。

那老道士张口直接要五十两,说这霉运起码罩了三十年,做法事消耗他功力,还折寿,银钱不够他拿不下来。

五十两!

去年宋巍上京的时候,宋婆子把自己攒的那点私房钱全都拿出来给儿子了,她上哪找五十两去?

赶巧了,王何氏突然来串门,见到宋家有客人,顺嘴问了句,得知宋家要做法事拿不出钱,她单独把宋婆子拉到一边去,说他儿子王小郎能帮着借到钱,只是利息高了点。

借高利贷这种事,宋婆子从前没干过,往后也没想过要干,只说等晚上老头子回来,她找老头子商量商量凑出钱来再说。

老骗子和王何氏都是跟王瘸子一伙儿的,能让她得逞吗?说这事儿只能他们三人知道,要再让第四个人晓得,就是泄露天机,他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除不掉宋家房顶上的霉运,反而会更加严重。

宋婆子关心则乱,遇上三郎的事儿,完全失了方寸,很多细节就没太往脑子里琢磨,一心想着要为儿子驱霉运除晦气,被王何氏的“好心”引诱,借了五十两的高利贷,签字画押的时候,那上头写的是宋巍的名字,宋婆子不认字,直接按了手印。

没过多久,王瘸子亲自带着一大帮人上门讨债,五十两的本钱,加上利息,高达一百二十两,放言说宋家要还不上,就砍了宋巍一只手来抵。

……

这次的预感牵扯很大,内容也多,温婉解释起来特别费力,用了好长时间。

宋巍明白之后,问她是不是今天?

温婉点头,就是今天,公公不在,她和相公出来了,婆婆一个人在家,那老骗子看准了机会才摸上门去的。

宋巍没有犹豫,把温婉扶上牛车,打算在老骗子上门之前知会他娘一声。

小两口赶到家的时候,宋婆子正猫着腰往鸡窝里摸鸡蛋。

见他们俩出去没多会儿就回来,宋婆子问看大夫了没,大夫咋说?

宋巍说看了,没什么大碍。

宋婆子又问他咋不多买点东西回来,婉娘怀了身子,要进补,家里都是些土货,吃了不长肉的。

宋巍没工夫解释,“娘,您先坐下来,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您说。”

宋婆子把鸡蛋放到垫了稻草的筐子里,洗了手坐下来,眼巴巴地望着宋巍。

宋巍把温婉预感到的事儿仔细跟她讲了一遍。

宋婆子直接听傻了,看看温婉,又看看宋巍,“这……婉娘还能看到这个?”

简直像在听人说戏文一样。

宋巍说能看到。

“那我咋能那么蠢呢?”宋婆子还是不相信,她精明了一辈子,能让个老骗子给忽悠了?

宋巍看着他娘那急赤白脸的样儿,觉得好笑,“是不是真的,您一会儿就知道了。”

知道他娘脑子好使,宋巍也没再说别的,只是带上温婉,“娘,我们俩先出去,算命的要真来了,您看着应付。”

宋婆子见他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再不信也有几分信了,摆手让他们出去吧,预感的事儿要是真的,她有的是法子对付那个老王八蛋。

宋巍两口子出去没多会儿,宋家院门果然被人敲响。

宋婆子开门一瞧,外头站着个身穿道袍手拿算命幡的老道士。

“贫道路过此地,实在口渴得紧,施主能否舍碗水?”

老骗子演得很投入,那口干舌燥的样子也逼真,要不是三郎先提了醒,宋婆子这会儿没准真以为是路过来讨水喝的。

她忙把人请到院里拉个凳子给他坐了,进屋倒水出来。

老骗子接过碗,一边喝水一边四下瞅,瞅完脸色一变,手里的碗也抖落在地上碎成几瓣。

宋婆子不乐意了,“你这人诚心找茬是吧?我老婆子好心倒碗水给你喝,你没句人话也就算了,还摔碗,打算甩脸子给谁看呢?”

老骗子:“……”

噎了一会儿,老骗子重整情绪,抖着手指向正屋上方,说:“你、你们家……”

宋婆子弯腰把碎瓷片捡了,起身顺着老骗子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问他,“我们家咋了?”

“哎哟,可不得了,你们家正屋房顶上笼罩着一层霉运,看样子得有几十年了,要是不想法子驱除,只怕会影响后代,至少十年之内,你们家是别指望添丁了,就算有,也得被这霉运克死在娘胎里。”

宋婆子一脸恍然大悟,“哎呀,我说呢,怎么我们家房顶上天天乌漆嘛黑的见不着太阳,原来是被霉运给罩了,大师,你有没有啥办法能把那玩意儿给赶跑?”

“……”老骗子望向宋婆子,“你能看到?”

宋婆子:“你这不是屁话吗?我长双眼睛干啥使的,都霉成这样了我能看不到?”

老骗子咳了一声,摸摸山羊须,“连你一个凡人都能看到,可见这事儿严重,太严重了。”

宋婆子瞅着他,“大师你别光说严重啊,倒是支个招儿,咋才能把那玩意儿给赶跑?”

老骗子长叹一声,“如此奇观,老道也是平生仅见,要想彻底驱除,须得开坛做场法事,只不过……”

“只不过啥?你都快急死我了!”

老骗子故弄玄虚了一阵,幽幽道:“驱除霉运是给你们家里人改命,做法事太损耗功力了,弄不好还得折寿,我看这事儿还是算了吧!”

“别介!”宋婆子道:“担子你都给挑起来了,多少分量还不得你自个儿定?我就问一句,银子能不能解决?”

老骗子咳了一声,说不是钱不钱的事儿。

宋婆子又插话:“多少?你只管开口,我们家不差钱。”

老骗子:“……”怎么跟预想的不一样?

不等他反应,宋婆子已经拿了把扫帚塞他手里。

老骗子有点不明所以。

宋婆子动手把竹梯搬到房檐下,转头对他说:“既然做法事损耗功力还会折寿,你就别给我整那没用的了,我给你搬梯子,你拿着扫帚,上房顶,直接把霉运给我扫出去,啥时候扫完我啥时候给你付钱,你只管上,我们老宋家不差钱。”

老骗子:“……!?”

宋婆子见他不动,拔高音调问:“傻戳着干啥?你是不会还是来骗人的?”

老骗子怕她那大嗓门把外头人给招来,往前挪了几步。

宋婆子催他,“你可抓点儿紧吧,一会霉运不够地儿罩,专瞅着你头上来了。”

老骗子咽了咽唾沫,两股战战地拿着扫帚攀上竹梯。

刚上房顶站稳,宋婆子就把竹梯拿开,直接放倒在地上。

老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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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事,更新晚了,跟小可爱们说声抱歉~

160、心里没点数?(1更)

王何氏按照原先商量好的“恰巧”到宋家时,就看到这么一幕——

说好了来讹宋婆子的老道士手拿扫帚,站在宋家主屋房顶上两腿发抖,眼神绝望。

宋婆子扯着嗓子朝外头大喊抓贼。

见着王何氏,宋婆子一把捉住她的手,“大妹子,我可总算是碰着一个能帮忙的了。”

王何氏朝着房顶上张望,“那人……”

“大白天的我们家进贼了,你快帮忙喊一嗓子!”

王何氏:“我瞧着他不像……”

“那老王八蛋嘴巴忒毒,说今儿要是不给钱,但凡来我们家做客的,全都断子绝孙,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从上坏到下。他那哪是偷,是直接抢啊!你说我能不朝外头喊人吗?”

王何氏:“……抓贼啊——”

两个大嗓门加一块儿,没多会就把村长给招来了。

跟在村长后头的,还有一帮扛着锄头做武器的村民。

进了宋家院门一瞅,贼都爬到房顶上去了,这还得了?!

村长招呼着俩壮汉,三两下踩着竹梯上去把人给绑下来。

老道士恐高,早被吓得面无血色,刚被人弄下来就两眼上翻,厥了过去。

村长让带去祠堂审问,又安抚了宋婆子一通,说一定给她个交代。

宋家院内,宋婆子满脸感激地握着王何氏的手,“大妹子,得亏你来得及时,否则要晚那么一时半刻的,我们家可真就要遭殃了。”

事儿没办成,王何氏气得心窝子疼,脸上的笑都是强挤出来的,“老姐姐说的哪里话,我就是顺道路过帮着喊了一嗓子而已。”

“你那一嗓子可不简单。”宋婆子说:“要不是你,那老王八蛋也不能这么快落网,快屋里坐,我给你倒杯茶。”

王何氏:“不,不了,家里还有事儿,我得赶回去呢!”

“那你不留下来吃个饭?”

吃饭?吃个屁!

王何氏想吐血的心都有,原本好端端的计划,也不知道是哪出了问题,那老王八蛋收了钱办坏事儿,进了宋家不骗钱,往人房顶上爬?

要不是怕自己暴露,王何氏真想跑祠堂去踹他几个窝心脚。

——

老道士被上河村人绑在祠堂外的大树上审问,几盆冷水泼下来,他遭不住,抖索着身子和盘托出,说自己收了周家村王瘸子的钱给他办事儿,上门来诓骗迷信的宋婆子给他借高利贷。

村长当即让人去把王瘸子请来对质。

王瘸子一听,矢口否认,说老王八蛋血口喷人。

也不等老道士再说啥,他抡起拳头就往人面上揍,直把老道士的门牙打落了两颗。

上河村村长吓了一跳,怕再打下去闹出人命,忙让人拉住王瘸子,说要把老道士给送去县衙让青天大老爷判决。

谁料没多会儿工夫,老道士就挣脱绳索跑了,给他解开绳索的王瘸子一脸无辜样,骂骂咧咧几句之后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

隔天谢姑妈来宋家,听说了这事儿,笑得险些打滚。

她这位嫂子是她娘亲自相中的,刚过门那会儿就觉得挺厉害,没成想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家功力不减当年,那急中生智的本事,那整人的法子,绝了,真绝了!

难怪宋巍天生脑瓜子聪明,要没个能耐的亲娘,他能长成这样?

一旁的温婉早就在心里佩服上百八十回了,她甚至隐隐有一种错觉——跟在婆婆身边,比跟在相公身边有安全感,跟着相公要操心他突然倒霉,跟着婆婆,只有婆婆让人倒霉的份儿。

隔壁院的二郎媳妇又一次听说了婆婆的“光荣事迹”,对此,她只有一个想法:完了,婆婆功力大增,自己往后斗败吃亏的次数肯定只增不减!

宋二郎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撇了撇嘴,“你还没死心哪?娘那样的人,甭说这辈子,就是把下辈子加一块儿,你也没那能耐斗赢她,自个儿多少斤两,心里没点数吗?”

二郎媳妇扔他个白眼,“娘再能耐,总有老的一天。”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可就得好好提醒提醒你了。”宋二郎道:“三弟妹嫁过来这么久,你见她吃过几次亏?”

二郎媳妇一个激灵,没有!那个小哑巴,别看她软的一塌糊涂,可仔细一想,自从入了这个家,她还真没哪天吃过亏上过当。

按说婆婆那样的人,对谁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做派,对自己这个儿媳更是没过好脸,就算温婉是三郎媳妇,成天跟婆婆抬头不见低头见,没被训过十回也有八回,可人家照样活得有滋有味儿的,可见婆婆不仅没训过她,还把自己的“真本事”都传授给她了。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二郎媳妇整个人像是被塞子塞住,哪哪都不得劲,男人让下地她也不乐意去,在家寻思了半天,摸着机会去了隔壁。

二郎媳妇过来干啥?

她就是想来瞧瞧小哑巴妯娌是怎么和婆婆相处的。

自己过门那么多年,软的硬的全对婆婆使过,啥都没用,照样天天被训。

结果刚进院门,二郎媳妇就见婆婆亲自给哑巴妯娌炖了一碗燕窝,还两手捧着去西屋!

燕窝啊,二郎媳妇这辈子做梦都不敢想的补品,三弟妹好端端的,吃这么补干啥?

这也就算了,小哑巴就算不会说话,手脚不也还在吗?竟然让婆婆亲自下厨给她做?

这待遇,二郎媳妇要嫉妒得发狂。

她站不住了,直接去往西屋门外,见温婉坐在里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燕窝。

“哟,三弟妹这是吃的啥?”二郎媳妇说着,眼睛往人碗里瞅,确认真是燕窝,心里咕嘟咕嘟直冒酸水儿。

宋巍去找谢正去省城报名了,公公亲自送去的,男人们这会儿都不在家,婆婆在厨屋忙活,西屋这边就温婉一个。

听到二嫂的声音,温婉抬起头,说不了话,只能用眼神示意她进来坐。

二郎媳妇也不客气,进去后挨着温婉身边坐下,闻着白瓷小碗里香甜浓稠的燕窝,忍不住吞吞口水,问她,“好吃不?”

温婉点头,好吃啊,燕窝能不好吃吗?

她以前都没吃过这么滋补的东西。

二郎媳妇也想吃,又问她:“谁买的?”

温婉想着,不能说是相公和婆婆买的,得说是上京城的时候相公的同窗送的。

她正琢磨怎么解释才能让二嫂看懂,外头婆婆的声音已经传来。

“怎么着,想吃啊?”

二郎媳妇很不争气地舔舔嘴巴,这么好的东西,换谁不想吃?“娘,还有吗?给我也盛一碗。”

宋婆子杵在门口,倒也没为难她,“剩了点锅底子,不嫌弃自个儿去厨屋盛出来喝。”

二郎媳妇想喝啊,燕窝是啥?哪怕只剩点锅底子,那也比吃上十斤猪肉来得滋补,可就是吧,觉得不公平,“弟妹吃燕窝,我就喝点汤?”

宋婆子一副“随你便”的架势,“你要有本事也怀上一个,还愁没燕窝吃?”

一听这话,二郎媳妇简直比被雷劈了还难受,别说喝三弟妹剩下的锅底子,就是端碗热腾腾的燕窝到她跟前来,她也咽不下去了。

“三弟妹怀了身子,娘竟然连我们也瞒着,这是明摆着没把我和二郎当成一家人啊!”

换了平时,二郎媳妇真不敢说这话,毕竟分家是她先提的,这会儿让人把她当一家人,有点上赶着打脸的意思。

可今儿,心里总堵着一口出不来的气,嘴巴也没个把门的,想到啥就说啥。

宋婆子就乐意看二郎媳妇吃闷亏生闷气的样子,“告诉你干啥?让你眼红嫉妒暗中使绊子害人?”

这话说得二郎媳妇后背冷汗都冒出来了,她是德行不好,抠门,嘴碎爱说人闲话,还爱跟人闹红脸,可啥时候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

“娘,媳妇不是那样人啊,您要非往我头上扣屎盆子的话,那就是不讲理!”

宋婆子能信她?哪个坏人脸上写着她是坏人的?

“要我讲理也成,你往后少来这边晃悠,否则三郎媳妇要出了啥事儿,别人我都不找,就找你,专往你头上扣屎盆子。”

二郎媳妇五脏六腑都快气炸了,又不敢杠,满心憋火,怕再留下去会被直接气死,她站起身,几个大步跨出院门直接去田里。

宋二郎见她空身来,啥也没带,皱皱眉,“你干啥呢?”

二郎媳妇想到什么,火气散去了不少,扭扭捏捏地看了自家男人一眼,小声说:“二郎,咱们好久都没亲热了。”

宋二郎:??

“要不今天的活先放一放?”二郎媳妇又说,脸上的红晕不像是被太阳晒出来的。

宋二郎见鬼似的瞅着她,“大白天的你发情?地里的活儿要是不干完,晚上喝西北风去?”

被男人一盆冷水浇下来,二郎媳妇再有多少兴致也被浇灭了,火气再次涌上心头,“干活干活,成天只知道下地干活,这辈子你也就这点儿出息了,要指望你,我下辈子都吃不上燕窝!”

宋二郎有点懵,“啥燕窝?你又抽啥风了?”

二郎媳妇没好气地道:“三弟妹怀了身子,娘待她可好了,不仅给买了燕窝,还亲自给她炖好送到房里去,我要是也能怀个儿子,至于用得着成天受婆婆的气?”

宋二郎听了,沉默好一会儿,把锄头一扔,“今儿不干活了,回家!”

161、体贴细致的三郎(2更)

九月转眼就到,初八开始考试。

省城远,宋巍怕出意外,打算月初就走。

见温婉也要跟着去,宋婆子劝道:“今年不是有谢正那小子陪着吗?要不就让你媳妇儿留在家吧,她那小身板儿,我是真担心她受不住这么长途跋涉的。”

宋巍正在考虑,温婉就站在一旁直甩脑袋。

相公每次考试都仿佛一脚踏入了鬼门关,她要是不跟着去,他万一挺不过来,前头那么多的努力就白费劲了。

别的事,宋婆子说什么宋巍都能考虑,唯独这事儿不行,他不同意,说婉婉得跟着去,顶多他提前走,路上走缓一点,让婉婉有足够的休息时间,不至于太累到她。

宋婆子看看儿子,又看看儿媳妇,想起前几天整治老道士的那事儿,知道温婉的本事是真的。

眼下再心疼小孙子,也不得不让儿媳妇跟着走,否则没她的“未卜先知”,三郎要再出点啥事儿,她这个当娘的上哪哭去?

——

这次去省城,多了两个伴,谢正和他媳妇儿杨氏。

谢正原本没打算带杨氏,临走前他娘死活不同意,说三郎每次考试都带上小媳妇儿,人家一次考得比一次好,肯定是有媳妇儿跟着,照顾周到,心里踏实,下了场底气足。让谢正把他媳妇儿也带上,去省城路远,没个人照顾吃穿,他脑子里操心的多了,哪还有多余的时间温书?书温不好,到了考场上两眼一抹黑,准得抓瞎。

谢正就是被他娘这么给说服的。

再不乐意,也把媳妇儿给带来了。

杨氏是个俭省持家的女人,出门之前就把相公的吃穿安排得妥妥当当,干粮和水,一样不落地带上,生怕累着相公,都是她自己背着。

再看宋巍夫妻,温婉两手空空,什么也不带,宋巍的书篓里除了书,还背了一部分干粮,半袋子鲜果和水。

宋婆子说了,儿媳妇是有身子的人,吃干粮不顶用,随便带几个烙饼应应急,等到了能歇脚的地方,让宋巍带她去吃点热乎的有营养的,饿着啥也不能饿着小孙子。

宋家的条件,别人家没法儿比,哪怕谢家如今挖了鱼塘做点鱼虾生意,本钱也都是从宋巍手里来的。

谢家没分家,谢姑妈治家又严,银钱全是她管着,过惯了以前的穷日子,如今就算宽裕了,也不敢大手大脚,给谢正去省城考试的盘缠,几乎都是算好了的,多一个子儿都抠不出来。

杨氏深知自己没温婉那样好的福气,心里倒是羡慕,但也不拿自个儿跟她比,反正比不过,比多了只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因此对上温婉,她显得十分客气。

温婉对这个表弟妹的印象还不错,去县城的路途中也不吝啬,把自己的鲜果拿出来跟她一块儿吃。

有几个果子杨氏都叫不上名,只在街市上见过,特别贵,她从来只敢看不敢买,如今温婉一给就是好几个,全塞她手里。

杨氏递给男人,谢正不爱吃水果,说不要。

杨氏吞吞口水,拿起一个咬了一口。

甜,太甜了!

心下不由得感慨做宋家儿媳真幸福。

——

要照顾温婉,宋巍就没同意谢正的提议跟着商队走,到县城时,花了几两银子雇直达省城的马车,见温婉吃得差不多,又给好几斤鲜果,全都是好的贵的。

谢正见状,也做主给杨氏买了几斤。

嫁到谢家这么多年,头一回得男人这么关照,杨氏虽然心疼银子,心中更多的却是感动,望着谢正,眼眶红了好久。

谢正对杨氏也不是全无感情,只不过他比较“直”,比不上宋巍的体贴细致,更做不到把媳妇儿捧在手心里宠,一是没那条件,二来,没那习惯。

在谢正看来,女人天生就该是伺候男人的,女主内,男主外,天经地义。

——

这次的马车比先前雇的都要宽敞,四个人坐上去也不觉得拥挤。

头三个月过了,温婉倒是不孕吐,就是容易犯困,一困就得睡,从靠在宋巍肩上到靠在他腿上,温婉已经顾不上形象。

杨氏忍不住出声,“表嫂怀了身子,三表哥怎么不让她在家里好好歇着?去省城那么远的路,又颠簸,她会吃不消的。”

宋巍望向枕在自己腿上睡熟的小媳妇儿,宠溺的眼神中带着心疼,却没开口解释。

一旁谢正皱皱眉,往她手里塞个饼子,“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杨氏怕男人真生气,没再敢多嘴,低头嚼干粮。

跟府考院考一样,几人到了省城之后,第一时间找了家客栈住下。

终于到了能安心落脚的地方,温婉也不忙着吃,先躺下美美地睡了个午觉。

隔壁房间的杨氏则是把谢正换下来的衣裳洗了,男人要看书,她怕打扰,就想着过来找温婉聊会儿天。

敲开门,宋巍告诉她温婉正在睡觉,还没醒。

杨氏见宋巍手是湿的,一时有些讶异,往里瞧了一眼,木盆里泡着衣裳,有宋巍的,也有温婉的。

杨氏问:“你还自个儿洗衣裳啊?反正我闲着,要不你拿给我,我趁手帮你们洗了。”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犯嘀咕,婆婆说温婉是来伺候她男人吃穿让他安心下场考试的,这怎么瞅怎么不像啊!倒像是三表哥带了个麻烦来省城,自己要温书不说,还得照顾伺候她,连衣裳也得男人洗……

当然也只是心里腹诽下,这话杨氏嘴上可不敢说,脸上的热情还是很真诚的。

宋巍说不用,多谢弟妹关心。

杨氏回屋后,把这事儿跟自家男人说了。

谢正看书的动作一顿,朝她看来,“你真瞧见三表哥帮三表嫂洗衣裳了?”

杨氏道:“我才刚从隔壁回来,看得真真儿的,那能有假吗?三表嫂估摸着这会儿都还没醒,衣裳就是三表哥自己洗的。”

谢正一脸纳闷。

他带上媳妇儿虽说多花点钱,但好歹是方便了,三表哥这带个小祖宗来伺候是啥意思?

想不通,他也不想了,嘱咐杨氏,“这话你可不能当着三表嫂的面说,她年纪小,面子薄,没准你一开口就把人给弄哭了,到时候三表哥可不会饶过我。”

杨氏说知道了,不会当着三表嫂面乱讲话的,“我只是想不通,既然都是照顾,干啥不把人留在家?舅娘是过来人,还能照顾不好一个孕妇吗?听娘说,舅娘隔三差五就亲自给三表嫂炖一碗燕窝,这待遇,在我们那儿打着灯笼都没处找了。”

谢正也想不通这里头的关键,甩甩脑袋,让杨氏别叨叨了,影响他看书。

杨氏没再出声,手上没点事儿做,闲着无聊又不敢乱跑,就进了里屋躺着,一觉睡到晚饭时分。

宋巍不放心温婉走楼梯,晚饭便没下去吃,是让客栈小厮送上来的,给谢正他们也点了一份,挺丰盛,有鱼有肉。

谢正过意不去,非要给他钱。

宋巍深知这人的性子,没拒绝,但也没直接收钱,“你不是还欠我一笔钱?要还就算那里头,将来一并还。”

谢正听出来宋巍是不想接钱找的借口,他笑笑,“算进去我又得多还一笔利息,秀才相公,你这算盘打得也太响亮了吧?”

宋巍但笑不语。

晚饭过后,俩人正准备凑一块研究研究学问,温婉突然神色不安地从里屋出来,见谢正没走,她看了眼宋巍,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谢正笑着跟她打招呼,喊了声表嫂。

温婉回以微笑,笑意并没停留多久,很快转为不安。

宋巍猜到她这次的预感怕是不简单,随便找个借口把谢正打发出去。

温婉坐下来,就着宋巍还没收起来的笔墨开始写。

大致意思:今天晚上后半夜,这家客栈会整个儿烧起来,临近乡试的缘故,到晚上已经客满,九成以上的客人都是学子,客栈着火以后,有一半学子被烧死在里面,逃出来的大多受了伤,宋巍就是其中之一。

宋巍听后,沉默了。

既然已经提前知道会有这么大的灾难发生,他做不到带着谢正夫妻俩单独提前出去然后眼睁睁看着别人死在里面。

可如果现在就去告诉那些学子,今天晚上客栈会烧起来,让他们退房走人,不仅没人会信他,反而会认为他居心不良。

“婉婉能看到火是因什么而起的吗?”宋巍问。

既然解决不了人性,那就解决灾难源头,只要能找到原因,提前避免了,这场灾难就不会发生。

温婉摇头,表示自己只看到了一片很可怕的火光,火光中,是学子们痛苦的哀嚎声和呼救声,她谁也救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宋巍再一次沉默。

如果找不到着火的原因,他们就必须要在天黑之前撤离这家客栈,那么,其他人怎么办?

162、命中犯小人(3更)

宋巍正一筹莫展,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他走过去推开门,见是谢正,有些意外才离开的人突然回来,问了句,“怎么了?”

谢正进来关上门,小声说:“你猜我看到了谁?”

宋巍略一思索,“难不成是郝运?”

“正是他。”谢正说,“我刚刚看书看得有些倦了,站到窗边吹风,正巧见他和府学的几个同窗一块过来,似乎在找客栈。”

“奔着咱们这家客栈来了?”宋巍眉头微蹙,哪有这么巧的事,每次他考试都能和郝运住在同一家客栈?

谢正甩甩脑袋,“暂时没有,他们还在一家一家找客栈,但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

宋巍见他似乎有别的话要说,就请他过去桌边坐,亲自给他倒了杯茶。

谢正接过,也没喝,急切地说道:“有件事,我那天只是随便跟你提了几句,具体的我没告诉你,刚才看到那几个人突然觉得不对劲,我认为你有必要知道一下。”

“嗯,你说。”相比较谢正的火烧眉毛,宋巍显得格外淡定。

谢正清了清嗓子,“是这样,你去了京城以后,府学那边某回搞了个诗文大赛,郝运写了一篇文章,夺了魁首。文章公布以后,府学里面有几个学子认出来那是你很多年前在镇学写的,只不过被他拿过去偷梁换柱一番随便改了改,丢了一部分,留住精髓。

郝运院考拿了案首,身后有不少吹捧的小跟班,那帮小跟班听说以后,当即就恼了,说他们家案首绝对是原创。后来有人跑了一趟镇学,把你的文章拿出去,那帮小跟班又说,你写不火,他们家案首火了,那就是他们家案首本事大,至于你宋巍是谁,他们听都没听说过,又污蔑你是走后门被保送的国子监。

这件事传到了即将升迁的知府大人耳朵里,知府大人一怒之下让人找到造谣的那几个学生,直接抓进了大牢。等再出来,那几人就被府学开除了,不仅如此,还被永久取消了科考资格。

按理说,马上就要乡试,来省城的都是应试考生,那几个人不该出现才对,可我刚才就是看到了,你说,他们来干什么?”

温婉一直安静听着,等听完,便什么都明白,也什么都看到了。

难怪她的预感里没有瞧清楚前因后果,原来背后隐藏了这么一段不为人知的恩怨。

宋巍见温婉面上反应很凝重,就已经大致猜到了晚上的纵火案从何而来。

看来,郝运对他这帮小跟班的“洗脑”很成功,他们造谣生事被抓进大牢,被府学开除,还被永久取消科考资格,都不是自己的错,全是因为他宋巍?

沉默了片刻,宋巍说:“我大概知道他们来干什么了。”

谢正听得一头雾水,“你知道?”

宋巍淡笑,“这还不明显吗?找我寻仇来了。”

“寻、寻仇?!”谢正一听,恼了,“那帮人是脑子有病吧?”

整件事情,宋巍就没沾上边,他人远在京城,无形中竟然背了这么大个锅?

“对于寒窗苦读多年的学子来说,被永久取消科考资格,比杀了他们还要痛苦百倍。”宋巍说:“一旦被逼到绝境,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包括杀人放火。”

谢正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只觉得宋巍头顶上一个大写的冤。

看看天色,宋巍道:“既然是冲着我来的,我此时便有些不宜出面,你帮我做件事,阻止他们住到这家客栈来。”

谢正压下胸腔内的愤懑,点点头,“你说。”

——

一刻钟后,谢正打包了一套自己的衣裳下楼,到这条街拐角处买通了一个乞丐。

郝运的那帮跟班里面,有两个是谢正认识的,一个姓张,一个姓林。

这伙人刚刚走进宋巍所在的客栈大堂,店小二已经热情地过来问打尖儿还是住店。

几人还来不及说话,外头又进来个穿着长衫的男子,看上去胡子拉碴的。

来者皆是客,店小二不敢懈怠,也笑问来人,打尖还是住店。

男子像是不经意地一抬眼,目光落在姓张的那位身上,眼睛顿时亮了亮,“这不是张老弟吗?你这么快就出来了?”

张姓学子脸色一沉,“你胡说八道什么!”

男子道:“张老弟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又瞅向旁边,“还有林老弟,几个月前咱们才在府衙大牢里见过,当时还说等出来了就请我喝酒的,怎么着?你们俩还真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店小二一听这几个学子坐过牢,眼神变了又变,趁着几人不注意,悄悄去请示掌柜的。

如今正是乡试之际,每个客栈都希望进来的学子是品学兼备的,这样往后中了举,那就是客栈的活招牌,一说某某举人老爷在中举之前住过他们客栈,那他们客栈就是“旺地”,将来的生意有多火爆可想而知。

所以这种时候,就算是对方给钱,也没有客栈乐意自砸招牌。

掌柜的听完之后,当即拍板,吩咐小二,“你出去跟他们说,本店已经客满,住不下了。”

坐过牢的学子满身污点,一旦住进来被人认出,他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店小二再出去的时候,先前胡子拉碴的那位男子已经不在,只留下脸色难看的那群人杵在原地没走。

店小二上前两步,面上带着歉意的笑:“对不住几位客官了,本店已经客满,您几位要是住店的话,要不去别的地儿看看?”

其中一人怒斥,“胡说八道,我们刚进来的时候明明还有房间的,你这会儿突然又说没有了,怎么着,看不起我们哥儿几个,觉得我们没钱住不起?”

店小二忙道:“实在是对不住,我们店真的没有空房了,小人只是个跑堂的,还请客官高抬贵手,别难为小人。”

姓张的冷呵一声,“你说没有就没有?敢不敢带我们上去看?”

这时,掌柜的撩帘从后院出来,满脸标准式做生意的笑,“几位客官就别为难一个小跑堂的了,我们店确实已经客满,楼上房间都住了人,你们要上去看,会影响到其他客人,怕是不合适。再说,省城也没这规矩允许客人一间房一间房地去查看。

情况呢就是这么个情况,如果诸位觉得本店待客不周,大可去府衙投诉,咱们公堂上说。”

一提到“公堂”俩字,坐过牢的那几位脸色瞬间变了。

郝运适时站出来,“您便是掌柜的吧?方才是我们没摸清楚状况,险些跟店小二起了冲突,我在这里替我兄弟给您赔个不是了。”

说着还躬身做了个揖。

姓张的拽了郝运一把,“郝兄你就是心善,咱们又没做错什么,干嘛给他道歉?别忘了,你可是院考案首,堂堂的一等秀才相公,见了官老爷都不用下跪的,能纡尊降贵给一个奸商行礼赔罪?”

掌柜的面上笑容淡了几分。

郝运没再说什么,带着几人走出客栈。

到门外的时候,他扭头朝着楼上瞅了眼,嘴里轻叹,“可惜了,没能住成这家客栈。”

姓张的满嘴不屑,“住不成便住不成,咱们换一家就是,反正我们几个又不考试,是专程来给你助威的,在哪不成?”

是吗?

郝运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有的事,还非得让他们几个住进这家客栈碰到那个人激起冲突才能发生呢!

只可惜,自己明明算好了一切,却没算到中途会杀出个“狱友”来,直接捅破这几人的黑历史,让客栈掌柜有所警觉。

算是白费一番苦心安排了。

——

谢正就站在宋巍房间的窗边,目送着郝运几人走远后扭身对埋头看书的宋巍道:“他们走了。”

宋巍嗯一声,并不意外。

对方到底只是涉世未深的学子,不比街上的混混,再怎么横,终究要脸,怕把事情闹大让整个客栈都知道他们坐过牢的事儿,所以才能这么快就走人。

他也正是掐准了这一点让谢正去买通乞丐搅局。

否则要真放那几人上来跟他碰了面,一番争执打斗在所难免,到时候恐怕还没火烧客栈,就得先出人命。

谢正坐下来,托着下巴,神情郁闷,“我觉得你一向眼光都挺不错的,怎么会给自己养了只白眼狼?”

宋巍听了,没有言语。

第一次救下郝运,是迫不得已,不救他,自己就得因为涉嫌杀人而坐牢。

第二次救下郝运,是因为郝运野心太大,想夺案首又不肯自己钻研,非得拿着别人的成果去考试,结果出现了案首之争,继而惹恼陈知府出了人命,自己只能主动改换文风,将案首让给他。

说实话,宋巍并不待见郝运这个人,可每一次跟郝运扯上关系,自己都得被迫救他。

完了人家非但不领情,还三番两次想取而代之。

这次更狠,要不是婉婉及时预感到,今天晚上便会有几十条人命葬身火海。

到时候郝运再对外宣传说天煞宋巍住过这家客栈,那些人都是被宋巍克死的,他就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顺便往宋巍头上扣一顶“凶手”的高帽。

这样的好心机好手段若是用在正道上,得造福多少百姓?

只可惜郝运已经彻底扭曲,掰不回来了。

谢正问他,“郝运跟你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过结?”

宋巍抬了抬眼,“过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宁州府学诗文大赛那件事。”

提起这个谢正就像沾了火星子,一点即着,“我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那副嘴脸,我都学不上来。”

宋巍笑说:“不与伪君子争名,不与真小人争利。你就是你,用不着学他。”

谢正冷哼一声,“若非他太不要脸,谁乐意跟他论短长了?”

“行了,快回去温书吧,为了不相干的人耽误了自己的前程,值当吗?”

被宋巍一通催促,谢正很快回了自己房间。

温婉慢慢走到宋巍身边坐下。

宋巍左手翻着桌上的书,右掌顺势将温婉的小手握住,唇边似有笑意,“若非婉婉在,我今夜又得遭殃了。”

温婉笑问他:不嫌弃我是个懒媳妇儿?

白天杨氏来找的时候,其实温婉被吵醒了,她听到了杨氏问宋巍是不是自己洗衣裳,当时本想起来的,奈何浑身都犯懒,不想动弹,就安静躺在床榻上听完了他们的对话。

宋巍看她一眼,说:“娶都娶进门了,想退也来不及。”

温婉翻了个白眼,仿佛在说:想退也不给退!

——

初八这天,宋巍在入场的时候碰到了郝运。

对方笑得满面和善,无辜又无害,“一年不见,宋兄别来无恙啊!”

宋巍只回了个淡淡的微笑,没多说什么。

郝运递交了牌子之后追上来,“这次乡试,宋兄有没有把握拿下解元?”

解元,便是乡试头名。

宋巍说:“我的目标是中举。”

郝运笑道:“你可是去国子监念过一年书的大才子,这么点儿目标,会不会太低了?”

“没办法。”宋巍似乎轻叹了一声,“我娘找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命中犯小人,只要那位小人惦记我一天,再好的福气都得大打折扣。”

郝运:“……”

宋巍说着,看他一眼,“更何况,别人不知道,你还不了解我吗?天生倒霉,县考和府考能拿案首是因为在小地方,走了运。如今是乡试,全省秀才齐聚一块,在这种强压之下,我能顺利进场出场就已经很不错了。”

郝运扯着嘴角,笑得勉强,“不管怎么说,还是祝你能考个好名次。”

“多谢。”

163、是宝都需要深藏(1更)

乡试在省城贡院举行,温婉和杨氏把人送到龙门外就进不去了。

温婉之前已经陪着相公考过几回,心态不似一开初那么浮躁,送完人就准备回去睡觉。

杨氏不同,她以前从来没陪谢正去考过试,完全不懂考场规则和考试时间,见温婉准备打回转,忙问:“咱们不等了?”

杨氏不认字,也看不懂手语,温婉跟她解释不了那么多,只是笑着摇摇头,抬步往前走。

一场考试要三天才能出来,总的三场。

相公昨天晚上就跟她说了,乡试是正式科考,规矩特别严,让她别来等,就在客栈好好歇着,要是觉得闷,可以出去逛会儿街。

如今天色还早,温婉不想逛街,想回去睡个回笼觉,她太困了。

杨氏完全不懂温婉的内心想法,只是觉得三表哥家这位小媳妇儿心真大,她紧张得都没心思吃饭了,人家竟然跟没事儿人一样,瞧那样子是想回去睡个回笼觉?

不伺候男人,反要男人伺候,也不担心男人在考场上能不能正常发挥,还得见天往身上花银子……

这傻媳妇儿到底是来干啥的呀?

温婉偷偷瞥见杨氏望着自己那发愁的眼神,大概猜到杨氏在想什么,她暗暗好笑。

不是她不肯伺候相公,实在是怀了身孕,相公不让她做那么多,人家说了,她跟着来省城的目的不是伺候他,只要吃好喝好睡好,再把他旺好就行了。

她来,只是给他当护身符的,没别的意思。

以前伺候相公惯了,怀孕之后被他伺候,总让她有一种依赖又安心的踏实感。

温婉很不厚道地想让这种感觉持久一点。

反正就算解释了,杨氏也不懂,误会就误会吧!

从小到大,不理解她的人多了去了,她一点都不在乎,相公懂她就好。

回到客栈,温婉果然倒头就睡,杨氏却是睡不着,又没法跟温婉说话,只能在房里来回踱步,晃悠了好一会,把桌上的书整整齐齐地摞起来,摞完没事儿做,干脆把晾干的衣服又洗了一遍,洗完衣服两手还是闲不住,拿起抹布把房间的家具都给擦了一遍……

相比较杨氏,温婉睡得格外踏实,醒来的时候已经正午。

客栈小厮按时送了饭菜上来。

没个人说说话,杨氏实在是憋不住了,端着自己的饭菜去了隔壁,敲开温婉的房门。

温婉让她进去坐。

杨氏落座以后,没急着动筷,看了温婉一眼,问她睡得好不好?

温婉点点头,最近她已经达到一闭上眼就雷打不动的境界了。

简单问候完,杨氏才转到正题上,“三表哥他们是不是要后天才出来?”

温婉颔首。

三天一场,今天入场,明天正式考,后天交卷出场。

杨氏显得很紧张,“三年前,相公乡试就没考中,来前他自己也说了,再考不中就回去养鱼,不考了。我有些担心,不想他白等三年。”

温婉只能用眼神宽慰她。

考场上的事,谁都说不准。

有人文采不错,可心态不好,容易崩,到了考场上自己把自己吓得大脑一片空白最后没考上。

有人受不住三天都闷在狭窄的号舍里,身体太差直接晕过去。

也有人因为吃坏了东西频繁跑厕所耽误了考试。

总而言之,考场上什么样的情况都有,外面的人急是急不来的,只能耐心等着。

要说心态,温婉年纪虽小,比起杨氏却是沉稳多了。

杨氏起初还觉得温婉没心没肺,仔细一瞅,人家哪里没心没肺,是自己太过紧张了而已,她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我们家日子不算富裕,这一年给相公去书院读书的钱都是从三表哥手里借来的,他要是考不中,等于这一年白去。以相公的性子,都考两回了没考上,往后指定不会再入考场,我是觉得可惜了他前头寒窗苦读那么多年。”

温婉能理解杨氏的担忧,可她现在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儿。

杨氏说的都是谢正不能考上的情况,那万一谢正要考上了呢?

谢正一中举,杨氏就是举人娘子了,可她现在仍旧大字不识。

不知道是杨氏懒得学,还是谢正懒得教,又或许,是谢正觉得女子不该读书认字。

反正不管哪一种,温婉都觉得危险。

她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跟着相公去了一趟京城长了不少见识。

京城有专门的女子官学,足以见得当今圣上是鼓励女子读书认字的。

谢正往后要有大出息考到京城去,他接触的人一多,难免会把自家媳妇儿拿去跟别人家的作对比,京城里的那些夫人太太,随便拉个出来,不敢保证全是知书达理,但起码,都是认字的。

到时候,谢正心里能没点想法吗?

而且念书认字这种事吧,得赶早,人越年轻脑子越活泛,越容易记住,年纪越往上就越难。

上京之前,温婉认的字已经不少,又能背出三百千来,她觉得跟村里大字不识的妇人们比起来,自己已经算是体面的了,等上了京城一趟,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啥都不是。

京城里比她认字多,比她聪明,比她会说会写的人一抓一大把,像她这种,只能沦为底层,干啥都得抬起脑袋仰望别人。

那段时间温婉大为受挫,白天相公去国子监读书,她就把自个儿关在书房里,一遍一遍地逼着自己练字帖。

就算不能吟诗作赋,字总要认全,一来是提高自身修养,二来,为了不给相公丢脸。

相公在国子监成绩好,认识他的人很多,自己作为相公的妻子,早晚有一天要暴露于人前。

不会说话已经大打折扣了,要连字都认不全,到时候谁能保证那些人不会笑话相公娶了个一无是处的女人?

越想,温婉越意识到女人认字的重要性。

尤其是像她们这种嫁给读书人的,就更有必要了。

杨氏完全没想到才一会儿的工夫,温婉已经从科考的问题担忧到她身上来了,她只是瞧着温婉发呆的时间有点久,不由得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温婉回过神,冲杨氏笑了笑。

杨氏心想小表嫂陪着自己坐了这么会儿,怕是又困了,没敢再继续打扰她,吃了饭就回了自己房间。

——

今年的乡试跟以往一样,苏家人准备插手。

南省贡院的考生名单,苏家人手里有一份,光熹帝手里也有一份。

光熹帝就知道苏家人贼心不死,所以今年的主考官,全是他一个一个精挑细选出来的,完全避开了苏家介入的可能。

然而避开主考官,却避不开苏家女儿众多。

人家已经盘算好要为那几个还没出阁的姑娘榜下捉婿了。

……

楚风按照去年的院考成绩,把拔尖儿那几位考生的背景调查出来。

当提到宁州郝运的时候,楚风的说话声顿了一顿。

光熹帝问他,“怎么了?”

楚风说:“皇上看过两篇文章大概就知道微臣想说什么了。”

话完,他把郝运院考和诗文大赛上写的文章呈到光熹帝跟前。

光熹帝垂眼一瞧,面上表情莫测,许久之后,低笑一声,“有点儿意思。”

楚风试探着问:“皇上觉得,这文章是谁写的?”

“反正不会是宋巍。”光熹帝眼光毒辣,“写这文章的人,仿了别人的形,却仿不出神来。原因在于,他们俩就不是一路人,见微知著,行文之间能大致看出一个人的心态和品行。宋巍的文章,在于‘稳’,一字一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推敲出来的,而这位,即便仿得再像,也难掩他内心的急功近利,踩着别人上位的心态太过明显。”

楚风不言语,默默等着光熹帝的下一步指示。

御书房内静默良久,光熹帝缓缓道:“还是老规矩,把宋巍的名次往后压,至于这位,朝前挪一下,不要一次性挪得太高让苏家人察觉到不对劲。”

是宝都需要深藏,科考名次能代表什么?哪怕殿试拿了状元,不也照样要入翰林三年一等苦熬资历?

本事大不大,并不是一份小小的考卷就能拍板定性的,能入他的眼,那本身就代表着一种资格。

从窗外挪回目光,光熹帝吩咐,“下去办吧!”

——

九天三场。

全部考完的时候,杨氏非要拉着温婉去接人。

温婉原本没想去,打算留在客栈里把热水准备好,相公一回来就可以沐浴了。

无奈抵不过杨氏的热情,愣是被拉到了龙门外。

宋巍和谢正俩人的身量都有些偏高,长相又出众,哪怕人群熙攘,温婉还是一眼认出来。

比起其他学子,宋巍面上少了精彩纷呈的各类情绪,和入考场前没什么两样,压根看不出来到底考得好不好。

谢正大概也受到了宋巍的感染,比入场前淡定了许多。

杨氏见着人,也顾不上温婉还在旁边了,直接上前去,笑盈盈地望着男人,“相公,考得怎么样?”

谢正唇角抿了抿,没说话。

温婉没上前,就站在原地等着宋巍过来,等人靠近了,问他累不累?

宋巍莞尔,“本来挺累,见到你就精神了。”

164、慈父(2更)

听着这话,温婉面颊有些热。

宋巍问她,“吃过早饭没?”

温婉摇摇头,没呢,想等相公出了考场一起。

宋巍颔首,没再说别的,几人很快回了客栈。

让店小二送了热水上来,宋巍和谢正在各自的房间里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

只不过,两间房的情况大不相同。

宋巍不要伺候,温婉也没勉强,把他考篮里的笔墨拿出来归置好,又翻了套干净衣裳送进去,之后就在桌前坐下。

屏风后只有男人沐浴时撩动水花的声音,显得房内格外安静。

而隔壁,杨氏亲自伺候谢正沐浴,嘴里一直说个不停,问他有没有把握能考上,又问啥时候放榜,他们要不要留在省城等榜?

谢正后颈靠在浴桶边沿上,微微阖着眼眸,黑长的睫毛下,隐约能看出一圈乌青倦色。

等杨氏再问的时候,他微微蹙了下眉,声音略低,“闭嘴!”

杨氏愣了一下。

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一直都不错,但这种不错,也就是男人不会轻易对她生气动怒说难听话,跟隔壁三表哥三表嫂那种没法儿比。

谢正到底是读书人,有那层涵养在,平日里都是一副翩翩君子的形象,说话难免比他弟弟谢涛多了几分谦和温润,让人听了心里舒坦。

但像今日这样直接出言让她闭嘴,印象中几乎没有。

杨氏也不是没自知之明的人,察觉到男人情绪不佳,想着应该是自己问得太多了,立马关上嘴巴,安静给他搓澡。

谢正确实烦闷,但不是考场上的问题,他今年的发挥,自我感觉比三年前要好得多,尽了全力,这就够了。能不能考上,全凭主考官的眼缘,这个真强求不来。

他情绪不佳是因为自己和宋巍一块走出龙门外的时候,突然之间感觉到了差距。

哪怕看不懂手语,他也从宋巍当时的反应猜测到温婉见着宋巍的第一眼,问男人考了九天的试累不累。

明澈的双眼里满满关切,自始至终没提考场上的事儿。

而杨氏,一瞧见他就上前来问考得好不好。

看似简单的两句问候,其实只要细细琢磨,已经能瞧出大问题来。

也是在龙门外,谢正突然之间明白了宋巍为什么那么宠温婉。

有一种女人,她能从细节上征服男人,让男人心甘情愿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舍不得她受一丁点的苦。

谢正相信,温婉就是那种女人,人如其名的女人。

杨氏倒也不是不关心他,只不过有些细节经不起对比。

刚才杨氏问这问那的时候,谢正真有那么一刻宁愿她像温婉一样不会说话,安安静静的,好让他在紧绷九天之后能享受到片刻的舒懒。

——

吃了饭收拾好东西,宋巍夫妻准备回家。

谢正也在收拾,只不过没打算和宋巍他们一块儿走。

“来前我娘说了,等考完帮她买点鱼苗。”谢正说:“有亲戚在省城,要登门去拜访,恐怕还得耽搁一两天,三表哥三表嫂先走一步吧,我们后面慢慢回。”

反正考完一身轻,也不在乎啥时候能回去。

宋巍听了,点头道:“你们外出小心些。”

与谢正道别,宋巍雇了马车,直奔回家的路。

宋元宝旬休在家,宋婆子去菜园子里了,让他帮着看会儿三丫。

这丫头皮得很,一个不留神,她马上就迈着小短腿去柜子里一通乱翻。

之前有一回宋婆子灶上熬着粥,把她抱到小凳子上坐着,去厨屋瞧了一眼,回来这丫头就不见了,宋婆子急得直冒汗,最后衣柜里传出哭声,才发现她自己爬到那里头去,不小心把门关上,手劲小又推不开,险些就这么给闷了……

当下被宋元宝盯着,三丫乖乖坐在小矮凳上,一动不敢动,仰着脑袋,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哥哥,哥哥……”

宋元宝手里拿了块软糕引诱她,让她坐着等奶奶回来就给吃。

三丫馋得口水直往兜上掉,一双乌黑圆溜的眼睛里,除了软糕再没别的。

宋老爹坐在院里磨柴刀,宋巍夫妻进来的时候,跟他说了两句话。

声音传入堂屋,宋元宝心知他爹回来了,一激动,直接把软糕塞给三丫,站起身就往外跑。

“爹,这次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宋元宝问。

宋巍道:“省城比府城远,再加上你娘怀着身子,不能赶路,途中耽搁的时间太久。”

宋元宝“哦”了一声,盯着温婉的小腹瞧了瞧,问温婉,“娘是不是要给我生个小弟弟啦?”

温婉抿嘴笑了笑,她还真不知道,或许会是个小妹妹。

堂屋里三丫听着外头热闹,也想来瞧瞧,走得太急重心不稳,直接被门槛绊倒在地上,哭得半晌没回过声儿来。

宋元宝脸色变了变,正准备去把人扶起来,宋巍已经放下书篓,先他一步弯腰把三丫抱在怀里。

小丫头应该是磕到哪了,疼得哇哇大哭,吹了个鼻涕泡出来,嘴里的软糕没咽完,唇边还沾了不少,那副模样,怎么看怎么滑稽。

宋巍掏出帕子,仔细给她擦了嘴边的软糕屑,又给她拧了鼻涕,声音是温婉从未听过的低柔,“叔叔买了好多好吃的,三丫要是不哭,一会儿都给你吃,好不好?”

小丫头泪眼朦胧地看向抱着自己的男人,努力止住哭声,嘴里打着哭嗝。

宋巍莞尔,“会喊人吗?”

三丫没吭声,一抽一抽的。

宋巍让宋元宝把书篓里的零嘴拿出一半来,往她跟前晃了晃,“喊声叔,全给你。”

三丫激动了,直接忘了哭,努着嘴直喊,“叔……叔……要要……”

宋巍问她,“还哭不哭了?”

三丫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双眼睛跟着宋巍手里的零嘴转个不停。

阳光下,男人侧颜轮廓说不出的温柔,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让温婉想到了“慈父”这俩字。

在娘家时早听说过,宋元宝打小便是宋巍亲自带大的,除了喝奶请过一阵奶妈子,给小元宝洗澡换衣裳换尿布这些事,全都是他亲力亲为。

今日之前,温婉很难想象宋巍这样的男人哄奶娃娃,甚至是给奶娃娃换尿布到底是个怎样的情形,看到他对二郎家的闺女这么有耐心,她突然就脑补出了那个画面来,觉得将来自己要是生了宝宝,不一定能有相公照顾得好。

宋巍把装零嘴的油纸包递到宋元宝手里,吩咐他,“照顾好妹妹。”

说着,起身看向温婉,让她进屋坐。

虽然入了秋,早晚温差大,中午的太阳还是热辣,晒久了难免头晕。

温婉进堂屋坐下没多会儿,宋婆子就回来了。

当着老头子的面不好问,宋婆子直接略过宋巍有没有遇上事儿的环节,问谢正跟他一块走的,咋不见回来。

宋巍如实回答那对夫妻留在后面买鱼苗,得晚两天。

宋婆子点点头,让小两口先坐,她去做饭。

出门时见三丫坐在小凳子上,双手抱着酥饼啃得有模有样的,她看向宋元宝,“把三丫抱回去,你二伯父二伯娘应该回来了。”

有零嘴引诱着,三丫没闹,乖乖任由小哥哥拉着,一步一挪窝地往家去。

不防宋巍他们会突然回来,宋婆子只随便炒了几个小菜让小两口对付着吃一顿,说晚上再好好做一桌子好吃的。

宋巍不挑嘴,温婉也是有啥吃啥,没多会儿便下了桌。

等宋老爹出了门,宋婆子才仔细问宋巍:“你们这次去省城,碰上事儿没?”

宋巍点头说有碰上,跟着就把他们住的那家客栈险些烧起来的事情说了,只不过中间省略关于郝运的那部分。

否则一旦说出来,宋巍相信她娘能拎把菜刀直接杀上郝运家去讨公道。

可即便没说完全,宋婆子还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得亏我当时没硬拦着不让婉娘跟去,否则那客栈真烧起来,你这会儿还不定成啥样了呢!”

能不能进考场都还是小事儿,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这当娘的得后悔死!

宋巍听出来,他娘是完全信任了婉婉,“既然娘知道我离不开婉婉,往后我做什么,您都不能拦着我带她去。”

“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拦吗?”宋婆子话完,又是一阵庆幸,“说来也是巧,我烧了那么多香火都没用,后来偏就信了镇上那个算命的老家伙,同意你把这个媳妇儿娶进门,如今看来,还真是娶对了。等改天得了空,我得去镇上好好谢谢他。”

165、贱的没边儿(3更)

秋闱过后,鸿文馆开始招新生。

宋芳在将军府练了一个多月,终于把字的体重给减下去了,横平竖直,该凸的凸,该凹的凹,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知道三哥已经乡试完,宋芳亲笔写了信,让徐恕帮忙找人送去宁州,在信上问候了家中爹娘、两位哥哥嫂嫂、元宝和三个小丫头,最后才问及宋巍乡试的情况,又说自己在京城一切安好,让爹娘不必挂念,等她得空了,会想法子回来看望他们的。

信送出去,宋芳便开始每天掰着手指头数鸿文馆开学的日子。

当了将军府的“少奶奶”以后,洗衣做饭这种粗活全让下人干完了,将军和将军夫人那边用不着她去孝敬,只是偶尔抽空去请个安,她每天的任务就是徐恕早上出门之前和晚上下学回家那会儿陪他去给老太太请安。

演了一个多月的戏,俩人都挺上道,甭管私底下怎么掐,一见着老太太,马上化身新婚小两口,蜜里调油的幸福样儿,老太太那样的火眼金睛,愣是没瞧出点破绽来。

知道宋芳马上要去鸿文馆,徐夫人让绣娘抓紧又给她做了几身颜色鲜嫩的衣裙。

拿过来的这天,宋芳上身试了试,婢女直说好看。

宋芳也觉得好看,有些舍不得穿,想换下来先放几天。

门口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

“上都上身了,干嘛还换下来?堂堂将军府,能短了你几身衣裳穿?”

没料到徐恕会突然出现,宋芳吓了一跳,随后转头,用眼神狠狠瞪着他,“你不会敲门?”

徐恕撇嘴,“我哪次来你这儿敲过门?再说了,我来我媳妇儿房里,犯得着敲门吗?”

婢女捂嘴轻笑。

宋芳磨了磨牙,挥手让婢女出去,自己转身坐下,喝了口茶压火,没好气地问:“来干嘛?”

徐恕翻翻眼皮,似乎轻哼了一下,“你态度不好,哥们儿不乐意说了。”

宋芳就知道这厮闲着没事上门来找别扭的,“爱说不说,你不乐意说,我还不乐意听呢!”

徐恕走过去,坐在宋芳对面,见她面上一点都不好奇,他忍不住心痒痒,用手指敲敲桌子,“哎,你真不想知道啊?要不,你求求我?哥们儿一高兴,没准嘴巴一松,就说了。”

这贱的,简直没边儿了!

宋芳低头喝茶,装作没听到。

徐恕伸手去晃她的胳膊,“你求求我呗!我保证马上告诉你个好消息。”

宋芳拍开他的手,秀眉微挑,“想让我求你?”

徐恕点头如捣蒜。

想啊!他做梦都想这个女人能服次软求求他。

“成啊!”宋芳答应得挺痛快,“你先求求我,没准儿我一高兴,就求你说了。”

徐恕:“……”

“不乐意说拉倒,出去,我要午睡了。”宋芳站起身撵人。

徐恕坐着不动,“你不求,我就不出去,一会儿还得跟你睡一屋,睡一床。”

原本以为小姑娘听到这话,一准吓得花容失色,谁料人家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态度,对着他笑了笑,“你要敢,就睡上去试试?”

“将我是吧?你信不信,哥们儿还真敢!”徐恕站起身,作势要进里屋,想到什么,又转过头,“喂!你真不想知道啊?”

宋芳:“你求我一下,我兴许还有点儿兴致听。”

“没你这样的!”徐恕一脸不满,“哥们儿是你相公,在家你就得事事听我的,哥们儿说往东,你不能往西,这叫出嫁从夫,明白吗?”

“哦!”宋芳一脸恍然大悟,“出嫁从夫?”

“那可不?你去了鸿文馆,里头的先生也得教你三从四德,你家相公这是提前帮你做功课。”

宋芳困得打了个呵欠,“我天生资质愚钝,听不太懂,还是等着先生教吧!”

眼瞅着这女人是准备跟他死磕到底了,徐恕大度地表示好男不跟女斗,“听好喽,哥们儿只说一遍,两天后,鸿文馆新生入学。”

宋芳睡意顿时退去大半,定定望着他,“你说真的?”

她等这一天等的都快发霉了。

徐恕抬了抬下巴,“求我一下,我带你去报道。”

宋芳道:“哎哟大少爷,您快歇了那份儿心思吧!求你?我还不如直接去求将军,就说某人不让我去鸿文馆,净欺负我,他老人家一心疼,准会安排人带我去,您哪,就等着好果子吃吧!”

徐恕最怕惹他爹生气,一听宋芳拿这个威胁,当即变脸,“丁是丁卯是卯,咱们一码归一码,你要拿我爹来说事儿,可就太不讲理了啊!有本事你求我一下?”

“有本事你求我求你一下?”

宋芳一边说,一边把人往外推,每次见他,那嘴里就吐不出什么好话来,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

两日后,徐恕在他爹的强压下,被迫带着“小表妹”去鸿文馆入学。

一路上,宋芳的嘴巴那叫一个甜,“表哥”长“表哥”短,别人不知道,还真以为他们是表兄妹关系。

徐恕那个黏人的表妹一来他们家就是这么喊他的,徐恕一听到“表哥”这俩字眼儿,马上就想到他真正的表妹,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宋芳喊一次,他便让她闭一次嘴。

宋芳偏不,他脸越黑,她喊得越欢实。

谁让他平时嘴巴那么贱?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治他的法子,她能白白浪费了?

入学手续并不复杂,今日主要是去熟悉一下环境,顺便交束脩,认识认识几位先生。

这里是女子官学,先生自然都是女的。

里面的女学生不少,跟国子监一样统一了制服分出班级年级,对于妆容也有严格要求,禁止浓妆艳抹,另外还禁止带丫鬟下人入大门。

至于其他的,便是学堂里的纪律问题了。

宋芳粗略瞥了一眼刻在影壁上的馆规,觉得十分公道,心中越发觉得鸿文馆是个神圣之地,自己留下来是留对了。

徐恕只是一开始带着她找地儿办入学手续,等去见先生的时候,便是宋芳自己去的,过程比较长,徐恕在外头等了好久。

今日国子监休沐,有同窗见徐恕在鸿文馆大门外晃悠,跑过来问他干啥呢,看中里面的姑娘了?

徐恕白了对方一眼,“哥们儿的事你少管,哪凉快哪待着去!”

对方撇撇嘴,“看中就看中呗,男未婚女未嫁,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儿,矫情啥?咱们国子监和鸿文馆就这么脸对脸地挨着,擦出点儿火花来不是挺正常?”

徐恕抡起拳头,“信不信我揍你!”

——

国子监的学子不限年龄,鸿文馆虽然没明着限制,但里头的女学生基本是未出阁的小姑娘,已经出嫁的夫人太太们,一个个忙着相夫教子,人家也没那闲工夫来鸿文馆上学。

傍晚时分宋芳出来的时候,小脸上挂着满足的笑。

鸿文馆何止是好,简直是太好了,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

宋芳再一次觉得自己“嫁”得值,能在这里头学上一两年出去,就算变不成天鹅,自己身上的乡土气息也准能褪掉几层。

徐恕瞅着她那样,问了句,“有好事儿?别一个人傻乐啊,说出来哥们儿跟着乐乐。”

“说了你也不懂。”宋芳不想理会他,提着裙摆上马车。

因为是“表兄妹”的关系,要避嫌,徐恕便没跟她坐一辆车,骑马走在外面。

回到将军府,徐夫人第一时间让人把宋芳传过去问话,问她头一天到鸿文馆,感觉如何?

宋芳说鸿文馆挺好的,规矩虽严,但胜在公道,她都能接受,也能慢慢适应。

徐夫人满意地笑笑,说:“你去鸿文馆的事儿,老太太是不知道的,我也给府中下人打过招呼了,往后你再见着老太太的时候,可千万要记得不能说漏了嘴。”

宋芳认真点点头,“放心吧,既然答应了夫人会把这场戏演下去,那么在我学完出鸿文馆之前,我都不会辜负夫人厚望的。”

徐夫人又问她,“秋闱已经过了,写没写信回去问问?”

宋芳说写了,宁州那边还没回信。

徐夫人道:“我听恕儿说,你三哥在国子监的时候每次考试成绩都挺好,想来乡试中个举人不成问题,关键在于排名高低罢了。”

宋芳也是这么想的,她一直觉得自家三哥做什么都是最优秀的,尤其是考试,上回院考没拿到案首纯属失误,这次乡试,一准能排个好名次,没准儿能直接摘下解元。

——

入学之后,宋芳每天都得早起,要以“少奶奶”的装扮陪着徐恕去见老太太,回来后跟着卸妆换衣裳换发型出门去鸿文馆。

徐恕贱兮兮地问她,“晚上要不要我去鸿文馆大门外等你?”

宋芳直接拒绝,“不要!”

“你说不要就不要?想得美!”徐恕说:“我早上送表妹去念书,晚上接媳妇儿回家,天经地义,谁敢站出来说哥们儿半句不是哥们儿跟他急!”

宋芳坐在马车里捂着耳朵,觉得自己一天的好心情都被这个烦人精给败没了。

166、贱者先撩(1更)

宋芳的第一堂课,先生给她们讲解了一个词:优雅。

先生说,优雅在于骨,是内涵和气质的体现。

漂亮的姑娘不一定优雅,但优雅的姑娘一定让人觉得格外漂亮。

先生还说,漂亮的皮囊能为优雅加分,但并非占据了全部,女孩儿的优雅,能通过后天不断地学习而来。

鸿文馆内,不管是念书,还是点茶焚香插花挂画的课程,都是在教学生们腹有诗书的同时,还得学会如何做个优雅的女孩儿。

……

上京之前,宋芳每天不是下田就是围着灶台转,土里刨食的庄户人家,吃穿二字最为紧要,其他都是扯淡。

然而现在,她听到了一个新鲜词儿:优雅。

上课的先生性子温和,说话的腔调和讲课方式很容易让人接受理解,宋芳听得入神,之后怕忘了,把先生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

傍晚下学的时候,宋芳走出鸿文馆大门,老远就看到徐恕等在对面,她皱皱眉,打算装作没看见他,闷头走自己的路。

徐恕大喊,“喂喂喂!那个谁,再不理我一下我就喊了啊!媳……”

宋芳顿住脚步,转头看他,“你来干嘛?”

徐恕大步跨过来,“早上不说了吗?我来接你回家。”

“府上派了马车来。”宋芳道:“我自个儿能回去,你少来鸿文馆,让人看见了误会。”

“误会什么?”

见宋芳不肯上套,徐恕只好自己接话,“误会就误会呗,谁让我们俩关系不清不楚的。”

宋芳怒,“谁跟你不清不楚了?”

“本来就是!”徐恕继续耍无赖,“你要听我话我能这样?都说了出嫁从夫,在将军府,你不按规矩办事儿,那我私底下也只能随便乱来了。”

“你!”宋芳头一次在他跟前吃瘪。

徐恕笑得一脸贱样,“这下知道哥们儿厉害了吧?”

看得出来,宋小妹第一天去鸿文馆就很喜欢这地方,现在让她走人,基本是没可能的。

要不是凭着这点,徐恕也不敢随便拿她开涮,毕竟泼辣是真泼辣,得罪了被反掐回来会死得太难看。

也的确如他所想,宋芳很喜欢鸿文馆,进去就想好好学,让自己脱胎换骨。

如果这时候谁站出来让她走人,她准能跟人急。

宋芳沉默,一路上都没再说话,直到回府跟徐恕一块去见老太太。

老太太坐在湖边的亭子里,手上捧了鱼食,正慢悠悠地往里撒。

刚穿过月亮门见到老太太的背影,徐恕忽然一把牵住宋芳的手。

在宋芳不适地频频蹙眉下,徐恕满脸笑意盈盈,“媳妇儿,你眼抽?”

感受到攥着自己手背的那只手越收越紧,宋芳真想趁着老太太不注意给他一脚。

老太太放下鱼食,转个身看到了“小两口”牵着手过来,眼睛都笑眯了,问徐恕,“大孙子,下学啦?”

走到老太太跟前,徐恕才松开宋芳的手,主动过去献殷勤,给老太太捏捏肩,嘴里问:“奶奶,都傍晚了,您怎么坐在湖边呢?万一着凉怎么办?”

一旁伺候的嬷嬷小声道:“老太太今儿兴致好,非说要出来钓鱼,夫人不放心,让老奴给准备了鱼食,说钓鱼指定不成,吩咐老奴看着老太太喂喂鱼散散心,老太太坐到这会儿都不肯走。”

宋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像是上面染了黄泥似的,赶紧用另外一只手快速擦了两下,走到老太太身边坐下。

他们的对话,老太太听不太真切,见宋芳坐到自己旁边,老太太笑问:“孙媳妇儿,你白天去哪了?”

宋芳心里一咯噔,老太太白天找她了?

不等宋芳回答,老太太又自顾自地说:“我问了吴嬷嬷,嬷嬷说你出去挑线给大孙子绣鸳鸯荷包去了,荷包绣了没?”

宋芳:“……正在绣,我笨手笨脚的,估摸着还有几天。”

吴嬷嬷看了看宋芳的眼神,有些汗颜,这个锅,她也不想背啊,老太太甩得太快,压根儿就来不及反应。

——

看完老太太回来,宋芳不得不让婢女把针线和绣绷取来。

她以前在家的时候,缝缝补补不成问题,但要说绣活,又没有专门的师傅教过,就算会点儿,只怕还不如这将军府上随随便便一个小丫头。

所以宋芳愁啊!

鸳鸯荷包,怎么绣?

她想请婢女帮忙,婢女告诉她,“老太太只是耳朵背,记性好着呢!咱们府上这些个丫头谁的绣功如何,她都知道,少奶奶要让奴婢绣也不是不行,但就是怕被老太太认出来,到时候不好收场。”

宋芳一听,马上歇了心思。

不能代绣,就让婢女教一教,反正她没什么抹不开面儿的。

接下来的两三天,宋芳一从鸿文馆回来就着手绣,婢女教得挺有耐心,磕磕绊绊地总算是完成了任务。

她专程挑了个时间,把荷包给了徐恕,还特意说明:“只是走个过场而已,这荷包一旦出了府,就不作数了,你要耍赖的话,现在就还我。”

徐恕没吭声,拿着荷包翻来覆去地瞅了几眼,哟呵一声,“我发现你绣鸭子还挺好看的,就是看不太出来哪只公,哪只母。要不,你给我指指?”

宋芳:“!!!”

徐恕实在不明白这女人为什么突然之间生气走人,倒是乖乖把荷包挂在了腰间。

婢女留下来,小声告诉他,“少奶奶绣的是鸳鸯。”

徐恕:“???”这鸳鸯是长残了吧?

隔天徐恕去老太太跟前晃的时候,老太太眼尖,瞅见他腰上的荷包,让取下来看看。

徐恕把荷包递给老太太,问她,“奶奶,您看得出来这上面绣的什么玩意儿吗?”

老太太只看一眼就说:“鸳鸯啊,一对儿小鸳鸯。”

“您见过鸳鸯长这样?”

老太太给他一记斜眼,“还没长大的不都这样?”

徐恕:“……您高兴就好。”

老太太把荷包还给他,“孙媳妇儿亲手绣的,你要随身戴着,鸳鸯的意义可大啦!”

徐恕嘴上敷衍地“嗯”了一声。

老太太拿拐打他的腿,“没吃饭是怎么着?问你话也没个响儿。”

徐恕立马拔高音调,“知道啦!孙儿一定见天戴着您孙媳妇儿亲手绣的……鸳鸯荷包。”

鸿文馆今天教了基础刺绣,宋芳回来以后兴致很浓,吃了饭,早早就让人把烛火点亮,免得伤眼睛,她已经准备好绣线绣绷,打算再把白天的课好好温习一下。

门口闪进一抹人影来。

不用看都知道是那个蛮横不讲理的烦人精,宋芳头也没抬,飞针走线,手上的动作就没停过。

“媳妇儿,绣什么呢?”徐恕背着手,站在她跟前,垂眼望着绣绷上还没成型的图案。

“反正不是给你绣的。”

徐恕坐下来,托下巴望着她,“那我就要你绣一个你绣不绣?”

宋芳横他一眼,“不是刚给你绣了两只鸭子的荷包?”

徐恕没憋住,直接笑出来,“你还知道自己绣的是鸭子啊?”

跟这种没脸没皮的人待在一块儿,绝对不能生气,你越生气,他越得寸进尺。

因此宋芳显得很平静,“不然你以为呢?我又不是你什么人,能给你绣鸳鸯荷包?做梦呢吧?”

“哎,媳妇儿,你要这么说可就不对了啊,奶奶明明让你绣的就是鸳鸯荷包,你给绣了鸭子,这不是成心欺骗老年人吗?”

宋芳扬了扬眉,“那你拿去给老太太看的时候,她有告诉你这上面绣的是鸭子?”

徐恕据理力争,“奶奶眼神不好使!”

“你甭管她眼神好不好使,总而言之,只要老太太承认我绣了鸳鸯,荷包上面那两只,它就是鸳鸯。”

徐恕道:“你这是不讲理!”

宋芳呵一声,“也没见你有个讲理的时候!”

这俩人每次吵起来,小丫鬟们都会躲在一旁偷笑。

这架吵的,火药味儿不足,反而更像是小两口之间的打情骂俏。

偏偏俩人都无所察觉,越掐越来劲。

最后战败的肯定是大少爷,先撩者贱,说的就是他。

听到小丫鬟们的偷笑声,徐恕一记斜眼扫过去,“哪都有你们,一个个闲着没事儿干?”

几个小丫头闻言,马上止了笑,该干嘛干嘛去。

宋芳暗暗翻个白眼,吵不赢就拿小丫鬟撒气,有本事接着来啊!

徐恕翻篇儿的本事特大,才刚吵过,他马上就给忘了,坐下来嘀咕,“明天休沐了,媳妇儿,要不我也去听听你们鸿文馆的课吧!”

“……”

好嘛,人家都不介意贱者先撩,她也不能不给面子,“鸿文馆不让带下人。”

“谁是下人了,我是你相公!”

“男人与狗,禁止入鸿文馆。”

“……宋小妹,你够狠!”

把他跟狗放一块儿?那她是啥?

宋芳放下绣绷,托着下巴冲他微微一笑,“我的狠,不都是你培养出来的吗?相公~”

徐恕后背一阵恶寒,没坐稳,直接从凳子上摔下来。

167、收拾东西滚蛋!

九月二十五,乡试放榜。

省城隔得太远,报喜的衙差三天后才到。

宋巍的排名到五十开外去了。

县考和府考,宋巍都有自信能拿下案首,因为地方小,再加上他考前钻研了不少往届考题,心下有底。

乡试就不一样了,全省秀才一块儿比拼,能耐人太多,他早有心理准备,只要能中举就是万幸,毕竟是初试,很少有人能一次考中的。

听完自己的喜报,宋巍又多问了句,“清水湾的谢正有没有考中?”

衙差恭喜完举人老爷,翻了翻喜报上的名单,咧嘴笑道:“中了,清水湾谢正谢老爷,乡试一百三十五名。”

他们这一省,总的录取了一百六十名举人。

宋巍面露欣慰,“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

谢正早说过的,今年考不中,他就回去养鱼,再也不踏足考场。

不管是作为亲戚还是挚友,亦或者是曾经的同窗,宋巍都不希望谢正白费了那么多年的寒窗苦读回家务农。

原本宋巍还想着谢正要是不中,他得找个折中的法子让对方继续再熬三年。

如今直接中了,那正好,省了一桩事儿。

宋婆子已经泡了茶,把报喜的官差请进去,奉了茶,又给了一吊钱。

这是喜钱,不能不接的,衙差笑眯了眼,一番恭喜祝福过后,这才起身走人,说还得去清水湾谢家报喜。

——

“真没想到,你们表兄弟俩能同一届考上。”宋婆子眉开眼笑。

清水湾与上河村隔得不远,今年同时出了两个举人,用不了一天,就得成为轰动这十里八村的大喜事儿。

尤其是宋巍。

上河村都几十年没出过一个举人了,如今直接落在当年最不被人看好的宋巍头上,他还是一次就中,能耐多大,可想而知。

村人听到宋家放鞭炮的声音,纷纷猜测一定是中了。

但凡出门准得倒霉的宋三郎从秀才相公一跃成为了举人老爷?

有人欢喜有人愁。

欢喜是因为宋家有四百亩的免税名额了,他们能跟着沾点儿光。

可一想到乡里乡亲这么多年,跟宋家的人情往来走的最少,看不起宋巍的时候最多,又发愁了。

人家如今是新科举人,镇上的富商老爷都得敬着捧着的人物,他们这些泥腿子往前凑,会不会被撵出来?

就有人发话了,“宋巍当初不说了免费给咱们挂田?保证书都还在村长家搁着呢,他能赖掉不成?”

“什么宋巍,打今儿起,该叫声举人老爷了!”

“就算是举人老爷,他也不能赖账啊!”

……

宋巍就知道挂田的事有得磨,他不喜欢做事拖泥带水,索性在宋家摆宴之前快刀斩乱麻,本村的,下河村和周家村的,三个村子加起来,能挂的还不足四百亩,又往外扩,给他蒋姨妈家那头也挂上。

中举不过两天,他就把这事儿全办妥了。

这下,村人除了感恩戴德,再没别的争议声。

等宋家摆宴的时候,来吃饭的也不空着手,多少还是意思了点儿。

谢正也中了举,两家隔得又近,宴席就摆在一处。

见着宋巍,谢正满脸无奈,“宋大老爷,您倒是免费帮人挂一时爽,也不关心关心兄弟我,都快被人骂得不敢出门了。”

谢正和宋巍是表兄弟,宋巍给人挂田不收税,谢家那头要收,清水湾的人就骂他无利不起早。

谢正前头那些年光顾着埋头读书了,对于人情世故,接触的不是太多,如今被人一骂,才惊觉人性这种东西,果然没有下限可言。

他不给人挂田被骂,给人挂要收税也被骂,就非得比照着宋巍免费给人挂才叫不忘本?才叫有情有义?

他不过就是想借着自己的举人功名帮人挂挂田,缓解一下家里的清苦日子,就变成唯利是图的小人了?

考了举人功名,撂下自己亲生爹娘不孝敬,放他们饿着,免费去给人挂田,这样的人叫有情有义?

他要是有宋巍那条件,免费给人挂就免费给人挂,可他们家那么多口人,哪张嘴不得吃饭?

合着他为了亲人想尽孝道也有错了。

谢正实在无法理解,自己是怎么在几天之内背上这么多罪名的。

说句实在话,他没有什么为朝廷效力的大理想大抱负,读书只是为了考上功名改换门庭让爹娘老来能少操点心多享享清福。

如今考了举人,可不正是孝敬爹娘的时候吗?

为什么别的举人能做,到他这儿就行不通了?

谢正的事,宋巍有听说过,当下对他道:“以你的才智,还有往上升的空间,目光不必拘泥于眼前的四百亩。”

谢正明白宋巍所说的道理,但还是觉得气不过,“你说我就是想给爹娘尽尽孝,怎么就有错了?”

宋巍淡笑,拍拍他的肩膀,“明年三月春闱,考场上再努把力,挣个两千亩回来,你想怎么尽孝都成。”

谢正叹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他一个读书人,总不能真跟那帮刁民吵嘴动手,否则一旦污了名声,会影响他仕途,倒不如忍住一时,等将来出息了,举家迁出去,眼不见为净。

——

屋内,谢姑妈也和宋婆子说了这事儿。

温婉、二郎媳妇、杨氏和谢涛媳妇儿坐在旁边听着。

二郎媳妇出主意道:“那种人跟他废什么话,直接撵出去,又不是谁欠他们家的,凭什么呀!”

宋婆子瞅她一眼,“要不怎么说你们两口子眼皮子浅呢?你敢把人撵出去,回头人家就敢造你的谣,说你仗势欺人,到时候背了满身的脏水,谢正明年还要不要上京春闱了?”

“谁说不是呢?”谢姑妈长叹,“要不是想着我们家老大来年要上京,我说啥也不能让人给骑到头上来啊!”

二郎媳妇还是嘀咕,“那怎么着?中了举还得由着人欺负?谁家举人老爷当得这么窝囊的?”

宋婆子看向二郎媳妇,“你一吭声儿,我倒想跟你说道说道了,当初要不是你这个当嫂嫂的出去乱传,说我们家三郎天生克亲,外头人敢那么明目张胆地欺负三郎?他们要不过分,三郎也不会被逼得立下保证书免费给人挂田,三郎不免费,谢正就不会被人骂。

说白了,今儿个这事,全都是被你一张破嘴给引出来的,这会儿你倒有主意了,村人骂上门的时候,你咋不站出去挡着?”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数落,二郎媳妇一张脸都不知道往哪搁,“娘~”

“别怨我这个当婆婆的没给你脸。”宋婆子冷哼,“给你脸的时候你不要,这会儿撕烂了你又想缝补回来,又要脸又要三郎家的好处,天底下的好事儿你都想占全?咋不能耐死你!”

“我这不是已经往好了改吗?”二郎媳妇道:“以前是我不对,不该往三郎身上泼脏水,三郎考了功名,我们家的田想免税全得靠他,三郎的好,我和二郎都记着呢!”

“光嘴上记着顶个屁用!”谢姑妈气得不轻,“往后要让我再听到你出去乱嚼,你婆婆没空收拾你,我替她收拾!”

“就是!”谢涛媳妇儿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要不是因为二表嫂,我们家那四百亩名额挂出去,每年得收几十两银子的粮食,被你这么一搅,几十两没了,你赔啊?”

二郎媳妇害得宋谢两家挂田不成,这是事实,宋婆子做不到替她开罪,直接放话,“往后你们要在哪听到二郎媳妇说三郎的不是败三郎名声,就跟我知会一声,我让她收拾东西滚蛋!”

这话,直接把谢姑妈婆媳三人和温婉都给震住了。

二郎媳妇更是一脸的不敢置信,望向婆婆,见婆婆态度强硬,不像是说笑,一下子急哭。

“别跟我这儿挤猫尿装可怜。”宋婆子道:“你提出分家的时候,老婆子我忍了,这么多年你没给老宋家添个儿子,我也忍了。想着你但凡要点儿脸,就该撒泡尿照照,自己一个生不出儿子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在婆家作威作福?没料想你欺我不成,跑出去到处败三郎名声,害他被村人骂成那样,还险些娶不上媳妇儿。

田素芬我今儿明着告诉你,我忍你,不是怕了你,那是我作为婆婆该有的大度;哪天我要瞧你不顺眼,扇你两个巴掌,不是我嚣张,那是我作为长辈该给你的教训。

你要不信,就继续作,你看我敢不敢一纸休书扔你脸上让你从宋家滚出去!”

进门那么多年,被婆婆损过的次数不少,二郎媳妇却从来没见过婆婆像今儿个这么严肃,每一句话,都像拿把刀往她的肉上活剐。

她心下害怕,身子抖个不停,眼泪也啪嗒啪嗒往下掉。

“大喜的日子,回你家哭去!”宋婆子很不耐烦,“我今儿说的话,你要觉得受委屈了,想回家找你娘告状让她上门来跟我说道也成,我敞开大门等着。”

二郎媳妇哭得更凶,再也待不下去,拉开凳子站起身就抹着泪跑回了隔壁院。

168、预感,流产(3更)

宋二郎没在这边待多久,吃完饭就回隔壁院。

进屋见他媳妇儿红着眼眶,像是哭过的样子,忙问咋了。

二郎媳妇本来都已经哭停了,一见宋二郎,立马委屈上,抽抽搭搭地又哭起来。

宋二郎一头雾水,“谁又怎么你了?”

二郎媳妇一边哭,一边说婆婆扬言要把她撵出去。

宋二郎皱皱眉,“你干啥了娘要撵你出去?”

他家媳妇儿他了解,说话最会掐头去尾,他娘虽然精明能算计,却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要不是他家媳妇儿做了什么,不至于让他娘发这么大火,更别说放话要把人给撵出去了。

二郎媳妇抹着泪,“还能有啥,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我那些年是做得不对,不该到处说三郎的不是,可我不是已经改了吗?三郎院考和乡试的时候,我哪次没早起给他们做干粮煮鸡蛋,合着我一番好心,全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宋二郎还是没太听明白,“你别说一半留一半,把前因后果讲清楚了,今儿个是三郎中举摆宴的好日子,娘再没脑子,能当人众面地跟你翻旧账吗?”

二郎媳妇眼睛望着地面,没吭声。

宋二郎也不逼她,“你要不说,我可下田去了,地里还一堆活儿没人干呢!”

等宋二郎扛着锄头一只脚踏出门槛,二郎媳妇才道:“娘说都是因为我,谢家才会挂不了田。二郎,你说我冤不冤?谢正被人骂,那是他没本事跟村里人处拢关系,能怨到我头上来吗?”

宋二郎沉默片刻,说:“我直接去问娘。”

二郎媳妇心下一慌,忙叫住他,“你别去!”

宋二郎转过头,“我要不去,娘真让你收拾东西走人咋办?”

“我……我……”二郎媳妇说着,又想哭。

“行了,你有完没完!”宋二郎觉得烦,“到底咋回事儿,你倒是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我是我娘亲生的,能没你了解她吗?我告诉你,今儿这种场合,要说你嘴巴没个把门的让她瞧不顺眼损你两句我信,但要说她没头没尾地直接跟你翻旧账,打死我都不信。”

眼瞅着快瞒不住了,二郎媳妇只得如实相告。

宋二郎听后,又是一阵沉默。

二郎媳妇红着眼眶看他,“二郎,我是生不出儿子,可我这么些年,田间灶头两边忙伺候你不说,还为你生了三个丫头,哪一个没有尽心尽力拉扯长大?我对你们老宋家,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娘说休就休,还讲不讲道理了?”

宋二郎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放下锄头,挨着她身边坐下来,给她擦擦眼泪,语气比先前柔缓不少,“娘要是不讲道理,你这会儿就没可能坐在我们老宋家跟我诉苦,而是收拾东西有多远被撵多远了。”

“连你也这么说,你还是不是我男人了?”二郎媳妇将头扭向一边,心里憋屈。

“你要觉得我说错了,你就去找娘理论。”宋二郎直接撂话,“反正我之前劝过你那么多次,是你自个儿不听,非要处处要跟娘对着干的。”

“我怎么跟娘对着干了?”二郎媳妇声音拔高,吼了一句。

“有没有对着干,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这么多年你没给我生个儿子,娘为这事儿怨过你一句还是用手指头挖过你一回了?当初分家,是你自个儿提出来的,说什么三郎克亲,已经克死了大哥大嫂,要是再搭伙过,下一个就得轮到咱家,还说你生不了儿子,全赖三郎。

当时娘说啥了?人家啥都没说,直接让咱们分,分开这么些年,你还不是照样没给我生个儿子。

要我说,这事儿压根就怨不上三郎,他成亲之前,日子过得也挺艰难的,你别看他不缺钱花,但凡出去,外头人全都指着他鼻梁骨骂他煞星转世,克死了兄嫂还有脸活着。

大哥大嫂刚出事没多久,我有回跟他一道走着,亲眼见到一群小娃娃跳出来问他咋不去死。

三郎今儿个能中举,就说明外面那些人传的都是屁话,这里头,也有你一份儿。

娘当年难产,险些大出血,到鬼门关打了个回转才生下的三郎,你见天儿地朝外头败她心肝肉的名声,她一个当娘的,能没点脾气吗?这要换了你,指不定早就跟人撕破脸,娘能忍到今儿才跟你发作,已经够给面子的了。”

二郎媳妇还是头一次听说婆婆生小叔子的时候难产,她愣了好一会儿,“那……那我以前也不知道啊!”

“不知道你就能乱说?”宋二郎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你这性子往后得改改,再不改,到时候娘真让你走人,我也保不住你。”

二郎媳妇低下脑袋。

一开初,她原本也没想跟婆婆对着干,只是自己一直生不出儿子,心虚,怕婆婆凭着这点欺负到头上来,索性自己先强横上,打算借着性子压婆婆一头,想着自己都这么横了,婆婆被压下去,往后就不敢拿生儿子说事儿。

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碰了个硬茬子。

宋家这位婆婆,你横,她比你更横,你不讲理,她比你更不讲理,跟她吵?

不好意思,长这么大,二郎媳妇还真没见过比这位婆婆更能吵的,她能全程不带一个脏字儿,就把你骂得狗血淋头全身冒烟。

要不然,周家那位来了怎么能闪到老腰灰溜溜地被人给抬回去?

要知道,周家那位可是十里八村勉强能跟婆婆相提并论的“泼妇”了,连她都吵不赢,其他人就更别妄想。

反正在婆婆身上,你要做得不合她心意,软的硬的都不好使。

二郎媳妇当年发现自己摊上个不得了的婆婆以后,不是没想过找法子补救,可惜没用,人家压根儿不吃这一套。

婆婆太精明了,甭管你想做什么,她几乎都能一眼看穿。

她嫁过来这么多年,就没有一次是从婆婆手上讨过好的。

所以那天见到哑巴妯娌得了婆婆亲自照顾,二郎媳妇才会嫉妒得险些发狂。

婆婆那么傲的人,竟然亲自伺候儿媳妇?哑巴妯娌这是给婆婆灌了迷魂汤啊!

想当初自己怀着身子的时候,婆婆也只是多给了点银子让去买补品,啥时候亲自伺候过她?

宋二郎又说:“你看三弟妹,人家一天到晚一句话都没有,不会出去惹是生非,娘对她好吧?都亲自伺候上了,说明娘就喜欢那样的。你往后多跟人学学,少说话,多干活儿,娘也不至于见你一回损你一回。”

二郎媳妇道:“我这是天生的性子,一时半会儿的,哪改得了?”

“改不了就找针线把嘴缝上!”

“宋二郎!你能耐了是吧?”

“听听,这才一句话不对头,你就横上了,你再看看隔壁三弟妹,她能跟三郎这么说话吗?”

二郎媳妇不服气,“那是因为三郎宠着她,不让她干活儿,不让她吃苦受累,我要有她那待遇,我也能见天地笑脸对着你,想咋温柔就咋温柔。”

宋二郎抬手遮住半边眼,小声嘀咕,“你倒是想温柔,也不撒泡尿照照,有人家那身段那模样吗?”

二郎媳妇:“!!!”

——

温婉觉得二嫂子最近有点不对劲,见天地往他们这边院里跑,来了也不太说话,就是陪她坐,偶尔唠几句家常,害得婆婆提心吊胆,就怕一个不留神儿,二嫂子对她使坏伤着小孙子。

温婉跟二郎媳妇完全沟通不了。

二郎媳妇不识字,也看不懂手语,温婉本来有好几次犯困想让她走,二郎媳妇都没看懂,还在那儿干坐着。

最后还是宋婆子出面,让二郎媳妇哪来的打哪去,少来跟前碍眼,二郎媳妇才不敢过来的。

温婉想着,二嫂子肯定被婆婆说要休了她的那句话给吓坏了,所以想过来找自己取经怎么讨好婆婆,只可惜自己说不了话,二嫂子白算是跑一趟。

——

中了举,明年三月就得上京参加会试。

宋巍和谢正约定好了,等开了年,正月上就走。

宋巍在京城有房子,不用担心吃住问题,到时候去了,谢正可以直接去胡同小院住,节省了安顿的时间,能多温习两本书。

还没过年,温婉在年关上就开始出现不同的预感,每一次都预感到上京路途中,她肚子里的宝宝没了,化成一大摊触目惊心的血,吓得她晚上翻来覆去睡不好。

宋巍察觉到不对劲,问她怎么了?

温婉惨白着脸,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才抖着手把预感写出来。

意思是她此去京城,宝宝会流产,预感里流产原因太多,她无法确定到底是哪一个。

说白了,就是避不开,要想保住孩子,她只能留在宁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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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开两地了,没信号,哈哈哈,拔刀吧!

169、会一直保密(1更)

宋巍看完温婉写在宣纸上的字,很快收回目光,从床头拿出帕子,轻轻给她擦去额头上的汗,语气里,是能让她安心的沉稳,“无妨的,婉婉留在家里安心养胎,会试我自己去就成,若是有幸能考中进士赐了出身,到时候我再回来接你。”

宋巍说着,将帕子放到一旁,手臂轻轻圈住她的腰身,宽厚有力的大掌贴在她背脊处,下巴安抚似的摩挲着她的发顶。

温婉顺势将侧脸贴在男人胸膛,两弯秀眉轻蹙。

她不放心,一旦离开自己,相公万一连考场都进不了怎么办?

宋巍感觉得到她的担忧,声音温和,“我会尽量小心。”

成亲前的那二十多年,没有她作“护身符”,再难的关,再大的险,他都遇到过。

这次上京她无法跟随,自己可能会碰到意外之祸,但总不至于丢命。

孩子是温婉放弃了一辈子开口的机会保下的,在这种时候,宋巍不管是作为生父还是作为丈夫,都不该不顾及。

只要确保孩子能平安,上京会考这事儿再怎么充满不确定因素,他的心态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没考成,在意料之中。

真考成了,当成上天赐予的意外之喜。

温婉的手掌无意识摸上小腹,那地方已经有稍微的隆起。

她骨架小,哪怕因为怀孕开始丰润,整体还是纤瘦,稍微穿得宽松一点,完全看不出已经怀了五个多月大的孩子。

垂下眼帘,温婉陷入沉思。

上一次是嗓子和孩子的选择,她没有犹豫,直接选择保下孩子。

而这一次,她要保孩子,就只能留在宁州。

也就是说,相公很大可能会因此而出事。

到时候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办?宝宝怎么办?

越想,温婉越纠结。

深冬夜寒,窗缝挡不住冷风的侵入。

见她没了睡意,宋巍侧身,将棉实的被子拉过来裹在她身上,只露出一个脑袋,再连被子连人揽入怀里。

温婉琢磨了很久,直到天明时分都没琢磨出任何有用的对策来。

眼皮终于撑不住,她歪靠在宋巍怀里睡了过去。

宋巍将她放下去侧躺着,盖好被子之后,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

下了一夜的雪,外面银装素裹,白得有些不真实。

宋巍推开门,发现宋元宝早就蹲在院里堆雪人了。

听到动静,小家伙扭头看来,咧着嘴喊了声爹。

宋巍问他:“怎么不多睡会儿?”

宋元宝指了指即将完成的半人高雪人,“刚下的雪,没被糟蹋过,堆出雪人来才洁白好看。”

宋巍握了握他冰凉的小手,“不冷吗?”

宋元宝将手抽回去,在嘴边呵了两口气搓搓,冻得通红的小脸上,挂着笑容,“娘喜欢雪人,我先给她堆好再进屋烤火。”

说着,宋元宝想到什么,问宋巍:“爹,你们是不是过完年就得走?”

宋巍“嗯”了一声,“过完年,我和你谢表叔一块走,你娘留下来。”

宋元宝似乎愣了一下,“娘为什么不跟着去?”

“她怀了身子,不能老跟着奔波,去京城太远了,怕出意外。”

“那您带上我呗!”宋元宝呵呵笑着,“我跟先生告假,就说陪着爹去京城会试,先生不会不同意的。”

先生同意,宋巍也不能同意,“不上课了?”

宋元宝说:“爹都能在一年之内把国子监三年的课程给学完,我是您的亲儿子,我为什么不可以?再说了,现在不是放假过年吗?大不了我不玩了,打今儿起好好学,有不懂的直接问爹,您可是举人老爷,比先生们的学识渊博多了,到时候我在您出发之前去镇学提前考次试不就成了?”

宋巍伸手拨了拨他头顶的棉帽子,“小小年纪这么辛苦,容易把身体熬垮的,我不赞成你那样做。”

宋元宝嘟了嘟嘴巴,眼神带着点小幽怨,“爹是不是不希望我跟着去?”

宋巍颔首,“你留下来,偶尔还能照顾你娘,她月份大了,行动会不方便。”

宋元宝低下头,两手捏着雪团,眉心纠结到一块儿。

他想跟着宋巍上京,又觉得当爹的说得对,不能就这么扔下娘不管。

看了蹲在地上纠结的小家伙一眼,宋巍缓声道:“外面冷,先进屋。”

宋元宝“噢”了一声,站起来拍拍裤腿,踩着嘎吱嘎吱的声音朝着堂屋走。

宋婆子早起来了,堂屋里的火盆已经添上。

宋巍目光落在宋元宝小小的背影上。

不是他不愿意带着元宝上京,而是没有婉婉在,他连自己都保不了,不敢轻易冒这个险。

谢正那是不去不行,元宝完全没必要。

早饭宋婆子蒸了馒头煮了南瓜粥,先盛了一碗让宋巍给温婉送去。

宋巍接过碗,没急着走,把温婉不跟着上京的事儿说了。

宋婆子揭开锅盖拿馒头的动作停了停,抬眼看他,“你媳妇儿要是不跟去,那你咋办?”

一片蒸汽氤氲里,宋巍的面色瞧不出太大起伏,“尽量避免吧!”

宋婆子犯了愁。

要是能避免,前头那些年三郎就不用遭罪了。

可现在,要儿子就没孙子,要孙子,儿子十有八九会在上京途中出事儿。

宋婆子一口早饭都咽不下去,摆好桌让宋巍父子来吃,她径直去了西屋找温婉。

温婉正坐在桌前小口喝粥,见婆婆来,搁下调羹。

宋婆子急得坐都坐不住,直接站着跟她说话,“婉娘,你那个……就没办法陪着三郎上京吗?”

解释别的,婆婆也看不懂,温婉只好摇了摇头。

真没办法,一旦去了,宝宝就得流掉。

如果她不想要孩子,当初就不会牺牲开口说话的机会保下它了。

如今再一次面临抉择,她还是毅然决然选择了孩子,不是不够在意相公,只是觉得宝宝连外面的世界都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这么没了太过无辜。

一开始决定要留下它的是亲娘,等出了变故要抛弃它的也是亲娘,若真有那么一天,温婉觉得宝宝泉下有知,也会哭着问她一句为什么的。

见温婉面色沉重,宋婆子没再问她别的。

——

中饭过后,温父带着周氏和温顺,一家三口来送年礼。

他们家在县城有铺面,早就搬到县城去住,平日里忙生意,很难得回来一趟,上次宋巍中举摆宴,刚巧温父外出进货,周氏丢不开手,只能请人带话,请温老大家帮着随份礼。

温婉刚回来那会儿就想着回娘家看看,后来被婆婆告知她爹去县城开铺子了。

温婉当时还觉得欣慰,觉得她爹一定是想通了,终于肯把她给的首饰拿去当掉换本钱做生意。

眼下一大家子人坐在宋家堂屋里,温婉问了温父,温父的回答跟她想的一样,说是把她当初给的首饰当了才开的铺子。

长公主和陆行舟离开宁州之前有嘱咐过他,不要跟温婉提及他们的存在。

其实温父有那么点小私心,婉娘是他一手养大的,就算听不了她管自己叫声爹,温父也不希望她一回头认了亲生爹娘把自己撂在一边。

当了老板娘,周氏通身的气派和从前大相径庭,说话也不复以往那么尖酸刻薄,主动关心起温婉来,问她多大月份了,平时会不会有哪不舒服,还嘱咐她该吃啥不该吃啥,要忌口。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温婉都没有拂人面子的道理,笑着点头应下。

温顺在外面和宋元宝玩雪。

宋巍看了眼外头的两个小人儿,随口问了句。

温父说,温顺这小子不是读书的料,做生意可能还成,这段日子没少跟着他去进货,学了不少东西,看得出来,他对做生意有些兴趣。

宋巍颔首,“读不来书,学做生意也好,总好过什么都不会。”

温父离开之前,问了温婉一句:“想不想你娘?”

温婉犹豫着点了下头。

大概是因为当时年纪太小记不住,三岁以前的回忆,她脑海里基本没有,甚至于,连生母长得什么样,温婉都想不起来。

她所有的记忆,似乎都是从一睁开眼发现自己嗓子坏了开始的。

不过就算记不得亲娘的模样,温婉也还是想念。

当下温父提及,她便想去给陆氏扫墓上香。

宋巍放心不下,主动要求陪同。

温婉没拒绝。

趁着她去了里屋换衣裳,温父将宋巍单独叫到一旁,低声说:“几个月前我见到婉娘的生母了。”

宋巍有些意外,“陆婶婶来宁州了?”

温父点头,“我另娶,她另嫁,算是互不亏欠。虽然没问,但她嫁得应该不错,人就在京城。三郎,我告诉你这些,是想提醒你,假如有一天你们不慎碰了面,绝对不能在婉娘跟前暴露什么,有的真相,我怕她承受不住。”

宋巍听出这里头的事情恐怕不会简单,他没有追问下去的心思,只是颔首应下,“岳父请放心,我会一直保密的。”

------题外话------

最近好像是犯懒了,凌晨一更都出不来,感觉需要监督

170、同窗聚会(2更)

陆氏的墓地在山上,和村里隔着些距离,眼下天寒地冻,路面很滑。

宋巍几乎是一路搀扶着温婉走上去的。

温父走在温婉另一边防着她突然滑倒,一手拄着竹杖,一手提着竹篮。

竹篮里,是纸钱、线香和供品,这些东西烧给“陆氏”没什么问题。

上次见面,温父知道了芳华的夫君姓陆。

他很快联想到了芳华这个名字可能是假的,因为当年她告诉他的是婉娘生父的姓。

至于为什么不能暴露真姓,又或者说,哪个姓不能随便说出口?温父不是没脑子的人,仔细一琢磨,很容易猜出来。

芳华的身份,果然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尊贵,也比他想象中的更加身不由己。

望着被白雪覆盖的坟包,温父的神情有片刻恍惚。

宋巍简单清理了一下空坟前的积雪。

地上太寒,温婉没给生母下跪,只是稍微弯下腰把供品摆放好,烧了纸钱点上香,然后默默挪到一旁。

这次来扫墓,温父不似以往会跟陆氏说上几句话,全程沉默。

温婉没察觉到异样,只是在下山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出嫁时帮她梳头的祖奶奶说她跟她娘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于是问了温父,她和她生母长得是不是很像。

温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和宋巍有片刻的目光交汇,尔后摇头,“那是老人家说了宽慰你的话,你的长相随爹,不太像你娘。”

之所以这么回答,是为了避免日后温婉真碰上生母时心中生出猜疑来。

温婉没再问,一路沉默到家。

等温父他们离开,她回屋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照了又照,愣是没发现自己哪点长得像爹。

宋巍进来,见她还在盯着镜子里的人儿看,不由失笑,“怎么,怀疑岳父对你撒谎?”

温婉没有怀疑她爹的理由,可自己和当爹的长得确实不像。

只不过这些,她只敢想不敢言。

没再纠结于这个问题,温婉很快敛去思绪,打算去厨屋帮着婆婆捏丸子。

去年过年,三郎小两口和闺女都不在,宋婆子嫌太冷清,让二郎一家过来吃年夜饭。

虽然有几个小的在,宋婆子还是没觉得多热闹。

今年三郎小两口回来了,闺女却没回来,宋婆子心中难免挂念。

温婉坐在小矮凳上捏肉丸的时候,听到挥着菜刀剁肉末的婆婆嘀咕,“也不知道芳娘那丫头一个人在京城过得好不好。”

温婉听了,暗暗想着小姑子在将军府的吃穿用度肯定都是顶好的,至于心情好不好,就得看徐大少爷乖不乖了。

——

不管平时闹得如何不愉快,今年的年夜饭,宋婆子还是让二郎一家过来吃。

二郎媳妇先前彻底被婆婆镇住,热闹的场合,话少了很多,没人说话的时候她基本不吭声,就算有人说话,她也只是随便应付两句就低着头吃饭,偶尔往三个丫头碗里夹菜。

难得的一年,饭桌上没有因为两句话不对头就掐起来。

宋元宝见长辈们喝酒,犯了馋,舔着嘴巴看向宋巍,“爹,我也想喝。”

宋巍笑,“才几岁就想学喝酒?”

宋二郎道:“我十岁都没满就跟着爹学喝酒,过了今晚,元宝就十一岁,也该让他试试了。”

宋婆子不同意,说小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大人们越不让,宋元宝越好奇酒是啥味道,偏要喝,眼巴巴地望着宋巍。

宋巍让他取了个小酒盅来,往里倒了半杯,也就一大口的量,嘱咐说:“先尝尝,不能喝就别喝。”

宋元宝端起酒盅,先凑到鼻尖嗅了嗅,才送到唇边,轻轻呷了一小口,刚咽下去,小脸马上皱成一团,捂着嘴巴歪往一边咳得停不下来。

三丫见小哥哥的样子滑稽,咯咯咯笑了起来,把一桌子的大人全都逗乐了。

宋元宝涨红着脸转过头,酒盅里还剩一半的酒。

宋巍要拿走,他不让,说自己这是初学,总得有个过程。

于是他仰起脖子,二话不说把剩下的酒全喝了。

第一次喝酒,又是个小娃娃,难免上头。

没多会儿,宋元宝就有些坐不稳,东倒西歪的,说话也含糊不清。

温婉心知小家伙喝醉了,站起身把他扶回房间床榻上,亲自给他脱了鞋袜。

盖被子的时候,宋元宝忽然冒出一句话来,“爹,我也想……嗝……上、上京。”

温婉手上动作放缓,确定人睡着以后才推门出去。

——

温婉怀着身子的缘故,婆婆不让熬夜,守岁就没她的份儿了,宋巍也很快被使唤回来陪她。

温婉把宋元宝想上京的事儿跟宋巍说了。

宋巍没同意,“你没在,他跟着去会很危险。”

温婉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元宝机灵,有些时候有些场合,大人并不适合露面,让他一个十来岁的小娃娃出头更容易摆平。

更何况,相公一旦考中进士当了官,元宝就有机会去国子监读书,不用继续待在镇学苦熬了,先带他熟悉熟悉京城不是更好吗?

宋巍瞧出她眼里的倔强,问了句,“你真觉得我该带上他?”

温婉颔首,她预感不到好事儿,但总觉得,这一趟自己不在,带上元宝没坏处的。

宋巍想了下,答应道:“既然你都这么替他说话了,我便带上他吧!”

温婉听了,不由得弯起唇角。

——

醉了一宿的小家伙第二天得知自己能跟着上京,兴奋得活蹦乱跳。

宋巍提醒他,“再有几日镇学就开学了,你要想上京,现在去书房看书。我去趟镇上,请塾师们给你出套考题,能过关便能上京,不能过关,你便留下来。”

“看就看!”宋元宝信心满满,除去昨天年三十他放松了一下,其余时候,他都有认真看书的,想来要应付塾师们的考卷没多大难度。

中饭过后,谢正来找宋巍,说以前的旧同窗约好去县城聚一聚。

宋巍问他:“我得先去趟镇学,你能不能等?”

谢正很无所谓,“反正还不到时辰,你有事就先去办,要不,我陪你走一趟?”

宋巍嗯一声,“也好。”

宋巍和谢正可是今年新出炉的两位举人老爷,当初又一块儿在镇学念过书,塾师们听说俩人一同前来,激动坏了,亲自出来迎接。

谢正自嘲:“想不到我在村里被骂成小人,到这里竟然成了香饽饽。”

宋巍但笑不语,村里人眼皮子浅,只看得到跟前那一亩三分地,自然赶不上教书先生有素养有远见。

俩人被恭恭敬敬地请到塾师们住的院舍里。

宋巍说明了来意,教宋元宝的那位先生道:“元宝是个有天赋的孩子,我作为他的老师,自然希望他能到更好的地方去学习将来能有大出息,考题的事儿两位放心,估摸着出不了两天,一准弄好,到时候让他在开学前考完,耽误不了什么。”

——

出镇学大门的时候,谢正问宋巍,“为什么突然想带着元宝去京城?”

宋巍想了想,大概是出于对小媳妇儿的信任,所以但凡她说好,他便没意见。

俩人径直去了县城。

聚会的地方约在最好的那家酒楼。

宋巍他们那时的旧同窗,到现在已经各奔东西,都多少年没联系了,有人突然提出来聚会,倒是让他觉得挺意外。

谢正道:“你以为谁真稀罕吃那顿饭?这种事儿,说好听了是多年未见,怀旧联络联络感情,说难听了,还不就是聚到一块来攀比摆谱,谁吹的牛大,谁便是今日的赢家。”

宋巍看他一眼,“那你还来?”

谢正一脸自己被坑了的样子,“起初只是当年坐我前排那个胖子捎信约的我,我想着,都这么多年不见了,吃顿饭就吃顿饭呗,哪曾想他会请了这么多人,还全都是我们那一届的同窗。”

两人说着话,往楼上走,刚到楼梯口,迎面就见熟人过来。

谢正当即垮下脸来,“要知道他也在,打死我都不来。”

宋巍莞尔,“碰都碰上了,这下就算打死你,你也不能调头就走。”

171、离别(3更)

对面过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前不久乡试完主考官们设鹿鸣宴时才匆匆见过一面的郝运。

府考那年,因为温婉预感到郝运会自杀的缘故,宋巍及时点拨了他,后来考完,郝运说要请宋巍喝酒以答谢他的开解之恩,宋巍当时跟他说,外面的酒不好喝,要喝就等乡试完,去官家的鹿鸣宴上开怀畅饮。

一语成谶。

鹿鸣宴上,谢正、宋巍和郝运三人的确碰了头,只不过,那天的酒喝得并不痛快。

郝运乡试排名高,虽然没摘下解元,也排在前五了,他嘴巴甜,宴席上特别会讨主考官欢心,又是作诗应景又是填词拍马屁,把那几位大人的目光全给吸引了过去。

谢正和宋巍基本就是坐在角落里喝闷酒的。

宋巍没太大的感触,虽说大人们一视同仁,但对于过分优秀的考生,心中自然会多一份偏爱。

这种现象,无可厚非。

谢正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临近散席的时候,郝运突然端着满脸的歉意来给他们俩敬酒,说:“刚才我净顾着和几位大人攀谈,竟把你们二位给忘了,实在不应该,我自罚一杯。呃对了,你们俩还没跟大人们说上话吧,要不要我帮忙引荐?”

宋巍端起酒杯回敬,面上笑意淡得恰到好处,“我还以为郝兄跟我们一样,都是头一天与主考大人们相识,没成想,你都已经熟到能为旁人引荐的地步了吗?”

主考官来到省城以后,吃住的地方与外界是隔绝开的,这么做是为了防止考生贿赂主考官徇私舞弊。

也就是说,考生要想正式认识主考官,一般情况下都是在考完后的鹿鸣宴上。

如果提前就相熟,那只能是采取了非正常手段。

……

谢正至今都还能清晰地记起郝运当时的反应,那脸色难看的,像被人按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还顺带蹉碾了几下。

也是在鹿鸣宴上,谢正对郝运这个人越发的厌恶,觉得他比大户人家后宅勾心斗角的小妇人还恶心。

今天本来是他们的同窗聚会,谢正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会在场。

见到谢正和宋巍,郝运一点都不意外,唇边含笑,上前来,道了声:“好巧。”

谢正接话,“确实巧,若非记起来今日是同窗聚会,我险些还以为郝大老爷是特地在酒楼等我们哥俩的。”

“那我们大概要同席了。”郝运无奈地摇摇头,“我也是被熟人硬拽来的。”

谢正还想说什么,宋巍先出声,“来都来了,不得喝两杯再走?”

郝运微笑,“只要两位不嫌我碍眼。”

那表情,像是他们表兄弟私底下怎么欺负了他。

谢正蹙了下眉,实在闹不明白一个大男人,哪来的那么多心眼子。

要比拼,就拿出真本事来堂堂正正地与人分个高下不好么?非得背地里使坏,阴一套阳一套的,简直给男人丢脸。

推开雅间门的时候,里面的人齐齐回过头来,有人突然起哄,“瞧瞧谁来了?咱们省这一届的三大新科举人,啧,这阵容……”

胖子说话直白,“宋巍,你丫这大招憋得可以啊,多少年前就辍学回家的人,竟然不声不响地考上了举人,让兄弟们脸往哪搁呀?”

宋巍扫了众人一眼,语气清淡,“多年未见,有几位都不太认得出了,不打算介绍一下?”

“来来来,我给你介绍。”

两桌人,胖子从第一桌挨个儿介绍开来,有某某地方的富商,有某个衙门的县官;有人才智过人,混成了京城贵人身边的幕僚;有人会打算盘,日进斗金,成天过着躺家数钱的日子。

总而言之,所有的介绍下来,无非就两种人,要么有权,要么有钱,他们这不上不下的新科举人往人家跟前一站,直接被碾压成灰。

当了县令的那位看向宋巍:“我们衙门缺个主簿,今年春闱你要是考得不如意,可以考虑过来,我给你留着缺。”

宋巍浅浅扬唇,道了声谢。

之后胖子给他们拉开凳子,几人落座,开始喝酒。

宴席上,宋巍一直在琢磨郝运出现在这地方的目的。

按理说,来赴宴的这群人,一个个都是“人物”,郝运该不会喜欢被人碾压才对,可是看那样子,他似乎来得很是心甘情愿。

一直到散席,宋巍才明白郝运的用意。

先前说要给宋巍留缺的那位县令,单独把宋巍叫到一旁,说郝运是他们县今年为数不多的举人,又是考得最好的,这不跟着就要上京春闱吗?郝运没去过京城,县令听说宋巍在国子监念过一年书,所以想请他帮忙,多多照拂一下郝运,算是帮他们县保住一个人才。

宋巍一听,全明白了。

郝运自己不好出面,想到了同窗聚会的法子,把他们县的县令给请到平江县来,先给宋巍来个甜枣,说一旦考不上,可以去他衙门里谋个差事,之后再理直气壮地“求”上宋巍,让他上京之后多多照拂一下郝运。

这么一来,宋巍就算想拒绝,也得顾及一下同窗兼县太爷的情面,更要顾及自己的前程。

宋巍没有往自己身上揽麻烦的习惯,客气道:“在曹县令之前,已经有无数个举人找过我,都说头一次去京城,想让我照拂一下。

那么多没去过京城的举人,我宋巍不过区区一个凡人,就算想照拂,总会分身乏术。

依我看,县令大人倒不如把这种现象写成折子往上奏,上面一旦注意到,兴许能成为大人你开年的第一笔政绩。”

曹县令:“……”

人家这拒绝的理由,一个字都反驳不回去。

因为,他确实是为了出政绩才会想着帮郝运,如今有了别的法子,帮不帮都无所谓。

郝运的计划算是彻底落空。

离开酒楼,谢正心情舒畅,笑看了宋巍一眼,“我算是瞧明白了,除非郝运玩阴的,否则要明着来,在你面前压根不够看。”

宋巍没接腔,怕就怕这次没成,郝运又要开始玩阴的了。

——

镇学塾师把考卷弄好,宋元宝趁着还没开学,一个人去把试给考了,他有念书的天赋,哪怕是在家里自学,也把今年即将要学的内容弄懂了七七八八,考得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差,起码达到了宋巍给的标准,意味着能跟当爹的一块上京。

宋元宝兴奋得一夜没睡着觉。

第二天顶着黑眼圈扛着小包袱跟在宋巍身后。

开了春,积雪一化,村道上湿漉漉的,一脚下去全是泥。

宋元宝穿的是新靴子,宋老爹怕他踩脏了,亲自抱着大孙子上的牛车,都没让他往外踩一步。

温婉站在院门口望着男人的背影,微抿着唇瓣。

宋巍回头,看向她的目光显得轻柔,“婉婉安心在家养胎,等我归来。”

听到这话,温婉鼻尖泛酸,人还没走,已经先难受上。

成亲这么多年,他们俩从来没分开过,然而这一次,一分就得几个月。

牛车已经走出去好远,温婉终究是舍不得,追了一段路,刚换上的绣鞋都踩湿了也没察觉到。

宋婆子怕她没踩稳跌倒,跟了上来,见她一个劲地掉眼泪,也跟着难受起来,劝她,“外头冷,快回去吧,等你把孩子生下来,三郎也该回家了。”

温婉抬手抹眼泪,可好像怎么都抹不完,眼睛一直水雾蒙蒙的。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平复情绪,跟着婆婆回了家。

这一天,她什么都没吃,把自己关在房里,就那么坐着发呆。

宋婆子敲了几次门她都没反应,最后没辙,不得不踹门而入。

温婉回过神来,见婆婆满脸担心,她垂下眼,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宋婆子见她实在没精神,叹气,“要不,我送你去县城你爹那儿住一段日子,你看咋样?”

三郎和元宝走了,他们做公婆的看不懂儿媳的手语,无法沟通就开解不了她,为今之计,只能让她先去温父身边待一段日子缓解缓解情绪,等缓过来了再回婆家来。

温婉摇头,相公不在,待在哪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她不想去别的地方,也不想去麻烦她爹。

172、再没比他更倒霉的(1更)

宋元宝昨夜兴奋过头,上了牛车没多久就开始打瞌睡。

宋巍让他靠在自己腿上,小家伙没多会儿真睡了过去。

宋老爹知道宋巍不赶时间,特地让牛车放慢速度,怕颠醒了大孙子。

去清水湾接了谢正,牛车朝着县城走。

到的时候,宋元宝还没醒。

宋老爹一脸慈爱地望着大孙子,语气里透着无奈,“这小子,昨儿个晚上让他早些睡,他非不听,一大早起来就没精神,一会儿也不知道撑不撑得住。”

宋巍道:“爹放心,我们这次时间宽裕,不着急赶路,到地方就投宿,会让元宝休息好的。”

宋老爹帮他们把书篓拿出来,顺便把大孙子抱下牛车。

宋元宝这时候才醒,显然还没睡够,被放在地上站着,他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一脸茫然地望向宋巍,“爹,咱们到了?”

宋老爹忍不住笑,“乖孙子,到县城了。”

宋元宝“哦”了一声,嘀咕,“我太困了。”

宋巍看向他,“再撑一会儿,等找到马车,想怎么睡都随你。”

宋元宝眼睛亮了亮,“还有马车坐?”

他长这么大,从来没坐过马车。

宋巍嗯了一声。

本来他是想跟着商队走的,年前徐恕又来了信,问他上京的时间,说提前安排马车来接,跟商队走又远又绕,路上遭罪,等颠到京城,黄花菜都凉了。

宋巍想到元宝也要跟着去,就没拒绝。

大人遭点罪没什么,没必要让孩子跟着吃苦。

和宋老爹道别后,宋巍带着谢正和宋元宝朝着约定好的地点去。

徐恕安排的还是上次那个车夫,他今日才赶到,一眼看到宋巍他们,笑着打了个招呼,紧跟着停了马车,下来帮几人把东西拿上去。

谢正见这马车比一般车马行里的要宽敞华丽,不由侧目望向宋巍,“看来你在京城那一年没白待啊!”

宋巍听出来他是讶异于自己结识了权贵,笑笑,“也就认识这一个。”

谢正心生羡慕,说:“大老远的派人来接,这种朋友,一个能顶十个郝运。”

宋巍不置可否。

徐恕虽然性子大大咧咧,可他本性不坏,是个热心肠,这样的人不会耍心机,有什么说什么,所有的心思都表现在脸上。

郝运就不同了,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要认宋巍当老师求教经验的是他,主动把宋巍当成对手往死里整的也是他。

现如今的郝运,已经习惯了事事压宋巍一头,想借着这点自以为的成就感来掩盖骨子里的自卑。

然而再怎么盖,有些本性,就如同附骨之疽,永远无法根除。

那天在酒楼聚会,郝运拐着弯地请了曹县令来说那番话,就已经暴露了他的自卑。

没错,最近几次考试,他的的确确是压在宋巍头上,得到了旁人由衷的赞誉和歆羡的目光。

可一旦离开宁州,到了天子脚下,性质就不同了。

宋巍考得再不如他,好歹也是国子监出去的学生,在京城已经有了一定的交际圈子,站得住脚。

郝运不想输给宋巍,却又没有自己的人脉,只能想办法重新靠上来。

宋巍能给同一个人当第二次跳板吗?

……

坐在宽大舒适的马车上,宋元宝撩开帘子四下瞅了瞅,觉得特新鲜,睡意也没了,小脸上说不出的兴奋。

谢正也是头一次坐马车。

不过比起小娃娃,他显得很淡定,随便打量了两眼就看向宋巍:“上次在酒楼,你直接拒绝了带郝运上京,以他的性子,背地里肯定会进行报复,咱们这一路上要小心些。”

宋巍颔首,谢正跟他想到一块去了。

出门前婉婉虽然没具体的预感到什么,但也嘱咐他,要远离郝运这个人。

出乎意料的,接下来他们一连走了四五天,都平安无事,简直顺遂得让宋巍怀疑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要不然凭他的命格,从出门到现在,早该碰上事儿了。

宋巍最后把这一切归功于婉婉的“先见之明”,归功于元宝能“旺爹”。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他们的马车才离开县城没多久,上次在省城没派上用场那几个被取消科考资格的学子便受了郝运的挑唆,先一步等在半道上,准备给宋巍来个秋后算账。

可郝运千算万算,算不到宋巍是长公主和陆驸马的女婿,人家能眼睁睁看着亲闺女的相公出事儿吗?早就暗中派人跟着沿途保护了。

见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想使坏,暗卫也没想着把他们怎么样,趁着人不注意,点了几挂鞭炮扔进树林,噼里啪啦一阵炸响,把那几个学子吓得屁滚尿流。

宋巍的马车经过时,那些人早就不在了,所以才能这么顺畅。

不过温婉没跟着,宋巍的倒霉命格总是避不开的,长公主的暗卫能帮他阻了郝运的计划,却阻不了他削个水果都能往手上划道口子,在客栈沐浴的时候,明明就不滑的地板,他也能摔到崴了脚。

对此,谢正表示,他家三表哥是真倒霉,这世上恐怕再没有比他更倒霉的人了。

娘不在,宋元宝就得鞍前马后地伺候当爹的,又是帮着包扎伤口,又是给爹当拐杖扶着他走路。

饭不敢给他爹吃太烫的,水不敢给喝太凉的,上个茅厕都得担心一个不留神栽进去爬不出来。

谢正瞧着小元宝忙得呼哧呼哧直喘气,忍不住嘴巴抽了抽,“得,这下我算是明白你儿子跟着来的好处了,一个儿顶半个老妈子,忙里忙外伺候爹,你这福,一般人还真享受不来。”

宋巍丝毫不觉得自己吃软饭,“你倒是想让你儿子伺候,也得先有我这本事。”

谢正撇嘴,“就您那烂眼招苍蝇的倒霉本事,就是送我也得我乐意要。”

看着谢正,宋巍突然想到了在家时婉婉跟自己提过的事,面上懒散之意尽收,“你就没想过教弟妹识文断字?”

谢正愣了一下,望过来,“怎么个意思?”

宋巍的眼神里,带了几分打趣,“有朝一日金榜题名,难不成你还想效仿陈世美为求富贵抛妻弃子?”

谢正坐直了身子,脊背绷紧,“我说,你别冤枉好人啊!这话要传出去,我脑袋上又得加顶高帽。”

宋巍轻笑,“既然不会,那就找个机会好好教。”

谢正是聪明人,宋巍提头,他便知尾,明白三表哥是想提醒自己杨氏和他之间的差距不宜过大,否则将来容易出事。

对杨氏,他可能某些地方稍有不满,但不至于严重到非得一纸休书让她下堂的地步。

面对宋巍的提议,谢正认真反思了一下,觉得三表嫂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三表哥都能让她把字给认全了。自家那位是个全乎人,口能言,手能写的,学起来总不会太费劲。

点了下头,谢正应下:“等全部考完,我会抽空教的。”

——

到京城这天,徐恕亲自来城门口接。

见宋巍身后跟着个半大小子,又听他管宋巍叫爹,徐恕呆了一呆,问,“宋巍,你到底干了多少对不起嫂子的事儿啊?”

宋巍:“……”

谢正险些没绷住。

当着宋元宝的面,宋巍不好过多解释,神态自若地直接岔开话题,“胡同院那边没人住,烧饭已经来不及,今日在外面吃,找个地方。”

徐恕抬抬下巴,“你们大老远的来,哥们儿怎么着也得尽尽地主之谊,已经挑好酒楼了,隔你住处不远,直接过去就成。”

重新坐回马车内,宋元宝问宋巍,“刚才那个人是谁?”

“是将军府的少爷,在国子监读书。”

宋元宝又问:“在国子监读书的学生是不是身份都很高?”

宋巍如实道:“凭着名额进去的监生,大多数都是有家世背景的。”

谢正插了一句,“这么说来,国子监怕也不好待。”

光是听听,就知道里头纨绔子弟不少。

宋巍不置可否,遇上陆晏清那样的,一般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应对,稍有不慎便能惹祸上身。

哪怕是他,每次跟陆晏清碰上都得斟酌再三。

在强权面前,没有是非可言,偶尔的低头,是为了能长久地生存下去。

对于宋巍而言,陆晏清就是个被宠坏了的熊孩子,不值一提,他所忌惮的,是陆晏清背后的权。

羽翼未丰的时候,最该做的是自我保护,强出头只会让自己陨落得更快。

鸡蛋碰石头的道理,宋巍比谁都懂。

------题外话------

亲妈:作为史上第一倒霉男主得奖人,三郎有啥要说的吗?

宋巍:每天都想掐死亲妈一百遍,但是看在给我官配了一个软萌妹纸的份上,减一遍。

173、我还是喜欢好看的(2更)

徐恕订的酒楼距离胡同小院不远,趁着他们在点菜,宋巍干脆带着宋元宝把东西先送回家。

站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抬头只能看到巴掌大的天,宋元宝愣了好一会儿,才问宋巍:“爹,这是您自己买的房子?”

宋巍正在往书房里搬东西,听到问话,抬眼看向儿子,“怎么了?”

“这得花不少钱吧?”

不管是之前给爹娘的信上,还是回去乡试这半年,宋巍都没提及买房的钱。

宋元宝却听说过,京城房价高得离谱,他爹这套院子又接近国子监,不用打听都知道是黄金地段,想来不会便宜到哪去。

宋巍搬完东西,往井里摇了桶水出来洗手。

这个时节,刚摇出来的井水不会太寒,厨屋里没火,他是直接洗的,洗完后回屋拿了毛巾擦干净才又出来,对儿子道:“走吧,你表叔他们该等急了。”

宋元宝说:“爹,您还没告诉我,这院子买了多少钱呢!”

宋巍笑,“为什么这么想知道?”

宋元宝嘿嘿两声,“我掂量掂量自己将来买不买得起。”

宋巍莞尔,“三百两,你自己掂量去吧!”

拉着目瞪口呆的儿子,宋巍给小院门落了锁,带着他直奔酒楼。

徐恕已经点好了菜,怕谢正刚来京城吃不习惯,大部分都是让谢正点的。

四个人,点了八菜一汤,外加饭后甜点。

谢正和徐恕不熟,聊不太起来,坐得有些别扭,见到门口宋巍和元宝进来,紧绷的面上才终于有所松缓。

徐恕问宋巍:“东西都放回去了?”

宋巍点头,伸手为宋元宝拉开凳子。

徐恕抱怨:“早说了我让人去,你非得亲自跑一趟,嫌路上还不够折腾?”

谢正听到这话,特地瞧了瞧宋巍。

他家三表哥这一路上,大倒霉没有,小倒霉不断,的确把元宝折腾得够呛。

宋巍给儿子盛汤的动作一如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年末岁考成绩如何?”

才问完,就听到徐恕嘴里发出一声哀嚎,“没你这样的,刚见面就问考试成绩,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

宋巍没反应,把盛了乳鸽汤的小碗推到宋元宝跟前。

谢正见徐恕反应这么大,心里笃定宋巍就是故意噎这位徐少爷的。

吃完饭,徐恕把谢正和宋元宝先送回马车上,单独留了宋巍在外头说话。

“哎!你刚还没说呢,怎么回事儿?”

徐恕至今不知道他天生倒霉的秘密,宋巍也没有深谈的打算,言简意赅,“兄嫂去得早,孩子由我抚养长大。”

徐恕不傻,一听便明白了,暗松口气,“只要不是你在外头引出来的风流债就好。”

宋巍多问了句:“我看起来像那种人?”

徐恕笑得奸猾,“谁知道呢?这年头,衣冠禽兽遍地走,没准儿你就留了那么一手……不过话说回来,凭哥们儿对你的了解,就算真有那么回事儿,你肯定也是吃亏的一方。”

跟着,他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丞相府苏家前不久就上演了一出认亲大戏,相爷年轻时候长得是风流俊逸,惹了一堆烂桃花,某回喝醉酒,被人给算计吃干抹净,这么多年过去,那女人带了个姑娘上门来,说是相爷的亲闺女,丞相府如今被搅得是天翻地覆。”

徐恕说着,侧头想看看宋巍的反应,发现旁边空无一人,宋巍早就上了马车,“……”

徐恕撩帘跟上去,坐在宋巍旁边,问他,“你就一点儿也不好奇后续?”

宋巍面色平静道:“丞相府是皇后娘家,你在外面乱嚼国丈的是非,当心惹祸上身。”

徐恕撇撇嘴,却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回到胡同小院,宋巍开了两间厢房的门,是打算给宋元宝和谢正当卧房的。

只不过,里面除了一张年代久远的床和几个脱漆板凳之外,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当初没想过会住进这么多人来,就没买多余的被子和床褥,温婉和宋芳只是简单把房间收拾干净。

徐恕看了眼,建议道:“家里没个女人可不行,要不,我让宋小妹回来帮你们添置添置?”

宋元宝仰头,“小姑姑不是在鸿文馆上学吗?”

徐恕揉揉他的脑袋,“乖,告个假就成。”

宋巍也是这么想的,要他收拾房间可以,但要他去添置房里零零碎碎的东西,他还真有点无从下手。

提及宋芳,谢正问,“表妹不在这里住吗?”

宋巍点头,“她住在鸿文馆。”

徐恕掩饰性地哈哈两声,“对,鸿文馆里头清静,也省得她每天两头跑。”

谢正听不出这俩人话里话外的掩饰之意,没再多言。

宋巍让谢正进堂屋坐,自己去厨屋烧火准备给人沏壶茶。

宋元宝屁颠屁颠地跟上来,帮着他爹,没多会儿就把灶上的火给烧旺了。

——

徐恕出了胡同小院,坐上马车,吩咐车夫直接去鸿文馆。

他站在外头,跟门房处打了招呼把宋芳请出来。

宋芳正在上插花课,听说有人找,猜到准是徐恕,不想出去,可又架不住同窗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她扯了扯嘴角,跟先生知会了一声,很快跑出大门来。

一眼瞧见徐恕抱着手靠在柱子上,宋芳没再往前,直接问:“找我干嘛?”

徐恕问她,“跟先生告假了没?”

“就一会儿,我还得回去上课。”

徐恕故意绕弯子,“你先回去告假,准了我再告诉你什么事儿。”

“不说拉倒。”宋芳转身就要走。

“真没劲!”徐恕轻嗤一声,在宋芳进大门之前道:“宋巍到京城了,貌似还有一个是你表哥,带着小元宝,这会儿胡同院里的房间没收拾好,我来,就是让你走一趟,回去帮他们好好捯饬捯饬。”

宋芳听说三哥回来,心下欢喜,但对上徐恕,还是没什么好颜色,招呼都没打,抬脚进了大门,一刻钟以后,又从里头出来,绕开徐恕,直接撩帘钻进马车。

徐恕跟着上来,坐在她对面,提醒道:“先前你那位表哥谢正问及,我说你住在鸿文馆,一会儿到家,可别穿帮了。”

宋芳轻嗯一声,想到什么,忽然看向徐恕,“怎么没听你提起我嫂嫂?”

徐恕之前想问来着,后来忙着赶往鸿文馆,就给忘了,“她没来,或许是你三哥觉得她月份大了,不宜跟着奔波劳累,让她留在家了呗。”

宋芳皱皱眉,这种说法倒不是不可能,只不过在她的印象中,三哥一向是离不开三嫂的,否则不会连考试都把人给带上。

到了胡同院,宋巍和谢正在堂屋里喝茶,偶尔传出说话的声音。

宋元宝托着下巴坐在房檐下,见着宋芳,小眼神儿一亮,起身就飞奔着往宋芳怀里扑。

“小姑姑~”

宋芳回抱着小家伙,面上难掩笑意,“半年多不见,咱家元宝又壮实了。”

宋元宝松开小姑姑,仰着脑袋看她。

宋芳穿的是国子监制服,微蓝的月白色,紧束腰身,妆容素净,发饰简单清雅,瞧着就觉得说不出的爽利。

宋元宝看了半晌,说:“小姑姑比以前好看。”

这话可把宋芳逗乐了,问他,“哪好看?”

“脸好看。”

宋芳捏捏他的小脸,嗔道:“又是个看脸的,可别小小年纪就学成坏胚。”

宋元宝挺着胸脯说:“是跟爹学的。”

宋芳噎得不轻,“你爹还教你这个?”

宋元宝郑重点头,“我在家的时候,有一次问我爹,为什么那么多好姑娘,他偏偏娶现在的后娘,爹说,因为后娘好看。”

宋芳:“……”

一旁的徐恕:“……”

“你这想法不对。”宋芳觉得自己有必要纠正大侄子逐渐长歪的观念。

宋元宝甩脑袋,“我都盘算好了,以后不好看的不要,就得找个好看的当媳妇儿。”

宋芳温声劝:“好看的姑娘不一定心善,你得先了解对方的人品。”

宋元宝:“要是长得不好看,我还能有那心思去了解她心善不心善?”

宋芳再次无言以对。

宋巍没想到当初自己随便一句敷衍的说辞,竟然变成了儿子选媳妇儿的标准。

刚挑帘走出来就听到宋元宝最后一句话,宋巍面上的情绪有些一言难尽。

随后抬步走下来,站在宋元宝旁边,语气带笑,“小小年纪,想什么呢?”

一见到当爹的,宋元宝再不复先前跟小姑姑说话时的理直气壮,往宋巍胳膊上蹭了蹭,“爹,我困了,想睡觉。”

宋巍只能开了主屋的房门,让他进去躺会儿。

宋元宝脱了鞋子上床,宋巍没走,顺势坐下来,跟他说:“看人不能光看外表。”

小家伙闭上眼睛,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我知道,可我还是喜欢好看的。”

宋巍:“……”

174、偷亲,滚!(3更)

把儿子哄乖睡着,宋巍离开主卧,谢正和徐恕坐在堂屋里。

一番接触下来,谢正对徐恕这个人的性子有了大致的了解,再没有早上刚见面时的生疏,这会儿比较能聊得开。

宋巍站在堂屋外,刚要挑帘,听到谢正问徐恕,“徐少爷今年二十一岁,还没娶亲?”

徐恕似乎愣了一下,随后一本正经道:“再有一年才从国子监毕业,我爹娘的意思是目前要以学业为主。”

正巧宋芳从自己房间出来,准备上街买床褥,见宋巍站在外头,打了声招呼,问怎么不进去。

这一喊,让堂屋里的说话声停了下来。

宋巍面上情绪没太大变化,点头示意了下,转身进屋。

半年没住的屋子,哪怕走的时候门窗关得严实,也难免落上一层灰。

宋巍让两人坐,他自己打了盆温水来开始清理屋子。

徐恕看不下去,“堂堂举人老爷你还干这活?歇会儿吧,我让几个下人过来,不出一个时辰,保证你们家所有房间都焕然一新。”

见宋巍似乎准备开口,他又说:“别急着拒绝哥们儿啊,哥们儿这是为你好,你们俩可是马上就要参加春闱的人,时间多珍贵哪,浪费一天,那就是在浪费考中进士升官发财的机会,哥们儿这么说,没毛病吧?”

宋巍没搭理他,拧干了毛巾开始干活。

徐恕也不耍嘴皮子,很快出门让车夫回去一趟,带几个丫鬟过来。

没多大工夫,几个俏生生的小丫鬟往胡同院里一站,徐恕高声指挥着,“都好好干,要有哪里弄得不干净,晚上就都别想吃饭了。”

小丫鬟们听了令,很快分完工,各司其职去了。

宋巍手里的活儿被小丫鬟接过去,他擦了擦手,坐下来。

徐恕想到什么,忽然道:“嫂子没来,宋小妹又住在鸿文馆不回家,要不,这几个丫头留给你使唤,帮你做做饭洗洗衣裳,怎么样?”

宋巍语气淡淡,“不怎么样。”

“你这人就是死心眼儿!”徐恕批评道:“我没让她们陪睡,就是伺候伺候你们爷俩吃喝,这也不成?”

宋巍随手从桌上拿过本书来翻着,“我们是来参加春闱的,待不了多久。”

“那你在京城这段日子,总得吃饭的吧?”

“我自己能做。”宋巍慢悠悠地说。

徐恕噎住,随后转眸望向谢正。

谢正面带歉意,“徐少爷有心了,这院里没个女主人,我们表兄弟身边确实不适合留丫鬟。”

徐恕摸摸鼻子,没再说。

丫鬟们把所有的房间打扫干净,宋芳刚巧把东西买回来。

除了两间房的起居用品,还有厨屋里必不可少的米面油以及晚上那一顿的肉和菜。

是请人用板车拉回来的。

在将军府当了大半年的“少奶奶”,习惯了穿衣吃饭都有下人伺候,突然之间要伺候人,宋芳累得够呛,索性把接下来的活全交给下人,自己坐下来躲了个懒。

等歇够了,她才站起身去厨屋把东西好好归置一番。

徐恕待了半下午,傍晚时分要走,见宋芳还待在厨屋里,他蹭了进去,问:“都这会儿了还不走?”

宋芳正在揉面,闻言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三哥他们刚来,没人给做饭,我总不能撂下他们不管直接走人吧?要不,我今晚不回去吃饭了,老太太那边,你想办法帮我遮一下。”

徐恕清清嗓子,一脸正色,“求人就得有个求人的态度,说清楚,求你家表哥还是相公?”

宋芳真想一个面团糊他脸上,“反正都是假的,有分别?”

“那当然有了。”徐恕扬着下巴道:“求表哥,哥们儿就说你扔下我出去野。求相公,我就说你三哥考中举人来京城,你帮着安置一下。”

宋芳将面团往案板上重重一扔,“合着我今儿不求你,就别想交差了是吧?”

徐恕怕她直接抄菜刀,一边往后退一边道:“说归说,你能不能别老动手?在鸿文馆待了半年,我看你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宋芳攥紧手指。

在鸿文馆的时候,先生都说她学得不错,气质越来越朝着优雅靠拢。

然而每天下学见了徐恕,三句话,一准能让她优雅尽褪,变成泼妇。

要不是跟徐家有交换条件在先,她真不想伺候了!

暗暗吸口气平复情绪,宋芳道:“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今儿得留下来给我三哥做顿晚饭。”

徐恕问她,“今儿有人做,明儿呢?你还来?”

宋芳也知道这不现实,一两顿不回府吃饭能勉强搪塞过去,这要是见天儿的不回去,老太太非得起疑心不可。

“你先帮我瞒过今天,我再想想办法。”

——

徐恕就是嘴贱,其实没真想整宋芳,他回去以后如实跟老太太说宋芳她三哥考中了举人来京城参加会试,她家嫂嫂月份大了,没跟来,院子里没个女人不行,宋芳过去帮着照料一下。

老太太说:“那你给安排几个下人过去不就成了?”

徐恕“哎哟”一声,“要不怎么说您是我亲奶奶呢?咱们祖孙俩算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可惜啊,没成,宋巍他不要。”

老太太见过宋巍,知道对方的秉性,当下听到徐恕这么说,多少能猜出宋巍不要丫鬟伺候的原因,也没勉强,“那就让你媳妇儿好好在那边儿伺候着,科举是大事儿,等她三哥考完了再回来也成。”

徐恕没料到老太太这么通情达理,心下一喜,“那咱们可就算说定了啊,您可别回头直接给忘了,又伸手问我要孙媳妇儿。”

等徐恕离开,吴嬷嬷道:“老太太真是善解人意。”

老太太望着徐恕离开的方向,叹了口气,“本来小姑娘对我那大孙子就没心思,我再不善解人意,他俩还能走到一块儿吗?”

一开初,她是没发现破绽,可日子久了,有些细节不用谁刻意挑,自己就能在不经意中暴露出来。

老太太都没把徐夫人传来问话,自己就把这桩瞒天过海的亲事猜了个七七八八。

既然他们做戏,那她索性将戏就戏,早晚想办法让假戏成真。

——

徐恕隔天去鸿文馆接宋芳的时候,把老太太同意的事儿跟她说了。

宋芳听完觉得有些不敢置信,撩开车帘子望向徐恕,“老太太真是这么说的?”

徐恕皱皱眉,抓住重点,“哥们儿在你心里,是不是特没信誉?”

他难得正经一回,她至于怀疑成这样?

宋芳唰一下放下帘子,阻隔了徐恕的视线,“你在我心里什么样,自己没点数?”

也不知是哪根筋被刺到,徐恕忽然翻身下马,大步跨上马车。

宋芳眼底生出一抹警惕,看着突然上来的男人,脊背尽量往后靠,“你……你干嘛?”

徐恕凑近,鼻息间的温热喷洒在她面颊上,“哥们儿在你心里,是不是特没品,还特没人性?”

宋芳没接腔,垂在腿侧的手指稍微蜷了起来。

“成亲”半年多,他们俩从来没挨这么近过。

纵使平日里再吵再闹,真碰上眼下这种孤男寡女待在逼仄空间里的情况,作为还未出阁的女孩儿,她还是会本能地生出紧张感来。

宋芳不说话,在徐恕看来就是默认,他沉着脸点点头,“行,哥们儿明白了。”

宋芳把脑袋偏向另外一边,依旧沉默。

左边脸颊却猝不及防地贴上了两片柔软的温热,蜻蜓点水过后很快离开。

宋芳猛地转头,偷亲她的男人已经撒丫子下了马车,从窗口探进半张脸来,“媳妇儿,你家相公在你心里,是不是就刚刚那样的?”

宋芳顺手抄起一本书,直接朝着窗口扔过去,“徐恕,你个混蛋!”

徐恕一把接住书,冲她挤眉弄眼,“你再骂,骂我什么我就对你做什么,你要不信,骂一个试试?”

宋芳面色黑沉,“不要脸!”

徐恕把书从窗口扔回来给她,“我说,差不多得了啊,一会儿我真不要脸起来,你可别又哭又喊的。”

宋芳紧咬着牙,拿出帕子,朝着被他亲过的地方使劲擦了又擦。

徐恕心里美滋滋。

俩人假成亲这么久,一直都是他在她跟前吃瘪,终于能有一次换她对他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了。

想想宋小妹刚才那反应,徐恕就觉得通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

平复好情绪,宋芳不打算继续坐马车了,反正也不回将军府。

她提着裙摆直接下来,徐恕怕被打,已经先一步上了马,做好了随时准备开溜的架势。

宋芳看都没看他一眼,转个身朝着胡同小院走。

鸿文馆就在国子监对面,距离宋巍的院子并不远,哪怕是步行,也花不了多久。

望着宋芳的背影,徐恕打马上前几步,“喂!你真生气了?”

宋芳当做没听到,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我就开个玩笑而已。”徐恕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突然有点慌,“算哥们儿错了,我给你赔礼道歉还不行吗?”

“滚!”

175、晕场(1更)

宋芳赶到胡同小院的时候,发现宋元宝正在厨屋里淘米。

她站在厨屋门口,愣了一下,“元宝,你干啥呢?”

宋元宝端着淘箩,听到声音,朝门口看来,喊了一声,“小姑姑。”

宋芳大步走进去,从他手中夺过淘箩,嘀咕道:“你一个小娃娃,下什么厨房烧什么饭,快回屋歇着,小姑姑来给你们做。”

说着,将淘箩放在灶台上,顺手把挂在墙上的围兜拿下来系上。

宋元宝没急着走,问她,“小姑姑不住在鸿文馆啦?”

宋芳看着大侄子,莞尔一笑,“小姑姑跟先生说过了,在你爹会试完之前,每天都回来给你们做饭吃。”

宋元宝又问:“不会耽误小姑姑念书吗?”

“不会。”

宋芳说完,把淘好的米下了锅,添水之后盖上盖。

宋元宝去书房,把小姑姑回来的事告诉了宋巍。

宋巍落笔写字的动作有所停顿,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谢正刚来京城,有些不适应,睡了一下午,晚饭是宋元宝去喊醒的。

简单洗漱了一下,谢正来到堂屋。

宋巍见他精神还是不太好,关切道:“明天还是请个大夫吧,马上就要春闱了,身子可不能出任何问题。”

谢正面露愧色,他确实有些不舒服,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打扰宋巍,想着能捱便捱,兴许睡一觉醒来就恢复了,谁成想不仅没见好转,似乎越发严重,晚饭没吃几口就搁下碗筷,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宋巍见他不对劲,没了胃口,起身走到谢正身边,伸手要扶他,“我先送你回房,再去给你请大夫。”

谢正感激地看他一眼。

宋芳没再吃,跟着走出门外,让宋巍留下来,大夫她去请。

宋元宝看了眼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默默动手收拾。

胡同外有医馆,宋芳请的老大夫来得及时,给谢正把了脉。

刚来京城,谢正水土不服,有腹痛腹泻的迹象。

开了方子,宋巍去抓药,宋芳把煎药的陶罐子洗出来,没多会儿把药给煎上。

一番折腾下来,等谢正喝了药,天已经擦黑。

想着晚上不会再有客人到访,宋芳打算早早关了院门回屋陪宋元宝说话。

刚把门闩上转过身,外面就传来铜环被扣响的声音。

宋芳迟疑了一下,回过头,隔着院墙问,“谁啊?”

外面没人吭声。

宋芳只当人走了,没打算再理会。

刚走两步,那人说话了,“宋小妹,是我,快开门。”

听到这个声音,宋芳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白天在马车内,他趁着自己不注意直接亲在脸颊上……

直到现在,那地方似乎都还沾着讨人厌的气息,哪怕她在做饭之余已经仔细洗过脸。

铜环叩在门扉上的声音还在继续,外面的人态度稍稍放缓,“我是来给你赔罪的。”

宋芳抿了下唇,仍旧无所动作。

徐恕知道她还没走,追着道:“还想不想要徽墨了?”

宋芳心思一动,前些天她带着小丫鬟逛街的时候见着一块徽墨,喜欢得不得了,可是太贵,她当时身上没带钱,事后又没好意思花将军府的银子去买,只好默默记在心里,想着等将来有条件了再买。

“我错了,我不该轻薄你,向你赔罪,姑奶奶,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了,成不成?”

对方认错态度还算诚恳,又顾及到心心念念的墨块,宋芳终究有所动摇,上前几步开了门。

门外徐恕冻成一团,把包装精美的礼盒递给她以后不断地搓着手,“大晚上的你让我在外面等这么久,也太不厚道了。”

宋芳没理他,垂眸看着手里的东西。

徐恕怕她不信,忙解释,“如假包换的徽墨,刚到的货,你上次看中那块早卖出去了。”

“谢谢。”宋芳僵硬地说了两个字,伸手就要关门。

徐恕双手撑在两扇门上,阻止她把自己挡在外头,“你不生气了吧?”

回答他的,是“嘭”地一声重响,清漆木门已经被关上。

徐恕缩了缩自己险些被夹到的手,耸耸肩,“得,一次不成,哥们儿再来一次,就不信你是铁石心肠。”

并没有被宋芳的“不近人情”影响到心情,徐恕转过身,吹着口哨坐上马车回了家。

谢正睡下,宋巍从他房里出来。

院子就巴掌大,先前那番动静,宋巍在屋里多少有听到,见宋芳手里拿着东西,也没问她发生了什么,只是嘱咐了句,“明日一早还得去鸿文馆,你别熬太晚,早些睡。”

宋芳点头,轻轻应声,回了自己房间。

伸手扯开礼盒上的缎带,里面果然摆放着一块徽墨。

徽墨下方,压着一张纸条,宋芳拿起来一看,是徐恕的笔迹,上面写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一本正经的腔调,若是不看字迹,这八个字压根和徐恕扯不上关系。

宋芳觉得烦闷,想揉成团扔了,刚揉皱一个角,又犹豫着止了动作,拿过桌上的花**,把纸条压在下面,之后简单洗漱一番,熄灯歇下,第二日早早起床去鸿文馆。

徐恕怕鸿文馆门口人多眼杂,特地离远一点,选在宋芳的必经之路上,手里捧着八珍楼的点心盒,早早侯着。

宋芳老远见到人的时候,想躲避已经来不及,只能装作没看见,低下头继续朝前走。

视线里,突然出现男人脚上的银线祥云靴。

宋芳止步,抬眸,对上徐恕的眼睛,“你又想干嘛?”

徐恕把手里的攒盒递给她,“起那么早,你还没吃早饭吧,这是八珍楼最好吃的点心,我专门给你买的。”

说着,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头,跟着打了个喷嚏。

宋芳知道八珍楼,那地方一大早生意最火爆,得天不亮就去排队才能买上。

见宋芳无动于衷,徐恕上前拉过她的手,把攒盒递她手里,“到底要怎么着您才肯消气,倒是吱个声儿啊,要不然哥们儿每天这么瞎忙活,也不见您笑一下,这不是白折腾吗?”

宋芳没接,把点心还给徐恕,绕开他,她赶时间,再继续耗下去,上课就得迟到。

徐恕却不肯罢休,一把握住她的细腕。

宋芳脸色大变,忙看了看四周,确定因为天色太早路上没几个人,也没人看到这一幕之后稍稍松口气,把手抽回来,直勾勾盯着他,“你抽什么风?”

徐恕道:“你什么时候不生气,我就什么时候不缠着你。”

“无赖!”

“随你怎么说。”徐恕很无所谓,“反正哄乖你是哥们儿目前的首要任务。”

宋芳怕他真在大街上缠着自己不放,她伸手接过攒盒,警告他,“不准再跟着我,否则我就大喊非礼!”

徐恕挑眉,目送着她走远。

——

请了大夫,喝了汤药,谢正的身体逐渐恢复,会试的日子也一天天逼近。

宋巍却在这个时候突然病倒,一场高烧来得猝不及防。

宋芳请了外头多少大夫,喝了多少汤药,仍旧不见好转。

公主府那边得了消息,医官不好出面,长公主派人去请先前给温婉治嗓子的李太医,请他务必要赶在会试前让宋巍恢复。

燃着袅袅熏香的房间里,长公主撑着脑袋,眉头轻蹙。

陆行舟劝她,“李太医医术了得,有他出面,宋巍那小子会好起来的。”

“你不知道他。”长公主面上愁容更甚,“三郎打小就三天两头碰上倒霉事儿,我还在宁州的时候,他考个县考,五年都没成功入过考场,平日里更是大门都不敢出,一出门准倒霉,这次突如其来的高烧,八成也是跟霉运扯了关系,否则没那么邪乎的,喝了多少汤药都不见起色。”

陆行舟还是头一次知道宋巍的特殊经历,心中不免生出讶异,但还是尽量劝长公主,“前面几次考试他都能挺过来,这次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对此,长公主只能叹气,“但愿他真能挺过去。”

——

李太医开的方子也没起到多少作用,宋巍一直病到三月初八进场那天。

谢正很是担心,入场前就劝他,若是撑不住,不要勉强,大不了再等三年,身体重要。

哪怕已经烧得走路都飘,宋巍也坚持要进场,他这个年纪,等不起一个又一个的三年,已经习惯了每次考前都得出点事,他知道这场烧是无论如何都退不了的,除非他放弃考试。

可他在上京之前承诺了婉婉,会试就在眼前,他不想错过,更不想辜负枕边人的信任。

初八进场,初九凌晨开考,考卷还没发放到宋巍的号舍,他眼前一黑,先晕了过去。

176、以身挡雨,护考卷(2更)

副主考发现宋巍的时候,人已经彻底昏迷了过去。

每年都会有因为各种原因而晕场的考生,考场内特别备了救急的大夫。

副主考第一时间让人把宋巍送走。

经过谢正号舍外头,谢正一阵心揪。

上次乡试都还顺顺当当的人,会试竟然这么艰难,他想开口问一句,可考场内禁止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宋巍被送出去。

躺在考场外围的急救房里,宋巍做了个梦,梦见婉婉为他生了大胖小子,胖崽儿迈着短腿,张开肉嘟嘟的小胳膊朝他跑来,嘴里奶声奶气地喊着,“爹爹,抱。”

……

宋巍醒来的时候,刚巧卯时正,距离凌晨开考已经过去四个时辰。

守在房里的老大夫见他转醒,忙问他头晕不头晕,身上还有哪不舒服。

宋巍四下扫了眼,心知自己因为晕场被送出来,他看着老大夫,问:“什么时辰了?”

烧得太严重,原本醇厚温润的嗓音变得干涩低哑。

老大夫道:“卯时正。”

宋巍挣扎着下了榻。

老大夫忙劝他:“你先前已经烧得神志不清,如今养身子要紧,可不能再逞强上考场了,否则会吃不消的。”

宋巍穿好鞋起身,眼前阵阵黑晕袭来,致使他险些没能站稳。

病重还要坚持下场的考生,老大夫见过不止一个,看宋巍这架势,心知留不住他,没再出言相劝,去外头端了汤药来。

“你把这个喝了,否则坐不到一个时辰,八成又得晕过去。”

宋巍接过药碗,道了声谢,仰头一鼓作气全喝光,之后把碗一放,迈着虚浮的步子朝着考场去。

醒来耽搁了一会儿,入场前搜身又耽搁了一会儿,考试所剩的时间在逐渐缩短。

宋巍重新回到自己的号舍,看了考题以后开始研墨提笔答卷。

他高烧未退,脑子里还有些混沌,一想多了就觉得晕。

答卷上的内容,宋巍自己写着都意识得到不是平日里的水准,可实在是没办法,他只能保证勉强撑着不晕过去,正常发挥都达不到,更别提超常发挥了。

……

晌午过后,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沁着凉意的雨水。

显然,老天爷觉得宋巍还不够倒霉,于是整个京城贡院几千号舍,偏偏就他这间漏了雨。

科举有明文规定,考卷不能被雨水打湿,更不能有所损坏,否则收卷的时候直接作淘汰处理。

往届考生也有碰到过这种情况的,因为号舍年久失修漏雨,考生为了不被淘汰,直接以身挡雨,护住考卷。

宋巍仰头看了看号舍顶棚,漏雨的地方正对着考卷。

如果他不挡,考卷直接就废了,如果他以身体挡着,凭他现在的状况,兴许过不了半个时辰,就能直接昏死过去。

握紧手中的毛笔,宋巍深吸口气平复情绪,最终还是选择了以身护卷。

京城三月,天气还未开始转暖,绵柔雨丝里寒意十足,打在发着高烧的人身上,每一颗雨珠子都像在扎针。

刚开始,宋巍还能勉强思考,越到后面雨势越大,别说答卷,他连笔都提不起来,脑子里仅有的理智变成一团浆糊,眼皮沉重得几乎睁不开。

没办法,他只能趴在考卷上睡过去,任由后背被雨水浸湿。

再醒来的时候,雨停,外面已经入夜,其他考生已经把答题的木板拆下来当床睡了。

天一亮就得交卷出考场,宋巍的答卷上,几乎没写什么内容。

他揉了揉额角,勉强打起精神来,重新构思了一下答案,提笔继续写。

入了夜光线不好,外面的号灯被风一吹,晃得他难受。

浑浑噩噩中,宋巍总算是在天明时分交了一份完好无损的答卷。

好不容易走出贡院,强压过后的突然松懈却让病重的他再次晕了过去。

……

谢正一离开考场,第一时间就在找宋巍。

听说贡院外有人昏倒,他急急忙忙飞奔过去,见果然是宋巍,心下说不出的难受,顾不上考生们关切的询问,他请人帮忙把宋巍弄到背上,快速往家赶。

宋芳就知道她家三哥带病考试肯定会出事儿,早早去把李太医请到小院里来等着。

看到谢正背着昏迷不醒的宋巍回来,宋芳直接急红了眼,请李太医抓紧看。

李太医给宋巍把了把脉,面色震惊,“他这是又淋了雨吧?”

入场前本来没这么严重的,这才三天,就已经达到性命堪忧的地步,再不喝药扎针,他这条小命就别想要了。

宋芳急切地看向谢正。

谢正抿唇道:“初九那天的确是下了雨,至于三表哥有没有被淋到,我也不太清楚。”

宋芳把视线挪回李太医身上,“老先生,求您救救我三哥。”

李太医从宋巍腕脉上收回手,点头,“老夫会尽力而为。”

接下来还有两场考试,以宋巍的秉性,他是宁肯病死在考场上,也不肯错过的,所以宋芳在无奈之下同意了李太医扎猛针,用猛药。

宋巍夜间就醒过来了,只不过精神恢复得不算太好。

宋元宝一直守在床榻前,见他爹睁开眼,小脸上顿时露出喜色,“爹,您饿不饿,渴不渴?我让小姑姑去给您弄点儿吃的。”

宋巍抱了下沉重的脑袋,问他:“什么时辰了?”

见当爹的都病成这样了,醒来后脑子里第一时间想的还是考试,宋元宝鼻头泛酸,抿着小嘴巴,“爹,您好好休息吧,考不了就考不了,大不了三年后再考一回。”

宋巍无力地垂下眼帘。

以他的命格,别说等三年,就是再等三十年,都是一样的。

他能挺过第一场,没道理错过第二场第三场。

后面再怎么倒霉,还能赶上第一场顶着高烧淋着雨边护考卷边答题?

宋元宝劝不动,给他倒了杯温水,又出去让小姑姑熬粥给他爹喝。

谢正还没睡,听说宋巍转醒,很快过来看他。

宋巍的性子,同窗这么多年,谢正比谁都清楚。

当下坐在宋巍的床榻前,谢正没说一句劝他别逞强的话,只是温声道:“明天又要入场,你今晚得好好休息,李太医没走,在厢房住下了,要有哪里不舒服,第一时间说,他会过来给你把脉的。”

除了脸色不好,宋巍的神情并没有丝毫萎顿,尤其是那双眼睛,在烛光下亮得惊人。

这个人天生倒霉,却也天生一股越挫越勇的韧劲。

谢正看着他,想到白天宋巍在贡院前昏倒的那一幕。

这届考生晕场的有十几人,却没有一个像他这样严重,也没谁有他的毅力和恒心。

宋巍身上想与命运抗争的那股劲头,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自惭形秽。

——

宁州这边。

自打宋巍上京,温婉的心情便日渐郁结,哪怕二郎媳妇和谢家那两位表弟妹时不时地会来陪她,她也开心不起来。

她们说笑玩乐的声音,只会衬托出她的孤独和不安来。

三月初八这天,是相公入考场的日子。

温婉一大早就觉得胸闷,好似里面堵着什么东西,致使她情绪有些躁,喝水时不慎打翻了茶杯摔在地上,她也懒得弯腰去捡,像是在跟谁赌气。

宋婆子听到动静,过来拍门。

温婉不得不起身去开。

见她脸色不好,又见地上摔碎了茶杯,宋婆子问她,“三郎媳妇,你是不是哪不舒服?”

再有一个月就要临盆,如今她挺着箩大的身子,稍微有点什么,都能让当婆婆的提心吊胆。

温婉摇头,她不是不舒服,而是清楚地知道相公肯定在临近考试的时候遇上事儿了,可因为隔得太远,自己一点都预感不到。

未知的等待最能消磨人的耐性,若不是顾及到肚子里的孩子,温婉真想现在就出发去京城帮相公一把。

宋婆子弯腰把碎片清理了,起身时问她,“难不成,是三郎出事儿了?”

相公一定出事了,温婉心里清楚,可这种时候,自己一个人担心就行了,没必要让婆婆也跟着着急上火。

这么想着,她摇摇头,没让心底的不安浮现在面上。

宋婆子问不出什么,把碎片扔出去以后又回来跟她说话:“没多少日子就要临盆了,如今天气暖和,村道上也宽敞,你适当出去走走,透透气,别把自己闷坏了。”

温婉点头应下,中饭过后,自己扶着腰,出去村道上散步。

宁州天气四季分明,这会儿外面的田间地头一片嫩绿,风吹日暖,走上一圈,的确能让她郁结已久的心情得到舒缓。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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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前三,倒数的(3更)

宋巍休息了一夜,天明时分起床洗漱,精神比昨夜稍稍好了些,脑袋还是有些沉重。

当哥哥的病成这样,宋芳特地从鸿文馆告假回来伺候,已经帮他把笔墨和吃食都装进了考篮,又怕他夜间冷,特地让他换上厚实一些的衣袍。

来不及亲手做,宋芳从外面买了一对护膝给他。

宋巍没拒绝,准备妥当之后推开门。

谢正在外面等,见到他,扯开嘴角笑了笑,“今日感觉怎么样?”

“还好。”

谢正主动把他的考篮接过去拎在自己手里,不似旁人那样劝宋巍别去冒险,“再坚持两场,等考完就一身轻了,到时候想怎么休息都成。”

宋巍听了,稍稍勾起唇角,只是那笑容里,透着大病未愈的苍白无力。

谢正心中默默祈祷,希望第二场第三场他能顺利考完。

宋巍也是这么想的,第一场那样艰难,他都熬过去了,老天爷再不开眼,第二场第三场总该对他有所优待。

然而到了考场上,他才发现自己把老天爷想得太过仁慈。

这回不是下雨,而是号舍的位置问题。

每一排号舍末尾都设有茅厕,越接近茅厕的号舍,那味道越是臭烘烘的一言难尽。

不巧,宋巍的位置正是底号,也就是他们那一排的最后一间。

上一场是因为下雨,再加上他白天昏睡过去了,基本没什么感觉。

第二场就不一样了,烈日当空,晒得人昏昏欲睡,有两个考生应该是吃坏了肚子,一直往茅厕跑。

宋巍本来就因为大病未愈脑袋放空,再被那味儿影响,心绪很难稳定下来,思路一直被打断。

一直到入夜时分,他才算是把考卷给答完,吃是吃不下去了,掐着时辰把答题的木板拆下来和座板拼在一块,晚上要睡在那上面。

主考官们监督得很严格,夜间也禁止考生随意走动。

长公主通过李太医得知宋巍的号舍上一场漏雨,已经想办法通过关系让人简单修缮过。

只不过她不清楚宋巍的号舍位置,否则早就让换了。

前半夜宋巍睡得还算踏实,后半夜再次迎来一场雨,他被吵醒以后就一直坐着,没敢睡,因为太冷。

或许对别的考生来说不算什么,可他是个病人,外面稍微吹点冷风都像有冷刺往毛孔里钻,完全受不住。

从后半夜一直坐到天明,交了卷出场。

谢正见他双眼泛着乌青色,猜到他没睡好,问了一句,“昨夜又碰上事儿了?”

“只是因为下雨没睡着觉,比起第一场来,要幸运得多。”宋巍的声音里,多少带着倦意。

谢正稍稍宽了心,鼓励他,“还有最后一场,再坚持三天。”

宋巍淡笑了下,再有三天,只是考完,而并非考中。

以往的任何一场考试,他心里都能有个大概,但会试前两场,已经让他意识到自己恐怕要跟进士无缘了。

第一场完全是拼着一口气答的题,如今让他去回想,他都记不起来自己到底写了些什么内容。

至于第二场,勉强算回归正常水平,但若要以第二场的成绩去补救第一场,挺悬。

要想考中,除非第三场能超常发挥,把前两场的“失误”给填平。

到家后,宋芳第一时间给二人备了沐浴的温水。

宋巍泡完澡,绞干头发以后出来吃饭。

他还没好全,宋芳不敢大鱼大肉,做得挺清淡。

宋巍吃完后回房睡了一觉。

人生地不熟,宋元宝没出去,也没打扰宋巍休息,把他爹换下来的衣裳洗了,又帮着小姑姑做家务。

徐恕下学后,第一时间往胡同小院赶。

有了第一场的“阴影”,他格外关注第二场,见宋巍在房里睡觉,直接问宋芳,“你三哥身子好些了没?”

徐恕主动关心,宋芳没有将人往外撵的道理,如实说,“比上一场好了不少。”

“第二场没出问题了吧?”徐恕又问。

宋芳有些迟疑,第二场具体如何,她还没来得及问,三哥就已经回屋歇下了。

没听到回答,徐恕跟着再问:“你还生不生我的气了?”

宋芳看他一眼。

这段日子,自己因为三哥反反复复的病情忙得焦头烂额,徐恕不说,她大概都已经忘了那天在马车里的尴尬。

眼下对方突然之间的提及,让宋芳面上待客的柔和敛去大半。

徐恕也知道自己篓子捅大了,事后一直想办法弥补,无奈他从来没哄过姑娘,把自己那帮狐朋狗友问了个遍也没想到什么奏效的法子,只能一步步试探,照着她的喜好买东西送,早上提前去给她买早饭……

“我三哥和表哥都歇下了,我要上街买菜,没空招待客人,要没什么事儿,你先回去吧!”

宋芳搁下话,进厨屋去拿菜篮子,准备带着元宝出门。

徐恕本来想问问会试马上就完了,她还去不去将军府,可是想到时机不对,场合也不对,就没敢开口,简单道了别,都没进屋坐坐,直接打道回府。

晚饭宋芳给谢正和宋元宝炒了几个家常菜,给宋巍煮了青菜粥。

宋巍没来堂屋,宋芳亲自送过去的,问好点没。

宋巍在睡前喝了药,蒙在被子里出了身汗,到现在烧热已经退下去大半,只是嘴唇还有些干裂。

喝了两口粥,总算有所缓和。

宋芳见他咽得下去,猜到应该是好转了,她顺势坐下来,“白天徐恕来了,问三哥第二场有没有再出现什么意外,我当时没回他的话。”

宋巍手上的调羹在粥碗里搅动了一下,不想让小妹跟着忧心,“第二场没下雨,还算顺遂。”

这话,等同于给宋芳吃了颗定心丸,焦躁了几日的心得到安抚,面上也露出喜色来,“真的?要真有事儿,三哥可别瞒着我这当妹妹的啊!否则我会良心不安的。”

宋巍笑,“这种事,没可能撒谎。”

没多会儿,谢正来看宋巍,随便聊了几句便回房温书。

宋巍没碰书本,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看书只会导致头晕,倒不如多多休息养精蓄锐。

九月十五凌晨开考第三场,今日既没有下雨,也没有暴晒,不冷不热刚刚好。

已经做好倒霉准备的宋巍并没有碰到预想中的小意外。

这一场,他病好了大半,脑子清明,思路也清晰,比前两场发挥的都好。

九月十六出考场,谢正问他有没有把握考中。

宋巍的反应有些迟疑,没说有把握,也没说没把握。

他这三场的发挥,第一场最糟糕,第二场次之,真正好的,是第三场,只不过,阅卷官要看的是综合成绩,光有一场突出,只怕难以排上名次。

——

按照会试规定,放榜应在半个月之内,也就是四月初一之前必须放榜。

阅卷官们填榜的时候,前十名要递交给皇帝过目。

光熹帝在三月二十八日收到了礼部贡院呈上来的前十考生名单以及他们的考卷。

粗略扫了一眼,光熹帝并未作出太大的改动,只是对换了其中两名考生的名额便让人送还回礼部。

今年的会试,根据各省考生参考人数,总的录取二百八十名。

放榜这天,礼部贡院外热闹一片,放眼望去全是应届考生。

徐恕早就安排人去看榜了,让宋巍和徐恕留在家里等。

宋巍面色坦然,那副不疾不徐的做派,仿佛考中已经十拿九稳。

反倒是发挥比他好的谢正先急上,手里捧着茶,完全没心思喝,跟宋巍说不上两句话就抬头望向窗外,不用问也知道他在盼着徐恕的人能带回好消息来。

宋巍重病下场,能坚持到最后已是不易,徐恕怕他一会儿真落榜了会想不开,劝道:“今年不成,就再等三年,以你的才智,考中进士是早晚的事,只不过今年时运不济罢了。老话还说的,是金子在哪都会发光,你宋巍就是块真金,考场上埋没不了你。”

宋巍浅浅弯了下唇,没接腔。

谢正却听得直叹气,他家三表哥的确是块真金,只可惜,被霉运罩得太紧,不管到了哪,只要霉运不散,他还真就发不了光。

——

抄榜单的小厮回来时,宋芳已经摆了饭,徐恕刚拿起筷子,等不及小厮那大喘气慢慢报,索性撂下筷子一把夺过他抄榜的纸来看。

这一看,有些傻眼。

谢正问:“怎么了?”

徐恕犹豫道:“你们俩都中了,就是这排名……”

“排名怎么了?”宋芳坐得离徐恕最近,从他手里拿过那张纸,看完没发表言论,直接递给宋巍。

宋巍随便瞥了一眼,又递给谢正。

谢正看过之后,不知道该欢喜还是该愁。

纸上写了啥?

二百八十个名额,谢正排在两百刚出头,宋巍直接倒数。

但凡认识宋巍的,对他科考都抱了很大希望,譬如国子监的同窗,他们都认为,以宋巍在国子监时岁考的水准,会试直接拿下前三绝对不成问题。

而事实上,他也的的确确拿到了前三,只不过,是倒数的。

能考中对于宋巍来说本身就已经够意外,他倒不觉得这个排名有多不好。

排名越靠后,说明殿试的时候上升空间越大。

只要殿试那天他能不倒霉,就有信心再往上爬。

178、婉婉临盆,谁的声音?(1更)

殿试时间,四月二十六日,距离现在还有二十多天。

为防高烧反复,李太医建议宋巍最近这段日子都得好好待在家里静养。

宋巍没意见,他这几日点背,随便出去一趟,说不准又会招来祸事。

——

京城松香楼。

郝运会试拿了第八,宁州那边过来的同窗正在设宴为他庆祝。

杯酒下肚,几人吹得挺嗨。

“院试案首,乡试前五,会试前十,郝兄果然才高八斗,这么看来,前二甲你是稳了。”

“那当然,你们也不想想,轻轻松松就把平江县第一大才子宋巍给压下去的,能是一般人吗?”

满是讥讽的语气,提醒着众人宋巍会试吊了车尾。

果不其然,他才说完,换来满堂大笑。

先前那人接茬,“之前在府学诗文大赛上,那几个力挺宋巍的一副要跟咱们拼命的架势,搞得我还以为宋巍是个多了不得的人物,结果呢?一到考场就现形。哎我说,他们平江县的读书人是绝种了吧?就这?还第一才子?哈哈哈,简直笑死我了。”

郝运压下唇边浅浅的笑痕,开口道:“你们别这样,宋兄县考和府考可是拿了双案首的,说明人家有真才实学。”

笑得打跌那人直接一口酒喷出来,“拿了双案首的人会试挂在尾巴上?郝兄,我看你是太单纯了,大概没听说过私底下有传言,说院考的时候如果你没出现,案首就一定会是宋巍的,他是要拿小三元的人,知道为什么吗?”

郝运故作不知,“为什么?”

那人道:“因为上一任知府想升迁,他准备弄个小三元出来添政绩,助他顺利升到京城来,所以宋巍成了内定人选,只不过因为你参加了那年的院考,不知怎么就打乱了陈知府的计划。”

郝运一脸笃定,“不能够。宋兄是有真材实料的人,他不至于走后门。”

听似在开脱,实则以退为进,偷换概念,让几位同窗直接认定宋巍就是走后门拿的双案首。

“他有多少真材实料,郝兄你见过?你跟他很熟?”

郝运犹豫着摇摇头,“谈不上太熟,之前考试的时候有碰过面,从他的言谈举止之间,我觉得宋兄是个正人君子。”

“郝兄你还是太单纯了,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脸上能写着‘伪君子’三个字吗?这年头,多的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你啊,往后可长点儿心吧,才见人几面就觉得对方是正人君子,仔细将来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郝运淡笑着垂下眼睫,说得不错,宋巍就是个伪君子。

包厢门突然被人重重踹开。

众人惊得回过头,见到一个十四五岁的锦袍少年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进来。

锦袍少年不是旁人,正是刚刚在隔壁喝酒不小心听到这帮考生说话的陆晏清。

陆晏清抱着双手,眯眼打量了众人一圈儿,直接问:“姓郝的是哪位?”

非凡的衣着和玩世不恭的态度,让桌边众人纷纷猜测少年应该是京城的某位世家子弟。

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带着人闯了进来。

几位考生面面相觑过后,将目光落在郝运身上。

郝运尽量稳住情绪,唇边含着浅浅笑意,看向陆晏清,“我是郝运,敢问,阁下找我有什么事吗?”

陆晏清冷笑一声,“爷从来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看不顺眼的,直接当场打。”

说完,冲旁边的壮汉示意,“开始吧,怎么痛快怎么来!”

几名壮汉得了令,一拥而上。

考生们纷纷往旁边躲,但很快被壮汉钳制住,抡起拳头就开揍。

郝运被人一脚踹中腿窝,没站稳,往前扑倒在地上。

壮汉顺势抬脚踩住他的背,大力地蹉碾了几下,疼得他闷哼一声。

其他几位学子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痛呼声,求饶声混成一片。

郝运保持着被壮汉踩背趴在地上的姿势,双手握成拳,看向陆晏清的眼神阴冷而怨毒。

陆晏清上前,脚底往他脸上踩了个大鞋印子又收回去,似乎嫌鞋底脏了,再次伸过来,往他脸上蹉了蹉。

见郝运赤红着眼,一副恨毒了自己的样子,陆晏清忽然笑起来,“爷住在昌平长公主府,不怕死的话,你就来寻仇。”

郝运脸色有瞬间的僵硬,愤怒的拳头终归是在得知对方身份以后松了松,“我自认为与阁下无冤无仇,阁下却直接派人来打伤我朋友,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了?”

“爷就喜欢欺人太甚。”陆晏清拖把椅子过来坐下,没个正行地翘着腿,脊背懒洋洋地往后靠了靠,“至于为什么打你,爷想打人,还需要理由吗?”

郝运闻言,眸底的那股子凌厉化为怒火,可终究,不敢发作。

来京城这么久,他没少打听权贵们的消息,知道长公主府有一位人见人怕的小霸王。

如果不出所料,眼前这位就是了。

郝运始终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得罪了他。

哪得罪了吗?

陆晏清让人打郝运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宋巍是他准备要对付的人,自己都还没欺负上,能让别人在旁边说三道四?

不管什么居心,动了他的目标,就都该死!

陆晏清带着人走后,同窗捂着鼻血问郝运,“你到底怎么得罪京城的纨绔子弟了?”

郝运解释不上来,同窗们纷纷认为自己挨打是被郝运带累,一个个冷哼着拂袖离开酒楼,今日因他而遭此奇耻大辱,以后都不想再和郝运有往来。

郝运看着先前称兄道弟,转眼就跟他离心离德的同窗,咬紧牙关。

昌平长公主府!

一听便是他这辈子都惹不起的地方。

可他不甘心白白受了今日的屈辱。

——

宋巍丝毫不知道郝运因为他被陆晏清揍了一顿,四月二十六日这天,按时和谢正一块,入宫参加殿试。

殿试是科举最后一关,只有过了殿试,才算是真正的天子门生。

对于这二百八十名考生来说,殿试是个让人既期待又忐忑的关卡。

期待自己能在最后一关大放异彩,又忐忑即将见到当今圣上,怕顶不住天子之威。

别人顶不顶得住宋巍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在看到光熹帝的第一眼,直接愣住了。

……

“我姓肖,你们夫妻俩做的那些事,我全知道。”

“年轻人,说说吧,你为什么参加科举?”

“年轻人,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

宋巍一直以为,那位“肖老爷”口中的“还会再见面”,指的是后来在银楼他们看中同一只镯子那次。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领悟了那句话的意思。

原来,肖只是趙的一部分,他姓趙不姓肖,所谓的“再见面”,是指科举最后一关,由他亲自主持的殿试。

难怪当年刚见面的时候,对方会那么直白地问他,为什么想考科举。

光熹帝的目光轻飘飘从宋巍面上掠过,脸上笑容慈和得像极了当年初见,心中却暗骂了一句兔崽子。

原本还想着让人把他的名次往后挪一挪,他可倒好,直接考个倒数。

真他娘的长脸!

宋巍完全不知道才刚见面,光熹帝已经在心里骂娘,随着众考生一同行三叩首大礼,之后回到座位上。

答题卷发下来,光熹帝当庭出题:就安民、兴贤和吏治三方面写一篇策论。

宋巍研了墨,提笔的时候突然发觉大脑里一片空白,像是出现了短暂的失忆。

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因为见到天子而怯场,所以完全没可能是由于过分紧张而忘了该怎么答卷。

然而他就是什么答案都想不出来。

——

宋巍殿试这天,温婉临盆,夜间就发动的,天亮了孩子还不见冒头。

稳婆说,温婉盆骨太小,极有可能会难产。

宋婆子急得在院里直打转,让二郎媳妇回她娘家那头去看看,有没有经验更老道的产婆,抓紧的请过来给三郎媳妇接生,务必要让大小都平安。

女人生孩子,谁都是往鬼门关前打了个回转的。

二郎媳妇生三丫的时候就不太顺,知道那滋味儿不好受,婆婆一喊,她马上动身回了娘家。

宋婆子站不住脚,心里紧张,时不时地跑到产房外去听听。

温婉自然没声儿,倒是产婆不停地让她用力。

温婉满头大汗,她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宝宝就是不见出来,整个人越来越虚弱。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相公发着高烧坐在考试的号舍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顶棚上漏下来的雨,还看到他撑不住昏迷过去。

温婉心疼相公,眼里聚起一层水雾,变得模糊,她双手攥紧床单,用力的同时想把幻象中的人叫醒。

“相公——呃……”

“呜哇呜哇——”

两道声音同时在产房内响起。

只不过,大的嘶哑,小的洪亮。

二郎媳妇带着产婆进院门的时候,刚巧听到小婴儿的哭声,她大喜,看向婆婆,“娘,三弟妹生了。”

宋婆子有些回不过神来,“三郎媳妇生了?太好了……哎不对,刚刚那是谁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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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说婉婉临盆恢复的,你们都是人才

179、婉婉开口,宝宝取名(2更)

宋婆子一问,二郎媳妇也有些傻眼,朝着产房张望了下,喃喃开口,“是不是三弟妹她……”

宋婆子性子急,等不及自个儿瞎琢磨,直接往里冲。

孩子已经剪了脐带洗了身子,被稳婆裹在包被里。

见当婆婆的进来,稳婆忙解释说:“是个大胖小子,瞧这小胳膊小腿儿肉的,难怪先前一直出不来。”

宋婆子接过包被,小家伙哭过那一阵,已经睡了过去。

刚到门槛的二郎媳妇听说是个儿子,顿时心塞了,往前迈的腿收回,转个身出去。

她娘家那头来的产婆还站在院里,这时候用不着也不能随意让人走,二郎媳妇心下难受,没多说什么,进屋把婆婆为三弟妹准备的喜果喜糖抓了一大把给产婆,把人打发走。

宋婆子这会儿满眼都是三郎家的胖小子,哪顾得上二郎媳妇的心情,抱着小孙子往架子床边坐下。

床榻上温婉已经昏睡过去。

宋婆子想起刚才听到的声音,问稳婆,“刚刚我家三郎媳妇是不是出声儿了?”

稳婆来前就知道宋家这位儿媳妇不会说话,只不过先前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生孩子上,没琢磨那么多。

这会儿宋婆子一说,稳婆登时回想起来,温氏最后一下特别用力,都喊出了声,孩子才像个熟瓜儿一样落了地。

见稳婆点头,宋婆子一下子激动了,“这么说,我家三郎媳妇能说话了?”

产婆扯了下嘴角,“我只管接生,哪懂那个呀,要不,老嫂子去镇上请个大夫来瞧瞧?”

“请!一定得请!”宋婆子看了眼床榻上睡得安稳的儿媳妇,想着要真恢复了,那可是双喜临门的大事儿,到时候得想法子写封信去京城告诉三郎,他要知道小媳妇儿能说话了,不定得高兴成啥样……哦不对,三郎在考试,写信给他会让他分心,还是等他自个儿回来看的好。

眨眼的工夫,宋婆子已经从激动过渡到了冷静,把孩子轻轻放在温婉旁边,掀开被子给小孙子盖上,又给了喜钱喜果送走稳婆,回头见二郎媳妇蔫头耷脑地坐在房檐下,问她,“你带来的产婆打发走了?”

二郎媳妇不敢隐瞒,如实说:“虽然没帮上忙,人家好歹跑了一趟,况且一进门就碰了喜,我进屋抓了一大把喜糖喜果才把人打发走的。”

事儿办得还算周全,宋婆子没什么刺可挑,她这个人该抠的时候,谁也甭想从她身上拔下一根毛来,不抠的时候,好吃好喝的你随意。

像今儿这么喜庆的日子,她就挺大方。

“你跟着去镇上请个大夫来。”

听到婆婆吩咐,二郎媳妇大概明白咋回事儿,凑过来问,“三弟妹真能说话了?”

宋婆子瞅她,“我要能知道,还让你请大夫来干啥?”

二郎媳妇没再接茬,怕接下去被婆婆杠回来,回家简单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很快往镇上赶。

宋巍不在,宋婆子又见宋二郎在家,让他往县城跑一趟,给温父和周氏那边通个信儿。

——

温婉昏睡之前的那一嗓子,心有灵犀般喊得坐在保和殿考试的宋巍一个激灵。

像是短暂的“失忆”过后,所有的理智和思路都被一双大手给抓了回来。

宋巍在这一刻文思泉涌,再不复先前的迷茫,停住研墨的动作,提笔开写。

他在其他考生后面答题,却在所有人之前写完。

光熹帝见他闲得没事儿干坐着发呆,下去走了走。

考生中不乏有心理素质不太好的,见皇上靠近自己,慌得接下来要写啥都给忘了。

那些个考生的答卷,光熹帝都只是随便瞥了一眼,他最后驻足在宋巍旁边,瞄了瞄宋巍的考卷。

宋巍还在发呆,对光熹帝的靠近无所察觉。

他在干啥?

他在算日子,算他家小媳妇儿临盆的日子,如果不出意外,就是这几天了。

想到自己考完就能当爹,宋巍的心情不免雀跃,不觉流露到了脸上。

等意识到光熹帝就站在自己旁边,宋巍唇边的笑意渐渐敛去,没有刻意坐得笔直端正装乖,也没有紧张得赶紧提起笔来装思考。

他已经答完,况且皇帝站了这么半天,估摸着连自己走神时的表情都给看全了,这会儿再做什么来弥补都是徒劳,索性就依旧若无其事。

光熹帝的确站了半天,他瞧出来宋巍在走神,没吭声,打算吓一吓这个兔崽子,看看他知道自己是皇帝以后啥反应。

结果,预想中的震惊意外一概没有,几年前啥样,几年后这兔崽子还是啥样,见皇帝就跟见他爹一样稀松平常,气儿都不带喘的。

光熹帝站到怀疑人生,怀疑自我魅力。

本来还想点宋巍的名提问的,一瞅小崽子那样,光熹帝心梗都快发作了,还问个屁,直接扭头走人,那声似有若无的轻哼里,摆明了就是在赌气。

回头又安慰自己,考场上不能说话,他一个当皇帝的不开尊口,宋巍肯定不能主动跟他说点啥。

……

宋巍觉得这位皇帝有点莫名其妙。

——

温婉醒来的时候,外头隐约传来说话声,她支着耳朵听了会儿,没太听真切。

嗓子有些火辣辣的,见床头柜上放着水壶,她想给自己倒碗水喝,一转头看到了睡在自己旁边的儿子。

小家伙被包在襁褓里,只露出颗小脑袋,脸红红的,闭着眼睛。

温婉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抱儿子,而是把手伸到他小巧的鼻子下面探了探鼻息。

确定没事儿之后,她面上才逐渐有了笑模样。

哪怕皱巴巴的没想象中可爱,温婉见到小家伙,心中还是觉得亲切,忍不住,把孩子抱起来。

小家伙被吵到,费力睁开眼睛,似乎意识到抱自己的是亲娘,又懒洋洋地垂下眼皮睡了过去。

宋婆子进来的时候,见温婉在抱孩子,问她咋不多睡会儿。

温婉昨夜就折腾了半宿,生下来的时候本来挺累的,可睡梦中不太安稳,老是做些不好的梦,梦到相公在京城出事儿了,她心里难受,就没睡着。

听到婆婆问,温婉的目光落在小家伙身上,努力克制住情绪,摇摇头。

宋婆子边给她倒温水边说:“我灶上熬了粥,一会儿给你送过来,你先喝点水润润嗓子。”

提起嗓子,温婉似乎反应过来什么,神情有些呆滞。

她记起来,自己在昏睡之前好像是喊了一嗓子。

“娘……”

温婉试探着张了张口,没想到真的能出声了,只不过嗓子太过沙哑,听上去多少让人感觉不舒适。

儿媳妇进门三年,宋婆子还是头一回听到她开口喊自己,一阵激动,顺势坐过来,“三郎媳妇儿,你再喊一声我听听?”

温婉心下也是止不住的高兴,张了张嘴,“娘~”

比刚才那一声有感情多了。

“嗳……”宋婆子笑着应了,又说:“先前我就怀疑你是不是因为生孩子开了嗓,已经让你二嫂去镇上请了大夫来,一会儿让他给你看看。”

“我……我能说话了?”温婉伸手摸着脖子上的喉管,咳了一声,感觉到那地方有轻微的震动。

宋婆子把倒好的水递过来,温婉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又紧着和婆婆说了几句,简单润过嗓子,声音比先前好多了。

宋婆子脸上都笑出了褶子,“三郎要知道,一准儿高兴。”

想到相公,温婉面上露出几分羞赧,低下头去。

等温婉喝了粥,宋婆子让大夫进来给她看,老大夫问了几句温婉之前的情况,得知她在一年前就已经扎针吃药医治过,只是因为突然怀孕中止了治疗,当下断言,“宋娘子一年前的治疗应该已经到了后期,就只差最后一哆嗦,可惜给耽搁了。这次生产,算是帮你彻底开了嗓,你坐着月子,不宜喝汤药,倒是可以时不时地喝点儿蜂蜜水润润嗓子,等你出了月子,再根据恢复情况决定要不要用药。”

宋婆子付了诊金,千恩万谢地把大夫送出去,又回来跟温婉说了坐月子该注意啥,让她挨近这两三天都别下地走动,门窗要关好,不能受风,至于吃喝,当婆婆的会做了送过来,她只管躺床上养着就好。

最后,说到了孩子的取名问题。

乡下地方,大多数孩子的名字都是当爷奶的给取的。

婆婆主动提及,温婉哪怕再想让相公亲自取,还是没有出言反驳。

宋婆子说:“我这小孙子来得不容易,得取个结实点儿的名字才好养大。”

温婉听到“结实点儿”这几个字,心里就有点忐忑。

村里结实的名字多了去了,像什么大顺,富贵,旺财,栓柱……

还真是怎么结实怎么来。

温婉抬眼,见婆婆想了会儿,一锤定音,说:“头上有元宝,这个就叫进宝。”

宋进宝。

不难听,但就是喊起来有点儿别扭,没有元宝那么顺口。

温婉正在想相公知道这名以后会是啥反应,听得婆婆又道:“进宝感觉又没金宝好听,不如改叫金宝,这名儿响亮,三郎媳妇,你觉得咋样?”

“……”

温婉觉得不咋样。

当个小名还行,大名就有点太勉强了。

180、因为他长得好看(3更)

温婉和婆婆商量半天,决定“进宝”作小名,大名让相公回来取。

至于金宝,小孩子沾金带银的太俗气了。

宋婆子没意见。

她为啥没意见?主要还是想到自己有个出息的儿子,孙子的名儿就得响亮,让人一听就知道将来是个有出息的,什么金宝进宝的,村里太常见了。

温婉刚生产,坐不了多久,抱着儿子哄了会就躺床上睡了过去。

宋婆子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宋老爹已经得了信,给人打家具打到一半,丢开手往家赶。

见着宋婆子,忙问三郎媳妇咋样,小孙子壮不壮实。

宋婆子嗔他一眼,“刚生下来的就巴掌大,能有多壮实?”

顿了下,接着说:“不过我打眼这么瞧着,进宝好像比当初咱家三个儿子刚生下来的时候都要肉。也难怪,我怀着大郎的时候,都快生了还在地里干活儿,成天吃糠咽菜的没点营养,那生下来就跟个大耗子似的,能肉到哪去?”

对于宋婆子把自家刚出生的儿子比喻成大耗子,宋老爹表示很无语,“你刚说啥来着?进宝?谁取的名?”

宋婆子问他,“老头子,你听着响亮不?”

宋老爹沉默了会儿,说:“听着就像在放鞭炮,噼里啪啦的,招财进宝嘛,挺响亮的,名儿取得不错。”

宋婆子:“……”

好在她有先见之明,听了三郎媳妇的话没真把进宝当大名,否则那娃长大了,人家一喊他,可不得再加个前缀“招财”?

傍晚,宋二郎从县城回来,捎了一筐子鸡蛋,两只老母鸡,外加红糖和干果。

二郎媳妇见他一样一样从牛车上卸下来,还以为是给自家买的,心里喜滋滋,过了会儿见宋二郎要往隔壁搬,顿时急眼了,“你干啥?全白送人啊?”

宋二郎道:“娘让我去县城温家报信,这些东西都是温二叔给买的,说带回来给三弟妹补身子。你可甭打主意啊,温家婶子跟着就抽空来伺候月子了,要让她晓得,咱这脸还往哪搁?”

提起周氏,二郎媳妇面色怎么看怎么难看。

当初被她那么瞧不起的人,竟然摇身一变当上老板娘,拖家带口地搬去了县城,成天吃香喝辣过好日子。

再瞅瞅自个,啥时候就盼着生儿子的人,哑巴妯娌都给宋家添丁了,她到现在连根毛都没见着。

别人家是越过越好,就他们家,越来越紧巴,花几个铜板都得从指甲缝里抠抠搜搜。

二郎媳妇越想,越觉得家里日子难熬。

宋二郎大脑简单,说话做事都没有宋巍那样的细致,自然是发现不了他家婆娘的异样,哼哧哼哧把东西搬进了隔壁院,同他娘说温家那位后娘跟着就来了。

宋婆子刚把鸡蛋端起来,要放厨屋里去,听到宋二郎这话,扭头问:“她自个儿要来的?”

宋二郎道:“是温二叔让来的。”

宋婆子打心眼儿里不喜欢周氏,可闺女坐月子,娘家来人伺候是份心意,没有将人往出赶的道理。

宋婆子没着急往下问,宋二郎道:“娘,我帮您把鸡杀出来。”

“过两天我让你爹杀。”厨屋里传来宋婆子的声音,“三郎媳妇刚生完孩子,胃口不太好,这会儿炖出汤来她也咽不下去。”

宋二郎又问:“给三郎写信没有?”

宋婆子提起这个就犯愁,“元宝不在,我都还没想好找谁写,请人写的话,咱又不认字,万一人家写的不好可咋办?”

宋二郎觉得他娘担心的点有些歪,“您这不是瞎操心吗?花几个铜板,镇上请人代笔写,那些都是读书人,你说啥,他能写不好?”

宋婆子原本就没打算给宋巍写信,之所以这么回答,是找的借口,也是懒得跟宋二郎解释。

被宋二郎这么一说,宋婆子又改口,“那我回头跟你爹去趟镇上。”

晚上宋婆子再把这事儿跟温婉一说,温婉没同意,她觉得家里的事儿,不管好的坏的,还是别让相公分心的好,相公万一能考好的,因为一封信直接考崩了,那他们就成了拖后腿的。相公万一没考好,自己写信去,只会让他觉得烦。

宋婆子问:“那就啥也不说?”

温婉点头,“三月初八会试,相公要是没考中,人早回来了,如今都四月下旬马上五月,他人没回来不说,信也不见让人捎回来一封,可见是还没考完,既然没考完,那就是会试中了,还在等殿试。

殿试是科考最后一关,可重要了,绝对不能出半点儿马虎,咱们这时候写信去,只会影响他,干脆就别写,等着相公那头的消息来了再说。”

温婉刚恢复没多久,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嗓子有些干。

宋婆子忙给她兑了半碗蜂蜜水。

温婉全部喝下去,觉得舒坦不少。

其实她说了半天,宋婆子没听太懂,就只记住了一句话:不管好的坏的,这时候给三郎写信都会影响他,不写就对了。

至于什么会试殿试的,隔太远了,压根儿不知道是啥。

在当婆婆的认知里,县太爷是这地方最大的官,功名考到举人就已经顶了天了。

举人往上的功名,掰着手指头朝前数个百十来年,上河村都没见着过。

所以外头人问起来的时候,宋婆子说不太明白,就统统回一句她儿子考到京城去了。

不过,听不明白并不影响宋婆子想对儿媳妇竖个大拇指。

在京城待了一年,这见识就是不一样,能说会道的,哪怕自己听不懂,也觉得特厉害。

——

周氏是隔天到宋家的,没好意思空着手,又买了几斤糖拎着。

宋婆子接下糖,跟她寒暄客套几句,就把人领去西屋。

温婉乳腺还没通,正抱着进宝试嘴,听到推门的声音,忙把衣裳拉下来盖住,又把儿子放到一边。

见来人是周氏,温婉扯了扯嘴角,低低喊声:“二娘。”

周氏满脸震惊,“先前在外头你婆婆说你能开口了我还不信,这回可听得真真儿的了,婉娘,你这是吃啥药给吃好的?”

温婉摇头说没有,懒得跟后娘解释京城的事儿,简单说:“生进宝的时候险些难产,太疼了,就喊出声来。”

周氏一想,哪个女人生孩子不得喊上两嗓子,继女因为这个恢复了能说话了,也不无道理,就没再问别的,挪过她身边来坐下,说要抱抱进宝。

刚出生的婴儿,哪怕见天的在眼皮子底下晃,变化还是大,才两三天,就有点模样了,瞧着没刚生出来那会儿难看。

周氏抱过去瞅了眼,笑说眼睛长得像三郎。

温婉笑笑,这么小哪看得出来长得像谁,不过听婆婆说,进宝和相公小时候一样,除非是饿了会嚎两嗓子,否则吃饱了就睡,睡醒了也不哭闹,乖得很。

温婉觉得,进宝一定遗传了相公身上的某些特质。

才刚生下来几天,小家伙不会认人,谁抱都一样,当下窝在周氏怀里,懒懒地睁开眼睛,乌黑乌黑的眼珠子四下转了转,似乎觉得无聊,打个哈欠又继续睡。

周氏见状,就夸进宝乖,不像顺子,小时候一醒就得呜哇呜哇地哭,生怕谁没听到似的。

温婉瞧了周氏一眼,她身上穿的戴的,都比以前讲究,也比以前好太多,想来去了县城以后的日子过舒坦了。

“二娘,你们在县城的生意咋样?”温婉出声问。

周氏道:“你爹早年不是走街串巷卖过小玩意儿吗?他懂行情,又懂进货渠道,拉里拉杂的事儿,基本都是他在操心,我就只管看着铺子卖卖东西,生意还行的。”

温婉想着也是,要是没生意,周氏也不至于过得这么滋润,去了县城快一年,皮肤都变白了。

——

温婉在家掰着手指头坐月子的时候,京城殿试的那几位阅卷官吵成一团。

起因是宋巍。

没了温婉陪着,他从会试就一直不顺,殿试突然超常发挥,写了篇被多位阅卷官认为该被钦点为状元的文章。

光熹帝很头疼,再一次骂娘,小崽子怂起来的时候考倒数,不怂的时候直接飙到状元?

那篇文章,水平把其他考生甩在后面一大截,阅卷官都觉得该被钦点为状元,光熹帝要是往后压,难免让人生疑。

头疼了两日,他直接拍板,钦点为探花郎。

面对阅卷大臣们不解的眼神,光熹帝慢悠悠吐出一句解释来,“因为他长得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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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关节疼,所以混到了现在oo

181、最美探花,上门女婿(1更)

一句“因为他长得好看”,让满堂阅卷大臣哑口无言。

宋巍此人吧,好看是真好看,可人家的才华也是真才华。

明明能靠才华摘个状元郎,偏偏因为脸好看,只得个探花郎。

这说明啥?说明长得好看不一定是件好事儿。

——

对于阅卷大臣们来说,宋巍因为那张脸与状元郎失之交臂是一大憾事,可对于徐恕、宋芳和谢正三人来说,宋巍摘下探花郎,那简直就是立春的响雷,一鸣惊人。

要知道,会试的时候宋巍还因为高烧发挥失常而考了倒数,距今不过二十多天,他就逆风翻盘惊掉所有人的眼珠子。

宋芳觉得难以置信,怕徐恕的人抄错了,亲自去东长安门外看,金榜上,探花位置写的确实是宋巍的名字。

不单单是名字,籍贯也对得上号。

这下,宋芳心里踏实了。

踏实过后,是止不住地兴奋。

——

宣布榜单的传胪大典已经结束,即将开始跨马游街。

今年的状元和榜眼都是京城人氏,状元郎出自安国公府,已经四十来岁,榜眼出自国子监,是三年级监生,比宋巍年长几岁,早就有了家室。

大楚朝的跨马游街,是三鼎甲一块儿上。

这三人骑上马,往街头一站,宋巍那张脸就俊得格外扎眼。

刚露面,阁楼上等着抛绣球选夫婿的千金小姐们已经春心萌动,手中绣球纷纷对准宋巍所在的方向,跃跃欲试。

榜眼姓陈,见状打趣宋巍,“看来探花郎今日是难逃一劫了。”

宋巍笑,“在下早已成家,只怕要让她们失望而归。”

本来就生得俊美,这一笑,更是让人挪不开眼,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将绣球往下一抛。

宋巍注意到,双腿不着痕迹地踢了踢马腹,马儿快速上前两步,彩色绣球轻轻擦过他宽阔的肩背,最终落在地上,完美错开。

没打中意中人,扔绣球的姑娘羞得面色涨红,又有些气恼探花郎早不快晚不快,偏偏在自己扔绣球的时候突然加快速度。

……

历朝历代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状元和榜眼日后是要当大任的,而探花郎,光有才不行,光有貌也不行,必须才貌兼备。

所以探花郎是跨马游街的门面。

每三年一次的跨马游街,好看的探花郎不少,但今年这位似乎更胜一筹,除了拔尖的容貌,那气质也是没得挑。

相比较涉世未深的少年郎,有一部分姑娘更容易被成熟男人的魅力所吸引折服,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沉稳内敛,一举一动都自然到让你觉得说不出的舒心,他不刻意去表现什么,可就是能随时随地让你觉得踏实安心,有所依靠。

显然,宋巍这位而立之年的探花郎,比起以往年纪轻轻的美男子,更能触动千金小姐们的心。

宋芳拨开人群,清楚地看到了马背上她三哥的卓绝风姿,再瞅瞅阁楼上那一个个粉面生春秋波含情的姑娘,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她家三哥长得确实好,可都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有这么大的魅力吗?

宋芳眯着眼,仔细瞧了瞧挺坐在马背上的那抹红影,原本明艳的颜色,愣是被他穿出别样的味道来,不过分韬晦内敛,也不过分浮夸张扬,在他身上,就觉得刚刚好。

宋芳突然发现,男人年纪大果然有年纪大的不一样。

难怪阁楼上的姑娘会痴迷。

——

这一日,有人欢喜有人愁。

相比较胡同小院的探花及第之喜,百福客栈,郝运的房间里酒气冲天。

他没点灯,昏暗中隐约能看出地上一片狼藉,是桌上茶杯被扫落以后的景象。

会试第八的郝运,殿试落到三甲,被赐了同进士出身。

啥叫同进士?

就是没达到进士水准,皇帝为了宽慰,在称呼上让这层人与进士同等,所以叫同进士,但事实上,并非进士。

同进士没法儿留在京城,只能去地方上谋个小官职,若是无人帮扶提携,没个几十年别想熬上来。

也就是说,他满心满眼盼的前二甲进士就这么泡汤了。

想到高中探花春风得意去跨马游街的宋巍,郝运恨红了眼。

他把自己的考场失意归咎于宋巍,认为若不是宋巍,那天他们在松香楼吃饭就不会无缘无故被人打,不被人打,他就不至于浪费半个多月的时间养伤,耽误了温书,导致殿试排名一落千丈。

但其实,他能在乡试拿到前五,会试考到前十,也不过是光熹帝随便动动嘴皮子的事儿。

一开始,光熹帝的确有打算让郝运做宋巍的替身,把他弄上来送给苏家,可后来他让楚风去查了下,发现郝运就是根搅屎棍,哪臭往哪搅,偏偏面上还常做出一副单纯无辜的样子来,简直比后宫某些女人还有心机。

光熹帝一想,还是算了,这种搅屎棍送去苏家,将来只会把这潭水搅得更混更臭,犯不着自找麻烦给小崽子添堵,直接让他爬多高摔多惨,哪来的打哪去。

金榜贴出来,宋巍高中探花的消息让原本就摔得爬都爬不起来的郝运直接粉身碎骨。

他恨!他不甘心!宋巍一个霉运缠身三十年、会试考倒数的人,凭什么到了殿试一鸣惊人狠狠踩在他头上?!

——

赴了琼林宴,新科进士们就得开始漫漫官途了。

宋巍是一甲探花郎,直接入翰林院做编修。

谢正为二甲进士,还要再考一次试才能确定是留在翰林院做个给皇帝讲经的庶吉士还是外放去地方上做官。

宋巍问了他考试时间,谢正说一时半会儿排不下来。

见宋巍沉默,谢正想到什么,“三表哥是不是打算告假回家去接嫂子他们?”

宋巍倒是想,可一个来回得折腾二十多天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别说当官的很难告到这么长的假,就他的情况来说,刚入仕途,这时候告长假,等同于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别人,再回来,那才真叫黄花菜都凉了。

更何况,他就算能告上一个月的假,也不一定能平安回到宁州。

虽然很想亲自去接婉婉,宋巍还是不打算冒这个险。

会试那几日,上天已经用最残酷的现实告诉他,但凡婉婉不在,他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

宋巍回到胡同小院和宋芳商量,让她告假回宁州,把爹娘和婉婉一并接来。

宋芳二话没说点头应下,打算隔天去鸿文馆和先生告假。

宋元宝却不同意,说小姑姑去了宁州,不一定刚到家就能把人给接回来的,娘大概已经生了,算算月份,宝宝还小,无法长途跋涉,恐怕要在家等上一两个月。

听他这么一说,宋芳也觉得有道理,一个月的长假已经是极限,要是请上几个月,她干脆就不用再去鸿文馆了。

“表哥和三哥都不能去,我也不能去,那谁去?”宋芳问完,想到了徐恕,迟疑道:“要不,我让徐少爷安排人去接?”

宋元宝道:“我去吧,我去把娘和爷奶接到京城来。”

“你?”宋芳一脸的不放心,“你一个小娃娃,哪能跑这么远?碰上事儿怎么办?”

宋元宝说:“我想请徐叔叔安排人保护我,他应该不会拒绝的吧?”

宋芳很不想大侄子去冒险,可数来数去,他们四个人,只有宋元宝能随处跑。

几人协商了一下,最终还是同意由宋元宝回去接人。

至于徐恕那边,宋芳亲自去交涉。

找上徐恕的时候,对方挺意外。

自打那次闹别扭之后,都一个多月了,宋小妹还是头一次主动搭理他。

宋芳没看徐恕,眼睛挪向别处,说:“我要回将军府了。”

不似商量的语气,是实实在在告诉他,她要回去。

徐恕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她不生气了,那件事翻篇儿了。

“但我有个请求,你务必得答应。”

没等徐恕高兴上一时半刻,宋芳的声音又传来,“元宝要回去接我爹娘和嫂嫂,你多安排几个人保护他,不能让他出事儿?”

——

徐恕安排了几个身手不弱的护卫。

宋巍亲自把宋元宝的马车送出城,回来的时候听徐恕说了一件事。

“你还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说丞相府苏家来认亲的那位姑娘?”

宋巍有些印象,徐恕说,那是相爷年轻时候惹下的风流债。

“那姑娘刚认了亲爹没几天,就被和你们同届的一位考生喝醉酒给糟蹋了,虽然苏家极力隐瞒此事,但还是有小道消息漏了出来。那位考生为了赎罪,甘愿入赘苏家做上门女婿。”

182、如遭雷劈(2更)

宋巍听着,觉得挺意外。

读书人大多注重面子,就算本性不好,在外人跟前也会表现得彬彬有礼,让人一眼就瞧出读书人的风骨来。

读书人喝醉酒不稀奇。

他们这一届的考生喝醉了酒可能是因为考得不如意,也不稀奇。

但要说考生喝醉了酒能把丞相府那种高门大院里的内宅姑娘给糟蹋了,这就稀奇了。

怎么听都觉得不像是意外,倒像是有人蓄意为之。

或许,是觉得背靠大树好乘凉,想借机攀上苏家做后盾也是有的。

正巧,徐恕问他,“你觉得这事儿蹊跷不?”

宋巍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再有蹊跷,被糟蹋的也不是你,操心那么多,不嫌累得慌?”

“你这人真没劲!”徐恕轻嗤,“哥们儿好不容易有点新鲜料跟你吹一把,你没想法就没想法,干嘛老是败我的兴?”

宋巍拎起茶壶给他续茶,很轻易就将话题转移,“将军府最近如何?”

知道他要问宋小妹,徐恕立马收了胡侃的心思,如实道:“都是做戏,反正我们家不会亏待她。”

将军府的确没有亏待过宋芳,不管是吃穿用度还是主子下人对她的态度,那都是极好的。

不过宋芳坚持要回去,也并非是为了享受将军府的待遇。

她这人有原则,做人不能忘本。

当初是因为和将军府交换了条件,自己才拿到名额入的鸿文馆,如今就算哥哥考中了进士,她也做不到过河拆桥一脚把人给踢开。

良心上过不去。

该配合徐恕演的戏,宋芳每天都演得很投入,毕竟那是分内之事。

宋巍说:“家妹已经十九岁,不适合再继续待在将军府了。”

徐恕心下一咯噔,“你是想凭着自己的进士出身,把她那个名额转到你名下来?”

宋巍颔首。

徐恕没有立即答应,心里的感觉有些微妙,像是已经习惯了每天和宋小妹私底下互掐,再去老太太跟前秀恩爱。

突然有一天这种日子不再继续,他觉得哪空了一块,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来。

傍晚,徐恕还是一如既往地去鸿文馆接宋芳。

他今日没骑马,趁着旁人不注意,跟着宋芳上了马车。

宋芳被他吓一跳,“你又想干嘛?”

徐恕懒洋洋地斜靠在大迎枕上,单手托着腮,直勾勾盯着她。

宋芳头皮发麻,皱皱眉头,“有什么话你直说。”

“哥们儿就想知道,你会不会做出尔反尔的事。”

宋芳瞪他,“谁跟你说我出尔反尔了,这不是已经回将军府了吗?”

“可是你三哥说,他要把你入鸿文馆的名额转到他名下去。”

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宋芳一听就明白。

意味着她从今往后和将军府彻底划清关系,再无瓜葛。

关系肯定是要划清的,只不过宋芳的原计划是等自己从鸿文馆毕业出来,她没料到三哥这么快就想把名额转到他名下去。

“你三哥还说,你已经十九岁,该嫁人了,不能再在将军府待下去。”

徐恕说着,特地拿眼睛去瞧宋芳的反应。

宋芳没吭声,陷入了沉默。

三哥的担忧她能理解,要是在宁州,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娃都能打酱油了,再不济,也该像同岁的小嫂嫂那样怀了身子或者刚生下来。

可是,她如果这时候成亲,就没办法继续去鸿文馆。

而去了鸿文馆,等学成就二十出头了,到那个时候,就算她把自己脱胎换骨成了大家闺秀,也很难挑到中意的夫婿。

乡下都很少有人家愿意要个上了二十的老姑娘,更别提这是京城,一旦年纪暴露出去,旁人第一个想法肯定是她有啥见不得光的隐疾,否则不会到了二十还没许上人家。

徐恕见她满脸纠结,挑眉道:“是去是留,你自个儿琢磨,反正哥们儿不逼你。”

宋芳心中恨恨,这人一开口就先给她敲了个“出尔反尔”的警钟,她一旦提前离开将军府,必定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

这还叫没逼她?

可是就算徐恕不逼,她自己也不能干那么没品的事儿啊!

纠结好半晌拿不出主意,宋芳只好找借口推脱,“等我爹娘来了,我问问他们对我亲事的意见,到那时候我再给你答复。”

——

保护宋元宝回乡的,除了徐恕安排的护卫,还有长公主的暗卫。

小家伙没有他爹的倒霉体质,一路上好吃好喝好睡觉,感觉都没怎么熬就到了宁州。

宋家这边正在筹备满月宴。

乡下地方的妇人坐月子很少有坐满的,差不多了就得跟着下地干活儿。

宋家的儿媳妇待遇要好得多,不管是已经不在的大郎媳妇,还是只会生丫头的二郎媳妇,甚至是前不久才开嗓说话的三郎媳妇,一个个都是满打满地坐。

只不过大郎媳妇和二郎媳妇头上,因为条件比不得现在,月子期间的吃食可能差了些,但要说比起别家来,也算是拔尖的了。

到了三郎媳妇,从几个月的身子就开始见天儿的燕窝伺候着。

坐月子以后更甚,人家爹在县城开铺子,有钱,后娘亲自来伺候,带了一堆补品,婆家又隔三差五杀只老母鸡给她炖上,平日里不是花生猪蹄就是鲫鱼汤。

月子坐成这样,当真如同她出嫁时办的婚礼,是这十里份儿了,多少小妇人红着眼羡慕宋家儿媳有福享。

就有人说,“当初让你们嫁,一个个见着宋三郎就跟见了瘟神似的,躲都躲不及,这会儿才知道后悔?晚了!”

“那我咋知道宋三郎这么有出息,能考上举人老爷啊!我要早知道,哭着喊着我也嫁到宋家去。”

“早知道个屁!我看你就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

——

宋元宝进村这天,引起的轰动足足有他爹当初从京城回来的双倍。

为啥?

因为这娃臭显摆,他不让徐家护卫在外头等,直接带回来。

想想,那么大一辆马车,外头齐齐整整地随着两排护卫,马车里坐的不是官老爷是啥?

听到声儿的村人一个个往这边赶,都想着准是宋巍在京城考中当了官老爷,衣锦还乡来了。

马车里的人还没下来,外面就先夸上。

“我早就说过,三郎他不是一般人,瞅瞅这马车的派头,得是多大的官儿啊!”

“还有护卫使唤,官阶肯定不低。”

“那还杵着干啥,赶紧的,给官老爷行礼!”

说着,一个个扔了手里的农具齐刷刷往地上跪了。

马车里宋元宝打个哈欠,撩帘下来。

众人一瞧,是个娃娃,没见着宋三郎。

“元宝,你爹呢?”

宋元宝一脸真诚,“我爹没来。”

“没来你咋能骗人呢?”

“我们可全是你长辈,给你跪下你也不怕折寿?”

“这娃就是欠收拾!”

宋元宝扫了眼众人,“我一没让人到处宣扬我爹坐着马车回来,二没请你们到我家门口来下跪,还不都是你们自个儿自愿的,这下发现跪错了人,怨不到我头上吧?”

“嘿!小小年纪,说你两句你还来劲儿了是吧?”

宋元宝双手抱着脖子扭了扭活动筋骨,他不似他爹那样有耐性跟刁民讲道理,直接吩咐护卫,“看守好院门,谁要是敢在我家门口闹事儿,不用客气,直接打出去!”

在村人一个个愤怒的眼神下,宋元宝笑了笑,“忘了跟你们说,我爹已经考中当了官,你们就算想造他的谣,也得先有上京的资本。”

“……”

先前还以为是宋元宝故意耍他们,一听宋巍真当了官,全怂了。

宋元宝不乐意听他们大转弯的奉承话,直接抬脚进院门。

周氏蹲在水井边给进宝搓尿布,见到宋元宝,笑着打了声招呼。

宋元宝有些意外会在自己家见到周氏,但还是笑着喊了声“姥姥”。

周氏面上笑容明显增多。

以往这个小兔崽子见着她都是爱睬不睬的,今儿个还是头一回管她叫姥姥,想来是跟着三郎去了一趟京城,学规矩了。

宋元宝没在院里逗留,直接去掀西屋的布帘子。

温婉正在给进宝换衣裳,小家伙太小了,细皮嫩肉的,又好动,温婉一拉他胳膊他就往回缩,死活不让换。

温婉怕弄疼他,让婆婆在一旁帮着。

突然见家里多了个胖崽儿,宋元宝有些傻眼,杵在里屋门口半晌没动弹。

给小家伙换好衣裳的时候,温婉转头,刚巧看到宋元宝,笑着打招呼,“元宝,你回来了?”

这猝不及防的一句问候,直接让宋元宝如遭雷劈,更不会动弹了。

183、三郎的霉历史(3更)

见宋元宝傻站在原地,宋婆子过来拉他,“怎么着,去一趟京城,都不认识你娘你奶了?”

直到宋婆子拉了凳子给他坐下,宋元宝才回过神,眨巴眨巴眼睛望着温婉,感觉像是在做梦,“娘?”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发现自己语气有点儿虚,似乎怕刚才听到的声音只是幻觉。

温婉看出来他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笑了笑,没再出声吓他。

宋婆子说:“你娘生进宝那天就开嗓了,怕打扰你爹考试,没写信去京城。对了元宝,咋就见你一个人,你爹呢?”

又是弟弟进宝,又是娘开了嗓能说话,这信息量有点儿大,宋元宝短时间内还需要消化,就没马上回答宋婆子的问题。

过了会儿,才低声道:“爹没来,他考中探花郎当了官,已经入翰林院任职了,告不了长假,让我来接娘和爷奶去京城。”

“啥?探花郎?”

你要说会试、殿试、一甲进士、二甲进士之类的陌生词汇,宋婆子指定两眼一抹黑,还得问你那是啥玩意儿,但你要说探花郎,她马上就明白了。

状元、榜眼、探花。

三鼎甲这响当当的名头,没见过也听过,戏文里就常出现。

只不过宋婆子觉得,自家儿子高中探花郎这事儿,比戏文还戏文,听着像假的。

“元宝,你没开玩笑吧?”

“这么大的事儿,我能开玩笑吗?”宋元宝说着,回忆起他爹跨马游街那天街道上人山人海的盛况来,说他爹因为长得太好,被阁楼上的姑娘抛了好多绣球,不过他爹机智,全避开了,一个都没砸中。

温婉靠坐在床头,怀中抱着进宝,脑海里不觉浮现出相公穿红袍的样子,上次见他穿一身红,是在三年前成亲的时候,她至今都还能回忆起他拿着秤杆挑开自己盖头时的细节。

那时候她见他,脑海里只剩俩字:好看。

虽然这次因为要生宝宝留在宁州没能亲眼得见,温婉还是不难想象,相公肯定比成亲那年还好看。

不过,比起相公高中探花郎的好消息,温婉更想知道他在考前都经历了些什么。

“元宝,你快跟我说说,我没在的这几个月,你爹都碰上什么事儿了?”

温婉总觉得,进宝出生前一刻钟自己看到的那些,或许会是真的。

宋元宝说没碰上什么大事,只不过上京途中他爹削水果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手,到了客栈,沐浴又不慎跌倒把脚给崴了。

除此之外,一切顺遂。

温婉沉默,不是信了元宝,而是察觉得出他在撒谎。

既然要瞒着,说明是真碰上不好的事儿了,眼下婆婆在,若是自己刨根究底问出来,非但帮不上忙,还会让婆婆跟着提心吊胆。

“那你爹手上的伤养好了没?”温婉看向宋元宝,又问。

宋元宝说没到京城就好了,否则也不能顺利去参加考试,还直接高中探花郎。

周氏洗完尿布,探进半个脑袋来问外面那几个护卫怎么招待。

宋婆子这才反应过来还有客人,忙打开帘子出去把人请进来喝茶。

宋元宝从凳子上抬起屁股,挪到温婉的床榻边坐下,视线看向她怀里的小家伙。

天气越来越热,温婉怕小家伙柔嫩的肌肤受不住闷,白天气温高的时候就没用襁褓,把他身上的棉袄换成绣着虎头的大红兜肚。

这会儿小家伙的胳膊和小臂露在外头,肉得像两节莲藕,中间有明显的分界线,瞧着就软乎乎的。

宋元宝都不敢碰他,可是看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主动伸手轻轻握住他的小手掌。

滑滑嫩嫩的肌肤触感,让人不忍心加重一丁点的力道,怕弄疼他。

见小家伙冲自己咧了咧嘴,宋元宝心里软得一塌糊涂,问温婉,“娘,弟弟是叫进宝吗?”

温婉“嗯”了一声,“你奶奶取的小名,大名等见到你爹再让他亲自取。”

“为啥要重新取大名?”宋元宝似受到不公平待遇地瘪瘪嘴,“我都能叫元宝,弟弟叫进宝不是挺好的吗?外头人一听就知道我们是两兄弟。”

温婉感受到来自十一岁孩子的抗议,唇边轻轻莞尔,“那你觉得元宝好不好听?”

“好听,进宝也好听。”

“等上了京,你爹要是也觉得好听,那咱往后就管小家伙叫进宝,好不好?”

“万一爹觉得不好呢?”宋元宝郁闷,他爹如今可是有头有脸的翰林院编修,总不能真给小儿子取个大名叫“进宝”吧?这要传出去,会让同僚笑掉大牙的。

都说乡下孩子名是缺啥取啥,进宝进宝,不就是让弟弟招财?

——你说你都入翰林院了,升官发财迟早的事儿,至于让儿子给你招财?

光是自己这么想着,宋元宝就觉得他爹一定不会同意弟弟叫进宝。

温婉听出来元宝也想要个大名,缓声道:“你爹考中进士,往后你就有机会去国子监读书了,要是喜欢,等进宝取名的时候,让你爹顺道帮你也取一个。”

宋元宝嘴角弯了弯,虽然没说话,温婉也看得出来,他很想要个跟弟弟一样亮堂的大名。

——

宋元宝回乡,带回了宋巍高中探花郎在京城当官的消息,把周边几个村子的人惊得够呛。

有人不信,还特地上门来打听。

宋元宝也不嫌烦,谁来都笑眯眯地给人解释。

看热闹的人听得一阵恍惚。

——今年这位探花郎,自打出生就霉运罩顶,干啥啥不顺,挨谁谁倒霉。

被鹅叨,被狗撵。

被混混错打,被流氓误伤。

但凡要出门,无需看黄历,看了也白看,回来不是脑袋被花盆砸个包就是被被人揍得满身伤。

有人活了一辈子,碰上不知多少倒霉事儿,见过不知多少倒霉人。

但唯有宋巍,能刷新他们对于“倒霉”的认知。

在宋巍身上,你永远比较不出来他碰到过最倒霉的事是什么,因为下一次,他或许会更倒霉。

然而现在,那个因为霉运缠身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小子,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顶着霉运磕磕碰碰地爬到了科举尽头。

三十年心酸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简直比画本子里的戏剧故事还要精彩。

184、三郎平生,谢家鱼塘(1更)

有人给宋巍的平生做了总结:

出生难、入考场难、娶媳妇儿更难。

幼年惨、少年过不完的坎、而立之年才终于有好转。

三十岁,他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熬出头,一鸣惊人高中探花郎。

这样的事迹要能写成话本拿到茶楼酒肆去说书,指定场场满座。

……

谢正也中了进士,只不过相比较宋巍前后反差之大给人带来的冲击力,就显得平庸了许多。

谢姑妈收到消息赶来的时候,发现上河村不少村人往宋家送东西。

对上宋婆子,再听不到以往“大妹子”、“老嫂子”、“举人娘”之类的称呼,一水儿的“老太太”。

宋婆子活到这把年纪,还是头一回被人恭恭敬敬地喊,觉得挺受用。

谢姑妈见了,也跟着有样学样,笑着喊了声,“给老太太请安。”

哪怕听着别扭,宋婆子也爱听,她看了眼谢姑妈,“听元宝说,你们家小子也考中了,过不了多久,你也得跟我一样变成老太太。”

谢正还没写信回来,如今上河村和清水湾那边所有的消息都得靠宋元宝一张小嘴传达。

他说啥就是啥。

先前消息出来的时候,大部分人都自动忽略了谢正而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宋巍身上。

传到清水湾那边,就更没谢正啥事儿了,那些个人的嘴里,张口闭口都是宋家三郎如何如何的出息,在京城当了大官,安排马车回来要把爹娘接去享福。

出息啊!真出息了!

谢姑妈是过来给二哥二嫂道喜的,没成想宋婆子嘴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来,惊得她半晌没了反应。

宋婆子一瞅她僵得像个木头人,就知道还没人把消息递过去。

谢姑妈觉得自己一定在做梦。

她年轻时候没想着日子要怎么过,瞅着谢家大郎长得可以,就没顾爹娘有意见,盖头一盖两脚迈入谢家门。

新鲜过那一阵,每天只剩柴米油盐田间地头,屋前屋后干不完的活儿。

谢家不比宋家。

宋家再穷,总短不了家里人一口吃的。

谢家田少,哪怕每天手脚不停地掐着点儿干活,大多数时候还是饿肚子。

尤其是谢正和谢涛五六岁吃长饭的时候,见天儿的喊饿,家里连粗面都供不上,更别提吃细粮了。

可谢姑妈这人有骨气,哪怕过得再不好,她也咬紧牙关自个儿挺,绝不朝娘家伸手。

也就是那个时候,宋家把宋巍送去开蒙。

宋婆子是没抱希望的,只盼着多读点书多认俩字看能不能稍稍驱走三郎身上的霉运好让他少走些弯路将来活个长命百岁。

谢姑妈见了一咬牙,借着钱把谢正送去开蒙。

她和宋婆子想的不一样。

谢正要是能学成考个功名回来,老谢家就彻底翻身了,她也能扬眉吐气一把,不至于回个娘家都直不起腰。

谢正一入学,谢家原本就不好过的日子愈发紧巴。

婆婆觉得她败家,有俩钱都用不在正道上,为此没少给她气受。

再难,谢姑妈也勒紧裤腰带,平时要一个时辰才干完的活儿,她加把劲,半个时辰干完,腾出时间来上山采山货晒干去换钱。

别人家只喂两头猪,她就辛苦些多喂两头,县城里会有富户找人来乡下收过年猪,一头能卖上二两多银子,她那两头一卖,谢正隔年的束脩基本就有着落了。

谢正读书的那些钱,都是谢姑妈一个铜板一个铜板从牙齿缝里俭省来的。

没日没夜地操劳下来,当小姑子的比宋婆子这当嫂嫂的还老。

熬得两鬓都见了白才终于熬到儿子考个秀才功名。

谢姑妈挺满足,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辛苦没白瞎。

后来乡试不成,谢正歇了三年,谢姑妈都觉得没啥,秀才功名已经让家里免了税,还挂了几亩出去,每年都能有点额外收入,算是对家里有点儿帮衬,她出去跟人闲唠也有底气了。

再后来,谢正和宋巍同届去省城乡试,直接给她挣个举人功名回来。

消息传回来当天,谢姑妈才真真坐在床头哭了一场。

是高兴的。

儿子走到这一步,她这当娘的就算是突然有个啥意外合了眼,她这辈子都不觉得有遗憾。

和宋婆子一样,谢姑妈也觉得功名考到举人就顶了天,再往上,想都不敢想。

不过谢正提出要上京春闱的时候,谢姑妈没拦着他。

要换了以往,她会觉得中举已经了不得,没必要再花些冤枉钱上京,举人能去衙门谋个差事当个小官每月有俩俸银,当京官压根儿就不是他们这种泥腿子出身的人家能肖想的。

可今年不同,他们家挖了鱼塘,隔几日就去镇上卖卖鱼虾,村里偶尔也会有人来买,收入不错,家里多的没有,供谢正上京的钱还是能拿出来。

谢姑妈真没想多,只是抱着让谢正跟着宋巍去京城见见世面的心态,想着等回来,儿子就该收收心干点正事了。

这会儿当嫂嫂的却告诉她,她儿子中了!

中了啥?

比举人还体面还有脸的功名。

具体是啥,谢姑妈也说不上来。

不过那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考了这个功名就有机会在京城当官,能彻底改换门庭。

……

缓过神来,谢姑妈忙往手背上掐了一把,感觉到疼,才意识到自己没做梦,二嫂说的都是真的,她儿子真考中进士了!

“那谢正这小子咋不来封信呢?”

谢姑妈忧心忡忡。

哪怕再为儿子出息了高兴,头等关心的,还是儿子的安危,生怕他在那人生地不熟的京城有个三长两短。

“我们家三郎不也没来信吗?”宋婆子道:“元宝说了,这回不写信,全让他捎的口信,你别傻站在外头,快进屋让元宝给你说说谢正那小子要跟你说点啥。”

姑嫂俩前后脚进了堂屋。

宋元宝从温婉的西屋回来,细致地给谢姑妈汇报了情况,说谢表叔还要再考一场试才能确定是不是要一直留在京城,这会儿考试时间没安排下来,就没把自己考中进士的消息放回来,让谢姑妈他们在家安心等消息。

知道儿子没出事,过得还挺好,谢姑妈胸口一阵阵舒坦。

又问宋元宝,“你爹这是确定要留在京城了?”

宋元宝点头,“皇上赐了探花及第的匾额,我爹如今是京官,自然只能留在京城,我这次回来,就是照着我爹的意思要把我娘和爷奶都给接走的。”

亲娘诶,皇上亲自给赐了匾额?

谢姑妈听得瞠目结舌,“那咱老宋家以后就不是泥腿子了?”

“嗯。”宋元宝耐心地说:“宋家祖上几代贫农到我爹这儿就没了,我爹是进士及第,我娘就是官夫人,爷奶是官老爷家的老太爷老太太,往后我爹要是升了官,没准还能为我娘和我奶挣个诰命。”

这些官方话,谢姑妈听不太懂,反正她就知道一件事,三侄子出息了,在京城当官了,老宋家的门楣往后得高人三分,这叫改换门庭。

见谢姑妈满脸羡慕,宋元宝又说:“表叔是进士出身,只要他这次考试能发挥好留在京城,过不了多久,他就得来信让姑奶奶你们全搬去京城。”

谢姑妈听得一愣,“真的?”又疑惑道:“你表叔考得不是没你爹好吗?他为啥也能留在京城?”

这个解释起来就有点长了,宋元宝心知自己说了姑奶奶也听不懂,就简单告诉她能的,只要考试过了就能。

这人还没走,谢姑妈就开始忧心上,“你表叔要是不回来,我们家那么大个鱼塘可咋整?”

刚挖出来一年多的鱼塘,里头的鱼虾全是她一个个喂养长大的,突然说要撂下走人,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宋婆子问她:“当官家老太太体面还是在家养鱼喂虾体面?”

“那还用说?”谢姑妈笑道:“肯定是官家老太太体面了,听着就舒坦,可我这不是搁不下吗?”

“再搁不下,你也不能卷吧卷吧扔兜里带走,真要走的话,找个懂行的卖了,兜着银子上京享清福去了你还操心鱼虾?”

谢姑妈长长叹口气,“真到了那会儿,我就是再舍不得,也得给人让出去。”

周氏一直在外头竖着耳朵听,想到宋婆子和她是亲家,人家跟着就要上京去当官家老太太了,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儿,可转头一瞅,自家有铺子,等将来生意做大了,没准比他们当官的还有钱。

周氏对当上官老爷的娘没那么执着,她那双眼睛里就只看得到钱,只要有钱,她就不比谁差到哪去。

跟着温父开了一年铺子,周氏也算是学了点经商头脑,听完这妯娌俩的话,就动了谢家鱼塘的心思。

只不过她前脚才进堂屋准备跟谢姑妈谈,宋二郎家两口子就急吼吼地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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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貌似把进士及第和进士出身搞混了,衣衣去改一下

185、进宝满月,准备上京。

二郎两口子也是为了谢家鱼塘来的。

先前宋元宝在堂屋给谢姑妈汇报京城消息的时候,宋二郎和他婆娘就在自家屋里琢磨了。

二郎媳妇对婆婆早就不抱希望,心知哪怕三郎考中进士当了官派元宝来接人,也没有他们二房的份,就没往上凑趣找没脸,跟男人商量了下,如果谢家也要上京,自家出点钱,把他们家鱼塘盘过来。

周遭亲戚当官的当官,做生意的做生意,日子一家比一家过得红火。

二郎媳妇一对比,发现就数自家最怂,要儿子没儿子,要银子没银子。

当初磨破了嘴皮子才把大郎家的田给弄到手,就指望着能多产点粮食,吃不完拉去换钱,结果刚秋收完来了场连天暴雨,存粮的仓子给淹了个底儿透,粮食全部发霉,一文钱没捞着不说,还险些吃不上饭,最后两口子无奈,只能朝老人伸手。

今年粮食还没收,二郎媳妇的心思早已经不在这上头了。

钱啊!她做梦都想有钱。

温家以前穷酸成那样,靠着三弟妹的几样首饰换了本钱去县城开铺子,直接就发了,瞅瞅周氏这趟回来身上那穿的戴的,哪一件不让人瞧着眼红?

想到三弟妹,二郎媳妇就更觉得心塞。

一个人嫌狗不要到了年纪都没人上门说亲的哑巴,嫁给了她那天生就跟运道过不去的小叔子。

一个打小口不能言,一个天生霉运罩顶。

三郎定亲那年她还笑岔了气,话里话外讽刺这俩人是绝配。

如今果真应了那句老话: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一朝风水轮流转,哑巴不哑了,但凡出门就得倒霉的小叔子,高中探花郎当了官老爷,人家现在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多得意就有多得意。

只他们家,连个屁都没有,收了大伯子家几亩田还保不住粮食。

二郎媳妇越想越憋屈,越想越难熬。

不行,她也得想点办法弄到钱,老蹲家里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饿是饿不着,可一碰上事儿,拿不出银子来。

于是一听说谢正也考中了进士,二郎媳妇没那闲工夫去嫉妒,她头先想到的就是谢家鱼塘,别看现在规模不大,等自家弄到手好好经营一番,还愁将来没大把的钱赚?

“娘,姑妈。”宋二郎喘了口气,开始喊人。

宋婆子见他们两口子着急忙慌地跑进来,有些看不过去,“被鬼撵了?”

宋元宝和谢姑妈没再说话,看向二人。

宋二郎有些尴尬。

一旁的二郎媳妇悄悄拽了他一把。

宋二郎马上正正脸色,望着谢姑妈,直接问:“谢正考中了进士,姑妈一家是不是也要跟着上京了?”

谢姑妈看了眼宋婆子,又看了眼宋元宝,摇头道:“元宝说,他表叔的事儿还没落实下来,暂时不确定留不留在京城,让我们安心搁家等信儿,咋了二郎?”

宋二郎一听人家都还没落实下来,突然觉得开不了口,脸色憋得有些红。

二郎媳妇这会儿眼睛里冒的全是银光,才不管那么多,宋二郎开不了口,她开,“姑妈,我们来,是想跟您商量件事儿,万一表弟真在京城扎了根,你们要拖家带口的上京,那鱼塘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让我们家接手呗!”

宋婆子听着就觉得好笑,“你谢姑妈花了多少银子多少工夫在那鱼塘里,心都操碎了,这会儿你们家说接手就接手?天底下上哪找这么好的事儿?”

二郎媳妇忙道:“瞧娘说的,您都能想到姑妈辛苦,我们做小辈的能想不到吗?今儿个我们两口子既然主动开了口,就没有空手套白狼的道理,姑妈开个价,我们去筹钱盘下来就是了。”

这话听着还像点样儿,宋婆子没再接茬,眼皮瞟向谢姑妈,就等她这正主发话了。

周氏本来都要朝谢姑妈开口了,没想到宋二郎两口子会抢了先,她心里堵得慌,没好再在门外待下去,直接去了温婉的西屋,把白嫩嫩肉乎乎的小外孙抱在怀里亲了亲才算舒坦了一大截。

堂屋这边,谈判还在继续。

谢姑妈的态度显得模糊,没有明说不盘给他们家,也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她其实很为难。

宋二郎和他家婆娘多少斤两,谢姑妈自个儿心里有杆秤,不用旁人吹嘘什么,她清楚得很。

光凭这俩人连大郎家那几亩田里收来的粮食都保不住就能看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清水湾鱼塘里的那些鱼虾,谢姑妈见天的养着,多少有些感情,她不是不念着亲戚情分,只是不想把自己的心血交给不懂行的人,就算最后她收了钱,想到鱼虾有可能死在二郎夫妻手上,心里还是觉得膈应,有种宁愿把鱼放生也不卖的冲动。

这事儿最终就以谢正没来信让谢家上京为由,没谈成。

二郎媳妇也不泄气,想着有这层亲戚关系在,到时候请婆婆帮着说两句话,姑妈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会给个面子把鱼塘让给他们家。

递个眼色让宋二郎先回去,二郎媳妇顺势坐了下来,摸摸宋元宝的脑袋,问了他几句宋巍在京城的情况。

听说三郎自己买了房子,如今高中,皇上赐了探花及第的牌匾,那匾额就挂在他自己买的小院门楣上。

二郎媳妇觉得自己想吐血的那股劲止都止不住。

——

宋元宝这次回来,除了让爷奶收拾东西准备上京之外,还得去镇上办一下退学手续,他爹如今是正六品翰林官,他是官宦子弟,等他爹再往上升一升,他就能拿到名额直接入国子监成为监生。

监生是免府考县考和院考的,进去就相当于秀才,等到科举年直接参加乡试。

宋元宝办完退学手续,进宝刚好满月。

宋婆子请了村里几个妇人来帮厨,摆了席,排场挺大。

一来,是为庆贺小孙子满月之喜。

二来,是为宋巍高中探花郎请村里人吃饭。

三则,他们马上就要收拾东西走人,于情于理在离开之前都该请三亲六戚来聚一聚。

虽然因着进宝月份小不会马上启程,宋婆子也不想后面再麻烦一回,干脆所有的酒席都摆到一块来。

在屋里闷了一个月,温婉终于能清清爽爽地洗个澡换身轻薄衣衫出来见人。

亲戚们吃了饭,纷纷挪到西屋去看进宝。

天气太热,进宝只穿着一件小肚兜,上面绣着“岁岁平安”的字样。

小胳膊小腿儿全露在外面,这会儿躺在摇篮里,见周围一双双眼睛盯着自己,先前还啊啊叫的他突然安静下来,乌溜溜的眼珠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像是在找谁。

没见着自己唯一熟悉的亲娘,小家伙嘴巴一瘪,哭了。

温婉正在外头接受亲戚们的“连环拷问”,听到进宝的哭声,大步进了西屋。

小家伙哭得眼泪鼻涕都糊到一块儿,旁人越抱哭得越凶。

见亲娘来,小家伙才勉强止了哭声,但似乎还是觉得委屈,一抽一抽的。

温婉把孩子抱起来擦眼泪擦鼻涕,见小家伙乖下来,就有人唏嘘:“官老爷家的娃就是不一样,才一个月就会认人了。”

温婉失笑,“哪会认人,只怕是在月子里头没见过这么多人,一下子见到了,有些不适应而已。”

“那不能够。我倒是觉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打地洞,三郎小时候就跟旁人不一样,没准儿进宝就遗传了他爹,也跟别的娃不一样,将来是个有大出息的。”

好嘛,人一旦有了身份有了地位,放个屁都是香的。

进宝他爹要没高中探花郎,进宝就算遗传,也只能是遗传他爹的霉运接茬倒霉,可他爹高中了,那他遗传下来的就只是聪明才智,什么霉运罩顶,统统见鬼去了。

以前还没发现,进宝他七大姑八大姨一个个都长着火眼金睛生了神仙本事,娃才一个月就能看出官运看出姻缘来,简直厉害得不得了。

温婉没再跟人扯,把小家伙哄睡着之后带着亲戚们外间说话,怕吵到孩子。

——

宋元宝回乡之前,宋巍特地交代了他要专程请镖局把他书房里的那些宝贝运送上京。

这几日宋元宝都在书房里忙活。

温婉偶尔会趁进宝睡着了来帮他。

知道里头全是稀罕物,俩人都不敢太用力。

古董先上京,元宝又陪着温婉在家晃了两个月,等小家伙过了百日,宋婆子才找人看了日子,准备上京。

而与此同时,谢家那边已经收到了谢正的书信,说是考试过了,会留在京城,让他爹娘媳妇儿、二弟二弟妹把家里该收的东西收一收,举家迁去京城。

------题外话------

感觉在写大结局的前奏,是不是下一章夫妻见面直接结局算了

ps:月底啦,票票走起来,下章就让见面哈!

186、迁往京城,夫妻相见(3更)

临走前,温婉特地带着进宝去了趟县城。

温父开的是杂货铺子,在县城最繁华的主街道上。

除了让温顺跟着跑腿儿学经验之外,他们家还请了一个帮工。

铺子格局是前铺后院,前头卖东西,人住在后院。

见温婉抱着小外孙来,温父乐坏了,把铺子里的事儿撂给帮工,将人接去后院堂屋里坐了,又让周氏抓紧去买只肥鸡来炖上好好给闺女做顿饭。

温婉本打算说不用,又想着自己这一走,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见爹一面,拒绝的话涌到喉咙口,很快被她咽了回去。

温父从她手中接过进宝,瞅了眼旁边低头抠指甲的温顺,“见了你姐也不知道打声招呼,怎么着,哑巴了?”

温顺没抬头,闷声闷气地喊了声,“姐。”

要不注意都听不到。

温父脸色有些沉,“大点儿声!”

温顺吓得一激灵,抬起脑袋来,冲着温婉扬声喊:“姐!”

多少有点不情不愿的味道在里头。

温婉笑道:“爹,您别吓着他。”

温顺没怎么被他爹吓着,反倒是温婉一开口,直接让他从凳子上摔了下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见鬼似的盯着温婉,眼珠子瞪得老大。

早先他娘去伺候月子回来的时候提了一句说他那个哑巴姐姐会出声儿了,温顺只当是耳旁风,听过就忘,压根没放在心上。

如今亲眼得见她开口,又亲耳听到她的声音,简直像是被雷翻过来覆过去地劈了好几遍。

温顺咽了咽唾沫,好半晌才从温婉身上挪回目光,望向他爹,“爹……”

温父见他这怂样,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娘先前回来没告诉你你姐能说话了?”

温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个反应有点怂,慢慢爬起来重新坐回去,声音有点弱,“说、说了,这几天不是忙吗?我给忘了。”

温父没再训斥温顺,转而看向温婉。

这个他一手养大的丫头,哪怕不是亲生,他也一直当成亲闺女待,多少年前他就盼着能再听她管自己叫声爹,只可惜她嗓子坏得太严重,请了多少大夫都摇头说没办法。

谁成想,这次生娃险些难产反倒让她因祸得福。

温父望向女儿的目光里,透着难言的欣慰。

温婉觉得她爹今日看她的眼神格外的暖,连带着她的心情也好上许多。

“爹,我婆婆已经瞧好了日子,过不了几天,我们就得拖家带口上京城去了。”温婉说:“往后在京城扎了根,可能很少有时间回来看您,您可一定要保重身体。”

这话温父听了挺感动,连连点头,“闺女你也是,不管在哪,都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娃,别让爹担心。”

温婉心下软和,唇瓣弯了弯。

周氏买了只芦花鸡,过来让温顺去帮忙宰杀。

陪这对父女坐着,温顺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一句话都插不上,早就待得不自在,他娘一喊,撒丫子直接往外头跑。

温父怕闺女介意,叹气道:“野惯了,这会儿说什么他都不太听得进去。”

温婉知道继弟读书不行,跟着当爹的做生意倒是花了几分心思,就劝道:“我之前听相公说,顺子有经商头脑,爹不妨趁着他年纪小好好栽培栽培,没准将来能闯出点名堂来。”

温父也是这么想的。

他这个儿子,一提起念书就头疼,压根儿不是那块料,反倒是跟着他做生意还有两下子,否则不至于大老远地跟着他去进货,路途中吃馒头就咸菜也不喊苦喊累。

听到怀里的小家伙咿咿呀呀,温父低头,被小爪子揪了胡子,惹得他哈哈大笑,笑声里饱含宠溺。

有温顺帮着,周氏没多会儿就做好了饭,亲自给温婉盛了碗鸡汤,让她趁热喝。

温婉接过,道了声谢。

还没出嫁的那些年,后娘虽不至于指着鼻子骂拎着棍子打她,但也没给过啥好脸色,更别提亲自给她盛饭盛汤了。

但通过上回给她伺候月子那事儿,温婉发现后娘变了不少。

一开始她以为是她爹逼着周氏去的,期间还劝过后娘,说自己有婆婆照料,真没必要让娘家人再见天儿地守着,县城里还有这么大个铺子要照管,让她早些回来忙铺子的事儿。

周氏当时只是笑笑,说她嫁到温家这么多年,也没个闺女,如今继女生娃了,她这个当后娘的亲自伺候也是应该。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反正那段日子,进宝的屎尿布都是周氏亲手搓的,有时候婆婆忙不开了,灶上的活儿也是周氏在干。

俩人照顾得太细致,以至于温婉觉得自己坐完月子胖了好几斤,瓜子小脸都快变成圆脸了。

饭后,温婉主动去厨屋帮周氏收拾。

周氏没让,让她回屋抱孩子。

见温婉拗不过要抬脚出去,周氏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她谢家是不是也要上京了。

温婉说是,婆婆请人看的日子挺不错,谢家这几天正忙着处理耕田和家里牲畜,打算和宋家一块儿上京。

周氏又问她,“谢涛一家也跟着去?”

温婉点头。

谢家是谢姑妈当家,一直没分家,谢正读书那会儿,谢涛两口子没少往他身上烧钱。

如今谢正出息了,没道理只把爹娘接去京城享福而把弟弟一家撂在一旁。

挖了鱼塘之后,谢姑妈负责养,谢涛两口子负责卖,这一年下来,收入不少,学到的东西也不少。

谢正在信上就说了,二弟一家去了京城以后,会想法子让他们开个铺面做生意。

周氏咽了咽口水,“那谢家的鱼塘打算咋处理?”

听到后娘这么问,温婉大致猜到了她的心思。

其实如果二嫂家不插手,她都有打算出面说句话,让谢姑妈把鱼塘转给她爹,只可惜二嫂家抢了先,又软磨硬泡请了婆婆出面,谢姑妈怎么着也得给个面子,已经同意转给宋二郎家了。

听到继女说鱼塘已经转手,周氏有些遗憾,“我还以为,二郎一家会跟着你们走。”

“那没可能。”温婉道:“二房当初是因为三郎身上的霉运才吵着要分的家,如今三郎高中当了官。照理说,三房过得好不好,都跟他们没关系。”

在这件事上,温婉的态度很坚决。

马上就要迁走了,二房要觉得这边有什么家具他们家用得上想要过去还行,但要说跟着一块儿上京,就算婆婆同意,她也不能同意。

——人家点儿背的时候你当成瘟神,等人转运了混好了你又想往上靠?

有句话说得对,天底下的好事儿,总不会让一个人给占全了。

当初吵着闹着死活要分家,这会儿就乖乖夹着尾巴做人别提跟着上京,温婉还能敬那两口子有点儿骨气,敢提出来,就别怪她不给好脸。

——

从县城回来,上京的事儿便提上日程。

家里能搬的都搬得差不多,有专程请了露天马车来装货,搬不走的就留给二房。

谢家紧赶慢赶,总算在出发前把所有杂事处理妥当,给宋二郎家的鱼塘也交接好了,知道宋二郎两口子没钱,谢姑妈很大方地说不急着要,等将来有了再给。

中秋聚在一块吃了个团圆饭,八月十八,宋谢两家迁往京城。

两家拉货的马车凑一块儿,那阵势就格外的壮观,一路上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

谢家那几个孩子一开始还挺新鲜,在路上嚼了几天干粮之后,一个个遭霜打了似的提不起精神来。

考虑到进宝还小,路程不宜太赶,整体就放慢了速度,到京城已经九月下旬。

算上路上走走停停耽搁的时间,前后差不多一个月。

温婉提前就跟宋元宝说过,别写信告诉宋巍他们哪天到,想给相公一个惊喜,因此入京这天没人来接。

宋元宝直接把所有人都带去胡同小院,想等谢表叔晚上回来了再商量具体怎么安置。

温婉向宋元宝问了翰林院的位置,把进宝交给婆婆带着,自己掐着点去接相公。

这个时节,京城已经开始转冷。

考虑到自己在哺乳期,温婉特地换了件颜色清爽却厚实的衣裳,仪容也有刻意修饰过。

还不到下衙时辰,她等在翰林院对面的青砖墙下。

宋巍出来的时候,外面有人经过。

他不经意地一抬头,目光穿过行人,看到对面的人。

她双手交握摩挲,似有些紧张,目光垂落在地上,注视着被夕阳拉长的斜影,像是在借此估算时间。

一袭颜色素淡的袄裙,将她玲珑浮凸的身形很好的勾勒出来。

秋风袅袅,吹乱了她鬓边一缕发丝。

隔着宽阔的街道,宋巍仿佛嗅到了她发间淡淡的清香。

温婉似有所感,抬头的那瞬和男人四目相对。

她轻轻莞尔,没顾上周遭还有人,一声“相公”脱口而出。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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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久别重逢,谢正的震惊(1更)

隔着三丈多宽的街道,那声音显得格外轻柔绵软,却实实在在钻入了宋巍的耳朵里。

温婉能清晰看到他有一瞬间的驻足,随后迈开长腿,径直朝自己走来。

素来缓稳的步子,破天荒地有了大步流星的急切。

印象中,他极少有失态的时候,即便偶尔有,也不过片刻,很快消失于无形。

眼下见男人步履匆匆,可见心绪并没有面上表现得那样平稳。

温婉唇角笑意更浓。

身量高的人走起路来不费劲,很快在她面前站定。

温婉抬眼与男人对视,看到他那双湛黑眸子里漾起了波澜。

很浅,却已经出卖了他起伏不定的内心。

“怎么不提前写信告诉我今天到?”

宋巍说着,很自然地抬手将贴在她面颊上的发丝轻轻勾到耳后。

身上一丝不苟的绯色正六品文官服使得这个动作有了放纵的味道。

温婉面颊微微的烫,心中那点紧张感消失,冲他笑笑,语气听似轻松随意,“想给你个惊喜。”

宋巍莞尔,眼底染上愉悦,像是认可了她的话。

脑海里不禁想起一年前,他每天读书之余都要抽空亲自给她煎药盼着她能早日恢复的情形。

后来她突然被查出有孕,陷入两难抉择。

他毅然决然想要弃子保她,不是不在乎孩子。

在他心里,孩子和她同等重要。

只不过到了非要择一不可的地步,两相权衡之下,他认为保她更有稳妥性。

孩子没了,将来或许还有机会。

可她一旦停止医治,就失去了唯一的可能。

男人到了他这个年纪,目光不会再拘泥于缠绵悱恻的情情爱爱,而更注重家的完整。

他们这个小家能完整的前提,是她也完整。

虽然她最终的决定与他开初的意愿背道而驰,想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作为母亲,她想牺牲自己保住孩子,无可厚非。

而作为男人,作为丈夫,相比较一意孤行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她,他更该给她足够的尊重和理解。

所以一年前,他先妥协。

虽然留有遗憾,但更多的,是庆幸。

庆幸自己没有因为坚持己见而失了孩子失了她。

如今她突然的开口,的确让他感到意外之喜。

——

胡同小院隔翰林院有些距离,温婉是趁着徐家马车还没回去,让人送过来的。

上车之际,温婉回头问宋巍,谢正是不是也在翰林院,要不要等他。

宋巍点了下头,“外面冷,上车等。”

说着,亲自给她打开帘子。

温婉才刚坐下没多会儿,肩头就被一只修长手臂搂住。

男人温热的怀抱来得猝不及防。

温婉仰头,见他不知何时已经摘了官帽放在一旁。

官帽下,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四方髻,无形中添了几分禁欲。

像是已经等不及,都没让她开口说点什么,他已经低头将人吻住。

薄唇辗转,舌尖轻车熟路地撬开齿关。

温婉心跳加快,双手自然而然地圈住男人的脖颈浅浅回应。

浓重的呼吸在彼此之间火热交缠。

成亲三年,同样的事不是没做过。

只不过如今小别数月再重逢,又是她失声这么多年头一次开口跟他说话。

有些感觉就来得格外强烈,也格外敏感。

帘子紧闭的昏暗车厢内,素来在男女情事上克制的宋巍竟也有失控的一天,大手探进她衣襟。

贴着滚烫的肌肤,不难想象她此时全身上下都泛着红。

怀孕后,两人几乎没怎么亲热过,被男人一引导,温婉有些意乱情迷。

若非外面传来谢正的询问声,她恐怕也会跟着失控到任由他为所欲为的地步。

搂在她背上的手臂收紧,温婉感觉得出他的意犹未尽,低低笑着伸手把人推开,尔后简单整理了一下仪容。

谢正大概是听车夫说温婉回来了,又见马车帘子紧闭,难免朝着某个方面猜想,就没再靠近,挪到一边等着。

温婉怕误会,一把掀开帘子,冲着谢正的背影喊了一句,“还不上车?一会儿天都该黑了。”

谢正:“???”

脊背僵硬了一瞬,他猛地回头,正对上温婉笑盈盈的小脸。

胸腔内的震惊难以描述,谢正像被定在了原地,一步也挪不开。

相比较宋巍的不显山不露水,谢正的反应无疑太过强烈。

等不到人过来,宋巍挑帘下去,走到他身旁,平静的语调,“姑母他们也跟着一块来了。”

谢家上京是早晚的事,虽然跟宋家同时来让谢正觉得意外,但比起听到温婉的声音,那些事似乎变得微不足道。

“你先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儿?”谢正用下巴点了点马车方向。

马车里,温婉已经放下了帘子,但仍旧能感觉到谢正投来的视线,充满探究疑惑和毫不掩饰的震惊。

“我还来不及细问。”

宋巍的回答简直让谢正抓狂。

这么大的事儿,他竟然不第一时间问清楚,刚才在马车里那么久……

算了,比起小别重逢的甜蜜亲热,天大的事都不叫事儿。

同为男人,谢正忽然就理解了宋巍。

等他平复好情绪,两人才前后上了马车。

怕气氛尴尬,温婉主动开口解释,“临盆那天我就开声了,只不过当时刚生产完,状态不是很好,按照大夫的话喝蜂蜜水调理了一个月,出月子以后,有请了大夫再来看,大夫说恢复得不错,无需再用药。”

谢正看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小嫂嫂还是那个模样娇美的小嫂嫂,可今儿就是说不出的别扭。

温婉多少猜到谢正不适应,笑笑之后止了声。

过了好一会儿,谢正才望向宋巍:“所以这叫什么?上天厚待?”

又问温婉:“孩子几时生的?”

温婉想了下,回他:“四月二十六。”

闻言,谢正直接愣住了。

四月二十六,是他们殿试的日子。

宋巍显然也有些意外。

他记得那天自己一开始似乎出现了短暂的失忆,听完考题之后,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出来,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之间文思泉涌,提前写完了答卷。

那时他还特地算了算婉婉临盆的日子,但怎么都想不到会和殿试同一天。

“这可有意思了。”谢正突然乐了起来:“难怪三表哥能一举高中探花郎,想来是这孩子带来的福分和运气帮了你一把。”

宋巍不置可否,看向温婉的目光更添温柔。

以前他不会信这些,自从知道了婉婉的小秘密,宋巍突然觉得,“老天爷”是存在的,“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说法,放在别人身上或许还行。但对他而言,命就是命,即便他再怎么努力,也逆不了苍天改不了命盘,否则他不会挣扎了三十年还没摆脱随处可见的霉运。

可换个角度想,这未尝不是上天撮合他和婉婉的另一种方式。

一个霉运缠身,一个口不能言。

一个是天缺,一个是地憾。

茫茫雪野里,他们是能互相温暖彼此的最后两块炭火。

……

胡同小院的情况温婉了解,住不进谢家那么多人,温婉问了下谢正,打算怎么安置他爹娘兄弟。

谢正看了宋巍一眼,没吭声。

温婉有些疑惑,也看向宋巍。

宋巍缓声道:“我置办了两套院子,就在翰林院附近,姑母他们跟着就能搬进去。”

“两套?”

京城的房价,刚来京城那年温婉就大致了解过了,越是接近这些重要衙门的房子,越贵得离谱。

宋巍颔首,“得亏你们请镖局把东西送来的及时,翰林院掌院学士听说我爱好收藏古董,亲眼见过之后以两套院子为代价,挑走了两件。”

掌院学士是翰林院的最高官员,也是宋巍他们的上峰。

温婉一直都知道相公收藏的宝贝值钱,但没想到能值钱到这地步。

两套院子换两件宝贝,那位掌院学士得是多有钱多喜欢古玩啊?

宋巍道:“那两套院子,一套是给我们备的,另一套给谢家。”

温婉想着,凭宋巍和谢正的关系,送他一套也正常。

谁料宋巍又说:“谢家有个装泡菜的坛子,我在很多年前就看中了,只不过一直没开口。”

温婉一听,明白了,合着掌院学士用两套院子换他的宝贝,他又用其中一套去换谢家的泡菜坛。

一个泡菜坛子而已,换一套院子,不懂古玩价值的温婉不太能理解。

------题外话------

差点给自己放了个假oo哈哈~

188、齐聚一堂,进宝大名(2更)

马车到达胡同小院。

老远就能听到里头传来说笑声。

三人下了马车,院门虚掩着。

宋巍伸手用力推开,堂屋里的说话声越发清晰,隐隐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声。

宋巍的步子稍微放缓,似乎在确认自己是否听错。

温婉在他旁边笑道:“我出去这么久,小家伙肯定是饿了。”

宋巍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一句,“是个儿子?”

温婉含笑点头,似有些期待地看向宋巍,“喜欢吗?”

宋巍回望着她,眼神缱绻,“只要是婉婉生的,都喜欢。”

这话听得温婉心头暖意融融。

怕小家伙等不及,温婉没在外面逗留,大步朝着堂屋去。

刚巧宋元宝出来,见到三人,喊了一声:“爹,娘,表叔,你们回来了?”

宋巍轻嗯一声,仔细看了眼儿子,问他,“回去的路上顺不顺利?”

宋元宝嘿嘿笑,“有徐叔叔的人保护,一点儿意外都没有。”

宋巍放了心,“那就好。”

宋元宝想到什么,看看宋巍,又看看谢正,小声问,“爹,你们听到我娘开口说话了吧?”

“听到了。”

听到了能是这反应?

宋元宝仔细瞅了他爹一眼,确定他爹脸上没有哪个地方写着“惊喜”俩字,不由撇嘴,“我当时听到,站在门口就吓傻了,怎么你们俩跟没事儿人一样?”

谢正笑道:“谁说不是?先前在翰林院外头,你娘才喊了我一声,我就感觉被雷劈了。”

“对对对,就是被雷劈了的感觉。”终于找到志同道合的盟友,宋元宝咧了咧嘴,露出一口小白牙。

宋巍挪出地点给这二人交流被雷劈的经验,自己抬步进屋。

堂屋里,满当当坐了一屋子人。

宋老爹、宋婆子、谢姑父、谢姑妈、杨氏、谢涛、谢涛媳妇儿以及两兄弟家的几个孩子。

温婉抱着孩子去隔壁卧房里喂奶还没回来。

胡同小院买了有一年多,还是头一回像今日这般热闹。

见到宋巍,杨氏和谢涛媳妇儿忙让喊人。

那几个孩子齐齐喊了声伯父。

宋巍面上笑容温和,跟几个孩子打过招呼之后又转头见过长辈,从宋老爹、宋婆子到谢姑父谢姑妈,一一喊过去。

谢姑妈定睛看了看宋巍,啧啧直叹,“不愧是咱们平江县的大才子,这回高中探花郎,可算是给你爹娘,给咱宋家祖上长脸了。”

宋老爹道:“谢正那小子也不赖,妹子前些年搭在他身上的银子没白瞎。”

提起谢正,没见人进来,宋老爹不免问了句,“那小子呢?不是说跟你一样都在翰林院任职?”

宋巍还没来得及说话,宋元宝和谢正已经挑帘进来。

和宋巍一样,谢正站到堂屋中间,先给几位长辈见了礼。

他身上还穿着绯色七品文官服,长身玉立的派头,看得杨氏心头一热。

“你们这次来,路上耽搁了好久吧?”谢正看着长辈们问。

谢姑妈点点头,“进宝才几个月大,受不了见天儿地颠簸,我们基本是天黑就找地方歇脚了,夜间都不赶路的。”

谢正愣了一下,“进宝?”

说的难道是宋巍家的小儿子?

宋巍也面露疑惑。

宋婆子大方承认,“三郎家的小崽子,是我给取的名。”

谢正有些憋不住,看向宋巍,“得,这下你们家可算是圆满了,一个元宝本身就是财,一个进宝天天给你招财,往后还愁不能大富大贵?”

宋巍听出他话里的揶揄,只是笑,尔后看向宋婆子,“娘,进宝作小名吧,再给他取个大名。”

宋婆子说:“孩子生下来那会儿我就跟你媳妇儿商量过了,她也说进宝作大名不好,还说等上了京,让你亲自给取个。”

说完,又怕宋巍取得不好,提醒道:“三郎,你好好琢磨个亮堂点儿的名,得让人一听我那孙子就是个有出息的。”

谢姑妈和谢姑父听后忍不住笑。

谢姑妈道:“你们家儿子就有出息,孙子还能差了?”

“那就更得取个好名儿了。”宋婆子对小孙子的名字很执念。

宋巍也不拂老人家的心意,“不如取了进宝的谐音,直接叫宋晋,晋升的晋。”

宋婆子听不太懂,让宋巍给解释下。

谢正接过话茬道:“舅娘只消记住是步步高升的意思就成了。”

步步高升?

宋婆子眼睛一亮,“这个好。”

“那我呢那我呢?”宋元宝眼巴巴地看着他爹。

从小习惯了被人叫“元宝”,直到弟弟取名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名字还可以有小名和大名之分。

一对比弟弟的步步高升,宋元宝顿时觉得自己这个名字有点俗气,迫不及待地想要个大名。

宋巍想了会儿,说:“诗经有云,月出皓兮,你的名字就取这个皓字。”

宋婆子又问:“啥意思?”

谢正笑着帮忙解释,“舅娘不是想要个亮堂点儿的名字吗?皓就是亮堂的意思。”

“亮堂是亮堂了,咋感觉没进宝那个名儿有出息?”

宋巍听他娘这么说,正考虑是不是换一个,宋元宝就主动道:“宋皓,我喜欢这个名。”

宋巍问他,“确定了?”

“嗯,就要这个。”宋元宝脑袋点得真诚。

温婉给进宝喂完奶回来,就听说相公已经给小家伙取了名,她将进宝抱坐在腿上,一手搂着小家伙的后背,一手拉着他的小胖爪冲当爹的挥了挥,“爹给你取了名儿,进宝快谢谢爹。”

小家伙挥舞着小胖爪,嘴里啊啊两声,说的啥,只有他自个儿知道。

下衙回到家这么久,宋巍还是第一眼见到儿子,白白胖胖的模样,跟他当初会试晕倒时在急救房里做的那个梦相差无几。

宋巍打量小家伙的同时,小家伙也在打量他,乌溜溜的眼珠子转啊转,似乎瞧出不是熟悉的人,脑袋一歪就往当娘的怀里钻,小短腿配合地蹬了两下,胖爪揪着温婉的衣襟不放。

温婉看着宋巍,开玩笑道:“从来没见过,他都不认你这亲爹。”

初次见面就被儿子当成陌生人嫌弃,宋巍并不气馁,缓步走上前,从温婉怀里把儿子抱过来。

小家伙一开始还哼哼唧唧地想哭,不让抱,亲爹抱他去外头溜达了一圈儿回来就乖了,趴在宋巍肩头,屁股对着温婉,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五个月大的进宝,喜欢被爹爹抱着举高高,温婉才把他接过来打算抱回房哄他睡觉,小家伙就不乐意了,眼睛一个劲地往宋巍那儿瞅,坐在当娘的腿上还满脸委屈地望着爹。

谢姑妈笑他,“三郎会带孩子,咱家进宝这是认了爹就不要娘了。”

温婉低头看了看怀里躁动的进宝,满心无奈,想着小家伙这“喜新厌旧”的本事可真够炉火纯青的,才见了亲爹一面,就能把亲娘给撂一边儿。

再次把小家伙递给宋巍,温婉从他面上看到了不一样的温和笑意。

不管是抱着儿子举高高时的那种满足感,还是低头哄儿子时声音的低柔,都让人忍不住想变成被他捧在手上的小人儿,被他这样温柔以待。

——

在胡同小院喝够了茶歇够了脚,谢正才提出离开,说自己在翰林院附近有一套院子,拉货的马车还在胡同外,不宜停留太久,最好是趁着天色搬过去的好。

谢姑妈问他那院子是自个儿买的还是租的,谢正说换的,又问他们有没有把家里的泡菜坛子洗干净带来。

谢姑妈有点懵,“你当初在信上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把泡菜坛子腾出来带上,合着是用它来换了一套院子?”

谢正挑眉,“正是。”

“亲娘诶,就咱家那破玩意儿能换房子?”

宋巍笑道:“姑母把坛子给我就是了,你们只管安心搬进去,过两天我们家也搬过来跟你们做邻居。”

谢姑妈让大儿媳杨氏去外头把包得严严实实的那个坛子给翻找出来放到小院里,这才带上一大家子人,跟着谢正搬去了翰林院附近的那套四合院里。

宋巍把坛子开了封,温婉抱着进宝过去看,她不懂这方面的东西,觉得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泡菜坛子,没啥特殊的,宋元宝却说:“得博览过群书的人才能一眼认出老东西来,尤其是爹收藏的那些,每一件背后都是有典故的。”

这一点温婉承认,相公看过的书,比她吃过的米还多,所以他很多时候会突然在某个地摊上淘到卖主都不知道的好东西,相公能一眼辨真伪,看得出朝代,说得出典故,更估算得了价值。

说起来,相公在这方面还是个行家,就是不知道比起他师父来差多远。

189、假戏真做(3更)

徐家马车回府以后,徐恕才知道宋巍他爹娘和温婉到京城了,傍晚去接宋芳的时候把这事儿告诉了她。

宋芳有些意外,“怎么他们事先都没写封信来京城说一声?”

徐恕先前问过护卫,护卫说是宋娘子不让传信,“可能你三嫂想着大家都忙,怕你们几个为了迎接她去告假,所以就没吱声儿。”

这样的解释没啥毛病,宋芳没做他想,很快和徐恕商量,“既然是我爹娘来了,那我今儿个晚上怎么也得陪他们吃顿饭,就不回将军府了。”

徐恕没意见,只是想到了什么,问她,“万一你爹娘提及你的婚事,你怎么办?”

宋芳犹豫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再说吧!”

她不想放弃在鸿文馆学习的机会,可自己年龄卡在那,再不成亲,就真成老姑娘嫁不出去了。

这段日子,宋芳一直在考虑到底怎么做才能两全。

要回胡同小院,宋芳就没打算坐马车,怕被发现端倪。

徐恕见她转身要走,突然问了一句,“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的嫁入将军府,就能继续用这个名额去鸿文馆念书了。”

宋芳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他,“你刚说什么?”

徐恕掩饰性地咳了一下,“我就随便那么一说,你随便那么一听得了,还真以为哥们儿来真的啊?”

不说还好,一说,宋芳还真跟他较上劲,“我要来真的,你是不是每天对着我都会觉得不痛快?”

这话直接助长了徐恕的气焰,他抬抬下巴,“跟你这种不温柔不贤惠一张口就只会掐的女人在一块儿,哥们儿简直是活受罪。”

“活受罪那你还见天儿地掐着点来接我?”

“要不是老太太那不好交差,你以为哥们儿乐意?”

宋芳被气笑,“少来!老太太又不知道我在鸿文馆,你怎么就不好交差了?”

徐恕:“……将我是吧?告诉你,哥们儿吃葱吃蒜还就不吃将。”

“我也不吃将,你再惹我,我就真嫁给你,往后几十年你都别想过舒坦了!”

徐恕一听,顿时笑起来,“有本事,你别光耍嘴皮子只说不做啊!”

宋芳又羞又恼,“你要能八抬大轿来娶,我就嫁了怎么着吧?”

徐恕摸摸下巴,“还能怎么着?娶呗!”

“你……”宋芳脸颊烫得厉害,“你还真敢娶啊?”

“有人哭着喊着要嫁,哥们儿不娶我是傻子吗?”

宋芳一见他这混不吝的姿态就恼,“你乐意娶,我还不乐意嫁了呢!”

说完,臊着脸往前小跑了几步。

徐恕的声音慢悠悠从后面飘来,“你从十八岁就待在我们家,这眼瞅着翻过年就二十了,就算真是我表妹,这会儿在外人看来也是不清不楚的表哥表妹关系,你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

宋芳闻言,小跑的动作缓了下来,转过身盯他一眼,嘴里骂了一声:“混蛋!”

——

刚入京,宋巍打算请两家人去外头吃顿饭,今日便没买菜,全都在等宋芳下学。

这会儿宋老爹坐在堂屋里喝茶,偶尔和宋巍聊上两句,宋元宝跟在一旁听着。

温婉蹲在水井边,把进宝刚换下来的衣裳和尿布洗了。

宋婆子抱着小孙子在院里晃。

快两年没见到亲爹亲娘,宋芳回来的时候,看到宋婆子站在院儿里,她直接红了眼眶。

宋婆子见这姑娘穿得清爽利落,气质又好,瞧着跟两年前那个乡下丫头都不一样了,刚开始还没敢认,等宋芳喊了声娘她才反应过来。

“哎哟喂,这是咱家芳娘?我还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有事儿找上门来了呢!”

宋婆子搂抱着进宝,让他趴自己肩上,拿眼睛去瞧宋芳,满脸的惊讶。

在家时只听三郎媳妇说过鸿文馆是女子官学,和三郎当年念书的国子监一样,任你权大势大,也得有名额才能进。

宋婆子还以为鸿文馆只是教姑娘家念书认字的地方,没成想自家闺女进去一年多将近两年,整个儿脱胎换骨了,要不是那张脸没变样,她都不敢说这是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宋芳有些哭笑不得,“瞧您说的,其他地方再变,您闺女的这张脸还能变得让您这当娘的都认不出来吗?”

这话宋婆子听了高兴,说她:“变白了,也好看了。”

宋芳小脸微红。

跟着,听她娘又问:“你在京城待了这么久,亲事上有啥想法没有?”

以前听她娘提及婚事,宋芳大概是麻木了,没有羞赧的感觉,可今天她娘才开个头,她就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脑袋稍微低了下去,说:“爹娘都不在,我一个姑娘家,能有啥想法?”

“你三哥就没帮你访访?”

以前是不敢想,可现在,怎么说也是探花郎的妹妹了,又在鸿文馆念了两年书,要长相有长相,要气质有气质的。

不说嫁入权贵世家,一般的青年才俊总配得上了吧?

听到宋婆子的话,宋芳沉默了会儿,说:“等抽个空,我亲自跟三哥谈谈。”

宋婆子没再勉强她。

宋芳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目光落在她娘怀里的小家伙身上,惊喜道:“这是小侄儿吧?都这么大了?”

宋婆子把小孙子放下来让他对着宋芳,“你别瞅他胖,其实也就五个月大。”

宋芳摸了把进宝的小肥脸,弯下腰,笑眯眯地跟他说话,“小家伙,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又是一个不认识的,进宝将小肥脸扭向一边,不理人。

“嘿!豆丁大点儿你还有脾气了是吧?”宋芳伸手往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进宝顿时不高兴,伸出穿了棉袜的小脚丫要踢姑姑。

宋芳避开,就不给他踢,小家伙直接气哭。

温婉已经洗好衣裳,擦了擦手走过来,从婆婆手里抱过进宝,笑道:“小骗子,一不高兴就用哭来骗人,那是姑姑,她能真欺负你吗?”

温婉说完,抬头去看宋芳的时候,发现对方已经僵站在原地好久没动弹。

宋婆子忍不住看了儿媳妇一眼,“得,又一个被你吓得遭雷劈了。”

温婉有些忍俊不禁。

没办法,谁让她“哑巴”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如今突然会张口说话,以前的熟人谁突然见到她都是这反应。

温婉也不急着跟宋芳说话,想给她时间缓和缓和。

宋芳下巴都快惊掉了,一时半会儿的,哪缓和得过来。

爹娘不知道,她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当初三嫂选择保住孩子时李太医说了,往后她可能再也没有恢复的机会。

宋芳也一直觉得小嫂嫂恐怕这辈子都没办法再开口。

谁成想回了一趟宁州老家,自己就恢复了???

温婉笑着跟她简单解释了几句,说自己是生进宝那天恢复的。

宋芳听完,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要早知道生孩子这么好使,当初哪还犯得着每天三大碗药地往肚子里灌啊?直接生一个不就啥事儿都没有了?”

“听听你讲的那叫什么话?”宋婆子嗔道:“人大夫都说了,得亏你三嫂提前医治过,要不你真以为生个孩子能比大罗神仙还管用?”

宋芳吐了吐舌,说要进屋去看看爹。

宋芳跟宋老爹一番寒暄之后,宋巍让众人准备准备出去吃饭。

等所有人都出了院门,宋巍留在后面落锁,宋芳没急着走,等在后头跟三哥三嫂一道。

宋巍问她,“小妹有事找我?”

哪怕是亲哥,对方到底年长了自己一轮,过分沉稳的气度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儿。

宋芳深吸口气,缓了缓才说:“三哥,娘先前问我亲事了。”

“那你有想法了?”

宋芳耳根微红,怕一旁的温婉笑话,刻意压低了声音,“我想过了,我这个脾气是天生的,要我装出温柔贤惠的样子去伺候谁,可能十天半个月还行,但要说一辈子,我还真做不到。”

她这么说,宋巍就明白了,“你是想找个能受得住你脾气的夫婿?”

宋芳犹豫着点点头。

宋巍但笑不语,那笑容有一种看破她心思的坦然。

宋芳再次红了脸,都没敢抬头去看她三哥。

温婉也听明白了宋芳的意思,只不过,相公都不发话,自己一个当嫂嫂的更没权利插手小姑子的终身大事。

宋芳等了半天没听到宋巍说话,有些泄气,“三哥你就直说吧,到底同不同意我假戏真做?”

宋巍难得的打趣了她一句,“我还以为你们俩早就假戏真做了。”

“三哥~”宋芳窘得想钻地缝。

宋巍正了神色,分析道:“徐恕只是嘴巴碎了点,人品没得挑,更重要的是,他们家对门第之见没那么深,后宅也干净,你已经跟徐夫人和徐老太太相处了这么久,比我更了解她们的秉性。要我看的话,在京城这样的婆家难找。”

宋芳心头一热,“那这么说来,三哥就是同意了?”

宋巍颔首,“只要你乐意嫁,爹娘那边我会想办法摆平。”

190、说服宋婆子(1更)

得了三哥点头,宋芳算是彻底踏实了。

至于爹娘那边,她相信只要有三哥出面,就一定能让二老点头。

想到这事儿能成,宋芳惊觉自己竟然有点小雀跃。

虽然她也不清楚自己在雀跃些啥。

吃饭的地方是个小饭馆,隔谢正家那头不远。

原本照宋巍的意思是去酒楼订个包厢,宋婆子和谢姑妈都不同意,说两大家子人这么多张嘴,要去了酒楼,得点多少菜花多少银子?随便在外头能吃饭的地方意思意思就成了,在哪吃不是吃。

宋巍理解长辈们平日里俭省惯了不舍得浪费银钱,就没再固执,让谢正选位置。

胡同小院隔着谢正那套院子有些远,出门后宋巍特地去租了辆宽敞的马车来。

宋芳殷勤地上前给爹娘打开帘子,爹娘上去以后,又等着兄嫂上了,自己才和元宝一块儿上。

……

胡同街对面,停着一辆装饰朴素毫无标识的青帷马车,见宋家人全走了,青帷马车里的人才缓缓放下帘子。

正是昌平长公主。

她看向一旁的陆驸马,语气中带着点欣慰,“暗卫的消息果然没错,婉婉确实是恢复了。”

陆行舟握住她先前因为紧张而出了一层薄汗的掌心,“当年的事本就怨不到阿音头上,如今婉婉得上天厚待彻底恢复,算是大幸,你也该看开了,别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

温婉为了孩子放弃恢复的机会,这事儿一直是长公主心里解不开的疙瘩。

她总觉得当年要不是自己离开得突然,婉婉就不至于因为追着她跑而跌到冰窟窿里去,一场高烧毁了那丫头十八年,她这当娘的怎么能不难过不自责?

回拢思绪,长公主对陆行舟露了个笑容,吩咐车夫打道回府。

——

五个大人加俩孩子坐一辆马车,难免拥挤,不过也因此显得格外热闹。

不知是谁起的头,后来直接把话题扯到宋芳身上来。

宋婆子望向宋巍,“三郎,你在京城这么久,应该认识不少人,得空了,帮你妹妹好好访访,给她选个好的,都到年纪的人了,老这么吊着不嫁人,我倒是不缺她那一口吃的,就怕旁人会说闲话。”

十八九岁没成亲,这样的姑娘要不是心里有人就是身体有毛病。

若是在乡下,宋婆子还能托三亲六戚帮着瞅瞅哪有合适的。

可惜这会儿是在京城,宋婆子人生地不熟,就算想撮合也没地儿找人,这件事就只能全靠儿子。

闻言,宋芳默默低下头去。

宋巍倒是半个字都没提徐恕,只问宋婆子,“娘心目中的女婿人选,有没有个标准?”

“以前是以前的标准,如今又是如今的标准。”宋婆子道:“以前在乡下,我只想着找个踏实可靠能过日子的给芳娘就成。现在嘛,我家闺女是探花郎他妹妹了,长得好看,又有气质,标准就得往上提一提,再怎么着,也得是个读书人。”

宋芳忍不住道:“京城的读书人满地都是,您这要求不是等于没说吗?”

“你以为人人都是你三哥?”宋婆子呛她一句,“不靠谱的读书人海了去了,你要能找个你三哥这样的,我还犯得着见天儿地跟你屁股后头操心?”

宋芳:“……得,我算是听明白了,您就是舍不得我嫁出去。”

宋婆子被她气笑,“我倒是舍不得你嫁,你能真舍得不嫁?”

宋芳小脸幽怨,“哪有您这样的,天底下我就一个三哥,您这会儿打了灯笼让我找,我上哪去给您找个一样的?”

再说了,三哥这种成熟稳重型的,当兄长还行,能让她这做妹妹的偶尔有个依靠。

可要说当相公,还是算了,她性子躁,压根儿学不来三嫂那样的体贴柔婉,跟这样的男人在一块,她会觉得太压抑,明显就不搭,往后那日子可怎么过?

宋婆子问她,“嫁人不嫁个做事稳重的,你还想找个啥?找个嘴上花花比你小的,大事小事他都没个主意,还得你当老妈子前前后后一把抓?你这性子,你能乐意?”

“哎,您这下可算是说到点儿上了。”宋芳突然笑起来,“真是我亲娘,知道我脾气不好。”

宋婆子坚持自己的意见,“那你更该找个性子稳的了。”

“娘的意思,找个性子好的,成熟的,不就是为了让人家能多多包容一下我这性子吗?”

“难道我还说错了不成?”

“您没错。”宋芳这会儿哪敢跟老娘对着干,“就是吧,我觉得有点儿累。”

“啥?”

“您细想想,找个三哥这样的,我想干点啥,是不是都得小心翼翼跟做贼似的?”

宋婆子眉头一皱,“当着你三嫂的面你敢骂她是贼?”

“谁骂了,我就是打个比方,主要就想跟您说明白,我就不喜欢那样儿的。”

宋婆子简直拿她没办法,“你以为这是街上买白菜呢?轮得着你一个姑娘家挑来挑去的?再说了,这是京城,不是咱乡下,京城比你能耐的姑娘一抓一大把,要有那样好的条件,人家凭啥不挑个比你好的偏挑你呀?”

“说的是啊!”宋芳掰着手指头数,“又是读书人,在京城又有点儿小成就,为人处世还稳重扎实。啧,这么好的夫婿,你说他凭啥不看上别人偏看上您闺女?”

宋婆子:“……”

这天儿是聊不下去了!

温婉默默看了旁边神色如常的宋巍一眼,心头暗暗好笑。

每次这对母女凑一块,总有瞧不完的乐子。

一直默不作声的宋老爹看了眼自家那气得不轻的老妻,“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芳娘的亲事,你让三郎帮着把把关就是了,操心那么多干啥,操心了一辈子,你还不嫌累得慌?”

“闺女的终身大事,我这当娘的不操心,难不成还指望你这当爹的?”

宋老爹难得的多说了两句,“芳娘心里要没点想法,她就不会一直驳你的话。”

啥叫一语点醒梦中人?

这就是了!

宋婆子是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先前自己说啥闺女都听不进去。

这不摆明了早有意中人吗?

被老头子一提醒,宋婆子马上盯着闺女看了又看,直看得宋芳头皮发麻。

不等她发话,宋芳先开口道:“爹说的对,三哥的眼光不会差,这事儿娘让三哥帮着把把关就是了,只要三哥点头,我嫁就是了,哪用得着整那么复杂?”说着,看向宋巍,“三哥,我说的对吧?”

面对亲娘质疑的目光,宋巍沉吟片刻,缓缓出声:“倒是有个不错的人选,家世好,内宅干净。最重要的是,对方母亲和祖母都挺喜欢小妹。”

宋婆子追问,“什么人家?”

“常威将军府。”

宋婆子呆了一呆,“将军府?那咱能够得上吗?”

宋巍莞尔,“这大概是一桩只要娘点头就能成的婚事,只不过,将军府那位少爷的性子,跟娘期盼的有所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

对闺女,宋婆子总有操不完的心,但对这个小儿子,她是无条件信任的,所以刚听宋巍说将军府的少爷跟她期望的女婿有偏差,她没有第一时间否定对方,想先听听三郎的说法。

宋巍道:“这人心肠挺好,重情重义,我刚来京城那年,受过他不少照拂,只一点,他跟娘一样,是刀子嘴豆腐心。”

宋婆子:“???”

她活了一大把年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见过不少,她自个儿就是。

可要说刀子嘴豆腐心的男人……这是怎么个性子?

不由得把目光转到自家闺女身上。

合着稳重的不要,偏喜欢刀子嘴说话欠揍的?

宋芳被盯得不自在,“您别看我,反正三哥说了,放眼整个京城,就找不出内宅比他们家更干净的。再说了,他娘和他奶奶我都认识,人挺好的,您不是有句话常挂嘴边吗?说什么挑夫婿也得挑婆婆,徐家那位婆婆,年轻时候跟着将军吃苦受累过来的,做人做事挺讲道理。”

怕当娘的坚持先前的看法,宋芳又多为自己说了几句,“您想想,天子脚下的大户人家,谁家内宅没点见不得人的阴私?又要家世好,又要有本事,又得会做人。那样的夫婿,您就能保证他们家后宅没点事儿?万一他娘是个掐尖要强不好处的,我嫁过去不得受气吗?”

“那要按你的说法,这么大个京城,还找不出个家底清白会做人的夫婿来了?”

“不是找不到,只是可能性太小了,就算真有,人家也不一定中意我。”

宋婆子看看宋芳,又看看宋巍,再看看垂着眼皮一副老僧入定样的宋老爹,突然一撒手,“行行行,既然你三哥都发话,那你们说啥就是啥,我这老婆子管不着了。”

宋芳闻言,面上露出笑模样来,朝着宋巍投来个感激的眼神。

191、小别胜新婚(2更)

宋家人到的时候,谢家老老小小早就在饭馆里坐齐活儿了。

谢正还没点菜,说要等着舅舅舅娘来,看他们喜欢什么口味,再照着他们的喜好点。

这顿饭,明面上是宋巍提出来请的客,可谢正已经在进门的时候就给掌柜的交了定金,说一会儿吃完饭多退少补。

一直以来,谢正心里都是感激宋巍的,当初若不是宋巍,他没可能遣散私塾重回书院念书参加乡试。

若不是宋巍,乡试中举反被骂得出不了门的时候,他做不到坦然面对。

上了京,又得宋巍多方照拂。

如今就连自家住的小院,也是托了宋巍的福才得到的。

家里那个泡菜坛子值多少钱谢正不知道,他也没兴趣,他就只记得,要不是三表哥,他爹娘兄弟上京来都没法儿好好安顿。

以他们家如今的条件,买一套普通小院的钱不是没有,只不过买了院子,全家人就得跟着喝西北风,更别说拿出本钱给他二弟谢涛做生意。

这边谢正还在默数宋巍对他的恩,宋家人已经来了。

谢姑妈见状,起身打招呼,“可算是来了,二哥二嫂可让我们好一通等。”

宋婆子说她,“既然是两家人聚一块儿吃顿饭,不得齐齐整整的才行?芳娘下学晚我们也没办法,只能等。”

“快过来坐吧!”谢姑妈亲自给宋婆子和宋老爹拉开凳子。

温婉抱着进宝坐在宋巍旁边。

谢正叫了小二来,请舅舅舅娘点菜。

宋婆子刚到京城,哪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让谢正自个儿点。

宋老爹是个不挑嘴的性子,直接说吃啥都成。

点菜的任务最终落到宋芳头上。

人太多,没办法只顾及一两个的口味,不过他们做小辈的,理所应当迁就长辈。

她按照爹娘和姑父姑母的喜好点了几盘主菜和一份特色汤,小二离开之前,又让先上一碗宝宝吃的米糊来。

于是,进宝成了最先吃上饭的娃。

小家伙还不太会坐,温婉每次把他抱坐在腿上都得伸出一只手搂着他的后背防止跌倒。

不过今天有宋巍在,温婉能少辛苦一些,只需要抱着进宝。

米糊送来的时候,是宋巍亲自喂的。

小家伙来前喂了一次奶,可能不太饿,吃了两口就将小肥脸扭向一边,好奇地张望着周围人。

一对儿小眼珠子乌黑又明亮。

“进宝,来,吃饭了。”亲爹低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小家伙可能是受到感染,慢慢挪回脑袋,又配合地吃了几口,再喂就一个劲往外吐,弄得口水兜上全是米糊和口水。

宋巍搁下小碗,拿出帕子仔细给他擦干净。

进宝的小肥爪抓住亲爹手上的帕子就要往嘴里塞。

温婉用眼神恐吓他,顺便伸手把帕子夺过去。

小家伙伸着手够半天够不着,直接委屈地哭出声,大概是把亲娘记恨上,不想要她了,探着身子要爹爹抱。

宋巍把小家伙从温婉腿上抱过来,大掌卡在他腋下,就着手劲给他举高高,举了两三下,小家伙乐了,咯咯咯直笑。

温婉:“……”

她没日没夜地照顾,见天把他当小祖宗供着,合着还比不上才见过一天的亲爹?

宋芳就坐在温婉旁边,见她神情郁闷,低声道:“元宝小的时候,三哥就是这么带的,要说带孩子的经验,嫂嫂肯定比不上三哥。”

温婉笑笑,“三郎是进宝他亲爹,有亲爹带着,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就是有点心痛进宝这个小崽子喜新厌旧的速度太快,刚生下来那会儿还想着遗传了他爹,如今一瞅,谁都没遗传,他自个儿长歪了。

进宝一到爹怀里就各种折腾,一下要举高高,一下要抱起来晃两下,菜上来的时候,宋巍几乎没怎么吃,净顾着伺候小祖宗。

相公明天一早还得去衙门,温婉不忍心让他饿肚子,快速扒了饭,起身去换他回来吃。

刚好进宝也折腾累了,眼皮耷拉着,没多会儿睡了过去,温婉才能勉强得个清净。

饭桌上,谢姑妈委婉地问及了宋芳的婚事。

宋芳没好意思出面,是宋巍替她挡的,说之前没动静是因为自己还没考中进士,门第太低,在京城不好找婆家。

如今中了进士入翰林,圈子不同了,已经在给她物色合适的人选。

宋婆子见宋巍没提及常威将军府,心下也有数,和宋老爹一块儿,佯装不知情,低头吃饭。

谢姑妈点点头,说她嫁入谢家这么多年都没个闺女,一直把芳娘当成自个儿亲闺女看,如今见她入了鸿文馆大变样,漂亮了也聪慧了,她这当姑妈的跟着高兴,只不过想着侄女儿的亲事还没着落,不免为她着急。

宋芳听得小脸一阵阵烧热。

饭后没坐多会儿,两家人便各自散了,结账的时候宋巍才知道谢正早就给过定金,刚想把差的补上,谢正已经抢了先。

宋巍能看出谢正想还他个人情,没多说什么,闲聊两句出了饭馆。

回到胡同小院,温婉把进宝送回房放到摇篮里,去厨屋给相公烧水沐浴,宋芳带着元宝去给宋老爹和宋婆子收拾房间。

马上就要搬去翰林院附近的院子,这会儿也不讲究长辈住北屋,小辈住东西屋,只把床褥铺好有个能睡觉的地儿就成。

白天刚到的京城,这会儿大家都累,今晚就歇得特别早。

正屋睡房里,沐浴过后绞干头发的温婉才刚掀开被子躺下来,就被男人的长臂直接捞到怀里,幽幽体香刺激着男人久旷的欲/望。

宋巍温热的气息吹过她耳畔。

温婉身体发软,酥得厉害。

知道白天在马车内没得逞,他这会儿已经迫不及待,温婉打算问的话就没说出口,想着等完事之后再问也不迟。

男人覆在她上方,长指熟练解开她寝衣侧边的盘扣。

……

深秋夜里的胡同小院,格外寂静。

院子太小,公婆又刚住进来,温婉怕动静太大传出去,一再要求男人放缓,但终究还是忍不住低低出声。

头一次听到她不同于白天说话的声音,压抑,微喘,刺激着男人的神经。

宋巍的兴致前所未有的高涨,温婉想着,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下来了,好几次都想开口问他考试前遇到了什么事儿,打算借此来败他的兴,但都未得逞,才要出口,嘴巴就被男人的薄唇死死封住,吻得她晕头转向。

云住雨歇时已经后半夜,温婉直接忘了自己想问男人什么,贴在他怀里沉沉睡过去。

天将亮,温婉被进宝的哭声吵醒。

温婉撑开眼皮,揉了揉酸痛的腰,披上衣裳下床把小家伙抱过来喂奶。

像是饿得狠了,小家伙一到亲娘怀里就迫不及待地伸出小肥爪去抓她的衣襟。

温婉解开盘扣让小家伙喝上,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进宝哭的时候,宋巍也醒了,见天色还早,他没起,侧过身对着温婉,低声问她,“进宝每天这个时候都要喂奶?”

温婉想了想,摇头,“不一定,有时候半夜就哭了。”

元宝是他一手带大,宋巍深知带孩子的艰辛,嘱咐她,“以后尽量在睡前喂饱他,夜里就不至于太折腾。”

两人低声说话间,小家伙已经睡了过去,小嘴无意识地咂吧咂吧两下。

温婉将他抱离,伸手拉下寝衣,轻手轻脚地把儿子放回摇篮。

再回来的时候,猝不及防被男人抱了个满怀。

后背贴着他坚实的胸膛,温婉多少察觉到男人越来越灼热的气息。

她推推他,转过脸来,目光落在他刚睡醒的慵懒俊颜上,“先告诉我,会试的时候,你碰上了什么事?”

宋巍搂在她肩头的手臂收紧,唇瓣拂过她白净的面颊,辗转到她唇上,轻喃,“想知道,不得付出点什么?”

这种时候,抵抗无效,温婉所有还未出口的话都被男人燎了火星子的唇瓣堵回去。

……

晨起的一番折腾,让温婉勉强恢复的精神再一次崩了。

相公跟着就要去衙门,温婉不想让自己胡思乱想一天,还是在最后关头又问了一遍。

宋巍才如实告诉他,他会试的时候发了高烧,又碰上号舍漏雨,他淋得不轻,大病了一场。

温婉听完,止不住地唏嘘,原来她生进宝的时候看见那一幕,是迟来的预感,都是真的。

192、打小就执着的三郎(3更)

天光已经大亮,温婉即便再累,也没好意思继续睡,撑着精神起来给相公宽衣。

趁着这空隙问他,“咱们什么时候搬家?”

“过两天我休沐,到那时再搬。”宋巍说着,看向铜镜里正在为他抚平肩头褶皱的小媳妇儿,唇角不禁微微扬起。

温婉道:“那得让娘翻翻黄历了,搬家不能随意。”

宋巍没拒绝。

温婉又说:“你把钥匙给我,万一娘瞧出来的日子没碰上你休沐,那我们就自己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刚好找点事儿做。”

穿戴好,宋巍把那套院子的钥匙给了温婉,嘱咐她:“要是我不在,你们尽量让姑父姑母来帮帮忙。”

温婉点头应下,把钥匙收到床头柜里,“既然要搬过去,这套院子你是不是准备转手卖了?”

宋巍的声音带着点愉悦,“你之前不是想囤房吗?就从这里开始吧,暂时不转手,先空个几年。”

温婉没想到他竟然把自己刚来京城时脑子一热开的玩笑话给记在心上。

那种被人珍视的感觉,让她心中微微泛着暖。

正打算亲自把人送出去,突如其来的预感让温婉面上的笑意很快敛去。

宋巍也察觉到了小媳妇儿的不对劲,没急着说话,等她缓过神来才问,“什么事?”

“相公今日是不是要坐马车去翰林院?”

宋巍说是,这里距离翰林院有些远,不租辆马车不行。

他刚入翰林院,是官场新人,不宜马上配备马车过分张扬,能低调就得尽量低调。

温婉说:“能不坐马车的话,就尽量避开吧!去衙门的路途中有人蓄意放爆竹惊了马,相公今日非但去不了翰林院,还会因此而撞伤。”

这是恢复声音后的第一次预感,无需费劲用手语,也不用再提笔研墨写上半天,直接动动嘴皮子就能把什么都解释清楚。

温婉突然觉得很满足。

会说话真好。

她是头一次这么解释预感,宋巍更是头一次听,当下有些微微的愣神,尔后伸出手,在她喉管处摸了摸,嗓音低醇,“可还会觉得哪不舒服?”

温婉摇头,“没有,从恢复到现在,快半年了,一直挺好的。”

宋巍放了心,慢慢收回手。

温婉想到先前的预感,陷入疑惑,“到底是谁想要害相公?”

他就在她旁边,她都看不到前因后果,莫非这里头又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情?

宋巍没往深了想,只说应该是自己高中探花郎成为朝廷新贵,无形中得罪了一些人,对方想借机捉弄他。

“那我为什么看不到起因?”温婉还是觉得有蹊跷。

根据上次在省城客栈着火的那个预感经验来看,这次的爆竹惊马背后一定有隐情,只是她初来乍到,完全没办法获知更多的信息。

宋巍今日不能坐马车,只能步行,走到翰林院要不少时间,他怕赶不上点卯,着急出门,就没再和温婉深谈,简单道别后出了小院。

把相公送走,温婉才打来温水好好把自己收拾一番,再去厨屋烧火,给公婆准备早饭。

想来是赶了将近一个月的路累得不轻,温婉嫁到宋家三年,还是头一回见公婆起这么晚。

宋芳都已经喝了半碗稀饭去鸿文馆上学了,宋婆子和宋老爹才前后脚进了堂屋。

宋元宝正坐在桌前啃馒头,见到爷奶进来,简单打了个招呼。

温婉见状,忙请公婆落座,很快去厨屋把灶上温着的粥和蒸屉里热乎乎的馒头端过来。

宋婆子问温婉,“三郎去衙门了?”

温婉点头说是,相公一早走的。

她丝毫没提预感的事儿。

既然已经提醒相公避开,就没必要再让婆婆跟着担心。

吃完早饭,温婉把进宝交给婆婆带着,准备去集市买菜,临走前又请婆婆翻黄历看个日子,说准备搬到新院子里去。

宋婆子听了,嘀咕道:“这院子小是小了点,咱们一家人住也不算挤,能将就住就将就住,干啥还得搬?那新院子花了不少钱吧?”

温婉笑着解释,“相公在翰林院任职,距离这边太远,不搬家的话,他每天步行去衙门太辛苦了。至于那套院子,听相公说,是他们上峰跟他换的。”

“换?”宋婆子立即反应过来,“你是说人家拿院子跟他那些破玩意儿换?”

明明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到婆婆嘴里就变成一堆“破玩意儿”了,温婉有些哭笑不得,“对,上峰看中了相公手上的东西,用两套院子跟他换的。”

宋婆子突然叹了口气,“三郎打小就爱捣鼓那些东西,去镇学那年,我和你公公都丢不开田里的活,让他自个儿拿了二两银子去交束脩,结果他没把银子给先生,半道上买了个脏兮兮的香炉抱回来。

我当时被他气了个半死,打他一顿吧,三郎又是三个儿子里面最听话的,不打他吧,每次给他钱,他宁肯饿着肚子也要拿去换些没用的玩意儿回来。

我那天也是正在气头上,就抡起棍子打了他两下,这娃也有骨气,做错了事儿他认,我打他训他,他也受着,就是死活不肯改。

后来你公公劝我,说三郎天生命不好,就他那倒霉样,不定啥时候真就出事儿了,让我少管些,三郎难得有个爱好,凭他捣鼓得了,只要他活得舒坦自在,怎么着都成。

我也是想着他见天儿的倒霉,心疼这娃,后来不管他抱回啥来,我都没再过问。”

话到这里,宋婆子的声音里掺了些悔意,“打死我都想不到,他当年一件儿一件儿收起来的那些东西,竟然都是些稀罕物。”

温婉笑道:“这回掌院学士看中的,正是娘说的那个香炉,还有一个笔洗,总的两件。”

宋婆子直接傻眼,“合着咱家三郎打小就是个人物?”

温婉只是笑。

她听谢正说过一句话,像宋巍这样的人,要么一辈子霉到底,要么就是上天在考验他。

温婉觉得,自家相公是后者,打小就那么有恒心,认定一件事不肯回头,这样的人长大后一定能成大事。

跟婆婆闲唠了几句,温婉提着菜篮子上街。

刚买了两棵青菜,意外地碰到了徐恕。

“徐少爷。”

温婉突然张口,把徐恕惊吓得够呛,好半晌才回过神儿来。

“那个……嫂子来买菜啊?”

徐恕挠挠头,哪怕听了温婉的解释说是生娃的时候恢复的,他还是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温婉笑看着他,“怎么着,不乐意见到我?”

“没有没有。”徐恕忙道:“我只是一时之间有些不习惯而已。”

在温婉跟前,他收起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要多正经有多正经。

温婉问他为啥在这。

徐恕说休沐,闲着无聊就出来瞎逛。

“那怎么不见你去我们家玩了?”温婉又问。

徐恕面上有些不自在,“嫂子的公婆不是来了吗?我怕过去打扰到你们。”

“你想来就来,不会打扰。”温婉说着,想到了什么,“不过,我们最近这几天要搬家了。”

这事儿徐恕知道,“就是搬去翰林院那边吧?”

“嗯。”

“要不要我派人来帮忙?”

温婉摇头说不用,小院里没多少东西,有谢家那边帮衬着,搬起来不会太费劲。

徐恕没勉强,沉默了会儿,有些中气不足地问:“嫂子,宋小妹在我们家待了那么久,大爷大娘到了京城有没有问起过?”

这话说得隐晦,不过温婉脑子聪明,一下就听明白了,其实徐恕是拐着弯地想问公婆有没有提到小姑子的婚事。

温婉压下唇边笑意,说:“问倒是没问,不过我估摸着她在你们家待不久了,昨儿晚上我婆婆说小姑子到了出嫁年龄,不宜再拖,让三郎帮着物色个好夫婿趁早把婚事办了。”

“啊?”徐恕焦急地皱皱眉,“那宋巍他是不是答应了?”

“必须得答应呀!”温婉道:“亲娘的嘱托,又是为了妹妹,三郎于情于理都不能拒绝。”

后面温婉还说了什么,徐恕都没太听进去,他脑子里有些乱哄哄的,没等温婉把话说完,直接提出告辞。

温婉看着徐恕匆匆离开的背影,失笑着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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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等着!哥们儿八抬大轿来娶你(1更)

温婉买完菜,拎着篮子从菜市出来,打算再去布庄瞅瞅,裁几尺棉布回去给公婆做身冬衣。

她刚要进布庄,迎面见到两个人。

一男一女。

男的她认识,自打上回省城乡试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的郝运。

至于女子,面容姣好,作妇人打扮,着一袭浅紫色袄裙,衣料上乘。

哪怕不懂金石玉器,温婉也感觉得出她头上的首饰价值不菲。

女子不认识温婉,只是粗略瞟了一眼就挪开目光,径直朝前走。

倒是郝运,自打看到温婉,他面上的表情就有些不太自然。

但最终,他还是走过来跟温婉打了个招呼,“嫂子出来买菜?”

温婉还以为他会装作不认识自己,笑了笑,点头。

她没打算让郝运知道自己恢复的事儿。

郝运本来想问问宋巍呢?可一想温婉是个哑巴,自己问得再简单,她也回答不上来,索性就打消了念头。

前头本来已经走远的苏瑜扭头见郝运在跟个陌生女人讲话,她退回来,面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说什么呢?”

温婉疑惑地看向女子。

郝运介绍道:“这是我家娘子,苏氏。”

苏瑜闻言,冷呵一声,“你怎么不给她介绍,自己是苏家的倒插门女婿?”

郝运面色有片刻僵硬,但他收放得很好,转瞬就恢复了先前的笑容,又给苏瑜介绍,“这位是本届探花郎家的娘子,我们以前在宁州就认识,今日刚巧碰到,打个招呼。——哦对了,宋娘子不会说话,你随便跟她打个招呼就行了。”

原本还满脸讥讽看着郝运的苏瑜在听到温婉的身份以后,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温婉多少感觉到,郝运刚把自己的身份介绍出来,他家娘子看自己的眼神就带了敌意。

苏瑜对温婉的确有敌意,准确地说,是对今年这位探花郎家的娘子有敌意。

至于原因——

苏瑜跟着她娘来丞相府认亲,花费了多少心思才得以让相爷接纳她们母女,可她却从一个打小没爹的正经姑娘变成了丞相府不受待见的庶女。

为了摆脱庶女的命运,她成天挖空心思往上钻。

三鼎甲跨马游街那天,站在阁楼上朝探花郎扔绣球的那些姑娘里面就有她一份。

可任谁都没想到,探花郎念着家中糟糠之妻,避开了所有绣球。

苏瑜那个绣球还是动了手脚的,都没能打中宋巍。

她心情烦躁,什么相府规矩,全都被她抛诸脑后,直接去了个不会被人认出来的小酒馆,打算多喝几杯解解闷。

谁料喝醉之后再一觉醒来,自己就和郝运这个王八蛋躺在一张床上,她不着寸缕,被单上刺目的那抹红明晃晃地告诉了她在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发生过什么。

这件事没瞒住苏家人,被发现以后,郝运也没打算赖账,甚至站出来说愿意倒插门对她负责。

苏瑜当然不乐意,她想嫁的是探花郎宋巍,可她那个所谓的生父苏丞相却坚持要郝运做上门女婿。

原因很简单:郝运是今年科举的考生,虽然最终只拿了三甲,但有个丞相岳父在,要想留京谋个缺不是难事。

苏家为了培植外戚势力,简直无所不用其极,所有女儿都是棋子。

而她这个原本就可有可无的庶女,首当其冲成了第一颗,为相爷和皇后招揽了一个能全心全意忠于苏家的女婿。

被强这件事,成了苏瑜心里抹不去的阴影。

有句老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还有句老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苏瑜跟郝运一样,都是自卑到扭曲的人。

她甚至比郝运还扭曲,认为自己所有的悲剧都是宋巍造成的,如果当初宋巍没有躲开绣球直接娶了她,她就不会嫁给人渣。

而宋巍之所以不娶她,全是因为眼前这个看起来除了脸一无是处的女人。

重要的是,对方竟然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自己再不堪,也是丞相府的小姐。

宋巍竟然宁肯为了个哑巴都不娶她?

简直太伤自尊!

不过短短几瞬的时间,苏瑜对温婉的态度就已经从敌意上升到恨意。

郝运偷偷瞥了苏瑜一眼,见对方眼中露出凶光,他满意地勾了勾唇。

原本他只是想设个局靠着这女人攀上苏家。

攀上以后他才发现苏瑜这女人有意思得很,她好像从骨子里恨毒了宋巍。

郝运突然觉得,跟这种人做夫妻,未尝不是件好事。

起码,他们都有个共同的敌人,以后在对付宋巍这件事上,能做到同仇敌忾。

……

温婉不知道的隐情就是郝运和苏瑜这一段,所以她没能把预感看完整,瞧不出放爆竹的人是受了郝运指使。

郝运要对付宋巍,有三个原因。

第一:他想把考场失意之仇报回来。

第二:是相爷的意思。

苏丞相听说郝运和宋巍是同乡,又是相识的熟人,交给他一个任务,让他去拉拢宋巍,把宋巍弄进苏家阵营。

郝运什么都没做,隔天告诉他岳父,宋巍性子倔,宁死不屈。

苏丞相大手一挥:那就让他去死!

第三个原因:宋巍知道他太多的“黑历史”,尤其是知道他成过婚,他必须想办法灭口。

所以才会有了今日让人准备爆竹等在半路惊马的预谋。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宋巍的马车迟迟没有出现,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

郝运夫妇走后,温婉没在街市上逗留,很快回了胡同小院。

傍晚宋巍下衙回来,她告诉他自己在街上碰到郝运,还告诉宋巍,郝运已经成了苏家上门女婿。

宋巍听后几不可见地皱皱眉。

温婉看着他,“怎么了?”

宋巍想起徐恕当初的八卦,“几个月前徐恕告诉我,苏家有位姑娘被跟我们同届的考生酒后玷污,为了赎罪,那名考生甘愿入赘苏家当上门女婿。因为不想招惹是非,我一直没去打听苏家的上门女婿是哪位,如今知道是他,觉得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就凭郝运为了对付他敢挑唆宁州同窗火烧客栈的这份阴毒心思,他就敢为了留在京城而想方设法玷污苏家姑娘继而攀上苏家这棵大树。

其实宋巍早该想到的,只不过,他不愿意在自己没亲眼得见的情况下把人想得太龌龊而已。

温婉分析道:“这么听来,准备放爆竹惊马害你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宋巍不置可否,尔后又看向温婉,“多亏了有婉婉,否则我今日这场灾可能无论如何都避不开。”

惊马一旦疯跑起来,车厢里的人被撞伤的可能性很大,严重的,非死即伤。

宋巍庆幸小媳妇儿刚巧在昨天抵达京城,否则若是晚了一天,自己有很大可能再也见不着她。

——

宋芳下学从鸿文馆出来,毫不意外地见到徐恕等在外面。

才刚见着人,徐恕立马上前,满脸堆笑,“媳妇儿。”

宋芳瞪他,“这是在外面,瞎喊什么呢?”

徐恕道:“嘴长在我身上,我乐意喊就喊呗!”

宋芳懒得跟他杠,“你等我也没用,我还是要回我三哥家去。”

“今天能不回去吗?”徐恕追在她后面。

“为什么?”宋芳转头看他。

“我……我今天不舒服,这种情况下,你总不能把自家夫君撂在一边儿不管了吧?否则老太太知道了怎么想?”

宋芳一眼看穿这人在装,很配合地问他,“你哪不舒服?”

“哪哪都不舒服。”

宋芳轻嗤,“配合你一句,你还来劲了是吧?”

“喂,你难道看不出来哥们儿今天心情真的很糟糕吗?”

宋芳仔细瞅了瞅,“没看出来。”

说完调头就走。

“宋小妹!”徐恕咬牙切齿,盯着她的背影,“将军府就那么不好,我就那么不受你待见?”

宋芳有点懵,这厮今儿吃错药了吧?

见她还要走,徐恕实在忍无可忍,几个箭步冲上前来拦住她,“给句准话吧,嫁不嫁?”

宋芳抬眼望着他,“嫁给谁?”

“你说呢?”

“不知道。”

“……”

“要没什么事,我得走了,赶时间呢!”宋芳轻轻推开他。

徐恕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生气的迹象过分明显,“哥们儿两年如一日地接你上下学,你就算是块石头,也该被捂热了吧?”

“所以呢?”宋芳眨眨眼。

“所以我不准你嫁给别人!”

“原因?”

“没有原因,两年前你就已经是将军府的儿媳妇,这会儿要敢转头嫁给别人,便是不守妇道。”徐恕态度坚决,语气强硬。

“可笑,你们家又没有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我过门,我凭什么不能嫁给别人?”

“将我是吧?”徐恕咬着牙。

“就将你了怎么着吧?”

“行,哥们儿今天吃将,你给我好好在家等着,哥们儿用不了多久就八抬大轿来娶,谁不嫁谁孙子!”

“好啊,你要敢不娶,你就是我孙子,以后见着了,记得管我叫声姑奶奶。”

194、徐家说媒(2更)

徐恕回府以后,第一时间去了后院找老太太。

见着人的时候,还没等老太太发话,他扑通一声就往下跪。

老太太问他,“大孙子,你干啥呢?”

徐恕诚心悔过,“奶奶,孙儿今天要跟您坦白一件事儿。”

老太太眼皮一跳,“什么事儿?”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如实说出来是不行了,徐恕正了脸色道:“其实我和宋小妹的婚事……是假的。”

他说完,怕老太太气出个好歹,特地抬眼去瞧他奶奶,结果发现老太太只是一个劲地沉默,什么都没说。

徐恕又道:“当初是为了哄奶奶开心,不得已才会出此下策,这一切都是孙儿的主意,奶奶生气的话,打我骂我都成。”

他话音落下,屋里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徐恕跪得浑身不自在,老太太性子那么活泛的人,今儿竟然出了奇地一声不吭。

徐恕没看到预想中的老太太发火,有些摸不着头脑。

老太太坐了好一会儿,才问,“说完了?”

“……嗯。”

老太太看着他,“都瞒两年了,今儿才来坦白,是出了事瞒不下去了吧?”

徐恕不答反问,“奶奶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宋小妹?”

“她又不嫁给我这老婆子跟我过日子,光我喜欢她顶个啥用?”

“那我要是真上他们家提亲呢?”

老太太愣了一下,“来了两年人家都只是在陪你演戏,这会儿能真同意嫁给你?”

徐恕挑眉,“要不怎么说您孙子魅力无敌呢?以前是我懒得搭理她,我要真出手,还不得三两招就轻轻松松就把人给您拿下?”

这话老太太听着都替他臊得慌。

不过对自家大孙子,该鼓励的时候还是要鼓励,跟他说要真能成,就抓点儿紧把婚事办了,两个人都老大不小,再拖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徐恕被高兴冲昏了头脑,都忘了问一句老太太为什么听到他和宋小妹假成亲的消息会这么淡定。

他站起身,很快去前院和爹娘商量。

徐家对门第之见本来就不算太深,更何况宋芳如今是探花郎他妹妹,就算真有门第之见,这会儿人家也完全够得上将军府。

两年的相处,哪怕只是做戏,大将军和徐夫人也把宋芳的性情看得真真儿的,都觉得这丫头比徐恕那个真表妹强太多,也该有这么个性子,往后才能把徐家的家业操持下去。

爹娘没意见,徐恕便直入主题,说起亲事。

徐夫人道:“这事儿你就别管了,娘去给你请媒人上他们家走一趟。”

——

徐家准备过来说亲的时候,宋家这边已经瞧好了搬家的日子。

正如温婉当初所言,日子不凑巧,没赶上宋巍休沐。

谢姑妈他们通过谢正知道了宋家要搬,都没等这边的人过去请,直接就上门来了。

院子刚到手那会儿,宋巍在里头添置了一些新家具,胡同院这边的旧家具就没打算往那头搬,搬的都是些小件儿的,不算重,只是有些烦。

好在人多,又专程雇了装货的马车,两个回转就把东西全搬完,唯独宋芳那间房没动。

胡同小院距离鸿文馆近。

往后宋芳下学,去翰林院那边不方便,只能住在胡同院,隔天好就近上学。

新院子比胡同院宽敞,是二进的,有个后院。

搬进去以后,温婉让长辈们歇着,自己和谢家两个媳妇儿紧着把房间先收拾出来。

里头的家具都是十成新的,条件有限,用的只是普通木料,但要搁在他们这样的人家,也算可以了。

宋老爹看了一眼,说往后要有条件,买点好的木料回来他能自己打。

相公都当上京官了,能让当爹的再干回老本行吗?

温婉只是笑了笑,没说些败公公兴的话。

先前他们从宁州搬来的东西这会儿才开封,温婉掂量了一下,能用的就摆出来,不能用的,也没扔,全给归置到耳房里去,免得婆婆见她扔东西忍不住唠叨她不会过日子。

东西都归置得差不多了,温婉才带着宋元宝出去买菜。

毕竟是搬家,该请人吃顿饭。

只不过他们家在京城没啥亲戚,能请的,也只有谢姑妈一家。

宋巍下衙的时候见东西已经归置好,问了温婉几句。

温婉说,那边的院子给小姑子留了间睡房,钥匙也留给她,不会耽误她去鸿文馆。

见她处事这么细致周到,宋巍心里不免觉得满足,握了握她的手。

屋里坐着那么多人,温婉怕被看见,红着脸将手抽回去。

两家人聚在一块儿,饭桌上很是热闹。

谢姑妈看了眼自家那吃没吃相的几个孙子,再瞅瞅对面规规矩矩的宋元宝,对比过后的落差感让她觉得有点儿心塞,当着所有人的面就在饭桌上提出让谢正给孩子们请个教书先生。

宋婆子愣了一下,“你先前不是说,你们家老二要开铺子,让孩子跟着去学做生意吗?”

“嗨,那都是前话了。”谢姑妈道:“来了京城我才知道,不认字儿不行啊,瞅瞅你们家元宝,读了几年书,见多识广的,出去一趟啥都懂,还敢一个人从京城回宁州去接咱们,要搁在我们家这几个身上,想都不敢想。”

谢正说:“先生也不是能随便请的,要请的不好,孩子容易学歪,我过几天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宋元宝突然道:“如果只是教他们学认字的话,我可以教。”

他暂时还不能进国子监,这段日子闲得发霉,正愁没事儿做。

谢姑妈问他,“会不会耽误你念书?”

元宝在镇学的时候成绩就好,这一点谢姑妈知道,想着自家这几个孙子不太规矩,要真请了先生,也不一定就能听进去,没准儿让元宝来,表兄弟几个在一块儿还能好好学。

“耽误不了。”宋元宝说:“我目前还不会去国子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本人都发话了,谢姑妈自然是求之不得。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

——

几日后,趁着宋巍休沐,徐家请的媒婆上门来说亲。

宋巍已经提前打了招呼,所以当媒婆说对方是将军府公子的时候,宋婆子脸上并没露出太多惊讶来。

媒婆不知道其中细节,只听说这位老太太是探花郎他娘,刚从乡下来京城没多久。

原本她还想着乡下妇人眼皮子浅,要知道自己即将有个将军府少爷做女婿,一准儿高兴得找不着北,哪曾想人家眼皮都不抬一下。

那反应,淡定得出人意料。

媒婆不禁暗暗唏嘘,看来眼皮子浅的是自个儿啊,人家老太太是探花郎他亲娘,要没两下子,能养出那么出息的儿子来?

只不过,一个乡下妇人面对事儿能这么从容,不免让人高看一眼。

这是一桩两边都同意,只差中间有人牵条红线的婚事,已经知道闺女早晚得嫁过去,宋婆子就没想着拿乔,客气地问了媒婆几句,都是关于徐恕的。

将军府那位少爷在外头的名声有些吊儿郎当不好听,不过当媒婆的,最擅长就是粉饰太平,一张巧嘴,黑的都能给你说成白的,让你忍不住想马上把闺女塞过去。

听人老太太一问,她马上笑眯眯的,扬长避短把徐恕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宋婆子听着不靠谱,可她谁都能不信,唯独不会不信小儿子。

早听宋巍说了徐恕心眼儿好,还听说当初去宁州接他们的马车和护卫,都是徐恕给安排的。

宋婆子想着,三郎当年只是个穷书生,徐恕都能掏心掏肺地对他,可见心眼儿是真不错,自家闺女能摊上这么个相公,也算是福分。

一番浅谈之后,媒婆带着宋家同意的好消息喜滋滋回去了。

宋芳傍晚才知道徐家已经找人上门说亲,这话还是徐恕亲自告诉她的。

宋芳听完,有些反应不过来,问他,“这么快?”

徐恕哼哼:“再不快,哥们儿下次见你就得装孙子喊你一声姑奶奶了,我能吃这闷亏?”

宋芳没忍住,笑了一下,“那我要做什么?”

她见过三哥三嫂成亲,很简单的流程。

可如今是在京城,想来免不了一番繁文缛节。

徐恕瞅她,“你问我?我倒想问问你,是打算在十九岁出嫁,还是打算混到二十岁?”

如果是明年,她就能从鸿文馆学成出来了。

可那个时候,她已经二十岁。

二十岁成亲,说出去多少有些不好听。

但如果是十九岁,那就还占着一个“十几岁”的名头,怎么着也比二十岁强。

宋芳几乎没怎么想,直接回答:“尽量在二十岁之前吧!”

“那就是年前了?”

如今十月初,已经不剩多少准备时间。

徐恕道:“能不能成,我还得让人看看日子。”

195、生辰贺礼(3更)

已经交换了庚帖,宋芳又想在年前成亲,婚期就有点儿赶,徐家人多,有徐夫人带着管家和下人忙活,算算日子倒是能把该准备的都给准备齐活儿。

最主要还得看宋芳这边。

嫁衣不用她自己做,可待嫁娘给未来夫君和公婆做行头,搁在哪个地方的婚礼习俗都是免不了的。

所以她必须告假。

去找先生的时候,先生告诉她,鸿文馆里面的课程她已经学得差不多,其实往后去不去都没什么分别,再去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不过她要是乐意,等忙完家里的事儿再回去也成。

宋芳回来的时候找宋巍商量,想让三哥给拿个主意。

宋巍问她:“你入鸿文馆的初衷是什么?”

“当然是想多学点东西了。”

“学会以后呢?”宋巍又问。

“这……”宋芳哑巴了。

她记起来,自己当初之所以千方百计要去那地方,是想让自己脱胎换骨,将来能挑个良婿。

可现在,自己是为了成亲去告的假。

宋芳顿时有一种被徐恕坑了的感觉。

“先生说你不用再去,可能是真认为你已经学得差不多,你如今的重心应该放在婚礼上。”宋巍道:“成亲以后,有些事就不能随心所欲,夫家对你包容的前提是你眼里有夫家,如果你抱着游戏的心态,那么这个亲,不成也罢。”

宋芳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答应嫁给徐恕,宋芳是看中了对方家里人好相处,觉得姑娘家就该找个这样的婆家,往后的日子才能过得舒坦。

至于自己,在今日之前,似乎真的没有做好当贤妻良母的准备。

三哥的一席话,让她彻底沉默。

琢磨了一个晚上,第二日,宋芳郑重地告诉宋巍,她不去鸿文馆了,就乖乖待在家绣嫁妆。

温婉笑问:“想通了?”

宋芳耷拉着眼皮:“做人得厚道,且先不论我和徐恕如何,人徐家本身就待我不薄,如今要成亲了,我总不能只想着自己的私欲而不顾徐家人的想法。”

说完,又看向温婉,“小嫂嫂,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有点儿自私了?”

温婉道:“你能幡然醒悟,就说明是个实心眼儿的好姑娘,怎么会自私呢?”

宋芳低下头去,“要不是三哥那番话提醒,我可能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想不到这些。”

——

昌平长公主生辰将近,光熹帝让人去搜罗她最喜欢的大家之作,结果楚风带回来好几幅一模一样的。

光熹帝这几年忙于政务,忙着斗苏家,疏于画作上的研究,一时之间辨不出真伪。

他怕打了眼,不敢凭自己的主观臆断,到时候让亲妹妹看了笑话丢脸丢大发,可一时半会儿又看不出来哪幅是真迹。

楚风建议道:“陆家那位老爷子在这方面是行家,要不,微臣亲自去请他入宫一趟?”

提及陆老侯爷,光熹帝冷哼一声,“他不来,朕的礼物便送不出去了?朕手底下这么多臣子,就不信没一个懂行的,你去传几个老臣来。”

楚风速度快,没多会儿就把朝中资历深的那几位肱骨大臣领到了御书房。

不等人行礼,光熹帝直接让免了,伸手指指旁边挂着的画,“诸位爱卿给朕掌掌眼,这六幅画,哪一幅是晋朝柳大家的真迹?”

几位老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摸不清楚光熹帝玩的是什么套路。

没敢多言,几人分别站在六幅画跟前仔细观摩,最后得出的结果都不一样。

有说第一幅是真迹,也有说第六幅是真迹的。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吵得光熹帝脑壳疼,太阳穴突突。

其中一位大臣突然道:“翰林院掌院学士前些日子得了一只香炉和一个笔洗,全是晋朝真品,老臣当时多嘴问了一句,他说他们翰林院有位新晋翰林官爱好收藏,掌院学士用两套院子给换来的,一般喜好收藏的人对这方面都有研究,皇上不妨请来一试?”

光熹帝眼神一亮,吩咐太监总管,“速速去翰林院把人传来。”

知道皇上着急,太监总管特地加快脚程,到了以后直接找上掌院学士,问他那两件古董是从谁手上得来的。

太监总管是光熹帝跟前红人,掌院学士敬他三分,话回得快,说是今年殿试被点中探花郎,如今在翰林院做编修的宋巍。

说着,还亲自带太监总管去找人。

宋巍正在跟翰林院的前辈讨教经验,同僚进来通知他,“宋巍,有人找。”

宋巍跟着同僚出去,见着太监总管的时候愣了一下。

这位公公很眼熟,殿试的时候他就随侍在光熹帝左右。

宋巍心中纳闷,只听得公公道:“你便是宋巍?”

“正是。”宋巍颔首,“敢问公公传下官所为何事?”

太监总管道:“皇上让咱家来的,跟我走一趟吧!”

闻言,宋巍心中有疑惑,却没问出来,安静跟在太监总管身后,直奔御书房。

那几位老臣还在,辨不出画作,光熹帝索性跟他们讨论起朝中事务来,听李公公禀报说人带来了,他抬眼一瞧,脸色因为意外而有了轻微的变化。

“皇上,这位翰林官便是您要传召之人。”李公公恭敬道。

光熹帝微微眯着眼。

竟然是这小崽子?

楚风查过宋巍的底细,没听说他懂收藏啊!

不过想到自己有燃眉之急,最终是宋巍出面,光熹帝就觉得这探花郎没白点。

“微臣参见皇上。”

宋巍已经上前来,跪地行礼。

光熹帝听到声音,回过神,垂眼瞧着伏跪在地上的宋巍,想到那天在殿试场上的情形,顿时觉得小崽子这一跪忒解气了。

让他嘴毒!让他倔!往后见自己一回跪一回!

宋巍丝毫不知道皇上对自己积怨已深,只是听到上头传来一声威严的“平身”之后,缓缓起身站往一旁,自始至终目光都垂在地上,没有东张西望,也没有抬眼去看光熹帝。

“宋巍,你可知朕传召你来所为何事?”

“微臣不知。”

光熹帝端起茶喝了一口,“朕听人说你懂收藏,想让你来掌掌眼,这六幅画,哪一幅是真迹。”

宋巍闻言,转眸看向那六幅画,只片刻就收回了眼。

光熹帝问:“这就看好了?”

“是,微臣已经辨出来了。”

光熹帝不太信,“那你说说,哪一幅是真迹。”

宋巍犹豫了片刻,说:“微臣想请诸位大人回避一下。”

宋巍不是傻的,很快猜出在自己之前,这几位肯定已经过过眼,皇上是因为拿不定主意才会找上自己。

而现在,他已经看出六幅画的端倪,如果当着几位老臣的面说,必定会有一部分人因为辨错被打脸,等同于自己无形中得罪了他们。

作为官场新人,宋巍秉持着万事小心谨慎的原则,任何事都得三思而后行,否则容易招来灾祸。

光熹帝虽然不理解,但也没拒绝,挥手让那几位退下,尔后目光在六幅画上停了停,“你看出来哪幅是真迹了?”

宋巍颔首,“微臣不敢欺瞒,这六幅画,都是赝品。”

“不可能!”光熹帝有些激动。

这是他费尽心思让人寻来的,怎么可能全是赝品?

宋巍道:“柳先生的那幅真迹,微臣曾收藏过,只不过后来转手于人了,那是唯一的一幅,不可能再出现同样的。”

光熹帝直接皱眉,“你转手给谁了?”

是宋巍他师父陆老侯爷拿走的。

宋巍没想暴露他师父,只道:“还请皇上见谅,微臣无法透露对方信息。”

光熹帝额头上青筋鼓了鼓,“朕是一国之君都不能知道?”

宋巍直言,“行有行规,正如国有律法,皇上若非要微臣透露,便是逼着微臣违背行规,对于微臣而言,这比犯了律法还严重。”

光熹帝忍住想往他脑壳上扔个茶杯的冲动,“行,朕不逼你,朕给你安排个任务,半个月之内,你把这幅真迹追回来,朕便算你立了大功。”

宋巍摇头,“微臣没办法追到真迹,不过,柳先生的画,微臣还有另外一幅。”

光熹帝眉头一动,“此言当真?”

“微臣不敢欺君。”

光熹帝盯着他看了半晌,“那这样,朕给你换个任务,半个月后,你带上那幅画以朕的名义去昌平长公主府送生辰贺礼,长公主若是不收,朕便治你的罪!”

因为当年的事,昌平这个亲妹妹再也不和他这当皇兄的往来,每年的生辰贺礼都被退回,他今年就换个套路,找个牙尖嘴利的人去送礼。

小崽子最好是别让他失望,否则……

196、三郎见丈母娘(1更)

搬到新院子以后,公婆住在北屋,宋巍和温婉小两口带着进宝住东屋,宋元宝住在西屋。

宋巍的书房比胡同院和宁州老家的都大,除了书架,还放了好几排多宝阁,专门用来摆放他收集的古玩字画。

有婆婆在,进宝多数时候是她带,温婉得了空就去书房掸掸灰擦擦尘。

宋巍下衙回来的时候见书房门开着,他没急着回房换下官袍,缓步走向书房。

房门虚掩,里面安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

宋巍伸出手,轻轻将门推开些,入眼处是小媳妇儿单薄的背影。

她正踮着脚尖,准备把多宝阁最高层的细颈梅瓶拿下来擦擦上面的灰。

听到推门声,温婉惊得一个后退。

拿着梅瓶的那只手有些不稳,眼瞅着连人带梅瓶就要摔到地上。

宋巍快速走过去,及时搂住温婉的腰身,另一手接过梅瓶,将人扶正。

见梅瓶没事儿,温婉后怕地抚了抚胸口,又有些嗔怪地瞪他一眼,“你怎么走路没声儿呢?”

宋巍将梅瓶放到下面一格她够得着的地方,语调轻缓,“往后高处的东西拿不到就别瞎逞强,真跌倒了,我不可能每次都及时出现。”

温婉秀美微挑,“那你是心疼花瓶还是心疼我?”

宋巍瞧着她白皙干净的侧脸,眼底有兴味涌上,“你跌倒可能不会受伤,花瓶跌倒,一套院子没了,觉得我该心疼谁?”

温婉沉默了会儿,“那看来,往后我还是当个花瓶的好。”

宋巍:“……”

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鸡毛掸子,没打算再继续清理,看向宋巍,“相公饿了吧?我去给你做饭。”

宋巍看了眼前一刻还伶牙俐齿转瞬间就变成贤妻的小丫头,觉得说不出的可爱,没急着让她走,长臂很轻易就圈住她的腰。

宋巍进来的急,书房门没关。

温婉面上飞了红霞,嗔他,“松开,一会儿让人瞧见了。”

宋巍没松,搭在她腰窝处的大掌轻轻摩挲。

无意识的动作,引得温婉轻颤连连。

她正酥麻难受,耳边听到男人的声音,“皇上今日传召,让我去长公主府送礼。听皇上那语气,长公主与他的关系似乎不太亲厚,你觉得我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要说些什么样的话才能让长公主欣然收下贺礼?”

“长公主?”温婉心生好奇。

“嗯,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那皇上交给你的这个任务不简单啊!”温婉分析道:“不知内情的情况下,很容易触到对方霉头,我觉得,相公还是找徐少爷打听打听,没准他会知道些什么。”

宋巍轻嗯一声,他也是这么打算的。

皇家水太深,光熹帝明面上是让他去送贺礼,谁知道背地里打的什么主意,一个不小心,自己就得变成这对兄妹斗法的牺牲品,得不偿失。

——

徐恕最近在忙着准备大婚,没料想宋巍会亲自找上门来。

他横了前来禀报的门房一眼,“怎么那么没眼力劲儿?亲家舅哥你也敢拦在外头?还不快去把人给我请进来!”

门房听言,快速去大门外点头哈腰地把宋巍请到前厅。

徐恕穿过游廊,看到宋巍,啧啧两声,“稀客啊!舅兄难得登门,是打算来监督监督大婚进程还是为了别的事儿?”

说着,跨进厅堂亲自给宋巍倒茶。

宋巍接过茶碗,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厅堂内的下人。

徐恕明白过来,挥手让众人退下。

“说吧,什么事儿这么严肃?”

徐恕挨着他旁边坐下,脊背往后靠,双手懒洋洋地搭在太师椅扶手上。

“想向你打听个人。”宋巍说:“昌平长公主。”

徐恕一愣,“打听她干嘛?”

宋巍如实道:“皇上让我去长公主府送生辰贺礼,我怕到时言行不当得罪了贵人。”

徐恕恍然,直接告诉他,“我爹以前是陆驸马手底下的大将,某回喝醉酒,我听他吐了几句。

陆驸马原先因为战功显赫被封为大将军侯,手握二十万兵权,后来不知为什么,皇上突然下旨,将在外养病三年多刚回京不久的昌平长公主赐给他。

咱大楚朝的规矩你也知道,尚了公主,驸马就没实权。

当时拿到赐婚圣旨,所有人都劝陆驸马去求皇上收回成命,只他本人一言不发,盯着赐婚圣旨看了很久,扔下一句‘皇命不可违’就把兵权交出去回家准备大婚了。

我爹还说,他一直以为陆驸马是因为对那位长得倾城绝色的公主动了心,所以甘愿为美人抛兵弃权,可是某回他无意中得见,陆驸马和长公主的关系并不如外头传言的那样恩爱,看样子,也仅仅是因为身不由己而简单维持着夫妻关系罢了。

至于长公主本人,她大概是因为身子骨不好,常年深居简出,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想,她和皇上之间的龃龉可能正是因为这桩亲事。”

宋巍听完,心中有了个模糊的大概。

徐恕突然疑惑,“你不是翰林官吗?给长公主送礼的事儿,怎么摊到你头上来了?”

宋巍没说光熹帝弄了六幅赝品让他去辩画,这种言辞,无疑是在打光熹帝的脸。

只道:“我手上有一幅晋朝柳先生的墨宝,这位大家的作品是长公主的心头好,皇上索性就把送礼的任务归到我头上了。”

“感觉有点儿坑。”徐恕嘀咕道:“长公主性子冷,连驸马都能被她拒之千里,你若是打着皇上的名号去送礼,碰壁的可能性很大,到时候完不成任务,你怎么交差?”

宋巍面上未见丝毫慌乱,浅啜一口茶,“只能随机应变。”

徐恕看着他,“那要不,我让人再去打探点小道消息?知道的越多,你到时候心里有底,也好见机行事。”

宋巍摇头,“皇家的事,知道的越多,麻烦越多,稍有不慎可能还会因此而丢命,有你刚才说的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宋巍回到家,宋婆子抱着进宝去了隔壁谢姑妈家串门,宋元宝也在,教谢家几个小子念书认字。

宋老爹正拿着花洒往花盆里浇水。

温婉坐在堂屋给进宝做小棉袄,有些困,正准备回屋躺会儿,就见宋巍进来。

温婉睡意减了大半,扔下手里的活儿,起身帮他把肩头的披风拿下来挂在门后,一边问他,“怎么样了?”

宋巍坐下来喝了口小媳妇儿递来的热茶,把徐恕告诉他的说了出来。

温婉听得频频皱眉,“那这么说,还真不是个好差事。”

她甚至有些怀疑皇上跟前的人是不是都提前知道任务艰巨,所以才会你推我我推你,最后让这桩苦差落到自家相公头上来。

宋巍不想让她跟着忧心,岔开话题,问:“进宝呢?”

“娘抱着去隔壁谢姑母家串门了。”

宋巍问:“他见不着你不会哭?”

温婉笑道:“进宝和他奶亲厚,不至于。再加上我坚持喂蛋羹米糊,他快断奶了,就不太粘我。”

宋巍想到什么,嗯一声,“也好。”

——

长公主生辰这天,公主府一片热闹。

换了以往,长公主是不屑大办的,今年不同,她和驸马重修于好,闺女生了个大胖小子不说,还恢复了嗓子能开口说话了。

对长公主而言,这是她过得最顺心最舒坦的一年。

人一旦没了烦心事,精神和兴致都会比以往高涨几个倍。

所以当陆驸马提出帮她多宴请几个宾客好好办一场的时候,长公主没有拒绝。

还不到正午,公主府门前已经停了好几辆华丽的马车。

宴请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夫人。

宋巍带着那幅画上门的时候,因为没有请柬,在门口就被护卫拦住。

宋巍没向护卫介绍自己的身份,只说:“听闻长公主对晋朝柳先生的作品颇有研究,在下手上有一幅画,疑似柳先生的真迹,想请长公主帮忙掌掌眼,不知能否通融一下?”

几名护卫面面相觑。

长公主喜好晋朝柳先生的作品在府上不是什么秘密,他们这些做护卫的都知道,只不过今日是长公主生辰,谁知道这人是来捣乱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正准备把人打发走,里面传来陆晏清的声音,“干嘛呢你们几个?”

护卫闻言,急忙让出条道来。

陆晏清背着手跨出门槛,一眼见到宋巍抱着个装画轴的盒子立在门外,眼底的鄙夷毫不掩饰,“我当是谁,驸马爷亲自出面去请都不肯来的人,今日竟然主动送上门?怎么着,在翰林院捞不到油水,后悔了?爷告诉你,过了那村,就没那店了。”

宋巍垂下眼睫,神色平静,“我今日来,是有事想请长公主帮忙。”

“长公主是你这种人能随便见的?”陆晏清打算借机劈头盖脸损他一顿,长公主突然在下人的簇拥下走出来,声音威严。

“晏清,不得无礼!”

------题外话------

好吧,真正见面其实是在下一章\/~

197、意料之外(2更)

突然听到亲娘的声音,陆晏清周身的气势弱下去大半,扭头看向长公主,声音显得有些忐忑,“娘……您怎么出来了?”

长公主看了陆晏清一眼,“今日乃本宫生辰,来者皆是客,你要想为公主府长脸,就该以礼待人,不得出言不逊。”

陆晏清嘴角往下撇了撇,却不敢拂他娘的意,心不甘情不愿地对宋巍道了声请。

宋巍好似没听到,视线定格在长公主那张熟悉的脸容上,久久没能挪开。

素来波澜不惊的他,此时面上的惊愕过分明显。

陆晏清看得火冒三丈,他娘的美貌别说在京城,在整个大楚朝都是出了名的,可也轮不着一个乡巴佬觊觎。

“再看,爷就把你那对眼珠子挖出来喂狗!”

陆晏清咬牙切齿的声音,很快让宋巍的思绪归位。

他收回目光,拱手行礼,“微臣翰林院编修宋巍,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完全没想到宋巍会突然找上门来,见到他的第一眼,神情有些复杂。

当下人多眼杂,长公主只当做不认识,出声问:“翰林官怎么会来本宫府上?”

宋巍缓缓道:“微臣听闻长公主喜好晋朝柳先生的墨宝,刚巧微臣手上有一幅,只是难辨真伪,想请长公主帮忙掌掌眼。”

长公主笑看着他,“那你为何偏偏选在今日来?”

“微臣还听闻,长公主常年深居简出,若是平日里无事前来,没准会扰到您的清静,所以赶在今日长公主的生辰宴。”

长公主勾了下唇,“是皇帝让你来的吧?”

宋巍:“……”

他或许太过低估这位公主的头脑了。

其实不是长公主生了火眼金睛,而是她太过了解宋巍。

他的性子一向沉稳,如今又是官场新人,做人做事必定会万分谨慎,每走一步都得踩稳。

若非有命在身,他怎么可能贸然刚巧在自己生辰这天来公主府请她鉴画?

还没进大门就被正主直接戳穿,宋巍也不觉得窘,神情仍旧坦荡,如实道:“虽是皇上派遣,但此画却是微臣得手多年的藏品。”

他没说“还望长公主笑纳”之类的话,只是在陈述事实。

原以为会被拒绝,没成想长公主突然轻笑一声,“本宫信你。”

陆晏清纳闷地看向长公主,“娘?”

长公主直接吩咐他,“晏清,单独把宋大人请到茶轩,我随后就来。”

得知宋巍是带着光熹帝的皇命来的,陆晏清再不敢造次,领着宋巍去了茶轩。

期间陆晏清嘀咕了几句什么,宋巍都没听进耳朵里,他一直在回想先前在大门外见到的那一幕。

哪怕时隔多年,他也觉得自己没可能认错。

长公主的容貌,和陆婶婶一模一样。

只不过长公主的气质偏清冷,不像陆婶婶那样平易近人。

是巧合,还是说,她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宋巍正冥思苦想,听到太监扯着嗓子喊长公主到的声音。

宋巍忙起身立在一旁,垂首躬身。

长公主走进茶轩,让陆晏清领着下人退开,以优雅的姿态缓缓落座。

拎起茶壶,往茶盏里注了汤色清亮的茶水,尔后看向对面低垂着眼眸的宋巍,唇边浅浅弯起一抹弧度,“皇帝除了让你带画,就没说别的?”

宋巍颔首,“皇上只是吩咐微臣来给长公主送幅画作为生辰礼。”

“哦?那要是本宫不收,你当如何?”

宋巍平静道:“这礼是皇上的心意,收不收是长公主的权利,微臣只是个跑腿的,无权干预长公主的选择。”

长公主饮茶的动作稍稍一顿,搁下茶盏,突然叹气,“算算也有十五六个年头没见了,三郎这性子,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轻描淡写一句话,让宋巍俊朗的面容出现了僵硬的痕迹。

当年亲眼得见那么多腰佩长剑的护卫将陆婶婶带走,他就猜想她的身份必定不一般,后来温顺无意中挖出来的那些首饰也越发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只是,宋巍猜测过很多种可能,却唯独没猜到,陆婶婶竟然会是太后之女,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更意想不到,她会是陆晏清的生母。

突如其来的真相,让宋巍从前的某些认知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尤其是对于陆晏清的身份,他心里生出微妙的抵触来。

宋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之所以抵触陆晏清,是在为婉婉鸣不平。

茶轩附近的下人都被撤走,屋内又没人说话,气氛诡异的安静。

过了会儿,长公主先开口,“三郎不必拘束,过来坐下说话。”

宋巍没动,“长公主身份尊贵,微臣还是站着回话。”

一声“长公主”,无形中拉开了距离。

长公主眼底有落寞划过,“我竟有些怀念你当年管我叫声‘婶婶’了。”

说着,抬眼去瞧宋巍,见他面上神情变化不大,又收回目光,“这些年,你帮我把婉婉照顾得很好,欠了你十多年的一句谢,今日补上。”

“婉婉如今是我妻,照顾她理所应当,长公主不必对微臣言谢。”

“你这小子。”长公主失笑,语气里净是无奈,“都把我闺女照顾到你们家去了,见了我,还左一个‘长公主’,右一个‘长公主’的,再喊错,我可不认你这女婿。”

宋巍默了默,改口,一声“岳母”喊得平缓无绪。

这人大概天生就是这样的性子。

长公主也不逼他带着感情再喊一声,招手让他过来坐。

宋巍走到桌前,缓缓落座。

长公主亲自给他倒茶,嘴里忍不住问:“婉婉最近如何?”

宋巍听着,想到长公主怕是一直在暗中观察婉婉的状况,所以才会问得这么自然而然。

“挺好的,恢复嗓子以后,性情比以往开朗了。”

听到他亲口说好,长公主心里觉得舒坦,“一会儿我让人备些补品,你带回去给她,只说是你自己买的,别跟她提起我。”

怕宋巍误会自己狠心不认女儿,长公主又多解释了句,“当年的事牵扯太深,并非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关于背后的真相,我希望婉婉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只要她能安好,我宁愿在她心里已经死了。”

宋巍记起去年年尾温父带着周氏和温顺去宋家送年礼的时候曾经单独跟他说过,假如有一天在京城不慎碰到了婉婉生母,不要让婉婉知道她的存在,有的真相,怕婉婉承受不住。

当下听到长公主也这么说,宋巍思忖片刻,还是把心中疑惑问出来,“婉婉她是否并非温二叔亲生?”

长公主没打算瞒他,“婉婉的生父,便是我如今的丈夫,驸马爷陆行舟。”

听到这个答案,宋巍多少觉得意外。

可细细想来,又在情理之中。

陆婶婶性子那么坚毅的人,怎么可能一转头重新嫁个陌生男人?

只不过岳父突然换了人,又是一早因为陆晏清而跟他打过照面的驸马爷,短时间内,宋巍不太能转换过来。

长公主也看出了他的犹豫,“我听驸马说你们很早就见过,可能一时之间你不适应,没关系的,我们原就没指望能认回婉婉,你的岳父,还是你温二叔,这一点不会变。”

门外又接茬来了不少贵妇人,长公主要忙着招待客人,来不及谈别的,只看了眼桌上的长盒,对宋巍道:“这幅画我收下了,你大可以安心回去交差。”

从茶轩出来,有公主府的下人领路,准备送他出府。

到前院的时候,宋巍不可避免地碰上了陆行舟。

像是意外宋巍的到来,陆行舟有些失神。

“宋巍?你怎么突然来公主府了?”

陆行舟说着,仔细观察他面上的情绪,想判断宋巍有没有跟长公主碰了面。

宋巍行了一礼,如实道:“微臣奉命来给长公主送礼。”

陆行舟眯了眯眼,“皇上让你来的?”

“正是。”

“那这么说,你已经见过长公主?”

“微臣刚从茶轩出来。”

陆行舟深吸口气,看来阿音已经跟他说了什么。

不等对方开口,宋巍先行提出告辞,“微臣还得回去复命,驸马爷若是没什么事,微臣便不多留了。”

想着该交代的,阿音应该都有交代,陆行舟就没再多说什么,吩咐人送宋巍出府。

宋巍第一时间入宫复命。

光熹帝得知长公主已经收了画,心下意外。

要知道,往年不管是谁去送,他那个妹妹总会毫不留情地直接给退回来,像今年这样坦然收下的,还是头一次。

哪怕收下一幅画并不代表什么,光熹帝也觉得欣慰。

他看向宋巍,“这次你立了大功,朕给你升官如何?”

宋巍摇头,“微臣刚入翰林没多久,并未做出任何政绩,皇上这时候给微臣升官,其实是给微臣树敌,如果皇上非要给赏,不如全了微臣一个心愿。”

“哦?什么心愿?”

宋巍抬眸,看向光熹帝,“微臣想向皇上讨个入鸿文馆的名额。”

“就这么简单?”

“微臣目前所求,只此一桩。”

“行,朕准了。”

不要升官发财要名额?不愧是他看中的人,有骨气!

198、挑事(3更)

除了给宋巍一个入鸿文馆的名额,光熹帝还让人给他配了马车。

宋巍出宫的时候,有长公主府的人在皇城门口等他。

对方是个小公公,见着人,把长公主特地准备的补品递给他,“长公主说了,宋大人先前走的急,忘了带东西,让奴才给您补上。”

顿了下,又道:“长公主还让宋大人别忘了答应过她的事儿。”

宋巍颔首,“多谢公公专程跑一趟,还请转告长公主,答应过的事,宋某不会食言。”

小公公满意地点点头。

宋巍回到家,正巧宋芳刚进门,她转头就见院门外停放着一辆崭新气派的马车,原本还以为是他三哥去公主府送礼,那头安排人送他回来,谁料那车夫一开口就管宋巍叫“老爷”,还问他马车卸下以后马儿怎么安置。

宋芳傻眼了,站在原地没动弹。

宋巍把长公主送的礼物拿下来,大大小小的礼盒,加起来能有十多个。

见宋芳傻站在院里,把东西交给她。

宋芳勉强回拢思绪,双眼仍旧怔怔地看向外头那辆马车,呢喃着问:“三哥,那是你的马车?”

宋巍颔首,“帮皇上办了件事,他让人给置办的。”

“那这些东西……”

宋芳低头看向手里大大小小的盒子。

“也是皇上赏赐的。”

“那这么说,往后咱们家就有自己的马车了?”宋芳一张小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高兴。

虽然自己在将军府当惯了少奶奶,衣食住行都有人伺候,但那毕竟都不是属于自己的,说起来没多少感触。

如今见三哥凭着自己的本事挣到第一辆马车,她心里很快滋生出与有荣焉的自豪感来。

宋巍见她满心欢喜,薄唇扬了扬,“把东西搬回屋里,去收拾一间马厩出来。”

“得嘞!”宋芳抱紧手里的盒子,抬步跨进堂屋。

温婉见状,问她哪来的,宋芳故作神秘,“你猜?”

温婉想了想,说:“相公今日替皇上去长公主府办事儿,想来是事情办成了,皇上给的赏赐。”

宋芳有些错愕,“小嫂嫂你连这个都能知道?”

温婉但笑不语。

“还真是皇上赏赐的。”宋芳一边说,一边把礼盒放到桌上,又伸手指了指外头,“不仅如此,皇上还赏赐了三哥一辆马车呢,怎么瞅怎么气派,小嫂嫂要不要出去瞧瞧?”

温婉听言,目光不由自主地朝着门口望去。

宋巍已经缓步走进来,男人挺拔的身躯逆着外头的太阳,有一种微光中的朦胧感。

走近了,温婉瞧着他看向自己时那浅淡得宜的笑容,心中隐约有情潮翻涌。

宋芳大概也感觉到了三哥三嫂的“眉来眼去”,很自觉地默默退出去收拾马厩。

宋婆子抱着进宝从隔壁谢姑妈家回来,老远就见自家门前停放着一辆马车,瞅着车夫那样,似乎是要把车厢给卸下来。

宋婆子眼皮一跳,上前几步问:“大兄弟,你是不是走错地儿了?”

车夫刚来,不知道对方是宋家老太太,只老实道:“宋大人先前还吩咐我就在这儿把马车给卸了,准没错儿的。”

在宋婆子一脸目瞪口呆的状态下,车夫已经熟练地解开马儿身上的绳索,问刚出来的宋芳怎么安置。

宋芳一见她娘那反应就知道傻眼了,笑着上前解释,“三哥说了,这马车是皇上亲自让人给他配的,往后车夫也归咱们家。”

宋婆子感觉像做梦,“亲娘诶,皇上赏的?”

“那是。”宋芳满脸自豪,“娘,三哥厉害吧?这才入官场多久就得了皇上青睐,往后咱们要去远点儿的地方都不用再花钱雇车了,自家就有,想去哪去哪。”

“好是好。”宋婆子忧心道:“可你三哥才入官场多久,怎么就能接触到皇上了,我是担心他走歪路子。”

“哎哟喂,您这心操的,三哥那雷劈在身上都不弯腰的性子,他能走啥歪路?”

“倒也是。”宋婆子也觉得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

三郎要真是个心眼子多爱钻营的,小时候就不会一根筋地去收藏那些老东西,被打被骂也不油腔滑调地为自己辩解。

——

宋巍离开后,长公主府的热闹还在继续。

作为长嫂,苏仪理所当然地陪着丈夫陆平舟出现在生辰宴上。

陆平舟打小体弱,近些年身子骨越发的不好,常年待在屋里不见阳光,肌肤呈现不正常的病态白,手边常备帕子,以便咳嗽时捂嘴用。

这对夫妻会露面,长公主并不觉得意外,亲自迎上来。

苏仪显然是出门前精心修饰过,打扮得媚态风流,哪怕只是扶着陆平舟进来,那一举一动间仍是透着说不出的勾人风韵。

当下往长公主跟前一站,带过来一阵袅袅香风。

长公主平日里喜欢素净淡雅,哪怕碰上生辰宴,衣着首饰也不算过分华丽,闻到这股味儿,她不着痕迹地皱皱眉头。

苏仪就恨赵寻音这点,明明是只破鞋,偏偏还要装清高迷惑陆行舟。

看着长公主,苏仪面上似笑非笑,“弟妹一向不喜欢热闹,今年却破了例大办生辰宴,是有什么喜事儿吗?”

长公主回望着她,神情没多少起伏,“皇室公主的生辰宴,历来都是大办的,本宫往年不办,那是我低调,今年大办,乃理所应当,无所谓喜事不喜事,大办与否,全凭我高兴。”

苏仪脸容僵了僵。

陆平舟目光落在自己胳膊上。

那里,苏仪搀扶着他的手指明显在慢慢收紧。

不着痕迹地挪回视线,陆平舟很自然地推开苏仪,看向长公主,“二弟在哪,我好久没出来,想找他叙叙旧。”

“驸马在暖阁那边。”长公主说着,让人带陆平舟过去。

苏仪听说要去见陆行舟,很快追上陆平舟的步伐,再次主动搀扶着他,缓缓朝暖阁走去。

跟随长公主多年的嬷嬷见状,皱了皱眉,“公主就这么让他们俩去见驸马爷,就不怕……”

长公主淡笑,“苏仪要真有那本事抢走驸马,十九年前便不会输得一败涂地变成陆家长媳。”

——

陆行舟在暖阁接待几位好友,听下人禀报说大爷大奶奶来了。

他没有让直接把人请进来,自己起身走了出去。

一眼瞧见苏仪搀扶着陆平舟站在不远处,他抬步上前,“大哥既然身子骨不好,怎么不在家好好将养着,如今天冷,你出来受了风,岂不是更严重?”

陆平舟捏着帕子凑到唇边咳嗽了一声,气息微喘,“求医问药都不好使,我这副身子骨也就这样了,成天闷在家里不是个事儿,出来透透气挺好。”

陆行舟道:“暖阁里人多喧闹,我重新安排一间房,让大哥进去歇歇。”

陆平舟点了下头,“劳烦二弟了。”

陆行舟很快亲自去安排。

苏仪见状,缓缓松开陆平舟的胳膊,借口说内急要如厕,看似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实则等脱离了陆平舟的视线范围,马上去追陆行舟的脚步。

“舟哥哥!”

听到身后传来的呼唤声,陆行舟没有停下脚步,继续朝前走。

苏仪见他不搭理自己,特地拔高音调,“关于长公主的秘密,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陆行舟怕她大声叫唤引来更多的人。

今日是阿音的生辰宴,一旦闹出什么变故,势必会让阿音名声尽毁。

不得已,陆行舟顿住步伐,转过头。

苏仪满意地勾勾唇,加快速度走到他跟前。

“大嫂有事?”

陆行舟后退一步,保持着跟她之间的距离。

“没事就不能找你聊聊天?”苏仪笑问,眼角眉梢溢出媚惑。

“大嫂若是忘了陆家长媳的身份,我不介意提醒提醒你。”

苏仪唇边笑意更浓,“她赵寻音都能背着你跟别的男人好上,你为什么非得对她一人死心眼儿?”

闻言,陆行舟眼皮一跳。

199、小心苏家人(1更)

苏仪一看陆行舟的反应,猜到对方不知情,笑容添了几分把控主导权的得意。

但很快,她压下所有情绪,再抬眼时满脸惆怅,眼中小心翼翼,问他,“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你不高兴了?”

陆行舟拧眉。

苏仪前面那句话,听起来像是已经用手段查到了阿音当年的事,可后面这一句,更像是在不确定‘真相’是否属实的情况下来试探他的反应。

陆行舟前些年是领过兵打过仗,却并非空有一身蛮力的糙汉子,如何能听不出苏仪给自己挖了个陷阱?

恍神不过片刻,陆行舟直面苏仪,眼眸里是一望无涯的深邃,说话的腔调听不出喜怒,“皇上刚派人来送了一幅长公主喜欢的晋朝柳先生墨宝作为生辰贺礼,跑腿的那位翰林官前脚才出门,大嫂若是不介意,我把人给你追回来,有什么话,你跟他说,让他代为转告皇上。”

陆行舟的反应,完全在苏仪的意料之外。

她的确是有私底下去调查过赵寻音那三年间的下落,只可惜每次查到关键处就没了线索,这次得了个重大消息,说赵寻音在宁州有个老相好,只不过一时半会儿,她还没查出来到底是谁。

所以想借机试探一下驸马的反应。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陆行舟不为所动也就算了,竟然还拿皇上来威胁她?

圈子里谁不知道,性子冷傲的昌平长公主不待见亲皇兄光熹帝。

赵寻音更是自打大婚以来就深居简出,几乎不入宫。

十多年了,光熹帝每次送来的生辰礼都会被原封不动地退回。

唯独今年,赵寻音收下了那幅画,就足以说明这对兄妹的关系有所缓和。

如果她在这个时候造赵寻音的谣,光熹帝势必不会放过她。

“都怨我,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一股脑往外倒。”苏仪神情委屈,语气自责,“我只是想到她竟然……觉得对舟哥哥不公平罢了。”

这模棱两可的话,听得人耳朵不舒服。

陆行舟还未发话,身后传来一把中气不足的声音,“下人说你可能没找到茅厕迷了路,原来是问路问到这儿来了?”

苏仪心口一窒,回头见陆平舟站在不远处。

迎着风口,他咳得更厉害,肌肤也越发显得苍白,有一种随时都能倒下去的虚弱感。

对这个丈夫,苏仪内心深处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惧怕。

陆平舟笑起来的时候很温柔,可如果他看着你,那双眼睛就会让你不由自主地想到毒蛇,洞穿一切的阴冷,让人窒息。

“相公。”苏仪故作轻松地迎上来,问他,“你怎么来了?”

陆平舟略显苍白的唇勾了勾,眼底看不出多少笑意,“我若是不来,你打算迷路多久才回去?”

苏仪低下头,眼眶微红,“听闻公主府上的医官能耐大,我就想着跟二弟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人给请过去为相公把把脉,说不定能有转机。”

陆平舟湛黑的视线在她身上停了停。

苏仪摆出一副眼泪将落不落的伤心样子,“上次大夫断言相公可能不剩多少时日……妾身、妾身心里害怕。”

陆平舟似轻笑了一声,“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若真到了那天,你只管铺排好丧仪就是了,怕什么?”

苏仪脊背僵住,抬眼去看陆平舟的时候,对方已经转过身,只留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传回来。

四十几岁,他的身量原本比陆行舟还要高挑,只不过因为病痛的折磨,咳嗽的时候微一弯腰,便显得有些佝偻,瘦骨嶙峋的背,让人丝毫不怀疑只要一阵大点儿的风,他就能倒下去长睡不起。

苏仪看着陆平舟越走越远的背影,先前面上的委屈可怜和担忧全不见。

……

陆行舟安排好清静的房间,让人添置了火盆,打算把大哥接过去歇歇。

找到人的时候,陆平舟表示自己不舒服,想先行回府,走前提醒陆行舟,小心苏家人。

——

宋巍带回来的补品里面,有几盒名贵阿胶,温婉没吃过,不知道怎么弄。

宋芳在将军府待习惯了,对这东西并不陌生,她很快去买了乌鸡回来一块儿炖上。

拆开其他的盒子,发现里面全是对女人有益的补品。

宋芳望向自家三哥,“皇上为什么会赏赐你这个?”

宋巍应付自如,“原本还有别的,我请他换了,不喜欢吗?”

“喜欢,好东西哪有不喜欢的?”

瞅瞅那金丝燕窝和蜂王浆,阿胶还是顶尖儿的贡品,雪蛤和花胶也不少。

不愧是御赐,这些东西的档次可比将军府高多了。

温婉从来没接触过这么高端的补品,只是听小姑子说全是顶顶好的,她就觉得欣慰,看来相公事儿办得不错。

宋巍回房换了件衣袍,再回来时温婉逮着空问他是怎么说服长公主收下那幅画的。

宋巍瞧着仰头看向自己的小媳妇儿,她这张脸,在脑海里慢慢与公主府那位的脸容重叠。

“相公?”温婉见他走神,伸手晃了晃,笑问:“想什么呢?”

宋巍回答她上一个问题,“往年皇上送的礼不对,今年走对路子了,长公主无法抗拒柳先生的墨宝,所以收下。”

“这么看来,还是相公那幅画起了作用?”

“可以这么说。”

“难怪皇上要赏赐你。”温婉显得很兴奋。

宋巍见她这样,心情莫名跟着愉悦起来,“婉婉想不想去鸿文馆?”

“我都已经是娃他娘了,还怎么去?再说,我们家也没有名额呀!”

“只要婉婉想去,名额不是问题。”宋巍说着,看了眼外面在软垫上爬来爬去的小家伙,“等进宝断了奶,我便送你进去。”

温婉脑子一转,很快想到什么,“难不成,这个名额是你请求皇上赏赐的?”

宋巍笑,算是默认。

“那有没有给元宝也求一个?”

温婉觉得,自己去不去鸿文馆都还是其次,元宝的学业可不能耽搁。

“他暂时不能去国子监,起码,也得等陆晏清从那地方出来。”

温婉听明白了,相公是不想元宝重蹈覆辙,一进国子监就被陆晏清盯上。

与其正面杠,不如自己退一步。

元宝还小,晚两年进国子监也没什么不好。

——

谢姑妈听说宋家得了辆御赐的马车,特地带着儿媳过来看,坐在堂屋里一个劲地夸三郎有出息。

温婉在厨屋里看着阿胶炖鸡,见门口有人影晃动,没多会儿,杨氏挑帘进来。

“弟妹有什么事吗?”

温婉笑看着她。

她比杨氏小上好多岁,一开始管杨氏叫“弟妹”的时候十分别扭,后来喊习惯了,也就觉得没什么。

杨氏勉强扯了扯嘴角,在小凳子上坐下。

温婉指了指锅里,“阿胶炖鸡,小姑子说是补品,一会儿好了,你们都尝尝。”

杨氏的心思显然不在炖鸡上,坐下没多久,忽然来了句,“有时候想想,我是真羡慕三表嫂。”

温婉揭开锅盖,正探着身子闻鸡肉味儿,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觉得意外,把锅盖盖回去,望向杨氏,“怎么突然这样讲?”

杨氏如实道:“相公最近几天衙门忙,抽不开空,昨儿个让我出去帮他买点东西,可我因为不认字,买错了。”

温婉问她,“谢正骂你了?”

“没。”杨氏摇头,神情愈显惆怅,“就是因为他什么都不说,我才觉得难受。”

“没骂你,那不挺好的吗?说明他没怪你买错东西。”

杨氏叹了口气,说小表嫂不懂,谢正那个人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如今什么都不说了,有事儿净往心里搁,她琢磨不出来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他不高兴。

温婉挨着杨氏身边坐下,“你要觉得好奇的话,我让三郎帮你问问,男人与男人之间的谈话,很多时候比我们女人方便。”

杨氏一个劲摇头,“不不不,要让他知道我找上三表哥打探他的心思,他没准会跟我撕破脸。”

温婉拍拍杨氏的手背,“弟妹就宽心吧,我家三郎不是那么没脑子的人,他能直接问吗?反正过几天你再来一趟,我跟你说就是了。”

杨氏忽然湿了眼眶,“表嫂觉得,有没有可能是他嫌弃我?”

“不能够。”温婉劝她,“谢正是个重情义的人,你为他生了俩小子,前些年又没少为家里操劳,他能有今天,弟妹占了一半的功劳。以他的性子,只会感念你的恩,怎么可能嫌弃你?你别胡思乱想,一想多,没有的事儿都变成事儿了。”

杨氏也想控制一下不去想东想西,可一对比身旁这位比自己小上好几岁的表嫂,又觉得心灰意冷。

表嫂年轻貌美,气质还出众,哪怕生了个崽儿,身材也不见走样,那模样看起来就跟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没什么两样。

三表哥疼她宠她是应当。

可换在自己身上……

杨氏不用照镜子,都能想象得到自己和表嫂坐一块儿看起来不像妯娌,像母女。

想到这儿,杨氏没忍住,落下泪来。

200、我就随便那么一娶(2更)

温婉又是好一番哄,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把杨氏的眼泪给劝停。

谢姑妈从宋婆子手里要了进宝来抱,这会儿正在院子里晃悠,见大儿媳红肿着眼从宋家厨屋里出来,忙问咋了。

杨氏笑撑着笑说没事儿,先前帮着表嫂添柴火被烟熏到。

谢姑妈没多想。

这个大儿媳一直都是他们家的贤惠典范,多少年来费心费力操持家务,虽然不如老二媳妇那样会钻营,可她心眼儿厚实,为人处世也地道。

哪怕老二媳妇会赚钱,相比较下来,谢姑妈还是更喜欢老大媳妇这种敦厚踏实的媳妇,以前在乡下要有个啥事儿,直接交给杨氏,她这当婆婆的从来不用担心办不妥。

在谢姑妈的印象中,杨氏素来孝敬公婆,和老大谢正之间的关系也和睦,过门这么多年没见小两口红过脸。

所以杨氏随便编个借口,谢姑妈压根儿也不会朝着两口子的关系出现问题那方面去想。

——

今儿这锅炖鸡分量足,熟了以后,温婉让宋芳去隔壁把谢姑父、谢涛、谢涛媳妇儿和几个小的全叫过来在这边吃晚饭,说头一次炖阿胶这玩意儿,让大家尝个新鲜。

饭桌上,谢涛媳妇儿发现了杨氏的不对劲,只不过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没好怎么说。

饭后借口回去收拾摊位上要用的东西,拽着杨氏早早走人。

回了自己家,趁着公婆相公和大伯子都不在,谢涛媳妇儿才开口问:“大嫂这是咋了,谁欺负你了?”

杨氏摇头说没有,弟妹想多了。

谢涛媳妇儿不信,“咱俩都多少年的妯娌了,你瞒得过婆婆,能瞒住我?”

杨氏不乐意说。

心里再不痛快,那也是自己和相公之间的私事儿,说出来只会惹人笑话。

谢涛媳妇儿转了转眼珠子,“我见大伯这几日进出都没个笑脸,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

“别瞎说!”杨氏道:“我跟他啥时候吵过?”

谢涛媳妇儿本来就带了点八卦的好奇心,这会儿见杨氏不开口,她很快歇了心思,“得,你不乐意说,我还不乐意问呢,搬家去了。”

在小院里稳定下来以后,谢涛两口子闲着没事,见天儿出去转悠,已经寻摸了一处地段不错的摊位,就在菜市上,准备干回老本行,继续做鱼虾生意。

虽说来京城是沾了大伯谢正的光,可凭着大伯目前的官阶,那微薄的俸禄还不足以养活全家人。

谢涛媳妇儿是那种一天没进项就会心慌的性子,她可不想全家人把嘴搭到大伯家锅边上,过着吃了上顿操心下顿的日子,前些天没少催促谢涛出去转。

上京之前婆婆就说了,这么些年,他们二房往大伯身上出的钱和力都不少,如今大伯出息了,是时候补偿二房,多的没有,上京以后拿出三百两银子的本钱给他们两口子自己捣鼓。

这些钱,还都是在老家时做鱼虾生意攒起来的。

三百两,可不是笔小数目。

再来十年,他们二房也没可能往大伯身上烧这么多钱。

谢涛媳妇儿回想了一下,这大概是自己嫁到谢家那么多年,唯一的一次觉得婆婆还挺讲道理,挺大方,挺会做人。

想着铺面太贵,小两口就先租个摊子,把生意做起来再说。

谢涛媳妇儿一心只想着赚钱让自己过好日子。

杨氏不同,她一颗心全扑在丈夫谢正和两个娃身上。

以前在家,杨氏觉得自己挺能干,田里屋里的活儿,样样都是她拿手的,总能做得比谁都利落。

到了京城,不用再下田,活儿自然就少,闲下来见相公在忙,想帮他做点啥消磨消磨时间,结果除了洗衣做饭,没一件事是她能办好的。

杨氏越往这方面想,就越觉得自己没用。

——

晚上吹了灯躺床上,温婉跟宋巍说了白天杨氏的担忧,让他找个机会打探一下谢正的口风。

温婉说:“弟妹嫁过来的时候青葱水嫩,也是好花一朵,只不过谢家没那条件娇养她,生了两个孩子,又成天忙里忙外的,操劳了那么多年,还能年轻好看到哪儿去,谢正要因为这个嫌弃她,那就真的太让人失望了。”

说着,温婉抬头去看把自己抱满怀的男人,“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啃嫩草?”

宋巍轻笑,温情的目光凝视着她,“忘了你这棵嫩草当年是怎么嫁到宋家的?”

言外之意,不是他老牛啃嫩草,是嫩草主动送上门来的。

温婉听他提及当年的事,忍不住心虚又脸热,“我、我当时就随便那么一说……”

他低低的笑声愈发明显,“我也就随便那么一娶。”

“……”

温婉窘到无地自容,不理他了,把自己缩进被子里,凉凉的手背贴在两边面颊上,想尽快把温度给降下去。

男人紧实的胸膛贴上她的后背,下巴搁在她肩头,像是猜到小媳妇儿心中无厘头的担忧,说话的腔调透着难言的低柔,“你如今才十九岁,等你三十岁,我已经四十二了,不管往后推多少年,相对于我而言,你都是棵嫩草。”

这话说的,让温婉一个都当娘的人了还觉得羞涩。

——

隔天宋巍和谢正一块去的翰林院。

这边院子距离衙门近,两人就没坐马车,直接步行。

宋巍先开的口,“最近见你状态不大好,有心事?”

谢正冲他一笑,“已经过了殿试,不用再担心考不中,我还能有什么心事?”

宋巍嗯一声,“徐家就快来过礼了,到时候少不得要好好张罗一番,弟妹若是方便的话,我想请她过来帮帮忙。”

谢正没有直接回答宋巍,反而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听闻三表哥为表嫂求了一个入鸿文馆的名额?”

宋巍默认。

谢正又问:“三表嫂能把字给认全,全是你当年一个一个教的?”

宋巍摇头,“倒不全是,来宋家之前,她自己有偷偷学。”

“偷学?”

“对,她会去村学偷听。”

谢正呢喃一声,“难怪……”

“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

谢正垂下眼睫,想到杨氏。

当初在省城被宋巍一提醒,回家以后他有教杨氏学认字,只不过杨氏笨拙,他头天教,她隔天就忘。

谢正没有宋巍那样的耐性,教上几天杨氏还是一个字都记不住,他索性借口要温书上京赶考,没再提过这事儿。

那天让杨氏出去帮他买点东西,杨氏因为不认字,闹了乌龙给买错。

谢正没有当场发作,更没说她半句不是,可心里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他不知道这事儿该怪谁。

是她当初不用心学?还是他没用心教?

宋巍从他的言辞间嗅出了点苗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唇边溢出一抹宠溺:“婉婉学认字的时候很笨的,她在村学偷听了两三年,只认得几个字,后来我教她写,同一个字,她每写一次就能变成不同的形状,磨了好几年的工夫,才算是把字给认全。到了如今,她也仅仅是认得字而已,要说像别人那样吟诗作赋长篇大论,她还没学会。”

谢正满心震惊。

一个哑巴,为了学认字,两三年如一日地坚持去偷听,可她只能默记,不会写,到头来只学会几个字,然而小姑娘仍旧乐在其中。

这份心性儿,别说杨氏,就连他自己都有不起。

——

宋巍一席话,让谢正醍醐灌顶,晚上下衙回家,他没再一个人待书房,瞅着杨氏得空就拉她进去教。

杨氏前些天因为不识字买错东西的事儿心里有了疙瘩,这回相公拿出耐性来教,她没敢分心,卯足了劲儿地学,尽管还是笨拙,谢正却不像之前在老家那会儿恼她,一遍不会就再教一遍,两遍不会来第三遍。

——

徐家来下聘以后,婚期定在腊月。

日子很赶,但好在绣坊那边已经把宋芳的嫁衣给绣好,至于她自己手上的任务,也差不多快完成了。

徐家是将军府,来的聘礼又多又贵重,全在箱笼里装着,一间耳房都堆不下,温婉又给开了另一间。

谢涛媳妇儿看得直咂舌,“乖乖,这么多聘礼,要搁咱乡下,都能娶百十来个媳妇儿了。”

装首饰的箱子里,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金银首饰,看得人眼花缭乱。

宋婆子有点犯愁,问宋巍:“人家来这么多聘礼,咱们嫁妆怎么去才好?”

宋巍道:“那些聘礼,娘看着返,我再给她置办些田产,备上压箱银就差不多了。”

宋芳是高嫁,宋婆子可不想自家闺女将来因为这个在婆家受气,直接大手一挥,“女婿家来的聘礼,我们一件儿不要,全给她作嫁妆返回去。”

201、没心没肺的新娘子(3更)

元宝生在十一年前的冬月,他爹娘是次年二月送宋巍去县城参加考试回来出的意外。

当时元宝刚出百日,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奶娃娃。

记事以后,他只认着宋巍是自己亲爹,亲娘因为难产早亡。

村里不是没人说过些闲言碎语,只不过总的来说,乡下人的骨子里还是淳朴,一想到这娃才三个多月就没了爹娘,谁能忍心当他面捅破那层真相?

久而久之,大家都默认了宋元宝是宋巍的亲生儿子。

一直以来,元宝因着亲娘的“难产而亡”,都不太爱过生辰,甚至有些避讳。

大概是今年亲爹高中探花郎,后娘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弟弟,驱散了他内心深处的阴霾。

接近生辰的时候,元宝竟然主动提出要办。

难得他有兴致,宋巍邀了几个同僚,又给将军府去了请帖。

于是徐恕在宋元宝的生辰宴上正式见到了岳父岳母,此时距离婚期还有一个月。

之前过礼的时候全是媒人替的,他一次都没来过。

宋巍给他递请帖,也有让他来见见岳父岳母的意思。

徐恕不傻,一眼看穿宋巍的意图。

想到要正式见宋家长辈,向来吊儿郎当没个正行的将军府少爷心慌慌。

礼物准备了不少,胆子却比平时小。

来的这天,穿戴也中规中矩,进门就给宋婆子和宋老爹行了个礼,“岳父”“岳母”喊得亲热。

宋婆子仔细瞅着这个未来女婿,只觉得模样周正,通身气派不凡,问他,“先前过礼的时候听喜媒说你病了,身子骨好点儿没?”

徐恕乖巧点头,“多谢岳母大人关心,小婿已经好全了。”

他正经起来的时候,俨然就是京城一贵公子,从模样到言行举止,让人挑不出半点瑕疵。

宋婆子心下满意,让他坐。

徐恕直接坐到宋巍旁边。

宋元宝冲他吐舌,小声说:“徐叔叔今天一点儿也不像你自己。”

徐恕“嘘”一声,朝他做了个噤声手势,“新姑爷见丈母娘,哥们儿这是头一遭,你给我留点儿面子,下回带你去吃刚出锅的花雕蒸蟹。”

宋元宝吸溜一下口水,“我明天就想吃。”

徐恕看了眼宋巍,见对方面上没什么情绪,他只好应下,“成,只要过了今天这关,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

宋巍的同僚有带了女眷来,被温婉招呼去后院了,没跟男人们同席。

宋芳也在。

谁见了她都笑着说声恭喜,饶是小姑娘心性再开,也不由脸热。

有妇人道:“常威将军是独子,后院曾有一位姨娘,听说还因为身子骨弱养到南方去了,将军府只徐少爷一个儿子,宋姑娘好福气,能嫁到后宅这么清静的人家,旁人真是羡慕不来。”

知道她们说话避重就轻,特地避开徐恕在外不太好的名声,温婉笑道:“后宅清不清静倒是其次,主要还得夫婿品行好。”

当嫂子的都这么说了,几位妇人总不能直接在人家里唱反调,忙附和点头应是,又强行扒拉出徐恕的好来。

宋芳才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她就知道一点,自己性子躁,在徐恕跟前耍脾气的时候不少,他虽然没忍,但也不会真因为这个就生气。他那个人,有点儿‘没心没肺’,刚吵过嘴,一回头就能好言好语地哄你,从来不记仇。

这要换了别的男人,宋芳都不敢想对方会是什么反应。

——

元宝生辰宴过后,宋芳每天除了做绣活,就是帮温婉带带孩子,天气冷,她也懒得出去。

大婚这日,天上飘着鹅毛雪花。

接亲队伍黄昏才到,宋芳一大早就被她娘从暖和的被窝里拎出来。

宋芳正迷糊,耳边听到宋婆子唠叨个不停,“别人家的新嫁娘,头天晚上就兴奋得睡不着觉,你可倒好,没属猪也能吃能睡,这亲还想不想成了?”

宋芳揉揉眼睛,“哎呀娘,迎亲的人黄昏才到,早着呢,我困死了,再让我睡会儿。”

说着又想折回去倒头睡。

“嘿!你这丫头成心气我是吧?”宋婆子望着她那还睁不开眼的样子,恨铁不成钢。

宋芳一屁股坐在床榻边缘,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她和徐恕又不是头一天认识,就算马上成夫妻,宋芳也没觉得有啥好新鲜的。

兴奋得睡不着觉?那种滋味儿,她压根就没体会过。

腊月头上天寒地冻,被窝里是真暖和,她是真困,真想再睡上个把时辰。

没等宋芳倒头,宋婆子再次将人给拽起来,“赶紧的,你谢姑妈和你几个嫂嫂都在外头等着,眼瞅着翻过年就满二十的大姑娘了让长辈这么伺候你,你也不嫌臊得慌?”

宋芳顿时清醒大半,“姑妈她们在外头?娘您怎么不早说?”

“我没说?是你自个儿装聋子瞎了眼,不听不看,这都啥时候了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要让婆家那头知道了,能有你好果子吃吗?”

宋芳套好衣裳,弯腰穿鞋,耳边不断传来亲娘的唠叨声,她也懒得理会。

推开门的时候,果然听到堂屋里传来谢姑妈她们的说笑声。

宋芳有点儿窘。

想说过去打个招呼,宋婆子没让她出门,“好好在房里待着,要出去,也得等你三哥背你上花轿,接亲的不到,你一步也别踏出去,否则不吉利,听到没?”

宋芳懒洋洋地回了句,“听到啦!”

等宋婆子出去,她转个身,坐到梳妆台前,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突然发现她娘说的还真没错,自己这状态,完全没有一点待嫁娘的样子。

没办法,跟徐恕太熟了,熟到马上就要嫁给他都生不出点异样的情绪来。

好像这一切都是很顺其自然的事儿。

院里已经挂满了红绸,映着飒飒而下的雪花,别有一番景致。

得知宋芳已经起床,谢姑妈几人跟着就过来。

温婉见小姑子那样儿就知道她一点都不紧张,比起自己当初可强多了。

谢姑妈笑话她,“小丫头,这是前半夜兴奋过头,后半夜一睡不起了吧?”

“哪有?”宋芳红着脸,“我昨晚倒头就睡到现在了。”

“马上就要上花轿的人了还能睡这么踏实,你这丫头心真大。”

宋芳觉得这说法不对,“不睡踏实能怎么着?反正就算我再兴奋,徐大少爷也不会大半夜就让花轿来把我抬到他们家去,高门大院里的婚礼可复杂了,一会儿到了那边,还不知道有多少仪式等着呢,我当然得提前好好睡一觉,否则到时候指定撑不住。”

温婉笑,“虽然是歪理,可仔细想想,说得也没错。——行了,快准备准备吧,厨屋那边我烧了一大锅水,给你沐浴用的。”

宋芳“哦”一声,“反正我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啥都不懂,全看你们的了。”

宋婆子把热水舀在木桶里给她拎进来,听到这话,轻哼,“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越来越没脸没皮了。”

杨氏捂嘴轻笑。

温婉也跟着弯弯唇角,小姑子在将军府待了那么久,除了徐恕,她还能跟谁学?

宋芳没再废话,利落地去往屏风后脱了衣裳泡进浴桶。

沐浴之后,杨氏亲自给她绞干头发。

温婉把嫁衣捧出来让她换上。

上好的红绸布料,款式也是请了绣娘单独设计的。

宋芳的身段本来就不错,再加上发育良好,嫁衣一上身,顿时大变样,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见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看,宋芳有些不自在,拎着裙摆往前走了几步,问温婉,“是不是不好看?”

“将军府请人做的嫁衣,哪有不好看的?”温婉道:“只不过,你人比嫁衣好看,穿上嫁衣就更好看了。”

宋芳眉开眼笑,“小嫂嫂嘴儿真甜。”

穿好嫁衣,开始梳头描眉上妆。

梳头的事儿交给谢姑妈,描眉上妆就落到温婉头上。

新娘妆难化,温婉为了今天,特地去外头的脂粉铺子里请教过。

她学认字有些笨,学化妆上手就快,这会儿给小姑子化,没出什么差错,掐算好时间,总算在迎亲队伍来的时候让新娘子盖上了盖头。

202、晕血的新郎官(1更)

像是感应到徐宋两家的婚礼气氛,原本飘飘洒洒的雪花逐渐停了下来,皑皑雪层,覆盖了整个京城的喧嚣,唯余这一处的锣鼓唢呐声喜庆又热闹。

新郎官徐恕这会儿被谢涛媳妇几人拦在院门外各种为难。

估摸着吉时快到了,谢姑妈才笑着让她们把人给放进来。

宋婆子和宋老爹已经坐在堂屋。

徐恕一身正红色喜袍,脚上崭新的靴子踩着刚铺在地上的新雪,一步步朝前走,到堂屋外,特地跺去脚底的雪块。

杨氏给他打开帘子,温婉在屋里准备了垫子。

徐恕进去之后,直接跪在垫子上,给岳父岳母磕了三个响头,他这人平时油腔滑调,一到关键时刻反而笨嘴拙舌,憋了半天,也就憋出几句让岳父岳母放心,自己往后一定会好好待宋姑娘之类的话。

宋婆子深知自家闺女的性子,少不得要提醒徐恕几句,说芳娘偶尔会有点小脾气,还望他多多包涵,别跟个姑娘家一般见识。

徐恕嘴上呵呵笑,心里有点凉。

如果宋小妹以前那都叫小打小闹小脾气的话,往后他的日子岂不是得天翻地覆?!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不?

没等徐恕想完,谢姑妈进来说吉时已到,新娘子要出门了。

徐恕忙站起身。

宋巍已经到了宋芳闺房门前。

新娘子盖着盖头,由喜媒搀扶一步一步走出来。

贴身裁剪的嫁衣,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形,缓慢的步伐,使得被嫁衣包裹的人儿越发显得婀娜娉婷。

宋芳在鸿文馆学的优雅仪态,尽数用在了这一刻。

趴在宋巍背上那瞬,宋芳忽然想起来一事,小声道:“三哥,我还没跟爹娘道别。”

宋巍很轻易就将她背起来,声音轻慢,“就算去了,娘也不乐意见到你,还不如直接上花轿。”

宋芳想到亲娘大早上的把自己从被窝里揪出来,然后吧啦吧啦在她耳朵边唠叨了一大堆,其实她娘不是真的去催她起床,只是怕往后再没机会这么唠叨她了,所以多唠叨几句,也算是另类的道别。

养育了她将近二十年的生母,对儿对女都是一样的直性子,从来不喜欢矫情。

宋芳回忆起沐浴时她娘一边往浴桶里添热水一边说她像养肥了的过年猪是时候上屠桌的情形,忍不住低低笑出声。

宋巍脚步没停,问她,“笑什么?”

宋芳如实道:“其实有时候想想,咱娘还是挺可爱的。”

宋巍唇角轻勾,并未否认。

之后,再没人说话。

宋芳头上盖了龙凤呈祥的盖头,眼睛里一片红,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只知道院儿小,三哥没背几步路就到了门外。

被放下来的时候,宋芳还有点恍惚。

紧跟着,喜媒牵着她入花轿。

实实在在地坐稳那瞬,宋芳才有了点当新娘子的感觉。

此刻,徐恕正在和宋巍道别。

“油腔滑调咱就不来了,反正这两年我们家待宋小妹如何,舅兄都看在眼里,我向你承诺,以往如何,将来还如何,不会有改变。”

宋巍自然是信得过徐恕的人品,否则当年就不可能放任小妹去他们家。

“路滑,小心些。”

宋巍只回了五个字。

知道这人平日里性子沉闷,徐恕也没指望能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好听的,再次道别之后骑上马打道回府。

锣鼓声再一次响起。

花轿被抬起来的时候,宋芳有片刻的晕眩,感觉到接亲队伍离宋宅越来越远,她搁在腿上的双手才相互握紧。

从今往后,那地方再不是她家,而是她娘家了。

宋芳视线往下撇,入目只能看到自己露出裙摆的红色绣鞋,想到过去十几年和爹娘相处的种种,不由喉头发紧,胸口堵得难受。

直到外面让踢轿门的声音传来,宋芳才惊觉花轿已经到了将军府。

她很快敛去思绪,冲着轿门方向狠狠踢了一下。

然后就听到一阵倒抽气声,隐约掺着徐恕不满的嘀咕,“死丫头可真够狠的,我就随便那么一踢,结果你回那么重,谁给谁下马威呢?”

盖头下宋芳暗暗翻白眼。

不等她反应,轿帘掀开,有人递了牵红进来,她牵住一头,被喜媒扶着下轿。

跨火盆,过马鞍,再踩着铺得平整的米袋,一路到了喜堂。

不似宋家那头的冷冷清清,徐家宾客盈门,无需看,宋芳也能从一路的热闹声中听出,来的人不少。

高堂上坐着徐恕的爹娘,大将军徐光复和夫人林氏。

“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赞礼郎响亮的声音传来。

二人牵着红绸,转身对着天地,齐齐一拜。

“二拜高堂——”

两人再转身,对着高堂之上,又是三个鞠躬。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在客人们的一片叫好声中,宋芳迷迷糊糊地被送入了新房。

盖头被挑开,久未见光,宋芳条件反射地抬手去挡,从指缝间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徐恕,他穿着大红喜袍。

若是不去想他平日里的混蛋作风,这身行头倒是不错。

也是头一次,宋芳觉得这个男人长得还挺好看,跟她家三哥那种气质型的成熟不同,徐恕更像是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对什么都充满好奇。

哪怕他已经二十出头。

打小生在富贵窝,从来没受过苦,让他在混不吝的同时,腾出一个角来存放少年心,所以他此刻看向新娘子的眼神里,多少带着点纯真的味道。

……

之后的吃子孙饺、喝合卺酒和结发,宋芳都是在喜媒的引导下懵懵懂懂完成的。

当年三哥成亲的时候她不是没见过,只是轮到自己头上,那感觉就不一样,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每一步都需要人牵着才敢往前迈。

新郎新娘的揭盖头仪式已经完成,房里的妇人们相继散去,徐恕交代了宋芳几句,大意是他要出去陪酒,可能晚点回来,给她留几个丫头,肚子饿了让她们给弄点吃食。

徐恕走后,新房里彻底安静下来。

婢女梅枝正是之前伺候宋芳的那个,早就跟她相熟。

见宋芳没动静,出声问:“少奶奶饿不饿?”

宋芳揉揉肚子,问她,“有什么吃的?”

梅枝说:“有红枣粥,奴婢去给少奶奶端一碗来。”

“还有别的吗?”宋芳不想喝粥,想吃饭。

饿了一天到晚,光喝粥怎么行?她可是无肉不欢的!

梅枝有些为难,“别的,得等少爷来了一块儿吃。”

“什么破规矩,想吃个饭也不行?”宋芳皱皱眉,“你去给我弄个酱肘子来。”

梅枝:“……”少奶奶真逗,哪有新娘子大婚吃酱肘子的?

宋芳见她不动,眼皮一翻,“去不去,给个痛快话,你要不去,我就把你当成酱肘子吃了。”

知道少奶奶在说笑,不过瞧着她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样子,实在可怜。

梅枝很快摸去了厨房,给她家少奶奶顺了个香喷喷的酱肘子来。

宋芳见到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马上坐到桌边,拿起筷子就开吃。

吃完又犯困,左等右等,徐恕都不见回来,宋芳实在撑不住,问梅枝:“我能不能先睡?”

梅枝还在犹豫,宋芳已经打了个呵欠,将红色绣喜鹊的婚鞋一脱,直接钻进被窝。

梅枝:“……”

好在她伺候了少奶奶快两年,已经习惯了她和大少爷之间的相处模式,否则要换了别的府上,不一定能接受这样的儿媳妇。

……

徐恕回来的时候,没有见到预想中羞答答坐在床头等他的新娘子,倒是喜床正中高高拱起一团,露出颗脑袋挨着枕头,看那样子,新娘子睡得正香。

喝醉酒的徐恕揉揉额头:“……”

原本他还琢磨,两年都演过来了,今儿个晚上是不是也继续演,圆房的事,往后再说。

一见这女人睡得没心没肺,徐恕心下生出恼意来。

借着酒劲,他大掌一掀,直接扯开被子,都不把人叫醒,探手就去扯她的腰带。

宋芳惊醒,见徐恕正在剥自己衣裳,她猛地坐起来,拉过被子遮住胸前风光,满脸警惕,“你干嘛?”

“洞房花烛夜,你说干嘛?”徐恕反问她一句,倾身过来,鼻腔内呼出的气都沾了酒味儿。

决定了要嫁,宋芳就没想过不圆房继续做戏,只不过他醉成这样,怎么圆?

正想让人来把徐恕拖下去沐浴,男人一个翻身已经覆在她上方,力道大得惊人,让她动弹不得。

徐恕平时没这胆子,今天晚上确实是喝醉了,手下毫不留情,把新娘子剥得一丝不挂。

宋芳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想着他不清醒也好,省得一会儿又得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出门前小嫂嫂跟她说的那种“痛”。

事实证明,痛是真痛,天旋地转的痛,把人劈成两半儿都没这么厉害的。

身上喝醉了酒的混蛋却丝毫没有要怜香惜玉的意思。

宋芳正准备抬脚将他踹下去,就听到一声,“啊……你流血了……”

紧跟着,新郎官两眼一翻,往旁边一倒。

晕过去了!

宋芳:“!!!”

203、媳妇儿,让我重试一回(2更)

徐恕是被冷醒的。

脑袋因为宿醉胀痛得厉害,他坐直身子,揉了揉额角,这才发现不对劲。

自己没穿衣服。

没穿衣服也就算了,还没穿亵裤。

不仅没穿亵裤,他还是光着身子躺在羊毛地毯上的,身上只盖了一床薄毯。

不知道是自己睡觉的时候乱动了还是伺候他的人没用心。

徐恕总觉得那薄毯盖得有点敷衍,颇有一种对方恨他恨得咬牙切齿,要不是出于无可奈何,压根儿就不稀得管他的意思。

烛台上龙凤喜烛爆出噼啪一声轻响,拉回了徐恕的思绪。

他头脑清醒了些,偏头一看。

外面还未天亮,有雪光从梅花窗棂透进来。

自己的衣物被散乱地扔了一地。

外袍,中衣、里衣、亵裤……

体型宽大的拔步床上,喜帐已经放下来,遮挡得严严实实。

哪怕没掀开,也不难想象出里头的人睡得正香甜。

一股怒火蹭蹭蹭往头顶冒,徐恕站起身,弯腰把自己的衣裤捡起来胡乱套上,三两步跨到拔步床前,大力扯开帐帘,望着里面睡颜恬静的女人,额角鼓了鼓。

“宋小妹,你太过分了!”

就算不待见他,不想跟他圆房,这里是他家,怎么能让他堂堂将军府少爷睡地板?

而且还趁他喝醉,把他扒光看光,谁知道有没有吃光!

这女人真是……

越想,徐恕的太阳穴越突突得厉害。

宋芳撑开眼皮,正对上男人一双怒红的眼睛,瞳眸里因为喝了酒没休息好,染上血丝。

知道这厮大概是半夜被冷醒了,她没吭声,直接往里挪了挪,把外面的位置让给他,自己捂着耳朵接茬睡。

“喂!”徐恕想把拔步床都给掀翻,“再装睡,信不信我也把你扒光扔地上去?”

宋芳把捂着耳朵的手拿开,这觉是睡不下去了。

她坐起来,靠在床头,身上穿着跟婚服一样颜色的寝衣,顺手拉过喜被盖至胸前。

慢条斯理地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尔后抬起眼睛,幽幽地看着徐恕,“徐大少爷,是我装睡还是你在装傻?”

“???”徐恕:“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宋芳想起先前的圆房,又羞又恼,“我问你,你爹不让你从武,把你送去国子监学文,是不是因为你晕血?”

这是徐恕最致命的弱点,一直以来他都不跟外人说的,当着宋芳的面,就更不能承认了,“别跟我扯那没用的,新婚洞房花烛夜,外面又是寒冬腊月天,你凭什么把我扒光扔下床?”

宋芳本来挺生气,看着他那一脸气势汹汹想兴师问罪的样子,又觉得好笑,“哎,你真不记得发生什么了?”

“废话!哥们儿要记得,能让你得逞?”

二十年了,他还从来没碰过女人,小画本都没看过,前两天他爹让人拿了好几本给他,他都不屑看。

女人嘛,还不就那么回事儿。

哪曾想自己守身如玉二十年,竟然在喝醉酒的情况下被人扒光猥/亵?!

……不能忍!

“你真的确定要我说出来发生了什么?”宋芳眨眨眼,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你要不说,哥们儿把你扔下去,让你后半夜睡在地板上尝尝那滋味儿。”

宋芳“唔”一声,手摸进被子里,拿出一方白帕子,帕子上沾染了一团血,已经干涸。

“知道这是什么吗?”宋芳趁手扬了扬。

“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元帕,听没听过?”

徐恕皱皱眉,显然在这方面就是个白痴。

宋芳压下心头无语,直截了当,“处/子血,懂了吧?”

徐恕满脸怒,“你竟然趁我喝醉夺了我的……哎不对,你失/身了?”

宋芳礼貌微笑,“我倒是无所谓,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只是万万没想到,那狗咬出血来,竟然直接晕过去了。”

徐恕:“…………”

半晌后,爆发出三个字,“不可能!”

今晚是他人生中头一次洞房花烛,他能怂成那样?

宋芳挑眉,“你若是不信,我可以把细节一五一十地描述给你听,尤其是你晕血倒下去的那一段。”

“闭嘴,你给我闭嘴!”徐恕捂住耳朵,脸色爆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他晕血?

他竟然在洞房花烛夜晕……处/子血?

徐恕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宋芳见他这样,险些没绷住笑出声。

她不仅没想到他会晕血,更想不到堂堂将军府少爷,活了二十几年没碰过女人,竟然是个雏儿。

干净是干净了,就是在这方面跟个二傻子似的。

出嫁前,她好歹还得了姑妈和小嫂嫂几句点拨,没料到她嫁的男人会一窍不通,险些不得其门而入。

好不容易击中,没成想见血就晕。

……

宋芳都有些不忍心去看徐二傻子抓狂的模样,默默滑下去钻到被窝里,将后背对着他,打算继续睡。

屋内安静了好一会儿。

就在宋芳怀疑他是不是气晕过去的时候,感觉到旁边被子被一只手掀开,床垫有明显的凹陷。

徐恕已经躺了上来,仅着里衣的身躯贴上她后背,“媳妇儿,我不信,你让我再试一次。”

这厮难道以为,每次都会流血?

这个认知震惊了宋芳:“……万一你再晕过去,我岂不是又得挨顿骂?”

“我之前不是因为喝醉酒都给忘了吗?你让我重来,我肯定好好记着。”

“不要!我疼。”

“那我温柔点儿?”

“我困。”

徐恕咬牙切齿,“宋小妹,你信不信哥们儿乱来?”

宋芳翻个身对着他,眼神里憋不住的好笑,“你以为你之前不是乱来?结果呢,早不晕晚不晕,不上不下的时候你晕了,徐少爷,你还真是……唔……”

话没说完,被徐恕伸出手捧住脸,狠狠吻了上去,堵住她即将出口的话。

二傻子吻女人想来也是头一遭,完全没有技巧可言,像小狗似的胡乱啃。

宋芳被他弄得直想骂娘。

估摸着酝酿得差不多了,徐恕一把扯开她身上的寝衣。

宋芳怒瞪着他,“你刚还说温柔的!”

徐恕的男性尊严受到了沉重打击,他这会儿满脑子都只想着怎么挽回宋小妹对洞房花烛夜的黑暗印象,哪还顾得上温柔?

……

龙凤喜烛天明燃尽,拔步床的摇晃声响便在这时停。

宋芳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眼角还挂着泪痕。

一夜之间从姑娘变成女人,从里到外青涩尽褪,这会儿看起来红晕生娇,哪怕瞪着他,也觉得万般风情。

徐恕低头,吻了吻她红肿的唇,难得的温柔,“媳妇儿乖,你忘了昨晚的事,我就不继续了,好不好?”

宋芳压根没力气回答,只想推开他好好睡一觉。

可一想到待会儿还得起床去给公婆敬茶,她又不敢真睡过去,费力地撑着眼皮。

徐恕见她不答应,又想折腾她。

宋芳咬着后槽牙,怒骂,“徐恕,你是二傻子吗?到处宣扬我家相公新婚之夜晕场,对我有好处?”

“那你不早说。”徐恕撇撇嘴,松开她,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翻到一边躺着。

若非没力气抬手,宋芳真想一个大耳刮子呼过去。

说他傻,他是真傻,都新婚夜了还啥都不懂。

说他怂,他还真不怂,酒醒之后一身的蛮力,不让她哭誓不罢休,过后照样生龙活虎。

见宋芳一脸生无可恋地盯着帐顶,徐恕忽然伸手抱住她,把人往怀里搂,“媳妇儿,以后我们就是真夫妻了,对吧?”

宋芳:“……滚!”

徐恕严肃脸,“你还别将我,否则我真不客气了。”

宋芳有气无力,“能不能要点儿脸?”

徐恕:“你以为出了昨夜那事儿,我在你跟前还有脸?”

“……”

宋芳不想听到他的声音,背过身去,“别吵吵,我眯会儿,卯时还得去给公婆敬茶。”

“你不答应我,我就吵吵。”

小孩儿心性一上头,徐恕缠着她不放。

“没完没了你还?”宋芳趁他不备,一巴掌甩过来。

徐恕眼疾手快,直接钳住她的手腕,趁势在她脸颊上吧唧亲一口,“你不说话,哥们儿就当你默认了。”

话完,精神抖擞地掀开被子下床穿衣。

宋芳:这混蛋!和离,必须和离!

204、除了你,我谁都不要了(3更)

卯时正,宋芳到前厅去给公婆敬茶,顺便把自己在娘家时做的行头送出去。

哪怕出门前让梅枝往她脸上扑了厚厚一层粉,还是没能盖住纵情过后的憔悴。

宋芳这会儿显得无精打采。

徐夫人翻看着宋芳亲手做的衣裤鞋子,想着她刚来将军府那会儿连针法都不懂,在鸿文馆学习两年后,做出来的东西竟然这么精致好看,不由觉得欣慰。

正想夸赞儿媳妇几句,见她耷拉着眼皮,一副精神不好的样子,心中猜到了几分,只不过碍于将军在场,不好说,只问梅枝,“少爷呢?怎么不见他来?”

梅枝道:“回夫人,少爷一大早就出去了。”

徐光复脸色沉下来,“新婚第二日,他不好好待在府上,跑出去做什么?”

梅枝摇头,“奴婢不知。”

徐光复脸色更不好,当即吩咐管家安排人去把徐恕给找回来。

宋芳低着头,唇角往上翘了翘。

二傻子昨晚丢脸丢到姥姥家,他哪还有脸来见他爹?这会儿自然是有多远躲多远。

徐夫人看向一旁的大将军,“儿媳妇已经敬了茶,老爷还有事的话,不妨先去忙。”

徐光复不是傻的,听出自家夫人有话要单独跟儿媳妇讲,他随便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起身离开。

徐夫人将目光挪到宋芳身上,伸手掩在唇边,尴尬地咳了咳。

今儿一早天刚亮,梅枝已经把元帕给她,当时她多问了几句。

听梅枝说,少爷房里的动静一直到天明才歇下来。

她当时还想着不能够啊,自家儿子从未开过荤,他不至于这么不懂节制。

如今亲眼见到宋芳的状态,徐夫人直接傻眼了。

兔崽子是造了啥孽,一个晚上就把人折腾成这样儿?

她也不好挑破了说,绕弯道:“你刚嫁过来,头先几日难免身子虚,一会儿我让厨房给你炖点补品,你多喝几碗,过不了多久就能调回来了。”

宋芳听出婆婆的话外之音,羞得面色通红,又答不上什么,只能臊着脸应下。

徐夫人见她不自在,立马转移话题,“你做的这身行头针脚细密平整,绣的花样也好看,我挺喜欢。”

宋芳低声道:“娘喜欢就好。”

徐夫人真怕她撑不住直接倒下去,没强留人,“老太太那边估摸着还没起,你要见她的话,晌午再去也没事儿,今儿起这么早,累了吧,再回去歇歇。”

宋芳心里明白,婆婆早就从自己这蔫头耷脑的状态里看穿了一切,只不过有些话不好明说,只能随便点两句。

不过,婆婆的体谅还是让她觉得心头微暖,被徐恕弄得一团糟的情绪也逐渐有所好转。

——

宋芳回房以后,梅枝送了早饭来,她随便咽下半碗粥,再把婆婆费心让人煲的补汤喝完,正准备躺下睡个回笼觉,一大早就出门的徐恕突然回来,一屁股坐在她旁边,将下巴支在桌子上,唇角下压,情绪明显不高。

宋芳让梅枝出去,看着他问:“大清早的你把脸绷得像个棺材板,谁招你惹你了?”

徐恕哼了一声,“凭什么他们都不晕血,就我一个人晕?”

宋芳:“……合着你出府这么半天,是去打听你那几个铁哥们儿晕不晕血了?”

徐恕没直接承认,拉过宋芳的手捏在掌心,“媳妇儿,他们肯定比我还晕,只是这种事,大家都没脸说出来,怕被人笑话,我说的对不对?”

“……你高兴就好。”

“我不高兴!”昨晚的事儿,给徐恕的打击不小,他满脑子都是自己好不容易找到门路打通关节,看见处/子血直接晕过去的场景,一想起来,就恨不能倒回去掐死那个晕血的王八蛋。

“不高兴你还想干啥?”宋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我要你忘了那件事,一辈子都不许想起来,好不好嘛?”

徐恕委屈巴巴地望着她,那眼神,像只受了伤需要人安抚的幼崽。

宋芳无语,“我昨天晚上不是已经答应过你了?”

“可我觉得,你一定还记着,连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本来快忘得差不多,你一提醒,我又想起来了。”宋芳说。

“不许想起来!”徐恕双手抱住她的脑袋左右摇了摇,“给我全部忘掉,忘得一干二净。”

宋芳脑袋被他摇得晕乎乎的,实在忍无可忍,一把拍开他的手,眉头皱得死死的,“给你脸了是吧?”

徐恕“呜”一声,脑袋蹭到她胸前,双手环住她的腰,“媳妇儿,我难受,你陪我。”

宋芳垂下眼帘,靠在她怀里的男人已经阖上眸子,像是睡过去。

徐恕今天的行为看起来幼稚得彻底,跟以往比起来,太过反常。

宋芳大致能理解,作为男人,在那种情况下晕过去,尊严多多少少受到打击,他能在得知真相以后变成“孩子”,而不是因此心态大崩,扭曲到把她这个“目击证人”赶尽杀绝或者是虐待她,就已经很不错了。

这种时候,不该再要求他像个正常人一样说话行事。

自己刚才的态度,确实算不得多好。

想到这儿,宋芳的眼神软和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

徐恕像是得到了抚慰,抱着她腰肢的双手搂得更紧。

宋芳道:“你昨晚就没睡好,要不,去床上躺会儿?”

徐恕睁开眼,仰起脑袋看她,“那你陪不陪我?”

宋芳点头,“只要你乖乖睡觉,不做别的,我便陪你。”

徐恕马上松开她,将人打横抱到拔步床上,掀开被子后,两人和衣躺下。

宋芳刚躺平,腰上多了一只大手。

徐恕紧紧抱着她不放,脑袋埋在她颈窝,睡觉的气息不太安稳。

宋芳原本挺困,被他回来这么一影响,睡意散去大半。

偏过头,看到徐恕的侧颜。

打小优渥的条件,将他肌肤养得白皙细腻,哪怕隔这么近,也瞧不出半点瑕疵来。

宋芳不觉看入神,唇瓣往上弯了弯。

——

新婚第二日,宋芳只在清晨去给公婆敬了茶,回屋后便一直陪徐恕躺在床上,没去老太太那边。

徐恕昨夜没睡好,又折腾过度,这一觉睡下来,直接到天黑。

老太太找人来打探过,知道小两口哪也没去,就在婚房里,她笑得合不拢嘴,连说三个好,“只要大孙子能让孙媳妇早点儿怀上,来不来看我这老婆子都不打紧。”

徐恕醒来的时候,身旁已经空无一人。

他皱皱眉,掀开被子下床去往外间,见梅枝正往桌上布菜,问她,“少奶奶呢?”

梅枝答:“少奶奶在小厨房,说要亲自给少爷煲个汤。”

徐恕微愣,“煲汤?”

梅枝抿嘴笑,“少爷若是不信,大可以自己去瞧。”

徐恕真不信,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怎么可能想得起来亲自下厨为他煲个汤?

他随手理了理身上松松垮垮的衣袍,朝着门外小厨房去。

宋芳果然站在里面,头发全部绾起来,是妇人打扮。

大概为了下厨方便,她换了件窄袖衣裳,袖口卷起来,露出一截小臂,白嫩嫩的太扎眼。

“媳妇儿。”徐恕喊了一声,抬步走进去。

宋芳闻声转头,见他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心情好点没?”

“就一点点。”徐恕作委屈状,“你要是能每天都这么温柔,我肯定很快就能恢复了。”

宋芳直翻白眼,“要温柔的还不好办?你不是还没有妾室通房吗?随便扶个小丫鬟上来,保准让你成天泡在温柔乡里。”

一提及那些小丫头,徐恕就想到她们都是处子,一想到处子,他心里那团阴影又出来了,原本委屈巴巴的脸,霎时间变得黑沉如墨,拳头捏得死死的。

宋芳一瞅不对劲,心知是刺激到他,忙哄道:“逗你玩儿呢,我这正妻才过门头一天,哪能眼睁睁看着你纳妾,怎么着也得再等个一两年。”

徐恕面上的黑沉慢慢退下去,突然从后面抱住她,侧脸贴在她背上,呢喃道:“不要通房,也不要妾室,除了你,我谁都不要了。”

宋芳耐着性儿,“好好好,都听你的,除了我,谁都不让靠近你,行了吧?”

“嗯。”

声音里全是满足。

宋芳碰了碰他搂在自己腰腹上的手,“我跑不了,你快松开,给你煲汤呢!”

“好。”徐恕把手收回来,就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坐下,呆呆看着她。

那模样,活像个二傻子。

205、告黑状的婉婉(1更)

有了初夜的阴影,徐恕很抗拒回门,他不想面对宋巍。

男人与男人在一块儿,哪怕嘴上不说,在某些方面,心里难免自行作出比较。

徐恕不用比,都知道自己跟那位舅兄之间的差距大得有点过头。

宋芳劝他,“我三哥又不知道你的事儿,怕什么?”

“那我也不去。”徐恕翻个身,赖在床上不起。

他这种心理,就好比一向老实巴交的人突然偷了东西,因为心虚,感觉所有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像看个贼。

他不起,宋芳也无奈,“得,您好好歇着吧,我自个儿去。”

宋芳出门后,梅枝小声告诉徐恕,“少爷,新娘子若是一个人回门,会被所有人以为在婆家不受待见的。”

徐恕听完,脸色微微变,鲤鱼打挺从拔步床上下来,翻找出一套体面衣裳换了,推门出去,急急追上宋芳。

彼时宋芳刚把回门礼安排装上马车,正准备撩帘上去,见徐恕追出来,细细的柳眉一挑,“怎么着,想通了?”

徐恕没吭声,先行钻进马车坐好。

宋芳原本就不抱希望他能跟着去,这会儿人都来了,她也没想着跟他计较别的,上马车后,坐到他旁边。

徐恕问她,“媳妇儿,我今天要是不去,你是不是会很难受?”

“难受倒不至于,顶多遭几个白眼,听几句唾骂,没事儿,习惯就好了。”

徐恕:“……那你怎么不早说?”

“我说了你能听?”宋芳瞪他,“大清早的耍脾气,我又得操心回门礼,又得哄娃似的哄你,都恨不能把自个儿劈成两半使了,你倒好,净顾着自己,半点没想到我。”

“是我不对,媳妇儿别生气,我陪你回门,听你话还不成吗?”

徐恕握住她的手,认错态度十分诚恳。

——

宋巍发现徐恕回门这趟有些不对劲,他身上那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混不吝好像没了,来了宋家就乖巧坐着,目光时常不离宋芳,像是怕一个没盯紧,人就跑了。

吃饭的时候哪怕就坐在宋巍旁边,也显得中规中矩,宋婆子和宋老爹说什么,他能答得上来,就是听着不像以往的风格。

宋巍觉得奇怪,逮着空问宋芳,徐恕怎么了?

宋芳当然不能在亲哥哥面前抖落新婚之夜的尴尬,只是笑着打马虎眼,“他能有啥事儿,成了亲的男人,不都多多少少有点变化?三哥成亲后的变化也不小,我当年可全都看在眼里呢!”

她这么解释,虽然不能完全说服宋巍,但也并非没有道理。

宋巍没再刨根究底,像是刻意忽略徐恕的“不对劲”,饭后跟他坐在一块喝茶,也只是聊些简单的话题。

若非必要,徐恕多数时候都没敢抬头去看宋巍,对方问什么,他随便应付两句,瞧着有些漫不经心。

考虑到徐恕的心情,宋芳没在娘家待多久,下晌就离开了。

马车上,她问徐恕,“是不是我三哥跟你说什么了?”

徐恕摇头,“没有。”

“可我瞧着你精神不太好。”

徐恕低垂下眼帘,没应声。

宋芳凑过去,压低声音,“你还想着那事儿呢?”

本来情绪不高的徐恕,一听险些跳脚,“媳妇儿,你别说,求你别说了……”

“好好好,我不说。”宋芳顺毛似的顺了顺他的背,“那你往后也别多想,咱们安安心心过日子,好不好?”

徐恕看她一眼,问得小心翼翼,“媳妇儿,你真的不嫌弃我吗?”

宋芳:“你现在这样子,我是挺嫌弃的。”

见他脸色黯淡下去,她忙补了一句,“你要是能拿出床上折腾我那干劲来,没准儿我还能对你刮目相看。”

这是变相夸他本钱雄伟。

相信任何男人听了,都会觉得精神大振。

徐恕也不例外,他眼神儿都亮了,目光灼灼盯着宋芳,“媳妇儿,你真觉得我很棒?”

宋芳本来就是为了鼓励徐恕才会臊着脸说出那句话,这会儿被他反问回来,她霎时间羞得无地自容,没敢回视他,红着脸低声叱道:“又不是不能人道,只是晕血而已,有什么好受打击的……”

外头没人知情,徐恕并不担心那些人会笑话他,他就是怕媳妇儿被洞房花烛夜烙下阴影,会因此瞧不起他。

如今听她一说,徐恕顿时觉得面子里子都回来了。

阴霾了好几天的脸上终于浮现笑模样,他双手捧着宋芳的小脸,凑过去往她唇上重重亲了一口,“媳妇儿,你真好。”

宋芳:“……”

不说他棒棒,就不好了?

——

翻过年,进宝已经八个多月,彻底断奶。

小家伙跟刚出生那会儿的乖巧可爱比起来,简直像换了个人,稍不留神就闯祸。

鸿文馆那边,宋巍已经安排好,出了正月,温婉便能去报道。

眼瞅着不剩多少日子,温婉想在最后这半个月好好陪陪儿子。

上元节这天,宋芳一早递了口信过来,说晚上大家一块去看花灯。

挨近黄昏的时候,温婉给小家伙洗了澡,把他包进毛茸茸的小毯子里放在矮榻上,转过身打开衣柜,准备翻找一套厚实点儿的衣裳给他换。

等找到衣裳扭头一看,哪还有什么人影,原本包裹着小家伙的毛毯一半搭在榻边,一半落在地上,里面早已空空如也。

温婉吓了一大跳,急忙放下衣裳去找,把卧房的每一个角落都翻遍了也没见着影儿。

就在她急得险些惊动公婆时,终于在隔壁书房铺了桌布的矮桌下发现儿子。

小家伙光着屁股坐在地上,小肥爪里捏着好多碎纸片。

见到温婉,他好像很兴奋,嘴里发出“哒哒哒哒”的声音。

温婉一开始还没注意,只想着赶紧把人抱出来回去穿衣裳,否则该着凉生病了。

等把人抱回软榻上,小家伙就着爪子里的碎纸片就想往嘴里塞。

温婉一把夺过来,发现上面有个半残的字迹很是眼熟。

想了会儿,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她白天刚练完的字帖,晚上要跟相公交差的。

温婉看着手里的,再想到矮桌底下那一地的碎纸片,“!!!”

小家伙毫无察觉,没了碎纸就玩脚丫子。

他平躺在小榻上,有些费劲,索性翻个身侧躺,努力弓着身子,两只小肥爪闲不住地去捏脚丫,捏得高兴了,就一个人呀呀呀地直乐。

温婉见小家伙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很想把他拎起来抽两下屁股。

不得已,又把小家伙放回宝宝盆重新洗了一回澡,一碰到水,他就可劲扑腾,双手双脚并用,盆里的温水溅了温婉一身。

“……”

今夜花灯节,宋巍下衙早,回来的时候正巧碰上温婉和进宝母子俩大眼瞪小眼的画面,他没有犹豫,抬步走进去,温声问:“怎么了?”

温婉先前准备给小家伙换衣裳来着,小家伙不让,她靠近这边他就往那边爬,靠近那边他又往这头爬,跟娘亲玩老鹰捉小鸡玩得不亦乐乎,坐起来咧开小嘴笑。

见宋巍回来,温婉直接把衣裳撂给他,自己坐往一边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明显气得不轻。

宋巍弯腰,拿起进宝的衣裳,动作熟练地给儿子换,嘴里问小妻,“进宝又惹你生气了?”

温婉头疼地抱着脑袋,“眼睛一不瞄着,他就到处爬,今天还把我的字帖全都给撕成碎片,我写了好久的。”

温婉说着,控诉的眼神看向小家伙。

乖巧让爹爹给穿衣的小家伙似乎意识到娘亲在向爹爹告自己黑状,他哼唧一声,将小肥脸歪向一边,等穿好衣服,伸手只要爹爹抱,还特地把小屁股对准娘亲。

温婉:“……”

天色刚入夜,京城的街市已经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灯。

宋巍抱着儿子和徐恕走在后头。

温婉和小姑子在前面逛。

温婉猜灯谜中了一盏很漂亮的琉璃花灯,刚拿到手,宋巍怀里的小家伙就伸着小肥爪朝她要。

温婉把花灯往身后一藏,“没了。”

小家伙很不满,蹬着小短腿要哭。

在宋巍的眼神示意下,温婉最终还是把花灯给了儿子。

进宝接过,想拎着花灯上下摇,可惜花灯有点儿重,他手劲小,摇两下没动静,胳膊又酸,他索性直接扔进一旁的池塘里。

温婉黑着脸瞪视他。

哪怕有爹爹护着,小家伙也被娘亲的眼神吓到,他伸出肥爪,把小姑父刚给的糖人递到温婉面前,“呐……”

他说不了话,能吐出的词汇也简单。

温婉垂眼瞧着近在咫尺的糖人,再瞅瞅小家伙乌溜溜的眼睛,心下一软,把糖人接过,哼哼,“还算你有点儿良心,下次再扔我东西,我连你一块儿扔。”

宋巍:“……”

206、怕别人知道我是你相公?(2更)

温婉入鸿文馆是在二十岁这年的二月初,为了隐瞒自己已婚的事实,她需要把绾了三年的妇人发髻放下来,作姑娘打扮。

已经生过小肥崽的温婉,哪怕当了一年的娘,样貌上与姑娘并没太大分别。

也是她赶上好时候,当初生进宝,娘家婆家条件都算宽裕,月子坐得又满,期间营养补品就没断过。

出月子没多久,跟着上京便成了官夫人。

到了如今,虽然家里并没有仆人,很多事都得她这个官夫人亲力亲为,但要说比起刚过门那会儿的日子,已经好过太多。

温婉亲爹亲娘生得一双好相貌,到了她这儿,自然不会差,被婆家这么一娇养,哪怕成亲四年,头发一松散下来,瞧着就还是个姑娘。

进学这天一大早,温婉亲自给儿子洗了个澡。

小家伙难得的乖巧,除了在洗澡期间打了两个喷嚏,并没有闹腾。

温婉怕他着凉,没敢洗太久,匆匆完事儿之后给他擦干放床上趴着抹香膏。

将近九个月大的小家伙已经学会了独立站。

穿衣服的时候让抬腿就抬腿,让伸胳膊就伸胳膊。

温婉低着头给他拉裤腿,全然没发现小家伙爪子闲不住,抓了一大把头发往嘴里塞,等她看到的时候,他已经意识到头发不好吃,正“噗噗”往外吐。

有一部分沾了口水,贴在他嘴角,怎么都弄不下来。

小家伙难受,包子脸皱成一团,不停地用爪子去扒拉。

扒拉了好一会儿,发现亲娘气鼓鼓地瞪着自己,小家伙愣了下,顺手拿过一旁的玩具递给她,“呐,呐……”

自从上元花灯那晚发现卖萌讨好管用,小家伙这招已经屡试不爽,每次把亲娘惹恼,一转头就给她送东西,亲爹买的玩具都快被他给送得一件不剩。

温婉伸手拨开他嘴角的发丝,又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口水,并不接受小家伙的讨好,出言威胁道:“你要是再调皮,娘就去个你找不到的地方,留你一个人在家玩儿。”

小家伙听不懂,又把玩具递过来。

温婉还是不要。

小家伙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自己玩自己的。

温婉:“……”

宋巍早让车夫林伯套了马车,等候许久没见温婉出来,他进屋一看,见到母子俩一人坐在一边,温婉面上笼着一层愁云,小家伙低着头,玩得没心没肺。

“怎么还不出去?”宋巍问她。

温婉看了儿子一眼,有些不太放心,“你每天都得去衙门,我要是还每天往学堂跑,等同于咱这当爹当娘的都没时间陪他,小家伙能乐意吗?”

宋巍莞尔,“又不是住在鸿文馆,每天晚上不还得回家?”

不等温婉开口,他又说:“白天就请爹娘帮忙带着。”

顿了下,转变成打趣的腔调,“你若实在不放心,把儿子带着去上课也行。”

“哎哟喂,宋大人这张嘴是真能说。”温婉明显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让我带去学堂,您怎么不把他带去衙门呢?”

先不说学堂和衙门都不让这么小的娃进去,就算能进,凭着小家伙目前这逆天的拆家本领,不出三日,学堂和衙门就得变成“人间地狱”。

宋巍见她那样,不由好笑,“时辰不早,该准备出发了。”

温婉摸摸儿子的小肥脸,吧唧亲了一口,对他说,“宝宝,娘要去上学了,来,亲一个好不好?”

她指了指自己脸颊。

小家伙眨眨眼睛,凑过去。

就在温婉等着儿子来个大香吻的时候,感觉到耳朵一痛。

正在出牙的小家伙牙根痒痒,正愁找不到地方磨,娘亲一凑过来,他就看中了耳朵,死死咬着不放。

温婉疼得险些飙泪,还是宋巍给拉开的。

小家伙没看懂娘亲在生气,他只感觉到发痒的牙根得到了舒缓,乐得拍着小巴掌嘎嘎笑。

温婉一手揉着耳朵,另一只手扬起巴掌要往进宝屁股上抽。

宋巍没让,急忙把儿子抱开,劝说:“一会儿真打哭了,心疼的不还是你?我瞧着伤得也不重,抹点药,过不了多久就能好。”

温婉气得不行,“哪有这么欺负亲娘的?你让开,我好好教训他一下!”

小兔崽子,欺负她不是一回两回了。

不给他点颜色瞧瞧,长大了他还不得翻天?

进宝被亲娘恶狠狠的气势吓到,躲在亲爹身后瑟瑟发抖,眼睛一瞥,见元宝进来,他忙朝着对方伸开胳膊求救,嘴里:“哥哥……哥哥……”

元宝已经十二岁,模样和身量开始出挑,能轻而易举地就把进宝抱在怀里。

小家伙被哥哥抱着,受了委屈似的瘪着小嘴。

这模样,这架势,哪怕他再犯下天大的错,也只有被同情被可怜的份儿。

反观满脸凶相的温婉,就成了恶人。

“娘,您干吗呢?”元宝忍不住问。

小家伙很配合地吸了吸鼻子。

温婉真是败给他,“我没进宝这个儿子,你们爱抱哪抱哪,别让他在我跟前晃,否则我……”

话还没说完,对上宋巍低柔含笑的目光。

温婉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转身去脸盆边,就着里面的清水处理了一下先前被小家伙口水沾湿的头发,完全不想看儿子,拿上东西直接走人。

宋巍吩咐元宝,“一会儿把弟弟抱去给你奶奶带着。”

宋元宝知道娘今日要去鸿文馆,点点头,“爹放心,我们会照顾好进宝的。”

宋巍回房拿了药膏,跟上温婉。

小家伙一开始还以为爹爹娘亲只是暂时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可他在哥哥腿上坐了好久,都没见往常到了这个时候就喂他吃蛋羹的娘亲回来,顿时急了,从元宝腿上滑下,手脚并用朝着门边爬。

元宝追上去,把人抱回来,小家伙蹬了蹬腿,甩不脱哥哥,扯开嗓子哭。

宋婆子端了刚做好的肉末碎菜粥来,见小孙子闹腾得厉害,赶紧从元宝手里把人接过来,哄着他吃粥。

小家伙也确实饿了,再大的脾气都抵不过肉末粥的香味儿,没多会儿张开嘴,就着奶奶递过来的调羹小口小口地吃。

吃完后,宋元宝去把自己刚买的玩具拿来给他。

小家伙的注意力全被玩具吸引,早把她娘给抛到九霄云外。

——

上车后,宋巍亲自给抹了药膏,温婉被儿子咬过的那只耳朵总算是不疼了。

马车即将抵达鸿文馆。

宋巍瞧出来小媳妇儿有些紧张,伸手握住她的掌心,“只是进去学习顺便多结交几个朋友而已,不用太担心。”

被发现了内心情绪,温婉索性不再继续掩饰,另一只手抚了抚胸口,“说实话,对于从小到大没朋友的我来说,突然到这种地方,多少会有点儿不适应。”

宋巍能理解。

可正是因为她从小因为不会说话没朋友,他才更要让她去接触更多的人,学更多的东西。

并不是他瞧不上如今除了认字其他啥都不会的婉婉,只是想着身处天子脚下,艺多不压身,多学会一样,将来在某些场合,就能少求人一回。

“老爷,夫人,到鸿文馆了。”

马车慢慢停下,外面传来林伯的声音。

宋巍轻嗯一声,伸手替温婉打开帘子。

温婉提着裙摆踩着脚凳下来,一眼瞅见前头牌楼上有三个气势恢宏的大字——鸿文馆。

想起来鸿文馆就在国子监对面,她又扭头,隔着宽阔的街,隐约能看到对面的牌楼上也题了三个气派庄严的大字——国子监。

真不敢相信,相公当年是从那地方出来的。

而现如今,自己要在相公念过书的正对面进学。

今日有很多跟温婉一样刚入学的新生,鸿文馆外停了不少马车。

有好几辆甚至能直接看出标识来,是京中的世家大族。

那些个千金小姐虽然是由丫鬟们簇拥着来,但由于鸿文馆规矩严厉,丫鬟小厮一律不准入内,全都只送到大门边便止了步。

见温婉仰头对着鸿文馆牌楼发呆,宋巍上前催促她,“走吧!”

温婉回过神来,脸红了一下,说:“你不必跟着,我一个人进去就好。”

宋巍笑,“怕别人知道我是你相公?”

温婉脸更红了,她家相公长得太好,去年高中探花郎的时候又在那么多人跟前露过面,这会儿一旦进去,难免被人认出来。

更何况,她有点小醋。

鸿文馆里面都是女学生,她不想让那么多姑娘看到他给自己招一堆情敌。

想到这儿,温婉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来之前我有向小姑子打探过,她说第一天只需要去交束脩拜会先生就行,很多姑娘都是自己去的,没让家人陪同,我也能行。”

越到后面,她的声音越是细若蚊蝇。

宋巍见她窘迫,唇边再次露出浅笑,“你今年多大了?”

“二……呃不对,十五,我才十五岁,刚及笄。”

说完,赶紧摸了摸自己烫得不行的小脸,懊恼道:“都怨你,突然给我下套,险些栽你手里。”

宋巍提醒她,“一会儿见了先生,可要好好记着,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温婉看着他,男人嘴角的笑弧虽然浅,却难掩他内心的愉悦。

她原本紧绷的内心,似乎也随之放松下来。

207、进宝见外祖母(3更)

目送着温婉入了鸿文馆大门,宋巍才转身,刚准备上马车,不远处跑来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小声对他道:“宋大人,长公主有请。”

宋巍朝她后面看了看,没见到公主府的马车。

丫鬟又说:“长公主在茶楼。”

宋巍了然,让丫鬟先等一等,他回去跟林伯说一声。

之后才跟着丫鬟去往鸿文馆附近的一家茶楼。

长公主开了雅间,这会儿里头只她一个人。

丫鬟直接把人带进去。

见到宋巍,长公主一贯清冷的眉眼柔和下来,吩咐婢女退下又让他坐。

宋巍只是站着。

距离去年长公主生辰到如今,哪怕已经过去好几个月,宋巍还是没能把光熹帝胞妹昌平长公主和当年在乡下见过无数次的陆婶婶联系在一块。

相比较十多年前,宋巍如今再见她,不知不觉间多了几分疏离。

长公主并不介意,亲手给他倒茶,已经相认过,这会儿说起话来随意许多,也不客套,直入主题,“婉婉入鸿文馆了?”

宋巍颔首应是。

“为什么想到让她去那种地方,而不是单独给她请先生?”长公主又问,保养得当的白皙手指将茶盏推到宋巍跟前的桌上。

宋巍如实道:“婉婉打小不会说话,性格相较于其他同龄女子,难免显得内向,我想让她进去历练历练。”

长公主听了,不禁陷入沉思,过了会儿,点头赞成,“你这个想法是对的,虽然去年才高中探花入翰林,可你未来还有几十年的光阴,早晚得往上爬,到时,婉婉的身份必定水涨船高。你为朝廷鞠躬尽瘁,她为你交际应酬,在所难免,有些东西,是该趁早学。”

隔着一层薄薄的茶雾,宋巍不难看清长公主在提及闺女时面上没加掩饰的欣慰,似乎还有着隐隐的自豪。

“岳母是专程为了婉婉来的?”宋巍问。

“是,也不全是,我算好了日子,你今日休沐,又亲自送婉婉来鸿文馆,就想半路拦你一下,为的,是见一见我那快满周岁的小外孙。”

早就听暗卫说小家伙长得很可爱,长公主这些日子心痒难耐,好不容易抓住机会,自然不想就此错过。

虽然过去十多年已经不亲近,但长公主作为婉婉生母,提出这么个要求来一点都不过分,宋巍没有拒绝的理由,“岳母想何时见?”

“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宋巍道:“岳母若是能等,还请在茶楼稍作休息,小婿这便回去一趟,把儿子带来。”

“也成。”长公主赞同,她不适合在宋家附近露面,一旦让有心人发觉,对自己对女婿都没好处。

宋巍下了楼,林伯已经将马车赶过来,就停在茶楼门外。

见到宋巍,林伯简单打了声招呼。

宋巍上车后吩咐他,“先回府。”

马车启程,快速朝着宋家而去。

——

小家伙在爹娘出门后闹了一场,后来被奶奶抱着喂了粥,又坐在地上玩了好一阵玩具,眼皮撑不住,睡了过去。

宋婆子把小家伙抱回房放到宝宝床上,自己出门买了个菜,还特地去谢涛家的摊位上挑了两条新鲜肥美的鲫鱼,打算回来给两个孙子做顿好吃的,一进门就发现自家老头子闲来无事种的花花草草,全都被人给祸祸了。

而祸祸花草的罪魁祸首,这会儿正坐在花坛边,手里拿着他爷爷的小铲子,一铲一铲地往外挖土。

脸上,手上,腿上,屁股上,全都是黄泥巴,整个儿像是刚从土里刨出来的。

宋婆子吓得不轻,装菜的竹篮直接掉在地上她也没管,三两步跑过去把小家伙抱起来,“哎哟哟我的小祖宗,你是怎么跑出来的啊?”

一边说一边拍打着他身上的泥土。

宋巍到家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院子里像遭了强盗,初春刚开的那几盆花,连同叶子,被人摘得光秃秃。

看那样子,也不像是摘,徒手扯的,很多还剩半截的叶子挂在花枝上。

好在那些花都不带刺,否则祸祸的人少不得要挨几下。

宋巍眼角跳了跳,将目光挪到罪魁祸首身上。

小家伙刨土刨起了兴致,被奶奶揪着领子轻拍身上泥土的同时还要伸出爪子去够斜插在花盆里的铲子。

这小崽子,就没个消停时候。

宋巍上前,从宋婆子手里把儿子抱过来,“娘先去忙,我抱进宝去洗澡。”

宋婆子看着小孙子那样,止不住地后悔,“都怨我,你爹去隔壁院儿找你姑父,我让元宝帮忙看着进宝,出去买个菜,就没想着元宝也是个孩子,哪有让孩子看孩子的……”

宋巍道:“进宝没事就好,娘不必自责。”

说着,也不管儿子身上有多少泥,直接抱回房间。

见到元宝还趴在宝宝床边睡着,宋巍大概明白怎么回事儿了,也没刻意去吵醒他。

把宝宝盆拿到另一间房,往里添了热水,再把小家伙脱光放进去。

小家伙一沾到水,更兴奋了,那欢腾地劲儿,让宋巍忍不住嘴角上扬。

他有带孩子的经验,给进宝洗澡没温婉那么费劲,甚至比她更细致。

小家伙似乎是舒服了,慢慢地安静下来不再闹腾,乖巧地让亲爹给搓搓。

洗完澡,宋巍又给小家伙抹了宝宝专用的香膏,换上衣裳,准备带他出门。

宋婆子正在收拾院子,见状问他,“三郎,你干啥去?”

宋巍道:“成天待在院子里太闷了,带进宝出去转一圈。”

“那你早点儿回来,马上要吃中饭了。”

宋巍应了声,抱着儿子坐上马车后直奔茶楼。

长公主还等在里头,听到敲门声,心头一跳,忙起身开门,第一眼就看到了心心念念已久的小外孙。

那模样,比她想得还要白胖好看。

到了陌生环境,进宝窝在爹爹怀里,好奇地四下打量。

长公主一见他就喜欢得不行,向宋巍开口,打算要过来抱。

进宝不肯,小肥爪紧紧揪着亲爹胸前的衣襟,一脸警惕地看着长公主。

“小家伙,我是你亲亲的外祖母。”

长公主捏捏他的小肥脸。

进宝歪着脑袋看她,过了会儿,喊道:“猪……猪……”

长公主:“……不是猪是外祖母。”

进宝:“猪猪……”

长公主:“……”

宋巍解释:“快满周岁了,进宝有些认生。”

长公主浑然不在意,“小孩子认生好,总不能谁抱都安安静静的没反应,那就要不得了。”

进宝瞧中了长公主头上金灿灿的簪子,伸着小手要。

长公主不亲自给他拿下来,把脑袋凑过去,“要哪个,你自个儿动手。”

进宝毫不客气,瞄准最金最闪的那支,爪子一伸,直接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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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更新,衣衣正在自我反省中,今晚熬个夜,尽量调整

208、他最大的满足(1更)

也不知道是谁教会了进宝“最金最闪最值钱”。

簪子到手,小家伙就想往他爹怀里揣,打算明晃晃地“私吞”。

无奈手笨,簪子另一头又尖,戳了宋巍胸膛好几下。

宋巍含笑望着他,“快把簪子还给外祖母。”

小家伙装没听到,继续捏着簪子在他爹胸膛上戳戳戳,终于戳中一回,把簪子给揣进去了。

累得他赶紧呼呼喘了一口气。

长公主忍不住笑,“小家伙这爱捣腾玩意儿的性子,十有八九是随了三郎你。”

宋巍摇头:“进宝要真有这爱好,那我得从小扼制一下。”

长公主不解,“这话怎么讲?”

忆起往事,宋巍面上的笑显得无奈,“我小的时候因为固执地花冤枉钱收集古董,没少挨我娘揍,如今想想,捣腾那些东西,确实容易走火入魔,还是少碰为妙。”

长公主听他这样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人,眉心狠狠地蹙了一下。

宋巍敏感地捕捉到岳母面上的不对劲,只不过没开口问。

长公主倒是自行开了口,“你说的不无道理,喜好也该有个度,若真走火入了魔,便是害人害己。”

在宋巍跟前,有些事她也不怕说出来,“曾经就有那么一个人,他跟你一样,喜欢收藏以前的老玩意儿,不过他可比你痴迷多了,就因为一件老东西,他误了一位痴心等他的姑娘,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如果那姑娘只是一厢情愿,我指定没话说,事实却是,他们两情相悦,那个男人答应了会在皇帝选秀之前上门提亲,结果临到头了他突然离京,原因仅仅是他一直寻找的古董出现在南方。

再后来,他造的孽报应到了子女身上,大儿子天生病弱,求医问药都没办法根治,闺女嫁出去没几年,男人病死,她因为无所出,被婆婆逼着嫁给小叔子,没多久,小叔子也死了,克夫名声洗不掉,被婆家扫地出门,至于二儿子……”

话到这里,长公主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看向宋巍,声音异常的冷漠,“那位害人害己的,不是旁人,正是我公公,陆老侯爷。”

闻言,宋巍眼里掀起震惊。

但也不过转瞬,很快就恢复平静。

几年前上京读书时,爹娘的来信里言明了他的师父姓陆,当时宋巍就在想,师父会不会与驸马那个陆家有关系。

只不过后来因为各种事情繁忙,再加上他潜意识抵触陆家,所以从来没有私底下去打探过。

如今听岳母说起来,他前后一联系,想到师父对于古董的痴迷程度,再想到师父一提及京城就绷着脸的反应,不难猜出师父正是岳母口中的陆老侯爷,也是岳母的公公。

至于师父辜负的人是谁,宋巍仔细观察了岳母对于她公公那稍微提及就恨之入骨的态度,觉得某个答案呼之欲出。

只不过,在没有得到证实的情况下,宋巍不想真的朝着那个方向去想。

这个师父虽然是半路捡来的,宋巍却打心眼儿里钦佩他对于古董的研究和见地。

私心里,宋巍并不愿意承认甚至是面对师父为了一件古董误人一生的事实。

“三郎一定很奇怪,婉婉的生父为何是我如今的驸马,而我身为长公主,皇帝胞妹,又为何会流落到乡下跟温广平有了一段。”

她一面说,一面上前拉开凳子请宋巍坐。

宋巍抱着进宝站了这么会儿,手臂的确有些酸,没拒绝,顺势坐下来。

进宝对着桌上的点心直流口水,弯着腰伸出小肥爪去够。

长公主主动拈起一块递给他,嘴角露出和蔼的笑,“小家伙,多吃点儿才能早日长高高。”

趁着进宝的注意力在点心上,长公主摸了摸他的小脑瓜。

小家伙得了便宜,难得的大方,随便摸,他只管两手抱着点心啃啊啃。

被小外孙的萌态缓解了情绪,长公主再提及当年事,语气便褪去了几分冷硬,“以你的聪慧,想来已经猜到被陆老侯爷辜负的人是谁。”

宋巍默认。

“没错,正是我的生母,大楚朝最尊贵的女人,仁懿太后。”

长公主继续说:“有了我母亲与老侯爷的恩怨在前,后来她便不允许我和驸马有往来,再三阻挠。

可惜我被人下药,阴差阳错与驸马行了夫妻之实,怀上婉婉。

之后又因为误会,我辗转到了宁州,身后跟着一大批要我命的杀手,我一路躲躲藏藏,眼瞅着就要暴露,却突然碰上了你温二叔,是他救我一命,帮我保住了孩子。

我当时真的走投无路,只好跟着他回了平江县下河村,想着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婉婉出生以后,我又等了一年,终究是没等到那个人,以为永远都回不了京,便定下心来,打算和你温二叔好好过日子把婉婉抚养长大。

可后来的事,竟然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宋巍想到去年自己去找徐恕打探长公主的消息,徐恕说,长公主是被赐婚给陆行舟的。

太后既然一开始就反对这俩人在一块,没道理后面会主动赐婚,能让她态度反转的,或许只有一种可能。

“太后让人强行带岳母回来,是为了驸马手上的二十万兵权?”

长公主没想到宋巍脑子转得这么快,自己还什么都没说,他就已经想通了其中关窍。

叹了口气,她点点头。

这样的真相,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宋巍大概也明白了长公主和驸马不认回婉婉的原因。

不是不爱女儿,反而是太爱,不想让她因为真相而陷入崩溃,所以忍痛,生生割断了这份亲情。

成亲四年,宋巍了解自家小媳妇儿,她心思单纯,装不下太多的阴暗算计,若是让她知道,自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被怀上,又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被生下来,宋巍难以想象她会变成什么样。

“三郎。”

长公主声音在耳畔响起,“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体谅我的处境有多艰难,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一天忘记过婉婉,如果不爱她,当初我大可以狠下心听我母亲的话直接拿掉她,完全没必要让她来到这世上。

对这个女儿,我亏欠了太多,现如今她已经嫁人,我又没办法当面跟她相认,只能拜托你,帮我好好照顾她。”

宋巍的眼神莫名让人心安,“同样的话,十六年前岳母已经说过一次,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答应会照顾婉婉一辈子。只不过,我出身寒微,一时半会儿,没办法让她过上大富大贵的日子,我只能向岳母保证,婉婉在婆家绝对不会受半点委屈。”

这一点,长公主深信不疑。

在宁州那会儿,她就看出来宋婆子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宋家入京以后,她又让人暗中查过,结果与预想的没有太大差别,宋婆子果然没苛待过婉婉。

……

那块点心进宝啃了一半,软倒是挺软,就是太甜,他多吃两口觉得难受,一甩手,撒气似的把剩下那一半儿扔在地上,嘴巴里的“噗噗噗”往外吐。

长公主忙掏出帕子给他擦。

小家伙趁机看上了外祖母手腕上翠绿翠绿的镯子,揪着就不放。

宋巍想劝阻。

长公主已经把镯子摘下来套进小家伙的手腕。

九个多月的进宝手腕再肉,也没有成年人的粗,很轻易就把镯子拿出来,双手抱着,小嘴咬上去,顺势磨了磨牙,乌溜溜的眼睛瞅着外祖母,发出高兴时“叭叭叭叭”的声音。

长公主因为他这模样,内心酥软得一塌糊涂,问他,“进宝,你娘亲呢?怎么不见娘亲来?”

小家伙眼珠子转了转,左看看,右看看,没见着亲娘,想到那个女人一整天都没有回来喂他吃蛋羹,他扔了镯子,眼睛看着长公主,小手指着窗外,咿咿呀呀了一阵。

宋巍一瞅就知道小家伙在告状,告他亲娘心狠不要他。

明明不会说,还告得像模像样。

长公主被进宝逗乐,笑出声,探身上前,亲了亲他的额头,“小家伙,你真是太招人喜欢了。”

又说宋巍:“得亏我当年把婉婉交给了你,否则落到旁人手上,她如今的日子还不定得多难过。”

宋巍不会去想那么多“如果”,他只知道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小丫头最终成了他的妻,四年来他没有哪天让她过得不痛快。

每天睁开眼,她和孩子都在,这便是他最大的满足。

让岳母见了小外孙,事情也谈得差不多,宋巍怕他娘起疑,主动提出告辞。

长公主看得出,因为今日的一番谈话,女婿对她的“陌生感”降低了不少。

宋巍要告辞,她没拦着。

宋巍趁着进宝不注意,把先前小家伙“强抢”来的金簪还给长公主。

小家伙先前在院里当了一回强盗把爷爷的花草全部毁掉,来了茶楼又玩了好一会儿,刚上马车就困,窝在亲爹怀里睡了过去。

209、你们家长辈?(2更)

温婉交完束脩,拜会完先生,跟着其他女学生去讲堂里看了看。

选座位的时候,她没有急着上前,想先等其他人选好了,剩下的就是自己的。

一位容颜秀丽的姑娘选了前排位置。

先前拜会先生的时候,温婉听她自报过名字,叫林潇月。

林潇月见温婉半晌没动静,把旁边的位置也霸占下来,对经过的学生说那座位已经有人。

之后,她看向温婉,冲对方招了招手。

温婉走过去。

林潇月挑眉望着她,“干嘛不选?”

温婉淡笑,“坐哪都一样。”

林潇月笑起来,“既然坐哪都一样,那不如坐我旁边吧!前排位置好。”

说着,指了指她好不容易占来的空座。

温婉看了一眼,有些犹豫。

“怎么着,不敢坐啊?怕我在座位上动手脚害你?”

温婉摇头说没有。

林潇月嫌她磨叽,站起身一把拽住温婉的胳膊将人往空座上带。

抢来的座位,温婉坐着浑身不自在,眉头轻蹙。

“你坐稳了,我有话要问你。”

林潇月两手撑在桌案上,防止她突然跑人,十分霸道的姿势,望向她的眼神又有些似笑非笑,“刚才拜会先生的时候,你说你几岁?”

温婉心下一咯噔,暗暗想着连谢姑妈她们都说看不太出来的,难不成刚到鸿文馆就被个姑娘直接给看穿了?

“十五,刚及笄。”与内心的忐忑不同,温婉面上很冷静。

“哦?是吗?”林潇月拖长尾音,又问她,“你是哪家府上的小姐,我怎么没听说京城还有姓温的大户人家?”

若非官阶达标的大户人家,是拿不到名额入鸿文馆的。

温婉没看林潇月,照着相公给她想好的说辞道:“我只是寄养在亲戚家。”

没等温婉说完,林潇月接了话茬,“亲戚家没有闺女,名额空着,所以你沾光进来的?”

温婉点头。

林潇月听罢,沉默了好一会儿。

温婉正在自我反省是不是哪个地方露了破绽让林潇月看破,对方想当众拆穿自己。

没成想过了片刻,林潇月忽然抬头,看着她道:“巧了,我也是。”

温婉:“……”

这年头很时兴寄养在别人家靠着关系进来的吗?

——

傍晚时分。

温婉从鸿文馆出来,一眼看到等在不远处的宋巍,他站在马车旁,刚巧碰上国子监同窗,正在和那几人说话。

男人清俊挺拔的身影被夕阳拉长,温婉下意识的将视线定格在影子上他脸廓的位置,隐约能看到他跟人说话时唇瓣上下翕动,不急不缓的速度。

在外人跟前,他向来不多话。

走神之际,林潇月忽然上前来,顺着她的视线瞅了眼,长长地拖了一声意有所指的“哦”,一副“我全知道了”的表情,秀眉挑得老高,侧目看向温婉,“你家里人?”

温婉面上一阵烧热,没等解释,林潇月忽然凑近她,神秘兮兮地说道:“能亲自来接人的,该不会是你家……”

她这半遮半掩的话,让温婉心中紧张得要命。

毕竟干了亏心事,就怕被旁人一眼看穿。

温婉性子内向,害怕当众出糗。

林潇月见她那样,忍不住笑出声,把话说完,“该不会是长辈吧?”

温婉咽了咽唾沫,暗暗松口气。

林潇月又说:“既然是长辈来接,那你紧张什么?”

“我哪有……”温婉低着头走路,没看她。

走了一段温婉抬头,发现在另一个方向有人朝着林潇月这个方向张望,她看过去,见对方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剑眉星目,相貌堂堂,比起宋巍的儒雅成熟,对方身上多了一股英锐之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温婉总觉得男子看向林潇月时,眼神透着与周身气质不相符的柔和。

她不禁看向旁边的姑娘。

林潇月躲开温婉视线,挺挺胸脯道:“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们家长辈能来接,我们家的就不行?”

温婉:“……我没说不行。”

林潇月面上似乎烧红了一下,提着裙摆往前小跑几步,扔了一句话回来,“懒得理你!”

温婉目送着林潇月匆匆忙忙地上了马车,唇瓣微弯。

“在看什么?”耳边传来男人温缓又熟悉的嗓音。

温婉回过神,见其他学生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自己还杵在原地没动静。

她摇摇头,“没什么。”

又朝着宋巍身后瞧了瞧,没见到先前那几个人,问他,“那些人走了?”

宋巍颔首,“几个同窗,随便聊两句。”

温婉个儿小,要仰着头才能看清楚男人的脸。

想到林潇月先前问她来接的是不是长辈,她突然有点儿心虚,很快拉回视线,埋着头朝前走,快速上了马车。

宋巍跟着上来后,马车启程。

见她扭捏着不说话,开口问,“做亏心事了?”

温婉嗫嚅道:“你以后能不能别来接我?我……我不是小孩子,该学会独立。”

宋巍眼神含笑,顺着她的意,“只是头一天,担心你不适应而已,你不喜欢的话,往后我不会再来。”

温婉怕他生气,解释说:“我只是想着你忙碌了几天才得休沐一日,待在家休息挺好的,有林伯接送,我不会有事儿。”

宋巍大概猜到小丫头在窘迫什么,没再继续逗弄她,“头一天进学,感觉如何?”

听他转移话题,温婉原本紧张的手指松了松,“大概是因为鸿文馆的馆规卡在那儿,入了大门人人平等,所以里面的学生并没有我原先想的那么难相处。”

“那就好。”宋巍道:“好好学,若是有可能,多交几个朋友,往后对你没坏处。”

温婉点头说知道了。

这乖巧听训的相处模式,越听越像家长在教育孩子。

温婉再一次想到林潇月的话,小脸飘上一层红晕。

——

马车在宋府门外停住。

温婉一脚跨入院子,惊奇地发现自己出门时还开得红艳艳的那几朵花,这会儿像被鸡啄了,只剩孤零零的几片挂在花枝上。

哪怕院子已经收拾过,也不难想象之前曾是一片灾难景象。

她不由转头看向男人。

“除了进宝,没人能干出这种事来。”宋巍的语气轻描淡写。

温婉蹙眉提醒他,“那些花草可是公公一株一株看着养的,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浇水了。”

她是想提醒相公,该找个机会修理一下那个一言不合就拆家的小兔崽子。

谁料人家顿了顿,说:“已经帮爹重新买了好几盆,养在隔壁姑母家,往后他可以过去那边侍弄。”

温婉:“……”

——

出门前温婉就不想见糟心儿子,进门听到一个下午不见,他把公公的花草给祸祸完,温婉就更不想见他了,怕手痒忍不住抽他两下。

岂料她不想见小肥崽,小肥崽更不想见这个扔下他一整天的女人。

母子俩背对,一个坐在宝宝床上抱着脚丫子,一个坐在凳子上抱着手,相互赌气。

最终,还是当娘的先心软,过去哄崽儿。

小家伙哼唧两声,屁股往旁边挪了挪,不给抱。

温婉瞪他,“早上你咬我我都没抽你,这会你还敢来劲儿?”

小家伙再哼,就是不给抱。

硬的不行,温婉只能来软的,说宝宝啊,你不能这么对娘,我怀你怀的可辛苦啦,当初生你的时候还差点难产了呢!

进宝听不懂,反正他就知道这女人吧啦吧啦在自己耳朵边说了一堆,他便勉强当她认错了,小屁股挪回去,暂时给抱一下。

温婉垂眼瞧着怀里的小家伙,想着豆丁大点儿,他怎么别的不学,光学会了记仇?谁教的?

宋元宝从外面进来,见着温婉,眼神闪躲,明显是心虚。

温婉问他,“元宝,你今儿没去隔壁教你那几个表弟认字?”

宋元宝低头说去了,刚回来。

温婉瞧他不对劲,“怎么了?”

宋元宝深吸口气,低声道:“今天奶奶让我看着进宝,我一个没注意睡着了,结果进宝自己爬下床,把爷爷的花草全给祸祸完。”

温婉比较关心公公的态度,“你爷爷咋说?”

元宝如实道:“爷爷说,进宝一看就是个讲究人,专门挑开得好看的那几朵花摘,还说摘得好。”

讲究人?

温婉低头看看怀里被抱着都不安分要这里抠一下,那里摸一摸的儿子,“……”

“娘,对不起。”这件事,宋元宝很自责。

虽然爷奶爹娘没谁责骂他一句,可他就是觉得全部责任都在自己头上。

温婉道:“不怨你,是进宝调皮,别说你了,我就随便转个身给他翻套衣裳的时间,他都能光着屁股爬到书房去把我的字帖给祸祸成碎片,你还是个孩子,哪能看得住他?”

见他还是自责,温婉道:“你要真觉得对不住,就多帮爷爷去隔壁浇浇花,早些把损失都给找补回来。”

宋元宝的心情似乎好了些,郑重点头,“好。”

怀里的小家伙听到娘亲说话,也跟着学舌,把玩具拿起来递给温婉,嘴里说着,“花……花……”

210、苏家七爷(3更)

宋巍要上衙,温婉要去鸿文馆,夫妻俩都是大忙人,宋婆子掐着点儿起床给他们做早饭。

温婉起的时候,进宝还在酣睡。

小家伙安静不闹腾的样子说不出的软萌,温婉俯身,在他小脸蛋儿上亲了亲。

早饭后,宋巍步行去翰林院,温婉坐马车去鸿文馆。

今天没有相公送,不用担心被人发现,温婉显得很轻松。

下车的时候,恰巧见到林潇月从对面的马车上下来。

车内帘子被风撩起一个角,温婉隐约看到男子冷峻的半张脸,但很快,又被遮挡住。

林潇月也看到了温婉,她瞧出温婉有些吃惊的模样,不由暗恼,转头隔着帘子对里头的人道:“往后你不许再来!”

男人淡淡的声音传出,“不是你让我每日接送的?”

林潇月面色窘得泛红,违心道:“我那是一时兴起,今后不需要了。”

男人语调不变,“确定如今说的话不是一时兴起?”

林潇月羞恼至极,跺跺脚,“苏擎,你到底答不答应?”

马车内被称作苏擎的男子,状似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良久,出声道:“好好上课,晚上我让人来接你。”

闹腾一番得了逞,林潇月心满意足,简单说了声回见,很快朝着对面的温婉走去。

温婉见到她,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林潇月瞅了瞅她乘坐的马车,问:“今儿自己来的?”

温婉道:“有车夫送。”

“昨儿接你的那位呢?”

听林潇月那口气,似乎宋巍不来,她就输了温婉一大截似的。

真是个爱争强好胜的姑娘。

温婉失笑,经过一夜沉淀已经学会了淡定的她冷静应付道:“大人们都有事要忙,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外来客,能得个名额已经不错了,哪敢每天都麻烦人来接送?”

话完,心里暗暗想着,别人都管她家相公叫“宋大人”,她这么喊,也没哪里不妥,只是借机混淆概念而已。

林潇月不太信,又盯着她家马车看了好几眼,期间车帘也被风吹开。

确定了里头真的没人,林潇月有些懊恼,早知道就不让那个人来了。

“时辰快到了,咱们进去吧!”温婉道。

林潇月回过神,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俩人一道朝着讲堂去。

进门之前,林潇月又拦住她,皱眉,“你真是上京投靠亲戚捡了便宜入的鸿文馆?”

温婉不答反问,“有什么问题吗?”

林潇月不着痕迹地咬了咬唇角,忽而摇头,“没什么,随便问问。”

温婉瞧着时辰不早,率先走进讲堂。

林潇月盯着温婉的背影看了看,没多会儿,也抬步跟上。

今天四堂课,一堂学文,一堂学琴,一堂点茶,最后一堂插花。

温婉从来没接触过,学得有点儿慢。

林潇月接触过一点点,不算多。

她还以为自己就已经算笨的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个比自己笨的,顿时信心大增,趁着先生去指点其他学生,林潇月眼睛瞄向一旁的温婉,小声问:“你在亲戚家的时候,是不是从来不弄这些?”

温婉尴尬地笑笑,她从小在乡下长大,出嫁前又处处受后娘掣肘,能勉强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了,哪来的机会学这些文雅的东西。

去年上了京,相公的仕途才刚起步,官阶太低,他们家连入鸿文馆的名额都拿不到,府上甚至没有下人,她这个做媳妇的,每天除了照顾进宝就是孝敬公婆,上哪学去?

林潇月看她反应,已经猜到答案,“我突然有点儿好奇,你到底是哪家府上的外来客?”

温婉不疾不徐地问回来,“我也好奇,为什么你们家长辈每天都有时间送你来鸿文馆,而且看上去似乎还挺年轻。”

林潇月:“……没你这样的!”

温婉冲她笑笑,“不是有个成语叫‘礼尚往来’吗?你要知道我的事儿,不得用自己的交换?”

瞅着对面这小狐狸一样狡猾的女人,林潇月泄了气,“行,我不问你,你也甭问我,咱们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温婉笑得眉眼弯弯,指了指案几上的茶具,示意她继续点茶。

——

傍晚下学,宋巍没再来接,温婉放心地上了马车。

而另一头,苏擎也没出现,林潇月确认了人真的没来,才回过头瞥了眼温婉的马车,深吸口气,提着裙摆上去,然后吩咐车夫启程回府。

车夫问她,“七奶奶为何不让七爷来接?”

林潇月道:“鸿文馆不是不让男儿进的吗?”

车夫笑,“七爷又不进去。”

“那也不成。”林潇月坚持,“他要是常来,我的身份容易暴露。”

车夫无奈摇头,当初要人接的是这位奶奶,一脚把人踢开不要接的也是这位奶奶,这小脾气让七爷给惯的……

——

温婉回到家,发现进宝坐在大门边的条凳上,小短腿耷拉着,正探着脑袋往外瞧。

亲娘突然闯入视线,进宝忙扭个身歪往一边,装作没看见。

温婉喊道,“进宝,娘亲看到你啦。”

小家伙不为所动,甚至抬手捂着眼睛。

这无厘头的动作,让温婉忍不住笑,三两步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柔声说:“你看不见我,我看得见你呀!”

进宝傲娇地看向别处,就是不看她。

温婉趁机捏他小脸,“明明就是在等我你还死不承认,我走了啊!”

进宝听不懂,从肉嘟嘟的小指缝里看到亲爹过来,忙张开小胳膊要抱抱。

宋巍下衙的时辰和温婉下学的时辰其实差不多,只不过宋府离翰林院近,宋巍用不了几步路便能过来。

因此他在温婉之前回到家。

见到小媳妇儿,宋巍眼底染上笑意,问她,“第一天正式学东西,累不累?”

“还好。”在相公面前,她马上规矩了。

过了会儿,看向宋巍,“怎么让进宝坐在门边?”

这小捣蛋鬼,一个不注意,他能爬到大街上去。

宋巍道:“先前爹抱着他在这边坐了会儿,大概是意识到你会从大门外回来,就不肯走了。”

“那怎么没留个人看着?”

宋巍缓声解释,“我没走远,只是怕进宝吹了冷风,让元宝去找件衣裳出来。”

温婉放了心,再看小家伙那肉嘟嘟的可爱样,心霎时间软下来,在宋巍之前先一步弯腰把儿子抱到怀里。

小家伙还在生闷气,蹬了两下腿之后,大概是闻到了亲娘身上熟悉的味道,转头就把“深仇大恨”给忘了,直往她怀里蹭蹭。

——

杨氏听说温婉已经正式入了鸿文馆,晚饭后过来串门,顺便向她打探鸿文馆都学些什么。

温婉如实说今天学了文章、古琴、点茶和插花。

杨氏羡慕不已,又问她难不难。

温婉道:“我以前从来没接触过,什么都得从基础学起,是挺难的。”

杨氏感慨,“那种地方我是没机会进去了,就等着表嫂学成出来给我们露一手。”

温婉窘道:“我笨,要想学好,怎么也得两三年。”

“没事儿。”杨氏道:“反正进宝有人带着,你只管安心学,将来学成,那就真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官夫人了,到时候好好指点指点我们。”

顿了下,杨氏又道:“我问了相公,他说进鸿文馆是最划算的,所有世家闺秀学的东西里面都有教,如果是自家请师傅的话,就得请好几位,外面的师傅开价不一,算下来成本太高了,一般人家压根顶不住。”

温婉点点头:“鸿文馆是官学,里面的先生拿官家俸银吃官家饭,学生们交束脩,也就是随便意思意思而已,算下来,是挺划算的,弟妹去不了也没关系,你和谢正再努把力,生个小闺女出来,等谢正将来官至五品,就能拿到名额了。”

杨氏被她说得面臊,“哪有那么准就一定是闺女,万一再是个儿子,我还不得操心死?”

他们家已经有两个儿子,杨氏确实一直盼个闺女,却又担心是个儿子而迟迟不敢要。

——

这天上焚香课的时候,林潇月突然不舒服,脸色难看。

温婉问她怎么了,她也说不出话,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温婉一瞅不对劲,跟先生打了招呼,扶着林潇月出讲堂,准备去医药房请医官给看看。

走到花台边的时候,林潇月突然蹲下身,不管不顾地吐了起来。

温婉忙伸手给她捶背,什么都没问。

林潇月吐了一阵起来,进水房弄了碗水漱口,回头见温婉还等在门外,她扯了扯嘴角,道:“我没事儿,可能是吃坏了东西,脾胃不舒服了。”

温婉道:“那要不,我送你去医药房看看?”

林潇月忙道:“不用不用,我歇会儿就好。”

“真的没事?”温婉是过来人,心中隐隐有个猜想,只不过不好说。

“你瞅瞅我像有事儿的人吗?”林潇月转了个圈,开口撵她,“你手笨,学东西慢,就别管我了,赶紧回去吧,否则一会儿耽误了课程。”

温婉还想说什么,就被林潇月搡了几步,催促道:“再不走,先生该不高兴了。”

温婉无奈,“那你自己找个地儿休息一下,我先回去了。”

211、杠上了(1更)

林潇月再回来时,温婉瞧着她的气色比先前好了很多。

等人落座,温婉投去一抹安慰的笑容。

林潇月扯了扯嘴角,很快将视线挪回案几上的小香炉。

刚把火红的炭埋入香料,里头传来的香味儿顿时让她忍不住又想呕。

林潇月一手拿着夹炭的小钳子,一手捂着内里翻涌的胸口,想尽快把那股恶心感压下去。

温婉已经放好了炭,将香炉盖盖上,朝林潇月这边看来,见她又有点儿不对劲,悄声问:“要不要紧?”

林潇月面上挤出笑来,摇头,“没事儿。”

温婉道:“实在难受的话,跟先生告个假吧,别强撑着,身子要紧。”

林潇月轻哼,“谁要你关心了?我好着呢!一点事儿都没有。”

说着,垂下捂胸口的那只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不管温婉有没有瞧出什么来,她就是不想让对方给看扁了。

——

傍晚被接回府,林潇月都还来不及跟苏擎打个招呼,直接就让下人拖过痰盂来哇哇往里吐。

丫鬟担忧道:“想是七奶奶吃错东西坏了肠胃,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林潇月制止她,“先等等。”

苏擎进门时,见她已经吐得翻肠倒肚还不肯请大夫,眉头微蹙,让丫鬟退出去,挨着她坐下,伸手轻轻替她拍了拍背,沉声问:“怎么回事?”

林潇月端过桌上的茶水漱了口,抬头看向男人时,满脸讨好的笑,“我要说了,七爷能不能同意我继续去鸿文馆?”

苏擎脸廓冷峻,不容置喙的语气,“如果是怀孕,那就免谈。”

“相公~”林潇月扯着他的衣袖,“我才刚入鸿文馆没多久……”

苏擎湛黑的眼眸看向她略显虚弱的小脸,“真怀了?”

林潇月没否认,不敢看他,垂下脑袋小声嘀咕,“孕吐不是很正常的反应吗?”

苏擎问她,“搁在一个未出阁的十五岁黄花大闺女身上,也正常?”

她入鸿文馆,向先生谎报的年龄与温婉如出一辙。

都是十五岁,刚及笄。

林潇月噎了噎,过了会儿,又继续据理力争,“那我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好好待在府上养胎,鸿文馆那边,我会处理。”

苏擎显然并不会给她任何再踏入鸿文馆一步的希望,语气决绝。

林潇月望着眼前站起身的高大男人。

他叫苏擎,是相爷那一辈的子嗣,行七,也是苏家最小的长辈,庶出。

老太爷老太太相继作古之后,几房分了家。

老太爷在世时,苏擎的生母贺姨娘本就不受待见,作为庶子,分家更是几乎没他什么事儿,好的贵重的,全都被嫡出先挑走。

嫡出那几房兄弟对相爷有用,因此相爷作为主持分家大局的长子,当时选择了睁只眼闭只眼,并没有照着老太太的遗愿均分。

轮到苏擎头上,已经不剩什么,他没接那少得可怜的几处田契,用它们换了一套勉强能住人的院子,彻底从苏家大宅里分出来。

两年前的武举场上,苏擎一举摘下武状元,光熹帝另外给他赐了宅邸,便是现如今的武状元府。

苏擎的婚姻,是他的嫡母——已故老太太在世时一手包办的,原本娶的是商户林家庶女。

庶女心高气傲,瞧不上苏擎是从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连夜收拾东西跟着情郎跑路。

林家就俩闺女,庶女跑了,只能嫡女来顶。

于是林潇月就这么糊里糊涂上了花轿。

苏擎在苏家是叔辈,林潇月对他知之甚少,以为是个糟老头子,嫁得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她第一次见到苏擎,是在揭开盖头那一刻。

冬月寒天,白雪铺地,男人那双眼像泼了墨,深邃而夺目,让她在突然之间觉得这日子兴许还能勉强过下去。

……

林潇月出身商户之家,规矩散漫惯了,出嫁前就爱跟人争强好胜,偶尔会耍大小姐脾气。

这次入鸿文馆,主要是想着苏擎前途有望,自己不能拖他后腿。

可她没想到会在那地方碰到一个跟自己差不多的人。

林潇月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那天傍晚来鸿文馆大门外接温婉的男子,肯定是她家相公。

而温婉本人,也绝不可能像她自报的那样只有十五岁。

不知道为什么,林潇月就是很想跟这个女人一较高下,不管是学东西的速度还是脱离男人的“独立性”,甚至于温婉的发髻和妆容,她都想比一比。

想到这儿,林潇月越发不甘心离开鸿文馆,她站起来,绕到苏擎跟前,主动搂住他精壮的腰,开始撒娇,“相公,我保证孩子不会出事儿,你就让我去,好不好?”

苏擎面上一派冷硬,“生了孩子再去。”

“那不成,我不同意!”

等生了孩子,温婉已经学朝前一年的课程了,她再入鸿文馆,什么都得重新开始,哪还有可能追得上?

见苏擎还是不肯松口,林潇月继续软磨硬泡,“你好不容易帮我弄到的名额,要是放弃,岂不是白白浪费?我在里头是上课,又不是跟人打架,不会有事的。你要是不同意我去,我就不高兴了,我一不高兴,肚子里的孩子肯定也不高兴,没准他还会提前离开……”

话没说完,被男人温热的大掌捂住嘴。

林潇月眨眨眼,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苏擎垂眼瞧着怀里的小女人,完全拿她没办法,最终作出让步,“起码得等胎像稳定下来,我一会儿让人去请大夫来给你看。”

林潇月听人说过,胎像要稳定,至少也得三个月。

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

三个月啊,自己还是得落后一大截。

可是瞅瞅相公那态度,自己要是不同意胎像稳定再去,一会儿便连去鸿文馆的机会都彻底没了。

默默叹了口气,林潇月小声嘀咕,“三个月就三个月,但是明天我还得去一趟。”

苏擎伸手,替她拨了拨头上松动的步摇,“又想干嘛?”

林潇月没说找温婉,只道:“向先生告假。”

“我会亲自处理。”苏擎说。

“……你怎么说?告诉先生我怀孕了,不能再去鸿文馆?”林潇月有些急眼,温婉都不需要男人出面,她也不能要!

不就是告个假,至于把她想得那么虚弱吗?

这副模样,看得苏擎失笑,“在紧张什么?”

“我哪有紧张,反正你不准去!”林潇月态度坚决,“你要替我去了,我……我就收拾东西回娘家。”

……

孕者为大,这场谈判以林潇月胜出而告终。

次日入鸿文馆,她没有第一时间找先生,而是找上温婉,递了本厚厚的册子给她。

温婉不解,“给我的?”

她接过,翻看了一下,发现册子上全是空白的。

林潇月道:“我家里有事儿,要告长假了,起码得三个月,这三个月内,你得帮我把先生讲的重点抄下来。”

温婉惊讶看着她,“三个月这么久?”

林潇月心虚地挪开眼,没敢正眼瞧温婉,“没办法,我也不想这样。”

要是孕吐能不这么明显,她没准就能说服相公继续留下。

可是想想,也不大可能,这是成亲四年来相公的第一个子嗣,他会格外重视也无可厚非。

温婉道:“其实若是条件允许,你大可以请先生单独教,不用再来鸿文馆。”

林潇月听了这话,有些恼,“名额在那挂着,我凭什么不来?你要是觉得我讨厌,不想见到我,那我更得来了,多膈应膈应你。”

温婉扶额,“行吧,这三个月之内,我会帮你把重点都摘抄出来,你就安心……处理家里的事儿。”

险些说漏嘴,温婉暗暗唏嘘。

林潇月瞅着她,“不过你那个提议倒还不错,这三个月来不了,大可以请先生在家里教。”

温婉挑眉,打趣她,“你不是有事吗?哪还有时间学?”

林潇月小脸一垮,“过分了啊,我都不打探你的事儿,你倒好,拐着弯地套我。”

温婉抿嘴笑。

林潇月没再逗留,跟着就去找先生,说家里有事儿,要告三个月长假。

入鸿文馆的名额相当难得,一般情况下,若非学生犯了大错,馆内是不会主动把人开除的。

因此林潇月这个长假请得十分顺利。

要走的时候,她又来温婉跟前晃了一圈儿,说给她送点吃的。

温婉打开一瞅,半盒酸溜溜的梅子。

不在孕期,温婉压根吃不了这么酸的东西,想想都倒牙。

林潇月见她一副吃瘪的样子,心情很是愉悦,哈哈笑着离开。

212、总不能次次让他失手(2更)

答应了帮林潇月记录先生讲课的重点,温婉的任务便比平时重了许多,她通常是先生讲一遍,自己消化一遍,然后再总结出有用的来,写在小册子上。

也因为如此,每天傍晚她都是最后一个出鸿文馆大门。

这天也不例外,等其他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温婉才收拾东西慢吞吞地走出来。

林伯已经习惯夫人最后走,安心坐在车辕上等着。

见到温婉,笑着打了个招呼。

温婉点头示意,刚要挑帘上马车,听到林伯说,“不知道是不是老奴看错,对面国子监最近好像有个少年一直在观察夫人。”

“观察我?”温婉上车的动作一顿,攥紧手里的小布包,布包里,是她为林潇月记录的册子。

她侧目,朝着国子监方向望去,没见着人,但也明显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头一回碰上这种事,温婉有些忐忑,细嫩的肌肤上都激起了一层小颗粒,她问林伯,“有没有看清楚对方长得什么样?”

林伯摇头,“隔太远了,瞧不清楚。”

温婉觉得疑惑,“那林伯是怎么发现他的?”

林伯想起前几日送夫人来时的情形,他正准备掉头回去,发现有个少年站在对面,隔街朝这边张望。

林伯原先还觉得兴许是在看别人,便没放在心上,哪曾想一连好几天都是如此,每次夫人来上学和下学经过鸿文馆大门外的时候,那个少年都会出现,但也只是远远地看着,并没有其他动作。

温婉觉得这事儿太过诡异,而且自己最近都没出现过什么不好的预感,心下怀疑是不是林伯年纪大了看岔眼,或许真有他嘴里所说的“少年”,只不过,对方的目标不一定就是自己。

这么想着,温婉很快卸下心理负担,一身轻松地上了马车。

在学堂里坐了一天,终于能得片刻的放松。

车厢内除了她没别人,温婉便将双腿也搭在宽大的座椅上,后背靠着侧壁,腰上垫了绣着锦鲤的大迎枕,姿势显得十分惬意。

马车启程的时候,温婉想到什么,伸手将布帘子挑开一条缝隙往外瞧。

国子监牌楼外的香樟树旁边,似乎真的有个人影越走越远。

温婉不确定对方是不是林伯见到的少年,没多想,挪回视线后闭上眼睛小憩了会儿。

到家时婆婆已经烧好饭。

进宝坐在圈椅上,小肥爪捏着调羹,不停地敲碗。

他不是饿,纯属在捣蛋。

温婉老远听到声音,第一时间想到儿子,进堂屋见果然是小家伙,当即飞他一记眼刀子,“你干嘛呢?”

见到娘亲,进宝敲得更来劲儿,一咧嘴就露出上下几颗门牙。

温婉总觉得,小家伙这个笑容带着点干了坏事儿以后想讨好她的意思。

仔细洗了手擦干,温婉去厨屋帮婆婆端饭菜。

宋婆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白天发生的事告诉她。

昨天教书画的先生布置了课业,让画一幅简单的山石图。

温婉回家来折腾好久,最终得了相公指点,才总算是在睡觉前画完,放在书桌上晾着,今儿一早出门太急忘了带。

进宝不知道啥时候摸进书房,打翻了她昨夜还没来得及处理的笔洗,里面的水全部洒出,把画给毁了。

温婉听着,只是笑。

婆婆能帮着带娃已经是天大的情分,她没道理去责怪她为什么看不好进宝,要怪,只能怪自己夫妻俩都没时间留在家带孩子。

她没有生气,对婆婆说没事儿,一会吃完饭再画一幅就是,让婆婆别往心里去。

之后,端着菜回堂屋,宋巍已经落座。

温婉将菜摆放好,问他:“相公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晚?”

宋巍道:“衙门有点事,耽搁了。”

温婉将视线挪到他旁边的进宝身上。

小家伙有了亲爹当护盾,碗也不敲了,坐得大马金刀,一副乖巧坐等喂饭的架势。

温婉坐下来,轻轻揪了揪他的耳朵,“小坏蛋,你一天不捣乱就手痒痒是不是?”

当娘的其实并没有下重手,小家伙却被她吓得不轻,怕真被揪,伸出小肥爪想把温婉的手扒拉开。

宋巍从她的话里听出点意思来,“进宝又闯祸了?”

“昨天晚上得你指点的那幅画,我忘了带去鸿文馆,回来就听娘说被进宝打翻笔洗给毁了。”

宋巍问她,“重新画还来不来得及?”

“也只能这样了。”

温婉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看向宋巍,“其实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你看,进宝这么调皮,还没周岁就管不住,我担心娘太累,要不,我不去鸿文馆了,回来带孩子,你觉得呢?”

她没明说怕婆婆带不好,这种话也确实不该说。

进宝三天两头闯祸,弄坏东西是小事儿,万一出了意外伤着哪,她想后悔都找不着地儿。

宋巍却不同意温婉回来,“以你如今的样貌,要想伪装成刚及笄的小姑娘入鸿文馆轻轻松松。再过几年,就算名额摆在你跟前你都进不去。很多东西,要学得趁早,否则往后操心的事情越多,你越没法静下心来。

在京城,学识和见闻就好似一张通关文牒,决定了你能进入哪个层次的圈子。倘若我将来越爬越高,而你因为不会某些东西被人嘲笑,那不是在丢我的脸,而是我这个当相公的没对你尽职尽责。”

温婉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良久,她才低垂着头小声开口,“我明白了,往后不会再轻易说回来的话。”

见她态度诚恳,宋巍的语气也有所缓和,“进宝的事,你无需担心,我跟着会买个下人回来,别的不用做,专司看着他。”

……

晚饭后,宋婆子听宋巍提起买下人的事儿,心下不乐意,问:“你们两口子是不是觉得我带不好进宝?”

宋巍说没有的事,只是不想让娘太过操劳。

“又不用下田,我只消每天给你们做几顿饭,顺便带带孩子,那能有啥操劳的?你花钱请别人带,钱是出去了,她能有自家人带的好?”

宋巍道:“娘若是不放心,下人买回来便让她洗衣做饭忙家务,娘不用顾别的,只需照看好进宝。”

这么一转换,宋婆子觉得还行,想想又嘀咕,“其实我这把年纪,洗衣做饭不是问题,你要买个下人的话,又得往出花一笔冤枉钱。”

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宋巍不会轻易提出来,既然提出来,他不会轻易收回去。

宋婆子嘀咕归嘀咕,知道三郎性子倔,想干点什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最终只能同意往家买下人。

——

难得宋巍与温婉同一天休沐,小两口都在家。

中饭后,宋巍提出去牙行买个趁手的使唤婆子。

出门前,许久不曾出现预感的温婉脸色有些不对劲。

宋巍瞧出端倪来,没催她,弯腰拉开凳子给她坐。

温婉缓了好一会儿,才把看到的东西告诉他。

——他们夫妻俩今天本来是打算在牙行买个婆子的,只是到了那边,没有合适的人选,掌柜的告诉他们,三天后可能会有新人,让他们到时候再去选。

三天后,夫妻俩再去,没见着合适的婆子,倒是新来了个丫头看看着不错。

掌柜也一直在跟他们推荐,说是在大户人家伺候过主子的,手脚麻利,洗衣做饭样样在行。

温婉问了她几句,小丫头回答的滴水不漏,温婉心下中意,直接把人买回来。

谁成想,那压根就不是正经伺候人的丫鬟,而是有人从窑子里弄出来的窑姐儿,收了人钱财准备祸害宋巍的。

才刚到宋府头一夜就寻着机会给宋巍下媚药。

……

一如官场深似海。

对于这些小伎俩,宋巍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料到来得这么快,问温婉,“能不能看到幕后之人?”

温婉叹气,“不出意外的话,还是那个人。”

那个人?还能是哪个,自然是老熟人了。

上次没放成爆竹,这回换了个新花样。

刚入翰林就传出后宅桃/色/艳/闻,同僚一旦知晓,宋巍将来的仕途难保。

宋巍沉默片刻,说:“买回来吧!”

温婉疑惑看他,“不避了?”

宋巍开口,带着戏谑的腔调,“好歹相识一场,总不能次次让他失手。”

温婉听得出来这是反话,唇边漾起一抹笑,“既然相公已经有想法,那就买回来。”

213、偷鸡不成蚀把米(3更)

宋巍和温婉到牙行的时候,毫不意外见到了预感里的那个小丫头。

哪怕是窑姐儿,经过人一番用心包装,看上去就只是个清纯爽利的正经丫鬟。

温婉很快移开目光,想着在对付宋巍这件事上,郝运倒是半点儿不含糊,一次比一次更用心。

掌柜的只是中间商,手里有人的是牙婆,这会儿把人全给领出来排排站了。

能花钱买得起下人的,基本都是体面人家,一旦被选中,将来就是她们的主家。

因此主家不发话,丫鬟婆子们一个个垂着头,连气息都有刻意压低。

宋巍指了指左边一位胖婆子,“我瞧着这个不错。”

温婉直接冷嗤,“胖成这样,活儿还没干多少,饭就先装几大碗进去,有那闲钱,我能用来养个下人?”

胖婆子心里憋屈,“……”

宋巍又指了指另一位偏瘦的,“这个呢?”

温婉还是不满意,“黄皮寡瘦的,买回去不经打。”

瘦婆子瑟瑟发抖,“……”

这对夫妻联手做戏早已不是一回两回,都不需要提前演练,直接现场配合,那默契也能达到天衣无缝的效果。

“不喜欢婆子,那选个丫鬟。”宋巍随手一指,“这个瞧着不错。”

“太丑,成天脸对脸,怕吃不下饭。”

“……”

“这个好看。”宋巍指了个瓜子脸皮肤白的。

温婉更不能同意了,直接啐道:“一脸狐媚样儿,买回去指定成祸害!老爷可别忘了,上次想爬你床的那个贱蹄子,被我打得皮开肉绽,这会儿尸骨还在咱家后院的枯井里头呢,你要不怕那口井多住一条命,就只管领回去!”

短短一刻钟,温婉成功给自己塑造了毒妇加悍妇的形象。

就连牙行掌柜都忍不住唏嘘,果然人不可貌相。

前面被点中的那几位,不管是丫鬟还是婆子,没一个不被吓得心惊胆战的。

自家夫人太“凶悍”,宋巍这个官老爷也没辙,只能撒手让她自个儿选。

“夫人自己看吧,看中哪个,咱们便买哪个。”

温婉的目光慢慢往这些人身上挪,看到谁谁就止不住地发抖。

原以为被买下,从此就能跟着主家过上安稳日子,不用再担心没去处挨饿受冻,谁成想女主人瞧着柔柔弱弱,骨子里却是个泼辣狠毒的。

跟了这种主家,每天都得把脑袋栓裤腰带上,除非是不要命了,否则谁乐意往跟前凑?

温婉看了半天,最后才瞅了瞅那位窑姐儿,指着她问宋巍:“老爷觉得,这个怎么样?”

窑姐儿被点中,抖得比谁都厉害。

她只是收了钱去勾引这位官老爷,没听说他们家夫人是个毒妇啊!

要早知道,她能接那要命钱吗?

窑姐儿正琢磨着怎么推了这档子糊涂差事,就听官夫人问她,“你叫啥名?”

窑姐儿将脑袋垂得更低,声音带着点颤,“奴婢,奴婢叫小桃。”

“小桃?”温婉细细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忽然道:“我瞧着你不错,愿不愿意到我们家伺候?”

窑姐儿抬起头,恰巧见到对面的官老爷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同寻常。

她干惯了老本行,一眼看穿人家那是中意她了,给她使眼色让她答应呢!

要换了以往,长得这么俊美的男人,就算瞧不上她她也得想方设法往人身上扑,更别提人家明显对她产生兴趣。

可这会儿,窑姐儿只觉得官老爷那眼神要命,他再看下去,没准旁边的悍妇都不用等领回家,直接就能让她在牙行变成一堆尸骨,皮开肉绽的那种。

牙婆见她半晌没动静,怕惹恼了主家,叱道:“夫人跟你说话呢,哑巴了?”

温婉笑容纯善,“这丫头怕是胆儿小,你别吓着她。”

牙婆忙陪上笑脸应声是,暗地里狠狠瞪了小桃一眼,个没眼力劲的贱蹄子,要是今儿没走成被主家退货,看她不弄死她!

窑姐儿进退两难,跟着走吧,怕真被官夫人几鞭子打死扔到枯井当肥料。

要不走吧,自己就这么回去也没法儿交差。

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说愿意跟在老爷夫人身边伺候。

温婉瞅了眼旁边的男人,问满意不?

宋巍说满意。

温婉二话没说,直接给钱拿了卖身契走人。

老爷夫人坐马车,窑姐儿一个当丫鬟的,只能在外头跟着。

一开始速度慢,她心里琢磨事儿也还勉强能跟上,不多会儿,马车加快速度,走是跟不上趟了,只能跑。

窑姐儿在窑子里那会儿,虽说不算头牌,但也是中等姿色,身边有丫鬟伺候,已经好几年没吃过苦,都被恩客养出小姐病来了。

今儿个跑了一趟腿,脚底板磨了几个大水泡不说,到了宋府门前已经晕得找不着大门在哪,扒着门口的树就弯腰吐了起来。

等吐完了进院子,想说刚来头一天,跟主家知会一声自个儿不舒服,回下人房睡上一觉再想后面该咋办。

见着官夫人的时候,人家也没为难她,说你刚来,粗活重活就先不让你做,去扫扫院子。

窑姐儿一想,扫院子好啊,没人盯着还能躲个懒,顺便想想办法怎么联系那头的人还钱不干了。

等她拎了扫帚出来,才发现压根儿不是她想的那样。

院子里不知道啥时候坐了个小祖宗,别的不玩玩泥巴。

花台里的湿泥被他抠得到处都是,原本是平整干净的青石地板,被他祸祸得像谁在上面拉了屎,还是边走边拉的那种。

窑姐儿想上前跟他说小娃娃不能玩泥巴,就见个十多岁的孩子走出来,一把将那娃抱起来,让她去打水来把地板搓干净,不能用皂角粉,皂角粉太贵,得用不花钱的井水,还说这院子刚买没多久,搓也要搓得有个度,既要干净,又不能太用力,否则搓坏了还得她赔。

脚底板上的水泡还在隐隐作痛,窑姐儿听到这话,简直快要气疯,她是脑壳长包了才会一时鬼迷心窍收人钱财跑来替人受罪。

好不容易打了几大桶水把地板搓干净啃了两个冷馒头垫肚子,天色已经擦黑,她想回房找根针把水泡挑了好好睡一觉,就见官老爷朝着书房去,进门前点了名要她伺候。

窑姐儿先前打水的时候,光线暗,那井里倒影一晃一晃的,吓得她打了好几个哆嗦。

想到被官夫人活活打死的丫鬟,她哪还有胆子去勾引官老爷,左想右想,还是决定跑路。

刚猫着腰出大门,就见先前抱着小祖宗去隔壁谢家串门的官夫人站在外头,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她。

“夫……夫人。”窑姐儿险些吓破胆。

温婉搂紧怀里的进宝,问她,“偷了我们家东西,你还想跑哪儿去?”

窑姐儿脸色一白,瞪大眼睛,“什么偷东西,我没有!”

“甭管有没有,衙门走一趟吧!”温婉话音一落,不远处冲过来好几个举着火把的官差。

正是温婉趁着窑姐儿搓地板的时候让林伯去报了官。

窑姐儿这会儿百口莫辩,见着官差她腿软,说自己没有偷。

官差冷着脸,“没偷东西你鬼鬼祟祟往人家里出来?”

窑姐儿忙解释自己是他们家的丫鬟。

“胡说!”温婉道:“我们家买的丫鬟叫小桃,你叫啥?”

“我……我就是小桃!”窑姐儿慌不择言。

温婉不跟她废话,让差爷只管带回去审问。

到了衙门,几大板子下去,窑姐儿全招了,说自己收了人钱财,对方让她伪装成丫鬟进宋家败宋大人名声。

作为新科探花郎,顺天府尹很给宋巍面子,帮他层层往上查,这一查,直接查到丞相府苏家那位上门女婿郝运的头上。

214、攻心,还治其身(1更)

天子脚下还乐意倒插门给人做女婿的男人,没几个体面的。

不过郝运这种,摊上了国舅家闺女,不体面也沾上了几分体面。

作为随时都在蓄积势力想弄死皇帝扶持傀儡上位自己霸权的外戚,丞相府在某些方面无疑做得很成功。

比如说,成功让外头对他们家的关注大于街头巷尾那些腌臜事儿。

正因如此,当初苏瑜母女上门认亲的事才会闹得险些翻了天,苏相是顶不住舆论压力才会勉强把人给收下的。

没办法,谁让他们家本事大,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全京城的老百姓都在眼巴巴等着看热闹。

苏瑜母女那事儿,苏相是黄蜂锥裤裆,只能干吃哑巴亏。

好在过去一年,那对母女早就淡出了所有人的视线。

正当苏相兴致勃勃继续研究怎么搞垮光熹帝的时候,他们家房顶上又劈了一道雷——上门女婿买通窑姐儿,硬往新科探花郎榻上塞。

都说当官的身上沾不得黑,更何况是苏相这么大个文官之首。

就算黑,也得悄悄黑在里面,谁会傻不拉几把自己干过的事儿写在脸上给人看?

巧了,他们家上门女婿就是。

苏相听到消息以后,气得鼻孔冒烟。

山货就是山货,小地方出来的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马上让人把郝运给找来,当面问他,“你怎么办事的?塞个窑姐儿还能让人给刨出老窝来,脑子长屁股上了?”

郝运也纳闷,自己明明就没有亲自出面,让人去办都是转了好几道手的,顺天府尹哪来这么大本事直接就查到他头上来?

他当然想不到,但凡那对夫妻不分开,他想使点儿坏,温婉都能把细节给看得一清二楚,有那两口子在暗中引导,顺天府尹就算再怂包,他也能在一天之内变成神探。

“岳父,这事儿想必中间有什么误会。”

“这么说来,不是你干的?”

“是小婿的主意,只不过,我没亲自出面,手底下的人也是花了银子转手给外人的,没道理顺天府尹会查到我头上来。”

这话苏相不爱听,凡事他只看个结果,人都证据确凿查到你窝边了你说自己没干,公堂上哪个被判刑的人不喊冤枉?

苏相认为,解铃还须系铃人,让郝运去宋家走一趟,亲自跟宋巍说清楚这事儿纯属是场误会。

只要宋巍不计较,外面的谣言它就立不住几时。

看这形势,也只能这么着了。

郝运回了自己院里,让人准备了马车,打算跟着就上宋家门,把话说清楚。

苏家上门女婿买通窑姐儿往人新科探花郎榻上塞这事儿,经过公主府的人暗中帮忙宣扬,一天不到就传遍大半个京城。

处在被人下药强了的受害者立场,苏瑜觉得使这招的简直是个人渣,更何况她怎么说也是宋巍的爱慕者,有一个温氏在中间横着已经是天大的膈应,这会儿有人往她心间人床上送又脏又臭的窑姐儿,她能痛快吗?

因此见到郝运回来,苏瑜嘲讽的声音伴着冷笑,“有些人,攀上了高枝也变不成凤凰,下三滥就是下三滥,对付人的招数,永远逃不开一个‘贱’字。”

郝运脸色微僵,手指攥紧了又松开,笑看着她,“谁惹你生气了?”

“一个人渣而已。”苏瑜毫不掩饰眼神中的讥诮,“干点事儿让人瞧着太恶心了。”

知道她在讽自己,郝运只能装作没听明白,给她捏了会儿肩,等外头来人说马车已经备好,他才彬彬有礼地向发妻道别,说自己出去有事儿,让中饭别等。

——

郝运离开后,苏瑜去了相府后花园,四少爷苏尧启早在那等着了,见到她,礼貌地喊了声大姐姐。

苏尧启是这府中唯一一个对她客气的人。

苏瑜听了那声“大姐姐”,只觉得浑身都舒坦,走进亭子里坐下,问他,“四弟找我什么事?”

苏尧启俊脸红了红,“想请大姐姐给支个招儿。”

苏瑜笑,“有什么事儿你直说吧,咱们是一家人,犯不着那么见外。”

“我喜欢那天见到的姑娘。”苏尧启鼓起勇气道:“只是不知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我就是想提亲,也找不到门路。”

苏瑜喝了口茶,“这才见了一面,还是隔着老远见的,你就喜欢上人家了?”

苏尧启俊脸更红,声音弱下去大半,“没有,我观察了好几天的。”

“观察?”

“也不是,她上学下学的时候我就站在对面看着,觉得她哪都好,像是上天专程迎合我的喜好量身定制出来的人儿,每次一见她,我感觉一整天读书都有精神了。”

苏瑜唇角微勾。

她不屑用郝运那种下三滥的手段,要就来点光明正大的。

早前打探过了,宋巍已经三十出头,整整大了温婉一轮。

像这种眼皮子浅的小姑娘,刚嫁人这两年可能觉得还有点新鲜感,等男人上了年纪,她翅膀长硬了,年龄差距过大,哪怕嘴上不敢说,心里肯定也会有点别的想法。

苏尧启是苏相的嫡出儿子,今年才十七,人长得丰神俊朗,性子又温润如玉。

姓温的没见过世面,若是突然有个这么优秀的少年闯入她的视线,她能不春心萌动才怪。

说起来,苏瑜发现温婉在鸿文馆还是在新生入学那天。

苏瑜听说武状元府的七叔为七婶婶弄到了名额,准备把人送去鸿文馆,心下羡慕,就想跟着去瞧一瞧,结果老远见到了温婉,还惊奇地发现那女人竟然开口说话了。

看出温婉是伪装成未出阁的姑娘,苏瑜料定她不敢让宋巍常出现在鸿文馆,省了不少麻烦事儿,于是心生一计,某天特地去接在国子监读书的苏尧启,碰巧温婉从鸿文馆出来,她就随口说了一句,“那小姑娘长得真好看”。

听似不经意的一句话,让苏尧启上了心。

少年对对面的姑娘几乎是一见钟情,从那天起就无法自拔了,经常站在国子监牌楼外的香樟树下,隔着一条街朝这边看。

苏瑜看了眼陷入痴迷的苏尧启,搁下茶杯,“你是想让我出面帮你打探?”

苏尧启颔首,满目期待,“还望大姐姐能帮帮忙。”

他是真的很喜欢那姑娘。

苏瑜颔首:“帮你打探倒不是问题,只不过,你成天这么干看着也不是个办法,得找机会跟她碰面,让她知道你,否则你这一腔的单相思,岂不全都白折腾了?”

苏尧启想到那水一般柔软的人儿,有些忐忑,“大姐姐,你说我突然出现在人跟前,会不会吓到她?”

“那得看你怎么做。”苏瑜出主意道:“如果你在她刚好需要的时候出现,人家能不对你有好感吗?”

苏尧启想想也对,眼神亮了亮,“我明白了,谢谢大姐姐。”

苏瑜莞尔,眼底阴戾一闪而逝。

要不是探花郎,她就不会嫁给人渣。

她不好过,宋巍也别想太舒坦。

苏尧启是一腔真情,倘若打动了温婉,那不能怪她千里送绿帽,只能怪宋巍没本事留住小姑娘的心。

到嘴肥肉被人抢走的滋味儿,大家一块尝才痛快。

——

郝运坐上马车,脑子里琢磨一会儿见着宋巍,自己要怎么说才能消除误会。

马车行到街市上,前面突然传来一阵接一阵放爆竹的声音。

马儿突然受了惊,扬起前蹄高声嘶鸣之后,发了疯似的往前冲。

车夫被甩下来。

马车里,郝运脸色大变,想趁机跳下去,无奈马儿横冲直撞太疯狂,他刚摸到门帘又被甩回去,脑袋撞在侧壁上,疼得他反应不过来。

惊马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了,街上行人纷纷惊叫着避让。

那风一般的速度,完全盖过车厢里传出来的呼救声。

郝运发了狠,从座椅底下拿出匕首来,费了好大劲才抠稳门框,举起手刚想探身朝着马屁股上刺下去,顿时觉得天旋地转,马儿没能及时刹住,连人带车直接冲进了湖里。

215、毒舌(2更)

街道旁边的茶楼内,宋元宝亲眼见着连人带马车落水之后,转头对温婉道:“娘,成了。”

温婉正在喂进宝喝糖水,闻言抬起头来,问他,“有没有人下去救?”

宋元宝朝着不远处的湖边瞅了瞅,说:“大概是马儿受惊的时候有人报案,衙门派了人来。”

“挺好。”温婉笑了笑,等喂完最后一口糖水,抱着进宝站起身,“咱们走吧!”

“不再等等?”

宋元宝又往外瞧了一眼,有些好奇后续。

郝运此人他在宁州那会儿就认识了,一开始觉得还行,因为要求他爹帮忙传授经验,人家拿出了十分谦虚的态度。

当时宋元宝还想着,自己容易浮躁骄傲,该跟这种人多学学。

哪曾想,这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宋巍和温婉自然不会在宋元宝跟前宣扬郝运哪里不好,是他来京城的时间久了,自个儿听来的一些传闻。

郝运成为苏家上门女婿的原因,苏家对外封锁了消息,外面说法不一。

不过,这个人靠着不光彩的手段攀上苏家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怎么都抹不掉的。

再加上这回郝运竟然买通窑姐儿要败宋巍名声,直接败光了宋元宝对他仅有的那么一点点好感和期待感。

温婉却没回头,只笑说,“不用等了,凭着苏家的权势,府尹大人也不能把郝运怎么样,只会劝他和你爹澄清误会,握手言和。

皆大欢喜,大概是很多人都想看到的结果。”

“那这么说,过不了多久,他就得亲自上咱家门找我爹?”

“不出意料的话,很有可能。”

温婉说完,叫上宋元宝,“走吧,我看进宝都困了。”

怀里的小家伙的确是在打呵欠,打完又捏着小拳头揉了揉眼睛。

宋元宝应了一声,忙抬步跟上。

——

此时的湖边,衙门的人已经把掉入湖里的郝运营救上来。

他吐了几口水之后,睁开眼见到顺天府的衙差把自己团团围住,登时黑了脸。

其中一个衙差问他是不是苏家女婿郝运,他没回答,直接站起身,揉了揉被撞了个大包的额头,又拍了下身上湿漉漉的衣袍,朝着最近的成衣铺走,打算先弄套衣服换上。

衙差见他不说话,追了上来。

郝运觉得烦躁,可这种时候,他又不能不爱惜羽毛,压下心头火,好声好气地对跟上来那几人道:“先前多谢各位差爷出手相救,我今日还有急事要处理,改天一定请哥儿几个好好喝上几杯。”

“救您是我们分内之事,只不过,关于新科探花郎宋大人那事儿,我们也得公事公办,所以,还请您跟我们回趟衙门。”衙差声音板正。

郝运眉心皱得更紧。

……

哪怕再不乐意,等衙差帮他弄来一套干净衣裳,郝运还是跟着去了趟顺天府衙。

府尹姓骆,见到郝运时,客气地打了声招呼。

谈话的地点并非公堂,而是衙门后院,可见京城这位父母官并不希望真的把事情闹大得罪苏家,而是想把他请来协商能不能私了。

郝运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些,“骆大人找我来,是为了宋巍的事儿吧?”

骆府尹开门见山,“那名女子已经被本府临时收监,先前在公堂上,她亲口供出自己是风尘中人,冒名顶替了牙婆手里的丫鬟到宋家,目的是为了败坏宋大人名声。”

多年混迹衙门的人,对于拿捏犯人的心理驾轻就熟。

那种掌握了一切却偏偏要隔层纸不挑破又叫你觉得膈应的说话方式,让郝运突然觉得在这种老油条跟前,自己还是太嫩。

到底年轻沉不住气,他有些恼,几不可见地皱皱眉,“要怎么着,骆大人给句痛快话吧!”

骆府尹看着他,笑了笑,“只要你能向当事人解释清楚,那么本府手里就不存在所谓的证据。”

果然,他进门时猜得没错,最终还是让他私了。

……

从顺天府衙出来,郝运脑子里回想起骆府尹最后那句话,“初来乍到,年轻人做事还是求稳为上,京城水深,稍不注意碰上硬茬儿,可能下一次咱们再见的地点,就不是顺天府衙,而是刑部大牢了。”

这句话,点醒了郝运。

宋巍背后一定有人!

难怪他总觉得蹊跷,当初院考第六名的人,无缘无故会被保送到国子监来读书。

会试都考倒数了,殿试竟然一举高中探花把他给挤下来。

要说殿试榜单没掺水,打死他都不相信!

——

回府之后,郝运随便抹了点药膏换身衣裳,第一时间去见苏相,把自己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

他原以为苏相会觉得意外,岂料人家压根就没啥反应。

苏相正在给笼子里的鸟儿喂食,闻言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你都能投靠苏家,宋巍自然也能投靠别人,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可是岳父不觉得,能操纵殿试榜单,他的靠山未免也太大了吗?”

苏相冷哼,“井蛙之见!”

能操纵榜单的,除了太后母子还能有谁?

就算宋巍真是这对母子的暗棋,如今也不过是只还在成长的小跳蚤而已,苏家想弄死他,轻而易举的事儿。

宋巍背后的靠山要是真有能耐,就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受外戚掣肘。

苏相喂完鸟,转头瞅了眼郝运,“这么说来,你还没找上宋巍?”

“还没。”

“那你杵在这儿干嘛?”

“岳父觉得,我还有没有去找宋巍的必要?”

郝运突然有点迷茫。

之前是不知道宋巍背后有靠山,这会儿知道了,心里多多少少有点忌惮。

“反正使出买通窑姐儿往人榻上送这种下三滥手段的人又不是本相,你觉得有没有必要?”

“……”

——

郝运掐准了宋巍休沐的日子,亲自登门。

宋巍早前得了小媳妇儿提醒说郝运可能会来,这会儿见着人,并不觉得意外,请他屋里坐。

郝运四下扫了眼他们家,“我听说,这套院子之前是掌院学士名下私产,宋兄竟然能弄到手,真是了不起。”

宋巍莞尔,“只是私产而已,又不是私生女。”

“……”

苏瑜可不就是苏相的私生女吗?

这打脸,来得太快,郝运一点准备都没有。

“郝兄,里面请。”

前厅门开着,宋巍站在一旁,目光和善地看着他。

郝运回过神,抬步走进去。

见宋巍亲自给他倒茶,郝运开口问,“你们家连个下人都没有?”

宋巍没理会他轻蔑的语气,“我还以为你难得亲自登门是有要事。”

要事当然有,只不过郝运不甘心提及。

他总觉得那天自己的马车受惊跟宋巍脱不了干系。

比起宋巍险些害他淹死在湖里,他往宋家送窑姐儿这事儿压根就不算事儿。

郝运不说话,宋巍便一直保持沉默,他向来沉得住气,不是郝运这样心浮气躁的人比得了的。

像是期间一直在斟酌言辞,郝运过了会儿才主动开口,“关于窑姐儿的事,是场误会,我的人品宋兄应该了解,咱们是知交,我不可能害你,更何况我也使不出这么下三滥的手段来。”

没等宋巍开口,他又说:“我先前去了趟顺天府衙了解情况,听骆府尹说,那名女子的证词只说有人买通她准备害你,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能证明买通她的人就是我,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最后会查到我头上来。”

说着,叹了口气,“想来,你我都是受害者。”

话都讲到这份上了,宋巍哪还听不出点意思来,“这么说,郝兄是怀疑有人栽赃给你?”

郝运苦笑,“我一个殿试落到三甲连京城都不能留的人,如今给人做了上门女婿成天看人脸色,本来就没什么地位,也威胁不到任何人。我就闹不明白了,为什么还会有人想要害我,宋兄,你觉得我是不是跟你一样,命中犯小人?”

宋巍沉吟片刻,“当年那位算命先生还说,虽然我命中犯小人,不过倒霉命有一点好,但凡接近我的小人,都会比我倒霉,如此看来,我跟郝兄还是不太一样。”

郝运:“……”

------题外话------

上一章忘了题外说明,前面有个地方写错了,苏相是苏皇后的哥哥,是国舅,不是国丈,国丈早死了

216、您是这位姑娘的叔叔吧?(3更)

进门不到一刻钟,已经被连损两回,而且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一句比一句更毒。

郝运险些气出内伤。

可有一点,宋巍说到了他心坎上。

每次自己一接近宋巍想干点啥,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变故,然后最终倒霉的就成了他。

邪门儿,真邪门儿了!

这种尴尬时刻,适合转移话题,“那窑姐儿的事……”

宋巍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郝兄都说了自己是遭人陷害,那想来背后另有其人,自然是让府尹大人继续调查,查到真相水落石出为止。”

郝运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在替宋巍惋惜什么,“要想在京城立足,就得先学会做人,宋兄刚来京城便得罪了大人物惹得人不惜设局害你,其实也不能把过错全往人身上推,宋兄不妨自我检讨一下……对不起啊我这人说话比较直,但我能跟你讲这些肺腑之言,就说明我是真拿你当朋友,为了你好,不想你今后重蹈覆辙……嗯,宋兄的性子有时候太轴了些,你要想在官场混得开,左右逢源是少不了的,多少还得懂变通。

这次的事儿,真不能全怪别人,宋兄好好琢磨琢磨吧,继续查下去,对你未必就有好处。”

宋巍听罢,并没有露出郝运期待中的黑脸,拎起茶壶续茶,面色是一贯的云淡风轻,语调也缓稳,不紧不慢,“我险些忘了,郝兄落到三甲,没机会进翰林院见识见识,所以不知道翰林官们平日里是怎么相处的。

对不住,我这人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但我真是为了郝兄你的前程着想,翰林院虽然是个清水衙门,我目前的官职也不高,不过只要能熬出资历,将来有的是机会入内阁。

你就不一样了,同进士出身,在京城本来就很难立足,如今还成了看人脸色讨生活的倒插门女婿。

知情的,都道你用情至深,为了苏家姑娘不惜入赘,不知情的,还以为你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其实想想,也不怪外头人会那么猜测,毕竟你都为情入赘了,丞相岳父也没给安排个像样的差事。

饶是郝兄脑子再活泛、会左右逢源会做人,似乎也无用武之地呢!”

……

郝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宋家大门的,他只知道站在外面仰头看着宋家门楣上题了“探花及第”四个大字的匾额时,很想放把火直接连人带房子全烧了。

但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憋着一肚子火回到丞相府。

苏瑜见他那样,少不得又是一番冷嘲热讽。

郝运打从认识宋巍以来,今日还是头一回听他说了那么多话,竟然字字句句都往他心窝子上戳。

本来就已经够让人恼火的了,回到家还得受个女人的气,郝运一时没忍住,扬起手就甩了苏瑜一个大耳刮子。

苏瑜被他打得摔倒在地上,整个屋里只剩簪子落地的声音。

她起初有点懵,反应过来发了狠,直接抄起果盘里的匕首朝着郝运刺来。

若非闪躲得快,郝运丝毫不怀疑苏瑜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当场要他命。

彻底清醒过来,郝运自己都吓了一大跳,有些后悔不该那么对苏瑜。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想办法制止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他只能趁机将苏瑜按翻在地上,夺过她攥紧的匕首,语气尽量放缓放柔,“我方才一时失手,娘子若是觉得不解气,你打回来就是了,咱们是结发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不兴动刀子的,否则要让你娘知道了,她得多伤心?”

自从认了亲,苏瑜生母邱姨娘就被相爷彻底遗忘,以至忧郁成疾。

她有时候甚至在想,她娘为什么要来丞相府认这个亲,又不是之前的日子过不下去,认了亲,她没了自由不说,还成了府上身份最尴尬的存在——年龄最大,却只有一个四少爷承认她是大姐姐,其他的,不管嫡出还是庶出,全都没把她放在眼里。

要不是为了她娘,她早就不想待在这糟心地方了!

拉回思绪,苏瑜怒红着双眼瞪向郝运,“从我身上滚开!”

“那你先答应我,不许再动刀子。”

郝运不怕她不要脸,就怕她不要命。

苏瑜先前的举动已经让他意识到,但凡触到她底线,她是能豁出一切玩儿命的。

这个女人,狠起来的时候是真狠!

看她逐渐恢复平静,郝运慢慢把人松开,还没等说句话,苏瑜抬手就狠狠甩他一个耳光。

郝运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短暂的沉默过后,唇边慢慢勾出笑容来,“解气没?”

“犯贱!”

苏瑜弯腰捡起先前掉落在地上的簪子,撂下俩字直接摔门走人。

郝运让下人打了水,脸盆里,映出他红肿的半边脸,以及那双满是怨愤与不甘的眼睛。

——

京城的春雨时节,寒风入骨。

马车半道上坏了,林伯没能在夫人下学之前赶到鸿文馆。

温婉走出大门的时候没见着林伯,想着可能是因为下雨有所耽搁,她没带伞,便没急着走,站在大门处避雨,有些冷,她忍不住伸手抱着双肩。

外头雨雾绵绵,三丈开外已经很难看清周围物事。

温婉只隐约见到有个撑油纸伞的身影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来。

隔得远,朦朦胧胧的,瞧着像幅泼墨画。

待走近了,温婉发现对方是个少年郎,白皙的皮肤,流畅的轮廓,如画的眉眼。

一举一动间流露出来的,是高门世家的儒雅与贵气。

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双眼睛生得很漂亮,眼尾微微上挑,不说话的时候也似带着笑意。

只不过,温婉觉得他见到自己的时候,似乎有些紧张。

“这么晚了,姑娘为何一人在此?”

少年开口,端得是一把好嗓子,入耳清醇。

感觉到对方没恶意,温婉礼貌地冲他笑笑,“我在等人。”

她一笑,少年的眼神便有些恍惚,若是细看,能瞧出些许痴迷来。

只不过面对陌生人,温婉没有盯着人家眼睛看的习惯。

少年往前两步,语气较之先前多了几分小心翼翼,“我见姑娘没带伞,若是不介意,我这把借给你。”

“不用,我很快就能走了。”温婉直接拒绝。

“姑娘可是怕污了名声?”少年忽然笑起来,“这伞上没有任何标识,你拿回去,倘若不需要了,直管丢弃,无需介怀是谁送的。”

温婉正在琢磨怎么回他的话,就听到不远处的雨雾中传来车轱辘碾压过青石地板的声音。

一定是林伯来了。

温婉心下一喜。

马车在不远处停下,有人撩帘出来,修长的手,笔挺的身影,撑开伞往那一站,哪怕隔着雨雾看不清,温婉也能猜出来是谁。

她没想到宋巍会在雨天来,心中甜蜜的同时,又有些忐忑会暴露。

宋巍往前走了几步,发现温婉身旁站着一个陌生少年,少年手中的伞就快遮到温婉头顶。

宋巍止了脚步,没再往前,目光落在温婉身上,语气平稳,“马车在半道上出了点故障,等好久了吧?”

温婉笑着摇摇头,“还好。”

少年疑惑地看了眼宋巍,又看向温婉,忍不住问,“这位是……?”

温婉心虚道:“我家人。”

少年心想,他心尖上的姑娘还没成亲,所谓的家人,要么是哥哥,要么是长辈。

瞧对方的模样,应该比小姑娘年长很多。

他上前,礼貌地打招呼,“您是这位姑娘的叔叔吧?”

宋巍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含笑看他。

成年人的目光,有着直达人内心的沉稳和通透,仿佛任何谎言在他跟前都难以遮掩过去。

少年忽然觉得有些紧张,握着伞柄的手指蜷了蜷。

他低下头,解释道:“我只是见这位姑娘一个人站在鸿文馆大门外,又见她没带伞,想借伞给她,不过现在好了,既然有您来接,那她也能平安回去了。”

说到后面,竟是愉悦的腔调。

仿佛温婉能平安归家对他而言是件相当值得高兴的事儿。

宋巍唇角微勾,“我替这丫头谢过你一番好意。”

少年的心情似乎越发好,忙笑着回话,“不客气的,我相信换了别人也会这么做。”

说着,想到了什么,又自我介绍道:“我叫苏尧启,在家行四,叔叔叫我尧启或者小四都行。”

宋巍嗯一声,“天色不早,我们该回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苏尧启俊脸上有些热,看向一旁的温婉,发现小姑娘似乎也在害羞,面颊上有可疑的红晕。

少年心潮澎湃,低声对她说了句:“那我走了。”

目送着少年走远,温婉回过神来,手腕被男人宽厚的大掌轻轻握住,将她带到伞底下。

上车后,温婉直接靠到宋巍肩头,笑着问他,“情敌出现了,你都不醋吗?”

宋巍伸手将一早准备的披风拿过来给她披上,又伸手拨了拨她被细雨沾湿了一点点的发丝,这才重新将人搂入怀,缓声说:“有人倾慕你,说明我眼光不错,吃什么醋?”

217、身披人皮,行妇人事,丢男人脸(1更)

男人说话时,有温热的气息拂过温婉发顶,让她心间涌上一股充实的满足感。

唇角微弯,温婉缓缓闭上眼睛,说:“我先睡会儿,到家了再喊我。”

——

头一次与心仪的姑娘近距离接触,苏尧启回家这一路上,唇边都是藏不住的笑。

入府之后,他甚至来不及回房换身衣裳,第一时间去苏瑜的院子,想跟大姐姐分享自己愉悦的心情,进院门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

大姐姐院子里的下人本来就不如别处多,今日更是一个都见不着。

气氛说不出的凝重。

苏尧启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往前,就见姐夫郝运推门出来。

苏尧启见他肿了半边脸,脸上似乎还有个没消下去的巴掌印,一时之间愣在原地。

郝运没想到会碰上这位嫡出的四少爷,哪怕心里再不痛快,也得陪上笑脸,“尧启怎么突然过来了?”

苏尧启听到声音,马上将落在郝运脸上的目光收回,低声道:“我是来找大姐姐的。”

郝运没说苏瑜在不在,直接问他,“找你大姐姐有事?”

苏尧启脸热了一下,摇头,“也没什么,她若是不在,那就算了。”

“她人应该在邱姨娘那边。”郝运最终还是给少年提了个醒。

苏尧启眼神微亮,道谢之后朝着邱姨娘的院子走去。

进府就被冷待,邱姨娘的院落有些偏僻,苏尧启走了好久,眼瞅着就快到了,他没有再往前,站在原地等。

雨停好久,地上积了一层水。

少年崭新的靴子踩在水里都浑然未觉,他望向旁边破败的水缸,眼睛里看到的却是先前在鸿文馆大门外的那一幕。

姑娘低下头,小脸上飞了红晕的娇羞模样,让他感觉魂儿都被掏空了。

苏瑜从邱姨娘的院子里出来,就见到苏尧启一个人傻站着,眉目间是毫不掩饰的愉悦,她上前,“乐成这样,碰上什么好事儿了?”

苏尧启迫不及待地想要跟苏瑜分享自己的小秘密,以至于来不及问她脸上怎么回事儿。

“大姐姐,我跟她说话了。”

早晚的事,苏瑜并不意外,面上却做出很替他高兴的样子来,“真的?你们俩都说什么了?”

苏尧启仔细回忆了一下,“我下学的时候刚巧下雨,看不清楚对面鸿文馆大门前的情形,我便想着过去碰碰运气,结果真瞧见她没带伞,站在大门边避雨,我想借她伞来着,可惜没多会儿她叔叔就来接人了,我只是在借伞的时候跟她聊了两句,都没聊什么,不过我还是觉得挺开心。”

苏尧启吧啦吧啦说了一堆,其实苏瑜并不关心他们都聊了些什么。

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叔叔”俩字给吸引过去。

“什么叔叔?”

宋家去年才刚迁入京城,亲戚全都在乡下,温婉又是宋家儿媳,她哪来的叔叔?

想到某种可能,苏瑜跟着又问:“是不是身量高挑,看起来三十出头长相俊美的一个男人?”

苏尧启点点头,“应该就是他。”

苏瑜脸色不太好看,“谁告诉你他是那姑娘的叔叔?”

“我猜的。”苏尧启如实道:“况且我喊他叔叔的时候,他也没否认啊,那应该是猜对了。”

苏瑜想知道宋巍亲眼见着苏尧启跟温婉站在一块儿是个什么表情。

苏尧启却告诉她,叔叔挺和善的,还说替小丫头谢谢他的一番好心。

苏瑜急眼了,“就没别的?”

苏尧启有些纳闷,“别的什么?”

“你一个外男,接近那丫头,他看了没生气?”

“没有啊!”苏尧启还是纳闷,“大姐姐,你很希望那位叔叔生气吗?”

苏瑜捂着胸口,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都眼睁睁看着苏尧启接近温婉了,宋巍竟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这不可能!”

“大姐姐,你这是怎么了?”苏尧启不解地望着她。

怎么了?快被气死了!

苏瑜脸色极其难看,对苏尧启说了句自己有事,就匆匆忙忙跑回了自己院里。

郝运被打肿了脸,没出门,躺在摇椅上休息。

苏瑜“嘭”一声踹开门,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你敢骗我!”

郝运听到声音,直起身子望过来,“娘子这又是怎么了?”

苏瑜阴着脸走向他,“你之前不是说,宋巍宠温氏,宠得都快没边儿了?”

“是我说的没错。”

“可他看到温氏和别的男人在一块,压根儿就没反应!”

苏瑜想起这个就气得肺管子疼,她花了多少心思才把苏尧启给诱入局,从没想过会是这么个结果。

郝运并不知道苏瑜的计划,只是问她,“你找人从温氏身上下手了?”

苏瑜没吭声。

郝运猜想大概也是,随后哂笑,“他看到别的男人和温氏在一块没反应,那不正好,说明不宠了,宋巍不宠女人,不是你乐意见到的吗?”

理是这么个理,可苏瑜就是觉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咽不下去,憋得她想呕血。

——

宋巍和苏家这档子事儿,传入了光熹帝耳朵里,他听人说苏家那位上门女婿亲自上门去讲和,结果出来的时候,脸色比进去的时候还要黑,突然有些好奇宋巍到底跟郝运说了些什么。

经过上次鉴画的事儿,现如今整个翰林院和前朝好几位大臣都知道宋巍在这方面是个行家。

宋巍是暗棋,也是光熹帝想用心栽培的辅臣苗子,明面上,他不会轻易传召宋巍以免引起过高的关注度给他招来祸事。

但如果套上“古董”这层理由,那什么时候传召他似乎都成了理所应当。

没办法,光熹帝手底下这么多大臣,玩收藏的不少,但要说精通,还是没人赶得上宋巍。

关于这点,光熹帝都忍不住唏嘘。

宋巍才三十刚出头,对古玩字画的认知竟然碾压了一众大臣,这得看过多少书研究过多少古董才能达到如此境界?

当然,关于古董,光熹帝欣赏宋巍的并不止是他博览群书造诣深厚,还有他收藏归收藏,并不像某个老匹夫一样把古董看得比谁都重,误人误己。

——

宋巍今日又被传召,传旨的公公说,皇上有件藏品辨不出年代,想让他去瞧瞧。

宋巍一听就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不过,以他目前的官阶来说,皇帝除了藏品,确实没理由传他去御前说话。

暂且搁下手里的活儿,宋巍跟着传旨公公到了御书房外。

他止了步,低眉沉思。

御书房可不是谁都能随便进的,有些臣子,为朝廷效力几十年都没机会踏足一步,然而光熹帝竟然两次见他都在这地方。

上次是因为要鉴画,情有可原,那么这次……

还不等宋巍多想,进去传话的公公出来,“宋大人,皇上有请。”

宋巍敛去思绪,抬步进门。

照例,下跪给皇帝行大礼。

光熹帝端着茶盏,垂眼瞧他。

若是换了别的大臣,光熹帝少不得要说句免礼,但搁在宋巍身上,那就不一样了。

口头上讨不得便宜,这种时候的便宜,占足占够理所应当。

似乎只有看他多跪拜几下,光熹帝心里才能舒坦平衡。

宋巍行完礼,得了句“平身”之后才敢起来。

“听公公说,皇上让微臣来鉴藏品,不知是件怎样的藏品?”

这话题很扫兴,光熹帝自动忽略,望向宋巍的眼神里,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宋巍,朕听闻你前些日子被人给摆了一道?”

一旁御前总管小声提醒,“皇上,是险些,险些。”

光熹帝扔了个斜眼给他,“哪都有你,一边儿待着去!”

御前总管:“……”

宋巍低着头,没见着光熹帝的一番小动作,只是如实道:“有劳皇上挂心,已经请顺天府尹骆大人帮忙处理了。”

光熹帝对他的事很感兴趣。

本来嘛,栽培宋巍,就是要他去对付苏家人的,可是难得见他栽到别人手里,光熹帝又觉得说不出的“解气”。

“朕还听闻,苏家那位上门女婿找你讲和,结果没成,你是怎么回应他的?”

宋巍:“微臣说他在红粉堆里待久了,身披人皮,行妇人事,丢男人脸。”

这话啥意思?

讽的是堂堂七尺男儿,行事像个妇人。

怎么像个妇人?

或者,像郝运那种,用后宅妇人勾心斗角的下三滥招数对付朋友。

又或者,像光熹帝这种,正事儿不管,一聊到别人的八卦,双眼放光特来劲。

光熹帝黑着脸,“……”

------题外话------

大佬:兔崽子,过来挨打!!!

218、当枪使(2更)

一句话毒得光熹帝手里的茶杯险些没稳住直接飞出去。

这天是聊不下去了。

光熹帝只能给御前总管递了个眼色。

御前总管很快去扒拉了一个他家主子早年间让人搜罗来的青铜樽给宋巍过眼。

因是皇帝的东西,宋巍不敢马虎,上手掂量了一下,又从里到外仔细看了看,很快说出背后的典故以及所出朝代。

当初搜罗来的时候,光熹帝就已经知道这是哪个朝代的东西,他只是为了应付一下宋巍,否则自己无缘无故传召他,未免太说不过去。

不过听宋巍这么一分析,光熹帝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

“宋巍,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玩收藏的?”

宋巍没隐瞒,如实说:“大概十岁左右。”

“哦?十岁不过小小孩童,你竟然能懂这个?”

光熹帝大为意外。

他仔细想了想,自己十岁的时候,除了每天去尚书房上课,回来还得被生母逼着学其他的东西。

当时夺嫡激烈,先帝的嫔妃们为了争储,勾心斗角轮番上阵,期间难免有算计到他头上来。

那个时候,他的生母,如今的太后还不是皇后,他也不是嫡子,被算计的次数只增不减。

为了能让他静下心学习,将他培养成先帝众多儿子中最合格的储君,母亲替他摆平外面所有的纷争。

那些年,他基本没有自由,别的皇子在睡觉,他在看书,学权谋,学帝王术。

头悬梁锥刺股搁他身上那是家常便饭。

……

如今听宋巍一说,光熹帝才恍然自己幼时的光阴,全都在忙碌中渡过,压根没机会触碰所谓的喜好。

换句话说,他连分出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的时间都没有。

宋巍十岁便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哪怕出身乡野,相比较没有自由,算是幸运又幸福了。

宋巍沉默片刻,“不瞒皇上,微臣天生命格特殊,幼时极少出门,待在家看书的时间多,不免涉猎广泛,久而久之,便都记在脑子里了。”

宋巍打小就霉运缠身这一点,楚风告诉过光熹帝。

对于出身皇家,打小就有强势生母帮着谋权的光熹帝而言,他没办法理解“霉运罩顶”是怎样的一种遭遇和体验。

不过,他没打算问。

不是不好奇,是不想再被宋巍那张毒嘴损上一回丢了面子。

藏品已经鉴完,光熹帝没别的事儿了,让他退下。

刚回到翰林院,就围上来一帮同僚,七嘴八舌地问宋巍皇上传他干啥。

宋巍说看古董。

“那你看出来没?”

宋巍说看出来了。

那人又问:“看出来了没给你赏点儿什么?”

都在皇帝跟前露面了,虽不至于升官发财,办了事儿总该有点好处吧?

宋巍摇头,“没有。”

看热闹的几人纷纷觉得皇帝当到这份上,简直抠得没边儿,上次宋巍去长公主府送礼成功,好歹赏了他一辆马车,这回竟然什么都不给。

不说金银,上好的砚台笔墨你给人一件儿,人往后能不给你鞍前马后卖命吗?

只不过这种话,没人敢说出口。

一人安慰了宋巍几句,不多会儿全散开,该干嘛干嘛去。

宋巍坐下来,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今日面圣的过程,大概猜出皇上是想从他嘴里套出苏家的消息。

这种做法,无疑是把他当枪使。

宋巍入翰林的时间虽短,但对于朝廷的当前局势还是有所了解的。

光熹帝子息单薄,迄今为止仅有一子赵熙,他想立赵熙为太子,苏家不同意,却也没办法,谁让苏皇后膝下无子。

在这样的形势下,苏家只能在立太子的事儿上选择让步,光熹帝要立赵熙,他们便开始壮大外戚势力,只要太后和光熹帝一垮,管他谁是皇帝,都将成为苏家霸权的傀儡。

也正因为如此,光熹帝才会迟迟没有将立太子的事落实下来。

到了如今,太子之位仍旧空悬。

宋巍入官场的初衷是想为当年枉死在大环山那几十条人命翻案,从未想过要卷入皇家和苏家的这场是非争斗,所以先前在御书房,他才会大胆出言讽刺,打消光熹帝想从他嘴里套消息的念头。

——

林潇月在家养了半个多月的胎,实在闲得无聊,便趁着苏擎不在,悄悄让人备了马车打算去鸿文馆找温婉。

距离下学还有一会儿,林潇月怕下来被人认出,坐在马车里等,眼睛时不时地瞄一眼窗外。

这一瞄,意外地见到相府四少爷苏尧启。

对方显然也看到了她,正朝这边走来。

林潇月想躲已经来不及,干脆把车帘全部挑开。

苏尧启走到马车边,恭敬地喊了一声,“七婶婶。”

“小四不是在国子监读书吗?怎么会来鸿文馆?”林潇月很不解。

苏尧启面上划过被抓包的窘迫,随后解释道:“只是碰巧路过。”

他没敢说自己暗恋鸿文馆那位姑娘的话,本来就没影的事儿,怕累了姑娘名声。

“七婶婶呢?”苏尧启看向林潇月。

林潇月如今不在鸿文馆,也无需刻意掩饰什么,“我有个朋友在里面念书,我来找她有点事儿。”

苏尧启“嗯”一声,问她,“您和七叔最近都还好吧?”

这一句,算是替他爹苏相问候早就分出去的七房。

苏尧启年龄小,未经人事,但有的事,他也会看在眼里。

当年分家的时候,七叔因为对他爹没用,成了最受排挤的那个,基本没分到什么好处就搬出去自立门户。

如今七叔靠着自己的本事考中武举,入朝为官,他爹又想把人拢过来,还说七叔跟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爹生的亲兄弟,没道理胳膊肘子往外拐,要真那么干了,便是与整个苏家为敌。

苏尧启也知道,这种行为,明显是不君子不坦荡的,对七叔不公平,可他爹不准他插手苏家内外的任何事,让他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安心在国子监读书。

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见到七婶婶的时候,苏尧启心里难免觉得愧疚。

当年分家那事儿,林潇月恨极了苏家大宅里的人,不过,苏尧启这个侄子她却是怎么都讨厌不起来。

林潇月嫁到苏家这么多年,后宅阴私见过不少,苏家各房各院都有些什么人,那些人又有着几副嘴脸,她心里都有个大概。

苏尧启跟他们不同,他是整个苏家最干净内心最无杂念的人,只可惜是相爷的儿子。

这会儿有多纯净,将来经过相爷的手一调教,就会变得有多恶心。

想到这儿,林潇月忍不住叹口气,看向苏尧启的眼神不知道是该同情还是该冷漠。

“我和你七叔挺好的。”林潇月道:“小四什么时候有时间,去我们府上坐坐?”

苏尧启点点头,“好。”

说话间,已经到了下学时辰,鸿文馆大门内陆续有女学生出来。

为免待会儿尴尬,苏尧启主动提出告辞,大步朝前,有些慌不择路。

林潇月等了好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还是没见到温婉,心中纳闷那丫头是不是告了假没来,她提起裙摆下马车,打算去问问别的同窗。

刚走到大门边,就见里面慢吞吞地走来一人,正是每天最晚下学的温婉。

“你磨磨蹭蹭地在后面干嘛呢?”林潇月笑问。

温婉扬了扬手里的小册子,“要不是帮你弄这破玩意儿,你以为我乐意每天这么晚回家?”

林潇月一听是帮她,面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辛苦啦!”

一边说,一边从温婉手里接过册子来看,见上面记录的比苏擎请回去的先生讲得还好还详细,她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温婉,“你这做得也太好了吧?”

虽说是同窗,可她们俩也没接触多久,温婉这么帮她,让她觉得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反正我是尽力了,到时候你能不能跟上,全靠你自个儿。”温婉说。

苏尧启走出去好远,不经意地回头一看,恰巧见到七婶婶和那位姑娘站在一块儿。

他愣在原地,面上有片刻的惊愕。

219、被嫌弃的婉婉(3更)

这边,林潇月已经决定好送温婉一套头面,打算跟着就去银楼挑。

俩人朝着马车边走了一段,林潇月似有所感地偏过头,见苏尧启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整个人有些木愣愣的。

林潇月忍不住嘀咕,“真是个傻小子。”

温婉闻言,顺势望过去,见到了那天雨中头一回碰面的少年,她看向挽着自己胳膊的林潇月,“你认识他?”

林潇月一时嘴快,“他是我……”

话刚出口,立时反应过来险些暴露身份,忙换成别的,“是我们家亲戚。”

很明显在撒谎,不过温婉对她的隐私不感兴趣。

她自己就是隐瞒了身份来的鸿文馆,能理解林潇月不想暴露身份也不希望别人打探的防备心理。

走至马车边,林潇月主动给她掀帘,“上去吧!”

温婉站着没动,唇边绽开一抹笑容,“真想送我东西?”

“合着你磨叽这么半天,是在怀疑我逗你玩儿呢?”林潇月直接被气笑,“是觉得我送不起,还是觉得我没信誉?”

“没那意思,我只是瞧着天色不早了,该早些回家。”

小家伙最近在学走路,她这个当娘的白天就不在身边看着,晚上再忙也得挪出时间来陪他。

对温婉而言,头面是身外之物,再重也重不过儿子。

“怎么着,不给面儿是吧?”原本兴致勃勃的林潇月被她一盆冷水浇下来,垮了脸。

“我要是不给你面儿,哪有可能见天地帮你抄册子?”

温婉说完,冲她挥挥手,转身朝着自家马车走去。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一会儿变个脸呢?”

见温婉不回头,她又高声哼道:“不去就不去,我还能笔钱!”

眼瞅着温婉上了马车,她也气呼呼地踩着脚凳上去,吩咐车夫打道回府。

车夫还来不及挥鞭,外面苏尧启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

“七婶婶。”

林潇月赶忙敛了情绪,探出脑袋望向不知何时过来的苏尧启,“小四还有事?”

“我……我就是想问问,您认识方才那位姑娘?”

林潇月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他说的温婉,点头道:“认识啊,怎么了?”

“她便是七婶婶的朋友?”

苏尧启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激动,林潇月心下纳闷,“难不成,你也认识她?”

“不,不认识,就是觉得有点儿眼熟。”苏尧启稍稍垂下眼睫,想尽量隐藏自己的心思。

可到底是年少,有些情绪,即便自认为已经藏得够深,还是瞒不住过来人的眼。

林潇月似乎明白了什么,面色变得凝重,“小四,婶婶有句话,得提前跟你说。”

“还望七婶婶不吝赐教。”对长辈,苏尧启的态度一直很恭敬。

林潇月的目光落在他那张略显青涩的清俊面庞上,“你才十七岁,有空,多找几个同窗研究研究学问,别老往鸿文馆跑。”

这话说得委婉,可苏尧启不傻,已经听出七婶婶的意思来了。

七婶婶不希望他打那姑娘的主意。

苏尧启面色难得的坚定,直直望着林潇月,“从小到大,我什么都听爹娘的,婶婶也说了,我已经十七岁,难道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做不得主吗?”

林潇月忽然笑起来,“别忘了,你不仅是丞相府少爷,还是苏家少爷,你的婚姻大事,自有人会铺排,哪轮得着你操心?”

“苏家少爷”几个字,刺得苏尧启脸色一白。

他想起他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子女中,若是谁的婚姻对家族毫无助益,那便是与苏家离心离德,他不介意趁早把人赶出去。

林潇月见他转瞬之间变成一朵开败了的花,心下有些不忍,可她不能不给苏尧启提这个醒。

苏家水深,还没分家那会儿她自己就领教过,温婉性子纯善,她不适合那种地方。

再说,七爷和丞相府不对付,林潇月不希望自己和温婉将来成敌人。

更何况,如果不出意料的话,温婉早就成家,没准儿人家连娃都生了,小四什么都不清楚就敢谈婚论嫁,傻不傻?

放下帘子,林潇月最后撂下一句话,“反正我该说的已经说了,你自个儿好好琢磨琢磨,就算你跟这姑娘能成,你把人娶进龙潭虎穴,将来也只能是害了她。”

苏尧启面上的颜色更白几分,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甚至都没注意到七婶婶的马车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

马车到宋府门前的时候,温婉刚踩着脚蹬子下来,就听到大门内传来小家伙牙牙学语的声音。

温婉站在门外,心中涌上一股难言的甜蜜,唇角不觉往上弯,似乎一整天的疲累都因为这一声而烟消云散。

挪步进门,见宋巍弯着腰,修长的双臂张开,一只手拿着小孩子玩的陶响球,时不时地冲站在不远处的进宝摇,让他过去拿。

小家伙想要玩具,又不肯走,嘟着嘴巴站在原地,看向亲爹的眼神满是幽怨。

余光瞥到温婉,宋巍直起身,望过来的眼神带着柔和,“饿不饿?”

“有点。”温婉顺势点头,声音里明显透着对男人的依赖。

宋巍上前把小家伙抱入怀里,转头对温婉道:“快进去吃饭吧!”

像是真能听懂大人们的话,不用走路就拿到玩具的小家伙在亲爹怀里蹬了两下腿,嘴巴里高兴地说着:“饭饭……饭饭……”

温婉一天没见到儿子,想念得紧,从宋巍手里要过去抱。

宋巍把儿子交给她,快步走去厨屋告诉宋婆子说温婉回来了。

小两口都在外头忙,通常情况下,宋家的晚饭得等着人到齐了再开动。

不过进宝是特例,他通常是饿了就有得吃。

当下温婉抱着他,只觉得小家伙又壮实了不少,没多会儿胳膊已经开始泛酸。

温婉瞧了一眼儿子捏着玩具的小肉手,问他,“进宝今天有没有闯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懂了娘亲的话心虚,小家伙忽然仰起脸来,嘟着嘴巴主动往她脸上香了一口。

印象中,小家伙这么主动的时候可不多。

温婉心中流淌过暖意,双手抱着儿子,将另外半边脸颊侧过来对着他,“进宝,再来一个。”

小家伙半晌没反应。

温婉扭过头,见他一双眼睛都盯在玩具上,仿佛压根儿就没听到她在说什么。

到堂屋门外,温婉没再继续往前走,蹲身把小家伙放下来。

猝不及防离开娘亲的怀抱,小家伙有些不适应,玩具掉在地上他也没捡,眼巴巴地瞅着娘亲,表情好似有点委屈。

温婉后退几步,拍拍手集中他的注意力,“进宝,来娘亲这儿。”

进宝肉肉的小手扶着旁边的墙,往前迈了一步,他重心不稳,有些摇摇晃晃的,像是自己把自己给吓到,他没再敢继续往前走,站着不动,那模样,非得要当娘的去抱才行。

温婉顺手从旁边花盆里摘了个花苞捏在手中晃了晃,“你过来,娘就给你花。”

“花~”小家伙似乎很喜欢,都忘了扶墙,眼睛盯着温婉手里的花苞,跌跌撞撞跑了过来,快拿到花的时候没站稳,身子一歪往旁边倒,得亏温婉动作快,先一步把儿子给抱住。

哪怕有惊无险,小家伙还是被吓得哇哇大哭。

温婉掏出帕子给他擦眼泪鼻涕,笑着说,“哭啥?这不是还没跌倒吗?”

宋巍听到哭声出来,见儿子两眼挂着泪,满脸委屈,问了句,“怎么了?”

每次在相公跟前,温婉都觉得自己带不来孩子,被这么问,即便没出什么事儿,也觉得心虚,她没看宋巍,低声道:“我教进宝学走路来着,小家伙跑过来的时候险些跌倒,可能是被吓到了。”

见到爹爹,进宝哭得更厉害。

宋巍弯下腰,笑着捏了捏他的包子脸,“再哭,就真成小哭包了。”

进宝吸了吸鼻子。

宋巍趁势把儿子抱起来,温婉没听清楚他是怎么哄的,只觉得没多会儿,先前还哇哇大哭一副受了天大委屈模样的进宝,这会儿乐颠颠地笑着,仿佛已经忘了刚才那一幕。

“……”温婉觉得自己被嫌弃了。

220、婉婉宣誓主权(1更)

儿子被相公抱走,温婉只能去厨屋,看婆婆还有没有什么地方要帮忙的。

宋婆子已经烧好几盘菜搁在灶上没来得及端过去,见温婉进来,问她咋这会儿才回来。

温婉说路上碰到个告假回去的同窗,同窗留她说话,耽搁了时间。

宋婆子没再说什么,让她把菜端去堂屋准备吃饭。

温婉端着盘子,想到进宝,问婆婆,“娘,进宝今儿有没有闯祸?”

宋婆子想了一下,说:“三郎回来之前,一直是你公公带着的,没听他说闯祸啊!”

进宝拆家,前些日子温婉每天下学回来都能听到他白日里的“壮举”,可这么小的孩子,你打他骂他都没用,他压根儿就听不懂,顶多当时哭一场,过后继续皮。

更何况,有公婆和相公护着,要动手也轮不着温婉这个被亲儿子嫌弃的娘。

饭桌上,温婉又问了公公。

宋老爹笑笑说没有。

公公性子实诚,跟温父一样,最不擅长撒谎。

温婉一眼看出破绽,只不过没当场戳穿。

宋巍适时转移了话题,“爹,娘,我准备买两个下人进来,到时候洗衣做饭这些活就让下人做,您二老好好歇歇。”

提起这事儿宋婆子就有阴影,“上次不就因为买下人,给家里招了个事儿精?这回还一买就俩,你就不怕再弄个祸害进来?”

温婉也看向宋巍。

原本她不介意买个手脚麻利的小丫头回来帮着婆婆做家务,可上回窑姐儿的事,确实恶心到温婉了,她跟婆婆一样,心里有疙瘩,总觉得年轻的小姑娘会对相公不怀好意。

宋巍大概猜到她们的顾虑,淡笑,“只是两个婆子而已。”

窑姐儿那事闹得满城风雨,长公主不想今后有人再故技重施,就趁机安排了两个得力婆子,打算送来照顾闺女。

一来,自己的人用着放心。

二来,也能随时向她汇报婉婉每天的情况。

赵寻音自己是公主,注定驸马这辈子都不会纳妾。

享受惯了被人独宠,她挺希望三郎能一辈子只有婉婉一个女人。

送使唤婆子过来,也算是帮她监督着女婿。

宋巍下衙的时候,长公主特地将人拦在半路跟他说了这事儿。

宋巍没拒绝,也觉得这主意挺好。

自己初来乍到,又势单力薄,就算再有婉婉这个“未卜先知”的小福星旺着,也难保万一,万一一时看岔眼再挑个居心叵测的进来,到时候惹出事儿来后果不堪设想。

……

见宋巍面色淡定,似乎是铁了心要往家里添下人,温婉想劝说的话咽了回去。

他们这样的人家,下人早晚要买的,老这么防着也不是个办法,等人来了再说,要真是不好的,想办法弄出去就是了。

——

晚饭后,温婉单独把宋元宝叫到房里,问他进宝今儿个有没有闯祸。

宋元宝支吾了一下,说没什么,白天爷爷抱着进宝去隔壁看姑奶奶家的虾,小家伙好奇,伸手进桶里捞,那虾离开水,一个劲地跳,进宝看了一会儿,伸出脚,一脚就给踩死了。

温婉:“……踩了多少?”

谢正和谢涛兄弟俩虽然没明着分家,但自从上京后,银钱各家是各家的,鱼虾是谢涛家的生意,进宝要真把他们家的虾给祸祸了,得赶紧想办法赔付才行,否则以谢涛媳妇那视财如命的性子,指定大闹一场。

若是因为几斤虾僵了两家关系,到时候她这个当娘的可就成罪人了。

“没多少,就一只。”宋元宝说。

温婉松口气,“吓我一跳。”

说话间,宋巍抱着小家伙进来。

宋元宝笑着喊了声爹。

宋巍问他今日份的功课完成没。

暂时去不成国子监,宋巍也没让他闲着,每天晚上临睡前总会把第二日的任务布置下去。

之前的宋元宝都完成得挺积极,今天贪玩,到这会儿才完成一半,没成想刚好被他爹抓包,小脸有些红,如实说还差一半,然后一闪身往书房跑。

温婉见他那样,忍不住笑。

宋巍坐下来,怀里的进宝像是有些困了,眼皮耷拉着。

温婉怕他抱得手酸,伸手去接,“给我吧!”

宋巍把儿子递给她。

小家伙大概是真困,挪了个地儿也不闹腾,脑袋靠在娘亲臂弯里,没多会儿睡过去。

温婉等他睡熟,轻手轻脚地把人抱去里屋小床上,这才回来坐在男人旁边。

宋巍拉过她的手,轻捏了下柔软的掌心,缓缓说:“我有打听过,苏尧启是苏相的亲生儿子。”

温婉没想到他突然来这么一句,好久没反应过来。

她对朝廷局势不太了解,自然也不懂“苏家人”这三个字代表了什么,只是眉眼弯弯地望着他,“醋了?”

宋巍淡淡笑着,“就当我醋了,你往后能避,尽量避开。”

有人倾慕婉婉,说明她身上有足够吸引人的地方,作为丈夫,他觉得与有荣焉,但如果对方身份特殊或者心思不正,那就得另当别论。

温婉不知道相公的顾虑,她站起身,主动坐到他腿上。

像是怕她一个不稳往后栽,男人的手臂适时揽住她的腰。

自然而然地保护,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踏实。

温婉双手攀上男人后颈,不安分地摩挲了两下。

宋巍眼神带笑,有几分任她为所欲为的味道,“想干嘛?”

温婉主动凑近,柔软的唇瓣几乎贴在他薄削的唇上,压着嗓音轻喃,“有人醋了,我不得作出补偿吗?”

说这话的时候,温婉微红的耳根出卖了她羞赧的内心。

话落,似乎听到男人低低笑了一声,搂着她的大掌转为握住她的腰,“才一天不见,就这么粘人了?”

“你不喜欢粘人的吗?”温婉反问。

宋巍没言语,只是看向她的目光里,凝着浓到化不开的柔情。

温婉被男人看得脸热心跳。

在他低头吻上来的空隙,趁机问他,“你每天步行去翰林院,路上是不是会遇到很多人?”

宋巍的薄唇刚贴上她的,闻言稍稍离开些,似乎明白了她今晚会这么主动的原因,莞尔道:“看来,有人比我还醋。”

温婉垂下眼睫,不愿承认自己吃了莫须有的醋。

可能女人在某些方面天生就敏感。

苏尧启的出现,无疑是激发了温婉以前从未表现过的“占有欲”和“醋意”。

她觉得自己都能有爱慕者,相公长得那么好,每天上下衙又“抛头露面”的,肯定免不得遭人惦记。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温婉定定看着他,那份想得到对方忠心保证的意图太过明显。

宋巍面上的笑意并未退去,想了想说:“每天都会碰到各种各样的人。”

“有妇人吗?”

“……或许有。”

“那你不许对她们笑,嗯,不许像现在这样。”

她的长相太过人畜无害,以至于在宣示主权的时候,并没有丝毫的威慑力。

兴许正是这样的反差,刺激到男人某个点,宋巍难得的失控,直接将她压在小榻上。

对上他炙热的眼神,温婉心跳不受控制地加了速。

宋巍扣紧她十指,细密的吻落在她白皙修长的脖颈上。

情到浓时,夫妻之间的情事便顺理成章。

搬进新宅子之后,温婉从未试过在小榻上,更没试过认知以外的任何姿势。

完事之后,温婉揉着有些淤青泛疼的膝盖,美眸含嗔,想问他哪学来的,宋巍已经简单穿好衣裳,拉过薄毯包裹住她的身躯,拦腰将人抱回里屋大床上,在她有气无力地瞪视下,缓声说:“买下人的事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

温婉没接话,反正没出现预感,担心也没用,总得先见到人再说。

——

没几天,长公主亲自挑选的两个婆子送了过来。

宋巍对家里自然是说自己从牙婆手里买的,私底下吩咐二人,说话行事要绝对保密,不能漏了风让其他人察觉。

二人来前就得了长公主细心嘱咐,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连连应声,让老爷放心。

下人一来,衣服有人洗,房间有人收拾,饭也有人做,那厨艺还没得挑,宋婆子开初几天难以适应,总觉得手上不落点活儿不自在,抱着小孙子悠闲几天之后,习惯了早起就有人把早饭做好端到堂屋来,冷了热了都有人问候一声,觉得还挺享受,私底下跟宋巍说这次买来的下人不错,做事细心周到,瞧着也挺顺眼。

长公主亲自给闺女安排的人,能没个好吗?

宋巍莞尔,“娘用着趁手就好。”

221、东窗事发,告御状(2更)

苏尧启这段日子有些郁郁寡欢,已经好几天没去国子监。

苏相听说以后,让人替儿子告了假,亲自去找他。

进门一瞅苏尧启病恹恹地躺在榻上,又见他院子里一个下人影儿都没有,当即发了好大一通火,让人把伺候苏尧启的丫鬟婆子拖出去打板子。

已经行尸走肉好几天的苏尧启醒过神来,看着他爹,面色说不出的憔悴,“爹为何要罚孩儿院里的人?”

苏相冷哼一声,大马金刀地在他床边坐下,“不罚他们,留着让你这个主子当牛做马地伺候?”

苏尧启抿了抿唇角,“是儿子让他们别待在院里扰我清净的。”

苏相不想跟他扯这个,脸色不太好看,“要不是无意中听下人提及,老子都不知道你已经有日子没去国子监了,怎么回事儿?”

苏尧启垂下眼帘,“孩儿有一桩心事未了,去了也看不进书,倒不如待在家里清闲。”

苏相浓眉皱紧,“什么心事?”

苏尧启仔细看了看他爹的神情,鼓起勇气道:“孩儿有了心仪的姑娘,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爹不同意,所以……”

“混账!我什么时候说不同意了?”

苏尧启从他爹面上挪开视线,望向别处,像是忆起了往事,唇角满是苦涩,“爹说过,我们做子女的婚姻大事,必须得对家族有助益。”

这个话题果然是根刺,苏相听后眼神变了又变,情绪明显激动,“你的意思是,你看中个一无是处的女人?”

苏尧启不允许任何人这么说她,哪怕对方是他爹,“她在我眼里是最好的。”

“愚蠢!”苏相气得面色青黑。

苏尧启是他最小的儿子,也是苏家大宅内唯一一个从小就被保护着长到十七岁还不谙世事的男儿。

像某些作孽太多的人会在家里设佛堂常去寺庙进香,苏相也想通过“赎罪”来慰藉自己偶尔不安的心。

但他跟那些人有所不同,他不设佛堂,也不去寺庙,他所有的精神慰藉,都源自于小儿子苏尧启。

苏尧启头上三位哥哥,每一位都为家族做出过大大小小的贡献。

而这些贡献里头,总免不了违背良心的时候。

到了苏尧启这里,苏相希望他能成为苏家最后一方“净土”,所以他从来不让小儿子插手关于家族的任何事,把他当女孩儿一样娇养。

也因此,他对小儿子的掌控欲比对其他三个儿子强。

突然有一天,小儿子翅膀长硬,想挣脱束缚住他的那根线,脱离自己的掌控。

对于苏相来说,那是绝对不允许的。

就算小儿子是“净土”,他也必须要发挥最后的联姻价值,否则,净土便与粪土无异。

苏尧启一听这语气就知道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他不欲再说话,缓缓闭上眼睛。

十七年了,苏相何曾见过儿子为个女人变成这样,当下怒火烧到头顶,“你说!那女人是谁?”

苏尧启薄薄的眼皮颤了颤,最终还是没有睁眼。

亲爹何其强势,他在这个家生活了十七年,再了解不过。

他才十七岁,在人情世故方面单纯得像张白纸,再加上书本里“孝道”的熏陶,他没办法做到成熟圆滑地把话题引到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更没办法做到开口驳斥亲爹,只是一个劲地生闷气。

他越是这样,苏相就越想掘地三尺把那个女人揪出来活活扒她一层皮。

离开苏尧启的院子,苏相很快找来手底下的人,吩咐,“去,查一查四少爷最近的行踪,看他最近跟什么女子接触过。”

——

有了两个粗使婆子顶替婆婆的活儿,婆婆几乎每天都能寸步不离地看着进宝,小家伙最近没闯什么祸。

温婉这段日子终于能安心去鸿文馆进学。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自己什么都没做,就摊上了个莫须有的罪名。

苏相还没见着人,已经想了百十来种弄死她的办法。

苏家人动作迅速,没几天的工夫,就快查到温婉头上。

只不过在最后关口碰上昌平长公主府的暗卫,苏家派出来的人全部被暗杀,功亏一篑。

得知派出去的人全军覆没,苏相勃然大怒,“什么人干的?”

长子苏宏启皱眉摇头,“孩儿正在调查。”

苏相胸口堵着一口气,“难不成,是皇帝的人?”

“不能够。”苏宏启道:“光熹帝近年来行事越发谨慎,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轻易跟咱们正面交锋。而这次出手的人,动作利落,事后不留一丝痕迹,像是受到过高强度训练的暗卫,别说咱们的人少敌不过,就算再翻个倍,也不一定是对手。”

苏相混迹官场几十年,脑子里除了权利就是阴谋,碰上这种事,自然而然地阴谋论,觉得一定是有人用个女人做诱饵,引苏家出手,再借机杀他个措手不及。

苏宏启也觉得他爹分析得有理。

否则这事儿压根就解释不通。

苏相寻着机会,入宫觐见苏皇后。

苏皇后听说后很是惊讶,“什么人这么迫不及待对咱们苏家出手?”

一想到自己吃了个天大的哑巴亏损失惨重,苏相脸色就黑得彻底,“除了那位,老臣实在想不出第二人选。”

所谓的“那位”,不是光熹帝就是仁懿太后。

光熹帝还不至于用这么妇人的手段,那么,就只能是太后了。

苏皇后到底是女人,在很多事情上,考虑得比男人细心全面,“寿安宫的眼线最近并没有消息传来,咱们目前没有确凿的证据,贸然怀疑太后,未免太过草率,一旦真相有差错,后果将不堪设想,大哥不妨再让人查查,这事儿会不会另外还有什么隐情?”

被苏皇后一提醒,苏相也立时反应过来自己在这件事上过于鲁莽。

凭着太后行事滴水不漏的作风,她怎么可能让人第一时间就怀疑到她头上去?

离开皇宫,苏相吩咐大儿子苏宏启继续带着人去查。

前后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终于查出端倪。

苏宏启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了苏相。

当得知对苏家人下手的竟然是昌平长公主,苏相脸更黑,“咱们与那头的人素来无冤无仇,她凭什么动本相的人!”

苏宏启想到什么,“爹,不如我去请三姑姑帮忙查一查内情,如何?”

苏宏启口中的三姑姑,便是陆家大奶奶,苏仪。

苏相紧绷的脸总算好看些,“嫁入陆家这么多年,她是该发挥点作用了。”

——

苏宏启见到苏仪的时候,把发生在苏尧启身上的事儿,以及苏相派人去查那女子下落被人杀了个全军覆没的细节全说了出来。

苏仪眯了眯眼,显然有些意外,“竟然是赵寻音的手笔?”

“我始终觉得这事儿有蹊跷。”苏宏启道:“长公主常年深居简出,十多年来不问世事,她手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一批人,又怎么会突然对苏家出手?不论从哪个方面,都太说不通了。”

“那可不一定。”苏仪突然弯了弯唇角,“没准是你们刚巧动了她的人。”

“长公主的人?”苏宏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三姑姑的意思是,小四看上的姑娘,跟长公主有关?”

“目前只有这么一种解释,至于更多的,你给我时间,我应该很快就能查到真相。”

苏仪端起茶盏,清亮的茶汤里,倒映出她阴毒的一双眼。

大侄子说得对,赵寻音没道理会对苏家出手,能让她出手这么狠辣,只能说明,小四看上的姑娘在赵寻音心里有着重要地位。

如果她当年那个孩子还活着,且是个女孩儿的话,那么这位姑娘……

想到这儿,苏仪越发笃定自己心中的猜想。

“宏启,你们有没有查到那姑娘是谁了?”

苏宏启还是摇头,“派出去的人应该有查到,只可惜全部被灭了口,消息一点儿都没传回来。”

“真是可惜了。”苏仪遗憾地叹口气,“不过既然已经打草惊蛇,想必赵寻音有所防备,你们想再查到那姑娘的踪迹,恐怕不容易。”

“那怎么办?总不能让我手底下那么多兄弟白白牺牲吧?”

苏仪勾唇,笑容有点冷。

没办法动女儿,那就动儿子,总要给赵寻音那贱人一点回报才好。

“我已经查到关于陆晏清的一桩惊天大案,只是碍于身份不好出手,待会儿我把情报给你,你让大哥想办法找人去敲登闻鼓告御状,长公主府公子陆晏清瞒着朝廷私开煤矿,因没经过勘测而导致坍塌,活埋百姓八十余人。”

苏宏启听出一身冷汗,“三姑姑此言当真?”

“铁证如山!”

222、我在宁州见过他(3更)

与此同时,鸿文馆。

正在上书画课的温婉突然之间来了预感,她一时走神,手中毛笔上的墨汁落在刚勾勒出来的山水画上也没察觉。

来回巡视的先生发现温婉脸色不对劲,低声问她,“怎么了?”

温婉被这声音拉回思绪,才发现自己的画作毁了,她顿时有些心虚,盯着晕染了大滴墨汁的画看了片刻,抬眸看向先生,说自己不舒服,今日想告假先回去。

先生见她的确不在状态,没勉强,准她告假,又嘱咐她路上小心些。

温婉简单收拾了东西,快速走出鸿文馆大门。

时辰尚早,林伯还没来,她步行走了好远才雇到一辆马车,却不是回家,而是让车夫直接朝着翰林院方向走。

此时刚晌午后没多会儿,衙门的人还在忙碌。

温婉下车付了钱,发现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她站在烈日底下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头都晒晕了才好不容易见着一辆马车在翰林院外停下,没多会儿出来一个穿着和宋巍一样绯色官服的男子,猜出对方正是翰林院里面的人,官阶和相公差不多。

温婉本来要把人唤住请他帮忙捎句话,刚往前两步又突然停了下来。

想到自己关心则乱这一路急急忙忙跑来翰林院的情形,不由得暗自失笑。

是了,预感里的不好是在相公下衙以后,这会儿还不到时辰,自己就算找人带话,又能说什么呢?

难不成让人告诉他,他一会儿下衙有危险?

这“江湖骗子”式的话,先不说人家乐不乐意帮她带进去,就算真带进去,让相公知道了又能怎么着?反正该发生的还没发生,提前说出来只会让他心神不宁。

想到这儿,温婉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几分,先前显露在面上的焦急也逐渐淡下去。

她没有再急着见宋巍,而是选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走到树底下去纳凉。

先前进去的是宋巍熟识的同僚,他跟人嘀咕说外面站着个长得貌美的小姑娘,看那样子,像是在等翰林院里的谁,还打趣地问是不是谁家闺女。

宋巍碰巧听到同僚的话,大概是夫妻之间心有灵犀,他第一时间想到婉婉。

随便问了同僚几句,宋巍丢下手里的活儿,朝着大门外走。

老远就见枫树下立着一抹娇小身影,着月白色鸿文馆制服,乌黑长发垂在肩后。

二十岁,当娘的年纪,在她身上却未见丝毫老态,仍是满身清纯娇美的韵味。

宋巍靠近她的脚步不由得放缓,唇边勾出似有若无的笑意。

温婉站得无聊,正盯着地上的蚂蚁瞧,忽然觉得眼前的视线变暗,她抬头一看,见到来人,惊愕地张了张嘴巴。

好久,她才出声,“相公怎么出来了?”

宋巍的目光落在她被晒红的小脸上,不答反问,“等很久了?”

温婉摇摇头,抿嘴笑,“也没有,就一会儿。”

“既然来了,怎么不请人知会我一声?”

“想着你忙,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多等会儿没什么。”温婉看着他,心里是抑制不住的羞赧与甜蜜。

日头打斜,照到她所在的地方,宋巍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拉到背阴的树下,温声开口,“说吧,找我什么事?”

“也没什么,就是、就是突然想来看看你。”温婉越说,越不敢正眼瞧他。

宋巍猜到她应该是上课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不好的预感,所以告了假专程过来的。

见她不说,他也不在追问,顿了会儿,又开口,“前面不远处有一家茶楼,我送你去那里面喝茶吃点心,等下衙后我再来找你。”

“好。”

温婉乖巧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宋巍身后。

等到茶楼,他给开了价格不菲的雅间,叫了一壶茶和两碟松软可口的点心,随便嘱咐她两句便匆匆回了衙门。

温婉知道他忙,也没想着让他跟自己一样告假提前回家。

毕竟,相公是要养家糊口的人。

——

宋巍离开后,温婉坐在临窗位置,桌上是颜色清爽的点心和飘香扑鼻的茶汤,撇开预感里的糟心事,下晌的时光显得格外惬意悠然。

没多会儿,她便陷入了沉思。

这次的预感又和陆家那位小侯爷有关。

那个孩子,好似天生就跟相公有仇,每次碰面都得闹出点事儿来。

之前算是巧合,今日是对方主动找上门,因着相公给长公主送的那幅画是自己的藏品,陆晏清知道了相公玩收藏,而且手里还有不少好东西,非逼着他拿出一两件来送给他。

相公不给,陆晏清就发了狠,让人收拾他。

……

还未正式见面,温婉对这位没什么教养的贵公子已经全无好感,甚至觉得厌恶。

——

温婉没真的等宋巍下衙过来找她,她掐着点,刚好在宋巍下衙的时辰等在翰林院对面。

一见到人,她顾不上周围人的目光,直接笑着迎上去。

宋巍问:“不是让你在茶楼等我吗?怎么自己过来了?”

温婉没解释,用眼神指了指前面不远处正带着一伙人往这边赶的陆晏清,小声说:“麻烦来了,先走吧,到家了再跟你解释。”

她说着,轻轻揪了揪宋巍的衣袖,示意他朝反方向走。

陆晏清的确是来要古董的,他眼尖,已经看到了宋巍,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宋巍旁边的人吸引过去。

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又出现。

他没打算继续好奇,直接迈开步子朝着二人跑,张开双臂,霸道地把人给拦住。

温婉下意识把宋巍护在身后,瞪视着陆晏清,“你想干嘛?”

因为在预感里见过,这会儿对上他本人,并不觉得陌生,连带着蓄积已久的厌恶情绪发泄出来。

陆晏清却在看清楚温婉那张脸的时候彻底愣住,忘了反应。

像,太像了!

这个小姑娘,长得像极了他们家书房那幅画上的人。

画里,是他娘刚及笄那年的模样。

若非脑子还清醒,陆晏清几乎怀疑是画里的人走了出来。

“你、你是谁?”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温婉,轻喃地问了一句。

宋巍眉心微蹙,一把将护在自己身前的小媳妇儿往后拉,自己对上陆晏清,“有什么事你冲我来,欺负小姑娘,岂非丢了男儿大丈夫的脸?”

陆晏清这会儿完全忘了古董的事,他只想弄清楚,躲在宋巍身后的小姑娘究竟是谁。

“你让开!”陆晏清冷着脸命令。

宋巍笔直站着,纹丝不动。

眼下是在衙门外,来往路过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官员,陆晏清不好对他做什么,只能压着嗓子怒喝,“我让你滚开!”

宋巍垂眸望他,“长公主平日里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你敢再提我娘一句,信不信我弄死你!”陆晏清直接炸毛,赤红着眼,一副要生撕了宋巍的模样。

宋巍看着眼前这位真正意义上的“小舅子”,心中多少有点失望。

他见过陆驸马,也见过长公主,从那二人的言行间不难看出,都是品行俱佳的人,没道理会养出这么一个蛮横不讲理的儿子来。

陆晏清的性子,既不随陆驸马,也没有哪一点像长公主,他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宋巍敛去心中疑惑,面色平静道:“这里是翰林院,你要敢惹事,我马上就能想办法将你送回长公主府让你娘亲自管教你。”

陆晏清险些咬碎一口牙,怒视没用,他索性将目光挪向宋巍身后的人,指了指,“那你告诉我,她是谁,否则今儿个咱们没完!”

“与你无关。”

宋巍的态度很冷淡。

“不说是吧?”陆晏清目光一阴,正打算让自己的人来动手,就见到那个小姑娘从宋巍身后探出脑袋,看着他道:“我见过你,在宁州的时候。”

“宁州”两个字,让陆晏清唰一下白了脸,险些双腿一软倒下去。

宋巍疑惑回眸,看向小媳妇儿,“婉婉见过他?”

难不成是在成亲之前?否则他怎么一点都不知情?

温婉红着脸道:“咱们成亲没多久,去镇学看元宝,那天下着雨,你在书斋买东西,我去买点心,之后来找你汇合,就是那个时候,我见过他。”

陆晏清已经面无血色,手指挖着温婉,“闭嘴!你给我闭嘴听到没有!”

223、登闻鼓响,皇帝接案(1更)

陆晏清年方十六,说到底,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别说处理人情世故,他连自己的情绪都处理不好。

听到有人重提当年之事,他只知道害怕,却不知道隐藏一下。

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恐惧,让宋巍看了个里外里。

“你害怕宁州?”

宋巍原本只是随便试探一下,没成想这五个字像刺中了陆晏清的尾椎骨,他双眼腥红得不像话,跳起来就想对宋巍动手。

陆晏清带来的人其中有两个便是当年跟着他去宁州开矿的同伙,一个叫程飞,出自定国公府,正是去年新科状元的儿子。

另一个叫苏尧均,是苏家三房的少爷。

大人之间的权谋恩怨,似乎影响不到小的们身上,在国子监,这伙纨绔子弟总是很轻易就能撇开背后的家族恩怨而聚拢到一块。

不过陆晏清是小霸王,犯混的时候会不管不顾,不达目的不罢休,程飞和苏尧均相比他要理智得多。

眼瞅着小霸王要动手,那二人赶紧上前来把人拉住。

程飞明显被吓得不轻,抹了把汗,“我的小祖宗,这可是翰林院,您要收拾人,也不瞅瞅地方。”

苏尧均也劝:“不就是两件破古董,要不到就算了吧!”

陆晏清阴着脸瞪向二人,“压根就不是古董的事儿。”

说着,指向温婉,“这女人说在宁州见过我,你们觉得她该不该死?”

闻言,程苏二人脸色跟着齐齐一变。

宁州大环山煤矿一案,虽然已经过去四年,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选择遗忘不提,可那毕竟是几十条人命。

这等弥天大祸,成年人都担不起责任,更别说当年还懵懂无知的他们。

四年来,宁州这地方是几人誓死不会再踏足半步的禁地,“宁州”这俩字是几人绝口不提的禁词。

原本以为这事儿早已经随着那帮矿工被长埋地下,谁成想,突然钻出个指认在宁州见过他们的女人。

程飞和苏尧均对视一眼,再看向温婉时,那眼神便说不出的阴冷可怕。

大有不把对方弄死灭口不罢休的意思。

宋巍的目光直直落在陆晏清微白的小脸上,久久不语。

婉婉一提醒,他记起来四年前的那个雨天,他们回去以后就被温父告知大环山煤矿坍塌,里面的矿工因为来不及逃走,绝大多数被活埋。

而当时的上百名矿工里,就有他爹和岳父。

那个煤矿,明明没有经过官方勘测开发,却能轻而易举就让宁州知府和县令帮着隐瞒甚至招工,当地父母官卢县令更是一口咬死大环山煤矿乃经过官方勘测正式开采,然而事发之后却只拨给矿难亲属每户十两银子的赔偿金。

在宁州那会儿,宋巍就隐隐怀疑煤矿背后有人,只不过因为对方权力过大只手遮天,所以即便死了几十条人命,也能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

如今听婉婉说四年前在宁州他们家那个小镇上见过陆晏清。

有些事似乎不用再深想,已经自动串联起来。

哪怕四年前陆晏清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凭着太后对他无底线的溺宠,杀个人放把火就变成了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儿”。

果然真相是残酷的。

宋巍只触碰到一个角,心里已经复杂难言,像堵着千斤巨石。

正在这时,皇城方向传来震天的擂鼓声。

稍微有点见识的,很快听出来那是许多年不曾响过的登闻鼓。

在大楚朝,登闻鼓是百姓将冤情上达天听的唯一媒介。

因着“登闻鼓响,皇帝接案”的规矩,唯有特大奇冤惨案,才能通过敲登闻鼓的方式请皇帝亲理,否则一般的小案子敲了登闻鼓,是要被打板子关进大牢的。

有资历老的官员记起来,上一次登闻鼓响在五年前,当时是因为江浙水患赈灾银两被贪墨一案。

五年后的今天,登闻鼓毫无预兆地被人敲响,别说刚下衙的大臣们纷纷往回赶,就是忙碌了一天刚回到帝寝殿准备歇会儿的光熹帝都被吓了一跳,望向御前总管,“是朕听错还是登闻鼓真被人敲响了?”

御前总管赶紧出去打探消息,两刻钟后,白着脸回来,跪地颤着声音禀道:“回皇上,朝堂外有人敲了登闻鼓,说要状告陆小侯爷四年前在宁州瞒着朝廷私开煤矿,因矿山违规,坍塌后活埋矿工八十余人。”

光熹帝眼前一黑,随后掌心重重拍在桌上,“你再说一遍!”

御前总管早已吓得浑身发抖,“奴才、奴才问准了,敲登闻鼓的人确实是要状告昌平长公主府的陆小侯爷私开煤矿草菅人命,让、让皇上还宁州丧亲家眷一个公道。”

“胡说八道!”光熹帝怒不可遏,“四年前,陆晏清才几岁,他能有那能耐瞒着朝廷干这么大的事儿?”

御前总管不敢接话,只是跪在地上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登闻鼓有严苛的规矩摆在那,若没有十足的证据,谁不要命了敢戏弄皇帝?

光熹帝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面色越发黑沉难看,不得已,命人传召百官入金銮殿,之后又让人更衣,把刚脱了的龙袍重新穿上。

自他继位以来,头一回遇到这么大的案子,登闻鼓已响,不接难以平民愤。

敲登闻鼓的人边敲边陈述冤情,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就近的几个衙门喧腾起来。

任谁都没想到,四年前,陆晏清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手上竟然已经沾染了八十多条人命,若是奴籍贱民也便罢了,他害死的,可全都是宁州地界靠天吃饭的老百姓。

这么大的案子,可谓是百年难得一见。

而同一时刻,翰林院外的僵持还在继续。

陆晏清一向天老大他老二惯了,完全无视登闻鼓的声音,脑子里只想一件事:弄死眼前这个女人!

正当他准备动手的时候,听到不远处来翰林院传消息的人唏嘘道:“我的亲娘诶,活了大半辈子,今儿才算是开了眼界,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竟然能在害死八十多条人命之后安然无恙地多活了四年,是咱们大楚的地方律法不到位,还是哪里有规定,身份高人一等,便能罔顾人命随意践踏?”

这话,直喇喇地讽刺天家把这位小侯爷宠得无法无天无视百姓性命。

程飞和苏尧均已经完全吓傻,想也不想,扔下陆晏清撒腿就跑。

陆晏清被方才那人的一阵唏嘘激得怒火中烧,大步上前揪住他的领子,二话不说捏着拳头往人鼻梁骨上砸,嘴里大骂,“放你娘的屁!再敢胡说句,爷让你去见阎王!”

那人被打得眼冒金星鼻腔冒血,等看清楚对自己动手的人正是被告御状的陆晏清,他冷笑一声,眼睛里满是讥讽,“长公主府的家教,不过如此。”

陆晏清最听不得别人说他娘,他抡起拳头又想砸,手腕却被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掌扣住。

陆晏清扭头一看,见是宋巍,当即大吼,“放开我!”

宋巍听着那震天的擂鼓声,心里一阵阵发凉,望向陆晏清的眼神带着近乎严苛的冰冷,“登闻鼓已经被敲响,如今百官正往金銮殿赶,不出意外,马上就会有锦衣卫来捉人,你还想闹到什么时候?”

到底是外强中干,蛮横压不住心里的恐惧,陆晏清一把松开那人,动了动被宋巍钳制住的手腕,结果发现对方手劲太大挣脱不得,他怒咬着牙,又想爆粗。

“跟我去自首!”宋巍拖着他往皇城方向走。

陆晏清不去,挣扎不过,索性张嘴去咬宋巍的胳膊。

宋巍吃痛,手上力道稍有松缓。

陆晏清得了机会,也不跟谁纠缠了,脱身之后惨白着脸拼命往前跑。

温婉看着相公被咬出血印子的胳膊,忍不住直皱眉,“相公为什么要管他?你瞅瞅,自己都受伤了。”

一边说,一边给他吹着伤口,又催促他赶紧回家敷药。

宋巍薄唇微抿。

为什么要管?

因为他是长公主的亲生儿子,是婉婉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如果不是这层身份,陆晏清长不长歪,都跟他没有任何瓜葛。

“陆晏清可能是当年险些害死爹的罪魁祸首。”

对上小丫头,宋巍只能这么说。

温婉还是气不过,“反正登闻鼓已经响了,皇上会亲自审案还那么多条人命一个公道的,你就不要插手了吧?”

她是真担心相公这动不动就倒霉的命格,一旦插手,事关长公主府,这么深的水,他怎么全身而退?

宋巍望着小妻纯澈的眼眸,终究是不忍心拒绝,轻轻嗯了一声,“好,我不插手。”

温婉面上绽开笑容,“那咱们回家吧!”

224、苏仪心计,金殿审案(2更)

皇帝接案,百官入宫。

没多会儿,锦衣卫奉命捉拿被告陆晏清。

府邸被锦衣卫团团围起来的时候,长公主正在书房翻看陆晏清最近几天的功课。

陆行舟推门进来,面色不大好看,“阿音,出事了。”

听到最后三个字,长公主眉心一跳,抬眸看向长身立在门口的男人,“先前登闻鼓响,莫非跟咱们府上有关?”

陆行舟微抿着唇,没应答,算是默认。

长公主翻看书本的手因为突如其来的紧张而蜷拢,“什么事?”

哪怕是自己当年的事曝光都行,她半点不想听到关于儿子的噩耗。

“是晏清。”陆行舟哑着嗓子开口,“敲登闻鼓的人状告他四年前在宁州私开煤矿招了上百名工人,结果因为矿山坍塌,导致八十多名矿工被活埋。”

“不可能!”长公主矢口否认,“四年前,晏清才十二岁,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陆行舟也觉得不可能,“皇上要在金殿审案,锦衣卫已经奉旨前来捉人,只不过晏清刚出去没多会儿,眼下不在府上。阿音,你留在家里等,我入宫去了解一下情况。”

她压下心头悲痛,站起身,“驸马还是留在府上吧,我入宫。”

以长公主的身份出面,确实比他这个没有任何实权的驸马管用,陆行舟没拦着,只是温声嘱咐她,“既然是为了儿子,该忍的时候忍着,别轻易同太后闹翻。”

长公主嗯一声,随意整理了一下仪容,抬步要出门。

“阿音。”陆行舟又唤住她,在她转身之际,上前抱了抱她,声音愈发低柔,“别怕,我在家等你。”

长公主鼻腔里再次轻轻嗯一下,比先前那一声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管家已经吩咐人把入宫的马车准备好。

原本这种被锦衣卫包围的情况,府上禁止任何人外出。

然而长公主出门的时候,便是锦衣卫指挥使都没敢拦着。

陆行舟站在大门口目送着马车走远,将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请进去喝茶,知道对方是天子近臣,向来公事公办,陆行舟全程不提陆晏清半句,聊的都是些寻常话题。

指挥使瞧出驸马是个聪明人,态度比刚来那会儿好了不少,喝完茶,给陆行舟透个底,“本使奉命行事,只负责将被告带上金殿受审,中途若无皇命,不会滥用私刑。”

锦衣卫在外有先斩后奏的权利,手段多残酷,天下皆知。

陆行舟莞尔,“多谢指挥使大人。”

包围长公主府的只是其中一部分锦衣卫,另外一部分已经出去搜寻陆晏清的踪影。

陆晏清以前不知道登闻鼓和锦衣卫的厉害,今日算是亲身体会到了。

自打离开翰林院,他一路东躲西藏,然而不管躲到哪里,总能险些撞上锦衣卫。

那敏锐的嗅觉,一双双如鹰隼般的眼睛,仿佛都在告诉他,就算他插上翅膀,也终将逃不出锦衣卫的天罗地网。

十六年了,今日还是头一次,他清醒地意识到脱离了爹娘,脱离了外祖母,自己只能做个亡命徒。

眼瞅着锦衣卫就要找到自己,陆晏清发了狠,拼命朝着陆家老宅跑。

——

听到登闻鼓响,苏仪就知道事儿能成,她靠在罗汉床上眯着眼假寐,旁边丫鬟小心翼翼地往她指甲上涂着蔻丹。

鲜红的颜色,一如她唇上的口脂,衬得那双眼越发阴寒似淬了毒。

“大伯娘,您救救我吧!”

外头突然传来声音,是陆晏清闯了进来。

苏仪给丫鬟递了个眼色,示意全部退下去,拢了拢罩在外面的对襟褙子,坐直以后笑看着来人,“晏清,怎么想起来大伯娘这儿了?”

一路的逃窜,使得陆晏清形容狼狈,他看着眼前打扮明艳的女人,眼眶倏地一下红了,“大伯娘以前说过会对我好,这话还算不算数?”

“当然算了。”苏仪面上笑盈盈,“你要不回头想想,这么多年,大伯娘可曾说过你什么,可曾有半分苛待过你?哪一次你在那头受了委屈,大伯娘没有背地里安慰你?”

陆晏清想了想,似乎真是这样,大伯娘一直对他很好,比他娘还好,很多他娘不允许的事,到了大伯娘这里都无条件支持他。

曾经有段时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大伯娘亲生的。

苏仪见他恍神,出声问:“今儿是不是又做错事挨骂了?”

一副对登闻鼓响完全不知情的模样。

陆晏清闻言,拼命摇头,双眼明晃晃地写着害怕,“不是,是锦衣卫要抓我。”

“锦衣卫要抓你?”苏仪大惊,“怎么回事儿?”

陆晏清没时间解释,“大伯娘,您能不能收留我,我实在是没地方去了。”

苏仪目色微闪,含笑点头,“当然可以。”

说着,看了陆晏清一眼,“你饿了吧,我让人给你准备吃食。”

“不,我不想吃。”他已经被恐惧占据了全身,只想有个能藏身的地方。

“那我给你安排房间,你好好睡一觉,锦衣卫那边,大伯娘出去帮你应付,等你醒来,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跑了一路,陆晏清的确是累到虚脱,听到苏仪这么说,他心中感激,“谢谢大伯娘。”

苏仪招手唤来陪嫁丫鬟,让给小侯爷安排房间。

那丫鬟悄声问苏仪,“大奶奶,这次熏什么香?”

苏仪眼中杀意闪过,丫鬟立即会意,迷香。

小侯爷偶尔会来老宅,见老太爷老太太的次数少,找大奶奶的时候多,每当他一来,大奶奶都会吩咐她们熏香。

苏家有一种香,是相爷从西域人手里得来的配方,带有轻微的催眠作用,但光有香还不行,得配着大奶奶哄小侯爷入睡的手段才能达到真正的催眠效果。这种时候,大奶奶要想从小侯爷嘴里套出什么话,或者是让他形成某种潜意识,那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苏仪之所以能那么快查到陆晏清在宁州私开煤矿,靠的就是催眠陆晏清趁机套话。

不过她能成功的前提,还是基于陆晏清年少,意志薄弱。

否则换了成年人,这种香就只是普通的熏香,起不到半分作用。

几年前在国子监打人被宋巍告发那一次,陆晏清本来已经被长公主点醒,规矩了一段日子。

之后没多久,他来老宅找堂兄弟玩,期间多喝了几杯,在这边睡午觉时做噩梦说了些糊涂话刚巧让苏仪碰上,她便趁机点上催眠香直接给问了出来。

苏仪跟太后在“毁了陆晏清”这个目标上出了奇的一致,只不过,苏仪的手段更为下作。

她用催眠香,陆晏清慢慢学会了在他娘跟前收起爪子循规蹈矩,出了公主府以后嚣张跋扈更胜以往。

大环山煤矿的真相,其实苏仪早就搜集到了证据,只不过她觉得这还远远不够让赵寻音摔得粉身碎骨,所以她在等,等着陆晏清的身世情报传回来。

一旦证实了当年的“早产儿”陆晏清并非驸马亲生,赵寻音就离死不远了。

……

给陆晏清安排房间睡觉的丫鬟不多时就回来,低声道:“大奶奶,人已经晕过去了。”

苏仪满意地笑笑,“让锦衣卫进来吧!”

——

一炷香的工夫后,陆晏清在金銮殿里醒过来,发现周围全是文武百官,龙椅上,他的舅舅光熹帝气势全开,不怒自威,看向他的眼神里,有明显的失望。

陆晏清再傻,也反应过来自己是在睡着的时候被人绑入了皇宫,他来不及愤怒大伯娘欺骗自己,意识到双手被反剪,他跪在地上,看向光熹帝,祈求道:“舅舅……舅舅明察,晏清什么都没有做,什么煤矿,跟我无关。”

“陆小侯爷,金殿之上,还请你纠正称呼。”御前总管适时提醒他。

陆晏清从善如流,“皇上明察,微臣、微臣是被冤枉的。”

言官马上出声冷嗤,“人证物证俱全,陆小侯爷不妨说说,你是怎么个冤枉法?”

陆晏清扫了一眼说话的言官,目光含恨,“孙大人讲话连脑子都不带,张嘴就随意攀诬别人,是如何当上言官的?四年前我才十二岁,试问一个孩子,怎么可能跑到宁州那么远的地方开煤矿?什么人证物证俱全,难道我就不能是被冤枉的?”

“你!”

孙大人气得嘴皮发抖,“这分明是狡辩!”

陆晏清瞪着他,“你亲眼看到我去宁州开矿了?”

孙大人怒咬着牙,只能把目光挪到光熹帝身上,望皇上亲自审案。

光熹帝垂眼望着这个外甥,声音低沉,“朕让人查到,四年前昌平长公主因病出城静养,驸马陪同,你那段日子并不在京城,去哪了?”

陆晏清回答得理直气壮,“只是跟几个朋友出去玩而已。”

“跟谁出去的?”光熹帝又问。

陆晏清直接道:“安国公府的程飞,丞相府的苏尧均。”

光熹帝示意侯在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去把这俩人带来。”

225、自请除族(3更)

锦衣卫分拨去丞相府和安国公府拿人的时候,长公主已经到了寿安宫。

太后像是一早料到她会来,早在正殿里等着了。

见到长公主,太后将手中的茶盏搁在小几上,“哀家还以为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芳华和驸马能一力扛下来。”

长公主往旁边一坐,自打被抓回来以后,她在太后跟前还是头一回如此冷静,“母后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晏清在宁州开煤矿酿下滔天大祸的事儿?”

进皇城的路上,她回想起之前有一回入宫,太后说了一句话。

——要不是哀家替他瞒着,他做过的事一旦暴露出来,抄了你们全家都不够的!

那个时候她正在气头上,以为是太后故意危言耸听。

到了如今,细思极恐。

然而大错已铸,八十多条人命,饶是她手段再了得,也无力回天。

太后望向她的眼神有些似笑非笑,“你希望哀家怎么回答?回答不知情?你会说没有哀家在背后支持,他一个孩子办不成那种事,回答知情,你待会儿又得跟哀家吵一架。芳华,你若是专程来看望哀家,哀家打心眼儿里高兴,可你若是来吵架,那完全没必要,毕竟你眼下最重要的是想办法救儿子,不是么?”

见长公主低垂着头不吭声,太后又道:“他带了几个人去宁州私开煤矿的事儿,哀家是事后才知道的,要真想借此机会弄死他,不会等到现如今才突然爆出来。”

太后说完,再看向长公主时,发现她脚边的地板上,落了几滴泪珠子。

发现女儿在哭,太后所有的强势一瞬间收敛起来,忽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芳华,你……”

她这个女儿的性子完全随了她,从小到大都太要强了。

哪怕当初亲眼见到陆行舟“娶”苏仪,她回宫以后也只是不吃不喝坐着发呆,何曾像现在这般卸下满身的刺像个小女儿一样痛哭流涕?

今儿个突然这样,她这个当娘的看了并不觉得痛快,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堵。

秋嬷嬷递了帕子过去,“长公主,您擦擦。”

长公主接过帕子,却只是攥在手里。

太后没再说话,安静喝着茶,时不时地拿眼睛瞧她。

正殿了沉寂了将近一炷香的工夫,长公主才站起身,走到太后跟前,扑通一声跪下,重重磕了个响头。

额头碰在地板上的声音,让人听着都觉得疼,太后心下不忍,“芳华,你这是做什么?”

长公主的声音带着哭过之后的沙哑,“是我错,当年不该不顾母后的反对非要和意中人在一起。”

说着,再俯身,额头又一次重重碰在冰冷的地板上,起身,眼神空洞,“是我错,未婚先孕之后不该不听母后的安排把孩子拿掉,反而固执地逃到宁州碰上了另外一个男人。”

这话听得秋嬷嬷脸色大变,忙自动退出去把周遭的下人全部遣走,再回头替太后母女关上门,自己守在外面,以防隔墙有耳。

眼下偌大的寿安宫正殿里,只有仁懿太后和长公主赵寻音二人,

一人高高坐着,眉心紧蹙。

一人跪得笔直,满脸悔意。

没等太后开口说句话,长公主又一个响头磕下去,热泪滚滚而下,“是我错,怀着那个男人的孩子回到京城嫁给陆行舟,从此把自己禁锢在走不出的矛盾自责里,忽略了枕边人的关心,以至于冷落他十余载。”

太后面上的表情已经不足以形容她内心的震撼,“你说陆晏清不是陆家的子嗣?”

那她这么多年,岂不是报复错了人?!

长公主恍若未闻,继续磕头,直起身的时候,额头上明显有了淤青,“是我错,不该把精力都花在记恨母后和皇兄上,以致疏于管教儿子,让他走到今天这一步。”

“咚咚咚——”

接连几个响头再磕下来,长公主的额头已经破了,血珠子顺着脸颊流下,与泪水混合,她似乎已经麻木,毫无知觉。

太后从未见过她如此狼狈。

“芳华……”

“娘,女儿知错了。”

最后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她看向太后,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喊得太后的喉咙一下子像是被谁掐住,又紧又疼。

“晏清是女儿亲生,子不教,母之过。他能有今天,全都怨女儿自私,他要有个三长两短,便是逼着女儿去死。”

太后闭了闭眼,心揪着疼,“芳华,你这是何苦。”

“只要能留他一条性命,女儿甘愿自请废黜封号,贬为庶人,从此再不做这天之骄女,再不踏足皇城半步,再不处处与娘为敌。”

太后眼圈泛着红,缓了许久才发出声音,“你这么做,是在挖哀家的心。”

长公主声泪俱下,“作为人妻,我当年没能坚持对陆行舟的信任,怀着别人的孩子回来嫁给他,是为不忠;作为女儿,我这些年来处处忤逆生母意气用事,是为不孝;作为人母,我疏于对儿子的管教,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是为不仁;作为大楚公主,我自私自利,没有一天尽到公主的责任,是为不义。

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赵寻音,不配再拥有公主封号,不配再做皇家人,我甚至,都不配再活下去。可我一旦寻死,生母白养我一场,丈夫白等我多年,儿子白白没了娘。辜负所有人,又是大罪一桩。”

说到最后,她已是泣不成声,伏跪在地上,已经血迹斑斑的额头着地,“还请母后允准,褫夺儿臣封号,从皇家玉牒除名,从今后,女儿随母姓梅,赵姓皇室中,再无赵寻音此人。”

太后紧紧抿着唇,半晌没说一句话。

她就这么个女儿,原本该当成掌上珠千疼万宠,可女儿偏偏看上了陆家小子。

那时候,她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一心只想着复仇,把自己对那个老匹夫的恨全都发泄到他的儿孙身上。渐渐地,与女儿离心离德,然后把重心偏向儿子。

为了帮儿子集权,她甚至不惜把已经为人妻的女儿抓回来再嫁。

原以为,母女俩这辈子只能相互怨恨到头,可她怎么都没想到,女儿有一日会因为那个孩子自请废黜封号,自请逐出皇族。

可是撇开这层束缚人的身份,芳华是她身上落下来的一块肉,是她亲手抱长大的女儿,如今女儿落到这般田地,她这个生母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娘,算女儿求您了。”

长公主还在磕头,额头上没来得及结痂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

太后攥紧宽袖中的手指,指甲掐破掌心皮肉,却不及她此时心痛的十之一二。

到底,她还是舍不得放女儿走,“哀家已经不管事,做不得主。”

长公主伏跪在地上的身躯轻轻颤了颤。

——

程飞和苏尧均已经被捉拿到金殿。

一眼瞅见陆晏清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二人齐齐哆嗦了一下。

知道这不是一般场合,急忙跪地给皇帝行大礼。

光熹帝没给陆晏清开口的机会,直接看向锦衣卫指挥使,“有没有提前审问?”

指挥使颔首,禀道:“微臣已经仔细盘问过,四年前立夏那个月,程飞外出打猎,苏尧均南下走亲戚,并没有陪小侯爷出去玩过。”

陆晏清闻言,猛地看向程飞和苏尧均,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一圈,逐渐变得阴冷,“好,很好!当年出主意的是你们,如今大祸临头,撇下我不管自己逃命的也是你们,有能耐,最好别让我活着走出金銮殿,否则我活剐了你们俩!”

苏尧均一脸茫然地看向陆晏清,“小侯爷,您在说什么啊,我一点儿都听不懂。”

“装傻是吧?”若非被绳子捆绑住,陆晏清真想冲过去给他一脚。

苏尧均稍稍偏开头,不敢再正视陆晏清,而同时,大伯父苏丞相投来的阴鸷眼神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程飞头一次面对这么大的阵仗,已经吓得面无血色,颤着唇说不出话来,身子抖得厉害。

光熹帝看向陆晏清,“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陆晏清怒咬着牙,“如果你们查不出程飞和苏尧均四年前立夏的时候跟我在一块儿,那就说明证据不足,案子不成立!”

苏相听黑了脸,“小侯爷休要血口喷人,尧均是苏家少爷,怎么可能跟你搅和在一块儿?”

陆晏清冷笑,“苏家少爷怎么了,就不是人了?”

“你!”

“皇上,微臣还是那句话,如果此案只有我一个人是被告,那便是敲登闻鼓的人蓄意陷害,微臣不认这个罪!”

陆晏清语气决绝,不把苏家拖下水不罢休。

光熹帝让人把敲登闻鼓的男子传进来。

对方是个穿着朴素的平头百姓,头一回面圣,吓得路都走不稳。

等行完礼,人已经虚了。

光熹帝问他,“既然是你亲自敲的登闻鼓,那么想必你手里有十足的证据了?”

男子一个劲点头,说话磕磕巴巴,“回、回皇上,小民祖籍宁州,正是因为四年前的矿难死了亲爹和亲哥哥,无奈之下才会北上讨生活,当年矿山发生的事,小民一清二楚。”

“那么,你是怎么拿到证据的?又如何确定煤矿背后的主人只有一个陆小侯爷?”

“小民……”

男子说话的时候,眼尾不停地去瞟苏相。

苏相额角突突,面色难看。

226、你的容貌,像极了长公主(1更)

这场金殿审案的结果是光熹帝发现敲登闻鼓那人说的证词有问题。

原本苏仪真的拿到了证据,坏就坏在她想保住苏尧均将苏家摘干净。

一旦撇开程飞和苏尧均,不管苏仪怎么编,那始终不是真相,无法做到滴水不漏,总有疑点难圆其说。

这么一来,案子就很难成立,暂时无法给陆晏清定罪。

陆晏清、程飞和苏尧均三人成了本案嫌犯,暂时收押天牢。

……

证据不足还敢来敲登闻鼓?

光熹帝瞅了眼跪在下面的布衣男子,面色阴晴不定。

富丽堂皇的金殿内,气氛一时僵持不下。

过了会儿,有大臣出列道:“既然案子是真的,只是真相存在问题,那么皇上不妨派人前往宁州查个究竟,到时候水落石出,都有谁谁参与了煤矿案,自见真章。”

“老臣附议,毕竟事关几十条百姓性命,既然是皇上亲自审案,自然得做到绝对的公平公正,不放过罪犯,不冤枉无辜。”

“老臣附议……”

“老臣也附议……”

光熹帝看向底下的大臣,“既然诸位爱卿认为朕该安排人前往宁州查探真相,那么,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这……”

大臣们面面相觑过后,小声议论起来。

说实话,让他们口头上出出主意是没问题的,但要他们站出来明晃晃地跟苏家作对,一大票人宁愿缩着脖子装鹌鹑。

不管苏尧均有没有参与,这事儿一旦与苏家扯上关系,主动请缨负责案子的人就别想落个好。

有人推给大理寺,说他们本就是负责案件复查的,理所应当有人出来负责。

大理寺卿推给锦衣卫,说他们只负责京城范围,管不到宁州去,地方上的重案,本该锦衣卫出动。

光熹帝就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没觉得意外,看向苏相,“朕看苏爱卿一直不说话,是不是有别的想法?”

“回皇上,老臣附议派遣钦差大臣前往宁州查案。”

这句话,苏相几乎是咬着牙在不情不愿的状态下被迫说出来的。

原本这次告发陆晏清,是为给折损在长公主手上的那批暗人报仇,谁曾想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把自家给牵连进来。

案子一旦被破,证实苏尧均有参与,那就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想到苏尧均那个不学无术的小畜生,苏相气得脑壳疼。

光熹帝看了眼苏相那敢怒不敢言的憋火样,怎么瞧怎么痛快,“如此,那朕便把复查煤矿案的任务交给锦衣卫。”

只要没轮到自个儿头上就好。

除了苏相,一众大臣暗暗松口气。

没多会儿,听得上头光熹帝又说:“此案内情复杂,锦衣卫又是头一次去宁州,难免有诸多不便,朕须得再派一位籍贯宁州的官员,委任钦差大臣一同前往。”

这下,不是宁州籍贯的官员就更放心了。

不过,宁州因为地界偏远,每年能考上来的举子不多,再经过会试殿试一筛选,留在京城当官的就更少,有资格上金殿的,都不用掰手指头数,一眼瞅过去,基本没有。

锦衣卫指挥使适时道:“微臣听闻,去年的新科探花郎便是宁州籍贯,既然是年前才迁入京,想必他对四年前的案子有所耳闻,皇上若实在无人选,不妨考虑他。”

知道光熹帝想提拔宋巍,锦衣卫指挥使直接往皇帝跟前递台阶,顺便给宋巍个顺水人情。

这种苦差事虽然容易立功,但同时也存在风险,能找个替死鬼去办,对于秉持着“求稳至上”的很多大臣来说,再好不过。

——没见苏相那脸都快黑成锅底了吗?可见苏尧均跟这件案子十有八九脱不了干系,钦差大臣听着是挺风光,人相爷能让你活着回来?

光熹帝见没人有异议,直接应允,当即让御前总管拟旨,认命宋巍为钦差大臣,即日起带领锦衣卫出发去宁州查大环山煤矿一案。

——

温婉回到家,让宋巍坐好,她第一时间找来药膏,打开小圆盖用手指沾了一些,然后抹在宋巍的胳膊上轻轻打着圈儿。

宋巍垂眸,见小媳妇儿稍微低着头,眼神专注在那排不深不浅的牙印上,原本不太严重的伤口,被她这么细心对待,好似变成了随时都有性命之忧的重伤。

宋巍想到先前在翰林院外面见到陆晏清,她不管不顾把自己护在身后的情形,唇角不禁挽起一抹弧度,伸出没被咬伤的那只手,简单拨了拨她因为一路跑来有些凌乱的鬓发,声音带着成熟的温醇,“刚才为什么要那么做?”

温婉听出来相公在问什么,不想承认自己早在潜意识里将他当成“最需要保护的人”,所以在碰上陆晏清的时候,她连思考都没有,下意识就挡在前面。

“你问我,那我还得问你一句呢!陆晏清为什么见到我就问我是谁,明明我跟他都不认识。”

温婉仰起头,很轻易将话题转移,那副理直气壮的小模样,看得男人心神一荡。

宋巍笑了笑,“真想知道?”

“那不然呢?”

温婉当时的注意力全都在相公身上,没去细想陆晏清的反应,如今得空了,有些疑点自然而然就浮上心头。

要不是中间有猫腻,陆晏清头一次见到她不可能是那种反应。

宋巍没打算瞒她,但也没打算把真相告诉她,“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你的容貌,像极了长公主。”

“有多像?”

没有看到预想中的吃惊反应,宋巍反而稍微松了口气,缓声说:“大概有六七成像。”

温婉忽然摸了摸自己的小脸,又问他,“那你当初见到长公主的时候,是不是很吃惊?”

宋巍的原本担忧的目光变得饶有兴致,看着她满是好奇的那双眼,“想见见?”

“不……”温婉摇头,“我就是在想,如果我和长公主长得很像,那么往后陆晏清是不是能看在我这张脸,又看在你是我家相公的份上,不再像以前那样为难你?”

宋巍:“……”

有些时候,自己或许真的太低估小媳妇儿的“单纯”。

她思考问题的逻辑方向,确实与寻常人不太一样。

不过这样也好,因为单纯,她不会去胡思乱想自己与长公主之间有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

圣旨到的时候,宋婆子还以为自己听错,出门一瞅,见外面站着两排太监,领头的手上拿着明黄卷轴。

宋婆子直接傻眼,过了会儿,自己跑回去叫老头子和元宝,又让金妈妈去东厢通知三郎两口子。

金妈妈很快把话带到,“老爷,夫人,宫里来圣旨了。”

金妈妈和曹妈妈以前是在公主府当过差的人,见过些世面,因此碰上这种事,反应不算大。

温婉和宋巍对视一眼,起身走出房门。

到了外院,发现来传旨的是御前总管。

宋巍见过他几次,不过眼下是见圣旨如见天子的场合,他没多说什么,领着家人跪地接旨。

光熹帝的意思很明显,宁州大环山煤矿案事关重大,已经把案子交给锦衣卫,眼下需要一个祖籍宁州的官员作为钦差大臣领头去办,根据调查,宋家祖籍接近大环山,宋巍便理所当然地成为钦差大臣最佳人选。

宋巍想翻这个案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整整四年,入了翰林院以后,他每天兢兢业业,为的就是想尽快熬出资历往上升,将来凭着自己的能力为那几十条人命讨回公道,还所有人一个真相。

这次突然有人敲登闻鼓捅出当年的事,在他意料之外。

不过站在那几十个枉死的矿工立场,他是欣慰的,希望皇上能尽快把案子给结了,也能了他一桩心事。

可宋巍万万没想到这个案子最终还是落到自己头上来。

比预期中来得早。

接了圣旨,宋婆子很有眼见地请公公进去喝茶。

煤矿案牵扯到长公主府,光熹帝已经焦头烂额,作为御前侍奉的太监,在这种紧要关头,崔公公哪还敢像平时那样留下来闲唠两句,急忙说不用,带着自己的人匆匆走了。

宋老爹自打听到圣旨内容,整个人就有些心神不宁,等御前总管走了站起身,他忙看向宋巍,“三郎,这圣旨上的煤矿案,是不是我和你岳父当年碰到的那一桩?”

宋巍颔首说是。

宋老爹激动起来,“这么说,那几十个被活埋的矿工,有机会翻案了?”

家人全都不知道长公主府的事儿,宋巍不想因着自己的心情影响到他们,笑着宽慰,“爹放心,很快,我就能替他们讨回公道了。”

“既然是皇上亲自交代的差事儿,那三郎你好好办,爹相信以你的头脑,一定能圆满完成任务的。”

宋巍应声,走向书房,准备把圣旨封存起来,推门就见小媳妇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里头,见到他,小脸上写着幽怨,“你是不是又要跟我分开了?”

227、晏清身世,只要他活(2更)

宋巍听出来婉婉在担心自己,语气里多了几分安抚,“这次有锦衣卫在,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温婉轻哼,“上次我怀了进宝没办法跟你一块来京城,结果你考个试一波三折,又是起烧又是晕倒的。哪怕没亲眼得见,我光是想想都觉得心惊肉跳。

这回可不是考试,而是去查案,之前在翰林院你也听到了,案子跟陆晏清有关。

陆晏清是谁?长公主府的独子,太后亲外孙,皇上亲外甥,这么多层身份摆在那,你怎么知道人家让你去查案,不是让你去当替死鬼的?

陆晏清再纨绔,那也是皇亲,真查出来他惹了滔天大祸,丢的可是皇族的脸。

这么大的案子,之所以让你一个刚入官场的新人去,肯定是想着你能力有限,查不出真相,到时候治你个办事不利之罪,囫囵就把案子给揭过去了。若是真查出来,锦衣卫半道上直接除了你,也没人会在乎一个无关紧要的翰林官是生是死。”

最后,温婉总结,“到了现在,相公还觉得有锦衣卫陪同,你是安全的吗?”

话完,主动圈住宋巍的腰,仰头看他,灵澈的双眼一眨不眨,像是在等答案。

即便不说话,撒娇的味道也过分明显。

……

光熹帝若是听了温婉这番话,一准气得原地冒烟。

……

宋巍眼尾浮现笑意,右手还握着圣旨,只能伸出左手轻轻回搂着她,嗓音仍旧好听得撩人心弦,“鸿文馆能请长假?”

温婉一听有戏,姿态越发小鸟依人,“能不能请,就看相公点不点头让我跟着去了。”

宋巍又问:“你走了,进宝怎么办?”

“没了我,能照顾进宝的人很多,可是能照顾你的,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

宋巍唇角笑意渐浓,搂着她的那只手臂稍稍收紧,把人往怀里带,“什么时候也学会说甜言蜜语了?”

“还有好多好多呢!”温婉将侧脸贴在他胸膛上,隔着宋巍还来不及换下的绯色官袍,听到里头传来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她小脸飘红,“你要是喜欢,让我跟着去,我一路上都可以说给你听。”

这些话,若是从他嘴里出来,再搭上这样的年纪,未免显得太过轻浮,可搁在她身上,二十冒头的青春年岁,就觉得刚刚好,刚好能触动到他。

“去查案是很辛苦的。”宋巍故意提醒,“马上就要入夏了,宁州太阳热辣,容易晒黑。”

温婉从他怀里抬起头,抿嘴笑,“那我们就做一对黑人夫妻。”

似乎是真的有取悦到他,温婉发现相公今日面上的笑容比以往更轻更柔,浮现出不一样的甜蜜味道来。

意识到他还没把圣旨放好就被自己这么缠着,温婉心下不好意思,慢慢把人松开,出门时不忘说一句,“那我回房收拾东西啦!”

宋巍目送着她走远,眉眼间的温情经久不散。

——

在寿安宫处理了伤口,长公主回府时,额头上多了一圈白纱布。

之前包围公主府的锦衣卫早就在陆晏清被带走时全部撤离。

陆行舟一直等在大门口,好不容易把人盼来,却发现不对劲。

见她走路都飘忽,仿佛不知道脚下踩的是什么,陆行舟忙上前把人扶住,“阿音,你受伤了?”

听到男人的声音,长公主才似刚回过神,抬头怔怔看他半晌,努力挤出笑容来,“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陆行舟语气里溢满心疼,“明明就难受,还强颜欢笑做什么?”

说罢,也不顾下人还在,直接打横将长公主抱起来,快步回房。

把她放在榻上,陆行舟准备吩咐人去请府医来看,手腕却被她微凉的手指握住。

陆行舟回头,见她已经坐起来靠在床头,额头上的纱布底下,隐隐能见血迹。

会让她伤在那个位置,只能是不停磕重头磕出来的。

心中情绪复杂难言,陆行舟抿唇坐下来,大掌回握着她没什么劲道的手,“你状态不好,先睡上一觉,外面的事就不要操心了,我会想办法。”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听到这样一句话,温暖熨帖的同时,也容易产生依赖感。

长公主将目光落在被他轻握的手上,良久,才出声,“皇兄任命宋巍为钦差大臣,马上就要启程去宁州查案,我换身衣裳便走。”

闻言,陆行舟有些意外,“宋巍才入翰林院没多久,查案的事,怎么会落到他头上?”

“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楚,不过只要三郎参与,就代表晏清有活命的机会。”

陆行舟听明白了她的意图,准备让人进来给长公主更衣的话瞬时咽了回去,“你都这样了,还是我去吧!我是他岳父,又是个男人,有些话,我跟他更好开口。”

长公主抬起眼帘,望向陆行舟的眼神里有感激,哽咽着点点头,“好。”

大概真是心境变了,陆行舟发现她今日难得的乖顺。

哪怕没说别的,这一个“好”字,就代表她开始依赖他。

而依赖,往往还代表着无上的信任。

亲眼看着她入睡,他才起身出去,让人备了马车直奔宋宅。

——

温婉白天告了假,和宋巍一块回来,今天的晚饭就不用再等谁,她帮着婆婆做好了以后直接端到堂屋准备开饭。

这时,金妈妈突然进来禀报说驸马爷求见。

听她说起驸马,温婉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当初在胡同小院头一次见面时,她发现驸马一直盯着自己看。

那个时候,她还以为是对方没见过不会说话的哑巴觉得新奇,如今“真相大白”,她才恍悟原来自己误会了,人家看她,是因为她长得像长公主。

想到这里,温婉突然觉得好笑。

宋巍走出来的时候刚巧见到这一幕,问她傻笑什么,温婉忙摇头说没有,那想遮掩的窘迫心思又如何瞒得过男人的眼睛?

宋巍没戳穿她,让她先进去吃饭,他去接待驸马爷。

温婉突然狡黠地问,“不要我露面吗?”

宋巍失笑,“你这张脸,可不适合露面。”

温婉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并不生气,“那我进去吃饭啦!”

宋巍嗯一声,等温婉进屋,他才缓步朝着外院走。

陆行舟已经被曹妈妈请到了前厅,正在给他奉茶。

宋巍不用问,只一听驸马来了,就大致能猜出他的意图。

把两位妈妈遣出去以后,宋巍看向陆行舟,“岳父亲自跑一趟,想必是为了陆晏清的事吧?”

陆行舟被他这么称呼弄得半晌没回过神。

宋巍接着道:“案子落到我头上,说来也是缘分,岳父岳母希望小婿怎么做,还请言明,只要在合理范围内,小婿尽量挽回。”

陆行舟听到这番话,心里说不出的舒坦,沉默了会儿,开口道:“三郎,我知道你是个好官,要你在八十多条人命的基础上去宽恕凶手,这让你很为难,可晏清不能死,他不仅仅是公主府唯一的孩子,还是……你温二叔的亲生儿子。”

这句话,无疑是道惊雷,成功惊到了宋巍。

任他再聪明,也绝对想不到打小养在温家的是陆家的孩子,而养在陆驸马身边的,又是温家的孩子。

“这么说,婉婉和陆晏清,是同母异父的姐弟?”

“你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我陪着你岳母回了趟宁州,见到了温二哥,已经把所有的话都挑明,他答应永远不会出现在晏清面前,不会认回他,我也答应,婉婉还是他的闺女,往后会把晏清当成亲生儿子。

我跟你说这些,算是打着你温二叔的名义求你,如果证实了晏清有参与宁州煤矿案,等最后判决的时候,留下他一条命,至于如何严惩,我和你岳母绝无意见。”

宋巍陷入沉默。

当年那件案子虽然因为上面的压制没激起多少水花,可上百位矿工里面,有一位是陆晏清他亲爹。

如果当初温二叔再跑慢一点,陆晏清便等同于亲手活埋了他亲爹。

这样惨无人道丧尽天良的人,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见宋巍犹豫,陆行舟又说:“我刚听说,苏家和程家都有参与的嫌疑,如果你能借此保下晏清的性命,无论开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宋巍道:“岳父误会了,我只是在想,这起案子已经轰动朝野乃至整个京城,有三法司在那坐镇,就算晏清他能免了死罪,只怕活罪也难逃,而且可能超乎想象的重。”

陆行舟在来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我明白,但我只要他活着。”

228、大人有何吩咐吗?(3更)

送走陆行舟,宋巍去往堂屋,随便吃了几口就搁下筷子。

宋婆子问他:“是不是今晚的饭菜不合胃口?”

宋巍笑说不是,天有些热,不太吃得下。

“我听你媳妇儿说驸马爷来找,啥事儿?”

已经有了圣旨的刺激,宋婆子对驸马爷上门这事儿已经兴不起波澜了。

“是衙门里面的公务。”宋巍随便找借口应付。

宋老爹和宋婆子都是乡下人,不清楚驸马不能参政,只认准了三郎不会扯谎,他说什么,他们一般情况下不会有怀疑。

宋婆子一听是公务,没再问,转而说起他回宁州的事,问啥时候启程。

宋巍说最早后天,他明天还得去趟翰林院把手头的事情跟同僚交接一下。况且,婉婉也需要时间去找先生告假。

宋老爹问:“你们两口子都去?”

温婉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说。

宋婆子开口帮儿媳打掩护,“三郎这一去,没个把月回不来,身边能不带个人跟着伺候吗?”

“我只是担心进宝。”

“进宝都已经断奶了,又不用见天儿地吃奶,要是哭闹,你多哄哄他不就得了?”

当着儿子儿媳的面,有些话宋老爹不好说,等饭后回了房关上门,他才看向老婆子,说你之前在饭桌上那话就不对,进宝马上要满周岁了,虽然咱家在京城没啥亲戚,可毕竟是小孙子头一个生辰,要抓周,不得好好热闹热闹?到时候他爹他娘都不在,那叫啥事儿?

宋老爹一提醒,宋婆子才恍然想起来小孙子快周岁了,是该好好办一场的。

可三郎去宁州不是衣锦还乡,而是奉命查案,三郎一走,三郎媳妇也不能留下啊,否则三郎半道上出点啥事儿可咋办?

宋婆子琢磨来琢磨去,最终还是觉得三郎的性命比啥都重要,他们两口子顶多是错过小孙子的第一个周岁,以后再补回来就是了,儿子要出点啥事儿,这个家的天就彻底塌了。

“进宝周岁,不是有我们在吗?到时候把闺女两口子和隔壁谢家请来,那么多人,咋就不能热闹了?”

宋老爹觉得老婆子有点儿无理取闹。

三郎两口子再恩爱,也就分开个把月而已,再怎么着也不能撂下儿子不管。

宋婆子跟他解释不了。

这老倔头,除了三郎的倒霉命,其他迷信的事儿,你跟他说啥他都不信,听不进去,要是让他知道三郎媳妇有个了不得的本事能帮自家儿子躲灾避灾,比护身符还管用,他怕是要把儿媳妇想象成会吃人的妖怪。

没法儿解释,宋婆子索性就不解释了,两手一摊,“就这么着吧,你要觉得哪里不痛快了,就给我憋回去!”

宋老爹:“……”

——

北屋已经消停下来,东屋这边的说话声才刚开始。

温婉早在饭桌上看出相公情绪不对,那会儿不好问,眼下逮着机会,直接开口,“驸马找你有事?”

宋巍没瞒,“驸马的意思是,想让我在最后关头留下陆晏清一条命。”

温婉不是很赞同,“你要是放过他,被活活埋在矿山那几十位矿工怎么办?撇开身份,谁还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了?”

瞧出她有些激动,宋巍将人拉到旁边坐着,温声道:“不是让陆晏清撇清关系彻底逍遥法外的意思,而是说在赐死和受活罪之间,他们选择后者,站在父母的立场,会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一旦赐死,陆晏清两眼一闭,没了就是没了。

可如果他活着,哪怕是受点罪,起码人还在。

听了宋巍的解释,温婉没再坚持先前的讨伐言论,相公说得对,站在父母的立场,希望儿女好好活着,并没有哪里错。

只不过,陆晏清该为自己十恶不赦的行为付出代价,这是必然的结果。

——

翌日,宋巍去翰林院进行最后的交接,温婉去鸿文馆跟先生告假。

温婉学东西的速度慢,先生担心她耽误了个把月回来会跟不上,温婉只好保证说等回来会加倍用功努力追上同窗,可是家里的事儿实在是躲不开。

先生见她坚持,没再留人,准了她一个多月的假。

从鸿文馆出来,温婉才想起自己之前答应了林潇月的事,眼下想找人解释,却又不知道林潇月家在哪。

恍惚中,温婉想起上次林潇月来找她,苏尧启就站在不远处,林潇月说苏尧启是她家亲戚。

后来相公告诉他,苏尧启是苏丞相的儿子。

如果林潇月跟苏尧启是亲戚的话,找到苏家人打听一下应该不会太难。

只不过,林潇月是瞒了身份年龄进来的,到时候自己真找到人把对方身份给撞破,往后岂不尴尬?

温婉正纠结这事儿该怎么办,就见前头不远处有人走过来,仔细一瞅,竟然是宋巍。

“相公。”温婉站着没动,双手交握,因为没想到他会来,显得有些局促。

宋巍很快走到她跟前,抬起宽袖给她挡了挡热辣的阳光,问:“先生怎么说?”

温婉道:“先生倒是准了我的长假,就是有件事不好办。”

宋巍看了眼不远处的马车,林伯还等在那,他唤了声,“婉婉。”

“嗯?”

“外面热,车上说。”

意识到他还在用袖子给自己挡太阳,温婉有些过意不去,抬步跟着他上了车。

坐下后,宋巍想起她刚才说的话,“什么事不好办?”

温婉道:“我有个同窗请了三个月长假,我答应帮她摘抄先生每堂课的重点,可是现在我也告假了,找不到她当面解释。”

宋巍问她,“要不要我找徐恕帮忙?”

“还是算了。”温婉没同意,“等我回来再说吧!”

在宋巍面前,她没有提起过林潇月半句,更没告诉过他,那个女子有可能跟自己一样,都是成了亲以后隐瞒身份进来的。

大概是待在宋巍身边久了,她也学会了不随意在背后论人是非。

温婉一直觉得,宋巍对自己而言,并不只是丈夫,还是老师。

从她过门的一天起就潜移默化地教她为人处世。

很多她不会的,甚至是会了、但是方法不对的,都从他身上得到了学习甚至是修正。

正因如此,自己原本稚嫩的心性才会在嫁过来后越长越成熟,而不是越长越歪。

——

时间仓促,宋巍甚至没来得及跟徐恕他们好好道个别,只简单跟隔得近的谢正说了几句就走了。

为了方便随时跟在宋巍左右,温婉作了男装打扮,打今儿起,她就是钦差大人的小跟班,专司端茶送水捏肩捶背的那种。

锦衣卫指挥使并不出面,而是安排了二十余人跟着宋巍去,在城门外汇合的时候,并没有人把注意力投放到温婉身上,因此她很容易就蒙混过关。

宋巍简单跟领头的锦衣卫交涉了几句,带着温婉上马车,一行人开始启程。

车厢内,宋巍看了眼旁边穿着青布短打,头发高高束起,簪了木簪,脸蛋俏生生的小丫头,有些微的不适应。

打从三岁那年起,她就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不管是小时候的粉雕玉琢,还是十岁后开始抽条,甚至是及笄后亭亭玉立的她,每个时期的模样,他都深深记得,唯独这般打扮,今日还是头一遭。

温婉察觉到相公看向自己的眼神有异样,她抬头望着他,露了个笑脸,“大人有何吩咐吗?”

宋巍见她这样,不由失笑,“也亏你想得出来。”

没错,女扮男装的主意是温婉自己想出来的,因为她觉得女装的自己太容易被束缚,有些场合她甚至都不能跟着去,要想随时随地保护相公,还得想个能随时随地跟在他身边的招儿。

于是就有了这副装扮的温婉。

229、给你揉揉肚子(1更)

苏家和程家有参与煤矿案的嫌疑,宋巍是从驸马嘴里听说的,昨天去翰林院交接,也确实发现去年跟他一届高中状元的那位已经被迫停职待勘。

跟苏家扯上关系,就意味着温婉的猜测很可能是对的,这一路上,他免不了被暗杀,只不过,杀他的人不会出自公主府,而是出自丞相府。

事实也证明,带上温婉是最明智的抉择。

头一天上路,半道上路就被炸毁,过石桥到一半,桥直接塌了……

当然,这些都只是温婉预感到的内容。

真相却是,宋巍吩咐暂停休息,让人先去查探路况。

锦衣卫的领头人姓魏,军职百户。

听到探子来报前路被炸毁要改道,他皱皱眉,让改道。

改道以后又被告知石桥有问题。

魏百户不蠢,已经想到是谁的手笔,幽幽的目光中带着冷笑,“一群蠢货!”

温婉也觉得苏家人是真蠢,杀了一个宋巍,只要案子没结,皇帝就会不停地安排人来宁州,后面还有李巍、王巍……那么多的钦差大臣,杀得过来吗?

……

真蠢的那位,并不是苏相,也不是苏仪,这俩都是有脑子的人,不至于宋巍人都还没到宁州就开始痛下杀手。

派人捣乱的,是苏尧均的生父,苏相他三弟,苏桦。

眼下正被苏相让人拎来几个窝心脚踹跪在地上。

苏桦低着头,一声没敢吭。

苏相足足骂了他有半个时辰,说他选婆娘的时候眼睛就瞎,结果生了个净给家族惹祸的孽畜,一家子蠢货!

苏桦吸吸鼻子,看向他哥,“我就是个歪锅,能娶到啥好灶?”

“……”苏相险些没背过气去。

苏桦数次暗算宋巍没得逞,再加上被他哥狠狠训斥一顿伤到自尊,回到院里就叫了两个美妾来疗伤。

苏相得知以后,心一横,让人趁着苏桦情/欲正浓在他房门前放了几个大爆竹,直接把人给吓萎,两个小妾拖出去乱棍打死,再把苏桦绑到祠堂罚跪。

事态脱离掌控,苏仪有些不安,寻了机会回娘家,进门就见大哥在发火,她忙上前问,“这是怎么了?”

苏相这会儿一看到她就烦躁,“你还有脸来?”

苏仪也知道自己办了件糊涂事,不该私自篡改证据被人看出破绽。

可事到如今,娄子已经捅大了,怨谁都没用,最关键的还是要想办法解决。

“大哥,都这会儿了,您也别光顾着生气,咱坐下来好好想想办法,必须得让尧均那小子脱身,否则苏家必然受到牵连。”

苏相冷哼,面色还是难看,“我倒是想收买宋巍,可惜他身边全是锦衣卫,一旦让他们逮到给我来个先斩后奏,到时候我乌纱难保。”

苏仪道:“不管怎么说,先把三房给除族踢出去,以防事情闹大发咱们没法儿收场。”

为今之计,也只能先这么着了。

——

有温婉在,宋巍一路顺利到达宁州,他是皇帝亲自任命的钦差大臣,途中每次经过驿馆,都有各级地方官员设宴迎接。

来了宁州也不意外,先是知府、通判。等到了平江县,当年那位卢县令还没升迁。

听说朝廷派了钦差大臣来,他急急忙忙扶正官帽挺着圆底锅肚提前带人去驿馆等。

煤矿案一事,虽然京城百姓已经闹腾开,官方却并未传出任何确切的消息。

因此远在宁州的卢县令并不知道这位钦差大臣是来办什么差的,他只知道,京城来的都比他官大,都能压死他,更何况这位是皇帝亲自派遣,甭管之前官居几品,一旦差事办成,回去就得升。

这么一想,就更得把钦差大人当祖宗供着了。

这厢卢县令还在琢磨怎么把祖宗捧高兴,宋巍一行人已经过来了。

卢县令抬眼一瞅,见打马走在前头的人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一个赛一个的威风凛凛。

他再蠢,也看出来那是天子爪牙锦衣卫,当即傻眼。

如果护送的人都是锦衣卫,那么被簇拥在最中间那辆马车里坐的,得是多大官?

马车停下时,卢县令双腿已经开始发软,脊背冷汗涔涔,险些忘了过去行礼。

车帘子被个书童打扮的人掀开,正是女扮男装的温婉。

她骨架小,个儿也不算太高,再加上那张脸显嫩,扮起未成年的书童来简直毫无违和感。

紧跟着,钦差大人宋巍踩着书童弯腰摆放好的脚蹬子下来。

卢县令疾步上前来,拱手躬身,“下官平江县县令卢钊,见过钦差大人。”

宋巍看了眼这位对自己低头哈腰的平江县父母官,想到四年前案发后他来敲鸣冤鼓时对方的态度。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白身,头上无功名,手无半分权,别说斗县令,他想为自己亲人讨个公道都有心无力。

那个时候,卢县令是这地方的天,一句话能把一场惊天矿难遮掩过去,十两银子能堵住所有人的嘴,还让人对他感激涕零。

如今风水轮流转,这位自以为能在平江县一手遮天的县级官员见到他这位京官,竟然好似乌龟看青天,缩头又缩脑。

想到这儿,宋巍淡笑了下,腔调是从未变过的平稳,“卢大人,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不管是当官前还是当官后,宋巍从不会因为身份有所改变而放出凌厉的气势压人。

反而是这份一成不变的稳重,让他这个人,以及他说出来的话更加有分量。

卢县令一听这声音有点耳熟,他抬起头来,看到好不容易盼来的祖宗,正是当年名动平江县的大才子宋巍。

虽然因为煤矿案发生了些不愉快,不过后来宋巍还是主动低头了,否则不会冒充盐商张老爷家亲戚来帮他们牵线。

当年那事儿的真相,卢县令是后来才知道的,不过想着宋巍只是隐瞒了身份,并没有做别的,反而帮了他一把,他也就没计较,况且宋巍高中探花郎,他再没眼力劲,也不会跟自己的前程过不去。

眼下见着宋巍以钦差的身份回到平江县,卢县令心里是抑制不住的惊喜。

好啊,太好了!

自己在这个位置上熬了那么多年一直上不去,如今只消跟宋巍处拢关系,请他随便动动嘴皮子,下一次考核升迁就不是问题。

见是熟人,卢县令心头的紧张感很快退去,笑容更为热情,再次拱手:“原来是宋大人,几年不见,您都得皇上器重委派来地方办差了,可喜可贺呀!”

宋巍回了句,“几年不见,卢大人竟然还能记起宋某来,是我之幸。”

“宋大人当年可是咱们县人尽皆知的大才子,下官亲眼看着您从县考案首考到京城国子监去的,怎能忘?”

这话,是在提醒宋巍能有今天,少不了他的功劳,也是暗示宋巍做人不能忘本,要懂得知恩图报。

温婉适时道:“钦差大人一路舟车劳顿,需要休息,还望卢县令多多包容包容。”

卢县令看向温婉。

宋巍简单介绍,“本官的书童,名唤侍书。”

卢县令马上又是一脸的热情如火,“宋大人里面请。”

驿馆也设了宴席,不过宋巍向来不喜这种虚与委蛇的场合,直接以身子不适为由给推了。

卢县令哪能就这么轻易错过傍上钦差的好机会,亲自来探望,说了一堆无关紧要的漂亮话,临走前才问到了重点上。

“宋大人此来宁州,所为何事?”

宋巍淡淡看他一眼,“为了一桩案子,到时候,只怕要卢大人多多配合。”

卢县令满心满眼都是升官发财,压根儿就没联想到四年前那桩足以轰动天下的矿难案上,只笑眯眯地让宋大人好好休息,案子的事儿,改天再议,到时候,他这个父母官一定倾尽所能帮着宋大人查案。

“如此甚好。”

宋巍云淡风轻地颔首,让书童送客。

“不用送,不用送,下官自己走。”

等人离开,宋巍马上去找了魏百户,让他安排人监视住卢县令的一举一动,千万不能让卢县令听到风声突然跑路。

素来不苟言笑的魏百户看了宋巍一眼,忍不住出言打趣,“怎么老感觉宋大人舍不得让你那位书童跑腿呢?”

否则这么点事儿,使唤书童来说一声就是了,哪犯得着他亲跑一趟?

宋巍莞尔,“书童年幼,一路跟来累得不轻,本官已经让她歇下了。”

魏百户笑笑,“能跟到你这么个体贴下人的主子,他也算是好福分。”

宋巍回到房间,温婉的确已经躺在床上。

没有外人,她不必再刻意伪装,乌黑长发松散开来。

宋巍见到她的时候,她蜷着身子,面色有些白。

“婉婉,是不是还疼?我去给你请大夫。”宋巍坐下来,摸了摸她正在出虚汗的额头,有些凉。

温婉来了月事,大概是太久没这么舟车劳顿过,有些痛经。

“不用。”温婉撑开眼皮,对他笑笑,“熬过这一阵就好了,咱们的处境本来就危险,请大夫容易暴露身份,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宋巍叹气,“那我给你揉揉肚子。”

“嗯。”

230、祭奠八十余名矿难者(2更)

宋巍的力道不轻不重,纵然不能完全止疼,多少还是有所缓解,温婉觉得很舒服,没多会儿睡了过去。

再醒来,外面天已经全黑了。

房里点了烛火,光线有些昏暗,隐约能闻到墨香的味道。

温婉起身,见宋巍正坐在案边,提笔写着什么。

听到动静,宋巍抬眼望过来,“醒了?有没有好一点?”

温婉颔首,“已经不疼了。”

“那饿不饿?”

温婉摸摸肚子,确实有些饿。

宋巍搁下笔,起身走出门外,没多会儿,几个店小二打扮的男子提着食盒鱼贯而入,眨眼的工夫就把外间的圆桌给摆满。

温婉穿戴好出来的时候注意到,菜肴全都是清淡的,还有一碗大枣红糖姜水。

等那几人退下去,宋巍才把温婉拉过来坐下,解释道:“是我趁你睡着的时候去外面酒楼点的夜宵,顺便点了一份对你有帮助的汤。”

其实驿馆里的伙食也不错,之所以特地去外面买,重点在于那碗大枣红糖姜水吧?点了别的,只是避人耳目而已。

温婉想到他的用意,心里涌起阵阵暖流。

接过宋巍递来的调羹,她喝了口汤,问他,“你是不是开口问酒楼的人,有没有什么汤品是适合女儿家这几天喝的?”

温婉在家时因为没痛过,基本只是避开一些辛辣刺激的吃食,很少喝这个,相公不知道也正常。

宋巍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看着她,“不喜欢?”

温婉借着喝汤,低下脑袋去,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只要是相公买的,都喜欢。”

话音才落,就感觉男人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好久,仿佛是在斟酌她这句话的真诚度。

温婉愈发不敢抬头,喝汤的动作也别扭起来。

宋巍什么都没说,挪回目光,见她光喝汤不吃饭,他拿起筷子往她碗里夹菜,轻声说,“都是你平日里爱吃的。”

温婉嗯嗯点头,还是没敢看他,吃完饭在屏风后简单洗了洗,出来时见宋巍已经收了笔墨,问他,“忙完了?”

宋巍看看外面,应道,“夜已深,该歇息了。”

温婉之前睡了一阵,这会儿不觉得困,笑说:“那您睡吧,小的给大人守夜。”

守夜本来也就是她这个“小书童”的职责所在。

宋巍给自己倒了杯茶,刚凑到唇边,听到这一句,顿了顿,眉眼间晕染上笑意,“万一再梦游怎么办?”

温婉顿时窘得想钻地缝。

女扮男装她是头一次,又是给相公当小书童,从京城出发的那天,她觉得十分新奇,晚上宿在驿站的时候说什么也要给宋巍守夜,结果守着守着没忍住,爬了床。

被装睡的某人“逮到”,她红着脸推说梦游。

这不能全怪她,谁让相公长得好看来着?她又不是木头人,守着这么好看的男人睡觉,怎么可能真的做到无动于衷?

听他旧事重提,温婉直接伸手捂住脸,“我、我这几天病了,不会梦游的。”

说完,悄悄睁开眼睛,从指缝里看到男人轻笑了一下。

而后又听他说:“既然病了,就好好休息,不能熬夜。”

温婉最终还是被抱回了床上,乖乖躺着睡觉。

——

煤矿案的调查从翌日清晨开始。

宋巍并没有去县衙,直接在驿馆就安排魏百户带着人上大环山刨遇难矿工的尸骨。

当年矿山出事以后,附近几个村庄基本不剩什么人,四年过去,大环山已经成了一座荒山,底下埋着那么多条人命,就算不用传晚上有鬼出没,相信也没人敢来。

二十多个锦衣卫,从早刨到晚才勉强刨开一个角,到了夜间,挖出两颗人头。

宋巍让他们先回来歇息,次日带着那两颗人头和锦衣卫去了县衙。

卢县令并不知道宋巍此行的目的,仍旧沉浸在升官发财的美梦中,见宋巍亲自来县衙,忙弯着腰将人迎进去,又见宋巍身后的两个锦衣卫抬着个箱笼,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不由好奇,“钦差大人这是……?”

“有点事想问问卢县令。”

宋巍朝着公堂走,入了门直接往主审官的位置一坐,垂目望向抬着箱笼的两个锦衣卫,“打开让卢县令开开眼界。”

箱盖很快被打开,露出里面白骨森森的两颗人头。

卢县令见状吓了一大跳,脸色全变,随即看向上首的宋巍,“钦差大人手里怎么会有死人头?”

宋巍道:“本官带了仵作来,已经让他验过尸,这两个人,起码死了有将近四年,而头骨,是在大环山刨出来的,不知卢县令有没有印象?”

卢县令一听,整个人都懵了,牙关哆嗦着,“大、大环山?”

“你若忘了,本官大可帮你回忆一下。”宋巍目色微沉,无形中自有一股威压,“四年前,卢县令让人贴出告示,说大环山煤矿招工,五十文钱一天,招了一百多名工人进去采煤。后来发生矿难,八成的矿工因为来不及跑而被活生生埋在里面。

次日来敲鸣冤鼓的是本官,本官至今仍记得卢县令说过,大环山煤矿是经过朝廷批准官方开采的,那么,请你把当年朝廷批示的文书呈上来。”

不给卢县令说话的机会,宋巍又道:“你要觉得本官证据不足蓄意陷害你,本官也有的是证人,当年那一百多名矿工里面,有两个人乃本官至亲,一个是生父,一个是岳父。

再者,整个平江县的百姓都能作证当年县衙的确有让人贴过招工的告示,关于这一点,卢县令想赖也赖不掉。

至于你说的官方开采,如果真是,那么矿难之后,如此惊天惨案,京城三法司衙门里面为什么会没有任何关于这件案子的记载?是卢县令粗心大意忘了往上报,还是你往上报了,上面有人办事不利,中途把案子给弄丢,没到达京城?”

卢县令万万没想到宋巍是来替四年前的矿难翻案的,早已吓得浑身发软,直接瘫跪在地上,额头咚咚磕个不停,声音哆嗦着,“求钦差大老爷明鉴,下官是受人胁迫,否则……否则若是没人拿刀架在脖子上,便是借微臣一百个胆子,微臣也不敢犯下此等滔天大祸啊!”

宋巍问:“你受谁胁迫?”

“这……”卢县令马上陷入为难。

他不知道该不该供出那几位来。

宋巍的声音再度响起,“若是你没有证据证明受人胁迫,那么四年前的矿难一案,你便是主谋真凶,本官有义务将你押解回京交给三法司会审。”

“求钦差大老爷开恩啊,下官真的是受人胁迫。”卢县令已经哆嗦得语不成调。

八十多条人命,一旦让三法司会审,死刑是没跑了,弄不好还得株连九族。

可他分明是这件案子中的受害者!

“你受人胁迫的证据呢?”宋巍追问。

卢县令仔细回想了一下,然后发现当初那几个人把烂摊子扔给他就拍屁股走人了,所有事情都是经他一手操办的,那几人除了坐着收钱,压根没挨上边儿。”

意识到自己被坑,卢县令眼前一黑,险些昏厥过去。

锦衣卫眼疾手快,及时将人弄醒。

卢县令跪趴在地上,泣不成声,“钦差大老爷,下官若有半句虚言,甘愿遭受天打五雷轰。”

宋巍从他身上移回视线,“那些被砍了头的死刑犯,生前都说过这句话。”

卢县令:“……”

半晌后,又发出哀嚎,“钦差大老爷要证据,下官马上去查,他们采出来的煤有交易记录,一定能查到蛛丝马迹的。”

“三天时间。”宋巍道。

“三天也太……太短了。”卢县令一边抹汗一边请求,“七天,最少七天。”

宋巍没再跟他争执,“七日后,你若找不出证据,本官便只能公事公办了。”

“多谢钦差大老爷开恩……”

——

走出县衙,魏百户问宋巍:“万一卢钊拿不出证据,宋大人打算怎么办?”

宋巍脚下步子稍有停顿,望着大环山方向,“我一直在想,四年前,那三个孩子是怎么说服卢县令帮他们招工的?”

魏百户瞬间听明白,“我马上让人去查。”

宋巍提醒道:“着重查一查苏家还有什么人插手。”

——

锦衣卫的任务安排妥当,宋巍又从县衙调了百十来人去大环山,把埋在地下的尸骨全部刨出来。

时隔四年,要想认尸是不可能了,只能掏公家的钱给每位遇难矿工准备一具棺木,就地起坟。

不过短短几日,大环山上添了八十多座新坟,宋巍让人准备了纸钱,带着温婉一座坟一座坟地祭奠过来。

这样的好官,这样的壮举,让百姓闻之落泪,叫好声一片。

面对城内外百姓的赞誉,宋巍并未感到丝毫的荣耀与自豪,他心情很沉重,也很沉痛。

那八十多名矿工的尸骨,是他眼睁睁看着一具一具从地底下刨出来的,有二十多具已经没办法拼凑完整。

而这些人,原本都有自己的家人亲眷,和未到头的几十年人生。

就因为三个孩子的一时兴起,全部毁于一旦。

231、结案,回京(3更)

这夜下了雨,温婉备了沐浴的温水从屏风后出来,发现宋巍站在窗边走神,她上前,轻轻唤他,“相公,该沐浴了。”

见宋巍转头,她又笑问,“在担心明天出不了真相?”

宋巍没否认。

其实他是害怕真相出来,害怕陆晏清真的参与了这桩惨案。

“别担心,我没有不好的预感。”温婉主动抱了他一下,算是宽慰。

宋巍不想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她,转而聊起别的,“来都来了,想不想去见见你爹?”

温婉双眼亮了亮,仰起脑袋看他,“可以吗?”

“等案子了结,我抽空带你去一趟,岳父的铺子就在县城,距离这边也不算远。”

——

第七天,卢县令找到了当年开采出来的煤炭去向和交易记录。

魏百户那头的人也查出苏家除了苏尧均,还有一个人参与,此人便是苏家五爷,四年前曾担任过漕运总督。

卢县令和魏百户的证据凑在一块儿,整件事就不难解释。

——大环山这边负责开采,苏五爷那边利用职务之便帮他们运送。

能让卢县令信了陆晏清的身份甘愿冒风险帮他们招工私开煤矿,这位苏五爷肯定没少从中下功夫,并且许诺的好处还不少。

只不过,大概他们这群人都没料到上天会有不测风云,接连的暴雨直接摧垮了没经过官方勘测的违规矿山,最终闹出这么大的命案。

宋巍望着手上他们搜集来的证据,已经证实了陆晏清、程飞和苏尧均三人都有参与。

至于那位苏五爷,他人虽然已经不在,但铁证如山,这件事,苏家脱不了干系。

要说罪过,苏家还得占大头。

魏百户看了眼宋巍,提醒道:“苏家不会让你轻易把真相带回京城的,他们对付你,不外乎两种可能,要么,杀了你借机毁掉你手上的证据,要么,收买你篡改证据。

锦衣卫是能护你周全,但也架不住有个万一,所以回京途中,宋大人要万分小心才行。”

宋巍道了声谢。

案子到这里算是彻底了结。

卢县令不管是受人挑唆还是被人利诱,他的罪名都洗脱不了,已经被魏百户亲手摘了乌纱帽暂时收押监牢,准备跟着就押送回京。

——

脱下官袍,宋巍换了件雪青色交领长袍,带着温婉去见岳父。

温父早听说朝廷派了钦差大人来宁州为四年前遇难的矿工翻案,却没想到这位钦差大人正是自家女婿。

见着宋巍和温婉的时候,他面上有讶异,但更多的,是惊喜,忙让二人进去坐。

铺子生意越做越好,他们家长工已经从一个增加到了三个,周氏随时都能丢开手来招待客人。

见温婉作男装打扮,周氏愣了会儿,问她咋回事。

温婉如实说相公来办差,自己女装跟随不太方便,又问了问温顺的情况。

周氏说:“你爹带着他跑腿跑了这么久,该会的东西他也学得也差不多了,你爹打算再弄个铺子出来做别的生意,让他一个人管着。”

说话间,外面走进个瘦高的少年来。

正是许久不见的温顺。

他虽然才十岁,个儿却窜得快,大概是这两年周氏不再作妖,他跟在温父身边见了不少世面,看上去比之前成熟了不少。

见到温婉在,温顺有些不自在地挠挠头,站了片刻,也没等周氏给递眼色,自己就开口喊,“姐,姐夫,你们啥时候回来的?咋不提前说一声?”

温婉道:“你姐夫来办差,刚好路过宁州,我们顺道过来坐坐,当时没想着回娘家,就没给你们写信。”

温顺坐下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面对温婉,显得很是别扭,见没人说话,他才又憋出一句话来,“那个……进宝快周岁了吧?”

“嗯。”

“隔得太远,我们也去不了,要不,姐你走的时候,把咱家那上好的糖多带些回去给他吃?”

周氏听笑了,“你这傻小子,你姐夫是官老爷,人家里什么糖没有,宁州离着京城那么远,犯得着往这儿带糖回去吗?”

见温顺尴尬,温婉忙道:“瞧二娘说的,这天底下的糖,哪块还不是个甜味儿了?关键啊,还得看谁送,顺子能有这份心,不挺好的吗?既然咱家有好糖,一会儿每样给我包一点,我带回京城,就跟进宝说是他小舅舅给的,小家伙一准儿高兴。”

温顺原本尴尬的脸慢慢浮上笑意。

“得,你们都有理,我去厨屋给你们烧饭。”周氏说着,走了出去。

温顺也站起身,“姐,我去给你包糖块儿,挑顶好的包。”

“好。”温婉点点头。

等温顺出去了,温父才把门关上,坐回原来的位置,欣慰地看向温婉,“丫头白了,也没以前那么瘦了。”

温婉不着痕迹地看了旁边的宋巍一眼,说:“是婆家的饭菜会养人。”

知道她嘴巴甜会说话,温父跟着笑了笑,又问宋巍:“三郎,你们这回打算待几天?”

宋巍道:“时间紧,明日一早就得启程回京。”

“这么快?”温父的语气里透着遗憾。

好不容易见着闺女,原想留她多待几天的,没成想一天都留不住。

温婉看出她爹眼底的不舍,宽慰道:“往后相公若是还有这样的差事,我会尽量想办法陪着他回来看望爹。”

“这么远的路,两头跑也不容易。”温父道:“只要闺女在婆家过得好,爹见不见得着你,都不打紧。”

温婉笑笑,又跟当爹的说自己进了女子官学,那里面教念书,还教琴棋书画各种技艺,等以后学成,他家闺女就是个小才女了。

温父不太懂那些,不过他听出来是个好去处,心里替闺女高兴。

小两口还得回去收拾东西,就没留太久,吃了饭便提出告辞。

温顺带温婉去前头铺子里拿糖,周氏也回房把自己给温婉准备的一点土产拿给她。

宋巍留在后面,交了一样东西给温父,又悄声说了几句话。

温父郑重点头,只说了句让他放心。

——

次日一早,来宁州查案的这一行人启程回京。

------题外话------

生理期,各种难受中,每天三更是有的,但不能保证时间,别催哈!明天就让案子判决下来。

好久没正经写个题外话了,来个送分题:三郎交了什么东西给温父?

232、婉婉的恶作剧(1更)

回程路上,比来时多了个人——手脚都被上了镣铐的卢钊。

卢钊是当年那件案子的重要证人,一路上想杀他的刺客多不胜数。

每次遇到刺杀,宋巍总会不由自主地护着手边一个匣子。

匣子是魏百户给的,听说他们锦衣卫大多数时候存放密报都靠这个。

匣子采用鲁班锁原理,里面还设了小机括,一旦外面开锁的“密码”错了,里面的东西就会被绞碎。

几次交道打下来,刺客们心里已经有了底——宋巍那个匣子,装的就是关于煤矿案的证据。

消息传回京城,苏相听后皱起眉头,问探子,“会不会有诈?”

探子道:“那种匣子属下听人说过,乃锦衣卫专用,但凡不懂开锁的人,随便动一下,里面的东西就会被销毁。”

苏相眯了眯眼,“如此说来,匣子里真的装了罪证?”

“属下认为,极有可能。”

已经派去了好几拨杀手,一拨比一拨身手好,都没能要了宋巍的命,苏相已经没有耐性再等,吩咐道:“不用再安排杀手了,直接花重金请神偷,一定要把那个匣子给本相偷回来!”

“是!”

——

入京前夜,宋巍一行人在城外驿馆休整。

晚饭后,“小书童”准备了热水,正在屏风后伺候她家钦差大人沐浴。

宋巍靠在桶壁上,稍稍仰着脖颈,眼眸微阖,像是已经睡了过去。

接连操劳一个多月,他眉眼间有藏不住的倦色。

水珠从凸起的喉结滑下,顺着紧实胸膛,最后没入腰腹。

温婉的目光落在他侧腰处的那道疤上。

新婚之夜她就发现了,那时候相公大概为了不让她担心,没详细解释,只告诉她是不小心伤到的。

在宁州开口说话那会儿,某回她突然想起来,特地问了婆婆,婆婆犹豫好久才告诉她实话。

——宋巍十九岁那年,家里给他安排过一门亲事,那姑娘叫何玉梅。

听说宋巍打小就霉运缠身,何玉梅死活不肯嫁,连夜跑出去,让山匪给糟蹋了。

温婉长这么大,只听说过被人糟蹋后不堪受辱自尽的,还没听说过有人被山匪强到乐意跟了对方。

何家嫌丢人,对外放言说姑娘病死了,只当没那么个人。

按说,何玉梅跟了山匪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可偏生就有那么巧,次年大郎夫妇送宋巍去县考,回来的途中刚好被那群山匪给拦了,何玉梅也在。

传闻中“病死”了的人不仅没死,竟然还成了山大王的女人,大郎媳妇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何玉梅怕他们说去乱说,就怂恿山大王想办法堵住这对夫妻的嘴,岂料山大王下手过重,直接把人弄死了。

何玉梅跟了山大王的事儿,宋巍一直都知道,他只是懒得理会。

等他踏入考场被人告知兄嫂被杀匆匆往回赶,那伙人已经溜了。

料理了大郎夫妇的后事,宋巍去报官,地方官府压根就管不了这些劫匪流寇,无奈之下,宋巍只身去找他们的老巢,树林里碰到何玉梅那个疯女人,对方二话不说掏出匕首就往他身上刺。

得亏宋巍闪躲得快,只伤到侧腰,否则再稍稍往上一点,可能就直接刺中心脏当场没命。

……

上河村那一带的人都传是宋巍克死了兄嫂,落在他身上的骂名只多不少。

温婉感觉得出,不管跟“霉运”有没有关系,大郎夫妇的死,相公都把全部责任拦到自个儿头上来了,否则他后面不会那么消沉,在兄嫂坟前立誓再不入考场。甚至于,一直到二十七八都还没娶妻。

有时候温婉也会想,当年若不是自己主动,相公会不会这辈子都没想过成家,只打算带着元宝过?

……

知道相公累,温婉没忍心把人喊醒,只是时不时地伸手进去试试水温。

宋巍没睡多大会儿就醒来,见她落在自己腰腹伤疤位置的视线急急收回,他也没想着解释,很快起身,长腿跨出浴桶。

温婉给他擦干身子的时候,指腹无意中触碰到那块疤,问他还疼不疼。

宋巍只是笑。

他疼,心里疼。

那道伤疤,明晃晃地提醒着他兄嫂当年是因为什么而丧了命,可他那时无能为力帮他们报仇,等他有能力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

——

套上干净的寝衣从屏风后出来,宋巍第一时间将目光落在枕边的匣子上。

温婉也顺势望过去,好似一切都挺正常,并无任何异样。

宋巍走到床榻前,将匣子抱起来掂量了一下,又摸摸底部,忽而一笑,“果然被换走了。”

早就预感到的事,温婉神色很寻常,“不愧是花重金请来的神偷,竟然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大概提前就摸过底了。”宋巍道:“连匣子的重量都差不多。”

只不过,那个匣子他在底部做了记号,一般人很难发现,如今抱在怀里的这个,显然并不是真货。

宋巍不由看向小妻,“你刚才在那个匣子里面放了什么?”

温婉想到自己那幼稚的恶作剧,有些难以启齿,羞赧道:“不告诉你。”

——

宋巍以钦差大臣身份入京这一日,苏相正在自家府上抓狂。

已经连续请了十几位锁匠,都没人能破译出宋巍开锁的“密码”来,又不敢直接一刀砍下去,万一里面有毒,所有人都得遭殃。

最后一位号称鲁班后人的匠师,耗费了好几个时辰的工夫才把开锁的办法解开,打开盒盖一瞧,里面竟然还有个匣子,匣子盖上写着,“找不到我”。

匠师拿给苏相一瞧,苏相当即黑了脸,自己抱过去打开第二个匣子,没想到还有第三个,盖上又写,“还是没找到我”。

苏相又开。

套在里面的匣子越来越小,字也越来越小,但肉眼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哎呀,又找错了。

——再开一个有惊喜哦!

最后一个,苏相还没开,里面就传来一声“呱~”

苏相脸更黑,让手底下的人打开,发现里头是个罐子,罐子里装了水,一只癞蛤蟆正蹲在里面,背上贴了个字:蠢。

意识到被人当猴耍,苏相气得五脏六腑都在冒烟,开口直骂宋巍他娘。

苏相骂一句,匣子里的癞蛤蟆就很配合地搭一句,“呱呱——”

旁边人想笑不敢笑,一个个脸色憋得通红。

苏相冷冷扫了几人一眼,“滚!”

“呱——”

——

事态紧急,宋巍回京后没有片刻耽搁,直接去翰林院找谢正。

煤矿案的罪证,他那天交给了温父,温父是生意人,他们有自己的特殊渠道能快速将东西送到京城。

收的人是谢正。

之所以交给他,是宋巍信得过他们之间多年的交情。

谢正不傻,知道宋巍去办的是什么案,拿到东西的时候第一时间猜出来,顿时觉得分量沉甸甸的,已经两天两夜没睡好,就等着宋巍回来把东西取走,以免夜长梦多。

宋巍把东西拿到手里的时候,谢正脸上明显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接下来好好表现。”

余下的话即便不说,宋巍也懂,谢正是想告诉他,只要案子办成,他就一定能升官。

宋巍没说话。

这件案子给他的打击太大,每夜闭上眼睛,脑海里都会浮现那八十多具尸骨。

他对煤矿案尽心尽力,不是冲着升官去的,只是想还原当年的真相,将凶手绳之以法,为八十多名矿难者讨回公道。

魏百户在一旁催促,“宋大人,时辰不早了。”

宋巍颔首,偏头看了眼旁边的小妻,低声道:“这里离家近,你先回去,我要入宫一趟。”

温婉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入不了宫,很乖巧地点点头,亲眼看着宋巍上了马车离开,她才转头往家走。

到了京城,苏相即便再有能耐,他也无法做到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对钦差大臣动手,因此宋巍入皇城的这一路格外顺利。

233、你压根儿就不是驸马的孩子(2更)

煤矿案是重案,拿到证据的宋巍说自己要面圣,光熹帝并没有像接见其他大臣那样慢吞吞,没多会儿就到了偏殿,让崔公公把宋巍手里的东西拿上来,看过之后,整个人陷入沉默。

皇帝没发话,宋巍便安静等着。

过了好久,光熹帝才看向他,“这么说,陆晏清是真的参与了煤矿案?”

“根据微臣所查,人证物证俱全,的确如此。物证微臣已经交给皇上,至于人证卢钊,已经被送至刑部候审。”

光熹帝伸手按了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声音说不出的沉,吩咐崔公公,“把证据交给三法司,案子由他们审理。”

崔公公看得出,皇上是不想亲自给陆小侯爷定罪,所以将案子脱手,他上前两步,弓着身子小心翼翼接过光熹帝手上的东西,很快带着人去刑部衙门。

像这种案子,要交由三法司会审。

大楚朝的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

刑部立案,都察院审案,大理寺判刑。

八十多条人命,摊上三法司会审,重罪是没跑了。

光是想想,崔公公额头上就唰唰直冒冷汗。

陆小侯爷,那可是长公主府的独子,他一旦有事,长公主闹腾起来,这宫里怕是没多少安生日子了。

崔公公一走,大殿内便沉寂下来。

光熹帝心情烦闷,摆手让宋巍退下。

宋巍作为负责此案的钦差大臣,有权利听审。

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去翰林院,直接去了刑部。

刑部姚尚书已经拿到崔公公送来的东西开始走流程。

宋巍见到姚尚书的时候,向他请教了一下这种案子的判法。

姚尚书如实道:“但凡登闻鼓响,就没有小案,现如今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在等着看本案的最终结果,倘若只是私开煤矿,倒还有商量的余地,可这是八十多条人命,多半,也是朝着死刑靠拢了,具体的,还得看大理寺那边给出什么结果。”

宋巍又问:“那这种案子,会不会连坐?”

姚尚书笑看着他,“一边是长公主府,一边是国舅府,连坐,你觉得可能吗?”话锋一转,“只不过就算不连坐,这两府今后恐怕也会处处遭人诟病。”

——

从刑部衙门出来,宋巍单独约见了陆驸马,告诉他案子已经水落石出,陆晏清的确有参与,如今只等三法司会审之后给出判决结果。

哪怕早有准备,此刻听宋巍亲口说出来,陆行舟心中还是免不了往下一沉。

见驸马眉头紧紧蹙着,宋巍又道:“这桩案子,苏家有两人参与,如果当初苏尧均是年幼不晓事一时贪玩犯了错,那么苏五爷便是怂恿这三个孩子走向不归路的罪魁祸首。按理说,苏家罪过最大,理应罚得最重,小婿作为案子负责人,有权去听审,到时候,我尽量争取让他能免掉死罪。”

“三郎,难为你了。”

陆行舟低下头。

有句话,宋巍本不该说,可是想到那八十多具尸骨,到底还是开了口,“小婿这次回去,让衙门的人把埋在矿山的那些尸骨全部刨了出来,时隔四年,有些已经拼凑不完整。如果当年我爹和温二叔没有及时逃出来,那八十多具尸骨里面,就会有两具是他们的。”

深吸口气,宋巍接着道:“我不知道陆晏清还有没有可能从监牢里出来,如果有,我希望你们能好好教育他,他会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说到底,责任还是在你们做父母的身上。”

“我明白。”陆行舟的面上,多了几分强颜欢笑,“不管案子如何判决,我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做。”

宋巍听他这么说,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三郎,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儿要办。”

宋巍离开后,陆行舟径直去了天牢。

陆晏清已经被关押一个多月,期间他们夫妻俩几乎每天都来看他,只不过长公主今日身子欠佳,没来成,只有陆行舟一人。

为防止这三人串供,陆晏清、程飞与苏尧均三人是单独关押的,分在不同的地方。

陆行舟见到陆晏清的时候,他正指着送饭的狱卒大骂。

“晏清。”陆行舟上前,望着他坐个牢还坐得精神十足的样子,忍不住皱眉,“你这是干什么?”

“爹,您瞅瞅,他们都给我吃的什么,这是人吃的吗?”陆晏清一脚踢翻地上的碗,汤汤水水洒了一地。

陆行舟让狱卒先出去,望向陆晏清的眼神带了厉色,“你是在坐牢!”

“坐牢怎么了?他们又拿不出证据,爹,您赶紧的,让人把我放出去吧,这地方又脏又臭,晚上还有老鼠,简直不是人待的,我想回家。”

说着,往陆行舟身后瞅了瞅,没见着长公主,又问:“我娘呢?”

“你娘有些不舒服,没来。”

陆行舟回答完,沉默了好久才又出声,“朝廷安排了钦差大臣去宁州,已经把当年煤矿案的人证物证全都找出来了。”

陆晏清听到这话,脑子里空白了一下,先前还嚣张不可一世的气焰瞬间被浇灭,像是有些不敢置信,“爹,您再说一遍。”

陆行舟相信他已经听清楚,没再重复,“晏清,你已经十六岁,不是当年十二岁不谙世事的孩子了,应该明白男子汉大丈夫要敢作敢当。

你瞒着我和你娘跑去宁州开矿是真,矿山塌了的时候,你们撂下烂摊子就走人没让人去营救那些矿工也是真,到了如今,你这双手上已经沾染了几十条人命。

我没办法救你出来,我也不能救你出来。

你听了这些话,心里一定在埋怨我这当爹的不称职。

是,正因为前些年我没对你尽到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导致你性子长歪酿成今日大祸,所以我才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错再错下去。

等判决下来,我会去请旨替你受一半的处罚。”

“不,爹,我不要坐牢,我不要被判决,爹,您救救我……”

陆晏清没来由地开始心慌,两手抓着木柱子,双腿有些软。

他再没脑子,也知道八十多条人命不是小罪,一旦证实,他这辈子就算走到头了。

“爹不能救你,但爹愿意陪你受罪。”陆行舟安抚他,“你别怕,只要不是死刑,其他的刑罚,咱都认着,有爹在,你一定能扛过去的。”

之前陪着长公主来的几次,陆行舟都没怎么说话,陆晏清还以为他爹会想办法救他出去,没成想最终等来这么句话,他心态直接崩了,赤红着眼,大声吼道:“爹,你这是要把我往绝路上逼吗?你是不是巴不得我去死?早知道这样,你们还把我生下来做什么?直接让我死在娘胎里算了!”

陆行舟听到这话,喉头一紧,但最终,过分的话一句都没出口,只是在临走前让陆晏清好好反省反省。

——

苏家为了反击公主府,扯出陆晏清的案子,没成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除了苏尧均,还多出个任过漕运总督的苏五爷来。

现如今苏尧均已经被捕入狱,苏五爷早就两腿一蹬见阎王去了,所有的责任,都得摊到苏尧均生父苏三爷和苏相这个当家人头上。

苏相直接气炸,让人把苏仪叫来,劈头盖脸骂了她一顿。

期间苏仪一句话都没敢说,等苏相气消下去些了,她才道:“大哥其实可以想一下,对方是公主府,三法司再没谱,他也不敢连坐,只要公主府不连坐,咱们就不会受到太大的牵连,毕竟,三房都已经除族了。”

“三房除族,不还有一个老五吗?”苏相脸色阴沉得像要吃人,“到时候皇上搬出长兄如父一说来,你以为我躲得掉?”

别看苏相是百官之首,听起来高大上,事实上骂起人来的时候,市井妇人都得甘拜下风。

于是苏仪又黑着脸被她大哥骂了一炷香的工夫,要不是她寻着机会说话,保证会在短时间内让赵寻音身败名裂,苏相都不一定能停下来。

走出丞相府大门,婢女问是否回府,苏仪眼神一厉,“去天牢。”

以陆晏清大伯娘的身份出面,苏仪很容易就见着了人。

陆晏清原本挺生气苏仪那天骗他,可是想想大伯娘以前对他的好,又见她肯来看自己,有些怨恨无形中便直接消散,他惊喜地站起来,双眼灼灼地望着苏仪,“大伯娘,您是不是来救我的?”

苏仪红唇微勾,“傻孩子,你爹娘都不要你了,就算我能救你,你走出监牢又能去哪呢?”

陆晏清一脸迷茫,“大伯娘这是什么意思?”

苏仪眼底笑意更浓,“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今天吗?”

陆晏清抿着唇没说话。

“因为你爹娘没管教你。那你又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管教你?”

陆晏清还是没吭声。

“因为,你压根儿就不是驸马的孩子,一个乡下老农的亲生儿子,你觉得赵寻音能有多喜欢你,陆行舟又凭什么要把你当亲儿子教育?”

陆晏清呆了一呆,随后大声叫嚷,“不可能!你胡说!”

苏仪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你就没怀疑过,为什么你是不足月的早产儿?或者说,你为什么不回头想想,你爹娘对你纵容,可能不是爱你,而是捧杀你,只要你酿下祸端丢了命,他们就可以再有自己的孩子,你相信我,如果你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他/她的将来,一定不会走你的老路,因为赵寻音和陆行舟,会把他们的亲生子女调教好,而不是像你一样放任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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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判刑

234、流放三十年,终身守灵(3更)

话音还没落,长公主的冷笑已经从后方传来,“本宫的儿子好与坏,什么时候轮到你苏家人来管了?”

苏仪猛地回头,还没反应过来,左脸已经被狠狠扇了一巴掌,嘴角有腥甜味蔓延开,可想而知下手之人力道多重。

她捂着脸,瞪了长公主一眼,见到陆行舟也在,目光里有不敢置信。

自己明明亲眼看着他走远了才进来的!

长公主逼近她,“你方才说,晏清是谁的儿子?”

被赵寻音当着陆行舟的面打,苏仪心中的怒火一瞬间烧到极致,平日里的修养全不见,用词愈发刻薄,“若不是你赵寻音不要脸,怀着陆行舟的种出去嫁给别的男人,再把野男人的种带回来,陆晏清怎么会成‘早产儿’?还不是你为了遮羞扯出来的弥天大谎……”

“啪——”

没等她说完,右脸上又挨了重重一巴掌。

两边脸颊同时火辣辣的疼。

苏仪恨红了眼,“赵寻音!你有脸做,没脸让人说?”

长公主面无表情看着她,“别乌鸦站在煤堆上只看得见别人黑,说旁人之前,先撒泡尿照照自个儿,你成天往大哥的饭菜里下药,他病成那样,能跟你生出彬哥儿和荞姐儿这对龙凤胎来?”

苏仪脸色泛白,一颗心往下沉,没稳住身形,后退了半步。

“你的那位奸夫,如今正在本宫府上的密室里关着,是跪下给本宫磕头认错,还是想让他去见老太爷,你自个儿看着办。”

苏仪再往后退,脊背已经抵到墙,她捂着左脸的那只手还没垂下,望向长公主的眼神带着十足恨意,“赵寻音,你够狠!”

长公主冷笑,“多行不义必自毙,是你不要脸在先,怨不得本宫心狠手辣。”

没等苏仪反应,又是重重一喝,“跪下!”

苏仪一手捂着疼痛的脸,另一手握成拳,靠在墙边半晌没反应。

长公主见状,也不逼她,看向身后的陆行舟,“把人交给大哥吧!”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扑通一声,苏仪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告诉我儿子,你都对他做了什么?”

长公主眼神凌厉,气势逼人,丝毫不给苏仪喘息的机会,“你若不据实交代,你对他用的那些香,本宫便十倍百倍地用在你身上!”

自打见到当爹的去而复返,还把亲娘给带到天牢,陆晏清整个儿就傻眼了,这会终于得空说话,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被他娘勒令下跪的大伯娘,又看看长公主和陆行舟,忽然感觉像是在做梦。

“爹,娘,你们这是做什么?”

长公主看他一眼,“你如今的状态,娘跟你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不妨听听你大伯娘怎么说。”

陆晏清只好又把目光落回苏仪身上。

苏仪心中惧怕陆平舟,一旦让他知道自己外面有人,那个男人会毫不留情地掐死她。

咬紧牙关,她从齿缝间挤出一番话来,“晏清,大伯娘先前跟你说的话,是假的,你的的确确是早产儿,也的的确确是长公主和驸马的亲生儿子。”

陆晏清当即炸毛,“你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苏仪话音顿了一顿,眼尾觑向陆行舟。

长公主嘴角浮现讥诮,等着她的下文。

苏仪深吸口气平复情绪,转了话锋,“大伯娘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想试试你跟你爹娘的关系如何,没别的意思。”

“……”陆晏清一脚踢在木柱子上,气到说不出话。

“这就完了?”

长公主显然没打算就此放过她。

苏仪一向自傲惯了,何曾这般向人低过头?更何况对方还是她恨入骨髓的女人。

她看向长公主,“赶狗入穷巷,必遭反噬。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

“对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下手,你苏仪连狗都不如。”

“……”

“滚!”

长公主最后扔给她一个字。

苏仪站起身,双腿因为跪麻而导致身形有些不稳,踉踉跄跄走到天牢门口,透过昏黄的光线,望向里面站着的那对夫妻,“谁都有走窄的时候,我就不信你赵寻音没有倒霉的一天!”

长公主笑着回头,“只可惜,有生之年你都看不到了。”

……

苏仪走后,长公主才把手中拎着的食盒放下,打开盒盖,马上有令人食指大动的饭菜香味传出来,她蹲下身,看向陆晏清的眼神变得温和,再不复先前的凌厉和咄咄逼人,“晏清昨儿不是说想吃烤鸭吗?娘给你带来了,来,快吃两口。”

陆晏清没接他娘递来的碗筷,只是目光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心里没来由地涌上陌生感。

陆行舟见状,也弯下腰,亲自给他倒了杯酒。

陆晏清还是没接,双眼越发迷茫,语气中带着怀疑,“你们……还是我爹娘吗?”

长公主没说话,把碗筷往前递了递,“先吃饭,等填饱肚子,你想知道什么,娘便告诉你什么。”

陆晏清“哦”一声,先接了陆行舟手里的酒喝下,才又接过长公主手里的碗筷,挑了几块烤鸭肉吃,刚咽下去没多会儿,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长公主压下胸口的突然不适,被陆行舟搀扶着站起来,她看向牢房内已经昏睡过去的儿子,对陆行舟道:“把人请进来吧!”

陆行舟颔首,转身出去,不多时,带了个西域僧人进来。

那股不适的恶心感再次涌上来,她捂了捂嘴巴,努力露出个笑脸,对西域僧人道:“有劳大师了。”

西域僧人点点头,让他们夫妻俩先回避。

长公主走出天牢,大概是呼吸到新鲜空气,胸闷的感觉退下去大半,她仰着头,双眼里泪光闪烁。

陆行舟默默递了帕子过来,轻声说:“阿音,这一切就快过去了。”

长公主的声音带着几分哭过之后的喑哑,“我这一生辜负了太多人,不管最后的结果是什么,那都是我应得的报应,只是害苦了这个孩子。”

陆行舟握住她的手,一句话没说,似乎只是想把自己掌心的温度传给她。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那位西域僧人缓步走出来,说陆晏清身上的催眠已经解开,只是他情绪不太对劲,让夫妻俩一会儿说话的时候仔细些。

长公主发现陆晏清被催眠,是在儿子进监牢以后,她想尽办法才找到懂这个的西域僧人,原本是打算明天一早过来的,探子却说苏仪来了天牢,长公主就知道准没好事,急匆匆出府,在半道上碰着驸马,又把他给截回来。

幸好,最终还是赶上了。

再次进入天牢,陆晏清的反应跟之前有很大的不同,他没有说话,靠坐在墙边,抱着双膝,脑袋低垂。

好似没听到有人靠近的声音,他连头都没抬一下。

“晏清。”长公主的声音尽量放柔。

陆晏清似乎僵了一下,随即背过身去,不愿意见任何人。

“你先前不是有问题要问娘吗?怎么这会儿反倒一声不吭了?”

陆晏清还是没说话。

长公主又说:“娘来探视你,时间是有限的,你若是不问,可就得等下次了。”

陆晏清闻言,沉默了好久才慢慢回过头来,他没有问自己到底是不是驸马的孩子,一声“娘”喊出口,热泪就跟着滚落。

长公主看了心揪。

但在儿子跟前,她忍住没哭,脸上强行挤出笑容,“你这孩子,以前可从来不这样的。”

陆晏清擦擦眼泪,望着她,“我是不是会被判死刑?”

“不会的。”长公主说:“你爹已经跟负责案子的钦差大臣打过招呼,他会尽量保住你的命。”

陆晏清吸了吸鼻子,“刚才那位大师说,我被人催眠,所以不管娘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可我知道,四年前我们几个去宁州开矿的时候,没有谁催眠我,是我自己跟娘赌气,结果矿山一塌,我就后悔了。

从宁州回来的那段日子,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梦见矿难中死去的工人浑身血淋淋地来向我索命。

我害怕,怕坐牢,怕被判死刑,然而我不敢跟任何人说,一直到登闻鼓被人敲响……

娘,孩儿错了,孩儿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觉得您以前管束严厉是不疼我,不该处处跟您唱反调,以至于由着性子酿下大祸。

娘,孩儿好后悔,我不想死,我想好好活着,想再听娘跟我讲道理,告诉我哪个是不能做的。这一次,孩儿一定不再跟您唱反调。”

长公主含泪,将手伸进去,摸摸他的脑袋,“晏清别怕,知错咱就改,娘一定让你活下来。”

——

数日后,这桩被掩埋了四年之久的案子终于判决下来。

苏家五爷为罪魁祸首,本该重判,然而他人已经不在,苏家就得有人出来顶缸,苏相作为苏家当家人,有管教不力之罪,罚俸三年,停职一年。

程飞的父亲,去年那位状元郎也因为管教无方而被停职。

苏尧均和程飞被终身流放三千里。

陆晏清被流放三十年。

不是优待,而是长公主赵寻音和驸马陆行舟双双自请除族,贬为庶民,前往宁州为矿难者终身守灵,换陆晏清剩下的刑罚。

235、大奶奶的大度(虐苏仪)

陆家老宅,长房茗香苑。

苏仪黑着脸坐在正屋。

荞姐儿小心翼翼地捧着茶盏过来,“母亲,您喝口茶。”

苏仪听到声音,直接抬手将茶盏打翻,茶水虽不烫,却溅了陆荞一身。

荞姐儿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眼周泛红。

“你刚才管那个贱人叫什么?”苏仪投过来的眼神,有着不同于以往的阴鸷。

荞姐儿抿着唇,没说话。

苏仪见她这副模样,愤然抬袖,扫落桌上的盘子。

盘子里,是还未动过的菜肴。

荞姐儿吓了一跳,后退半步,愈发不敢吭声。

苏仪朝外面大喊,“来人,去把文姨娘给我叫来!”

荞姐儿眉间微蹙,“母亲……”

“你给我闭嘴!”

苏仪吼完,死死攥紧手指。

当年阴差阳错成了陆行舟的大嫂,新婚之夜两人并未圆房,陆平舟甚至连新房的门都没踏进半步。

哪怕自己想嫁的人不是陆平舟,她也受不得这般侮辱,心中恨极了这个男人。

两人有了夫妻之实,还是某回陆平舟醉酒后,他嘴里含含糊糊不知道喊着谁的名字,苏仪听了怒从中来,事后背着他悄悄喝了避子汤。

甚至于,为了报复他,她私底下找了情夫,当年怀上的龙凤胎,的确不是陆家子嗣。

苏仪在牢房里说给陆晏清听的那些话,其实说的是她自己。

因为两个孩子都不是陆家的正经子嗣,所以她打心眼儿里不喜,懒得管,俩孩子嗷嗷待哺的时候,她直接扔给了奶娘,若非必要场合,她基本不过问。

奶娘是陆平舟亲自找来的,当时年纪是小了些,好在很会照顾,府上人人都夸,说她把彬哥儿和荞姐儿当成亲生的待。

苏仪听了并无任何感触。

甚至于后来陆平舟要把奶娘抬为姨娘,她也睁只眼闭只眼。

这些年,把太多精力花在苏家和对付赵寻音身上,她竟然到了今日才发现,彬哥儿和荞姐儿在自己跟前从来只称呼“母亲”,而私下里却管文姨娘那个贱人叫“阿娘”。

苏仪在赵寻音那边受了天大的屈辱,心里有火,正想趁机撒在文姨娘身上,却不料进来的人不止文姨娘,还跟着陆平舟。

文姨娘的打扮,还是一如既往的淡雅素净,可那张脸,即便没经过脂粉的修饰,也比她这个当家主母鲜嫩了几个倍。

不管什么时候,这贱人总是一副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模样。

眼下大爷在,苏仪即便再怒,也得往肚里吞,脸上的愠怒一瞬间退散,站起身来,看向丈夫的眼神带着讨好,“大爷怎么突然来了?”

陆平舟唇角微勾,撩开衣摆往旁一坐。

他的气色较之以往,似乎好转了不少。

哦不,确切地说,是好太多了。

苏仪眼底涌上疑惑。

自己给他下的毒不浅,多少大夫都说药石无医的,他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就生龙活虎起来?

想到某种可能,苏仪自己先慌了神,面上却不显,强撑着镇定,吩咐一旁的陆荞,“荞姐儿,快去给你爹奉茶。”

陆平舟抬手,说了句不用,又让荞姐儿别站着了,寻个位置坐下,这才看向苏仪,“你找文姨娘做什么?”

“一点小事而已。”苏仪抬抬眼皮,“大爷连后宅之事也要过问吗?”

陆平舟移开目光,望向陆荞,“荞姐儿你说,自己身上那一大滩水渍怎么回事儿?”

陆荞缩了缩身子,似乎有些不敢开口。

苏仪努力维持着笑意,可那笑容里,更多的是咬牙切齿的味道,“大爷,荞姐儿是我的亲生闺女,她还未出阁,哪里做得不好了,我这个当娘的难道不能提点她两句?”

陆平舟淡笑,“大奶奶是主母,提点她两句倒没什么,但要说荞姐儿是你的亲生闺女,对你来说有些不公。”

苏仪心下一咯噔,“你胡说八道什么?”

陆平舟没有直接挑破,但说的话意有所指,“文娘入府那年,不过十七,身姿窈窕雪肤花貌,一看便是没吃过多少苦的,你也是高门世家出来的姑娘,可曾见过这样的奶娘?”

苏仪闻言,视线紧紧锁在文姨娘那张脸上。

对方入府也十来年了,按说从来不注重仪容打扮的女人,到了这个年纪,脸上多多少少该有些印记,可眼前这位,眼角一丝细纹都看不到,与自己每天都得花大量时间靠着脂粉修饰减龄比起来,对方的清汤挂面无疑显得更纯更天然,更容易让男人生出怜爱的心思。

可同时也说明,对方只是不打扮,但在保养方面,没少下功夫。

三十往上的女人要想保养出这样的肌肤,背后少不了大量银钱的支撑。

而这些银钱,只能是男人给的。

有些事,不细想的时候,觉得都挺好,还过得去。

一细想,便会发现处处惊心。

当年她不是没想过丈夫找来的奶娘太年轻太扎眼,也曾怀疑过这么年轻的女子怎么会甘愿来给人当奶娘,可府上都说她会带孩子,就连老太太也赞不绝口,夸文娘把哥儿姐儿带得又乖又胖。

那个时候,她在做什么?

她每天盯着长公主府,一门心思想把那对狗男女给拆散,自己得不到,宁愿毁了也不让赵寻音那贱人得到!

苏仪还在回忆,耳边响起陆平舟的声音,“你和那个男人的孩子,出生没几天就因为感染风寒得病死了,如今站在你跟前的荞姐儿,本就是文娘亲生,明面上叫声姨娘,私下里喊阿娘,并不为过。”

说着,他看向苏仪,“我当年还有些意外,自己的亲生儿女被换你竟然毫无知觉,如今想来,怕不是你没发现,只不过大奶奶拿出了世家女和陆家长媳应有的气度包容了两个孩子而已。”

话完,提醒文姨娘,“还不快谢过大奶奶。”

文姨娘马上跪下去,虔诚地给苏仪磕了个头,“婢妾多谢大奶奶这么些年对两个孩子的收留之恩。”

苏仪尖锐的指甲险些把自己的掌心皮肉掐破,疼得她双眼血红,却还得努力扯出笑容来,“既然是大爷的子女,那就是我的子女,一家人还说什么两家话,见外了不是?”

陆平舟唇瓣微弯,语气轻描淡写,“往后那些饭菜,大奶奶就别费心思往里头添佐料了,这么些年,我也没真吃过一回。再者,你这样的身份,老是沾些药粉啊毒粉的,万一误伤了自己,多不合适。”

又说:“你藏在砖缝里的毒粉包,我已经替你收起来了,那些个没眼力劲帮着主子跑腿买毒药的下人,我也已经让人拖出去乱棍打死,重新给你安排的,都是规规矩矩的丫鬟婆子,往后要有用着不趁手的地方,你只管说,相公给你换。”

最后一句,陆平舟面上笑意深浓,可那双眼睛里,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幽冷深邃。

苏仪毫不怀疑,自己但凡敢说个不字,他的眼神就能变成刀子,一刀一刀将她活剐。

苏仪脊背发凉。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个丈夫只是多病,他不傻,内里比谁都黑,可她万万没想到,一招瞒天过海,一招狸猫换太子,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玩了十多年,把自己当成猴儿耍得团团转。

她当年偷情绿了他的沾沾自喜,往他饭菜里下毒看着他一天比一天虚弱时的得意,如今看来都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十多年来,对方猫逗老鼠,陪她玩罢了。

到了如今,自己的丑事被抖落出来,他仍旧是那副如沐春风的态度,不过是因为玩腻了而已。

有的人,笑起来的时候比发火更让人害怕。

苏仪在今日深有体会,陆平舟就是这种人。

她努力扯着嘴角,可实在是扯不出笑容来了,“大爷是一家之主,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陆平舟又问她,“弟妹跟我说,那个人来了京城,要不要安排大奶奶跟他见个面叙叙旧情?”

苏仪额头上直接冒出冷汗,“不……不用了。”

陆平舟又笑:“大奶奶若是不见,兴许对方会觉得你薄情寡义,对你名声不好呢!”

苏仪嘴皮轻颤,“大爷说的什么糊涂话,妾身是您的女人,怎么能随便去见外男?”

“不见也罢。”陆平舟似遗憾地叹口气,“那我给他安排个好去处。”

苏仪深知,那个男人怕是逃不过大爷折磨人的手段了。

可她现在,自保都难。

236、吐酸水儿(2更)

皇城,寿安宫。

被从皇家玉牒除名以后,这世上再无赵寻音,她随母姓梅,名用小字,芳华。

这是十多年来,一家人头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聚在一块儿,虽说是吃的团圆饭,人却不太齐整,仅有仁懿太后、光熹帝、芳华和陆行舟四人。

以前做公主的时候,芳华本来就不喜欢满头珠翠的打扮,如今褪下绫罗绸缎,换了身简简单单的布衣,瞧着也没多大变化,容色依旧,只不过因为陆晏清的事,大概这段日子没少操心,神情略显憔悴。

午膳已经端上来许久,却没人动筷。

太后不时看向对面的女儿,以前满心满眼都是复仇的时候没觉得,这会儿仔细瞧,发现她冷硬的外壳下,有着寻常人的脆弱。

她不光只会吵架,不光只会与自己唱反调,还会疼,会哭,会因为做错事而悔过。

撇开公主身份,她其实也只是个年少因为生母阻拦没法儿与意中人长相厮守、又在阴差阳错之下怀了身子亲眼见着意中人骑着高头大马去迎娶别人、心灰意冷之下带着腹中孩子跑路的可怜女人。

太后不是没反思过,倘若自己当初没有为了那二十万兵权把女儿抓回来再嫁,她这十几年在乡下,即便日子清苦,起码心里是舒坦的,顶多是她和陆行舟有缘无分罢了,时间一久总能翻篇儿,不会对不起太多人。

可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如果,从芳华怀着别人的骨肉再嫁陆行舟那天起,就已经埋下了悲剧种子。

与意中人的重逢,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你情我爱,他们之间,隔了一重“背叛”。

陆行舟的情深和陆晏清的存在,成了这场“背叛”中最尖锐的矛盾,矛盾化为烈火,每日都在煎熬着芳华。

人非圣贤,每当身处局中,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糊涂时候,很难面面俱到。

不可否认,作为女人,即便是太后,将心比心把自己换在女儿的立场,她也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时时保持着理智,除非是压根就没把孩子和男人放在心上。

不在乎,便不会有愧疚;不愧疚,便不会觉得矛盾;不矛盾,便不会以悲剧结尾。

……

“你们小两口打算什么时候走?”

判决已下,太后知道自己留不住人。

“等送完晏清,跟着就南下。”

芳华说话的时候,看了眼旁边的陆行舟,面上虽然没什么笑意,语气里却不难听出释然过后的松快。

太后想,这大概是二十年来,芳华最没有心理负担的一刻。

作为生母,她不由得跟着笑了笑,“离开,或许对你们而言真是种解脱。”

对上母亲的眼神,芳华没有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娘说得对,撇开过往,摘掉公主头上的光环,我感觉自己重生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迷茫看不清前路而把自己禁锢在原地走不出去。现如今任何事于我而言,都重不过一个家。晏清能在离开之前悔悟,是我最大的欣慰,三十年,我和相公还等得起,总有一天,我们一家人还能再团聚。”

说着,想起了今日入宫的目的,“我此次入宫,是有件事想拜托娘和哥哥。”

光熹帝尴尬地坐了半天才听到亲妹子搭理自己一句,有些激动,抢在太后之前开口,“你说。”

芳华犹豫片刻,“去年高中探花郎那位翰林官宋巍,他是我的女婿,京城水深,他要想步步往上爬,这一路上便少不得要和牛鬼蛇神打交道。除非是他酿下大错,否则我希望娘和哥哥能帮我庇护他。”

光熹帝觉得这道雷劈的很不是时候,本来该是一家人吃团圆饭的温情时刻,结果因为那个兔崽子,他一口也咽不下去了。

“芳华的意思是,你还有个女儿?”

光熹帝一直不知道这事儿。

如今听妹妹提及,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宋巍家那位小娘子的样貌,有些模糊。

之前不是没见过,只不过他每一次的目标都是宋巍,不可能盯着人家小娘子看,所以没瞧仔细,自然也就没记住。

“是我和相公的第一个孩子。”芳华稍稍低下头,“说来惭愧,我当年回京的时候把她扔在了乡下,本意是想让她彻底远离皇家的是是非非,没成想,宋巍会一路考到京城当了官,说来怕也是命中注定。我和相公手上已经没有任何权利,跟着又要去宁州守灵,哪怕给她留了暗卫,无法亲眼看到女儿平顺康健,我良心难安。前头十几年我已经不称职,不想往后的几十年还对她不闻不问。”

光熹帝问:“你没跟我那外甥女相认?”

“我哪还有那个脸?”芳华苦笑,随后又欣慰道:“宋巍待她不错,公婆也没刻薄她,婉婉的日子过得很舒心,那才是她该有的家,我这个生母,除了生下她这一件功劳,基本没为她做过什么,又何必打着生母的名义用自己的不堪毁了她下半辈子?

只要婉婉能过得好,我宁愿自己在她心目中是个早已经不在的人,这样的话,起码在她的认知里,自己曾经还有过一个慈母,而不是有个还在人世、能给她带来困扰的母亲。”

光熹帝想到上次自己让宋巍去长公主府送礼,难怪会意外地送成功,原来是女婿碰到丈母娘了,“既然你们没相认,那么往后朕便佯装不知情。”

芳华点点头,“我希望婉婉能拥有最简单的幸福,有时候,高贵的身份不一定代表荣华富贵。”

太后叹了口气,“那孩子也是命苦。”

芳华接话:“当年婉婉来的确实不是时候,我也是被逼无奈,只能把她生在乡下,甚至是留在乡下。如今看到宋巍对她的好,我相信,这世上绝大多数女人都没有她那样的好命,可见,她是个福泽深厚的孩子。”

“也是你当年没挑错女婿。”陆行舟含笑看她。

芳华淡淡莞尔。

太后扫了眼几人跟前的席面,都没动过,不由催促,“既然是吃团圆饭,总得意思意思,都别说话了,安静吃饭吧!”

陆行舟给芳华盛了汤,芳华结果,刚凑到嘴边闻到那味儿,一股酸水直直往喉口涌,没忍住,当场呕了出来。

237、带你去见以前那位长公主,如何?(3更)

太后被她吓一跳,“这是怎么了?”

一边问,一边吩咐人去请太医。

宫女已经递了痰盂来,芳华弯着腰,等吐完漱了口再直起身,脸色微微有些白。

面对母亲和哥哥关切的眼神,她努力压下反胃的感觉,“想来是这段日子太过操劳,没怎么吃下饭,伤着了脾胃。”

一旁的陆行舟目色微闪。

他其实有注意到,阿音的月事晚了好些日子,只不过这段时间一直忙着晏清的事儿,没寻着机会问。

陆行舟已经几十岁的人,哪怕之前的两个孩子发现有孕时他都不在场,但有的常识,他还是有所耳闻。

并非没有朝着某个方向猜测过,只不过考虑到自己一把年纪当外祖父的人,膝下再有子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或许,真的是阿音操劳太过坏了身子。

——

太医很快赶来,给芳华探脉之后,面上露出喜色,“恭喜长……恭喜太后娘娘,夫人这是有喜了。”

闻言,太后手里的茶盏没端稳,晃了几晃之后,落在地上。

陆行舟偏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哪怕不说话,芳华也感受到他内心不同于以往的激动和狂喜。

她忍不住笑,“傻眼了?”

陆行舟还是没说话。

跟阿音的孩子,这不是头一个,算上陆晏清,他已经当过两个孩子的爹。

只不过,当初知道晏清存在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复杂的。

对于一个正常男人而言,不可能在第一时间接受。

只不过想到他们之间的种种,他能理解她的苦衷,到底还是在时间的消磨下慢慢把那个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

婉婉算是一份意外惊喜,知道得太晚,却也突然,只是不能让他正大光明地以父亲身份对她好。

那两个孩子,不管是不是亲生,在他们身上,多多少少留有遗憾。

可现在这个不同,它是自己亲眼见证被探出喜脉,第一时间和阿音一块儿分享喜讯的亲生骨肉。

那种老来得子的期待感和满足感,无以言说。

有生之年,第一次如此期待孩子的降生以及往后陪着它成长。

不是为了延续香火,他只是太希望能有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孩子,不管是小子还是丫头,只要是亲骨肉,都好,他都喜欢。

芳华瞅了瞅还在发呆的陆行舟,抿着嘴又笑,“我娘和哥哥可都在呢,你这样直喇喇地盯着我,也不嫌害臊。”

说着,自己先低下头去,唇边,是藏不住的甜蜜。

得知有孕,她脑子里所有的黑与白似乎都不存在,也不重要了。

她如今只想去宁州,安安稳稳地和丈夫过着最普通却简单温馨的日子,没有勾心斗角,不用成天提防着谁又要害自己。

谁的人生到最后都是死,她往后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胸腔内的一颗心,只够装相公和孩子。

“简直是意外之喜。”太后不由感慨,视线挪向儿子。

光熹帝眼里,明晃晃地写着羡慕。

他人到中年,却只得一子。

要知道在皇家,最讲究枝繁叶茂。

正是因为没有多余的皇子作为储君候选,赵熙才会成为众矢之的。

前头两年,光熹帝还迫不及待地想立赵熙为太子。

可现如今,他改变主意了,在位的一天,都不会明着立太子,等大限将至的时候,再直接写传位昭书。

这样一来,就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纷争。

赵熙作为目前唯一能为皇家延续香火的皇子,绝不可因为外戚而半途夭折。

……

查出有孕,陆行舟夫妻俩就没在皇宫里多待,饭后直接告辞。

他们目前还是住在公主府。

没有了外人的视线,回程路上的马车里,陆行舟忍不住把芳华搂入怀,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

芳华伸手,回抱着他精瘦的腰身,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语气轻而柔,“我终于能弥补你的缺憾了。”

陆行舟轻嗯一声,没有说太多的话,但她就是感受得到,他很欢喜,欢喜这个孩子的到来。

——

陆晏清被流放的这天,陆行舟夫妻俩等在城门外与他道别。

看到上了枷锁的儿子,芳华心里一下子堵了起来。

陆晏清老远看到爹娘,忽然停下步子,紧紧抿着唇。

芳华等不及他走过来,直接迎上去,伸手摸了摸他削瘦憔悴的小脸,“晏清这几日是不是又没吃好睡好?”

陆晏清摇头,“已经不做噩梦了,晚上能多睡会儿。”

芳华见他一直不肯正视自己,想着他可能心理负担太重,也没勉强,只嘱咐说:“你到了那边,好好干活,我已经跟你舅舅打过招呼,除非你犯了错,否则那边的人不会对你滥用私刑的,只要你肯坚持,三十年后,咱们一家人就能再团聚。”

陆晏清沉默了会儿,忽然开口,“娘,我问您个问题,您老实回答我。”

“什么问题,你只管问。”

已经是最后一面了,芳华没有什么是不能答应他的。

陆晏清看了眼不远处正在和官差交涉的陆行舟,转而将实现落在芳华身上,“我大伯娘那天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芳华怔了怔,“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您只管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芳华本不欲如实相告,可对上儿子的眼神,终究还是妥协,“没错,他不是你的生父。”

芳华说着,看了看陆晏清的反应,怕他承受不住崩了心态,又及时道:“可他一直以来,都把你当成亲生儿子。”

“是啊!”陆晏清的反应出人意料,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暴跳如雷大声嚷叫,被扣在镣铐里的双手不安地绞紧,语气里是说不出的愧疚和悔意,“明明我不是他亲生,他却甘愿因为我而陪着娘自请除族回宁州为矿难者终身守灵,这样的父爱,太深太重,孩儿这辈子怕是都还不清了。”

“他为你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从未想过要你回报什么,若真有,那就是希望你能坚持下来,我们会在宁州等你。”

陆晏清垂下眼睫,“孩儿犯下滔天大罪,无颜面对爹娘,临走前,唯有祈求上苍,能让爹娘身体康健,平安顺遂地等到孩儿回来,到那时,我一定把前些年没尽的孝道全部弥补回来。”

芳华含着泪笑,“好孩子,娘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

陆晏清道:“我就不见爹了,还望娘帮我把方才的话转告一下。”

说着,直接扭过身,行走的时候,脚腕上的铁链发出哗啦啦的金属撞击声,透着说不出的苍凉感。

芳华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一直强忍着的泪终于落下。

陆行舟先前一直在跟押送陆晏清出关的官差交涉,目的是想让对方一路上不要苛待他。

等回过头,发现陆晏清早已经由另外一个官差押送着走出去好远。

陆行舟猜想到什么,走到芳华身边,目光望向那道孤凉的背影,话却是对着芳华说:“他是不是不愿意见到我?”

“不是不愿意,是无颜面对。”芳华道:“刚才他问我,自己是不是你亲生,我说实话了。”

陆行舟看着她。

芳华把陆晏清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述给陆行舟。

陆行舟闻言,沉默片刻,说:“经此一事,看来他是真长大了,但愿三十年后,他还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

送完陆晏清,夫妻俩打算回公主府收拾东西,跟着就启程去宁州。

刚走回城门内,就见宋巍站在不远处。

见着二人,他上前来喊了声岳父岳母。

“三郎,你什么时候来的?”芳华问。

“来了有一会儿了。”宋巍道:“本就打算来送送晏清,只不过他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和他之前又有些龃龉,正面出现不太合适,我不想他在临走前还跟我起冲突败了心情,所以没太靠近你们。”

又问:“我看他走得很平静,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反省了不少?”

芳华点点头,“晏清这孩子算是被这桩案子彻底激醒了,悔悟了很多,也成长了不少。”

宋巍道:“如此看来,三十年的流放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个磨砺的好机会。”

人都走了,芳华心里堵着,不想再谈及晏清,适时转移话题道:“三郎,婉婉最近如何?”

“她一切安好。”宋巍回。

“能否安排我们见上一面?”陆行舟忽然道。

即将离开,要说京城还有什么让他放不下,莫过于这个从未喊过他一声爹的女儿。

宋巍能理解岳父想见亲生闺女的心情,点头道:“安排见面不难,只不过到时候,还希望岳父岳母不要突然跟她相认。”

“这个你放心,我们原就没打算跟婉婉相认,只是想着都要走了,再见她一面而已。”

宋巍颔首,看向芳华,“那么还是在上次那家茶楼,岳父岳母先行一步去等着,小婿回家接了婉婉和进宝就来。”

“好。”

——

宋巍回到家,温婉今日休沐,正在书房练字帖。

见到他进来,温婉面上露出笑容来,冲他招手,“相公你快过来看,我今儿写得这个好不好。”

宋巍走到书案前,视线定格在她写的簪花小楷上,弯唇笑道:“比昨天进步了一些。”

“一些是多少?”温婉仰着脑袋问,大有一种他答不上来她就不罢休的意味。

宋巍没回答,顺势将她手中的毛笔抽出去,“婉婉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你和那位公主长得很像?”

“当然记得了。”温婉连连点头,“那可是陆晏清的生母呢!”

“他们今日要离开京城去宁州了,我带你去见见她,如何?”

温婉眨眨眼,“能见吗?”

宋巍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只要你愿意去,就能见。”

温婉对相公是绝对的信任,一听能见,没多想什么,直接点头,“好,我见。”

238、母女相见,认干亲(1更)

温婉前头二十年的日子,虽然中间有过小坎坷,但总体说来,还是比较简单,由此便注定了她的单纯,很多事,除非是预感到,否则她不会用很复杂的眼光去看待。

就比如在去见长公主这件事上,哪怕已经知道自己的容貌跟对方很像,她也仅仅是单纯的好奇而已,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想法。

听到相公说要带上进宝,温婉收了字帖,把毛笔搁到笔洗里,很快去了堂屋。

婆婆正看着进宝在炕上玩。

小家伙见到她,气哼哼地将屁股转过来。

温婉看了不由好笑,说他,“这都多少天了,没你这样记亲娘仇的啊!”

听婆婆说,抓周那天爹娘不在,小家伙坐在地上抱着脚丫子,嘟着嘴巴,谁喊都不理,让他去抓地上的东西他也不抓,最后徐恕那厮使坏,从院儿里掐了朵红艳艳的花和地上的印章算盘笔墨纸砚放在一块。

小家伙的目光完全被那朵花给吸引,嘴里喊着“花花”就爬过去了……

最后的结果是小家伙抓周抓了朵花,徐恕被宋芳追着打。

想起这事儿,一向迷信的宋婆子就犯愁,望向温婉,“你说这小子,将来是不是个花花肠子?”

温婉:“……”

知道婆婆迷信,但没料想能迷到这份儿上。

温婉趁着小家伙不注意,一把将他抱入怀里,顺势坐到炕头,笑说:“娘想太多了,抓周就是走个形式而已,孩子没有天生的好坏,往后啥样儿,还不得靠大人慢慢教吗?”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我还是担心。”

宋婆子说着,眼睛瞄向温婉怀里的进宝。

小家伙正低着头,肉爪揪住他娘腰间的穗子不放。

温婉想到相公还在等,拿开小家伙的手将他抱起来,跟婆婆说要去外头办点事儿。

宋婆子没多问,让他们办完了早些回来吃饭。

温婉走出大门,宋巍正在和车夫林伯说着话,他今日穿了件颜色偏淡的天青色长衫,褪下钦差大臣的头衔和那身官袍,少了查询真相时几近严苛的冷肃,更多的是为人夫、为人父的和煦柔暖。

看到温婉走近,宋巍自然而然地伸出手,长袖稍稍往下滑,露出腕骨。

他的手腕和指骨一样,没有多余的肉,很精瘦,不是世家公子哥儿的养尊处优,充满着成熟男人的力度。

像是被那双手所吸引,温婉不受控制地将怀里的孩子递出去,递到一半醒过神,忙又缩回来,“我还是自个儿抱着吧!”

宋巍笑,“不怕手酸?”

已经周岁的孩子,抱一会儿还好,要一直抱着,哪怕是大人,也没几个受得住的,况且进宝又长得肉嘟嘟,比大多数同龄孩子都沉。

温婉瞧了眼林伯方向,“不是有马车坐吗?”

宋巍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争执,走到马车边亲自给她打开帘子。

温婉抱紧小家伙,很快踩着脚凳钻到车厢里。

宋巍上来后,温婉把进宝放在两人中间坐着。

小家伙扭头看看爹,又扭头看看娘,嘴巴里蹦出俩字来,“饭饭……”

温婉问他,“进宝是不是饿了?”

小家伙像是听懂,“唔”一声,两条短腿在座椅上蹭来蹭去。

马车启程,温婉看向身旁的男人,后知后觉问了一句,“带着进宝去,会不会不太合适?”

“进宝才周岁,听不懂大人讲话,也占不了多少位置。”

温婉有些意外相公会这么回答,仿佛在宣泄某种情绪。

他很少会有将内心负面情绪通过言语表达出来的时候。

隔着进宝,温婉主动将手伸过去,覆上他手背,“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手背上带着暖意的柔软触感,让宋巍心底的那一丝浮躁寻到了归处,他微微颔首,另一只手捏了捏眉心。

温婉道:“案子已经结束了,要不,你告几天假,在家里好好歇歇?等缓过这一阵再去衙门。”

怕她担心,宋巍反握住她的手,声音轻柔,“只是还没完全从这桩案子里走出来而已,不会影响去衙门。”

进宝后背靠着车壁,伸直的两条短腿刚好到座位边缘,温婉和宋巍交握时,手臂贴着小家伙的腿,他有些不乐意,挪半天把腿翻到他娘的手臂上来压着,然后跟没事儿人一样靠着靠背打盹。

温婉:“……”

到茶楼的时候,温婉的手臂不是抱孩子抱麻的,是被小家伙的腿给压麻的。

看她不停地揉捏手臂,宋巍主动抱过进宝,走下马车,然后转过头问:“还难不难受?”

温婉瞅了眼趴在宋巍肩头已经醒过来不停喊着“饭饭”的小家伙,又气又无奈,“没事儿,已经好很多了。”

宋巍向掌柜打听到了岳父岳母的房间所在位置,夫妻俩一前一后往楼上走。

到门口的时候,宋巍一手抱着进宝,另一只手去敲门。

温婉看到,他有明显的停顿,像是在犹豫,过了会儿才把门给扣响。

里头很快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门打开,看到陆行舟,温婉想到头一次在胡同小院见面时的情景,莫名有些不自在,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只能偏头去看宋巍。

宋巍还没说话,陆行舟已经含笑望向小两口,显得很是热情,“先进来坐吧,茶点已经给你们备好了。”

一句话,算是解了温婉不会称呼人的尴尬,她扯了扯嘴角,礼貌地冲陆行舟笑笑,跟着宋巍往里走。

他们开的是雅间,分了里外间,有些宽敞。

隔着一层珠帘,温婉看到里面坐了个打扮素净的妇人,朦胧中瞧不清楚对方的容貌,可那双眼睛,让她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婉婉,进去坐吧!”

像是怕她到了陌生地方不适应,宋巍的眼神格外暖。

温婉回过神,挑开珠帘。

看到芳华的那瞬,她脚下步子顿住。

哪怕来之前已经听相公提起过自己长得像长公主,那天在翰林院外陆晏清的反应也说明了一切,然而幻想终究还是不及现实来得震撼。

若非对方身上有着出身皇族的高贵典雅气质,温婉几乎怀疑,坐在里头的人便是十几二十年后的自己。

难怪陆晏清会在看到自己的时候反应那么大,除了模样,似乎连某些神态方面也出了奇的相似。

看到她吃惊,宋巍低声笑了下,望向芳华,“夫人瞧着,是不是觉得很像?”

扔下她十七年,今日头一次正式见亲闺女,芳华的内心并没有表面那么平静,若非宋巍及时出声,她险些失态,口中感慨,“没想到,天底下竟然还有人长得跟我这般像,可见是种缘分。”

这话说的,温婉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得是多大能耐才能生出和长公主差不多的容貌来?

“丫头,快坐吧!”芳华招呼着二人,“我们如今已经不是什么公主驸马了,犯不着那么拘束。”

温婉看了宋巍一眼,在对方的点头示意下慢慢落座。

陆行舟亲自给几人煮茶,期间有过几次小失误,想来也是内心不平静所致。

宋巍默默看在眼里,没说话。

进宝歪着脑袋盯着外祖母看了半晌,突然喊道:“猪猪……饭饭……”

温婉愣了下,问他,“你瞎喊什么呢?”

芳华被他吓了一跳,暗暗庆幸小家伙还不会说长句,否则真给他捅出来,今儿这事就难办了。

宋巍也讶异,进宝竟然还记得那天来过这儿。

再看小家伙的时候,他手里已经抱了块松软的绿豆糕,只顾着吃,谁都不搭理。

温婉伸手拍拍小家伙口水兜上的糕点屑,耳边传来他们说话的声音。

温婉虽然对陆晏清无感,但从这对夫妻的言辞间不难听出,都是明事理的人,况且这俩人愿意为了儿子自请除族贬为庶民去宁州终身守灵,就说明他们也不全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种无良父母。

她还在胡思乱想,对面芳华愉悦的声音传来,“看到宋娘子,感觉像是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真好。”

宋巍道:“难得如此有缘,夫人若是不介意,我想让婉婉跟你们认个干亲,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芳华和陆行舟对视一眼,夫妻俩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

“这种事,恐怕还得问过你家娘子的意愿才行。”

芳华投向温婉的视线,明显带着紧张。

温婉不知道相公为什么会突然想让自己认个干爹干娘,不过她潜意识里并不讨厌这对夫妻,想着认就认吧,反正自己打小没娘,多个跟自己长得像的干娘也不赖。

想到这儿,她弯弯唇瓣,站起身,跪地给芳华和陆行舟各敬了一杯茶,嘴巴很甜,“干爹喝茶,干娘请喝茶。”

芳华端着茶杯,压下眼眶中的涩意,问她,“你是叫温婉吗?”

“嗯。”

“那我们往后也叫你婉婉,好不好?”

温婉笑,“您是长辈,您说了算。”

陆行舟望着她,眸光中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哪怕无法相认,起码,往后多了层能与闺女亲近的身份,对他而言,已经是天大的满足。

温婉敬完茶,看向宋巍,“相公,他们是我的干爹干娘,那你往后是不是也得跟着我喊?”

宋巍含笑反问:“难道不是叫岳父岳母?”

239、婉婉恨过亲娘吗?(2更)

宋巍这么一说,温婉觉得有些脸热,小声嘀咕,“反正是你喊又不是我喊,想怎么着还不是你自个儿说了算?”

声音虽小,宋巍还是一字不漏全听到了,他没说什么,淡笑着让她坐下来。

芳华见小外孙没多会儿就啃完一块绿豆糕,想着怕是饿了,提议道:“都别干坐着了,一块儿吃顿饭吧?”

“我去安排。”陆行舟说着要起身。

宋巍唤住他,“岳父无需麻烦,我跟着就得去趟衙门,时间上可能有点赶。”

陆行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温婉。

温婉感觉到,看向宋巍,“相公忙的话,只管去,我陪干爹干娘吃,你让林伯送你去衙门,一会儿再让他折回来接我就是了。”

宋巍没立即接腔,犹豫的神情里明显有着不放心。

不是担心岳父岳母会突然捅出当年的真相甚至是把婉婉如何。

那种担心,纯属是站在大人的立场,不放心自家孩子一个人留在外面。

年龄上的差距,以及打小看着婉婉长大的经历,让宋巍在对上她的时候,责任感大过男女之情。

陆行舟见状,笑道:“三郎要是不放心,一会儿我们夫妻亲自把人给你送回去。”

“那样的话,太麻烦岳父岳母了。”宋巍已经站起身,“待会儿我再让林伯来接。”

“那我送送你。”

陆行舟话完,和宋巍一块儿出了门。

看出岳父有话要单独跟自己说,到楼下的时候,宋巍的脚步不由放缓。

“三郎是担心你不在,我们夫妻俩会情难自禁跟女儿相认吧?”陆行舟问。

宋巍没否认,即便他压根就不是这么想的。

陆行舟不怒反笑,“你连我和阿音都提防,可见对婉婉保护得太好,把她的下半辈子交给你,我们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宋巍说:“婉婉性子纯善,她不该有太过复杂的身世,以免今后再惹来牵扯不清的麻烦。”

“我明白你的顾虑。”陆行舟很赞同他的看法,“阿音也正是这么想的,不相认。像今日这样,能认个干亲,让我们以干爹干娘的身份跟她一块儿吃顿饭就已经挺好。”

说着,似乎又想到什么,陆行舟成熟俊朗的眉目间拢上一层欢愉,“还有个好消息忘了跟你说,阿音怀了身子,已经两个多月。”

宋巍有些意外,怔了一下,随后面露笑容,“确实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无法与亲生闺女相认,儿子又被判刑。

三十年,这期间可能会发生许许多多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

到那时候陆晏清还能否活着回来,谁都不敢断言。

同为男人,宋巍能理解岳父心中有说不出口的苦楚。

这个孩子的到来,好似一场及时雨,虽说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现状,但起码,填平了岳父在子嗣方面的缺憾。

“恭喜岳父了。”

宋巍发自内心地说。

藏在心底的惊喜与旁人分享出来,并且得到祝福,陆行舟说不清当下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面上流露出笑意,“到时候孩子生下来,我再给你们写信。”

宋巍轻嗯一声。

陆行舟又说:“公主府的暗卫,我们带走一半,留了一半在京城,会随时保护你们,暗卫首领叫卫骞,往后碰到困难,只管使唤他带着人去办。另外,我和你岳母这些年的积蓄都存在隆盛钱庄,这里面是取钱的信物。”

陆行舟递了一个锦囊给宋巍,又说:“就当是临别前送给婉婉的一份心意,我无法当面给她,便只能交给你了。”

站在宋巍的立场,他本不能收,可那是岳父岳母留给婉婉的,他没有拒绝的道理,只好出言道谢。

陆行舟伸手轻拍他肩膀,“入了官场,可能很多时候无法独善其身,但岳父还是希望,你能坚守本心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小婿明白。”

陆行舟望望天色,“时辰不早,你要赶着去衙门的话,我就不耽搁你了。”

宋巍拱手,道别之后坐上马车,很快消失在茶楼前。

——

雅间内。

陆行舟和宋巍下去以后,芳华主动要过进宝来抱。

小家伙上次见过她,瞧着眼熟,就没认生,在外祖母怀里扭捏了会儿,安静下来,伸手去拿桌上的茶碟。

温婉有些诧异,进宝认生厉害,换了平时,不熟悉的人一抱他准哭,怎么今天乖成这样?

不等她细想,房门被人推开,陆行舟走了进来,说已经点了菜。

这家茶楼是混合式经营,除了茶,还附带吃食。

跟着,陆行舟在芳华旁边坐了下来,看到进宝,眉梢眼角都染了慈和的笑,伸手要抱他。

进宝双手抱着茶碟,乌溜溜的眼睛在陆行舟身上打量着,像是确定了不认识,他不让人碰,直接把茶碟扔出去,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打……打……”

“进宝!”温婉暗中瞪他一下,这小崽子,净会给她找事儿。

陆行舟被打中小腿,弯腰把茶碟拿起来还给他,面上的笑容愈发深刻,“小家伙才一岁就知道防备陌生人,可真聪明。”

进宝刚接过茶碟,就感觉小脑瓜被一只大掌揉了揉。

那力道不轻不重,像极了他亲爹。

小家伙忽然乖觉下来,没再往外祖父身上扔东西。

等饭菜上桌,陆行舟把小家伙抱到自己腿上坐着,亲自给他喂豆腐泥。

进宝之前吃了几块点心,这会儿不太饿,随便咽了两口,小屁股就在外祖父腿上扭啊扭,要人陪他玩儿。

温婉了解自家儿子,一到吃饭就折腾人,她赶紧扒了两口搁下碗,准备把儿子抱过来让干爹好好吃口饭。

陆行舟看穿她的意图,忙说:“婉婉你快坐下吃饭,我不饿,就是想抱抱这小子。”

温婉面露尴尬。

芳华对她笑笑,“快坐下吃你的吧,你干爹他好久没这么抱孩子了,一时新鲜也正常,让他帮你抱抱,免得我们请你吃顿饭,你最后还得饿着肚子回家,让你婆婆知道了,还不得骂死我们夫妻俩?”

一面说,一面往温婉的小碗里夹菜。

温婉推拒不过,只好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

……

临别的时候,芳华让陆行舟先下楼,说自己想单独和干闺女待会儿。

等陆行舟关上门,芳华再没压制心底冲动,张开双臂抱住温婉。

除了相公,温婉基本没被人这么抱过,刚开始有些不适应,但很快,她发现干娘抱着自己的时候,身躯在微微的颤抖。

温婉不解,抬头看她,“干娘,您是不是因为陆晏清的事儿,心里难受?”

温婉不开口还好,一开口,芳华憋了好久的眼泪再也没忍住,一颗颗往下掉,有几颗落到她发顶,温婉甚至能感受到灼热。

瞧着那张像极了自己的脸上布满泪痕,温婉忽然觉得很难受。

她掏出帕子递给芳华,小声说:“干娘您别哭,儿子不在,您还有我这个干女儿,以后就算去了宁州,我们也可以常常书信来往的呀!”

芳华接过女儿递来的帕子,擦擦眼泪后问她,“听三郎说,婉婉的生母很早就不在了,你这些年,有没有想过她?”

“想过。”温婉如实点头,“在宁州那会儿,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给娘亲扫墓,那个时候我不会说话,只能静静地跪在坟前,想说什么,就在心里过一遍,我相信娘亲在天有灵,肯定能听到的。”

芳华眼圈再一次不受控制的湿润,“那你都在心里跟她说些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被人问及隐私,温婉非但不反感,反而有种迫不及待想和对方倾诉的冲动。

她想,大概是因为她们拥有着相差无几的一张脸,所以说起话来比旁人亲近。

深吸口气,温婉缓缓道:“会说很多,比如,求娘亲保佑后娘是个好的,不要苛待我,也有求她保佑我不要被后娘五两银子就卖给王瘸子做填房……我十六岁之前去给娘亲扫墓,都是求她保佑我,十六岁嫁入宋家,多了个相公和护短的婆婆,感觉日子忽然之间踏实了,有什么事儿,他们都能第一时间给我扛。再去看娘亲,我就在心里默默告诉她,自己过得很好,让她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温婉说完抬起头,发现干娘已经捂着嘴哭得泣不成声。

这一幕,让她觉得有些揪心。

“干娘……”温婉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她。

芳华快速抹了泪,双眼已经红肿,“婉婉恨不恨你娘亲早早就离开你?”

“不恨。”温婉摇头,“娘亲的那座坟是空的,并没有尸骨在里头,爹跟我说,她是被河水冲走的,找不到尸身。我知道爹没说实话,甚至有可能,我的亲娘还在人世。可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她离开我离开那个家,我都不怨她,我自己就是当娘的人,明白若非逼不得已,没有谁能狠得下心抛下骨肉一走了之。”

话音刚落,温婉再一次被紧紧抱住,耳边听到干娘的声音,“有你这么个聪明伶俐乖巧懂事的闺女,你的亲娘一定觉得很荣幸。”

这话有点莫名其妙的,不过温婉没多想,半开玩笑地说道:“她要知道我曾经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没准儿会更不喜欢我。”

“不会。”芳华慢慢松开她,“就像你刚刚说的那样,这天底下没有不疼儿女的娘,倘若你的娘亲还在人世,晓得你的遭遇,必定会为当年做下的某些错误决定而后悔。婉婉哪怕不会说话,也是个聪明乖巧的姑娘,干娘都这么喜欢你,你亲娘就更喜欢你了。”

被她这么一说,温婉有点难受,吸吸鼻子,“干娘,您不怨我相公把陆晏清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吗?”

芳华抚了抚她额前发丝,语重心长地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世上的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晏清犯下滔天大罪被流放,是他该承担的苦果,而我作为生母,没有管教好自己的亲生儿子,就该被除族去宁州守灵。同理,你的娘亲当年离开你,不管是不是身不由己,等她将来后悔的时候,所有事情都已经回不去了。”

……

温婉跟相公在一块的时候,他很少会跟自己说这么多话,相公教给她的东西,多数时候表现在行动上,然后不管是说话还是行事,她会在潜移默化中朝着相公靠拢。

难得有人跟她说这些,虽然话题有些伤感,她还是觉得很开心。

芳华看了眼温婉的反应,见女儿似乎一点也没有怀疑到自己头上来,她不由感慨,三郎果然是把婉婉保护得太好了,难怪他一直不希望他们相认。

这样的平衡一旦被打破,婉婉会成为受伤最多的那个。

……

直到进宝弄翻矮桌上的茶盏,母女俩才分别回过神来。

温婉弯腰把进宝抱入怀里,想着出门前婆婆让回去吃饭,自己却在茶楼逗留了这么半天,家里肯定都还在等着,她不打算再耽搁下去,匆匆与芳华道了别。

240、官升一级(3更)

陆行舟站在茶楼门外,跟闺女道别之后回头见到眼圈泛红的芳华。

看得出来,她哭得很压抑。

上前两步,陆行舟递上帕子,劝慰的话一句没说。

这种时候,越劝,枕边人只会越伤心。

陆行舟选择沉默,是不想让她再哭,也是想让她趁此机会给自己压抑了二十年的情绪找个宣泄口。

芳华接过帕子,摁了摁眼角之后,语气平静道:“我没事。”

陆行舟没有问芳华留在后面跟女儿说了什么,他信得过她,不管说了什么,总归不会是当场相认,“公主府那边的东西已经全部收拾妥当,咱们是不是现在启程?”

“嗯,即刻启程。”

还没从先前的情绪中缓过神来,芳华有些沉默寡言。

上了马车,陆行舟才跟她说:“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挽回,最重要的是眼下和将来,日子还得继续,咱们总要往前看的。”

“我明白。”芳华说着,轻轻靠在他肩头,“只是那么多年来,头一次跟女儿单独相处,有些情难自禁落了泪而已,我知道分寸,也知道将来比过去更重要,会努力过好往后的日子,尽可能地不再辜负任何人。”

陆行舟弯起唇角,“阿音能看透,我便没什么遗憾了。”

——

宋巍刚到翰林院不久,就被御前总管传召去了乾清宫。

光熹帝想见他,主要是给大环山煤矿案收收尾巴,同时,也是想重新认识一下自己这位外甥女婿。

说来也是巧,自己当年只是随便那么一选,竟然就选中了自家人。

果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大水冲了龙王庙。

宋巍动作快,早已经把自己在宁州的办案过程写成折子,这会儿皇帝让他述职,他没口述,直接把折子递上去。

光熹帝打开,粗略瞟了一眼就搁在一旁,垂眼望着他,“你这次案子办得挺漂亮。”

宋巍听不出皇帝这句话是喜是怒是褒是贬。

不过他觉得,大概怒要多一点,毕竟自己亲手把皇帝的外甥给送到三千里外的苦寒之地去了。

皇帝能给他好脸吗?

光熹帝还真没想给宋巍好脸。

娶了公主家闺女这么大的事儿,这兔崽子竟然也沉得住气,尤其是上次自己让他去送画,明明都见着丈母娘了,他回来竟然屁都不放一个!

光熹帝越想越气,说他,“既然你把状元郎给踹下去,那往后你来顶替他的缺,朕什么时候要听人讲经了,不传别人,就传你。”

宋巍总觉得这位皇帝是在跟自己赌气,可具体皇帝在气什么,他也想不明白,不过人家是天子,说了让他去侍讲,往后他就得随传随到,平时还得多做做功课把四书五经重新梳理一遍,不定哪天皇帝就让他讲到其中一篇,到时候讲不出来,可是要被问罪的。

侍讲是个职位,给皇帝讲经读书就是他们每天要干的事儿。

翰林院没啥油水可捞,但就这点好,隔三差五能见到皇帝。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

对于一部分人来说,这是个苦差事,毕竟君心难测,没准儿哪天自己一时口误说错句话惹怒皇帝,脑袋就得搬家。

但对于爱钻营的那部分人来说,这就是明晃晃摆在眼前的机会。

你要表现得好了,兴许都不用熬三年一考核,直接入了皇帝青眼,他老人家要肯伸出手拉拔拉拔你,那别人要用一个三年甚至是更多个三年才能熬到的位置,你就等同于走了近路一步登天。

宋巍就属于这种“一步登天”的。

去年才入的翰林院,到如今也不过才恰恰一年,他就从正七品编修升到正六品侍读。

官升一级,俸禄上虽然也就那样没太大变动,好歹是成为皇帝身边的人了。

往后要表现得好,立功也不过是皇帝动动嘴皮子的事儿。

从乾清宫回去,同僚迫不及待地拉住宋巍问咋样,皇上有没有给升官。

宋巍说往后去给皇上讲经。

这就是官升一级的意思。

打今儿起,他不用再埋头修书,每天只需要多看书,随时准备好被传过去讲经就是了。

“侍讲是个好位置啊!”同僚不忍心打击他的积极性,只拣着好听的话说,“讲得好了,就算升不了官,皇上给的赏赐也不少,宫里的物件儿,咱们拿出去也变卖不了,到时候皇上问你要什么,你就直接要金银,金银多实在,拿回去缺什么买什么。”

另一人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再是皇上身边的人,咱的官阶也摆在那,该收敛的还得收敛,你稍微立个小功就得意忘形尾巴翘上天,皇上没准儿不给赏,还会一刀剁了你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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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点赶,先上传再精修加字数,不会多收钱的哈!

ps:另外,三郎的品阶前面有误,是正七品,被我写成正六品了,特此纠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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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她带着现代的药箱穿越,里面药品应有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她不想受到继母的束缚,带着贴身丫头、要了几百两银子便离家另起门户。

中医治本,西医治标,中西合璧,唯我独尊。

没银子我赚,赚来银子开药铺、开诊所、开医院。

只有医疗产业哪里够,房地产啥的也赚点。

241、尴尬相遇,占有欲(1更)

温婉抱着进宝坐上马车,行了一段路到街市上,从帘缝里瞄到外面有家布庄,她想去买点轻薄布料给进宝做几透气小衣。狂沙文学网

去年做的不是没有,只不过进宝的小胳膊小腿儿窜的太快了,今年拿出来,穿是能穿上,就是有点儿紧,贴着肌肤小家伙肯定会不舒服。

这么想着,她让林伯停下马车。

宋巍不在,林伯有些不放心,“夫人要做什么,只管吩咐老奴去办就是了。”

温婉笑道:“我要去买布,得过眼挑呢,这可吩咐不了您。”

林伯说,“那老奴把车赶到布庄门前再停。”

温婉瞧了眼怀里对外面好奇不已的小家伙,笑了笑没说话。

马车彻底停下时,林伯放好脚凳过来给她打开帘子,温婉抱着儿子下车,刚要进布庄,余光瞥见对面酒楼出来两个人。

男子高大拔,姿矫健,生得一张好容颜,冷眉俊目,衣着的颜色也同他那双眼睛一般深沉。

在这样的映衬下,旁边的女子便显得小许多。

那女子温婉认得,正是自己找寻多时的林潇月。

有了女子官学的缘故,大楚朝对闺阁女儿的束缚不至于严苛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也没有开放到能随意与外男在酒楼里出双入对。

能这么做的,除非是已婚妇人。

而眼下,林潇月正是妇人装扮。

那么旁边的男子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对于林潇月,从当初她在鸿文馆孕吐的时候温婉就有猜测,如今亲眼见着,还是不免小小的惊讶了一把。

随后就是一阵无言的尴尬。

因为她在看林潇月,对面的林潇月也在看她。

原本出门前温婉还是姑娘装扮,只不过想到要来见曾经的长公主,又想着进宝揪头发,就顺势绾了起来,完全是为了方便。

没成想,会出现这样尴尬的一幕。

隔着一条人来人往的街,两个妇人打扮的“同窗”来了个眼对眼。

林潇月边跟着丈夫,温婉手里抱着儿子。

苏擎走了两步发现不对劲,回头见林潇月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街,他心下疑惑,目光跟着望过去。

对面是一家布庄,布庄外停靠着一辆马车,马车旁,站着个穿蜜色裙衫的小妇人,小妇人手里抱着个约莫一岁左右的娃娃,哪怕隔着点儿距离,他也能瞧出那娃长得嘟嘟白嫩嫩,十分可。

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异样。

苏擎收回视线,望向旁边的林潇月,“在看什么?”

林潇月眼皮跳了跳,回过神,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催促男人,“你先走,我去见一位朋友,跟着就来。”

林潇月说完,抬步要朝对街去,却被苏擎一把握住手腕。

她回头,瞪他,“你干嘛?”

“你说的朋友,是对面那位?”

苏擎没松开她,说话的时候也没有特意去看对街的温婉,但说的谁,已经不言而喻。

“反正不是外男。”林潇月试着将手往回缩,却发现苏擎力道大得惊人,掌心像上了锁,锢在她腕上就挪不开。

林潇月甩了两下没甩脱,有些生气,“大街上的拉拉扯扯,你还讲不讲道理了?”

听到“讲道理”这三个字,苏擎深邃的眼底似笑了一下,说:“我见过她,当初送你去鸿文馆的时候。”

林潇月愣了愣,忽然乐起来,“这都过了多久你还记得,是不是一眼相中人家美貌了?”

苏擎没理会林潇月的“无理取闹”,语气中带着对她过去看好友的不赞同,开始跟她讲道理,“今这一幕已经很明显了,她跟你一样,都是已经成过亲的人,只不过为了入鸿文馆特地乔装打扮过。眼下两个人偶然在街市上碰到已经很尴尬,对方没有跟你打招呼,甚至没有主动要过来,说明人家并没有要当场撞破你的意思,可见那女子素养极高。你若是贸然过去,等同于拆穿对方暴露自己,不礼貌还是其次,过了今往后再见,你们要如何面对彼此?”

听到苏擎的话,林潇月再看向对面的温婉时,内心就有些复杂。

整个儿脑瓜里只飘着一句“可见那女子素养极高”。

她想到了自己刚嫁给苏擎的时候,苏家大宅里的那些妯娌,当面笑盈盈,背后骂她是土财主养出来的乡下土蛋,没文化没见识,满铜臭味儿。

高门大院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闺阁女谁都想当?却不是谁都有那命当。

她自幼出商户,没少女扮男装跟着当爹的出去玩儿,自由散漫惯了,嫁入苏家以后也在努力学规矩。

可天这种东西,哪是说改就能改的?

面对事,她只会单刀直入,做不到心细如发地顾虑这顾虑那。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跟旁人有差距,但这“差距”头一次从丈夫的嘴里说出来,让她觉得很挫败。

哪怕只是丈夫轻描淡写对旁人的一句夸,也让她受到了沉重的心灵打击。

事已至此,林潇月哪还有去见温婉的心思,满脑子都想着自己是个没规矩没礼貌的乡下土蛋。

刚才那事儿,但凡她再多想想,就不会出现被丈夫“讲道理”的局面,与温婉之间的差距更不会在一之间就拉开这么大。

果然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林潇月眼皮耷拉下来,抱着脑袋沿街走,已经不想再去管对面温婉落在自己上那若有若无的视线。

苏擎大步跟上来,深邃的目光看她片刻,“你是在使小?”

“你甭搭理我!”林潇月很烦躁,一句话都不想说。

苏擎本来就是冷漠寡淡的子,能对她拿出点耐来已是十分难得,当下听言,更是直接陷入沉默,果然没再搭理她。

两人没有坐马车,一前一后地走着,车夫赶着马车,慢悠悠跟在一旁。

过了会儿,林潇月突然停下来,转过,本打算说句话,谁成想毫无防备地撞上一堵人墙。

她闷哼一声,往后退半步,皱皱眉抬头看向眼前形拔的男人,“你怎么走路没声儿呢?”

苏擎没跟她掰扯是谁让他别说话的,眉目间冷峻不减,“消气了?”

“回家!”林潇月招手让车夫停下,提着裙摆要上车。

这么多年早习惯了她的喜怒无常,苏擎没说什么,让车夫将马车靠边停,跟着坐了上去。

林潇月靠在侧壁上,双眼紧闭,还是一副不想搭理任何人的模样。

苏擎伸手从侧架里拿出一本书随意翻着。

他不太看书,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

林潇月假寐了会儿,没听到什么动静,悄悄掀开一丝眼缝,觑见男人正低着头,注意力全在书本上,她“哎”了一声,“刚才在大街上不是能说的吗?这会儿怎么一声不吭了?”

苏擎将书合上放回去,望向她,眼神似笑非笑,“月娘想让我说什么?”

林潇月彻底睁开眼,“哎哟,您是爷,想说什么还得请示我不成?”

苏擎扬唇,“我不过是随便夸了别人一句而已,你至于吃这么大醋?”

“七爷可拉倒吧!”林潇月直接泼他冷水,“您就是往府上纳十个八个姨娘,我都不见得会醋,更别提夸个已婚妇人了,有能耐,您再把她夸上天去?您看我醋是不醋。”

“那你生什么气?”苏擎眼底的笑意淡下去。

听大夫说孕期的女人心思敏感容易绪反复,他想知道她是不是也这样。

成亲四年,林潇月无论做什么都是直喇喇的,瞧着有点没心没肺,在某些事上,他甚至无法确定她真正的态度。

像今这样,他倒宁愿她是真因为自己夸了别人而生出醋意来。

“还能气什么,气我自己不如人呗!”林潇月小声嘀咕完,又似打了鸡血似的活过来,“不如人咱就学,我偏不信了,这天底下还有学不会的东西,我刚来苏家那会儿,不也什么都不会吗?这么多年,不说脱胎换骨,起码该学的我都有认真学,七爷觉得呢?”

苏擎的嘴角,明显往下垂了垂。

林潇月但凡再细心点,便会发现男人的脸有些黑。

“总有一天,我也得让你夸上一句。”她还在自顾自地说。

闻言,苏擎的面色稍稍有所缓和,“你不觉得有的时候,自己太过争强好胜了些?”

林潇月反问:“在你们这样的世家大族,不争强好胜,等着被人踩死捏死吗?”

苏擎:“……我的意思是,你的精力不一定要全部放在别人上,还可以想想别的。”

林潇月托着下巴仔细琢磨了会儿,忽然眼神一亮,兴奋道:“我看见她抱了个娃,肯定是亲生的,等我的娃生下来,必须得好好教,不能输给她家那个。”

说完,邀功似的看向苏擎,“我这下把精力都放在孩子上,七爷总该满意了吧?”

“……”苏擎面无绪地望向窗外,“你高兴就好。”

“跟你说话就是没劲!”林潇月气哼哼地学着他把脸歪向另一边,不明白这男人动不动就黑脸是个什么毛病。

夫妻俩一路沉默。

马车停下的时候,林潇月直接打开帘子就要往下跳,腰上突然多了只大手将她给紧紧圈住。

林潇月还没来得及说句话,耳边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要敢把我的种给跳没了,仔细你的皮!”

林潇月摸摸鼻子,“我这不是没想起来吗?”

除了刚开始那几天吐得厉害,后来就没什么太大反应,林潇月很多时候都忘了自己是个孕妇。

苏擎落在她腰间的大掌不由捏紧,“往后我不在,一个人不许上街。”

“没你这样的!”林潇月直接反抗,“成天待在府上,我都快闷得发霉了。”

这么大的府邸,只她一个女主人和几个丫鬟婆子,每天一睁眼就对着她们,看都看腻了,让他纳妾多招几个女人进来解解闷儿,他老是推三阻四,这会儿又限制她的自由。

林潇月觉得闷。

早知道,刚才她就别管那么多直接去见温婉了,既然都是已婚,大家把话挑开,没了那层隔膜,往后走动不是能方便很多?干啥非得要遮遮掩掩的?

等车夫放好了脚凳,苏擎才又出声,“下去吧!”

林潇月仔细地踩着下来,到大门前又止了步。

苏擎幽深的视线投向她,“出去一趟,连家门都不认了?”

“不是,我突然想回娘家了。”林潇月闷闷地说:“好久没见爹娘,想念他们。”

苏擎问她,“真想回去?”

“那还能有假吗?”

苏擎默然片刻,“一会儿让人备礼,明天一早启程。”

林潇月马上体贴道:“七爷那么忙,就不劳烦您了吧?我多带几个下人,回趟娘家不至于出事儿。”

苏擎莞尔,眼神要笑不笑,“刚巧这段子苏家因为煤矿案受到波及,我暂时不用去衙门,有的是时间陪你。”

说着,目光在她小腹上停了停,“都快怀上三个月了,月娘似乎还是没准备好当娘亲呢!”

这话听着有点警告的意思。

林潇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忙狡辩,“我哪有,我就是觉得没个说话的人,闷得慌。”

“有我陪着也不行?”

林潇月没去看男人幽沉的目光,眼睛盯着脚尖。

她跟他说不清楚那种感觉。

苏家跟她娘家原本就不是一个圈子里的家族,嫁过来以后,她在这边一个朋友也没有,某些话题,只适合跟闺中密友聊,跟男人说不上,跟下人你又不能随便说,积月累的憋闷,再加上孕期绪容易波动,所以导致她每天都觉得烦躁,就想找个地儿找个人好好倾诉倾诉。

苏擎当然不会理解林潇月的想法,他打小在苏家就是最受排挤的那个,有什么好的,从来轮不到他头上,哪怕是原本属于他的,到最后都会落于别人手中。

有一种人,从小得不到的渴望,长大后会疯狂弥补。

苏擎便是这种人,林潇月于他而言,就好似他小时候很喜欢却怎么都得不到手的那个陶瓷娃娃,他不准她消失在自己视线内,不准她突然离开。

以前这种“绝对占有”的心思还不是太明显,大概是最近她怀了孕,想到自己就要当爹,即将拥有一个别人抢不走的亲生子嗣,所以彻底激发他内心积攒多年的占有。

242、走路撞树的三郎(2更)

林潇月也发现,苏擎最近变得有些霸道,还是不讲道理的那种。

偏头见男人那双眼深邃固执得可怕,她没来由地觉得忐忑,想了想,还是退一步,“那我不回娘家了,你让人去把我那些个小姐妹接来咱们家住一段日子,身边有个说话的人,我也不至于太憋闷。”

林潇月她爹这一房就俩闺女,原先定给苏擎的那位庶女跑路了,她如今说的小姐妹,是招赘的姑母家的表妹,一对儿尚未出阁的双生姐妹花。

苏擎仔细瞧着她,“确定不回娘家了?”

她出尔反尔的本事,他以往可没少领教。

“嗯。”林潇月点点头,小声咕哝,“不是都说,不足三个月不能报喜吗?我这一回去,我爹娘准得知道,万一有个好歹,我……”

话还没说完,就接收到苏擎阴恻恻的目光。

她连忙把话咽回去,“反正我不回去就是了。”

苏擎眸色稍缓,“我跟着就让人去安排。”

林潇月回了屋,想到先前在街市上那一幕,还是没办法装作不知情,她琢磨好半晌,等苏擎进来,直接跟他开口,“七爷,要不你帮我打听打听温婉家住哪,我寻个机会上门去找她。”

没等苏擎说什么,她又接着道:“我想过了,既然都已经互相撞见,还是坦诚些好,我主动去找她承认自己的身份,想来,她也不会对我有所隐瞒,温婉这个朋友还是挺不错的,我很喜欢她,七爷不让我一个人上街,总不能连我交朋友的权利都给限制了吧!”

苏擎说:“能不能做朋友,还得我先查过再说。”

“我跟她是同窗,怎么就不能做朋友了?”林潇月很是无语。

苏擎反问,“万一她背后的家族跟咱们家有冲突,你说怎么办?是为了大局着想,还是由着你一意孤行?”

这……

林潇月真没想过,她只是太需要一个能说心里话的朋友了。

见她沉默,苏擎的目光柔和下来,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再等几天,我让人去查一查她的背景。”

“嗯。”

——

温婉抱着儿子站在布庄外面,一直到林潇月离开,她都还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林潇月的性子,在鸿文馆那些时日温婉就已经有所了解,若非那个男人拦着,她一准会冲过来。

温婉性子腼腆,哪怕早就看穿林潇月跟自己一样是伪装进的鸿文馆,被对方在大街上揭穿,还是会觉得难以接受。

林伯见夫人站了有好一会儿没动静,喊了她一声。

温婉回神,冲林伯笑笑之后进了布庄。

已经入夏,时兴的轻薄料子很多,花色也好看,温婉没多会儿就挑了三匹中意的。

质量不错,不算太贵,但也没有很便宜。

相对于宋巍的品阶而言,他们家穿这样的料子正合适。

回到家,已经耽搁太久,温婉把布料交给金妈妈以后第一时间去找婆婆。

宋婆子问:“不是说出去有事儿,咋半天不见回来?”又问:“三郎呢?”

温婉只好如实说:“相公去衙门了,我坐马车回来的时候刚巧路过布庄,带着进宝去看了看料子,买了几匹时兴的,天儿越来越热,爹娘也该添几件夏天穿的衣裳。”

宋婆子抠惯了,不太赞同她这么浪费,“我和你公公不缺衣裳穿,你给元宝和进宝多做两件倒是正经。对了,前儿三郎不是还说元宝能去国子监了吗?有信儿没?啥时候去?”

温婉摇头说暂时还不知道,得等相公安排。

——

宋巍升了官,下衙的时候,同僚撺掇他请客喝酒。

他推说今日家里有事,改天一定请。

一起共事这么久,几个同僚都了解宋巍的品行,知道他不会撒谎骗人,就没勉强。

宋巍收拾好东西,出了翰林院直接往家赶。

这半天在衙门,他心里一直记挂着婉婉,甚至有去猜测她留在后面跟岳父岳母说了什么,又是几时回的家。

可能是之前没出现过类似的情况,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担忧,也正是因为头一次出现这样的担忧,让宋巍深刻意识到对婉婉的牵挂,已经超出了自己的认知。

……

岳母把小丫头交给他的那年,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跟她说句话,小丫头就甩开他的手追着马车跑,等掉入冰窟窿高烧后再醒来,她已经把他给忘了。

那个时候,她在他眼里,就只是个可怜无助的小妹妹。

宋巍把小温婉掉入冰窟窿的责任全部推到自己头上,认为若是自己不靠近她,小丫头没准只会跌两跤,而不至于发生这么大的转折——不仅烧坏嗓子不能说话,就连之前的事儿也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从那天起,宋巍再也没在她跟前露过面。

十多年来给她的关心,基本都在暗中进行,是无声的。

日积月累出来的感情,很难追溯到准确的某个时段或者某一天。

正如同他对她的牵挂,虽是刚发现,但绝不会是今天突然生出来的。

宋巍难得有这么走神的时候,以至于撞到了路边的树,感觉到疼才醒过来,他四下扫了一圈,发现路上行人并不多,也没人朝这边看。

揉揉脑门,宋巍继续朝前走,心中却暗暗好笑。

回到家,绕过照壁进院门,见温婉坐在芭蕉树下的摇椅上,轻轻闭着眼睛。

夕阳将落,一半被碧翠的芭蕉叶遮挡,一半洒在她身上。

光色柔和,她浅睡时的模样安静而美好。

仿佛她背后的复杂身世只是幻影,一切都还是开初最简单真实的样子。

宋巍形容不出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境,像是满足,又像是欣慰,更多的,或许是庆幸。

脚步下意识放轻放缓,他在摇椅旁边停下,俯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捻起落在她肩头的碎叶。

正准备拿开,温婉已经转醒。

双眸微睁,神情是半睡半醒的绵软慵懒,似乎确定了是他,未完全苏醒的睡意才逐渐散去。

“相公,你回来了?”

温婉直起身,嘴里说出来的话,是跟以往一样的寻常问候。

可听在宋巍耳朵里,却觉得说不出的动容。

“怎么睡在这儿?”指间的碎叶滑下去,他面上浮现温柔笑意。

“外面凉快。”温婉说着,瞧了瞧天色,没睡多大会儿。

“相公饿不饿?我去吩咐金妈妈烧饭。”

温婉一面说,一面站起身,不小心被摇椅的脚绊了一下,险些没站稳,身子晃了晃。

宋巍趁势扶住她的削肩,没松开,就着这亲昵的姿势问:“他们走了?”

“他们”指的是谁,温婉第一时间听出来,点点头,“走了。”

不等宋巍再问,温婉抬头看他,主动开口,“干娘大概真的是被陆晏清的事儿给伤透了,临走前哭得很伤心。”

宋巍沉静的眼眸里漾起微小的波澜,很快便消失无踪,询问她的腔调一如既往的温和,“那你有没有劝劝她?”

“我劝了。”温婉说:“只不过好像没什么作用,越劝,她越哭得难受。”

宋巍还搁在她肩上的手指轻轻摩挲两下,像是在安抚她,“作为生母,儿子遭了这么大的难,她会哭也正常,多缓些日子就好了。”又道:“下楼的时候岳父跟我说,岳母已经怀了两个多月的身孕,他们家,也算是因祸得福。”

闻言,温婉满脸的意外,“干娘有身孕了?”

那样的年纪,能再怀上确实难得。

宋巍回答:“岳父亲口跟我说的,不会错。”

温婉听他随口就来,忽然笑问:“相公,你为什么会管干爹干娘叫岳父岳母?”

按说跟她没有亲缘关系,他大可以跟着她一块儿喊的。

他管陆行舟叫岳父,会让她想起远在宁州的爹来,哪怕前些日子才见过,到这会儿也有些想念了。

宋巍几乎没怎么想,含笑道:“只要有人愿意把你当成亲闺女疼,我多叫几声岳父岳母没什么。”

“这才第一天认的干亲,你怎么知道他们会疼我?”温婉又问,双眼闪烁着想看他笑话的狡黠。

宋巍瞧着她,“人家儿子都被我弄到三千里之外去了,当爹当娘的还乐意跟咱们一张桌子吃饭,认你做干闺女,这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明?”

温婉“唔”一声,仔细琢磨了好一会,认为相公说得很有道理。

“那往后再有别人对我好,你岂不是又得管人叫岳父岳母?”

宋巍说:“也不是谁都喊的,可能单纯觉得你跟他们有缘分吧!”

说起缘分,温婉的脑海里再次浮现芳华那张脸,小声嘀咕,“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不是亲缘关系还长得这样相似的两个人呢?”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宋巍冷静回应她,“只不过是你以前的所见所闻窄了而已,等往后在京城待久了,比这更离奇的事都能见到。”

对于他的解释,温婉没什么异议。

——

晚饭过后,宋巍才告诉家人自己升官了。

可能是他习惯了宠辱不惊,这样值得庆祝的大喜事儿从他嘴里出来,有些不痛不痒和轻描淡写的味道。

他是以寻常跟家人聊天的腔调说出来的。

宋婆子还在跟儿媳妇说着话,话朝前半截才突然回过神儿来,“三郎,你刚刚说啥?升官了?”

宋巍颔首,脸上没有表现出太大的起伏。

“哎呀,那可是大喜事儿啊!”宋婆子乐不可支,问他打算怎么庆祝。

宋巍还未说话,一旁没吭声的宋老爹就道:“三郎这官八成是靠着矿难一案升上来的,要我说,这次就算了,咱们自家人关起门来吃顿饭就当是庆贺。京城正六品的官海了去了,别人家都没动静,咱家要是大张旗鼓地操办一顿,先不说对不住那几十个矿工,传出去还不得让人笑话死?”

宋婆子一个激灵,看向儿子,“三郎,你这官真是因为煤矿案才升上来的?”

宋巍点头说是。

“那就得听你爹的,不能办。”宋婆子先前还喜滋滋的脸这会儿已经不见笑模样,“说句难听话,当年要不是你爹跟你岳父福大命大,你这次回去让人刨出来的尸骨里头就少不了他们的。这种情况下,皇上给你升官是看你办事儿妥当,但要真论起来,你去办这案子也是在为你爹和岳父讨回公道,怎么说都是应该的。”

宋巍赞同二老的说法,“我原本也没打算怎么大肆庆贺,既然爹娘都这么说了,那就别声张吧!”

宋婆子问他,“以前听你说在翰林院里头修书,那升了官以后干啥?”

宋巍说负责给皇帝讲经。

宋婆子听傻眼了,“给皇上讲经?”

“嗯,翰林院里头人才济济,每个人对于书本上的知识都有不同的见解,皇上他也不是万能的,偶尔需要听听不同的意见,在做某些决策的时候才不至于太过片面偏激。”

这话说得有点儿官方,宋婆子听得晕乎乎的,她只抓住了一句重点,“那要照你这么说,往后你是不是隔三差五就能见到皇上了?”

“如果皇上隔三差五就传召我的话,差不多是这样。”宋巍回答得很有耐心。

“老头子,咱家三郎这算不算熬到头,出息了?”

宋婆子心中激动。

要知道那些年,她这个儿子可是干啥啥不顺连门都很少出的,如今能爬到这一步,宋婆子真觉得没啥求的了,只盼他今后能少碰些倒霉事儿,平平顺顺地多活上几十年。

要说荣华富贵的话,宋婆子寻思着,他们家现在的日子就是,干点啥都有下人伺候着,出门不用走路,连牛车都不稀得坐了,直接坐马车,吃的穿的,样样都是她以前不敢想的。

前些天听到金妈妈夸她气色好,宋婆子还特地去照了照镜子,发现确实比在乡下那会儿细润。

啥都不用操心了,银钱也能花用开,可不就是过上好日子,可不就是荣华富贵吗?

来了京城这么些日子,宋老爹没少出去转悠,知道的比宋婆子广,眼下见老妻高兴得合不拢嘴,他想了想,还是说:“三郎这才刚起步,我都听人说了,要想彻底出头,少不得还得再熬个几十年。”

243、林潇月怼庶妹(3更)

按照林潇月的要求,苏擎让人去调查温婉,最后得出的结果是,毫无头绪。

就跟当初苏相让人去查苏尧启的“意中人”一样,苏擎手底下的人,并没有得到关于温婉的任何背景信息。

男尊女卑的时代,妇人的名字一般不外露,顶多冠上夫家姓称个某某氏,或者某夫人某太太。

所以即便知道对方叫温婉,只要有人存心不让她暴露,旁人很难将她联想到宋巍家娘子身上。

而阻止苏擎查人的,正是芳华留下的暗卫。

这种事,他们已经不是头一天做。

以前芳华还是长公主的时候,就安排过这样一个任务,让他们阻止任何人打探温婉的下落,包括皇帝和太后。

阻止任何人打探,其实就是变相的保护,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长公主从来不过问那个小姑娘的事儿,哪怕他们手上有不少关于温婉的情报。

……

打探不到温婉的信息,苏擎觉得对方一定有着过硬的背景,他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林潇月,打算再调查一段日子,想看看那个小妇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没过几天,安排去林家接人的几个婆子回来了,然而带回来的,却不止是双生姐妹花林安安和林静静,还有林潇月那位原本跟情郎跑路了的庶妹林潇柔。

林潇月听说小姐妹到了,亲自到大门外接,见到林潇柔的那瞬,有些吃惊,问她:“你怎么来了?”

林安安想说是表姐死皮赖脸要跟着来的,却被林潇柔抢了先,望向林潇月的目光柔柔弱弱,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都是妹妹的错,当年不该扔下家人就跑,害得大姐姐为我代嫁,你如今怨我也是应当的。”

一旁林安安听了,直撇嘴。

当初不是宁死不嫁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货吗?结果被男人甩了没去处灰溜溜滚回娘家来,这会儿倒是脸大,哭着求着老太太说要来京城给大表姐赔个不是。

要她说,这女人哪里是来赔不是的,分明是不要脸,瞅着表姐夫混出头了,她想吃回头草!

林潇月前些年在家的时候单蠢过头,没少被林潇柔这副“柔弱委屈”的可怜样给欺骗到。

刚嫁过来那会儿还没分家,全都挤在大宅里,头上几房姨娘小妾不少,比林潇柔更恶心的她都见过,如今一瞅自己这庶妹用的还是当年的手段,林潇月顿时觉得这人没啥上进心。

就算要当个贱人,不得先修炼出段位来么?

就林潇柔这样儿的,放到苏家大宅里,都不一定能活过一晚上。

林潇柔见她不说话,开始泫然欲泣,声音带着哭腔,“大姐姐不说话,想来是被妹妹说中了。”

话完,她后退两步,对着林潇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一边抹着泪一边说:“妹妹当年是做了些不应该的事,可我已经知道错了,大姐姐就原谅我这一回吧?从今往后,妹妹愿意待在姐姐身边当牛做马服侍您。”

眼下身处大门外,左邻右舍都瞧着,林潇柔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对她跪,什么用心不言而喻。

林安安气愤不已,“二表姐这是做什么?想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大姐姐难堪?”

林静静拉住她,小声道:“你别说话,听大姐姐怎么说。”

林安安跺跺脚,“我就是气不过,她一个破鞋,凭什么啊!”

老太太都说了,给表姐夫做妾的事儿只能轮到她们姐妹俩头上,谁能想到半路会杀出个不要脸的林潇柔来,尤其是刚到就这般的矫揉造作,简直恶心死人了!

林潇月瞅了眼跪在地上的林潇柔,又扫向周围指指点点的邻居,换了那几年,她肯定会暴跳如雷,然后大骂林潇柔一顿钻进对方的圈套。

现如今么,可不是当年了。

没有让林潇柔起来,林潇月扬了扬声音,“都说长兄如父长姐如母,如今是在京城,你的生母不在,你又做错了事,我这个当姐姐的总不能还一味地包庇你,惯子还如杀子呢,换在姐妹身上也是一样的道理。既然你诚心悔过,那我也不重罚,先就这么跪上两个时辰吧!至于你说的当牛做马伺候我,那倒没必要,我们是官宦人家,牛和马都不能拉进大门,怕到时候随便拉屎恶心到人。”

林潇柔:“……”

众邻居:“……”

林安安没忍住,直接捧腹大笑。

大表姐这话说的,绝了,真绝了!看这贱人还矫不矫情!

就连一向最明事理的林静静也用帕子掩住嘴巴。

林潇柔完全没想到林潇月跟几年前直接来了个大变样,自己用以前的手段压根就拿捏不住对方,她马上改变策略,就着跪地的姿势给林潇月磕头,声音虽轻,周围凑热闹的邻居还是能听到,“妹妹一路舟车劳顿,能得姐姐宽恕只跪两个时辰已经是天大的仁慈,妹妹谢过姐姐的大人大量。”

林安安刚还大笑的小脸顿时垮下来,指着林潇柔破口大骂,“这儿可不是咱们林家,而是表姐夫的府邸,你能不能要点脸?”

对于林安安的控诉,林潇柔压根就没管着,反正她的目标又不是林安安和林静静这俩丫头片子,况且林安安这种人,一开口只会暴露她没脑子的事实,自己犯不着跟她计较,她就能自己先把自己给蠢死。

反而是林潇月不同于以往那么好对付了,得尽快想法子让自己能名正言顺地留在武状元府才行。

面对林潇柔的“咄咄逼人”,林潇月反而淡定下来,“大家都是姐妹,说谢就太见外了。”

这样的回答,完全出乎林潇柔的意料,她气了个半死,黑着脸半晌没说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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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4、小姐妹的心思(1更)

林潇月没有把自家丑事抖出来让人看笑话的特殊爱好。

她看了眼林安安和林静静,让二人先进去安置。

路过林潇柔身边的时候,林安安的脚步有所停顿,看向对方的眼神无不充满得意,“你就好好跪着吧,什么时候大姐姐高兴了,什么时候再让你起来。”

“安安。”林静静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少说两句。

林安安这才不情不愿地闭了嘴,上前两步,对上林潇月,脸上又是另一番讨好的笑容,主动伸手圈住她的胳膊,一边往里走一边问林潇月,“听老太太说,这府上只有大姐姐一个女主人,你平日里没个能说话的人,岂不是很憋闷?”

林静静默默听着,余光瞥向林潇月,但见对方轻松随意地笑了笑,“没个人说话,的确是闷得慌。”又道:“你们这不是来了吗?未来我可有一段日子能好好热闹热闹了。”

林安安眼珠子一转,圈着林潇月胳膊的两只手越发显得亲昵,“既然大姐姐这么需要我们,那我们往后就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才刚入府,连姐夫长啥样都还没见着就提这种事儿,她也不怕大姐姐不高兴!

林静静皱皱眉,想阻止林安安继续往下说,抬头的时候,视线却是望向了林潇月,潜意识里更多的不是阻止林安安,而是想知道大姐姐会怎么回答。

来前老太太就仔细叮嘱过,大姐姐嫁到夫家这么多年无所出,林家不能再有第二个被男人扫地出门的林潇柔,让她们姐妹俩看着办,谁要是瞧上了姐夫,就留在京城给他做妾为他生儿育女保住林家颜面,还说苏家是世家大族,在京城名望很高,别看只是个妾,可比济州那种小地方的正头娘子强了去了。

林静静其实想给人做个正头娘子,可她私下里打探过过,听人说这位姐夫生得高大俊美,又能耐,分家以后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上武状元,得皇上赐了宅邸,如今是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试问这样的男子,哪个女儿家能不动心?

……

林潇月听了林安安的话,迟疑一瞬,问她,“你要留下来,老太太能同意吗?”

林安安一瞅有戏,面上笑容越发深浓,“只要大姐姐乐意,老太太哪有不乐意的?”

这话听着,就好似上赶着给人做妾一样。

虽然她们来京城的目的本来就是如此,可哪有直喇喇往人跟前捅的,倒显得她们林家姑娘不值钱了,跌份儿!

林静静想到这,忙截了林安安的话头,看向林潇月的眼神小心而谨慎,“老太太是想着,娘家在济州那么远,大姐姐孤身一人在京城,要跟姐夫有点小矛盾了,你也找不着人说说心里话吐吐苦水儿,所以才会特地让我们来陪你的。”

不就是给七爷做妾吗?

林潇月又不傻,哪里听不出来。

她不阻拦七爷纳妾,只是不忍心自家姐妹给人做小,于是委婉道:“前些日子我倒是跟七爷提过,让他抬几个姨娘上来,结果被他给否了。”

“啊?”林安安忙问,“为什么?”

林潇月道:“你们可能有所不知,四年前宁州出了件关乎八十多条人命的煤矿案,一直到最近才真相大白,结果查出来跟苏家有关,虽说是已故的五爷做的,可同为苏家人,相爷都被停职了,七爷自然也免不了受到波及,他最近没法儿去衙门。

你们也知道,七爷早就跟大宅里的人彻底分开,我们家所有的进项都靠着七爷那点微薄的俸禄,如今碰上这事儿,府上都开始节衣缩食了,哪还养得起姨娘啊?”

听到这话,林安安开始打退堂鼓,她来京城给人做妾,图的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可不是来吃苦受难看人脸色的。

林安安脑子简单,已经在心里琢磨着倘若大姐姐家真没落了,她就在这儿玩几天,到时候直接走人。

林静静什么都没说,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林潇月,然后又低下头继续走路。

早知道她们要来,林潇月已经差人把房间给备好,让丫鬟领着俩人去往厢房,她跟着到厨房知会一声做点小姐妹们爱吃的。

到了房间,林安安一屁股坐下来,想到林潇柔还跪在外面,心里直乐,“我就说嘛,二表姐当初不要脸地跟着男人跑,这会儿再回来,哪还能顺顺当当地入状元府?她当人家这儿是菜市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都丑成猪八戒他二姨了还敢肖想姐夫,要我说,她就跟她那个娘一样,骨子里贱性不改。”

林静静并没有回应林安安的话,她四下扫了眼房内的装潢和摆设,然后问:“安安,你觉得状元府如何?”

“好!太好了!”林安安马上来了精神,“刚才咱进来这一路上,姐看见没,这宅院,可有咱们林家两三个大呢,雕梁画栋,瞧着就是富贵人家的做派。”

林静静状似无意地说了一句,“我也觉得挺富贵的。”

林安安听出点儿意思来了,“姐,你说这么大的宅子里,能养不起几个姨娘吗?”

林静静道:“养不养得起我不知道,不过有句话说打不断的亲骂不断的邻,姐夫再分出来,他终归还是苏家人。”

言下之意,只要他一天是苏家人,就不能少了和大宅里的联系,大宅那边能眼睁睁看着他落魄到连姨娘都养不起的地步吗?

“对啊!”林安安顿时气愤道:“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姐夫再落魄,那也是苏家七爷,要想抬两个姨娘,还不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

想到进门时林潇月的说辞,林安安就更恼了,“大姐姐刚才说那些个劳什子话来打发我们,是不是怕我们抢了姐夫?”

林静静很“和事佬”地说:“所有的正妻都不希望自家相公纳妾,咱们要理解大姐姐,她的日子也不好过。”

“她不好过?不得怨她自个儿没本事给姐夫生下一儿半女吗?我来是为她分忧解难的,她不知好歹也就算了,还拐着弯儿地想撵咱们出去,我偏不!我就要留在京城做七爷的女人,等将来生下孩子,谁大谁小还不一定呢!”

林静静掩唇笑了下,伸出手指戳戳林安安的额头,“你呀,怎么总是管不住嘴,这些话,能是姑娘家该说出口的吗?”

林安安仔细回想,也觉得自己真是有些直白粗鲁了,她小脸微热,声音弱下来,“我这不是一时气急吗?原想着大姐姐是个好的,谁成想这才刚入府头一天,人家就眼里揉不得沙子了,她占着茅坑不拉屎,还不允许旁人絮个窝?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咱们跟她可是表亲,又不是外人,她至于防贼似的防着?”

这话让外头负责洒扫的婆子给听到,婆子撂下活儿,悄悄去了正院。

林潇月刚从后厨回来,已经吩咐厨娘给林家姐妹做些家乡菜,免得她们吃不惯京城这边的饮食。

见一个粗使婆子杵在正院门口,探着脑袋往里瞅。

林潇月问她,“你干嘛呢?”

婆子吓了一大跳,扭头见是七奶奶,忙跪在地上赔罪,说自个不是有意的。

“什么事儿你说吧!”

林潇月没进去,就站在月亮门口。

婆子支支吾吾半天,才把事情给讲明白,告诉林潇月,刚来的那两位姑娘没安好心,这都还没见着七爷,已经先把七奶奶给骂上嘴了,出口净是七奶奶的不是。

林潇月原先不信,不过听婆子模仿那两人说话的语气之后,皱了眉。

她原本还为了自家姐妹的终身幸福着想,不让她们给人做小,所以说了些话,想让她们歇了心思。

这俩人倒好,曲解她的意思不说,私下里还骂她占着茅坑不拉屎。

挥手让婆子退下去,林潇月回了房,问小丫鬟,“七爷回来没有?”

丫鬟道:“还没呢,七奶奶有什么事找七爷吗?”

“没事儿,我就是随便问问。”

林潇月说这话的时候,带了点赌气的味道。

要早知道,她就不让七爷安排去济州接人了,这一个个的,都什么玩意儿啊!

——

苏擎回来的时候,随行的小厮高声喊道:“七爷回来了!”

一直跪在状元府门前的林潇柔闻言,心思微动,趁着苏擎刚下马车,她马上两眼一闭“昏厥”。

那么大个活人突然倒下去,苏擎想无视都难,他抬眼望过去,问出门来接的管家,“那是谁?”

管家如实道:“是济州林家府上的姑娘。”

苏擎浓眉微扬,“七奶奶娘家的人?”

“正是。”

“那怎么不让进去?”

管家犹豫片刻,把之前大门外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原来是她?”苏擎闻言,唇角勾出一抹冷笑,很快挪开目光,连多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特地拔高声音,“既然刚来就晕倒,说明不太适应京城的气候,让府医来瞧一眼,送回济州去。”

林潇柔闻言,紧咬着唇瓣,嘤咛一声,装作刚醒过来,等直起身看到马车旁站着的男人,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起来。

245、只想做个贤妻(2更)

苏擎今穿了件鸦青色锦绣长袍,微沉的颜色,衬着乌黑深邃的一双眼,高鼻梁下,唇瓣薄削,显得格外疏离冷淡。狂沙文学网

林潇柔长这么大,头一次见着长相如此俊美的男子,一时之间,完全忘了该如何反应。

等被带到偏厅请府医来诊脉,林潇柔才勉强晃回思绪,看向一旁的管家,问:“刚才那位,便是七爷吗?”

刘管家是这府上的老人了,清楚当年七爷和林家那桩亲事,也知道眼前这位便是扔下七爷跟人偷跑出去的庶女,心下虽有不满,面上还是尽量客气,“姑娘既然子不适,还是早些让大夫看了好开方子医治。”

林潇柔轻咬唇瓣,不得已,将腕脉伸出来。

府医给她看过之后说没什么大毛病,可能是气血不足,跪久了头晕,这种症状急不来,需得慢慢调理。

开了方子,府医很快离开。

刘管家看向林潇柔,态度十分客气,“待会儿会有人把熬好的汤药送到厢房,还请姑娘跟着丫鬟去往厢房稍作休息。”

林潇柔攥紧衣角,不不愿地跟着领路丫鬟去了西厢房,心中埋怨上林潇月。

这个女人,当初一定提前找人打探过苏擎的底细,否则凭着她那大小姐脾气,哪可能甘愿任人摆布直接替嫁到苏家来?

越想,林潇柔越觉得林潇月是故意的,故意安排人撺掇她私奔,目的就是为了毁掉她的大好姻缘。

回到厢房没多久,果然有丫鬟送来汤药,林潇柔没喝,趁人不注意全部倒了,等丫鬟端着空碗离开,她马上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瞅了瞅自己的容貌。

她和林潇月是同一个爹,眉眼之间有几分相像,只要仔细打扮,她不输于林潇月,给七爷当个妾,绰绰有余。

之前是她蠢,轻易中了人家圈跟人私奔,这一次既然来都来了,她就没打算再回济州那种小地方。

——

得知林家几位姑娘已经到府上,苏擎只是简单问了句有没有安置好,除此之外,再没提及别的。

抬步进正院,见林潇月半靠半躺在罗汉上,苏擎扫了眼屋内,没见着别人,问她,“之前不是成天念叨着你那几个小姐妹吗?既然都来了,怎么不叫过来陪你说说话?”

怀了子的缘故,林潇月有些懒洋洋的,半睁着眼回他,“今儿才刚到,想着她们一路劳顿,先吃顿饭好好歇歇,改天再聚。”

话音落下,又想起了什么,“七爷进门时见没见着跪在外头的女子?”

林潇月说话的时候,苏擎已经在小丫鬟端来的铜盆里净了手擦干,缓步走到她旁坐下,“莫非是七故意安排她跪在那等我的?”

林潇月仔细瞧他一眼,忽然抿唇笑起来,“我若说是,七爷看不看得上?”

苏擎回望着她,湛黑的眼眸里更添几分乌沉,“给你当个洗脚丫鬟倒还不错。”

听出男人语气里有恼意,林潇月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让丫鬟去后厨传饭。

丫鬟才出去没多会儿,正院里的掌事嬷嬷进来道:“七爷,七,安姑娘和静姑娘求见。”

林潇月心知这二人多半是为了七爷来的,没有第一时间应,看向旁的男人,意在问他见不见。

苏擎喝茶的动作稍有停顿,吩咐掌事嬷嬷,“带进来。”

出于礼貌,林潇月马上坐直起来。

反倒是苏擎,搁下茶盏,整个人往后靠了靠,半个子几乎贴着她。

林潇月推了几下推不动,眼瞅着那二人进来了,她没再动作,望向姐妹花,“不是让你们在厢房歇息吗?怎么突然过来了?”

林安安和林静静闻言,齐齐抬起头,然后如愿见到了臆想多时的姐夫苏擎。

这会儿已近黄昏,屋内早早亮了烛火,微醺的光,照得男子那双眸格外幽深,濯濯风姿下,透着几分撩人的漫不经心。

林安安直接看呆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传闻中打小不受家族待见的姐夫,竟然长得这般俊美。

相比较林安安的目瞪口呆,林静静显得冷静许多,但其实心里已经掀起不小的波澜。

她不像林安安那么蠢,早在来之前就找人打听过,知道姐夫长得丰神俊朗,如今见着真人,还是被惊艳到。

林静静脸颊有些微的烫,低垂着脑袋,回林潇月的话,“听说姐夫回府,我们来请个安。”

苏擎淡淡瞥了二人一眼,修长的手臂自然而然伸到林潇月后腰,不费力就将人给圈住。

这样的姿势,过分亲昵暧昧,也过分不礼貌。

林潇月没料到苏擎会在小姐妹们跟前这么没脸没皮,暗暗瞪他一眼。

苏擎却好似没看到,深沉的视线落在林安安和林静静上,“之前去往林家的信上,我没仔细说,月娘怀了子,你们俩今后要好好照顾她。”

“什……什么?”林安安有点懵,老太太不是说大姐姐嫁到夫家多年无所出吗?哪来的孕?

林静静面上的红晕退去大半,看向林潇月。

林潇月本来不想这么早说的,可是想想,自己接来的这几个人,一个赛一个地想爬她家相公的,不定哪天就给她下点药,还是说出来的好,等同于给她们敲了警钟,这段子自己腹中的孩子要出了事儿,她们几个逃不脱干系。

想到孩子,林潇月的手掌不觉摸上小腹。

怀孕三个月,今天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快就要当娘了,那种为了孩子能豁出一切的感觉太过强烈。

苏擎见状,搂在她腰上的那只手收回,大掌覆到她贴着小腹的那只手背上,唇角噙笑,语调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手背上传来的干燥温感,让林潇月下意识低头,视线定格在他修长的五根手指上。

他的掌心并不柔软,常年舞枪弄棒的缘故,很粗粝,可不知道为什么,让她心里漾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我没事。”不着痕迹地推开苏擎的手,林潇月对上姐妹花疑惑的眼神时,脸上破天荒地有了一丝羞赧,解释道:“听老人说,不足三个月不宜报喜,我并非有意瞒着老太太,实在是为了孩子着想才没有急着写信回去,你们俩不会怪我吧?”

林安安被打击得不轻,气都快气死了,可她不甘心这么好看的男人被林潇月一人独占,忙上前两步,笑得很勉强:“大姐姐往后想做什么,只管吩咐我就是了,老太太的意思本来就是让我们姐妹来伺候你,这会儿你怀了子,可不正是用人的时候吗?”

“安安!”林静静喊住她。

就算再喜欢七爷,女儿家的矜持也不该丢,一开始就把姿态放得这么低,往后还怎么在这府中立足?

林安安转头,冲着林静静笑笑,“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大姐姐的。”

林静静秀眉微蹙,安安真是疯了,以前在家脾气多倔的一个人,如今为个男人这样卑躬屈膝,她就没想过,自己越是这样,在七爷眼里,越是一文不值。

——没见她们姐妹一进来,人家小两口就有意无意地卿卿我我吗?

分明就是故意做给她们看的!

林静静看了眼林潇月,目光有些复杂。

印象中,林潇月是她们几个姐妹里头最没脑子的那个,好吃懒做,子也不好,还动不动就发大小姐脾气。

这才几年没见,林潇月除了这张脸没变,其他地方,好似完全换了一个人,让她觉得陌生。

尤其是先前在大门外,若非亲眼所见,林静静都不敢相信只言片语就把林潇柔堵得哑口无言的那个人会是林潇月。

林潇月望向林安安。

把她们接来自家府上小住确实是自己的主意,只不过,她只是想跟姐妹团聚而已,并非是为了给相公纳妾。

纳谁都行,唯独她们林家的姑娘不行。

即便是商户,也有资格寻得如意郎君,做个体体面面的正头娘子。

做苏家的妾,哪有那么容易的?她们俩只是一时被七爷的容貌迷住眼罢了,等将来见识到苏家内部的暗,到时候后悔都找不到地儿哭。

想到这,林潇月更加坚定不让小姐妹花入府做妾。

她淡淡道:“接你们来,是来做客的,我边已经跟着不少丫鬟嬷嬷贴伺候,没道理再劳烦安妹妹,况且你打小就是被人伺候着长大的,又没有经验,怎么照顾孕妇?”

闻言,林安安脸上有些挂不住,突然撒道:“大姐姐~安安就是想多陪陪你而已。”

林潇月莞尔,“陪我说说话就好,用不着端茶送水地伺候,否则我们家白养那么多下人了。”

苏擎听到这话,侧目望向林潇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痕迹。

林潇月被他盯得头皮发麻,等把小姐妹花打发回去,她实在受不住,瞪视着他,“当着我妹妹,你怎么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我留?”

苏擎没回话,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好半晌才问:“你在吃醋?”

“……”林潇月真是服了,他是从哪看出来的?

“否则,你为什么不让她们留下来?”

“我就不让!”林潇月道:“你要纳妾,外面有的是黄花大闺女,凭什么要糟蹋我娘家人?”

苏擎:“不是你把她们叫来的?”

“……就算是我叫来的,那我的本意也不是让她们给你当妾。”林潇月咬牙切齿地撂下话,“总而言之,这事儿你想都不要想!”

“那你就是在吃醋。”苏擎立场坚定。

林潇月实在无语,“您是爷,说什么都对,您说我吃醋,那我就是在吃醋,行了吧?”

见她起要走,苏擎一把将人拽回来。

林潇月猝不及防撞入他宽阔的膛,鼻息间充斥着男的味道。

还不等反应,下巴已经被男人充满力度的指尖捏住,他乌黑的瞳眸注视着她,薄唇近在咫尺,呼出的气息与她的交缠在一块儿。

林潇月觉得浑不自在,她尽量不去看他,然而目光才稍稍挪开一点,就被他捏紧下巴给扳正。

“你到底要干什么?”林潇月没了耐,直接皱眉。

“当真不在意我纳妾?”他问。

“男人三妻四妾不是正常吗?”林潇月道:“反正我就算现在阻止了,这府上早晚也会来新人,我又何必折腾来折腾去,把自己折腾成怨妇,到那时候,你不高兴我也烦。”

说着,摸了摸小腹,神稍稍放柔,“更何况,我如今有了孕,无法再侍奉你,找个人代替我也好的,省得你难受。”

苏擎听了这话,眉眼间戾气沉沉,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林潇月,你当年嫁给我时的那股子傲劲哪去了?”

“喂狗了!”林潇月没好气地回他。

没错,一开始嫁过来的时候她傲,可是后来,被妯娌嘲笑,受到的打击太大。

再加上领教了苏家大宅内那些妇人勾心斗角的手段,甚至是亲眼看到苏擎的生母贺姨娘败于宅斗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林潇月被吓到了,也吓醒了。

从那以后,她开始收敛自己的大小姐脾气,只想做个贤妻,一个把伺候相公、为相公纳妾生儿育女当成分内事的贤妻。

246、不能再和温婉有往来(3更)

刚嫁入苏家那会儿,林潇月也同林安安和林静静姐妹俩一样,被苏擎的这张脸迷惑住,那时她年幼,也曾想过与男人风花雪月共一段替嫁佳话。

可后来,苏家大宅内不断有妇人被斗败,或死或伤。

输的人没落着好,赢的人手段也不光彩,她们甚至狠到连婴儿都不放过。

哪怕当时苏擎的生母贺姨娘已经低调到几乎没有存在感,都没能够幸免,最后还是被人斗掉一条命。

正是那群蛇蝎女人,让林潇月深刻地意识到男人妻妾成群以后有多可怕。

她们要么为了争宠,要么为了掌家权,要么为了儿女的前程,每个人柔善面孔的背后,都有着让人不寒而栗的一面。

可男人三妻四妾这种事是无法避免的,尤其在苏家,老太爷生前都能纳这么多的妾,他的儿子们只会有样学样。

事实也确实如此,苏擎头上的哥哥们,没有谁的后院是干净的。

林潇月由此联想到自己这一房,她想着七爷将来肯定是要纳妾的,而她这个正妻又不想跟人斗,那就只能欣然接纳他的妾室们。

正妻要完完全全接纳妾室,需要不小的胸襟和气度。

这些其实林潇月自认为都没有,所以她把当年刚对七爷萌生出来的情愫给掐死了。

很多事情,不在乎就不会有烦恼。

反正她是这么认为的。

到了现在,只要不动她娘家人,外面那些女人,他想带谁回来抬为姨娘都行,她都同意。

林潇月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意识到嘴唇已经被男人狠狠噙住,不停地辗转吮咬。

她脑子里一片混沌,意识有些涣散。

唇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这混蛋竟然把她嘴皮给咬破了!

林潇月疼得倒吸口气,还没等说点什么,男人颇具骨感的大手再度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抬头与他对视。

“往后再敢说些不着调的话,休怪我收拾你!”

男人语气里的警告太过明显,同时也说明他先前怒得不轻。

林潇月飞快的心跳尚未平静,张开嘴轻喘。

屋外天色渐暗,提着食盒前来的小丫鬟们很有眼色地没有闯进来,全都在外面候着。

苏擎见她这样,眼底戾气退去不少,松开她的下巴,拇指指腹轻轻刮过她的嘴唇,把上面的血迹全部扫走。

被松开的那瞬,所有的感官才像是归了位,林潇月坐正身子,看向屋外,高喊一声,“进来吧!”

伺候饭食的下人立即鱼贯而入,早意识到气氛不对劲,谁都没敢抬头往上瞅。

趁着她们摆菜,林潇月问:“三位姑娘那边,有没有送过去了?”

丫鬟回说已经有人给送了饭食过去。

林潇月点点头,转而看向苏擎,“七爷,吃饭了。”

那一如既往的语气,好似刚才他对她的一番恐吓威胁都只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苏擎:“……”

这个女人,一再刷新他对“没心没肺”的认知。

林潇月已经坐到桌前,把下人全部遣散出去,瞅了眼还在罗汉床边走神的苏擎,她有些等不及,“你不吃,我可就先开动了,好饿。”

说着还摸了摸肚子。

最近这段日子,她老是动不动就饿,还容易犯困。

苏擎起身走过来,仍旧是挨着她身边坐下,侧目的时候,眸光落在她有些红肿的嘴唇上,问她:“还疼不疼?”

是温柔的语气。

林潇月端起小碗,给自己夹了口菜,“疼我能怎么办?总得先填饱肚子再抹药膏吧?”

心里暗骂苏擎是个神经病。

怀孕三个月,两人的性情或多或少都有些变化。

林潇月自己是因为孕期犯懒,很多事没以前那么固执要强了,苏擎则是从以往的冷淡疏离变得越来越霸道,越来越不可理喻。

吃了两口,发现男人压根就没动快,林潇月看向他,“在外头忙了一天回来,你不饿?”

苏擎沉默了好半晌,才开口,“我在想,你这女人是不是没有心的。”

“没有心,那我不早死了?”

苏擎懒得跟她掰扯,拿起筷子来陪她一块儿吃。

林潇月容易饿,但也极容易饱,没吃多少就搁下筷子,然后跟苏擎说:“我想好了,即便满三个月,我也去不了鸿文馆,就当我辜负了一个难得的名额,七爷想法子去帮我退了吧!”

苏擎喝汤的动作一顿,“之前不是嚷嚷着满三个月胎像稳定就回去上课,怎么突然变卦了?”

林潇月摸摸小腹,“可能是当了娘的人,心境多少有点不同,也可能是被某些事刺激到,突然之间成熟了,总而言之,现在脑子里最重要的,是孩子。”

苏擎似乎挺满意她这个决定,过了会儿才出声,“鸿文馆的事,我跟着就让人去办,你也确实不该再跟温婉有往来。”

“为什么?”

“我之前的担忧成了真。”苏擎说:“你知道她是谁吗?”

瞧这架势,估摸着是跟家族背景有关了,林潇月心中惋惜,“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我跟她能撇开家族恩怨,单纯做朋友,不涉及利益的那种。”

“你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苏擎看着她,喉结微动,“负责矿难案的那位钦差大臣,正是温婉的相公。”

闻言,林潇月呆住了。

她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但唯独没料到,温婉会是这样的身份。

苏擎又说:“不管是不是苏家的错,总而言之,宋巍与苏家这个梁子是结大了,虽然我已经分家出来,但归根结底还是苏家血脉,否则这次的案子不会波及到我头上来。

城门失火,我受了池鱼之殃,哪怕是苏家有错在先,我也不可能笑脸对上宋巍。

我不让你跟温氏有往来,是不想到时候让相府那头的人有所察觉,害了你害了孩子。”

听他说这些,林潇月突然觉得脑子里一片迷茫,更多的,是说不出的难受。

有了林安安和林静静她们的对比,她才想到温婉的好,原本已经打算好往后好好相处的,谁成想,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跟温婉说,一切就要结束了。

“怎么会那么巧?”哪怕苏擎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林潇月还是不愿意相信。

自己好不容易碰上个值得交心的朋友,结果告诉她不准,不能?

苏擎看着她一脸的失魂落魄,终究是不忍心,语气又稍稍放软了些,“倘若没有出煤矿案,我大概不会阻止你们,可案子已经出来,成了现如今这样的局面,谁都没办法挽回。”

林潇月垂下眼帘,觉得心里堵。

直白点说,因为温婉的相公,她家相公在衙门的职位暂时被停。

哪怕不是直接造成,他们夫妻俩总不可能还对宋巍感恩戴德。

耳边再次传来男人的声音,“所以你能在这个时候选择放弃再去鸿文馆,我觉得很欣慰。”

这话,有点放低身段的味道。

林潇月轻声开口,“七爷,如果我方才坚持要去,你最后会不会同意我再回去?”

“哪有那么多的如果?”苏擎望过来。

“……”林潇月有些无言以对,却也知道自己这么问,有点无理取闹,因为要他回答,确实是在为难他。

似乎感觉到她内心的挣扎,苏擎挪过来,将她拥入怀里,低声说:“月娘,我不反对你交朋友,但你不能跟温婉有往来,就跟你不反对我纳妾,唯独不能碰你娘家人是一样的道理,别的事情我都能同意你,但唯独这一桩,我希望你能理解。”

林潇月抿了抿唇,慢慢伸出手,回抱着他的腰身,好半晌,才点点头,“我知道了。”

过了会儿,又说:“但你得给我留个机会,有些事情,我要当面跟她讲清楚,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

苏擎听明白了,“你要去见她?”

林潇月颔首,“七爷能安排吗?”

“打算在什么地方见?”

“在外面的话,相府的眼线太多了,不如我亲自登门拜访,直接去他们家,你觉得呢?”

“要不要我陪你?”

“想来七爷不想见到那位宋大人。”林潇月说:“让你陪着,那简直是强人所难了,我自己去,你若是不放心,多安排几个人跟着我。”

苏擎“嗯”一声,“那我在家等你消息。”

不同于先前吮咬她时的霸道强势,此时的苏擎,原本冷沉的眼眸里破碎出一抹温柔来,若是多看,很容易让人沉溺。

林潇月挪开视线,让人进来收拾碗筷,又让明天一早备好马车。

明日休沐,温婉在家,她打算赶早去。

——

一夜好眠,林潇月起了个大早,刚打开门就看到林潇柔站在外面,手里端着个茶盘,茶盘里,是两个青瓷茶盏,看样子,应该是刚泡好茶端来。

见到林潇月,林潇柔笑意温缓,“大姐姐起了?”

林潇月问她,“有事儿?”

林潇柔用眼神指了指托盘内的茶盏,“这茶是我一早起来到花园里采集最新鲜的晨露泡的,昨天那事儿是妹妹不对,还望姐姐喝了这杯茶,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

她不想走,就只能先讨好林潇月。

只要林潇月不让走,苏擎怎么说也得给几分薄面。

等确定留下来,她再想法子勾住苏擎的心。

男人嘛,还不就那么回事儿,她不是林安安和林静静那种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很多时候,能比她们更懂得怎么讨好男人。

林潇月莞尔,“茶给我,你回去吧!”

“那这么说,大姐姐肯原谅我了是吧?”

“不存在原不原谅。”林潇月从她手里接过茶盘,语气轻描淡写,“毕竟没有你当年那一跑,我也不至于能嫁到这么好的人家来,说到底,我能有今天,全靠妹妹的成全,你没有对不住我,反而是我该跟你道声谢。”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247、调皮的进宝(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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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潇柔再一次被堵得哑口无言,站在门外不知所措。

见她还不走,林潇月又道:“我昨儿问过七爷了,他说我们屋里确实少个伺候的人。”

林潇柔目光一亮,“但凡姐姐需要,让妹妹做什么都成。”

“七爷说先前伺候我的洗脚丫头有些粗手笨脚,打算重新挑一个。”

林潇柔:“……伺候、姐姐吗?”

林潇月能听出她这句话说得有多艰难,转过身将茶盘往桌上一放,没打算喝,又走回门口,不冷不热地道:“二妹从前再不堪,好歹也是林家的姑娘,下人干的活儿,哪能轮到你头上,否则传出去,人家要么骂我苛待姐妹,要么骂妹妹你另有所图,否则谁乐意放着好好的小姐不当,偏要给人当洗脚丫头的,你说是吧?”

林潇柔深吸口气,似乎也意识到再想见着林潇月像从前那样动怒跳脚不现实,她尽量地小心翼翼,“听说当年被定下要为我代嫁,姐姐险些闹自杀,不管你现如今过得如何,我终究是欠了你,妹妹既然悔过了,该当弥补姐姐的,自然不能少。”

“自杀”二字咬得极重,像是刻意说给屋里的人听。

林潇月看了不由莞尔,“七爷天还没亮就有事走了,他不在。”

“我只来找大姐姐,不找七爷。”林潇柔垂下眼。

林潇月赶着去宋家,没工夫跟她耗,“茶我收了,你的诚意,我也心领了,二妹妹,请回吧!”

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看得林潇柔心口压了口气,却又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低姿态,“姐姐一个人在家,难免憋闷无趣,不如,妹妹陪你说会儿话吧,你嫁到京城这么多年,咱们家的变化挺大的。”

林潇月没有直接拒绝,看她一眼,忽而笑道:“我急着出门,可又不想拂了二妹妹的心意,怎么办呢?”

想了会儿,“这么着吧,二妹妹先回去,我跟着让人送笔墨来,你把咱家这些年的变化都写在纸上,有多少写多少,等我回来就能直接翻看了,既不浪费我的时间,又能让你打发时间,两全其美,你意下如何?”

热脸贴在冷屁股上,林潇柔的手指一点点攥紧。

她忽然很想知道,林潇月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原本性子骄纵蛮横的大小姐,会变得这样伶牙俐齿,说话滴水不漏。

林潇月没再理会她,径直朝着大门方向走,身后跟了两个捧着礼盒的丫鬟。

正院里有掌事嬷嬷管着,倒不用担心自己走后林潇柔会做什么幺蛾子来。

林潇月到大门外时,苏擎刚好从外面回来。

他是上一届的武状元,由兵部直接任职,为正三品参将,负责北城区的防守巡逻。

苏家出事之前,他即将升任副总兵调去镇守边区,结果被煤矿案一搅和,官没升成,还被牵连暂时停职,能不能保住参将都还两说。

“七爷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林潇月见到他,笑着打招呼。

苏擎翻身下马走过来,一身的晨露寒气。

在林潇月跟前站定,他垂目望她,“这会儿就去宋家?”

“嗯。”林潇月点头:“早说清楚的好,免得心里老是有个疙瘩。”

“要不要我陪你?”

哪怕昨天晚上就已经说得很清楚,眼下见她真要走,苏擎还是下意识地出声问。

“七爷不方便,还是别勉强了。”林潇月看了眼他眼睑下的乌青,“再说,你天还没亮就出去,这会儿时辰尚早,正适合补个回笼觉。”

难得听到她关心自己,苏擎的语气里带了笑,“早些回家。”

“好。”

林潇月应了声,提着裙摆上马车,从帘缝里瞥见男人还没进去,站在原地,视线落往她这个方向,似乎是想目送着她离开。

林潇月没再看,收回思绪,吩咐车夫启程。

——

温婉前些日子买来的布料已经做成了小衣,她正在给进宝洗澡,打算一会儿擦干了就给小家伙换上新衣裳。

今天有些热,木盆里水温适中,小家伙特别喜欢玩水,一碰到就蹬着小腿儿挥舞着小爪子直扑腾。

温婉每次给他洗澡,都得先等他玩够。

反正是休沐,没事儿闲在家,温婉也就由着他。

洗到一半,金妈妈进来说外面有位姓林的夫人求见。

“姓林?”温婉动作停顿下来,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测。

金妈妈点头,“对方说是夫人的朋友。”

这下,温婉能完全确定是谁了。

她吩咐金妈妈,“你先把人接到前厅,我跟着就来。”

金妈妈出去后,温婉快速给进宝洗完澡,然后把小家伙擦干放到宽大松软的床上,抹了香膏开始穿衣。

大概意识到有新衣裳穿,小家伙格外兴奋。

温婉趁机在他白嫩嫩的脸蛋儿上吧唧了一口。

瞧出小家伙心情好,温婉把儿子抱起来的时候顺便给他举高高。

他最喜欢被人举高高,一举起来就咯咯笑。

温婉气力小,比不得宋巍,举两下就没劲了。

小家伙正在兴头上,冷不防又落入娘亲怀里要被抱着出去,他有些不高兴。

温婉低头,对上儿子乌溜溜的双眼,笑了下,“进宝乖啊,娘亲要去见个朋友,一会儿送你去跟哥哥玩,好不好?”

小家伙嘴里啊啊啊说着温婉听不懂的话。

温婉把孩子抱到元宝房间,正在看书的元宝马上走过来要陪弟弟。

小家伙今天特别黏亲娘,不肯留在哥哥房间,温婉一走就哇哇哭了起来。

宋婆子听到哭声,来问咋回事儿。

温婉说有朋友找上门,她打算去接待,小家伙却脱不开手。

宋婆子瞅了眼被儿媳妇抱着的小孙子,他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儿,小嘴嘟着,模样委屈,爪子揪紧了温婉的衣襟,像是怕一个不注意,当娘的就扔下他跑了。

宋婆子拍拍手,把小家伙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进宝,来奶奶抱。”

宋婆子已经张开双臂,却没等到小孙子像以往那样的热情回应,他谁都不要,脑袋直往温婉怀里拱,一副亲娘扔下他他就哭给她看的架势。

难得儿子这么黏自己,温婉欣慰的同时,也无奈。

就这么抱着儿子去见林潇月,终归有些不太妥当。

只不过,温婉最后还是屈服在小家伙那委屈巴巴的模样下。

搂紧小家伙,温婉抱着他去了前厅。

林潇月已经等了好久,见温婉抱着儿子过来,面上露出几分讶异。

不等她问,温婉已经主动开口解释,“这是我儿子进宝,刚满周岁不久。”

林潇月站起身,目光落在肉嘟嘟的小家伙身上。

可能是自己即将为人母的原因,一向不怎么喜欢小孩子的林潇月看到进宝的时候,心软得一塌糊涂,没来由地想抱抱他。

她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温婉犹豫片刻,说小家伙今天特别黏她,先前让奶奶抱一下都不肯,恐怕会有点儿认生。

林潇月笑道:“我瞧着他挺乖的,不如让我试试?”

说着,上前两步就朝进宝伸出手。

小家伙眨巴着眼睛打量眼前的人,还没打量出个名堂来,就感觉自己突然离开娘亲的怀抱,被人给接过去了,他包子脸气得一鼓一鼓的,在林潇月怀里不停挣扎。

林潇月顺势往旁边一坐,把小家伙放在腿上,伸手搂着他的小脊背。

进宝不依,侧过脑袋一个劲朝着温婉这边张望,那控诉的小眼神儿,瞧得温婉心都酥了,也不管儿子听不听得懂,跟他道:“进宝乖乖的啊,林姨喜欢你呢,抱你一会儿就好。”

被娘亲“抛弃”了的小家伙坐在陌生女人的腿上生闷气,那气鼓鼓的样子,让林潇月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捏捏他的小肥脸,结果还没碰到,小家伙忽然吸吸鼻子,一个响亮的喷嚏打出来。

动静太大,打喷嚏的时候一条腿踢在林潇月的小腹上。

林潇月似乎有些痛,眉心因此而蹙了一下。

温婉吓得脸色大变,忙把进宝接过来,一边给小家伙擦着鼻涕一边问林潇月,“你要不要紧?”

林潇月只是被踢中那会儿有些难受,眼下已经恢复,她扬了扬眉毛,“你是不是一早就看出我怀了身子?”

温婉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白,但也没有犹豫,如实说:“在鸿文馆那会儿见到你孕吐,我就猜想可能是,后来又见你向先生请长假,差不多已经能笃定。”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拆穿我?”

温婉道:“你不也在头一天入鸿文馆的时候就看出了我的破绽吗?既然大家都是一样的目的,又何必当场拆穿徒增尴尬,更何况,拆穿你我能得什么好处?”

林潇月忍不住笑起来,“你这人怎么那么实诚呢?”

温婉不置可否,脑海里浮现的,是相公平日里与人打交道时的稳重言行。

多年的耳濡目染,让她在对人对事的时候,总会第一时间设身处地去想倘若换了相公,他会怎么做。

因为他稳重,说话行事不容易出错,由此给她一种“跟着相公学总没错”的感觉。

248、进宝,是弟弟还是妹妹?(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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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潇月望着她,想到自己那三个别有用心的妹妹,再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心里不是一般的堵。

温婉给进宝擦了鼻涕,心中猜疑是不是先前给小家伙洗澡着了凉,又伸手摸摸他的额头。

好在,额头并不烫。

除了那一个喷嚏,小家伙好像也没别的异常。

从生下来到满周岁,进宝只是在来往京城的途中因为不适应从南到北气候的变化而咳过几声,但都不算严重,大夫给开了方子吃了几回就痊愈了。

其余时候,他基本没生过病。

就连婆婆都说,当初给他取名“进宝”是取对了,有个结实点的名儿压着,孩子能少病少灾。

从儿子身上移开目光,温婉看向林潇月,“你今天来找我,总不会是单纯为聊天吧?”

林潇月扯了扯嘴角,“那天在大街上碰到,我本来是想过去跟你说话的,结果被我家相公给拦了,回去之后我想了又想,觉得咱们既然做过同窗,还是坦诚相待的好,免得往后再见生出尴尬来,反正我的性子你也知道,都到这份上了,我不喜欢藏着掖着。”

对此,温婉倒是没什么意见。

那天在布庄外偶然地撞破,她就知道自己跟林潇月早晚有把话说开的时候,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见温婉没吭声,林潇月又道:“来之前,我已经知道你的身份。”

温婉点点头。

若是不知道,她也不会主动找上门来了。

“你应该不知道我是谁吧?”林潇月的视线投向温婉沉静的面容。

对方已经如此坦诚,温婉不想再有所隐瞒,“你那次去鸿文馆找我,刚巧苏尧启也在,你说他是你们家亲戚,我就已经知道你跟苏家有关系,至于具体是什么关系,我没打听过,所以其实你到底是谁,我真的不清楚。”

“我家相公跟相爷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林潇月说:“他是苏家上一辈的老幺,行七。”

闻言,温婉有片刻的愣神。

她有想过林潇月可能是苏家大宅里的少奶奶,跟郝运和苏瑜同辈,却没料到,竟然是长辈。

“是不是觉得挺惊讶?”林潇月瞅了眼她的反应,不觉笑起来,“其实知道你身份的时候,我也挺惊讶,从前只当你是哪家府上的千金改名换姓入的鸿文馆,却没想过,竟然会是去年殿试一举高中的探花郎家娘子。”

这话,隐隐有几分惋惜的意味在里头。

温婉很快联想到一件事,问她,“煤矿案是不是牵连到你家相公了?”

林潇月搁在腿上的双手微微蜷起来。

她没打算在温婉跟前提及这个的,就想着把身份挑明,喝喝茶唠唠家常,算作最后的道别,不管是同窗还是好友,都该好聚好散。

没成想,自己故意避开,反倒是对方先引出话题。

林潇月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温婉,谢谢你那段日子每天留在后面帮我整理先生讲课的重点,如今我假期已满,却无法再去鸿文馆,只怕要辜负你的一番心意了。”

在温婉看来,这没什么好道歉的,她资质愚钝,每天听课的同时再借着帮林潇月抄重点梳理一遍,其实对她而言只有好处没坏处,况且,她一直很珍惜能入鸿文馆学习的机会,自己不懂的,多学两遍会有不一样的感触,并不会觉得很辛苦。

“有了孩子,很多事情的确是不能再随心所欲。”温婉道:“你当时说要告三个月的假,我还在想,三个月后你倒是不孕吐了,可跟着就得显怀,而且孕期有明显的嗜睡,你就算再回去,也不可能坚持得下一整天的课程。我本想劝你放弃来着,只不过看你你性子要强,怕开口触到你霉头惹你不高兴,就一直没说。”

林潇月听了,心中涌出几分不好意思来,“其实那个时候你就算苦口婆心地劝我,我也听不进去的。”

她打小便是骄纵蛮横的性子,下人要做得不顺眼,她动辄就让人打骂,除此之外,还爱跟人攀比争强好胜。

因为他们家在济州是土财主,有钱,林潇月自幼奉行一句话——这天底下没有银钱买不到的东西。

嫁到苏家以后,她才知道外面的天有多大,从前那些狭隘的认知,被妯娌们推了个天翻地覆。

那时候,她才知道锅儿是铁打的。

后来虽然有所收敛,可天性如此,一时半会儿的哪有可能完全改得掉?

去鸿文馆的初衷是为了修身养性提升自己,只是碰巧遇上了一个跟她经历相似的人。

温婉的出现,激发了林潇月骨子里的好胜心,什么都想跟温婉一较高下,所以那段日子她学什么都特有精神特认真,就怕温婉这只“笨鸟”跑到她前头去让自己丢了面子。

甚至于被查出有孕,她都还在想着回鸿文馆。

只不过,去鸿文馆的性质已经变了,不全是为了学习,大半是为了跟温婉争个高下输赢。

真正的心性转换,应该是这段日子。

她闲得无聊,又不知道温婉家住哪,只能让七爷安排人把娘家小姐妹接来解闷儿,谁成想接了一堆麻烦来。

关键那还是林家老太太亲手安排的,不好随意打发。

作为商贾之家的当家人,林老太太成功让亲孙女林潇月从她身上看到了商人的“无利不起早”。

怕林潇月不能生让婆家扫地出门,干脆把目标转向闺女家的双生姐妹花上,说好听了是来伺候林潇月,说难听了,就是上赶着送来给男人做妾的。

姑母家这对姐妹花也就算了,竟然连林潇柔也给放来。

这是林潇月最不能忍的。

老太太在打什么主意,她何尝想不明白——苏擎要不喜欢年幼的,还有个成熟啥都懂的,反正总有一款能被挑中,到时候甭管是谁留下,只要能为苏擎开枝散叶,就不算辜负她一番心思。

林家这位老太太对于子嗣有多看中,林潇月在娘家时就领教过了。

林潇月和庶妹林潇柔相继出生之后,她爹某回在收账途中被混混重伤,伤到了隐晦处再不能生,老太太便狠下心把闺女留在家招婿,可惜闺女也不争气,生了一对姐妹花之后再没动静。

林老太太这些年心里是呕着一口血的,儿女都没能让她见着香火继承人,她总得为家族盘算盘算,所以趁着苏家这头安排人去接,老太太第一时间就打好了主意要让林安安、林静静和林潇柔三人中的一个留下来。

林家已经没有传承香火的子嗣,背后的大树可不能再倒下,否则他们家在济州,就真的一点地位都没有了。

其实站在老太太的立场,担心林潇月这个孙女无所出被婆家苛待安排人来帮衬也算是关心她,没什么错,她没什么好埋怨的。

可一想到老太太把林潇柔都给安排进来,林潇月就觉得有点儿恶心了,怎么想怎么膈应。

她家相公要纳妾,怎么着也得纳几个黄花大闺女吧?像林潇柔这种,鬼晓得她到底身子干不干净,万一真是只破鞋,到时候又爬了苏擎的床,那林潇月这个正妻得膈应一辈子。

……

想到自家几个姐妹加起来还不如一个外人温婉,林潇月就止不住地叹气。

温婉见状,以为她是惋惜今后再不能去鸿文馆,笑着劝道:“其实凭你们家的条件,完全有能力从外面请师傅来教,去鸿文馆,也就是同窗多,上课不无聊罢了,否则以你的资质,在哪学都是一样的。”

林潇月没跟她解释七爷早就跟大宅里的人分开,只嘟囔道:“我入鸿文馆,还不就是想多结交朋友学为人处世来着,可惜啊,我没你幸运,才进去没多久就怀上,到了现在,我是成天犯困想睡觉,压根儿就打不起精神来,有时候下人跟我说句话,我都能半天没反应,更别提去上课了,就我这状态,那还不得见天儿地被先生罚?”

温婉说:“去不了,就留在家里好好养胎,这些东西,等你生了孩子也能学。”

林潇月撇嘴,“等我生了孩子,你都快成师傅了。”

“那能怎么办?”温婉用眼神指了指她的小腹。“难不成你不想要孩子了?”

“那可不行!”林潇月立即道:“我成亲四年,被人骂了多少不会下蛋的母鸡才怀上的,哪能说不要就不要,合着没怀你肚子里,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那不就结了,既然觉得孩子重要,其他的,该放你就得放,总不能什么好处都让你给占全了吧?”

“说得好像你没占全一样!”林潇月轻嗤一声。

既生了儿子,又得了入鸿文馆的机会,放眼整个鸿文馆都没她这么幸运的。

温婉没在这个问题上跟她争执,问她来得这么早,吃过饭没。

林潇月摸摸肚子,“没呢,打算在你这儿蹭一顿。”

温婉说:“我们家别的没有,粗茶淡饭随你吃,只要你不嫌弃。”

说着,招手让候在外面的金妈妈进来,吩咐她去做饭。

林潇月进来这么半天没见着有丫鬟来奉茶,也没好意思问他们家是不是没别的下人。

温婉抱着儿子的姿势换了换,坦言道:“你别见怪,我们是小户之家,养不起那么多下人,只两个粗使婆子,一个洗衣做饭,另一个干些杂活儿,平时是我婆婆带孩子,我和相公白天都不在家,没有丫鬟贴身伺候的。”

林潇月并没有要嘲笑温婉的意思,她站起身走过来,笑着摸摸进宝的小脑瓜,“都说孩子的嘴巴准,进宝,你说说林姨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呢?”

温婉低头,拉着进宝的小肉手摸向林潇月的小腹,然后问他,“是弟弟还是妹妹?”

进宝吐字不准,发出来的声音听着像“咩咩”。

两个大人已经得到答案,对视一眼。

温婉怕林潇月多心,跟她说:“那都是迷信,不准的,我们家进宝连话都说不明白,他能懂个啥?”

上到天生尊贵的皇家,下到靠天吃饭的平头百姓,这年头不管在哪,就没有不重视子嗣的。

尤其是女子,嫁到婆家以后第一胎要能生个儿子,至少保证了地位,往后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第一胎若是个闺女,要碰上公婆人不错的,兴许也不会太遭罪,你少说话多干点活让人瞧着顺眼就是了,婆婆要是个刻薄的,日子只怕很难过顺。

所以大多数女人的第一胎,堪比上赌坊,输赢全看你一朝分娩能不能落下个带把的来。

林潇月却不在意地笑出声,“我那正经婆婆和嫡母婆婆早就去地底下见祖宗了,我们七房又是分出来的,生儿生女跟别人都没太大关系,妹妹就妹妹吧,小丫头我也挺喜欢。”

“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生儿子。”温婉劝说。

“说的就是。”林潇月手掌抚着还未显怀的小腹,“头胎不行,不还有第二胎吗?我就不信我们林家人全都只能生闺女。”

两人说话间,曹妈妈来话说金妈妈那头已经做好饭,问夫人是去后院吃还是送到前厅来。

温婉让分成两份,一份送去后院,一份送来前厅。

林潇月听着,忍不住好奇,“你公婆都健在?”

温婉点头说是。

“那你跟你婆婆的关系怎么样?”林潇月又问。

“还算好吧!”温婉仔细回忆,“反正嫁过来这么多年,没听她说过我一句重话。”

林潇月不禁羡慕,“那想来你婆婆脾气不错。”

温婉嘴角微扯,她也说不上来婆婆那是什么脾气,你要说她脾气好吧,泼辣起来的时候是真泼辣,你要说她泼辣吧,大事小事人家划得很清,从来不干糊涂事儿给相公拖后腿,很多时候,婆婆是话糙理不糙。

饭食送来,温婉先喂进宝,让林潇月别客气,自己动筷。

林潇月拿起筷子吃了两口,抬头去看对面的小家伙。

明明手里捏着个勺子,他还是习惯被人喂饭,咽下嘴里的,怕他娘忘了,又张着嘴“啊”地叫一声提醒该喂饭了。

林潇月直接看笑,问他,“小家伙,你怎么那么招人疼呢?”

进宝听到说话声,看了林潇月一眼,视线下移,落在她小腹上,然后嘴里兴奋地喊着“咩咩咩咩”。

249、因果循环(3更)

温婉听了,轻轻拍他小脑瓜,“不准乱喊,听到没?”

原本兴奋不已的进宝被温婉一拍,顿时安静下来,仰着小脸看他娘。

温婉以为他要哭,谁料进宝看了一会儿之后,又“啊”地张开嘴巴表示要吃饭。

温婉接着喂了几勺,小家伙才摇头,然后趁着温婉跟林潇月说话,手里捏紧爷爷给他挖的小木勺,一勺一勺地把碗里的鸡丝粥给舀到桌上堆着。

温婉说了会话低下头,见到面前的桌上一片狼藉,“……”

林潇月也见到了,捂着肚子险些笑岔气。

“这小兔崽子,一个不留神没盯紧,他就得作出新花样来!”温婉嘀咕完,请林潇月帮着抱儿子,她站起身处理被小家伙弄脏的桌子。

林潇月把进宝抱到一旁,拿出帕子给他擦擦口水,问他,“进宝,你娘亲生气了,你还不想法子哄哄她?”

进宝听不懂,瞅着勺子里还沾着几粒米,怕一会儿被娘亲打,他直接递给林潇月,“呐……”

林潇月没看明白进宝的用意,只当是小家伙送给她的礼物,她忙伸手去接。

温婉已经处理完桌子,声音往这边传来,“臭小子那是想转移罪证,你可别傻乎乎上了他的当。”

林潇月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进宝才周岁,就这么聪明了?”

温婉一脸无奈,“你要是知道他曾经自己爬到书房撕了我的字帖,还把我公公满院子的花给毁了,你就觉得那不是聪明,简直是噩梦!”

林潇月听到进宝曾经的“壮举”,并不觉得小家伙坏,那脸上,比发现了宝藏还激动兴奋,“哎呀,进宝简直是太可爱了。”

温婉:“……”

整个儿就是一破坏力极强的小恶魔好吗?他要是能消停一天,她这当娘的就谢天谢地了。

——

饭后没多久,林潇月开始犯困,才跟温婉说了几句话,已经接连打了几个呵欠。

温婉见她没什么精神,打算让曹妈妈给收拾一间房出来让她去躺会儿。

林潇月忙说不用,站起身提出告辞。

温婉抱着小家伙亲自把她送出门外。

上马车之前,林潇月回过头,往进宝的小脸蛋儿上亲了亲。

吃饱喝足的小家伙正窝在娘亲怀里打瞌睡,被人偷亲了也懒得睁开眼皮反抗一下。

那副懒洋洋的小模样,怎么瞅怎么萌,林潇月想再抱抱他,又想起了什么,涌到喉咙口的话咽回去,过了好一会,才对着温婉道,“我走了。”

温婉细心地发现,林潇月没有像往常一样说回见,她多少从这句简单的道别里听出了点不同寻常的意思来。

林潇月今日,其实不是来坦白,而是来跟她绝交的。

一直到马车离开,温婉都还抱着进宝站在大门外,没有要转身进去的意思。

元宝从里头出来,见温婉盯着某个方向发呆,问她,“娘,您看什么呢?”

温婉听到声音,很快收回视线,摇头,勉强笑笑,“没什么,元宝这是准备去哪儿?”

宋元宝道:“爹昨儿跟我说今天下晌他要去国子监办差,顺便带我进去瞧瞧,让我坐着马车先去翰林院外等他。”

温婉恍惚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儿,“那你先等等,我让林伯给你套马车。”

一边说,一边往里走,等吩咐完林伯,温婉回了东厢房,没再想林潇月的事儿,躺床上陪着儿子睡午觉。

——

回程这一路上,林潇月心里头都有些空落落的,不知过了多久,外面车夫的声音传来,“七奶奶,到咱们府上了。”

林潇月拢了思绪,钻出车厢,目光在旁边另一辆马车上停了停,问出来迎接的嬷嬷,“谁来了咱们家?”

嬷嬷道:“是相府四少爷。”

“小四?”林潇月眯了眯眼,“他怎么突然来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去鸿文馆找温婉的时候,那天她请苏尧启来家里坐,其实只是句客气话而已。

哪怕苏尧启本性再纯善,在林潇月眼里,他仍旧是大宅里的人,这会儿有多干净,将来身上就得染多少泥。

有了贺姨娘的死以及分家那年刻骨铭心的经历,林潇月对大宅的人基本上是敬而远之,除非必要,否则能避开就尽量不去招惹。

那里头的人,没一个有人性,没一个是正常的。

进了大门,林潇月直接去往前厅。

苏擎果然陪着苏尧启坐在里面。

见到女主人回来,苏尧启很快起身,嘴里恭敬地喊道:“七婶婶。”

林潇月笑看着他,“小四怎么突然来了,是有什么事儿吗?”

苏尧启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还未开口,耳根先红了。

苏擎趁机道:“月娘用过饭没?”

“用过了。”林潇月一面说,一面找个位置坐下,接收到苏擎投来的眼神,她很快会意,七爷的意思是,让她不要过问小四的事儿。

林潇月虽然很好奇这小子过来的目的,不过七爷都不让问了,她索性就装傻,等丫鬟奉了茶,她随便喝两口,找借口说犯困,先回了房。

苏尧启并没有在他们家待多久,前后只半个时辰的时间就离开。

苏擎亲自把人送出大门外,然后直接去了正院。

林潇月坐在罗汉床上,有丫鬟给她捏着肩。

苏擎问:“你见着温氏没有?”

“嗯,见着了。”林潇月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多少有点心情不畅。

“话挑明了?”苏擎坐下来,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她尚且平坦的小腹。

林潇月挥手把丫鬟遣出去,等屋里只剩他们夫妻俩,她才道:“说了,全部都说清楚了。”

“对方怎么说?”可能是知道她心情不大好,苏擎看过来的眼神里,满是温和。

“没说什么,只让我好好待在家里养胎。”

话完,林潇月往后一靠,双眼盯着房梁,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擎挨过去,把她的脑袋挪到自己肩上靠着,两人没说话,就这么沉默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林潇月先开口缓解气氛,“小四来咱们家做什么?”

苏擎慢声道:“有件事说来也是巧,我今天刚知道的。”

“什么事?”

“几个月前,小四看上了鸿文馆里的一位姑娘,因为她,他茶饭不思,甚至连国子监都不去了,相爷知道以后怒火中烧,暗中让人去调查那姑娘的下落,结果姑娘没调查到,反而把自己手底下的人给折了进去。

之后才知道是昌平长公主府的人做的,相爷无缘无故被人阴了一把,哪里肯罢休,他千方百计要报复昌平长公主,后来不知道从哪弄来了煤矿案的部分罪证,让人去敲登闻鼓状告陆小侯爷四年前犯下滔天大祸。

可谁都没想到,这桩案子真正的幕后主使并非陆晏清,而是五爷,这下篓子捅大了,苏家偷鸡不成蚀把米,但凡在职的官员,全都受到波及。

相爷被停职,等同于苏家的顶梁柱垮了,一年时间,朝中有的是人顶上去,到时候就算他官复原职,威信早已不在,更何况凭着他和皇上的对立关系,一年后怕也只能拿回个空壳子官职,至于权利,你认为皇上还能给他?”

林潇月面色茫然,“那这跟小四来咱们家有什么关系?”

“小四来找我,是问我有没有办法能让他爹尽快官复原职。”

林潇月眉心一跳,“你怎么回答他的?”

苏擎笑容略淡,“我不喜欢跟蠢货打交道。”

林潇月推推他,“说正经的。”

苏擎嗓音清冷,“分家的时候我就没要过相府什么,这会儿相府落难,他们也别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对此,林潇月没话说。

七爷的做法看似不近人情,可事实上,这是个跟相府彻底断干净的好机会。

“你猜猜,小四看上了谁?”苏擎忽然转眸,眼尾攀上一抹玩味的笑。

林潇月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脱口问:“看上了谁?”

“正是你那位乔装打扮入鸿文馆的同窗,温氏。”

闻言,林潇月才慢慢反应过来。

其实小四喜欢温婉这事儿,她早就发现了,当时还警告过小四来着,只不过后来自家府上事情多,没几天就给忘了。

如今听苏擎说来,林潇月顿时有种造化弄人的感触。

小四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温婉,若是个姑娘也便罢了,人家已婚。

已婚还不算什么,最最关键的是,温婉的相公宋巍,因为煤矿案跟苏家结了梁子。

“七爷,温婉的身份你没让他知道吧?”林潇月有些紧张。

相爷行事心狠手辣,他要知道自家儿子喜欢上那个女人,会不计一切后果毁了温婉的。

“没有。”苏擎摇头,“我还不至于那么蠢。”

250、因为你长得好看啊!(1更)

宋巍今日去国子监办差,顺道把宋元宝给带进去溜达了一圈儿,傍晚时分回家。

温婉已经睡醒,正在书房里忙活先生布置的课业,书桌旁,摆放着藤木摇篮,摇篮里是还在酣睡的进宝。

听到外面有动静,温婉搁下笔站起身,还没挪动步子,宋巍清俊挺拔的身躯已经先一步出现在视线内。

分明每夜都有同榻而眠,这一刻见到他,她还是有不同于以往的感触,好似心里面有个地方被填平,那种形容不出来的踏实和暖意,让她眼眶微微有些酸,她没上前,只是站在原地,双眸一眨不眨。

宋巍顺手关上门,步履轻缓地走过来,刚想看看她今天写了些什么,就感觉眼前人影一闪。

温婉已经主动扑到他怀里,双手抱紧男人精瘦的腰背。

宋巍垂目,看到她只到他胸膛的发顶。

抬起大手,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语调温缓,“今日的字写得不太好,有心事?”

温婉没说话,吸吸鼻子,把头埋在他怀里。

见她不想说,宋巍没再勉强,掌心上移,抚在她肩上。

过了好一会儿,温婉才抬起头来,眼眶里的涩意已经褪去。

看出她心情不好,宋巍尽量安抚,“好些没?”

温婉点点头,唇边绽开一抹笑,“看到你就全好了。”

虽然这话有哄人的嫌疑,宋巍的嘴角还是微微弯起,提醒她,“既然全好了,先前的字就得重写,连我这关都过不了,先生那边,你更没法交差了。”

温婉被他说得脸热又心虚,“一会儿吃完饭我再重写就是了。”

之前不在状态,写出来的字的确是没眼看。

没听到宋巍主动问她碰上了什么事,温婉自己开口交代,说了她和林潇月在鸿文馆相识的经过,最后把重点划到身份上来。

“虽然我不太清楚苏家,也不知道她家相公在何处任职,但我看她的反应,应该是被煤矿案给牵连了,临走的时候,她连句回见都没有,可见是铁了心要跟我绝交。”

宋巍问她,“婉婉心里难受吗?”

温婉垂下眼睫,算是默认。

她今年二月份才刚入的鸿文馆,这一届新生里面,除了跟林潇月的关系稍稍亲近一点,跟别的都只是同窗而已,没有能太说得上话的。

林潇月怀了身孕,温婉只想着对方三个月假期满不一定能回去上课,从来没想过会因为一桩案子,让她们站到了对立面。

宋巍说:“如果能撇开家族,撇开利益,我不反对你跟她往来。”

知道相公是为了自己着想,温婉心里涌上难以言说的感激和甜蜜,可她不能这么自私,搂着他腰的双手还没放下来,仰着小脸,一个劲摇头。

“怎么了?”宋巍语气带笑。

温婉一本正经地说:“没了朋友可以再交,没了相公却不能再嫁。”

宋巍被她逗乐,清俊的眉眼间攀上令人舒心的愉悦。

见他没反应,温婉郑重道:“我认真的!”

煤矿案不是小案子,牵连甚广,她和林潇月之间的交情再纯,总有一天也会被染色,毕竟这样的恩怨,并非是她们两个小妇人说撇开就能撇开的。

相公入翰林院不过半年多,根基不稳,资历尚浅,就已经得罪了这么多人,自己作为他的妻,这种时候不能再为一己私欲而不顾大局。

就好像先前说的,朋友没了可以再交,可她若是为了一个朋友将相公推到风口浪尖上,那就不仅仅是道德问题了。

三岁之后就被她家相公亲眼看着长大,十六岁娶过门一手调教的温婉在思想上的成熟度无疑是朝着宋巍靠拢的。

瞧着小媳妇儿眼中的灼灼亮色,宋巍心中动容,嘴上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要你觉得舒心,怎么做都行。”

这句话里头包含着多少的宠溺和纵容,温婉说不出,她只知道,自己因为失去朋友而涌上来的那层落寞,被他一番轻言慢语给抚平了。

温婉缓缓松开他,问了今天去国子监的事。

“不是说要官居正五品以上才能拿到名额吗?相公这才正六品,就能让元宝进去了?”

宋巍说可以。

他办了煤矿案,被皇帝当成利剑,让苏家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除了升官,光熹帝总该有所表示。

前几天他去给光熹帝讲经,光熹帝就有问到他是不是还有个儿子。

宋巍当时没隐瞒,说是自己兄长家的,只不过因为特殊原因,打小养在自己膝下,久而久之,就当成了亲生儿子。

光熹帝长了记性,没过问宋巍的私事,得知宋元宝已经十二岁,当即放言说再送他个名额。

宋巍没有拒绝。

他才刚升了官,一两年内若是没什么出色的政绩,光熹帝不会再给他升,而政绩考核又得三年一次,下一次考核,就算他能升,也顶多只从五品。

正五品不是那么容易升的。

他自己是不怕熬,只不过考虑到元宝年龄卡在那,再不送去,会耽误他的前程。

温婉又问:“什么时候能去?”

“今天已经趁着职务之便,跟里面的学正和祭酒打过招呼,只要元宝准备好,随时都能去。”宋巍说。

“那往后元宝可以跟我一块儿出门了。”

国子监就在鸿文馆对街,有了这层便利,他们家不用为了再添一辆马车发愁。

马车是不用发愁,温婉想到那里头不止陆晏清一个纨绔子弟,心中隐隐担忧,“元宝才十二岁,会不会有点儿小?我担心他这么早进去容易吃亏。”

宋巍握住温婉的手,将人带坐下来,嘴里说着让她安心的话,“元宝如今进去是监生,不是地方上来的贡生,一般情况下,纨绔子弟不会为难监生。况且,陆晏清那样的人只会有一个,不能以偏概全,里面认真上进的官家子弟还是不少,不然上一届的榜眼不至于出自国子监,那位也是世家子,背景不差的。”

温婉坐直身子低着头,姿态谦恭,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那看来,是我心胸狭隘了。”

有一个陆晏清在先,她再听到“官宦子弟”“世家子”这些字眼,潜意识里直接就给他们贴上“不学无术”的标签,甚至会生出不小的抵触感来。

如今被相公这么一说,她才意识到自己对世家子的偏见有多深。

见她陷入沉思,宋巍出声问:“在想什么?”

温婉嘴角牵起一抹羞赧笑意,“我在想,如果当初嫁的不是你而是别人,可能我这一辈子,就只有在田间地头劳作到老的命,而我的那位相公,他更不可能教我这些道理。”

宋巍目光染笑,打趣地问她,“那么该说是你眼光好还是我眼光好?”

温婉“唔”一声,仔细想了想,抬起头来眉眼弯弯地望着男人,“还是相公的眼光好。”

宋巍失笑。

温婉见他笑,心情跟着愉悦起来。

宋巍抬手,指腹轻轻擦过她的眉骨,声音说不出的温柔,“你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选了我,就没有如果。”

听起来有点霸道,温婉并不觉得反感,抿嘴笑了笑,主动伸手圈住他的脖颈,“那我当年要是不主动,你打算娶谁?”

可能女儿家在这方面的心思比较敏锐,有时候得到的多了,要求的反而会更多。

哪怕是温婉,也无法免俗。

宋巍笑看着她,“既然你都没主动说要嫁给我,还会在意我娶谁?”

温婉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先前还理直气壮的声音,马上就干瘪下去,“我就是单纯地想知道而已。”

宋巍将她的手从自己脖颈上摘下来安放好,“知道也没用,已经成亲四年,回头太难。”

他不肯说,温婉也没有生气,得意洋洋道:“反正不管你想娶谁,答应了娶我的那天起,就没机会反悔了。”

宋巍但笑不语,望向温婉的眼神仿佛穿梭回四年前,定格在那个高粱泛红的九月,瘦瘦小小的女孩儿为了逃避被卖掉的命运,紧张又忐忑地蹲在他跟前,用一根细枝在地上写下改变她一生命运的六个字——你娶我,我旺夫。

想到此,宋巍问出了一直没开口的心中疑惑,“你既然有个不为人知的本事,当年的选择那么多,为什么最后会是我?”

为什么吗?

其实这个问题温婉有仔细想过。

一开始她觉得是因为自己的预知能力可以帮到宋巍。

可后来她慢慢发现,并不全是因为这个。

私塾外头一次见面的时候,宋巍给她的感觉就跟旁人不一样,这个人除了拥有着让姑娘家着迷的俊美容颜,他身上那种成熟稳重的气度同样不可忽视。

按说这样的倒霉命换了旁人,指不定早就被折腾出心病来了,可搁在他身上,你完全看不到他半点的怨天尤人,不管是面对三天两头的霉运,还是面对村人的指责谩骂,他心态放得很平稳。

婚前温婉跟宋巍的接触并不多,可每一次,温婉都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安心。

明明,他才是需要被她保护的那个。

温婉回过神,看着他笑:“因为你长得好看啊!”

251、元宝:她是我姨(2更)

这话听得宋巍轻轻莞尔。

他伸手,越过温婉,将书案上已经晾干的几张毛边纸拿过来,仔细看上面的字。

温婉的面颊唰一下热了起来,窘得厉害,伸手去抢,“别看……”

不在状态写出来的字,并不完美,她不想把自己这么尴尬的作品暴露在他面前。

宋巍成功避开温婉的抢夺,左掌握住她伺机而动的小手,右手拿着毛边纸,目光快速在上面扫过,尔后看向她,眼神柔和,并没有取笑的意思,“作为老师,我有权利知道自己学生的学习进度,顺便加以提点。”

温婉躁动的那只手忽然安静下来,此时的样子,像极了没认真完成课业被先生单独谈话的学生,无措紧张而又忐忑。

在这漫长的等待里,她有悄悄将余光投过去,刚巧瞥到他的侧脸轮廓。

男人一双眼眸专注于手中的毛边纸,薄唇微抿。

那一丝不苟的认真和耐心,让温婉下意识地放轻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宋巍才将视线从毛边纸上移开,侧目过来。

不等他点评,温婉已经主动认错,“我保证,下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睡觉,再不随意糟蹋纸和墨汁。”

认错态度很诚恳。

宋巍将毛边纸搁回书案,没有责怪她什么,只笑了笑,“看来今天受到的影响确实不小。”

说着,修长的手指在毛边纸上点了点,“我记得你昨天回来时说过先生让写的文章,似乎并不是这篇。”

温婉:“……”

她探身去瞧,发现自己真的在不知不觉中把以花为主题的文章给写成了别的,语句不通也便罢了,瞧着还有点东拉西扯的嫌疑。

鸿文馆的学生们不用科考,先生让写的文章主题都比较浅显,照理说来,温婉哪怕是个新生,也不该把这么简单的文章写得四不像。

眼下被相公当场撞破,温婉窘得想撞墙,脸色爆红。

宋巍道:“要有哪里不懂可以说,在自己家里,没必要拘束。”

温婉小性子上来,偏不请教他,略有些赌气地道:“并没有哪里不懂,只是先前注意力不集中罢了。”

再给次机会,她一定能写好。

宋巍没有打击她的积极性,甚至还出言鼓励。

……

晚饭后,进宝被宋巍抱去外面扶着走路,温婉重回书房,重新研了墨,把下午写得一塌糊涂的文章重新构思了一遍,开始落笔。

偶尔瞅一眼外面,见到男人半弯着腰,从后面将儿子罩在怀里,两只大手轻轻握住小家伙的两只小肉手,一步一步引导着他往前走。

宋巍跟京城里一些内外分明的大老爷们儿不同,他从不认为带孩子是温婉理所应当的义务,更不会觉得男人带孩子有损尊严。

只要得空,他就会主动把进宝抱到一边去不影响温婉学习,心情好的时候,甚至能一抱就是大半天。

而事实上,他每天的心情都不会差,不是没碰上烦心事,只不过他从来不会把自己在外面的情绪带回来感染家人。

盛夏的傍晚,夕阳洒进四合院,风并不凉,裹挟着微暖和花香。

这样的画面,让温婉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安宁感。

她脑子里忽然来了更好的灵感,弃了先前已经完成一半的文章,重新落笔,这次几乎是一气呵成。

——

原本按照宋巍的意思是等他休沐再亲自送元宝去国子监。

元宝却不肯,说他已经十二岁,不就是入个学,又不是多复杂的事儿,用不着当爹的陪着去,再说他已经去过国子监,自己一个人能行。

饭桌上,宋婆子听他这么说,当即就不同意,“十二岁咋了,不还是个孩子吗?你上次就去了半天,估摸着啥都还没弄明白,这会儿一个人去,万一要有哪里做得不对了,入学第一天给先生留下不好的印象,你往后还咋安安心心在里头念书?”

宋婆子说完,眼神瞟向宋老爹,明显想让老头子帮着说句话。

宋老爹看了宋元宝一眼,也觉得他一个人去入学不太妥当。

温婉没说话,时不时瞟一眼旁边的宋巍。

宋元宝也在看宋巍,他自然是希望当爹的能站在自己这头。

宋巍搁下筷子,从温婉怀里抱过进宝来喂,好让她能吃口饭,这才缓声道:“我那天带元宝转了几个地方,关键的位置,他已经记得差不多,头一天怎么去报道,我也有跟他讲过,如果一个人去,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三郎,他可还是个孩子。”宋婆子心疼大孙子,说什么也不乐意元宝一个人去国子监。

宋巍没说他自己十二岁的时候已经独自面对了多少事,只颔首道:“既然爹娘都觉得要我送着去,那便再等几天吧!”

除非休沐,否则他不轻易告假,新晋官员有事没事就告假,对将来的考核有影响。

“爹,我自己能去。”宋元宝还是坚持,“当初虽说有爹陪同,最终娘还是一个人入的学,娘都能做到,我为什么不能?”

宋婆子想说他才十二岁,宋老爹却突然改了主意,“既然元宝要自个儿去,那就让他自个儿去吧,三郎衙门里事儿那么忙,你别为难孩子。”

宋婆子没再说反驳的话,只是神色之间仍旧能看出几分担忧。

宋巍自始至终持“均可”的态度,元宝要自己去,他不会反对,要他亲自送,他也不会不同意。

这件事的最终结果是宋婆子尊重了大孙子的意见。

只不过嘴上同意,心里难免不放心,吃完饭把大孙子留下来好一番交代。

温婉插不上话,见所有人都搁了碗筷,她站起身,帮着金妈妈把桌子给收拾了,等宋巍给进宝喂完饭,她抱着儿子回房去。

——

元宝进学的日子,是宋婆子亲自翻了黄历的。

对此,宋巍和温婉习以为常,并未进行劝阻。

等了这么久终于能进国子监,元宝心情格外的好,入学的头天,都不用曹妈妈帮忙,自己把房间收拾得干净又整洁。

大概是兴奋了半夜,次日起床的时候,温婉见他双眼有些乌青,问他是不是没睡好。

元宝只是心虚地点点头。

温婉大概能猜出元宝的心情,就跟她当初入鸿文馆的头天晚上是一样的。

洗漱之后,宋巍、温婉和宋元宝三人简单吃了早饭,一块儿走出大门。

林伯已经套好马车。

宋巍在马车旁止了步,目送着母子俩上车,然后隔着帘子叮嘱了温婉几句。

之后等马车离开,他才转身去往翰林院方向。

马车上,温婉瞧出宋元宝兴奋的同时又有些小紧张,劝他说:“你之前不是在镇学念过书吗?你就当是寻常的入学好了,别紧张,国子监没你想得那么可怕。”

宋元宝没好意思承认自己紧张,说是因为太激动了。

温婉没戳穿他,吩咐外面的林伯,“咱们先去国子监,等元宝下去以后再掉头去鸿文馆。”

马车在国子监大门外停下的时候,为了避嫌,温婉没有下去,只是挑开帘子,仔细嘱咐宋元宝一会儿去见学正的时候该注意些什么。

宋元宝并没有露出丝毫的不耐,一直安静听着,时不时地应上两声。

温婉并不知道,自己虽然没下马车,容貌却已经从窗口露了出去。

而看见她的,不是旁人,正是相府那位四少爷苏尧启。

苏家的变故,似乎并没有影响到这位心性单纯的少年,他颓废过那段日子之后,又被逼着继续来国子监上学。

苏家遭逢巨变,起因就是他的“单恋”,这一点,苏尧启已经深刻反省过,并且在他爹跟前发过誓,往后不会再感情用事。

然而有些口头上的承诺,终究抵不过意中人的匆匆一眼。

再见温婉,苏尧启自认为已经淡下去的情愫毫无预兆地被唤醒,他不管不顾,直接朝着温婉的马车走来。

而这边,温婉刚刚交代完宋元宝,放下帘子准备去对面鸿文馆,却不想外面突然传来声音,“姑娘请稍等。”

温婉认识的外男并不多,再加上少年音色特殊,她一下子听出来是谁,并未作理会。

“我是苏尧启。”像是怕对方已经忘了自己,他忙自我介绍。

温婉没有要跟他深谈的意思,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四少爷,鸿文馆上课的时辰快到了,您要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一步。”

苏尧启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多说句话,马车已经快速离开。

他只好看向身旁的宋元宝,面上带着十分客气的笑,“这位小兄弟,先前那位姑娘是你们家什么人?”

宋元宝想了想,说:“她是我姨。”

他知道娘在鸿文馆是“姑娘”身份,不能暴露的,显然这位少年也把他娘当成尚未出阁的姑娘了。

苏尧启眼神微微亮了一下,“真的啊?”

宋元宝问他,“你是谁,打听这个做什么?”

意识到自己太过情绪外露,苏尧启咳了咳,正色道:“我跟她是朋友,意外见到她来国子监,上前打个招呼罢了。”

宋元宝又不傻,哪能看不出苏尧启眉眼间藏都藏不住的爱慕,他眼珠子一转,“你要想知道我姨更多的事儿,带我去找学官报道吧!”

苏尧启求之不得,“好,你跟我来。”

252、我姨是个败家娘们儿(3更)

国子监这地方,前不久宋巍带着宋元宝来过一回,只不过那时候宋巍是有差事在身,只能粗略地给他介绍一下,没办法带着他四处转一转。

苏尧启就不同了,他对宋元宝有所求,办起事儿来自然就认真,进了大门以后,出于礼貌,他客气地问:“小兄弟是刚来的新生吧?你叫什么名字?”

宋元宝如实道:“宋皓。”

京城里有姓宋的官宦人家,苏尧启一时半会儿没往那位钦差大臣身上想,他满心满眼都是温婉。

说来也悲哀,单恋人家姑娘这么久,竟然连对方的芳名都不晓得。

不过他如今一点也不着急,毕竟认识了宋皓,往后要想靠近那姑娘也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

敛去思绪,苏尧启说:“我看你还年幼,怎么这么小就来了国子监?”

宋元宝一听,顿时愁眉苦脸,“我们家穷,我要是不早早来读书出人头地,过不了多久,全家就得饿肚子了。”

“……”苏尧启听得有点懵,“你不是官宦子弟吗?”

正五品以上才有名额进来,他们家再穷,总不至于穷到连饭都吃不起的地步吧?

宋元宝听罢,又是一阵唉声叹气,“那是你不知道,我们家有个败家娘们儿。”

面对苏尧启投过来的疑惑眼神,宋元宝脸不红气不喘地给他道出“家门不幸”来,“就刚才送我来的那个,她花起钱来大手大脚的,虚荣心强,又爱跟人攀比,每次上街,不贵的她都瞧不上眼。我们家再有钱,也经不住她这么败的,我爹实在是没办法了,才让我早早出来读书,争取早日考个功名替他分担点儿。”

“不可能!”苏尧启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她不是那样的人。”

宋元宝挑眉,“她是我姨还是你姨?”

“自然……是你姨了。”苏尧启声音弱下去大半。

“那是你了解她,还是我了解她?”

苏尧启心虚低头,没吭声。

宋元宝又说:“你连我姨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怎么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心中所有的美好幻想在一点点碎裂,苏尧启难以承受这个事实,眼周泛着红,目光带了几分无力感,“你别说了,反正她在我心里怎么都好。”

“老话还说人不可貌相呢!”宋元宝拿出一副老生常谈的架势,“我姨那张脸长得是挺好看,可是除了好看,她也就只剩下好看了。”

分明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二岁,一个是少年,一个是孩子,两人谈话的角色却好似完全颠倒过来。

“……”苏尧启心痛如割,声音因为情绪过激而稍稍拔高,“我不信!你在扯谎,你说她是你姨,那她为什么会在你们家,又为什么会去鸿文馆?”

宋元宝面不改色,“这还不够明显吗?我娘不在了,我姨是来照顾我的,结果没来多少日子,把我们家银钱给霍霍光了,我爹没办法,才会把她弄进鸿文馆的,你当她刚才跟我说什么?说她今日准备装病告假出去逛街,让我别告诉我爹,晚上给我带好吃的。”

一直以来,温婉在苏尧启心里的形象是美好纯粹不染尘俗的,非要用句话来形容,那简直就是不食人间烟火。

事实上,温婉并没有苏尧启理想中的那么美好,只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

宋元宝一边往前走,一边提醒苏尧启注意脚下的路,嘴里还在不停地数落他家那位“姨”的不是。

苏尧启不打算再走,停下步子,双手抱着脑袋,神色很是痛苦。

宋元宝望着他,“你要不要紧?”

苏尧启自己生了会儿闷气,抬起头来,“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假的,骗我的,对不对?”

宋元宝觉得,这人八成是脑子有毛病。

“我骗你干什么?”宋元宝道:“我提前跟你说明白,是为了你好,看你的模样,应该比我大不了几岁,就算是个官二代,家里的银钱你自个儿也做不了主吧?做不了主就别打我姨的主意,否则到时候她伸手问你要钱,你拿不出来,她一准跟你翻脸。”

苏尧启闭了闭眼,脑海里浮现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惊鸿一瞥,当时他几乎一眼认定,那就是自己这辈子最想娶的人。

后来也有亲自去鸿文馆见她。

不管是远观还是近看,她给他的感觉一直都是无可替代的。

可是有一天,她身边的亲人突然告诉他,她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种人,所有的美好都是装出来的假象。

一切都还处在萌芽状态,苏尧启的心态已经彻底崩了。

他甚至都不知道宋皓是怎么自己找到学官报道,自己又是怎么告假离开国子监的。

杵在国子监大门前,苏尧启望着对面大门前空无一人的鸿文馆,很想过去问问她为什么要骗他,可是他做不到,他怕自己问得越多,知道的“真相”越多,心碎得更厉害。

站了没多会儿,苏尧启果断坐上马车回家,途中经过酒馆,从来不会喝酒的少年打算进去一醉解千愁,结果一口酒还没完全咽下就被呛出眼泪来。

旁边有人投来目光。

苏尧启面皮薄,没好意思继续待下去,酒也不喝了,重新坐上马车。

回府之后就跟上次一样直接往床榻上一躺,开始挺尸。

这次来看他的不是苏相,而是他的生母,苏大奶奶。

“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苏大奶奶站在儿子的床榻前,记得直冒汗。

苏尧启什么人都不想见,什么话都不想说,让他娘出去。

苏大奶奶满脸担忧,“你要觉得跟娘不好开口,那我这就去叫你爹。”

苏尧启一个激灵坐起来,他可还没忘记上次自己说要娶那姑娘,结果他爹暗中安排人去查人家下落引出一堆祸端来。

“娘,我真没事儿,就是有些不舒服,告了假回来歇息而已。”

苏尧启话音才落,外头苏相的沉怒声已经从外面传进来,“你最好是身子不适,否则要还是为了那个女人,老子就再让人去掘地三尺把她给扒出来弄死!”

253、谁都不娶(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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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大奶奶直接听懵了,“什么女人,相爷您在说什么呀?”

苏相冷冷瞥她一眼,“连自己儿子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成天只会跟后院那帮女人勾心斗角,你也是个废物!”

苏大奶奶:“……”

苏相骂人的这张嘴,全族皆知。

她愣神不过片刻,眼神投向苏尧启,“小四,你有意中人了?”

“没有。”苏尧启语气直接。

苏大奶奶见儿子这样,不得不再次把目光转向苏相。

“他倒是敢说!”苏相冷哼,“上次死活非那女人不娶,结果惹出一堆祸事来,老子被皇上停了职,再不想办法入朝,过段日子你们都给老子喝西北风去!”

苏大奶奶听出点儿意思来了,单独把苏相拉到一旁,压低声音说:“既然小四对那姑娘如此上心,不如,就成全了他吧?”

苏相眼一瞪,“你脑子被驴踢了?”

上次栽了个大跟头,苏仪那边已经来话,说那女人可能跟从前的昌平长公主有关。

昌平长公主是谁?那是他们苏家不共戴天的仇人!

就算这天底下的女人都死绝了,小四还有出家当和尚一条路可走,要他娶一个身份不清不楚的女人,门儿都没有!

苏大奶奶道:“不是真成全的意思,咱们先假装同意,再从小四嘴里套出那姑娘的消息来,到时候要怎么下手,还不是全凭相爷您说了算。”

苏相眯着眼想了会儿,觉得这法子可行。

再看向苏尧启的时候,苏相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虽不至于笑眯眯,但起码眉头皱得没那么厉害。

让人搬了凳子,苏相坐在苏尧启床榻前,对上这个小儿子,他一向有耐性,“小四,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那姑娘?”

“什么姑娘?”苏尧启将脸歪往一边,“我压根儿就没听懂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苏相一吹胡子,“你还跟老子装傻?”

苏尧启坐直身子,望着他爹,“您要说的,莫非是上次那个?”

苏相很会抓重点,“听你这意思还不止一个?”

那脸上,不是一般的黑。

这孽障,才多大点年纪就朝三暮四。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爹都能纳几房姨娘,我为什么不能多喜欢几个姑娘?”苏尧启梗着脖子,说得理直气壮。

瞅着苏相那张老脸黑成锅底,苏大奶奶忙道:“四哥儿,怎么跟你爹说话呢?”

不让说就不让说,苏尧启躺下去继续闭上眼睛睡觉。

苏相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怒火,“你要真喜欢,我请两个媒人上门去,先帮你把婚事定了,你再去国子监安安心心读书,等你学成,直接八抬大轿把人给娶进来。”

苏尧启闻言,眼皮动了动。

苏相一瞅有戏,趁热打铁道:“爹之前反对你,是想着你人还小,书都没念完成什么亲,不过既然你对她朝思暮念,都严重到宁肯不去国子监了,爹要是再阻拦你,不定你还得闹出点什么事儿来,干脆就成全你。”

听着像是服软的话,苏尧启才不信,翻个身,“您这会儿乐意成全,我还不乐意娶了呢!”

苏相:“怎么个意思,你还真看上别人了?”

苏尧启声音里带着点赌气,“反正不会娶她。”

“不娶她你要娶谁?”

“谁都不娶,我要睡觉!”

被儿子绕了一通啥都没问到的苏相脸色不太好看,却又不敢贸然让人再去查。

一则,昌平长公主虽然被贬为庶民去了宁州,她的眼线肯定还留在京城,自己若是鲁莽行事,再折一回,得不偿失。

二则,他如今被停职,正是好拿捏的时候,光熹帝一准儿让人在暗中盯着,自己一旦行事高调,被抓到把柄,官复原职就无望了。

思来想去,苏相还是决定按兵不动,又问了苏尧启几句,确定苏尧启早就对那姑娘没了心思,这才站起身,让苏大奶奶把人招呼好,别再闹出幺蛾子来。

苏相刚出儿子的院门,迎面见到郝运朝这边走来。

对于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女婿,苏相没打算给好脸,“你来做什么?”

郝运看着岳父黑沉的脸,唇角微勾,“听说小四从国子监告假回家,我来看看他。”

苏尧启自小被娇养长大,苏相从来不让他沾些脏的臭的,听清楚郝运的来意,他当即出言阻拦,“四哥儿那头没你什么事,该干嘛干嘛去。”

郝运站着没走,“小四最近念书不在状态,八成是有意中人了吧?”

“胡说八道!”苏相冷嗤,“他才多大,哪来的意中人?”

十七岁,其实也不小了,这个年龄成亲的世家公子哥儿一抓一大把,只不过苏家这位被养得太娇,以至于十六七岁了还不谙世事,跟个孩子似的。

苏家没出事的时候,郝运原本已经凭着苏相的关系在大理寺谋了个缺,谁成想,才刚上任没多少日子,就被勒令停职。

当时不管在京还是外放,但凡有官职在身的苏家人,全都被薅下来。

郝运自己无权无势无背景,做了世家大族的上门女婿,就注定一辈子看人脸色行事,所以哪怕他心中觉得冤屈,也不能跟任何人说,见着岳父,照样得笑脸相迎。

“岳父应该不知道那女子是谁吧?”郝运话落,特地看了苏相一眼。

苏相拧紧眉毛,“难不成你认识?”

“认识,但不熟。”

“你快说,那女人到底是谁?”苏相只要一想到因为她,苏家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大难,他就想亲手把那女人碎尸万段!

“说来也巧,不是旁人,正是宋巍家娘子,温氏。”

认真算下来,苏家遭难的源头还不是苏尧启,而是他家娘子苏瑜。

若非那个女人想报复宋巍把苏尧启给算计进去,就不会发生后来那一连串的事。

如今苏相被停职,苏瑜得知自己闯下大货,这段日子学规矩了,哪也不去,成天窝在自个院里,正院这边,更是面儿都不敢来露一下。

“你说什么?宋巍家娘子?”

苏相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要敢有半句虚言,信不信老子弄死你?”

郝运莞尔,“小婿在宁州那会儿就跟宋巍夫妻认识了,这种事,不敢随便乱造谣。”

“宋巍宋巍,又是宋巍!”

苏相气得不轻,他原以为自己就够心狠手辣的了,没成想还有个比他更狠的,为了整他们家,把女人都给拉出来设局。

郝运随便一瞅苏相的表情就知道对方误会了,只不过他没想着解释。

一来,苏瑜做下的孽不能暴露,否则他们夫妻俩都得完蛋。

二来,让苏相以为一切的一切都是宋巍布下的局岂不是更好?他不用出手,苏相就能替他报仇。

回拢思绪,郝运说:“跟宋巍打交道,岳父可得小心些,他除了嘴巴厉害,手段也不弱,您想想,小四到年龄了,有意中人原本是挺正常的事儿,然而被他这么一利用,岳父折了人不说,还把官职都给赔进去,可见这人心机深沉手段了得,不是能轻易对付的主儿。”

分明是苏瑜得不到宋巍,心理扭曲,想方设法要拆散宋巍和温婉,设局把苏尧启带进来。

然而到了郝运嘴里,就成宋巍为了对付苏家,不惜将温氏拉出来迷惑苏尧启,引诱苏相动怒派人追查,之后宋巍再联合昌平长公主一锅端了苏相派出去的人。

其实郝运在“推理”的时候,有很多细节上的漏洞,但他小心避开了,专门抓住能把苏相注意力转移的那几个点大肆渲染。

苏相刚开始不怎么信,但听郝运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他不禁陷入沉思。

郝运点到为止,没打算留下来让岳父刨根问底,找个借口先溜了。

苏相骂人的时候怎么想怎么来,不忌口,考虑问题倒是不冲动,他没有第一时间让人去查温婉的底细,而是让人去陆家请苏仪。

苏仪曾经说过,四哥儿心仪的姑娘在身份上可能会跟之前的昌平长公主有关系,这件事,他必须先弄清楚。

回房之后,苏相吩咐下去。

没多会儿的工夫,有马车到了陆家老宅大门外。

马车里坐的是府上资历老的嬷嬷,她上前,递了帖子说有事要见陆大奶奶。

门房一听是苏家来人,没耽误,快速往里通报。

彼时,陆平舟、苏仪和文姨娘三人正坐在前厅商议荞姐儿的婚事。

听门房禀报说苏家来人要见大奶奶。

苏仪下意识地看了眼旁边的男人。

果然对上陆平舟似笑非笑的目光。

苏仪本想说不见,可又怕娘家真出了什么事儿,只好对着陆平舟道:“大爷,你们先商量着吧,我去见见她。”

陆平舟没有拒绝,只是在她站起身的时候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大奶奶的名字冠了陆家姓,都几十岁的人了,孰轻孰重,你自个儿好好掂量掂量,免得到时候那边没沾光,这边不讨好,面子里子全丢尽,晚节不保啊!”

254、诛心(2更)

相较于大发雷霆一纸休书把苏仪扫地出门,陆平舟目前的做法无疑更折磨人。

他不提和离,也不提休了她。

只要她不主动走,对外就还是陆家大奶奶。

然而却是在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当年绿了他怀上孽种的前提下。

自打那天被戳穿,苏仪直到今日都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

每次一闭上眼,梦里就全是陆平舟那双阴恻恻的眼睛,分明带着笑,却能让人不寒而栗。

眼下也一样。

陆平舟的话才说完,苏仪就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她看了眼下头坐着的文姨娘。

文姨娘好似压根就没听到大爷在说什么,双手搁在膝上,坐姿端庄,稍稍垂下眼睫,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苏仪在心里暗骂一句狐媚子,抬步走出前厅。

没人出去请,苏家来的那位嬷嬷便没进来,一直站在大门外等。

见着苏仪,她焦急的面上终于露出喜色来,“可算让老奴等到姑奶奶了。”

苏仪望向旁边的马车,问她:“是大哥安排你来的?”

嬷嬷点头说是。

“家里出什么事儿了?”苏仪又问。

嬷嬷压低声音,“具体的,老奴也不清楚,相爷让您回去密谈。”

苏仪想到出门前她家相公的那番话,心下犹豫。

不是她不想管娘家事,而是目前她自身都难保。

陆平舟一旦真动怒,她无法想象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上次说要给她那位情/夫安排个好去处,苏仪原本以为,陆平舟会把对方折磨得生不如死,然后再想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泄愤。

然而结果大出所料,陆平舟不仅没有杀了那个男人,还把他弄到陆家正院里来修花剪草。

某天苏仪起床推开门,刚巧见到那个男人正在院里浇花,她险些吓没半条命。

之后去问了陆平舟,陆平舟端着茶盏,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直接当着文姨娘的面跟她说:“已经不能人道了,若是再无家可归,那得多可怜?大奶奶一向仁厚,当年连身子都舍得给他,如今总不至于狠得下心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吧?好歹同床共枕过,这点儿收留的情面,还是要给的。”

苏仪已经想不起来她当时是怎么回答陆平舟的了,她只知道,每次在正院里见着那个男人,她就跟做了场噩梦一样。

以前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在陆行舟身上,只把陆平舟当成没多少活头的病秧子,哪曾想到头来,她才是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那个。

被她轻视了将近二十年的病秧子,竟然是条毒蛇。

陆平舟看人时的眼神,整人时的手段,无不让她感到胆战心惊,后怕连连。

苏仪后悔当初没有在发现被换婚那天第一时间提出和离。

到了如今,她已经没办法从陆家脱身。

这把年纪说和离,先不说外头人会不会笑话,陆平舟压根就没那意思,除非她实在待不下去收拾东西自个儿走人,否则陆平舟“不休不离”的态度是不会变的。况且真闹到那一步,她偷人的事情一旦传出去,完全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然而留在陆家,她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更煎熬,至于能熬到几时,连她自己都说不准。

敛去思绪,苏仪看着老嬷嬷,“若是不太要紧,我就不回去了,你转告大哥,什么事儿他自己拿主意就好,我已经是陆家妇,没道理三天两头往娘家跑。”

老嬷嬷显然没想到姑奶奶会说出这种话来,惊愕地张了张嘴。

眼瞅着苏仪转身要进去,她忙追上前,低声说:“是跟之前的昌平长公主有关。”

闻言,苏仪脚下一顿,“赵寻音?”

老嬷嬷点点头。

听到与那个女人有关,原本不打算插手娘家事的苏仪开始动摇。

“有没有明确说了什么事?”

老嬷嬷摇头,“相爷只是让老奴转告姑奶奶,此事十万火急,让您尽快回去一趟。”

能让大哥说出“十万火急”这四个字,想来是真摊上事儿了。

苏仪不再犹豫,一个“好”刚要出口,陆平舟的声音从里头传来,“舅兄家这是又出什么事了?三天两头让我们大奶奶回去,还连声招呼都不打,知道的,大奶奶是你们家嫁过来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苏家才是她婆家。”

陆平舟这番话,乍一听没什么,仔细琢磨发现很毒。

说苏家是苏仪婆家,可不就是在影射苏仪和相爷的关系不正常吗?

老嬷嬷吓了一跳,脸上的颜色都变了,“姑爷,还请您慎言。”

陆平舟没接腔,一双湛黑深沉的眼眸只看向苏仪。

哪怕一句话不说,苏仪也感受得到来自丈夫的警告。

眼下,是给她台阶下,让她做选择。

苏仪咬了咬下唇,没纠结多大会儿,对老嬷嬷道:“我上头还有两位姑奶奶,有什么事,你让大哥去找她们,我就不去了,家里一堆活儿忙不过来。”

原本已经答应了的人突然变卦,老嬷嬷还想再说什么,陆平舟已经吩咐跟在身后的两名小厮,“送客!”

他对苏相这位舅兄,从来没什么好感。

这次苏家遭难,也是他出面要求爹娘别插手的。

当年要不是苏仪主动请婚,苏陆两家压根就没可能结亲,而他更不可能在准备向文娘提亲的时候突然被逼着代替二弟迎娶苏家女。

这么多年,哪怕所有局面都在陆平舟的掌控之中,哪怕文娘从来没要求过什么正经名分,陆平舟对苏仪的怨也只增不减。

在他看来,不管是和离还是一纸休书,都太过便宜苏仪。

打女人这种事,陆平舟不屑做,但他擅长诛心。

她喜欢红杏出墙,他便先把那个男人弄残,然后接到府上来跟她朝夕相对,让她每天都活在煎熬和恐慌之中,夜夜不得好眠。

……

进了大门,负手走在旁边的陆平舟投过来一抹微笑,“印象中,苏家即便没人来请,大奶奶每个月都得主动回去两三趟,今儿个人家请上门,你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苏仪低着头,目光看向脚下的鹅卵石,不得不低声回答,“比起娘家来,还是荞姐儿的婚事重要。”

陆晏彬和陆荞的真正身世,只有他们几个人知道,连老太爷老太太那边都是瞒了的,所以陆荞是以嫡女身份议的亲。

在下人们眼里,大奶奶还是荞姐儿的生母,荞姐儿的婚事,大奶奶自然要好好操心。

公主府虽然不在,可那是人家两口子自请除的族,影响不到侯府声誉,荞姐儿的婚事不至于受到阻碍。

苏仪刚说完,就听到男人一声低笑。

不是愉悦,倒像是讥讽。

她木着脸,没敢让内心任何的不满泄露出来。

……

苏相在家等了许久,结果那位老嬷嬷回来告诉他,姑奶奶说家中有事来不了。

苏相没去想苏仪是否碰上了什么事,只问嬷嬷,“是不想来还是来不了?”

老嬷嬷犹豫片刻,如实相告,说其实姑奶奶已经同意来了,只不过姑爷突然出面,说了一番话之后,姑奶奶就改了主意。

苏相问:“陆平舟说了什么?”

都这时候了,老嬷嬷也没敢瞒着,一五一十全捅出来。

苏相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陆平舟那个王八蛋,他还真敢说!”

嬷嬷没有接话,她是苏家的老人了,其实很了解那位姑奶奶的性子,掐尖要强,不肯吃亏。

以前哪一次见她不是光鲜艳丽的装扮?可是今日,姑奶奶打扮得素净不说,就连讲话时都少了平时的底气。

要不是姑奶奶心里有鬼,哪能三言两语之间就被那位病秧子姑爷给震慑住?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想到姑爷,老嬷嬷突然反应过来一事,“相爷,老奴去陆家的时候,发现三姑爷的气色似乎好了很多。”

苏相满脑子都是温婉与长公主的关系,并未多想,“那么多好药养着,他要是还没点起色,你家姑奶奶就得守寡了!”

255、一荣俱荣一损俱损(3更)

郝运回到自家院子,见苏瑜正坐在廊檐下,半眯着眼乘凉,两个丫鬟一左一右给她打扇。

郝运半点不意外。

因为成了牵出煤矿案的罪魁祸首,这段日子苏瑜一直窝在院里没外出。

小丫鬟见姑爷过来,急忙要屈膝请安,被郝运一个噤声手势给制止住,他从其中一个丫鬟手中接过扇子,把人遣走,轻轻给苏瑜扇了两下,尔后勾唇问她,“娘子觉得,为夫的力道如何?”

听到男人的声音,苏瑜面上划过明显的厌恶,没有睁眼,声音偏冷,“无事献殷勤,你又想做什么?”

“相爷已经知道小四的意中人便是宋娘子温氏。”

郝运说话时,给苏瑜打扇的手也没停,慢悠悠晃着。

做了苏家这么久的上门女婿,他早已练就一身忍功。

不管对谁,郝运都习惯用微笑盖过一切情绪。

突然听他提起这个,苏瑜心里很快涌现一丝慌乱,只不过她不想在这个人渣面前表现出来。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她坐直身子,嫌恶地伸手推开他。

哪怕是打扇,她也不希望他跟自己有丝毫的触碰。

郝运将团扇搁到一旁,并未着恼,“我不过是知会你一声罢了,有没有关系,还不全是你说了算?”

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成功惹怒了苏瑜,“郝运,你别一副置身之外的样子,哪天我要是因为这事儿被相爷重罚,到时候我就说是你为了报宋巍的私仇,撺掇我干的,你以为你能逃脱得了干系?”

郝运淡淡接过话茬,“我从来没说过自己要置身事外。”

在苏瑜愕然的目光下,他又接着道:“我知道你讨厌我,可你别忘了,咱们是夫妻,就算你再不想见到我,往后的几十年,你还是得跟我一块儿过到老,总不能在这几十年内,你每天都得花时间花精力来跟我怄气吧?”

苏瑜没吭声。

郝运将视线落在她冷漠的脸上,“东窗事发你知道拉上我垫背,平日里怎么不想着我是你相公?”

“相公?”苏瑜终于听不下去,“你一个乘人之危的衣冠禽兽,也配用这种称呼?”

闻言,郝运面上的笑容淡下去,额头上青筋鼓了鼓,终究还是没有发作出来,“跟我说话,你就不能有一次是正常的?”

苏瑜冷笑,“跟畜生说人话,你确定自己能听懂?”

郝运闻言,死死捏紧拳头,就在苏瑜以为他要动怒的时候,他突然笑出声,“只要你乐意当个畜生娘子,我是什么都无所谓。”

“不要脸!”苏瑜霍然站起身,巴掌刚往上扬,就被郝运伸手钳住,一双眼睛里满含警告,“我还是那句话,咱们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要觉得凭着你小小的庶女身份能闹翻天,这一巴掌只管打下来,打完之后,对外咱们是夫妻,对内,我不会再管你的死活。”

话完,松开她的手,他站着没动,似乎在等她真的打下去。

苏瑜的手僵在半空,望向郝运的眼神里烧着怒火,“你以为威胁我就能洗干净自己当初的禽兽行径?”

郝运不以为然,“你若想下半辈子都抱着那一天的事过活,随你的便,恕不奉陪。”

话音落下,抬步要走。

苏瑜并未阻拦他,只是在男人走后,一脚踢翻身后的椅子。

高傲如她,竟然沦落到被一个畜生威胁的地步。

这段日子,她没少去看生母邱姨娘,更没少提出过卷铺盖走人,她一刻也不想再待在这没有自由的鬼地方。

然而,每次提及离开的事儿,邱姨娘的态度都很坚定,说什么也不肯走。

苏瑜完全无法理解,问她当初为什么要主动送上门来遭罪,邱姨娘只是回答女儿,她是苏家的孩子,早晚要认祖归宗,就算不是现在,将来也得回来。

苏瑜还是无法理解,如果她不来苏家,那就还能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娘俩早点小生意,虽说吃的穿的没现在好,却不用考虑太多东西,她也会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只是打小没了爹。哪像现在这样,认了爹,把自己变成毫无地位不受宠爱的庶女不说,还每天困在这大宅院里出都出不去。

在寻常百姓眼中,她是锦衣玉食的丞相府小姐,可事实上日子过得如何,冷暖自知。

——

宋元宝下学的时候,温婉已经坐在马车上等候多时,他掀帘上去,在温婉身边落座,想到白天自己对苏尧启说的话,不免心虚。

温婉看出点异常来,问他怎么了。

宋元宝没有直接回答,看向温婉,“娘,白天那个人你认识?”

温婉反应过来他说的谁,点头道:“有过一面之缘。”

“仅仅是一面之缘?”如果只见过一面,那个人为什么在得知“真相”以后会如此崩溃?

而且他一看就是爱慕了温婉好久的那种。

温婉挑眉,“怎么,你不信?”

宋元宝是不太信,不过他觉得温婉没可能撒谎。

想了想,还是把实话讲出来,“我跟他说,您是我姨。”

温婉只是笑,显然没觉得哪里不妥。

以她这身姑娘装扮,宋元宝若是在外人跟前管他叫声“娘”,那才要吓死人了。

“我还告诉他,您特败家。”宋元宝说这话的时候,有悄悄抬起眼角来观察温婉的反应,似乎是确定了对方没有生气,他才接着道:“还让他自己做不了主就别来招惹您,结果,他看起来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当时就很颓丧。

后来我打听过,同窗说他已经告假回去,我当时就在想,兴许是被我那番话给打击到了。”

“不能够吧?”温婉说:“我跟他都不熟,只是我单方面地知道他身份而已,他只见过我一回,不至于能为了我而做出什么事来。”

宋元宝怕她不信,把苏尧启当时说过的那几句话一字不漏全告诉温婉。

温婉听后陷入沉默。

她不禁想起自己刚入学没多久那会儿,林伯说鸿文馆对面经常有个少年朝这边张望,像是在观察她。

那时候因为没有出现什么不好的预感,她就没太往心里去,如今想来,她已经能猜到那人是谁了。

只不过让她觉得迷茫的是,自己到底哪个地方入了苏尧启的眼,又是什么时候入了他的眼,以至于他能痴迷到这般地步?

“反正不管如何,他往后是指定不敢再盯着娘了。”宋元宝说。

上一次见面隔得太久,今天又是隔着车帘子说的话,没见着面,温婉甚至都已经忘了那少年长什么样,只隐约觉得对方单纯得有点过头。

不过,她不想浪费时间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偏头看向宋元宝,“你今天自己入学,感觉怎么样?”

“一切还算顺利。”宋元宝回答:“国子监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温婉饶有兴致地问他,“你想象中什么样,现实又是什么样?”

“想象中,国子监应该是神圣庄严的学府,里面的学官一个比一个严肃,然而事实却是,学官们态度都挺好,我有见到同窗,第一印象都挺不错。”

“那这么说来,你对国子监还算满意了?”

“全国最高学府呢,天下学子做梦都想进的地方,我等了半年多才有机会进,当然满意啦!”从他的语气之间,不难听出对新环境的喜爱。

温婉跟着莞尔一笑,“既然满意,往后在里头就得好好念书,争取将来像你爹一样下场即中。”

宋元宝以前受过自大的教训,当下不敢说大话,只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会努力。

马车才走到半路,温婉突然涌现出不好的预感来,当即吩咐林伯停下。

256、三郎亲自来接她(1更)

林伯有些不明所以,问:“夫人是不是落了什么东西在鸿文馆?”

温婉说没有,只是在学堂里坐了一天,闷得慌,见时辰尚早,想下去走走。

又吩咐林伯不要走老路,怕不安全,让绕道回去,无需等他们,一会儿她再雇辆马车便是。

林伯心中奇怪,明明老路那么近,况且天天都走的,怎么会不安全?

不过女主人都发话了,他自然不能驳斥什么,等两位主子都下去,他将马车掉了个头,跟温婉道别之后绕道回宋家。

“娘为什么要让林爷爷先走?”宋元宝站往一旁避开路过的行人,对温婉的做法表示不解。

元宝一直不知道温婉的秘密,她没打算解释,只是跟他说:“进宝的玩具都被他祸祸得差不多了,我想给他买新的。”

其实不然。

预感里,她有位苏姓同窗苏黛的马车待会儿会在街道转角跟她的相撞,温婉额头上受到轻微擦伤。

苏黛是在林潇月告假之后才来的鸿文馆,性子恬静,一向没什么存在感,跟温婉更是几乎没什么往来。

伤到人之后认出是同窗,苏黛觉得十分过意不去,非要带温婉去医馆看。

温婉推拒不过,跟着去了医馆,结果上药上到一半昏迷过去,再醒来,被人绑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嘴里塞了布团,对方脸上蒙了黑巾,不让她说话,却要逼着她向宋巍写求救信。

而宋巍能救出她的前提,是想尽一切办法让煤矿案重判。

温婉就算不懂朝堂,也不至于傻到一无所知。

煤矿案最受打击的是苏家和公主府。

公主府那两位是自己干爹干娘,早就去了宁州,不可能会做这种事。

那就只剩下苏家了。

前后一联系,不难想出苏黛的马车跟她撞到一块不是巧合,而是对方故意设计,目的就是为了带她去医馆好伺机下手。

由此看来,苏家为了官复原职还真是不择手段。

只是不知道出手的是不是苏相本人。

温婉想着,作为国舅,文官之首,若是行事这般鲁莽没脑子,那么被停职也算是为朝廷办了件大好事儿。

“走吧,咱们早些买早些回。”温婉叫上宋元宝,抬步往前走。

——

街角的青砖墙边,停靠着一辆不太显眼的马车。

马车里坐着一位姿容姣好的姑娘,身上穿着还未来得及换下的鸿文馆制服,眉心微微蹙着,显得有些焦急,时不时地问外面车夫,“到了没?”

车夫回:“六姑娘,老奴一直盯着呢,他们的马车还没过来。”

马车上的人正是苏黛,苏相这一房三姨娘所出的庶女。

知道相爷最近因为被停职的事儿心情不好,三姨娘今天本来想去安抚安抚,结果无意中偷听到苏相和郝运翁婿俩的谈话,得知小四意中人的身份是把苏家推入火坑那位钦差大臣家的娘子。

怕出错,三姨娘又悄悄去找苏瑜,问她知不知道。

这种事,苏瑜不会不乐意告知,她巴不得三姨娘手段再狠一点儿,最好让宋巍感受一下失去发妻的滋味儿。

三姨娘打听到温婉在鸿文馆入学,想到同样在鸿文馆的苏黛,于是趁着大白天苏黛还在上课,亲自跑了一趟鸿文馆,把人喊出来交代她务必要把事情办妥为相爷分忧。

至于具体交代的内容——

让苏黛想个法子将温婉弄晕,他们好将人给绑走,然后趁机威胁宋巍。

苏黛只是个庶女,虽说不至于像苏瑜那样不受宠爱,可她天性软弱,胆儿又小,从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原本不想答应的。

三姨娘威胁她,说但凡她今日敢忤逆,明儿个就让相爷收了她来鸿文馆念书的机会。

苏黛也是被逼无奈,只能先在心中对温婉暗道几声对不起。

当下还没真的把人给绑回去,只是等着“撞车”,苏黛就已经紧张得不行,粉面上沁出细密汗珠,她轻轻咬着下唇,心下止不住地忐忑。

过了会儿,又问车夫,“怎么样?”

车夫还是摇头,说没见着宋家马车过来,疑惑地问:“会不会是她们已经提前回去了?”

“不会的。”苏黛双手攥紧绣帕,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我们离开的时候,温氏的马车才刚刚到国子监,她要接人,就没那么快离开,一定还在后头,咱们再等等。”

——

而另一边,被苏家人等着撞车下药的温婉,带着元宝逛街逛得正来劲。

会预感到自己出事儿已经不是一回两回,她早就习以为常,心态放得很端正。

给进宝买了一只体型稍大的布老虎,温婉又想着给相公买一套文房四宝。

虽然花的都是他的钱,不过想想,自己好像从来没正经送过他什么礼物。

打定了主意,温婉正准备寻一家靠谱的墨宝铺子,眼尾瞥见前头不远处徐徐行来一辆马车。

马车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缓缓停了下来。

温婉拉着宋元宝站往一旁,片刻之后,见到车厢里的人掀帘下来,高大挺拔的身影,清俊熟悉的眉眼,让她原本就不忐忑的心更添一层安全感。

“相公,怎么是你?”温婉很惊讶宋巍竟然会亲自来街市。

宋巍没有质问她为什么下学不回家反而在大街上溜达。

他相信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小丫头不会做没谱的事。

当下看向温婉的目光便只剩下柔和,腔调也暖,“买好了没?”

温婉抱紧手中的布老虎,点点头,“买好了。”

当着他的面,她没好意思提及要送他一套文房四宝的事。

宋元宝挠挠头,“娘先前不是说还没买好,准备送爹礼物?”

温婉:“……没有,你听错了。”

话音落下,再没敢看宋巍,双眼盯着脚尖。

宋巍闻言,唇边勾起一抹愉悦的兴味,问她,“打算送我什么?”

温婉才不要承认,“我又没钱,能送你什么?分明是元宝瞎说。”

不等宋巍接腔,宋元宝嘿嘿笑道:“这还不简单吗?鸿文馆教的东西那么多,娘随随便便就能做出一样不用花太多钱的礼物来,到时候手艺和心意都在了,爹能说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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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7、保护好你自己才是要紧事(2更)

被宋元宝一说,温婉面上羞赧更甚,却又控制不住好奇心,想知道相公乐不乐意她送他自己做的礼物。

想来是为了缓解尴尬,宋巍没再执着于温婉送礼的事上,他上前两步,接过她手中的布老虎。

体型略大,够小孩子直接骑上去,颜色搭配和做功都挺不错。

宋巍瞧了一眼,问她,“给进宝买的?”

温婉颔首,“从宁州回来以后都没给进宝买过玩具,他已经周岁,又好动,应该会喜欢大一点的布老虎。”

宋巍嗯一声,抬头看看天色,“不早了,若是没别的事,跟我回家吧!”

他说完,转过身,一手拿着布老虎,一手为身后的母子二人打开车帘。

温婉看着男人坚实的背影,想起他刚刚那声“跟我回家”,心中动容。

宋元宝已经上去,宋巍没看到温婉跟上来,不禁回头,见她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他笑问。

“没什么,这个给我吧!”温婉伸手要去拿他手里的布老虎。

这是小孩子的玩具,她抱着还没什么,搁他手里就有点违和了。

宋巍弯了弯唇,没说什么,让布老虎重新回到她手中。

上车以后,宋巍简单问了宋元宝几句。

宋元宝的答案和先前温婉问的差不多。

宋巍提醒他,“你的年龄虽然小些,但跟你差不多大的学子还是有的,国子监不比地方学塾,里面管得严。

大门后面刻着学规,改天得了空好好看,平时跟人打交道需谨慎,朋友贵在知心而不在多。”

宋元宝一一记住,等宋巍说停,他看了眼温婉,有些欲言又止。

温婉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别看我,否则一会儿你爹准得误会我做了什么亏心事。”

话音刚落,就感觉到身旁男人带着打量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温婉搂紧怀里的布老虎,尽量坐得端正,目不斜视盯着车厢底,假装不知道他在看自己。

宋巍转而望向宋元宝,“什么事?”

宋元宝如实道:“也没什么,就是今天我们刚到国子监的时候,碰上了一个人。”

宋巍淡淡笑着,“是苏尧启?”

宋元宝没想到自己才刚开个头,当爹的已经猜出了对方身份,他惊愕之余,问宋巍,“爹怎么会知道?”

宋巍说:“之前下了雨,我去鸿文馆接你娘的时候有碰到过。”

“那这么说,你们认识?”

“一面之缘罢了。”

知道苏尧启可能对婉婉动了心思,宋巍并非不在意,只是没有在意到吃醋的地步。

在他眼里,苏尧启不过是个各方面都还不成熟的孩子罢了,对于美好的人和事会心生好感很正常。

他若是跟苏尧启计较,便是跟个孩子过不去,先不说没那必要,凭他的性子,也不会这么做。

见当爹的反应这么淡,宋元宝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他之所以当着温婉的面谈及这件事,不是蓄意告状,而是觉得这事儿可大可小,不能瞒着他爹。

当然,在不能瞒着爹的同时,也不能瞒着娘在背后告黑状。

最好的,就是当着他们二人的面说。

到时候要怨要怪,都往他身上来好了。

宋巍看向身形开始拔高的儿子,他那张小脸上的稚嫩在逐渐褪去,思考问题的方式日趋成熟。

作为一手养大他的爹,宋巍心里觉得慰藉。

“往后见着苏尧启,对方若是主动跟你打交道,你不必因为对方的身份谄媚讨好,也不必过分疏离冷淡,寻常心对待就好。”

宋元宝点头,又想起了什么,“对了爹,我有回听你说起苏家人,咱们刚刚谈论的这位苏尧启,他是不是你们说的苏家人?”

宋巍道:“大人之间的恩怨,牵扯不到你们小孩子头上,只管好好念你的书,至于其他的,没必要操心,你小小年纪也操心不过来。”

宋元宝“哦”了一声。

那语气里颇有一种恼恨自己没能快些长大为爹分担责任的意味。

之后,车厢内陷入了沉寂,到家之前,都没人再说话。

下车时,宋巍付了铜板,赶车的师傅才掉头离开。

先一步回来的林伯已经卸了马车进去倒座房里歇息。

宋巍三人直奔后院。

宋婆子见到儿媳妇手里抱着个大布老虎,已经猜出她今日下学没有第一时间回来的原因,便没有追问,只是吩咐金妈妈可以烧菜了。

跟着又把元宝喊到一旁问话。

温婉从婆婆怀里把儿子抱过来坐在小榻上,将布老虎递给他。

小家伙特别喜欢新玩具,对这个体积比他还大的布老虎很是好奇,双手抱住,在小榻上翻滚了一下,嘴里咯咯笑。

宋巍坐在小榻旁边,伸手护着边缘以防儿子摔下来,趁着爹娘注意力都在元宝身上,低声问温婉,“今日留在后面,不仅仅是为了买布老虎这么简单吧?”

知道相公聪明,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他那双眼睛,温婉也没打算隐瞒,如实说:“是有预感到不好的事情,不过都已经避开了,没事的,相公不用担心。”

“跟苏家有关?”宋巍问。

温婉想说没有,又觉得夫妻之间该坦诚相对,点点头,“有人查到我的身份,打算绑了我威胁你想办法让苏相重新入朝。”

听起来倒的确是苏家人的作风。

宋巍陷入沉默。

温婉劝他,“就目前而言,我还是能保护自己的,相公眼下最要紧的是在衙门里好好表现,等到了政绩考核年才能步步高升,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出面与苏家人交锋,即便他们家所有官员都暂时被停职。还是老话说得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以咱们家的地位,压根就不能和丞相府抗衡,更何况,他们背后还有个皇后娘娘。”

宋巍没接腔,温婉以为他是默认了自己说的话,心中还有丝丝的欣喜,等一家人吃完饭回到东厢房关了门,宋巍才跟她说:“我全天的时间,有一半待在衙门,你若是突然出了什么事,我可能没办法第一时间赶到,自然也就没办法在第一时间保护你。”

温婉刚想说没关系,话未出口,又听到男人的声音传过来,“我手上有一批人,原本是你干爹干娘的暗卫,只不过他们去了宁州用不上,临走前留了下来,说用来保护你的安危,这些人随时都隐在暗处的,往后我不在的时候,但凡碰上了自己一人之力没法解决的事情,就把暗卫首领卫骞唤出来,让他带着人去帮你办。”

温婉一直觉得,自己与干爹干娘的情分也就仅限于离别那天,毕竟是匆匆忙忙认下来的,除了自己容貌与干娘过分相似能稍稍有点感触之外,要说有多大感情,那压根就不现实。

所以干爹干娘会留下暗卫保护,这让温婉觉得很意外。

“其实,他们或许比我更需要。”温婉说。

干爹干娘与苏家结了这么大的仇,哪怕他们二人自请除族去了宁州,以苏相那记仇的性子,怎么可能就此放过?干娘又是有孕在身的人,万一被苏相算计出个好歹来,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有带走一部分。”宋巍道:“剩下这部分既然是留给你的,你往后便好好用着,不管怎么说,保护好你自己才是要紧事。”

不知道为什么,温婉总觉得相公这番话饶有深意,可她想破了脑袋瓜都想不出来到底深在哪,只好嗯嗯点头,“我知道了,暗卫首领叫卫骞,往后碰上自己摆平不了的麻烦事儿,可以第一时间把他叫出来帮忙。”

宋巍满意于她的乖巧反应,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那笑容,有着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宽容与和煦。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安排人保护我呢?”温婉问出心中疑惑,“我跟他们又没有亲缘关系,那些暗卫就算要保护,也该去保护一下陆晏清,陆晏清被流放到三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随时都有可能扛不过去。”

宋巍见她分析得认真,不由失笑,“你就当是你干爹干娘补偿我的,我如今再把暗卫都转移到你手里,让他们随时随地保护你。”

“补偿你?”

“嗯,煤矿案,爹和岳父险些成了受害者,他们家是该有所补偿。”

温婉恍然大悟,“那这么说来,他们家出点人倒是理所应当了。”

——

苏黛坐在马车内,一直等到天色将暗都没见着宋家马车过来,她原本就不平静的心直接不安起来,问车夫,“他们会不会真的走了?”

车夫道:“估摸着是绕道走的,六姑娘,咱们还是不等了吧,先回府,让姨奶奶给拿个主意。”

苏黛想到她娘白天给的警告,心中惧怕,可眼下已经错过宋家马车,再等下去也是徒劳,自然只能先回去再想法子。

“回吧!”

仅仅两个字,苏黛说得中气不足,不难想象内心已经害怕成了什么样子。

苏黛回到府上,刚换了身衣裳,都还没坐下喘口气儿喝口水,三姨娘便第一时间找来,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苏黛主动倒了杯茶给三姨娘,嘴里跟她解释,“不是我不肯,是我的计划落了空,没能等到温婉出现,后来才知道她早已经绕道回去,这才会失了手。”

三姨娘望向她的目光里有责备,“我怎么觉得你是故意把人给放走的?”

“姨娘可冤枉死我了。”苏黛面露委屈,“我从下学就一直等在温婉的必经之路上,直到现在还水米未进呢,等不到人是我失算,可我哪有故意把人放走?姨娘要是觉得我不靠谱,倒不如下次去找别人办,反正我也不擅长算计人。”

三姨娘听她这么说,暗恼的同时,到底还是心疼亲闺女,叹了口气,“这次不成就算了吧,我改天再想想办法就是了。”

苏黛道:“我不明白,姨娘为什么非得把人给绑了?温氏既然是个妇人,她又乔装打扮去鸿文馆念书,你捏住了她的把柄,直接以此作为威胁让她替你办事儿不就成了?何必大费周章冒风险?宋大人官职再低,那也是朝廷命官,温氏是官夫人,就算没有诰命在身,也是轻易动不得的,姨娘难道就不怕东窗事发的一天?”

三姨娘闻言,只觉得女儿天真,“你真以为入鸿文馆读书的都跟你们一样是黄花大闺女?”

苏黛听得有些愣,“难道不是?”

“温氏还真不是头一例。”三姨娘道:“除了温氏,鸿文馆里面还有不少女学生是成过亲以后不好用妇人身份,装成姑娘进去的,鸿文馆又没规定只能黄花大闺女去进学,这种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学官都能睁只眼闭只眼,咱们有什么好说的?说出来,到时候一个弄不好还会得罪更多人。

至于温氏,我要绑她,纯粹是为了你爹。”

苏黛小声嘀咕,“分明是五叔做的孽,你们为什么偏往别人身上推?那位宋大人,他也不过是帮朝廷办事罢了,至于后来的审案和判刑,那都是三法司亲自来的,关他什么事?我听闻,宋大人如今仅仅官居六品,你们就算绑了温氏,他上哪有那本事让这么一桩大案重新判?”

这话三姨娘听着觉得憋闷,“你这死丫头,胳膊肘子净往外拐,让你去鸿文馆念书,都念成榆木脑袋了是吧?”

苏黛不赞同生母的说法,“鸿文馆里面的先生教我们要明辨是非,我刚刚说的这些,可不就是明辨是非?难不成我一面去鸿文馆上学,一面学着怎么去害人?那你们送我去鸿文馆,到底是想让我学好,还是学坏?”

三姨娘被她噎得脸都黑了。

258、那您看,我成吗?(1更)

武状元府。

自打那天与温婉开诚布公之后再回来,林潇月的心情一直不怎么好。

期间林潇柔又主动上门来献殷勤。

林潇月本就不是温柔绵软的性子,做不到日复一日地同她们歪缠,想到林潇柔那恶心人的过往,心里莫名烦躁,当着苏擎的面就把人给骂了出去。

之后,她撑着脑袋,半靠半躺在美人榻上,眉心紧紧拧着。

苏擎就坐在旁边,见她状态不好,出声问:“怎么了?”

林潇月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她们三个什么心思你没看出来?”

苏擎嗯一声,“看出来又如何?”

林潇月气结,胸口闷得慌,没再搭理他,从美人榻上起来,准备去外头走走。

她怀着身子,苏擎有些不放心,自己起身跟了上去。

亭子里。

林静静和林安安姐妹俩对坐,正在吃茶点。

见到林潇月和苏擎在湖对岸悠闲散步,林安安心里咕嘟咕嘟冒酸水儿,看向林静静,“老太太的意思是大姐姐不能生,让咱们来伺候七爷,帮着七爷开枝散叶的,谁成想,咱们才刚到,大姐姐突然就有了,姐,你说她是不是故意把咱们弄来给她当笑话看的?”

林静静的目光落在对岸男子高大挺拔的身躯上,眼底除了痴迷,还有几分势在必得的强硬。

听到林安安的声音,林静静拉回视线,话回得似是而非,“听闻先前二表姐去正院奉茶,被大姐姐给骂出来了。”

林安安呸一声,“那只破鞋,她还有脸往七爷跟前凑?”

林静静又说:“二表姐虽说是自食苦果,可这苦果也吃不了几天了,我昨儿个听到大姐姐跟七爷商议,再过几天就把咱们送回去。”

“不行!”林安安一听,直接拍桌子,“我来都来了,压根儿也就没打算走,况且是老太太安排的,她凭什么说打发我们就打发我们?姐,你快想想法子吧,否则真让她给送回去,咱不是白来了吗?”

林静静没说想办法,只像是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大姐姐怀了身孕,按理说是不能侍寝了,咱们一走,七爷怕是要遭不少罪。”

林安安听了这话,心思微动。

次日,林安安主动提出要林潇月带着去外头逛逛,说来了这么久,成天待在府上,嫌闷得慌。

林潇月没有拒绝。

虽然心中对她们并无任何好感,准备出发的时候还是把三人都给叫上。

临走前,林安安突然肚子疼,直说去不了。

林静静看出来她在演戏,顺势道:“既然安安去不了,那我们几个去吧,一会儿见着好吃的,给她带点回来,这丫头,别的都不爱,就贪嘴厉害。”

林潇柔听了,讽笑一声,“怕不只是贪嘴吧?我瞧着她那双眼睛也贪得挺厉害,该盯的不该盯的,全都给盯上了。”

林静静莞尔道:“安安年方十五,尚未出阁,也没有因为跟人私奔而背上一身的污名,她这个年纪,会有思慕之心不是挺正常的吗?”

林潇柔的脸色登时黑沉下来。

林潇月自始至终没吭声,只是在林静静话音落下之后饶有深意地看了对方一眼。

对上林潇月,林静静忙收了先前的利爪,“大姐姐是不是觉得我说的不对?”

林潇柔也望过来,似乎在等着她怎么回答。

林潇月移开眸光,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静姐儿觉得,咱们家在济州的地位如何?”

“那还用说吗?”林静静道:“有了姐夫这个武状元做后盾,咱们家的地位自然是水涨船高,这两年的生意比起以往,也是越发的好了。”

“那这么说,咱们林家在济州还算小有名气?”

林静静不是林安安,她脑子转得快,意识到林潇月有可能在给自己下套,没顺着她往下说,“大姐姐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林潇月勾勾唇,“只是突然想到,咱们家还有这么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未出阁,想必济州多少老百姓都眼巴巴地望着呢,也不知道将来是多大的排场。”

这话说得就隐晦了。

林家因为苏擎的关系,在济州并非一文不名,苏擎头上的“武状元”头衔,甚至成了林家的活招牌,这些年没少为他们家招揽生意。

在这样的前提下,林家姑娘就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出嫁,到时候必定会闹出一番动静来。

而要想闹出动静,就得是男方家三媒六聘正儿八经地上门娶回去做正妻。

给人做妾还想要排场?又不是嫁给王公贵族,别人不戳你脊梁骨就算不错了。

林潇月刚说完,已经反应过来的林静静心就凉了半截。

她何尝不想给人做正妻,可是看到那个男人的第一眼,心里就再也装不下旁人,私底下,她没少懊恼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生几年,为什么当年代替林潇柔嫁到苏家来的是林潇月而不是自己。

林潇柔也听懂了,只不过她懒得理会,自己当年脑子进水跟着人私奔就已经没什么好名声,这会儿还能怕了外头人的流言蜚语?

不过看到一向心机深沉的林静静被林潇月噎得脸色难看,她觉得挺痛快。

不被人逼一把,林潇月都不知道自己在大宅那帮女人的影响下,已经这么会“说话”了。

她装作没看到林静静面上的难堪,一副姐妹情深的关切语气,“静姐儿已经及笄,来前姑母有没有说为你议亲?”

林静静压下胸口那股子气,微笑,“还没呢!”

“也是。”林潇月莞尔道:“姑母当年招婿就左挑右选,如今轮到闺女头上,自然也要访个出色的,咱们林家再是商户,姑娘也还是一个赛一个的优秀,又不是外头没正经人家要,姑母那么要强的人,总不至于让闺女上赶着给人做妾吧?静姐儿觉得呢?”

林静静脸上僵得厉害,“大姐姐说的是。”

林潇月又感慨,“每个女人都希望被八抬大轿抬着入夫家门,谁乐意过门就看正妻脸色的?”

才刚出来,都还没到街市上,林静静已经没心情逛,想直接打回转。

林潇柔见状,笑脸对上林潇月,“大姐姐怀着身子还如此操心,是静姐儿的福分。”

林静静沉着脸没说话。

林潇月道:“我操心静姐儿,那是因为她乖巧听姑母的话,不会胆子大到敢跟外男私奔,她要真那么做,我就是想管,也没那本事管。”

听到林潇柔被损,林静静难看的面色才稍稍有所缓和。

同时也暗暗心惊。

林潇月不过才嫁过来四年,不管对人还是对事,甚至是说话方面,跟四年前竟然已经天差地别。

这样的林潇月,无疑比四年前更难对付,也更让人厌恶。

——

状元府。

林潇月几人走后不久,林安安就以去正院找东西为由进了正屋。

立即有丫鬟将她拦住,“安姑娘,七奶奶出去了,不在府上。”

林安安道:“我有事找七爷。”

丫鬟态度坚决,“七爷正在午休,说了不见任何人。”

“连我都不见?”林安安故意拔高声音。

丫鬟直皱眉,“还请安姑娘不要为难我们做下人的。”

“七爷,安安有事求见!”林安安不管不顾,直接冲着里头大喊。

苏擎其实一直没睡,他只是不想见林家这几个姑娘而已。

当下被人这么一吵,心中多少有些烦躁,蹙眉过后,吩咐丫鬟,“让她进来。”

说话间,慢慢坐直身子。

没有了林潇月和其他两位在场,进去后,林安安的目光便大喇喇地在苏擎那张俊脸上流连,丝毫不带掩饰。

苏擎没看她,端起桌上的茶盏,浅啜一口,“不是说找我有事?”

林安安听言,面上露出几分红晕,片刻后,直接问:“七爷,大姐姐怀了身子,您身边是不是没个伺候的人?”

苏擎闻言,挑了下眉,“你是打算自荐枕席?”

这么露骨的话,姑娘家听了原本该羞得面红耳赤,林安安却似乎完全没反应,只是看向苏擎的眼神带着几分紧张,“你您看,我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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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在二少爷被赐婚的当晚,悄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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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少爷不爽,你开店就开店,和店里的那些公子哥眉来眼去的是什么鬼?

于是一把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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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9、临走前得送份大礼(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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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擎闻言,唇边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你想好了?”

林安安点头如捣蒜,面颊上终于浮现羞赧的颜色,“安安此次来京城,原就没打算再回去的。”

苏擎用眼神示意她坐下,又让嬷嬷给她奉茶。

林安安满心欢喜,听话地找个位置落了座。

经过这一番交谈,胆子也大了起来,再看向苏擎时,已经没有先前的那份拘谨。

“七爷,您这就算答应了吧?”

林安安过分激动,并没有注意到嬷嬷给她奉茶时那微顿的动作以及面上一闪而逝的鄙夷。

苏擎淡淡道,“你不想做客人,要做这府上主子的话,很多规矩就得重新学。”

“我一定好好学。”

被男人俊美的皮相迷惑住,林安安本来就不太灵光的脑子越发不会转弯,这会儿七爷说什么便是什么,她都当成圣旨奉行。

苏擎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看向刚刚给林安安奉茶的那位嬷嬷,“后面的事,就劳烦秦嬷嬷了。”

秦嬷嬷是苏擎乳娘,闻言,点头道:“七爷放心,该学的规矩,我会一样不落地教给安姑娘。”

已经没什么事,苏擎挥手赶人,“那就下去吧!”

林安安还没反应过来,秦嬷嬷已经对她道了声请。

没多会儿,林安安被秦嬷嬷半拖半拉出了正院。

她挣脱秦嬷嬷的手,皱着眉,“我正跟七爷说话呢,你要带我去哪?”

秦嬷嬷微微一笑,“安姑娘,要做这府上的主子,可就不能像之前那么任性了,该学的规矩一样不能落,你若觉得烦,现在便可以反悔,我马上回去禀报七爷。”

林安安瘪了瘪嘴,“不就是学规矩,我学还不成吗?”

说着,跟在秦嬷嬷身后,不多时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秦嬷嬷只随便扫了一眼,就指出好几处不足来,说主子的房间不该这么布置。

林安安快速照着秦嬷嬷安排的改。

该搬的搬,该挪的挪。

好不容易干完,人已经累趴。

正想说太累了歇会儿,秦嬷嬷不知道从哪抱出一大摞书来搁在桌上。

林安安咽了咽唾沫,“这……这是什么?”

秦嬷嬷恭敬道:“是苏家的规矩条例,我要一条一条教,安姑娘一时半会儿怕也记不住那么多,索性直接把书本给你搬来,这段日子,你就安心待在房里学规矩,什么时候把这些全都记住了,什么时候再去见七爷。”

林安安瞅了瞅桌上那厚厚一大摞,直接急眼,“我就是个妾而已,哪里用得着学这么多?”

秦嬷嬷冲她笑笑,“安姑娘出身商户,可能对大户人家不太了解,咱们苏家是书香门第,从老祖宗那儿就格外注重规矩,老太爷老太太生前更是把规矩礼仪摆在首位,所以这后宅里的人,哪怕只是个妾,都必须要讲规矩懂礼仪,否则若是坏了规矩,那便是对祖宗的大不敬,到时候别说七爷,便是相爷都保不住你。”

林安安吓得直哆嗦,“真有这么严重啊?”

秦嬷嬷说:“七爷是我奶大的,他要纳妾,我这个做乳母的心里头跟着高兴,教你规矩,自然也是为了你好,否则教坏你,岂不是败了七爷名声?”

林安安没从这番话里面找到可以反驳的言辞,弱弱地看向那摞书,“这些,我都得学完吗?”

“少一个字都不行。”秦嬷嬷态度坚定,“想当初七奶奶刚入府那会儿,这些可是全都背得滚瓜烂熟的。”

林安安苦着脸。

她只是认识字而已,没念过多少书,更讨厌背书,要她短时间内把这么多书上的内容给背下来,简直是要命,她不乐意,看向秦嬷嬷,语气带着商量,“就凭我跟七爷的这层关系也不能通融一下吗?”

秦嬷嬷问她,“什么关系?”

林安安瞬间找到了底气,挺直腰板道:“七爷是我姐夫!”

秦嬷嬷一脸的恍然大悟,语气却淡漠,“既然安姑娘知道七爷是你的姐夫,为什么你还想着给他做妾?”

林安安恼了,“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秦嬷嬷:“安姑娘是七奶奶娘家人,我的确管不着,不过,你的这种行为在苏家规矩里被视为不知廉耻,但凡跟规矩扯上关系,我还是能管一管的。”

林安安险些气炸,伸手指着她,“老虔婆,你骂谁不知廉耻呢?”

秦嬷嬷淡笑,“安姑娘,请注意你的言行。”

林安安想到苏擎,不得不暂时忍下去,但还是怒火难消,整张脸都是青的。

秦嬷嬷看向桌上,“这些书,你若是想看,便留下,若是不想看,我这就拿走。”

林安安这会儿气得不行,压根就不想听到秦嬷嬷的声音,让她出去。

秦嬷嬷是乳母,本就不是下人,能用先前的语气跟林安安说话已经是放低身段,当下被撵,她没有多留,更没有多劝,直接转身出去。

林安安瞅了眼桌上堆得老高的那摞书,愤然抬手全给推到地上。

秦嬷嬷回了正院。

苏擎还坐在原位,只不过没有喝茶,手上捧了本兵书。

听到人进来的声音,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秦嬷嬷禀道:“七爷,已经把人打发了。”

苏擎只淡淡嗯了一声,并未过问怎么打发的。

乳母做事,他一向放心。

——

逛街那三人去了一个多时辰,回来时带了不少东西。

林潇月有孕在身,这一圈下来,累不说,小腿还有些酸疼。

她回房后打算让丫鬟来帮着捏一捏。

话喊出口,进来的人却是苏擎。

“累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带着关切。

林潇月把搭在软榻上的腿收下来,稍稍坐端正,眉眼间流露出几分疲态。

“月娘?”

“我没事。”

林潇月端过他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忽然道:“就是觉得累,后悔把她们从宁州接来了。”

苏擎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倘若瞧着心烦,让她们回去便是了。”

“可她们……”林潇月欲言又止。

三个人都是老太太安排来的,自己贸然打发回去,老太太还不得扒她一层皮?

苏擎道:“无需你出面,不出三日,总会有人主动提出离开。”

听他这么一说,林潇月不禁疑惑,“你是不是对安安做什么了?”

“只是满足她的愿望而已。”

林安安能有什么愿望?还不就是留下来给苏擎当妾。

林潇月如是想着,却也没有再问。

——

林静静的房间挨着林安安的。

她回去的时候听到林安安在里头发火,心下疑惑,走进去一瞧,见到地上横七竖八凌乱地躺着十来本书,看样子是被人给扫下来的。

林静静视线挪向一旁。

林安安正黑着脸。

“安安,怎么了?”林静静问。

“姐,那个秦嬷嬷真是讨厌死了,她不想让我接近七爷,找借口说要想留下给七爷当妾,必须先把这些书上面的东西背得滚瓜烂熟,拿一堆破书把我给打发了。你听听,哪家府上的妾是这样的?我又不掌家,背这些劳什子做什么?”

林静静弯腰捡起一本书,随意翻了翻。

上面写的的确是苏家的家规族规。

她挨着林安安坐下来,脑海里浮现白天在街市上林潇月说的那番话,沉默良久才开口,“安安,你真的乐意给人做妾?”

“我当然不乐意了!”林安安高声道:“要不是大姐姐霸占着七爷,你以为我不想做个体体面面的正房?”

“既然不想当妾,那就不当了。”林静静把手中书本合上,声音透着几分释然。

“姐你什么意思?”林安安回过味儿来,感觉哪不对劲。

林静静道:“我不想继续留在京城,过几天就走。”

来了这么些时日,别说勾搭上苏擎,就是见个面都千难万难。

更何况就算见到了,苏擎对她们几个的态度一直都是冷冷淡淡的,明显人家就没想过要收留正妻娘家人做妾,自己又何必留下来丢人现眼?

再说,林潇月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没脑子没见识的蛮横大小姐了,现如今的苏家七奶奶,那是从女人堆里斗出来的,先不提手段,光是那张嘴就能噎死人。

在这种前提下,自己就算真成了七爷的妾,将来少不得还是要看林潇月的脸色。

林静静骨子里比谁都高傲,对于苏擎,爱慕归爱慕,她不乐意卑躬屈膝给他做小。

“姐,你真想好了?”林安安劝她,“我今天见到七爷了,他也并非像咱们想象的那么冷漠无情,况且,他已经同意我留下来了。”

“同意?”林静静冷笑,扫了眼地上的书,“他要真是打心眼儿里同意的,能让个下人来如此折腾你?让你背书学规矩,分明是想让你知难而退。”

“那他也太过分了!”林安安怒道:“我又不是死乞白赖的人,他不喜欢,直说就是,竟然找人这么作弄我。”

林静静深吸口气,对林安安道:“那书你就别背了,收拾收拾,咱们挑个日子走人。”

“明天就走啊,干啥还得挑日子?这破地儿,求我待我还不乐意待了呢!”

林静静目光阴冷,“当然要在走前送林潇月一份大礼了。”

260、簪中玄机(3更)

还没到苏擎预估的第三日,林静静和林安安姐妹俩就提出要回济州。

刚开始,林潇月还不太信,再三问她二人是否想好。

林静静道:“当初本来就说好了只是来陪大姐姐一段日子的,如今我们待也待了,玩也玩了,是时候该回家了。”

想来是自己对林静静的言语威胁和七爷对林安安的手段起了作用。

这俩人会主动离开,林潇月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不过嘴上还是挺愧疚:“我怀了身子不方便,否则该带你们出去四处转转的。”

林静静表示十分理解,“大姐姐这样,还是不要过分劳累的好,否则出了什么事儿,姐夫该怨我们不懂得照顾你了。”

林潇月淡淡笑着,没接腔。

林静静又说:“我昨儿个带着安安去银楼订制了三只簪子,掌柜的说再过几日就能好,到时候我一支,安安一支,剩下的一支给大姐姐,就当是临走前,妹妹一点儿小小的心意,还望姐姐能笑纳。”

林潇月没多想,“静姐儿有心了。”

——

林潇月她们取簪子的这天傍晚,温婉刚好下学从鸿文馆回来。

她从车窗内看到林潇月和两个小姐妹朝着银楼方向走,突然之间有股不好的预感涌出来。

原本跟苏家的关系闹成这样,温婉为了不给宋巍添麻烦,已经决定今后再不跟林潇月往来,可这次的预感恰恰跟自己有关,想来是不管不行了。

她当即让林伯停下马车,让宋元宝先等一等。

下车之后,温婉顺着林潇月她们的方向走,没有直接冲上去打招呼,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簪子是林静静的主意订制,进了银楼,她第一时间去找掌柜的。

林安安和林潇月站在柜台边等。

“大姐姐,你先坐,想来我姐还有一会儿呢!”林安安搬来凳子。

走了这么久,林潇月的确是有些累,没多言,小心地坐了下去。

温婉到银楼前便止了步,脑海里浮现先前在马车上预感到的那一幕——

林潇月似乎是被人给算计了,弄了件有毒的首饰戴在头上。

因着毒是慢性的,一直没人发觉。

后来温婉带着进宝上街,碰巧遇上林潇月,她脸色不太对劲,没多会儿便见了红,温婉无法做到见死不救,第一时间将人送去医馆,结果还是没能保住孩子。

林潇月本人和她家相公都还没说什么,苏相已经咬定是宋巍指使温婉害死了他尚未出世的小侄儿,一纸诉状告到顺天府衙,不把宋巍弄进大牢不罢休。

一想到因为一支小小的簪子引发后面那么一连串的事儿,温婉就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同时也暗暗心惊,林潇月身边的都是些什么人,竟然能对孕妇下此毒手,其心思可谓歹毒至极。

——

三支簪子是一模一样的款式,只不过为了区分,林静静让匠人在簪子尾部刻了三个不同的字:静、安、月。

拿到手以后,林静静第一时间回到大堂。

林潇月和林安安还在等。

见到她,林安安忙问:“怎么样,做好了没有?”

林静静扬了扬手中的三个小锦盒,“已经做好了。”

话完,分别递了一个给林安安和林潇月,自己留了一个,又说:“为了区分,簪子上面刻了咱们三姐妹的名字。”

林潇月打开自己的看了眼,簪子的样式的确很别致,第一眼瞧着就觉得喜欢。

林静静望过来,笑道:“大姐姐,要不我帮你簪上吧?”

林潇月本想说等回去自己簪,林静静已经先一步开口,“你看我和安安都簪上了,挺好看的。”

一面说,一面打开林潇月的盒子,拿出簪子亲手替她簪进发间。

女儿家都爱首饰,林潇月也不例外,簪上以后,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

林静静马上递了面铜镜过来,“喏,你自己瞅瞅,是不是很漂亮?”

林潇月朝着里头看了一眼,心下觉得满意,莞尔一笑,“我挺喜欢的,谢谢。”

林静静弯起唇角,“大姐姐喜欢就好。”

顿了下,看向外头,又说:“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林潇月把铜镜放回去,在林静静的搀扶下站起身,三人跟掌柜的客套一番道别后,朝着银楼门外走。

眼瞅着三人出来,温婉装作路过,往前走了几步,然后不经意地抬头,刚好和林潇月四目相对。

林潇月见到她,眼底似有犹豫,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倒是温婉笑着打招呼,“这么巧,你也在啊?”

林潇月扯了扯嘴角,“我陪着两个妹妹来银楼取首饰,你呢?”

“我刚巧有时间,过来逛逛。”温婉的反应风轻云淡,瞧不出哪点不对劲。

林潇月不疑有他,“那你逛,时辰不早,我们得回去了。”

温婉和她对视片刻,将目光移到她头上,又看看旁边的林静静和林安安,发现这三人每人头上都簪着一模一样的新赤金簪子,款式十分别致。

温婉面露好奇,“你们这个簪子是特别定制的吧?我能看看吗?”

哪怕做不成朋友,林潇月也没那么小气,直接伸手从头上把簪子拿下来,递给温婉。

温婉借口说怕手心有薄汗玷污到簪子,掏出帕子来盖在掌心,然后接过簪子仔细端详,没多会儿,在簪子顶端纹路繁复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凸起。

她伸手按了按。

一旁林静静脸色大变,忙从她手中把簪子夺过去,“你这人怎么回事儿?看就看呗,乱碰什么?”

温婉挑眉,抬眼看向林静静,眼神有些似笑非笑。

那副神情,像是已经知道了一切。

林静静被她盯得头皮发麻。

261、报应(1更)

见气氛僵持,林潇月出言道:“静姐儿,温婉是我的朋友,不得无礼。”

视线明显在林静静手中的簪子上停了停。

她认识温婉的时间虽然没有这两个表妹长,但温婉的性情她了解。

那么内向的人,要换了平时,她在大街上见着自己,连招呼都不会主动打一个,又怎么会主动要她头上的簪子拿过去看?

想到这儿,她又说:“这簪子既然是送给我的,那便是我的,我乐意让温婉看看,你就让她看看好了,能吸引到她,说明你眼光不错,分明是值得高兴的事儿,你紧张什么?”

林静静攥着簪子的手指缓缓收紧。

她本不该这么冲动的,只不过刚刚见这个名叫“温婉”的女人已经找到了藏毒的机括,一旦她真的按下去,藏在中空簪子里的毒就得暴露出来。

所以她不得不提前把簪子抢回来。

如今后知后觉,自己的反应确实是有些过头。

为了掩饰方才的行为,林静静退一步,面上露出几分娇怯,小声道:“温姑娘别见怪,我对刚碰面的陌生人就是这样,会第一时间站在家人这头,所以……”

所以,刚才的反应都成了维护家人,理所应当?

温婉仍旧保持着先前那副言笑晏晏的模样,丝毫没有要生气的迹象,并未接林静静的话,只是对着林潇月说:“簪子挺好看的。”

完全被忽视的林静静脸色变差。

林潇月歉意道,“两位表妹来府上做客,再过几日就要回去了,临走前说送我件礼物,没成想会在这儿遇上你,先前是静姐儿不对,我替她给你赔个不是。”

温婉抿唇笑笑,目光从林潇月面上扫过,说话的腔调没有多大变化,“我听人说,怀孕期间往脸上涂脂抹粉多少对孩子有影响,你往后还是注意些。”

劝她少往脸上涂脂抹粉,就是尽量少打扮的意思。

都不打扮了,谁还会突兀地佩戴金簪?

林潇月不傻,当即听出温婉话里话外的提示,越发笃定林静静手中的簪子有问题。

她颔首,不着痕迹地转移开话题,“下学了吧?”

如今在林潇月跟前,温婉就只是个穿着鸿文馆制服还在上学的小姑娘而已。

见对方没有要拆穿自己已婚小妇的身份,温婉无声感激,点头,“刚下,路过街市,打算给家人买点东西。”

“那你慢慢逛,我们先告辞了。”

对于温婉,林潇月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歉疚。

那天自己主动找上门,哪怕最后什么都没说,她也相信以温婉的聪慧,已经猜到自己那一趟的目的不是为了坦白示好,而是打算表明身份立场之后再不往来。

今日再碰到温婉,林潇月才明白这场“绝交”似乎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在对方眼里,她们仍旧是好友,所以才会想方设法提醒她簪子有问题。

林潇月没去想温婉为什么会知道林静静在簪子上动了手脚,她只是觉得难受。

林静静和自己哪怕是表亲,终归沾了个“亲”字,更何况还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姐妹。

如今害自己的是沾了亲的,提醒自己的反而是自己要绝交的。

这莫大的讽刺,好似一个响亮的巴掌,让林潇月觉得脸疼。

……

简单道别之后,林潇月带着林静静和林安安朝着武状元府走。

这地方距离她家近,几人没有乘坐马车。

半道上,林潇月看向林静静,对方还把那支簪子攥在手里,似乎不打算再给她。

林潇月弯起唇角,“不是说送给我的临别礼物,怎么我才随便戴了下,你自个儿倒先拿回去了,难道不是真心送的?”

林静静这会儿脑子里还在一团乱,听到林潇月的话,立时回过神来,急忙敛去眼底的慌色,把簪子递过去,想到什么,又顿了顿,“还是我亲自给大姐姐戴上吧!”

“不用。”林潇月直接朝她伸出手,“你给我,我拿回去,改天心情好了再佩戴也不迟,毕竟是金簪,跟我今日的着装也不搭配。”

林静静没有将簪子给她,而是咬紧了唇瓣,“大姐姐,你是不是因为温姑娘的几句话就怀疑我送你簪子是不安好心?”

林潇月忽然笑起来,“先前温婉讲的话,咱们三个都亲耳听到的,她什么时候在我跟前挑拨你半句不是了?”

林静静半低下头,眼周微微泛着红。

那模样,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再说了,你又没真做出对不住我的事儿,我为什么要怀疑你?”

林潇月说着,手又往前伸了伸。

林静静还是没给,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半步。

林安安一开始并不知道林静静的计划,可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再蠢,也看出点端倪来,见林潇月咄咄逼人,她马上插话道:“既然大姐姐不戴,那就收回盒子里,我姐帮你拿着也行的,天色已经不早,咱们该回去了,否则晚了七爷会担心。”

林潇月没反应,只是看着林静静。

林静静与她对视一眼后忽然低下头,眼泪簌簌往下掉。

林潇月都还没说什么,她柔弱的声音已经传来,“分明咱们才是姐妹,大姐姐却因为外人的几句话而怀疑我,妹妹无颜回去见姐夫,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话音刚落,握着簪子的那只手已经抬了起来,尖端抵在细嫩的脖颈上。

那双眼睛,水雾蒙蒙。

林安安大惊,“姐!”

林静静没吭声,只是看向林潇月。

一副林潇月不说句公道话她就以死证清白的架势。

这样的画面,林潇月看在眼里并不觉得生气,也没多担心林静静会突然做傻事,面上笑意略淡,“静姐儿不是小孩子了,心虚就心虚,何必在大街上当人众面来这么一出,你想用百姓的言论压制我也成,只管把人招揽过来,咱们当面锣对面鼓掰扯清楚了,省得你老觉得我听信别人的话冤枉你,上公堂还讲究个人证物证呢,你要闹,总得拿出个说法来。”

才刚说完,后方便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闹什么?”

林潇月微愣,回头一看,见来人正是苏擎,她有些意外,“七爷?”

苏擎轻嗯了下,“怎么还不回家?”

他白天去了趟兵部衙门,回来的时候听下人说月娘外出到银楼取簪子,眼瞅着天色已晚,人还没回来,苏擎有些不放心,问了具体位置以后自己出来找。

没成想刚来就看到林静静红着眼将簪子往自己脖子上刺的那一幕,心下多少有些不悦。

林潇月没回话,转头去看林静静,却发现她手里的簪子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林静静这会儿眼圈还是通红的,仿佛受了天大委屈。

看出对方是趁机把簪子给扔了消灭罪证,林潇月无从指摘她的不是,只好转过身,“七爷,走吧,我有点儿饿了。”

苏擎湛黑的视线带着凉意,在林静静身上扫了一圈,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等那二人走远,林静静才终于大松口气,抬起手来一看,发现掌心因为紧张而出了一层汗。

——

林潇月回到府上,苏擎第一时间让人传饭。

她拿起筷子半晌没动,有些心事重重。

苏擎说:“不是说饿了,怎么不吃?”

林潇月不想在他跟前提及那几个糟心人,摇摇头,“刚刚肚子有些不舒服,已经缓过来了,这就吃。”

苏擎给她夹完菜,搁下筷子,“还在想林静静害你的事?”

林潇月低头吃饭的动作一顿,“你都听到了?”

苏擎把玩着手中酒杯,“这件事可大可小,关键在于你对她们是什么态度。”

林潇月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觉得很心凉,分明是姐妹,却为了一个妾位而自相残杀,甚至不惜使出下毒的手段来,今日若非温婉及时出现提醒了我,恐怕过不了多久,我和孩子就得一尸两命。”

闻言,苏擎淡漠的脸上颜色不太好看。

——

为免夜长梦多,林静静次日便带着妹妹林安安启程回济州。

一直到她们离开,苏擎都没有明确表示对“下毒事件”的看法。

林潇月想着既然人都走了,再扯着那些也没什么用,自己身子慢慢重起来,精力有限,不想再因为她们整日郁郁寡欢。

本想就这么算了的,谁料几日后,有消息传来,林静静和林安安在回济州的途中被一伙人给糟蹋了。

------题外话------

写这对姐妹,是为了给林潇月和婉婉往后几十年的交情打基础,不是凑字数,不会占多少篇幅的。

262、伤于不信任(2更)

炎热的天,林潇月困意倦倦,窝在罗汉床上昏昏欲睡。

听到给她打扇的丫鬟说了那对姐妹的消息,意外地睁开眼。

原本燥热的天气似乎一下子变得沉闷起来。

丫鬟见七奶奶脸色不对劲,没敢再往下说。

林潇月伸手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摆手让她下去。

……

上面已经查明苏擎早几年就从苏家大宅里分出来,煤矿案牵扯不到他头上,有意恢复他的官职,将他调往边区驻守。

所以苏擎这几日三天两头往兵部衙门跑,就是为了配合调查,顺便为调职做准备。

从衙门回来,已经黄昏,自大门处开始一路往里,灯笼全被点亮。

到了正院,视线突然暗下来。

他推开门,发现林潇月坐在窗边,屋里只点了一盏灯,烛台全都是熄的。

苏擎走过去,正打算自己点亮烛火。

一直沉默的林潇月忽然转过身来,那双眼睛在晕黄的光线中显得格外透亮锐利。

“她们姐妹俩的事,是不是你找人做的?”

苏擎仿佛没听到,语气透着关切,“月娘吃过饭没?”

林潇月的视线一瞬不瞬落在他身上,“苏擎,你回答我。”

她说完,屋内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苏擎背对她站到烛台前,手里拿着火折子,点蜡烛的动作慢条斯理,五官在渐次亮起的烛火映照下越发显得深邃立体。

等屋内光线完全明亮起来,他才缓缓转过身,冷峻的容颜添了几分凉,“你没吃饭,也不让下人在身边伺候,就是为了等我回来问这个?”

“到底是不是你让人做的?”林潇月重复着先前的问题,脸色微微沉。

苏擎还是没有回答,吩咐人传饭。

饭菜摆好,苏擎自己在桌边坐下,见林潇月没有要过来陪他一块吃的意思,他望过去,嗓音压得很低,“就算再生气,也不该拿腹中孩子开玩笑。”

林潇月深吸口气缓了缓,到底还是起身走过来。

苏擎将小碗推到她跟前,亲自递上筷子。

面对林潇月冷淡的目光,他视若不见,“不管有什么事,先吃了饭再说。”

林潇月接过筷子,吃了两口又忍不住看向男人。

苏擎没给她问出口的机会,给她布菜的同时,催促着她快些用饭。

哪怕没胃口,为了腹中孩子,林潇月还是咽下小半碗饭。

等下人收拾完,她捏了捏小腿,目光不离他身上,“这下,你总能说了吧?”

“你已经认定我便是幕后主使,如今还逼着我说什么?”苏擎的反问带着一丝嘲弄。

眼底深处,是说不出的黯然。

“那这么说,还真是你?”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林潇月的心情愈发沉重,抿唇片刻,“我明白静姐儿下毒想害我不对,我也能理解你想为我打抱不平的这份心,可是,你找人这么对刚及笄的小姐妹俩,不觉得没人性吗?”

忙碌了一天,身体上有些疲惫,苏擎将背往后靠,深邃的视线锁在她质问的小脸上,忽而一笑,“那你告诉我,什么是人性?”

“……”

见她答不上,苏擎的声音接踵而来,“眼睁睁看着生母被迫害致死不反抗是人性,还是说,眼睁睁看着妻儿被毒无动于衷才是人性?”

林潇月突然发现自己有些词穷,过了会儿,重拾声音,“可你就算要惩罚,也有的是办法,为什么偏偏找人毁她们清白?”

苏擎给她的回答,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他这副模样,看得林潇月怒火上涌,死死攥紧衣摆,忍了又忍,某些难听的话才不至于在冲动之下说出口。

这时,有丫鬟走进来。

感觉到七爷和七奶奶之间的气氛凝重,丫鬟没敢啰嗦,直接说:“柔姑娘在外求见。”

林潇月眼底喷火,“你去告诉她,不想跟那两位一样的下场,就趁早滚蛋!”

头一次听到七奶奶发这么大火,丫鬟不禁打了个寒颤,转身小跑着出去回话。

等人跑远,沉默了好久的苏擎才终于开口,是一贯的冷漠腔调,“我已经官复原职,过不了几天,就得被外调去边区,至于多久回来,我自己也说不准。”

林潇月愣了一愣,“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今天。”苏擎说着,抬眸望向她,“原本赶着回来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件事,没成想……”

林潇月惊讶之余,不忘生气,“一码归一码,你官复原职也好,升官也罢,那都没法儿抹去你找人糟蹋了两个小姑娘的事实,总归在这件事上,你欠我一个解释!”

“解释有用的话,你也不至于一进门就那样问我了。”

说完该说的,苏擎站起身朝着门外走,挺拔的背影覆上一层孤绝落寞。

这一夜,他没来正屋,睡在书房。

林潇月脾气本来就不好,又摊上这么一桩事儿,他不来,她也没管着,沐浴之后直接歇下。

……

次日起床时已经日上三竿,林潇月洗漱完来到外间。

丫鬟已经备好了早饭。

她落座的时候扫了眼旁边的空凳子。

被停职以来,苏擎基本每天早上都会陪她用早饭。

偶然的一天,那个原本属于他的座位空了,林潇月一时半会儿还有些不习惯。

她照例问了一句,丫鬟说七爷一大早就去的兵部。

林潇月反应很淡,没再多问,低下头开始吃早饭。

饭后林潇月去了园子里散步,借着清晨的新鲜空气把脑子里乱糟糟的东西扔了大半。

怀孕之后府上的事儿多半有乳母秦嬷嬷照管着,林潇月不用操心太过,这一天下来,她倒还算过得闲适惬意。

晚上苏擎回府,连饭都没有来正屋吃,让下人送去的书房,之后就一直待在里头不知道忙什么。

林潇月意识到,他是在跟自己冷战。

明明是他错,还摆出这副她无理取闹的架势来?林潇月更觉得气恼,越发不想理会他。

冷战不过两日,全府上下皆知,下人们怕被主子的怒火牵连,一个个说话行事小心翼翼。

……

苏擎被调去边区的文书三日后便批了下来。

临走前一夜,他没再继续睡书房,沐浴之后来了正屋。

林潇月已经歇下。

冷战这几日,她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面色依旧红润,睡颜恬静。

苏擎望着她,不禁想到刚成亲那会儿。

这桩亲事是老太太生前亲自定下的。

按理说,苏家是书香门第,又是高门,就算再是庶子,也够资格娶个京城姑娘。

可当时苏家碰上了事儿,急需一笔银钱周转,老太太与林家那位又是故交,两人书信来往过几回就草草把亲事给定下了。

苏擎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子,最后娶了谁,老太太都不会在意,她要的,是林家在银钱上的支持。

所以林潇月的嫁妆特别殷实,到了苏家,一大半进了嫡母婆婆的库房。

哪怕知道是交易婚姻,苏擎还是没有一天冷待过林潇月。

他对她的感情,源于占有。

一开始,他的的确确是把她当成“所有物”来看待,只为了弥补自己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真正拥有过一件完整东西的缺憾。

后来,除了占有,他开始学会关心,学会体贴,学会在她面前卸下所有的冷漠。

可直到今日,他才发现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像一场天大的笑话。

这个女人压根就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不管他做什么,怎么做,她都能无动于衷,甚至不惜把他推给别人。

这些,他都可以不计较。

他只是心痛,在林安安姐妹俩那件事上,她竟然会第一时间怀疑他,还怀疑得那么干脆,一丝犹豫都没有。

可见他在她心里,连一点点的信任都不存在。

……

苏擎到底还是没有留在正屋过夜,他再度回到书房,把该收拾的东西收拾好,和衣躺在屏风后的小榻上,简单睡了一两个时辰,天还未明便起身,把心腹留下来保护林潇月,自己带了几个随从,直接出发去往边区。

苏擎翻身骑上马的时候,丫鬟问他要不要叫醒七奶奶来送行。

苏擎回眸,目光仿佛穿过重重院墙,定格在正屋里还在熟睡的人儿脸上。

片刻后,他收回视线,淡淡说了句“不用”,快速打马离开。

林潇月起身的时候,发现外面多了几个护卫。

她出去一看,认出是苏擎的心腹。

苏擎今日要走,她知道。

但她没料到他会走得悄无声息。

林潇月把其中一个护卫喊进来问话。

那护卫是苏擎心腹,比其他随从更了解主子心思,他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那两位姑娘离开的时候,七爷的确有让我们跟上去想办法设圈套给她们个教训,但我们还来不及做什么,她们就已经出事了。”

林潇月闻言,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你的意思是,那些人并非七爷一手安排?”

护卫道:“属下敢对天发誓,七爷绝对没有吩咐过任何人做那么没良心的事儿。”

林潇月握着调羹的手缓缓攥紧,“那他为什么不跟我解释?”

分明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他竟然藏着掖着,还跟她玩冷战?

护卫顿了顿,开口,“兴许,七爷是被七奶奶的不信任给伤到了。”

263、你做不到,就不要拦着别人做(3更)

听到这里,林潇月再好的食欲都被突然涌上来的心绪给搅和没了。

把护卫打发出去,她让丫鬟铺了笔墨,正打算抄几篇经文淡化一下情绪,林潇柔又主动送上门来。

林潇月望着站在门口言笑晏晏的女人,微蹙眉头,“不是让你走吗?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林潇柔可不像那两个小的脸皮薄,反正回了济州她也没去处,早就打定主意要赖在状元府扎根,见林潇月开口撵人,她面上笑意更浓,“七爷才刚走,姐姐就发这么大火,你既然舍不得她,干嘛不跟着去?”

林潇月提笔的那只手稍微停顿了一下,抿起唇角。

跟着去?

她从来就没想过。

她只是觉得自己该待在家里等他回来。

林潇柔搬了个凳子坐在书案前,托着下巴笑盈盈望她,“还是说,姐姐压根儿就不在意七爷去了边区那么远的地方能否吃好睡好?”

林潇月忽然觉得聒噪,搁下笔,“林潇柔,一大早的你送上门来找骂?”

对方浑然不在意,托着下巴的手换了一只,“反正又不是没被你骂过。”

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看得林潇月胸闷,“你到底想做什么?”

林潇柔顺手端过果盘,拈了一颗葡萄吃进嘴里,这才慢悠悠地说:“跟你辞行。”

见林潇月面上没什么反应,她跟着又道:“我来京城是为了原本属于我的七爷,他人都不在这儿了,我留下来陪你演戏也没什么意思。”

这话,成功让林潇月心中升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你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我跟着去边区找他呗!”

在济州已经臭名远扬,来了京城处处受排挤,林潇柔干脆破罐子破摔,都到这一步了,没什么脸面是豁不开的。

“你敢!”林潇月冷下脸来,瞪着她。

“不敢的,是你吧?”林潇柔分毫不掩饰自己面上的讥讽,“坦白说,我喜欢七爷,所以不管他去哪,不管他有没有被革职查办,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他这个人。”

弯了弯唇角,林潇柔继续说:“当初若非我受人挑唆一时脑子糊涂往外跑,也不至于错过那么多年才知道谁是我良人。”

瞅了眼林潇月变沉的脸色,她得意地笑笑,“反正你又不喜欢他,一个人霸占着干什么?再说了,边区那么远,七爷要真去个一年半载不回来,他身边不得有个女人伺候着吗?这种事,哪能劳烦姐姐呢?您哪,就安心待在京城当你的七奶奶,好好养着胎把孩子生下来,七爷那边,我自会照料周全。”

平日里全然不在意的话,这会儿听来却格外的刺耳,林潇月咬紧齿关,“林潇柔,他是你姐夫!”

林潇柔吃葡萄的动作变缓,搁下果盘,用丝帕擦了擦手,“怎么着,姐姐不在意,不喜欢,还不允许别人在意他喜欢他?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好像没有谁规定七爷不能三妻四妾,也没谁规定我不能进苏家门的吧?”

“你真是岂有此理!”林潇月怒道:“七爷想怎么纳妾都成,唯独不能纳你!”

“就因为我是你娘家人,是你的庶妹?”林潇柔冷笑更甚,“只要七爷喜欢,那又如何?你给他纳外面的妾,谁能有我这么真心对他?来了京城这么些日子,我不是白待的,早打听过七爷的背景,或许,我比姐姐更了解七爷身边需要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姐姐做不到,就不要阻止别人去做,否则只会让人觉得你自私。”

林潇月忽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三妻四妾没错,他喜欢谁就纳谁也没错。

自己给不了他的,的确不该阻拦别人给。

她低下头,脑海里不期然浮现新婚之日,他亲手挑开她盖头时初见那一瞬的眼神。

后来的无数个夜晚,她没少梦到过。

只是那份感情还没来得及萌芽,就被接踵而来的惊心内斗给击垮。

她亲眼见过她们对刚满月不久的婴儿下手,亲眼见过有人悬梁自尽,舌头伸出老长,被放下来的时候,都僵了。

而苏擎生母,她的那位正经婆婆,完全是被人推出去顶缸的,说是罚跪祠堂,三天后祠堂门开,尸体已经臭了,还因为死在祠堂玷污了祖宗灵位连具像样的棺材都没有。

内斗的这些人,有老太爷生前的姨娘,也有底下这一辈各位爷后院的主母姨奶奶。

林潇月在娘家时即便再嚣张,又何曾见过这么惊心动魄的场面?

七爷头上六位哥哥,除了多病的六爷只一妻一妾之外,其他全都是妻妾成群。

妯娌与妯娌斗,正妻与妾室斗,儿媳与婆婆斗。

总而言之大宅那边,每天都在上演着各种各样的争斗戏码,手段层出不穷。

林潇月是那几年被吓破了胆,所以后来对上大宅的人,她斗不过就只求自保。

在这样令人忐忑的大环境下,谁还有心思去想风花雪月?

也的确不敢想。

七爷如今只有她一个正妻,那是因为他暂时还年轻,还没有把大部分精力投放到子嗣身上,等他有一天意识到子嗣在大家族中的重要性,便会不停地往后宅添置女人为他开枝散叶。

到那个时候,她就算不想斗,也有的是人主动斗上门来。

每每有这样的顾虑,她藏在心底的那份情愫便会往下深埋几寸,她没想过要挖出来重新种上。

可是当听到林潇柔说要不顾一切去边区找他,她无法忽视心里涌上来的那股酸味儿。

264、生病要人陪的进宝(1更)

林潇柔似乎真的只是为了过来辞行。

话说完,站起身就要走人。

林潇月唤住她,音色偏冷,“我已经写了信给咱家老太太,你最好是现在就启程回济州,否则到时候事情闹大,你本来就没有的名声只会更臭。”

“名声?”林潇柔身形顿住,忽然低低笑了一声,“姐姐以为到了现在,我还会在乎那虚无缥缈的名声?”

“苏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没办法动怒,怕伤到孩子,林潇月只能尽量规劝。

“我知道。”林潇柔一副全然不在意的语气,“不就是大宅里的妇人们手段厉害了些,当年把贺姨娘也给牵扯进去了吗?只要七爷在意我,我有什么好怕的?”

“天真!”

面对林潇月的冷嗤,林潇柔勾起唇角,“我又不用当主母,只是个妾而已,想那么多做什么?更何况,我要去的是边区,不是苏家大宅,到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还能怕大宅里那几位把手伸过去?”

林潇月闭了闭眼,吩咐外头的护卫,“来人,把柔姑娘带回厢房,没我的吩咐,禁止她踏出房门半步。”

这女人是个事儿精,谁知道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七爷刚恢复官职被外调,一旦被她给搅和出什么意外来,可不得毁了七爷一辈子?

林潇柔听到自己要被软禁,当即沉了脸,“林潇月,没你这样的!自己没胆子跟着去,也不准别人跟着去,你无能你还有理了?”

一大早又是知道自己误会了苏擎,又是被林潇柔一通歪缠,林潇月有些累,不想再跟她掰扯,直接让护卫把人拖下去。

门外林潇柔的骂声越来越远。

林潇月坐下来,目光落在翻开的经文上,却已经无法静下心来抄写。

过了会儿,她把宣纸换成了信笺,重新从笔架上取了支小号毛笔。

成亲四年,苏擎从未离开过这个家,她也从未提笔给他写过信。

因此这个开头,她迟迟落不下去笔。

好不容易写了两句,又觉得不妥,烦躁地将笺纸揉成团扔在一旁。

丫鬟进来奉茶的时候,看到地上扔了好几个纸团。

知道七奶奶心情不快,丫鬟没敢说什么,奉完茶,默默弯腰把纸团捡起来。

林潇月没让她碰,让放下出去。

丫鬟只好将捡起来的纸团全部堆到书案上,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下。

林潇月手中握着毛笔,思绪飘忽。

她想到自己那天晚上质问苏擎时男人沉默的反应,以及他离开时无形中流露出来的落寞。

许久之后,林潇月垂下眼睫,在笺纸上写下第一个字。

……

苏擎离开京城当夜,宿在驿馆,收到了正妻四年来的第一封信。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这一句之后,苏擎能感受到执笔之人长久的停顿,跟着又添了四个字:望君珍重。

大概是怀了身子人犯懒,林潇月的字也跟她人一样懒洋洋地趴在地上不想起来。

苏擎以前很少见她写字,没料想正式看到会是以书信的方式,软绵绵的字体,再配上言语之间淡薄的关心,顿时让人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送信的护卫抬起眼角,就见自家主子俊脸上的阴霾因为这封信全部被驱散。

不用想也知道小两口又和好了。

护卫心中一阵庆幸。

主子好过,他们做属下的日子才不难熬。

“七爷,您要不要给七奶奶回封信?属下这就带回去。”

哪怕知道七爷心情不错,问话的人还是尽可能地小心翼翼。

苏擎弯起唇瓣,并未刻意隐藏眼角眉梢的愉悦,很快提笔给林潇月回了一封。

他本来是想让她好好在家养胎等他归来的,想了想,还是重新换了一句。

于是林潇月收到的回信上便只剩这么一句话——字该练练了。

林潇月翻来覆去,那张笺纸上除了这五个字,的确什么都没有,她一阵无语,抬头看向送信的护卫,“除了这封信,七爷就没有让你带别的话?”

护卫摇头,“没有。”

又问:“七奶奶是否要回信?”

“不回!”

林潇月本来已经兴致冲冲地坐到书房,打算读完书信就给他回一封,谁成想他竟然这么损她。

“你们家主子嫌弃我字写的丑,都不爱看了,我还给他回什么呀?”

成亲四年,夫妻之间头一回以书信方式用跃然于纸上的文字表述最真实的内心,对于林潇月而言是一种新鲜尝试。

无法正面沟通,通过书信层层递进或许能达到不一样的效果。

所以即便嘴上说着不回,这一整天,她却没离开过书房,一直不停地练练练。

……

苏擎收到第二封信的时候,已经出发了三天。

他动作轻缓地去了蜡封,把里面的笺纸拿出来,发现上面全是骂他的话。

写信的人说他嘴巴毒,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人留。

还说他活该没人疼,自己要走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大清早的天都还没亮带着人跟做贼似的直接溜了。

又威胁他再敢嫌弃她字丑,这封信便是最后一封,往后别想她再让人送来。

苏擎几乎不用怎么想,已经能在脑海里清晰地勾勒出那个被他气得跳脚的小女人,她必定一边写一边骂,骂完还把已经写好的笺纸揉成团赌气不给他送,揉完之后又后悔,提起笔来重新写。

暴躁易怒,动不动就发脾气,说不赢他的时候会谄媚讨好,会撒娇狗腿。

这才是最原本最真实的林潇月。

他要的,不是她的“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那样的林潇月,是具没有灵魂的木偶,把自己当成了苏家七奶奶,而并非他苏擎的女人。

这封信看到末尾,苏擎面上浮现比上一封更为愉悦的笑容。

传信的护卫提心吊胆地来,乐颠乐颠地带着信回去。

虽然跑得辛苦,但胜在值得。

……

林潇月收到的第二封回信,苏擎问她是不是吃了饭没洗手,笺纸上有股子酸味儿。

“……”林潇月黑着脸,半晌后,将笔一扔,爆发,“爱谁谁,老娘不伺候了!”

——

前些日子才刚被奶奶夸身体倍儿棒的小孙子进宝,不凑巧在他爹上衙他娘上学的某天早上毫无预兆起了烧。

宋巍夫妻出门的时候,小家伙还好好的。

等被奶奶抱起来把尿换衣裳,就开始不对劲了,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打不停。

宋婆子见小家伙蔫搭搭地歪靠在自己怀里,鼻腔内呼出来的气息都是烫的,她吓了一跳,早饭也不吃了,当即让曹妈妈去外头请大夫。

老大夫来得很迅速,给进宝号了脉,先开方子,又给他做了推拿。

向来不生病的小家伙,今日再也打不起精神来闹腾,安静地躺在小榻上,身上盖了厚厚一层毯子,喉咙里偶尔溢出一两声咳嗽。

哪怕咳得不重,听在当奶奶的耳朵里,难免跟着揪心。

老大夫嘱咐了几句,由曹妈妈送走。

金妈妈在厨屋外煎药。

药汁端来的时候,宋婆子一手将进宝搂在怀里,一手拿着小木勺给他喂药。

刚开始,小家伙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等舌尖触碰到那股苦味儿,难受得小脸都皱成一团,小胳膊小腿儿并用,在奶奶怀里不停挣扎,死活不喝。

宋婆子接连哄了几声都没用。

小家伙病成这样,爹爹娘亲不在身边,又被逼着喝苦药,他心下委屈,又说不来,只能嘴巴一瘪,扯开嗓子哇哇大哭。

然而因着生病,哭出来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哭一阵又伴随着几声咳。

宋婆子心揪得越发厉害,不得已,让曹妈妈和金妈妈两人分别去鸿文馆和翰林院。

无论如何,那小两口至少得回来一个才行。

翰林院离家近,宋巍收到消息的时候,庆幸今日没入宫去给光熹帝讲经,跟掌院学士说明情况,他第一时间赶了回来。

小家伙起了烧,再加上哭了好久,小脸上通红一片。

见到宋巍,哪怕已经没有力气,还是抬了抬小胳膊要爹爹抱。

宋巍看了眼摆放在桌上的药碗,一边把儿子抱入怀里一边问:“请大夫来看过了?”

宋婆子说看过了,只是进宝不肯喝药,他一直哭,她就没敢喂,怕呛到,后来喂进去一点,也全让小家伙给吐了出来。

宋巍了然,温声道:“无妨,我来喂吧!”

宋婆子知道三郎带孩子很有一套,但还是说:“要不,我给你抱着,你给他喂药?”

宋巍淡笑,“娘不必操心了,我能照顾好他。”

“那你一会儿要有啥不方便的,只管开口,娘就在外头呢!”

宋巍嗯了一声,低头看向怀里的儿子。

被爹爹抱着,小家伙似乎踏实了不少,没有再哭出声,但睫毛上还挂着几颗泪珠子,小手无力地抓紧爹爹身上的衣服,像是怕当爹的不留下来陪他,那小模样,坚强中透着丝丝委屈。

265、病成了小可怜(2更)

温婉回来的时候,刚巧看到相公给儿子喂药的一幕。

进宝斜靠在亲爹臂弯里,两只小手分明已经无力,却还是揪紧宋巍的衣襟,眼皮一耷拉一耷拉的。

药很苦,宋巍每次给他喂,都得轻声哄着。

小家伙刚喝一点就皱眉想往外吐,被宋巍低柔的嗓音一安抚,最终没哭,也没闹腾,乖乖咽了下去。

温婉站在门口,看着相公给宝宝喂药的娴熟动作,想起上京途中进宝生病的时候。

初为人母的她还没完全学会怎么照顾孩子,碰上那种事,有些手忙脚乱,然而忙活半天,怕苦的小家伙压根没喝进去多少,最后还是婆婆帮的忙,一人抱着一人喂。

也亏得那次病得不重,所以哪怕汤药多数被进宝吐出来只喝了一点点,也没两天就恢复了。

宋巍察觉到门口站着有人,他搁下小木勺,怕吵到正昏昏欲睡的儿子,声音压得很低,“娘让人去通知你的?”

温婉颔首,抬步进屋,看到儿子这样,她心里也不好受,轻声问:“怎么样了?”

“已经看过大夫。”宋巍说:“今晚先观察一下,若是明日还没有任何好转,我亲自去请李太医。”

温婉在宋巍身旁坐下,还未来得及说句话,小家伙从眼缝里认出娘亲的身影,原本已经压下去的委屈再度涌上来,鼻子一抽一抽地又想哭。

温婉忙从宋巍手里把儿子接过去,顺势探了探他滚烫的额头,柔声道:“不哭啊,咱家这么多人,就数进宝最乖了,娘亲哪也不去,在家陪着你好不好?”

没听懂娘亲在说什么,小家伙忍了两下,还是低低哭了起来。

那声音,让人听着都能感觉到他生病时烧热的难受。

温婉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哄了好久才把小家伙哄睡着,之后打了盆冷水,拧干毛巾敷在他小小的额头上。

好在天热,毛巾不至于太凉,以进宝的体质,能承受住。

做完这些,她便一直守在床榻前,目光不离儿子身上,嘴里和宋巍说着话,“我已经和先生告了假,相公若是忙,就先回衙门吧,进宝这边有我照顾,没事儿的。”

宋巍坐着不动,莞尔道:“我也告了假,今日都不必再回去。”

相公执意要留下,温婉没再说什么。

进宝虽小,说不来话,可他病成这样,心里肯定希望爹爹娘亲都能在身边陪着。

还没到傍晚下学时辰,林伯不在,温婉是雇了马车过来的,天太热,她又赶得急,颊畔的发丝有些凌乱,隐约能见一层薄汗。

宋巍瞧她一眼,低声说:“我看着就好,你先去换身衣裳。”

温婉下意识低头,自己身上穿的仍旧是鸿文馆制服,先前出大门的时候跑着去雇马车流了不少汗,这会儿后背有些黏湿。

她出了屋子,请金妈妈帮着烧了水,简单泡了个热水澡,重新换身干净衣裳再回来。

进宝还在睡,鼻腔内的呼出来气息仍旧滚烫。

宋巍正弯腰往盆里拧毛巾,然后轻轻盖在他额头上。

小家伙嘴巴动了动,发出轻微的嘤咛声,很快又睡了过去。

温婉走过来,伸手摸了摸进宝红彤彤的小脸蛋儿,有些不放心,“要不,还是请李太医来一趟吧,进宝这么小,又病得不轻,外面的大夫,我终究是有些不放心。”

宋巍颔首,“你在家里看着儿子,我亲自去请。”

温婉没说别的,只让他路上小心。

宋巍走后没多久,宋婆子进屋来,瞅了眼床榻上熟睡的小孙子,问温婉,“咋样了?”

温婉说才刚喝了药睡下,暂时看不出什么来。

宋婆子急得脑门冒汗,嘴巴里嘀咕,“打从出生的一天起到这会儿也没病过几场的人,说病倒就病倒了,真是急死人。”

温婉劝她,“三郎已经去请李太医,娘就别太担心了。”

“啥?太医?”宋婆子虽然没接触过这些人,却也知道太医是专司给贵人看病的,医术比外头普通大夫的医术高得多,“咱家能请到太医吗?”

温婉解释,“李太医是到了年纪从太医院出来的,如今没任职,闲在家呢,之前三郎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因为徐恕的关系,我们请过他几回,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李太医医术高明,有他在,进宝一定会好起来的。”

宋婆子看得出来,儿媳妇虽然嘴上劝自己,可那脸上,满满都是为人母的担心,她懊恼道:“都怨我没照顾好进宝,让你们小两口来回这么奔波。”

“娘可千万别说这话。”温婉道:“我是进宝生母,带孩子的事儿本该轮到我头上,可惜我每天忙得没时间。让娘帮着带我已经很过意不去,如今天气炎热,小孩子体弱,受不住病倒挺正常,娘若非要往自个儿头上揽,那就是在骂我这个当儿媳的不称职了。”

不管儿媳妇怎么说,宋婆子始终觉得是自己照顾不周,否则小孙子不至于病成这样。

可眼下急也没办法,她低声嘀咕了几句,又问温婉饿不饿。

眼瞅着就快到午饭时辰了,温婉因为担心儿子的病情,没什么胃口,看向婆婆道:“还是先等三郎回来吧,到时候一块儿吃。”

——

宋巍这一趟,带回了三个人。

李太医,徐恕和宋芳小两口。

见着人的时候,温婉觉得十分意外,“你们俩怎么来了?”

宋芳道:“李太医在我们家府上给老太太诊脉呢,三哥先去了他家,没碰着人,又折回我们家。这不,听说小侄儿病了,我和徐恕过来看看。三哥说之前已经请大夫看过,咋样了?”

温婉看向宋巍,发现相公素来沉稳的那双眼睛里,流露出几分忧色。

她收回视线,忙把诊脉的位置让给李太医,自己跟宋芳说着话,“倒是喝了药,只不过一时半会儿地还看不到起色。”

宋芳劝她,“小孩子有个头疼脑热地挺正常,嫂嫂别太担心了,有李太医在,进宝不会有事儿的。”

徐恕走过去,碰了碰进宝的小肥脸,“嘿!这小家伙,上回抓周的时候还是小倔驴一个,这一病,直接成小可怜了。”

宋芳瞪他,“你是不是手闲不住?”

徐恕缩回手,“我关心关心小侄儿怎么了?”

“你别打扰他睡觉。”宋芳一把将人拉开,“进宝本来就难受,一会儿被你弄醒,哭闹起来你能有那本事哄乖?”

“没本事我还不能学吗?”徐恕反驳。

温婉:“……”婚前掐,婚后还掐,真没法儿想象这对夫妻平日里是怎么过日子的。

这时,宋婆子进来,听到徐恕和宋芳在拌嘴,直接板板下脸来,“你们俩,给我一边儿待着去!”

听到丈母娘的声音,徐恕马上蔫了,低着头喊声岳母。

徐恕是女婿,对方家世又高,宋婆子不好直接说他,怕他回去把气撒在自家闺女身上,只能瞪向宋芳,“早不吵晚不吵,偏偏在我小孙子病倒的时候跑这儿来吵,你是不是闲的你?”

“娘~”

宋芳知道今儿是自己两人做得不对,忙上前主动圈住亲娘的胳膊,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来,“我错了还不成吗?”

宋婆子轻哼,“咋突然过来了?”

宋芳又解释了一遍说李太医原本正在将军府给老太太诊脉,三哥找过去了,他们得知情况以后跟着来的。

宋芳说完,目光掠向小侄儿,轻叹一声,“都说病来如山倒,这话一点不假。”

没生病的时候,进宝是个爱动的小家伙,两只爪子一刻也闲不住,见着什么都想去抠一抠碰一碰。

这一病,他就是有想吃的想玩的,也完全打不起精神来。

李太医看过之后,说是风热,倒不算特别严重,但还是得重视,尤其京城早晚温差大,给孩子洗澡换衣裳的时候要格外注意。

之后,他又瞧了瞧先前那位大夫开的方子,觉得不太妥当,重新换了一副,让人去抓药来,嘱咐下晌以后再给小家伙服用。

李太医诊完脉,宋婆子想留饭,对方说什么也不肯。

徐恕出面道:“岳母就别留了,李爷爷出诊有规矩,不在病患家留饭,您先进去吧,小婿去送送他。”

没留住人,宋婆子直接去了厨屋,吩咐金妈妈摆饭。

266、生个儿子(3更)

徐恕夫妻俩来都来了,自然得留下吃饭。

温婉没上桌,单独让金妈妈送了一份去东厢,她坐在床榻前,一边看儿子一边吃饭。

宋芳没见着小嫂嫂,跟爹娘三哥打了招呼之后自行去陪她。

见温婉面上忧色不减,宋芳又是一番劝慰。

温婉随便吃了几口,搁下筷子望着她,“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可作为孩子生母,这种时候说不担心那是假的,等你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就能体会我如今的心情了。”

宋芳忽然觉得语塞,过了会儿,问及温婉在鸿文馆的情况,想借此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温婉满心想着儿子,压根不想聊别的事儿,可小姑子都问出口了,她不能不理会,于是简单回了几句,说除了自己资质愚钝学东西比别人慢之外,其他都挺好的。

宋芳见她兴致不高,很识趣地闭了嘴,亲自帮她把碗筷收拾出去。

……

接连敷了好几次冷毛巾,进宝额头上的温度有所减退。

下晌再喂一次药,到了傍晚,小家伙逐渐恢复了些精神,没有再继续睡觉,睁开眼睛,但还是懒洋洋的,窝在娘亲怀里听着大人们说些他不懂的话。

待了一天,徐家小两口提出告辞。

临走前,宋婆子单独把闺女叫到一旁问她孩子的事儿。

宋芳被当娘的说得脸热,嗔道:“去年年关上成的亲,这才过去多久,娘就催着小外孙了,哪有那么快的?”

宋婆子说:“婆婆暂时不催,你自个可别不当回事儿,在那种大户人家,你要是不能生,人家跟着就得给你相公纳妾,到时候,有的是女人替你生。”

宋芳闻言,陷入沉思。

徐恕对血有阴影,他自己也说过不会纳妾。

这句话几分真几分假宋芳不清楚。

但她清楚一件事,真到了自己生不出儿子来的一天,婆婆和老太太一定不会阻止徐恕纳妾,甚至有很大可能主动往徐恕身边塞女人。

宋芳光是想想将来自己要跟几个女人共侍一夫,而徐恕理所当然地碰了别的女人之后再来碰她,她就觉得说不出的膈应。

可能是打小在乡下地方长大,基本没见过谁家除了正妻之外还有妾室,宋芳的潜意识里,还真没有过“妾室”的存在。

如今被亲娘一提醒,她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也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得提前生个大胖小子稳住自己在婆家的地位才行。

坦白说,嫁入徐家这半年,虽然跟徐恕的日常相处也就那样,还是一言不合就掐,但婆婆和老太太对她那是真没得挑,日子过得还算舒坦。

就好像她三哥当初说的,徐家这样的婆家,在京城这种被利欲熏染严重的地方很难找到。

所以她对婆婆和老太太的好其实是心存感激的。

对宋芳而言,只要日子好过,生儿子就生儿子,哪个女人嫁到婆家不得经历这么一遭?

因此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宋芳主动提及了孩子。

徐恕刚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就有点懵,懵完之后直愣愣地瞅着宋芳,“媳妇儿,你先前说什么?”

宋芳暗暗翻个白眼,“什么都没说。”

“你说孩子,对不对?”徐恕激动地握住她的手,“你是不是想给我生个儿子了?”

原本挺正常的话,怎么从他嘴里一出来,她就那么不爱听呢?

抽回自己的手,宋芳一本正经地教育丈夫,“你给我闭嘴!”

“哥们儿偏不!”徐恕往后一靠,得意地挑挑眉,“反正我是听到了,你说要给我生孩子。”

宋芳黑着脸,“生就生,有必要一遍一遍地说?”

“那是我儿子,我多念两遍招谁惹谁了?”

“反正我就觉得什么话往你这张嘴里过一遍,都会变得不正经。”

徐恕突然靠过来,托着下巴望她,许久之后,吐出话来,“媳妇儿见我不正经,我见媳妇儿亦如是。”

“徐恕!”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心中藏恶鬼,眼中无良人,可见不正经的人才会看我干什么都不正经,古人诚不我欺也。”

“去死!”

——

宋元宝下学的时候没见着温婉,问了林伯才知道进宝病了,温婉上午就已经告假。

他回家后,第一时间去探望进宝。

小家伙这会儿正由亲爹抱着喂稀粥。

见到哥哥来,他咧了咧嘴,露出几颗小牙。

宋元宝见状,走过去蹲在小家伙跟前,低声问他好点没,又伸手摸摸他的小脑瓜。

生一场病,进宝“脆弱”了不少,可能在他小小的内心里,也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在这个时候多疼疼他的。

所以被哥哥揉了小脑袋,他变得格外乖巧,不像往日里抓起东西就朝着哥哥身上扔。

宋元宝问了问进宝的大致情况,听宋巍说喝了药已经恢复大半,他松口气,出门后直接去找温婉。

温婉正蹲在水井边给进宝洗衣裳。

原本这种事有曹妈妈代劳,犯不着她一个当主子的亲自动手,她只是想找点事做转移下注意力罢了。

宋元宝过来的时候,温婉有注意到。

“元宝回来了,累不累?”

267、她是你娘?(1更)

这种事,温婉也拿不准,她的本意自然是不想在苏尧启跟前暴露身份。

对方再年少单纯,终究是苏家人,接触的多了,难免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温婉没有第一时间拒绝宋元宝,她说:“要不你去问问你爹?”

在大局观上,她没有男人考虑得周全,还是不擅做主张的好。

宋元宝点点头,转头折回东厢。

宋巍已经给进宝喂完粥,正拿着帕子仔细给小家伙擦嘴。

宋元宝进去以后,没扭捏,直接把先前跟温婉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宋巍听后沉默片刻,问他,“什么时候来?”

“那爹这是同意了?”

宋巍轻嗯一声,“正巧我和你娘明日都在家,让他来吧!”

当爹的答应这么爽快,反倒是儿子纳闷了,挠挠头,“爹不担心吗?”

宋巍笑看着他,“担心什么?”

“苏尧启毕竟是苏家人。”

虽然宋元宝也不太清楚“苏家人”这三个字代表的真正含义,但他知道,这是个敏感称谓,称谓里所包含的,都是敏感人物。

他一方面希望苏尧启能对娘死心,另一方面,又不想爹娘跟苏家有太多矛盾。

想到这儿,宋元宝泄了气,“要不,还是算了吧,我去跟他讲清楚。”

“无妨。”宋巍道:“你只管让他来。”

……

温婉洗完衣服回到东厢,一边擦手一边问身后抱着儿子的宋巍,“元宝跟你说了苏尧启的事儿没?”

宋巍颔首,“说了。”

“那你怎么回的他?”

“让他来见见你也没什么不好。”

温婉有片刻的诧异,扭过头,“你真这么说?”

心里虽有不解,可转念一想,相公这么谨慎的人,他会做出如此意外的决定,一定有着自己的考量。

温婉坐下来,跟他说话时是夫妻之间最寻常也最温馨的语气,“相公有什么想法吗?”

宋巍道:“我让卫骞暗中打探过,他告诉我,苏尧启是苏家被养在染缸之外的孩子。换句话说,苏相并不想他卷入家族是非,在这种前提下苏尧启对你上了心,一旦让苏相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

宋巍并没有告诉温婉,卫骞还说,苏相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行动过一次,那时苏相刚发现苏尧启为个姑娘茶饭不思,接连几天没去国子监。

苏相勃然大怒,安排了不少人来打探温婉的消息。

只不过因为长公主插了手,那帮人最后全被杀了。

正因如此,苏相才会为了报复长公主而让人捅出大环山煤矿的真相。

可见这一切悲剧的起因,都是源于苏尧启脱离了苏相视线,喜欢上一个连苏相都不知道的女人。

而同时也说明了苏相对这个小儿子的掌控欲极强。

苏尧启正处于容易叛逆的年纪,跟他讲道理他未必会懂。

在婉婉这件事上,还是有必要让他亲眼见一见真相,好教他趁早歇了那份心思。

温婉仔细回味着宋巍的话,觉得十分有道理。

再看向男人时,心中自然而然地升腾起一股热意。

果然,每次她以为自己考虑问题已经够成熟的时候,他总能比她看得更远。

或许正是因为他年长她十二岁。

在她永远都赶不上的这十二年里,所谓的人生百态,他总会比她先尝,然后再以自身经验来教她如何去应对,教她以什么样的方式和心态去处理才能更好的保护自己。

这天底下比宋巍有能耐的人太多,可温婉只能从他一个人身上感受到那份独一无二的安全感,哪怕命运注定他是个不安全的人。

——

苏尧启是在次日午后来的宋家。

因着儿子的病情,宋巍夫妻俩都告了假没出门。

宋元宝先把苏尧启带去前厅,亲自给他沏了茶。

苏尧启捧着茶盏,平日里被亲爹护得太紧没什么交际的少年,此刻面上不禁流露出对新环境不适应的紧张感。

宋元宝跟他说:“我已经让人去后院通知了,你再等等。”

苏尧启拉回思绪,小声问:“那位姑娘真的是你姨?”

宋元宝但笑不语,“一会儿见着你就知道了。”

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无疑更让人忐忑。

还没见到人,苏尧启一颗心已经不平静。

……

夜间喝了药睡上几个时辰,进宝的烧热已经退去大半,今日醒得早,温婉陪他玩了好一会儿,中饭后又喂了一次药,小家伙这会儿正躺在摇篮里睡得香。

宋元宝进来,说苏尧启到了。

温婉拉了拉进宝身上的薄毯,转过头,“跟你爹说了没?”

“刚说了。”宋元宝点头,“爹让您去前厅。”

温婉吩咐他,“去把你奶奶请来看会儿进宝,我换身衣裳就来。”

宋元宝走后,温婉快速去屏风后换了件轻薄裙衫,等宋婆子进来后,低声嘱咐了几句便抬步出门。

宋巍没有先走,在垂花门外等着她。

一眼看到男人挺直的背影,温婉笑了笑,“想好要跟那个孩子说什么了吗?”

一声“孩子”,似乎把她自己摆到了长者的位置上。

分明自己都还是个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孩子。

宋巍眼底蓄着笑意,却没戳穿她,反问:“难道不该是他先想好要跟我说什么?”

温婉噎了一下,随后笑起来,“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夫妻俩一前一后来到前厅。

苏尧启正盯着门外某个地方出神,视线里突然闯入一抹倩影,是他心心念念了好些日子的姑娘……哦不,不是姑娘,她云鬓高绾,分明作妇人打扮。

苏尧启直接惊落了手中茶杯,摔在地上还不自知。

那双眼睛,死死定在温婉身上。

只见她面含笑意,跟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进来,步履轻缓从容。

而那个被她跟着的男人,正是当初去鸿文馆接她,被他以为是她家叔叔的那位。

心中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所有等待见到她的喜悦仿佛在顷刻间被人抽空。

苏尧启失落得很明显。

“爹,娘。”

宋元宝温软的一声称呼,更是粉碎了苏尧启心底仅存的那一丝侥幸。

无数情绪涌上来,对于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而言,有些难以承受。

他忽然低下头,咬着唇角一句话没说。

“先前忙着照顾孩子,让四少爷久等了。”宋巍落座之后,对着苏尧启客气地打招呼。

平和缓稳的嗓音,瞬间拉出年少与成熟之间无法攀越的距离。

苏尧启垂目望着蹲在地上为他捡拾茶盏的宋元宝,心脏绞作一团,痛得有些无能为力,眼圈微微泛着红。

他觉得自己被人骗了,可是他又怨不到对方头上。

“元宝,去把咱家上好的茶叶拿来,重新给四少爷沏上。”温婉笑着吩咐。

宋元宝应声,正打算出去。

苏尧启忽然唤住他,“不,不用了,我不渴。”

温婉道:“四少爷头一回来我们家,总不能怠慢了你。”

苏尧启循着声音望过去。

对方那张脸容,仍旧是他所熟悉的,甚至是多少次梦到的。

可她如今却坐在另一个男人身旁,言笑晏晏。

他突然想起那天在鸿文馆大门外,自己问她男人是谁的时候,她说是家人。

家人。

相伴一生的男人也是家人。

而那个时候,他竟然会傻乎乎地问他是不是她家叔叔。

想到这些,苏尧启面上更添一层落寞。

他犹豫好久,到底还是问出口,“姑娘……哦不,你……你是早就成亲了吗?”

温婉点头,“因为不方便,只能扮成姑娘入鸿文馆。”说着,面上露出歉意的笑容,“若是有让四少爷误会的地方,还请你见谅。”

何止是误会。

苏尧启暗暗苦笑,神情惨淡。

他甚至不知道从今往后该怎么去处理这份无处安放的感情。

哪怕像宋皓说的那样,他家小姨贪慕虚荣都好。

可她已婚,是他最最不愿看到也不愿接受的事实。

前厅内沉寂了好一会儿,宋巍缓缓开口,“四少爷是二年级学生吧?”

苏尧启轻嗯一声,点头。

宋巍说:“元宝刚进去,听闻他跟你走得近,要有不懂的地方,还望四少爷不吝赐教。”

“叔……宋大人客气了。”苏尧启勉强扯了扯嘴角,目光往旁边的温婉身上挪,粗粗看了一眼又收回来,心绪翻涌得厉害。

宋巍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又说:“趁着年轻,是该多花些精力念书做学问,争取早日出人头地为你父亲分忧。”

这话是在隐晦提醒他小小年纪不要净想些不该想的。

苏尧启低下脑袋,这一刻的心情,分不清是懊恼还是羞愧。

——

离开宋家的时候,苏尧启站在大门外,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低声问宋元宝,“她是你娘?”

“是二娘。”宋元宝如实回答。

好似又被扎了一刀,苏尧启捂了捂胸口,勉强跟宋元宝道了别,坐上马车快速驶远。

宋元宝眼睛盯着马车屁股,啧啧直摇头,“这孩子,怕是要废了。”

268、不答应,我就出家当和尚(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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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让跟出来的温婉听到,不禁失笑,“你自己还比他小好几岁呢,怎么管人叫孩子?”

宋元宝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娘看不出来吗?苏尧启一看便是不经事儿的。”

就凭刚才在前厅的阵势,他爹什么都不用说,那沉稳的气场就完全碾压苏尧启。

宋元宝甚至恶趣味地想,自己要是个女人,肯定不会选择遇事无主张,将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的少年。

年轻虽然有优势,但终归不是能细水长流过日子的最佳人选。

温婉道:“他出身高门世家,从小被保护得太好,不懂人情世故很正常。”

“可这并不能成为他缠着娘的理由。”宋元宝撇撇嘴。

温婉没办法跟十二岁的元宝解释,感情这种东西,有的时候来得就是那么莫名其妙。

况且看苏尧启那样子,应该是头一次对姑娘家动心,相比较她当初有目的的嫁给宋巍,少年无疑要纯粹得多。

然而这份纯粹,往往容易让人失去理智。

温婉并不觉得一个能在高门世家安然成长到十七岁的少年会真的单纯到一无所知,况且还是国子监监生,平时总会有跟人打交道的时候。

他在这件事上的“幼稚”,源于他心里眼里都是那份让他觉得新奇异样而触动的感觉,他只想顺着心意走,而不是为了利益接近她,所以忽略得太多。

可在旁观者眼里,他的这种举动无疑又傻又天真。

瞅了眼马车离开的方向,温婉感慨,“希望他能早日解开心结。”

虽然先前他们夫妻俩都没有对苏尧启说过半句过头的话,可就这么把血淋淋的事实摊开在他跟前,无疑是给了少年难以承受的重重一击。

他这个年纪跟陆晏清一样,一旦调整不好,会很轻易就把受到的挫败扭曲成更阴暗的心理,往后很难再扳回来。

……

转身进门的时候,温婉不忘教育宋元宝,“你也一样,在没有能力对姑娘家负责任的时候,不能轻易许下承诺。再有一点,就是门第的问题。”

宋元宝吃惊地看着她,“娘也觉得该门当户对吗?”

温婉对他笑笑,“是不是觉得我变势利了?”

宋元宝没吭声,显然有默认的成分。

温婉说:“门第相差太大的话,你把人姑娘娶进门来,早晚会害了她。”

宋元宝不是很懂。

温婉便以自身经历给他举例子,“你想想,如果我没有嫁给你爹,而是嫁入了丞相府,以我卑微的出身和浅薄的见识,你觉得能在那种地方活上几天?”

“可我们家不能跟丞相府比。”宋元宝觉得温婉这例子说得不太恰当。

温婉并没生气,反而越发有耐心,“就算不能跟丞相府比,总该跟官阶差不多的人家比了吧?你现在是国子监监生,将来要真考中了出息了,能娶个大字不识的乡下丫头吗?不说多好,起码得是个脑子聪明又识字的吧?这种姑娘,你到乡下哪找去,还不得在城里找吗?几个条件合一块儿,可不就是挑门第?”

见宋元宝还是不吭声,温婉继续说:“你要是还不明白,就想想我为什么不在家带孩子反而成天往鸿文馆跑,还不就是我没出身没背景只能靠现在努力。前几年,我不仅不认字,还连话都不会说,你爹将来是要往上爬的人,到时候他成了人人巴结的高官,要让同僚知道他家娘子大字不识一个,人家会怎么看他?”

宋元宝弱弱道:“爹不是那种人,他不会嫌弃娘。”

“没错,他是不会嫌弃我,可我不是根木桩子,我有自己的想法,不想给他拖后腿,不想因为自己让他沦为整个圈子里的笑话。”

顿了顿,问他,“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宋元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应该算是明白了。”

“应该算是?”温婉好笑。

“我是这么理解的,娘听听对不对。”

“嗯,你说。”

宋元宝想了会儿,开口,“我若是娶个门第相差太大的姑娘,要么,她在某些事上帮不了我,反而只会拖后腿。要么,她会因为跟不上我而被外头人笑话对她造成一定程度的伤害,是这么个意思吧?”

温婉怕他衍生出别的歪理来,忙纠正道:“我只是认为你将来该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但你不能因此而看不起出身不好的姑娘,这是两码事,对人对事,最起码的尊重还是要有的。”

宋元宝嗯嗯点头,说这下全明白了。

——

苏尧启回到丞相府,他爹问他去哪了。

苏尧启说今日休沐,出去找同窗玩。

苏相冷哼,“老子跟前你还想撒谎,手底下的人都跟我说了,你去的宋家。”

“那您还明知故问?”苏尧启心情很不好,难得的跟他爹顶嘴。

苏相绷着脸,“这回见着人家已经成亲,可算是死心了吧?”

苏尧启一个激灵,“您怎么知道的?”

“我是你老子,你干的那点子破事儿,我能不知道?”

苏尧启:“……”

过了会儿,他嘀咕,“就算知道又如何,您要敢动她一根汗毛,我就再也不去国子监,留在家绝食,饿死算了。”

“兔崽子,你别真以为老子治不了你!”

苏尧启往椅背上一靠,一副“随便你来治”的架势。

苏相被他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

若非大奶奶出面拦着,苏相险些一脚踹过去。

孽障!不孝子!睁眼瞎!

喜欢谁不好,竟然喜欢一个成过亲的女人?

好不容易喘过气儿来,苏相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苏大奶奶,“去,找两个底子清白的丫鬟,打今儿起开始伺候四哥儿,不准他再出去沾花惹草,四哥儿要是长歪了,老子把你脑袋都给拧歪!”

苏大奶奶无语过后马上去安排。

还没有过通房丫鬟的苏尧启闻言,当即皱眉,“爹这是做什么?什么丫鬟,我不要!”

“不要也成,你给我老实在家待着,往后再敢往宋家跑,仔细老子打断你的腿。”

苏尧启暗暗翻白眼。

往后?

除非是她亲自邀请,否则外头人花钱让他去他都不去。

“我难受,我要一个人静静。”苏尧启开始撵人。

“为个女人伤成这样,你也就这点出息了。”苏相气得不轻。

“那我能有什么办法?”苏尧启大声反驳,“还不全是爹遗传的。”

苏相:“……!!!”

……

苏大奶奶把丫鬟带来的时候,苏相已经被儿子气得回去拍桌子骂娘了。

苏尧启瞅着怯生生站在自己跟前的两个小丫鬟。

不得不说,他娘的眼光是真好。

这俩丫头,一个赛一个的水灵。

只可惜,没一个是他能看得上眼的。

见儿子皱眉,苏大奶奶忙道,“四哥儿,你要觉得哪不好就直说,娘照着你的标准再去选就是了。”

“哪都好。”苏尧启挪开目光,声音软趴趴的没什么精神,“可我就是不想要。”

“这可是你爹要求的。”苏大奶奶提醒他。

“那我也不要。”苏尧启还是拒绝。

苏大奶奶摆手让丫鬟先退出去,自己在苏尧启身旁坐下,温声细语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懂点事儿,你爹不让你随便出去找姑娘,是为了你好,咱四哥儿的正妻,那必须得是这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出来的千金小姐。

这么些年,你爹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你多少应该感受得到,你瞅瞅整个大宅里,除了你小子,还有谁敢跟他顶嘴?他不是拿你没办法,只是不忍心重罚你,否则要换了你头上的三位哥哥,谁要敢忤逆他,只怕早就被打得皮开肉绽了,哪还能像你现在这样活蹦乱跳的?”

苏尧启闷闷地道:“既然爹不想让我卷入家族恩怨里头,那干嘛还给我安排通房丫头,我不喜欢,我不要!”

“只要你今后安心念书,丫鬟不要就不要,我会去跟你爹商量。”

“那您再跟他说说,不准伤害宋家人,否则我……我就出家当和尚去,再也不回来了!”

“你这孩子。”苏大奶奶呸呸两声,“不准瞎说,你将来是要入仕为官的人,怎么能出家?”

269、见红(3更)

宁州。

自打数年前出了煤窑坍塌事故之后再没人敢接近的大环山山脚住了一对夫妻。

竹篱茅舍,石屋花轩。

没人知道夫妻俩的名字,只是偶尔有去附近山林打猎的猎人会看到男人扶着妻子上山,逐一给那八十余座新坟扫墓烧纸钱。

宁州地界远,消息闭塞,当初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案子,判下来以后虽然有部分传回来,却并非人尽皆知。

故而大多数人只当这对夫妻是矿难者的亲眷,因为找不准哪一座是自家亲人坟墓,所以才会一一祭拜过来。

当下,芳华站在其中一座坟包前,手中握着线香和冥纸,神情有些恍惚。

陆行舟祭奠好旁边的那座坟站起来,见她走神,低声问:“阿音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话完,视线落在她小腹上,“坟山阴气重,下回你就不要来了,留在家歇着,我一个人能祭奠过来,你肚子里怀着小的,想必他们在天有灵,都能谅解。”

芳华没拒绝,前几次来都没事,今日刚到山上,小腹确实有些不舒服。

陆行舟将她手中的线香和冥纸接过放回竹篮里,将她扶到一旁的树荫下坐着,“你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就好了。”

陆行舟转身之际,芳华忽然问:“相公,你说三十年后晏清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会的。”陆行舟给了她一个十分肯定的回答,“虽然不能让人代替他受罚,但我有安排人跟着去,他那边的消息,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回来,只要咱们能等,他就能活着回来。”

“能回来就好。”芳华扯了扯嘴角,“你去吧,我先歇一歇,过会儿来帮你。”

陆行舟没让,“没几座了,你再等等我就好。”

见芳华还想开口,他又说:“虽然咱们来宁州是为了守灵赎罪,可若是因为这个让尚未出世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又何尝不是罪过一桩?”

芳华听了,没再逞强,亲眼目送男人提着竹篮继续去祭奠亡者。

他动作虔诚,并没有因为要忙着照顾她而敷衍了事。

看得出来,是诚心在悔过,诚心想为那个原本跟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儿子赎罪。

芳华瞧着,眼眶渐渐湿润。

……

陆行舟祭奠完所有亡者再回来,见原本坐在大树下的人没了踪影。

他下意识地紧张,轻唤出声,“阿音——”

家中生变之后,她常常忧思过甚,他是真担心她会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

越想,陆行舟越觉得心惊。

撂下手里装线香的竹篮,他抬步要去找。

“我在这儿。”

身后的树林里突然传来声音。

陆行舟往前迈的步子顿住,回头一看,见她不知什么时候采了一大捧野花,这会儿正缓缓朝自己走来。

原本绷紧的眉宇慢慢舒展开来,陆行舟面上有浅淡的笑意,“去哪了?”

芳华回望着他,如实说:“我闻到树林里有花香味儿,就想着去采一些回家。”

说着,递了一朵叫不出名的野花给他,“你闻闻,香不香?”

陆行舟接过,凑到鼻尖嗅了嗅,莞尔道:“这花的味道有点怪。”

“怎么可能?”芳华不信,要把花拿回去自己验证。

陆行舟趁机握住她的皓腕,触感细腻而纤瘦。

感觉得出来,她比离京之前又消瘦了不少。

芳华刚抢到手的花掉在地上,耳边传来男人低润的嗓音,“下次想要什么花,我去给你采,不要一个人往林子里面跑,我会担心。”

“好。”

芳华回答得很干脆,给他添麻烦,确实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陆行舟缓缓松开她,弯腰将那朵花捡起来重新递过去,又问:“还难不难受?”

芳华道:“刚才去林子里走了走,已经没大碍了。”

陆行舟还是不放心,“等下了山,我让人来给你看。”

暗卫当中,有一个人是懂医的。

如此一来,倒是省去他们从山脚去镇上看大夫的时间,也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毕竟二十年前芳华曾在这一带出现过。

二十年后,难保不会有人再认出她来。

带着暗卫来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事实上,陆行舟并不想再发生任何的矛盾和意外。

他挺珍惜现如今平平淡淡的生活。

在此之前,他和阿音身上的包袱太多太重。

二十年前正是由于身份限制,导致了他们之间的身不由己,最终走到这一步。

而今卸下身份,卸下包袱,他再不是陆家二爷,她也不是长公主,无需再因为谁的阻拦而有所顾忌。

……

下山的路,多半是陆行舟扶着她走。

其实芳华自己可以的,只不过男人过分紧张,她便也由着他。

回了家,陆行舟第一时间让懂医的暗卫叶宗来给芳华看诊。

暗卫看完之后如实说,长公主是因为忧思过甚动了胎气。

陆行舟微抿着唇瓣,目光不由自主转向芳华,但见对方满脸笑意盈盈,而后又心虚地挪开眼,嘴里倔强道:“我哪有忧思过甚?分明每天都有吃好睡好。”

陆行舟吩咐叶宗去镇上拿安胎药,之后对着芳华道:“你要有哪里觉得不顺心,可以跟我说,但不能一个人憋着,否则日子一久,容易出事,到底是双身子的人,若真出了意外,我担心倒还是其次,主要是你自己遭罪。”

芳华听他这么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最近的想法说出来,“我只是在想,你堂堂一个大将军侯,为我弃了兵权也就算了,如今还自请除族跑到这乡下地方来当个一文不名的平头百姓,可会觉得不甘?”

陆行舟显然没料到她忧思的是这个,有片刻的愣神,随后面色坦然地回她,“没有甘不甘,只有值不值得。用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换得几十年的清静安宁,我觉得没什么比这个更值。

阿音,我大概猜出你在琢磨什么了,别想着撵我去边境,从我交了兵权的那天起,我就没想过再重新掌权,

我等真正与你成为夫妻的一天等了十几年,这十几年间的每一天都是怎么过的,你就算体会不到,想必也看在眼里。

到了现在,我有权为自己做一回主。”

目光逐渐变得柔和,“你有了我的骨肉,我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抛下你走人。”

芳华听了,抿嘴笑笑,“我不是撵你走,就是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而已,都到了这一步,你说你不可能抛下我,那我还没可能将你往外推呢!你要是走了,等我孩子出生管谁叫爹去?”

见她心情有所好转,陆行舟跟着愉悦。

安胎药很快抓来。

陆行舟亲自洗了药罐去煎。

暗卫们只是身手和刺探情报的能力不弱,烧饭煎药这种小细节上,他们是不会的。

更何况就算会,陆行舟也没想着要假手于人。

不算大的篱笆小院,一排房子分三间。

正中堂屋,左侧卧房,右侧厨房。

知道不会有客人来,并没有设客房。

篱笆院门口,趴着一只半大的看家小黄狗,闻到主子煎的苦药汤子味儿,嫌弃地将脸歪向一边。

药煎好,陆行舟送去堂屋。

芳华已经把之前采来的花插好,她在这方面很擅长,所以哪怕用不是名贵花瓶,而是装水的小瓦罐,她那双手也能将野花插出与屋子相得益彰的效果来,让人第一眼瞧上去只觉得说不出的素雅清爽。

“阿音,喝药了。”陆行舟将药碗搁在桌上,对着正在摆弄野花的人唤了一声。

芳华将瓦罐放到矮几上,下意识摸了摸小腹,转过身在桌边坐下。

她不怕喝药,端起来很快就喝得见底。

陆行舟问她要不要吃蜜饯,芳华摇头说不用,没那么金贵。

……

见红是在半个月后,陆行舟去了坟山,芳华在厨屋淘米,刚煮上,小腹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紧跟着有热流下来。

她觉得不对劲,撑着回房一看。

见到血的那瞬,芳华脸色惨白。

270、不太容易保住(1更)

陆行舟从坟山回来,发现家里气氛不太对劲。

原本往日这个时候已经炊烟袅袅的烟囱完全没动静,暗卫少了两个,他离开时趴在篱笆院门边打瞌睡的黄狗竖直耳朵站起来,被链子拴着走不远,只能来回转。

陆行舟眉头一蹙,加快速度三两步跨进卧房。

但见芳华正有气无力地躺在床榻上,脸上白得几乎不见血色,叶宗坐在一旁,手指搭扣在她腕脉上。

“阿音怎么了?”陆行舟问。

叶宗额头上有汗冒出,面对主子的发问,回答得不是很利索,“明明胎心还在,可主母还是见了红,属下不擅长这方面,看不出来情况,请主子责罚。”

望向气息虚弱的芳华,陆行舟脸色不太好,“有没有让人去请大夫?”

“去了。”叶宗道:“一人去镇上请大夫,另外一人,去附近村子里请有经验的妇人。”

让叶宗出去,陆行舟挨着床榻边坐下来,伸手握住芳华微凉的指尖,“阿音,再坚持一下,大夫马上就来了。”

听到陆行舟的声音,芳华的精神才勉强集中了一些,掀开眼皮望着他,眼眶有些红,“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孩子。”

陆行舟没说话,只是紧紧攥着她的手,似乎想把更多的温度传过去。

“我这几天没有再想别的。”芳华解释说:“我只想着好好养胎,先把孩子生下来弥补你这么多年的遗憾,真的,我什么也没想,可我还是……”

“阿音,不怨你。”陆行舟忽然开口,嗓音说不出的低哑,“你这个年纪怀孕,本来就伴随着不小的风险,倘若真保不住,只能是这孩子跟我们无缘。”

听到这话,芳华心里说不出的堵。

从京城到宁州,这一路上他无微不至的体贴关怀,她能看得出他对这个孩子投注了多大的希望。

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大概是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

……

镇上远,大夫一时半会儿赶不来,反倒是附近村子里懂这方面的老妇先到。

芳华原想着应该是请的接生婆,她们挺有经验,没准儿真能看出问题来。

然而见着人的时候,险些把她给吓了一跳。

芳华无力起身,只能躺在床榻上,然而看向对方的那双眼睛里,情绪十分复杂。

暗卫请来的这位老妇,便是当初给温婉梳头送嫁的那位祖奶奶,如今四年多过去,她老人家的身子骨仍旧健朗安康。

看到芳华,老人家在门口便止了步,满是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不敢置信。

“陆丫头?”

像是一眼便确定了屋子里躺的是什么人,老人家脱口而出,声音里难掩激动。

她话音落下,小小的茅屋便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陆行舟反应过来老人家应该是阿音相熟的旧人,忙起身把人请进来坐。

已经被揭穿,芳华没有再继续遮掩下去的意思,扯了扯苍白的唇角,无力地唤了一声,“温奶奶。”

老人家一听,似乎有些哽咽,缓了好久才再度发出声音来,“你这孩子,怎么成这样了?”

芳华垂下眼睫。

陆行舟不好直接问老人是谁,看向门外的暗卫,“老人家便是你们请来给阿音看胎像的?”

暗卫颔首应是。

祖奶奶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此行的目的,哪还顾得上问别的,让陆行舟先出去,顺带关上门,然后自己坐到床榻边,掀开被子。

芳华已经开始显怀,小腹略微凸起。

老人家伸手上去仔细探了探,许久之后,重新为她盖上被子,叹气道:“难怪你会时不时地腹痛见红,这个孩子的胎位有些低,稍有点不注意就容易出事儿。”

芳华紧张地望着她,“奶奶有办法吗?”

祖奶奶道:“跟大夫说明情况,开点方子应该能暂时控制一下,但最主要的还是得看你,不能熬夜操劳,最重要的是,心态得放开,别东想西想的,大人不痛快,孩子能痛快到哪儿去?”

听出老人家语气里的劝慰,芳华心怀感激,“谢谢奶奶。”

祖奶奶望着她,“刚才那位是你男人吧?”

芳华嗯了一声,不想骗老人家。

在看到祖奶奶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好了不再有所隐瞒。

老人家眼尖,早注意到他们两口子细皮嫩肉的不像常年在乡下待,应该是有什么苦衷,不得已暂时搬过来。

她没有揪着以前的过往不放,也没问芳华当年为什么假死离开,只是由衷地评价陆行舟,“模样生得好,瞧着对你也不赖。”

又说:“当年婉娘出嫁的时候我给她梳头,当时还说呢,要是你在,怕也轮不着我这老婆子,没成想,还真能再见到你。”

芳华低声道:“能得奶奶亲自梳头,是婉婉的福分。”

老人家还想在说什么,外面传来交谈的声音,听那意思,是陆行舟请的大夫来了。

祖奶奶是个拎得清的人,马上推门出去,把诊脉的位置让给大夫。

陆行舟还在外面,见到老人家出来,忙上前要搀扶。

祖奶奶摆摆手,“我身子骨还硬朗,自个儿能走能站的,不用扶。”

陆行舟便把老人家请去堂屋喝茶,期间问了问芳华的情况。

老人家如实告诉他,见红是因为胎位偏低,再加上心情可能也占了一部分。

陆行舟又问有没有办法解决。

“大夫开的方子也顶多是能缓解一下目前的症状,至于往后,还是得靠你们自个儿调理。”老人家看向陆行舟,“她这个年纪怀孕的不是没有,只是不凑巧,到了她身上会碰到这种情况,胎位偏低孩子不太容易保住,具体的要怎么做,你不妨去隔壁听听大夫怎么说。”

陆行舟招待好老人,自己去了卧房。

芳华已经把自己胎位偏低的情况跟老大夫说了。

老大夫给她看过脉相,又问了血量,开始对症下药。

陆行舟进门时的步子稍显急切,“大夫,我家娘子的情况怎么样了?”

胎位偏低,把脉是看不出来的,老大夫只能根据芳华描述的症状嘱咐后续,“这位娘子需要静养,目前这段日子不建议下床,弯腰下蹲都得特别注意,若是能有人随时伺候着更好,否则胎儿不容易保住。”

陆行舟一一记下,再看向芳华时,目光里有疼惜。

对上陆行舟的视线,芳华扯了扯嘴角,宽慰他,“我没事儿。”

……

送走老大夫,祖奶奶又过来跟芳华说了几句话,陆行舟本想留老人家吃饭,奈何她不肯,自己又得忙着给妻子煎药,只能让叶宗帮忙把人给送回去。

汤药煎好,陆行舟端到床榻前,凑到嘴边吹了吹。

芳华想坐起来,被他一把按住肩膀,“大夫嘱咐了,连大幅度弯腰都不成,你还是好好躺着吧,我喂你喝。”

芳华抬眼看着男人仔细帮她把药吹冷的情景,心头微微泛着暖。

等喝了药,陆行舟与她商量,“我打算把之前在公主府伺候你的那两个丫头给找来,让她们继续伺候你,阿音意下如何?”

倘若换了平时,芳华自然不想过分张扬,毕竟他们夫妻是来守灵赎罪而不是享福的,可此一时彼一时,眼下情况,自然是先保住孩子要紧。

点了点头,她应声道:“你自己决定就好。”

陆行舟把空碗放到桌上,又将她的手塞回被子里,温声道:“一会儿我让人去办,应该过不了几天,两个小丫头就该到了。”

芳华有些不好意思,“我好像,又给你添麻烦了。”

陆行舟凝视她片刻,忽然笑起来,“如果怀了我的骨肉是添麻烦,我不介意你多添几回。”

芳华脸有些热,嗔道:“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你也不嫌害臊。”

……

接下来的几天,陆行舟不用再上山,每天待在家里照顾芳华。

虽然夫妻俩住的地方简陋了些,但在吃食上,陆行舟格外的挑剔,隔三差五就让暗卫去县城买鸡鸭鱼肉。

照顾得久了,他自己也勉强学会了做饭,虽然做得不怎么样。

不过芳华每顿都很给面子地多吃些。

暗卫带回来的不止是两个丫鬟,还有一个贴身嬷嬷,全是之前公主府上的老人。

有这三人在,洗衣做饭的粗活就再也轮不着陆行舟这个当主子的头上,他以前带兵打过仗,箭术不错,闲着没事的时候便带两个人进山去打猎,偶尔能猎到好东西,他们家不缺钱,不需要拿去卖,全让嬷嬷做出来给芳华补身子。

271、芳华生产(2更)

祖奶奶并没有把芳华在大环山的事告诉任何人,甚至于芳华卧床静养期间,她还亲自来看过两回,一回抱了鸡,一回拎了鸡蛋。

知道庄户人家不容易,芳华很是过意不去,非要给祖奶奶钱,老人家没收,说本来就是抱来看她的,再收钱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芳华拗不过,留老人家吃了顿饭,之后让叶宗送回去,让捎了不少补品。

下人伺候周到,芳华静养得好,等月份大一些,胎位便稍稍高上去,她不用再每天闷在房里,偶尔能出来晒晒太阳散散步。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陆行舟得陪着。

身子越重,他越不放心她一个人外出,哪怕只是去散散步。

……

一晃八个月过去,芳华于十月间的某个晚上发动。

陆行舟为了以防万一,已经提前请了三个稳婆。

家中人多,当初丫鬟嬷嬷来的时候,陆行舟带着人重新起了好几间房扩大小院规模,让下人和暗卫晚上都有个落脚的地方。

随着芳华月份大,他越发不敢跟她同床,却又放心不下,索性把软榻搬进去挨着床,晚上睡在软榻上,方便随时照顾她。

除此之外,陆行舟还让两个丫鬟一个嬷嬷轮流在外间守夜。

安排得这么细致周全,主要是考虑到芳华的年纪生产不易,一个没盯紧,说不准就会出点事。

……

芳华喊疼的时候,几个稳婆刚在客房歇下没多会儿。

陆行舟马上让守夜的丫鬟去拍门叫人。

听到声音,三个稳婆纷纷穿衣下床往主卧赶。

初冬之夜,山中寒凉。

如此冷的天,芳华的额头上却不停冒汗,脸色白得不像话。

陆行舟看得一阵心揪。

他不是没见过她生孩子,陆晏清当年就在公主府出生。

只不过那个时候阿音还是长公主,他还是驸马爷,如此尊贵的身份,条件自然优渥太多,太医和稳婆都在,无需他担心太过。

可这一胎不同,先不说芳华的年龄生产有风险,就凭怀孕这几个月的磕磕绊绊,总让陆行舟心里觉得不安。

因此见到稳婆进来,他没有要出去的意思,想留下来陪着。

稳婆不让,尽量劝,“产房不是男人待的地方,老爷还是先出去吧,太太已经发动了,再耽搁下去是要出事儿的。”

陆行舟没吭声,目光紧紧锁在芳华虚弱的面容上。

芳华疼痛之余,睁开眼瞧他,“你先出去。”

四个字,仿佛损耗了她大半力气,出口已经很难听清。

不待陆行舟开口,芳华又道:“你放心,我今日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把孩子平安给你生下来。”

陆行舟还未来得及说句话,便被稳婆推搡着出了房门,说产妇情况不好,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陆行舟只好留在外面,他没有走远,鼻端能嗅到从屋里传出来的血腥味儿,耳边是芳华时不时的压抑痛呼声。

丫鬟嬷嬷都在里头帮忙。

叶宗怕自家主子心情不妙,主动出来开解。

陆行舟一直没接腔,叶宗说的什么,他也没太听进去,双耳注视着主卧里的动静,眉头皱得紧紧的。

终于,在天明时分听到了孩子呱呱坠地的声音。

屋里门窗全关严实,又烧了地龙,稳婆们早已忙得一身汗,把孩子包好放在芳华旁边,其中一个稳婆才出来通知,说生了。

陆行舟没有问是儿是女,这会儿已经顾不上任何人劝阻,推开稳婆大步跨进去。

产房内血腥味还很浓重,丫鬟们正在收拾换洗。

陆行舟站在床榻前,视线看向床榻上的芳华,她闭着眼睛,面上还是没什么血色,几乎听不到呼吸声。

陆行舟不敢再上前,先问稳婆,“阿音怎么样了?”

稳婆说产妇只是劳累过度暂时昏迷过去,好好睡一觉再醒来就好了。

陆行舟大松口气,弯腰抱起芳华旁边的襁褓。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像捧了件易碎的宝贝。

襁褓里的孩子小小的,肤色通红,正闭着眼睛睡觉。

稳婆的恭喜声从身后传来,“恭喜老爷了,是个大胖小子。”

又夸芳华,说太太都这把年纪了还能平安产子,可见是天生的福分在。

陆行舟平时不爱听人拍马屁,但这会儿稳婆们说的话,每一个字他都觉得舒坦,听上一阵,心情跟着愉悦起来,让掌事嬷嬷取了赏钱打发她们。

一人给了二十两银子。

稳婆原以为这就是个普通人家,谁成想老爷出手如此阔绰,掂了掂到手的二十两银锭子,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千恩万谢一番才离去。

陆行舟小心地抱着襁褓坐在床榻前,一会儿看看儿子,一会儿看看妻子,二十年的缺憾被填平,心中说不出的满足。

……

芳华醒来的时候已经下晌,外面冷风呼啸,屋里暖意融融,她后背甚至还出了汗。

睁眼见男人抱着襁褓坐在床榻边,襁褓里的人儿小小一团,跟当年晏清出生的时候差不了多少,都皱巴巴的。

她忽然笑了笑,“是小子还是丫头?”

天亮时分孩子落地,她甚至都来不及问一句,直接就昏睡过去,实在是太累了,生这一胎,花费她不少气力。

“是个儿子。”陆行舟听到声音,朝她望来,一向沉稳的目光中,闪烁着兴奋的亮光。

芳华见状,有些替他心酸,眼周微微泛红,“总算我没有辜负你。”

陆行舟将襁褓放回床榻上,握住她伸出被子的手,“辛苦阿音了,我已经让人煲了粥,马上就送过来。”

芳华点点头,侧头看向儿子,唇边蔓延开笑意,“想好取什么名字了吗?”

陆行舟说:“大哥家有个彬,咱们家便来个礼,叫晏礼。”

陆晏礼。

不像是刚想出来的名字。

芳华从儿子身上挪开视线,望向男人,不用猜都知道,他心里肯定盼的是个儿子,所以才会早早就把名字给想好。

这时,丫鬟推门进来,手中端了刚下灶的粥,热气腾腾。

暖烘烘的房间里顷刻间被米粥的清香味儿给飘满。

芳华挪了挪身子,靠坐在床头,腰间垫了软垫。

怀孕期间,因为胎位低的缘故,她都不敢这么靠,不管是躺着还是走路,都只能直挺挺的,如今卸了货,想怎么躺就怎么躺,她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

陆行舟从丫鬟手里接过粥碗,吹了吹。

芳华伸手,“给我吧!”

陆行舟坚持要喂。

芳华坚持要自己喝,她说:“孕期没办法,我也就不说什么,这会儿孩子都生了,你总该让我亲自动动手,否则再被人这么喂下去,我这双手早晚得生锈,孩他娘要成了废人,将来还怎么抱孩子?”

陆行舟说不过她,轻笑了下,把碗递过去,让她小心烫。

芳华一手端着小碗,一手拿着调羹,舀起一勺吹冷送到嘴里,本来没什么味儿,但因为心情好,吃起来竟格外的香。

一碗粥,她喝得见底。

也不知道是真饿的还是因为心情好。

丫鬟难得见她食欲如此好,出声问:“公主还要不要再来一碗?”

两个小丫鬟很早就跟着她了,哪怕来了宁州也一直改不了称呼。

芳华将空碗递给她,提醒道:“往后不要叫我公主,依着二爷的排行,叫二奶奶。”

陆行舟的名字虽然被从陆家族谱划掉,但这半年多,陆平舟没少跟他书信往来,言语之间仍旧是兄弟相称,从未把他归为外人。

陆平舟有一封信上甚至问要不要他帮忙求情,只要太后肯开恩,他们小两口就还有回去的可能。

陆行舟回信说不用,来宁州的日子虽然及不上公主府的锦衣玉食,但胜在清净舒坦,习惯了外面的自由,不管是他还是阿音,都不想再回去被规矩束缚。

陆平舟知道兄弟的想法之后,没再提及让他们回去,来往书信上说的都是那段时间京城发生的新鲜事儿。

不过陆平舟这人不八卦,他只会说些真实要紧的,至于妇人们嘴里的东家长西家短,他一个字都不会提。

当下丫鬟听了教训,忙红着脸改正,“二奶奶教训得是,奴婢往后一定好好记着。”

一声“二奶奶”,喊得芳华弯了眉眼,问陆行舟有没有给下人们发赏钱。

陆行舟道:“只是稳婆临走前多给了些,之后我一直守在床榻前,都忘了发赏钱的事。”

芳华道:“我怀孕期间,大家忙里忙外的没少操劳,终于帮我把大胖儿子给操劳下来了,是该赏。”

说完,让丫鬟去管事嬷嬷那边领赏。

主子一高兴,下人就有好日子过。

丫鬟一听有赏,赏的还不少,心中喜滋滋的,谢恩之后推门出去。

芳华看了眼儿子,忽然感慨,“洗三和满月宴,甚至是一年后的周岁宴,晏礼都不能像哥哥头上那么热闹了。”

陆行舟莞尔道:“咱们家也有不少人,到时候把丫鬟和暗卫们全都叫来,也能摆上两桌了。”

芳华点头,“倒也是。”

夫妻俩正说着话,叶宗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主子,京城皇宫来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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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陆晏礼(3更)

太后掐算好女儿生产的月份,早就让人送了信,只不过京城已经开始飘雪,送信的影卫路上有所耽搁,故而那封信今日才到,否则按照正常速度,该更早才对。

陆行舟闻言,起身推开门,从叶宗手里把信取了进来。

听说是皇宫来的,他便没有动,直接交给芳华。

芳华打开,上面是太后的亲笔信,问她孩子有没有平安生下来,是儿是女,取了什么名字,又问芳华的身体好不好。

芳华胎位低随时有可能流产的事,并没有让人将消息传回京城。

所以太后一直不知道女儿在宁州遭了这么多罪,言语之间的关切也不似作假。

刚到宁州那会儿,太后有让人捎了信来,只不过当时芳华因为挂念陆晏清,再加上离京前一日无意中得知女儿过往的一些经历,加重了心理负担,并没有认真回信。

这会儿想想,芳华甚至都已经记不清自己在回信上写了些什么内容。

陆行舟就坐在她旁边,偏头便看到信笺上的内容,见芳华在走神,他开口道:“这封信可得好好回,不管怎么说,该给老人家报个喜。”

芳华笑着颔首,“我知道。”

晏礼的到来,冲散了她心头不少疙瘩。

以往搁不下放不掉的心结,似乎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让叶宗把桌子挪过来摆放了纸笔,芳华侧个身,坐在床榻上便把回信写好。

信上逐一回答了太后的问题,说收到信的这天刚生,是个小子,二爷给取了名,叫晏礼。

还说暂时是没机会让晏礼上京见一见外祖母了,等他再长大一些,便让暗卫带着去。

……

受罚要在宁州守一辈子灵的是他们夫妻,跟晏礼无关,太后便还是他的外祖母。

……

除了晏礼的事,芳华还主动问及太后的身体。

写到这一段,她笔端稍有停顿。

仔细想想,似乎从当年被抓回京到现在,十七年的时间,除了离京之前的悔悟,她没有一天是好好静下心来跟生母说话的,更没有主动关心生母的时候。

“阿音,墨汁要洇开了。”

陆行舟的提醒,让芳华顷刻回神,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快速将剩下的内容写完,然后搁在桌上晾着。

待墨迹干,让叶宗拿出去装信封捎回京城。

做完这一切,芳华重新躺回床榻上。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顾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怀上婉婉的时候,有一半的时间在逃亡,剩下那一半的时间是在温家,温母马氏的刻薄让她成天处于忙碌之中,即便有好几次腹痛难忍,她最终还是不得不扛下来。

条件的不允许,让她在孕期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以至于刚出生的婉婉又瘦又小,瞧着就可怜。

第二个孩子晏清,她是在被抓回京城的途中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的。

为了给她陪嫁,皇帝赐了公主府,还赐了不少金银和奴仆。

相比较婉婉,晏清时候的条件无疑都是顶顶好的,只可惜她一时半会儿没能接受自己辜负陆行舟的真相,逐步陷入忧郁,吃不好也睡不着。

所以晏清足月出生的时候,并没比婉婉好多少,一样的瘦小。

当时对外称陆晏清是早产儿,见过他的人都没太怀疑,毕竟真的太小了。

晏礼跟哥哥姐姐不一样,他只是刚开始因为胎位低,生母咽不下饭而导致营养跟不上,等后来照着大夫的方子慢慢调养,没多久便彻底缓过来。

落地的时候稳婆就说有些分量。

芳华是有过生育经验的人,她不用打开看儿子有多胖,只随便把晏礼的襁褓抱在手里掂两下,就能感觉出这小子明显比哥哥姐姐当年都长得肉。

胡思乱想一通,芳华又沉沉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屋子里已经添了火盆,陆行舟就坐在距离火盆不远处,正提笔写着什么。

芳华好奇,问了一句。

陆行舟笑说给兄长和爹娘写的。

芳华只是沉默,没说什么。

哪怕再不喜欢老侯爷和老太太,那始终是她正经八百的公公婆婆,有权利知道儿媳妇为他们陆家添丁。

怕芳华不高兴,陆行舟解释说,“只是简单通知一声我爹娘,让他们知道陆家又有一个孩子了,不会说别的。”

芳华扯了扯嘴角,“我是外头嫁进来的媳妇,不写信没什么,你是二老的亲生儿子,不报个喜确实说不过去,跟你爹娘,就不必拘束了,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无需担心我的想法。”

陆行舟只是笑。

他写了两封,一封给老侯爷老太太,另一封给陆平舟。

前者写得简短,基本就是随便通知一声的意思,后者花了两页纸,详细说了不少情况。

陆晏清不待见老侯爷,并非是为了迎合芳华的感受,完全是从他的主观立场出发的。

当年老侯爷与梅家姑娘的事儿上,陆行舟打心眼里觉得他爹不像个男人。

尤其是后来芳华被太后勒令不准跟陆家男儿有往来的时候,陆行舟带着芳华去求过老侯爷,求他入宫给太后服个软道个歉。

太后恨了那么多年,不是等他回头,毕竟立场已经注定,一个另娶,一个另嫁,谁都改变不了现状。

太后等的,是他的一声对不起。

然而即便芳华以公主之尊给老侯爷下跪,他都无动于衷。

为了件古董负了梅家姑娘,后不后悔陆行舟不知道,但他亲眼见过他爹心硬如铁,几十年来,那声“对不起”死活不肯说出口。

男儿大丈夫敢作敢当,当年敢辜负,过后就得敢承认,他始终不明白,他爹到底有什么好固执的,“对不起”这三个字,有那么难开口?

……

洗三过后,陆行舟给晏礼请了个奶娘。

其实只是为了备不时之需,大多数时候,晏礼还是由芳华喂。

小家伙哪怕出生在乡下,亲娘营养跟得上,母乳充足,他见天儿地长,等到满月,已经是白白胖胖的肥崽儿了,比起当初的进宝,有过之而无不及。

273、贪吃的进宝(1更)

宋巍之前也同太后一样掐算好时间让卫骞捎了信去宁州。

于是晏礼满月的时候,远在京城的他收到了来自岳父的回信。

信上说,芳华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孩子取名晏礼。

宋巍看完信,第一时间告诉温婉。

温婉正陪着儿子在院里玩。

一岁半的进宝,学会了不用人扶独立走上一小段,但因为平衡能力太差,几步路之后就得跌倒,温婉必须眼睛不离地盯着,否则傲娇的小家伙跌倒了就坐在原地嘟着嘴巴不肯起来。

听到男人的声音,温婉把儿子抱到一旁坐着,接过宋巍手中的信看了一眼,随后欣慰笑道:“竟然是个儿子,干爹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又瞟一眼小家伙的名字,“晏礼,陆晏礼,希望将来他能学好,不走陆晏清的老路。”

对此,宋巍没做任何评价,目光转向进宝。

冬月天寒,小家伙脑袋上戴着防风棉帽,身上穿了加厚的棉袄棉裤,小靴子是防水的,平时好动的肥爪子被当娘的缩进袖子里怕冻着。

浑身上下穿得棉嘟嘟的,老远瞧着像个软趴趴又圆滚滚的大汤圆。

小家伙笨,爪子伸不出来,想去抓雪又抓不到,急得在温婉怀里直蹬腿。

温婉察觉到儿子的意图,伸手点他额头,“昨儿还没抓够?”

小家伙仰起脑袋看着娘亲,全然忘记了昨天自己跟哥哥玩时坐在雪堆里抓雪往嘴里塞被冰哭的事儿。

他看了温婉半晌,突然抬起小胳膊,指了指地上白茫茫的东西,很清晰地吐出一个字,“雪~”

小爪子被收进袖子里,指东西的时候只看得到胖胳膊,瞧着说不出的可爱,温婉告诉他,“乖宝宝是不能玩雪的。”

进宝似乎听懂,回应娘亲的话,“哥哥,哥哥……”

那小眼神儿,分明是在控诉哥哥都能玩,为什么他玩就不是乖宝宝了?

温婉:“……”

面对早慧的儿子,温婉突然觉得词穷,最后只能把小家伙交给男人,让他去解释。

宋巍并没有像温婉一样禁止小家伙玩雪,他坐在矮凳上,一手搂着儿子的同时弯下腰,得空的那只手轻易捏了个指甲盖大的小雪团。

进宝见到爹爹掌心有个白生生的团子,张开嘴“啊”一声,表示想吃。

宋巍将雪团送过去,却没塞他嘴里,而是碰了碰小家伙柔软的唇。

被冰到的小家伙一个激灵,身子往后缩,拼命摇头。

一旁温婉直接看笑,“不让你碰你非要碰,这下知道厉害了吧?”

进宝委屈巴巴地瞅着幸灾乐祸的娘。

怕他哭闹,宋巍拿过一旁的陶响球摇了两下,哗哗的声音很快把小家伙的注意力转移开来。

宋巍又低声跟儿子说了句什么,小家伙哪怕听不懂,还是乐得咯咯笑。

哄孩子时候的宋巍,清俊的五官覆上一层难以描摹的温柔。

或许是温婉的交际圈子太浅,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所有的记忆中,从未见过哪个男人面对孩子时能有宋巍这样的耐心。

哪怕她是进宝生母,有时候进宝太过调皮做错了事,她都想二话不说先抽他一顿给个教训。

然而最终都会败在宋巍的“温柔攻势”下。

进宝每次黏他爹的时候,温婉都得自我怀疑一番,她是不是不会带孩子?

否则同样的话,为什么自己说了进宝当成耳旁风,当爹的说了,进宝哪怕听不懂,不让碰的,他竟然能记着,不会再碰。

——

宋家去年迁来的京城,至今已然过去一年多。

这一年多内,宋巍写了两封信回去。

二郎家再有不是,宋巍总不会不认这个兄长。

知道二哥家两口子都没念过书,宋巍就没在信上写些咬文嚼字的深奥的,全都是寻常问候。

当弟弟的都亲自写信了,宋二郎就算自己捏不了笔杆子,也找人写了回信寄来。

上一封回信是九月,宋二郎在信上说他们家接手鱼塘一年多,虽然比不得当初谢家日日见钱,但这一年下来,比下田刨土种粮食收入高多了,打算等鱼塘彻底稳定下来就把手上大半的田给租出去,多花些心思在鱼塘上,好好经营,争取来年把房子翻新。

宋巍知道情况以后,没有再回,把信收了起来。

原还琢磨等腊月头上再写封信回去问候一下几个小侄女儿,没成想宋二郎主动请人捎来了。

信入京这天,宋巍还在衙门,旬休在家的温婉拿到,本想等着相公回来看,婆婆却催她,“二郎家的信没啥见不得人的,你直接打开给我念念他写了啥。”

婆婆都发话了,温婉没再扭捏,直接开启信封拿出里头的笺纸念了起来。

宋二郎先是挨个儿把这边的人问候了一番,这才进入正题,说他媳妇儿怀上了,头三个月没稳下来不敢讲,这会儿已经三月出头,他寻思着怎么也得想法子告诉爹娘一声。

宋婆子听完,算了算,“二郎媳妇怀了三个月才报的喜,这封信上京来得耽搁一个多月,那岂不是已经有四个多月快五个月了?”

温婉说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这么大了。

宋婆子听罢,忽然撇了撇嘴,“得亏京城离着老家远,否则我还得成天见你二嫂敲锣打鼓地对外宣扬,啧,想想都没脸。”

温婉心中好笑,婆婆还真是把二嫂子的性子给吃透了,连人家什么反应都能猜出来。

宋婆子催促她,“你快接着念,我再听听还有啥新鲜事儿没。”

温婉收了情绪,目光落在笺纸上继续给婆婆念信。

接下来,说的便是他们家家大丫。

大丫小宋元宝一岁,除了地里的活儿,没少帮着爹娘养鱼虾,小姑娘做事认真,鱼塘能有今日,一半的功劳在她身上。

只不过从宋二郎夫妻嘴里出来,大丫就只是个闲时帮忙的。

这对夫妻爱面子,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没本事没耐心,好几次险些让鱼塘熄火。

信上就是这么写的,说大丫手脚勤快,才十一岁,已经有人家来相看了,二郎媳妇觉得男方家还不错,打算翻过年等大丫满十二就把亲事先定下来。

听到这里,宋婆子忍不住破口大骂,“田氏那脑子是被驴踢了吗?才十二岁就定亲,他们家是穷得揭不开锅了还是肚子里揣着货,瞧不上丫头,琢磨着卖掉一个换钱使呢?她这会儿瞧着男方家不错,着急忙慌地把亲事给定了,万一三年后人家里出点啥事儿不好了,她是不是还得抓瞎?”

宋婆子在京城待了一年,眼界开阔了,并不认为二郎媳妇那双势利眼能帮大丫挑到什么像样的夫婿,八成就是为了对方家有几个钱去的。

温婉没接腔,等婆婆骂得差不多了才开口,“要我说,二嫂子怕是有别的想法。”

“啥想法?”宋婆子一时没转过弯。

温婉分析道:“我上次陪着相公去宁州办案的时候回过一趟娘家,跟我爹和二娘说了我在鸿文馆念书的事儿,这么久过去,二嫂子那边肯定也得到了风声。

您想想,芳娘嫁入将军府,我如今又是官夫人,以二嫂子那见不得别人好的性子,她能甘心眼巴巴瞧着别人大富大贵而把自家闺女嫁在那种穷乡僻壤吗?”

听温婉一分析,宋婆子顿时反应过来,“那要照你这么说,他们家定亲是假,想逼着咱们把大丫给接到京城来才是真?”

温婉颔首,“二嫂子故意说十二岁定亲,就是想让娘反对,您一反对,就正中她下怀,她得让您自个儿定。

咱家已经改换门庭了,娘如今是官老爷的娘,将来有幸的话,没准还能被封个诰命,您要给自家孙女儿挑夫婿,能选个乡下汉子吗?那指定得是京城里头的,二嫂子只怕就等着娘这句话了。”

宋婆子怒极反笑,“好啊,这倒霉婆娘,算千算万算到我这当婆婆的头上来了,接了鱼塘做生意,她这一年的算盘还真没白打。”

又问温婉,“这事儿你怎么看?”

温婉道:“大丫要来,我自然是没意见,反正院子宽敞,多个人也能住得下,只不过,最终如何还是得看爹娘和相公的意见,你们要反对,我也没话说。”

274、苏家有女,娉婷(2更)

宋婆子闻言,低声嘀咕起来,“二郎媳妇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自己靠不上,想借着闺女来沾光,她就没想过,这京城里啥都得花钱,大丫一来,等同于交给你们小两口养着,本来不是不可以,可咱家就三郎一个人挣钱……”

听着婆婆的反对声,温婉语气坚决:“我赞成让大丫来。”

其实她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相公开口。

她不喜欢宋二郎和二郎媳妇,但孩子不能因为那对夫妻而被耽搁了。

好歹是她侄女,是宋家的一份子,既然有条件让大丫嫁个城里人改变命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留在乡下当一辈子的泥腿子。

“至于银钱,娘不必担心。”温婉道:“我和三郎会想办法的。”

她的嫁妆一直没动,也是时候找个机会拿出去当了。

晚上宋巍回来,温婉什么都没说,先把宋二郎的信拿给他看。

宋巍看了会儿,很快从大丫“定亲”的事上瞧出不对劲,尔后看向温婉,“婉婉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温婉笑道:“相公看出什么来,我就看出什么来。”

宋巍将信纸搁下,沉默片刻,开口,“那婉婉怎么想的?”

听这意思,不管她赞不赞成,他都尊重她的决定了。

温婉没有直接说自己同意大丫来,而是分析道:“二嫂子的心思虽然势利了些,不过她的初衷是好的,哪个当娘的不想为儿女谋划,她自己靠不上咱家,想让闺女靠上来谋一门好亲事,站她的立场原也没错。更何况,我并不希望相公因着二哥二嫂而不待见他们家孩子,这样做是不对的。”

宋巍安静听她说完,唇角勾出淡淡笑意。

温婉见状,小脸莫名热起来,底气有些不足,“是不是我哪里说错话了?”

宋巍瞧着她,湛黑的眸子里,是“吾家有妻初长成”的欣慰。

虽然对于已婚四年的温婉来说,这么比喻不太恰当,可她在这一刻,扎扎实实感受到相公就是这么看自己的。

过了许久,才听到男人低润的嗓音,“你说的很好,对事不对人。”

莫名得了夸,温婉心底涌上自豪感,“那么,相公是同意让大丫来京城了?”

宋巍轻嗯一声。

温婉又趁机道:“把我的首饰拿出去当了吧?”

感受到对方不太同意的眼神,又主动让步,“只一件,一件就成。”

宋巍问她,“手里没钱了?”

“不是。”温婉低声道:“只是想到娘白天说的,在京城什么都得花钱买,而我们家就相公一个人有进项,多个人等同于多开一道花钱的口子,我不想让相公那么辛苦,反正有现成的值钱物件儿,卖一件就是了。”

宋巍似乎被她的体贴触动到,弯起嘴角,“就算要当,也不会当你的嫁妆。”

宋巍手里有很多极具价值的古董,随随便便出手一件,能顶她那些小首饰的几个倍。

可这么一来,又成了他一个人赚钱养家,她除了花钱,似乎什么忙都帮不上。

温婉看向男人的眼神变得幽怨。

宋巍仿佛看穿她的心思,开口问:“男人主外赚钱养家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这话让温婉无从应答,尴尬地抿唇笑了笑。

小两口商议过后,温婉第二日便跟婆婆说三郎已经给宁州那边回了信,等翻过年就让大丫来京城。

宋婆子不是见不得孙女好,只是觉得二郎媳妇这事儿办得太不厚道,你想让闺女上京就直说,非得拐弯抹角搞出个十二岁定亲来,想膈应谁呢?

温婉笑说:“都已经定下,就这么着吧,娘就别气了,横竖等大丫来,您能看到的也只是孙女,不是二嫂子。”

这话有几分道理,宋婆子嘀咕过那一阵就消停下来。

……

宋家平淡温馨的小日子一天天过着,并未因为大丫这个小插曲而有所打破。

武状元府这边却是天翻地覆。

苏擎外调边区,至今未归。

林潇月于上月初为他生了个玉雪可爱的闺女,取名苏娉婷,乳名阿暖。

闺女的名字是林潇月在信上就和男人商量好的,当时不知道生儿生女,因此各自取了一个。

今日府上办满月宴。

一大早,林潇柔便来了林潇柔卧房。

待在房里一个月终于得以出去透口气的林潇月精神奕奕,正坐在梳妆台边由着丫鬟梳妆打扮。

从铜镜里看到林潇柔,林潇月提醒她,“今日是我闺女满月之喜,大宅那边会来不少人,你最好给我安分些,否则就别怨我撵你出去。”

林潇柔找个位置坐下来,一脸的不以为意,“把我推去边区,你岂不是更膈应?”

林潇月盯着铜镜中那抹把状元府当成自己家随意出入的身影,心中忽然涌上疑惑。

当初苏擎刚走不久,林潇柔就嚷嚷着要去边区找,结果被她软禁了半个多月,后来放出来,这女人非但没去找,还在他们家好吃好喝地赖着不走。

若非曾经亲耳听到林潇柔说出口,林潇月压根就看不出这人有喜欢苏擎的迹象。

气氛僵持间,外头有丫鬟来报,“七奶奶,大奶奶她们过来了。”

林潇月眼底掠过一丝嘲弄,“快请进来。”

她生的是闺女,不是儿子,按理说,一个庶子的女儿满月,压根就犯不着她们这些嫡房太太专程跑一趟,之所以这么给面子,全是因为苏家所有被停职的人,唯独苏擎最先恢复,而且他这次从边区回来,很有可能直接升官。

苏擎一旦成为光熹帝跟前得用的人,对苏家而言,未必是件坏事。

苏擎不在,苏相自己不方便出面,自然只能靠女人。

林潇月吩咐梳头的丫鬟加快速度,在几位奶奶进门之前站起身。

为首的正是丞相夫人,苏家大奶奶。

身后跟着几位妯娌,全是正妻,一个姨奶奶都没有。

多给面子,一目了然。

林潇月冲那边的林潇柔递了个眼色,意在让她先出去,尔后看向大奶奶,面上露出微笑,“本来都没往外递请帖,还让几位嫂嫂跑一趟,月娘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

四奶奶接腔,语气带笑,“听听这丫头的话,倒成咱们不请自来了。”

“可不正是不请自来吗?”二奶奶自嘲,“老七家连席面都没摆呢!”

林潇月嘴角笑意淡下几分,“只要嫂嫂们能等,我跟着便吩咐后厨出去买菜。”

这话,直接把二奶奶的讽刺逼入死胡同,直喇喇告诉她,七房今日还真没准备几位的酒菜。

二奶奶讶异林潇月突然变得伶牙俐齿的同时,脸色不太好看。

大奶奶一派慈和,“七爷都不在,摆什么席面,我们几个就是来看一眼姐儿的。”

说着,走向摇篮,小心翼翼把里面穿得棉实的小丫头抱起来,直呼可爱。

期间,大宅那边跟来的丫鬟把几位奶奶的礼物全部送进来,摆了一大桌子。

本来待客是在前厅,林潇月没料到所有人都涌到她卧房里来,只好让林潇柔去给几人添座。

林潇柔显得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最终,还是在林潇柔的眼神逼视下给众人搬了凳子。

四奶奶看了林潇柔一眼,忽然道:“听闻这位是七弟妹娘家人,老七走前就收了房的吧?”

林潇柔木着脸,“奶奶请慎言。”

她不知道说话的这位行几,但进来的这几个妇人,没一个是善茬,她瞧谁谁不顺眼。

四奶奶莞尔,“老七是个有责任心的人,若是不收房,他没可能让妻妹一直待在自家府上。”眼底的嘲弄都变成了笑意,“说起来,姐妹共侍一夫的事儿,我以前只听人说过,如今头一回得见,瞧着是挺新鲜。”

林潇柔脸色变差,袖中拳头微微握紧。

倒是林潇月,早就见惯了这几个妇人走到哪斗到哪的嘴脸,当下显得不急不躁,“四嫂这话,咱们自家人听听就好,可千万别传到太后娘娘的耳朵里,否则相爷官复原职的时间,又得往后拖了。”

当年与太后一同被选入宫的,还有个嫡亲的妹妹,只不过那位多病,没几年就香消玉殒。

可即便如此,也抹不去太后与亲妹妹曾经共同侍奉过先帝的事实。

闻言,四奶奶面皮僵住。

275、毒计,走水,避风头(1更)

进门不到一刻钟,已经掐得气氛都变了。

这会儿扯到自家头上,一直作壁上观的大奶奶不好再无动于衷,暗暗瞪了四奶奶一眼,笑看向林潇月,“自家妯娌聚一块儿说笑玩罢了,谁的嘴巴那么闲不住会把话传到宫里去?”

不给林潇月开口的机会,又说:“姐儿长得可真好看,取名了没?”

林潇月说取了,叫苏娉婷。

“娉婷?名儿不错。”大奶奶夸赞,那笑容,让人辨不出真假。

“是七爷走前就取好的。”林潇月说着,招手唤来丫鬟给几位奶奶奉茶。

不留饭,茶总要喝一盏,毕竟都是备了礼来的,哪怕再心有不满,总不能直喇喇地一巴掌扇人脸上去。

嫁入苏家,林潇月不止收敛了大小姐脾气,还跟着这帮女人学会了虚与委蛇。

大奶奶抱了小丫头一阵,问林潇月,“老七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林潇月摇头,“不知道。”

四奶奶先前被林潇月噎得不轻,这会儿终于找着机会报复回来,脸上表情有些皮笑肉不笑,“你是老七媳妇儿,男人走了大半年,就没写封信去问问?”

“倒是有问。”林潇月半真半假道:“只不过我出身低微,没念过几天书,笨嘴拙舌的,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写封信寄去,结果直接把人给得罪了,七爷的回信上明显不悦,让我管好后宅管好自个儿就成,不该问的别多嘴。”

这话,一语双关,尤其是最后一句。

在座的都是有脑子的,哪怕是林潇柔,也都听懂了。

众人脸上表情不一,可谓是精彩纷呈。

大奶奶相对冷静些,没有外露太多情绪,只是目光幽深地看了林潇月一眼,尔后淡淡勾起唇,“老七还真是出息了。”

前头那几年唯唯诺诺,没成想到头来扮猪吃虎,分家以后,甚至连伪装都不屑。

林潇月刚入府那年有多蠢,她一清二楚,能变成今天这般脑子灵活口齿伶俐的样子,其中少不了苏擎的功劳。

不过,跳蚤再有能耐,终究翻不了天。

重拾情绪,大奶奶面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应酬笑容,“等老七回来的时候,咱们相爷应该也快官复原职了。”

分明是笑着说的话,林潇月却听出了警告的味道。

人家摆明了是在提醒她,别得意太早,等相爷再度入朝,他苏擎能算老几?

的确,苏家不仅出过丞相,更有五爷任过从一品漕运总督,哪怕因着煤窑案沾了污点,曾经的辉煌也是不可磨灭的。

苏擎不管是家族地位还是职位,在这个家都只能排到尾巴上去。

“那就提前恭喜大嫂了。”林潇月微笑着,那表情淡的,好似并没有听懂大奶奶的话外之音。

其他几位以为林潇月是真没听懂,全都看傻子似的看着她。

大奶奶站起身,撂下一句话,“老七只是分家出来,不是被除了族,要有什么困难,弟妹只管开口,别老拿我们当外人,同甘共苦,同气连枝,才是苏家人该有的风骨。”

林潇月面上的笑容就没变过,“大嫂教训得是,目前月娘还在陪七爷共苦,等他何时回甘了,想必很乐意分大家一块儿尝尝。”

不管怎么旁敲侧击,对方始终是不冷不热的反应,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痒。

饶是大奶奶心性再好,脸色也不由得沉了几分,很快带着自己的人离开。

大奶奶本来就是她们这群人的主心骨,她一走,其他几位纷纷跟上。

等所有人都走完,林潇柔才看向仍旧站在原地发呆的林潇月,忽然撇嘴,“你在苏家这四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林潇月敛去思绪,淡淡回视着她,“这不过是小打小闹,往后日子久了,什么脏的臭的你都能见着。”

林潇柔愤愤道:“那个大奶奶,瞧着都一把年纪能当你娘的人了,她还带着那么多人来欺负你,也太没人性了吧?”

人性?

这个词用在苏家后宅这些妇人身上,林潇月觉得可笑。

……

今日这一场交锋,以林潇月小胜而结尾,她猜到那几人不会善罢甘休,所以让苏擎的心腹们加强了戒备。

然而不管她怎么防备,还是防备不过毒妇心计——当天夜里,有人趁着风势放了孔明灯,恰巧飘到状元府上空的时候,被一支羽箭准确无误地射落下来,孔明灯坠下的位置对准后院。

里头的燃料动了手脚,前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院内冒出滚滚浓烟。

着火的地方并不是林潇月的正屋,却离着正屋不远,只要风势一大,用不了多久就能烧过去。

此时已经后半夜,林潇月带着闺女沉入梦乡,外间守夜的丫鬟也已经睡去。

守在林潇月房门外的暗卫去了一趟茅房回来,就见东耳房燃起了滔天火光。

暗卫大惊失色过后,重重拍响林潇月的正屋门。

守夜丫鬟被吵醒,急急忙忙打开门,怒道:“大晚上的你干什么?吵到七奶奶和姐儿了。”

暗卫顾不上别的,大声道:“快去叫醒七奶奶,走水了,得马上离开正院。”

丫鬟听得目瞪口呆。

“愣着干嘛,快去啊!”

丫鬟马上转身,磕磕绊绊地朝着里屋跑。

“七奶奶,不好了,走水了!”

……

守夜丫鬟的一声惊呼,吵醒了母女俩,刚满月的阿暖扯开嗓子哭了起来。

浓重的火烟味充斥着鼻腔,林潇月透过窗棂,隐约看到外面有火光,无数下人拎着水桶去救火,无奈今夜风大,火势烧得太猛,一时半会儿压根就灭不下来。

“快去衣橱里翻两套姐儿的衣裳,我带着她先出去。”

林潇月胡乱套上外裳,扯过薄毯将阿暖裹严实护在怀里,微微弯着腰闷头往外冲。

阿暖被惊吓的哭声、大火烧着的毕毕剥剥声、房梁倒塌的重击声以及下人们救火时的喧杂声全部交织在一块儿,整个府邸乱成一锅粥。

暗卫通知及时,林潇月已经被护送到安全的院落里,她抱着哭个不停的阿暖站在廊檐下,目光看向着火的院子,心里一阵阵发凉。

她白天只是回了一句‘不知道’而已,那几个毒妇竟然狠下心要她们母女的命!

“七奶奶。”

耳边传来守夜丫鬟的声音,她已经把阿暖的衣裳拿出来。

林潇月转头望着她被熏得灰头土脸的样子,问:“有没有伤到哪?”

丫鬟摇头说没有。

林潇月又问,“火势如何?”

丫鬟心下还有些后怕,颤唇道:“已经烧到正屋,除了奴婢拿出来的两套衣裳,其他的,怕是什么都不剩了。”

林潇月一颗心直往下沉。

她自认为防备得已经够严密,谁成想还是着了道。

倘若刚才再跑慢一点,那么等苏擎回来,见到的只可能是她们母女俩的灵位。

“奶奶还是先进屋吧,外面冷。”

在丫鬟的劝说下,林潇月抱着好不容易哭累睡过去的阿暖进屋。

出了这么大的事,暗卫脸色也不太好看,在林潇月跟前保证一定尽快把事情调查清楚。

林潇月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的手笔。

“不用调查了,快去准备马车,我必须尽快离开。”

暗卫犹豫:“眼下天色已晚,七奶奶又受了惊吓,不如先歇下,一切等天亮再说。”

林潇月急性上来,怒道:“七爷走前不是让你们来听我差遣的吗?怎么着,这就使唤不动了?”

暗卫忙说不敢。

“不敢就快些给我备车!”

林潇月一边怒喝,一边给阿暖穿着衣裳。

她已经顾不上阿暖还在睡觉,现如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府邸,找个安全的地方暂时落脚。

一刻钟以后,马车备好,暗卫进来通知。

林潇月搂紧女儿,跟着暗卫直奔大门外。

丫鬟金枝跟了上来。

除了金枝,林潇月没有再带其他丫鬟,吩咐暗卫赶车。

暗卫问:“咱们去哪?”

这个时辰,所有的客栈可全都打烊了,城门也早就关了,能去哪?

林潇月抿唇片刻,目光坚定道:“去卧龙街,宋家。”

……

果然,他们走后没多久大宅就来人了,说大奶奶收到信儿,这边走水,想来七奶奶和姐儿都受了不小的惊吓,特地安排她们来把七奶奶和姐儿接去大宅里住段时日,等这边的屋子修缮好了再搬回来。

先前事态紧急,林潇月一颗心扑在女儿身上,压根没管过林潇柔。

林潇柔追出来的时候,林潇月早就走远,她在门口碰到大宅的掌事嬷嬷,听说对方是来接林潇月母女的,再想到深更半夜林潇月不要命地往外跑,再傻也能想到怎么回事儿了。

坦白说,林潇柔从小到大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人,只是一言不合而已,就想要人家母女俩的性命。

她心下害怕,双腿有些软,但还是勉强站直身子,然后对着俩管事嬷嬷一通乱喷,说她们长着人皮没人性,状元府都烧成那样了,不想着找个大夫过来瞧瞧,来了也不问死活,直接说要把人给带走,婷姐儿刚满月,大晚上的带出去吹冷风要吹出个好歹,到时候出了人命官司,就全算在她们头上,教她们俩去把牢底给坐穿。

俩管事嬷嬷:“……”

276、被吓哭的进宝(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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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院里沉入深冬的寂静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打破。

平时没事充当了门房的林伯去开门,发现外面站了几个人。

为首的是位小妇人,手中抱了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另外跟着一男一女,男的作护卫打扮,女的瞧着像个丫鬟。

天色太暗,林伯并没有认出林潇月来,心下迟疑:“请问,你们找谁?”

林潇月的声音有些低哑,“我找你们家夫人温氏,老伯能不能帮忙通报一声?”

林潇月一边说,一边伸手轻轻拍打着襁褓,像是在哄怀里的孩子睡觉。

“这……”林伯有些犹豫。

正在这时,闻声赶来的曹妈妈问:“什么事儿啊?”

林伯看向曹妈妈,小声说他们找夫人。

曹妈妈抬头看向林潇月,很快认出这位以前来过宋家,是夫人的朋友。

她恭敬地行了一礼,“还请夫人稍等,我马上去通报。”

林潇月紧绷的面色稍有松缓,流露出感激,道了声谢。

曹妈妈立即转身去往后院。

东屋门被敲响的时候,温婉睡得正迷糊,先醒来的是进宝。

小家伙有起床气,被扰了清梦,哼哼唧唧起来。

温婉和宋巍相继睁开眼。

听到外头曹妈妈喊的是自己,温婉穿衣下床。

宋巍看看更漏,又瞅了眼窗棂方向,时辰尚早。

他弯腰将进宝抱入怀里轻声哄着,小家伙本来想哭的,听到宋巍低柔的嗓音,渐渐得到安抚,又再度睡过去。

温婉推开门,见曹妈妈一脸焦急地站在外头,问她,“大半夜的,发生什么事了?”

曹妈妈道:“夫人,上次来咱们家做过客的那位夫人说有要紧事找您。”

温婉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谁?”

曹妈妈压低声音,“好像是苏家人。”

这么一解释,温婉就明白了,指定是林潇月。

只不过这深更半夜的,她到底能有什么急事?

温婉一边思忖,脚下却是没停,快速朝着大门方向走。

后院到大门的距离不算长,没多会儿就到了。

见到林潇月的那瞬,温婉有些愣神。

对方看上去太过狼狈,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眉眼之间露出疲态。

“这是怎么了?”温婉一边问,一边走近,目光落定在她怀里。

太久没联系的缘故,温婉都不知道她已经生下孩子。

林潇月还未完全从那场惊心动魄中抽回神智来,长话短说,“我碰上了麻烦,你能不能先收留我几天?等七爷回来我就走。”

怕温婉说出拒绝的话,林潇月又道:“若是不方便,一夜也成,天一亮我便出去找客栈投宿。”

温婉不是不同意,只是很意外林潇月会以这样的方式第二次登他们家大门。

“外头冷,快别站着了,先进屋再说。”

先把人带进前厅,温婉让曹妈妈去收拾两间客房,自己又回屋把进宝的小毯子拿了出来,递给林潇月,“孩子怕冷,你再把这个加上。”

林潇月接过,唇色仍旧有些苍白,低低道谢。

温婉见状,问她要不要烧个热水沐浴。

林潇月上次来过宋家,知道他们家没别的下人,这会儿要烧水沐浴,估计还得重新生火,而这些事,很有可能是温婉亲自去做。

林潇月不想大半夜的麻烦人,摇头说不用。

没多会儿,曹妈妈过来说客房已经准备好。

温婉将林潇月扶起来,趁机看了眼她怀中的孩子,已经睡了过去,细皮嫩肉的十分可爱。

“是个丫头吗?”温婉出声问。

林潇月颔首,望向女儿时,心底的焦躁和恐慌散去大半。

温婉不放心,亲自把她送去客房,“我们家简陋,你先将就着歇一夜,等明儿天亮了,缺什么,我再让两位妈妈去给你添置。”

听着温婉体贴细致的安排,林潇月被熨帖到,眼圈泛红,“谢谢你。”

“我看你没什么精神,还是别说话了,早点儿歇着吧,有什么事,赶明儿再说。”

温婉交代完,很快离开厢房。

林潇月将阿暖放到床榻上拉被子盖住,自己靠坐在床头,双眼迷茫。

碰上这种事,男人不在,她一个小妇人,一时半会儿的拿不出什么主意,只能暂时寄人篱下,先躲过这一阵再说。

金枝敲门进来,手中端了木盆。

先前在前厅林潇月说无需烧水沐浴,她就看出来七奶奶是不想麻烦宋家人,于是自己问了厨房的位置去生火烧了一锅热水。

当下,金枝把木盆搁在缠枝纹盆架上,看向林潇月,“七奶奶,奴婢烧了热水,您要不先洗把脸?”

暂时不方便沐浴,洗把脸去去火烟味也成。

林潇月嗯了一声,从床榻上下来,走到盆架边弯下腰。

木盆里倒映出自己狼狈又憔悴的一张脸,发髻松散,颊畔发丝微微凌乱着,双眼熬得通红,瞧着实在不成样子。

她默默轻叹一声,掬水把脸洗了。

之后再回床榻上,哪怕身累心也累,想到先前那场大火,她无法入眠。

——

温婉回到东屋,宋巍问了她两句。

温婉说是林潇月亲自找上门来,瞧着应该是碰上急事没去处,对方请她收留几天。

说完,温婉特意去瞧宋巍的反应,见相公情绪没有太大波动,她不确定地说了一句,“相公若是觉得不妥,天一亮我便让他们出去找客栈。”

宋巍沉吟道:“已经沾了边,他们离不离开,咱们都已经卷进去,倒不如留下来,否则把人撵走,要在外面出点什么意外,到时候咱们反而更脱不了干系。”

温婉想想也觉得有理,躺下时又嘀咕,“想来苏家那位七爷不在京城,否则林潇月也不至于只带着两个下人就上门来了,这么晚了,到底能碰上什么事呢?”

宋巍道:“别想那些了,你明天一早还得去鸿文馆,快睡吧!”

温婉点点头,阖上眼眸睡过去。

——

家中来了客人,宋婆子和宋老爹是第二日才知道的。

出于礼貌,林潇月一大早就亲自来正屋给二老请了个安。

宋家院里就两个粗使婆子,平时只是简简单单地过日子,哪有这规矩。

宋婆子被她一声“给老太太请安”弄得有点懵。

温婉还没走,怕婆婆疑心,进来解释说是认识的朋友,家中遭了难,暂时来这儿避两天。

宋婆子听说这小妇人还带了个刚满月的闺女来,狠不下心把人给撵出去,让她好好住下,要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说。

温婉和宋巍离开后,宋婆子抱着小孙子去看了刚满月的阿暖。

小丫头在进宝的摇篮里睡得正香。

进宝站在摇篮外,乌溜溜的双眼盯着阿暖看了半晌,伸出爪子想把她弄醒跟自己一块儿玩。

趁着宋婆子和林潇月在说话,进宝弯腰探身,肥爪刚要碰到阿暖的脸,小丫头先醒了过来。

没见着脸容熟悉的娘亲,她吸吸鼻子哭了起来。

进宝被她这一嗓子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做贼心虚似的回头,正巧林潇月笑着看过来。

进宝怕被骂,索性也扯开嗓子哇哇大哭,洪亮的声音完全盖过刚满月的阿暖,成功把自己伪装成受害者。

“咋了这是?”

宋婆子扭头,一脸纳闷地看着他,不明白这才一会儿的工夫,两个孩子怎么就哭成一团了。

“进宝,来奶奶这儿。”宋婆子没有过去抱,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冲他张开手臂。

她倒是喜欢抱孙子,只是三郎媳妇说了,不能见天儿地抱在怀里,该锻炼一下小家伙,否则两岁都还走不稳。

进宝伸出小胖手抹了抹眼泪,手脚并用朝着奶奶爬。

宋婆子说他,“站起来走,一会儿奶奶给你买好吃的。”

听到有好吃的,进宝扶着摇篮,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刚朝着宋婆子走了两步,摇篮里又传来阿暖的哭声,小家伙这回被吓了个结结实实,跌倒之后嘴巴一瘪,眼泪珠子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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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你的一切我都羡慕(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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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时寄人篱下的处境,让林潇月心头很是过意不去,她忙上前,没急着抱阿暖,先去哄进宝。

上次来的时候就见着这小家伙了,如今哄起来倒不别扭。

进宝本来就是怕被骂才不得不哭,被人一劝,抽噎两下便停了。

宋婆子将他抱到怀里,问咋了。

进宝说不来,只觉得心虚,双眼偷偷去瞥摇篮。

林潇月已经把睡醒的小丫头抱了起来,知道孩子饿了,可宋家老太太还在,她没好意思直接喂奶,只得轻轻拍着襁褓,想让阿暖彻底乖下来。

……

温婉不在,林潇月又不敢随意出门,怕被相爷的人抓回去,这一整天她都待在屋里,心中有事,难免觉得憋闷。

曹妈妈过来给她打扫房间的时候,林潇月很是不好意思,说不用,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一会儿给孩子喂了奶自己能打扫。

曹妈妈笑道:“这都是夫人去鸿文馆之前特地吩咐的,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闻言,林潇月扯了扯嘴角,“有劳了。”

……

想着小妇人脸皮薄,中饭的时候宋婆子都没让人过来请,直接吩咐金妈妈把饭菜送到她房里。

知道她们来得匆忙什么都没带,宋婆子又做主把进宝穿过的小衣服和没用过的干净尿布拿了一些过去,说家里没个女娃,找不到女娃娃穿的衣裳,让她将就着换一换。

在婆家都没受过如此贴心的待遇,林潇月对宋家这位老太太的好感度上升了不少。

她接过小衣和尿布,由衷道谢。

宋婆子瞧着小妇人的眼圈似乎又红了,她忙劝道:“再大的坎总会过去,你别太难过了,这段日子就先在家里住下,有啥事儿,你要不好跟我这老婆子说,就等三郎媳妇下学来,让她帮着拿个主意。”

林潇月哽咽着嗯了一声。

可能人就是这样,在最落魄最一无所有的时候,旁人稍微的一点关怀和体贴便能让你感动得痛哭流涕。

苏家的日子哪怕不好过,也磕磕绊绊过了四年。

林潇月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能沦落到寄人篱下的地步,还是带着刚满月的女儿。

想到自己遭难,男人不在身边的那种无依无靠,心里不禁觉得酸涩难受。

等宋婆子离开,林潇月暗自哭了一场之后让金枝去把暗卫叫来,问他,“给七爷传信没有?”

暗卫道:“已经传了,回信估计还有些日子。”

苏擎在边区,去的信都得好久才能到手里,回信自然没那么快,林潇月能理解。

只不过她一想到自己不知还要在宋家待多久,情绪又开始焦躁。

出去住客栈也不是不可以,然而容易被相府的人找到。

既然她侥幸活了下来,大奶奶肯定不会再杀了她,但会把她弄去相府作为人质,威胁苏擎为相爷办事儿。

林潇月也知道,相爷把宋巍当成了死对头,自己躲在宋家安全是安全了,会激化宋巍和相爷之间的矛盾。

可这个时候,她除了自私一点,再没别的办法。

——

温婉下学回家,第一时间去了林潇月房里。

林潇月刚给阿暖喂完奶,把小丫头放回摇篮,她笑看着温婉。

温婉多少感觉得出,她这笑容是强撑出来的。

“你到底遇上什么事儿了?”

她寻个位置坐下来,语气中满含关切。

林潇月闻言,慢慢垂下脑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被自家人算计了。”

自家人?

温婉默默咀嚼着这三个字。

“是相府那边的人。”林潇月神情怅然,“昨儿本来是阿暖的满月宴,我没往外递请帖,不过想也知道大宅会来人。果然不出我所料,一大早的,那几位妯娌就来了,一进门便对我明嘲暗讽,我性子要强,又急躁,听不下去,不得已出言驳了几句,谁成想晚上就引来了一场大火,若非护卫通知及时,我和阿暖只怕昨夜就已经葬身火海。”

温婉听得心惊胆战,“那……七爷呢?”

“七爷不在京城。”林潇月烦躁地摇摇头,“他数月前就被外调去了边区。”

温婉讶异,“他官复原职了?”

“正是因为苏家那么多被停职的人他最先恢复,所以成了众矢之的。”林潇月皱着眉头,“相爷想趁机让七爷为他所用,自己又不好出面,故而让大奶奶来,她们应该是一开始就打算要先礼后兵,送了礼,软话说尽我都没松口,晚上便来阴的了。”

话完,看向温婉,灰败的脸上满是歉疚,“我知道待在你们家会加深相爷与宋大人之间的矛盾给你们添麻烦,可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我一旦出去,指定会被大奶奶想法子带回去威胁七爷。温婉,就当我求你,无论如何,收留我一段日子,等七爷回来,我马上就走。”

温婉见她起身要跪,忙把人扶住,“不就是在我们家住段日子,你住就住呗,只要不嫌弃我们家的粗茶淡饭,想住多久都成,至于你说的添麻烦,反正我家相公和相爷之间的矛盾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难不成你不来我们家,相爷就能不记恨我家相公?”

林潇月握住她的手,“你这么帮我,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温婉倒也不客气,“我这会儿帮你,就当你欠我个人情,等将来我们家有什么事儿了,你别袖手旁观就成。”

林潇月愣了愣,片刻后,忍不住笑出声,“你这不肯吃亏的性子,倒是跟样貌一点儿不像。”

温婉不置可否。

这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不会白吃别人的,自然也不会无私到不求回报地奉献出去。

温婉没有回堂屋,晚饭是跟林潇月在她房里一块儿吃的。

金妈妈来送饭,顺便把进宝也给送了过来,说小家伙没见着娘亲,一个劲地找。

温婉将儿子抱过来,眼神中溢出宠溺,问他,“进宝是不是想娘亲了?”

坐在娘亲腿上的小家伙故意装作没听到,低下头别扭地玩着自己的小爪子。

吃饭的时候,温婉没有喂,把小木勺递过去,让他学着自己吃。

进宝捏着木勺,在小碗里搅了搅,然后舀起一勺蛋花粥来,对着摇篮里的阿暖“啊”了一声。

林潇月不太懂,疑惑地看向小家伙。

温婉瞅着他那样,有些哭笑不得,“妹妹还不会吃饭,你自个儿吃。”

“咩咩~”

进宝看着温婉,喊了一声,连木勺里的粥全给弄到矮桌上都未察觉到。

“不是咩咩,是妹妹。”温婉一边清理着矮桌,一边纠正他,“妹妹。”

进宝眨了眨眼,又喊:“咩咩~”

温婉:“……”

有这么个小活宝活跃气氛,林潇月心境开朗了不少,笑看着进宝,“小家伙,林姨也想吃你喂的粥,喂我一勺好不好?”说着,“啊”地一声张开嘴巴。

进宝忙双手抱住小碗往自己跟前拖,那副着急护食的样子,瞧得林潇月又是一阵捧腹大笑。

“小气鬼。”温婉说他。

进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跟着娘亲重复,“小气鬼~”,不过他吐字不太清晰,听着有些滑稽。

……

晚饭后,温婉又从衣橱里翻找了两套自己几乎没怎么穿过的衣裳送来。

料子比不上林潇月平时穿的,但胜在款式新颖。

林潇月很喜欢,换上试了下,勉强合身。

温婉说:“我见天儿地待在鸿文馆,都没机会穿别的衣裳,反正时间放长了容易过时,你要喜欢就拿去穿,等来年我再做就是了。”

林潇月从铜镜里收回视线,看向温婉,忽然感慨道:“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温婉笑问。

林潇月道:“有个好相公,好公婆,日子平淡却温馨,没有大宅里的勾心斗角,反正你的一切我都羡慕。”

经过这次事件,林潇月才深刻意识到单打独斗有多无助。

像温婉这样,相公若是不在,至少还有公婆能帮扶一把,而自己,相公远调,公公和两位婆婆都已经不在,就算在了也不一定能帮上她什么。

昨天晚上那种情况,她其实真的挺希望能有个人在身边陪着,哪怕只能给她一句鼓励,她都不至于那么彷徨绝望。

278、林父的礼物(1更)

温婉回房以后,把林潇月的况大致跟宋巍说了一下,又问他:“苏相什么时候入朝?”

宋巍算了下子,说:“开便差不多了。狂沙文学网”

温婉心中一紧,“一旦官复原职,他岂不是又得处处想法子对付相公?”

宋巍道:“好歹是国舅,皇上为了顾全大局,不可能真的让他下台,只不过有了那件案子在先,哪怕他官复原职,皇上也有的是借口不重用他。”

宋巍这些话,并非是凭空捏造,而是他这段子在光熹帝边摸索出来的。

光熹帝对这位舅兄恨得咬牙切齿,无奈皇后尚在,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把苏家的势力连根拔起,还得徐徐图之。

凭着煤矿案把苏相贬下去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后续麻烦会比较多。

倒不如让他官复原职,明着重用,实则架空权利,总比贬下去脱离监控视线迫使对方想尽办法使招要稳妥得多。

默了会儿,宋巍接着道:“至于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横竖被他算计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

人在宋家,林潇月没忘了让暗卫出去打探自家府上的消息,次暗卫将消息带回来,说正院烧毁严重,里头的物件儿,完好的没抢出来多少,问林潇月是不是落了什么在里面。

林潇月仔细想了想,似乎除了阿暖,再没有什么是非要不可的,她摇摇头。

暗卫退下以后,金枝进来,小声问,“七要不要添置什么东西?”

她瞧着宋家实在简陋,条件远不及自家府上,怕主子不适应。

林潇月说不用。

金枝又道:“要担心银子的话,奴婢自己存了些私房钱,都在钱庄,能拿出来救急。”

林潇月还是摇头。

她如今是在别人家,用主人家的银钱添置物件自己过意不去,用自己的银钱添置便是在打主人家的脸。

怎么做都不妥。

“能有个暂时安置的地方就已经很不错了,至于其他的,我没想那么多。”林潇月说。

她自己受点苦没什么,只要闺女能好好的就成。

更何况,今时不同往了,院子被烧,损失不小,手边正是缺钱的时候,自然不能再大手大脚。

……

苏相得知林潇月躲到了宋家,气得脑壳疼。

大怕他生气,忙解释,“那边走水以后,我第一时间就安排了人过去,谁成想,还是让她先一步给跑了。”

苏相最讨厌办不成事儿的人过后来找借口遮掩,喷了大一顿,让她想法子把林潇月从宋家bi)出来,否则老七一旦提前回来把人接走,就等同于那把火白烧。

大有些头疼。

林潇月若是藏在客栈还好,她怎么都能想法子把对方弄来相府。

可林潇月藏在宋家,这就有点难办了。

宋巍隔三差五往皇帝跟前凑,相府的人若是跟他有点什么正面冲突,到时候他跟光熹帝一说,相爷还要不要官复原职了?

苏相见大犹豫,冷嗤一声,“不能正面bi)她,你就不会让济州那边出点事儿?”

大一个激灵,“果然还是相爷英明。”

苏相绷着脸,他这是娶了个什么玩意儿?

……

苏相打算往济州那边放把火,把林潇月从宋家bi)出来乖乖给他当人质,然而安排的人还没实际行动,林父已经主动入京。

林父是掐算着外孙女满月的子来的,无奈路上大雪封山,耽搁了许久,到京城早已过了满月宴。

他是生意人,大多数时候没有官场中人那么讲规矩,但该讲规矩的时候,他还是会讲一讲。

比如说,刚入京第一时间去见见这位传闻中赫赫有名的苏丞相。

哪怕自己是长辈,林父还是很客气地带了礼物。

苏相看到礼物的那瞬,直接拉下脸来,黑得有些过头——林父送的,是一尊鎏金镶嵌的貔貅。

金灿灿的颜色,很符合林家土财主的气质。

林父脸上笑眯眯,说是专程订做送给相爷镇宅驱邪。

貔貅是古书记载中的瑞兽,外形凶猛,传闻它有开运辟邪,镇宅除太岁的神奇功效。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是貔貅必须先开过光。

眼下这一尊,开没开过光苏相不知道,但他不想要。

至于原因——

关于貔貅,民间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说它护主,嫉恶如仇,所以它趋吉避凶的前提,是主人心地善良。

倘若主人心怀恶念,非但得不到貔貅的庇佑,还会反被它给伤到。

苏家上下几百口人,挨个儿扒拉,都扒拉不出几个心地善良的来,这玩意儿一旦入宅,他们家岂不是要死一大片?

苏相越瞅那尊貔貅,脸色越难看。

一旁林父还在笑眯眯,“瞧相爷这反应,想来是对礼物十分满意了,你要喜欢,下次我再让人弄个更大的。”

那口气,就只差告诉相爷:你尽管喜欢,反正我们家不差钱,送得起!

苏相暗骂:没文化没见识的乡下土蛋!

别人家的貔貅一小只,用来佩戴,他倒好,直接弄了一大尊来。

没等苏相开口,林父直接吩咐自家小厮,“把东西给相爷搬进去。”

“等等!”苏相冷着声音。

“相爷放心,已经请法华寺高僧开过光了,绝对吉祥。”

苏相丝毫不给面子,“苏家不缺你这破玩意儿!”

林父继续笑眯眯,“听闻贵府出了点事,相爷被停职又罚俸,我们家最近新挖了条道,正缺人接手,相爷若是嫌手底下人太多,不妨拨几个过去?”

这是摆明了送钱上门。

苏相:“来人,把貔貅请进门!”

林父:“……”

按说,苏家这么大个世族,不至于缺钱才对。

可事实却是,缺钱,他们家真缺钱。

五爷两脚一翘进棺材之后,苏家排得上号的那几个京官都没被外调。

不被外调,享受不到地方官员的“孝敬”,每年的进项便只能指望着在京任职的俸禄。

大楚朝的官员正经俸禄普遍偏低,像苏家这种大族,若是全指着俸禄吃饭,得饿死至少一半的人。

所以苏家名下的庄子铺子不少,只不过这两年铺子不景气,盈利大幅度锐减。

苏相被罚了三年俸禄,其他几位爷也没好到哪去,停职这一年内都在啃老本,基本上霍霍得差不多了。

如今苏家正是缺钱之际。

既然有人主动送钱上门,不就是一尊貔貅,他暂时收下就是了,等林土蛋离开,马上弄出去换钱使。

貔貅搬进门,林父差不多也客完了,直接进入正题,问状元府那边怎么没见着闺女。

苏相不好说自己不知,告诉林父,状元府前几走水,林潇月出去避难,至今未归,他们也在找。

……

林父离开后,大问苏相:“相爷上次不是说想往林家人上添把火bi)林氏出来,怎么把人给放走了?”

苏相倒是想直接绑了林土蛋,可他一看到那尊貔貅,心里就犯憷。

林土蛋离京之前,他又不好将貔貅挪位,只沉着脸道:“本相自有打算。”

大狐疑道:“相爷该不会是跟他们家生意搭上线了吧?”

否则前几还咬牙切齿说要让林家不得安宁的人,这才多久就能换了一副嘴脸?

苏相懒得搭理她,直接拂袖走人。

——

林父去往状元府,没见着林潇月,见着了林潇柔。

望着这个丝毫不担心嫡姐安危的庶女,林父脸有些黑,“你姐姐呢?”

林潇柔刚午睡醒来没多会儿,还在满脸的困意,闻言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出去避难了。”

“那你怎么还在他们家?”

林潇柔一时激动,直接脱口而出,“我倒是想走,可苏……”

话说一半,反应过来,赶紧闭了嘴巴,没敢看林父,低下头用微弱的声音道:“大姐姐出去了,七爷又不在,这府上总得有个主子看着吧,否则修院子的下人偷懒耍滑怎么办?”

林父没工夫跟她扯这些,“知不知道你大姐去了哪?”

林潇柔想了想,摇头。

林父接连问了几个下人,全都不知道林潇月去了哪。

林父心一横,对两个小厮说:“再找不到,就去给我贴重金寻人。”

他就不信这年头还能有人跟钱过不去!

279、和离回济州(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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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钱果然能使鬼推磨,林父不知道跟衙门那边怎么沟通的,反正他让人满大街贴重金寻人的告示,并没有官差前来阻拦。

暗卫薛承出去办事的时候,恰巧见着,揭了一张带回来。

林潇月盯着“重金寻人”四个字,第一时间想到她爹,吩咐薛承“你去帮我打听打听,是不是我爹来了?”

男人不在,头上又没有公婆撑着,她无依无靠了数日,想到自家亲爹可能入京,林潇月心底涌出前所未有的归属感,仿佛只要有亲爹在,一切都踏实了。

……

温婉在下学途中无意中看到告示,让宋元宝下去揭了一张,回家后去找林潇月。

林潇月已经从薛承那边得了消息,被温婉问及的时候,笑了笑,“不是相爷找我,是我爹。”

相爷要找她,绝不会用这种办法,只会暗搓搓的来。

“你爹?”温婉诧异。

“嗯,我白天让薛承去打探过,我爹的确是入京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先回去吧!总不能在你们家躲一辈子。”林潇月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少了前两日的惴惴不安。

不难看出,林父入京给她带来了不少的安全感。

关于苏家的事,温婉知之甚少,她不好强留人,“你要想好了,就回去吧,若是还不行,再回来就是。”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林潇月看来却重如救命之恩。

知道温婉不喜欢自己满口“谢”字,林潇月抿唇笑了笑,眼底都是感激。

趁着林潇月收拾东西,温婉把摇篮里的阿暖抱起来。

小丫头还不太会认人,被人抱着走来走去似乎挺开心,那粉嘟嘟的模样,瞧得温婉心都酥了。

林潇月收拾好东西,回头就见温婉正在和自家闺女亲昵,她莞尔道:“喜欢小闺女,自己也生一个?”

温婉摇头:“进宝都还不会走路,目前没打算要,更何况,我还得去鸿文馆,一旦怀上,前功尽弃。”

又问林潇月:“你真不打算回鸿文馆了?”

林潇月苦笑了一下,“以前倒是想过等生了孩子再回去,可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七爷常年在外头,我又没有公婆帮着带娃,苏家处处是豺狼,我一旦丢开阿暖去了鸿文馆,不定什么时候就得遭殃,思来想去,宁肯不学那些东西,也要护闺女周全。”

温婉看着她,忽然道:“感觉这一年内,你成熟了不少。”

林潇月唇边笑容越发显得苦,“男人不在,自己一个大肚婆还得应付这应付那,再是个不谙世事的泥人,也该磨砺出几分心性了。回头想想,以前的自己是挺幼稚的。”

温婉不这么认为,“一年的时间能让你长大,也不算太坏。”

……

林潇柔走的时候,只带上宋婆子给的尿布,进宝的小衣被她洗干净还了回来。

进宝扒着门框,眼瞅着‘咩咩’被人给抱走,本来寻常走路都走不稳的他突然迈开小短腿追了一段,嘴里‘咩咩咩咩’喊个不停。

那摇摇晃晃的身形,瞧着随时都能跌一跤。

温婉不放心,一直在后面跟着。

小家伙还挺争气,难得的一次走了一大段路没有跌倒,反倒是累得气喘吁吁,小脸蛋儿红彤彤的,嘴巴里吐出白雾来。

温婉蹲下身,给他拍去裤腿上带的雪泥,温声告诉他:“妹妹要回家了,等以后长大再来找进宝玩好不好?”

没了玩伴,进宝似乎挺难受,瘪着小嘴不说话。

这天晚上,进宝谁都不理,亲爹去哄也不顶用,他气呼呼地侧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将小屁股对着爹娘,让吃饭也不吃。

不过小孩忘性大,进宝的“小别扭”只维持了半夜,后半夜实在饿得慌,自己翻爬下小床,颤颤巍巍地走了几步站在拔步大床边,揪着温婉的袖子,嘴巴里不停地重复:“饭饭,饭饭……”

温婉就知道这小家伙晚上一准饿,所以屋里灯火没灭,她也没敢真睡过去。

进宝一喊,她便立即睁开眼睛,笑看着小家伙,“消气了?”

小家伙顺势坐在脚踏上,仰头看娘亲,委屈地说:“进宝饿。”

为了伺候小祖宗,今天晚上灶膛的火没熄,之前熬好的粥一直温着。

温婉穿衣下床,洗了手之后去厨屋,很快把粥端来。

小家伙嫌娘亲喂得太慢,拿过勺子自己吃,虽然最后吃得满嘴都是,不过瞧着应该是记不得那个还不会说话走路的小妹妹了。

外面太冷,温婉懒得把空碗送回去,随手搁在桌上,给进宝擦了嘴又哄他睡觉。

进宝不肯回自己的宝宝床,哼哧哼哧两下爬上拔步床。

温婉给他掀开被子,让他睡中间。

吃饱喝足,大床上又暖和,进宝躺下没多会儿便睡着了。

温婉松口气,终于放心入睡。

——

林潇月回到自家府上,正院那边还在修缮,她选了个偏院安顿,然后去见她爹。

林父这几日一直住在武状元府,为找闺女险些急白头发。

听下人说七奶奶回来,林父眼神一亮,大步跨出门槛,正巧林潇月过来,父女俩撞上。

“爹?”

“月儿这几日去哪了?”

“我去了友人家。”林潇月心里有股倔性,不想在亲爹跟前诉太多苦,催促着让她爹有啥事儿进屋说。

等进了屋落了座,林潇月才主动解释说自己和闺女都没事儿,只是在外头待了几天,原本打算等正院修缮得差不多再回来的,谁成想看到了满大街的寻人告示,所以提前回来了。

林父皱眉,“你们家只烧了正院,其他地方都没事,你不待在自家府上,跑别人家去做什么?”

林潇月撒谎说阿暖刚满月,碰上这种事不吉利,该出去避避。

林父又不傻,哪里听不出来女儿没说实话,直接问她,“是不是丞相府那边的人欺负你?”

林潇月低下头没说话。

林父再问,“那把火是他们放的?”

林潇月不想她爹掺和进来,“难得来一趟京城,您就别管了,我让人带您出去转转。”

“不稀罕!”除了做生意赚钱,林父对游山玩水不感兴趣。

他这个人身上的那股韧劲跟宋巍有得一拼,当年被人误伤了根本,虽然事情没有外传出去,但对男人而言,是种不小的打击,就连林家老太太都觉得这个儿子今后恐怕要一蹶不振。

岂料恰恰相反,不能生儿子,林父索性也不再纳妾,关注点全部投到生意上,拼了命的赚钱,那几年,他一双眼睛里几乎只看得到钱钱钱。

林家便是这么发起来的,到了现在生意越做越大,林父是真有钱,用钱砸死人这种话搁他身上绝不是说说而已。

起码苏家在这方面,就得仰头看他。

要不然苏相也不至于背着林父的时候骂人是没文化没见识的乡下土蛋,满身铜臭味儿,等人送钱上门,数他变脸最快。

瞧着闺女消瘦的模样,林父心下不忍,“苏家的日子是不是不好过?”

这些年他每次写信来,女儿在回信上总会说一切安好。

给她银钱她又不要,说自己在这边锦衣玉食的,并不缺什么。

如今他得空来京城一瞧,好过个屁!

大名鼎鼎的苏家,内里脏得跟臭水沟似的。

林父很生气,“你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苏擎怎么不在?他是不是对你不好?要不好,咱不伺候了,直接和离回济州,爹养得起你!”

家里出事男人不在,林潇月想想的确挺难受,可和离这种事,她压根儿就没想过,“爹,您想到哪去了,七爷被外调是半年多以前的事,他远在边区,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也正常。”

“那他不在,就没安排手底下的人保护你?”林父心里把苏擎那个小王八蛋祖宗十八代都给拉出来问候了一遍。

“有安排的。”林潇月说。

“安排了你们家后院还能起火?”

林潇月语塞。

那天晚上的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她至今都不知道,只是觉得太过蹊跷。

不过一想到是大宅那边的人做的,又觉得正常。

那些个妇人的手段,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们做不到,不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往人后院添把火,对于大奶奶而言,简直小菜一碟。

280、林父的报复(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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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父跟京城里头“讲规矩”的那些伪君子不一样,他这些天为了找闺女吃不下睡不着,就想着让对方也尝尝这滋味儿。

于是乎——

四少爷苏尧启失踪了!

一大早,等着送苏尧启去国子监的书童发现自家少爷房里没动静,敲了两下无人应答,他急眼了,找人来撞开房门一瞧,屋子里哪有人。

书童不敢耽搁,第一时间去找苏相说明情况。

苏相亲自去看了看,苏尧启的床榻上锦被散乱,证明昨夜是有人睡过的,他让人在府里找,把整个大宅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见着人影。

苏相不由黑了脸,问守夜的两个小厮,“你们昨夜就没听到什么动静?”

俩小厮齐齐摇头,说没有。

双双不敢承认自己夜间被迷晕的事实。

苏相眉头皱得更难看,“让人出去找,找不到四哥儿,你们也别回来了!”

把府上的下人遣出去大半,苏相抬步回院子,期间经过摆放貔貅的那间屋,他还特地进去瞧了一眼,这尊貔貅的外形十分凶猛,尤其一双眼睛,大白天的把相爷给吓了一跳。

匆匆合上门出来,苏相去往前院。

没多会儿,大奶奶找过来,显然也是为了儿子的事,脸色不是很好看。

“相爷,有没有四哥儿的下落了?”

苏相说没有。

大奶奶眼圈倏地红了,“你说他一个人能跑到哪去?”

苏尧启在他们家,那真的就是朵“娇花”,吃个饭喝口水都得有人照管着的那种,就怕一个不小心噎着呛着。

这种人,基本没什么自理能力,一旦离开家,生存是个大问题。

大奶奶越想越伤心,当着苏相的面就嘤嘤哭了起来。

苏相听得头疼,把人给撵出去。

他这会儿心烦意乱,担心儿子的同时,更多的注意力在那尊貔貅身上。

难不成,是前些日子自家人往老七家后院添把火的事儿让这畜生知道了,显灵报复?

人一旦迷信起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苏相以前不信这些鬼神玩意儿,可亏心事做多了,难免怕鬼敲门。

他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再把貔貅搁家里。

苏相叫上几个人,打算把貔貅搬出去。

刚搬到大门边,林父上门来了,面上仍旧是几日前那副笑眯眯的模样。

瞅了眼被几个小厮抬着的貔貅,林父:“相爷这是……?”

苏相绷着脸,“……外面天气不错,搬出去晒晒。”

林父恍然大悟,等几个小厮真把貔貅弄去晒太阳,他拉回视线,问及苏尧启,“找着四少爷了没?”

苏相耐着性子说正在找。

林父恭维,“听闻四少爷性情纯善,你们家又摆了貔貅,这玩意儿能护主,想来四少爷定能福大命大安然回来。”

苏相:“……”

让貔貅在外面晒了晒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太阳,苏相又让人给搬了回去。

林父在丞相府喝了一盏茶便打道回闺女家。

林潇月在正院查看屋子修缮进度,见她爹回来,亲自把人请进前厅奉了茶,把下人都遣出去,这才小声问:“爹,小四的事儿是不是跟您有关?”

林父斜她一眼,“怎么着,怀疑到你爹头上来了?”

林潇月忧心忡忡,“女儿只是想跟爹提个醒,苏家水深,您千万别掺和进来,否则到时候牵连了咱们家,后果不堪设想。”

林父冷哼,“许他往我闺女家后院放把火,还不许我以牙还牙?这天底下的道理,苏家都想给占全了不成?”

林潇月听得心惊胆战,忙起身把门给关上,再回来时,声音压得越发低,“还真是您做的啊?”

林父不置可否。

苏相手底下是有不少能耐人,可谁让他有钱呢?只要花得起重金,江湖上更有能耐的组织还不是随便请,别说神不知鬼不觉地绑个苏尧启,把苏相给绑了都不成问题。

反正那些人做事滴水不漏,事后苏相就算有所怀疑,也拿不出证据证明是他干的。

林潇月见他反应,越发愁眉不展,“您这是何苦?”

林父轻哼,“有人欺负我闺女,我还能缩着脖子当王八眼睁睁看着?”

几日的相处,林父发现女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谨小慎微,不禁有些怀念以前那个嚣张不可一世的林家大小姐,行事是有些冲动无脑,可好歹活出了真性情。

现在这个,都被苏家把棱角给磨平了,处处谨慎,这也不敢,那也怕得罪人。

林父想想,有些心疼。

“既然苏擎不在,月儿要不跟爹回济州住上一段日子?”

林潇月摇头,怕当爹的生气,没跟他说苏家没这规矩,只回:“七爷一旦收到信,会尽快赶回来的,女儿若是在这个时候离开,到时候他回来又见不着阿暖。”

林父劝不动,叹了口气:“那爹给你留笔钱,以备不时之需。”

林潇月不要,“爹,我……”

“我人都来了,你过成啥样我也见着了,你还想像信上那样报喜不报忧?”

林潇月抿唇片刻,说:“女儿只是不想让爹担心。”

“这次我要是不来,你想过自己能躲得几时吗?”

面对生父的发问,林潇月答不上来。

的确,若非她爹出面,她这会儿还在宋家躲着见天儿的不敢出门。

林父瞧着她,放话,“反正这次的事儿你别管了,爹非得为你出口恶气。”

——

苏尧启失踪五天没找到,丞相府上下已经乱成一锅粥。

苏相报了官,让顺天府尹派人出去搜找的同时,不忘盘查那天晚上接近苏尧启院子的所有人,然而一点线索都没有。

这件事甚至惊动了苏皇后,这天午膳,苏皇后在光熹帝耳边提了几句。

那意思,是想让锦衣卫出去找。

光熹帝巴不得苏家所有人都失踪了才好,怎么可能同意派出心腹去找一个无关紧要的孩子,他看了苏皇后一眼,“朕听闻苏相已经报了官,有顺天府出面,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把人给找回来的。”

“可都已经五天没音信了。”苏皇后不免着急。

光熹帝的神情似笑非笑,“锦衣卫只接手重案。”

言外之意,你苏家不过就是丢了个孩子,这天底下的人口失踪案海了去了,别人家能报案查,就你苏家特殊,非得要锦衣卫出面?

苏皇后被光熹帝这副不痛不痒的反应噎到,心中虽不满,却不敢发作,只得唯唯诺诺,“皇上说得极是。”

“可你就是不长记性。”光熹帝再一句呛回来。

在苏皇后惊愕的目光下,他意有所指地说:“赵家是赵家,苏家是苏家,赵家有难,苏家帮忙是理所应当,苏家有难,赵家就算袖手旁观,苏家也不能说半句不是,皇后能明白这个道理吗?”

苏皇后微微攥紧手指。

耳边光熹帝的声音又传来,“皇后身处后宫,很多时候手未免伸得太长,与其管东管西管一身腥,倒不如好好操心一下子嗣。”

这话说的,苏皇后脸色微微发白。

她这个年纪本来就不容易再怀上,更何况皇帝只有每月初一十五会来坤宁宫,能怀上的几率就越发的小。

年纪越大,越想有个子嗣傍身。

苏皇后压下心头繁乱的思绪,轻声说:“上个月十五皇上就没来坤宁宫,今晚该留下了吧?”

光熹帝喝了口茶,没吭声。

——

苏尧启失踪整整十日,顺天府衙那边给的消息一直是没找着,苏相急得抓了狂。

林潇月瞅着事态不对劲,悄悄去找她爹商议,“爹,您还是放了小四吧,否则到时候让相爷查到真相,后果不堪设想。”

林父摊手,说苏尧启早就跑了,并不在他手里。

林潇月吓一大跳,“跑了?”

林父怕闺女担心,劝说:“我花了重金请的人,做事绝对不留痕迹,放心吧,就算人跑了,他也没地儿告官去。”

林潇月还是不放心,她觉得自家爹可能不太了解苏相的为人。

一旦对方有所怀疑,他才不会管有没有证据,到时候必定疯狂报复林家。

就在相府鸡飞狗跳一团乱,林潇月忧心忡忡等消息的时候,苏擎回来了。

跟着苏擎的,还有个少年。

少年不是旁人,正是失踪十日让家里炸了锅的苏尧启。

281、愿不愿意跟我走?(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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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见到苏尧启,林潇月有些愣神。

“小四?你怎么会跟七爷在一块儿?”

短暂的沉默过后,林潇月问出心中疑惑。

这小子,不是被她爹请人绑走之后半路逃跑了吗?

苏尧启流落在外几天,身上有些狼狈,听到林潇月的声音,偏头看了眼苏擎,小声道:“我被人劫持,多亏七叔出手相救,否则怕是早没命了。”

林潇月的目光挪向苏擎。

男人身着紫色圆领宽袖公服,得知家中出事,日夜兼程地赶路,让他身上覆了一层风尘仆仆之气。

此刻撞上林潇月的视线,苏擎对外严肃刻板的那双眼睛柔和下来,声音低润,“有什么事,先进去再说。”

又问苏尧启,“你是要回相府还是去我们家坐坐?”

苏尧启被人劫持,早就吓破了胆,这会儿提起来,整个人都还是抖的。

听到七叔的话,他想都没想,直接道:“七叔在哪,我便在哪。”

这话,多多少少透着几分依赖感。

林潇月招呼着叔侄俩进门,心中琢磨七爷到底有没有发现那些人是她爹花钱雇的。

苏擎走了一段回过头,发现林潇月没跟上,出声问:“在想什么?”

这一眼太具有穿透力,仿佛能直达人心。

林潇月一个激灵,忙上前两步,摇头道:“只是在想,你们俩是要先吃饭还是先沐浴。”

不待苏擎开口,苏尧启已经看过来,“七婶婶,我要先沐浴。”

被人劫持这么久都没能好好泡个热水澡,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快馊了。

林潇月马上吩咐人给小四准备沐浴的热水,到了房间又亲自把苏擎没穿过的衣裳找了一套送过去。

苏擎正坐在里屋,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摇篮里的小丫头。

林潇月本来想问他要不要派人去相府通知一声小四回来了,但见男人的神情过于专注,到底是没忍心打破气氛,安静在一旁坐下。

苏擎看了一会,弯腰把阿暖抱起来。

头一次见亲爹的小丫头有些不适应,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苏擎显然没料到闺女会是这反应,抱着襁褓的手臂微微收紧,像是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把闺女给摔下来。

林潇月从他细微的动作里看出了紧张。

是那种离家数月归来突然多了个女儿,惊喜之外的小心翼翼与紧张。

“七爷。”

林潇月低声唤他。

苏擎没反应,落在阿暖小脸上的目光自始至终就没挪开过半寸。

林潇月扯了扯嘴角,干脆直接说:“你这抱法不对。”

苏擎闻言,看向林潇月,平静的外表下,难掩窘意。

林潇月从他怀里抱过孩子亲自示范,尔后问:“看明白没?”

许久没听到男人应答,林潇月抬眸,见他正用之前看闺女的眼神看着自己。

“怎……怎么了?”一时之间不适应他这种前所未有过的眼神,林潇月问出口才发现自己磕巴得厉害,脑子有些跟不上。

苏擎沉默了好久,才缓缓开口,“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说着,将她连同孩子一块儿拥入怀。

隔着几层衣物,林潇月听到了男人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她低眉,瞧着怀中乖巧的女儿,想到自己临盆时的艰辛,再想到那夜后院着火时孤身逃跑的无助,喉咙有些发紧。

——

苏尧启沐浴完,身上穿着苏擎的袍子,他身量没有苏擎高挑,看起来有些蓬松宽大。

苏尧启没想在七房这边多留,打算过来跟七叔七婶道个别。

金枝进里屋通报的时候,正巧看到苏擎拥着林潇月的情形,她马上低下头去,“七爷,七奶奶,四少爷过来了。”

苏擎面上并没有露出被下人撞破的尴尬,淡淡道:“让他进来。”

话完,他自己起身去往外间。

林潇月把孩子放回摇篮,也跟着出来。

苏尧启进门后,恭敬地喊了声七叔七婶。

苏擎问他,“要回去了?”

苏尧启颔首,“我被人劫持那么久,如今好不容易逃出来,是该尽快回家告诉爹娘一声。”

“想好怎么跟他们说了?”苏擎又问。

“这……”苏尧启顿了一下,“不是该实话实说吗?”

苏擎没接腔,修长的手指按着眉骨,神色晦暗不明。

这样的七叔,比起半年前离京那会儿,似乎越发的深沉难测了。

苏尧启没敢与苏擎对视,他垂下眼睫,“我出了事,爹娘一定很担心,待会儿他们问起来,我不可能撒谎的。”

苏擎看他一眼,忽然低笑出声,“他倒是把你养得洁身自好。”

苏尧启不明白苏擎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听得苏擎又道:“先留下来吃顿饭,稍后我亲自送你过去。”

长辈说的话,苏尧启一般不会不听,他想了想,还是跟着金枝去饭厅用饭。

苏擎看了眼林潇月,“岳父是不是入京了?”

“正在咱们家府上。”

“果然……”

苏擎没把后半句话说完,让林潇月先吃饭,不必等他,他出了院门,直接去找岳父。

——

林父见到苏擎,脸色不是很好。

“这四年,你就是这么照顾我闺女的?”

面对岳父的责问,苏擎做不到为自己开脱,“是小婿失职。”

林父对苏擎这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十分不满,尤其想到他入京那天,闺女被逼得跑到别人家避难。

“我已经跟月娘商量好,你一回来就和离,我要带她回济州。”

苏擎并未生气,唇角挽起笑意,“若是以前,我信,但现在,岳父要是能把月娘带走,我便同意和离。”

这话嚣张得很,林父一声‘小王八羔子’险些脱口而出,“你连自己家里事都处理不好,拿什么来保证我闺女的下半辈子?”

苏擎知道岳父在生气相府的人对月娘下手,但这事他无从辩解。

世家大族向来这样,但凡有利益牵扯,你不算计别人,别人也要想方设法算计你。

他再有所防备,只要远在边区,总能让大宅那边的人找到机会。

重新望向林父,苏擎道:“这些话,岳父若是四年前说,小婿没准就真的后退一步,不娶了。可现在,月娘已经生下孩子,岳父若是还棒打鸳鸯,会不会有点不近人情?”

“人情?”林父沉下脸,“月娘被逼得大半夜抱着孩子跑出去别人家避难的时候,你怎么不站出来讲人情?”

“爹,我不都说了吗,这事儿跟七爷无关,他半年前就调到边区去了。”

外面突然传来林潇月的声音。

她就知道自家爹不会轻易放过苏擎,把阿暖交给金枝看着,打算过来看看,果然刚进院子就听到她爹在训斥女婿。

“月娘你少替他开脱。”林父端出架子来,“人在边区怎么了,就不能多留几个人保护你?”

林潇月抿唇望向苏擎,发现男人面上并没有生气的痕迹。

趁着林父在上头絮絮叨叨,林潇月小声道:“我爹是关心则乱,说话难免重了些,七爷,您多担待。”

苏擎回视着她,“无妨。”

林父骂了一通之后,让苏擎拿出个说法来,是要和离还是往后就留在京城保护他闺女。

林潇月听言,有些无奈,“爹,这您就是不讲道理了,七爷不外调,拿什么养家糊口?”

对于不缺钱的林父而言,这话无异于撞枪口上,“你要钱?跟爹回济州,想怎么花,都随你。”

“我没想和离。”

“那你想继续留在苏家过着成天躲躲藏藏的日子?”

林潇月没话说,只能看向苏擎。

“边区外调时长三年,没那么快回来。”苏擎顿了一顿,继续开口,“这一次,我会带她们母女一块儿走。”

林父轻哼一声。

要早知道老太太把月娘嫁给这么个玩意儿,当初说什么他都不会同意。

林潇月没去管她爹的反应,问苏擎,“外调三年?”

苏擎颔首,“最近才确定的,还未来得及写信告诉你。”

林潇月抿唇,原以为他回来就不走了,谁成想还有两年多那么久。

“那你这次会不会在家过年?”

“会。”苏擎直接当着林父的面问:“等过了年,月娘愿不愿意跟我走?”

林潇月当然没想过和离,只是突然得知要去边区,考虑到才满月不久的阿暖,心中犹豫。

“月娘你别怕。”林父道:“不乐意去你就直说,爹在这儿,兔崽子能耐不了你。”

林潇月本来还犹豫,听她爹这么说,笑了下,“爹,您说什么都没用,女儿最后还是得跟着相公走。”

282、出宫隔离静养(2更)

林父闻言,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这是被他灌了迷魂汤了。”

林潇月失笑,“哪有您这样逼着女儿和离的,从前我孑然一身,要走倒不算难,可现在,我都已经当娘了,您让我和离,阿暖怎么办?”

林父没好气地瞪了苏擎一眼,“这样的爹,我那小外孙女不要也罢!”

林潇月:“……”

苏擎结结实实听了一顿训,林潇月怕他恼火,回房后劝了几句。

苏擎道:“本来就是我不对,岳父他没骂错。”

林潇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七爷还没吃饭,我马上让人送来。”

“不急。”苏擎出言阻止,“我先把小四送过去。”

——

丞相府。

被儿子急炸毛的苏相听说四哥儿回来了,都不等下人把话说完,大步跨出门槛往外走。

见着苏擎,一脸的没想到,“老七怎么来了?”

苏擎已经褪下先前的公服,换了件厚实的袍子,肩上披了披风。

“爹,是七叔出手救了我。”苏尧启上前,跟苏相解释,“我这几日被人绑架,若非碰上七叔,只怕今日没命活着回来。”

“是吗?”苏相意味深长地看了苏擎一眼。

大奶奶刚往老七家后院放了把火没几天,四哥儿就无缘无故失踪,这会儿突然回家,说是老七出面救的?

“老七外调半年多刚回京就能在半路碰上侄子被绑顺道把人给救下,你们叔侄俩的缘分倒是不浅。”

听着对方明嘲暗讽的语气,苏擎神色淡淡,“我们叔侄再有缘,终归还是比不上大奶奶与月娘的妯娌情,听人说,状元府那边才刚出事,大奶奶便安排了人过去,打算把月娘母女接来小住。”

苏相要笑不笑地望着他,“家中失火,弟妹一个人带着刚满月的女娃娃孤苦无依,你大嫂让人去接过来住几日怎么了?”

苏擎莞尔:“妯娌之间尚且如此互帮互助,我作为小四他叔叔,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绑架出了什么意外,大哥以为呢?”

这二人打了半天的机锋,苏尧启总算是听出点名堂来了,一双眼睛朝着苏相看去,“爹,您误会了,是七叔救了我。”

苏相瞅他一眼,“还不赶紧地进去跟你娘说一声,杵在这儿做什么?”

苏尧启瞧瞧苏擎,又瞧瞧他爹,抿了下唇,“您别误会七叔,他刚回来,怎么可能害我?”

苏相的冷笑中带着不屑。

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儿?摆明就是苏擎为了报那把火的仇,暗中把人给绑了,这会儿又假惺惺地送回来,既让丞相府乱成一团,又让他这个做大哥的欠他个人情。

儿子还是太单纯。

不过有些话,不好当面戳穿,苏相再一次催他去见大奶奶。

苏尧启“哦”了一声,“要我进去可以,那您得答应跟七叔好好谈,不能翻脸。”

……

苏尧启进府以后,苏相出于客气,邀请道:“老七分家出去这么多年,难得回趟老宅,不打算进来坐坐?”

苏擎站着没动,“岳父尚在家中做客,唯恐照顾不周,我就不进去了,告辞。”

见苏擎说走就走,苏相唤住他,“原本前些日子我还一筹莫展,如今老七把人送回来,我这个当大哥的,不能不感激你为我们家找到凶手,改天得空你上门来,我一定好好陪你喝一杯。”

苏擎没回头,缓缓勾起薄唇,“不管是绑架官宦子弟还是火烧人后院,都是重罪,既然大哥已经报了官,不妨请顺天府尹帮忙把我们家那桩也查一查。苏家向来同气连枝,自然不能让凶手欺负到任何一房头上来,分家多年,弟弟我就这么一个请求,大哥应是不应?”

苏相:“……你们家走水当晚,潜火队已经去看过,断定是意外。”

“小四被绑倒不是意外。”苏擎说:“若非他作孽太多,没人会对他动心思。”

苏相大怒,“胡说八道!四哥儿性子纯良,他能做什么孽?老七,我劝你想好了再开口。”

“哦。”苏擎面色不改,“既然小四没作孽还被人绑架,那只能是一报还一报。”

苏相:“……”

全程阴着脸,目送苏擎上马车。

——

儿子失踪多日归来,大奶奶喜极而泣,忙让人捣鼓了一桌子好吃的。

苏尧启刚坐下,就见他爹冷着脸跨进来。

大奶奶一怔,“相爷,你这是怎么了?”

苏相落座,自己倒了杯酒灌下,怒火冲天,“老七那个王八蛋,竟敢威胁本相!”

苏尧启无语,“爹跟七叔是亲兄弟,您骂他王八蛋,那您是什么?”

大奶奶:“……”

苏相:“!!!”噎了好一会儿,使唤苏尧启,“你出去。”

苏尧启揉了揉空瘪瘪的肚子,“我还没吃饭呢!”

——

苏擎回到自家府上,林潇月还在等着他一块儿吃饭,听下人说七爷回来了,她亲自迎上去。

见苏擎脸容沉静,林潇月心中暗暗松口气,“相府那边没为难你吧?”

一边说着,一边为他解下肩头的披风。

苏擎落座以后,缓声道:“相爷以为,绑架小四的人是我安排的。”

林潇月挂披风的动作一顿,有些发虚的心怦怦跳个不停,“那你怎么回答他?”

苏擎说:“我没否认。”

林潇月磕巴着问:“……为、为什么?”

苏擎侧头看她,深邃的视线似乎能将她内里的那点小心思给挖出来。

林潇月不觉移开眼睛,没勇气跟他对视。

苏擎忽然轻笑了声,问她,“月娘不希望我承认是自己做的?”

林潇月直觉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脑海里不期然浮现苏擎去见她爹之前那句未说完整的“果然”。

她脸颊有些热,继而跟着发烫,一步一步挪过来,双手无措地绞在一起,“七爷,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林潇月越发觉得词穷,“就、就绑架的事儿。”

没听到苏擎说什么,她又继续道:“其实你不必出面扛着,反正我爹说了,相爷查不到的。”

“查不到,不代表他不会怀疑到。”苏擎了解他这位兄长的性子,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苏尧启是苏相的心头肉,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苏相暂时没来他们家闹,那只能是对方关心则乱这几日脑子没跟上趟,否则一旦让对方回过味儿来怀疑到武状元府头上,到时候可就真不是闹着玩的了。

岳父想为闺女出口气的心思苏擎能理解,所以他并不觉得自己出面顶缸有什么。

直接坦白,让相爷就此明着记恨他,总比死不承认让对方背地里使阴招再来害他们夫妻的好。

自己亲爹干的事儿,让男人出面顶了缸,林潇月心头过意不去,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苏擎一把将人拉坐下来,贴近她问:“半年不见,已经开始怕我了么?”

“谁怕你了?”林潇月被他激得倔性上头,“我只是就事论事,觉得你在这件事上受累了而已。”

受累的人分明是她自己才对。

煽情的话苏擎不会说,只是凝视她片刻,“等过完年咱们就走,到了那边,一定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

前两日光熹帝与苏皇后共进午膳,那天正值十五,本是光熹帝留宿皇后寝宫的日子。

谁料当夜光熹帝才踏入坤宁宫就出了意外,端妃身子突然不适,让管事的小公公来通知光熹帝。

光熹帝闻言,直接撂下苏皇后就往永和宫去。

苏皇后气怒不已,事后让人去打听,手底下的人回来说端妃突染恶疾,太医断定病症严重,须得隔离静养。

苏皇后闻言,勾唇冷笑,“果然苍天有眼。”

端妃得宠多年,早就成了众矢之的,不仅是后宫众妃嫔,就连皇后都对其恨得咬牙切齿。

如今端妃突染恶疾,对于后宫绝大多数妃嫔而言,是件天大的喜事儿。

光熹帝自那天去过一趟永和宫,便再也没近过端妃的身,已经下旨让端妃出宫静养。

宋巍莫名其妙成了护送端妃前往行宫的领头官员。

这次不是光熹帝选的人,而是百官站出来建议的,说他上次都能带着锦衣卫破了煤窑案,可见其能力非凡,年轻人还是多多锻炼一下的好。

事实上,不过是怕被端妃传染找的借口罢了。

283、家里来了位娘娘(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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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巍领了旨要护送端妃去热河行宫。

京城距离热河行宫约莫五百里地,以端妃‘不宜赶路’的体质,走走停停也得好几天。

出发前夜,温婉仔细地给宋巍收拾着行礼。

已经腊月,天气冻得厉害,除了加厚的里衣外裤和靴子,温婉又把自己前些日子亲手做的护膝放了两对进去。

估摸着收拾得差不多了,温婉将包袱打上结,回头见男人坐在灯下发呆,温婉轻声咳了咳,问他,“相公,你在想什么?”

印象中,宋巍很少有当着她面发呆的时候。

宋巍回过神来,望向她的目光中带着犹豫。

温婉走过去坐他旁边,语气软了几分,“端妃娘娘的病症是不是特别严重?相公你就这么跟着去,会不会被传染?”

鸿文馆里不乏有爱八卦的女学生,温婉听人说,端妃娘娘都已经严重到被下旨隔离至五百里外的热河行宫了。

温婉当即反应过来,自家相公又领了个苦差事,就好似上次的煤窑案,太多人不想得罪苏家,所以最终落到宋巍这个宁州籍贯的翰林官头上。

这次也一样,端妃身染恶疾,有人怕传染,所以推来推去,最终又推到她家相公这儿来。

温婉越想越不对头,心中生出几分焦急,“相公,要不我明日赶早去告假,还像上回一样乔装打扮跟着你去,好不好?”

端妃娘娘的病情被传得这么恶劣,谁知道会不会真的感染到宋巍头上。

温婉可不想送走生龙活虎的相公,过段日子把个病歪歪的男人迎进来。

宋巍没同意,“你就在家等着我。”

“那相公怎么办?”温婉还是不放心,“马上就要过年了,我可不想你在这节骨眼上出点事儿。”

“不会出事。”宋巍望向她的目光中,蓄了温柔,顿了好久,才又说:“只不过等我回来,咱们家怕是要添一位长住的贵客了。”

——

温婉琢磨了一夜,都没把宋巍最后那句话给琢磨明白,见他已经睡熟,她没好再问,第二日一大早亲自把人送出门以后回来跟婆婆商量,说三郎说的,过段日子家里有贵客要来,得把厢房重新捯饬一遍,里头所有的东西都得换成新的。

宋婆子一听,倒吸口气,“那得花上多少钱?”

温婉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三郎既然这么交代了,肯定有他自己的用意,咱们可不能含糊,否则办砸了,到时候一准耽误他的大事儿。”

宋婆子舍不得花钱,可是又不想逆了儿子的意思,只好忍痛割肉,把西厢某间房从床到柜,再到被褥帐子,以及里面的桌椅板凳,全都给撤出来换成新的。

因着宋巍吩咐不能用低等材质的东西,添置的时候让懂行的宋老爹去看,都是中等以上的木料。

温婉白天去鸿文馆,晚上回家才能帮上忙。

宋老爹和宋婆子带着曹妈妈金妈妈四人忙活了好几天,才终于把房间给彻底捣鼓好。

晚上宋婆子盘腿坐在炕上一合计,好家伙,光是一间房就布置了几百两银子,比这一整套院子还贵,她直接肉疼得晚饭一口没咽下去。

饭桌上没见着婆婆,温婉亲自去北屋劝了劝,宋婆子侧躺在床上,心里那股气劲儿还没过去,叨咕不停,“到底是啥样的客人,来咱家做客不送礼也就算了,还让我剜心割肉地给布置房间,这是客人吗?是宋家祖宗吧?”

温婉被婆婆逗乐,“娘,相公做事一向有自己的章程,咱们依着就是了,几百两银子是多了点,不过我听他那意思,应该跟这次送端妃娘娘去热河行宫有关,恐怕没有咱们想的那么简单,您就别抱怨了吧,有啥事儿,不得先等相公把人带回来再说吗?”

被儿媳妇一劝,宋婆子总算是看开了些,金妈妈第三次送饭菜来,她没再说不要,让搁在桌上,之后好好吃了顿饭。

马上就要过年了,鸿文馆和国子监前后脚放的假。

不用再每天顶着冷风去学堂,温婉有了更多的时间陪儿子。

进宝自打那天追了苏家小丫头一段路,越来越敢一个人走,除了在外面怕滑温婉要时时注意着,待在屋里的时候,温婉都是任由他自个儿走来走去。

小家伙平时就挺黏他爹,已经好几天没见着,每次醒来都探着脑袋往门外瞧,却总是看不到宋巍的身影。

每当这种时候,他总会跌跌撞撞地走回来揪着温婉的袖子,不停地喊,“爹爹,爹爹……”

“爹爹有事出去了,明天就回来陪进宝。”温婉摸着他的小脑瓜说。

本来嘛,小孩儿忘性都大,前几天温婉也是这么糊弄他的,每次都说他爹明天回来,结果小家伙次日就给忘了。

温婉乐此不疲地对儿子‘行骗’,没想到有一天会撞树上。

她才刚撒谎说宋巍明天回来,小家伙就气呼呼地瞪着他,“娘亲骗人!”

吐字还是不太清晰,可那小模样,仿佛真是在表达他被骗的不满。

温婉:“……”

还差五个月才满两周岁,记性这么好的吗?

温婉觉得不可思议,事后问了宋元宝,才从对方支支吾吾的反应中看出来都是这小子教的,其实进宝自己都不知道‘骗人’啥意思,只是听了哥哥的引导,知道说的时候要红着小脸瞪着眼看他娘。

元宝低着脑袋交代自己“罪行”的时候,温婉余光瞥见进宝那小没良心的正追着地上滚动的陶响球踢,跌倒的时候没有哭,像是怕被当娘的看到,悄悄爬了起来继续踢。

——

送端妃娘娘去热河行宫,宋巍去来用了十多日,到家的这天已经年三十。

哪怕在京城,年节的时候,宋家还是保留了不少老家的传统。

一大早,宋婆子亲自陪着金妈妈去买了活的鸡鸭,鱼虾是隔壁谢涛家送过来的。

宋老爹负责宰鸡杀鸭,弄好以后送去厨屋,两位妈妈和宋婆子三人就开始忙碌起来。

温婉带着宋元宝在外头贴福字,贴对联。

宋巍不在,今年的对联是温婉花钱从外面买的,她自己可没有那么好的文采,再说,她的字太过秀气,不适合用来写对联。

当下,温婉踩着高凳子,刚把横批贴完,转头就见不远处停了一辆马车。

不多会儿,车帘子被掀开,下来几个人。

为首的是宋巍,男人头戴乌纱帽,着绯色公服,革带束腰。

办公的时候,他不管对谁都显得格外严苛冷肃。

宋巍的身后,跟着三位姑娘,两边的比较秀气,中间那位,国色天香,玉指纤纤,虽与另外两位一样作丫鬟打扮,行止之间却透着那两位所不及的高贵气度。

除了干娘,这大概是温婉见过的第二个既貌美又优雅的女子。

温婉已经猜到,这三位便是相公口中的“贵客”。

其实布置房间的时候,就已经很明显了,来的是女客。

只不过温婉没料到,一来来三位。

向来不跟别的女子亲近的宋巍身边突然多了这么几位,温婉心里有点闷闷的。

她从高凳上下来,将凳子挪往一边,站在原地等着宋巍走过来。

到了近前,宋巍顿住脚步,原本肃穆的眉眼攀上柔和,目光含笑,“怎么不进去?”

温婉没看他,目光掠向他身后的人,“你说的贵客,便是她们?”

宋巍嗯一声,“先进去再说。”

没弄清楚对方是谁,温婉不好打招呼,抱着凳子带着元宝在前头引路,把那三人带了进去。

宋婆子听说传闻中的贵客来了,一骨碌从炕上下来,打算来开开眼界,到底是多大的贵客,多大的架子,到了院儿里,见宋巍身后站着三名粉衣女子,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三郎,她们是……?”

刚才进来的时候,宋巍已经亲手把大门关上,当下院里只有自家人,宋巍不再避讳,向家人介绍了被两个小丫鬟簇拥在中间的那名女子,“这位是端妃娘娘。”

宋婆子乍然听到,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284、金蝉脱壳(1更)

温婉一直以为是哪里来的娇娇客,没成想竟然是传闻中身染恶疾被皇上下旨送到热河行宫去隔离静养的端妃。

她看了对方一眼,目光复杂的同时,不忘跟着公婆一块儿下跪,给端妃娘娘行礼。

端妃上前来,垂目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这一家子人,面上流露出慈和笑意,“皇上会想到用这种办法让本宫在外养胎,也是出于对皇嗣的安危考虑,未来这半年多,恐怕得多多叨扰你们家了。”

端妃一解释,温婉顷刻间全明白过来。

所谓的‘身染恶疾’,所谓的‘隔离静养’,全都是蒙蔽苏皇后的幌子,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因为端妃怀孕了,光熹帝担心苏皇后会对皇嗣不利,所以想了这么个金蝉脱壳的办法,明着将端妃送去热河行宫,实则找个替身代她留在五百里之外,然后再把真正的端妃带回眼皮子底下来养着。

宋巍跟光熹帝走得近,端妃在宋家养胎,一则是安全,外头人绝对想不到,二则,光熹帝能随时知道这位宠妃的动向。

想到这儿,温婉不得不在心里给帝王竖个大拇指。

同时,也暗暗心惊,宫里果然不是寻常人能待的地方,生个孩子,从怀上的一天起就群狼环饲。

如果说怀上靠的是运气,那么能撑到最后顺利生下来,不是菩萨保佑就是手段太高杆。

相比较温婉的淡定,婆婆明显被吓到。

虽然之前老听三郎提起皇上,也知道儿子是经常接触帝王的人,可听得多了,难免会麻木。

接触到皇宫里的大活人,宋婆子这是头一遭,完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再加上之前因为布置房间的事她心里把这位‘贵客’埋怨上,如今知道人家是皇帝宠妃,那种震撼和冲击力,让她没办法做到冷静以对。

温婉看出来婆婆八成是被吓傻了,等端妃让平身之后,她亲自弯腰去扶。

宋婆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双腿都还是软的。

察觉到贵人正瞧着自己,宋婆子越发不敢抬头。

她实在是太心虚,同时也庆幸自己先前没把话说得太绝太难听,否则传到贵人耳朵里,她可就真给儿子惹大祸了。

宋巍开口问房间准备好没。

温婉说早几天前就备好了,随时能入住,话完,亲自领着端妃娘娘去往西厢。

这间房的布置,对于条件一般的宋家而言,已经是大富大贵的派头,然而两名宫女看了之后,忍不住直皱眉,显然是没达到能让她们满意的标准。

其中一名宫女出声道:“娘娘且先住下,等过了这几天,奴婢二人再出去给您添置。”

端妃并不觉得哪里不妥,坐下之后看向二人,“知道皇上为什么让本宫来宋家吗?”

宫女回答:“皇上希望娘娘能有个清净的地方养胎。”

端妃莞尔,“何为清净?”

眼瞅着宫女答不上,她也不再为难,摆手道:“本宫怀的是龙嗣,吃食上苛求些是理所应当,至于屋里的陈设摆件儿,就按照宋家的布置来,无需再添。”

“奴婢谨遵娘娘吩咐。”两名宫女齐齐蹲身,不敢再有半分埋怨。

之后,两人退下去,一人烧热水给娘娘泡足,一人准备给娘娘炖碗燕窝粥。

端妃抬眼看向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的温婉,面色柔和,“宋娘子不必拘谨,坐吧!”

温婉没坐,低声道:“先前不知道是娘娘来,屋子布置得简陋了些,娘娘先住着,若是觉得哪里不妥,只管提出来,臣妇会尽力照着娘娘的喜好改。”

端妃轻笑了下,“本宫既是来避难养胎的,多多少少得随着外头的规矩,若什么都照本宫的喜好来,倒不如回宫享受去。”

更何况,就算真照着她的喜好改,以宋家这条件,也差得太远。

温婉明白了端妃的意思——宋家是小户,倘若添置太多贵重物件儿,难免引得外头人怀疑,这么做,很快就能把有心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到时候端妃一准会暴露。

在鸿文馆学了将近一年,温婉的性子较之从前开朗了不少,与端妃这样的贵人交谈,并未感到丝毫的拘谨。

端妃瞧着坐在下首的温婉,来之前听皇上提过一嘴,说宋家小娘子性子腼腆,端妃还以为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见着宋巍,一问才知道,这位宋娘子在鸿文馆上学,想来平时学得挺不错,在她跟前,举止和仪态竟然半点不做作,让人瞧着觉得说不出的自然舒心。

端妃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在宫里时,一个多月她就发现了,只是没宣扬,并且勒令永和宫的宫人谁都不准往出说,眼瞅着过了四月慢慢地就该显怀,端妃没辙,才不得不装病把光熹帝请过去商议对策。

帝王都快一个巴掌的年纪了,膝下仅有个十三岁大的皇子,可见苏皇后没少为他子息单薄断香火做贡献。

端妃不想跟其他妃子一样惨遭苏皇后毒手,哪怕是被送到乡下,只要能平安诞下皇嗣,她都绝无二话。

……

一路上舟车劳顿,如今歇下来,聊不上几句,端妃就开始呵欠连连。

温婉不敢再逗留,等端着热水的宫女进来伺候端妃泡脚,她便主动提出告辞,出了西厢,直接去往堂屋。

宋婆子还沉浸在自己险些得罪贵人的惊骇中,见儿媳妇回来,忙问:“咋样,咱们布置的房间,娘娘喜欢不?”

温婉没把那俩宫女的反应说出来,只点头道:“娘娘说了,还不错的。”

宋婆子松口气,拍拍胸脯,“那就好。”

自打得知贵客是当今圣上的宠妃,宋婆子一颗心都是高悬着的。

温婉怕婆婆过不去这个坎儿,坐下来劝道:“娘,您别想太多了,我瞧着端妃娘娘性情挺和善的,不像是会轻易动怒的人,再说了,那些天准备房间的事,就咱们几个人知道,我们不说,娘娘上哪打听去?”

话虽如此,宋婆子还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那脸上,少了几分往日的笑模样。

……

端妃娘娘的到来,让宋家这个除夕夜过得有些别扭,饭桌上众人心思各异,唯独贪吃的进宝,头一次见到桌上这么多菜,捏着勺子这个想尝一口,那个想挖一勺,可实际上没几样是他能吃的,小家伙最后喝了半碗鱼粥就窝在娘亲怀里呼呼大睡。

今年照例还是宋婆子和宋老爹守岁,温婉夫妻回房睡觉。

靠坐在床头,温婉问宋巍,“相公是什么时候接下这个任务的?”

宋巍如实说:“离京之前,皇上曾经找我密谈过。”

原本光熹帝的计划是直接以‘身染恶疾’的由头将端妃送到五百里之外的热河行宫,让她平安诞下子嗣,可后来有人把宋巍推出来,光熹帝思前想后,觉得端妃一直待在行宫也无法保证时时安全,起码她出了什么事,皇宫这边的人一时半会儿地赶不到,消息也很难传回来。

琢磨了一夜,光熹帝决定让端妃来宋家。

一来,他信得过宋巍的人品,一旦应下,宋巍就算是豁出那条命也绝对会护住端妃的安全。

二来,宋巍身边有芳华的人,那批人有多厉害,光熹帝是见识过的,端妃一旦入了宋家,那批人保护宋家人的同时,也变相保护了端妃。如此,他就不用再派自己的人保护,一定程度上减少了端妃暴露的机会。

再有就是,宋巍如今时常能面圣,端妃有点什么情况,他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

温婉想起白天端妃的话,又问宋巍,“娘娘是不是准备在咱们家待到临盆?”

宋巍说临盆倒不至于,不过至少也是七八个月胎像彻底稳了以后。

温婉默了默,偏头看向男人,“那咱们需要每天都过去给娘娘请安吗?”

“娘娘喜欢清静,平时没事的情况下,不要去打扰她。”

温婉点了点脑袋,说知道了。

宋巍回望着温婉,想到白天她在大门外的反应,清俊的五官染上一抹缱绻笑意,“婉婉白天见到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那微醋的表情,并没有逃过他的眼。

温婉才不会承认自己醋了,耳廓有些发烫,怕被发现异样,她整个人缩进被子里,只回了宋巍两个字:“睡觉!”

285、宋巍的妾,双胎(2更)

皇城,坤宁宫。

宫宴已经散席,苏皇后多喝了两杯,脑袋有些晕,这会儿正靠在贵妃榻上小憩。

门口出现两条黑影,正是先前安排跟踪端妃去热河行宫的那两名影卫。

苏皇后察觉到,挥手屏退宫人,让那二人进来回话。

“热河行宫那边怎么样了?”苏皇后睁开眼睛,看着二人问。

“回娘娘,一切正常。”

“正常?”

其中一名影卫道:“端妃娘娘确实染了恶疾,住进热河行宫以后,皇上甚至撤了她身边大半的宫女。”

苏皇后眉头一蹙,似是从这句话里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皇上为什么撤了她身边的人?”

“据说是因为端妃娘娘病得太重,已经有人被感染。”

皇上这是打算让端妃自生自灭吗?

端妃多年圣宠不衰,皇上就算再绝情,人都已经病入膏肓了,怎么可能突然把她身边的宫女撤掉?

苏皇后眯了眯眼,“撤下来的人去哪了?”

影卫说:“跟着宋大人走的。”

“宋巍?”

“正是。”

苏皇后沉默了下,虽然对皇帝撤了端妃身边的宫人这件事有所怀疑,可到底是没能想到‘金蝉脱壳’上去。

影卫们之所以觉得一切正常,是因为当初被蒙上面纱从宫里坐上轿辇出去的那位‘端妃’,本来就已经是替代品,真正的端妃,一直以宫女身份跟着走,等到了热河行宫,再以受到感染为由,被宋巍带回京城。

——

年初一,为防谢家老老小小过来拜年,宋巍提出自家人主动过去。

对此,谁都没意见。

一大早,温婉带着元宝和进宝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

桌上,摆放着红色福袋和铜钱。

福袋是专程为了过年发红包买的,铜钱是买菜的时候跟人兑换的。

谢正家两个小子,谢涛家一个小子一个闺女,四个孩子,都得发红包。

进宝坐在娘亲腿上,探着身子伸出小胖手去抓铜钱。

温婉拿起福袋,拉开口上的绑绳,示意小家伙放进去。

小家伙难得的不捣蛋,似乎还有点好奇,将爪子里的那只铜钱往福袋里一扔,之后抬眼看看哥哥,又看看娘亲,像是在等夸。

“进宝真棒,再来一个。”温婉又把福袋口拉开了些,方便他投。

小家伙贪心不足,先前只拿一个,这会儿想抓一把,结果没抓稳,弄掉了一地。

……

宋家人过去隔壁拜年的时候,谢姑妈趁着他们在堂屋说话,给温婉递了个眼色。

温婉把进宝递给婆婆,自己找个借口站起身走了出来,以为谢姑妈是发现了他们家什么端倪,心中有些忐忑。

到了院里,谢姑妈问:“二郎家有没有来过信?”

温婉一听是问这事儿,暗暗松口气,说年前来过一封。

“鱼塘咋样了?”谢姑妈紧张地问。

虽然来前已经转手给了宋二郎家,可到底是她当年一鱼一虾操心出来的,心里头老是惦记着。

温婉没回去过,不晓得鱼塘的具体情况,如实说:“等过了年,三郎会安排人回去接大丫,到时候那丫头来了,姑母问她便是。”

“啥?大丫?”谢姑妈有点懵。

温婉没跟她说二郎媳妇用定亲来威胁他们的事儿,只道:“大丫今年十二岁,婆婆不想她往后嫁在乡下,打算把人接来京城见见世面。”

谢姑妈听言,忽然笑起来,“二嫂子想得还挺周到。”

又问:“啥时候去接人?”

温婉说怎么着也得年初三之后。

谢姑妈点点头,“那行,到时候你们家要是不方便,就让她住到这边来,表亲也是亲,再说咱们两家隔得又近,住哪都一样。”

温婉怔了怔,“姑母怎么说我们家不方便?”

谢姑妈一瞅温婉呆愣愣的模样,寻思这丫头估摸着还没适应,叹了口气劝道:“当了官夫人,就不比咱们那些年在乡下了,三郎这样的青年才俊,后院有个三妻四妾挺正常,你自个儿已经是有儿子的正妻,脚跟已经站稳,心态要放宽些。”

温婉:“……”

合着他们瞒了半天,谢家这边早就知道宋家来‘客人’了,并且把那几位误认为是宋巍的妾?

温婉有些佩服谢姑妈这强大的想象力。

不过,端妃娘娘在宋家住久了,他们就算瞒得过一时,谢家这头早晚会知道,与其将来不好解释,倒不如谢家怎么以为,他们怎么默认,反正这事儿也外传不出去。

敛去思绪,温婉扯了扯嘴角,“昨儿个刚来的人,姑母竟然就知道了,您这消息也太灵通了吧?”

“我昨天出门,刚巧见到三郎带着从马车上下来。”谢姑妈唏嘘道:“好家伙,一来就是三个,哪位大人送的,也忒狠了些。”

温婉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是陪着笑了笑。

谢姑妈只当她是苦笑,又劝了几句,说三郎这都是身不由己,为了前程,有些牺牲在所难免,让她千万要想开。

‘妾’这个身份已经在谢姑妈脑子里根深蒂固,这种时候,温婉不好驳回去,毕竟人是真住在他们家,总得有个说法。

……

考虑到端妃娘娘的安危,宋巍并没有在谢家待多久,吃完饭就提出告辞。

宋婆子和宋老爹留下来聊天,宋元宝和谢家那几个小子去外头玩了。

温婉见相公要走,她忙抱了进宝跟上。

回到自己家,把门合上,温婉跟宋巍说了刚才在谢家的事。

显然,宋巍自己都没料到谢姑妈早就给昨天带来的三个人定了名分,表情有些啼笑皆非。

温婉问他,“要不要跟谢家解释清楚?”

“自然不能。”宋巍道:“他们误会便误会了,我们这边不做任何回应。”

不做任何回应,就是不承认,但也不驳斥的意思,模棱两可。

端妃哪怕是光熹帝的妾,算下来,也是宋巍的长辈,岂能随意亵渎?

谢家认为的妾,是三位,不一定非得是端妃,到时候要真露了点什么出去,大可以让小宫女来顶上。

——

认为宋巍纳妾的,并不止谢家,还有年初二回门的徐恕两口子。

端妃现如今住的那间屋子,以前是宋芳的闺房,宋芳下马车的时候弄脏了裙角,进院找温婉要了套干净衣裳,习惯性地往自己闺房跑,打算去那边换,到了才发现不对劲,里头好像住了人,而且还是个女人。

她没有跟里头的人打照面,匆匆跑回来问温婉,西厢房住了谁?

温婉支支吾吾半天没说话。

宋芳狐疑地看向宋巍,“三哥,你该不会是纳妾了吧?”

宋巍不置可否。

宋芳瞪大眼睛,“三嫂才过门五年你就纳妾,也太没良心了!”

温婉没吭声,坐在炕上逗进宝玩。

宋芳气得直跺脚,望向温婉,“三嫂,这你也能忍?”

温婉抬起头来,笑了笑,“男人三妻四妾不是挺正常?”

“可是……”

宋芳觉得很生气,比徐恕纳妾还让她生气。

三哥在她心目中,一向洁身自好,她这才嫁出去多久,家里就多了别的女人?

怎么想怎么膈应。

宋巍淡淡啜了口茶,眼神睨向宋芳,“你回娘家,就是来找兄长兴师问罪的?”

宋芳这会儿最不乐意见到她三哥,听到宋巍说话,冷哼一声。

徐恕自己是不纳妾的,但他并不觉得宋巍纳妾有什么错,因此并未发表看法,只是有些紧张地看着宋芳,目光幽怨,“媳妇儿,你可不能动怒,否则伤了胎气,我还要不要当爹了?”

注意力一直在进宝身上的温婉忽然抬起头来,直直看向宋芳。

宋芳小脸有些红,扭捏了一下才说,“年前才诊出来的,原本打算这一趟回门给你们宣布喜讯,谁料碰上了一档子糟心事儿!”

想起三哥纳妾,宋芳还是如鲠在喉,膈应得紧。

“那的确是不能再动怒。”温婉笑说,“徐家老太太盼重孙子盼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你可得好好养着。”

又问她孕不孕吐。

宋芳说孕吐基本没有,就是成天犯懒,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

温婉想着,孕期嗜睡挺正常,她怀着进宝那会儿可不就是这样的。

然而没聊上几句,她就发现宋芳这嗜睡得也太严重了,说着话都能打瞌睡。

温婉有意让宋芳去里屋躺会儿,徐恕却不肯,说什么也要把人给领回去。

温婉嘴角微扯,“那么紧张做什么?我们家床又不会吃人。”

徐恕挑眉,得意洋洋地笑,“双胎呢,能不紧张吗?”

286、不登门道个谢吗?(3更)

金妈妈做了点心,宋婆子想着闺女回门,端来给她尝尝,刚走到门槛边,就听到徐恕最后一句话,险些手一抖把装点心的盘子给摔到地上。

她匆匆忙忙打开毡帘进来,将盘子搁在桌上,望向宋芳,“芳娘,你、你真怀了双胎?”

宋芳正瞌睡,听到亲娘的声音,清醒了些,懒懒地点点头,“大夫是这么说的。”

“哎哟我的天爷诶,这么大的喜事儿,你们两口子怎么跟过家家似的?”

“谁过家家了?”宋芳哭笑不得。

自打怀孕之后,下人们越发供祖宗似的供着她,老太太那边更是三天两头让人送补品来。

为了让自己能在婆家站稳脚跟,她已经很努力地在养胎了,怎么到了亲娘眼里就成了过家家?

宋婆子一腔忧愁挂脸上,“你这大大咧咧的性子怀双胎,我是真不放心。”

“不放心您能怎么着?”宋芳忽然乐了,“跟着去我们家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宋婆子轻嗤,“还要我这当娘的去伺候,你们家那么多下人干啥使的?”

“那不就是了,我们家那么多下人看着,您还有啥不放心的?”

徐恕出面道:“岳母别担心,有我娘和老太太在上头压着,底下没人敢对少奶奶照顾不周。”

话虽这么说,当娘的不可能一点儿都不牵挂,临走前嘱咐了闺女不少该注意的。

温婉亲自把小两口送出门,回来的时候婆婆还在堂屋,她笑道:“娘前些日子还在念叨外孙子,这不,眼瞅着马上就来了。”

“谁晓得是不是外孙子?”宋婆子坐在炕头,怀里抱着进宝,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双胎耗身子,万一是俩闺女,那她这十个月就成了吃力不讨好。”

温婉坐下来,轻声劝说,“生儿生女,那也不是小姑子自个儿能决定的呀!”

“芳娘要是给我生对小外孙女儿,我倒是没意见,人婆家能没点想法吗?徐家多大的家世,就徐恕这么个独子,他底下要是人丁不兴旺,他娘不急才怪,到时候三天两头往徐恕房里塞人,芳娘的日子还能好过?”

越想,宋婆子就越后悔把宋芳嫁到徐家去。

“娘这是杞人忧天。”温婉道:“是儿是女,小姑子这不是还没生下来吗?人徐家都还没着急,您倒先把自个儿给气上了,何苦来?”

“徐家有的是女人传宗接代,当然不着急了,我就那么个闺女,能不想远点儿吗?”

“……”

温婉是真说不赢婆婆,最后干脆安静听着她唠叨。

——

隔壁谢家以为宋巍纳妾的事儿,端妃从宫女口中得知,当时还有些好笑,见着宋巍的时候,打趣他,“你倒是好福分,去一趟热河行宫回来,收了三个美娇娘。”

端妃自己不知,宋巍却是再清楚不过的,理论上,他该管光熹帝叫声舅舅,那么端妃便是他舅舅的妾。

对于端妃而言,只是句普通的玩笑话,可听在宋巍耳朵里,并不那么容易接受。

成熟俊美的五官上少了面对温婉时的柔软,此刻的宋巍显得过分严板,“还望娘娘能安心静养,不受外界所干扰。”

端妃多少从这句话里面听出为人臣子的尽职尽责以及宋巍一丝不苟的态度,稍稍收敛了唇边笑意,隔着纱帘望向外头拱手躬身的宋巍,“宋大人有事就先去忙,本宫有些乏了。”

——

过完年,宋元宝和温婉又得准备回各自的学堂。

宋巍暗中吩咐了卫骞,让他派两个人,带着曹妈妈去一趟宁州,把宋二郎家大姑娘接到京城来。

宋婆子要带进宝丢不开手,宋老爹原本打算自己回一趟的,宋巍没让,说这会儿刚过完年,路不好走,还是让下人去。

知道当爹的闲不住想回去刨两天土,宋巍趁着开春,一口气买了二十多盆花搁院里,又买了一只被驯化过的鹦鹉给他解闷儿。

之前怕被进宝祸祸,宋老爹的花都是养在隔壁谢姑妈家的,这会儿自家院里又来了二十多盆,他总算是有得忙,再没提及回老家的事。

——

林父没有留在京城过年,顺便把林潇柔拽了回去,临走前给闺女留了一笔银钱,让她别藏着掖着了,哪有需要的,只管花,林家不缺那么点儿。

林潇月想着过了年就得去边区,家里的东西不可能全部搬着走,到了那边,少不得要花钱置办,所以收下了林父的钱,不过她没告诉苏擎。

初六这天一大早,金枝便带着下人们开始忙活,把常用的,能搬的,都搬到外头马车上去。

林潇月抱着阿暖站在被烧毁的正院里。

年前刚出事不久就请了人修缮,只不过因为三天两头来场雪,进度没那么快,过年又停了工期,到现在才完成一半。

林潇月不打算带上全部的下人,管家会留在府上,之后关于正院的修缮进度,自有管家监督。

“月娘。”身后传来苏擎的低唤。

林潇月转过头。

男人身着緇衣,削瘦英挺的身量,让他那张脸看起来有些清冷孤高。

唯独看过来的一双眼,能让人感觉到些微的暖意。

“七爷。”林潇月淡淡笑着打招呼。

“准备好没?”苏擎走近,视线自然而然落向她怀中的孩子。

“该准备的,下人们都已经准备齐全,我没什么好准备的。”林潇月说:“只是想着要走了,过来看看。”

苏擎的目光自始至终没往那片被烧毁的正屋上看。

他没有亲身经历过那场大火,但从旁人的描述中,已经能想象得到当时有多凶险。

没能在事发当时陪在她身边,他心里是留有遗憾的。

一尺之距,林潇月感觉到了男人未宣之于口的愧疚,顿了顿,问他,“林潇柔那天特地跑来刺激我,是不是七爷指使的?”

“刺激你什么?”苏擎反问,唇边噙着浅浅笑意。

林潇月噎了一下,尔后又说:“你只需告诉我,是不是你让她留在咱们家的?”

苏擎没有正面回答,伸手抚了抚她的肩头,似是感受到衣料的单薄,眉峰拧紧,“穿得少了。”

“苏擎!”林潇月气恼地瞪着他。

每次她连名带姓一块儿喊他的时候,语气里总会带着几分骄纵。

苏擎低笑,“人都走了,还问这些做什么?”

“是你让她来刺激我,逼迫我给你写信的,对不对?”

不问到真相,林潇月不肯罢休。

她总觉得林潇柔那段日子有些说不出的莫名其妙,却又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苏擎幽深的眼眸看向她,“手长在你身上,没人能强迫你给我写信。”

言外之意,写信的事儿,全成她自愿的,发自内心的了?

林潇月想到当时林潇柔说要去边区找苏擎时自己的反应,耳根不禁微微发烫,后退半步,仰起头,还是瞪他,“你给我下套?”

“对明媒正娶的娘子,怎么能算是下套?”

林潇柔听着他这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心里憋火的同时又感到说不出的羞赧,咬紧齿关,“要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给你写信了。”

苏擎见她恼羞成怒,眼底笑意更浓,“要早知道,你当初就不该同意代嫁。”

不给林潇月开口的机会,苏擎又说:“这会儿想后悔,你还得掂量掂量自己手上有多少分量。”

林潇月低眉,被她双手抱着的小丫头乌黑双眼滴溜溜转,好似对爹娘吵架很感兴趣的样子。

心头繁绪因为见到玉雪可爱的闺女,顷刻散去大半。

再看向男人时,心头已经没有了先前的躁意。

不可否认,那天听下人禀报说七爷回来的时候,她心跳得特别厉害,尤其在大门外与他对视那一刻,她说不清楚自己当时是什么感受,只是觉得不管事发当时还是事发之后,只要他本人出现,她惶惶不安的心就能得到安抚。

那种微妙的感觉,是她爹无法给予的。

出神之际,林潇月感觉到肩头一暖,她偏头一看,苏擎不知何时让丫鬟回房取了件斗篷来,亲自给她披上。

压下心头暖意,林潇月问他,“出事的时候,宋家收留了我几日,如今要走了,不登门道个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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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7、打死我好了(1更)

苏家七爷会主动上门来找,宋巍有些意外。

让林伯把人接到前厅,他换了身衣袍便出来。

宋家比苏擎想象中的格局要小得多,他坐下没多会儿,见外面走来一男子。

着一袭天青色广袖交领长袍,衬得来人身形清瘦,比起苏擎这样的习武之人,对方身上多了读书人的清傲,温雅素淡,丰姿隽爽。

苏家是书香门第,不过苏擎因着卑微的出身,没机会像其他兄长那样走文入仕,因此潜意识里对于读书人有着不小的抵触。

……

拉回视线,苏擎淡笑了下,“初次到访,只为答谢当日贵府对内子的收留之恩,不会叨扰到宋大人吧?”

宋巍的视线从桌上绑了缎带的礼盒挪到说话的男子身上。

苏家七爷的名头,他没少听说,但苏擎本人,宋巍是头一次见。

一身缁衣,脚上是白底黑色高帮的制式皂靴,爽利干练的装束。

寻个位置坐下,宋巍缓缓开口,“苏家七爷,幸会。”

苏擎唇角微勾,“一直好奇当日带领锦衣卫破了宁州煤矿案的究竟是何等人物,只可惜没机会过来拜访,今日终得一见,宋大人倒是与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宋巍并不避讳煤矿案的话题,“宋某很好奇,自己在七爷心目中是个什么形象。”

苏擎剑眉轻挑,“害得我险些丢了官职,自然是十恶不赦了。”

短促的低笑过后,苏擎重新抬眼望向宋巍,“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件案子办得很漂亮。”

起码,让苏相栽了个大跟头。

停职一年罚俸三年,在外人看来有些不痛不痒,但对于苏相而言损失多惨重,苏擎再清楚不过。

宋巍淡淡喝着茶,“宋某还以为,七爷是主动上门来与我正式交锋的。”

“宋大人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我是武将,与你交锋,那我岂不是胜之不武?”

仿佛没料到对方生得一张‘伶牙俐齿’,宋巍喝茶的动作顿了一顿。

……

赶着去边区,苏擎没有在宋家逗留太久。

宋巍亲自把人送出门,对方是骑马来的,他目送着苏擎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回头。

下人们已经收拾好所有要搬走的家什物件儿,林潇月抱着阿暖站在大门外,老远见苏擎打马过来,她上前两步,没等男人翻身下马,直接问:“怎么样了?”

苏擎回忆起先前见宋巍的情形,弯了弯唇瓣,“难怪相爷三番两次折他手上,这位宋大人,果然非一般之辈。”

“你们俩没吵起来吧?”林潇月比较关心这个。

像是被她的言辞给逗乐,苏擎腹笑了一下,“两个大男人怎么吵?”

“没吵,难不成是打架?”

苏擎:“……”

动作利落地下马背,将马儿交给下人牵着,他走过来,“外面冷,怎么不在屋里等?”

林潇月微抿着唇,苏擎去宋家以后,她带着阿暖在屋里小睡了一会儿,结果梦到那天晚上火烧正院的情形,吓得她睡意全无不说,还对正院产生了阴影,索性连府上都不敢待了,直接把孩子抱到外头来站着。

见她不答,苏擎没有再追问,让她先上车,自己去和管家交代了一番,之后再折回来。

有妻子随行,苏擎没打算再骑马,帘子一挑,钻进马车。

林潇月给他挪了个位置,尔后笑看着怀里的小丫头,说:“等咱们再回来,阿暖都能走路了。”

话完,又叹气,“只可惜,没能给你生个儿子。”

苏擎莞尔,“去了边区,有的是机会再生。”

林潇月脸热了一下,却没否认。

哪怕心里再喜欢小闺女,也明白儿子才是立足之根本,没有哪个男人不盼个能传宗接代的儿子。

除非是自己真不能生,否则林潇月打心眼儿里不希望苏擎的第一个儿子由其他女人代劳。

这也是她痛快答应跟他走的重要原因——两三年不见面,这中间可能发生的变数太多了,没准苏擎在给她写信的时候,身边躺的是另一个女人。

以前害怕受伤,总把他往外推的时候,随时都有他会三妻四妾的准备,所以感触并不那么深。

甚至于,被林潇柔刺激到主动给他写信,她对自己的心思都还处于无处安放的懵懂状态。

直到,正院着火。

待在苏擎身边五年,林潇月没有哪一刻像那天晚上那样迫切地希望男人能突然出现陪在身边。

或许是在亲眼见到漫天火光将正屋吞噬而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又或许是在逃亡途中,她深刻意识到了自己对他的依赖。

“你昨天晚上就没怎么睡好,要不要先睡会儿?”耳边传来苏擎低低的嗓音。

林潇月回过神,目光撞进他那双黑寂寂的墨瞳里。

呼吸顿了一下,林潇月摇头,说不用。

——

宁州。

被安排来迎接大丫的曹妈妈已经到了,马车停在村口,她人坐在宋二郎家,喝茶喝到尴尬。

原以为来了能直接把人给接走,岂料那丫头压根就不乐意。

二郎媳妇好说歹说,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大丫就是不听。

他们家院子不算太大,二郎媳妇训斥女儿的声音隔着一堵墙传到堂屋。

“让你去京城享受荣华富贵你不乐意,还想怎么着?想气死我?”

大丫的驳斥声丝毫不示弱,“您自个儿都没去过,又不知道京城啥样的,干啥非得撵我去?”

二郎媳妇恨铁不成钢,“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往京城钻,你倒好,白送的机会摆在你跟前你给我装瞎?我告诉你宋大丫,今儿个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再敢跟我叫板,我不认你这个闺女!”

大丫顿时哭了起来,“你们摆明了就是不想要我才会把我送去京城给三叔家养着的,我不去,就是不去!谁再逼我,我就离家出走!”

因着这对母女的凶吵,二丫三丫都被吓到,躲在堂屋里,一左一右拽着宋二郎的衣袖没敢吱声。

故而二郎媳妇扇到女儿脸上的巴掌声格外的清脆响亮。

曹妈妈听到,端着茶碗的手抖了抖。

本来别人家里的事儿,她不好插嘴,可眼瞅着事态愈演愈烈,曹妈妈担心宋大丫被逼急了真干出什么傻事来,对宋二郎道:“老爷还是去劝劝吧,太太怀着身孕,再这么吵下去,动了胎气可不好。”

曹妈妈这声‘老爷’‘太太’,是依着宋巍来喊的,她并不知道,听在宋二郎两口子耳朵里有多风光得意。

宋二郎原本正像个木桩子似的戳在堂屋里,听到曹妈妈的话,才回了几分神,交代二丫三丫别出去,他抬步跨出门槛,去往隔壁屋。

大丫被打肿了半边脸,正坐在地上哭天抹泪。

二郎媳妇怒红着眼,气得胸口一阵接一阵地起伏。

宋二郎推门见状,不敢说婆娘半句不是,眼睛瞅着地上的大丫,“你娘是为了你好,你咋就是不听呢?”

大丫性子倔,“把我送到别人家养着也是为我好?”

宋二郎皱眉,“什么别人家,那是你三叔三婶,是一家人!”

宋大丫气不过,“爹那些年都没把三叔当成一家人,这会儿能把我交出去换好处了,就上赶着称兄道弟……”

“宋大丫!”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二郎媳妇的怒斥声打断,“你是不是真要跟我叫板?”

大丫没回话,啜泣声越发明显。

“好,好得很,你不去京城,就去嫁给隔壁村的刘癞子,我看你能过成啥样!”

“娘!”大丫急了,原本坐在地上的人改为跪,一边哭一边晃着二郎媳妇的胳膊,“我能做家务,能帮你们养鱼塘赚钱,我还能做别的,您别赶我走好不好?我就想留在家里。”

她的哀求,只换来二郎媳妇的一声冷嗤,“没出息的东西!”

“大丫,你别犯傻。”宋二郎弯腰去拉她,“哪个姑娘家长大了不嫁人的,你娘是为了让你将来能过上好日子才会想着把你送去京城,京城有啥不好的,你三叔又是官老爷,他们家不愁吃不愁穿,还有下人在跟前伺候,你去了就是小姐,将来凭着你三叔的关系,还愁找不到好人家?”

大丫没想到当爹的也这么说,她发了狠,直接撂话,“我宁肯嫁个泥腿子一辈子待在山沟沟里,也不去那么远的地方,你们要不乐意,就打死我好了!”

288、骗子,大骗子!(2更)

二郎媳妇被这话气得不轻,抄起门后头的木棍就朝着大丫身上招呼。

宋二郎想劝不敢劝,只能眼睁睁瞅着。

大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从地上爬起来,直接往门外跑。

宋二郎要去拦。

“站住!”

二郎媳妇一手扶腰,一手指着宋二郎,“你甭管她,让她跑,我倒要看看,离了这个家,她还能去哪!”

宋二郎先前就没拦住婆娘打闺女,这会儿是真担心大丫冲动之下做傻事儿,看向婆娘的眼神带着商量,“要不,我还是把人给找回来吧,曹妈妈还在堂屋里等着呢,一会儿人家要不乐意了,咱把人送哪去?”

二郎媳妇闻言,没再说反对的话。

宋二郎很快追出去,然而他四处找,都没见着大丫的身影。

一直到晚上,大丫都没回来。

二郎媳妇憋了一腔怒火,撑着身子给曹妈妈做了顿饭之后就开始肚子疼,冷汗大颗大颗地从额头上滚下来。

曹妈妈是有经验的人,一瞅这架势,心知是动了胎气。

宋二郎正焦急大丫不见了,进门见婆娘疼得直叫喊,他吓了一跳,忙问咋了。

曹妈妈说动了胎气,又问宋二郎,“村里有没有赤脚大夫,有的话赶紧去请一个,太太这情况不容乐观,再耽搁下去,恐怕腹中胎儿难保。”

宋二郎唰一下白了脸,转身朝外面跑,路上碰到几个村人。

村人见他跑得满头汗,问他出啥事儿了,着急忙慌地上哪去?

宋二郎简单解释了几句,说大丫不听话跑出去没回来,自家婆娘急得动了胎气,要去请大夫。

说到这里,他望了望村人,问能不能请他们帮忙去找找大丫。

村里人都是在宋巍名下挂了田的,这种小忙,自然不会不帮。

等宋二郎走后,几人回家点了油灯,出去找大丫。

上河村有个赤脚大夫,宋二郎很快请到,把人往家里带。

赤脚大夫听说是动了胎气,来前就准备好几粒丸药,到了匆匆把完脉,拿出来给二郎媳妇冲水服下,再回去自个家里配了些草药来让宋二郎煎上。

曹妈妈见他笨手笨脚的,怕把药给煎废了,从他手中接过煽火的蒲扇,“老爷还是出去找大姑娘吧,煎药的活儿,我来就好了。”

宋二郎又是忧心婆娘的肚子,又是忧心闺女大晚上的不归家,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人却杵在屋子里,半晌没动静。

曹妈妈看他,“老爷?”

宋二郎回神,讷讷地应了声,“我、我马上去找。”

话完,点了盏油灯提上,匆匆往外去。

二郎媳妇吃了丸药,跟着没多会儿又喝了些苦药汤子,总算是稳定下来,她一来劲儿,又咬着牙怒骂不听话的大闺女。

曹妈妈叹气道:“大姑娘已经十二岁,既然她有自个儿的想法,太太不如就顺着她算了,我瞧着那是个性子烈的,她不乐意去京城,您硬要把人给塞去,到了那边,她自己也不痛快。”

二郎媳妇哪肯,“不知好歹的东西!有机会让她攀高枝她还不乐意顺杆爬,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啥?她乐意吃一辈子苦,还打算拖上小的不成?”

“太太还是别生气了,这才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一会儿要是再疼上一回,孩子恐怕难保。”

二郎媳妇抓紧被单,怒不成,不怒又压不下心头火,憋得她抓心挠肝一阵难受。

……

宋二郎出去没多会儿,就跟村里帮忙找人的那几位汇合了,分开头去找。

从附近的田埂找到河边,又从河边找到沟坝,最后发现大丫在村口那棵大树上坐着。

婆娘动了胎气本来就够宋二郎紧张的了,这会儿闺女还爬得老高,更是让他急得冒汗,油灯往上提了提,照到树上的人,“大丫,你爬树上去干啥?快下来跟爹回家。”

大丫没吭声。

“嘿!你这丫头,都多大人了还不知道听爹娘的话,大晚上的瞎折腾啥呢?你快下来,我带你去跟你娘服个软,怎么说也是亲生的,你娘不会跟你一般见识。”

“我不去京城!”大丫一说话就带着哭腔,“爹,您别逼我了,再逼,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你这丫头咋这么倔呢?”一旁的村人嘀咕道:“你娘都被你气得肚子疼请大夫了,你还跟这儿赌气。咋的,你娘让你去京城享清福见世面,还能是把你往火坑里推?”

大丫听说她娘动了胎气,心里慌乱起来。

早几年就盼儿子的爹娘对这一胎有多重视,她已经十二岁,不是不懂。

倘若因为她,娘气到落了胎,到时候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

大丫最终还是跟着宋二郎回了家,一眼瞅见当娘的有气无力躺在炕上,闻着满屋子的苦药味儿,大丫没忍住,再次落下眼泪来。

二郎媳妇听到哭声,不用睁眼都知道谁来了,冷嗤,“嚎什么嚎?我还没死呢!”

大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都是大丫不好,大丫不该自个儿跑出去。”

二郎媳妇声音含怒,“你乖乖跟着曹妈妈去京城,我就不跟你计较今天晚上的事,你要再敢跑,看我打不打断你的腿!”

“我去,我去就是了。”大丫一边哭,一边往地上磕头。

折腾了一天半宿,总算是听到句像样的话,二郎媳妇胸口那团怒火慢慢散去。

十岁的二丫见姐姐哭得不成样子,站出来弱弱道:“爹,娘,既然大姐姐不乐意去,那要不,换我吧?”

二郎媳妇侧过头瞪她,“你才多大,去那么远的地方干啥?”

二丫瘪瘪嘴,不满地咕哝,“那为啥姐姐能去?”

宋二郎忙把二丫拉开,说她,“你娘刚喝了药,你别烦她。”

二丫仰头看爹,“可是,我真的很想去京城嘛!”

她白天扒在门外头听到曹妈妈跟爹娘的对话,具体的不太明白,但大体意思懂了——去了京城,就不用成天下地干活,也不用再养鱼,会有下人当牛做马地伺候她们,每天能吃香喝辣穿好看的衣裳,进出都被人称一声‘小姐’。

二丫当时就在想,凭什么大姐姐能过上这么舒坦的日子,自己却只能待在乡下当个土丫头?

所以她趁着大姐姐闹,自告奋勇站出来,打算代替大姐姐去京城。

谁成想,爹娘压根就不同意。

二丫委屈极了,凭什么呀?她除了年纪小点儿,到底哪里比大姐姐差了?

二丫哪里知道爹娘的心思。

宋二郎两口子只送走大丫,是打过商量的——大丫是大姐,必定得先嫁,把她嫁到京城去,等将来二丫三丫长大了,再让女婿家拉拔拉拔,一个一个地飞出山旮旯去。

至于现在,小叔子刚当上官老爷一年多,家里条件不可能太好,能帮着养一个就算不错了,要再多送一个,婆婆非剜了她的肉不可。

二郎媳妇在这方面,还是比较有自知之明,知道不能一口吃成胖子,这种事得慢慢来,反正二丫三丫还小,谁知道两三年后大丫嫁了又是啥情况,没准到时候自己不提,婆婆就催着让他们两口子把人送到京城去。

好日子谁不想过?他们两口子没办法沾小叔子的光,自然只能从几个闺女身上下手,就不信婆婆和小叔子能对宋家的女儿袖手旁观。

……

宋二郎并未理会二丫对于上京的渴望,把人拉出去,让她好好带着三丫,别给她娘添堵。

二丫回屋后,坐着生了好一通闷气。

三姐妹睡一个屋一张炕。

大丫回来的时候,二丫故意翻了个身背着她,鼻腔里轻轻冷哼一声。

明明就想去京城过好日子,还作天作地,作啥呢?

不想去,你倒是把位置让出来啊!

大丫并不知道二丫心头所想,洗了脚之后爬上炕掀开被子睡觉。

二丫等了半晌,都没听大丫说句话,她别扭了一下,翻身对着大丫,“大姐,你真不想去京城啊?”

大丫已经被白天的事折腾得够呛,这会儿早累了,只轻嗯一声。

“那你明天就别去呗!”二丫给她出主意,“天一亮你就出去躲起来,我换上你的衣裳替你去,等爹娘发现,我都已经在路上了,他们还能拿你咋样?”

大丫抬眼看她,平静道:“别闹了,快睡觉。”

“我哪闹了?”二丫气鼓鼓地坐起身来,“明明是你自个儿说的不乐意去京城,我这是在给你想办法!”

大丫道:“爹娘不会同意你去的。”

“要我说,怕不是爹娘不同意,而是你本来就想去京城享清福,怕我抢了你的位置,哼,装什么装!”

大丫无话可说,默默闭上眼睛。

次日天还未亮,她便起了床,去正屋和爹娘道别之后,跟着曹妈妈坐上马车踏上上京的路。

二丫醒来才知道大丫早走了,直接气哭,“都寻死觅活说不去了,结果还是颠颠儿跟着人走,骗子,大骗子!”

289、甩脸子给谁看?(3更)

曹妈妈把人带入京城这日,温婉刚好旬休在家。

早几天她就把东厢这边的屋子收拾出一间来了。

原本想抽空提前给大丫做几身衣裳的,考虑到太久没回去,不清楚小姑娘的身量和尺寸,怕做出来不合身,温婉便只买了些时兴的布料回来备着。

曹妈妈来之前,她去给端妃娘娘请了个安。

住进宋家以后,无需再成天成夜地担心谁会设局害自己,端妃的气色好了很多。

知道宋巍有个侄女儿要来,端妃面露羡慕:“你们家可真热闹。”

温婉道:“谢家是表亲,侄女儿是堂亲,都是割不断的亲,这次把大侄女接来,也是想着让她能多多接触城里人,长长见识。”

端妃心中了然,大概是小姑娘到年纪议亲了,宋家老太太不想孙女儿嫁在乡下,所以提早接来京城调教。

来了宋家这么些时日,虽然因着身份关系很少跟他们接触,端妃还是能从这家人的日常生活中感觉出淡淡的温馨——宋巍夫妇每天按部就班地上学下学上衙下衙,家里就俩下人,一个负责杂活儿,一个负责全家人的吃食,老太爷喜欢侍弄花草逗逗鸟雀,老太太一双眼睛全天盯在小孙子身上,一会儿要洗澡换衣裳,一会儿要喂饭,一会儿又要把尿。

很寻常很普通的小户之家过日子,几乎每天都是这个模式,没有太大的起伏。

可就是这种看似寻常的“寻常”,让久居深宫的端妃不由得心生向往。

……

马车停在宋家大门外,曹妈妈先挑帘下来,然后对着里头的人说了句,“姑娘,咱们到了。”

没见着人出来,也没听到里面有声音,曹妈妈又重复了一遍。

车厢里,大丫坐在垫了软垫的座椅上,曹妈妈下去以后,她紧抿着唇,搁在腿上的双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面上写满了纠结。

正当曹妈妈准备上来查看的时候,大丫弯着身子打帘出去。

踩着脚凳下来,她双眼看向面前的清漆大门,大门上头挂着一方牌匾,大丫不认字,不晓得牌匾上写了什么,不过她能感觉得出,因为有牌匾的存在,整个宅院气派了不少。

“姑娘请跟我来。”

曹妈妈说着,走在前面带路。

然而她都已经跨进大门了,身后的人还是没什么动静。

曹妈妈不由得转身,就见小姑娘盯着大门上的牌匾出神,没有要跟她走的意思。

曹妈妈无奈叹息。

本就来得心不甘情不愿,这一路上,小姑娘沉默寡言,都没怎么跟她说话。

见人不肯过来,曹妈妈只好先进去禀报。

温婉正抱着进宝看鹦鹉,听说大丫来了,面上露出笑容,“快把人请进来。”

曹妈妈犹豫道:“夫人,姑娘不肯进来。”

温婉一愣,“为什么?”

“奴婢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还是您自个儿出去看的好。”

温婉听罢,把进宝放下来,拉着他软软的小手,一步步走出门外。

老远见到大丫站在马车边,低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小姑娘常年在乡下风吹日晒,皮肤有些粗糙,甚至因为宁州气候的原因,双颊各有一团红。

温婉小的时候脸上也有,尤其冬天最为明显,后来长大一些,她自己学会了攒钱买护肤膏,才慢慢得到改善。

女儿家都爱美,哪怕那些年家中日子不好过,温婉对于脸容也格外的注重。

毕竟,她已经不会说话,若是连这张脸都不好看,就真的嫁不出去了。

……

敛去思绪,温婉握紧进宝的小手,教他,“进宝,叫姐姐。”

进宝看了看马车旁的大丫,跟着当娘的学,“唧唧~”

“不是唧唧,是姐姐,姐姐~”

吐不准,进宝不乐意学了,嘟着嘴巴。

温婉捏了捏他的小肉手,好笑地转开目光,望向小姑娘,“赶了这么久的路,大丫累坏了吧?快进屋,我让人给你烧水泡个热水澡。”

听到温婉的声音,大丫抬起头来,目光复杂。

“怎么了?”温婉好脾气地问。

大丫没吭声,瞧那样子,似乎也并不打算跟温婉说句话。

温婉心中疑惑,看向曹妈妈。

曹妈妈小声道:“大姑娘本不愿来,二太太被她气着,动了胎气,大姑娘不得已才应下的。”

温婉恍然大悟,再看向大丫时,眼神更添几分和善,“你刚来,可能还不太适应,跟爷奶多相处两天就能习惯了,除了见不到爹娘,这儿就跟在自己家是一样的。”

温婉说完,示意曹妈妈去把人请过来。

不等曹妈妈挪步,大丫已经主动走到温婉跟前,硬邦邦地喊了声“三婶婶”。

温婉自动忽略她眼神中的那一丝别扭,问她饿不饿。

大丫僵硬地点点头。

“那快进来吧!”温婉说:“虽然开了春,外头还是冷,我看你穿得有些单薄,可千万别冻着了。”

一面说,一面伸出得空的那只手去拉她。

大丫自动避让开温婉的触碰,往前走了两步。

曹妈妈脸色有些不好。

在乡下的时候,她怎么闹都无所谓,毕竟那是她自己家。

然而如今是在京城,见着长辈没礼貌也就算了,还端架子甩脸子给谁看?

“夫人……”

望着大丫进去的背影,曹妈妈看向温婉。

温婉笑道:“小姑娘初来乍到,一时不习惯挺正常,再过些日子就好了。”

见曹妈妈还想开口,温婉又说:“本就是带来调教的,往后她有什么不好的,一一教她改掉就是了。”

曹妈妈讪讪一笑,“夫人所言极是。”

……

堂屋。

宋婆子上下打量着一年多不见的孙女,问她,“咋一来就绷着个脸,不乐意还是怎么着?”

大丫咬紧唇瓣,低头不说话。

宋婆子问不出来,只好看向曹妈妈。

曹妈妈把在宁州发生的事一五一十交代出来。

宋婆子听完,直接跟她说:“你要不乐意,我赶明儿就让人送你回去。”

大丫一听,脸色有些白,拼命摇头,“奶奶,我不回去。”

她不能就这么回去,否则会把娘气出个好歹的。

“你都不乐意来你三叔家,干啥不回去?”

大丫答不上来。

宋婆子又道:“你要走我不拦你,但你要留,就得有个留的态度,你三婶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

“都没有。”大丫的声音有些微弱。

“既然没打你也没骂你,你甩脸子给谁看?是你娘求着你三叔三婶把你接来京城的,不是你三叔三婶吃饱了没事儿干找人把你绑来的,往后人家又要把你当成亲闺女养,又要出钱出力,怎么着,非得再给你每天点三炷香你才肯露个笑脸?”

宋婆子本来就不是慈和的性子,训起人来更是半点情面都不留。

大丫直接红了眼。

温婉劝道:“娘,大丫刚来,一时半会儿的不适应也正常,您就少说两句吧,我已经让金妈妈烧了热水,一会儿让她泡个热水澡再吃顿热乎饭去睡上一觉,赶了一路,想来怪累的。”

宋婆子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大丫什么德行,我这当奶奶的比你一个当婶婶的更清楚,这会儿要是不把她那小性子扳回来,往后在你们家形成习惯,你又不能打不能骂,只能由着她,那她还学个啥?倒不如送回去继续当个小村姑的好,省得她待得不痛快,你们也不好伺候。”

……

当着奶奶的面,大丫硬生生把眼泪逼回去,等跟着温婉去了给她准备的房间,脱了衣裳泡进浴桶,泪珠子才扑簌簌往下掉。

温婉从衣橱里翻找了自己的衣裳来给她换,进门听到屏风后传来啜泣声,她脚步放轻。

大丫听到动静,伸手一抹泪,“我没事,三婶婶进来吧!”

温婉走到浴桶边,将干净衣裳挂在屏风上,温声跟她说话,“你奶奶是个直性子,在老家那会儿说话就这样,你别往心里去,等泡了澡吃了饭,去床上躺会儿,有什么事,等你适应了再说。”

大丫抬眼瞧了瞧温婉。

眼前这位三婶婶,跟在宁州那会儿的容貌差别并不大,可是举手投足之间,能看出不凡的修养,知性大方,端庄自信,哪怕当了官夫人也不会轻易端架子,跟她独处,有一种温馨质朴的自然感。

290、宋家小姐(1更)

大丫不想来京城,只是因为觉得自己被亲生爹娘抛弃了,并非对京城不好奇。

入京的时候,她也曾挑开帘子偷偷往外瞥。

京城的繁华,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尤其见到街上来往穿梭的行人大多衣着光鲜气度不凡,再瞅瞅自己这一身土里土气的打扮,那种差距,让她心里涌现了前所未有的自卑感。

本来就不痛快,刚进门又被奶奶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大丫更觉得说不出的难受。

三婶婶的一通安慰,总算让她心中回暖。

……

沐浴完,换上了温婉送来的袄裙。

大丫才十二岁,身量自然比不得温婉,穿在身上显得有些宽大。

温婉解释道:“给你做衣裳的料子倒是买来了,只是因为你人没在,怕不合适,就没敢提前做,你先穿我的,赶明儿我让金妈妈帮你量一下尺寸,再给你做几身新衣裳。”

大丫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

米白绣兰花的加厚立领短袄,下身是一条若竹色马面裙,裙摆上同样绣了兰花,只不过多了缠纹,是配套的。

十分清爽的颜色搭配,让人瞧着就精神。

大丫伸手拨弄了一下质地柔软的裙摆,小声问温婉,“我能做一套跟三婶婶这个一样的衣裳吗?”

小姑娘对于头一回上身的漂亮衣裳,有着独特的钟爱。

温婉笑说:“当然可以,我多买了些布匹,再加上家里剩的,能做好几套,到时候你自己看就是了,喜欢怎么搭配,就怎么搭配。”

大丫闻言,感激地看了温婉一眼,面上终于露出笑容来。

温婉暗暗好笑,果然是女孩儿的通病,见到漂亮衣服就挪不动脚。

也罢,只要她能心甘情愿留下,多做几身衣裳不成问题。

金妈妈那边已经做好了饭,特地来通知。

温婉应声之后,快速回房把自己的护肤膏拿来,递给大丫,“这个你拿去,早晚净面之后抹在脸上,对你有好处的。”

大丫再没见识,也知道是护肤膏,接过以后道了声谢。

声音再不复先前在大门外的硬邦邦,多了几分腼腆与羞赧。

之后,温婉带她去吃饭。

早就过了午饭时辰,其他人都吃过了,金妈妈是特地为大姑娘一人做的,照着温婉的吩咐,弄了挺丰盛的四菜一汤。

赶路期间,曹妈妈和大丫多数时候吃的都是干粮,小姑娘其实挺饿,可是桌上没别人,就她一个,三婶婶又在旁边坐着,她没好意思动筷。

温婉看穿小姑娘的心思,跟她说:“你别拘谨,把这儿当成自己家就好了。”

温婉的声音,正如同她的名字,好言好语的时候十分能抚慰人心,大丫紧绷的心弦松了松,这才敢真正动筷。

饭后,大丫回了自己房间。

温婉布置的时候,里头的家什陈设,用料跟他们房里的差不多,都挺普通,不算太贵,但她心思细腻,知道小姑娘都喜欢有自己的独立空间,因此格外的注重细节。

整体看来,并没有大户人家的金贵奢靡,可就是让大丫一眼便喜欢上。

上京之前,她一直跟两个妹妹住同一屋,屋子里哪有这么讲究的摆设,除了睡觉的炕,基本没什么家什在里头,瞧着就只是个睡觉的地儿。

而眼前的房间,分了里外屋,宽敞不说,外间除了圆桌,还有一张书桌和休憩用的罗汉床,里屋是睡房,用的镂空雕花拔步床,床上垂下的帐幔,颜色粉嫩,一如中间隔断的纱帘。

不管是插了鲜花的细颈瓶,还是摆放在床头的六角灯罩,亦或是漆了红漆的梳妆台以及梳妆台上小巧的妆奁盒,无一不精致到让人爱不释手。

大丫先前进来沐浴的时候因为心情不好没细看,如今仔仔细细地从里到外瞧了一通,心中震撼,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温婉,喃喃着问:“三婶婶,这么大的房间,真是给我一个人住的?”

温婉含笑,“喜欢吗?”

“喜欢,太喜欢了。”大丫忙不迭点头,做梦都想有自己的房间。

在老家那会儿,他们家不是没有多余的空房,只不过有不起这样的摆设,再加上不是每间房都烧炕,所以干脆三姐妹睡一屋去了。

哪个女孩儿没有少女心,尤其像她这样半大不大的姑娘,容易被充满少女心的东西所俘虏。

温婉道:“喜欢就先住着,往后缺什么了,再给你添东西。”

“嗯,谢谢三婶婶。”

之后,她在柔软的拔步床上睡了一觉,傍晚时分转醒。

——

宋巍下衙回来才知道大丫已经入京,让温婉把她叫到堂屋里来问话。

大丫在温婉面前还自在些,面对三叔,那股子别扭的劲儿又涌了上来。

宋巍平静地望着她,“你爹娘没给你取过大名?”

大丫怔了怔,随后摇头,“没有。”

宋巍想了下,“那往后就叫宋姣吧!”

姣者,美好之意。

大丫没有说话,似乎是在琢磨这个字的意思,又似乎,是在考虑该不该用除爹娘之外的人给取的名。

宋巍瞧出了小姑娘的犹豫,莞尔道:“你若实在不喜,下回写信,我会让你爹娘取好,等那边回了信,你再用他们给你取的名便是。”

丝毫没有要强迫她的意思。

大丫回过神,忙说:“谢谢三叔赐名。”

她爹娘都没念过书,能取啥好名?真让他们来,指定又是桃花杏花之类。

不入京城不知道,一入京城,发现自己土得可怕。

趁着三叔和爷奶在说话,大丫小声问了温婉,姣是啥意思。

温婉耐心跟她解释。

小姑娘听了以后,心情似乎好转不少,那双眼睛不再暗沉沉的,隐隐流露出几分期待的光芒。

——

名字定下,宋姣成了宋家府上的小姐。

官宦人家的小姐,手上不能老是沾些粗活累活,温婉让两位妈妈给她量体裁衣的同时,提出了给大侄女请教养嬷嬷的想法。

既然要调教,总不能是随随便便敷衍她几句。

宋姣在乡下生活了十二年,很多东西已经根深蒂固,如果没有专人调教,她是无法脱胎换骨的。

鸿文馆倒是个好去处,只可惜他们家并没有名额。

况且宋姣刚来,连字都不认,就算有名额也不适合马上进鸿文馆,还是得先让她认字再说。

因此温婉提出请教养嬷嬷的时候,公婆没反对。

“请个人回来教她倒不是不行,就是……”

后面的话,宋婆子没说完,伸手指了指西厢方向。

府上人口越来越多,万一吵到那位娘娘的清静,可如何是好?

虽说那边已经被“隔离”起来了一般情况下没人会过去,可到底是在同一个宅院里,娘娘要是不高兴了,他们全家可都要跟着遭殃的。

面对婆婆提出的疑问,温婉没有第一时间拿主意,等宋巍回来后跟他商议。

宋巍想都没想,直接道:“请吧!”

温婉问她,“不怕吵到娘娘吗?”

宋巍让温婉别太紧张端妃娘娘,过分紧张,反而容易露出破绽,在保证娘娘不会出事的前提下,平时尽量忽视她,当她不存在,自家人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否则就失去了皇上把端妃送来宋家的初衷。

温婉很快明白了宋巍的意思,又开始犯愁,“教养嬷嬷去哪请?这万一请的不好,容易把人教坏。”

“这件事婉婉就别管了,我来办。”

——

两天后,徐恕亲自送来了一位嬷嬷。

温婉之前没听宋巍提起过,因此见到徐恕来,有些惊讶。

徐恕将人领进屋,给温婉解释,“这位是我妹妹身边的教养嬷嬷,从今年起,我妹妹要入鸿文馆了,教养嬷嬷用不到,听说大侄女儿来,我寻思着送过来教她点东西。”

徐家的人,那就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了,温婉收了嬷嬷,想留顿饭,岂料徐恕死活不肯,说要回去照顾宋芳。

温婉哪里看不出来,这厮是因为怕丈母娘,她暗暗好笑过后,亲自把人送出去。

……

家里多了位嬷嬷,小日子便越发的热闹起来。

宋姣白天跟着齐嬷嬷学规矩,晚上又跟着温婉学认字。

在不适应中适应了一段日子,宋姣总算是步入正轨,说话行事,总想朝着心中崇拜的三婶婶靠拢。

……

流光飞逝,不知不觉,已然到了苏相入朝的日子。

291、宋巍和苏相的首次合作(2更)

在家闲了一年,苏相不仅没发霉,这一年内操心的事反而比前头几十年加一块儿还多。

先是让人调查温婉的身份处处受阻,跟着多次从宋巍身上下手。

然而就跟撞了邪一样,每次计划得天衣无缝,临到头总会出点事儿。

结果就是,宋巍仍旧每天心无旁骛地上衙下衙,苏相蹲在家,每天眼睁睁看着他心无旁骛地上衙下衙。

好不容易把目光挪到老七身上,一把火不仅没把苏擎烧到自己阵营来,还把那一大家子烧去了边区,如今音信全无。

这一年,苏相是干啥啥不顺,谁挨他他都倒霉。

险些把儿子给搭进去,他还一分好处没捞着,钱倒是哗哗往外流了不少。

入朝这天,苏相穿戴好朝服以后,去安放貔貅的那间屋子外头溜达了一圈,回来就让人把那浑身金灿灿到辣眼睛的畜生抬出去熔了,并且严令禁止府上任何人佩戴貔貅,若有违者,拖出去乱棍打死。

苏相很会做自我心理建设,貔貅熔了,停职的日子到头了,他春风得意的时候也该来了。

然而刚出门就被人告知,皇上今日身子不适,不上朝。

苏相:“……”

绝对不是出门不利,只是凑巧而已。

他换下朝服,瞅了眼春光葳蕤的花园,难得的来了兴致,拿起花洒,顶着一众下人的注目礼去浇花。

——

此时的皇城,乾清宫。

宋巍应了御前总管的传召而来,给光熹帝行了礼之后站往一边。

光熹帝伸手捏着眉心,问宋巍,“苏相入朝的事,宋爱卿都知道了吧?”

宋巍颔首,“微臣听说是今日。”

只是因着光熹帝装病,苏相没来成。

不过今日没来成,明日也会来,他早晚要入朝的。

宋巍看出帝王是在忧心苏相入朝之后又会继续结党营私把持朝纲,不过他没问出口。

臣子擅自揣度君心,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光熹帝沉默了会儿,问他,“如果朕不打算让苏相再掌权,但又不想直接得罪他,宋爱卿觉得,要怎么做才好?”

宋巍建议道:“皇上不妨明升实降。”

“哦?”这回答,勾起了光熹帝的兴致,“你再说具体点儿。”

“苏家去年因为煤矿案受到牵连,如今正是戴罪立功的好机会,皇上大可以丢个案子给苏丞相,他若办不成,皇上便有的是理由将他的权利分散给内阁,他若成了,以苏相的国舅身份,封个有名无实的爵位,绰绰有余,照样能架空他手上的权利。”

光熹帝眯了眯眼,“你认为内阁能够取代丞相?”

“是。”宋巍颔首,“丞相的职责主要是帮皇上处理政务,而这些,微臣以为内阁都能办到,只不过,丞相是一人独揽大权,而内阁大学士不少,每个人瓜分一部分,丞相之位便形同虚设。”

显然,宋巍的建议取悦了帝王,光熹帝龙颜大展,“说得好!”

三个字的评价,代表帝王认可了他的说法。

只不过,认可归认可,能不能实行,并非是帝王一人说了算,还得召集几位重臣进行商议。

……

光熹帝一连装病三日,这三日内,他秘密召见了几位信得过的老臣,询问了关于内阁取代丞相,他们各自的看法。

最终得出了可行的结果。

来的都是开国功臣,对外戚坐大把持朝纲早就心怀不满,无奈皇帝膝下子嗣单薄,东宫一日无主,苏家便一日心不死,哪怕去年因着煤矿案消停了将近一年,凭着苏家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关系,要想卷土重来,也绝非难事。

说到底,苏家能如此猖狂,不外乎两个原因:前朝有丞相,后宫有皇后。

动不了皇后,动一动苏相也挺好。

……

考虑到最近没什么重要的案子,宋巍心思一动,主动提及了宁州黑风山的那伙盗匪。

他想为兄嫂报仇,便主动请缨,说一旦苏相同意去,他就作为协助大臣跟着前往。

……

光熹帝隔天找机会单独传召了苏相。

御书房内,光熹帝埋头批阅奏章,隔了将近一年才得见帝王的苏相扑通跪下,实实在在给光熹帝行了个大礼,磕头的那瞬,声泪俱下,“老臣有罪,老臣平日里对侄子宠溺过度,以致他酿下大祸小小年纪手上沾染了数十条人命,是老臣管教无方,如今得皇上网开一面重用老臣,老臣一定鞠躬尽瘁为皇上分忧。”

说着,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态度很端正,表情很真诚,语气很郑重,作风……嗯,作风很苏相。

听似在认罪,实则句句暗讽陆晏清。

光熹帝呵呵,“阔别一年,苏爱卿这爱磕头的性子还真是一点儿没变。”

苏相:“……皇上是君,老臣是臣,臣见了君磕头行礼,这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

“老祖宗还有条规矩,叫‘臣不可越君’,不知苏相记不记得?”

苏相:“…………老臣自然是记得的。”

光熹帝:“那你多跪会儿吧!”

苏相:“………………”

见老家伙噎得不轻,光熹帝心中暗爽,往日里觉得没什么滋味儿的茶汤似乎都清香了不少。

帝王没说平身,苏相没敢起来,御书房内陷入沉寂,过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工夫,光熹帝略带忧愁的声音才从上方传来,“朕收到消息,说宁州平江县黑风山一带盗匪猖獗,已经到了敢公然劫掠良家妇女的地步,地方官府完全镇压不住,苏爱卿可有何良策?”

苏相微不可见地皱皱眉头,“又是宁州?”

上次煤矿案就在宁州,刚巧是平江县,这次的盗匪,竟然又在那破地方?

宁州果然是个有缝的臭蛋,那地儿出来的,不是苍蝇就是蛆,先有招人烦的宋巍,又来万人厌的盗匪,全都不是好鸟!

光熹帝好整以暇地瞅着苏相的反应。

苏相琢磨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老臣愿意亲自带兵剿匪,为皇上分忧。”

光熹帝不同意,“苏爱卿是文臣,又是百官之首,怎能亲自带兵剿匪?”

“老臣有罪在身,愿戴罪立功。”

光熹帝满脸欣慰,“既然苏爱卿执意要去,那朕也不能不成全你,这样吧,朕安排宋翰林协助你。”

苏相嘴角扯了扯,“皇上,宋巍是翰林官,剿匪的事儿跟他八竿子打不着。”

“话也不能这么说。”光熹帝道:“苏相一介文官都能亲自带兵剿匪戴罪立功,宋翰林想借着剿匪为多年前惨死匪徒手中的亲兄长报仇也是人之常情。”

这下,苏相被堵得彻底没话说。

——

圣旨一下,朝中引起热议。

丞相亲自带兵剿匪,姑且能理解为他想戴罪立功。

宋巍参与剿匪,也能理解为盗匪出自宁州,他熟悉地形,能提供线索。

但,苏相与宋巍一块儿去剿匪?

就凭苏相对宋巍的关爱程度,确定不会半道上把宋巍当成匪徒先给剿了?

其实光熹帝在下旨之前也有这样的顾虑,可宋巍坚持要去,他也没辙。

——

宋府。

得知宋巍要协助苏相去宁州剿匪,温婉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向男人,“相公,我没听错吧?”

苏相是谁?

白天想,晚上想,日思夜念恨不能把宋巍扒皮抽筋喝人血的死对头,这种时候,不是该能避则避吗?相公竟然还主动请缨,这是打算送羊入虎口?

见温婉满脸忧色,宋巍目光坚定道:“十三年前,兄嫂便是死于这伙劫匪手中,如今有机会手刃仇人,我不能不去。”

温婉张了张嘴,剩下的劝慰全部咽回去,想了会儿,叹息道:“既然你坚持,那我明儿就去告假。”

知道跟苏相待在一块儿不安全,宋巍没有阻止温婉告假。

鸿文馆的先生已经习惯了温婉家中三天两头就有事,念在她平日里勤奋好学的份上,直接就准了。

温婉这是第二次跟着相公外出办案,婆婆倒是能理解她,没多问,公公问了几句,温婉索性当着公公、元宝和宋姣的面说想趁此机会回趟老家。

公公不是多事的人,听她这么说,只是叮嘱小两口在外要小心,尤其宋巍。

每次出门,他都能让家里人提心吊胆。

宋巍含笑看了温婉一眼,让宋老爹放心,一定会平安归来。

292、相爷,要不要过来吃个包子?(3更)

跟上次煤矿案一样,温婉没有直接以宋娘子的形象出现,乔装打扮成了宋巍的小跟班。

宋巍是翰林官,又是隔三差五就得去给皇帝读书讲经的侍读侍讲,因此哪怕是外出办案,他也不能不读书。

他要读书,就得带书,要带书,就得有书童帮着背书篓。

温婉的职责,就是帮大人背个小书篓,书篓里面,放着笔墨和书本。

其实只是装装样子,为了不累到她,宋巍并没带多少书。

天刚亮,便有日头破云而出,金灿灿的光洒满整个绿意盎然的初夏。

是个日光爽朗的大晴天。

两伙人在西城门汇合的时候,苏相一双鹰眼往温婉身上瞟了瞟,“你就带他?”

宋巍莞尔,“下官府上并无护卫,这一路上的安危,恐怕得仰仗相爷了。”

言外之意,这一路上要出了点什么事,全赖相爷的人保护不力。

苏相轻哼一声,拂袖上马车。

宋巍低笑,转头对温婉道:“走吧!”

上了马车,温婉把书篓放下来,终于能松口气。

宋巍问她,“怕不怕?”

温婉抬眸看向男人,秀眉稍稍往上挑,“该害怕的,难道不是大人您?”

宋巍拉过她的手,放在掌心摩挲两下,低眉敛目。

温婉感受着他掌心的暖意,忽然开口问:“倘若这次为大哥大嫂报了仇,相公的心结便能解开了吗?”

他只回答了六个字:“人死不能复生。”

温婉没从他面上看出什么情绪来,不过她觉得,相公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心如刀割。

车厢内有片刻的沉寂,温婉慢慢抽回手,抱过书篓,从最底层拿出个话本子来,一边翻一边说:“这上面的小故事写得可精彩了,要不,我给大人讲一个?”

她这样一本正经把自己当成书童的样子,看得宋巍不禁失笑,点点头,“好。”

温婉翻开自己最近看到的那个小故事,很认真地讲起来。

讲故事的时候,她的一双眼睛专注于话本,宋巍浸染了温柔的视线落在她白净细腻的侧脸上,唇角再次浮现笑意。

温婉讲完故事,察觉到男人的凝视,脸颊有些烫,啪一下合上话本,轻咳一声,问他,“听完了吗?”

宋巍顺势轻嗯一声。

温婉道:“那我要考你的,先前那个故事里,书生最后的结局如何了?”

宋巍:“……”

难得看到他在自己跟前吃瘪,温婉轻哼,“听故事的时候不认真,大人在想什么?”

宋巍反问:“你那个故事里面有书生?”

“怎、怎么没有了?我说的明明是个书生和富家小姐的故事。”

因为心虚,她一面说,一面把话本子合上,不想让他发现。

宋巍慢条斯理地从温婉手中将话本接过去,准确无误地翻到了她刚才讲故事的那一页,然后摊开到她面前。

这则故事讲的不是书生和富家千金,而是一名叫范虎的猎户,他的生父担柴去卖,中途被人杀害,他为了报仇,把杀人凶手给杀了,然后去自首,地方官府不知道该怎么判,于是案子层层往上,报到了当时的帝王跟前。

原本杀人者偿命,自古以来天经地义,可是历朝历代,从天家到寻常百姓家,都在推崇孝道。

范虎为父报仇是行孝,一旦按照“杀人者偿命”的标准处决了范虎,势必会让天下孝子寒心,可如果不处决,他确实是杀了人。

帝王为了这件案子,相当头疼。

话本上,并未给出最后的结局。

被拆穿谎言的尴尬没持续多久,温婉望向宋巍,“如果这件案子让大人接手,大人会如何判?”

宋巍斟酌片刻,“杀人偿命与孝大于天碰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温婉忽然想到什么,“那如果是当年的矿难亲眷杀了陆晏清和程飞他们几个报仇呢?也是活罪难逃?”

宋巍坐端正了些,拿出教学生的肃穆派头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倘若不予责罚,默认能依着‘行孝’而随意杀人复仇,那么整个国家的百姓都要乱套了。”

温婉又问,“当年大哥大嫂没了的时候,相公想没想过亲手杀了那些劫匪?”

宋巍沉默,他自然是想过的,不仅想过,还自己去了,只是没料到半路会杀出个何玉梅来,因为防备不及,挨了她一刀,伤得不算太重,但终归是在柔软的腰腹上,当时又是血流不止,不得不及时就医。

他的“复仇行动”就这么被终止了。

宋巍想,如果当年何玉梅没有杀出来,等自己找到那伙劫匪巢穴,没准会因为一时之气跟他们拼命。

温婉把话本收回去,手指轻轻按在他腰腹上受过伤的位置,声音放轻,“相公,其实在宁州那会儿,婆婆就什么都告诉我了,你这到疤痕,并非意外伤到。”

宋巍没说话,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狭长的眼眸内,是一望无际的深邃。

“我知道你放不下兄嫂的死,十多年来一直想为他们报仇。”温婉抬起头来,平视着他,“跟你说这个故事,就是不想你看到凶手的时候做出什么冲动之举来。”

回想着男人给的回答,她又觉得欣慰,弯起唇角,“好在,相公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相公,冷静自持,不会轻易冲动行事。”

宋巍问:“你费尽心思藏了个话本子,就是打算给我讲这个故事?”

“当然不是了!”

温婉耳根红了红,撇开眼,急着解释,“我只是想着坐在车上的时间太无聊,拿了话本子来解闷而已。”

宋巍敲她脑袋,眼底染笑,“主人家都没允许,你个小小书童竟敢藏私,该当何罪?”

温婉捂着被敲疼的脑袋,嘴里嘀咕,“学堂里的先生都没这么罚过我。”

说完,又威胁他:“书童怎么了?关键时刻,大人不还得靠我保命吗?”

一面说,一面将脑袋凑过去,“喏,快给揉揉,否则不做你护身符了,我看你倒霉的时候找谁去。”

宋巍眼尾笑痕加深,伸出手轻轻给她揉。

很舒服的力道,让温婉有些犯困,最后干脆靠在他怀里睡过去。

——

为了剿匪,光熹帝给苏相拨了三千精兵,傍晚时分到达第一个驿站。

晚上吃饭的时候,苏相和宋巍一张桌。

饭菜上来,温婉及时拿出银针在几个盘子里戳了戳,确定没毒才又收回去。

苏相脸有些黑,瞪向宋巍,“怎么着,还怕本相投毒?”

宋巍道:“我刚入官场,得罪太多人,出门在外,吃食里被人投毒是常有的事,至于会不会是相爷,下官就不得而知了。”

苏相:“……”突然有些后悔刚才没弄点银针试不出来的毒让人加进去,毒死这小王八蛋!

宋巍全然不顾苏相的眼神,自顾自地吃着。

温婉一直候在旁边,等两位大人起身才跟着回房。

宋巍让驿站的人另外送了吃食来。

没有苏相在场,温婉不必再装模作样,吃了半碗饭,喝了半碗汤。

收了碗筷,见宋巍坐在书桌前看黑风山那一带的地图,问他,“有没有什么具体的剿匪计划?”

宋巍颔首,“我自己倒是有些想法,不过猜也知道苏相肯定不会听我的。”

“那他要是剿匪不成功怎么办?”

苏相毕竟是文官,要不是他想戴罪立功,皇帝怎么可能派他来?

“放心吧!”宋巍道:“就算不是为了戴罪立功,有我在场,苏相他为了争口气,也一定会想办法剿灭这伙山匪的。”

苏相自己肯定不懂如何剿匪,所以他带了两位军师,有人出谋划策,宋巍乐得清闲,到时候既能大仇得报,又能跟着苏相捡个剿匪功劳。

苏相显然不想让自己挣来的功劳白白落在宋巍头上,可他又不能直接杀了宋巍。

毕竟是跟着他出来办案的,宋巍死了,傻子都能想到是他动的手。

于是苏相决定,给宋巍和他的书童吹点迷烟,让他们好好睡上一天一夜,只要赶不上大部队,赶不到宁州剿匪,到时候就算有天大的功劳,也跟宋巍无关。

后半夜的时候,的确有人往宋巍房间里吹迷烟,药量还挺大。

只不过因为天色暗,吹迷烟的人并未发现床榻上拱起来的一团只是因为被子下放了枕头。

一想到把宋巍甩脱了,苏相精神抖擞,天还未亮就带着三千精兵赶路,天明时分到十里亭的时候,发现亭子里坐着俩人。

宋巍俊颜上露出浅笑,冲马车里的人打招呼,“相爷,要不要过来吃个包子?”

苏相:“……”

293、山匪头子,何玉梅(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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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十里亭,上方还笼着一层山岚薄雾,亭外供行人方便的茶摊已经忙碌开来,等着入城的行脚商人到了这儿,总喜欢坐下来点上一壶热茶,外加几个刚出锅的肉包子。

原计划已经被迷晕在驿站呼呼大睡的人突然出现在亭子内,不用脑子想都知道这俩人提前就知道了他的计划,趁早跑了。

苏相暗恼手底下人办事不利的同时,老脸绷紧,“本相不饿!”

说罢,唰一下放下帘子,吩咐人继续启程。

走了一段路,随行护卫上前来,递了两个油纸包给他。

苏相接过,一包是盐水熟牛肉,另一包是俩肉包子。

相爷跟其他文绉绉的大臣不一样,他比他们多了一手拿包子一手抓牛肉的无形象技能。

吃完以后,他也不会像同僚那样碍于面子故作矜持,直接探出脑袋去问护卫还有没有。

虽然,他前头一刻钟才说过自己不饿。

护卫:“……”

宋巍和温婉在十里亭吃饱喝足才开始启程去追苏相的队伍。

晚上同样是宿在驿站。

苏相越不待见,宋巍越是故意往他跟前凑。

苏相皱皱眉,夜间故技重施,结果第二天又在下一城的早点摊上见着提前坐在那吃馄饨的宋巍和他的书童。

出门之前,上门女婿郝运曾经跟他说过,宋巍这人邪门儿得很。

当时苏相还不信,如今对方接连两次神不知鬼不觉逃过他的迷烟,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郝运还说,宋巍是天生的倒霉蛋,甭管干啥,就没有他不倒霉的。

苏相呵呵,自打宋巍入朝至今,哪倒霉没见着,反正他自个儿是被宋巍这个小王八羔子害得挺倒霉的。

险些折了儿子又赔官。

苏相觉得,宋巍简直就是来克他的,比林土蛋送的那尊貔貅还让人讨厌。

而另一边,哪怕几次三番被相爷算计,宋巍也并未黑着脸上门来兴师问罪,每回见着相爷的时候,面上都露出如沐春风的浅笑,仿佛压根就不知道苏相每天都在琢磨怎么弄死他。

苏相活了大半辈子,不要脸的他见过,更不要脸的他也见过,就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别人都算计到头上来了,宋巍明明就知道,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地每天露个笑脸恶心人。

宋巍不生气,苏相倒先把自己气得灵魂出窍,不能杀,整又整不了,这一路上,苏相都不想再搭理他。

……

有士兵跟着,队伍行的缓慢,到达宁州,已经是半个多月以后。

三千精兵驻扎在平江驿站。

一路赶来,大家都累。

宋巍刚沐浴完,温婉手中拿了绒巾,正在给他擦头发,外面传来敲门声,是苏相的人,说相爷有请。

宋巍应了声,让那人先回,他马上就好。

温婉蹙眉:“头发都还是湿的,怎么办?”

“就这么绾起来。”宋巍道。

本来已经夜间,宋巍完全可以就这样过去,可温婉太了解自家相公了,他在办公的时候,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松懈,哪怕头发未干,也要梳得一丝不苟。

敛了思绪,温婉拿起木梳子,开始替他绾发。

仍旧是大楚男儿最时兴的四方髻,已经绾了四五年,温婉的手法很娴熟,没多会儿就好了,给男人簪上玉簪,她叮嘱道:“不要跟相爷发生正面冲突,他那个人,不好惹。”

宋巍从铜镜里接触到小媳妇儿紧张的视线,低笑,“担心我?”

温婉撇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跟着来?先生都已经习惯我三天两头就告假的毛病了,你是没见着,我这次说长假的时候,先生都被我惊到,若非我平日里乖巧听话,她肯定是不准的。”

宋巍唇边漾出浅笑,“那下一次,我出面替你告假。”顿了一顿,补充,“嗯,以家长的身份。”

“我才不要!”温婉又羞又窘,“你要是出面,先生肯定看出来我们俩的关系。”

宋巍:“你以为先生不知道你是有夫之妇?”

“怎么可能?”温婉不信,她瞒得很好的。

透过铜镜,宋巍觑见她小脸上满是不会被看穿的自信,到底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他不说,温婉反而好奇了,“你怎么知道先生已经看穿我的?”

宋巍站起身,但笑不语。

温婉趁势抓住他的手腕,“快说呀!”

“相爷还在等,我先去一趟。”宋巍说着,轻轻摘掉她的手,大步朝外头走去。

温婉顺势坐下来,单手托着腮,脑子里回想着宋巍先前的话。

……

宋巍去了大半夜,温婉实在困,洗漱过后先躺床上睡了。

男人回来的时候,大概是顾虑到她已经睡着,脚步放得很轻。

可即便是这样,温婉还是隐隐有所察觉,就是太困,眼皮撑不开。

过了会儿,她感觉自己额头上贴了一只手,掌心不算细腻,略有些粗糙,但很温暖。

像是确定了她没有发热,男人很快将手收回去。

温婉暗暗好笑,一般情况下,她是不会生病的,不是因为体格好,只是在病之前就已经预感到,然后被她一一避开了。

温婉到底是没能睁眼跟他搭句话,一直睡到天明。

宋巍已经起身,见她醒来,笑问:“还累不累?”

温婉习惯性地伸手捏了捏肩膀,然后摇头,“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又问他,“相爷昨夜把你叫去,都谈了些什么?”

“无非是关于剿匪的计划。”宋巍说:“他的两个军师争执不下,让我过去帮着参谋。”

“那结果呢?拿出主意没?”

“那两人的计划都有漏洞。”

温婉眼珠子转了转,“该不会,最后照着你的计划执行了吧?”

宋巍没否认,淡笑,“虽然相爷的脸色有些黑。”

温婉说:“以前没接触过相爷,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可这段日子下来,我算是发现了,他特别爱黑脸,一言不合就拉下脸,绷得跟棺材板似的。”

像是被她这个比喻逗乐,宋巍低笑出声,并未接她的话茬,他道:“快速洗漱吧,该吃早饭了。”

温婉“哦”一声,收了玩笑心思,利落地下床洗漱。

早饭是烙饼和稀粥,温婉一边吃,一边看向宋巍,“你昨天晚上那句话还没说完呢!”

“什么话?”像是早就给忘了,他问得随意。

“……你说先生早就知道我已经成过婚了。”

宋巍喝了调羹里的粥,视线落在她面上,“鸿文馆里成过婚的,并非只你一人。”

“可林潇月也隐瞒得很好。”温婉说。

“除了你们俩,还有别人。”

听到这回答,温婉震惊了,“不会吧?”

“你都能想到乔装打扮成姑娘入鸿文馆,别人为什么就不能?”

“可是……除了林潇月,我都没发现还有别人。”温婉咕哝,“先生全都知道吗?”

宋巍浅浅勾唇,“教你们的先生,都是宫里出来的女官,什么经验没有,要看穿你们几个小妇人,那还不简单?”

不等温婉说话,宋巍接着道:“鸿文馆跟国子监一样,并未明文限制入学者的年龄,只不过女儿家面子薄,大多会趁着年轻,扮成姑娘进去罢了。”

“那我入学的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亏她还一直以为自己跟林潇月两人伪装得很成功,连先生都给蒙骗过去。

却原来,先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人家从头到尾全知道。

宋巍笑:“提前告诉你,岂不是没有了刚入学的新鲜感?”

温婉:“……”

……

这天,三千精兵照着宋巍的计划分拨进入黑风山,踩点的踩点,埋伏的埋伏。

山匪们的巢穴占据了地势险要,隐蔽不说,还易守难攻。

踩点的人先回来,说了那边的具体情况,果然与宋巍预测的差不多。

相爷问:“火攻的胜算大不大?”

探子道:“火攻不是不行,只不过这个时节要想让火一路烧上去,恐怕燃料上有点困难。”

相爷不情不愿地瞥了旁边一派悠然的宋巍一眼,“那就照着宋大人的计划,一部分人堵住他们下山的所有出路,一部分人想办法断了他们的水源。”

这伙人盘踞在黑风山多年,宋巍推断山上可能已经开荒种了地,一时半会儿,他们断不了粮,那就只能从水源着手。

以黑风山的地势,山上顶多能有一处水源,只要探子隐藏得好成功找到并截断,便等同于断了这伙山匪的生路。

……

宋巍的法子果然奏效,五日后,没水喝被逼得下山的匪徒们被一网打尽。

宋巍上山肃清赃物的时候,见到了这伙山匪如今的头领——何玉梅。

294、十方涯,百寸心,千丈雪,万里春(2更)

十四年前险些定亲的未婚夫妻如今再见。

一个从土匪头子的女人变成了土匪头子,一个从霉运缠身的惨绿青年变成了严苛沉稳的京官老爷。

何玉梅被扣押着跪在地上,从蓬乱的发隙间瞥见一身公服长身玉立的宋巍,她眼底情绪翻涌,说不出的复杂。

宋巍并未打算跟何玉梅废话,吩咐人,“押下去。”

何玉梅突然激动起来,大声道:“宋巍!你要找的人是我,放过我手底下的兄弟。”

宋巍闻言,幽邃视线掠过来,唇角弧度凉薄,“你倒是讲义气。”

何玉梅直直对上他的眼,“我知道你想为你兄嫂报仇,他们是我男人弄死的,而当年指使我男人动手的,便是我,我男人已经死了,你要杀要剐,冲我来,我只有一个条件,放了他们。”

“放了他们,谁来放过那些枉死在你们手底下的冤魂?”宋巍的声音冰冷无绪,“你自己也并非无父无母之人,将心比心一下,不难感同身受。”

提起爹娘,何玉梅神情微微恍惚,再看向宋巍时,干裂的唇抿了起来,“我这帮兄弟也是被逼无奈才会落草为寇,这两年在山上开荒种地自给自足,基本上已经没有下山害人了,你既然是读书人,想必比我更懂浪子回头金不换,又何必非要将一群弃恶从善的好人赶尽杀绝?”

宋巍始终不为所动,“这些话,你留到公堂之上去说,本官只负责抓人。”

温婉是头一次见到险些跟宋巍定亲的这个女人,原以为是个娇滴滴的性子,没成想是个有骨气的女土匪。

起码到目前为止,温婉打心眼儿里佩服她这份血性。

眼瞅着底下几十号弟兄要被带走,何玉梅闭了闭眼,忽然道:“你若是放了他们,我便告诉你关于黑风山的秘密。”

宋巍没有丝毫犹豫,“带走!”

“宋巍!”似乎没想到对方的性子会如此刚,何玉梅倏地睁开眼。

然而她的嘶吼声并未让宋巍动摇分毫。

……

目送着土匪全部被押送下山,温婉看向宋巍,“大人,你不好奇她所说的黑风山秘密吗?”

宋巍语气平缓道:“反正不会跟我有关。”

说完,叫上温婉,“去里面看看。”

……

土匪窝里搜出金银再寻常不过,可除了金银,竟然还有好几件老东西。

宋巍在这方面是行家,随便上眼就看出来,是晋朝的东西。

晋朝距离现如今的大楚朝,中间隔了好几个朝代。

温婉哪怕看不出老东西的来历,也知道晋朝的物件儿搁现在都是古董级别,价值不菲。

宋巍显然也没料到区区一个土匪窝里竟然会有晋朝的物件。

只可惜缴获的赃物都是要上缴朝廷的,否则他不会放过收藏的机会。

吩咐人仔细把这些物件打包运走,宋巍又往巢穴深处走。

土匪窝依山而建,里面大多是凹凸不平的岩壁,岩壁上点了烛台,光线有些昏暗,明灭不定。

因着人都被抓走,物件也被搬空,这会儿随便哪间屋子,说句话都有回音。

温婉跟着宋巍的脚步,一边走一边扫视着四周。

转身的时候,不知碰上了什么机关,只听得旁边石壁轰隆隆一声闷响过后,有石门自动打开。

宋巍驻足,几乎与温婉在同一时间齐齐回过头。

石门后面,并未点灯,站在门口往里瞧,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宋巍顺手从旁边的石壁上取下一支蜡烛,另一只手将温婉拉到自己身后护着。

男人无意识间流露出来的保护欲,让温婉怔了一下。

随后,她挪步到岩壁边,自己取了一支蜡烛拿着,对宋巍道:“没有预感,可以直接进去。”

尽管如此,宋巍还是极为小心,到了石门边,稍稍弯下腰往里钻。

微弱的烛光,很快将这一处石室照亮。

里面有个石台,石台上嵌着个夔纹木盒。

温婉刚要伸手,听到男人的声音在狭窄的石室里回响,“等一下。”

温婉扭头看他,但见宋巍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根细长的树枝。

他一手拿着蜡烛,另一只手拿着树枝,动作缓慢地朝着盒盖撬。

木盒未上锁,盒盖被打开以后,里头并非温婉想象的金银珠宝,而是一幅画轴。

宋巍扔了树枝,将蜡烛交给温婉拿着,他拿起画轴缓缓打开,看了会儿,眯眼,“竟然是柳先生的真迹?”

之前宋巍给长公主送礼的时候,温婉就听说过这个柳先生了,是晋朝大家,丹青圣手,书画一绝。

温婉凑过来,视线落在画作右上方的题字上——百寸心。

“百寸心是什么意思?”温婉不解。

宋巍道:“柳先生手上出过无数画作,其中四幅最为出名,分别叫‘十方涯’、‘百寸心’、‘千丈雪’、‘万里春’,眼下的百寸心便是四幅中的一幅。”

十方涯,百寸心,千丈雪,万里春?

温婉脑海里似乎浮现出什么,她眼神突然亮了一亮,“我想起来了,在宁州老家那会儿,相公的书房里就有一幅画叫‘万里春’。”

宋巍点点头,“只不过后来,被师父拿走了。”

这件事温婉知道,根据宋元宝在信上所说,是宋巍的师父从小元宝手里坑走的,当时说借去临摹,事后就没打算还回来。

温婉的视线再次落回画作上,百寸心画的是山涧兰花,万里春是一幅劲松图,她问:“万里春和百寸心都在,另外两幅,相公有收藏吗?”

宋巍摇头,“我也在找,只是一直没什么线索。”

温婉笑了笑,“柳先生的画这么出名,相公能有幸得见两幅真迹,已经很了不起了。”

又问他,这幅画要不要藏起来。

宋巍的确很欣赏柳先生的画,但为了不给人留下把柄,他不打算藏私,否则让苏相知道了,对方一定会借此机会将他一军。

“这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要上缴朝廷。”宋巍说:“哪怕我再喜欢,也终归不是自己的。”

温婉颔首,能理解他的顾虑。

把画轴卷好放回去,宋巍双手将木盒抱起来,带着温婉,夫妻俩离开石室。

外面的士兵已经把其他地方能搬的赃物都搬到山下。

宋巍亲自逡巡了一圈,觉得没什么异常了,才让人封山离开。

到山脚的时候,宋巍意外见到他师父——久未出京的陆老侯爷。

“师父怎么来了?”宋巍望向马背上的人,声音显得意外又恭敬。

这位便是宋巍的师父?

温婉抬眸,仔细打量着端坐在马背上的暗纹锦袍老者。

陆老侯爷一个利落的翻身下马来,一双清明的眼睛盯着宋巍手里的木盒,上前两步,忽而笑道:“你小子是真出息了,竟然能带人来剿了这伙土匪。”

下意识的,宋巍攥紧木盒,他挑唇,“莫非师父也是为了剿匪而来?”

“老夫不跟你绕弯子。”陆老侯爷直入主题,“你手上的东西,开个条件,让我带走。”

宋巍淡笑,“师父都没看过,怎么知道我手上拿的是什么?”

陆老侯爷哼了哼,“你少扯那没用的,说吧,什么条件?”

“这可是朝廷的东西。”

“的确是朝廷的,不过,是晋朝,不是大楚朝。”陆老侯爷纠正他。

宋巍沉默了会儿,开口,“上次师父想方设法从我这儿拿走万里春,这回又要百寸心,看样子徒儿不给,您是不肯罢休了?”

陆老侯爷不置可否。

“徒儿没有别的条件,就想要师父一个答案。”宋巍语气平静,看着他缓声问:“师父可曾为了一件东西,负过一人?”

陆老侯爷眼底漾起细小的涟漪,但很快又平复下去,“你要金银珠宝都行,或者我可以拿别的物件儿跟你换,但唯独这个问题,恕老夫无可奉告。”

宋巍将木盒往身后收了收,“师父无可奉告,那徒儿便无法给您。”

“倔小子,你要知道,这幅画一旦上缴朝廷,就永无见光之日了。”

宋巍莞尔,“徒儿已经过足了眼瘾,即便不收藏,也不会留下遗憾。”

陆老侯爷睨着他,“当真不给?”

“徒儿先前说了,是朝廷的东西,我做不得主,师父若实在想要,等东西送回京城,您再向皇上开口讨来就是了。”

他的提议,只换来陆老侯爷一声轻哼,威胁道:“你不给,老夫可就不客气要动手抢了。”

295、画中秘密并不简单(3更)

宋巍了解他师父的性子,这是个爱古玩字画成痴的人,今日要是不给他,他准能做出让人瞠目结舌的惊人之举来。

再一次攥紧收在背后的木盒子,宋巍道:“明抢非君子所为,师父若是想要,不妨告诉徒儿,您当年扔下一切出京,是否正是因为这四幅画?这四幅画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陆老侯爷坦然笑道:“没错,老夫当年是为了十方涯而离京,至于有什么秘密,你把百寸心给我,再帮我找到最后一幅,老夫便告诉你。”

闻言,宋巍眸中若有所思。

难怪师父这么多年会一直待在平江县不走,想来早就知道黑风山上有百寸心,只是碍于藏了百寸心的是一帮土匪,他才迟迟没有出手。

不过,堂堂侯爷,放着荣华富贵不享,跑到宁州这种偏远之地几十年,只为守一幅画,可见画中秘密并不简单。

宋巍敛去思绪,双手将木盒奉上,在陆老侯爷接过的那瞬,忽然道:“其实徒儿对于画中秘密不感兴趣,只是想证明,当年没有拜错师。”

宋巍跟他师父二十多年的交情,师父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

一直以来,他都不太相信岳母口中那个薄情寡义的陆老侯爷会是他所认识的师父。

不可否认,师父的确是能为了古玩字画废寝忘食,但同时也说明,这种人有着重情的一面,他不至于辜负了人连句解释和道歉都没有。

这中间,一定还有什么误会。

听了宋巍的话,陆老侯爷并未过多解释,接过木盒以后,很快打马离开。

温婉目送着人走远,才望向旁边的宋巍,满脸纳闷,“相公,他到底是谁呀?”

宋巍道:“陆老侯爷。”

温婉有些反应不过来,“是……那个陆家?”

“嗯。”

“他怎么会是你师父?”

“说来话长。”

“那你刚才问他是否因为一件东西负过一人,又是怎么回事?”

宋巍抬手,正了正温婉脑袋上的书童帽,又给她擦擦额头上的汗,声线愈发柔和,“只是道听途说而已,等往后有了切实的证据,我再告诉你。”

知道相公是个不喜欢搬弄旁人是非的人,温婉点点头,不在多问。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出山,回到驿站。

苏相正指挥着手底下的人清点赃物,瞥见宋巍朝这边走来,他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对方,“土匪都被送走了宋大人才回来,莫非后面还有好东西?”

宋巍淡笑,“若是真有好东西,相爷也不至于放心让下官上去清缴。”

苏相挪开视线,将目光放到赃物上,似乎是极不情愿地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来,“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启程回京。”

宋巍看着他,忽然弯起唇角,“这次剿匪,下官也有功劳的,相爷晚上就别往下官房间吹迷烟了吧?下官实在不忍心看到相爷为了件不可能成功的事吃力不讨好。”

苏相老脸一沉,鹰眼钩子似的盯着他,“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本相什么时候让人往你房间吹迷烟了?”

“哦。”宋巍的神情愈发轻描淡写,“如果没有,那就当是下官告诉相爷一声,我百毒不侵,什么迷烟毒药之类,搁别人身上能要命,搁我身上,半分作用都起不到。相爷无心便罢,若真有心,还是趁早别花那个冤枉钱,不值当。”

苏相:“……”

……

回到房间,温婉脑子里都还是苏相那张黑沉沉的老脸,对方恨不能弄死宋巍却又拿宋巍无可奈何的样子,实在让人记忆深刻。

宋巍转头,就见温婉在腹笑,原本莹白的小脸憋得通红。

“有那么好笑?”他问。

被看穿,温婉索性不再掩藏,诚恳地点点头,“就是突然觉得,相公好像遗传了婆婆。”

宋巍:“你婆婆是我亲生的娘,我不遗传她遗传谁?”

“我指的是说话能气死人这点。”温婉说着,嘴角扯开笑意,“刚嫁过来那会儿,我觉得婆婆说话特别气人,可现在,我觉得相公你更胜一筹。”

宋巍眼底涌上兴味,凝视着她,“这话,确定不是在骂我?”

“哪有骂你?”温婉不再跟他对视,挪开眼,“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宋巍的目光追逐着她的眼神,“是没骂还是舍不得骂?”

温婉被他绕晕,“这两者有区别吗?”

“有。”

“反正不是骂。”为防一个不慎跳坑里,温婉尽量回答得小心翼翼。

话说完,推开他,“你先出去,我要收拾东西了。”

“我在就不能收拾?”他又问回来,语气里明显带了笑意。

温婉背过身,莫名脸烫。

即便她是以书童身份跟着来的宁州,也仅仅是名义上住外间给他守夜,事实上,夫妻俩每夜都有同床共枕,只不过宋巍在情事上素来克制,不至于常闹腾她。

按说成婚五年,都已经老夫老妻了,两人面对面的时候,应该要比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更自然才对。

可很多时候,温婉总是无法抵御他深情凝视的目光,自然而然就会脸红,会心虚,会心跳砰砰。

哪怕已经在努力适应,还是无法做到在他面前大大咧咧。

见她弯着腰忙碌,宋巍失笑着摇摇头,抬步跨出门外。

温婉听到他出去的声音,趁机关上门,把刚翻找出来的干净衣裳搭在臂弯上,去屏风后面换。

她骨架小,个头和那张极具欺骗性的脸扮书童不成问题,可毕竟已经生育过孩子,发育良好,要想完全遮挡,少不得用上抹胸。

前几日还好,毕竟没出门,顶多是需要的时候裹上那一会儿,其余时候待在屋里,她都会习惯性地拆掉,然后换上宽松的衣袍。

然而今日不仅顶着热辣辣的太阳出门,还上山出了一身的汗,这会儿被裹住的地方黏腻又难受,若非怕苏相的人突然过来碰到,温婉真想直接拆了缓一缓。

……

明日一早就得启程,怕晾晒不干,换下来的脏衣服温婉就没洗,单独找个小麻袋装了,推开门的时候见宋巍还站在外头,她低声道:“干净的里衣和中衣我已经找出来了,你进去换吧!”

宋巍颔首,抬步进屋,一刻钟后,换好衣裳再出来。

温婉正拿着把蒲扇,站在廊檐下扇风。

宋巍见四下没苏相的人,从她手中将蒲扇接过去,力道均匀地给她扇着。

宁州的夏日,比京城晒,站在日头下多晒会儿,皮肤能被晒到刺痛。

温婉确实热,有人给自己扇风,她也乐得清闲,拖过椅子来坐下,享受这难得的清凉一刻。

——

被宋巍那一番话刺激,苏相在回京路上果然没再作妖,只是每回见着宋巍都摆着个臭脸,脸上写满了“不待见”三个字。

宋巍丝毫不在意,因着打小就特殊的命格,这天底下不待见他的人多了去了,他不会每一个都去较真。

入京以后,黑风山的匪徒们被关入刑部大牢,宋巍和苏相去光熹帝跟前复命。

剿匪用的是宋巍的计划,苏相在述职的时候没忘了提及。

宋巍便适时道:“都是相爷的功劳,微臣不过是跟着跑了趟腿。”

光熹帝也说:“朕就知道,苏爱卿不会让朕失望。”

被皇帝一通夸,苏相感动得老泪纵横,“只要皇上能让老臣将功抵过就好。”

“苏相已经停职一年罚了三年俸禄,如今又立了大功,将功抵过怎么行?这么着吧,苏氏一族的头顶上差个爵位,打今儿起,朕封苏爱卿为国公,封号敬。”

敬国公。

这封号,够讽刺的。

苏相正准备谢恩,又听得帝王的声音幽幽传来,“听闻苏爱卿停职期间病过几场,想来是前些年为朝廷操劳过度损了身子骨,朕甚是感念苏相的一番热血忠诚,你为朝廷效忠,朝廷不能不体恤你,朕已命人在清湖边上修建了一座避暑山庄,苏相平日里没事,理应多去放松放松,至于繁琐的朝务,交给内阁便是。”

苏相脸色一变,哪里还不明白光熹帝这是打算明升暗降,他忙出声,“皇上!”

光熹帝摆摆手,“这都是苏爱卿理应得的封赏,就不必谢恩了。”

296、进宝:好气!(1更)

一件煤矿案,失了帝王信任停职一年。

一件剿匪案,失了丞相大权明升暗降。

苏相一口老血卡在喉咙,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走出乾清宫的时候,他看向一旁始终淡定的宋巍,脸色不太好看,直接问“是不是你向皇上提议对我明升暗降架空权利的?”

宋巍回他个礼貌的微笑,“相爷未免太看得起宋某,我再能耐,也不过只是个小小的正六品翰林官,我若是能凭借一家之言动摇皇上的决策,还要满朝文武做什么?”

苏相眼神阴了阴,“本相被架空权利,甚至于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有丞相,宋翰林高兴了吧?”

宋巍趁势拱了拱手,“下官为相爷,哦不,从今往后该改口叫声国公爷了,您封爵得赏,作为同僚,下官的确实为您感到高兴。”

“哼!”

目送着国公走远,宋巍才开始出宫回家。

温婉一回来,马上让人烧了热水沐浴,撤掉抹胸,换上清凉舒爽的夏裳薄衫。

去宁州剿匪,一来一回又是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温婉再次完美错过儿子的生辰宴。

去年大环山煤矿案没赶上进宝抓周她就已经很愧疚,说好了两周岁的时候一定陪着他过的,结果……

温婉挪步去往堂屋。

一个多月的相处,小家伙已经和新来的姐姐打成一片,而且已经能很清晰地喊出“姐姐”俩字。

见到温婉出现在门口,原本正在和宋姣玩的小家伙马上将脑袋歪往一边,先前那股欢实劲儿全部退去,鼓着包子脸,摊开小胖腿坐在炕上,一副“谁都不准理我理我我就生气哭给她看”的架势。

温婉手中抱了个布牛,头上两只尖尖的角,周身用的藏蓝色底布,白线绣出花纹来,背上再缝个圆形薄垫。

作为给儿子的赔罪礼物,布牛比上回买的布老虎还大,做功也更精致,瞧着既生动又形象。

见小家伙已经别扭上,温婉抿唇笑了笑,抬步走进去,挨着他坐下,小声唤,“进宝?”

小家伙没反应。

温婉晃了晃他的胖胳膊,“进宝生气啦?”

小家伙还是没反应,眼睛望向别处。

温婉把布牛拿到他跟前晃了晃,“宝宝,你理娘亲一下,这个就送给你玩,好不好?”

进宝瞅了眼,心痒痒,他没忍住,直接伸手把布牛抱过去,自个儿玩自个儿的,压根就没管着他娘说什么。

温婉“……”

宋姣不知道去年周岁宴的事,不解地望向宋婆子,“奶奶,进宝这是怎么了?”

小家伙好像一见到娘亲就不高兴的样子。

宋婆子嘴角抽了抽,“去年周岁宴,他娘跟着他爹去了宁州办煤矿案,今年两岁生辰宴,他娘又跟着他爹去了宁州剿匪,换你你能乐意?”

“这也……太巧了吧?”宋姣原本想说太惨了,不过一瞅被儿子冷落在一旁的三婶婶,不好再说败兴的话,到底还是改了口,心中却暗暗好笑。

“都怨我。”温婉看向婆婆,无奈笑道“三月底就去的宁州,本来掐算好时间要在二十六之前赶回来的,谁料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天。”

宋婆子瞥了眼气呼呼的进宝,“我这老婆子倒是觉得无所谓,只不过看这架势,你把我这孙子得罪得可不轻。”

“……”对此,温婉无话可说,这次是真的错了,瞧着小家伙又气又委屈的样子,她几个“宝宝”喊下来他都不肯搭理她。

“那你不要娘亲,娘亲走了啊!”

温婉一面说,一面起身作势要往外走。

进宝将布牛往旁边一扔,吸吸鼻子就要哭。

温婉赶紧又坐回来,一把将人抱入怀里,低头贴着他软软的小耳朵说话,“好啦好啦,娘亲吓你的,娘亲不走,就在这儿陪着进宝,好不好?”

小家伙大概是听懂了,没有真的哭出来,却是嘟着嘴巴不肯说话。

温婉嫌屋里闷,打算抱着他出去透透气。

进宝趴在娘亲肩膀上,双手搂着她的脖子。

哪怕不会说,温婉也感觉得出小家伙怕她再跑的那种担忧。

心里突然又酸又涩。

说起来,自打入了鸿文馆,她陪进宝的时间确实不多,小家伙白天都跟奶奶待一块,只有傍晚爹娘回来才能享受那一时半会儿的天伦之乐,然后爹娘又经常出去办案,一去就是个把月见不着。

温婉想,进宝要是说话能利索,指定早就骂她这个当娘的不称职了。

宋巍回来的时候,见温婉抱着儿子在院里乘凉,深邃的黑眸慢慢变得柔和,他走上前,笑问“一个月不见,进宝没怨你?”

“何止是一个月不见。”温婉坐在藤椅上,怀里抱着小家伙,抬眼看向男人,“宋大人,咱们俩又错过了儿子的生辰宴,你说怎么办吧?”

宋巍的目光中笑意愈浓,伸手捏了捏进宝的小肥脸。

进宝难得的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黏上他爹,仍旧嘟着小嘴望向别处。

宋巍低柔的声音响起,“进宝生爹的气了?”

进宝从鼻腔里喷出一口气来,突然道“生气~”

小家伙不理人的时候,包子脸总是一鼓一鼓的,温婉被他逗乐,“宝宝知道‘生气’是什么意思吗?”

进宝又说“好气~”

温婉笑得前俯后仰,眼神睨向男人,“终于有儿子不肯搭理你的时候了,宋大人,哪凉快哪待着去吧,您可别把他给惹哭了,否则我这还哄不乖。”

进宝有样学样“宋大人,好气~”

宋巍“……”

温婉趁机道“进宝,以后只要娘,不要你那个没良心的爹了,扔下你就是一个月不管,回来又不买玩具哄你,是吧?”

一面说一面去瞄宋巍的反应,发现男人并未黑脸,只是含笑站在一旁,望向儿子的眼神,更多的是宠溺。

进宝哼哼,“不要了!”

温婉伸手抚着他的小脊背,“咱们家宝宝今天竟然说了这么多话,看来是真给气着了。”

揭过这一茬,温婉收了玩笑的心思,望向宋巍,“相公和苏相一块儿去复命,怎么样了?”

宋巍搬了凳子坐在母子俩旁边,缓缓道“相爷剿匪立了大功,皇上封他为敬国公,又念在他前些年为朝廷劳心劳力,赐了清湖边上的一处避暑山庄,顺便让内阁帮他分忧。”

如今的温婉,再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听不懂的笨媳妇儿了,她稍微深想一下便明白过来,“所以,这是明着给他封爵,暗地里将权利架空?”

宋巍颔首。

温婉并不知道苏相能有今日,她家相公功不可没,只是觉得帝王真可怕,一面捧你上天,一面让你哭都找不到地儿,难怪常听人说伴君如伴虎,这话可一点都不假。

“那相公呢?”唏嘘完,温婉不忘关心男人,她想知道皇上对宋巍的态度究竟如何。

宋巍道“没升官,倒是赐了一处宅子作赏。”

“宅子?”

“嗯,五进院带花园的。”

温婉惊了一下,“五进院,那得多大呀?”

这个,宋巍还真不好解释,“等到时候搬过去你就知道了。”

温婉的目光不由自主朝着四周扫了扫,他们现在住的是二进院,因着家中下人少,又只有他们这一房的人,所以住下来不算拥挤。

温婉倒是有打算找个时间跟宋巍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再购置一套三进院,元宝已经十三岁,不能再住内院,该搬到外院去,另外,他自己也得有个书房,身边该添俩小厮。

这零零碎碎的一算下来,家中又添人,二进院确实不够住。

温婉没料到,自己都还没开口,皇上竟然因着剿匪案直接赐了座五进院,还是带花园的那种。

心中忽然有点小期待。

想到西厢房那位,温婉又紧张起来,“那咱们是不是得等端妃娘娘走了再搬家?”

宋巍颔首,“我正有此意。”

宅子越大,越容易给人钻空子,像现在这样,端妃住的西厢和东厢脸对脸,内院里人又多,外头就算有人发现异样想动手,也得先掂量掂量。

“不过在搬家之前,你倒是可以先去瞧一瞧,看看里面的布局有没有不太中意的地方,趁着没搬,我请人去改一改。”

“那等我下回旬休。”温婉道“明儿还得去鸿文馆呢!”

说到这里,又想起进宝小可怜,低头亲了亲小家伙的脸蛋儿,“我才入学一年,就已经落了几个月的课程,看这样子,起码还得两年我才能学成,等我能陪进宝的时候,他都已经四五岁开始记事了。”

宋巍说“陪不了第一个,第二个好好弥补就是了。”

温婉忽然脸热,半晌后,憋出一句话,“反正我进学期间,不准备要。”

一个进宝已经照顾不暇,再来一个,她无法想象自己得被折腾成啥样。

宋巍没有勉强她,“嗯,那就等你学成归来。”

------题外话------

端午安康~

297、不管别人叫娘(2更)

没坐多大会儿,宋巍起身进了堂屋,宋婆子问他剿匪成功没。

宋巍说成功了,黑风山的土匪已经一网打尽,如今正在刑部大牢里关着,很快就能判决下来。

宋婆子轻叹,“凶手已经落网,你大哥大嫂若是泉下有知,也该安息了。”

话音才落下,就被宋老爹横了一眼,叱道“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爹,您别训斥娘,我没事。”知道当爹的是怕他旧事重提心里难受,宋巍面色平静道“只是想着这次去来匆忙,没赶上给兄嫂扫墓上香,有些遗憾罢了。”

“那你一会儿找个地方给他们两口子烧点纸钱。”宋婆子说“当初那事儿,也不能怨你头上,这么些年,你辛苦把元宝拉扯长大,就算再有罪过,也赎清了,别老跟自个儿过不去。”

宋巍颔首,“纸钱在来的路上已经烧过,我打算等搬入新宅以后,单独腾出一间房来,把兄嫂的灵位请进去。”

“啥?新宅?”宋婆子眼皮一跳,“是你买的还是换来的?”

“不是买的,也不是换的,这次剿匪立了功,皇上特地赏赐的。”宋巍耐心解释。

他只是个小小的正六品官,原本赏不了这么大的宅子,宋巍回来的路上仔细琢磨过,要么,是皇帝因为苏相下台一时高兴顺带让他沾沾光,要么是光熹帝已经知道了婉婉的身份,想借此机会照拂一下外甥女。

反正不管是哪种情况,五进院的大宅子宋巍是收下了,光熹帝就算真知道婉婉的身份,只要对方不亲口捅破,他不会主动暴露。

听到是皇帝赏的,宋婆子心里头高兴,“头一回你立功,皇上赏了辆马车给你,第二回立功,直接给你升官,这回赏宅子。”话完,看向宋老爹,“老头子,你说咱家三郎是不是越来越出息了?”

宋老爹“那还用你说?”

小儿子要不是打小运道不好,没准能比这会儿更出息。

宋婆子笑眯了眼,“三郎,宅子在哪?”

宋巍道“目前还不打算搬,要等端妃娘娘回宫以后,改天得了空,我让林伯用马车载爹娘过去看,是五进院,挺大的,有个不小的花园,往后爹的花全都能搬到花园里,若是您自己忙不过来,我到时候再请个花匠。”

“亲娘诶,五进院?”

宋巍的话,就好像天上掉金砖,直接把宋婆子砸到傻眼,“咱家这二进院就已经挺宽敞了,五进院,那得有这两倍大吧?”

宋巍在回家的路上顺道去看过,“加上花园的话,有咱们家现如今的三倍大。”

“那么大的宅子,皇上直接就赏给你了?”宋婆子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宋巍莞尔,“黑风山这伙土匪占山多年,早已坑害得地方百姓叫苦不迭,此番能一举抓获,不算小功,赏赐自然就大一些。”

——

为了庆贺进宝两周岁,宋老爹亲自给他做了个小木马,就搁在院里。

温婉抱了一会儿,手开始发酸,她让宋姣把屋里的软垫拿出来垫在木马背上,将小家伙放上去坐着。

木马尾部有挡板,刚好能防止进宝在上面乱动不小心摔下来。

等小家伙双手扒稳扶手,温婉伸手给他摇了摇。

昨天才到手的木马,到今天也没坐过几回,小家伙很喜欢,又有娘亲陪在身边,先前的不愉快全给忘了,没多会儿就咯咯乐起来。

整个院里都是他的清亮的笑声。

端妃那边听说温婉回来,让宫女来请她过去坐坐,还特地吩咐带上进宝。

温婉看向传话的宫女,面露犹豫“我们家进宝太调皮了,怕会扰到娘娘清静。”

宫女道“不妨事的,娘娘这阵子闷得慌,正想让屋子里添点儿热闹。”

贵人都这么吩咐了,温婉只能照办。

一刻钟后,她抱着进宝出现在端妃房内。

都是妇人,不用避讳那么多,中间隔断的纱帘被挽了起来。

端妃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小腹高高隆起,身子笨重。

见到温婉的时候,她正懒洋洋靠在软椅上,身上穿着浅紫色轻薄裙衫,宽松又凉爽。

宫中有保养秘方,年逾三十的端妃看上去丝毫不显老态,清丽的眉眼间,流溢出似有若无的成熟妩媚,风韵十足。

温婉拉着进宝,正要行礼,端妃忙制止道“这地方没别人,宋娘子不必多礼。”

说着,目光挪向进宝。

端妃偶尔会到院子里走动,并非第一次见到他,她很喜欢宋家这个小子,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之前没让进宝来过自己房里,今日算是头一回。

听说小家伙喜欢花,端妃早已命人摘了好几朵新鲜的插在梅瓶里。

当下见着人,端妃顺手从梅瓶里抽出一枝花来,对着进宝晃了晃,“小家伙,要不要这个?”

进宝眼巴巴看着端妃手中的花枝,抬头看看娘亲,然后伸手指了指,说“花花~”

端妃笑了,“要就自己过来拿。”

进宝一只小手还被娘亲拉着,他没有立即上前,而是先看向温婉,似乎在征询意见,能不能拿?

温婉松开他的肉手腕,柔声问他,“喜欢吗?”

进宝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只是盯着端妃手上的花,挪不开眼。

温婉见状,对他点点头,“去吧!”

得到娘亲首肯,小家伙迈开短腿,一步一步朝着端妃走去,嘴里喊着“花花”。

端妃把花递给他,顺手摸摸他的脑袋,指了指自己隆起的小腹,“进宝,你说,这里面是弟弟还是妹妹?”

温婉闻言,脸色微微变。

上次林潇月就是这么问的,进宝一直“咩咩咩咩”喊个不停,结果林潇月就生了个闺女。

温婉当然不认为林潇月生闺女是自家儿子的错,别说进宝什么都不懂,就算他真懂,哪有那么厉害的嘴巴,说生什么就生什么?

只不过,端妃是皇帝的女人,比林潇月更盼个儿子。

一旦进宝再喊“咩咩”,势必会让端妃不高兴,可如果喊了“弟弟”,将来生个闺女,端妃照样会不高兴。

思来想去,温婉都觉得不妥,她忽然开口道“娘娘,进宝才两岁,什么都不懂,小孩子说的是口水话,做不得数的。”

端妃笑了下,“本宫听闻,小孩子的嘴巴最准,无妨的,你让他说。”

“可是……”温婉犹豫。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就听到进宝嘴里发出“噗噗噗”的声音。

温婉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小家伙不知何时将花瓣摘下来塞进嘴里,大概是嚼碎尝到了酸味儿,他小小的眉心皱成一团,扔了花,一屁股坐在地上。

温婉被他弄得啼笑皆非,弯腰去拉。

进宝不肯起,伸手指着桌上的茶壶,“水~”

宫女很快倒了水递来。

温婉怕进宝一会儿闹,亲自接过,蹲下来亲自喂。

进宝喝了水,脸色总算好看些。

端妃扶着软椅扶手,慢慢坐正身子,问他,“还难受不?”

进宝拽着娘亲的袖子缓缓站起来,跟端妃说“不要花花~花花坏~”

端妃瞧着小家伙乌溜溜的一双眼,越发觉得灵性有趣,“不要花花,那要什么?”

进宝吮着手指没吭声,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她圆滚滚的肚皮。

端妃失笑,“想要弟弟吗?”

进宝点点小脑袋,“要~”

哪怕没有直接说怀了儿子,这一声稚嫩的“要”也取悦了端妃,她对宫女道“去把本宫给进宝准备的小礼物拿来。”

宫女很快端来一个托盘,温婉看到托盘里面摆放了一个银镯子和长命金锁,能从做工看出来价值不菲。

宫里人送礼,无外乎金石玉器,其实进宝更喜欢街市上的小玩意儿。

温婉忙道“进宝还小,受不得这样的大礼,娘娘还是收回去吧!”

“本宫过些日子就要回宫了,往后很难再见到你们家小子,这两件东西,就当是临别礼物,宋娘子若是不收,便是不待见本宫了。”

温婉无奈,把东西收下,然后跟小家伙说“进宝,快谢谢娘娘。”

进宝仰头看她,眼神迷茫,“娘?”

“不是娘,是娘娘。”温婉笑道“你不叫,小金锁就不送给你了。”

进宝想要小银镯和小金锁,可是他不想管别人叫娘,于是绞着手指,纠结地站着,小脸憋屈。

298、端妃回宫,孩子来历被质疑?(3更)

进宝不肯喊,端妃也没勉强,笑着让温婉别逼他,然后亲自把小银镯套到他手腕上,再把金锁也给他戴脖子里。

手腕和脖子上突然多了东西,不算沉,进宝觉得很新奇,低着头看了又看,然后故意将肉肉的小手腕伸到温婉面前,意在炫耀自己得了个好东西。

温婉便顺势夸他,“真好看,一会儿去爷爷奶奶跟前显摆显摆,他们都没有,就进宝有。”

小家伙听了,越发显得兴奋。

端妃瞧着进宝乐颠颠的小模样,不禁跟着弯起唇角,“真是个小活宝。”

温婉谦虚道:“娘娘是没见着他调皮的时候,简直让人头疼。”

“小孩子不都这样?”端妃道:“我要是能有个儿子,不管他怎么闹腾我都高兴。”

温婉的视线在端妃小腹上停了停,尔后不着痕迹地移开,“娘娘有一半的可能诞下皇子。”

“那还有一半的可能是公主呢!赵家皇室已经不缺公主了。”

端妃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的怅然很明显。

光熹帝这把年纪,后宫佳丽不说三千,几百肯定是有的,然而膝下却仅有一子,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这里头有问题。

端妃会有如此感慨,可能担心自己生不出儿子的同时,也怕这个孩子撑不到临盆就被人给害了。

皇家的事,温婉作为一介臣妇,不敢随意过问,只是拐着弯地道:“娘娘若是喜欢我们家,可以多住些时日。”

端妃抿唇笑,笑容里,更多的是莫可奈何。

就算在宋家待到即将临盆又如何,皇嗣照样不能生在外面,一旦回了宫,总会有防不胜防的招数等着。

她一个孕妇,又在宋家过了几个月的舒心日子,好像都忘了要怎么跟人斗,警惕性自然比不得从前。

想到这儿,端妃头疼地揉着太阳穴。

——

苏相被封了国公,理政大权分散给内阁,丞相之位彻底被架空。

苏皇后知道以后,趁着光熹帝留宿坤宁宫,问他,“听闻相爷亲自带兵赶赴宁州剿匪已经归来,不知有没有向皇上述职了?”

到底是六宫之主,并非无脑之辈,不会一上来就开门见山问皇上为什么要对国舅明升暗降。

“国舅完成得很出色。”光熹帝由衷夸奖,“朕已经命人拟旨,封国舅为敬国公,另外还赐了他一处避暑山庄。”话完,望向正在梳妆台边卸妆的女人,“怎么,皇后对朕的封赏有看法?”

“臣妾不敢。”苏皇后顿了一顿,“只是听闻兄长这两日都没来上朝,有些担忧。”

光熹帝很大方,“国舅这么大把年纪还自请去剿匪,一路上免不得劳心劳力,让他多休息两日也无妨。”

不等苏皇后开口,光熹帝又道:“这些年,朕或许使唤国舅太过了,不该把所有重担都押在他一人头上的,国舅再能耐,终究是肉身凡体,会累,会病,也会老。反倒是内阁那帮老家伙,一个个闲得抓虱子。

同样都是朕手底下的人,没道理丞相为了朝务殚精竭虑,内阁却成天无所事事,朕每年给他们发那么多俸禄,难道是为了养闲人?

这往后啊,还是得让他们尝尝丞相当年吃过的苦受过的累,给他们找点事做,内阁那么多闲人,也该为相爷分担分担了。”

“……”这滴水不漏的说话方式,让苏皇后找不到任何言辞回应。

皇上给苏家封爵是真,暗中架空丞相权利也是真。

前朝倘若无丞相作为支撑,后宫没有子嗣傍身的皇后地位必将被动摇。

想到以后的日子,苏皇后一阵接一阵地感到害怕,哪怕她就躺在光熹帝身边,仍旧觉得从头凉到脚。

光熹帝入坤宁宫,似乎真的只是为了睡个觉,躺下后没有和苏皇后亲热,直接闭上眼,呼吸均匀。

苏皇后没睡着,内殿烛火透亮,她先是盯着华丽的帐顶看了会儿,然后稍稍侧过头,视线落在光熹帝脸上。

即便自认为已经很小心,还是被帝王察觉到,威严的声音突然传来,“睡不着?”

入宫多年,又是从女人堆里斗出来的,苏皇后早已习惯了应付光熹帝的各种“突然”场面,当下被戳穿,并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慌乱,顺势点点头,“臣妾只是在想,要不要再安排选秀,让宫里添些新人,没准有能为皇上开枝散叶的。”

光熹帝闻言,缓缓睁开眼,幽幽的眼眸瞧了瞧苏皇后,随后又半眯着,“皇后这是在担心皇嗣单薄的问题?”

“毕竟只有一个皇子。”苏皇后说,“皇家子嗣,自然是越多越好。”

光熹帝眼神似笑非笑,“前有苏相为了江山社稷劳心劳力,如今皇后又为了皇嗣辗转难眠,苏家果然一门忠良。”

苏皇后垂下长睫,“不管是臣妾还是兄长,为皇上分忧都是分内之事。”

“既然这样,那依朕看选秀就不必了,皇后真有心的话,出宫去法华寺为国祈福百日,如何?”

苏皇后没想到光熹帝会突然提出这么个要求来,可突然归突然,却在情理之中,她完全拒绝不了,也不敢拒绝。

“只要能求得国泰民安,皇上子嗣绵延,臣妾愿意出宫前往法华寺。”

光熹帝笑,“难怪坊间称颂你是位贤后,后宫这么多女人,果然还是只有皇后最懂朕的心,也最会为朕分忧。”

自打入宫,头一回听到皇上夸自己。

苏皇后脸热了一下,“臣妾身为六宫之主,理应事事以皇上和皇嗣为先。”

“那么此次去法华寺为国祈福的事,就辛苦皇后了。”

——

光熹帝做事向来不喜欢拖泥带水,说好了让皇后出宫祈福百日,三天后他就把人给弄走。

之后,传召了宋巍,问他关于端妃的情况。

宋巍据实回答,“端妃娘娘已经七个多月马上快八个月的身孕,除了不能随意出门走动,其他一切安好。”

光熹帝说:“当初是你亲自把端妃送走的,如今自然也要你亲自跑一趟热河行宫,把人给接回来。”

宋巍早就猜到光熹帝把皇后打发走就是为了让端妃能在最后关头平安生产,他没有提出别的疑问,只是确认了一下端妃回宫的时间,然后回去跟本尊商量。

按照计划,端妃挺着肚子,不能特地跟去热河行宫,宋巍会先去把替身接回来,然后在半途把真正的端妃换上轿辇。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得避开苏皇后以及其他有心之人安插在周围的眼线。

如果是以前的宋巍,他完全接不了这样的任务,毕竟外面多少人虎视眈眈,更何况那些人在暗他在明,要想神不知鬼不觉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压根就不可能。

可现在,他手上有一支暗卫。

只要卫骞带着人出手,就完全能肃清一条道让替身安全回到京城,再让端妃和替身互换而不被察觉。

……

卫骞果然办事利索,宋巍把替身接回来那天,在城外顺利和端妃互换。

之后,在宋家隐姓埋名数月的端妃终于用自己的真实身份入了皇城。

几个月前,她是以病重为由去的热河行宫,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患了会传染人的疾病,就算去了热河行宫,也活不了多久。

谁料几个月后,她不仅活着回来,还挺了个大肚子?

见到端妃的那瞬,前来迎接的妃嫔们全都傻了眼,一个个脸色复杂。

端妃由宫女搀扶,跟姐姐妹妹们寒暄客套了几句,推说自己月份大了犯困,先行一步回永和宫。

不到一刻钟,这件事就传到了乾清宫。

根据崔公公的说法,有妃嫔怀疑端妃腹中孩子的来历,已经去往寿安宫找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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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君过了个端午,更新晚了__

299、御赐朱门(1更)

崔公公禀报完,特地觑了眼主子的反应,但见光熹帝悠闲地喝了口茶,似乎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

皇帝不急,崔公公反而先急上,“皇上,太后娘娘那边……”

“母后自会应付。”光熹帝缓缓吐出一句话,摆手让崔公公退下。

——

寿安宫。

前来告状的瑾妃跪在地上,时不时地掀起眼角,却只能看到太后裙下的那双凤头丝履,视线再不敢往上。

殿内一片沉寂。

太后手中碗盖轻轻划过黄釉龙纹杯边缘时摩擦出来的细瓷声,越发让人心底忐忑。

瑾妃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明明就知道寿安宫这位不好惹还莽莽撞撞跑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上方才终于传来太后的声音,“端妃回来了?”

“是。”瑾妃硬着头皮颔首,“看那样子,应该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然而出宫之前,妾身并未听太医说过端妃有喜,所以这个孩子……”

半遮半掩的话,更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太后随意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女人,“瑾妃入宫多少年了?”

“回太后,妾身十六岁入宫,距今已有十三个年头。”

太后将茶盏搁在小几上,语气随意,“吃了十三年的皇家饭,就没有一道菜是能把你脑子补起来的?”

瑾妃“……”

一旁的宫人太监想笑不敢笑,一个个低下头去。

瑾妃再蠢,也很快明白过来端妃当初所谓的身染恶疾,所谓的被送往热河行宫静养全是怀孕的借口。

目的,只是不想皇嗣惨遭宫妃毒手。

而且看这架势,皇上和太后应该都知道。

脸色一瞬间泛白,瑾妃忙磕头道“都是妾身愚昧无知,一时头脑冲动说错了话,还请太后恕罪。”

端妃以病重为借口出宫静养的事,太后其实并不知情,只是刚才听瑾妃说了那番话,先一步反应过来而已。

“下去吧,再有下次,仔细你妃位难保。”

瑾妃脸色血色全无,颤着声音行礼告退。

……

瑾妃走后,秋嬷嬷上前来,低声道“娘娘,苏家那边来信了,问丞相被废,她还要不要继续潜伏?”

提起这事儿,太后突然笑起来,“哀家的人都还没动手,丞相大权就已经被架空,这个宋巍,果然不是个简单人物。”难怪当年能被芳华挑中做女婿。

又说“苏家现如今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上百年的底蕴摆在那,就算没了丞相,也不至于完全落败,传信回去,让她好好待着吧!暂时不要轻举妄动露出破绽。”

秋嬷嬷颔首,“是。”

——

送走端妃,西厢房彻底空置下来,宋巍没发话,宋婆子没敢动里面的东西,偶尔还会让曹妈妈过去打扫一下。

宋巍趁着休沐,带着全家人去那座五进宅院看了看。

五进院比他们现在的住宅大不说,还气派,门口蹲着俩大石狮子,从厚重巍峨的朱漆大门进去,一路往里,屋宇游廊,假山亭台,水榭草木,无一不彰显着此处富贵。

后院又分出主院偏院来,每个院子都取了名。

宋婆子全程是傻眼的,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气派的宅子。

在宁州那会儿,偶尔去县城能路过大户人家门外,但那些人家的大门用的都是清漆,没见着哪家用红漆。

红漆大门给宋婆子的第一感觉就是富贵,有钱。

这要不是宋巍亲自带路,她都不敢迈进一步。

毕竟这么大的宅子,压根儿就不敢想自家能有。

宋婆子看了一阵,问宋巍,“三郎,大门的颜色是不是还有讲究?”

宋巍颔首,“朱门在恩赐里面,算是比较高规格的待遇,被赐了朱门,往后便是朱户,若非皇上亲赐,寻常人家是不能用这个颜色的。”

“哎哟,这还是御赐的颜色呢?”

“嗯。”

宋婆子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望向旁边的温婉。

温婉跟公公一样,比较淡定,见婆婆看过来,她笑笑,“又是剿匪又是保护端妃和皇嗣,两件大功加一块儿,相公能被赐朱门,也在情理之中。”

几人在亭子里坐下,宋婆子感慨道“这要往前数个四五年我都不敢想自己还能有当上官家老太太的一天。老头子,你快掐我一把,我瞅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宋老爹抱着进宝,直接歪往一边懒得搭理她。

宋巍面色含笑,“就算是梦,也是醒不过来的梦,等搬过来,娘就安心住着吧!”

宋婆子瞟了眼亭子周围的山石草木,不禁唏嘘,“这么大的宅子,得多少下人才能打理得过来?”

又说“添下人太费钱了,反正我和你爹闲着也是闲着,这宅子里的活儿,不如让我们做吧?”

温婉不同意,“娘,您和爹如今可是老太爷老太太了,哪能再干那些粗活?”

宋婆子皱皱眉头,“买些丫头婆子进来,每人每个月至少是半吊钱的月例,就凭咱家那点儿底子,能养活一家人就算不错了,养得起几个下人?”

温婉道“就算不买下人,也没有老太爷老太太亲自干活儿的道理,这要传出去,外人会戳相公脊梁骨骂他不孝的。”

宋婆子张了张嘴,望向宋巍。

宋巍缓声道“把爹娘接来京城,就是为了让你们享清福,日子一久,爹娘总会习惯。”

这时,坐在爷爷腿上的进宝指着荷塘里喊,“鱼鱼~”

亭子旁边是个荷塘,这个时节,荷花开得正好,碧翠的荷叶间,偶尔会窜过一两条红色锦鲤。

温婉把儿子拉过来,问他,“进宝喜欢鱼鱼吗?”

进宝“吃。”

温婉“……你想吃鱼?”

进宝“吃鱼鱼~”

温婉瞧着他流口水的样子,不禁失笑,“好,等一会儿回去,娘亲顺便买条大鱼鱼,晚上煮鱼片粥给进宝喝,好不好?”

“好~”

软糯糯的声音,听得人骨头都酥了,恨不能把最好的都摆到小家伙跟前来。

……

翻过这一茬,一大家子人又继续在宅子里逛了逛。

宋婆子和宋老爹走前面,宋元宝和宋巍紧随其后,父子俩小声说着话。

宋姣留在后头,跟温婉一左一右拉着进宝的小手。

来了京城一个多月,见识了太多与乡下不一样的东西,尤其眼下所处的气派宅子,让宋姣心里震撼,她忍不住惊叹,“三叔可真有本事。”

这么大的宅子,说到手就到手了,而且还是皇上御赐的,这得是多大能耐啊?

宋姣从来就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从小村姑变成有下人伺候的千金小姐。

温婉看了看小姑娘,“内院有两处院落不错,你先去挑,看自己喜欢哪一处,等过段日子乔迁,我直接让人把东西给你搬进去。”

宋姣面露惊讶,“一个……院子吗?”

温婉笑着点点头,“对,这地儿大,院落也多,再过两年,你就成大姑娘了,该有自己的院子。”

对于宋姣而言,这种诱惑力实在是太大,她顿了一顿,满脸激动,“三婶婶真好。”

温婉挑眉,“不给你院子就不好了?”

“没有,我不是那意思。”宋姣词穷。

温婉又笑,“那你如今还想不想回去嫁给庄稼汉了?”

宋姣红着脸低下头,“三婶婶就别打趣我了,到了这儿我才知道,自己上京之前眼皮子有多浅,好像有个词叫井底之蛙。对,我就是那只蛙,抬头只能看到巴掌大的天,以为自己啥都懂,压根就不稀罕什么京城不京城的,结果……”

结果被狠狠打肿脸了。

温婉见她愧悔羞赧的样子,温声道“既然来都来了,就别想那么多,安心待着便是,只要你跟着教养嬷嬷好好学,再把字认全多念些书,等将来你三叔再往上升,你作为他侄女儿,身价自然水涨船高,到那时候,想挑个好婆家不成问题。”

听到三婶婶为自己计划这么周全,不善言辞的小姑娘只能再次红着脸道“京城好,三叔三婶婶人更好。”

温婉一笑而过,两人又继续牵着进宝的小手去逛园子。

挑好院落,已经是傍晚,进宝肚子饿了,喊着要回家。

一行人没耽搁,出了大门就坐上马车往家赶。

到家的时候,发现谢姑妈早在堂屋等着了。

300、动了歪心思(2更)

宋巍剿匪立功被赐五进院大宅子的事,谢家那边已经知情。

见着有出息的三侄子,谢姑妈毫不吝啬地夸了他几句。

宋巍打了招呼坐下来,问:“最近怎么不见谢正?他很忙吗?”

虽然俩人在同一个衙门,但谢正是没有品阶的庶吉士,不算正式翰林官,前三年的主要任务就是在翰林院内学习,三年后再根据考核成绩授予正式的官职。

刚开始入翰林那阵,谢正下衙的时候会去等着宋巍,两人一道回来,日子一久,便各走各的,不是交情浅了,而是宋巍步步往上升,职务不一样,下衙的时辰常常不准,谢正要忙着回家,就没再往他跟前凑。

算上去宁州剿匪那一个月,宋巍的确是有日子没见着谢正了。

谢姑妈闻言,犹豫了一下,说:“他这阵子好像事儿特别多,常常早出晚归的,也不知道在忙些啥。”

宋巍听了,并未接话,神情若有所思。

谢姑妈随即跟一旁的宋婆子和宋老爹打招呼,“二哥,二嫂,你们一大家子人干啥去?”

宋婆子没瞒着,“这不是三郎剿匪立功得了个宅子吗?今儿刚巧得空,过去瞅一眼。”

谢姑妈眼神儿一亮,“咋样,那地方大不大?”

“挺宽敞。”宋婆子简单概括了三个字。

“那你们啥时候搬过去?”谢姑妈又问。

宋婆子没吭声,望向宋巍。

宋巍说:“已经请了人帮着修缮,等差不多了,让我娘看个日子跟着就搬过去。”

言语之间,从来不忘给当娘的留面子。

宋婆子听了心里舒坦。

谢姑妈想到什么,面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来,“三郎,我上次是不是误会你了?”

宋巍疑惑地看过去。

谢姑妈接着说:“我先前来的时候,问了曹妈妈一句,她说之前来你们家的那几位是客人,已经走了,我当时还以为是哪位大人送给你做妾的……”

宋巍坦然笑道:“去年送端妃娘娘去热河行宫的时候,这三个小宫女受了感染,被我带回来医治,之后就一直留在我们家,等端妃娘娘从热河行宫回来了才走的。”

谢姑妈愣了愣,“是宫女?”

“嗯。”

“那、那你咋让人给布置了那么好的房间?”

宋巍道:“就算是宫女,也是贵人身边的下人,自然不能怠慢。”

这个理由,无疑说服了谢姑妈,“那倒也是。”

宋婆子挨着炕边坐下,问她,“你专程跑一趟就是为了问这个?”

“是,也不全是。”谢姑妈回归到正题上来,“我就是想问问,你们家搬过去以后,这套院子打算怎么处理?”

宋巍不答反问,“姑母有什么想法吗?”

谢姑妈犹豫了一会儿,直说:“我是琢磨着,如果要卖,能不能卖给我们家?”

见宋巍面露不解,谢姑妈又说:“我们家人多,小孩大人加一块儿,两房之间难免磕磕碰碰,如果三郎你同意卖,我到时候就请人把中间这堵墙打通,将两套宅子拼成四进院,住起来也宽敞。”

前两日谢涛和谢正家几个小子起争执打架,谢涛家的被推倒磕破脑袋这事儿,宋巍有所耳闻,但因为公务繁忙,没空细问,如今听谢姑妈这么一说,只怕那两房已经闹僵了,否则他们家不至于急着买房。

宋婆子听出点意思来,直接问:“怎么着?谢涛媳妇儿还是不肯罢休?”

话都已经摊开了,谢姑妈再没什么不能说的,叹气道:“我那二儿媳本来就是个掐尖要强的性子,之前被我压着,她没地儿撒野,倒也还算安分。这次伤着的是她家小子,可不直接踩她尾巴上了,打从出事的一天起,就一直嚷嚷着要分家,我和老谢都还没入土,能让她分出去吗?这些天他们闹,我实在是劝不住,只能背地里琢磨,想着等你们家搬走,把这边也盘下来打通,顶多往后让他们两家各住一个院子眼不见为净,分家是不可能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绝不会同意他们兄弟分家。”

时下重孝道,有“父母在,不分家”的说法。

不过也并非所有人家都遵循着这条不成文的说法来,有时候兄弟之间闹得不可开交,在一块儿过不下去了,强行分家的比比皆是。

当年的宋二郎家就是例子。

可在谢姑妈眼里,谢家好不容易靠着谢正走到这一步,不管两房之间有什么矛盾,都应该以兴旺家族为首要。二儿媳自以为看着个摊位能赚俩小钱就了不起了,她只是眼皮子浅没看到谢正的大好前程而已,要真就这么分出去,等将来谢正出息了,谢涛家必定重走宋二郎家的老路,到那时候,二房就算厚着脸皮往上靠,人大房的人能乐意让你靠吗?

宋婆子看了眼谢姑妈,“这事儿,你跟谢正谢涛兄弟俩商量过了?”

“暂时还没。”谢姑妈说:“谢涛媳妇正在气头上,我这会儿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倒不如来点实际的,买院子我用公中的钱,到时候这院子有他们家一份,她就算再不情愿,也得乖乖留下来。”

宋婆子摇头,说你这样强留人不对,没准会把人给逼急了干出什么事儿来,还是该提前跟他们打个招呼,如果把话说明白了,谢涛媳妇儿还是执意要分家,你就别难为人了,让他们分出去,将来过好过丑,那都是他们自个儿的选择,怨不得别人。

谢姑妈皱皱眉,“我是怕,谢涛家将来和二郎他们一样。”

提起那个二儿子,宋婆子就一肚子气,声音像点了火,“二郎家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那,谢涛两口子都装作没看见,那你还能怎么着,抡起棍子把人给狠狠揍上一顿?”

谢姑妈见她气汹汹的样子,突然笑起来,“二嫂倒是给我提了个醒,那成,我回去就跟他们把话说开,说开了还要提分家的,就别怨我这个老太婆抡起棍子揍人了。”

——

谢姑妈走后,温婉把自己回家路上买的那条草鱼送去厨屋。

进宝迈着小短腿跟在她身后,眼巴巴地瞅着砧板上的鱼,见金妈妈还没开动,他伸手指了指。

虽然没说话,也不难看出小家伙在催着想吃鱼。

金妈妈见状,有些好笑,让他再等等,马上就开始做。

温婉准备带进宝回房吃些零嘴垫垫肚子,岂料小家伙双腿像是定在了厨屋内,眨巴着双眼,盯着那条鱼就不放。

温婉无奈,只好撸起袖子帮着金妈妈一起做。

鱼粥煮好,温婉用小碗盛出来,还没等她吹冷,小家伙已经从她手里抢过勺子,打算自己吃。

温婉道:“鱼鱼是烫的,要呼呼。”

说着,冲他做了个将东西吹冷的口型。

进宝舀了半勺鱼粥,放在嘴边,呼倒是呼了,就是连着口水一块儿出来的。

温婉实在没眼看,重新取个调羹来,吹了半勺送过去,进宝就着娘亲的手抿抿嘴巴吃下去。

温婉问他,“鱼鱼好不好吃?”

小家伙咂吧两下,“啊”一声张着嘴,代替了回答。

两岁的进宝,食量比以前大很多,一碗鱼粥,他全部吃光,最后摸着圆滚滚的小肚皮摇头表示不要了。

温婉将碗搁在灶台上,拉着进宝去东厢。

宋巍不知何时已经回了房,刚换好衣裳,从屏风后转出来时见到温婉拉着进宝,他笑意柔和,“进宝吃饱没?”

进宝没说话,对着当爹的打了个饱嗝。

宋巍将他抱起来坐在圈椅上,跟儿子亲昵了一阵才看向正在翻找衣裳准备去换的温婉,低声说:“谢正这这段日子有些不对劲。”

温婉拿着衣服的手一顿,转头看向男人,“不就是他们两房因为孩子的事儿闹了不愉快吗?”

“不是这个。”宋巍道:“他们庶吉士每天下衙挺准时的,但我听姑母说起来,谢正下衙以后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混到很晚才回来,这中间,他去了哪?”

温婉迟疑道:“或许,是同僚请喝酒什么的。”

“我倒宁愿是那样。”宋巍说:“怕就怕谢正因为家里压力大,一时想不通动了歪心思。”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301、头一回当说客的婉婉(3更)

宋巍的话,让温婉留了心眼,寻个机会特地带着进宝去隔壁谢家串门。

谢涛和他媳妇儿外出做生意,谢正去了翰林院,家里就谢姑妈谢姑父带着几个小孙孙和杨氏在家。

见到温婉,杨氏热情地把人接到自己房里,亲自泡上热茶,又给进宝拿了龙须糖。

温婉将小家伙放在圈椅上挪到桌前,让他自己吃糖,她便和杨氏说话,“谢正去翰林院了?”

杨氏道:“今天不是休沐日,一大早就去的。”

温婉又问,“他最近忙不忙?”

杨氏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看向温婉,“三表嫂有什么事吗?”

温婉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家就快乔迁了,到时候肯定得摆桌,不知道他有没有时间去。”

杨氏道:“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时间,反正最近这段日子回来得挺晚,我问他,他说衙署里有事儿,耽搁了。”

温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到时候再说吧,若是碰巧谢正不在,只能等改天再让三郎请他喝酒了。”

揭过谢正不提,温婉又问了问谢涛家那小子的伤情。

提起这事儿,杨氏的面色有些晦暗:“出事当天就及时请了大夫包扎,倒是流了点血,不过大夫说了,不算太严重,只要安心静养,勤换药,过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只是没料到,二弟妹却不肯就这么算了,我是赔礼也赔了,道歉也道了,全都不顶用。”

温婉听了杨氏所言,心中明白大半。

其实谢涛媳妇想分家,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在乡下一直被婆婆压着,那时候家里进项少,也确实要两房人相互帮扶,日子才能维持下去。

现如今,谢正考中进士做了庶吉士,在正式授予官职之前,都没什么俸禄,谢涛夫妻这一年内生意却做得挺不错,利润可观。

然而谢家没分家,就意味着他们两口子赚的钱有很大一部分要上交公中由婆婆分配。

谢涛媳妇本来就是个钱串子,谢正读书那几年,他们家已经往他身上烧了不少钱,眼下当了官,好处没见着,反而倒贴得越来越多。

等同于挨近这两年,谢涛两口子要靠做生意养活全家人。

以谢涛媳妇那种性子,人能乐意继续这么过下去吗?不提出分家才怪!

回过神,温婉问杨氏,“姑母有没有出面说点什么?”

她本来想问,谢姑妈有没有提买宅子的事儿,可一想,万一谢姑妈还没说,自己提前捅出来就麻烦了,故而话到嘴边改了口。

杨氏回想了一下,“婆婆并不希望我们分家,倒是跟二弟妹说了好些话,只可惜,二弟妹没听进去。”

杨氏说着,看了温婉一眼,似乎想到什么,迟疑片刻,开口,“要不,三表嫂出面帮我劝一劝吧?”

“我?”温婉没想过要插手他们家的事,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是别人家里的事,她一个局外人,总不能凭着主观臆断一锤定下谁是谁非。

更何况站在谢涛媳妇的立场,会提出分家情有可原,她要是去劝,等同于劝谢涛媳妇多往公中交些钱养着大房。

这换了谁能乐意?

温婉心中为难,可杨氏丝毫没有要将话收回去的意思,她只能尴尬地笑笑,“我尽量吧,到时候劝不了,你可别怨我。”

见温婉点头,杨氏好似看到了救星,整个面色都比先前松缓很多。

要等着劝谢涛媳妇,温婉就没走,跟杨氏聊了几句,又去堂屋跟谢姑妈坐了会儿。

谢涛两口子回来,已经是傍晚。

见到温婉也在,谢涛媳妇原本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很快阴转晴,笑意盈盈,“三表嫂怎么来了?吃过饭没?”

温婉说饭回去吃,倒是有几句话,想单独跟她谈一谈。

谢涛媳妇正弯着腰洗手,听言,回头看了温婉一眼,见温婉不像是在开玩笑,她把谢涛指使出去,“三表嫂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温婉道:“大丫来了我们家的事儿,你知道的吧?”

谢涛媳妇显然没想到她会说宋二郎家大丫的事,愣了下,随即点点头,“我要是没记错,那丫头来了快两个月了。”

“你觉得她变化大不大?”温婉又问。

“是挺大。”谢涛媳妇说起宋姣,还有些好笑,“刚来那会儿,皮肤蜡黄蜡黄的,整个儿一乡下土丫头,这才两个月的工夫,脱胎换骨了都,现在要是回去,她亲生爹娘都不一定认识她。”

温婉颔首,“当初二嫂子想尽办法让我们把大丫接来京城,目的,就是为了让她能找个好婆家过上舒坦日子。”

谢涛媳妇不知道温婉为什么特地跑来跟她说这些,不过三表嫂难得过来一趟,她还是很乐意跟对方聊上几句的。

听到温婉的话,谢涛媳妇顺着道:“谁说不是呢,三表哥这么能耐,大丫养在你们家,等到了议亲年龄,外头不定多少少年公子哥儿排着队巴结呢!”

温婉笑了笑,好似不经意地说出口,“你们家丫头将来也能靠着她大伯父嫁个好人家。”

顷刻之间明白了温婉的用意,谢涛媳妇突然沉默,脸色稍稍往下沉,好久才问她,“是不是我婆婆让你来说服我别分家的?”

温婉没有正面回答,“你们大人之间的恩怨,我一个外人插不了手,我只是心疼孩子,毕竟如果你们两房分了家,往后你们家是商户,大房是官宦,士农工商,这中间的地位差距多大,想必不用我再赘述。

要真成了商户,你们家丫头将来挑夫婿的范围或许不会那么宽泛。

我没有要强迫你的意思,只是把分家可能存在的隐患分析给你听,至于分不分家,还是得你自个儿拿主意。”

谢涛媳妇紧抿着唇,神色显得很是纠结。

对方不说话,温婉也不再吭声,安静坐下来等。

过了好久,谢涛媳妇才说:“三表嫂提醒的对,我不能为了一时之气耽搁孩子,甭管大伯子官居几品,他始终是京官,只要他是官,我们家丫头就能靠着他当个官家小姐,将来议亲不至于太难。”

温婉没想到自己头一回当说客竟然这么成功,高兴之余,不忘继续给谢涛媳妇分析,“只要不分家,等将来谢正往上升有了一定的权势地位,你们家的生意就能脱手出去请人照管,不管怎么说,都占了个官宦之家的名头,总比商户好听。”

谢涛媳妇点点头,可能是温婉性子太好的原因,她发现跟三表嫂说话,自己的暴脾气似乎收敛了不少。

谢姑妈磨破了嘴皮子都没能把二儿媳劝服,温婉一出马,不过几句话就彻底改变了谢涛媳妇的态度。

堂屋里,谢姑妈和大儿媳亲耳听到谢涛媳妇说不会再提分家的事,婆媳俩齐齐露出讶异的神色。

谢涛媳妇没在堂屋多待,说完就转身离开,只剩温婉、谢姑妈、杨氏和进宝四人。

谢姑妈望向温婉,脸上说不清是感激还是别的什么,“三郎媳妇,你可真是太神了。”

温婉嘴角微扯,“姑母过誉了,我只是随便跟她聊了两句而已,没您想的那么夸张。”

她不想说出自己跟谢涛媳妇的聊天内容,便找借口,笑了笑,“可能是她卖我这官夫人一个面子。”

不管怎么劝的,只要能让二房同意不分家,那就什么都好说。

谢姑妈高兴过后,留温婉在他们家吃晚饭。

温婉来这边太久,忙起身说家里在等,不能在这边留饭。

说罢,弯腰将进宝抱起来。

谢姑妈亲自送她出门。

温婉出了谢家,没走几步路就到了自家大门前,刚准备进去,就见谢正从不远处走来,见着她,眼神有些闪躲。

温婉想到之前杨氏的话,准备迈进大门的脚收了回来,笑着跟谢正打招呼。

撞都撞上了,谢正不可能躲开,喊了声:“三表嫂。”

温婉问他,“下衙了?”

谢正颔首。

“今天翰林院不忙了?”

谢正:“……三表嫂为何这么问?”

温婉半真半假地道:“我听杨氏说,你最近回来得挺晚,就想着八成是你在衙门有事。”

谢正闻言,看向温婉的眼神变得复杂。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302、我可能要纳个妾(1更)

谢正和宋巍同在翰林院,哪怕平时不在一处办公,宋巍想知道谢正他们这边什么时辰下衙,也是轻而易举的事。狂沙文学网

所以谢正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温婉的问题。

他要是回答翰林院有事,很快就能被戳穿,他要回答翰林院下衙准时,那么自己前些子回来晚的事儿便圆不了。

温婉见他不肯出声,笑了下,“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我……”

谢正才刚吐出一个字,听得温婉又道:“你要不方便说,不勉强的,我刚从你们家过来,饭菜快上桌了,进去吧,杨氏等你回家吃饭呢!”

听到这一句,谢正的脸色越发纠结,但有些话,他不好跟温婉一个妇人讲,动了动嘴唇,最终只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再没说别的,抬步进了自家院门。

温婉目送着谢正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处,才转往里走。

……

宋巍早就到家,听说温婉是去隔壁串门,见着人,问她,“怎么样了?”

温婉把进宝放下来,看着小家伙一步一步迈向亲爹,这才据实回答,“二房要分家的事,基本上已经摆平了。”

宋巍笑,“婉婉摆平的?”

温婉“唔”一声,“我要说是,宋大人会不会有什么奖励?”

“想要什么奖励?”

宋巍一面说,一面伸手扶住已经走到自己跟前的儿子,然后顺势将他抱坐在自己腿上。

温婉道:“奖励的事儿先搁一边,我跟你说点别的。”

“嗯,你说。”

“刚刚进门之前,我见到谢正了。”

宋巍闻言,稍稍抬起眼看向她,“谢正今回来这么早?”

“我问了几句,他支支吾吾的,没什么实质回答,我想,他可能是有难言之隐不方便跟我一个小妇人说,相公要不抽个空问问?”

宋巍语气略低,“既然你已经问过,那我就不必再多此一举了。”

“嗯?”温婉疑惑地望着男人。

宋巍温声解释,“谢正不是个擅长撒谎的子,要真做了什么对不住良心的事,又被你那样问,他早晚会主动坦白出来。”

……

到底是三十出头的成熟男人,宋巍对于人心的把控,远比温婉想象中的还要精准。

尤其看到谢正出现在他们家院里的那一刻,温婉的感触越发深。

谢正先前回去,只随便跟爹娘打了个招呼,就说有点事要出去,出门之后直奔宋家这边来。

堂屋里,饭菜已经上桌。

宋婆子正在摆筷,难得见谢正过来,笑着招手让他进去吃饭。

谢正勉强扯出个笑容来,“舅母,我找三表哥有点事。”

刚落座的宋巍闻言,抬起目光直直投向门外。

他看人的时候,视线极具穿透力。

哪怕是谢正,在面对这样的宋巍时,也会突然觉得无所遁形。

“有什么话不能进屋说?”宋巍声音平静,自打戴上乌纱当了官,他的沉稳之下,常会流露出几分不容置喙的肃穆。

温婉想,这大概就是别人嘴里的“官威”。

谢正没有往前迈一步,像是心虚,不再跟宋巍对视,双眼稍稍偏移开,望向别处,“三表哥要是赏脸的话,我请客,咱们去酒馆,边喝边说。”

温婉给进宝盛汤的动作一顿,看向宋巍。

但见男人慢条斯理地站起,跟她说了句去去就来便抬步出门。

表兄弟俩很快出了大门朝着酒馆而去。

宋婆子满脸不解,望向温婉,“我瞧着谢正脸色不对劲,是不是出啥事儿了?”

谢正到底怎么了,温婉自己都没法确定,只能宽慰婆婆,“谢正说是私事,那咱就别管了,想多了费神。”

话完,特地往婆婆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

宋谢两家所在的书院街因为有翰林院这个重要衙署的存在,整条街上都没有商贩和铺子,因此酒馆离得有些远。

即便如此,宋巍和谢正还是步行过去。

只不过,一路上都保持着沉默。

到的时候,谢正点了一壶酒和几碟小菜。

表兄弟俩相对而坐。

宋巍瞧着对面的人,开门见山,“不是说找我有事?”

谢正默了会儿,突然道:“我可能要纳个妾。”

这时,店小二端着酒壶和小菜上来,宋巍拿过酒壶,替谢正和自己斟上,神未有丝毫变化,语调轻慢,“说说吧,让你纠结的原因在哪?”

谢正忍不住问,“三表哥不觉得惊讶吗?”

宋巍淡笑,“纳妾这种小事,我不认为该值得惊讶。”

一直以来的心理负担被人说成是“小事”,谢正像是找到了支撑点,紧绷的绪有所松缓,之后把整件事的经过说了出来。

……

两个月前,谢正家大儿子谢卓吃了相克的食物突然口吐白沫昏厥,谢正急着请大夫,雇了马车去的医馆,路途中一再让车夫加速,结果撞伤了一位姑娘。

“脸上有轻微擦伤,腿部骨折。”谢正说:“面上的伤,我让大夫用最好的药,已经痊愈得差不多,只是她的腿,恐怕往后走路都会有点跛,无法再恢复到从前。”

说着,深深吸口气,“我无法不对她负责。”

“所以,你这两个月每天下衙不回家,就是去陪她?”

谢正颔首,“她最近恢复了很多,需要有人扶着走。”

“她同意给你做妾?”宋巍又问。

谢正垂下眼睫,半晌,才慢吞吞地“嗯”一下。

“她的家人呢?”

“她生父早亡,只有个卧病在的母亲,平时自己摆个小摊做烙饼生意,子过得很艰难。”

“两个月,负罪感加上怜悯心,足以让你对她产生愫。”宋巍呷了口酒,话说得风轻云淡,却让谢正没办法再抬起头来。

宋巍多少有点明白他。

对杨氏,更多的是属于男人的责任心,而对于那位姑娘,可能真是动了。

在男人三妻四妾的时代,责任心和感不一定非要并列,只要男人想,就能完全拆分开来。

对于此事,宋巍不认为自己有发言权,“只要你能想办法让姑父姑母和表弟妹接纳她,我便没意见。”

提起这个,谢正马上苦着脸,“我要是能想到办法,就不会来找三表哥了。”

宋巍道:“我能保持沉默,甚至是以默认同意你纳妾,但你不能让我帮着出主意,这是两码事。”

谢正也知道以宋巍的子,让他出主意是为难他,可自己这段子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就快被自己给bi)疯了。

两人静坐了会儿,谢正问他,“如果换了三表哥你,你会怎么做?”

宋巍如实说:“我跟你况不同。”

他的责任和感全都加注在了同一个人上,即便出现跟谢正类似的况,他会想办法请最好的大夫,想办法用别的方式进行补偿,但绝对不会对那姑娘产生意,更无须纠结要用什么办法把人接进门。

……

今,算是坦白局。

哪怕没从宋巍嘴里问到有用的法子,谢正能找到人把心里的苦闷倾吐出来,也算是减了压,至少腔内没那么憋闷了,至少……宋巍没有直接指责他的不是,而是选择默认。

——

宋巍回去之后,如实跟温婉说了谢正的遭遇。

温婉还以为,真实况会像宋巍之前推测的那样,谢正是因为家里给的压力太大,想学着郝运走捷径,没成想会是这么一桩令人进退两难的纠葛。

“就没有别的法子吗?”温婉想到谢姑妈那跟自家婆婆有得一拼的强势子,心中隐隐担忧。

宋巍说:“如果谢正单纯是为了补偿,或许还能有别的办法,难就难在,他跟那姑娘之间有了感。”

一旦有感,心里的天平难免会朝着那一方倾斜,更何况姑娘是弱者,谢家这边要是一口咬死了不同意,只会bi)得谢正更心疼她,一个弄不好,还很可能为了她与家里人反目。

晃回思绪,温婉看了看男人俊美的侧脸,忽然问,“如果是相公你碰上呢?你打算怎么办?”

宋巍含笑问她,“这就迫不及待想我纳妾了?”

谁要跟别的女人共侍一夫了?温婉轻轻哼了一下,“我只是想知道,你碰上同样的况,打算怎么处理。”

宋巍说:“不会动,处理起来便不会麻烦。”

温婉抿嘴笑了笑,明知故问,“不会动是什么意思?”

成亲五年,温婉从来没听宋巍说过喜欢她之类的话,他刚刚说不会对别的女人动,算不算是变相对她剖白心意?

想到这儿,温婉心里泛起甜蜜,脸蛋红扑扑的。

男人直接回避,话题转得飞快,“白天你说想要个奖励,是什么?”

303、拆穿(2更)

温婉笑问,“我说什么你都照做吗?”

宋巍几乎没有犹豫,“难得你会对我提要求。”

这便是答应了。

温婉唇边漾开甜蜜弧度,“再过几日是我生辰,宋大人,告一天假吧!”

这是头一次,她因为个人原因,主动要求他告假。

在宋家,除了元宝办过一次,其他人都不会过生辰,像是刻意忽略了那一天,包括宋巍。

温婉嫁过来这么多年,也没有过过。

今年之所以提出,不是突然来了兴致,只是欠了儿子两个生辰,温婉总觉得心里有缺憾,想着在自己生辰那天弥补一下。

宋巍投过来的视线带着暖意,“让我告假,想做什么?”

被他这么注视着,温婉有些脸热,但还是故作镇定地说出自己的计划,“我们一家三口出去玩,好不好?”

话音落下,她偷偷去瞥宋巍的反应,发现男人那双黑眸在昏黄烛光下越发柔和了几个度,像是被“一家三口”这四个字给取悦到。

“不带别人了?”宋巍问她。

“不带,就我们一家三口。”

打从进宝出生到现在,还从未有过一家三口单独出去玩的时候,温婉说话的时候,眼神中流露出期待。

“好。”宋巍应下,“等到了那天,如你所愿。”

……

温婉出现预感,是在隔天傍晚下学的时候,因为马车半道上出故障,林伯要去修车,温婉便趁机下来逛逛。

元宝和她一道走着,时不时地避让着行人。

这个时辰,下衙的人很多,不同层次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顶着垂斜倾洒的夕阳从街道上驶过,越发显得街道拥挤。

前面路口似乎出了什么事,围观的百姓不少,熙熙攘攘的议论声中,隐约能听到妇人的痛苦哀嚎。

温婉常上街,以往这种情况没少碰到,只不过她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所以通常会远远绕开,秉持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但今日,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不想去,双腿却不由自主地朝着人多的方向走,等回过神,她人已经站在人群后头,里面妇人的声音越发清晰入耳。

“娟儿,你怎么能这么傻?人谢大老爷不是一早说了会纳你过门,你到底还有啥想不通的?你要真就这么去了,让娘可怎么办?”

说着,便是一阵肝肠寸断的嘶嚎声。

这时,年轻女孩儿的声音微弱响起,“娘,谢大老爷已经是有家室的人,女儿不能拖累他。”

“那你也不能想不开寻死啊!”妇人的声音越发往上拔高。

“女儿也不想就这么扔下娘,可我这双腿已经废了,与其成天往医馆里烧钱拖累大老爷害娘担心,倒不如女儿死了一了百了……”

这意思表达得很清楚,她的双腿是被人害成这样的,然而害她的那个男人已经有了家室,不可能对她负责,她不想拖累人,所以选择了寻死。

周围的议论声越发激烈,全都指向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年轻男人。

刚刚看完预感的温婉皱皱眉,拨开人群往里一瞅,见到这样一副景象——

头发蓬乱的布衣妇人抱着个额头上血迹斑斑的女孩儿,哭得满脸泪痕。

妇人约莫四十来岁,皮肤蜡黄,双手粗糙,眼睛哭得红肿。

此时正坐在地上,伸手搂着受伤的闺女。

躺在妇人怀里的女孩儿大概十五六岁的模样,穿一身青布小袄,半边脸被血盖住,瞧不太清楚容貌。

而旁边站着的年轻男人,正是谢正。

温婉见到他的时候,他紧抿着唇,面色不太好看,眼神中,是百口莫辩的无力感。

无意间看到温婉探身过来,谢正脸上唰一下全白,没了血色,无意识地张了张嘴,似乎想打招呼,但随即又反应过来眼下所处的环境,涌到嘴边的那一声三表嫂咽回去,喉结上下滚了滚。

温婉看出来谢正没敢当众认自己,她索性没戳穿,垂目望着把闺女抱坐在地上的妇人,出声道:“这姑娘流了得有半碗血吧?怎么还不赶紧的送医馆,一会儿出了事,谁负责?”

先前围观的人都被妇人带动了情绪,忙着议论谴责谢正去了,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人姑娘受了伤,忙纷纷劝妇人先将人送去包扎医治。

妇人抬头看了看温婉,眼睛里似有锐芒闪过。

温婉直接无视,说:“我有个爷爷,以前在太医院任职,医术特别高明,大娘若是不放心普通医馆,我带您去找我爷爷,有他老人家出马,这位姑娘便是一脚踏入鬼门关,也一定能给您救回来。”

有人看向温婉,“这位姑娘说的莫非是城东李太医家?”

“正是。”温婉微笑着回话。

“哎呀,那可真是太好了,李太医的医术在咱京城是出了名的,有他在,这位姑娘会没事儿的。”

一帮人开始催促着妇人将闺女送去医治。

正巧林伯已经修好马车朝这边赶来,温婉顺手指了指,莞尔道:“那是我们家马车,从这里到城东,坐马车很快的。”

妇人沉默了会儿,慢慢搀扶着女孩站起身。

温婉弯下腰,将地上的竹杖捡起来递给女孩,“姑娘怕是有些不良于行吧?别忘了带上这个。”

女孩儿愣了一下,暗暗心惊自己险些把跛足的事儿给忘了,从温婉手中接过竹杖,勉强扯了扯嘴角,道谢。

母女俩蹒跚着朝前走,妇人不忘回头盯了谢正一眼。

谢正似乎还沉浸在先前的变故中没回过神,怔愣着立在原地,薄唇绷成一条线,拳头握紧,手背上青筋凸起。

温婉让宋元宝把那对母女带到自家马车上去,她留下来,等看热闹的人群散去,这才望向谢正,“到了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

哪怕小了谢正好几岁,温婉严肃时的气势,还是能把对方给震慑住。

谢正闭了闭眼,神情痛苦。

温婉叹口气,不再勉强他,“罢了,先跟着过去看看吧,别让她再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否则到时候你更难收场。”

温婉往前迈了一步,就听到身后男人低哑的声音传来,“那天撞了人,我把她送去医馆,大夫说她双腿骨折,没几个月恢复不了,就算恢复,也可能从此不良于行,她娘闻讯拖着病体赶来,见到她的样子,哭得险些晕过去,之后就跪在医馆门前,让我给个说法,不然直接去顺天府衙告我。

我还有两年才考核,一旦进了衙门沾上污点,到时候就算考核成绩靠前,也绝对会因为这件事而得不到重用。我……我当时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不得不应下纳她进门。”

“所以你就跟三郎撒谎说自己和这个宁娟儿两情相悦?”

谢正来不及细思温婉为什么会知道那姑娘的名字,面色依旧很白,“昨天在酒馆,我是想坦白的,没想到三表哥会先一步以为我对宁娟儿动了情,我不想节外生枝,便一直没否认。”

“那今儿呢?又是怎么回事?”温婉追着问。

“我想不到说服爹娘妻儿接她进门的借口,趁着下衙来找她商量,看能不能再缓一缓。至少,等她双腿再康复一些,她当时明明答应得好好的,我刚走没多会儿,她就追了出来,哭哭啼啼地说不想再拖累我,然后一头撞在旁边的墙上,再后来,你也看到了。”

话到这里,谢正眼圈有些红,“先前凑热闹的人里面,有两个是我同僚,这件事,明天就能传遍整个翰林院,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温婉说他,“这件事,打从一开始你就不该瞒着,早些讲出来,哪还有这么多麻烦?”

谢正道:“我那天因为赶路,撞了她是事实,一旦不对她负责,她们母女俩势必会闹到顺天府,到时候我身败名裂,这么多年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温婉想了想,还是告诉他,“宁娟儿那双腿压根就没问题,大夫说她骨折,那是因为他们提前串通好的。”

谢正被震惊得后退半步,“为什么?”

他自认为处处小心,在外面从来不敢说错话得罪人,为什么还会有人想害他?

温婉不好说有人对付不了宋巍,就朝着他身边的人下手,打算毁了谢正,只催促道:“咱们先跟上去看看情况再说。”

304、婉婉的报复(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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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前一后朝着马车边走,到了才听宋元宝说:“那对母女一听要去李太医家,直接就跑了。”

温婉的目光转向一旁被扔在地上的竹杖,突然笑道,“腿脚还挺利索。”

“要不是我机灵,闪躲得快,差点就被她们顺带掳走。”宋元宝轻轻哼了声。

温婉皱皱眉头,让谢正和宋元宝先上马车,自己绕到一旁的青石巷子里,对着虚空处唤了声,“卫骞!”

话音落下没多久,果然有条黑影出现在巷口。

这是温婉头一次把干爹干娘留给她的暗卫喊出来,瞧着对方通体黑沉的劲装打扮以及面上那坚毅冷硬的神情,她不禁有些忐忑。

卫骞快步走到温婉跟前,抱拳,“夫人有何吩咐?”

温婉吞了吞口水,“你、你就是卫骞?”

“属下正是。”

“你们真的一直跟着我?”暗卫这个词温婉不陌生,但她从未接触过,觉得有人能随时随地藏在暗处保护自己很不可思议。

“宋大人有令让属下时刻保护夫人的安全,属下莫敢不从。”卫骞的声音铿锵有力,却也坚冷得像冰块,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温婉打了个冷噤,很快进入正题,“就刚才那两个人,你们能不能帮我找到?”

卫骞颔首,“不用夫人吩咐,已经有人跟着了,要如何处置,全凭夫人一声令下。”

听他这么说,温婉忽然觉得语塞。

坦白讲,温婉从小到大因为能预感,整过人的次数不少,但那些都是小打小闹,像这种一上来就不把人往死里整不罢休的,在乡下太少见了。

让她想个小把戏整人还行,要她直接对付敌人,一时半会儿,她还真想不出法子来。

卫骞见她犹豫,建议道:“属下认为这种情况,以暴制暴的效果反而好些。”

“以暴制暴?”

“对,直接剁了那对母女一人一根手指,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幕后之人跟前,知道夫人不好惹,对方往后就不敢随意算计您了。”

温婉被惊到,颤声问,“剁一根手指,会不会要了她们的命?”

“不至于要命,只是会疼。”

“……不要命,那就剁吧!送到丞相府,哦不,国公府后院,苏瑜手里。”

明明吓得小脸儿上颜色都变了,却还强自镇定,把命令下得如此轻飘飘。

一向冷冰冰的卫骞莫名觉得好笑,这位夫人无论是外形还是性子,都不适合做坏事。

卫骞走后,温婉发现自己有些腿软。

她站直身子,深吸口气,尽量让情绪平复下来,然后才走出巷子。

上马车的时候,谢正和宋元宝早在里头坐了。

见谢正神情还是有些恍惚,温婉劝他,“你别胡思乱想,翰林院那边,我一会儿回去问问三郎,看他能不能尽量帮你摆平。”

谢正脑子到现在都还是混沌的,听到温婉的声音,勉强拉回几分神智,“多谢三表嫂替我解围,今日若非你出现,我恐怕真要摊上大麻烦了。”

宋元宝皱皱眉头,“娘,到底是谁想要害谢表叔,您知不知道?”

温婉没打算让宋元宝掺和进来,摇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多问。”

宋元宝瘪瘪嘴,“我就是琢磨着谢表叔这么低调的人,到底能得罪谁呢?”

“我也纳闷。”

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谢正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无形中树了敌。

“你们都先别管了。”温婉说:“一会儿回去,谢正好好休息休息压压惊,元宝你别在你爷奶跟前瞎说,这事儿不能让老人知道,否则又该提心吊胆了。”

元宝“哦”一声。

马车到宋家大门前停下,谢正掀帘下来。

温婉瞧着他惊魂未定的样子,让他无需进宋家门,直接回自个儿家去。

等谢正进了大门,她和元宝才从马车上下来。

入院之后,元宝简单跟爷奶打招呼过后去了书房,温婉从婆婆手里把进宝拉过来,回了东厢。

关上门,温婉将之前在大街上发生的事跟宋巍说了。

宋巍难得的露出意外表情,“这么说,我之前的推测是错的?”

“甭管是不是你推测的两情相悦,横竖谢正从一开始就因为害怕坏了清誉而妥协答应把人纳进门做妾,结果都是准备纳妾,没什么分别。”

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温婉又忍不住唏嘘,“得亏我刚巧路过,又出现了预感,否则谢正今儿非得惹上官司不可。”

宋巍沉吟道:“背后之人手段不算高明,可一旦成功,影响却是最直观的,谢正如今正是关键时期,但凡出现一丁点的污迹,他将来别说被重用,能否留在京城都还两说。”

宋巍说话的时候,温婉一直低着头。

察觉到她今天有些不对劲,宋巍问:“怎么了?”

“我,我好像让卫骞干了件缺德事。”温婉满脸写着心虚。

“缺德事?”宋巍眉头微微上挑,明显对她这个说法感到好奇。

“就……那两个人,我让卫骞带人去追,他问我怎么办,我、我最后让他剁了母女俩一人一根手指头,让送去敬国公府。”

“你吩咐的?”

宋巍的语气里,有被小媳妇儿惊到的讶异。

一向温软的人,竟然能下得去这个狠心?

“……嗯,是我。”温婉抿了抿唇,搁在腿上的双手慢慢绞紧,“我就是想着,苏家人太坏了,今儿是这个,明儿又是那个,个个都想置相公于死地,斗不过你,竟然阴损到对你身边的亲人下手。

今天是谢正,明天还不定是谁呢!所以,我就想给她们一个教训,让苏家人知道咱们并非软柿子,不是能随意拿捏的。”

剁人手指这种事,温婉是头一次,心里难免发虚,交代完之后,都没敢看宋巍,就怕被劈头盖脸一顿教训。

宋巍看出小媳妇儿是在怕自己,他笑了下,“如果你让卫骞去办,那么这会儿估计手指已经到了苏家,我就算怪你,那两根手指也安不回去了。”

这话的意思,是不怪她擅做主张吗?

温婉抬起头来,正对上男人蓄了轻微笑意的双眸。

她吸吸鼻子,“相公不觉得我残忍?”

“在不取人性命的前提下,给点教训也算是她们罪有应得。”

——

敬国公府。

已经到了晚饭时辰,恢复了大理寺职务的郝运下衙回来没多会儿,就有丫鬟提着食盒来给夫妻俩摆饭。

天气热,苏瑜没什么食欲,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神情显得漫不经心。

将食盒搁在桌上,丫鬟正准备将里头的盘子端出来,却在见到盘子里的东西时吓得尖叫一声。

苏瑜被吵到,眉头深深皱了一下,瞪向丫鬟,“干什么你?咋咋呼呼的!”

丫鬟脸色惨白,后退几步,颤手指着食盒,话都说不利索,“那里头、那里头……”

苏瑜没空听她卖关子,自己站起身来看,当瞧见白瓷盘子里鲜血淋淋的两根手指,当即吓得手脚一软,腿窝撞在凳子上,连人带圆凳一块儿摔在地上。

郝运洗了手进门来,正好见到这一幕,问怎么了。

苏瑜只是沉默,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忽然尖叫一声,不要命地朝着邱姨娘的院子跑。

邱姨娘这边也刚摆好饭,正打算动筷,就见苏瑜急匆匆跑了进来,她夹菜的动作一顿,望向来人,“瑜儿,你这是怎么了?”

苏瑜浑身上下都还是软的,听到声音,登时瘫在邱姨娘脚边,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娘,我不要待在这里了,咱们走,离开苏家好不好?”

邱姨娘将筷子搁回桌上,伸手抚了抚苏瑜的背,声音轻柔,“瑜儿是不是又碰上不顺心的事了?”

“有人要害我。”苏瑜白着脸道:“刚刚本来准备吃饭,谁料食盒打开,里头竟然有两只血淋淋的手指,不知道是谁的恶作剧。”

说完,直接抱住邱姨娘,“娘,您到底为什么来苏家认亲啊?”

不来苏家,她便不会认识宋巍,不认识宋巍,她便不会一眼上心,不上心,她便不会在扔绣球那日失魂落魄,不失魂落魄去酒馆喝酒,她便不会被郝运那个人渣给玷污。

她来丞相府,是为了认亲过上好日子,而不是来看人脸色受欺负的!

“你这孩子。”邱姨娘无奈嗔道:“不是跟你说了吗?你是苏家血脉,理应认祖归宗。”

“可是咱们在这里过得并不好。”苏瑜苦着脸道:“国公爷又不在意娘,您干嘛放着自己的小日子不过,非要跑来这种大宅里给人当个不受宠的妾?”

邱姨娘莞尔,“你不懂。”

305、我们联手吧!(1更)

似乎每一次,苏瑜提出离开苏家,邱姨娘给的答案都有些模棱两可,像是打定了主意要一辈子在苏家扎根。

想到自己被两根手指吓得惊魂失色,当娘的连半句关心都没有,苏瑜不禁怒从中来,一把松开邱姨娘,眼神含恨,“我是不懂你为什么自甘下贱,不懂你明明心里不乐意,却还要勉强自己待在这种地方。如果是为名,你除了能当个贱妾,还能做什么?要说为利,国公爷压根儿就没打算正眼瞧你,你又能从他手中得到什么?不为名不为利,难不成,你还真对国公爷情深不悔?”

邱姨娘并未因为苏瑜的话而着恼,只是眼神和善地望着她,“离开很简单,可你想过没,一旦少了苏家的庇护,你在外面,或许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在苏家这几年,你背地里做过的事不少,得罪的人越来越多。

今日人家只是剁了两根手指来吓唬你,而不是直接剁了你,那是因为你还是苏家小姐,对方有所顾虑。

如果你不是苏家人呢?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能对抗得了你得罪的那些人?”

苏瑜闻言,原本就煞白的脸上更添一片惨色。

耳边,邱姨娘的声音又传来,“你如今所以为的牢笼,没准将来会成为你的避难所,得罪了人还能全身而退,瑜儿,你该珍惜你现在的日子。”

苏瑜怔怔望着邱姨娘。

印象中,她的生母软弱可欺。

因为家里没男人的缘故,小时候母女俩没少遭人白眼受人欺负,每每那个时候,她娘总是以泪洗面。

生母的无能,练就了苏瑜什么事都喜欢动拳头的暴躁性子。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娘不再动不动就哭,不再满脸害怕地揪着她的袖子让她别打人了?

她在苏家做了很多事,比动手打人更残忍的不止一桩,然而她娘却并未像从前那样阻止,对她的态度始终温柔,温柔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娘……”下意识地,苏瑜轻唤了一声。

邱姨娘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替她抚平衣裙上的褶皱,声音温缓,“你总抱怨在苏家过得不好,可你却从来没想过要把日子过好,不管是为人妇还是为人女,你都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

苏瑜咬牙,“郝运那个人渣对我做出那种事,我怎么可能跟他好好过?”

“可你这辈子除了他,再也跟不了别的男人。”邱姨娘平静地说:“你们小两口,一个想在这个家有地位,一个想得到重用,既然两人都这么聪明,为什么不联手?”

“我……”苏瑜过不了心中那道坎。

邱姨娘已经替她整理好衣裳,双手顺势握住她的细腕,“郝运对你用强,你父亲还同意他倒插门,并且将那件事彻底揭过去不提,说明郝运对他有用,你何不投你父亲所好辅助你夫君?只要郝运得到你父亲重视,你的地位,自然而然就能水涨船高。”

说到最后,不忘激励她,“苏家大宅里这些受宠的嫡子嫡女,未必就有瑜儿的头脑,你并不比谁差。”

苏瑜怔怔,“娘,我、我真的可以吗?”

邱姨娘笑着颔首,“只要你愿意。”

……

苏瑜回到自己院里,食盒已经被下人撤了,郝运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张纸条,见到苏瑜,他眼神似笑非笑,“还以为你有多少不下作的手段,如今看来,跟我半斤八两。”

今日之前,苏瑜没少骂他下贱,还说下贱之人只配用下贱手段。

苏瑜的视线紧紧锁住他手中纸条,“那是什么?”

郝运挑眉,“送你手指的人,顺便送来的。”

苏瑜上前,直接从郝运手中抢过来自己看,上面写了一句话,大意是如果下次再敢动宋巍身边的人,砍的就是她苏瑜的手指。

好不容易在邱姨娘那边得来的自信瞬间被击垮,苏瑜回想起那两根手指,恶心的同时,心底蔓延开恐惧。

她只是想从宋巍身边的人报复起,没成想会一脚踢在铁板上,还被反弹回来。

郝运自她进来就没挪过位置,连姿势也不曾换一个,好整以暇地望着苏瑜,想多欣赏一下这个女人崩溃时的脸色,顺便等着日常一吵。

可他等了好久,苏瑜都没有因为愤怒而将火气撒到他身上,声音透着以往不曾有过的平静,“郝运,我们联手吧!”

态度上突然的大转弯太过猝不及防,男人始料未及,面露愕然,“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不要吵架了,窝里斗没意思,要就联手一致对外。”

郝运不信她,“跟你联手,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一直想得到国公的重用,不是么?”苏瑜将纸条揉成团扔在地上,唇角上弯,“我们联手,你帮我赢得在这个家的地位,我帮你越爬越高,谁也不亏。”

“听起来有点儿意思。”郝运抱着双臂,半边身子倚靠在身后的圆桌上,眼神里,更多的是质疑,“可岳父已经被架空了权利,苏家现如今就只是个被掏了内脏的空壳子,你以为,我还能得到什么?”

苏瑜冷言道:“你别忘了,苏家在宫里有个皇后,在边区还有个得皇上器重的七爷,他们俩,够不够格让你帮我?”

郝运:“……够。”

——

因为宁娟儿的事,谢正一夜没睡好,第二日出门的时候碰上宋巍。

见他形容憔悴,宋巍问:“没睡好?”

谢正说:“昨夜睡前茶喝多了,有些失眠。”

宋巍嗯一声,没拆穿他,“先前的事,过了就过了,无需想太多,安心备考。”

谢正点头应下,心里却忐忑。

昨天宁娟儿大闹的时候,他的两位同僚都看到了,今日翰林院必定传得沸沸扬扬。

谢正在宁娟儿这件事上受到的打击不小,甚至是有了阴影,如今要他再去直面那么多同僚异样的目光,他做不到坦然以对。

因此走了几步,谢正就停下来。

宋巍察觉到,转头问他,“是不是落了什么东西在家里?”

“我不舒服,想告个假。”

“要不要我帮你跟掌院学士说一声?”

谢正刚想点头,见到谢涛和他媳妇儿出门准备去摊位上,他打过招呼之后回头看向宋巍,“没事了,走吧!”

之前中举的时候,又不是没被清水湾的人骂过,更粗俗更尖酸刻薄的话他都受了,如今不就是被翰林院里面的文人翻几个白眼,不至于让他直接崩了心态。

一路上,谢正都在做自我心理建设,已经准备好迎接即将到来的风暴。

然而等进了翰林院,同僚们见到他,都只是寻常的打招呼,并没有谁露出异样的甚至是嘲笑的目光来。

谢正心里纳闷,难不成是昨天那两位还没来,事情还没传开?

他刚这么想着,那两位就来了,见着他,笑着问了句,“昨天没受到惊吓吧?”

谢正愣了下,“你们都看到了?”

同僚点头说看到了。

谢正呼吸顿了顿,“那你们能不能……”别到处传。

话还没说完,就被同僚拍了拍肩膀,宽慰他,“往后出门小心些,咱们翰林院虽然是个清水衙门,可有哪个衙门是真干净的?即便是只小虾米,也有被大鱼惦记上的一天,谢兄你这次算是点儿背到家了。”

谢正扯了扯嘴角。

同僚走后,他先前忐忑的心稍稍平复了些,很快投入学习。

……

宋巍向人打听了庶常馆这边谢正的状况,得知他没什么大碍,宋巍暗松口气。

没事就好,不枉他亲自登门去跟谢正那两个同僚交流了一番。

昨夜宋巍找上人的时候,并未提及谢正险些被人毁了名声的事,只说路过顺便拜访,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谢正是他表弟,往后在庶常馆,请他们多多关照一下。

现如今整个翰林院,谁不知道宋巍是光熹帝跟前的红人,那两位见到大人物亲自登门,巴结都来不及了,哪还敢取笑谢正?

——

温婉生辰这天,宋巍果然说到做到告了假。

中午家里做了一桌好菜,只可惜元宝碰上月末考试,没办法赶回来。

温婉没想大办,怕谢家人过来送礼,就没请那边,宋芳三身子的人,不好让她来回跑,因此将军府也没请,午饭便是自家人围在一块儿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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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6、进宝告状:爹爹转圈圈(2更)

中饭后,温婉拉着进宝回房换衣裳,宋巍吩咐林伯车。狂沙文学网

为了方便出游,温婉特地挑了窄袖小袄。

外头正是炎暑天,她上淡蓝的颜色,让人瞧着凉快又清爽。

宋巍站在大门前,瞧着一大一小两个影慢吞吞地朝着自己走过来,心底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待温婉走到近前,宋巍唇角噙笑,“想好去哪了?”

“去游湖。”温婉说完,不忘征询男人的意见,“相公意下如何?”

宋巍颔首:“今天是你的大子,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温婉笑了笑,“虽说是我生辰,可咱们今儿个的重点是儿子,做爹娘的竟然错过他两个生辰,也太不称职了。”话音落,弯下腰望向小家伙,声音越发软和,“进宝,你说娘亲说的对不对?”

大人们句子说得长一点,进宝就听不懂,见娘亲望着自己,他啊啊两声,应付得很敷衍。

反正不管说什么,他知道换了新衣裳就是要出去玩的。

每次一带他上街,小家伙都格外的兴奋,今也一样。

温婉瞧着儿子狡猾的反应,心中好笑,要抱他上马车,进宝却指了指脚凳,意思是他要自己走,不要人抱。

温婉道:“那么高,你能上去吗?”

进宝从娘亲手里抽回自己的小手,朝着脚凳边走去,迈不了大步子,就手脚并用,一阶一阶地往上爬,好不容易爬到车辕上,又笨拙地慢慢站起来,然后吁了口气,显然是被累着了。

温婉与宋巍对视一眼,面上难掩对儿子的宠溺,夫妻俩很快跟上。

把进宝抱坐在中间的座椅上,温婉对外头的林伯道:“去镜湖。”

镜湖在城西,以“舟如空里泛,人似镜中行”而得名。

长堤边栽种了成排的垂杨柳,隔一段距离便有个供游客休息的亭子。

一家三口到的时候,每个亭子里都有游客,温婉不想跟别人待一块,就没打算上去。

四下瞅了眼,见不远处有个买酸梅汤的摊子。

天太,温婉建议先去喝碗酸梅汤,再去那边租一艘小船游湖。

宋巍没意见,夫妻俩一左一右拉着进宝,朝着摊子上去。

考虑到进宝还小,温婉只点了两碗酸梅汤。

送来的时候,她本想喂进宝的,宋巍先一步舀了半勺喂到小家伙嘴边。

小家伙伸出舌头,接触到酸酸的味道,表有些古怪。

温婉问他,“能不能喝?”

进宝直甩脑袋,不喜欢酸的,喜欢甜的。

温婉又问老板娘要了一碗甜汤。

虽然没那个条件用冰镇,怎么说也是冷的,怕进宝喝多了闹肚子,温婉只喂了三勺,三勺过后,不管小家伙怎么流口水,她都不让喝了,搁下碗,付了钱直接去租船。

晌午过后,头不算太晒,偶尔有微风拂面,带着些微的凉意。

湖岸边停靠着好几艘画舫和小木船,是专供游湖用的。

宋巍按照温婉的要求租了一艘小木船,朝着这边招了招手。

温婉拉着儿子走过去,站定之后问小家伙,“进宝想不想坐船?”

进宝迷茫地望了停靠在岸边的小船一眼。

温婉又说:“里面有很多鱼鱼哦!”

进宝一听鱼鱼,兴奋了。

“来,娘亲抱你上去。”温婉弯腰,很轻易就抱起儿子,让他趴在自己肩上,然后小心地踩着青石阶走到小木船上。

船不算大,一家三口坐上去刚刚好,船板上垫了席子。

温婉坐下以后,把儿子放在前,双手不忘挡着他两侧,防止小家伙突然栽进去。

“准备好了吗?”另一头,宋巍已经拿好船桨。

温婉点头,“走吧,咱们游到对岸,去那边看看再回来。”

头一次划船,难倒了官场得意的宋大人,小木船在原处转了好几个圈。

温婉很给面子地没笑,反倒是进宝,似乎感觉到了船一直没走,嘎嘎傻乐。

旁边另一艘小船上,拿桨的是个约莫七八岁大的男孩,对方熟练地撑着船桨,慢悠悠从他们旁边划过去,投过来的眼神,带着三分得意。

宋巍的子一向稳重,从不与人争强好胜,但今,大概是因为当着妻儿的面被个孩子给鄙视了,他难得的露出固执的一面,大有一种不把船划走决不罢休的架势。

不过,他并没有真的把那个孩子当成对手,哪怕面对如此窘境,努力的同时,清俊的脸容上仍旧挂着淡淡笑意,不会让人觉得他沉不住气。

没多会儿,摸清楚门路的宋巍终于将小船划走,朝着对岸行去。

杨柳青翠,湖水悠悠。

男人撑桨,划船载着妻儿游湖成了镜湖上一道独特的风景。

到了对岸的时候,发现有人摆地摊瓷娃娃。

瓷娃娃的做工不算太精致,但玩的人很多,一文钱一个圈,中哪个拿哪个,不中就算白瞎。

温婉还没开口,进宝就指着其中一个瓷娃娃说想要。

她看向旁边的男人。

宋巍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稍稍离开一会儿,不多时再回来,手上多了十个圈。

温婉说:“我五个,你五个,咱们俩看看谁的多。”

宋巍拨了五个圈给她。

温婉接过,弯着子调整角度,瞄准了隔得近的陶瓷娃娃,把手里柳条圈扔出去,结果只打中了陶瓷娃娃的脑袋就弹出去,没中。

温婉不甘心,又扔了第二个,第三个……

一直到五个完,全都没中。

她有些脸,嘀咕道:“圈那么小,摆放的位置又是提前算过的,哪那么容易就中?”

宋巍听了,含笑将手里的五个圈都给她,“再试试?”

“我不要。”温婉没接,忽然道:“我想看你。”

宋巍大方承认,“我不擅长这个。”

“你都没扔圈,怎么知道自己不擅长?”他越是不,她就越想看,大概是平衡心理作祟,总觉得不能光自己一个人糗。

宋巍道,“那我扔了,不中可不能怨我。”

温婉抿嘴笑,要的就是他不中。

宋巍选好角度,快速地扔了一个过去,果然没中。

柳条圈太轻了,力道很难把握精准,这都是摊主摆摊之前就合计好的圈钱手段,不过来这儿的人都是图娱乐的,不中也没人会为了几文钱起争执。

见爹娘都不中,进宝急了,从爹爹手里拿了一个圈过来,朝着他看中的那个瓷娃娃就扔。

小家伙使了蛮力,柳条圈在瓷娃娃脑袋上晃了几晃,顺着了下去。

俩大人加一块还不如个两岁的娃娃。

摊主瞧这二人气度不凡,没敢笑,忙去把那个瓷娃娃拿出来,恭敬地递到娃娃跟前,夸他,“这位少爷的手法可真准,没准将来是个神手呢!”

进宝不知道摊主说什么,他高兴地接过瓷娃娃抱在怀里。

等到了下一个摊位十二生肖布偶的时候,小家伙直接扔了瓷娃娃,盯着猴子就不放,这一次是宋巍中的,算是挽回了上一场的面子。

……

一看到好吃的好玩的,小家伙捡芝麻扔西瓜的本事就见长,把这附近逛了个遍,温婉手里抱了一堆东西,她顺手买了个竹篮装里头拎着,小家伙走了好多路,终于因为脚疼站着不动了。

温婉手里拎着竹篮不方便,宋巍便蹲下,将儿子抱起来,重新租船划回去。

晚上回了家,宋婆子问小家伙,“进宝今天都去干啥了?”

进宝说:“转圈圈。”

温婉正在喝茶,险些没忍住喷出来。

宋巍纠正他,“是圈圈。”

进宝甩脑袋,“转圈圈,爹爹转圈圈。”

宋巍:“……”

——

黑风山土匪案正在进行中,都察院审案的时候,何玉梅同样跟主审官左都御史说自己手底下的人早就弃恶从善,只要放了他们,她就把黑风山的秘密说出来。

左都御史为此头疼了两天,还是把此事报给了光熹帝。

光熹帝问:“黑风山的秘密?”

左都御史道:“他们的头领何玉梅说,黑风山里面有一件东西,关乎着大楚的江山社稷,只要皇上答应放了他们,并且保证不会秋后算账,她就把秘密说出来。”

光熹帝瞧了左都御史一眼,“这你也信?”

不过是道尽途穷的将死之人为了保命口出狂言罢了。

大楚朝的万里江山,能因为土匪头子的一句话就毁了?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左都御史噎了下,“老臣只是想着此事有必要跟皇上禀报一下。”

光熹帝摆摆手,“能占山为王这么多年没被清剿,这伙人有多狡猾可想而知,传令下去,审案流程严格进行,该斩的斩,该流放的流放,堂堂三法司长官,可千万别闹出被妇人牵着鼻子走的笑话来。”

被光熹帝一通损,左都御史只能涨红着老脸告退。

……

前后不到半个月,这件案子的流程全部走完,被抓获的四十六名土匪中,有人被判死刑,有人被判流放。

作为黑风山的领头人,何玉梅上邢台的时候没有挣扎,也没有大喊冤枉,她神很平静,完全不像个即将赴死之人。

斩首地点在午门外,死刑犯上路的时间都一样,午时三刻。

宋巍趁着午休,赶在午时三刻之前来到午门。

刑台上已经跪满了穿囚衣的土匪,何玉梅在最中间,因着那份不畏生死的冷静,显得格外扎眼。

监斩官是大理寺卿。

宋巍上前和他交涉,意思是他想跟何玉梅说几句话。

宋巍算是这个案子的半个负责人,大理寺卿没道理拦着他,点头应。

看了何玉梅的背影一眼,宋巍走上前,在她旁边止住脚步,声音压得很低,“你上次说的黑风山秘密,是不是那幅百寸心?”

何玉梅并不讶异宋巍能找到画,因为画本就藏得不严密,她勾了下唇,眼中是视死如归的坦然,“当让你放了我手底下的兄弟,你连句话都不肯听我说完就下令抓人,怎么着,我们都还没上路你就开始后悔了?”

宋巍说:“你手底下这伙人作恶多端,就算我不抓,往后也有的是人抓。”

何玉梅忽然抬起头,凌乱的发丝间,那双眼睛满是讥讽,“若非被人bi)得走投无路,他们不会选择这条道。”又说:“我死了不要紧,可我这帮兄弟一旦没了,将来你们所有人都得后悔,包括狗皇帝。”

宋巍面色平稳,“十方涯、百寸心、千丈雪、万里,这四幅画拼在一块,里面藏了一个秘密,柳先生去世之后,他的子孙后代负责守护这四幅画,但随着朝代更迭,四幅画分别流散各处,到了你们手里,便只剩下一幅百寸心。是这样没错吧?”

何玉梅紧咬着唇,一声不吭。

“我若是没猜错,你已故的夫君,当初杀了我兄嫂的山大王,便是柳先生的后人。一开始,他们本不是土匪,但因为有人在打四幅画的主意,甚至不惜痛下杀手,他们被bi)上绝路,所以才会占山为王,从此走上打家劫舍的道。”

何玉梅的眼神说不出的复杂,“你都知道?”

宋巍莞尔,“我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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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7、宋某多谢何大王的不嫁之恩(3更)

何玉梅当然不相信宋巍什么都没查就能猜得这么准,“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男人是柳先生的后人,那你还眼睁睁看着他的兄弟去死?”

宋巍说:“有人为了一幅画对他们赶尽杀绝,并不能成为他们作恶的理由。我是官,他们是匪,我抓他们,天经地义。”

何玉梅原本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可听到宋巍的话,她打从心底里感到绝望,“宋巍,你就真的不想知道,那幅画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宋巍没有受到威胁,“既然有人在找,就说明这天底下知道画中机密的并非只有你们这伙人,我没必要为了一个早晚能弄清楚的秘密而冒险放虎归山。更何况,这件案子已经板上钉钉,现如今是在刑场,放了你们,你觉得可能吗?”

何玉梅闭了闭眼,决绝地吐出一句话,“好,但愿将来你不会为今日的见死不救而感到后悔。”

“嗯。”宋巍应声,“当年你夫君杀了我兄嫂的时候,你们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的人都算得上见死不救,至今十三年,你未曾后悔,我抓了你,再亲眼看着你为当年的恶行付出代价,别说十三年,就算再过三十年,你们也是罪有应得,我没道理会后悔。”

当年的亲事是双方父母在交涉,何玉梅压根就没真正了解过宋巍是个怎样的人。

黑风山那次和今日加起来才算是正式接触,哪怕接触的时间短,何玉梅也算是看清楚了宋巍此人的性子有多刚烈,这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也是个不肯轻易弯腰低头的人,认定了一件事,只会往前,绝不回头。

深吸口气,何玉梅庆幸道:“得亏当年没嫁给你。”

他笑,“那么,宋某多谢何大王的不嫁之恩。”

……

宋巍最终还是“见死不救”了,他亲眼看着何玉梅的人头落了地,那喷溅而出的鲜血,让他想到十三年前自己赶到兄嫂的惨死现场,也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

何玉梅死了,才算是真正为大郎夫妇报仇。

宋巍回去之后,让金妈妈弄个炭盆去后院,他准备了纸钱、线香和一壶烧酒。

祭奠兄嫂时,宋巍面色说不出的暗沉。

温婉来后院拿东西,无意中见着宋巍在祭奠,她在穿堂处停了脚步,没再往前,刚准备悄无声息离开不打扰他,听到男人淡淡的嗓音传入耳,“婉婉,去把元宝叫来。”

“好,我这就去。”

温婉转身,大步朝着堂屋走。

元宝跟温婉一块下的学,还没来得及去书房,正在堂屋里喝水。

温婉进去后,跟他说宋巍找。

元宝有些茫然,“爹找我做什么?”

温婉不好说太多,只道:“你去了就知道了。”

元宝点点头,搁下水杯,直接去了后院。

宋巍听到响动,没回头已经知道来人是谁。

“爹,您找我?”宋元宝疑惑看向宋巍半蹲的背影。

“元宝,过来。”

当爹的发话了,元宝只能照做,他走到宋巍旁边,看了眼火盆。

火盆里,是烧成黑灰的纸钱,火苗正旺。

“爹,您是不是在祭奠大伯父?”

“大伯父”这个称呼,让宋巍的脊背有片刻僵硬,随后往元宝手里塞了一把纸钱,“你也来。”

元宝蹲下身,听到宋巍道:“等搬进新宅,我会把他们二位的灵位请进去,你没事就去上柱香,多祭拜祭拜。”

宋元宝“哦”了一声,低下头安静烧纸钱。

宋巍垂目瞧他。

元宝不是头一次祭奠他亲生的爹娘,但印象中,他从来没问过关于大郎夫妇的任何事。

宋巍眯了下眼,莫非,元宝早就知道了,故意不问的?

“元宝……”

“爹,我烧完了,学官今日布置了好多课业,我得走了,否则肯定完不成。”

他说完,利落地站起身,很快就跑没了影。

——

七月,新宅那边已经全部修缮完成,宋婆子了个好日子,全家开始乔迁。

谢正特地告了假,陪着爹娘兄弟过来帮忙。

新宅那个五进院以前住的是位高官,因为以权谋私被人揭发获了罪,抄家的时候只没收了金银细软,其余家什全都原封不动,这次搬家便不用连带着桌椅板凳一块儿,只需要搬些轻的软的,人太多,基本上不够怎么忙活。

拉货的马车先行,宋巍又多雇了两辆顶棚马车,把两家人拉到新宅去吃饭。

曹妈妈和金妈妈提前就去的新宅,一大早便买好了食材,其他地方没动,先把厨屋收拾出来给主子们做饭。

两家人到的时候,厨屋里已经传来阵阵肉香味儿了。

谢姑妈瞅着屋子里气派奢华的装潢摆设和外头罗列的假山奇石,惊叹的声音就没停过,“咱家三郎可真是出息了,这么大的宅子竟然是御赐的,刚刚进门的时候我们家老大还说呢,那红色大门是有讲究的,后面他说的啥我没听懂,反正就是这宅子不简单的意思。”

说着,羡慕的眼神投向宋婆子,“二嫂当年把三郎送进学堂,还真没白瞎那几两银子。”

趁着宋巍和谢正在外头说话,宋婆子道:“我这是歪打正着,本来送三郎去学堂,只是想让他多认几个字将来能少倒霉的,后来的事儿,你们也都瞧见了,就算认了字,他不也挺倒霉的吗?尤其大郎夫妇不在以后,他连考场的边儿都不挨了,要不是三郎媳妇过门以后劝了劝,他这会儿,指定还在乡下耗着呢!”

谢姑妈笑,“那这么说,三郎能有今天,全成他媳妇儿的功劳了?”

那可不吗?宋婆子心道。

以前不知情,还以为真是自家儿子转运了。

事实上,三郎也确实是转运了,可这运道却是他媳妇儿给的。

所以说,这往后她打谁骂谁想损谁两句都行,唯独对三郎媳妇得好,必须好!

否则她一个不高兴收拾东西走人,三郎以后咋办?

308、兴许是皇上觉得我太穷(1更)

五进宅院划分出了明显的内院和外院。

元宝已经十三岁,住处安排在外院东厢。

主院是荣安堂,公婆住。

温婉和宋巍带着进宝住在旁边的青藤居。

当下,温婉,杨氏、谢涛媳妇几人正在宋姣的听松阁里坐。

小姑娘单独占了一个院子,院落清雅别致,栽种了几株海棠和芭蕉,绿意森然,风一吹,翠叶飒飒作响。

谢涛媳妇四下打量了一眼,啧啧道:“你三叔三婶果然是把你当成亲闺女养了,这么大一地方,就你一个人住,多大的面儿啊!”想起什么,又接着道:“听说你当初死活不肯来,还把你娘气得险些流产,怎么着,这会儿住在大宅子里当个有人端茶送水的小姐,觉出味儿来了吧?”

知道这位表婶子说话直,宋姣没跟她较真,低声道:“当初是我不识好歹。”

见她主动认错,谢涛媳妇乐了,“那现在呢,还想回去嫁人不?”

宋姣轻轻摇头。

“我要是你,我也不回去。”谢涛媳妇话匣子一开便止不住,“就咱们那地儿,你嫁得再体面也躲不开当个泥腿子的命,男人要是争气的,熬上几十年没准能有你一天舒坦日子过,男人不争气,你就只能认命。好好一姑娘,从媳妇熬成婆,操心完儿子换孙子,完了啥好处没捞着,两脚一翘直接进棺材了,你琢磨琢磨,这样的日子,你乐意过吗?”

宋姣再傻,也听出来表婶子话里有话,只低着头没接腔。

温婉和杨氏对看一眼。

温婉道:“后厨那边应该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咱们去吃饭吧,忙活了一早上,想来大家都饿了。”

说完,率先走出听松阁。

宋姣关上门,紧随其后。

杨氏留在后面,她知道谢涛媳妇刚才的话意有所指,温声道:“来前我已经跟娘和舅母商量过了,三表哥他们搬过来,就盘下隔壁院子,把中间打通合成四进院,到时候二弟妹喜欢哪,就挑哪住。”

谢涛媳妇脚步顿了顿,问她,“那么大一个宅子,盘下来得多少钱?”

杨氏道:“钱算在我们大房头上。”

“算你们家头上?”

语气里,隐隐透着讥讽。

以杨氏目前的处境,不得不在她跟前伏低做小,“是。”

宋巍原本打算把宅子送给谢正,可谢正说了,如果白送,他宁愿去买别家的。

他非要花钱买,当舅母的宋婆子不能不站出来说句话,让他不着急给钱,等往后出息了,慢慢给也一样,都是一家人,没必要划分那么清楚。

……

“那行吧,既然你们家要做人情,我就不客气了。”谢涛媳妇懒得问他们家哪来的钱。

“应当的。”杨氏低声下气,“这么些年,大房没少受你们照拂。”

谢涛媳妇听了,并未否认。

……

两位妈妈已经把饭菜都摆上了桌,跟着去通知分散在各个院子的主子们。

一刻钟后,两家人齐聚前厅。

饭桌上,谈及了添下人的问题,当得知宋巍不仅要买丫鬟婆子小厮花匠,还要再置办一辆马车,谢姑妈被他吓得直吞口水,“这也……太阔绰了吧?”

宋巍笑笑,说准备添的都是必须要用到的人,这么大的宅子不能没人打理。

谢家人走后,温婉跟他商议,“要不,咱们先置办些田产吧?到时候往外一租,每年多少有点进项,家里不至于坐吃山空。”

宋巍闻言,不知从哪掏出几张田契来,递到她手里。

温婉拿过去看了看,片刻后,惊呼,“千亩,竟然还是良田?相公你怎么办到的?”

宋巍道:“御赐。”

“跟、跟宅子一块儿的?”

“嗯。”

温婉纳闷了,“剿匪一案,相公只是去当个协助大臣,多半功劳都在苏国公身上,为什么你会得这么多赏?”

宋巍笑答,“兴许是皇上觉得我太穷,出去办案丢他脸面,所以多赏了点。”

温婉:“……”

——

苏皇后当初刚到法华寺不久,就收到消息说端妃回宫了。

不仅回宫,肚子里还怀了龙种。

根据月份一推算,端妃竟然是在出宫之前就怀的身孕。

苏皇后不是没脑子的人,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端妃当初被诊出身染重疾,只是为了遮挡怀孕的借口。

更反应过来,光熹帝突然让她来法华寺祈福百日的真正用意。

后知后觉的苏皇后心凉了半截,削了丞相的理政大权也就算了,现如今还想方设法把她隔离到寺庙里来,目的,只是为了保他心爱的女人,保住他的种。

嬷嬷问:“娘娘,要不要像从前那样想想办法?”

昏黄的灯火之下,苏皇后面色愈发显得苍白,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摇头,“现如今皇上对本宫的疑心和防备心太重,不能轻举妄动,否则端妃肚子里的种一旦出问题,本宫可就不止要在法华寺待满百日了。”

嬷嬷明白了她的意思,躬身退下。

这一夜,苏皇后辗转难眠。

以前有娘家当靠山,她在很多时候行事肆意,无需忌讳什么,因为深知光熹帝忌惮外戚,深知光熹帝拿她无可奈何。

可现在,丞相没了,只剩个空有虚名的国公,苏家这个后台算是垮了一半,她自己又膝下无子,一旦让端妃诞下皇子,可想而知往后她的日子有多难过。

——

百日满,苏皇后回宫,前脚刚踏进坤宁宫的大门,管事太监就匆匆来报,“皇后娘娘,永和宫那边生了。”

苏皇后尽量维持着面上的镇定,“是皇子还是公主?”

“皇子,端妃娘娘诞下了皇子,皇上亲自赐单名一个诺。”

赵诺。

这是把他和端妃的情都刻到儿子的名字上去了。

苏皇后心凉过后,脸上反而露出更灿烂柔和的笑:“这么大的喜事儿,本宫该亲自去恭贺一番。”

说罢,抬步进内殿,让人备水沐浴更衣。

半个时辰后,苏皇后出现在永和宫。

端妃才生产完,身子挺虚,正躺在内殿休息。

光熹帝抱着刚出生的二皇子坐在外殿。

面上,难掩老来得子的喜悦。

殿外日光晒得刺目,苏皇后站在门口,将光熹帝脸上的神情尽收眼底。

察觉到有人,光熹帝抬眼,像是才回想起什么来,淡淡道:“皇后回宫了啊?”

苏皇后嘴角扯出笑意,缓步往里走,“看来皇上的一颗心都被咱们刚出生的二皇子给勾走了,否则怎么会忘了,是您亲自让人去法华寺接的臣妾。”

光熹帝敷衍地“哦”了一声,视线落在怀里的小婴儿身上,“坐吧!”

苏皇后依言落座,看了眼他手中的襁褓,“皇上给二皇子赐名了没?”

“赐了,单名一个诺,赵诺。”

“哦?”苏皇后面露疑惑,“可有何说法?”

光熹帝难得拿出耐性来跟她解释,“不管是为君,为臣,还是为民,做人都不该离开‘信诺’二字。”

若不是早知道皇上对端妃的感情不一样,苏皇后险些就信了,她勾勾唇,笑弧加深,“臣妾受教。”

不想再在赵诺身上浪费眼神,她站起身,“端妃刚生产完,想来皇上不便进产房探视,不如由臣妾代劳吧?”

光熹帝轻嗯一声,算是应允。

苏皇后走进内殿,端妃已经转醒,撑着无力的身子坐起来要行礼。

苏皇后一把扶住她,“这会儿正虚弱,妹妹可千万别乱动,快些躺着吧!”

端妃闻言,躺下去的同时嘴里不忘道:“皇后娘娘刚回京就来探望妾身,实在让妾身受宠若惊。”

苏皇后微微一笑,“妹妹为皇上诞下龙子乃大功一件,本宫身为六宫之主,理应前来恭贺。”

“说来惭愧。”

不等苏皇后开口,端妃已经主动提及,“去年妾身被查出有孕,当时太医提醒胎位很不稳,需要静养,妾身怕说出来横生枝节,无奈之下扯了个谎,让皇上把我送到热河行宫。”

苏皇后看着端妃,心底除了厌恶,还是厌恶,脸上笑容更甚,“说到底,还是妹妹信不过本宫,想当年齐贵妃怀了身子,可是在本宫的坤宁宫静养待产的,到最后还不是顺利产下了大皇子赵熙。

妹妹要是早些说,本宫将你接去坤宁宫,就不至于跑到热河行宫那么远的地方去遭罪了。”

“皇上也是体恤娘娘掌管六宫辛苦,不好再麻烦娘娘。”端妃说。

言外之意:去热河行宫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皇上执意如此,你要不服,去找皇上。

苏皇后眼底恨意一闪而过,“妹妹好生歇着吧,本宫出去看看二皇子。”

309、大皇子的伴读(2更)

苏皇后想见赵诺,自然是见不着的,光熹帝防她比防贼还厉害,宁可自己抱到手酸,也绝不同意让她碰一下。

甚至于为了保护永和宫端妃母子的安全,光熹帝让楚风带着内廷侍卫去守在永和宫门外,若无皇帝口谕,任何人都别想进去探视。

苏皇后听说之后,并未与光熹帝置气,她没有特地让人打探永和宫的消息,也没挖空心思去琢磨怎么对付端妃,这段日子反倒是常常去尚书房看望大皇子赵熙。

整个皇宫就这么一位皇子,每天上学下学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赵熙与宋元宝同岁,年方十三。

皇宫里的孩子,模样都不会差,赵熙小小年纪,已经是隽秀端方一少年。

这天下学刚走出尚书房,贴身伺候的小公公便低声道:“大殿下,皇后娘娘又来了。”

赵熙将手中折扇一收,搁手心掂了掂,“你去回话,就说我今日要去上林苑学骑射,没空见她。”

他话音才落,苏皇后的说笑声便从身后传来,“大皇子再忙,总不会忙到听本宫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吧?”

赵熙闻言,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转过身,拱手躬身,“儿臣给母后请安。”

苏皇后满面慈和地望着他,“不必多礼。”

赵熙站直身子,语气淡淡,“母后来找儿臣有什么事吗?”

苏皇后摆手让自己身后的宫女和赵熙旁边的小公公退下。

赵熙出言道:“母后有话请直说,儿臣一会儿还得去上林苑,师傅在等着,时间上有些赶。”

对方言辞间的疏离冷淡,苏皇后不是没听出来。

她顿了顿,开门见山,“你每天一个人上学下学,又一个人去上林苑学骑马射箭,会不会觉得太无聊?”

赵熙没吭声,等着苏皇后的下文。

“本宫打算为你找个伴读,不知你意下如何?”

赵熙微笑,“儿臣的一切都是父皇给的,父皇若是同意,儿臣便没意见。”

一句话,把矛头指向光熹帝。

宫里就没有脑子简单的人,苏皇后并不讶异赵熙小小年纪对人对事已经能应付自如,她莞尔一笑,“那么,本宫便权当你同意了。”

苏皇后离开后,小公公担忧地望向自家主子,“大殿下,这可怎么办呢?”

眼睛再瞎的人都能瞧出来,皇后没了娘家做支撑,又被永和宫那位威胁到地位,眼下把目标转移到大皇子身上来了,如不出意外,多半是想把大皇子弄到自己名下去。

赵熙望着苏皇后离开的方向,微抿着唇,一言不发。

——

等不到光熹帝留宿坤宁宫的日子,苏皇后直接去乾清宫找人。

光熹帝没有回避,让崔公公把人请进去。

“皇后这么着急见朕,有事?”光熹帝坐在龙椅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

苏皇后直接说明来意,“臣妾近日去了尚书房,见大皇子一个人上学下学,无兄无弟,难免寂寥,便想着为他找个伴读,皇上觉得,臣妾的提议如何?”

光熹帝了然,“那看来,皇后心目中已有合适的人选了。”

苏皇后颔首,“臣妾兄长家行四的那位少爷,还在国子监进学,小四不比大皇子年长多少,是个十分规矩的孩子,去年国子监的岁末考成绩也不错,由他来做伴读,臣妾认为定能辅助大皇子更用心学习。”

轻描淡写的提议,既有了笼络大皇子的理由,又能名正言顺在大皇子身边安插自己人,更重要的是,给了国公府一个立功的机会——赵熙将来要是当了皇帝,他不可能对自己的伴读痛下杀手,更应该论功行赏。

一举三得。

光熹帝眯着老眼。

不得不说,他这位皇后很有心机很聪明。

弯唇笑了笑,光熹帝说:“难得皇后有这份心,抽个空,先把人宣进宫来朕见见。”

苏皇后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心头喜色并未显露在脸上,微微福身,“明日国子监休沐,届时臣妾便安排人去国公府传口谕。”

光熹帝端起茶盏,稍稍垂下眼帘,眸底锐芒很快消失不见。

——

明日休沐,苏尧启他们组织了同窗聚会,打算在镜湖画舫上开局。

下学的时候,苏尧启特地拦住宋元宝,跟他说了这事儿,问他明天愿不愿意去。

宋元宝本想拒绝,可一想到他爹常说要多与人沟通交流,他犹豫了一下,点头说去。

苏尧启拍拍他肩膀,“那就这么着吧,明日辰时,镜湖见。”

话完,热情地亲自把宋元宝送回他们家马车边。

今年长了一岁,苏尧启的心智跟着成熟不少,见到温婉,他不再像去年那样冲动,朝对方露了个笑容,坦然地打招呼。

温婉回了个礼貌的微笑,等宋元宝上车以后,吩咐林伯启程。

马车上,母子俩相对而坐。

温婉问他,“你们俩刚刚说什么,那么高兴?”

宋元宝如实道:“他们明天要去画舫上聚会,邀请了我。”

温婉有些担心,“你打算一个人去?”

“反正都是同窗,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

“那不行。”温婉摇头,“这样太危险了。”

“可是爹让我多多跟同窗相处呢!”元宝说:“娘要是不放心,我带着端砚和徽墨去好了。”

端砚和徽墨是宋巍特地买来伺候元宝的小厮,元宝亲自给取的名。

府上前些日子陆陆续续添了不少下人,还添了一辆马车。

新宅不比原来的宅子距离翰林院近,宋巍每日去衙署步行太远,而家里唯一的一辆马车要接送温婉和元宝。

温婉听言,沉默了会儿,“那好,你带着他们俩去吧!”

顶多,明天让卫骞拨几个人暗中跟着就是了。

——

难得出去玩,又是个大好的晴天,元宝起得早,沐浴更衣,把自己好好拾掇了一番,月白色的软袍加身,俨然是个初具雏形的翩翩温良少年。

温婉出门时见到他,夸了一句,说元宝越长越好了。

逐步褪去青涩少年听到这话,悄悄红了耳根。

他满心盼着跟同窗去游湖赏玩,岂料没多会儿,敬国公府那边来人,说他们家四少爷被皇上传入宫,没办法去镜湖了,特地来说一声,顺便道个歉。

宋元宝心里有小小的失落,不过算不上太明显,问传话的人,“皇上找他有事?”

传话的是苏尧启的书童,知道自家少爷跟宋家这位走得近,就没瞒着,低声道:“好像是为了给大皇子选伴读。”

“原来如此。”宋元宝恍然。

把人打发走,他回屋换下了软缎袍子,穿回寻常的青色直裰。

堂屋里,宋婆子听到扒在门框边的进宝嘴里喊哥哥,她出来一瞧,见大孙子往这边来,问他:“不是说跟同窗聚会,咋就回来了?”

宋元宝没详细解释,只说临时出了点变故,去不了。

话落,弯腰把进宝抱起来举高高。

两岁的小家伙,肉嘟嘟的,掂量着有些沉,元宝举了两下,将他放下来,然后贴着他耳朵问,“进宝想不想学作画?哥哥教你。”

进宝抬头看哥哥,双眼乌溜溜的,又黑又亮。

元宝跟奶奶说了一声,把小家伙抱去外院他自己的书房,动手铺陈开练习用的毛边纸。

小厮在一旁研墨。

元宝让进宝坐在书案前,他提笔蘸了墨,交给小家伙捏着,自己再握住他的手,慢慢在毛边纸上勾勒,画的原本是书架旁的一个落地青花瓶,头一次作画的小家伙像是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引导着哥哥一通乱涂,最后元宝瞅着毛边纸上那乱糟糟的一团:“……”

——

光熹帝见着苏尧启的时候,随便问了他几句。

少年不是第一次见皇帝,但面对天威,难免紧张,回答得不是很利索。

光熹帝听说过苏尧启,这是国舅爷搁在净水中长大的孩子,从来不让他掺和关于家族内部的任何事。

苏皇后也在场。

光熹帝并没有直接评价苏尧启好还是不好,让人去把大皇子请了过来,告诉他打今儿起苏尧启便是他的伴读,“苏家这位少爷擅长读书,但不擅长骑射,熙儿你去上林苑的时候要懂得谦让他。”

得到指令的赵熙眸光微动,缓缓勾起唇,“儿臣遵命。”

310、那个少年皇子(3更)

莫名其妙被选中成了大皇子的伴读,苏尧启走出乾清宫的时候脑子里都还是空白的,他转头看向苏皇后,问她,“姑姑,大皇子为什么会选我?”

苏皇后笑着跟少年解释,“因为你足够优秀。”

足够优秀吗?

只是因为他姓苏吧?

宫里的是非,苏尧启不太懂,但他还是隐隐嗅到了勾心斗角的味道。

回到国公府,当爹的第一时间将他拎过去问话,“见到皇上了?”

“见到了。”

“大皇子呢?”

“也见到了。”

瞧出儿子情绪不高,国公爷皱皱眉头,“你这是遭霜打了?”

苏尧启想了想,抬头望向他爹,“您不是一向不希望我掺和家族内部的事儿吗?”

国公爷眼一瞪,“老子什么时候让你掺和了?”

苏尧启小声嘀咕,“没掺和还让我去给大皇子伴读?”

“那是大皇子慧眼识人,从国子监三百名学子里面精挑细选看中了你。”

“一眼他就看中了姓苏的,眼睛长瘸了吧?”苏尧启反驳。

国公爷气得脸都变了色儿,“姓苏的怎么了?你自己不就是苏家子孙?有脸说?”

苏尧启挺挺胸脯,理直气壮,“我跟你们不一样!”

国公爷:“……来人,把我的鞭子拿来。——小兔崽子,你有种别跑,给老子滚回来!”

早就溜之大吉的苏尧启站在游廊上撇嘴,“傻子才会回去挨打。”

气归气,对于这个吃着单纯泡饭长大的儿子,国公爷不可能真的下得去手。

毕竟在苏家,要养出一个染缸之外的孩子不容易。

——

进宫伴读头一天,苏尧启一大早特地跑了趟国子监,没进去,就等在大门外。

宋元宝来的时候见到他,问怎么木桩子似的杵着不动。

苏尧启开口道:“我以后不在国子监进学了。”

宋元宝佯装不知情,“想辍学了?”

“不是,去尚书房。”苏尧启道:“给大皇子伴读。”

宋元宝“哦”了一声,“那挺好的。”

尚书房里头的先生,比国子监学官更上一个档次,教学质量无需多说。

能给皇子做伴读,大概是很多学子梦寐以求的美差事。

“那天本来邀请你去画舫聚会的,结果没去成,你不会生我气吧?”

苏尧启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小小少年,明明个头没他高,年纪比他小,可很多时候俩人站一块,他总觉得自己才是孩子。

宋元宝一脸的无所谓,“没去成就没去成,又没少块肉,我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吗?”

听他这么说,苏尧启暗松口气,“你不生气就好。”

专程赶早来,只是为了亲口把自己要去给大皇子伴读的消息告诉宋皓,苏尧启没待多大会儿,坐上马车直接朝皇城方向去。

到尚书房的时候,刚巧卯时正,先生已经开课。

偌大一个尚书房,只有赵熙一位皇子坐在里头。

苏尧启不好打断先生讲课,默默走到大皇子身边坐下。

赵熙看了眼苏尧启,面上没什么表情,很快收回视线,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到书本上。

一直到午时下课,大皇子都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哪怕是句悄悄话。

苏尧启骨子里内向,见大皇子不搭理自己,一时有些无措,心中琢磨怎么开这个口。

等先生出去,赵熙合拢书本,稍稍侧身,第二次望向苏尧启,这回不再沉默,“每日寅时开始早读,卯时上课,午时下课,下午学骑射,改天别弄错了。”

“寅……寅时?”苏尧启惊得张大嘴巴:“鸡都还没叫呢!”

这是伴读吗?这是来给人当牛做马的吧?

显然,打小泡在蜜罐里长大的苏家四少爷并不了解身为皇子的艰辛。

他所以为的皇子,是那种一呼百应金尊玉贵跺跺脚能让小老百姓抖三抖的天之骄子,从未想过他们半夜三更天都还没亮就得起床到尚书房来早读,早读过后接着上课到午时,下午要去上林苑学骑射。

一年到头,除了各大节日放假一天,其余时候都得照着这个模式上课。

要说有什么福利,盛夏的时候因为天热,只上早课,下午可以休息。

而在国子监,早读全凭学子自愿,正式上课时间是卯时正,像苏尧启这样的少爷,每天都有足够的睡眠时间,鸡鸣而起对他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赵熙六岁开始来尚书房,至今快七年,早就习惯了晚睡早起。

外头不知情的人羡慕他身在皇家锦衣玉食,事实上,睡个懒觉对他而言都是奢念。

每次节日放假,只要不被点名参与祭祀之类的活动,他宁可哪都不去,待在自己寝殿睡上一整天。

……

赵熙见苏尧启如此反应,笑了笑没说话,站起身走出去,回到寝宫开始用午膳。

下午去了上林苑马场,仍旧是苏尧启陪同。

赵熙一手牵了坐骑过来,背上背着箭筒,得空那只手握着一架沉重的乌金弓,见苏尧启站着没动,问他,“不会骑马?”

苏尧启摇了两下头,他会骑马,只不过骑术不太好。

“不会射箭?”赵熙又问。

苏尧启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他们家是书香门第,除了七叔,很少有人碰兵器弓箭之类的东西。

赵熙了然,“既然这样,你就别上马了,一会儿留在下面帮我跑跑腿捡猎物。”

“好。”苏尧启答应得挺爽快。

赵熙说完,一个漂亮利落的动作翻身上马,调整好坐姿。

苏尧启仰起脑袋看他,忍不住问,“乌金弓这么沉,大殿下为什么不换把轻一点的弓?”

赵熙似笑非笑,“不沉怎么练臂力?”

苏尧启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等他晃过神,赵熙已经飞马疾驰朝着林子里去了。

苏尧启忙小跑跟上。

他循着马蹄声,一路上捡拾了不少猎物,然后他发现,猎物都是活的,赵熙并未将它们一箭穿心。

刚开始,苏尧启还以为这位殿下的箭术不好,可是渐渐地,他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

那些猎物,要么一只脚被箭钉在树上,要么擦破身上的皮流了血……

总而言之都有一个共同点——跑不了。

中场休息的时候,苏尧启趁机问赵熙,“大殿下为什么没有射中猎物?”

赵熙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苏尧启如实说:“微臣觉得,大殿下心存善意,是在保护这些动物。”

赵熙:“……占一半原因吧!”

“那另一半是什么?”

“同样是一箭射出去,同样是猎物到手,苏少爷以为,猎物活着和死了,哪一种箭术更高?”

苏尧启瞬间明白过来,心头的震撼无以言表。

他十八,眼前的少年皇子十三岁。

对方以惊人的读书毅力和骑射之术,彻底颠覆了他对于“皇子”这两个字的认知。

不是他以为的顺风顺水。

没有他想象的随心所欲。

皇子,要读的书比他多,学的东西更复杂。

起得比他早,睡得比他晚,就连练个骑射,都得不断挑战自己的极限。

十三岁,那双尚且稚嫩的肩上,已经担负了远远超出这个年纪所能承受的东西。

跟赵熙一对比,苏尧启忽然觉得打小被娇养着长大的自己一无是处。

赵熙休息了一会儿,教骑射的师傅便来了,刚才那场骑射,师傅看了个七七八八,觉得有不妥之处,指导了他几句。

苏尧启坐在草坪上,转过头,见到赵熙的侧脸。

逆着光,少年皇子在面对师傅的指导时神情格外严肃,那副认真求学的态度,让苏尧启再一次觉得自惭形秽。

——

苏尧启从马背上摔下来,是在伴读了半个月之后。

这段日子被赵熙给刺激到,那天他非要亲自上马,结果马儿进了林子之后就掌控不住了,挣扎几下,一个倒仰栽下来,额头上磕个窟窿,摔了个手臂骨折。

人被送回国公府的时候,国公爷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311、随手一指,就他了(1更)

之前在上林苑,苏尧启半边脸上全是血,人是昏迷的,送来国公府之前,太医已经处理过伤口。

眼下躺在自己房间的床榻上,悠悠转醒的苏尧启眼神迷茫地看向围着自己的这帮人。

除了他爹娘,叔婶和姨奶奶们来得不少,一个个木着脸,眼睛都盯在他身上。

若非苏尧启还有那么点意识,险些以为这帮子人是来奔丧的。

“爹,娘。”苏尧启虚弱地喊了一声。

“小四,你怎么样?”见到儿子醒来,国公爷满面紧张,老脸上颜色很难看。

苏尧启回忆起当时自己摔下马的情形,抿唇过后,摇摇头,“我没事。”

国公府眉心一蹙,“额头上磕这么大个窟窿,手臂都骨折了,你跟我说没事?”想到儿子遭了罪,国公爷的声音又往下压了压,尽量柔和,“小四你别怕,告诉爹,是不是有人故意害你?”

“四哥儿,你要真被人设了局,可千万不能瞒着,早些说出来咱们好替你报仇。”其中一个叔叔义愤填膺道。

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

屋子里热闹起来。

苏尧启瞅了眼自己被木板固定住的右手,忽然偏开头,“爹,我好累,想休息。”

国公爷眼神往后一扫,“你们都先出去!”

眨眼的工夫,那伙人潮水般退了下去,屋里的空气似乎清新不少,苏尧启做了个深呼吸,浅浅闭上眼睛。

脑袋有些昏沉,伤口也很疼。

貌似昏迷之前他还疼哭过。

可即便是这样,苏尧启也无法怨谁。

本来大皇子早就说了让他不必上马,只需要他跑跑腿的,是他自己非要逞强才会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

国公夫人在一旁心疼得直掉泪,嘴里不停地埋怨,“四哥儿长这么大,哪吃过这样的苦受过这样的累?每天寅时不到就起床,晚上回来累得连饭都没力气吃。当初让你们别送,一个个非要送,这会儿出事了,你们怎么不站出来担着?”

国公爷也气恼,他知道皇子读书辛苦,可没想到当个伴读也这么辛苦。

这次在皇家上林苑出了事,他还找不到地方去讨个公道。

——

同样把此事阴谋论的,还有苏皇后,她在出事的第一时间就认定是赵熙在那匹马上动了手脚才会导致苏尧启不小心摔下来。

然而她让人秘密调查了那匹马,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不可能!”苏皇后道:“当日大皇子痛快答应让小四做伴读,肯定为的就是这么一天,这件事,绝不会是巧合,你们再去查,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暗人站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苏皇后突然眯了眼,“等等!”

“娘娘还有何吩咐?”暗人问。

“本宫改主意了。”苏皇后道:“这件事无需再继续查,往后就当做什么事儿都没有。”

暗人愣了愣,但也不敢违背皇后的意思,很快行礼告退。

等人走远,贴身嬷嬷上前来,问苏皇后,“娘娘怎么突然不查了?”

苏皇后道:“不管是不是皇上让人动的手脚,现如今这个结果都是他乐意看到的,本宫就算查出来是他。对方是皇帝,本宫又能拿他怎么样?”

“那娘娘的意思是……?”

苏皇后但笑不语,那笑容里,多了几分阴冷。

——

苏尧启受伤,大皇子反而成了被探视慰问的那个。

储秀宫。

赵熙不过是得空来探望生母齐贵妃一眼,就被其他得了消息的宫妃在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问他有没有受到惊吓,要不要紧,若实在撑不住,要早些请太医,不要一个人担着,她们这些做庶母的很心疼……

一群打扮艳丽的宫妃站一块,那浓郁的脂粉味儿,刺激得赵熙连打几个喷嚏。

齐贵妃实在看不下去,又不好出言把人撵走,只委婉道:“大皇子赶着去校场,无法招待几位妹妹,不如让他走,本宫来陪你们闲唠,如何?”

赵熙顺台阶下,侧过身,拱手和生母行礼,“儿臣告退”。

——

赵熙不像国子监和鸿文馆的学生那样每个月有三天旬休,除了节日,他每天都得按部就班地学习,眼下正往校场赶,今天要学各类兵器的用法。

到的时候,意外发现苏皇后也在。

赵熙不得不走过去行礼,“母后怎么来校场了?”

“今日闲着无事,出来走走。”苏皇后含笑看他,“难得过来一趟,不知是否有幸一观你大展身手?”

赵熙颔首,“那么,儿臣献丑了。”

话完,他顺手拿起一旁的鎏金弓,搭上三支箭,调整好角度,嗖一声射出去,三支箭各中三个靶心。

在苏皇后赞叹的目光注视下,他又拿起三支箭,这回向准了最中间的靶子。

三支箭最终落在同一个靶心,甚至把刚才那支箭给劈成两半。

十三岁,这样的箭术,足够惊艳世人。

苏尧启已经得见过,赵熙在皇后面前便没有藏拙的必要。

苏皇后表面的惊艳之下,更多的却是惊骇。

若非一早想好了要把皇位传给这位皇子,光熹帝不可能将他培养得这么好。

可她如今别说夺嫡,连能参与夺嫡的儿子都没生过一个。

赵熙已经演练完,回头看向苏皇后,“外面天热,母后还是早些回去避避暑,否则一会儿容易头晕。”

像是被他的话给熨帖到,苏皇后唇角挽笑,“小小年纪就懂得心疼人,熙儿真是个好孩子。”

她没看到,“熙儿”这个称呼,让赵熙眼底的冷漠更添几个度。

——

再次提出给赵熙找伴读,是数日后的早朝。

站出来说话的是苏家派系的几位大臣。

光熹帝一瞅就知道,准是皇后自己不好提第二次,私底下联系这几位,让他们出面。

都已经折损了苏家的心头肉,竟然还不死心么?

光熹帝眉梢微挑,看着发话的那几位,“几位爱卿以为,选谁比较合适?”

“皇子的伴读,自当该往国子监挑选。”

“老臣附议。”

“老臣也附议。”

“……”

光熹帝了然。

国子监除了一个苏尧启,还有苏家派系的人在里面读书。

没等大臣们指名道姓点出谁来,光熹帝直接吩咐崔公公,“去请大皇子,另外,让人把国子监这一届的三百位学子名册呈上来。”

一炷香的工夫以后,赵熙和名册同时出现在议政殿。

光熹帝直接跟他说:“百官一大早为你选伴读的事儿操碎了心,你也别闲着了,这是国子监学生名册,你自己过来瞧瞧,看有没有中意的。”

其中一大臣道:“皇上,仅凭一个名册怎能得出好人选,此事万万不可草率。”

光熹帝眯眼看他,“听这意思,礼部尚书是提前就备好人选了?”

“……老臣不敢。”

“还是说,为了选个伴读,你们打算来几场比试?合着朕不遂了你们的意思,这事儿就过不去了是吧?”

“……老臣惶恐。”

礼部尚书扑通一声跪下。

光熹帝收回视线,把名册交给赵熙,让他好好选。

赵熙本不想要什么伴读,这么多年一个人习惯了,身边突然多个人,总感觉说不出的别扭。

他翻了翻,随手一指,“就他吧!”

光熹帝侧头一瞧。

宋皓。

赵熙指中的是这个名字。

宋皓是谁?

光熹帝一时没想起来,旁边崔公公附在他耳边小声道:“是宋巍宋大人的儿子。”

“哦?”

这可有意思了。

光熹帝望向赵熙,“确定了要他?”

赵熙道:“儿臣跟国子监的学生不熟,选谁都一样。”不管选谁,对他而言都可有可无。

“那就这么定了。”光熹帝直接拍板,尔后望向底下的文武百官,“伴读人选出自国子监,又是大皇子亲自挑选,不知还有哪位爱卿觉得不妥的,站出来说说。”

这都已经板上钉钉了,谁还敢站出来作死?

真当皇帝是打算广纳良言吗?他不过是憋了一口气,正打算找个人败火罢了。

大殿内鸦雀无声。

——

人选确定,半个时辰后,传旨的崔公公驾着马车出现在了国子监。

正在上课的宋元宝被点名出去接旨,脑袋有些懵。

他看了眼传话的同窗,再三确认,“你听清楚了,是让我出去接旨?”

同窗笑着反问:“难不成咱们这一级的学生里面,有两个宋皓吗?”

宋元宝一激灵,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撒丫子往外跑。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312、你平时也喜欢这样盯着人看?(2更)

崔公公不是第一次见到宋元宝,当下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

宋元宝回以一笑,问:“崔公公,您手上的圣旨真的是给我的?”

“咱家可不敢假传圣旨。”崔公公道:“宋大少爷,快跪下接旨吧!”

宋元宝闻言,一掀袍摆就地下跪。

崔公公照着圣旨所写宣读了一通。

内容不算长,意思也简单。

去年岁末考,宋元宝拿了同级前三,有幸入宫成为大皇子的伴读。

念完后,崔公公将圣旨递给少年,好心嘱咐,“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宋大少爷千万要好好把握。”

宋元宝手里握着圣旨,神情迷茫,“大皇子的伴读不是苏家那位四少爷吗?怎么突然变成了我?”

崔公公道:“苏家四少爷在马场不慎摔下来,受了点伤,已经被送回家静养了。”

这事儿宋元宝听同窗提起过,他还以为只是点轻伤,没成想,都严重到换伴读人选的地步了?

关于皇宫,宋元宝没有任何的了解,抓紧机会打听,“请问公公,我哪天入宫,每天什么时辰入宫,入宫之前又该准备些什么?”

崔公公被他问得有些发愣,过了会儿才说:“如果可以,宋少爷明日便可入宫,除开头一天,往后每日寅时就得起床陪大皇子早读,至于其他吃的喝的,无需你操心,宫里都有。”

寅时。

宋元宝很少试过这个时辰起。

或许他爹当年寒窗苦读的时候这么干过。

他仔细合计了一下,“即便是坐马车,我们家到皇城也要一炷香时间,这么算下来,丑时过我就得起。如果是硬性要求的话,我可以做到每天这个时辰一定起,但我无法保证每天都有精神陪大皇子早读,毕竟他寅时,我丑时,我们俩在睡眠时间上,存在一个时辰的差距。”

崔公公:“……然后呢?”

“然后我就想问一句,宫里都包吃了,就不能顺便包住吗?我体型小,不占位。”

崔公公:“……”

——

崔公公回宫去见光熹帝,顺道把宋元宝的话一字不漏给复述了出来。

光熹帝听罢,问他,“真是宋皓亲口说的?”

崔公公忙道:“奴才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光熹帝突然笑了,“这不肯吃亏的性子,跟他爹还真是一个模子里扒出来的。”

崔公公:“那这包住的事儿……”

光熹帝大手一挥,准了,“让人在玉堂宫里收拾一间偏殿出来给他住下。”

玉堂宫是赵熙的寝宫,因着赵诺之前只有他一位皇子,因此他一个人占了一宫。

——

这天下学,温婉照例去国子监大门外接宋元宝,发现他手中捏了个卷轴,隐约能看到明黄的颜色。

温婉心中惊讶,“你拿的什么?”

宋元宝直接把圣旨递给她,嘴里解释说:“宫里来的。”

温婉打开一瞧,竟然是圣旨。

等看完上面的内容,她好久都没说出话来。

宋元宝有些拿捏不准温婉的心思,小声唤,“娘?”

温婉轻蹙眉头,元宝这几个月的考试成绩都名列前三,会被注意到无可厚非,只是她想不通,“之前不是已经确定了大皇子的伴读是苏尧启吗?为什么又变成了你?”

“苏尧启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受了伤,以后去不了了。”宋元宝回答。

……

到家的时候,宋元宝没有第一时间回自己房间,跟着温婉直接去了荣安堂见爷奶。

见宋巍也在,他直接把自己要去给大皇子当伴读的事说了出来。

宋巍之前在翰林院就有所耳闻,当下还算镇定。

宋婆子就镇定不了了,“进宫?”

他这大孙子从来没去过皇宫,这万一要出点什么差错,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儿。

宋元宝点头,又说:“我已经跟崔公公打过招呼,往后会住在宫里。”

“不是白天伴读吗?你赶早去也不行?”宋婆子问。

“大皇子寅时开始早读,咱们家离着皇城又远,再赶早,那我就得丑时起床了,先不说那时候皇城门还没开,就算我有特殊权利能被放进去,也做不到每天公鸡都还没打鸣就起床呀!”

啥?寅时就起床读书了?

宋婆子直接噎住。

她家三郎最刻苦那几年,最早也是天将亮的时候起。

就没见过这么早的。

宋婆子真不知该夸一句大皇子勤奋好学还是该同情他小小年纪就被管束得这样严厉。

宋元宝说完,看向宋巍,“爹,您不会怨我自作主张吧?”

宋巍面上不见生气的迹象,“你能自己分析利弊拿主意,而不是什么都等着大人帮忙裁决,我很高兴。”

宋巍的回答,无疑鼓励到了小小少年,他弯起唇,双眼里亮晶晶的东西,是被人肯定的成就感和兴奋感。

——

玉堂宫。

赵熙从校场回来,发现几个宫人太监在拾掇偏殿,他走过去瞧了眼,“你们在做什么?”

几个小宫娥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急急忙忙跪在地上,“大殿下恕罪,奴婢们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前来收拾偏殿的。”

赵熙的目光从几人身上一一扫过,见都是乾清宫的人,信了几分,又问:“为什么要收拾偏殿?”

宫娥正欲回答,崔公公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奴才刚准备去找大殿下解释来着,谁成想到了校场没见着人,只好又折了回来。大殿下有所不知,您亲自选中的那位伴读说了,他们家距离皇城远,寅时早读,他每天丑时就得起,能保证寅时一定出现在尚书房,却不能保证有精神陪您,这不,让奴才转告皇上,咱宫里除了包吃,还得包住。”

赵熙眉心一跳,“听这意思,要是不包吃不包住,他还就不来了?”

“这……”崔公公没敢接腔。

宋家那位少爷他见过,身上有股子少年人的桀骜不羁。

皇上说宋皓跟他爹宋巍是一个模子里扒出来的,这话不假,就白天在国子监那情况,若是不答应包吃包住,对方没准真会直接拒绝。

赵熙没再多言,转身离开。

少年皇子那双眸泼了墨似的黑,瞧不出是喜是怒。

——

翌日。

宋元宝掐着点在卯时之前赶到尚书房。

先生还没开课,赵熙早读完,用了早膳刚回来,在门口碰上他。

四目相对,年方十三的两位少年眼中神色截然不同。

一个淡漠,一个热忱。

短暂的对视过后,宋元宝先躬身行礼,“见过大殿下。”

赵熙拉回视线,声线微冷,“你便是宋皓?”

“是。”

“是你主动要求住到宫里的?”

“是。”

“去年破了大环山煤矿案,今年协助国公带兵剿匪的那位宋翰林,是你父亲?”

“是。”

“除了‘是’,你还能不能说点别的?”

“能。”

“……”

两人谈话的间隙,上课的先生朝这边走来,拱手朝赵熙行了一礼,目光转向一旁的宋元宝。

赵熙介绍道:“他是新来的伴读,宋皓。”

宋元宝忙给先生见礼。

先生点头示意,让二人进去,要开始上课了。

宋元宝自觉站到一旁,让赵熙和先生走在前头,他跟在后面。

尚书房虽大,但因着宋元宝是伴读,不能随意选位置,只能坐在赵熙旁边。

大概是知道他今日一早来,书本早就给准备好了。

他随手翻了翻,这是一本算学,里面的内容,竟然比国子监的课本还要深奥。

先生讲课的方式跟国子监的学官也不一样,稍微一恍神,就等同于听天书。

这样的书配上这样的教学方式,十分考验皇子们的专注度。

宋元宝听课之余,眼尾瞥了瞥旁边,发现大皇子坐得端正笔直,一双眼睛专注在书本上,时不时地提笔记下重点。

对于先生的提问,他也应答自如。

求学态度认真而严肃,身上没有半点纨绔子弟的气质。

宋元宝不禁纳闷,大皇子的自觉性这么高,为什么皇上还要给他找伴读?

就不怕伴读把他给带歪了?

晃神间,旁边传来赵熙压低的嗓音,“你平时也喜欢这样盯着人看?”

宋元宝回拢思绪,发现先生不知何时出去了,尚书房里就他们两人,他将目光挪到书本上,面不改色地说:“我家祖籍在宁州,以前没见过什么世面,乡下人初次接触大殿下,有点激动。”

赵熙:“……”他并没有看出来他哪里激动。

313、气死人不偿命(3更)

趁着午膳时间,宋元宝跟着赵熙去玉堂宫瞅了眼自己的住处。

偏殿很大,有他家里的房间两倍还不止,里间摆放着一架描金拔步大凉床,据说有冬暖夏凉的功效,黄杨木材质,中间镶嵌了骨木,富丽堂皇中,处处透着精致。

老实说,这么富贵的地方,宋元宝是头一次见,他不是什么淡泊名利清高自守的名人志士,直接用亮晶晶的眼神向大皇子展示了自己对于新房间的喜爱程度。

赵熙对这位新伴读的印象不怎么好。

还没见着人的时候,他从崔公公口中总结出对方很混蛋。

如今见着人,他发现这位跟他同岁的新伴读不仅混蛋,还贪财。

可不管是混蛋还是贪财,这位新伴读都是他闭着眼睛自己挑的。

逆光站在门口,少年皇子大半容颜隐在昏暗中,唯独望向宋元宝的那双眼睛,已经初具成年人的深邃,“看好没,我要去校场了。”

宋元宝“哦”一声,恋恋不舍地离开那张大床,出了玉堂宫大门跟上赵熙。

赵熙常年习武,走路时步伐矫健,快而稳,他以为那个小混蛋早被自己远远甩在身后了,谁料一回头,跟对方来了个眼对眼。

宋元宝确实在他身后,不过仅有一步之差。

小混蛋面色红润,气息平稳,并未像当初的苏家少爷那样,多走一段路就得喘上几喘。

同岁,身量相当,就连那张脸,隽秀的程度都平分秋色,两人四目相对的场景便显得有些尴尬。

赵熙眉峰微微地拧紧,“你走路不出声的?”

宋元宝问:“殿下喜欢听多大的声,一会儿我给您弄出来。”

赵熙:“……”

他没答话,转过身继续朝前走。

宋元宝继续跟上,这回跟得可听话了,一路上踢踢踏踏,数他动静最大。

刚开始,赵熙还忍着,到后来实在忍无可忍,黑着脸转过头,“你安静点!”

宋元宝一脸无辜,“殿下到底是想听声儿还是想安静?”

赵熙眼眸越发深暗,他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十三年的良好教养就得败在这个小混蛋手上。

深吸口气,他道:“反正你也不会武,干脆就别跟着了,回去歇着吧!”

宋元宝摇头,“我是不会武,但是我可以看着殿下武。”

赵熙:“我练武的时候不喜欢别人看着。”

宋元宝立场坚定,“我不是别人,是殿下亲自挑选的伴读。”

赵熙:“……你到底回不回去?”

宋元宝:“既然殿下坚持要体恤我这个小老百姓,那我……配合一下?”

得亏赵熙平日里受的都是高等教育优良教养,否则这会儿一个“滚”字少不得要脱口而出。

宋元宝走了之后,赵熙感觉耳根子清静,眼睛也舒坦了。

平复好情绪,他快步去往校场。

……

宋元宝回到偏殿,别的啥也没干,专程去那张冬暖夏凉的大凉床上躺了躺。

还别说,真有冬暖夏凉的效果,正午天热,平躺在上面,背部就有一种凉悠悠的感觉,不会太寒,刚刚好。

“皇宫里的东西就是妙!”宋元宝喟叹一声,舒服地睡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傍晚,睁眼就见床边立着条人影。

宋元宝仔细瞅了瞅,发现是赵熙,他抱着双臂,后背倚在床柱上,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宋元宝激灵了一下,睡意全退,掀开被下床给他行礼,又问:“大殿下已经从校场回来了吗?”

赵熙盯他半晌,缓缓开口:“你倒是睡得挺香。”

宋元宝点点头,“殿下亲口命令的,小老百姓莫敢不从呢!”

赵熙面无表情,“既然睡饱了,晚上换你去听课。”

“我?”宋元宝指了指自己。

赵熙说:“今天晚上先生讲《春秋》,你去听课,把重点记下来给我。”

宋元宝向他投去关切的眼神,“殿下是哪里不舒服吗?”

赵熙颔首,答案很实在,“见到你,心里不舒服。”

宋元宝趁机道:“既然这样,那往后我早上去陪殿下上课,下午就不去马场和校场了,留在偏殿睡觉,晚上再代替殿下去听课,给您划重点,这么一来,殿下每天只能看到我几个时辰,不至于染上心病。”

赵熙:“……你想得美!”

宋元宝郁闷了,“殿下亲自选了我,又说不待见我,不让我出宫,还不让我为您着想,小老百姓很忧愁呢!”

赵熙瞧着他那样,向来少有情绪的俊脸上,唇边肌肉微微抖动几下。

光熹帝召见宋巍的时候,赵熙偶尔会在场,没少见识过那位说话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不过现在赵熙觉得,眼前这个小混蛋比他爹还厉害。

……

这天晚上,是宋元宝一个人去尚书房听的课,赵熙留在寝宫休息。

大皇子在没生病的前提下不亲自去尚书房,可谓是七年来难得一见,崔公公过来的时候见到,愣了愣,问他,“殿下今晚没课?”

赵熙如实道:“我不舒服,让宋皓去代听了。”

崔公公没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皇上让奴才来问问大殿下,觉得新来的伴读如何?”

赵熙微笑,“好极了。”

三个字,更像是从齿缝间强行挤出来的。

崔公公嘴角微抽,低声问:“殿下,您该不会被他给损了吧?”

皇上都说了,宋皓就是他爹的缩小版。

但这个缩小版,可能全都是精华。

又精又滑。

听说这位刚入国子监的时候有人故意碰瓷跟他吵,被他三两句话直接给整蔫儿了。

皇上对宋翰林那是又爱又恨,爱他的才华,恨他的毒舌。

至于缩小版……

崔公公觉得,大殿下的感受不会比皇上好到哪去。

知道大殿下是个不喜欢与人啰嗦的性子,崔公公问出那句话来也没指望着小主子能回答,很快行礼告退。

……

凌晨要起得早,夜间的课时便不长,才半个多时辰。

宋元宝回来的时候,手中捏了个羊皮册子,他第一时间交给赵熙。

赵熙接过一看,脸色有些古怪。

册子上哪是摘抄的什么重点,简直就是把先生讲课的内容原封不动给笔录下来,就连宋皓向先生提出的问题以及先生给的答案,全都有详细记录。

赵熙指了指手中册子,“这就是你所谓的重点?”

宋元宝说:“先生讲的内容那么多,咱们俩的智力又不在一个档次上,我肯定不知道哪句对于殿下来说是重点,哪句是不需要琢磨就能明白的,所以全给您记录下来了,您要还有哪不明白的,可以再问我,先生讲的那些,我都记在脑子里呢!”

赵熙:“第二句,你再重说一遍。”

宋元宝:“说太多,忘了。”

赵熙揉了揉突突跳的太阳穴,将羊皮册子扔在一边。

宋元宝问他,“我辛苦抄了一晚上,殿下就不打算瞅一眼吗?”

先生讲课那么快,他一边听要一边抄,还得算上研墨蘸墨的时间,已经到极限了,到现在手腕还酸疼着呢!

“要看你自己看去。”赵熙撂他一句话。

宋元宝见他实在难受,“殿下多半是心疾犯了,还是早些洗漱歇着吧?沐浴更衣啥的,要不要伴读伺候?”

赵熙:“出去!”

一个人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无兄无弟孤零零生活了十三年,哪怕平时有宫妃说话难听,他都没什么感触,唯独今日,他觉得十三年的好脾性,就快被眼前的小混蛋给逼到极限。

他甚至有些纳闷,当初三百名学子,他是怎么一眼点中这个名字这个人的。

宋元宝摸摸鼻子,“既然殿下不要伺候,那我回去睡觉了。”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314、这份苦差事简直不是人干的!(1更)

暂时拥有了一间宽敞的睡房和一张具有神奇功效的拔步床,宋元宝觉得很开心。

伴读第一天,皇宫在他眼里是美好的,读书是使他快乐的,大皇子是和蔼好相处的。

等五更天不到房门就被人敲响时,困到睁不开眼的宋元宝觉得,这份苦差事简直不是人干的。

意识到自己任务艰巨,宋元宝没耽搁,再困也强行醒过来,利落地穿好衣裳去开门。

外头站着的是伺候赵熙的小公公,对方手里提着一盏精致的羊角宫灯,听到门吱呀一声响,他探身进来,问:“宋少爷,睡醒没?”

宋元宝一面打呵欠一面问他,“大殿下起了吗?”

小公公道:“已经洗漱好,就等着宋少爷了。”

宋元宝:“……大殿下难道一夜没合眼?”

“还是睡了好一会儿的。”小公公据实回答。

这个“好一会儿”,恐怕真的只是好一会儿。

宋元宝努力撑着眼皮,“大殿下还真是精力旺盛。”

晚睡早起的,他见过不少,但是一连几年晚睡早起的,这还是头一回碰上,并且,对方只有十三岁。

这孩子是多少年没睡过安稳觉了啊?

小公公没敢说大殿下压力也是很大的。

二殿下没出生之前,这皇宫里只大殿下一位皇子,外头百姓传言他万千宠爱于一身,其实压根儿就不是那样的。

皇子越少,代表大殿下最后继承帝位的可能性越高,而同时,肩上的责任就越大。

所以他要付出比别人多几个倍的努力才行。

打从六岁开始,大殿下就见天儿地往尚书房跑。

从刚入学那会儿的两个时辰,逐渐变为四个时辰,六个时辰,甚至于,通宵达旦的时候都有,第二日照样得撑着去上课。

皇家没有白继承的帝位,若无实力,即便是唯一一个皇子,皇上也不可能把江山交到这种人手里。

所以,哪怕大皇子身份尊贵,他也不能像之前的陆小侯爷那样随心所欲,不单单是皇上对他要求高,他对自己的要求也很高,高到他们这些比他年长很多岁的下人瞧着都心疼。

……

一刻钟以后,宋元宝洗漱完跟着小公公去往正殿。

赵熙正坐在桌边喝茶。

大概是为了醒瞌睡,他特地让人泡了浓茶,宋元宝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那股子浓茶味儿。

“大殿下。”宋元宝简单行了礼。

赵熙抬起眼皮瞧他,“睡醒了?”

宋元宝嗯一声,“咱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若是在家,这个时辰他估计还在被窝里做梦。

赵熙搁下茶盏,起身直接朝着尚书房去。

外面天还未亮,长长的甬道上,宫灯被风吹得影影绰绰。

宋元宝跟在赵熙身后,凌晨那股子冷意一袭来,全身的懒散睡意自动褪去。

到了尚书房,两人相继落座。

赵熙今天要读的书,早有小公公送来了,俩人面前的桌上各放一本。

赵熙翻开书本,多年的习惯使他很快就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一块。

宋元宝没试过这么早起来看书,他拍拍小脸醒醒神,伸手翻开书页,正打算从头开始看,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手,那手精瘦,匀净略长,却不算白皙,虎口甚至能看到粗粝的茧子,此时正半握着书脊,书本翻开到某一页,往前递了递,语气有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上去念。”

宋元宝:“???”

赵熙见他反应,似笑非笑,“早读不出声,是打算当哑巴?”

宋元宝说:“念可以,但是为什么要上讲台?我就在这儿也可以的。”

赵熙缓缓道:“因为我说了算。”

好嘛,您是爷,您说的都对。

宋元宝接过书,快速地扫了眼上面的内容,又看向赵熙,“那么,大殿下希望我怎么念?小声一点还是大声一点,或者大的同时再小一点?至于念的内容,是要感情充沛还是严肃板正,或者两者兼具?”

赵熙:“……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宋元宝小声答:“人家都说伴君如伴虎,我胆儿小,打小就怕老虎。”

“…………你还念不念了?”

“念肯定是要念的,但是殿下能不能先说一下要求?”

赵熙捏捏眉心,“麻烦你,像个正常人一样念。”

“哦。”

宋元宝捧着书,站到讲台上去,顺着那一页的内容一句一句往下念,声音不大不小,回荡在空旷的尚书房内,充斥着少年郎独特的蓬勃朝气。

赵熙把宋元宝的书拖到自己跟前,垂下目光。

宋元宝念完回来,发现赵熙看的跟自己念的不是同一个内容。

落座以后,宋元宝问:“先前我念的,殿下都有在听吗?”

赵熙鼻腔里淡淡“嗯”了一声,“正数第八句,第三个字念错,倒数第二句,第五个字漏了。”

宋元宝:“……”

他本来就是故意的,只是为了试探一下赵熙有没有真的在听。

然后,他很确定大皇子刚才翻书的时候看的内容都不是他念的那几页,然而大皇子却记得他哪句念错哪句漏字。

要不是有一心二用以及过耳不忘的本事,就是这个人先前翻书的时候看得并不认真,只是借此做遮掩,事实上一直在听他念书。

可宋元宝觉得,大概会是前者。

在来之前,宋巍就跟他说过,这位殿下虽然是万众所盼的太子人选,却从来不会恃宠而骄,他对自己的严格程度,远远超出一般人所能承受的范围。

当时宋元宝并未往深了想,也想象不出来,因为身边并没有这样的人。

宋元宝本身是个贯会活学活用的小天才,读书一事,不喜欢太死板,不喜欢别人严厉要求自己,同时,也不喜欢自己给自己施压。

也因此,他的性子有些浮躁。

而赵熙,跟他同岁的少年皇子,性子却与他截然相反。

赵熙习惯了被别人严厉要求,也习惯了对自己狠。

搁别人身上可能就是三分热度做做样子,但他一狠便是七年。

相处才一日,宋元宝不难想象他这七年来的日子过得有多枯燥无味。

每天固定了往尚书房——马场——校场这几个地方循环跑。

没有足够的睡眠,没有过多的娱乐,寻常孩子童年该有的,他基本没有。

打从一脚踏入尚书房,七年来,他的人生只能用两个字来概括:忙碌。

只要醒着,他就一定在忙。

少了寻常孩子的童年乐趣,他比别人多的,是近乎严苛的自律和坚韧不拔的心性。

不管是百步穿杨的骑射之术,还是一目十行过耳不忘的高超本领,没有他这七年来坚持不懈的努力,不可能达到如此境界。

……

早读完,小公公送来早膳,就在隔壁的偏厅里。

赵熙和宋元宝两人一块过去用。

相比较丰盛的午膳和晚膳,早膳显得清淡许多,不过因着出自御膳房,那味道自然妙不可言,哪怕只是一碗粥,喝着都跟外面的不一样。

赵熙食量不大,吃一半就搁下了,在小公公递来的铜盆里净了手,仔细用绸巾擦干。

少年皇子忙碌之余,还有着轻微的洁癖。

用完早膳,距离上课还剩约莫两盏茶的时间,两人可以暂时休息一下。

宋元宝趁机问赵熙,“大殿下每天都这么忙,不会觉得累吗?”

赵熙抬眸,淡淡看他一眼,“你不是我,自然不懂。”

宋元宝摸摸鼻子,他们家又没有皇位要继承,他上哪懂去?

……

午时下课,用过膳食之后去了上林苑马场。

赵熙像那天问苏尧启一样问他会不会骑马,懂不懂射箭。

宋元宝摇头说不会。

赵熙也拿那一套打发他,让他跑腿捡猎物。

宋元宝却不答应,说他是来陪练的,不是来跑腿的。

赵熙已经翻身骑在马上,闻言,攥紧手中缰绳,“你不会骑马怎么陪练?”

宋元宝仰头看他,“我不会,殿下会呀!”

……

一刻钟后,宋元宝坐在赵熙背后,充当了人形箭筒,背着满身的箭。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315、中秋佳节,难得贪睡(2更)

素来寂静的马场,今日格外热闹。

骑射师傅站在高高的观望台上,全程目睹了大皇子的涉猎过程。

“大殿下,左边有一只兔子。”

“大殿下,右边有一只野鸡。”

“大殿下,前面有……”

“闭嘴!”

下一刻,胯下马儿身子一歪,直接把两人甩下来,得亏所处位置是在茂密的草丛里,否则重伤是没跑了。

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的赵熙坐直身子,看着已经跑远的青鬃马,深深皱眉。

宋元宝暗暗翻白眼,“我就说前面有一泡新鲜马屎会打滑来着,你非让我闭嘴。”

……

这场骑射没练成,好洁成癖的赵熙回宫沐浴了,剩下的时间改为看书,宋元宝被罚抄《清心经》,敢多说一个字的废话,就多抄一遍。

被罚了多少遍他没数,反正目前恨不能把自己劈成八瓣,一瓣多长两只手。

——

元宝入宫将近一个月,这一个月内,宋巍照常去衙署,温婉照常去学堂,宋婆子成天念叨大孙子。

温婉听得过意不去,私底下让宋巍入宫面圣时顺便打听打听元宝的状况,起码带点边边角角的消息回来,省得婆婆老是不放心。

宋巍这天去乾清宫面圣,他自己还未提及,光熹帝就已经主动说起,“宋翰林可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宋元宝入宫来当伴读以后,玉堂宫那边的情况,每天都会有人事无巨细地禀报给光熹帝。

光熹帝由此知道了自家儿子的宫殿从以前的清冷寂寥变得鸡飞狗跳,每天都会有层出不穷的新鲜事儿发生。

宋巍对玉堂宫的事一无所知,当下听到光熹帝这么说,只能斟酌着回答,“元宝的性子太过活泼,让他当伴读,恐怕会打扰到大殿下。”

“还真让你给猜对了。”光熹帝点点头,“你那个儿子,实在是太闹腾,入宫才多久就惹了一堆事儿出来。”

宋巍:“既然如此,那……”

他想说要不就算了,让大殿下另寻一位。

话还没出口,就被光熹帝打断,“宋翰林也不必太自责,宋皓已经十三岁,一人做事一人当,朕早前吩咐下去,让他留在宫里收拾烂摊子,什么时候收拾好了,什么时候再离开,这么安排,你没意见吧?”

宋巍听罢,神态如常,他了解元宝的性子,活泼归活泼,绝不会无脑行事,光熹帝的说辞,多多少少有夸大的成分,“只要大殿下不嫌他碍事,元宝为人臣子,理应听从君命。”

——

中秋佳节,赵熙放假一日。

宋元宝沾光得一夜好眠。

一大早,送他出宫回府与家人团聚的马车就等在皇城门外。

崔公公亲自过来请,到了才知道宋元宝还没起床。

不仅是宋元宝,一向五更天不到就起床的大殿下也还在贪睡。

崔公公瞅了眼房门紧闭的正殿和偏殿。

大殿下会在节假日赖床他知道,可宋少爷今日要出宫,他也赖床的话,一会儿耽搁了时间,还要不要回家了?

崔公公将目光转向伺候赵熙的小公公,吩咐他,“你去偏殿把宋少爷叫醒。”

小公公犹豫道:“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怎么不好?”

让宋少爷回家过中秋是宋翰林亲自提出来的,昨儿皇上就吩咐下来了,今天一早来玉堂宫接人。

崔公公哪想得到是这种情况。

见小公公戳在原地不动,他眼一瞪,“还不快去!”

小公公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前往偏殿拍响房门。

宋元宝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人吵醒,一脸郁闷,快速穿了衣裳来开门。

小公公见他睡眼惺忪,提醒道:“宋少爷,崔公公来了,说要送您回府。”

宋元宝这才蓦地想起来,今儿个是中秋,他要回家的。

急急忙忙打了水洗漱更衣,宋元宝很快把自己收拾好走出偏殿,特地瞟了眼正殿方向,见那边房门紧闭,问小公公,“大殿下还没起?”

小公公颔首,“一年就那么几天假,每逢休息,大殿下都不会太早起床。”

“那一会儿他问起,就说我回家了。”

宋元宝话完,跟着崔公公出了玉堂宫,坐上软轿出皇城,再换乘马车,直接朝着宋府而去。

知道大孙子今儿要回来,宋婆子昨晚就吩咐了后厨,让今天多买些好菜。

与宫里的冷清不同,宋元宝一脚踏入自家大门,感受到浓烈的过节气息。

他第一时间去往荣安堂。

宋婆子去后厨亲自监督,宋老爹和宋巍在正屋说话,温婉和宋姣一左一右拉着进宝,刚从花园溜达一圈回来。

见到宋元宝,宋姣喊了声大哥哥,温婉侧头,面上露出笑容,“元宝回来了?”

宋元宝上前,“娘,您和爹都放假了?”

温婉颔首,“这么重要的日子,可不得放假吗?”又说:“你奶奶盼你回来,盼得眼睛都绿了。”

宋元宝挠挠头,面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宫里规矩多,再者大皇子的作息时间又紧迫,一般情况下,我也出不来。”

温婉仔细打量他,可能是宫里伙食不错,瘦倒是没瘦,就是瞧着精神不太好,黑眼圈挺重。

“你是不是没休息够?”

听说大皇子每日寅时就起床早读了。

这种作息,一天两天还勉强能撑,长年累月可不就折磨人吗?

宋元宝摆摆手,“入宫一个多月,我都习惯了。”

温婉有些心疼他,可元宝是奉旨入宫,又不能随随便便说不干就不干,她暗暗叹口气,无能为力地嘱咐道,“一个人在宫里要照顾好自己。”

宋元宝让她别担心,说宫里的下人们伺候得很尽心。

温婉最近没什么不好的预感,再听宋元宝这么说,稍稍放宽了心。

进宝仰着脑袋看宋元宝,忽然道:“哥哥,抱。”

宋元宝心都给他喊酥了,忙弯下腰将小家伙抱起来,问他有没有听爹娘的话,有没有乖乖吃饭睡觉。

进宝嗯嗯点头,小脸蹭着哥哥的肩膀和他亲昵。

几人前前后后进了荣安堂的正屋。

听到动静,宋老爹和宋巍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宋巍转头看向温婉身后抱着进宝的宋元宝,轻轻莞尔,“去了一个月,感觉如何?”

“还……行吧!”宋元宝将小家伙抱坐在圈椅上,嘴里回答宋巍的话,“除了起得太早休息不够之外,跟着大殿下,还是能学到不少东西。”

那个人除了过分严板,身上的优点太多了。

起码这一个月,他在很多方面学会了自律。

宋巍说,“历朝历代,像他那样的皇子可不多,当伴读苦是苦了些,不过你跟着他,既能得到比国子监还高等的教育,又能接触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人和事,对你将来的成长大有裨益。”

对这话,宋元宝持默认态度。

当爹的说得没错,自己这一个月的确涨了不少见识。

……

不多时,宋婆子从后厨回来,手上拿了个点心盒子,盒子里是昨天一大早做的月饼,到今天吃刚刚好。

看到大孙子,宋婆子脸上乐开了花,坐下后就开始问东问西。

宋元宝太久没见到奶奶,宋婆子问什么,他便答什么,整个人显得格外乖巧。

当得知大孙子每天五更不到就起床读书,宋婆子心疼坏了,问宋巍能不能推了这份苦差事。

宋巍没说话,看向宋元宝。

其实要推掉,也并没有那么难,光熹帝那边,他勉强能应付,但最关键的,还是得看元宝自己怎么想。

宋元宝直接甩脑袋,“奶奶,我乐意入宫给大皇子做伴读。”

那副正儿八经的模样,跟在赵熙面前截然相反。

“你这孩子,累糊涂了吧?”宋婆子嗔他。

“真的,虽然辛苦,可是能学到的很多。”这是宋元宝心里话,“而且尚书房这地方,比国子监还高级,您说说,我能放弃尚书房再回国子监去吗?”

“那倒也是。”宋婆子琢磨了会儿,又问他能不能跟大皇子商量一下再晚一点起,半夜三更,晚睡的人家才灭灯,他们就得起,这日子一久,铁打的身板儿也扛不住啊!

宋老爹道:“咱家孙子是入宫去伺候大皇子,不是大皇子伺候他,你倒是不避讳,啥话都敢说。”

“我这不是心疼孙子吗?”

“再心疼也不是你这么个心疼法。”宋老爹一脸严肃道:“人家皇子都能起,就咱家元宝金贵,就他起不来?这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你想没想过三郎往后的处境会变成啥样?”

温婉正想劝两句,听到前院的端砚跑进来,“老太爷,老太太,姑爷来了。”

316、宋芳生产,龙凤胎(3更)

宋婆子一愣,“大过节的他不在自个儿府上待着,跑我们家来干啥?”

又问端砚,“是他一个人不?”

端砚回说只姑爷一个人。

温婉若有所思,“快把人请进来。”

端砚一走,温婉看向婆婆,“娘,徐恕怕是过来报喜的。”

宋婆子立时反应过来,一拍脑门,“哎哟喂,你瞧我这记性,差点把这么大的事儿给忘了。”

宋老爹、宋巍和宋元宝三人也都相继反应过来,神情各异。

宋姣一脸茫然地看着众人,“爷爷奶奶,三叔三婶,报什么喜?”

宋婆子乐道:“来的是你小姑父,大过节的,他没道理一个人上门来,除非,是你小姑姑生了。”

“啊?”宋姣只是在宁州的时候听她娘说小姑姑嫁的很好,去将军府当了少奶奶,不过来京城半年,她一回都没得见过,更不知道小姑姑已经有喜。

如今乍然从奶奶口中得知,一时半会儿有些反应不过来。

宋婆子还没来得及解释,行色匆匆的徐恕已经跟着端砚来了荣安堂,先给岳父岳母舅兄嫂嫂见了礼,尔后才道:“芳娘生了,是对龙凤胎,母子三人都平安。”

“龙凤胎?”宋婆子喜不自胜,她活了大半辈子,头一次亲眼见龙凤胎,又是自家闺女生的,情绪难免激动,连说了几个好。

“嗯,昨夜发动,天明时分刚落地,小婿便急着过来报喜了。岳母大人请放心,芳娘没事,孩子也平安。”

话完,让自家小厮把报喜礼拿进来。

加上中秋礼,摆了一大桌子。

当了爹以后,徐恕言行之间稳重不少。

宋婆子这会儿哪还管什么礼不礼的,“生在这么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这俩娃还真是吉祥。”

徐恕满脸喜色道:“我们家老太太也这么说呢!”

得知生的是龙凤胎,有一个重孙子,老太太当即就乐得合不拢嘴,亲自拄着拐杖去探望了宋芳,补品流水似的往他们院里送。

见婆婆激动,温婉提议道:“趁着白天得空,我们又都在家自己带孩子,娘要不跟着徐恕去那边坐坐吧?小姑子刚生产完,这个时候能有亲娘在身边说几句话,她心里也能舒坦些。”

“我?”宋婆子嗫嚅,声音弱下去,“我能成吗?”

她不是没想过去那边陪陪闺女,只不过一琢磨自己这乡下出身,啥都不懂,去了怕惹出笑话让闺女没脸,这才会一忍再忍,忍到现在都没去过姑爷家。

眼下儿媳妇亲口提出来,宋婆子心里有些动摇。

徐恕接腔,“岳母要是同意去陪陪芳娘,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宋婆子像是得到了天大的鼓舞,“你们要不怕我丢丑,我可真就去了啊!”

温婉好笑,“娘是去看闺女,又不是上门跟人打架,丢什么丑?您只管去,正好陪她过个中秋,家里您就别操心了,咱们这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天不是团圆节?”

宋婆子本想就此回房换衣裳,想到什么,又看了眼徐恕,“姑爷来都来了,要不,留顿饭再走?”

徐恕还没开口,温婉先一步道,“娘,您没见姑爷急得额头上都冒汗了吗?他这会儿啊,怕是巴不得插双翅膀赶紧飞回去才好,谁还稀罕吃你们家饭?”

徐恕被温婉说得不好意思,咧了咧嘴。

原本岳母留饭,他不该拒绝,可孩子刚落地,自己刚刚当上爹,那份紧张忐忑又惊喜的心情到这会还没消散,吃是吃不下去的,就想赶紧回去看着他们母子,就怕有个万一。

毕竟,宋芳生产的时候并不那么顺利……

徐恕不敢再往下想。

宋婆子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听儿媳妇这么说,仔细瞧了瞧徐恕,见姑爷脸色着实焦急,她直接道:“那这饭就不吃了,我去换身衣裳,直接走。”

徐恕听言,暗暗松口气。

趁着婆婆回房,温婉亲自去库房挑礼品,他们家目前的交际圈子不算大,库房里的东西,有一部分是谢家送来的,另外一部分是皇上赏的。

考虑到送往将军府,温婉毫不犹豫拿了皇宫里的东西,快速包装好。

宋婆子动作利索,没多会儿就把自己从头到脚收拾好。

丫鬟去正屋通知姑爷可以走了。

刚当上爹的徐恕这才站起身,匆匆与宋老爹和宋巍夫妇道别。

温婉让宋元宝看着进宝,自己抱着礼盒,带着宋姣,亲自把婆婆和徐恕送出大门。

徐恕是坐马车来的。

知道这小子在岳母跟前犯怂,趁着婆婆还没上马车,温婉出言道:“娘,今儿咱家两辆马车都在,您挑一辆坐着去吧,来的时候就不必麻烦徐家那头的人送了,否则这一来一回的,路程还挺远,人家也不好跑。”

宋婆子并不知道温婉这么做的真正目的是给徐恕解围,她只觉得三郎媳妇心思细腻,考虑问题很周全,心下觉得十分舒坦。

林伯套了马车赶过来,宋婆子上去后,温婉往前,先把礼盒送上车,后又隔着帘子跟婆婆说话,“娘,您见到小姑子以后,代我向她问个安,等他们家娃满月,我一定带着进宝去。”

宋婆子急得不得了,直接打发她,“你赶紧麻溜的回去,老婆子着急看外孙子外孙女,懒得跟你叭叭。”

温婉听着婆婆的话,暗暗好笑。

目送着马车离开,她才望向身后的宋姣,“回吧!”

宋姣一双眼睛还盯着逐渐远去的马车屁股看,不多时,收回来,问温婉,“三婶婶,小姑父家是不是特别有钱?”

温婉挑眉,不答反问,“打听这个做什么?”

宋姣只是想到小姑父堆了满桌子的报喜礼,觉得不可思议。

在宁州那会儿,她见过生了儿子的人家姑爷上门报喜,不过就是抱只鸡打壶酒的事儿,小姑父这一出手,可顶得上庄户人家几年的进项了。

见宋姣迷茫,温婉耐心跟她说:“你小姑姑嫁的是将军府,自然比咱们家气派有钱,再说了,你小姑父是家中独子,头上的太太和老太太全都盼着你小姑姑这一胎呢,如今给人生了个大胖小子不说,还顺带来个闺女,人家能不高兴吗?这一高兴,送的礼自然就重了。”

顿了顿,又说:“你要实在好奇,等徐家满月宴的时候,带你去见识见识。”

宋姣腼腆笑笑,“谢谢三婶婶。”

——

马车到达将军府。

宋婆子刚要下车,发现马车帘子早被人给挑开了,她出来一瞧,见外头的人是徐恕。

见宋婆子愣神,徐恕温声提醒,“岳母仔细脚下。”

宋婆子踩着脚蹬子下来,顾不得欣赏一下将军府的宅子有多大,只催促徐恕,“快些进去吧!”

进了大门走了一段路,又问:“见芳娘之前,我是不是还得去见见你们家老太太?”

徐恕说不用,他娘和老太太这会儿应该都在产房里,直接去就能见着人。

即便如此,宋婆子还是紧张,她直接跟徐恕说:“一会儿我要有哪里说错话的,你暗中给我递个眼色,老婆子一向大大咧咧惯了,容易得罪人。”

这要换了平时,论吵架,她还真没怕过谁,主要是考虑到闺女在人家当媳妇,自己怎么着都得给闺女留足面子。

原本见着岳母,该紧张的人是自己,这下全颠倒过来了。

徐氏瞧着岳母比自己还紧张的样子,暗笑了下,“我们家老太太跟岳母一样说话直,不喜欢拐弯抹角,您一会儿要有什么话,只管说,没事儿的。”

宋婆子一听他这话就不靠谱,只不过着急见闺女,她懒得跟徐恕掰扯。

从大门到内院产房,宋婆子不记得走了多久,反正挺远,宅子里游廊又多,七拐八绕,脑子都给绕成麻线团的时候,徐恕才终于出声说到了。

宋婆子跟着他往里走,老远就听到里头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和妇人的说话声。

317、前所未有的亲切(1更)

宋婆子脚步顿了顿。狂沙文学网

徐恕怕她突然见着自己家人不适应,温声道:“岳母稍等片刻,小婿亲自进去通报一声,好让老太太有个心理准备。”

他人还没走,就有婢女从里面出来,正是伺候宋芳的梅枝。

“大少爷回来了?”

梅枝面露欣喜,随后将视线挪到宋婆子上,有几分疑惑,“这位老太太是……?”

“这是亲家老太太,少的母亲。”徐恕介绍说,“我刚去报喜,跟我一道回来的。”

梅枝愣了好一会儿的神,这才上前来蹲行礼,“奴婢给老太太请安。”

宋家府上有下人,请安这种事平时不少,不过宋婆子不知道别人家的规矩是啥样的,只按照在自家府上那样,让小姑娘别客气。

“梅枝,快进去通报。”徐恕吩咐她。

“奴婢马上去。”梅枝行完礼,快速转朝着产房跑。

此时的产房很闹,宋芳已经睡了一觉醒来。

她旁躺着两个襁褓,其中一个宝宝哭了,吵到另外一个,索两个都哭了起来,哭声此起彼伏。

将军夫人和老太太都在,闻声,马上让梅枝去喊娘。

却见这丫头去而复返,没把娘带回来,反倒喜滋滋地跟她们说:“夫人,老太太,亲家老太太来了。”

“什么?”徐夫人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梅枝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老太太道:“我这耳背的都听清楚了,你还跟那装聋,还不赶紧的把人给接进来。”

徐夫人站起,“我只是没想到亲家母竟然会亲自跑一趟。”

说起来,徐恕和宋芳小两口成亲一年多,她和亲家母却还未正式见过面。

没成想这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儿媳妇坐月子的时候。

快速敛了思绪,徐夫人朝着门外走。

双脚迈出门槛,就见徐恕和一个约莫五十出头的老太太站在外头。

老太太穿着石青色长袄,外罩靛蓝比甲,头上没有过多的装饰,只简简单单一根银簪,头发却梳得利落又齐整,一丝不苟。

“不知道亲家母要来,未曾远迎,实在是我失礼。”徐夫人上前几步,满面愧色。

徐恕见着人,马上给宋婆子介绍,“岳母,这位是我娘。”

“原来是亲家夫人。”宋婆子快速打了个招呼,她不擅长与人陪笑脸,索把话题扯到宋芳上,问:“芳娘咋样了?”

徐夫人如实道:“天明的时候孩子刚落地,她睡了一觉醒来,这会儿正跟老太太在里屋说话呢!”

一面说,一面要来搀老太太进屋。

哪怕两人是同辈,徐夫人也看得出来,亲家老太太比自己年长不少,若不是这层姻亲关系,自己管她叫声大娘也是不违和的。

宋婆子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自个儿走就是了。”

徐恕怕两人尴尬,忙从中间调解,“娘,岳母刚来,大概是不习惯,您就别勉强她了。”

徐夫人听了,弯唇笑起来,动作自然地收回手,“亲家母快屋里坐。”

又问徐恕,“来前用过饭没?”

其实她心里清楚,眼下还不到吃饭的时辰,更何况徐恕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回转,就更不可能留在宋家吃饭了,不过当着亲家母的面,还是得走走过场问一问。

徐恕摇头说没有。

正巧这时,梅枝将两个娘带过来,徐夫人马上吩咐她,“去后厨通知一声,尽快备席面。”

梅枝不用想也知道是专程为了亲家老太太设的,没多问,转出了院门,朝着后厨小跑。

这里是内院,亲娘和岳母都在,徐恕不方便进去,看向徐夫人,“娘,岳母就交给你了。”

徐夫人点点头,“忙你的去吧!”

徐恕走后,徐夫人打头,将宋婆子领进屋。

宋芳听说亲娘来了,早就眼巴巴地等着。

等见着跟在婆婆后的人,眼圈倏地一下红了,哑着嗓子喊:“娘。”

“芳娘,你咋样了?”

宋婆子都顾不上跟徐老太太打个招呼,直奔女儿的榻边,一把握住她的手。

徐夫人见况不妙,忙提醒宋芳,“月子里头可不能哭,你别哭坏了眼睛。”

宋芳听了,这才把眼泪给bi)回去,问她娘,“您怎么来了?”

宋婆子瞅着她,“你生娃这么大的事儿,我一个当娘的,还不能来了?”

宋芳笑说自己不是那意思。

宋婆子上下打量她,除了因为生产面色有些苍白之外,瞧着比以往更丰腴了,想来在徐家子过得不错,怀胎十月期间也养得不错。

她又将目光挪到一旁。

两个娘已经给孩子喂了抱回来。

刚出生的小婴儿,还没什么精神,吃饱之后就开始睡觉。

只要一个不哭,两个就都安静。

“取名儿了没?”宋婆子问。

宋芳看向婆婆。

徐夫人适时道:“生之前就想好了的,若是两个闺女,就叫静仪静梨,若是两个儿子,就叫静博静晖,要是一儿一女,那就各选一个。”

话完,看向宋芳,“名字是我跟老太太取的,这会儿生下来真是一儿一女,要用哪个名字,你们自个儿决定吧!”

婆婆和太婆婆都在,宋芳可不敢擅做主张,只笑了笑,“让相公选吧!”

徐老太太听出点儿意思来,直接跟她说:“孩子是你生的,你说用哪个名儿,就用哪个名儿,犯不着问那小子。”

宋婆子这才注意到还有位老太太坐在旁边,忙转过跟人打招呼,说自己先前莽莽撞撞的,都没招呼一声直接就跟闺女黏糊上了。

徐老太太笑看着她,“你是来看闺女又不是来看我老婆子的,不跟闺女黏糊,难不成还黏糊我这糟老太婆?”

徐夫人怕宋婆子多心,急着给她解释,“我们家老太太说话一向如此,就是开个玩笑而已,亲家母可千万当不得真。”

宋婆子道:“老太太这子我喜欢的。”

聊了一阵,又回归到给娃取名的事儿上。

宋芳看向宋婆子。

宋婆子道:“既然你两位婆婆都放话了,喜欢哪个,就自个儿挑吧!”

宋芳低头看向一双儿女,琢磨了会儿,“那就静仪和静博吧!我喜欢这两个。”

徐夫人没意见,“就按你选的,孙女儿徐静仪,孙子徐静博。”

宋婆子抱起小静仪来掂了掂,“还沉。”

徐夫人与老太太对视一眼。

这俩孩子比一般的双胎分量重,正因如此,昨儿个晚上把宋芳折腾得够呛,险些没能顺利产下来。

宋芳怕婆婆和太婆婆说漏嘴,忙给二人递眼色。

这对婆媳都是有分寸的人,自然不可能在亲家母跟前一通乱说,斟酌着应付了她几句。

正巧下人来通报说席面备好,徐夫人更是借此转移话题,亲自把宋婆子接去饭厅。

宋芳要坐月子,出不了门,就留在里屋。

大概是确定这边没人了,徐恕才掐着时辰过来,手中拎了个食盒,食盒里,是后厨给少备的吃食。

宋芳正靠坐在头,怀里抱着刚睡醒的静仪,她觉得很神奇,明明昨之前,他们跟自己还是一体的,不过短短一夜,就变成了活生生的人躺在自己旁边。

天明时分孩子落地,她得见那皱巴巴的模样,心中说不出的嫌弃,而且一时之间,完全没能摆正自己‘母亲’的位置,总觉得别扭难以接受,等见到亲娘,有些绪才慢慢被压下去。这会儿再看孩子,虽然还是没那么好看,可一想到是自己肚子里落下来的,心里就开始发。

“媳妇儿。”徐恕的声音突然传来。

宋芳抬头,见到站在隔间门帘处的男人,他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血丝还未退去。

“饿了吧,我来给你送饭。”

一面说,一面走到榻边,打开食盒,将里面的吃食拿出来放到头柜上。

宋芳想到昨夜生孩子的时候有那么一刻,真觉得自己恐怕再也见不着这个男人,就在产房里喊着他的名字大骂,把稳婆都给骂笑了。

此刻再见他,竟然前所未有的亲切。

“徐恕。”宋芳喊他。

“嗯?”

宋芳含着泪花,哽咽好久,说:“你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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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烈的求生使我不能用最后三个字作为标题__

318、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2更)

徐恕闻言,笑了起来,端过粥碗,用调羹轻轻搅拌了一下,舀起来喂到她嘴边。

有人喂,宋芳索性懒得动弹,就着他的手喝。

喝了半碗粥,又喝了半碗汤,宋芳才摇头说吃不下。

徐恕搁下小碗,目光在她小腹处流连。

那地方已经用白布紧紧裹住,又被衣裳盖着,看不出什么来,但很明显,里面的大包袱卸了,这会儿正睡在旁边。

不仅是宋芳觉得神奇,徐恕同样认为不可思议,仅仅一个晚上的工夫,娘胎里的小家伙竟然就有手有脚地躺在床上睡觉了。

“媳妇儿,还疼不?”徐恕昨夜就守在产房外,听到她骂自己了。

“疼,你说怎么办?”

徐恕被她吓到,“那我去把府医叫来。”

话完,作势要起身。

宋芳一把拽住男人的手腕。

她整个人还很虚弱,没什么力道,这一拽,身子歪了歪。

徐恕怕她一个不稳栽下来,忙坐下来将人扶正。

宋芳顺势靠在他肩膀上,问他,“吃过饭没?”

徐恕说:“吃过了。”

事实上,他没什么胃口。

刚当上爹还不到一天,他跟宋芳的想法是一样的,短时间内还无法摆正自己的位置。

尤其徐恕这种平时吊儿郎当惯了的人,肩膀上突然多了两个重担,他需要时间去适应去磨合。

“我刚刚听下人说前厅摆了席面,你怎么不去?”宋芳又问。

“我去了,谁来陪你?”

“多的是人陪。”府上下人又不少。

徐恕挑眉,侧目望她,“真不需要我?”

宋芳轻哼,“昨晚需要你的时候,你上哪去了?”

徐恕:“哥们儿让你骂了一晚上,这还不够?”

宋芳一听就知道昨天晚上他肯定守在外面了,可这话,说得太欠揍。

捏紧拳头,宋芳想捶他两下,拳头却被男人温热的大掌握住,话头一转,说得暧昧,“媳妇儿,才刚生完就这么生龙活虎的,我会想歪。”

宋芳大力抽回自己的手,趁势往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德行!”

徐恕伸手揽住她的削肩,声音难掩关切,“真不疼了?”

“二傻子!”宋芳望着他,又好气又好笑,“疼的时候早过去了。”

“那你见到岳母,心情有没有好一点?”徐恕又问。

之前徐夫人和老太太都来产房探望,为的就是这事儿——孩子生下来,宋芳因为难以接受,心情不太畅快。

那二位来劝了半天,好像也没什么用,她仍旧闷闷的,跟谁说话都打不起精神来。

其实宋芳自己都闹不明白,怀着的时候明明每天都会摸着肚子跟宝宝说话,那么盼着他们到来,可生下来以后,她却怎么都没办法接受。

也不知是身份上的转换太过突然还是宝宝刚生下来的样子与自己预想中的有所不同,刚生下来那小半个时辰内,宋芳整个人都是迷茫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婆婆和太婆婆说的那些话,她不是没听,听了,只是感觉没起到作用。

真正让她心情好转,大概就是意外见到宋婆子的时候。

她没想过当娘的会在自己生产头一天来探望。

哪怕她娘不善言辞不会说那些熨帖人的话,宋芳心里也有种淡淡的暖意,那是婆家人给不了的无声安慰。

……

半晌没听到她吭声,徐恕还以为睡着了,偏头一瞧,见宋芳还睁着双眼,他又问:“怎么不说话了?”

宋芳像是才回过神来,应付着他先前的问题,“我娘亲自来,我当然心情好了。”

“真的?”

“反正没骗你。”

“那你得答应我,不能再想这想那的,好好养身子,要实在忍不住,想我就好了。”

“……”

——

吃了席,宋婆子在厅堂陪着徐老太太坐了会儿,又来宋芳房里陪她说话。

母女俩的相处模式跟宋芳出嫁前没什么两样,说不上几句,宋婆子就得损她。

宋芳早就习惯了她娘的性子,宋婆子越损,她越笑,看起来似乎还很高兴的样子。

留在屋里伺候的小丫鬟们看得瞠目结舌。

在徐家待到下晌,宋婆子就得回去了。

宋芳舍不得她,“娘,要不您在这儿多留几天?我让人给您安排房间住下。”

宋婆子没同意,“你说得轻巧,我留下来,赶明儿你三哥三嫂去衙门的去衙门,去学堂的去学堂,进宝谁带?”

“不是说二哥家大丫来了,让她带几天应该没事儿吧?大丫以前在家没少带两个妹妹,她有经验。”

“那是有没有经验的事儿吗?进宝可不是乡下孩子,随便给口吃的就能活蹦乱跳,那是我们家的小金孙,娇贵着呢,除了我自个儿,搁谁手里我都不放心。”

宋芳直翻眼皮,“您说这么半天我算是听明白了,孙子是宝,外孙子就是根草。”

“那也是徐家的金草。”宋婆子说:“你少跟我这儿耍嘴皮子,三郎家啥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小两口成天早出晚归的,三郎媳妇头上又只有我一重婆婆,她不交给我,难不成还把小后娘从宁州叫来给她带孩子?”

宋芳突然笑起来,“我就一句话,您至于这么上纲上线吗?还把温家小后娘请来,可真能琢磨。”

宋婆子呛她,“你都能琢磨让你老娘扔下孙子来陪你,我咋就不能琢磨让三郎媳妇把她后娘接来带孩子了?”

宋芳真是服了她娘这张嘴,“得嘞,您说的都对,趁着天色早,快回去吧!”

她本来也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生了孩子,娘家人能来看一眼就算不错了,哪有丈母娘直接住在女婿家的,这不是直接打婆婆的脸怨她照顾不好儿媳妇吗?

“你还别不乐意。”宋婆子说:“我要真在你这儿住下了,你婆婆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有想法。”

得,母女俩琢磨到一块儿去了。

“您哪瞧见我不乐意了?”宋芳直接被气笑,“这不是让您赶早回去吗?一会儿天黑了路不好走。”

宋婆子拍拍衣裳,“那我可就走了啊!”

“嗯,梅枝,送送老太太。”

……

出了宋芳的屋子,宋婆子去找徐夫人提出告辞。

徐夫人忙让人备了些补品,然后亲自将她送到大门外。

徐恕也跟了出来,扬言要亲自送岳母回府。

宋婆子摆手说不用,她先前是坐着自家马车来的,这会儿直接回去就是了,让徐恕别麻烦。

徐夫人没同意,吩咐儿子,“恕儿,好好送送你岳母。”

徐恕应了声是,从下人手中接过礼盒。

女婿执意要送,宋婆子没再拒绝,只是那礼物,“先前去报喜带的礼就已经不少,这会儿用不着再送了吧?”

徐夫人说:“早上送去的,是报喜礼和中秋礼,这会儿送的,是我单独给亲家母备的补品,你拿回去补补身子,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尝个新鲜罢了。”

——

宋元宝回来吃了顿午饭,都没等到晚上的团圆宴就得走,要赶在宫门落锁之前回去。

到了玉堂宫以后,他意外地发现赵熙的正殿竟然还没开门。

宋元宝问了问小公公,才知道这厮从早上到现在就没起来过,连午膳都没吃。

宋元宝被惊到,“这你们也能放心?”

小公公如实说:“每年就端午、中秋和除夕的时候会放一天假,但凡这三天,大殿下都会睡很久,临近晚上才起床洗漱直接参加宫宴,期间不让奴才们进去打扰。”

从小公公口中,宋元宝还听说赵熙睡觉的时候从来不让人在屋里守夜,就算要守,也只能是在外面。

他瞧了眼天色,“宫宴就快开始了吧,他还不起床怎么行?我进去瞅瞅。”

小公公脸色微变,拦住他,“宋少爷,您别为难奴才。”

宋元宝微微一笑,冲他身后喊:“大殿下,您醒了?”

小公公转头一瞧。

宋元宝趁机推开门闪身进去,然后从里面上了闩。

小公公又气又急,又怕吵到大殿下,不敢拍门,只能在外头干瞪眼。

宋元宝准备喊醒赵熙。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内殿,刚要开口,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那个印象中严苛自律的少年皇子,睡觉不仅踢被子,还会拱枕头,好好的锦绣方枕,被他拱到竖起来靠在床头。

宋元宝:“……”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319、年后试婚(3更)

宋元宝戳在原地,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

难怪小公公会说大殿下睡觉的时候不让人在里头守夜,原来这厮竟然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想想平日里不苟言笑严于律己的人晚上睡觉会踢被子拱枕头。

这反差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怕把人弄醒,宋元宝没过去给赵熙捡被子,也没给他放枕头,深吸口气,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外面的小公公都快急哭了,眼瞅着宋元宝出来,忙问:“怎么样,殿下醒了没?”

宋元宝摊手,“睡得正香。”

“那您没吵到他吧?”小公公又问。

宋元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赵熙为了不把自己的小毛病暴露在下人跟前,宁肯不要人近身伺候。

宋元宝相信,这种时候自己要是敢把他吵醒当场撞破他的隐私,今天晚上绝对会抄《清心经》抄到手断,能保住小命,那都算是轻罚。

拍拍小公公的肩,宋元宝说了句十分安慰他的话,“放心吧,大殿下这会儿还在做梦呢!”

小公公大松口气,随即又皱了眉,“这眼瞅着宫宴就要开始了,大殿下还没起,可怎么办呀?”

“还能怎么办,直接敲门啊!”

宋元宝说着,都不等小公公动手,三两下把门板拍得砰砰响。

一边拍,他还一边喊,“大殿下,起床!”

小公公:“……”

内殿里赵熙被吵醒,他睁开眼,盯着帐顶看了好一会儿,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坐起身,发现自己身上只剩寝衣,锦被早掉下去了,枕头被拱到一边,从躺变为竖,明晃晃昭示着他的睡相有多难看。

赵熙伸手揉揉额头,从小到大,他什么都能自律,什么都能克制,唯独梦中踢被子拱枕头,怎么都改不了。

为了不让下人们发现,他睡觉从来都是一个人,不让人守夜,睡醒之前也不让人进来。

外面的拍门声还在继续,催命似的。

赵熙皱皱眉,从床头拿过衣袍套上,快速地整理好床铺,走出内殿。

宋元宝门板拍得欢,喊人喊得正起劲,陡然听到门后面传来一声低喝,“闭嘴!”

拍门声和喊人声戛然而止。

宋元宝伸出去的手还僵在半空,正殿门已经被打开,赵熙穿戴整齐地立在他面前。

宋元宝将爪子缩回去,改为拱手,顺势给他行了个礼,“大殿下。”

赵熙望着他,“你不是回家过中秋,怎么这么早就回宫了?”

宋元宝问,“明天早上要是晚来几个时辰会不会挨罚?若是不会,我现在就折回去,兴许还能赶上家里吃团圆饭。”

赵熙淡淡瞥他一眼,“让三宝公公给你传膳。”目光转向那个叫做“三宝”的小公公,“甘泉殿那边如何了?”

甘泉殿是今天晚上举行宫宴的地方。

三宝公公道:“回殿下,大臣们陆陆续续入宫,宫宴就快开始了。”

赵熙“嗯”一声,吩咐,“把洗漱的东西拿进来。”

很快来了三个小宫娥,打头的宫娥端着铜盆,铜盆里是刚兑好的温水,后面那位端着托盘,托盘里除了绒巾和洗面膏,还放着马尾制成的牙刷,牙刷旁边是个圆形的瓷盒,瓷盒里装着由皂角生姜混合青盐制成的牙粉。

最后那位手里端的,是赵熙一会儿赴宴要穿的华贵锦袍。

宋元宝一眼掠过,重点落在自己身旁的小公公身上,“你叫三宝?”

他是今天才知道,平日里都没太注意。

三宝公公点点头,“前些日子大殿下重新给赐的名。”

宋元宝心情很复杂。

他叫元宝,弟弟进宝,这会儿突然冒出个当太监的三宝来,总觉得哪不对劲。

他甚至怀疑,大殿下是不是故意针对他,所以才会给小公公赐了这么个名。

“宋少爷饿不饿?奴才去给您传膳。”

三宝公公完全不知道宋元宝内心所想,很关切地问了一句。

宋元宝点点头,“传吧!”

郁闷归郁闷,饭还是要吃的,不填饱肚子,哪来的力气继续郁闷?

赵熙洗漱重新穿戴好出门的时候,路过宋元宝的偏殿,见小混蛋坐在桌边吃得正欢,一副比在他家还悠闲自在的样子。

赵熙收回目光,神情寡淡地走出玉堂宫大门,坐上软辇,朝着甘泉殿去。

三宝公公留下来,负责伺候宋元宝。

宋元宝吃饱喝足,往躺椅上一歪,瞥了眼三宝公公,问他,“你入宫多久了?”

三宝公公回道:“奴才打小就入的宫,大殿下六岁进学那年被净了身送过来伺候。”

宋元宝很好奇,“那你也算是大殿下身边的老人了,这么多年,就真的从来没进去守过夜?”

三宝公公摇头,“这是大殿下的规矩,睡觉不要人守夜,醒来之前不让任何人进去打扰,便是皇上来了都一样。”

宋元宝长长地“哦”了一声,明白大半。

对于任何事都苛求完美的人来说,睡觉踢被子拱枕头大概会是他一辈子羞于启齿的污点。

宋元宝倒是没有揭人短板的癖好,他只是忍不住去想,就大殿下这样的,往后娶了媳妇儿可怎么办?他瞒得了别人,还能瞒过夜夜同床共枕的发妻?

——

宫宴无非就那么回事儿,天子设宴,与百官同乐,期间再加几段歌舞助助兴。

不过今夜是中秋,还有个赏月环节,注定散席晚。

赵熙坐在齐贵妃旁边,偶尔和生母搭句话。

他性子寡淡,对于这些热闹场合,一向只抱着应付的态度,并无多大兴致。

趁着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舞姬身上,齐贵妃凑近赵熙小声道:“熙儿,本宫已经同你父皇商量过,等过了年就尽快安排你试婚,你要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试婚,是指宫里的皇子十三岁到十七岁之间,被安排接受婚前性启蒙,皇子初次接触的,是宫女。

闻言,赵熙端着酒杯的手指稍稍收紧,“过了年,儿臣才十四岁。”

齐贵妃笑道:“横竖人选母妃已经给你物色好了,过了年就送来你宫里,只要不超过十七岁,什么时候临幸,你都可以自己决定。”

顿了下,又道:“我见你宫里有几个长得水灵的,若是觉得中意,挑她们也行。”

赵熙目不斜视望着台上的舞姬,嗓音淡淡,“再说吧!”

齐贵妃见儿子兴致不高,跟他说:“熙儿,你不必把自己逼得那么狠,在同龄孩子中,你已经足够优秀,该放松的时候,要适当放松,毕竟你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压力太大,我担心你身子骨吃不消。”

“儿臣已经习惯。”赵熙说。

齐贵妃瞧着他,目光宠溺又无奈,“不管往后你想做什么,都得先有副强健的身体才行,小小年纪就累垮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母妃的话,你能明白吗?”

“儿臣明白。”

“可你就是不改。”

这些话,齐贵妃已经跟他说过不止一次,然而每次赵熙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别人家是耳提面命让孩子听话,要好好学,到了赵熙这儿,全反过来,当娘的求着儿子休息。

一直以来,齐贵妃都很担心赵熙的身子骨,每个月至少两次要让太医来例行给他把把平安脉。

事实却是,赵熙因为常年锻炼,体格比一般人都要强健,再加上他作息时间稳定,所以即便外人瞧着辛苦,他本人却没什么大碍。

坐了会儿,有大臣提出立太子的事。

赵熙的优秀,朝野上下皆知,立他为太子,在文武百官心目中是没跑的事儿,因此那位大臣提出来的时候,并无人反对,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光熹帝。

光熹帝把玩着手中酒杯,并未立即做出决策。

一旁的苏皇后低声提醒,“皇上,底下那么多大臣都看着呢!”

光熹帝道:“既然皇后这么着急,不如你替朕回答了。”

苏皇后讪讪,“皇上可真会拿臣妾开玩笑。”

趁着大臣们交头接耳,光熹帝模棱两可地说皇子们都还未成年,暂时不会立太子。

闻言,苏皇后明显松了口气。

齐贵妃有些失望,暗暗叹口气,虽然大皇子占了绝对的优势,可端妃到底是宠妃,她诞下的子嗣,皇上难免会偏颇。

立储的事一天不尘埃落定,她就一天没办法安心。

赵熙神色很淡,他不是不在乎,不是不想当太子,只是觉得竞争对手还没长大,自己目前完全不必担忧,最重要的,是让自己足够优秀,优秀到让父皇非立他不可的地步。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320、连环计(1更)

宫宴进行到很晚,赵熙回来的时候,已经戌时过。

冷月清辉,洒满了玉堂宫苑。

宋元宝早歇下了,偏殿里未点灯火,漆黑一片。

玉堂宫里有小厨房,三宝公公备了醒酒汤,听说小主子回来,马上给送到正殿去。

赵熙今夜因为敬酒不得不多喝了几杯,脾胃烧得难受,接过三宝公公递来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待他缓和了些,三宝公公道:“夜已深,大殿下该休息了。”

赵熙睡了一天一夜,早就把前头几个月的瞌睡给补回来,此时并不觉得困,摇摇头,“给我拿本书吧!”

“殿下。”三宝公公试图劝阻。

就算是过了年,也才十四岁,正是鲜衣怒马的好年纪,可不能把身子给熬垮了,毕竟,将来是很大可能要当皇帝的人。

“无妨。”

赵熙伸手撑着额头,他酒量尚可,醉得不算太明显,一碗醒酒汤下去,神智已经完全清明。

三宝公公没办法忤逆,只能快速去选了本殿下常看的书来给他打发时间。

然后掐着时辰去把宋元宝唤醒。

入宫这么久,已经习惯了变态作息的宋元宝起床起得很轻松,洗漱之后来到正殿,见里面灯火透亮,问三宝公公,“殿下这是又比我早起了?”

三宝公公道:“殿下他压根儿就没合眼。”

宋元宝笑,“他可是躺了一天一夜的人,这会儿能睡着才怪了。”

三宝公公一向很维护自家主子,“大殿下辛苦几个月才能得这么个休息的机会,别说一天一夜,睡上三天三夜都是应当的。”

宋元宝说:“睡上三天三夜,你家主子就算不被饿死,也得被尿给活活憋死。”

三宝公公:“……”

调侃了小太监几句,宋元宝心情格外的舒畅,走路都有精神了,大步跨进正殿,照例给赵熙行了个礼。

正在埋头看书的赵熙听到声音,抬起眼来看他。

“殿下这是一夜未眠?”宋元宝关切地问了一句。

熬夜的人,哪怕再怎么强撑,那双眼睛也能出卖他精神不佳的事实。

赵熙似乎轻轻点了下头,然后跟他说:“往后早读不去尚书房,你就在这儿给我念书。”

宋元宝一边说着没问题,一边琢磨大殿下这么做的原因。

他觉得,兴许是先前的宫宴上有人心疼赵熙,让他往后别起这么早去尚书房,所以这厮才会把早读地点改为自己寝宫里,既达到勤学苦读的效果,又能瞒过外面的视线假装他是睡到早课时辰才起的。

事实上,还真让宋元宝给猜着了。

齐贵妃在宫宴上的一席话,赵熙哪怕不太赞同,终归是不想让生母失望,所以打算来个瞒天过海,往后还是一样的时辰起,只不过,把早读地点换在自己寝宫里。

这么一来,只要勒令玉堂宫的宫人太监禁止出去乱说,他母妃那头就没可能会知道。

……

三宝公公回去休息,换了沐公公来伺候,他依着赵熙的吩咐把要早读的书找来,交给宋元宝。

宋元宝翻开书页,站在正殿内,声音铿锵地往下念。

性格使然,他很少会在人多的场合脸红,所以眼下哪怕当着玉堂宫下人,他也能念得心无旁骛。

而赵熙,在宋元宝念的时候,仍旧是手握一本书,仔细翻看着别的内容。

一心二用的本事,对于旁人而言难如登天,在他身上却被运用得炉火纯青。

——

中秋过后,二皇子赵诺即将满月,老来得子的光熹帝龙心大悦,下令普天同庆。

宋巍身为正六品翰林官,原本不够资格参加这种宫宴,但因为他是当初护送端妃去热河行宫养胎的大功臣,光熹帝便因此破例,让他尾随正三品以上的大臣入宫赴宴,并且允许携带家眷。

赴宴家眷有定额,宋巍能带两个人,温婉是一定要去的,剩下一个名额,他给了宋姣。

女儿家,趁着还未出阁多长长见识,对她总没坏处。

得知有机会入宫,宋姣直接傻眼。

皇宫对她而言是梦里才能出现的地方,哪怕她如今养在三叔三婶名下,骨子里也还是个乡下丫头,能到皇城门下站站就算了不得了,从未奢望过能有机会入宫去见一见那传闻中金碧辉煌的地方究竟长什么样。

消息是温婉亲口跟她说的,见小丫头呆愣愣的模样,温婉有些好笑,“干嘛呢?”

“三婶婶,你快掐我一把。”宋姣紧张又忐忑,“我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温婉果真轻轻掐了她一下,宋姣疼得倒吸气。

“这下能不能确定了?”

“能了,是真的。”小丫头满脸激动,“皇宫啊,我做梦都到不了的地方。”

温婉说:“你别看我来京城这么久,其实我也从来没去过。”

宋姣不解,“以往三叔入宫赴宴不带三婶婶吗?”

“在此之前,你三叔压根也就没那机会参加这种宫宴。”温婉如实道:“二皇子的满月宴,皇上是念在他保护端妃娘娘有功的份上才开了特例的。”

宋姣听得津津有味。

她来三叔家这么久,每天跟着教养嬷嬷学习之余,最感兴趣的就是听三婶说三叔的成名经历。

小丫头虽然之前也住在乡下,但因为分了家,不常接触三叔,再加上当时年纪小,啥也不懂,所以对三叔此人知之甚少。

就算偶尔听人说三叔打小就衰神附体,她也处于麻木的状态,似乎从未想过要去打听关注一下。

那个时候,她还是宋家二房的大丫,比起咸吃萝卜淡操心,她还有更重要的活儿要干,打猪草,放牛羊,喂猪养鸡。

等来了京城当了小姐,日子不一样,接触的圈子也不一样,她眼界开阔了,慢慢地对三叔的经历好奇了。

某回得空,宋姣问了温婉一句,三叔当初那么倒霉,他是怎么一步一步爬到京城来的?

温婉便跟她讲了一部分宋巍那些年的经历,当然,刻意隐去了她有异能的那一段,剩下的,没有一个字的夸大成分,全都照实了说。

小丫头听上了瘾,隔天又央着她再多讲些。

温婉白天要上学,回来以后要么忙先生布置的功课,要么带儿子,能给宋姣讲故事的时间不多。

这么一来,就跟茶楼酒肆里给人说书的先生似的,每次到精彩之处便来句“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把小丫头急得抓心挠肝。

就算是到了现在,温婉口中那个宋家三郎的故事也还没讲完。

她讲得很细致,很缓慢。

与其说给侄女讲故事,倒不如说是她在闲暇之余把自己和宋巍的整个故事梳理了一遍。

有些细节,当时身在局中感触并不大,如今倒回去看,发现更熨帖也更值得人回味。

……

入宫时间紧迫,量体裁衣已经来不及,温婉抽空带着宋姣去成衣铺里面挑了两套现成的,改了改尺寸,料子属于中上等,勉强能穿着出现在宫宴上。

而宋姣本人,这几日废寝忘食地跟着教养嬷嬷练习规矩礼仪,就怕到时候入宫莽莽撞撞得罪了贵人给三叔三婶添麻烦。

温婉见宋姣对此事格外的上心,心中担忧退去大半。

她就怕那种明明什么都不懂,还狂妄嚣张不可一世的主儿,那样的人一旦带入宫,只会给他们夫妻添乱。

……

入宫的衣裳准备好了,规矩礼仪学得差不多了,温婉的预感却猝不及防出现了。

这次预感到的阵容比较强大,出事地点在皇宫。

满月宴设在御花园,搭了露天台子,大臣加上亲眷,人数略多。

舞姬上台没多会儿,一旁的荷塘里突然浮上一具泡得发白面目全非的女尸,一人尖叫过后,其他人纷纷慌了神,惊的惊,逃的逃,现场一片混乱,有人浑水摸鱼,趁机去撞端妃身后抱着二皇子的奶娘,奶娘手一软,二皇子被重重摔在地上,等再抱起来,人已经没气儿了。

光熹帝大怒,下令彻查,奶娘一口咬定,是温婉撞的她,二皇子才会摔到地上出了事。

……

宋巍听完,语气平和地问她,“是奶娘陷害你还是当时人群混乱,你真不小心把人给撞了?”

温婉摇头,“端妃娘娘所处的位置跟我一个臣妇的位置隔着好远,没可能是我,但是奶娘没有撒谎。”

“嗯?”

温婉解释说:“不巧,出事的时候我因为腹痛去如厕,有人趁着混乱,穿了跟我一模一样的衣裳去撞二皇子的奶娘,奶娘并未看清人,她只记住那件衣服,所以后来一口咬定是我。看来,我会腹痛也是对方一早就算计好的。”

宋巍分析道:“从你赴宴穿的衣裳,到你的吃食被下药导致腹痛,再利用荷塘浮尸尽可能地制造混乱,只为将二皇子撞翻,最后再让你成为罪魁祸首,这中间一环扣一环,全都是提早就设计好的。不得不说,对方手段很高明。”

321、宋多宝(2更)

的确,比起苏瑜她们的小打小闹,这才是真正的设局,真正的计谋,一环套一环,严谨到让你压根无从防范。

如果没有预知危险的能力,温婉难以想象自己到时候会有怎样的下场。

“所以,我这是无形中得罪贵人了吗?”温婉含笑问宋巍。

这样的手段,这样的心计,绝非出自一般人之手。

而能在宫里轻松自如布下这个局的人,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

温婉一个内宅小妇人,跟宫里贵人又没打过交道,怎么可能得罪贵人?

无非是宋巍风头太盛阻了别人的路,有人趁机将这把火烧到她身上来罢了。

这事儿一旦真的发生,不仅仅是温婉和宋巍要遭殃,就连玉堂宫给大皇子当伴读的宋元宝都得受到牵连。

一举几得的连环计。

温婉越想越心惊。

瞧出她眼中的惊魂未定,宋巍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她倒了杯温茶,没发一言,却在无形中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温婉接过茶盏,没有细品,咕咚咕咚喝了大半。

兴许因为是他亲手倒的茶,回味甘甜之余,也确实让她平缓了情绪。

一直以来,宋巍在温婉眼里都有这样的本事,不管自己碰上什么,只要他在,哪怕不说话,单单往那一站,就能让她感觉到强烈的归属感和依赖感。

见她搁下茶盏,宋巍才开口问:“还怕不怕?”

温婉抿嘴笑,轻轻摇着头。

她相信,男人已经有了瓦解这次布局的办法。

以往每一次预感到危险,他们俩都是这么合作的,她负责把对方的阴谋说出来,宋巍负责想法子解决。

……

进宝最近迷上了作画,先前温婉和宋巍在房里商谈事情,他就跟宋姣在外院哥哥的书房里捣鼓,这会儿一只手被宋姣拉着,另外一只手里捏了张被风吹得左右摇晃的毛边纸,正迈着小步子跨进门槛。

见到儿子,温婉心底最后一丝躁意褪去,眼神跟着情绪逐渐平和温软,唇角往上弯,问他,“进宝今天画了什么?”

小家伙站稳之后,从宋姣掌心抽回小肉手,有模有样地掖了掖毛边纸,然后用双手摊开到温婉跟前,说:“鹦鹉。”

公公的那只鹦鹉,的确挂在外院廊檐下来着。

温婉听小家伙这么说,垂眼一瞧,只见毛边纸上黑乎乎的一团,若非几处留白能看出大致轮廓像只鸟,温婉都不知道这玩意儿竟然叫鹦鹉。

她觉得更像乌鸦。

作为生母,温婉很给面子地上下仔细看了一通,然后问他,“是进宝自己画的?”

一旁宋姣解释,“原本我们俩合画了一张,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被进宝给扔了,他说要自己画,结果就画成了这样……”

虽然不咋地,甚至没眼看,但是小家伙才两岁半,能稳稳地捏住毛笔,知道蘸墨的时候不能弄到自己身上,温婉觉得就已经很不错了。

像他爹那样三岁断字五岁识文的天才,一百个人里头都不一定能挑出一个来,不能以那种标准去要求他。

小家伙还站在原地,仰着脑袋,看向爹爹娘亲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乌黑透亮,明显在等夸。

温婉暗笑过后,奖励了他一个大香吻,“进宝真棒,以后再加把劲儿,肯定能成为柳先生那样的大家。”

小家伙不知道柳先生是谁,坐在娘亲腿上,用小脚去踢他爹,意思是娘亲都夸了,爹爹还没夸。

宋巍探身,双手卡住进宝的胳肢窝,把小家伙抱过来,低头问他,“画画好不好玩?”

进宝点点头,他可喜欢画画了,爷爷说他鹦鹉画得很好。

宋巍唇角含笑,“等改天得空,爹爹亲自教你画。”

——

入宫赴宴这天,几人起了个大早。

为了以防万一,温婉没有换上之前成衣铺里买来的衣裳,而是挑了一件自己基本没怎么穿过的,料子比不上买来那件,但做工还算精细。

宋姣由小丫鬟伺候着收拾打扮好来青藤居,见温婉穿的不一样,疑惑着开口,“三婶婶,你还没更衣?”

温婉正在陪儿子吃早饭,闻言抬起头来笑笑,说因为自己的不小心,那件衣裳被刮到抽丝了,不好再穿出去,只得临时换了一件。

宋姣不疑有他,四下扫了眼,又问:“三叔呢?”

温婉道:“在外院,估摸着一会儿就该来了。”

话才说完,宋婆子的声音就先传入耳。

温婉转头,见婆婆和相公一前一后进来,她忙笑着打招呼。

进宝正在埋头喝粥,听到几人说话,他抬起小脸,对着众人咧了咧嘴,唇角沾了不少汤汁。

温婉一边掏出帕子给他擦,一边跟婆婆说话,“时辰不早,我们该启程了,娘,您把进宝抱走吧,免得他一会儿见了又得哭。”

被娘亲收拾干净的小家伙忽然抬起头来,赌气似的说:“不要抱,自己走。”

温婉愣了愣。

进宝哼哼着挣脱娘亲,迈着小短腿走向奶奶,那副“爹爹娘亲不好不要他们了只要奶奶”的架势,让温婉哭笑不得。

宋姣瞧着小家伙傲娇的背影,乐道:“他竟然听懂了,我们家三丫两岁半的时候,哪有这么聪明的?”

已经拉着孙子出了门槛的宋婆子听言,特地退回来一步,扭头望向屋里站着的宋姣,“你也不瞅瞅三丫谁生的,小金孙又是谁生的,那能一样吗?”

“哎呀奶奶,哪有您这样埋汰自家孙女的?”早已习惯了宋婆子那不损人不得劲的性子,宋姣并未生气,反而有些好笑。

宋婆子分毫不给面子,“甭说孙女,我连我儿子都埋汰,怎么着吧?”

宋姣无言以对,“您高兴就好。”

温婉正打算开口说句话,耳边又听得婆婆嘀咕,“盼了几年终于盼来个儿子,这回真当宝了,照他们那样养下去,宋家迟早出个废物,你爹你娘,那就不是养宝的命。”

二郎媳妇早几个月已经临盆,第四胎是个儿子,两口子乐坏了,出月子就忙着往京城写信。

信上说,宋二郎原本想照着三郎家这两个,把自家儿子排在第三,直接叫三宝,后来他媳妇儿说了,三宝太少,要就直接多宝,上有元宝进宝,到他们家直接多宝,多响亮。

宋婆子当时听到温婉念信,嘴角抽了抽,没说什么,想着多宝就多宝吧,怎么说也是宋家的孙子,总不能偏着三郎家的就不管二郎家。

回信是宋婆子口述,温婉代笔的,让卫骞找人送到宁州,送信的人回来以后告诉温婉,宋二郎家那两个半大丫头很可怜。

暗卫说话一般不会夸大其词,更不会添油加醋,只这么一句,温婉已经听出不少信息量。

宋婆子知道以后更是气得鼻孔冒烟,直骂那两口子丧良心,有了儿子就把闺女当牛马使唤。

骂完,宋婆子又问温婉,二郎媳妇会不会故技重施,想借机作妖苛待二丫三丫,好逼他们把那俩丫头也接来京城。

这种事,温婉不好直接下定论,当时只让婆婆别多想。

尽管如此,宋婆子对二儿子和二儿媳的那口气还是出不去,始终憋闷在胸口,这会儿嘀咕几句都算轻的,要是本尊站在她跟前,一准被骂个狗血淋头。

温婉心中可怜二丫三丫,可是她做不到普度众生。

二丫三丫年纪还小,跟听话的大丫不一样,一旦接过来,自己又没工夫带,更没空调教,到时候只能撂给婆婆,婆婆带一个进宝就已经很费劲了,再添俩丫头,她怎么能耐得过来?”

二郎媳妇想把他们三房当成三个闺女攀高枝的跳板,温婉可以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跟她计较,但要说帮二房养孩子,她宁愿选择自私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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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个夜,终于让二更提前一点点了,票票走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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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雨归来兮

简介:

平南王世子程烁,俊美邪肆,其智近妖。

没人敢在他面前耍手段。

却被个小姑娘,忽悠了一次,两次,三次

小姑娘小小一只,又白又嫩,他舍不得掐死。

于是某日,程烁将小姑娘堵在巷子里……

——

上一世,叶渺是被自己蠢死的。

为了一个男人,她背叛家门。

学兵法,习武艺,修得一身奇门遁甲之术,助他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

最后却身败名裂,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当她的儿子被他亲手掐死时,她才知道,原来那一晚的男人,不是他!

含恨死去的叶渺重生在豆蔻年华,当上辈子的仇人一个一个出现在她面前时。

叶渺眸光森森,笑容蚀骨。

不过在杀光仇人前,叶渺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要让前世的儿子重生。

她要找到前世那一晚的男人。

然后,去夫,留子!…

322、计划被打乱(3更)

听完婆婆一通唠叨,温婉带着宋姣,跟着相公出了大门。

林伯已经套好马车,有丫鬟在一旁挑帘,恭敬地请老爷夫人和小姐上车。

一炷香的工夫以后,到达皇城门外。

三人下车来,发现周围已经停顿了好几辆马车。

因着入宫参加宴会的大臣官居正三品以上,那些马车一辆比一辆华丽宽敞,宋家的马车在其间便显得格外普通。

不过,能爬到正三品高位,家眷的素质自然高于小门小户的后宅妇人。

因此哪怕发现了这辆马车比不上别家,也没有人吃饱了撑的当众说些明嘲暗讽的话,反倒是温婉的这张脸,吸引了不少命妇的目光。

察觉到好多人在看自己,温婉有些紧张,问宋巍,“相公,我脸上是不是有东西?她们为什么都盯着我?”

宋巍回视了一眼朝这边看的那几个妇人,淡淡一笑,“她们都是朝廷命妇,以往的宫宴没少出席,可能是觉得你与当年的长公主长得太过相似。”

温婉了然,点点头,又摸了把自己的脸,再一次感慨,若非自己亲眼得见,真不敢相信这天底下竟然有长得那么相像的两个人。

宋姣听得有些迷糊,问宋巍,“三叔,你们在说什么呢?”

温婉笑着打圆场,“没什么,就刚刚那些人盯着我瞧,你三叔说,是因为我跟宫里的一位贵人长得很像。”

宋姣点点头,又好奇地问:“没有血缘关系,这世上真有长得相像的人吗?”

温婉说:“我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

入了皇城门以后,专程有宫人来领路,把他们带去御花园。

趁着宋姣东张西望,温婉小声问了宋巍,一会儿她该做些什么。

宋巍道:“我昨天以探望元宝为由,去了一趟玉堂宫,见到他了。”

“相公的意思是,元宝也会掺和进来?”

宋巍颔首,看出温婉眼底的担忧,声线温缓,“别担心,只是借用一下大殿下的名头而已。”

可能是被他周身不紧不慢的稳重气息感染到,温婉不再有担忧和疑虑,放大宽心地跟着他走。

后面的宋姣怕跟丢,赶紧跟上来,低声说:“三婶婶,皇宫可真大呀!”

赴宴的人太多,不可能人均一架软辇把他们送到御花园去,只能靠自己走。

从入了皇城到现在,已经走了好半天,还没到达目的地,宋姣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

温婉先前净顾着跟宋巍说话,都没仔细瞧,这会儿才开始四下瞄,尔后收回视线,对宋姣笑笑,“是挺大的。”

相比较小姑娘的激动,温婉淡定得多。

引路的小宫娥将他们带到御花园的凉亭以后,恭敬道:“还请宋大人宋娘子先在此稍作歇息,距离宫宴还有些时辰,亭子里备了茶点,要觉得无聊,也可以四处转转。”

温婉感激地道声辛苦了,等宫娥走远,她开始打量眼下所处的位置。

这里并非设宴的地方,预感里没见过。

宋巍说:“穿过前面的假山,宴席设在那边,只不过这会儿还没什么人。”

命妇们都去拜见苏皇后以及今日的主角端妃娘娘了。

温婉觉得有些不妥,“相公,她们都去拜谒,唯独我没去,到时候会不会被问罪?”

“不会,你没有品阶,不是命妇,不容易惹人注意。”

宋巍不让她去,有自己的私心,怕苏皇后见到婉婉,会联想到那位长公主身上。

苏皇后是个狠角色,婉婉一旦对上她,到时候有点什么突发情况,他不在场的话,很可能会来不及。

不去拜谒皇后,几人就在凉亭里歇着,吃了些茶点。

许久之后,假山那头传来动静。

是命妇们拜谒完皇后,朝着御花园来了。

温婉抬眼去看宋巍。

宋巍莞尔道:“婉婉要是嫌人多太吵闹,不过去也可以。”

多年的默契,让温婉第一时间听明白了他的话外之音——今日这场满月宴,大概连开席都撑不到。

所以,她这会儿出不出面其实都没太大的关系。

头一次入宫碰上这种事有些败兴,不过温婉心里并没有多失落,她早就过了无知懵懂的年纪,分得清孰轻孰重,不至于为了贪图一时新鲜而坏了相公的大局。

只是想到难得带侄女出来,都没让她好好见识一下就打道回府有些过意不去。

……

大臣以及家眷们陆续落了座。

这时,大皇子赵熙在宫娥太监的簇拥下朝着这边来,一行人经过莲池。

现场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大臣们纷纷起身行礼。

赵熙并未吭声。

短暂的寂静过后,众人只听得轻微的落水声响,就有小太监扯着嗓子道:“大殿下的玉佩掉水里了,还不快下去捞!”

话音刚落,马上有七八个内廷侍卫上前来,解下腰间佩剑之后纵身一跃往里跳,开始打捞玉佩。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莲池里。

赵熙面无情绪地站在岸边,微微眯着眼。

玉佩是他刻意弄下去的,只因为昨夜宋元宝跟他说御花园的池子里今日有一场好戏要开演,他若是想见识,就往里头扔件东西,让人下去打捞。

自己生母是贵妃的缘故,赵熙对于宫斗并非一无所知,他担心会牵扯到母妃,所以哪怕当时没给宋元宝什么回应,也暗暗留了个心眼。

不就是往池子里扔件贴身之物再让人下去打捞,很寻常的事,捞到意外那正好,捞不到也没损失。

池子很大,里面又栽种了很多莲花,池水不算清澈,一眼望不到底,落了什么物件儿下去,不容易找到。

换句话说,池子里更容易藏东西。

七八个内廷侍卫打捞了许久都没影儿。

不多会儿,御花园入口处传来崔公公的高喊声:“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一众大臣和家眷纷纷下跪高呼皇上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光熹帝刚过来就见到赵熙跪在池子旁边,池子里,打捞玉佩的内廷侍卫正扑腾着往岸边游。

落在尾巴上的那名内廷侍卫突然被绊住,他探身往水里一捞,捞上来一把女人的头发。

他再往上一提,当看到那具水肿发白的女尸,侍卫吓得惊魂失色,高呼一声。

岸上命妇们循声望去,视线落在那具漂浮在水面的尸体上,有人受不住,当即呕了出来。

大臣们开始窃窃私语。

跪在池子旁的赵熙目光往里瞥了瞥,垂下的眸子里,若有所思。

光熹帝脸色很难看,都没让众人平身,直接走到龙椅边坐下,望向下头所有人,声音威严,“怎么回事?”

无人应答。

一个个就跟哑巴了一样。

他们都是来赴宴的,怎么会知道御花园的池子里竟然突然浮上一具女尸,这种事,简直太惊悚了。

光熹帝冷锐的眼神转向苏皇后,“你是不是欠朕一个解释?”

苏皇后忙起身朝他跪下,“想来是内务府疏忽了,设宴之前没清理现场,说来,也是臣妾失职,还请皇上降罪。”

话虽如此,锦袖中的手指却一根根蜷起。

她铺排这么久,为的就是弄死二皇子,顺带拔除宋巍这个眼中钉,没料到期间会生出变故。

见到女尸提前浮上来的那瞬,苏皇后就知道整个计划都乱了。

端妃到现在都还没带着二皇子出现,宋巍夫妇也不知所踪,两个目标都不在现场。

池子里的内廷侍卫已经全部上来,女尸被平躺在地上,当即有小太监送来白布遮盖,但还是惊吓到了一部分命妇。

事情发展到这份上,任谁都不会再对满月宴抱有期待。

光熹帝眉眼沉沉,“朕给皇后三天时间,三日后你若查不出真相,那这宫女便是你坤宁宫的人!”

323、夫婿还是得挑适合自己的(1更)

这场宫宴本该不欢而散,光熹帝为了挽回颜面,临时让内务府将设宴地点换到甘泉殿。

这么一来,宋巍就不得不带着温婉和宋姣出现在席面上。

只不过宋巍官阶低,他们的位置距离光熹帝和苏皇后最远,只要温婉不刻意抬头,苏皇后不容易注意到她。

刚才在御花园,绝大多数臣子命妇都亲眼见着了那具女尸,这会儿对着满桌子的美味佳肴,没谁下得去筷。

光熹帝也知道莲池浮尸让众人受了惊,没勉强,走过场似的喝了几杯酒就让散席。

自始至终,端妃都没带着二皇子出现过。

出了这种事,所有人惊魂未定,自然不会再去追究主角不到场的原因。

主角这会儿还在永和宫。

在屋里闷了一个月,端妃让人把门窗都打开透透气,她坐在摇篮旁,一边轻轻哼着小曲儿哄儿子入睡,一边听着小宫娥禀报御花园的情况。

当听到皇上限苏皇后三日之内查出事情真相的时候,端妃嘴角微微勾起,让真凶去找真凶,只怕三日后又要有人为此背锅被冤枉了。

她没去御花园,是因为昨天下午在玉堂宫当伴读的宋元宝托人给她带话,说宋巍说的,御花园今日有危险,让她带着二皇子好好待在永和宫哪也别去。

端妃在宋家养胎那会儿,跟宋家人很熟,不仅认识宋元宝,还挺喜欢这个小少年,因此一听是宋巍的嘱咐,她便直接应下,几乎没有犹豫,对宋巍的信任程度可想而知。

虽然不清楚苏皇后在御花园的莲池里弄具尸体究竟想干什么,不过随便动动脑子也知道,那个女人的最终目的,肯定是二皇子。

端妃想到小宫娥说的话,心中觉得庆幸,得亏自己信了宋巍没真的去赴宴,否则她很难想象二皇子会被苏皇后迫害成什么样。

……

此时的甘泉殿,光熹帝下令散席之后,率先站起身来往外走。

苏皇后紧随其后,到门口的时候,似有所感地回过头,刚巧与温婉的视线撞上。

四目相对,温婉眼神平和,苏皇后原本冷静的那张脸,却爬满了惊涛骇浪。

她极少有失态的时候,然而这一刻,精心修饰过的面容上除了难以置信,还是难以置信。

短暂的失神过后,苏皇后追上前头光熹帝的脚步,一副老夫老妻闲聊的口吻,“许久不见芳华,臣妾甚是想念,刚刚在甘泉殿,竟然险些把别人认成是她。”

说完,自嘲地笑笑。

光熹帝一下子明白过来,苏皇后说的怕是宋娘子温婉。

那丫头的长相应该跟芳华有几分相像。

“与其关心不需要关心的人,皇后不妨想想,三日后怎么给朕一个交代。”

光熹帝冷沉沉地撂下一句话,与她分道扬镳。

——

帝后离开,第二个出甘泉殿的是大皇子赵熙。

宋姣的位置,刚好能看到少年皇子的清隽俊朗的面容。

偌大的宫殿内,他在百官的注视下缓缓走向门口。

少年皇子身上那股子浑然天成的贵族气质,不免让小姑娘看入了神。

宋巍察觉到,适时出声:“我们要留在最后走,你若是饿了,大可以先吃点东西。”

宋姣点点头,等再抬眼时,少年皇子早就走远了,她有些心不在焉。

宋巍看在眼里,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头。

大侄女正值豆蔻年华,少女怀春本该是寻常事,可她怀春的对象,算下来却是她的叔叔辈。

……

一直到走出皇城坐上马车,宋姣似乎都还没从刚才那场惊艳邂逅中回过神来,温婉跟她说话,她支支吾吾地随便应付。

温婉瞧出大侄女不在状态,看了眼宋巍。

当着宋姣的面,宋巍没说什么,等回了家,才在私底下跟温婉道:“先前在甘泉殿见到大皇子,我就察觉到她不对劲,得空了,你适当跟她谈谈心。”

宋巍没把话挑得太明,温婉却听得明白。

小姑娘这是春心萌动了。

当时在宫宴上,温婉也见着大皇子,她觉得那孩子长得挺不错,只不过那样的身份,怎么可能是他们小户之家攀得上的?

更何况,有了今日那么一出,温婉对于皇宫里的女人产生了深深的抵触感,总觉得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善茬。

哪怕是当初在他们家待了几个月的端妃,都不可能是绝对的好人,否则她不可能当了宠妃还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一旦入了宫,再干净的心都会被染上颜色。

站在长辈的立场,温婉并不希望自家侄女跟皇室扯上任何关系。

外面还有很多优秀的儿郎,大皇子那样的,并非良人。

……

下晌闲着没事,温婉特地去带着进宝去宋姣的听松阁溜达。

小姑娘坐在藤椅上,手里捧着本书正发呆。

听丫鬟说夫人来了,宋姣回神,忙合了书本放桌上,起身相迎,脸上挂着笑,“三婶婶。”

“今儿难得不缠着我讲故事,有心事了?”温婉一面说,一面在宋姣为她拉开的软椅上坐下。

“哪有?三婶婶又打趣我。”宋姣垂下脑袋,耳朵尖却不自然地泛着红。

“还说没有呢,都写脸上了。”温婉顺手拿过她刚刚看的书翻了翻。

是三字经。

宋姣不算太聪明,来了半年多,认的字还很有限,书本上圈圈点点了不少地方,应该是她给自己做的记号。

看得出来,小姑娘很努力。

从她身上,温婉仿佛瞧见当初那个满身倔劲儿为了摆脱命运想方设法认字的自己。

不过,她当年想嫁的,只是个读书人而已。

“在京城,很多人家的小姐十三四岁就开始议亲了。”温婉说:“我来,是趁着得空想问问你,对于未来夫婿,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啊?”像是没料到三婶婶会突然提及这种事,宋姣的反应很是震惊。

温婉笑笑,“说说吧!”

宋姣的思路一时半会儿没能跟上趟,磕巴道:“我才十二岁,现在就谈这个,会不会太早?”

“议不议亲是yima事,你对未来夫婿的想法又是另yima事,两者并不冲突。”

“我……我也不知道。”宋姣摇摇头,表示迷茫。

她现在正处于不上不下的状态。

家世太寒酸的她瞧不上,家世太好的又高攀不起。

说到底,还是因为来京城看花了眼,否则要像当初那样在乡下,只要条件稍微好一点,她没准直接就答应嫁了。

看出小姑娘是真的迷茫,温婉跟她说:“不着急,你才十二岁,有的是时间慢慢琢磨,什么时候琢磨好了,什么时候再跟我说一声。”

宋芳抿了抿唇角,听得温婉又说:“接你来京城,教你念书认字学规矩,的确是想让你脱胎换骨将来能挑上好婆家过上好日子,但夫婿的家世只是次要条件,并不是说对方身份越高你就越能过得好,夫婿,还是得挑适合自己的。”

言外之意,你要先摆正自己的位置,才能明白什么叫做“适合”,跟男方之间悬殊太大的话,那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宋姣立时反应过来,三婶婶怕是发现自己在宫宴上走神了,否则没可能无缘无故跑来跟她说这些。

想到这儿,宋姣小脸上的羞赧退去大半。

“行了,我话就说到这,你自个儿好好琢磨吧!”

怕小姑娘面子上挂不住,温婉没有说得太透,点到为止,之后拉着进宝去了外院宋元宝的书房,让端砚过来研墨,她亲手教儿子作画。

——

赵熙回到玉堂宫,第一时间去了宋元宝的偏殿。

难得因为二皇子的满月宴放假一天,小混蛋这会儿正躺在黄杨木大床上酣睡。

赵熙瞧着他没心没肺的那张脸,心底不禁浮现疑惑。

宋皓除了睡觉时间,基本上都跟自己待在一块,他是怎么知道御花园的莲池里藏了尸体的?

想到那天宋巍亲自来找宋元宝,答案似乎已经不需要再查证。

三宝公公不清楚主子的心思,问:“要不要奴才叫醒宋少爷?”

“不必。”

赵熙从宋元宝规矩的睡相上挪回视线,抿了抿唇,抬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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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元宝规矩的睡相,大殿下内心os:扎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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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4、有点绿(2更)

御花园莲池浮尸一案,最终果真像端妃猜测的那样,苏皇后找个不太受宠的宫妃背了锅,杀人动机和抛尸目的都给人安排得严丝合缝,最终那位宫妃被废了妃位扔进冷宫,这事儿才算告一段落。

光熹帝心知此事跟苏皇后脱不了干系,不过最终还是选择睁只眼闭只眼。

为君者,不能不顾全大局。

一旦让前朝知道帝后不睦,影响势必不小。

——

太后当日并未出席二皇子的满月宴,不过她事后听说了‘莲池浮尸’的事。

跟光熹帝一样,太后第一时间想到苏皇后身上。

那个女人,不管是苏家失势前还是失势后,就没有哪天消停过。

“太后娘娘,要不要奴婢往苏家传信?”秋嬷嬷小声问。

太后笑了下,“也好,既然苏家人喜欢热闹,那就成全他们吧!当初她那把火烧得不错,哀家瞧着,最近这段日子的风色也不错。”

秋嬷嬷颔首,“奴婢明白。”

——

半个时辰后,敬国公府,梧桐苑。

邱姨娘站在烛台边,把刚刚看完的密信烧为灰烬。

苏瑜突然推门进来,闻到烧纸的味儿,皱皱鼻子,“娘,您烧什么呢?”

她探身往里瞧,什么也没瞧见。

邱姨娘转身,对着来人微微一笑,“瑜儿怎么来了?”

苏瑜走到桌边坐下,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半才开口,“我照着您的意思,跟那个人渣和好了。”

“哦?”

“可是,我还是说不出的别扭。”想到自己当初被他那样对待,苏瑜忍不住直蹙眉。

距离苏瑜初次提出和好已经过去几个月,她跟郝运却似乎还停留在冰点,除了对话上客气点,其他的,并没有任何进展。

似乎就只是口头上的和好,口头上的联手而已,郝运压根就没有什么实质上的表现。

那个男人,心思越发的深沉,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会跟她说。

“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邱姨娘问。

“我就是不知道,才会来请教娘。”

邱姨娘坐下来,跟她说:“其实男人有时候思考问题的方式很简单,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复杂。”

苏瑜还是不懂,“娘能再说得明白些吗?”

见她脑子转换不过来,邱姨娘只好点破,“你们是夫妻,婚后却直到现在都没同过房,你让他怎么想?”

“什么?要我跟他……”苏瑜胸口像压了块石头,一时有些透不过气,说话的声音都带着颤,“我办不到!”

“那不就是了。”邱姨娘平静道:“你做不到把自己的身体交出去,自然就不可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用身体交换,那我跟胡同里的窑姐儿还有什么分别?”

听到这一句,邱姨娘笑得有些意味不明。

过了许久,她才又说:“你知道去年你七叔他们家那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吗?”

“难道不是大奶奶她们几个?”

苏瑜没有苏尧启那么单纯无知,当然不会觉得状元府那把火是意外。

“那你又知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做到在大雪天气悄无声息把人家后院给点着的?”

“这个我就猜不到了。”苏瑜摇摇头,七房被烧那事儿,她没有过多的关注。

反倒是那件事让她意识到大奶奶并非什么良善之辈,实力不够的时候,轻易招惹不得。

这大宅里除了她生母,越是看起来柔弱善良的人,心思越是歹毒。

“她们当时请人订制了一盏灯,一盏能顺着风飞到状元府上空的孔明灯,再让人用箭把灯射下来。”

只不过,当时因为大雪天气,那把火烧得不是很旺,是她暗中火上浇油让整个主院变成灰烬,才会导致后来的七房彻底和大宅这边决裂。

苏瑜一听,来了兴致,“这些人,心思也太巧了吧?”

别人放火是想方设法潜进去扔火折子,她们放火可真够高明的,人都不出现,直接就能让人后院烧起来。

“娘,您怎么会知道这些?”

“在这后宅待久了,什么稀罕事儿见不着?”

“那您知道那种灯在哪能做吗?”苏瑜心痒痒,她想报那两根手指的仇,恨不能现在就飞一盏灯去宋家,把里头的人全给烧成焦尸。

邱姨娘轻嗤:“我知道顶什么用,你一个妇道人家又不方便出面。”

“我可以让人去做。”

话才出口,苏瑜就意识到不妥,多一个下人知道灯,不就多了一个证人,又改口,“顶多,我让那个人渣亲自去跑一趟。”

“话又绕回来了。”邱姨娘看向她,“郝运凭什么要帮你跑腿?”

苏瑜一噎。

“我早就说了,你们俩要想成事儿,就必须得拧成一股麻花,一人朝着一边使力,结果两边都不讨好,那就是白瞎。”

……

走出梧桐苑,苏瑜耳朵边似乎还萦绕着邱姨娘的忠告。

她心情很复杂,回房后泡了个热水澡,把自己从里到外洗得干干净净。

傍晚郝运从大理寺衙门回来,见她打扮得过分明艳,微微眯了下眼。

苏瑜见到他,勉强陪上笑脸,问累不累。

郝运刚坐下,她又绕到背后主动帮他捏肩。

自打成亲以来,只有郝运低声下气地这么干过,苏瑜向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姿态。

突如其来的献殷勤,让郝运十分不适应,他转过头盯着她,“有什么话你直说,不必如此勉强自己。”

光线微暗的屋子里,气氛有片刻的沉闷。

苏瑜像是在做自我心理建设,好久才缓缓开口,“想让你帮我做件事。”

“果然……”郝运的神情似笑非笑,他就说这个女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对他献殷勤。

“你就说帮不帮吧?”苏瑜尽量克制住语气,自认已经把姿态放得很低。

“求人就得有个求人的态度。”郝运对她强装出来的温柔并不满意。

“如果我说,只要你帮我,我就可以不计前嫌,跟你做真夫妻呢?”

不等郝运开口,她又道:“就算你再有野心抱负,膝下总不能没有子嗣,否则将来两眼一闭,连个给你料理后事的子孙后代都没有。”

“子嗣”两个字,直接戳到了郝运的痛处。

曾经的曾经,他也有妻有子,可就因为他考了几年考不上,把家里银钱耗光,那个女人便瞧不上他,连夜收拾东西带着儿子跑路,回头去找竹马。

就因为这事儿,他被人嘲笑得在村里抬不起头。

那个时候,他甚至卑微地想着,只要她能带着儿子再回来,无论这中间发生过什么,哪怕她已经跟人有染,他都可以不计前嫌。

然而出乎意料的,那个男人不仅接受了她,还接受了孩子。

就好像,他才是多余的那个。

当年心思单纯,没想明白为什么,等进了苏家,见惯了大宅里的阴私,他才恍悟,妻是他的妻,儿却不是他的儿。

一顶绿帽子戴了那么多年而不自知,亏他还因为痛失儿子成天买醉,险些错过下场考试的时间。

……

当下听到苏瑜这么说,郝运眼神里涌出异样情绪。

他上前,伸手捏住她下巴,忽然勾唇,“这可是你说的。”

苏瑜吃痛,很想一把拍开他的手,可一想到生母的忠告,又生生忍下心头那股子躁意,看着他的眼睛,话说的缓慢而郑重,“我可以成全你,但你必须帮我。”

“那就先成全了我再说。”

……

***好,终于让拧巴了将近两年的这对夫妻冰释前嫌。

郝运很痛快地答应了苏瑜秘密去做那盏灯。

取回来的时候,苏瑜又去了梧桐苑,跟邱姨娘说自己拿到灯了,问接下来要怎么点,灯飞上去之后,又该找谁把它射下来?

邱姨娘问她,“你相公没有提前安排好?”

苏瑜道:“我只让他帮忙做灯,再说了,就凭他那点儿本事,能上哪去找弓箭手?”

邱姨娘不赞同,说他们俩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管做什么,都该夫妻同心。

……

苏瑜被邱姨娘一通洗脑,回去后又让郝运请弓箭手。

她卖力把人给伺候舒坦了,男人自然答应。

只不过,当天夜里那盏灯被射落的地点却不是宋家,而是国公府苏尧启的院子。

325、我的脸好疼(3更)

怕暴露,苏瑜和郝运都没有出面,一直待在自家院里等消息。

直到……外面传来短促的敲门声。

苏瑜心头一跳,想着怕是事情成了,忙起身去开门,却意外见到外面站着的人是邱姨娘。

“娘,您怎么突然过来了?”

敬国公府占了一整条街,好几座五进院拼在一块儿的那种,邱姨娘的梧桐苑距离他们这边有些远,平日里没事,都是苏瑜去探望邱姨娘,邱姨娘主动过来,这还是头一回。

当下,邱姨娘眼神惊恐地看向二人,“你、你们俩怕是闯大祸了。”

苏瑜和郝运对视一眼,郝运上前把门全部打开,客气道:“岳母有什么话,屋里说。”

邱姨娘深吸口气,抬步跨进门槛。

在桌边坐下以后,她低声道:“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跟弓箭手商量的,还是说这中间出现了什么纰漏,那盏灯,没有到宋家。”

苏瑜终于听出不对劲,脸色微微变,“娘,您别吓唬我。”

邱姨娘闭了闭眼,“我没有撒谎,那盏灯在四少爷院子上空突然掉下来,这会儿那边已经乱成一锅粥,四少爷只怕难逃一劫。”

苏瑜听罢,整个人都软了,不得不看向郝运,齿关死死咬紧,“你是怎么办事的?”

“不可能!”郝运觉得这其中有蹊跷,“我请人测好了风向和孔明灯的定制规格,照今夜的风速,那盏灯一定能飘到宋家,没道理会在国公府落下来,没准是出了什么意外。又或者,我们都被人给算计了。”

说到这里,郝运的脸色异常难看,“一定是宋巍,除了他,在这京城没人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

苏瑜已经慌了神,面上不见一点血色,“你别管到底是谁了,就说现在该怎么办吧?小四可是国公的心头肉,要让他知道那盏灯跟咱们俩有关,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郝运深深皱着眉头,余光看向邱姨娘,但见对方比他们俩还慌,眼中含着泪光,柔弱无助而又期期艾艾,“瑜儿,要不,要不你们俩赶紧收拾东西跑路吧,我出去顶缸。”

“不行!”

苏瑜最见不得她娘这样,从前就三天两头被人欺负,如今好不容易得几天安稳日子过,她绝不会让娘再次栽在那个负心汉的手里。

“娘,您先别急,我们俩会想办法的。”

一面说,一面拿眼睛去瞥郝运。

哪怕心急如焚,为了不让邱姨娘跟着担忧,她还是尽量让自己稳住。

“这件事,必须有人站出来顶缸。”

郝运比苏瑜想象中的冷静镇定,半晌,又缓缓吐出一句话,“否则,我们俩都得完。”

苏瑜听到这话,眼神突然变得犀利,“全都是因为你的疏漏才会闯下大祸,郝运,你要敢拖累我和我娘,我就跟你拼了!”

郝运蹙眉瞥她一眼,“胡说八道什么?”

“那你究竟能有什么办法,倒是说啊!”

烛火昏黄,照得郝运的一双眼睛阴恻恻,苏瑜这么瞧着,浑身汗毛根根竖起。

良久之后,他说:“国公后院里想弄死苏尧启的人多了去了,只要咱们在最短时间内将罪证引到对方身上,就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可是……”

不等苏瑜说完,郝运看着邱姨娘,“岳母的梧桐苑跟那些姨娘近,到时候恐怕得麻烦您帮着里应外合了。”

邱姨娘低垂的那双眼里,有笑意闪过,但很快被压下,再抬头,仍旧是先前那副泪光盈盈柔弱无助的模样,“我、我能帮你们做什么?”

“小婿正在想办法。”郝运说:“岳母先回去,待会儿国公要是盘查到您那儿,可千万别因为紧张而露了馅。”

“好。”邱姨娘弱弱点了下头。

苏瑜亲自送她出院子,在院外又好生交代了一番,让她别遇事就哭,否则他们都得暴露。

邱姨娘红着眼答应,很快,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苏瑜回到房里,郝运正坐在灯下。

她上前,亲自给他倒了杯热茶。

茶雾袅袅,模糊了男人半边容颜。

郝运没喝,紧蹙的眉头昭示着他在沉思想对策。

苏瑜难得的没有打扰,而是陪他坐下来。

须臾,郝运慢声道:“为今之计,只能拖三姨娘下水。”

三姨娘,六小姐苏黛的生母,美艳外表蛇蝎心,跟大奶奶不对付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个人,总喜欢打着为国公分忧的旗号私底下干些蠢事。

郝运说:“我知道的就有一次,三姨娘买通了外面的杀手,准备绑架宋娘子,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失败。不过不用想也知道,她打算自作聪明为国公除掉宋巍。既然她动过心思,那咱们就揪着这点不放,到时候被怀疑到,只管一口咬死是三姨娘得罪了宋巍,宋巍才会想办法让国公府着火的,跟咱们没有半点关系。”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到对策,苏瑜对郝运有些刮目相看,但还是心存疑虑,“国公能相信咱们的说辞吗?”

“不是国公能不能相信,而是咱们能不能让他相信。”

……

主院这边,一场大火将骨折未愈卧床静养的苏尧启烧没了半条命。

瞅着儿子手臂上和半边脸颊上触目惊心的伤,苏国公满腔怒火化为眼神利刃,老脸阴沉可怕。

坐在儿子床榻前的国公夫人险些让他吓得哭不出来。

苏尧启是被下人抢救背出来的,深秋干燥,火势一时半会儿灭不下去。

他人被送到苏国公院里,已经昏迷不醒,大夫正在处理伤口。

烧伤比一般的刀伤剑伤都要疼,被碰到伤口的时候,哪怕是在昏睡中,苏尧启也因为痛苦拧紧了眉头。

国公爷心疼之余,更多的是恼怒,“来人!立即去查,把纵火真凶找出来给老子碎尸万段!”

……

院儿里忙成一团的时候,有下人进来禀报,“大小姐和大姑爷在外求见。”

“他们俩来做什么?”苏国公赶苍蝇似的摆摆手,“轰出去!”

回话的下人还没出门,外面已经传来郝运的声音,“小四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作为姐夫,关心他不为过,岳父就不要在这当口跟我们置气了吧?毕竟眼下医治小四和寻找真凶才是要紧事。”

郝运一面说,一面将视线投向床榻上的人。

原本清秀俊郎的一张脸,这会儿毁了半边,局部起了大大小小的水疱,烧伤部位颜色鲜红水肿,光是瞧着,都觉得疼。

郝运微微一怔。

在来的路上,苏瑜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然而突然看到苏尧启的伤口,还是被惊到,险些没能绷住情绪。

郝运暗暗给她递了个眼色。

苏瑜深吸口气,声音微颤,“父亲,小四的伤怎么样了?”

苏国公这会儿不想说话,完全把这俩人当成空气,鹰眼直勾勾盯着大夫的动作,生怕他力道大了弄疼儿子。

没被烧焦,苏尧启的伤口是有知觉的,而且特别疼,府医给他清理了一会儿,苏尧启就被疼醒。

一眼看到坐在床榻前的生母,他手指抓紧被角,“娘,我的脸好疼,好疼啊!”

国公夫人被他这一喊,强忍着泪花,温声道:“四哥儿,你再忍忍,大夫正在处理伤口,一会儿包好就不疼了。”

苏尧启艰难地偏过头,见到亲爹苏国公和大姐大姐夫都在,他眼眶泛着红,“大姐姐,能不能帮忙拿面镜子给我?”

“好。”苏瑜刚要转身,被郝运一把拽住,尔后眼神疼惜地望向苏尧启,“小四,你先养伤,等过段时间再看也行的。”

苏尧启一听,心凉了半截。

院子着火的时候,他是知道的,只不过伺候的下人不知道为什么全走开了,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苗掠进自己房间,着了火的床幔落在他脸上,然后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娘,你去拿面镜子给我。”

苏尧启眼眶愈发的红。

他觉得脸很疼,多半是毁容了,可没有镜子,他看不到真实情况。

“小四,娘在这儿,娘会一直陪着你的。”国公夫人伸手握住他没被烧伤的那只手。

苏尧启的声音有气无力,只能转向国公,“爹……”

“都伤成这样了,还照什么镜子?是不是成心想给自己添堵?”国公气恼之下,吼了他一句。

苏尧启忽然落下泪来。

326、原来她这么厉害(1更)

看到儿子哭,苏国公心肠又软了下来,跟他说:“四哥儿你放心,爹已经让人去太医院请王院首了,有他在,一定能让你恢复如初的。”

国公夫人掏出帕子给儿子抹泪,让他不能哭,一会儿眼泪落到伤口上会更疼。

苏尧启忽然闭上眼睛,“你们都出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一夜之间发生这么大的变故,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况且是毁容,对于没经历过什么挫折的他来说,有些承受不住。

苏国公还想说什么,国公夫人低声道:“爷还是先出去吧,伤成这样,小四一时半会儿内难以接受也是有的,您就别再刺激他了。”

苏国公叹了口气,叫上郝运和苏瑜,三人退出房间,只留国公夫人在里头伺候儿子。

站在外面的游廊上,苏国公眼神锐利地扫向郝运夫妻,“你们俩就没看到,是谁放的火?”

郝运说:“岳父着急找出真凶的心情小婿能理解,只不过,我们那边距离主院太远,就算真凶曾经出现过,也该是主院的人先看到才对。”

苏国公原本也就没抱希望他能说出朵花来,当下听言更是烦躁,正打算让二人离开,那边三姨娘已经带着六姑娘苏黛往这边赶,满脸的焦急。

见着国公爷,三姨娘眼圈倏地红了,手中帕子摁了摁眼角,“妾身听闻四少爷被烧伤,伤情怎么样了?”

苏国公一向很宠这位三姨娘,当下见着人,哪怕心中怒气充盈,语气相比较对国公夫人的时候还是有所放柔,“已经让人去太医院请王院首,估摸着用不了多久就能到。”

“都已经严重到要请院首的地步了?”三姨娘目瞪口呆,“四少爷院里伺候的下人不少,就算事发突然,那么多人加一块儿,难道连个十多岁的孩子都救不出来?”

先前一门心思全扑在儿子身上,没想别的,这会儿被三姨娘一通叨叨,苏国公嗅出点阴谋的味道来了,沉着老脸,太阳穴突突地跳,吩咐郝运,“你去把四哥儿院子里的丫鬟小厮嬷嬷全给叫来。”

郝运站着不动,开口提建议,“为了以防万一,岳父最好是让别人去叫的好。”

苏国公瞅着他,“怎么着,老子还使唤不动你了?”

郝运淡笑,“待会儿被叫来的下人都跟今夜的纵火案有关,小婿不是不能去,只是担心因为跑这一趟而闹出不必要的误会。所以为了避嫌,最好还是让其他人去。”

“妾身去吧!”三姨娘自告奋勇。

“小王八羔子,等事儿过了老子再跟你算账!”苏国公瞪了郝运一眼,让三姨娘去。

苏黛不放心生母一个人,转身跟了上去。

不多会儿的工夫,游廊上便只剩下苏国公、郝运和苏瑜三人。

着火的院子不断传来下人们救火的喧哗声,愈发衬得此处寂静。

眼瞅着三姨娘走远,郝运才看向苏国公,“若是一会儿那些下人都有不在场的理由,岳父打算如何处置?”

苏国公正处在气头上,闻言直接怒斥,“关键时刻一个个不在,害得四哥儿受如此重伤,乱棍打死都算轻的!”

“女儿倒是觉得,她们不能死,否则便直接遂了幕后之人的意。”

一直没说话的苏瑜突然出声。

“别胡说!”郝运打断她,“岳父这会儿正因为小四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你就别往他跟前添堵了。”

苏瑜低垂下脑袋,一副受了教训的乖巧模样,“相公说得极是,妾身知错了。”

话完,两口子告辞要走。

“等等!”苏国公突然唤住苏瑜,“把你刚刚的话再重说一遍。”

苏瑜像是有些害怕,后退半步,身子瑟缩了下,尔后拿不定主意地看向郝运,“相公……”

郝运对她点点头,“既然岳父主动问了,那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可,可是……”

“别跟我这儿装傻充愣!”国公爷耐性不是太好,“麻溜的交代!”

苏瑜双手紧张地绞着衣摆,没敢看苏国公,声音唯唯诺诺,“女儿在刚刚来的路上听人说,出事之前小四院里的下人早就被调开了,可见对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小四。”

苏国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说得很好,那么,证据呢?”

“女儿没有证据,全是凭空瞎猜的。”苏瑜想了想,又说:“出事以后,谁先注意到小四院里的人,谁就有可能是真凶,毕竟,只有跟小四院里下人很熟的凶手,才会迫不及待地想要杀人灭口。”

苏国公听完,虽然没给苏瑜任何回应,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没等他说点什么,游廊尽头的月门外传来了一阵尖锐的惊叫声。

“大概又出事了。”郝运推测,余光不忘观察着苏国公的老脸。

苏国公眉头一皱之后,大步流星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结果在月门外发现了软成一滩的三姨娘。

国公爷心情很不爽,“让你去带几个人,你在这儿做什么?”

身后跟上来的苏黛一边惊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解释,“父亲,出事了,小四院里的下人,全都、全都死了。”

苏国公闻言,瞳孔猛地一缩。

他这会儿已经顾不上什么姨娘不姨娘的了,迈着步子自己去瞧。

苏尧启的院子烧毁严重,救火任务还在继续,伺候他的那几个下人在隔壁没人的偏院,眼下已经变成了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

苏国公见状,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让郝运过去看。

郝运蹲下身,一一检查了几个丫鬟婆子和小厮的伤口,然后站起来回国公爷的话,“岳父,他们全都是被人用尖锐的利器划破喉咙气绝而亡。”

“凶器呢?”

“小婿暂时没找到。”

苏国公怒得一脚踢翻旁边的空木桶,木桶滚到草丛里,似乎碰到了什么金属物件,发出轻微声响。

他眯着眼上前,用脚将木桶大力踹开,然后借着苏瑜手上的灯笼看清楚了草丛里的东西——一支带血的簪子,梅花簪,轻粉花瓣上,刻着小巧的“嫱”字。

三姨娘的闺名带“嫱”,这支梅花簪,是当年国公爷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看着手中的簪子,苏国公忽然安静下来,那双老眼在秋夜凉风的肆虐下幽幽暗暗,瞧不出喜怒。

同样看到梅花簪的还有郝运夫妇,两人对视一眼,暗暗心惊。

原本照着郝运的计划,是要趁机把整件事推给三姨娘和宋巍的,可是在来看苏尧启的途中,邱姨娘突然出现,告诉他们俩,推给宋巍不现实,要就直接把三姨娘拉出来做替罪羊,又让他们小两口见着国公爷的时候尽量拖延时间到三姨娘出现,至于后面的事,全都交给她。

当时的邱姨娘,目光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明亮坚定。

像是有什么东西牵引着,郝运和苏瑜当时不仅没有怀疑,还齐齐整整地对着邱姨娘点了头,跟着就听话地直接朝着主院来了。

之后三姨娘出现的时间是邱姨娘算好的,郝运跟苏国公说的那些话也是提前商量好的。

只是,郝运万万没想到邱姨娘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所有罪证都指向三姨娘。

郝运脑子里浮现平日里柔柔弱弱的岳母,又想到刚才在花园里见她时她那判若两人的气质,心情十分复杂。

……

有了郝运煽风点火在先,如今又有三姨娘的梅花簪作为铁证,今夜的凶手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苏国公最后是怒沉着脸离开偏院的,走前吩咐郝运,让人把三姨娘给绑了,直接送交顺天府衙。

听到这句话,郝运就知道自己和苏瑜身上的危机彻底解除了。

他暗暗勾唇,对着苏国公的背影恭敬道:“小婿遵命。”

苏国公走后,苏瑜不解地问郝运,“他之前不是说要将凶手碎尸万段,为什么这会儿反倒把人给送到顺天府衙去?”

郝运无语地望着她,“你难道看不出来,国公这是给她留了最后的体面。”

到底是用心疼过宠过的女人,如今犯了这么大的事儿,国公不可能宽恕她,但能念在多年的情分上,让她不至于太难看。

苏瑜对于男女之间的风花雪月一窍不通,她只是在回过神的时候唏嘘了一句,“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娘这么厉害。”

轻轻松松就斗垮了大房最得宠的姨娘,手段不可谓不高。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327、那位像极了芳华的宋娘子(2更)

三姨娘被绑走的时候,红着眼大喊冤枉。

苏国公并未给她任何辩驳解释的机会,直接让人把她嘴巴给堵上。

苏尧启是他用心栽培十旦跟小四有关,别说区区一个妾,就算是他老子娘来了都得靠边站。

——

国公府的人连夜去太医院请王院首的事,很快传到了苏皇后耳朵里,她问探子,“苏家谁出事了?”

探子道:“回娘娘,苏家主院走水,四少爷被烧伤。”

“什么?”苏皇后脸色极差。

她早已没了刚入宫那年的单纯无知,有些事情几乎不用查证,就已经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上次她提议让小四来给大皇子伴读,结果才半个月,小四就从马背上摔下来导致重伤,卧榻几个月没恢复。

这一次,她才刚刚布好局准备一箭双雕除了二皇子和宋巍,计划就被人提前给破了,紧跟着,苏家出事,最无辜的小四再一次受伤。

苏家今夜,哪是什么意外走水,分明是有人借此警告她,再有下一次,便直接取了小四性命。

想到这儿,苏皇后闭了闭眼,心中涌现出对那个单纯侄子的愧疚。

——

郝运夫妻从主院出来,并没有急着回房,而是去了邱姨娘的梧桐苑。

两人都被邱姨娘今夜的表现彻底惊到。

房门被拍响的时候,邱姨娘却隔着门板跟他们说夜太深,自己已经睡了,让小两口先回去,有什么话改天再说。

苏瑜看了一眼郝运,“既然我娘歇下了,那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郝运没说话,跟着苏瑜转身,脑子里却一幕一幕地回忆着今夜发生的所有事。

先是主院意外着火,后来邱姨娘找上他们,说小两口怕是闯祸了,跟着,三人坐下来想办法。

之后,苏瑜亲自把邱姨娘送出门,回来后他便说出了自己的对策,打算硬拖三姨娘下水。

原本能趁着苏家大乱浑水摸鱼的一个计划,结果被邱姨娘全给否了。

再然后,就变成了邱姨娘主导,小两口跟着她的计划走。

不管是邱姨娘让他在国公跟前说的那些话、下人们突然被灭口,还是草丛里刚巧出现的梅花簪,一切的一切,都太过完美,完美到天衣无缝,若非知道那把火是自己失误导致,郝运险些以为真是三姨娘对苏尧启的报复。

“苏瑜。”郝运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苏瑜回头,不解地望着他。

“你有没有觉得,岳母有些不对劲?”郝运问出自己心中疑惑。

苏瑜直接蹙眉,“你胡说八道什么?”

郝运说:“今天晚上这么大的栽赃局,她轻轻松松就带着咱们完成了,你难道不觉得奇怪,那个平时柔柔弱弱遇事无主张除了哭还是哭的邱姨娘为什么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那又如何?我娘为母则刚,知道咱俩闯了祸,急中生智为咱俩解围不行吗?”

“可你认为你娘能有那胆子杀人?”

郝运觉得,这女人八成不是不怀疑邱姨娘,只是不愿意面对现实罢了。

果然,苏瑜听完之后撇撇嘴,“又不是没杀过。”

来苏家之前,有个混混想对她用强,她娘发了狠,抄起石头,牙关一咬就朝那人后脑袋上砸下去。

苏瑜至今都还记得,那个王八蛋被开瓢倒在地上时流出来的鲜血,又红又刺目。

当时她没想过什么杀人偿命,只觉得痛快。

她娘却说,她们杀了人,如果没有靠山,等官府查到,会被抓进大牢判刑的。

于是,母女俩来了苏家认亲。

……

“你没听出来吗?刚刚咱们去梧桐苑的时候,我娘的声音都是颤抖的。”苏瑜试图说服郝运,“她每次杀了人,总会害怕得一个人躲起来,哪怕是我这个亲生女儿,她也不敢见。”

郝运意味深长地瞅了苏瑜一眼,终于松口,“希望她是真的为了咱俩好。”而不是他猜想的那样,今夜所有的一切都是邱姨娘在背后主导,包括主院会起火。

要真那样的话,这个女人就太可怕了。

苏瑜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当即拧紧眉毛,“你怀疑我娘?”

“没有,别胡思乱想。”郝运的声音很平静。

苏瑜握着拳头,咬牙切齿,“今天晚上主院会着火,全都是因为你失误,我娘是你救命恩人,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竟然还敢怀疑她。郝运,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告诉国公,唔……”

她话还没说完,嘴巴就被男人的手给捂住。

郝运脸色变差,月光下盯着她的那双眼睛阴冷而锐利,“咱们俩现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要是不怕死,只管捅出来,反正我不痛快,你也别想有什么好下场。”

苏瑜说不了话,只能干瞪眼。

郝运将手挪开,怕这女人发疯,他又说:“别忘了,是你让我去做的灯。”

苏瑜气结。

下一刻,手就被男人的掌心包裹住,苏瑜怔了下,回过头,见他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夫妻本是同林鸟,就算大难临头,要飞也是一起飞,娘子觉得呢?”

苏瑜没来由地对他产生惧意,抽回手,后退半步,垂下眼睫,“反正只要你不怀疑我娘,其他的什么都好说。”

——

王院首到的时候,苏尧启死活不肯让人进去给他医治,他躺在床榻上动不了,态度却很强硬,叫屋里的人都滚开。

他不想让更多人看到自己那副模样。

国公夫人被他吓到,劝了又劝,苏尧启都不听,一直发脾气。

最后实在没办法,苏国公不得不把国公夫人叫出来,让人往屋里吹了点迷烟,等儿子昏迷之后,才让王院首进去瞧。

王院首看过之后,说有的治,也有希望恢复,前提是苏尧启必须乖乖配合,否则留疤的可能性很大。

太医院毕竟囊括了天底下医术出神入化的人才,区区一个烧伤,比起其他疑难杂症来,算不上多有难度。

苏国公放了心,又问多久能治好。

王院首说:“疗程有些长,所以国公最好能提前跟四少爷沟通一下,治疗期间,情绪很重要。”

……

苏尧启再醒来的时候,苏国公把所有人都遣出去,自己留下来跟儿子谈。

苏尧启不听,他已经被这场变故折腾得崩了心态,谁来都不顶用。

国公爷想了想,直接跟他说:“如果你不配合医治,这张脸就没可能恢复,恢复不了,将来见到姓温的那位小娘子,你好意思开口跟人说话?”

“……”苏尧启妥协了。

——

邱姨娘成功将苏家搅得一团乱,完成任务后,传密信回宫。

寿安宫。

太后刚把看完的密信烧毁,秋嬷嬷就禀报说皇后来请安。

“让她进来吧!”太后敛去面上多余的情绪,正襟危坐。

苏皇后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进大殿,蹲身行了个礼。

太后让赐座,目光从她脸上扫过,“才几日不见,皇后的气色似乎差了很多,莫非真是被那日的莲池浮尸给吓着了?”

苏皇后叹息一声,“那宫女生前在咸福宫伺候,因着主子发脾气的时候踹了她一脚磕在柱子上,不幸身亡,后来又被藏尸莲池。与其说吓着,臣妾倒更觉得怜悯,好歹,那也是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么没了,死后还不得安宁,实在可怜。”

太后面上笑意加深,“死后不得安宁,皇后就没想过,或许是她生前造孽太多?”

这番指桑骂槐的话,苏皇后如何听不懂,当下脸容微微一僵。

许久之后,她才重新恢复笑容,“可惜了当日二皇子满月宴母后不在场,否则您就一定能见着那位像极了芳华的宋娘子。”

那是芳华的亲闺女,能不像吗?

太后当天不出席,就是害怕见着她,会想起芳华,会情绪失控让人瞧出端倪,所以才故意推掉宫宴的。

当下被苏皇后主动提及,哪怕太后面上再平静,心里还是有了细微的触动。

“哦?宋娘子?”

“便是最近被皇上器重的那位宋翰林家娘子。”苏皇后解释说:“宫宴当天,看到她的并非臣妾一人,事后臣妾也听宫人们说,她长得很像芳华呢!”

太后微微一笑,“巧了,哀家也听人说,某天晚上在浮尸的那个莲池旁边看到一个人,长得很像皇后,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哀家活了一把年纪,总算是见识到了。”

328、只要能报仇,甘愿为妾(3更)

苏皇后与仁懿太后的谈话较量,注定最后以苏皇后的落败而收场。

回到坤宁宫,她第一时间让人备礼去国公府探望四少爷苏尧启。

治疗初期,伤口愈合慢,苏尧启每天夜里都会被疼醒。

白天国公和国公夫人没少来陪他。

到了夜间,便只剩几个守夜的丫鬟小厮。

当下,坤宁宫的管事太监刚来探望过苏尧启打了回转,就有丫鬟进来道:“国公爷,六姑娘又跪在外面了。”

为了替生母求情,苏黛这些天把膝盖都给跪破了,然而苏国公不松口就是不松口。

但凡事关苏尧启,那就是在剜他的心头肉,他怎么可能轻易罢休?

“既然那么喜欢跪,那就让她好好跪着吧!”

苏国公摆摆手,转身进内室。

苏尧启听到了声音,问国公,“爹,您在跟谁说话呢?”

苏国公道:“没谁,几个不听话的混账东西罢了,四哥儿你今日感觉怎么样?”

苏尧启垂下眼睫,“还是很疼。”

话音刚落,“嘶”了一声,眉心拧在一块儿。

苏国公心揪了一下,“你快别说话了,好好躺着吧!”

本来伤的就是脸上,只要一张嘴,必定牵到唇边肌肉,疼痛在所难免。

苏尧启盯着宝蓝色的帐顶,眼神呆滞。

不能说话,不能下地走路,睡觉又睡不着,这度日如年的滋味儿,让他不禁怀念起在国子监读书的日子来。

苏国公似乎看穿儿子的心思,“只要你好好养伤,等恢复了,爹再送你去国子监,或者你想在家里读也行,爹给你多请几位先生。”

——

郝运就在大理寺任职,清楚衙门审案的程序,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从中使了不少力花了不少功夫,成功把三姨娘逼上死路。

得知生母死讯,苏黛一颗心如坠冰窖,对生父苏国公抱有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

从那天起,她变得沉默寡言,再没来探望过苏尧启。

自始至终,苏尧启都不知道他院子着火的真相,只是想到好几日没见六妹妹,某天顺嘴问了一句,苏国公黑沉着脸说,“你母亲正在给她议亲,她没空过来。”

——

因着三姨娘的死,苏黛已经辍学,没再去鸿文馆,听到嫡母要给自己议亲,她心中明白,这个家已经容不下她了。

这天傍晚,苏黛一个人去花园散步,偶然碰到邱姨娘。

想到邱姨娘在这府中也是个不受待见的,苏黛心中难免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便坐下来跟对方聊了几句。

或许是邱姨娘给人的感觉太过平易近人,苏黛聊到最后,把自己的心事吐露出来。

“姨娘在世时,母亲本来就不待见我们这些庶子庶女,如今姨娘没了,母亲急着把我嫁出去,又是得了父亲首肯的,想也知道不会给我安排什么好人家。”

话到这里,她落下泪来,那哭声,透着几分无能为力。

邱姨娘说:“六姑娘何必气馁,没有生母疼,你还有个三姑姑。”

邱姨娘口中的“三姑姑”,便是陆家大奶奶苏仪。

苏黛听了她的话,有些发愣。

是了,三姑姑一向疼自己,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何不去投奔她?

……

数日后,苏仪带着满腔怒火回娘家来。

苏国公只当她是来探望苏尧启的,还客客气气地让人把姑奶奶迎进来,谁料苏仪站在门口就对他发火,“大哥是怎么教育自家府上姑娘的,你们家出了事不好过,还想连带着让妹妹我也感同身受一下你心里才能平衡?”

国公夫人直接听皱了眉,厉喝一声,“苏仪,怎么跟你大哥说话呢?”

苏仪冷眼瞧着国公夫人,唇边溢出一抹讥讽的笑,“既然大嫂发话了,那我倒要好好问问你,为什么不管住六姑娘,要让她跑到我们家去丢人现眼?”

苏国公脑袋都被她给吵疼了,“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胡说八道?”苏仪脸色愈发难看,“前两日,六姑娘去我那儿,我只当她是因为姨娘刚死心情不快,还好心陪她坐了会儿,出言开解她,她可倒好,去上两回,直接让人撞见跟我们家彬哥儿抱在一块,老太爷老太太已经动了怒,大哥你自己说吧,你们家想怎么着?”

国公夫人暗恼,望向一旁的嬷嬷,低声问:“怎么回事?”

嬷嬷道:“六姑娘最近这段日子的确有出府,但因为去的是陆家,下人大概是想着有三姑奶奶在,就没往上报,怕扰到夫人和四少爷的清静。”

国公夫人听罢,一颗心直往下沉,身形不稳地往后退了半步,喃喃自语道:“完了……”

别看有姻亲关系,陆家和苏家事实上一直都不对付的。

自家府上的姑娘在陆家被人撞见这么丢人的事,不管起因如何,名誉受损的终归是姑娘家,苏黛这阵子又在议亲,名声一旦传扬出去,哪家儿郎还敢娶她?

不同于国公夫人的面如死灰,苏国公怒极反笑,“你儿子毁了我闺女清白,你还有脸上门来找我兴师问罪?既然你一个当娘的都来了,那正好,正儿八经地拿出个公道说法来,是让六姑娘过门,还是要我去公堂上跟你们陆家好好理论理论?”

苏仪怒红着眼。

如果真是她儿子,就让他娶了六姑娘也没什么,问题在于彬哥儿和荞姐儿都不是她亲生,她之所以气势汹汹地来找国公,全是被大爷给逼的,今儿要是不讨个说法回去,大爷绝不会放过她。

苏国公一说,国公夫人也立时反应过来,咬着苏仪就不放,“怎么说也是我们家姑娘吃了大亏毁了清白,姑奶奶这罪问得好生没有道理,就算要给个说法,也该是你们家给吧?”

见苏仪不吭声,国公夫人又道:“要我说,就让六姑娘过门也没什么不好,咱们两家本来就有姻亲关系,如今你侄女儿过去伺候你儿子,也算是亲上加亲了,这是大好事儿,姑奶奶怎么看起来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是觉得我们家姑娘配不上你儿子?”

苏仪突然冷笑,“一个生母犯了死罪的庶出,她也就只配给我们家彬哥儿当妾做小,你们家不是要说法吗?这就是陆家给的说法,过门可以,三媒六聘一概没有,直接从偏门进,往后正妻过了门,说什么她都得听着受着。”

“你……”国公夫人气着了,“堂堂国舅爷家的闺女,多少优秀男儿排着队求娶,你让她做小?”

“我话就说到这儿,你们家要不乐意,只管把人给领回来,陆家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陆家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苏家能吗?

国公夫人憋了一肚子火,以前总觉得这个三姑子是向着娘家的,如今娘家出了事,她难得回来一趟,不闻不问也就罢了,还如此作践娘家姑娘,简直欺人太甚!

国公夫人没辙,望向苏国公。

苏国公怒火难消,直接让苏仪滚出去。

……

几天后,苏家到底是扛不住外面的言论,松口同意了让苏黛过陆家门给陆晏彬做妾。

陆家,外院书房。

苏黛跪在地上,给陆平舟磕了个头,“多谢大爷收留之恩。”

陆平舟面色平静,“我留下你,是因为彬哥儿喜欢你,可你别忘了你之前的承诺。”

苏黛郑重点头,“我不会忘,是苏国公是非不分把我娘送进大牢逼上死路,也是他让我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从今往后过了陆家门,我苏黛便与苏家势不两立!”

陆平舟唇角微勾。

没错,当日苏黛与陆晏彬私会被下人瞧见,不过是陆平舟设的一个局而已,他早看出来陆晏彬喜欢苏黛,而苏黛又主动来找他求收留,说只要能报仇,她甘愿做妾。

陆平舟这才会让她故意在下人经过的时候对陆晏彬投怀送抱,通过下人把事情传扬开来,逼迫苏家不得不让她进陆家门。

——

苏皇后、太后、苏家和陆家多方如火如荼的争斗,并不能影响到宋家的平静。

哪怕府邸大了,下人多了,开始立规矩了,他们家的小日子仍旧过得温馨平淡。

中秋仿佛才过去没多久,一转眼就到了徐家那对花棒儿的满月酒。

329、都是三郎教的好(1更)

之前说过徐家的满月宴会带着宋姣一块儿。

温婉头天就通知了小姑娘,也让听松阁的下人为她备好衣服。

宋巍要去翰林院,元宝在玉堂宫,他们父子俩都出席不了。

家里能去的,只有公婆、温婉、宋姣和进宝。

原本宋老爹大可不必去,是宋芳她公公,常威将军亲自让人来通知的,说两个孩子成亲这么久,如今娃都有了,俩亲家还没正式见过面,有些说不过去。

宋老爹也觉得说不过去,于是站在衣橱前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宋婆子亲自给他挑选的衣服。

隔壁青藤居,知道要出去玩的进宝格外兴奋,温婉给他穿衣裳的时候他不像往常那样调皮,乖巧得让温婉险些以为小家伙换了个人。

宋姣已经让下人伺候着收拾打扮好。

过来的时候温婉还在给小家伙穿裤子,她见状,上前搭了把手。

小家伙一兴奋嘴巴就甜,“姐姐姐姐”喊个不停。

宋姣被他喊乐了,拿额头蹭他小肥脸。

进宝双手搂着宋姣的脖子,撅着小屁股让娘亲给掖好里衣。

宋姣问他,“一会儿要去见小弟弟小妹妹,进宝高不高兴?”

哪来的小弟弟小妹妹?

进宝心里纳闷,小脸却乐成了花儿,嗯嗯嗯嗯直点头。

温婉知道自家儿子的德行,跟宋姣说:“你别看他脑袋点得跟捣蒜似的,事实上,压根儿就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宋姣笑看着小家伙,“不知道人家也点头了,这股子聪明劲儿,不知道是遗传了三叔还是三婶婶。”

“那应该是遗传他爹。”温婉说:“我可不会撒谎。”

宋姣捂嘴笑,“三叔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撒谎的人呀!”

她这么一说,温婉仔细琢磨了会儿,好像还真没发现宋巍什么时候骗过她。

想到自己刚刚一口大锅直接往人身上扣,好像是有那么点儿不厚道,她轻声咳了咳,“算了不说他了,去问问你爷奶,准备好了没,准备好咱就出发了。”

宋姣起身,去荣安堂晃悠了一下,再回来的时候告诉温婉,爷奶那头早就好了,还让她回来问三婶婶呢!

温婉抱着儿子,让宋姣把桌上的攒盒拿起来。

攒盒里,是温婉一早就吩咐下人做好的软糕。

去徐家有些距离,怕小家伙半道上肚子饿,不得不提前做准备。

接送宋巍去翰林院的那辆马车刚把人送走打回转,要傍晚才会再去,车夫乔叔和林伯正在门房处跟两个小厮闲唠。

知道主子们要走了,二人才立即出大门去往各自的马车边。

宋婆子和宋老爹一辆,由乔叔驾车。

温婉带着儿子和宋姣一辆,由林伯驾车。

一行人很快朝着常威将军府而去。

马车上,规矩坐了没多会儿的进宝开始有气无力,“进宝饿。”

宋姣问:“是不是刚刚没让吃早饭,要不怎么一上车就喊饿?”

温婉拿过攒盒,手上动作利落地给他开盒盖把里头的软糕拿了一块出来,语气宠溺又无奈,“我还让人赶早煲了他爱喝的鸡丝粥来着,小家伙知道要出去玩,乐得一口没吃,这下兴奋劲儿过了,可不得哼哼?”

一面说,一面将软糕喂到小家伙嘴边。

进宝忙伸手接过,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

温婉怕他弄脏衣服,赶紧把帕子系在小家伙脖子上挡着。

吃了一块,他又伸手要第二块。

第二块过后,终于甩脑袋说不要。

吃了个半饱,小家伙又有精神了,这回歪着脑袋问娘亲,“哥哥……”

“哥哥不在,过段时间再回来看进宝,好不好?”

进宝嘟着嘴巴不说话。

他喜欢出去玩的时候人多热闹。

爹爹不在,哥哥也不在,小家伙有些郁闷。

宋姣说,“没准一会儿谢家那几个哥哥就来跟你玩了。”

话完,又有些不确定地看向温婉,“小姑姑应该会让人往谢家送请帖的吧?”

温婉颔首:“芳娘不至于不要这么一门亲戚,只是不知道她请的是谁。”

宋家搬到新宅来没多久,那边的宅子就卖给了谢家。

谢姑妈专程找人去开墙修缮,前些日子刚弄好。

如今合成了四进院,谢涛两口子从西厢房搬到了宋婆子他们原先住的主院。

谢正家还跟老人住一块,谢姑妈谢姑父住北屋,他们家东厢房。

名义上是没分家,但谢涛媳妇因为钱的事儿耿耿于怀,哪怕有谢正的大好前程做诱饵,跟长房的关系也大不如前。

不过这些事,徐家隔得太远,宋芳不可能知道,温婉怕她想着谢涛媳妇要忙生意,只给杨氏送请帖,那就麻烦了。

……

马车到徐家的时候,温婉抱着儿子下来。

听说亲家母来了,徐夫人亲自出来迎接,这会儿正在跟宋婆子和宋老爹说笑。

温婉的目光落在旁边那辆刚到的马车上。

那是徐家自己的马车,应该是安排出去接人了。

没多会儿,温婉看到下来的人竟然是谢姑妈和谢涛媳妇。

她给宋姣递了个眼色,二人很快上前去打招呼。

没料到会在大门外碰上她们,谢姑妈愣了愣,“你们这么早就来了?”

温婉笑说反正闲着没事,就赶早来了,又问咋没见着杨氏,孩子也没见带个来。

“大嫂这两天身子不爽利,不方便吃席,索性留在家带孩子了。”

回话的是谢涛媳妇。

温婉没再问,跟谢姑妈介绍说前头与公婆谈话的那位便是芳娘的婆婆,常威将军府的当家夫人。

谢姑妈见了,直唏嘘,“这么年轻?”

宋姣说:“那是人家保养得好。”

将军府什么条件,平时滋阴养颜的东西肯定没少进补,徐夫人瞧着年轻也不是没道理。

可这话,说得不是场合,有点“瞧不起人”的意思。

温婉觉得不太妥当,笑着替宋姣补了一句,“她家孙子孙女才满月,哪像咱们两家,孙辈都会满地跑了,徐夫人还没操心到姑母和我婆婆那份上,自然就年轻。”

谢姑妈又不是什么傻的,哪听不出来侄媳妇是在尽量给自己找面子,她笑了笑,“你这张嘴啊,要是去做买卖,得哄多少客人往你手上掏钱?”

温婉唇角上弯,“能哄姑母一时开心,我觉得比哄客人掏钱还赚。”

“听听这张小嘴儿。”谢涛媳妇啧啧两声,“明明年纪不大,说起话来竟然比我还老辣。”

温婉没敢居功,“都是三郎教的好。”

一句话,把谢家婆媳俩给噎住,随后哈哈大笑。

那边徐夫人听到动静,又听亲家母介绍了一下,很快过来跟谢姑妈打招呼,之后领着这帮人进大门。

谢姑父和宋老爹被请去外院跟将军喝茶。

其余人全部跟着徐夫人去了内院。

宋芳已经沐浴过了,这会儿正帮着奶娘给俩孩子换衣服换尿布。

一个月的时间,两个小家伙逐渐长开,白白嫩嫩的样子跟刚生下来那会儿完全不一样,适应了“母亲”角色的宋芳瞧着那胖嘟嘟的小胳膊小腿儿,不由得露出笑容来。

“少奶奶,亲家老太太她们来了。”梅枝突然跑进来,咋咋呼呼地说了一句。

宋芳让奶娘看好孩子,自己刚要起身去迎,徐夫人已经打开帘子带着宋婆子、谢姑妈、温婉和宋姣她们几个走了进来。

宋芳喊了人,让过去坐。

进宝挣脱娘亲的手,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摇篮前。

并排放着的两个摇篮里,两个小家伙已经吃饱喝足正在睡觉。

进宝指了指其中一个,转头看向温婉,告诉娘亲,“妹妹。”

宋芳笑了,“不对,那是弟弟。”

进宝又指了指另一个,扑闪扑闪的眼睛望着姑姑,像是带着疑问:“弟弟?”

宋芳又笑,说还是不对,那是妹妹。

进宝鼓了鼓小脸,脑袋有点晕,明明看起来都差不多,为什么一个是弟弟,一个是妹妹?

回到娘亲身边,进宝看到他们家桌上放着蜜饯,舔了舔小嘴,看着宋芳:“弟弟妹妹不能吃。”

一眼看穿儿子企图的温婉:“……”

宋芳被他逗乐了,把蜜饯盘端到手里,说:“弟弟妹妹不能吃,那就姑姑自个儿吃,是吧?”

话完,顺手拈了一颗蜜饯送进嘴里。

小家伙忙说:“进宝也能吃。”

330、考核提前(2更)

进宝一句话,让当姑姑的宋芳笑得前俯后仰。

宋婆子满脸得意,“瞅瞅我这孙子,小小年纪就贼精贼精的,脑瓜子好使,将来肯定有出息。”

宋芳顿时哭笑不得,“您那是骂人呢还是夸人呢?”

宋婆子白她一眼,“我还能当着儿媳妇的面骂孙子?”

宋芳说:“得嘞,那您受累,再当着亲家母和您亲闺女的面儿夸一夸您外孙子,怎么样?”

宋婆子这下噎得不轻,暗暗瞪了宋芳一眼。

当人众面的场合,这丫头片子也不知道给她留个面儿。

这时,徐夫人出声,却是吩咐身后的丫鬟,“快去瞧瞧,席面安排好了没有?”

这话,算是暂时解了屋内的尴尬。

知道自家老娘不擅长花言巧语,宋芳没再逼着她。

宋姣站起来,走到宋芳跟前,“小姑姑,蜜饯给我吧,我去喂进宝吃。”

宋芳看着她,几年前在家那会儿还黄皮寡瘦的小丫头,来京城半年,皮肤养细嫩了,脸颊上那两团不正常的红也不见了,瞧着是比在老家要水灵得多。

“这丫头,变化可真大。”宋芳一面把装蜜饯的盘子给她,一面跟温婉说话,“要不是你们带来,这要搁大街上碰着了,我都不敢认她是我大侄女儿。”

宋姣在一旁坐下,刚给进宝喂了一颗蜜饯就听到这话,耳根子有些发烫。

“谁说不是呢?”谢姑妈瞧了眼宋姣,又望向温婉:“这才半年,你三哥三嫂就把她从乡下丫头变成官家小姐了,身边有丫鬟伺候不说,还有个教养嬷嬷呢,我估摸着,等三郎再出息点儿,就有人排着队上门来说亲了,到时候想要啥样的,还不是任凭她挑。”

教养嬷嬷的事宋芳知道,是这边送过去的,那位嬷嬷以前教过她小姑子徐嘉,今年徐嘉去鸿文馆了,用不着,又怕宋家请不好,就给送了过去,宋芳当时还请示了婆婆来着。

“我要没记错的话,大侄女过年就十三了吧?”宋芳道:“再过一两年,也差不多能定亲了。”

又问宋姣想找个什么样的夫婿,是喜欢文的,还是喜欢武的。

这么多人坐在一块儿谈论自己的婚事,宋姣羞得无地自容,当被问及喜欢什么类型的时候,她脑海里不期然浮现宫宴上那惊鸿一瞥,快速垂下眼帘,摇摇头,“我不知道。”

温婉状似随意地瞥了眼小姑娘的神情,尔后收回目光,笑道:“才十二岁,刚冒土的豆芽,还嫩着呢,什么阅历都没有,哪晓得什么样的人适合过日子,你这会儿要把人排排摆在跟前让她挑,小姑娘准能直接挑花眼。”

“那倒也是。”宋芳赞同道:“多养两年也成,多长长见识。”

提到宋姣,宋芳想起还在宁州老家的二哥二嫂来,望向小姑娘,“听说你来的时候你娘就已经大着肚子了,这会儿早该生了吧?”

“生了。”宋婆子接话,“是个儿子。”

宋芳面上一喜,“二哥二嫂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儿子给盼来了。”

或许是自己当了娘的缘故,如今再回想二嫂子当年的某些行为,觉得也不是不能理解。

当着亲家母的面,宋婆子不好数落自家儿子儿媳的不是,顺着宋芳的意思随便敷衍了几句。

不多时,先前被徐夫人遣出去的丫鬟回来道:“夫人,席面已经备好,是否现在过去?”

徐夫人没有直接回话,而是看向宋婆子。

在别人家,当然没有在自个儿家里随意,宋婆子道:“随亲家母方便,我们怎么着都成。”

徐夫人笑了笑,“既然这样,大家就挪步去席面上吧!咱们边吃边聊。”

说着,率先走在前头引路。

宋婆子和谢姑妈相继起身跟上去。

温婉、谢涛媳妇和宋姣留在后头。

见宋芳没有要走的意思,温婉问她,“你不打算出去吃饭?”

宋芳担忧地朝着摇篮看了一眼,“我有点儿不放心。”

虽然有奶娘和丫鬟嬷嬷在,基本不用她操心什么,宋芳还是没办法撂下俩宝自己去外面吃饭。

除了刚生下来那会儿心理上有些排斥,等后来形成习惯,便把两个孩子当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宋芳甚至夸张到但凡宝宝睡得太过安静她第一反应就去探鼻息,每次都要确认孩子没事才能彻底松口气。

温婉当初刚生进宝的时候也这么小心翼翼,她大概能理解宋芳,跟宋婆子道:“既然芳娘不想出去,那就别勉强她了,娘,你们去席面上吃吧,让下人把饭菜送到这边来,我留下陪小姑子。”

宋婆子倒是没意见,主要是考虑到宋芳少奶奶的身份,今儿来的客人又都是些世家贵族的夫人太太,怕人家有意见。

徐夫人听了,转过头跟宋芳说没事,不想出去就不出去,横竖今天赴宴的客人只是冲着攀交情来的,有她这个当家主母出面就够了。

宋芳感激地看了婆婆一眼。

徐夫人临走前,吩咐下人给这姑嫂俩送饭。

进宝被宋姣拉着去吃席,温婉挪到摇篮边坐下,仔细看了看两个白嫩嫩的小婴儿,面上难掩笑意,“之前听娘说,儿子是静博,丫头是静仪,都是你婆婆取的名?”

宋芳点头说是。

大家族里面,一般都是长辈赐名。

“怎么样,带两个孩子,辛不辛苦?”温婉又问。

说起这个,宋芳就头疼,“别提了,两个都不是安分的主,你要不把他们俩搁一块吧,不现实,搁一块了,一个哭,另外一个就跟着哭,那声音,堪比咱们老家杀过年猪。尤其是一到晚上,你瞅瞅我这黑眼圈重的,都已经好几天没睡过安稳觉了。”

温婉被她这个比喻逗得想笑不敢笑,“你们家不是有奶娘?”

“哪能什么都指望着奶娘?”宋芳撇撇嘴,“防人之心不可无,就算是婆婆亲自挑的人,也得担心个万一不是?我前些日子就听说城东某位大户人家,内宅争斗特别厉害,大房孩子生下来没多久,请了个奶娘,那奶娘是二房夫人安插的眼线,给孩子喂奶之前自己先喝药,结果那娃都没撑到满月就夭折了,这种事,我听着都觉得毛骨悚然。”

“那你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一个人撑着不是事儿啊!”

“我反正闲着没事干。”宋芳说:“不比三嫂你还得去鸿文馆,你那个是真累。”

温婉提起这个,心里有遗憾,“我倒是想在生孩子之前就把鸿文馆的课程给学完,可惜你当年去的时候,我还不会说话。”

“像现在这样不也挺好?我娘帮着带,就算带得不怎么样,至少她心是好的,不会害自家孙子。”

温婉瞪她,“这种话你可别再往出说,婆婆帮我带孩子已经是多大的情分,我要还挑刺,那就是我这做儿媳的不是了,外头人知道,不定怎么戳我脊梁骨骂呢!”

谈话间,梅枝带着人把两人的饭菜送进来。

宋芳刚说完让温婉别客气的话,左边摇篮里的小家伙就哭了起来。

隔间住着的奶娘听到声音,马上赶过来,要把孙少爷抱过去喂奶,怕影响到少奶奶吃饭。

宋芳没肯,让她就在屋里喂。

“……”温婉觉得,小姑子可能有点草木皆兵了。

……

没有娘亲陪着,进宝待不住多久,在桌上跟着吃了好吃的就要闹着要姐姐送他回来找娘。

宋姣饭吃到一半,被小家伙缠得没法儿,不得不搁下碗筷把他带回宋芳院里来。

小家伙一进门就往温婉怀里扑,蹭了两下之后揪着娘亲的胳膊往外拽,说要出去套圈圈。

温婉有些惊讶他竟然还记得几个月前去镜湖岸上套圈圈的事儿,可是镜湖离这边太远了,温婉商量着问:“就在这里弄几个圈圈给进宝套着玩儿,好不好?”

小家伙不同意,就是要出去。

宋芳问,“什么圈圈?”

温婉只好如实把几个月前自己生辰出去游湖的事说了出来。

宋芳听笑了,“没想到小家伙喜欢那个,三嫂就带着他去吧,这会儿正午都还不到,你们玩上一两个时辰回来,还能赶上吃晚饭。”

……

温婉跟婆婆徐夫人说了一声,带上宋姣和进宝,三人出了将军府坐上马车,径直朝着镜湖而去,中途掀开帘子,发现下面贴了告示,旁边站着不少围观的人,乍一眼瞅过去,书生居多。

温婉让林伯停下,又让宋姣带着进宝在上面等,她下去看了看。

再回来时,宋姣问她,“告示上面都写了什么?”

温婉道:“今年因为皇上喜得二皇子,开了恩科。”

宋姣听得一脸茫然,“什么是恩科?”

温婉解释道:“科举考试三年一度,恩科就是在这三年里加试一场的意思,而且落第次数多的学子,会被单独记录在一个名册上呈给皇上看,基本都会中。”

宋姣还是不解,“那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温婉道:“开恩科,意味着明年会有一批恩科进士入翰林院,也意味着你谢表叔所在的庶常馆会提前散馆,说直白点,他原本要等三年的考核提前了。”

331、你的决定和孩子的成长重要(1更)

宋姣年纪小,可能不太明白,温婉却是最清楚的,谢正家情况特殊,他比谁都更希望这场考核能提前。

因为考核意味着分配官职,分配官职意味着从今往后他就能正式拿俸禄吃皇粮,不用再靠着二房的银钱过活。

……

进宝的目的是套圈圈,温婉打算去镜湖,并且已经合计好了,自己不会划船,待会儿就乘坐人多的画舫过去,谁料才到半路就看到有人耍皮影戏。

小家伙见到外面围了很多人,将脑袋探出车窗看了几眼,就把套圈圈的事儿给扔到九霄云外,回头对着温婉咧了咧嘴。

温婉问他,“你也想下去玩?”

进宝不住点头。

让林伯靠边站,温婉带着儿子和侄女下车,一人给他们买了份樱桃煎,这东西是采摘新鲜的樱桃放入锅中煮,等软化了直接把里头的核给挑了,然后将樱桃肉捣成泥,用模具压成小饼,最后撒上白糖就算成了。

温婉买的这个,用油纸包着,方便在外面食用。

耍皮影戏的班子搭了个棚,棚里支了几张桌,一张桌配四条长凳,能坐八人,一人六文钱,孩童免费。

温婉付了十二文钱,寻了个暂时没人的空桌坐了,脚下踩着满地的瓜子壳。

想来是在她们之前就有人听过一场,难怪这场人不多。

温婉将儿子抱坐在条凳上、自己与宋姣的中间,目光投向耍皮影戏的白幕布。

没多会儿,皮影戏开始。

宋姣看看上头,又看一眼进宝,见小家伙瞧得津津有味,连樱桃煎都忘了吃,她低声问温婉,“三婶婶,您说小家伙能看得懂吗?”

“才两岁多的娃,连话都说不利索,他怎么能看得懂?话会动觉得新鲜罢了。”

顿了顿,温婉又说“你瞧着吧,凭我们家这皮小子的性子,一会儿看完了他没准还得让我买回去自个儿表演给他看。”

宋姣笑说不能够,“就算真花钱买一套带回去,咱也不会啊,难不成三婶婶还想现场跟师傅学两招?”

温婉倒是没那想法,只可惜她一语成谶,皮影戏收场的时候,一直乖巧坐在板凳上的小家伙突然不乖了,闹着要她把皮影买回去。

宋姣想到三婶婶刚才的话,“……”

温婉瞅着儿子,“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进宝被娘亲严肃的面色吓得噤了声。

温婉沉着脸,“你不要皮影,一会儿想吃什么好吃的,娘亲都给你买,你要皮影,娘亲就不要你,留你一个人在这儿看个够!”

她是真的有点火大,自己没空带,交给婆婆,婆婆平日里对他纵容太过,总想着孩子小,要什么就给什么,才两岁半,就已经惯成这样,往后长大了成性子了,还不得变成第二个陆晏清?

可这火,她只能火自己,怨不了别人,更怨不上婆婆。

进宝头一次被娘亲吼,想想有些憋屈,吸吸鼻子,嘴巴一瘪就想哭。

温婉又说他,“你哭一声,我就马上走,真不要你了你信不信?”

进宝憋住声,眼泪汪汪地望着她。

宋姣瞧着实在可怜,温声劝道“三婶婶,不就是个皮影,我身上有钱,我去买就是了,您别这么吼他。”

说完,起身要去买皮影。

温婉不准她去,“乡下孩子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能吃饱饭就算不错了,谁敢伸手要这些东西?说白了,进宝就是给惯的!”

宋姣抿了抿唇,“可他才两岁多,还什么都不懂。”

温婉态度强硬“就是要在他不懂的时候教他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让他知道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什么可要可不要,孩子哪有天生的好坏,全靠大人一步一步教,打小就这也给他,那也给他,让他以为天底下的东西都是他家的,以后这观念形成了习惯,谁给他扳回来?将来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人家首先骂的只会是我这个当娘的没教好。”

正在气头上,温婉一番话下来几乎不带喘气的。

宋姣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原本准备去买皮影,这会儿哪还有那心思,重新坐了下来,心底被三婶婶的一席话给震撼到,忐忑而又无措。

温婉沉默了好一会儿消化火气,重新看向儿子,“进宝,你说,还要不要皮影了?”

进宝没吭声,小肉手里捏着啃了一口的樱桃煎,他伸出胳膊递给温婉,望着娘亲的视线讨好的同时又生出几分怯意。

宋姣在一旁小声提醒他,“进宝,跟你娘说不要了,快说呀!”

进宝眼睛里还包着泪,哽得说不出话来。

温婉也不勉强他,背着身子在他跟前蹲下,“你不要皮影的话,就上来,娘亲背你逛一圈儿咱们再回去。”

进宝坐着不动。

温婉蹙眉,转头时见他将包着樱桃煎的油纸捏得死死的。

想到刚才小家伙把自己吃过一口的零嘴递给她用来讨好的那一幕,心底有所触动,情绪跟着软化下来,伸手去接,嘴里说着“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啊,再不听话,娘亲就不要你的贿赂了,要打你屁股的,听到没?”

从小家伙手里拿过樱桃煎,哪怕那上头还沾着儿子的口水,温婉也没管着,很快吃完。

之后,温婉说到做到,背着小家伙逛了一圈,瞧着天色差不多了,把儿子带回马车上。

小家伙正在跟娘亲闹脾气,上了车也不说话,最后实在是扛不住瞌睡袭来,小身子一歪就倒在娘亲怀里睡过去。

温婉抱着儿子,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宋姣见她状态不对,一路上都没主动吭声。

婆婆还在徐家,温婉没道理先回府,让林伯去将军府,到的时候进宝还没醒,温婉将他抱到宋芳屋里,把人搁在小榻上,拉了毛毯盖着。

已经傍晚,中午来的客人散去大半,剩下的,要么是一时半会儿走不了的远房亲戚,要么是关系过分亲厚的那几家,被留下来吃晚饭。

宋芳中午就没出去,这会儿说什么也得露个面,让梅枝看守好儿子闺女,她到席上跟亲戚们打了个照面

客人减少,晚饭气氛轻松很多。

宋芳以茶代酒全部敬了过来。

晚饭过后,温婉跟着宋芳回房,进宝还没醒,温婉掀开毛毯,轻轻将他抱起来,与徐家人道别之后跟着婆婆走出大门。

……

仍旧是来时的那样,公婆坐一辆车,温婉和宋姣带着进宝坐一辆,为了不影响小家伙睡觉,俩人全程没说一句话。

回到宋家,天色已经擦黑。

下人们早把大门外的灯笼点亮,昏黄的光,把门外的大石狮子晕染得格外庄严。

温婉怀里抱着儿子,匆匆跟婆婆说了声就回自家院子。

宋巍早就下衙,这会儿正在书房里处理公务,听到动静,出来一瞧,见到温婉抱着沉睡的进宝,他没出声,等温婉把进宝送到里屋再出来,他才开口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温婉简单说了句徐夫人强留着吃晚饭,没办法。

宋巍瞧出她情绪不高,嗓音越发温醇,“怎么了?”

温婉坐下来,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相公,要不我还是不去鸿文馆了吧,往后就安心在家带孩子。”

宋巍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淡定的语气,“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温婉把白天自己带进宝出去玩的事说了出来,“虽然他才两岁半,可相公你不觉得这种时候是最好调教的吗?正因为他不懂,所以才会认为大人说的做的都是对的,咱们更应该好好引导,而不是因为他年纪小,就什么都依着他,舍不得说舍不得教育,我不想溺爱孩子,不想再看到第二个陆晏清。”

宋巍明白她的顾虑,没再像从前那样劝,轻轻嗯一声,“好。”

温婉有些诧异,抬起头来,“你不反对?”

宋巍说“你的决定和孩子的成长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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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衣要存稿了,最近这段时间都只有两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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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凌七七的《侯门嫡女,相公宠上瘾》

一朝穿越,顾明卿成了大晋朝忠勇侯府的嫡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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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2、对不上数(2更)

你的决定和孩子的成长重要。

一句话,好似破云而出的晨曦,将她胸腔内所有的霾和郁结都给驱散。

耳边男人低柔的嗓音还在继续,“之前不让你回来,是因为进宝刚断奶,还不到学东西的年纪,交给娘带着影响不大,况且那个时候,你才入鸿文馆没多久,退出等于前功尽弃。

如今你去了一年多,我相信大部分该学的,你都已经有所接触,这时候回来,进宝正好需要你在身边陪着,而对于你来说,损失不算太大。”

温婉无法形容心中那种被理解被治愈的感觉,微微抬起头,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仿佛除了一个眼神,她无法再给他言语上的表达。

宋巍轻笑了下,“看我做什么?难不成刚出口的话,又反悔了?”

“没有。”温婉低下头。

宋巍没有看清楚她的表情,但从语气里听出了羞赧,“只是想到每次有需要的时候,你都刚好站在我这边。”所以感触比较大。

后面半句,她没说出口。

“不喜欢我站在你这边?”他含笑问。

分明是平缓的语调,却偏偏有一种被他调侃的感觉。

温婉才不上他的当直接说喜欢,“不管怎么说,都要谢谢你。”

“跟我之间,还用说谢?”他又问。

受男人感染,温婉的心情逐渐愉悦,听到这话,再度抬眸,目光明澈而狡黠,“反正说‘谢’又不要钱。”

要钱的她都没有。

宋巍见她已经没有了先前的郁闷,唇角微微勾起,“娘那边,是我去说,还是你自己跟她解释?”

“我自己解释。”温婉说:“这种事,没道理让相公出面。”

宋巍嗯一声,哪怕不知道温婉准备了什么说辞,他也没有过多的追问。

他一向不会过分禁锢她,不管是思想、言语还是感情上。

处在这个年纪,他做不到因为一时之气而说出恼她的话,更不会因为她和除自己以外的男人说句话而不问青红皂白就拈酸吃醋。

在他眼里,她始终是个差了自己十二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需要被引导着成长。

虽然很多时候,她不一定照着他给的方向走,甚至偶尔还会脱离他的“掌控”范围。

宋巍也不觉得反感,他看到的,不是她的不听话,而是她鲜活生命下的恣意盎然。

……

小家伙没吃晚饭就睡,温婉猜到他夜间会醒来,就一直坐着等。

天气转冷,下人在屋里放了个火盆,温婉手上拿着个绣绷,肩上披着宋巍的外袍。

除了火盆里偶尔会爆出的噼啪声,整个外屋只剩下宋巍提笔写字的沙沙声。

他在做读书笔记,以便改天给皇帝讲经的时候能顺畅些。

小家伙果然没多会儿醒了过来。

温婉放下绣绷,去到里屋,见他已经自己坐起来,伸着肉肉的手背揉眼睛,忙问:“进宝饿不饿?”

小家伙似乎还记着白天的事,看娘亲的眼神怕怕的,可又扛不住饿,最终还是犹豫着点了点头。

在青藤居伺候的丫鬟叫云彩,以宋家目前的条件,一个院里只有一个小丫鬟。

温婉出去以后,让云彩去厨屋端些小少爷的吃食来,等人走了,她又去水房打了盆温水进内室给儿子洗脸。

吃食端来,温婉把勺子给他,让他自己动手。

进宝除了伸手要东西这点不好,其他的学习能力都挺强,能握笔,能捏勺,自己吃饭也能避开不弄到衣服上。

温婉亲自看着他吃完小半碗鸡汤泡饭才把碗收了。

小家伙白天睡的时间长,这会儿又吃饱喝足,精神得很,可他不敢闹,怕被娘亲骂,怀里抱着几个月前温婉给他买的布牛,自己玩了一会儿又睡过去。

温婉伺候好儿子,这才走出内室。

见宋巍已经在收笔,她想起白天在大街上看到的事,“皇上今年是不是开了恩科?”

宋巍将书本合拢,抬眼望过来,目光亲善柔和,“你看到了?”

“今天出去玩,碰巧看到告示。”

宋巍笑笑,“谢正他们这一届算是幸运的,都不用等三年就开始考核。”

温婉有些担心,“这么突然,他会不会来不及准备?”

“今年赶考的学子,比较容易中。”宋巍说:“同理,谢正他们的考核标准也不会太严,只要他不在关键时刻掉链子,考核成绩差不到哪去。”

——

隔天,早起的只有宋巍,乔叔送他去了翰林院,林伯还在门房处等温婉。

宋婆子掐着时辰过来的时候,听云彩说夫人还没起,愣了一下,“是睡过头了还是今天放假?”

云彩摇头说不知道。

宋婆子瞅了眼紧闭的房门,没想着上前打扰,刚转身,就听到里头传来声音,是温婉在叫她。

宋婆子扭头,温婉已经穿戴整齐,站在门框边,笑盈盈地望着她,又喊了声娘。

宋婆子问:“你今天不用去鸿文馆?”

温婉点头,“先生说我大部分课程都已经学完了,可以提前走人。”

“啥?”

宋婆子没能转过弯来。

温婉又解释了一遍,大意是说她在鸿文馆的时候勤奋刻苦,别人要两三年才能学会的东西,她一年半就全会了,所以先生的意思是,她可以提前走,鸿文馆的学生总数是有定额的,她走了,刚好能腾出个位置来给别的新生。

“那你往后就留在家带孩子了?”

温婉说是。

已经习惯了每天这个时辰就抱着孙子去自己屋里玩的宋婆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过了好久,她摆摆手,“那成,你带着吧,我去花园里溜达溜达给鱼喂喂食。”

宋婆子离开后没多久,进宝就起了。

意外地见到娘亲在,他有些微的不适应。

温婉先带着小家伙去了茅房,回来再给他洗脸换衣裳,吃过早饭,问他今天想干嘛。

进宝指了指外面。

“想去看花还是喂鱼鱼?”

“画。”小家伙吐字清晰。

“好,一会儿娘亲教你画有花有鱼的画,再把鹦鹉也画进去,好不好?”

提到自己喜欢的,进宝咧嘴笑,小小的眉目有几分像他爹。

温婉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宋巍,心境愈发平和。

——

温婉退学的事,宋巍没有耽搁,不过几日就办好了。

而同时,谢正已经进入紧张的备考阶段,期间来过宋家两次,都是为了向宋巍取经,宋巍对他毫不吝啬,该教的,丁点不漏地全教了。

庶常馆的散馆考试比科举殿试还要高级,今后命运如何,全凭这一考,合格了,就正式入翰林院,不合格,只能去六部谋个主事之类的小职位,再差一点的,会被分配到地方上。

在这最后关头,谢正他们这一届庶吉士拿出比当年寒窗苦读还要奋发的精神来,为了入翰林院,一个个拼了命地读书温习。

终于,散馆考试在十月底落下帷幕。

一百多名考生,谢正稳坐前十,直接入翰林院做编修,跟宋巍刚入翰林院那会儿一样。

当年的落第秀才一脚踏入储备人才的翰林院,谢正算是苦日子熬到头了。

谢姑妈高兴之余,跟谢姑父商量了摆两桌,大办倒不至于,总得给孩子热热闹闹地庆贺一下。

谢姑父同意了,谢正也没反对。

除了宋家和徐家,他还请了自己的几位同僚。

温婉他们去谢家吃饭这日,天上下着薄雪,雪霰子打在车窗帘子上的沙沙声,预示着寒冬即将来临。

进宝穿成了小棉球,圆滚滚地坐在爹娘中间。

温婉在家陪了他一个多月,无形中将小家伙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想法给扳了回来。

……

外面下着雪,谢家的席面摆在厢房里,男宾女眷分开,进宝跟着娘亲坐。

知道儿子爱吃丸子,刚上桌温婉就往他小碗里夹了几个丸子,然后跟杨氏她们说话。

谢正正式当了官,杨氏便是正式的官夫人,如今说话,底气都比以前足。

温婉再看谢涛媳妇,对方大概意识到好日子有盼头了,言语之间,处处客气,哪还有之前的尖酸刻薄之相。

从她们妯娌的谈话间,温婉得知谢正考中进士时以两千亩名额挂出去的田今年收成不错,他们家在京城,没办法去乡下,是请了管事去办的,那些粮食进了粮仓之后,以低于市场的价格批量售出。

到了现在已经卖掉大半,剩下的打算运送到京城来自己吃。

宋家挂的田,有四百亩免费,其他都是要收粮的。

温婉和宋巍没时间管,上京之前请了温父照看,已经商量好粮食收成之后由他转手卖出去,中间再给他三成利。

温父从来没指望要他们家三成利,想帮女儿的那份心倒是真的。

冬月一过,腊月头上,温婉收到了温父寄来的钱,有二百多两,附带一封信。

信上说,这是挂田收回来的粮食再卖出去得的,可温婉拿出算盘拨了拨,发现钱多出好大一部分来,跟他们家挂出去的田对不上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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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地动,三丫失踪(1更)

温婉仔细拨了两遍算盘,还是没能对上账,她没急着跟婆婆说,晚上问了宋巍怎么回事。

宋巍拿过信看了看,陷入沉思。

他们家之前的四百亩免费名额全给出去,剩下的一千六百亩并没有挂完,一半都没到,才六七百亩的样子,宋巍早就跟温父说过,这些田只收朝廷一半的税。

六七百亩,只收一半本来就没多少,卖出去的时候再低于市场价,算下来大概也就几十两银子。

宋巍了解温父,如果他想给女儿寄钱,肯定会在信上说分明,粮钱是粮钱,给女儿的是给女儿的,绝不会糊弄到一块。

可现在信上只说了粮钱,没说别的。

宋巍觉得蹊跷,私底下找了卫骞,让他安排人跑一趟宁州打探消息。

卫骞说如今腊月,一路南下大雪封山,消息可能没那么快。

“不管多久,都让人去查一查。”宋巍吩咐。

主子们要求,卫骞不敢耽搁,退下以后就马上安排人前往宁州。

宋巍隔天去翰林院的时候,听到同僚讲了一件事,同僚说他有个亲戚家就是宁州的,一个月前宁州发生了一场地动,地动之后来了一场暴风雪,不少人家遭了秧。

说到这里,同僚止不住地唏嘘,“得亏我表侄他爹娘兄弟跑得快,虽然房子没了,好歹是保住了命,否则要连命都没了,可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同僚的话,让宋巍沉默了好一会儿。

地动不算小事,然而他却从未听闻,到底是他消息太闭塞,还是有人故意瞒了他?

下晌去见光熹帝的时候,宋巍委婉地提了几句。

光熹帝直接点头,说朝堂上已经有人奏报了宁州的灾,拨的款项和物资也早就下去了,只不过这段子忙着年关的祭天大典,他险些忘了此事。

宋巍又问受灾况如何。

光熹帝告诉他,刚开始天气和山上动物出现反常,这一任的宁州知府就已经有所察觉,当即吩咐了底下各县的县令,想办法把自己管辖范围内的村镇百姓提前安置好,所以发生地动的时候,百姓伤亡和财产损失降到了最低。

降到了最低的意思就是,仍然有部分不可避免的伤亡和损失。

难怪二房今年年底没有写信来,宋巍还以为是他们家忘了,如今想来,只怕二房的损失不小,尤其是那个鱼塘……

下衙后,宋巍把自己打听来的事告诉了温婉。

温婉吓一跳,“地动?”

她在那地方生活了十多年,从未碰到过,出嫁前听祖说几十年前发生过一次,当时是在夜间,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让所有人都慌了神,村民们完全没有经验,不知道该往哪躲。

祖和她男人原本可以逃出去,临走前看到一个小娃娃被压在大石块下,别人只顾自己命惊叫着往外逃,她男人弯腰去搬石块,想救那个孩子。

可惜她男人后的房屋倒塌太快,巨大的冲击力,直接把她男人活埋在里头,而那块掀了一半的石块重新压下去,孩子因此断了气。

温婉没有亲眼得见过,但“地动”这俩字,在她看来比洪水猛兽还可怕。

“家里怎么样了?”温婉面色焦急,她如今最担心的是她爹。

宋巍语气平和地安抚她,“岳父既然能给咱们写信寄钱,就说明他们是安全的。”

“可这封信到底是出事前还是出事后写的,咱们压根就不清楚。”温婉还是不放心,恨不能插双翅膀亲自飞回去看。

“我已经让卫骞安排人去宁州了。”宋巍将掌心覆在她手背上,温的触感伴随着他沉稳的声音传来,“这种天气不会很快有消息,但无论如何,在确认出事之前,咱们都不能乱了方寸。”

屋里光线很柔,他的目光很专注也很坚定,的确有安抚到她。

温婉应了声,算是答应他要保持冷静,过了会儿,又想到几个人,“干爹干娘带着陆晏礼住在大环山脚下,相公你说,这次地动会不会波及到他们?”

如果那两位出了事,光熹帝和太后不可能还这么淡定。

宋巍摇头说不会,就算真有波及,那么多暗卫,拼了命也会护三位主子周全。

温婉终于露了个笑脸,“相公都说不会,那就一定不会。”

“嗯,这件事,先不要告诉爹娘。”宋巍说:“如果二哥二嫂没事,咱们便是杞人忧天,没必要带上爹娘一块提心吊胆。”

……

接下来的子,府上开始为了过年而忙碌。

婆婆带着仆妇大扫除,温婉则带着宋姣和几个能搬重物的小厮出去置办年货。

京城里被白雪覆盖的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匆匆路过的行人们口中谈论的,是已经进入倒计时的除夕夜。

温婉并未从谁的嘴里听到关于宁州那场灾难的只言片语。

今天这一趟出来收获颇丰,买了好几筐木炭,另有干果无数、香烛、鞭炮、皇历、年画和写对联和福字以及剪窗花用的红纸,不一而足。

买糖块的时候,温婉没进去,让宋姣自己看着挑。

宋姣跟老板谈好价钱,让小厮进去拿东西,走出来见温婉望着远处发呆,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三婶婶今天好像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是不是碰上什么事儿了?”

听到小姑娘的声音,温婉回过神,望着她渐白皙水灵的那张小脸,勉强扯了扯唇,“要过年了,你想不想爹娘?”

宋姣点头,“只可惜京城离咱们宁州太远了,否则我真想跟他们一块儿吃年夜饭。”

温婉挪开视线,说往后肯定会有机会的。

小姑娘心思简单,并未听出来三婶婶这句话里面安慰成分居多。

……

年关的忙碌终于收尾,各个衙门陆续放了假。

温婉回到家的时候,见宋巍在院里陪儿子堆雪人,她有些意外,走上前去,“相公今这么早回来,莫非翰林院放假了?”

宋巍停下手上动作,拍了拍衣袖上的雪粒子,“回来多陪陪儿子还不好?”

宋姣已经回了听松阁,几个小厮正忙着把年货搬到库房去,眼下这院里没别人,温婉趁机问:“只是为了陪儿子?”

“嗯,顺便陪陪你。”

温婉听了,暗暗好笑,蹲下捧着进宝包在棉帽子里的小脸,用额头蹭了蹭他的额头,突然叹气,“谁让我舍不得跟儿子争风吃醋呢?顺便就顺便吧,万一哪天连‘顺便’都没了,我还能想想今。”

顿了顿,又望向进宝,“宝宝,娘亲受到了冷待,你香我一口,我一会儿精神了,就帮你堆雪人,好不好?”

小家伙抬起胖胳膊,把手里的雪团递给她。

温婉:“做什么?”

进宝说:“娘亲先堆了再亲亲。”

“小滑头!”

温婉戳戳他的小肥脸,伸手接过雪团,自己又往地上抓了一大把,开始给雪人捏手。

好不容易把完整的雪人堆出来,小家伙却开始犯困,完全忘了先前答应好的事,呵欠一打就想闭眼睛。

知道温婉在外面跑一天累了,宋巍主动抱起儿子回房,给他脱了羊皮靴,再把上沾染了寒气的外衣脱下来,重新找一给小家伙换上才让他入睡。

——

收到宁州的消息,是在除夕前一夜。

暗卫在信上说,这次地动伤亡的人数不算多,但在上下河村那一带,因着地势关系,房屋财产损失较为严重,村民们现如今基本处于无家可归的状态。

宋二郎家刚翻新到一半的房子没了,鱼塘里的鱼虾全部被活埋,等同于断了生路,两口子当天晚上拖着三个娃去县城投奔温家,一路上太过混乱,等到县城才发现三丫不见了。

眼下,夫妻俩带着二丫和宋多宝在温家避难。

跟他们一样逃出来避难的百姓很多,官府提前搭好的棚子不够用,朝廷拨下去的物资又因为雪崩被阻在半路。

后来是长公主出面让自己的人来帮着官府押送物资,官府才能在最短时间内解决燃眉之急,长公主还高价收购了方圆几百里富户财主家粮仓里的粮食,拿去赈灾。

卫骞手底下的暗卫以前都是公主府的人,即便公主被废为庶民,他们私底下对她的称呼仍旧不变。

温婉收到的二百多两银子就是这么来的,他们家的粮食被芳华出高价收了,只不过芳华一再嘱咐温父不能告诉宋巍和温婉,故而温父在信上只字未提。

334、又一年,庄头送孝敬(2更)

这封信上,信息量太大,以至于温婉听完之后,整个人都处于呆滞的状态。手机端https://

良久,她才抬起头,看向宋巍,“这么说来,这场地动除了房子没了,三丫失踪之外,我爹和后娘、干爹干娘以及二哥二嫂,全都没事,是吗?”

宋巍道“信上说,地动之前,县衙已经差人通知各村在晒谷场上建临时棚,各家各户都把被褥炊具搬进去,吃住不在屋子里,所以发生地动的时候,哪怕是晚上,百姓们也来得及出逃,死伤不算严重。”

顿了顿,音色暗下去几个度,“遗憾的是,三丫不见了。”

如若是平时不见了,还有可能是被人贩子拐走,起码一时半会儿的,那丫头没有性命之忧,只要卫骞他们介入,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人给找到。

可她是在地动出逃的时候跟家人走散的,三丫过了年才九岁,不过是个小丫头,她再有本事,没有大人带着,又怎么可能逃得过天灾?

所以十有八九,三丫已经不在人世了。

想到有这种可能,温婉心里堵得厉害。

但她没空去伤春悲秋,眼下一堆事等着解决。

“就算咱们不管,爹娘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二哥二嫂无家可归的,相公,接下来该怎么办,你拿个主意吧!”

宋巍几乎没有犹豫,“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可能袖手旁观,等这个年一过,就让人去把他们给接来。”

说完,又询问温婉“如果我让他们暂时搬到府上来,婉婉会不会有什么困扰?”

温婉摇头,“都这样了,一家人能团聚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宋巍解释说“先让二哥二嫂在咱们家住一段日子,等他们熟悉了京城,再重新安顿。至于是让他们搬去胡同院还是另外置办宅子,到时候再说。”

温婉仔细听着,没什么意见,二嫂子平日里说话做事是刻薄讨厌了些,可她如今没了家没了钱,还没了闺女。

谁都会有走窄的时候,落井下石的事,温婉做不出来。

……

夫妻俩连夜商量好后续的安排,次日是除夕,心照不宣地没有将宁州的事说出来,想让全家人吃个没有烦恼的年夜饭。

下人多的缘故,一大早,府上就热闹喧腾起来,温婉刚起床梳洗好,打算去后厨溜达一圈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她人还没跨出门槛,云彩就进来禀报说庄子上的人来了。

当初黑风山土匪一案,宋巍从光熹帝手里得了千亩良田,自家没空管,请了几位庄头帮着招募佃户耕种。

这会儿大过年的,庄头们来送孝敬。

温婉亲自去前院接待,几个庄子的庄头都来了,送了些野鸡野鹿獐子狍子,全是野味儿,分量还不少。

见到温婉,几人低眉垂眼地给她见了礼,之后就拢着袖子站在一旁,等候主人家发话。

这是头一次,温婉深刻意识到自己是这个家的当家夫人,怕情绪外露过多让庄头们觉得自己不稳重没气场,她尽量保持淡定,抬眸看向几人,“才头一年就拿这么多东西,怎么不留着过年?”

庄头们话说得好听。

“今年雪大,林子里玩意儿多,底下人猎的不少,这些都是特地拿来孝敬给老爷夫人的。”

温婉一听就懂。

猎物都是佃户们上山猎来的,在送到府上之前,已经被庄头们黑了一部分。

这种现象,只要有阶级的地方就一定会存在。

温婉即便看穿,也必须默许,不能当众撕开。

她将清单过目了一遍,吩咐曹妈妈安排几人去偏厅喝茶。

几人不肯,说今儿除夕,还得回去忙活。

温婉没强留,让曹妈妈打发了些过年的赏钱,再把人送出去。

……

得知庄子上送了孝敬来,宋婆子乐坏了,瞅着那堆成堆的野味儿,“以前我怎么没发现有田还能有这好处?”

温婉笑说自家的田跟皇上御赐的不一样。

“那确实不一样,皇上赐的,是金田,除了租子还能收野味儿,这几个畜生的皮毛我看就管不少钱。”

宋婆子说着,弯下腰伸出手碰了碰笼子里鲜活的野兔,感觉身上毛茸茸的,又道“这兔子毛不错,一会儿让你爹宰杀,他有经验,能把皮整张给脱下来,到时候给我两个孙子一人做个围脖,往领子上一镶,穿上就不怕冷了。”

一旁宋姣听到,噘着嘴故作委屈,“奶奶,您光偏心孙子了,还有我呢?”

宋婆子指了指地上,“这不一大堆呢嘛,瞧中哪个你就挑哪个,没有毛,皮也成啊,做靴子,这大冷的天儿穿脚上暖和,还防水。”

宋姣挑了半天,选中麂子,央着温婉给她。

温婉失笑,“你奶奶刚刚不是说了,要什么你自个儿选,选中了就算你的。”

宋姣听到这话,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指向一旁的鹿,“那我能再要这个吗?”

宋婆子瞪她,“你那是什么仙人脚,一张麂皮还不够穿?”

宋姣咬着唇,声音低弱,透着几分紧张,“我只是想多做几双请人捎回去给爹娘和妹妹,他们冬天都没有靴子穿。”

她知道奶奶一向不喜欢爹娘,很怕被拒绝。

宋婆子听罢,没再说什么,绷着脸离开。

温婉看了眼立在原地的小姑娘,笑着跟她说“你奶奶性子直,心肠却是热乎的,她没说什么,就代表默认了,你只管挑,宰杀的时候我会让人注意保证皮毛的完整,到时候给你们家一人做一双。”

宋姣激动得上前抱住温婉,“我就知道,三婶婶最好了。”

小姑娘越开心,温婉心里就越堵,在宋姣看不到的角度,眼眶微微泛着红。

怕被察觉到情绪不对,她又很快收敛下去。

没多会儿,元宝从宫里回来了,说上次中秋就没等到晚饭,今天晚上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缺席。

温婉问他,“过年放几天假?”

宋元宝露出个一言难尽的眼神,“别提了,只有除夕这么一天,大年初一,别人吃喝玩乐,我还是只能陪着大殿下上课。”

温婉心疼他,但也知道这种事没办法,笑说“那你一会儿多吃两碗,免得明天一早没精神上课。”

宋元宝嘿嘿笑,“我刚来的时候就听到门房说有野味儿,还不少,娘,是真的吧?”

“庄子上送来的。”温婉说“我们家人少,可能今天宰杀不完,你去瞅瞅想吃哪个,一会儿跟你爷爷说一声,他掌刀。”

宋元宝一听真有,口水就在嘴巴里打转了,快速去往后厨。

宋老爹正在磨刀。

宋元宝选完之后,没有急着离开,撸撸袖子打算帮忙。

宋老爹哪肯,让他一边儿待着去,说读书人哪能碰这个。

宋元宝理直气壮地望着宋老爹,“我爹不也是读书人吗?他在老家的时候,杀鸡宰鸭,劈柴挑水哪样不会?”

宋老爹还是撵他,“你跟你爹不同,你是大皇子的伴读,手上沾了血不吉利。”

宋元宝说没事儿,沾了血一会泡个热水澡就干净了。

宋老爹“……”

――

不管夫妻俩心里怎么难受,还是让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吃了顿团圆饭。

三天年一过,宋巍主动去爹娘跟前坦白。

他没有说得太直接,只告诉宋老爹和宋婆子,宁州发生了地动,二郎家房子和鱼塘都没了,眼下拖家带口地在县城温家住着,这么下去终究不是办法,他打算安排人去把二郎家接来。

关于三丫失踪的那部分,宋巍只字未提。

宋婆子听完,刚才还跟小孙子说笑逗趣的脸一下子垮了,“房子没了,鱼塘也没了,那人有事儿没?”

宋巍说人暂时是安全的。

宋婆子皱皱眉,望向宋老爹,“你说二郎家这是造了什么孽?那鱼塘好不容易有点想头了,这一地动,直接给人埋得连颗鱼眼珠子都不剩,二郎媳妇只怕要气得吐血。”

宋老爹叹口气,“不管怎么说,三郎你尽快让人把他们接来吧,听着实在可怜,这种时候你个做兄弟的,总得给他们家安排个住处,施舍口吃的。”

宋巍嗯一声,“我跟着就安排。”

临走前,他又交代了爹娘,让他们暂时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宋姣。

335、人性,离开(1更)

宁州。

地动过后,方圆几十里的村庄变成了废墟,废墟又被掩埋在暴风雪之下。

那一场让百姓无家可归的灾难归于平静之后,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一眼望不到头的白。

白得,有些沉重。

像是老天爷亲手为已经死去和正在煎熬的百姓盖上最后的白布。

平江县城地势平坦开阔,受灾情况较轻,房屋倒塌少,除了地上有不少让人瞧着心惊胆战的手臂粗裂痕。

县城里灾前准备工作做得到位,避灾的棚子连成片,一直延伸到温家门口。

温父早就带着周氏在自家铺子外的空地上搭了棚子,除了收留宋二郎一家,还收留了周氏娘家人。

哪怕朝廷拨了粮食物资下来,分到每家每户手里的口粮仍旧有限。

周氏娘家两位哥哥有儿有女,那几个半大娃正是吃长饭的年纪,每天刚喝完赈灾粥就开始拍着肚皮喊饿。

地动之前,温父就让周氏烙了一麻袋饼,蒸了一麻袋馒头。

碰上天灾,一口吃的比金银珠宝都来得珍贵。

如今那些东西就大喇喇地摆在棚子里头,进进出出的谁都能瞧见。

温父听着那几个娃喊得厉害,想着大人可能也没吃饱,让周氏去把干粮拿出来分一分。

刚开始,周家两个媳妇还觉得不好意思,没几天干粮快要见底,两妯娌就约好等晚上其他人都睡了,她们起来偷几个烙饼馒头私藏。

不巧,某天晚上二郎媳妇坐起来给宋多宝喂奶,碰到周家两妯娌做贼,天色太暗,棚子中间又用棉布帘子隔开,那二人没发现她。

二郎媳妇本来因着三丫失踪的事心头苦闷,不想掺和别人的事儿,可一想到自家二丫也得靠着那些干粮活命,就趁着那二人刚把饼子馒头揣怀里的时候把所有人叫醒,直接抓了个现形。

周家两妯娌见揭穿自己的是宋家媳妇,做贼的心虚感瞬间退回去,直接出言呛她,说他们两口子拖家带口上温家来白吃白喝,这会儿有什么资格对周家人指手画脚,她们俩再有不是,那也是温顺他姥姥家的人,轮不着宋家人来教训。

周氏的娘吴氏当初栽在宋婆子手上,不仅闪了腰,全家人还被赶出村,这个仇,她一直记在心坎儿里。

没料想因为一场地动,她会跟宋家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早就看宋二郎和二郎媳妇不顺眼了,当下儿媳妇跟对方吵起来,吴氏顺便添把火,“女婿家的干粮,我周家人想拿就拿,倒是你,宋田氏,大半夜的不睡觉贼喊捉贼,前些日子没少拿吧?”

本来就因为三丫的事儿心中不快,如今还白白被人冤枉,二郎媳妇把宋多宝交给男人抱着,撸撸袖子,看这架势,是想上前干一架。

宋二郎被她吓到,忙出言道:“这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跟人干架?吴氏是出了名的泼辣,除了咱娘,谁能治得住她?你快住手吧,一会儿真惹出事来,你让儿子今后咋办?”

二郎媳妇闻言,死咬着牙忍了又忍,最终看在儿子的份上忍住没有动手。

吴氏冷笑,“我还以为多大点儿能耐,原来也是个王下缩一下的,没种得很。”

二郎媳妇想起当年婆婆对付吴氏的阵势,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尔后出言讽回去,“当年我也以为你多大点能耐,最终还不是让我婆婆给弄下墙头,如今周家的族谱上都没你们家名儿,能耐大了去了。”

当年那件事,是吴氏心头的一根刺,当下被二郎媳妇大喇喇地说出来,她顿时怒气上涌,冲过来就和二郎媳妇扭打在一块。

婆婆都动手了,两个儿媳也不闲着,趁乱将自己偷来的饼子藏好,三两步跨过来帮忙。

二郎媳妇哪对付得了婆媳三人,被打得嗷嗷直叫,头发给人揪掉一撮,还带着血。

二丫怒红着眼,抄起木棍就抡过去,“敢打我娘,我跟你们拼了!”

棚子里很快陷入混乱。

周家两个男人要去对付怀里抱着孩子的宋二郎。

周氏吓哭了,看向自家男人,“当家的,你快想想办法啊!”

温父瞧着实在不像样,沉着脸怒喝一声,“这儿是我温家的地盘,要打架就给我滚出去!”

温父严肃起来的时候,威慑力不小。

吴氏停了手,心中被吓到,嘴巴却不服软,瞪着温父,“温老二,有你这么跟丈母娘说话的?让谁滚,你让谁滚呢?啊?”

温父直直对上吴氏的眼神,面色越发黑沉冷厉,“我刚说得很明白了,谁打架谁就给我滚出去!”

吴氏气得指着他,“你你你,你简直要反天了!”

两个儿子见老娘受欺负,纷纷出言教训温父,“温老二,你别仗着年纪大就目中无人,辈分搁这摆着,你就算是长命百岁成了精,今儿还得管我娘叫声岳母,敢让岳母滚,小心天打雷劈啊你!”

温父笑得讽刺,“生死关头逃跑的时候,老太太咋没把我当女婿,没把我儿子当外孙?亲孙子是条命,我儿子就活该被卡在大梁中间?”

地动之前,温顺被温父安排去乡下收干货,刚巧那段日子住在牛家庄他姥姥家。

地动的时候,温顺他大舅舅二舅舅带上自家妻儿就不要命地往外逃。

温顺被卡在倒下来的两根横梁之间,伸手朝姥姥求救。

吴氏挪了两下没能把横梁挪开,一转身跑了。

温顺费了大劲才九死一生逃出来,好在除了擦伤,没什么大碍。

周家人逃到县城以后,得知官府搭建的棚子早就被县城人给住完了,没他们家的份,只能厚颜找上温家。

温父当时已经听儿子说了地动那晚发生的事,原本心里不情愿,可看在几个孩子的份上,还是让他们留了下来。

哪曾想,周家人对他儿子见死不救,如今倒把他的收留付出当成理所应当。

吴氏闻言,老脸上挂不住,忙解释,“肯定是顺子那孩子在你跟前胡咧咧,我当时走开,是去叫他舅舅回来救他,好歹是我外孙子,我能真的不管不顾忙着自个儿逃命去吗?”

温顺听言,当即跳起来,“姥姥撒谎,你当时明明跟我说你救不了我,对不住我,等你出去,多给我烧点纸钱!”

这话,让气氛再一次陷入尴尬。

温父瞅了眼抱着脑袋蜷在地上疼得直抽抽的二郎媳妇,又看了看一旁咬牙切齿正被她爹按捺住的二丫,把人赶走的话终究说不出口,闭了闭眼,深吸口气,“早前衙差说了,地动可能还没完,你们要觉得我这地方还能避避难,就先住着,要觉得不稀罕了,想去别处我也不拦着。”

这是让两家人做选择了。

吴氏冷哼了声,“咱是一家人,这种时候就该互相帮扶,我闺女和外孙子还在你们家,你就算是赶我老婆子走,我也赖着不走,怎么着吧?”

温父看向宋二郎。

宋二郎一向不是拿主意的,只能看向自家婆娘。

二郎媳妇从地上坐起来,抓了把头发,露出嘴角的血迹,脸色晦暗。

她看向周家两妯娌,“你们俩把刚刚偷了的干粮给我,天一亮,我和二郎就带着孩子离开。”

“凭啥?”周大郎媳妇语气尖酸刻薄,“又不是你们家的,你说给就给?当我傻的?”

温父给周氏递了个眼色。

周氏皱皱眉头,对两位嫂子道:“干粮没剩多少了,你们就算拿去,也撑不了两天,就给他们吧,拖家带口的,还有个奶娃儿,当娘的没口饭吃,哪来的奶水喂孩子?”

周大郎媳妇没同意,“说得轻巧,给了他们家,我们家娃不吃了?谁还不是个当娘的,她给闺女要干粮是天经地义,我自己藏着点儿就得人人喊打?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趁着一帮人争执,温顺跑过去从碎石块下把周家两妯娌藏在布包里的干粮拿出来,递给宋二郎媳妇,“给,我们家能帮的,就只有这么多了,你们快走吧!”

这种时候人人自顾不暇,能收留他们家一段日子已经仁至义尽,谁都不是能拯救众生的观世音菩萨,做不到舍己为人。

宋二郎媳妇接过,低声道谢。

周大郎媳妇瞅着那布包,当即气得冒烟,想抢回来又不敢,毕竟那是温家的口粮,自己又是偷来的……

接了干粮,宋二郎媳妇回到自家位置上,把吓得啼哭不止的宋多宝哄睡着,这才靠坐在木桩子旁,默默掉泪。

336、接你们上京(2更)

天一亮,宋二郎就带着妻儿离开了温家避灾的棚子。

二郎媳妇抱着宋多宝,宋二郎扛着麻袋,麻袋里,是临走前温父送给他们的两床旧被子。

宋二丫怀里捂着装了干粮的布包。

棚子外头寒风肆虐,冷得刺骨,若非到了衙门施粥的时辰,没人愿意出来。

今年的雪,比以往都冷。

今天的冬,比以往都寒。

二郎媳妇深吸口冷风,放眼瞅过去,一大片的棚子里全是受灾百姓,他们或坐或卧,或愁眉苦脸,或生无可恋。

但好歹,还有个容身之处。

二郎媳妇拉回视线,想到自己连晚上睡哪都不知道,眼睛里聚起泪花。

耳边传来宋二郎的声音,是在问她打算去哪。

“不知道。”二郎媳妇抿了抿冻得发紫的嘴唇,抱紧怀里的孩子,呵气成雾,“就这么走吧,走到哪算哪。”

山上的动物早就跑光了,这会儿就算能上山,也猎不到什么。

她倒是想厚着脸皮上京投靠三郎家,可灾难过后,到处被白雪覆盖,能上京的车马都没了,况且就算有,手上的干粮也不够他们撑到京城。

巨大的危机感和恐惧感浮上心头,二郎媳妇面上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绝望。

一家四口顶着寒风,踩着夜间刚铺的新雪,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路过某处棚子,见里头空无一人,二郎媳妇眼神一亮,刚巧有衙差经过,她逮住人问自家能不能住。

衙差如实说那里头刚死了一家子被抬出去,她要不嫌晦气,只管住着。

晦气?谁能保证外头看似纯洁无瑕的雪层下面,盖着的不是受难者尸体?

已经走投无路,二郎媳妇哪还管得了那么多,让宋二郎先进去把被褥铺开,宋多宝被冻得连哭都不哭了,她不敢想再冻下去,会不会直接没气儿。

宋二郎喊上二丫,父女俩没多会儿把温父给的旧棉被铺在稻草堆上。

二郎媳妇顾不得那么多,坐下来就掀开衣服给宋多宝喂奶。

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放在嘴边吹热,然后去捂儿子冰凉的小手。

原本没力气喝奶的宋多宝,在生母的坚持不懈下,终于慢慢缓过劲来。

吃了几天的清汤米粥和干粮,二郎媳妇的奶水并不充足,只能喂个半饱,奶娃娃没吃饱,开始哼哼唧唧,继而放声哭了起来。

二丫听得炸耳朵,嘴巴里不停地嘀咕,“当初早让你们把我送到京城去,你们非不让,这会儿可好,房子没了,鱼塘也没了,就连三丫都不见了,往后全完了!”

“你给我闭嘴!”二郎媳妇一记眼刀子飞过来,“就算让你去京城,你能咋样,能上天?”

二丫就是不服气,至今还对当初大丫扔下她一个人去京城的事耿耿于怀,“三叔家不是有钱吗?我要是早去了京城,肯定隔段时间就给你们寄钱寄好东西,至于像现在这样,全家人坐在一块儿喝西北风吗?”

宋二郎听了这话,脸色微微变,忙给二丫递眼色,让她别说了。

二丫哪是会察言观色的人,她只知道没能去京城是扎在自己心里头的一根刺,每次提起来她都火大,当下更是话匣子一开就止都止不住,滔滔不绝地埋怨起来。

一面骂大丫矫情犯贱,当初明明说了不想去,到后面数她跑得最快,天都不亮就坐上马车直接跟人走了。

一面又说,爹娘养了个白眼儿狼,大丫去了京城,啥好处都没往家里带,全都怨爹娘眼光不好,要是换她去,她能把三叔家小金库都给撬到自己家来。

二丫没念过书,很多话表达不准确就乱给人安形容词。

比如,她在最后的时候说大丫认贼作父。

宋二郎见婆娘脸色不好,先冲着二丫厉喝一声,“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怎么就胡说八道了,分明都是事实!”二丫嚷得更大声。

二郎媳妇闭了闭眼,她昨夜跟人打了架,后半夜没睡着,到这会儿几乎没什么精神。

“地动那天晚上,失踪的咋不是你而是我可怜的三丫?”

二郎媳妇特地拔高了音调,只不过话刚落下,她就像是被抽空了所有气力,抱着宋多宝的手臂有些软,险些把孩子摔在地上。

哪怕背后靠着搭棚用的木桩子,仍旧能看出来她连坐都坐不太稳,是身子太虚的缘故。

二丫回望着她娘,见她娘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头发蓬乱,发窝处隐隐可见血迹,是昨晚跟吴氏她们打架时被揪掉头发留下的伤口。

她实在想象不到,看起来无助又可怜的生母竟然能说出这么刻薄恶毒的话来,“原来你这么巴不得我失踪,巴不得我死?”

不等二郎媳妇说句话,她又偏过头,问宋二郎,“爹,你也这么想的,是不是?”

这一路把心提到嗓子眼不要命地奔波,大家都累,宋二郎即便全程没发表什么言论,不代表他对三丫失踪的事没有点想法。

本来就难受,当下再被二丫用咄咄逼人的语气质问,他拧紧眉头,“你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怎么跟爹娘说话呢?”

二丫眼眶越来越红,到最后直接落下泪,“看来我猜对了,既然你们都不待见我,当我是累赘,那我就如了你们的意!”

撂下话,她转身就往外跑。

二郎媳妇已经没力气去跟她争吵什么,只是吩咐宋二郎,“你去拦住她,别让那小蹄子真干出点什么来。”

宋二郎追出去,哪还有什么人影,外面白茫茫一片,寒风刮得脸颊生疼,偶尔有几个人走动,全都拢着袖,缩着脖。

天色很阴沉,看样子,今天晚上还有一场不可避免的暴风雪来临。

宋二郎一个棚子一个棚子地往里瞄,向人打听二丫行踪,然而并没有人看到那个小姑娘究竟去了哪。

——

除夕。

大楚朝一十三省四十八府两百三十个州,除了宝成府以及它管辖下的四个州因为地动正在遭受饥寒侵袭,其余地方全都在除旧迎新。

仿佛这片土地上的悲惨灰暗与世隔绝。

卫骞发现二丫的时候,小姑娘晕倒在雪地里,奄奄一息。

一行人停下来,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干柴烧了火堆给她取暖。

久违的暖意,让二丫从冻僵中慢慢苏醒过来。

暗卫递了烧饼给她。

已经饿了好几天只能靠着雪和树皮度日的二丫看到烧饼,都来不及问一句对方是谁,伸手接过就狼吞虎咽起来,脖子噎得老长。

旁边又有人递来水囊。

二丫再次接过,咕咚咕咚喝了大半。

有口吃的喝的,还有火堆取暖,她逐渐恢复了精神,这才开始打量救命恩人。

他们一行五人,清一色的玄色劲装,外罩同色银边披风。

为首的男人身形健硕挺拔,面容冷峻,一双眸子黑黢黢,满脸写着“危险不容靠近”。

二丫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她心慌了,双手撑在雪地里往后挪,警惕地瞅着几人,“你们、你们是谁,到底想做什么?”

卫骞坐在石墩子上,手扶着尖端插入雪地的长剑剑柄,望向小姑娘的眼神尽量柔和,“宋二丫姑娘不必紧张,我们是宋大人安排来接你和你爹娘上京的。”

“宋、宋大人?”

二丫对这个称呼很陌生。

“如果你的身份没错,那么宋大人应该是你三叔。”卫骞说。

听到“三叔”这俩字,二丫紧绷的小脸松缓下来,随后又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卫骞,“你们真是我三叔的人?”

卫骞没有正面回答,只问她,“你爹娘呢?”

二丫抿了抿唇,突然低下头,将下巴搁在膝上,瓮声瓮气地说:“他们不要我了,所以我才跑出来的。”

……

顺着二丫的指引,卫骞顺利找到了宋二郎他们。

见到躲在黑衣男人身后的二丫,二郎媳妇心落回肚子里的同时,忍不住皱眉,厉声问:“这么些天,你到底躲哪去了?”

宋二郎为了找她,这几日没少吃苦头。

二丫本来还挺心虚,一听她娘这态度,马上冷了心,偏开头,“反正你们也不要我了,我去哪,管得着吗?”

二郎媳妇气得不轻,将宋多宝搁下,站起身来就要朝她甩巴掌。

卫骞及时扣住二郎媳妇的手腕,“这地方不宜多待,二太太有什么话,等到了京城再说吧!”

“啥?”二郎媳妇有些愣。

卫骞松开她,简明扼要地把事情概述了一下。

别的二郎媳妇都没听进去,她只记住一点:三郎安排人来接,他们家很快就能脱离苦海,不用再担心哪天被冻死饿死。

337、你是哑巴?(1更)

宋二郎外出找二丫,刚到门口就听到卫骞的话,心中不免惊讶。

二郎媳妇见自家男人回来,忙冲他招手,以为他不知道,把卫骞刚才的话重述了一遍,告诉他,三郎得了信,知道他们家房子和鱼塘没了,如今无家可归,特地让人来将他们接到京城去。

宋二郎呆愣愣地点点头,“嗯,我听到了。”

二郎媳妇沉郁了一段日子的心情舒朗开来,“那你快收拾收拾东西,跟着就走。”

说完,又看向卫骞,“咱们是不是马上动身?”

卫骞说:“只要二老爷二太太准备好,我们几个什么时候都行。”

二郎媳妇心头一喜,见自家男人还没动静,悄悄伸手拧他胳膊,“你咋还站着不动?”

宋二郎咕哝,“这地方啥都没有,你让我怎么收拾?再说了,三郎既然安排人来接,总不至于让咱把这破被褥都给搬着走吧?”

“那倒也是。”二郎媳妇反应过来,自己这是高兴过头了。

宋二郎瞧了眼卫骞,他觉得自己再来定能练出人家这样的气度和威严来。

手底下竟然有这样了不得的人,可见三郎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

宋二郎心中自卑,想了想还是出言道:“卫兄弟,你们这么多人,在走之前能不能帮我们家找找三丫?她已经失踪好久了。”

卫骞颔首,“来前宋大人就吩咐了,让我们几个尽全力去找三姑娘。”

……

卫骞他们用马车运来了不少口粮,全是熟食,搁一部分在宋二郎他们的棚子里,又送些去温家那头。

这些都是宋巍的意思。

只不过温家人多,温顺都还没轮着,已经被他舅舅家几个孩子哄抢一空。

吴氏嫌少,埋怨起来,“这个宋三郎,自个儿在京城吃香喝辣,就弄这么点东西来,打发叫花子呢?”

她才说完,外面就传来二郎媳妇的冷笑声,“打发叫花子还能得句谢,给你们家?我还不如拿去喂狗!”

嘴里说着,手上也不闲着,直接把吴氏刚到手的馒头抢过来,扔在地上,抬脚踩上去,狠狠地蹉,“有得吃还堵不住你的嘴?老不死的腌臜货,我家三郎要是不送口粮来,你连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吴氏被骂了个狗血淋头,额头上青筋鼓了鼓。

周家两兄弟听不下去,纷纷上前来,竖着眉毛冷着脸,眼睛瞪得老大。

有人撑腰,二郎媳妇想借机出口恶气,她眼睛都不眨一下,“还想打人是吧?成啊,你们娘几个只管往我身上招呼,我倒要瞅瞅,你们打了我,还能不能有命活。”

先前卫骞带人来送口粮,周家人全都看得真真儿的,那绝对是训练过的高手,一个个身手不凡,不是能轻易得罪的人。

考虑到在京城当官的宋巍,又考虑到人家刚刚送来的口粮不少,周家兄弟互相递了个眼色,秒怂,眨眼的功夫,眼睛瞪不大了,眉毛放平了,就连脸色都急转晴来了。

开口闭口“大妹子”,喊得亲热,说都是地动给闹的,大家也是被逼无奈,为了口吃的才会大打出手,又说那天晚上的事儿是自家人不对,让她大人有大量,都要上京吃香喝辣当太太享清福的人了,就别跟他们这些小人物一般见识。

见二郎媳妇面色岿然不动,两兄弟又埋怨起老娘来,说这棚子里数她辈分最大,关键时候不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也就算了,竟然还上手打人,简直太不像话,让她给宋二郎媳妇赔个不是,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吴氏绷着脸,死活不肯。

她在乡里泼辣横行几十年,除了栽在宋婆子手上,就没有过向谁低头的时候。

更何况,宋田氏在她眼里不过就是宋三郎家的看门狗,仗势欺人而已,从前没人撑腰的时候,她咋不敢站出来大声说话?

见老娘倔性上头,周家两兄弟急了。

不仅两兄弟,两妯娌也跟着火大。

不就是句道歉的话,张口一说就能得到这么多口粮,都生死关头了,还死要面子活受罪?

不想让宋二郎媳妇把口粮拿回去,两个媳妇赶紧加进来劝婆婆服个软。

他们越劝,吴氏的脸色越难看,越不肯给二郎媳妇赔不是。

温父单独把二郎媳妇叫到一边,跟她说做人还是留一线的好,别逼得太狠,否则往后只会给自己添麻烦。

吴氏是什么人,早几年二郎媳妇就看得透透的,她原本也就没指望对方能跟自己赔不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她一顿折她面子,二郎媳妇心里已经畅快了很多。

——

卫骞带着人去上河村附近找了好久,又跟幸存下来的村民们打听,然而并没有谁见到三丫。

他们都说,在这么凶险的情况下走丢,那个小女娃只有死路一条,兴许尸体就被埋在雪层下。

没准头的事,卫骞不会轻易下断论,回去后只跟宋二郎夫妇说没找着人。

夫妻俩都沉默了。

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活下来的机会并不大,只不过先前还是想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如今听到卫骞这么说,二郎媳妇几乎已经断定那个孩子不在人世了,她暗暗抹把泪,“咱们明儿一早就启程吧!”

她能等,多宝等不了,日子再这么过下去,儿子非得冻死不可,已经没了三闺女,她不能再失去唯一的儿子。

——

临走前,卫骞特地去见了原主子陆行舟和芳华。

因为提前有准备,这场地动几乎没怎么影响他们家,如今住在山前的平地上。

芳华没料到卫骞会亲自来宁州,惊讶之余,问他温婉在京城的情况。

卫骞内心里很不希望主子为此而担心,但他是暗卫,不能撒谎,只得把芳华离开宁州之后温婉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要有危险,温婉提前就能预感到,然后想办法改变整件事情的走向。

所以在卫骞他们看来,温婉的生活一直很平静,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除了那次苏家人设局陷害谢正,温婉让他们剁了那对母女的手指送去恐吓苏瑜……

即便知道女儿没事,芳华还是不放心,交代卫骞要特别防备苏家人,尤其是苏仪,那个女人心肠歹毒,不定哪天又让她找到蹦跶的机会。

卫骞保证说但凡自己还有口气在,就一定会护宋家人周全。

对于自己呕心沥血培养出来的暗卫,芳华自然报以十分的信任。

临走前又委托他,如果可以,暗中向皇宫那边报个平安。

……

南方天气回暖快,开春后,冰消雪融,前后不过半个月的工夫,宋二郎他们都还在上京途中,宁州这边就已经化了雪,逐渐露出这片土地的本来面貌。

官府开始组织人为丢了家的百姓重建房屋。

这一任平江县令贤明能干,灾后重建的事安排得井井有条,让不少原本心灰意冷的受灾百姓看到了希望,自请加入重建队伍。

这一年开春,平江县的每一寸土地上似乎都充斥着盎然生机。

——

西山寺大门外,停放着一辆华丽精致的马车。

马车的主人是年前带着儿子回乡祭祖的康定伯夫妇,不巧碰上地动,夫妻俩已经在寺庙施粥一月有余,如今灾情逐渐得到稳定,夫妻俩准备启程回京。

当下,康定伯夫妇还在寺庙里和住持大师做最后的道别。

年方十岁的康定伯世子李润率先出来,刚挑开帘子准备上马车,就发现里面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蓬头垢面的女娃娃,她大概是来偷吃的,脏兮兮的小手捏着啃了一半的点心,没料到会被人抓个现行,她吓得瑟瑟发抖,缩在车厢一角,望向少年世子的那双眼睛湿漉漉的,里面充满了恐惧。

李润上车的动作顿了顿,直视着她,“你是谁?”

女娃娃拼命摇头。

她不记得了。

见她不说话,李润又问:“你是哑巴?”

女娃娃还是摇头。

李润眉心微蹙,“既然不是,那你为何不说话?”

女娃娃死死攥住掌心里的软糕。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她只是好饿,之前看到有下人往马车上摆点心,就趁人不备上来偷吃。

她真的,只是想吃块点心充饥而已。

康定伯夫人出了大门,见自家儿子站在马车前,保持着掀帘的姿势,一直没上去,她心下疑惑,出声问:“润儿,你在做什么?”

338、从今往后,你叫李怀茹(2更)

李润偏过头,对上母亲质疑的眼神,心知瞒不过去,便如实道:“娘,咱们的马车里来了位客人。”

说这话的时候,余光有意无意去瞥车厢里的小姑娘。

小姑娘比刚才抖得更厉害了,但仍旧一言不发。

看不出究竟是因为害怕,还是真不会说话。

康定伯夫人越发觉得奇怪,加快步子走上前来,就着被李润挑开的帘子缝隙往里一瞧,正对上小姑娘无助又惊恐的那双眼。

康定伯夫人面色柔和下来,温声细语地问她,“小姑娘,你是不是因为地动和家人走散了?”

没听到对方答话,康定伯夫人望向自家儿子,低声问,“她不会说话?”

李润摊手,“孩儿先前问了老半天,她一直是这个反应。”

“应该就是在地动中遭了难。”康定伯夫人叹口气,“瞧着才五六岁大,怪可怜的。”

李润道:“再可怜,她不吭声咱也没辙呀!难不成娘还想大发善心把人给领回京城?”

康定伯夫人再次望向小女孩,想到出门前妙空住持跟她说的那番话——

嫁入康定伯府这么多年,她生过四个儿子,只可惜前头三个都没保住,只剩下李润。

这次趁着施粥在西山寺待了些时日,她有去求签问卦关于自己的儿女缘,当时妙空大师闭口不提,直到刚才他们夫妻俩去道别,妙空大师才突然松口,说她近日便有一段女儿缘。

对于已经痛失过三个儿子的康定伯夫人而言,这无疑是天大的喜讯,出来这一路上她还在幻想,是不是自己有望怀上,如今看来,怕不是自己能怀上,而是跟眼前这个小姑娘有关。

想到这儿,康定伯夫人的语气越发轻柔,“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似乎是感觉到了对方没恶意,女孩儿才放松了警惕,摇头,用低弱沙哑的声音说:“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嗯。”

“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家住哪儿,爹娘是谁?”

“也不记得。”女孩儿还是摇头。

康定伯夫人心道,难怪妙空大师说是缘,可不正是缘分吗?这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小姑娘在无家可归的时候刚好因为肚子饿上了他们家马车偷吃东西……

重拾情绪,康定伯夫人又跟她说话,“既然什么都不记得,那你可愿跟着我们回京?”

女孩听了,没有回答,只是好奇地打量着她。

康定伯夫人耐心解释,“我们家在京城,之所以来宝成府,只是回乡祭祖,很快就要上京了,你若实在没去处,就跟我们走吧!”

女孩垂下眼睫,似乎在挣扎。

“倘若不乐意,我也不勉强你。”康定伯夫人说:“马车里的点心,你只管拿回去吃,不够的话,我再让人给你蒸些出来。”

女孩挣扎犹豫了好久,才哑着嗓子吐出三个字:“我愿意。”

康定伯夫人接下来的话全部卡在嗓子眼,过了会儿,她提醒道,“你想好了?一旦跟我走,你往后可就再也见不着自己的家人,再也回不了自己家了。”

女孩郑重点头,想好了。

她什么都不记得,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跟着难民在寺庙领粥喝了这么些日子也没人来找她,或许,她的家人早就不在了。

年纪小,不代表她意识不到这场灾难的威力。

如果留下,她不知道自己往后能怎么办。

一旁李润惊讶地看向自家生母,“娘,您还真想做善事把人给带回去啊?是准备给谁做丫鬟?”

康定伯夫人睨他一眼,“什么丫鬟,我让她给你当妹妹。”

“妹妹?”李润震惊了,“我不是已经有了妹妹?”

府上姨娘生了好几个,别说妹妹,姐姐都有。

“那不一样。”康定伯夫人说。

府上那些女孩儿,没有一个是经她的手养大的,虽然每天都会来给她请安,开口闭口叫母亲,说到底,不过是在走过场罢了,跟她并不亲近。

她想要个自己亲手调教长大的女儿。

李润不理解母亲的想法,但也没反对。

不多时,康定伯出来了,见母子俩没上车,站在外头说话,他过来问怎么回事。

康定伯夫人单独把男人拉到一旁,跟她说了车上那个小姑娘,以及小姑娘愿意跟着他们回京的事。

康定伯听完,眉头深深皱了起来,看向自家夫人,“你真想收留她?”

康定伯夫人坚信妙空大师说的那段缘分就是马车上的姑娘,但她没有执意说自己非要将人带回去,而是反问康定伯,“伯爷认为,妙空大师刚才的话会不会应验?”

康定伯一听,哪还有不明白的,他家夫人这是把那个小姑娘当成女儿缘了。

虽说妙空大师亲自解的签文不会不灵,康定伯还是不得不随时保持警惕,毕竟出门在外,谁知道暗中会不会有人起心往他们夫妻俩身边安插眼线。

康定伯性子直,心中有疑虑也没瞒着,直接跟夫人姚氏说了出来。

姚氏道:“她才六岁,看起来瘦瘦小小的,见到生人就害怕,那副模样,怎么可能做眼线?况且,哪来这么小的眼线?准是是伯爷多虑了。”

康定伯也希望是自己多虑,这么一来,就能圆了自家夫人的女儿梦,省得她做梦都在念叨。

夫妻俩商议过后,决定暂时先不走了,留在西山寺住几天,找机会探探那个女孩儿的底。

让人卸了马车,姚氏拉着女孩儿直接去往后院客人住的厢房。

姚氏此行带了两个贴身丫鬟,初雨和初露。

让初雨烧水给女孩儿沐浴,她又让初露想办法去这附近弄一套女娃娃穿的衣裳来。

灾难过后,百废待兴,府城街道上看不到任何成衣铺子甚至是布庄,一片萧条。

初露找了很久,花一两银子从农妇手里买到一套七八岁女孩儿穿的衣裳,料子很粗糙,完全没有花色可言,只胜在干净。

拿回来的时候,女孩儿刚要沐浴完。

姚氏看了眼初露递来的衣裳,明显不太满意。

初露解释说如今是特殊时期,街道上什么都没有,能找到这样一套衣裳已经是千难万难。

姚氏也深知当前形势,只犹豫片刻就接过衣裳送到内室屏风后。

女孩见到她进来,尽量用擦身子的绒巾把自己挡住,面上露出几分羞赧。

姚氏瞧着小姑娘不算细嫩的肌肤,猜到她原本的家日子应该不太好过,温声道:“你先换上衣服,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之后,姚氏转身在桌前坐下,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没多会儿,女孩缓步走出来,安安静静地立在她跟前。

姚氏说,“从今往后,你叫李怀茹,是世子李润的妹妹,要跟着他一块管我叫声‘母亲’,明白吗?”

女孩怯怯点头。

姚氏满意于她的反应:“一时半会儿你喊不出口也不要紧,往后慢慢就习惯了。”

想着她饿,姚氏让初露端了斋饭来,怕养女不适应,她在李怀茹吃饭的时候起身出了房门,站在院里跟初雨说话。

初雨先前伺候了李怀茹沐浴,她告诉姚氏,“姑娘的后脑勺像是受过伤,奴婢方才只轻轻碰了一下,她就疼得直抽气。”

姚氏听言,恍然大悟,“难怪她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原来是脑袋上受了伤。”

这么一来,就直接否定了伯爷的怀疑——小丫头并不是被人塞到他们身边的细作,而是地动时与亲人失散无家可归的可怜小姑娘。

她的出现,纯属巧合。

姚氏没耽搁,很快把此事告知了康定伯。

康定伯显然也没料到真相竟然会是这样,一愣过后,失笑,“那看来,妙空大师给夫人解的签文灵验了,她就是夫人命中注定的女儿缘。”

姚氏当然欣喜自己能得个全无记忆的闺女,因为她什么都不记得,便不会纠缠于过去,从今往后的点点滴滴,都跟自己这个养母有关。

只不过,那孩子是受了伤,没准会有痊愈的一天,“伯爷,你说将来她要是恢复了,想起她的家人来了,会不会直接撂下咱们这对养父母,回来找她的亲生父母?”

自己是有儿有女的人,康定伯说不出“想办法别让她恢复”那样的话,只跟姚氏道:“你养她那么久,如果她将来真恢复了,喊不成母亲就喊干娘,她要连这点旧情都不念,可见品行就那样,离开便离开,不值得夫人伤心费神。”

339、该来京城的是我!(1更)

宋二郎家入京这天,温婉带着进宝和宋姣,坐上马车来城门口迎接。https://

卫骞在离京前就得了宋巍吩咐,上京时不必急着赶路,务必要照拂好宋多宝。

故而这一路,他们基本碰到客栈就入住,有时候瞅着天气不好了,会在客栈待上两三日才开始启程,休息时间是足够的。

所以哪怕顶着春寒上京,一行人的精神状态并不算差。

见到宋二郎夫妻,温婉牵着进宝的小手走过去,让他喊人,“进宝,叫二伯父二伯母。”

进宝仰着小脑袋,眼珠子滴溜溜转,打量了这对夫妻好一会儿才软糯糯地喊,“二伯父~二伯母~”

北地天寒,小家伙穿得棉实,加厚的棉袄棉裤,小小的短筒鹿皮靴防水又保暖,脑袋上的防风帽将两只小耳朵给护住,只露出一张白里透红的胖脸蛋儿,乌黑的眼睛炯炯有神。

进宝才几个月大就来了京城,之后跟着爹娘,过的一直都是城里人的好日子,肌肤养得白白嫩嫩,胖胳膊胖腿儿的。

进宝与多宝,一字之差,同样是半岁就上京城,然而成长的条件却是天差地别。

二郎媳妇瞅一眼进宝那可爱到让人毫无抵抗力的模样,又看向自己怀中的儿子,对比过后的落差感让她心里泛着酸。

若是没有发生地动,若是他们家没有损失房子和鱼塘,多宝准能比现在过得好。

二郎媳妇心中正五味杂陈,耳边听到温婉亲切的声音,“二哥二嫂一路远道而来,累坏了吧?”

为了不让二嫂子觉得自己是在显摆,温婉都没有穿料子太好的衣裳,特地选了套一般的,但她没意识到,自己去了鸿文馆一年半,身上那股子优雅端方的气质是衣服首饰遮挡不住的。

与人说话时,她也不端架子,这样的自然流露,反倒让宋二郎有些不好意思,他扯了扯嘴角,伸手挠挠头,“这一路上吃的住的都好,我们不辛苦,不辛苦。”

温婉将目光转向二郎媳妇,二郎媳妇冲她客气地笑了笑。

到底是走投无路求上别人家门,她拿不出以前那股子盛气凌人的架势来。

一场天灾,让她的心境多多少少有了转变。

有时候,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她再没良心,总不会忘记没了家没了女儿,儿子就快因为这场灾难丢命的时候,是谁及时出现救他们全家出苦海。

温婉上前,看了眼二嫂怀里睁着眼睛的宋多宝。

小家伙很瘦,脸上没多少肉,肌肤被宁州的风吹糙了。

温婉瞧着心疼,伸出手,“二嫂抱了一路,手该酸了,来,让我抱会儿吧!”

二郎媳妇偷偷瞄了眼温婉,隔得越近,对方身上端庄雍容的气质就越明显。

她这样的身份气度,抱自家儿子未免太跌份,二郎媳妇摇摇头,笑道“多宝初来乍到,有点儿认生,还是我抱着吧,等回去了,三弟妹想咋抱都成。”

进宝还没上京之前,二郎媳妇是得见过的,又白又胖,上京之后养得更好。

自家多宝没那条件,跟进宝没法儿比,不好意思让多宝往温婉跟前凑。

在曾经的哑巴妯娌跟前,二郎媳妇难得的自卑。

和女人的敏感比起来,宋二郎就显得五大三粗,来都来京城了,他才不会想那么多,一直东张西望,想好好记住京城富庶繁华的样子,琢磨着等将来有机会了,再回去跟人吹嘘自己也是上过京城的人。

……

二丫的眼神,从一下马车就盯在宋姣身上,但见对方穿了套湘妃色绣海棠的袄裙,腕上的手串以及头上款式新颖的珠花,二丫叫不上名,好不好她不知道,但这些东西,是她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

若非眼前这张脸容还有点熟悉感,二丫险些没敢认这是当初哭着闹着死活不肯上京的姐姐。

“二丫。”宋姣看到她,面上露出喜色,怕打扰到大人们说话,伸手拉住妹妹的手走到一旁,笑着道“我前些日子才刚让人做了几双鹿皮靴,正打算抽空请人捎回去给你们,三婶婶跟我说,你们就要上京了,我一直搁在自己房里,待会儿回了府,你去我那试试,看合不合脚。”

话完,往她身后瞄了瞄,眼底有疑惑,“三丫呢?”

二丫没有急着说话,先上上下下打量了宋姣一番,尔后嘴角勾出讽刺的笑,“我要是没记错,当年为了不来京城,跟娘赌气跑出去,害得她险些流产的那个人,是你吧?”

宋姣面上笑意散去大半,“二丫……”

“如今当了千金小姐锦衣玉食过好日子的也是你,张口闭口三婶婶,喊得比自家生母还亲热,都快变成他们家的狗了。”二丫说完,抬头直勾勾对上宋姣的眼睛,“姐姐,你不觉得自己很贱吗?”

盼了一个多月的家人团聚,顷刻间被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凉,宋姣扯了扯唇,重新挤出笑容来,“你要是不喜欢靴子也没关系,到时候再做别的就是了,库房里还有料子,咱们做衣裳,挑你喜欢的花色做。”

“你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二丫丝毫不领她的情,一把甩开宋姣的手,“我不是你,嘴上说着死都不来,结果天还没亮就瞒着我自个儿走了。他们家有钱有条件,把你养成千金小姐,你这会儿反过来同情可怜我这小村姑了是吧?还死活不肯来,呵!”

宋姣瞧着自家妹妹那满脸的怒意,心中无奈,“你们刚来,先回去见见爷奶,吃了饭好好休息,有什么话,改天再说。”

二丫没想到自己已经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对方还是那副好脾气的模样,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人心里窝火。

温婉正在跟二郎媳妇说着话,察觉到不远处小姐妹俩之间的气氛不对劲,她将视线落在宋姣身上,问“怎么了?”

听到温婉的声音,二丫毫不避讳地直接翻了个白眼,之后将眼睛挪向别处,一个正眼都没给她这位三婶婶。

宋姣见爹娘和三婶婶都看着自己姐妹俩,她弯了弯唇瓣,“没事的三婶婶,我跟二丫太久没见,情绪上难免激动。”

温婉道“外头怪冷的,都别站着了,赶紧的上车吧,有什么话,回家再说也一样。”

“嗳,好。”

宋姣笑着应了,回过头时听到二丫一声冷嗤入耳,“我说什么来着?你就是三房的狗,自己亲娘在那儿站了半天你连个招呼都不打,那个女人虚情假意的一句关心,你倒是当成圣旨了,恨不能变成她亲生的管人叫声娘,爹娘当初就不该让你来京城,该来京城的是我!”

“……”面对亲妹妹的冷嘲热讽,宋姣说不出反驳的话。

毕竟当初死活不肯来京城的是她,来了以后改变主意不想回去的也是她。

她越是不吭声,二丫脸上的神情就越得意,“怎么着,被我戳中痛脚,不敢吱声儿了?”

看着妹妹,本该生气动怒的宋姣脑海里想到三叔三婶婶为人处世时的态度,慢慢冷静下来,对二丫道“你想怎么骂我都成,但这会儿外面太冷了,咱能不能先上马车?”

二丫听到这话,胸口的火气不减反增。

“犯贱!”

撂下两个字,她转身直接朝着自己来时坐的那辆马车大步走去。

宋姣原本是想让二丫跟自己和三婶婶坐一辆车的,那么久没见,可以趁机疏通一下感情。

她想让二丫知道,三婶婶人很好,并不是以前爹娘说的那样,他们对三婶婶都有误会。

可二丫已经上了后面那辆马车,宋姣只得打消念头。

温婉和宋二郎夫妇的谈话也结束了,几人回到各自的马车边。

宋姣刚准备过去给爹娘打开帘子,帘子就被里头的人挑开。

不用想也知道是二丫。

收回目光,宋姣对温婉道“三婶婶,咱们上车吧!”

一面说,一面自然而然地为她挑帘。

这一幕刚巧被对面的二丫看在眼里,她毫不避讳,直接破口骂,“天生的贱骨头!”

宋二郎问她,骂谁呢?

二丫说没骂谁,爹听错了。

抱着儿子上了马车,二郎媳妇对着身旁的闺女蹙眉,“入京之前才交代了你,见着长辈打招呼,你倒好,又是翻白眼又是骂人,你作给谁看呢?”

二丫只当没听见,眼睛瞥向车窗外,嘴巴里低声哼着曲儿。

二郎媳妇火大,“宋二丫,你给我说话!”

“说啥?”二丫突然转过头来,对上亲娘气势汹汹的眼神,“那个女人把你大闺女弄到她自己名下,养成了她家的狗,张口闭口三婶婶,都不认你这个亲娘了,你还想让我对她怎么客气?”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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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有道是,父债子还,母情女尝!

于是乎,一对懵懂无知的小儿女,一出生就被绑定了。

十二年后,独孤娇千里寻夫,西陵虞英雄救美。

自此后,他身边多了个无微不至的小妻子。

自此后,她发现夫君桃花好旺,千斩不绝。

◆◆悍妻初来乍到◆◆

“王妃,她可是太子妃的妹妹,打不得啊!”

独孤娇一脸的无辜:“没打她啊,是按摩。”

“……”按摩的手法是分筋错骨手吧?

西陵虞冷冷说:“光按摩哪儿够?管家,刀伺候。”

“……”王爷,那可是太子爷的小姨子哇!

“谢谢天虞哥哥,一把杀猪刀就够了。”独孤娇用她纯真的笑脸,说着无比血腥的话。

西陵虞觉得甚好,他们合伙坑他,他就娶个祸害坑死他们。哼!

340、一家人好好过日子(2更)

二郎媳妇突然安静下来,不是被二丫不计后果的稚嫩言辞给说服,而是上京途中她就深切感受到了,这丫头心里怨气太满,这种时候除了顺她的意,跟她说别的她完全就听不进去。https://

不同于婆娘的无动于衷,宋二郎直接皱眉,“这次天灾咱们家被毁得一无所有,要不是你三叔三婶婶,你以为你这会儿能坐在上京的马车上?”

二丫不以为意,“爹娘辛苦养了十一年的闺女白送给三房,如今咱家遭了难,三房出钱出力难道不是理所应当?我凭什么要感恩戴德,他们家又没给我锦衣玉食把我养成千金小姐,该对他们家感恩戴德的是大丫!”

宋二郎脸色难看,“你小小年纪,怎么能说出这种没良心的话来?”

“我就算再有良心,也绝不会是对三房。”二丫的声音越拔越高,大有故意传到前面那辆马车的意思,“当初我哭了多少回落了多少泪,求着你们让我上京,你们非不让,这下好了,闺女变成人家的了,就刚才站在城门口,她主动喊你们还是正眼瞧你们了?人家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小姐,身份尊贵着呢,巴不得不认识咱们这些乡下来的土货。

可见这一年多,那个女人给大姐灌了多少迷魂汤,也就你们觉得三房的性子柔善好说话,事实上,她就跟她那个早逝的娘陆氏一样……啊――”

二丫话还没说完,就被她娘一个响亮的巴掌甩下来。

“你这些话,从哪学来的?”二郎媳妇眼里喷火。

要不是这次地动遭难,她还不知道自己一手养大的姑娘竟然这样自私自利。

听听那话,是十一二岁的姑娘家能说的吗?

之前在宁州就被亲娘质问失踪的为什么不是她而是三丫,这会儿又被毫不留情地一巴掌甩在脸上。

处在叛逆期的小姑娘眼底有恨意闪过,捂着红肿的脸颊,一声不吭。

以往婆娘出言训斥甚至是动手打闺女,宋二郎少不得要出言劝几句,但他今日难得的沉默。

大丫为什么会来京城,他们两口子比谁都清楚,压根不是二丫说的那样。

更何况,当年是他们闹着要跟三郎分家,如今走投无路,肯伸手帮一把的还是三郎,那天要不是三郎的人及时出现,二丫不可能活着回来,他们一家更不知能硬撑到什么时候。

二丫作为小辈,那样说长辈已经是大逆不道,更何况对方还是救命恩人。

……

相比较宋二郎他们这辆马车里的僵持,前头的马车气氛活跃许多。

宋姣正在陪进宝翻花绳,小家伙很喜欢玩这个。

温婉问她,“先前在城门口,你跟二丫是怎么回事?”

宋姣垂下眼帘,“没什么,可能是太久没见,有些生分了。”

看出来小姑娘在撒谎,温婉也没逼问她,转而聊起别的。

宋姣似乎想到了什么,重新看向温婉,“三婶婶,我好像没见到三丫,她是不是没来?”

卫骞传来的信上说,那丫头至今下落不明。

三丫的事,温婉不想宋姣从自己口中得知,只道“兴许是刚刚在马车上睡着了没下来,等一会儿到家,你问问你爹娘。”

“嗯。”

虽然跟妹妹闹了点不愉快,但只要想到从今往后一家人可以团聚,宋姣心里就热乎,很快撇去心头那点子不快,面上挂了浅浅的笑,明澈的双眼里,是对往后的期待。

――

两辆马车相继在宋府大门前停下。

云彩早就带了一帮下人在外头迎接了,见到温婉,恭敬喊了声“夫人”。

又照着温婉的吩咐把脚蹬子送到宋二郎他们那辆马车边,请二老爷二太太下车。

宋二郎夫妇下脚刚落地,就被朱漆大门和门前那两头大石狮子给镇住了,好一会儿没反应。

“爹,娘。”宋姣快步过来,笑盈盈地看着她娘,尔后伸出手,“让我抱抱多宝吧!”

之前在城门口太匆忙,二郎媳妇都来不及仔细瞅一眼自家闺女上京一年多变成啥样,如今见她出落得亭亭玉立,把多宝递过去的同时,不由笑起来,“哎哟喂,这还是我闺女吗?”

宋姣抱着弟弟原地转了一圈,“娘可瞅仔细了,哪点儿不像您闺女?”

二郎媳妇当初耍心机把大闺女送来京城,本来就是想让她能脱胎换骨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如今见她浑身上下都透着大家闺秀的端庄气质,心下自然满意,与宋二郎对视一眼后点点头,“不错,是我闺女。”

她话音刚落下,就听到二丫在一旁冷呵。

宋姣循着声音望过去,见妹妹半边脸颊已经肿了起来,上面有个清晰的手掌印,不用想也知道之前在马车上遭受了什么,她面上笑意淡去,问她娘怎么回事。

二郎媳妇正在为大闺女的蜕变高兴,突然听她问起二丫,脸色顿时难看,让她别管,说二丫就是闲着没事儿作天作地给作的。

那么多下人在场,宋姣也不好多说什么,招呼着爹娘进府。

宋二郎的一双眼睛还盯在宋府大门的匾额上,嘴里不住地羡慕,“三郎果然是混开了,这才入京几年,就有这么大一座豪宅。”

温婉目光瞥到二丫脸上的红印子,很快拉回视线,佯装不知情,带着一行人往里走。

期间,宋姣问爹娘,三丫呢,咋没见着人。

二郎媳妇脸色晦暗下去,过了好久才说“三丫不见了。”

“什么?”宋姣吓得险些没抱稳宋多宝。

“地动那天晚上,情况实在是太危急,那么多人一块儿逃命,又是夜间,场面太过混乱,她就跟我们走丢了。”

宋姣越听越糊涂,“娘,您到底在说什么呀,什么地动,什么出逃,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你……你不知道?”二郎媳妇诧异地望着她。

“我要知道还能问您吗?”

前面带路的温婉听到他们的谈话,顿了脚步转过身,看向宋姣,缓缓解释,“其实早在年前我们就得到消息了,为了不让你难过,我和你三叔商量过后决定暂时瞒着你不说,然后暗中派人去把你爹娘接来跟你团聚。”

话音落下,温婉问她,“大侄女不会怨我吧?”

宋姣摇摇头,“我知道三叔三婶婶是为了我好,我只是心疼三丫,她今年才六岁,那么小的年纪,她能逃到哪去,会不会已经……”

“你三叔已经让人尽力在寻找。”温婉打断她未说完的话,“不管怎么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目前来说,没有消息反而是好消息。”

被温婉一通宽慰,宋姣难受的情绪慢慢得到安抚。

宋婆子常说跟什么人学什么艺,宋姣就是例子。

她在亲生爹娘身边的时候,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教育,也没那成长条件,某些观念自然就偏激狭隘。

跟在宋巍夫妻身边一年耳濡目染,宋姣慢慢改掉陋习,对人对事总比以前多几分冷静。

……

给二房住的空院子已经收拾出来,温婉便没让人安排客房,直接把人带到院儿里去。

进门见到里头不俗的装潢,一股富贵之气扑面而来,宋二郎夫妻又是一怔。

从进大门到现在,震撼似乎就没停过。

二郎媳妇没想过温婉会给他们安排这么好的院子,眼底流露出感激,“害得三弟妹劳心劳力,我们夫妻俩实在是过意不去。”

温婉笑,“我已经不去鸿文馆了,横竖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打发打发时间,也没几天就布置好的,二嫂子仔细瞧瞧,看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只管说,我再让人改一改。”

“满意,已经很满意了。”比起四面透雪风的避灾棚子,这院子简直就是金窝银窝,哪还有不满意的?

温婉看着二郎媳妇,多少从对方的反应里感觉到客气,不同于以往的尖酸刻薄。

温婉想,阎罗殿前走过一遭的人到底是不一样。

这场天灾,或许让二嫂子彻底醒悟了――没有什么会比活着更重要。

在生死面前,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说的大概就是他们这样。

万幸,二嫂选择了前者。

“水房那边烧了热水。”温婉说“一会儿二哥二嫂先泡个热水澡换身衣裳,我再带你们去荣安堂见爹娘。”又说一人给他们备了一套新衣裳,只是不知道合不合身。

宋二郎打从生下来到现在就没被人这么伺候过,如今见温婉什么都替他们夫妻俩安排好,越发觉得不好意思。

二郎媳妇让宋姣把宋多宝放到里间床上睡觉,她扭捏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三弟妹,以前在老家我有些话说得不好听,有些事做得也不好看,还望你别放在心上,从今往后,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这话很明显,是要搭伙的意思。

想想也是,二房早就一无所有,如今吃的住的全是三房的,除非二房坚持要分家,否则没有不合的道理。

只不过,这么大的事不是温婉一个小妇人能拿主意的,恐怕还得问问婆婆什么态度。

“以前的事,一场地动一场大雪就给埋了不是吗?”温婉避重就轻地说“我要还计较那些,就不会同意三郎安排人去老家接你们了。”

341、二丫遭骂(1更)

给二房安排的院子跟温婉他们的青藤居差不多大,都有正屋和东西厢房。

宋二郎夫妻住正屋,二丫住厢房。

这是温婉最开初的安排。

得知宋姣有自己单独的院子,并且还有丫鬟伺候嬷嬷教养,二丫不乐意住厢房,说话阴阳怪气,明显不满意温婉这么安排。

宋姣出面道:“要不这样好了,二丫搬去听松阁跟我住,爹娘就住在这院儿,你要想他们了,再过来看看,也一样的。”

“谁说一样了?”二丫板着脸,“我过去跟你住,你是那院子的主人,那我不得成天看你脸色?”

宋姣:“咱们是亲姐妹,你怎么会那样想我?”

当着温婉的面,二丫不好把话说得太直白,瞪了宋姣一眼,“当年你离家的时候,可没把我当成亲姐妹。”

宋姣无话可说,微微抿着唇。

这对小姐妹俩之间有什么隔阂矛盾,温婉不清楚,但她听明白了,二丫想要个单独的院子。

唇瓣轻勾,温婉说:“院子的分配,是你奶奶一手安排的,目前的话,所有院里都已经住了人,并没有空院,二丫如果想要个清静的地方,一会儿到了荣安堂,只管跟你奶奶开口,她会给你想办法。”

二郎媳妇沐浴完,换上温婉让人送来的衣裳,刚出屋就听到这一句,当即吓得脸色都变了,忙大步上前来问咋回事儿。

温婉没说话,宋姣也没吭声。

二丫别扭片刻,主动交代,说自己想要个单独的院子,没别的要求,跟姐姐的一样就成。

这话听得二郎媳妇火大,“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二丫抬了抬下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姐姐都能有,我为什么不能有?”

二郎媳妇太阳穴突突跳,刚想捏拳头揍人,就被温婉拦住,她面上看不出生气的痕迹,一派从容坦然,“不就是一间院子,我刚刚已经说了,等到荣安堂,跟老太太知会一声就是,多大点事儿,不值得伤了和气。”

目光一转,看向二郎媳妇,见她头发都还是湿的,马上让云彩进去帮忙。

温婉的话,让二郎媳妇噎了噎,随后跟着云彩进屋。

知道二丫不待见自己,温婉并没有往前凑,倒是跟一旁的宋姣说起话来,问的是昨天的字帖练得如何。

她语调温缓,不疾不徐,声音自带一股亲和力。

宋姣乖巧地一一答了。

完全被忽视被冷落的二丫胸腔内憋了一股无名火。

一刻钟以后,二郎媳妇收拾好头发,去里间把醒着的宋多宝抱出来。

这孩子从生下来到现在,都没在爷奶跟前露过脸,这会儿说什么都得把人抱去公婆跟前走走过场才行。

等宋二郎沐浴更衣完,温婉打头,带着几人去往荣安堂。

知道今儿二儿子一家要来,宋老爹特地推掉了隔壁那户人家老太爷的钓鱼邀请,早就在荣安堂喝茶等着了。

宋婆子等半天没见着人,有些瞌睡。

正想眯会儿,外面就传来了说话声,紧跟着,房门帘子被打开,一行人前前后后地涌进来。

宋婆子撑开眼皮一瞧,温婉、宋二郎夫妻、宋多宝、宋姣、二丫。

之后再进来的,是下人。

“三丫呢?”

宋二郎没想到他老娘眼力劲儿这么好,一眼就察觉到不对,他低下头,声音毫无气势,“那天晚上地动的时候,三丫跟我们走散了。”

“啥?三丫丢了?”

宋二郎的话,让宋婆子醒了瞌睡,这会儿不仅不困,还想骂人。

“咋回事儿,你们两口子过来坐下给我交代清楚。”

宋婆子一边说,一边往嘴里灌茶,似乎只有这么做才能让她胸腔里的怒气消散下去一部分。

宋二郎夫妇对视一眼,上前来,在圈椅上坐了。

之后,宋二郎看了眼婆娘。

二郎媳妇回瞪他一眼:你娘让你交代,你看我干啥?

宋二郎怕宋婆子,想着他婆娘胆儿大,在老家那会儿,成天跟婆婆唱反调,准不会怕这样的场合。

他没想到田氏会把锅甩到自己身上。

没敢正眼看亲娘,宋二郎仍旧微微垂着眼,磕巴着把那天晚上的详情说了出来。

宋老爹问:“上河村到县城那么远的路,你们到了县城才发现闺女没了?”

宋二郎说逃跑途中场面实在太混乱了,真没注意。

宋婆子坐直身子,脸上看不出喜怒来,跟宋老爹道:“碰到那种情况,人人只想着自保,哪还顾得上别人,二郎两口子恐怕是抱着宁愿不要闺女也要保住儿子的决心,所以哪怕知道三丫没跟上,他们也不打算停下来找。”

话完,抬眼看向那对夫妻,“是这么回事儿吧?”

亲娘一句话就戳中要害,宋二郎抬头看她,嘴里做着最后的辩解,“娘,不是您想的那样,我和田氏没想过要丢了闺女保儿子。”

“行了你闭嘴吧!”

这时,二郎媳妇突然开口,“是,我承认,当时在路途中就发现三丫跟我们走散了,可在那种情况下,我们不能停,只能继续往前逃,否则一旦停下来去找,全家人都有可能为此而丢命,多宝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不能为了三丫而把半岁的儿子推上死路。”

话到最后,二郎媳妇哽咽了一下,“是我对不住三丫。”

可她当时只能选择对不住。

宁州不是头一回地动,宋婆子听她奶奶说过他们那一辈有碰到,当时多少人为了保命,全然不顾妻儿死活自己逃出去。

从某种角度来讲,旁人无从指摘二郎夫妻的做法。

事情已成定局,宋婆子再说什么都没用,“既然来都来了,就先好好住着,有什么事,等你们适应了又再说,这会儿我不想跟你们谈三丫的事儿。”

二郎媳妇本来已经做好了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准备,谁料婆婆竟然一反常态,不仅不骂,还连句重话都没说,她摸不准婆婆的脾性,心中有些复杂。

“那是多宝吧?快抱过来我瞅瞅。”宋婆子的目光落在二郎媳妇怀中。

刚到新环境的小家伙咿咿呀呀,好奇地打量四周的人,被送到奶奶怀里,见不是熟悉面孔,小嘴一瘪,直接哭出声。

宋婆子拍他屁股两下,嗔道:“就你稀罕,抱一下都不行。”

一面说,一面把人递给二郎媳妇。

宋多宝重新回到亲娘怀里,缓了好一会儿哭声才停下来。

温婉等他们都不说话了,自己才开口,视线转向二丫,“来前还说有话要跟奶奶讲,这下见着人,怎么反倒不吭声了?”

宋婆子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二丫身上,问她,“你要说啥?”

二丫上前来,直直对上宋婆子的眼睛,“奶奶,我想要个院子,跟姐姐一样的。”

宋婆子听言,大概明白了温婉的用意,想来是三郎媳妇不好出面,请自己这个当婆婆的好好教训教训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眯了眯眼,宋婆子问二丫,“不喜欢住厢房?”

二丫摇头,说不喜欢,姐姐都有独立的院子,她也要。

宋婆子又问:“上京之前,是不是也觉得四面透风的棚子不好住?”

二丫脑袋点得更厉害了,顺便埋怨几句宁州天气的恶劣。

宋婆子点点头,说好办,“跟你爹娘商量商量,让他们搬出去把院子让给你不就得了?”

二丫愣了下,喃喃地问:“这么做,成吗?”

“怎么不成?”宋婆子道:“你是闺女,是小辈,长辈都该疼着你宠着你,为了能让你心里舒坦,你爹娘去外头睡大街,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奶奶……”二丫咬着唇,“府上分明有那么多院子那么多房间,为什么非得把我爹娘赶出去?”

闻言,宋婆子笑起来,“院子只剩那么一处,要么,你爹娘带着你住,要么,你把你爹娘赶出去自个儿住,有啥问题?”

“我……”

“没问题就给我麻溜的滚蛋!”

宋婆子突如其来的怒喝声,让二丫彻底僵住。

她再抬头,先前还笑眯眯好说话的奶奶哪还有半分慈和的样子,此时此刻脸上笼着一层黑,那双眼睛像是要将她身上的肉给一刀一刀活剐下来。

紧跟着,响起铺天盖地的骂声。

“狗掀门帘子,光凭你一张嘴,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啊?你爹那千顷地就一根独苗,有空院子,我凭啥不给孙子要给你?你几斤几两,自个儿没过秤称过?嘴筒子都搭到别人家锅边上了你还想癞蛤蟆插毛愣充鸟给谁看?”

宋婆子上京的时候,二丫还小,没怎么接触她,今日算是头一回正式领教奶奶骂人的功力,小姑娘被吓到,哭出声来。

宋婆子是软硬不吃只吃理的人,一瞅这阵势,愈发火大,“打今儿起,你要么跟你爹娘住一个院睡厢房,要么搬去听松阁跟你大姐住正屋,再敢提意见,哪好滚你滚哪去,少在我跟前碍眼!”

话完,又瞪向宋二郎夫妻,“你们俩教出来的好闺女!”

宋二郎心中犯怂,无话可说。

二郎媳妇深吸口气,“往后媳妇会好好调教的。”

342、设你一局(2更)

出了这么个小插曲,宋二郎夫妻不得不提前带着宋多宝和二丫离开。

宋姣跟上去送他们,她犹豫了好久,还是开口,“娘,要不这样,我来跟你们住,听松阁让给二丫,您看成不?”

二郎媳妇刚要开口,眼睛哭红的二丫就冷笑一声,“先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缩着脖子,这会儿来充什么烂好人?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二丫,怎么跟姐姐说话呢?”二郎媳妇一阵恼怒。

“她不是我姐姐!”

二丫吼完,抬步要往前跑,手腕被人一把扣住。

她回过头,见是宋姣,登时大怒,“你做什么?放开我!”

宋姣眼圈充血泛红,眼底藏着被冷静强压下去的怒,也不管爹娘还在一旁,拽着二丫的手腕将人带到院墙下的大水缸旁,然后用手掐住她的后脖子往下按,“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你这张脸,到底是介怀我当年撂下你一个人来京城,还是嫉妒我现在过得比你好?”

二丫半个身子被迫压在水缸上,水缸里清晰地映出她的脸容,因为呼吸不畅而涨红发紫。

二郎媳妇被吓坏了,把孩子交给男人,忙跟过来,“大丫,你快放开她,孩子,别做傻事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宋姣没回头,声音平静,“娘,这事儿您别管,我若是不让她认清某些事,她只会一直作妖一直祸害人,这儿是宋府,是三叔的府邸,不是宁州老家,可不能由着她的性子乱来。”

说完,又威胁二郎媳妇,“娘,您走远些,别劝我,否则我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一时手抖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二郎媳妇被宋姣吓到,不得不后退几步。

宋姣扣住二丫脑袋的力道加重,直接迫使她把脸埋入水里,“嫉妒我活成了你一直想活成的样子,觉得全天底下的人都亏欠了你是吧?那如今好日子就在眼前摆着,你为什么不自己去争取,非要在那么多人面前当个跳梁小丑?”

之后,将头往上一拎。

刚开春,哪怕出了日头,水缸里的水仍旧凌寒刺骨,二丫猝不及防被来这么一下,脸上像被人同时扎了无数冰针,冷疼得她激灵灵直打颤,张开嘴大口大口呼吸,完全说不上话。

二郎媳妇脸色都变了,“大丫……”

宋姣没理,她手劲大,二丫完全动弹不得,“你说我贱,我至少还知道自己要什么,至少还懂得争取,可你呢?一个乡下来的小村姑,你还学人自视清高,哪来的勇气让所有人都围着你转?不肯向三婶婶低头,又想得他们家好处,既要脸又要钱,你以为你就不贱?”

话音落下,毫不留情地再一次将人按入水缸。

濒临死亡的窒息感袭来,二丫满心恐惧,想哭哭不了,只能不停地扑腾挣扎。

宋姣并未想过真要将她置于死地,很快把人给松开。

二丫体力不支,身子一软,顺着水缸滑坐在地上,头发湿了大半,她捂着胸口直咳,水珠顺着下巴流到脖子里。

从咳嗽声不难听出,她很难受。

宋姣居高临下望着她,“自个儿好好反省反省,今后再敢辱骂三叔三婶婶半句不是,你休怪我不客气!”

二丫紧咬着牙关。

等宋姣离开,她冷脸拒绝了二郎媳妇的搀扶,一把将亲娘推开,撒腿就往大门外跑。

——

宋二郎一家离开荣安堂后,温婉才跟婆婆说起二嫂有意合家的事儿。

宋婆子问她咋想的。

见温婉犹豫,宋婆子又道:“三郎媳妇你有话就直说,别藏着掖着,宋府是你们家,你说合,那就合,你说不合,我也没意见。”

温婉看了眼坐在炕上玩的儿子,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原本二房出了这么大的事,收留他们是理所应当,我不该计较那么多的。可我仔细琢磨过,从前分了家都过得不愉快,如今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日子久了难免磕磕碰碰。所以,我想先让他们住一段时日,等他们从那场天灾中缓过劲来,和三郎再另外给他们安排住处。”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偷偷瞄婆婆的脸色,见对方没太大反应,才又继续说:“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最后该怎么处理,还是得婆婆和相公拿个主意。”

房子银子和闺女都没了,二房这次遭受的打击太大,宋婆子自然是希望两房能够不计前嫌好好过日子,可一瞅二丫那样儿,整个一搅家精,让她留下来,不定哪天就祸祸到进宝身上了。

“你担忧的也不是没道理。”宋婆子说:“人一多,早晚得擦出矛盾来,那就这么着吧,先让他们住着,过两天带着你二嫂去之前那套胡同院儿里瞅瞅,顺便给收拾收拾,往后就让他们搬过去住。”

胡同院距离宋府远,往来不方便,就意味着不会太频繁。

婆婆点了头,这桩心事就算是了了。

温婉拉着进宝除了荣安堂,没多会儿见云彩急匆匆迎面而来,告诉她二姑娘一个人跑出去了。

“怎么回事?”温婉问她。

“奴婢也不太清楚,听人说,像是跟大姑娘发生了矛盾,一气之下出去的。”怕夫人跟着担心,云彩又道:“已经让小厮们出去找了。”

温婉点点头,语气淡淡:“我知道了。”

碰上这种事不用她吩咐,卫骞准会安排人在暗中跟着,温婉倒不是特别担心。

回房后,她趁着院里没人,把卫骞叫出来,问了他一些关于二丫在宁州的情况,卫骞如实告诉她,在宁州的时候二丫就跑过一次,而且是好几天,若非他们及时发现,她可能就没命了。

“都快没命了她还不醒悟。”温婉失望地摇摇头,随后吩咐卫骞,既然她喜欢跑,那就设一局等着她。

卫骞是聪明人,温婉随便一提点,他就知道该怎么做。

——

二丫从来不知道,京城开春会这么冷,出了宋府以后,她漫无目的地在外面游荡,手脚冻得没了知觉。

京城实在是太大了,街道又多,随便拐个弯就找不到来时的路。

她饿得走不动道,可一想到偏心眼的爹娘和手段狠毒的姐姐,又觉得恨。

没钱买东西吃,她靠坐在胡同口。

然后,猝不及防地被人“绑架”了。

……

二丫醒来的时候,四周黑漆漆的,连一丝光线都没有,完全看不清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她喊了几声,没人应,她有些害怕地蜷起双腿抱住双膝。

一片诡异的寂静里,突然有雄狮咆哮,紧跟着,是撕扯猎物尸体的声音。

咬断骨头时的脆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二丫吓得浑身颤抖,她站起来,拼了命地想往外逃,然而周围太黑了,像是天被一块黑色巨幕给遮挡住,压根就找不准方向,她刚走两步,便有无数猛兽的声音响起,越来越近。

身后传来狼嚎声的时候,二丫吓破了胆,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完全封闭的屋子内,用口技演绎出了“百兽出没”的几个暗卫快速收工,把已经昏厥的人带回去。

……

再睁眼,二丫发现自己躺在陌生房间内,床榻边的人除了她娘和大姐,还有三婶婶温氏。

二丫声音沙哑,“娘,我这是在做梦吗?”

二郎媳妇望着她,紧紧咬住后槽牙,像是在强忍着甩巴掌的冲动,“要不是你三婶婶及时派人去找,你知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早就在老虎肚子里了!”

看来,那场遭遇是真的,自己险些被野兽活吃,也是真的。

二丫想起当时的恐惧,热泪夺眶而出,掀开锦被下床来,扑通一声在二郎媳妇跟前跪下,“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乱跑了。”

濒临死亡的感觉她不是没尝过,可唯有这次被人扔到野兽出没的地方,才让她真真切切怕到了骨子里。

温婉面无情绪,“既然无大碍,那就好好养着,我还有事,没工夫陪你们,先走一步。”

二丫察觉到了温婉态度上的冷淡,先前对她的热情和客气似乎都不见了。

顾不得宋姣还在场,二丫跪着挪了个方向,对准温婉,“三婶婶,之前是我不对,您是长辈,我不该对您不敬,还望您能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改,今后我一定改,您就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温婉站在门口背对着她,没回头,“如果每一次犯了错都能得到原谅,还要律法做什么?”

“那您这是……不肯原谅我了?”

温婉道:“既然受了惊吓,就好好养着,等你恢复精神了,再跟着爹娘搬出去。”

343、找个能说服活菩萨的理由(1更)

温婉回房的时候,宋巍已经下衙,见到她,问了问二房的情况。

知道相公在衙门累了一天,温婉不想烦他,只随便说了几句,详细的,没提。最后,她告诉宋巍:“相公,我已经跟婆婆商量过了,再过几日就带着二嫂子去咱们以前那套胡同院收拾收拾,然后让他们家搬进去住。”

“发生矛盾了?”宋巍问。

温婉沉默片刻,点点头,好似在外人面前的坚强到了他这儿就变成委屈,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家就这么大,人多了,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矛盾,我辍学,是为了好好陪进宝,防止他长歪,不是回来当深闺怨妇的。”

宋巍含笑,“那就让他们走。”

听到他不问原因就说这句话,温婉脑海里不期然浮现之前宋巍问她的——不喜欢我站在你这边?

如今回想起来,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甜。

——

接下来的几天,不管二丫怎么谄媚讨好,温婉始终不为所动,态度不冷不热。

挑个空闲时间,她带着二嫂去胡同院转了转。

二房和三房分家多年,二郎媳妇不太习惯跟公婆住一块,再加上宋府规矩多,要有得选,她是很情愿单独住的。

因此见到胡同院的时候,二郎媳妇觉得十分满意。

婆娘都满意了,宋二郎自然不会再有什么意见,两口子找宋婆子看了个适合搬家的日子,打算尽快搬过去。

二丫听说此事,又来求温婉,说自己想留下来,做什么都成。

温婉跟她说宋府下人已经够多,不需要再添人,让她只管跟着爹娘过去住,往后要是想爷奶了,就过来看看两位老人家,也是一样的。

二丫哭天抹泪,又求到宋姣头上。

宋姣莞尔:“你求我没用,我自己都要跟着爹娘走。”

昨天晚上宋姣就跟温婉商量过了,既然爹娘要搬过去,若是她一个人留下来,二丫又得作妖,干脆,她不留在宋府了,跟着搬到胡同院,这么一来,二丫指定没话说。

温婉虽然遗憾养在自己身边一年的女孩要离开,可这种事不能强求,况且小姑娘说得对,要想堵住二丫的嘴,就得这么做。

温婉最后同意了,还让宋姣把听松阁的丫鬟云朵和徐家送来的教养嬷嬷一块儿给带上。

得知姐姐要走,二丫哑口无言,再不甘心,也只能跟着爹娘走。

没几天,宋二郎家离开宋府,迁往胡同院。

温婉在他们那留了顿饭,临走前,搁下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可不是什么小数目,二郎媳妇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温婉道:“在老家的时候,我曾吃过二嫂做的馄饨,觉得味道很独特,二嫂不妨尝试把自己的手艺变成钱。”

在二郎媳妇惊诧的目光下,温婉接着说:“前面不远处有条街市,我帮你租了个门面,已经付过一年的租金,二嫂要觉得我的提议不错,就去试试吧!”

二郎媳妇眼眶倏地红了,“三弟妹,我……”

温婉抬手打住她,“多余的话就别说了,你要真感激我,好好调教两个女儿,怎么说,大侄女也是在我身边养了一年多的姑娘,我不希望她一离开宋府就变了心性。”

“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会好好调教她们俩的。”

……

温婉离开胡同院,没有第一时间回家,让林伯将马车赶到她之前典当首饰的那个当铺,问掌柜,“您先前说,我拿来的东西极有可能出自宫廷,这话,有几分把握?”

掌柜的捋了捋胡须,笑笑,“夫人,老朽在这一块算是行家,见过的宝贝数不胜数,圈儿里人都称我一声‘大朝奉’,鉴宝我还没打过眼。您拿来的东西,是内务府的铸造工艺,外面的货有这样的成色,但远远没这么好的工艺。我要真想诓您,那我得跟您说那是假货,值不了几个钱,哪还能帮您吹嘘宝贝故意抬价让您给赚了去,是这个理儿吧?”

内务府铸造。

温婉眼神恍惚了一下。

“夫人?”

耳边传来大朝奉的声音。

温婉回过神,扯唇道了声谢,匆匆离开。

回到家,温婉关上门,把自己的妆奁盒拿出来,里面全是她娘留下来的首饰。

她一件一件地摆放在梳妆台上,动作仔细而小心,手指从上面轻轻抚过,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意,情绪翻涌得厉害。

“娘亲,这是什么?”

旁边传来进宝柔软的声音。

温婉偏头,见小家伙指着梳妆台上的东西,她抿唇笑笑,“是外祖母留下来的。”

小家伙歪着脑袋,满脸好奇,“外祖母是谁?”

“是娘亲的娘亲。”

小家伙被绕晕了,“娘亲还有娘亲吗?”

温婉将视线投向那些首饰,好久,才点点头,“有的。”

“进宝没见过娘亲的娘亲。”小家伙又说。

温婉将儿子抱入怀里,轻轻摸着他的后脑袋,一句话没说。

——

皇城,玉堂宫。

又翻了一年,大皇子赵熙十四岁。

齐贵妃给他安排的试婚宫女在三月初送来。

宋元宝陪着赵熙去演武场练剑,回来时满身的汗。

进门见到正殿外站着一排陌生宫女,仔细一数,整整十个。

宋元宝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偏头对赵熙笑道:“大殿下的艳福送上门来了。”

赵熙淡淡看他一眼,很快拉回视线,上前几步,在宫女跟前停下。

几个宫女余光瞥到大殿下清隽秀逸的容貌,羞得低下头去。

赵熙的目光一一从她们身上扫过,过了好久,随手指向其中一个,“你留下,其他的都先回去。”

被选中的宫女面色绯红。

早就被告知过大殿下说一不二的脾性,落选的那几位只是刚开始有些失落,之后就恢复如常,规规矩矩退了下去。

留下来的宫女叫绘冬,年龄比赵熙稍大些,来前已经得了嬷嬷调教,哪怕还未破身,已经深暗房闱之事。

等落选宫女全部离开,赵熙对她道:“从今日起,你住在右偏殿,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入正殿一步。”

绘冬惊愕地抬头看他。

少年皇子常年训练,肌肤不算白皙,五官却深邃俊美,那双眼里,像藏了冬日夜幕上的星,璀璨而毫无温度。

可哪怕是冷冷淡淡,那副容颜也足以让人怦然心动。

像是没看到对方眼底的疑惑,赵熙没再逗留,转身就进了正殿。

三宝公公忙跟上去端茶送水。

沐公公走过来,恭敬地对着绘冬道:“姑娘这边请。”

绘冬重拾情绪,露出一抹感激的笑容,跟着沐公公去往右配殿。

“左配殿住的是宋家那位少爷,姑娘平时没事的话,不要过去打扰他。”沐公公好心提醒。

绘冬嗯一声,表示知道了。

心里却暗暗好笑,听说那位宋少爷全天与大殿下形影不离,自己怎么可能打扰到?

宋元宝跟进正殿,等三宝公公奉完茶退下去,他饶有兴致地望着赵熙,“您就这么把人给打发了?”

赵熙刚把茶盏送到唇边,微热的茶雾里,他嗓音淡淡,“母妃给的期限是十七岁之前,没说今晚。”

“那也得提前适应适应吧?比如,打今儿起让她给你守个夜什么的。”

“你好像很关心我的私事?”

能不关心吗?

宋元宝腹诽,就那睡相,他是真担心大半夜把人姑娘给拱下床。

赵熙顿了顿,想到什么,“险些忘了,你今年也十四岁。”

宋元宝咯噔一下,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赵熙就吩咐三宝公公,“去把先前那几个宫女叫回来,让宋少爷也挑一个。”

“……”

这嘴贱的,宋元宝恨不能在心里抽自己几个大耳刮子,忙说:“殿下,我用不着,我们家就没这传统。”

“嗯。”赵熙说:“那从今日起打破一下。”

宋元宝:“……真不用。”

赵熙冲他微笑,“无须客气,什么时候你试婚成功了,我再开始。”

又跟三宝公公说,“去把我刚刚这句话告诉贵妃娘娘,让她不必催。”

宋元宝觉得自己被五雷轰顶了,外焦里也焦的那种。

三宝公公从幸灾乐祸的眼神里艰难地挤出一抹同情送给元宝少爷,然后很快把之前的宫女请回来。

赵熙笔直坐在主位上,垂眼望着宋元宝,不容置喙的语气,“选!”

临死还要拉个垫背,除了他爹,宋元宝就没见过这么黑的人。

他看都没看那几个宫女一眼,用商量的语气,“我能不能不选?”

赵熙并未生气,眼皮一抬,“能。”

宋元宝大喜,“殿下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赵熙:“找个能说服活菩萨的理由吧!”

“……”宋元宝。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344、我能推测出殿下有隐疾(2更)

宋元宝琢磨了好一会儿,心一横,看向赵熙,“殿下确定真要我拿出个能说服您的理由?”

赵熙神情未变,只是看着他。想-免-费-看-完-整-版-请-百-度-搜-

那副模样,分明是让他说。

宋元宝咳了下,一本正经道“我们家有一项祖传绝技,能给人看面相。”

“哦?”

宋元宝直直看着赵熙的脸,半晌,“我观殿下面相,发现了一个秘密。”

赵熙眉梢微挑,“但说无妨。”

不等宋元宝开口,他话锋一转,“如果错了半分,你今晚就试婚。”

宋元宝故意卖关子,“我看到的可是殿下不为人知的秘密,您不介意我当着下人的面说出来?”

赵熙眼瞳稍稍缩了一下,听得宋元宝继续大放厥词,“当然了,如果殿下觉得我是在故弄玄虚,那我现在就说也无妨。”

他清清嗓子,正准备张嘴。

赵熙皱皱眉头,挥手让三宝公公带着人退下去。

等殿内只剩他们两人,赵熙坐得更笔直端正,冷锐的眼神扫在宋元宝脸上,许久,吐出一个字“说!”

宋元宝摇头晃脑道“根据面相,我能推测出殿下有睡眠方面的‘隐疾’。”

赵熙眉心皱得更难看,微眯的眼眸内蹦出几分危险,“你推测出来的?”

“嗯,我早说了自己会看面相。”

一瞅赵熙那反应,宋元宝就知道他不信,忙道“不过殿下放心,此事只我一人晓得,外人绝不会知情。”

望着他得意洋洋的模样,赵熙俊脸绷紧,“胡说八道!”

揭人短这种缺德事,宋元宝不想做的,他也是被逼无奈。

怕赵熙真生气,宋元宝故作轻松道“如果殿下着急让宫女侍寝的话,那我今天晚上就试婚也不是不可以。”

赵熙捏着眉心,正眼都没给他一个,“出去!”

宋元宝很识趣地退出正殿,然后就忙着挑选宫女。

三宝公公尽职尽责地把宋元宝的动态禀报了赵熙。

赵熙听说那个小混蛋真的在选宫女打算今晚试婚,他吩咐三宝公公,“把宫女都打发回去。”

三宝公公出门之际,赵熙又扔了一本《华严经》给他,“把这个给宋皓,不抄完不准睡觉!”

宋元宝就知道,自己作一下,赵熙肯定没辙,抄书完全在预料之中,反正已经习惯了,他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眼瞅着三宝公公要把那几个宫女带走,宋元宝脸上一副依依不舍的表情,“大殿下有没有说下次什么时候赔我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

三宝公公回他“要不,宋少爷跪地求求殿下,没准儿他口一松,全给您留着,您想怎么伺候,她们就怎么伺候。”

宋元宝“……出去!”

――

城西,康定伯府。

康定伯夫人姚氏正在园子里给刚开的西府海棠修剪花枝。

见到初露走过来,她停了停手中动作,“如何了?”

初露据实回答,“夫人,五姑娘还是老样子,喜欢一个人发呆,奴婢们跟她说话,她也不太爱搭理。”

姚氏问“送过去的饭,她都吃了没?”

“吃了一半。”

“那就好。”姚氏松口气,“她没了记忆,目前咱们府上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一时半会儿不适应也正常,先别勉强她,再给她一点时间。”

初露想到什么,犹豫片刻,又说“先前四姑娘去找她玩来着。”

“她去做什么?”姚氏对府上那几个庶女没什么好感。

“四姑娘刚进去就把奴婢们打发出来,至于她在里头跟五姑娘说了什么,奴婢也不清楚。”

搁下花剪,姚氏亲自跑了一趟李怀茹的院子。

小女孩正站在游廊下,抬头远眺着碧蓝的天空,连姚氏走近都无所察觉。

怕吓到她,姚氏在接近养女的时候先低声跟初露说了几句话。

李怀茹听到声音,从远处拉回目光,侧头一看,见是姚氏,她咧咧嘴,喊了一声,“母亲。”

“茹儿今日感觉如何?”姚氏关切地问。

李怀茹点点头,又指了指头顶上的天,说“今天晴得很好。”

姚氏问她,“喜欢这个新家吗?”

“喜欢。”

嘴上说着喜欢,却并未表现出六岁孩子该有的欣喜若狂和满足感。

姚氏微微叹口气,望向初露,“去后厨把五姑娘的药端来。”

初露还没走,李怀茹就出声道“母亲,我已经喝过药了。”

见姚氏怀疑,她又补了一句,“就刚才喝的。”

姚氏上前,目光慈和地望着她,“孩子,你已经选择了新家,就要学着适应,以前的东西,忘了就忘了,你别怕,从今往后,你会有一双疼爱你的爹娘,还会有个世子哥哥,我们都是你的家人,明白吗?”

说完,轻轻将李怀茹揽入怀里。

听着姚氏温柔的话语,李怀茹心底泛起温暖的涟漪,吸吸鼻子,重重点了下头,“嗯。”

她才六岁,没有成年人的烦恼,没有记忆,更不会想那么多,之所以沉默寡言,只是还没适应而已,这种时候谁能给她温暖,她就会对谁表现出格外的依赖。

不多时,游廊尽头传来李润的声音。

“娘,孩儿今日与朋友约好出去踏青,特此来跟您道别。”

闻言,姚氏缓缓松开李怀茹,侧头看向儿子。

李润穿了一件青色袍子,乌发半束,白皙的脸容上,是少年人独有的青稚。

十岁的身量,说高不算太高,但在同龄人中,他已经足够出众。

四个儿子只剩这么一根独苗,姚氏把他培养得温润知礼,小小年纪便谦谦如玉。

“方才你妹妹还说呢,今儿天晴得很好。”姚氏说“的确是难得的踏青日子。”

顿了下,想到养女,又对李润道“润儿,带着你妹妹去吧?”

“她?”李润面露惊讶。

不是不乐意,只是这个半路来的妹妹给他的印象有些冷,不太近人情,自打入了府,说过的话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只怕就算自己想带她,对方也不一定领情。

“怎么了?”姚氏看着他。

李润道“带上五妹妹没问题,可您总得先问过她的意见吧?”

姚氏低头看向李怀茹,声音轻柔不少,“茹儿,想不想跟着你世子哥哥出去踏青?”

李怀茹抬起头,正对上少年世子那双清透的眼睛,她不知道“踏青”是什么意思,但几乎没有犹豫,点点头,“想。”

声音还有着属于六岁女孩儿的稚嫩。

李润显然没想到她会同意,愣了一下,却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姚氏拍他肩膀,“快别愣着了,赶紧的让人多备些吃食。”

李润离开后,姚氏拉着李怀茹的小手回房,特地挑了一套淡黄色的衣裙给她换上,又亲自给她梳了发,最后戴上珠花。

小女孩皮肤不算白,但经过姚氏的手这么一打扮,顿时显得娇俏可爱。

李怀茹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几乎快认不出这是当初饿到偷偷钻入马车偷东西吃的那个她。

自打养女入府,姚氏就热衷于给小姑娘打扮,有事没事总喜欢把她收拾得漂漂亮亮的。

从铜镜中看着养女的小脸,姚氏满意地笑了,嘱咐她,“你世子哥哥今日要去的地方有些远,待会儿你要时刻跟紧他,知道吗?”

“知道了。”李怀茹用力点头。

姚氏终于从这三个字中听到小姑娘对于出去玩的渴望和兴奋,再次欣慰地笑起来。

不多时,李润那边准备就绪,亲自来内院接李怀茹。

姚氏把人交给他,“我让你爹安排了护卫随行,你这一路上要照顾好妹妹,不能让她出任何事儿,听到没?”

“娘就放心吧,孩儿又不是头一次外出踏青了。”

李润跟母亲保证完,朝李怀茹伸出手。

李怀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小手递给他。

李润牵着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妹妹,一步步走向马车。

被他掌心包裹住的那只小手,软软的,好似没什么力道。

一个十岁,一个六岁,两人站一块儿,身量上有很明显的差距,衬得女孩儿体型格外娇小。

345、春日游(1更)

上了马车,李润掀开帘子,冲着站在大门外的母亲挥手道别。

之后,帘子放下,车厢内光线变暗。

头一回单独跟世子哥哥出行,小女孩显得很拘谨,规矩坐着,双手交握搁在腿上。

“我们今日要去京郊。”李润看向女孩,声音极轻极柔,“一会儿五妹妹要是饿了渴了,要及时跟我说,我让人给你送吃食上来。”

“嗯。”李怀茹点点头。

见她一如既往地寡言少语,李润笑了笑:“我说了这么多,你就回我一个字可不礼貌。”

小姑娘忽然抬起头,眼神带着几分紧张,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做。

李润提醒她:“要跟哥哥说谢谢。”

小姑娘听罢,很听话地开口道,“谢谢世子哥哥。”

李润唇角笑意更浓,他底下有两个妹妹,一个个九岁,她们也喊他世子哥哥,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眼前的小姑娘喊得比那两位妹妹更甜。

路途有些远,考虑到车上是俩孩子,车夫特意将速度减慢,尽量不颠簸。

李怀茹慢慢地来了瞌睡,靠着靠枕就闭上眼睛。

李润怕她不小心磕到脑袋,轻轻将她挪过来靠在自己肩上。

小姑娘想来是真困,被挪动都没有转醒的迹象,呼吸很轻,几不可闻。

李润不时地挑帘看路。

到京郊,已经是半个多时辰以后。

今日是三月初三上巳节,外头很热闹。

马车才刚停下,四周就传来商贩们叫卖的吆喝声。

李润还来不及叫醒李怀茹,小姑娘已经睁开眼。

意识到自己刚才靠在世子哥哥肩上,她有些不好意思,揉揉眼睛,问:“是不是到了?”

李润颔首,“五妹妹要现在下去吗?”

李怀茹腼腆地扯了扯嘴角。

她听到外面的声音很热闹,心中好奇到底有什么,想亲自下去看。

李润掀开帘子,自己下去以后又请她出来。

小姑娘弯着腰,半个身子先探出车厢外,第一时间看到了旁边摊子上的风筝。

有燕子、蝴蝶、金鱼和猫头鹰的形状,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还看到不远处有孩子手中拿着线轴,正牵着风筝跑,燕子形状的彩色风筝越飞越高,点缀着一碧如洗的天空。

李怀茹以前没见过也没玩过风筝,她甚至都叫不上名,只是遵循着内心的渴望,对李润开口,“世子哥哥,我要那个。”

李润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尔后拉回目光,“要风筝?”

李怀茹问他,“那个能在天上飞的,是叫风筝吗?”

“嗯。”又问她,“要什么样的?”

“蝴蝶。”李怀茹伸出小手,指了指所有风筝里最漂亮的那个。

“好,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

李润说完,吩咐车夫看着她,自己走到摊子上,掏钱买下那个蝴蝶形状的风筝。

拿回来的时候,他发现一向沉默寡言的小姑娘那双眼睛里,流露出兴奋的情绪来。

像是会感染,李润也跟着弯了弯唇瓣,把风筝递给她。

小姑娘抱在怀里,轻轻摸了摸,尔后冲着他摇头,“不会玩。”

李润四下扫了眼,见发小们一个都还没来,他挑了处人少的草坪,带着李怀茹过去。

让她拿着风筝,他从她手里接过线轴,试了试风向以后,吩咐她带着风筝往后走一段,眼瞅着距离差不多了,他开始小跑。

没多会儿,风筝摇摇晃晃地飞上了天。

李怀茹的目光有着惊奇,跟随那只花蝴蝶一路往上飞。

见她傻站在原地不动,李润高声喊,“五妹妹,快过来!”

李怀茹回过神,朝着他小跑。

她原本是想接他手里的线轴来着,谁料脚下一滑往前扑,直接撞到李润,两个人都没站稳,各自倒在地上。

风筝因为这一大力,直接挣脱线轴,越飞越高,越飘越远,飞了一段之后又掉下来,没入丛林不见。

李怀茹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坐起来,伸手要去扶李润,却见对方已经起身,好在草坪里干净,他身上的衣服没被弄脏。

“世子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小姑娘神情无措。

李润看着她,轻笑,“真是个笨丫头。”

小姑娘越发愧疚。

“罢了,跟你开玩笑的,世子哥哥不怨你,快起来吧,那个蝴蝶风筝没了就没了,大不了再给你买一个。”

“不要了。”小姑娘摇头。

“不喜欢风筝了?”李润问她。

小姑娘没吭声。

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自己莽莽撞撞的什么都做不好,不想给他添麻烦。

李润说:“不要风筝,那我给你买几个竹蜻蜓,这个也挺好玩。”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卖竹蜻蜓的摊子前,李润给她买了两个,又亲自教她。

有了风筝的教训,这次的竹蜻蜓,李怀茹尽量小心翼翼。

可即便如此,还是飞不见了一个。

李润的发小们来的时候,见到他正弯着腰在草丛里找东西。

其中一个忍不住笑出声,“咱们的世子爷这是在干嘛呢?”

已经找到竹蜻蜓的李润直起身,淡淡瞥了那人一眼,一面把东西交还给李怀茹,一面说:“帮我妹妹找东西。”

“你妹妹?”那人瞪大眼,“你们家那几个妹妹我都认识,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你爹该不会是在外面……”

话音还没落,就被李润蹙眉打断,“瞎说什么?”

对方讪讪一笑,似乎也意识到这样在背后论人是非不太厚道,忙岔开话题说起别的。

李怀茹有些怕生,怯怯看了那几人一眼,悄悄往李润身后躲。

“别怕,他们都是我朋友。”李润扭头,看着小姑娘,她一手捏着一个竹蜻蜓,稍微低着头,瞧不清楚脸上是什么表情。

先前那人见状,又不禁好奇起来,望向李润,“哎,说真的,你这位妹妹是哪位姨娘生的?”

以前没少去康定伯府玩儿,但好像从来都没见过她。

李润没瞒着,如实说:“年前我们家回乡祭祖,那边发生地动,灾难过后见到个无家可归的小姑娘,我娘心疼她,就给带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那这姑娘也着实太可怜了些,难怪性子这么内向怕生。”几个发小听得一阵唏嘘,打趣李润的心思全给收了回去。

他们这行人里面,年纪最小的是李润,其他几位都在十二到十五岁之间。

听说了李怀茹的遭遇,众人不由心生怜悯,管她叫小妹妹,又给她买糖人糖葫芦,恨不能把这山上好吃的好玩的都买给她。

李润瞅了眼李怀茹手里拿都拿不下的零嘴和玩具,帮她接过来一些,“我说你们几个,别太过分了啊!”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发小说他,“咱们几个可是实心实意把她当成妹妹待的,怎么着,这么点儿小醋你也吃?”

李润懒得跟他们争辩,压根就不是醋不醋的问题,这帮人一下子这么热情,他只是怕吓到身旁腼腆又胆小的小丫头而已。

想着,李润偏头去瞧,见小姑娘面颊红扑扑的,眼睛看看手中的零嘴,又看看他,内心的雀跃全都表现在脸上。

李润问她:“喜欢哥哥们给你买的东西?”

李怀茹嗯嗯点头。

李润又说:“家里吃的玩的都比外面好,为什么不喜欢家里的?”

李怀茹想了想,“外面好玩。”

李润无声笑了笑,并未因为她的“偏爱”而流露出恼意。

买了零嘴和玩具,一行人又顺着溪流往上,跟着前来踏青的文人雅士玩曲水流觞。

一天的相处下来,不仅是李润,就连那几个发小跟李怀茹的关系都近了一步,妹妹长妹妹短的。

他们一喊,小丫头就笑,那笑容稚嫩却也纯真。

……

回到家已经傍晚。

初露出来迎接,帮李怀茹拿过她手里的东西,然后带着两人去见姚氏。

知道小孩子容易饿,姚氏早让人备了点心,却见养女手里捏着串吃了一半的糖葫芦,跟她说不饿。

姚氏好笑地揉揉她的脑袋,“茹儿今天跟世子哥哥去了哪?”

李怀茹顺势依偎到姚氏怀里,扭头看李润,好久才说:“山上。”

姚氏多少感觉到,养女外出一趟再回来,心境开朗了不少。

听李润说了今日在山上的情况,姚氏嘱咐他,“茹儿才六岁,是可以跟你们一块儿玩的年纪,往后你去哪都尽量带上她,让她多见见外头的人,她慢慢就能习惯过来了。”

李润点点头。

346、夸她还是骂她?(2更)

敬国公府。

苏尧启坐在铜镜前,伸手碰了碰右侧脸颊。

铜镜里的人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手指触摸到的地方,是烧伤后留下来的疤印。

哪怕王院首联合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会诊,得出来的方子仍旧不能让他恢复到不留一丝痕迹。

去年被苏皇后推荐入宫去给大皇子当伴读从马背上摔下来导致骨折和多处擦伤,回来卧床静养没多久,又无缘无故被一场大火给烧伤。

至今半年,这是他痊愈后头一回照镜子。

“四哥儿。”

国公夫人不知何时来到门外,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嗓子似乎有些哽咽。

苏尧启还来不及回答,就听到他娘在外面骂伺候他的婢女们,还让婆子拖下去打板子。

苏尧启惊了一下,忙站起身走出来,望着国公夫人,“娘,您干嘛呢?”

国公夫人满脸怒色,“主子醒了都不知道进来伺候,一个个的偷奸耍滑,苏家要她们何用?”

“娘,是我把人给遣出来的。”苏尧启说:“我只是想一个人坐会儿。”

听到这话,国公夫人像是被谁给掐住了喉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瞧着儿子右脸上的伤,她仿佛又听到刚出事那天晚上他一声声地喊着娘,说他的脸好疼。

四哥儿今年十九岁,已经到成家的年纪,可因为那一把火,多少人家的好姑娘望而却步。

想到此,国公夫人心里说不出的沉重难受。

苏尧启一瞥他娘的神情就知道她大概在想什么,笑了笑,又坦然地摸摸自己右脸,“娘,我没事儿。”

怕他娘不信,苏尧启又说:“真的,这个样子比我想象中的好太多了。”

国公夫人闻言,不管是眼神还是表情,都流露出几分不忍。

“娘,我今天想出去。”知道当娘的这时候一准会心软,苏尧启趁机提要求。

“出去做什么?”国公夫人轻蹙眉头。

最开初是绑架,后来摔伤骨折,再后来又是烧伤毁容,她是真被自家儿子身上一桩一桩的倒霉事吓破了胆。

苏尧启没有直接回答,“您就说,答不答应我出去?”

国公夫人本想拒绝,可一对上儿子纯净无害的眼神,到嘴的话又给咽了回去,不得已,点点头,“出去可以,但你得多带几个家丁跟着,否则我不放心。”

国公夫人都同意了,苏尧启自然只能让一步,“行,只要让我出去,您让带多少人,孩儿就带多少人。”

碰上这么大的事儿,他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自暴自弃,似乎脸上的烧伤并未给他带来多大的伤害。

国公夫人想到他刚被烧伤时每夜疼得直叫喊,伤快痊愈时又痒得控制不住自己被下人用绳子绑住双手,不知道该庆幸他赤子之心未泯,还是该感叹他十九岁了还不成熟。

“娘,那我走了。”苏尧启抚平衣袖上的褶皱,抬步要往外走。

“四哥儿。”国公夫人突然唤住他。

“娘还有什么事?”他顿住,扭过头来。

国公夫人上前,犹豫了一瞬,伸手拍在他肩膀上,像哄小孩子那样,“玩得开心点。”

“孩儿知道了。”

带上五六个家丁,苏尧启让人备了马车,很快朝着宋家而去。

——

温婉坐在宋元宝的书房,手把手地教进宝写字。

小家伙特别淘气,温婉稍微不注意就会被他带着把字写成一坨,然后他还一脸嫌弃,说娘亲写的字不好看。

当娘的教了他半个多时辰,小家伙一直在捣蛋。

温婉拿不出宋巍的耐性来,脸一板,眼睛斜着他,“你到底想干嘛?”

进宝被吓到,乖乖搬了小凳子坐到另一边,自己提笔蘸墨,把温婉之前教的那几个字一笔一划地写在毛边纸上,学着温婉的样子噘着嘴吹了吹,都没等干就双手捧到温婉跟前。

温婉眼神一瞥,眼中情绪翻涌,从最开初的愠怒转为讶异。

怕小家伙觉得难,不肯学,她都是从最简单的开始教。

然而一个时辰下来,进宝光顾着玩,她稍微错开眼,他就各种捣乱,比野猴子还皮,温婉好几次看得手痒痒,想抽他两下。

可事实上,小家伙早就把自己教他的记下来了,不仅记下,还会写,虽然写的不咋样,但笔画是对的,瞧着勉强像个字。

“你都学会了?”温婉问他,心中不免震惊,他一直在玩,一直捣蛋,怎么记的?

自己当初学认字的时候,可难可难了,要是当时没有多写几遍巩固一下,一回头肯定忘。

进宝咧嘴笑。

见他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温婉抬手,往他屁股上轻轻拍了两下,故作严厉,“既然会写,那刚才为什么要骗娘亲?”

进宝瘪瘪嘴,他没有骗,就是想让娘亲多陪陪自己而已。

温婉最招架不住进宝那副委屈小可怜的样子,从他手中接过毛边纸搁在桌上晾晒,尔后将他抱到怀里来,手掌在他发顶上揉了揉,“生气了?”

进宝低头抠手指,没吭声。

温婉伸手捏他小耳朵,“再不理我,我可真走了啊!”

进宝忽然抬头,顺势抱住温婉的胳膊,“奶奶说,进宝的生辰要到了。”

温婉一愣,随即轻笑出声,安慰他,“放心,今年娘亲都记着呢!”

“可是昨天晚上娘亲说了又要走。”

温婉:“……”

她仔细回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她跟宋巍商量今年的进宝生辰去庄子上来着。

四月下旬以后,天气差不多就该转热了,去庄子上,一来图清净,二来顺便避避暑。

没想到那些话会被儿子给听了去。

温婉想着小家伙刚才闷闷不乐的样子,心下好笑,没敢保证什么,怕像前两年那样有突发情况,只用商量的口吻跟他说:“娘亲今年若是还要走,就带上进宝一块儿走好不好?”

小家伙仰着脑袋,清澈灵透的眼睛里,明显有着不信任。

“那咱们拉勾勾?”

温婉说着,曲起小手指,朝他伸出去。

进宝也伸出自己的小指头,和温婉的扣在一起。

温婉正准备说拉勾勾的“誓言”,小家伙抢先道:“如果娘亲骗人,以后就是笨娘。”

温婉:“……为什么是‘笨娘’?”

进宝:“因为聪明的娘都知道要带着进宝走。”

温婉:“……”

母子俩正大眼对小眼的时候,端砚进来道:“夫人,苏家四少爷求见。”

苏尧启?

乍一提起这个人,温婉还有些恍惚,听闻他去年先是摔伤骨折,后来又被大火烧到脸。

算下来,这是个可怜人,若非立场不允许,温婉收到消息的时候早就已经去探望了。

晃过神,温婉吩咐端砚,“快把人请去前厅,我随后就来。”

端砚走后,温婉简单把书房收拾了一下,尔后关上门,带着进宝去厅堂。

苏尧启刚坐下就见到温婉进来,他面上露出几分不自然。

温婉有注意到,大概是因为他右脸上的疤痕。

她没有将注意力过多的投向他,自然而然地拉回视线。

母子俩落座之后,温婉问他,“苏四少是不是来找元宝的?”

对方没有纠结自己面上的缺陷,让苏尧启感受到变相的关爱,心中升腾起一股暖意,他点点头,“我刚才问了你们家门房,他们说宋皓不在,我来都来了,不好就此离开,只好进来讨杯茶喝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几分腼腆。

温婉并不反感这样的苏尧启,她唇角露出笑意,“你如果有要事找他,本月二十七再来,他一定在。”

苏尧启想了想,没想明白,问温婉,“四月二十七是什么特殊日子吗?”

温婉没瞒他,“是进宝的生辰。”

苏尧启闻言,视线落在温婉身旁的小家伙身上,小家伙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右脸。

顶着这样一副残缺容颜来见心仪的姑娘本来就是一件考验勇气的事,如今再被对方的儿子盯着看,苏尧启有些坐立难安。

“大哥哥……”对面小家伙突然出声。

本想站起来告辞的苏尧启打消了念头,望着小家伙。

进宝迈着小短腿走过来,踮着脚尖,软软的小手掌摸在苏尧启的半边脸上。

苏尧启脊背僵住。

耳边听得小家伙软糯糯的声音,“爹爹说,倒霉的人,必有后福。”

苏尧启没说话,只是偏头看着他。

进宝咧嘴笑,“爹爹说他以前很倒霉,后来就娶了娘亲。”

温婉脸一黑,这话是夸她呢还是骂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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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更时间,7月5号^_^

347、他并不需要灵魂(1更)

苏尧启被小家伙又软又糯的声音治愈到,原本别扭不自然的面上逐渐露出笑意,问他,“那你爹爹娶了你娘亲之后,是不是就不倒霉了?”

进宝挨着苏尧启坐下,单手托着下巴,做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来,“爹爹不倒霉,我就遭殃了。”

“为什么?”苏尧启越发好奇。

进宝看了眼对面哭笑不得的娘亲,开始向外人告状,说奶奶告诉他的,他前两年过生辰,爹娘都不在身边,每一年刚巧到他生辰那几日,爹娘就有事出去了,把他一个人扔家里。

一面说,一面还拿幽怨的小眼神去瞥亲娘。

感受到儿子“眼神警告”的温婉:“……”

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家儿子竟然还有通过比惨来安慰别人的本事。

想当年,为了安慰郝运,相公似乎也是比惨来着……

更神奇的是,小家伙的话好像起到了作用,苏尧启整个人的情绪与先前截然不同,他主动伸手揉进宝小脑袋,笑问:“那照你这么说,大哥哥以后也能娶个温柔贤惠的娘子咯?”

进宝摇头,“大哥哥每天都开心没烦恼。”

苏尧启显然没想到小家伙会这么回答,愣神过后笑开来,“竟是我狭隘了。”

男人娶妻生子是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根深蒂固的思想,甚至有一部分人,打从落地的一天起,今后的路就被安排好,他只能麻木地照着既定轨道走,然后麻木过完一世,最后落叶归根。

相比较人生处处被安排,小家伙听似幼稚的说辞便成了一种境界。

虽然小家伙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苏尧启还是从中悟出了不少道理来。

这俩人能愉快相处,让温婉感到欣慰,适时出言道:“四少爷难得来一趟,要不就留在我们家吃顿饭再回去吧?”

苏尧启没同意,“我娘还在家等,我不能在外面逗留太久。”

事实上,温婉亲自开口,苏尧启是很想留下来的,只不过宋巍不在,他一个外男,贸然在他们家留饭,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苏尧启再单纯,他知道苏宋两家的对立关系。

饭没留成,温婉亲自把人给送出大门。

进宝站在门口,挥手跟大哥哥道别。

等目送着苏家马车走远,温婉拉回视线,问进宝,“刚才那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进宝抓抓脑袋,很是纠结。

好像娘亲有教,爹爹也有教,他不知道该算在谁头上。

见小家伙那样儿,温婉就知道自己白问了,她一笑,毫不吝啬地夸儿子,“小小年纪就知道不揭人短,进宝真棒。”

这句话小家伙听得懂,他告诉娘亲,“是哥哥说的。”

“哥哥?”

进宝想起上次哥哥回来过年的时候在他耳朵边嘀咕,说揭人短是不道德的事,进宝当时没听懂,问他什么叫揭人短,哥哥解释了一大堆,进宝理解不了,但是他隐约觉得,今天来的那个大哥哥,他脸上受了伤是很难受的,不能笑话他。

“嗯,是哥哥。”

进宝点头如捣蒜,他的小脑袋瓜能想很多东西,就是嘴巴说不利索,干脆不说了,只回娘亲一句话。

温婉当然清楚,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而言,能明白不揭人短就已经很不错,要让他像大人们聊天一样将原因娓娓道来,那基本是不现实的,她只能根据进宝给的只言片语去推测,“哥哥是不是跟你说,不能随随便便笑话别人?”

进宝歪着脑袋想了想,他不记得了,但是听起来好像就那么回事儿。

于是又点点头。

那小模样,看得温婉无声失笑,伸手戳他小肥脸,“听得懂你点头也就算了,听不懂你还点头?”

进宝嘟着嘴,他也很想听懂呀,但是小脑瓜不支持。

……

去庄子上给进宝庆生的事儿就这么定下了,温婉让宋巍想办法给元宝捎句话,问他能不能在进宝三岁生辰那天告个假。

玉堂宫很快回了消息,元宝说,二十五的晚上就能出宫。

温婉又去请示了公婆,宋老爹没意见,说怎么着都成,去也可以,不去也可以。

宋婆子斜了温婉一眼,“前头两年都是我们做爷奶的陪着他过,难得你们两口子在家,也该你们陪他一年了,想去哪自个儿去,我跟你公公这把老骨头就不去凑热闹了。”

温婉并不意外婆婆会这么回答。

或者说,她在来时的路上就已经根据婆婆的性子猜到了对方会拒绝。

……

四月二十五傍晚,玉堂宫的三宝公公亲自驾着马车送宋元宝回来。

一进门,宋元宝就把弟弟抱起来掂了掂,然后说他,“几个月不见,又肥了。”

进宝鼓了鼓包子脸,“哼!”

娘亲都说了,他那不叫肥,明明是可爱。

已经三岁整,进宝有些分量,宋元宝抱不了多会儿,把人放下来,问温婉准备怎么庆生。

温婉还没说话,小家伙就兴奋道:“去好多鱼鱼的地方。”

宋元宝满脸纳闷,看向温婉。

温婉笑着解释,“最近这几天都有些热,我们打算去庄子上,已经挑了一处距离城里不太远的,就在京郊,有河,河里还能抓鱼,进宝爱吃鱼,我选来选去,觉得这处很不错。”

见宋元宝犹豫,温婉又说:“放心,明儿肯定会在天黑之前回来,不会耽误你回宫的时间。”

宋元宝失笑,说不是那意思,他只是担心去庄子上会不太安全。

之前在宁州,宋元宝就已经见识过刁民,甭管他爹中举前还是中举后,甚至是当了官老爷,总有那么几颗老鼠屎喜欢往人群里上蹿下跳带节奏。

温婉能明白宋元宝的顾虑,老家那帮乡邻,她不是没领教过,淳朴的是真淳朴,恶毒的那几个,打聋骂哑挖绝户坟断人生路的事儿都干得出来。

不过庄子上不同,庄头以及底下的佃户们,全都是给宋家做事的,他们是主人家,主人家到访,底下人就算是做做样子,也得客客气气,不至于像宁州那帮得不到好处就眼红的泥腿子一样胡乱咬人。

宋元宝听完温婉的解释,心落回肚子里,又问爷奶去不去。

温婉不好把婆婆的那些话说出来,只简简单单回了句话,“庄子有些远,二老懒得跑,咱就不勉强了。”

宋元宝忽然笑起来,“奶奶那性子,一准儿是怨上爹娘前两年进宝生辰不在了。”

温婉说:“元宝是你奶奶肚子里的蛔虫吧?她想什么你都知道。”

宋元宝毫不谦虚,“井掏三遍出好水,人从三师武艺高,从前我跟着爹学,如今我跟着大殿下学,把他们俩人教给我的东西一结合,要把握人心还不简单吗?”

宋元宝入宫这么久,回来的时间少之又少,仅有的那几天,都是匆匆来匆匆走,温婉压根就没机会问他点什么,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次机会,她不想错过,抓紧问:“你伴读快一年了,觉得大殿下有什么特殊印象没?”

宋元宝说有的,“我以前总觉得生在皇家,拥有寻常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荣华富贵,应该是件很幸福的事儿,直到我入了宫,才发现自己想的,跟现实完全不一样。越是身份高贵,长辈们越会寄予厚望,对他们的要求自然也就跟着提高。

在二殿下之前,宫里只有一位皇子,按说这种情况下,大殿下的太子之位十拿九稳,他会放纵自己无可厚非。然而事实却是,皇上对他要求很严,而大殿下对自己,竟然比皇上还严。

听说他从六岁入学开始,就给自己定了一套规矩,每天十二个时辰,全都照着规矩来,什么时辰起,什么时辰念书,什么时辰吃饭睡觉,甚至是每天吃多少块肉都有要求,多一块不行,少一块也不行。”

说到这儿,宋元宝顿了一顿,又继续,“当然了,他的规矩远不止这些,还有很多是我暂时没发现的。”

温婉听着,想到自家相公赶考那会儿,再刻苦都拿不出这种精神来,不由唏嘘,“如此严于律己之人,我倒是头一回见。”

家里没外人,宋元宝说话便没个忌讳,“刚入宫那会儿,我的第一直觉是这种人多半会活成没有灵魂的木偶,不管做什么都太一板一眼了。”

“那后来呢?”

“后来事实证明,他并不需要灵魂。”

“……”

348、拐弯抹角效果更明显(2更)

大楚朝每隔五日休假一天,明天刚好是休沐日,宋巍回来得很早。

温婉跟他说了苏尧启的事,“不知道该说那个人心理承受能力强还是他活得太单纯,今日来时什么掩饰都没做,直接把那半张脸暴露出来,我白天见他,还有些被惊到,什么人下的手,也太狠了些。”

宋巍说:“单纯到一定程度,便是种境界。”

苏尧启生长在苏家这潭泥沼里,然而十九年来仍旧保持着赤子之心。

这十九年,他不是没机会变质,只不过他没有那么做,他选择了做他爹理想中的“净土”,选择了最单纯的活法。

对他而言,在苏家能活成这样,的确是种境界。

……

四月二十六一大早,宋家的马车就已经准备好要前往京郊庄子上。

苏尧启赶在这时候来,见是见到了宋元宝,可惜听他说马上要去外面给进宝庆生,他犹豫了一下,问,“我能不能跟着你们去?”

宋元宝没有回答,转头望向不远处的爹娘。

温婉察觉到视线,抬头看来,问他怎么了。

宋元宝说:“娘,四少爷想跟咱们一块去庄子上。”

这种事,温婉没法自作主张,只能看着宋巍。

宋巍抬步走到苏尧启跟前,问他,“你出来你爹娘知不知情?”

苏尧启如实道:“我娘知情。”

“你爹呢?”

苏尧启有些支支吾吾,“我、我爹……”

宋巍已经从他的反应得到答案,换个话题继续问,“你真想跟着我们去?”

“嗯。”苏尧启眼底露出浓郁的兴致,“我们家有很多庄子,但是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去过,听说你们要去给进宝庆生,算我一个成不成?我保证不给你们添麻烦。”

“倒也不是不可以。”宋巍说:“前提是我得安排人去苏家说一声。”

“一定要告诉我爹吗?”苏尧启抿着唇,他爹若是知道,一定不会同意。

宋巍颔首:“虽然我跟他政治立场不同,但私底下,我也为人父,明白他会有的担忧,既然你要跟着我们家去外面,那么让人通知他一声,便是我的本分。”

宋巍这番话,让苏尧启找不到言辞反驳,怕他爹跟着就让人来把他绑回去,苏尧启又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宋巍,“能不能等咱们启程,再安排人去我家府上通知?”

宋巍听明白苏尧启的言外之意,淡淡勾起唇,“我既然敢让人去苏家,就表示直接告诉你父亲,你在我手上,他不会轻举妄动的。”

分明是威胁的话,苏尧启却感受不到敌意,他不认为宋巍会真的伤害自己,反而是对方面上的坦然,让他内心的繁绪逐渐归于平静。

决定好了再添一个人,温婉让多备一辆马车,她和宋巍带着进宝坐一辆,苏尧启和宋元宝一辆。

终于等到爹娘都在的生辰,小家伙昨晚兴奋了大半夜,一上马车就犯困,打个哈欠靠在温婉怀里开始睡觉。

后面的马车上,苏尧启和宋元宝并排坐。

宋元宝同样看到了苏尧启右脸颊上难消的疤痕,他没有说什么。

倒是苏尧启先开口,问宋元宝,“你给大皇子当了这么久的伴读,应该都习惯了吧?”

宋元宝说:“刚开始那一两个月还是不怎么适应,大殿下太过自律,时间上格外严苛,我平时在家懒散惯了,跟不上他的节奏。”

“那也总比我好。”苏尧启声音闷闷:“我才去了大半个月,就从马背上摔下来。”

宋元宝想到自己陪练的情形,不由疑惑,“当初是大殿下让你骑马陪练的?”

苏尧启低下头去,嗓音比先前低了几个度,“没有,是我自己一时兴起。”

正因如此,后来出了事他才怨不到任何人头上。

苏尧启心中无恶,若非亲眼所见,他不会轻易怀疑别人。

宋元宝却不这么想,当初苏尧启摔下马背他勉强认为是意外,等后来苏家起火苏尧启被烧伤,他就彻底改变了看法。

或许从摔伤到烧伤,都是有人在暗中对付苏家,只不过幕后之人手段有些阴毒,专挑最无辜的苏尧启下手。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苏家树敌太多,外头人要想撬动这棵百年老树,就得从最柔软的地方开始。

苏尧启是他爹的软肋,所有人都知道,一旦动了苏尧启,便是在剜国公的肉。

甚至可以说,苏尧启就是苏家的活靶子。

有时候想想,宋元宝都不知道是该羡慕苏尧启还是该同情他。

他有一双好爹娘,对外各种使手段,唯独教他一心向善,而他父母自认为小心翼翼的爱,却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上。

以至于每次受伤的都是他。

回拢思绪,宋元宝对他笑笑,“不擅长骑马的话,往后就别随便骑了,摔下来可不是什么小伤,弄不好能要命。”

苏尧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温婉一行人出发的早,街道上不拥挤,马车畅通无阻,到达京郊庄子,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

庄头前几日就得了消息,特地带着几位佃户来迎接主人家。

立夏过后,雨水渐渐多了起来,昨夜刚下过一场,不似开春时的淅沥缠绵,夏雨声音很大,很急,把翠色正浓的草木给洗涮了一遍,放眼望去,远山染露,近水潺潺。

进宝还在马车上就瞅见入庄的那条河了,这会儿马车刚停下,他便迫不及待地想要下来抓鱼。

下车见到庄头以及他身后的好几个陌生人,进宝愣了一愣,拿眼睛去瞧温婉。

温婉笑看着小家伙,“刚刚不还挺着急,怎么不跑了?”

佃户们常年干农活,身形魁梧粗壮,皮肤黝黑,进宝被吓到,紧紧抓着娘亲的手,再不敢乱跑。

宋巍夫妻走过去和庄头打招呼。

庄头告诉他们,房间已经收拾出来了,老爷夫人想在这住多久都成。

温婉笑着应声,“我们只是暂时歇脚,不会久留,傍晚就得回去。”

大家都挺忙,元宝要回宫,相公要上衙,没那么多空闲时间在外面玩。

庄头说:“傍晚回去也没事儿,房间一直留着,保不齐老爷夫人什么时候会再来。”

对此,温婉没有反驳。

这处庄子隔城近,位置也好,邻水环山,很得她心意,来过一回,没准往后还真想再来。

客套完,庄头招呼着主人家进屋喝茶。

进宝坐不住,没多会儿小屁股就在凳子上扭来扭去。

温婉看出儿子不自在,考虑到他是今日的小寿星,不就想下河抓鱼,没什么不能满足的,问庄头要了网兜,打算亲自带着儿子去。

宋元宝忽然开口道:“娘,不如让我们去吧,您和爹就在屋里喝茶乘凉,我们三个保证抓一筐鱼回来。”

说完,从温婉手中接过网兜,拉着进宝,叫上苏尧启,三人很快出了门。

温婉看着几人朝气蓬勃的背影,由衷感慨,“原来不知不觉,我都老了。”

宋巍端着茶盏,面上一派闲适从容,唇角噙笑,“老了有儿子孝敬,都不用你亲自下河抓鱼,还不好?”

温婉说:“我怎么感觉你这是开始嫌弃我了?”

宋巍搁下手里的茶盏,问:“嫌弃你什么,比我小十二岁?”

温婉一下子噎住,随后忍不住笑出声,“好吧,就算要嫌弃,也是我先嫌弃你。”

宋巍道:“当初要嫁的是你,如今说嫌弃我的也是你,你这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习惯不好,得改改。”

温婉看着他煞有介事的模样,觉得语塞,好久之后,干巴巴挤出一句话来,“那么,宋大人给你家娘子指条明路吧,怎么样才不叫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宋巍莞尔,“上次吃你做的饭,已经是很久之前了。”

温婉:“……不就是想让我亲自下厨,你直说不就得了?都老夫老妻了,还拐弯抹角的。”

宋巍莞尔:“直说的效果不一定都拐弯抹角来得明显。”

温婉:“……”

349、爱吃鱼的小寿星(1更)

下河抓鱼那三人,一边玩水一边抓,等把装鱼的篓子抬回来,每个人身上都湿了大半。

温婉看着小寿星那开心到合不拢嘴的样子,不忍心出言责怪。

好在她来前有所准备,这会儿能拿出干净衣裳来给他换。

苏尧启和宋元宝身体强壮些,趁着风大到外面吹干就没事儿了。

温婉接过鱼篓,直接去厨屋,有庄子上几个农妇帮着打下手,给小寿星做了桌全鱼宴。

饭桌上,温婉问儿子,“又长了一岁,进宝在新的一年里有什么愿望没?”

小家伙吃着爹爹挑了刺的鲜嫩鱼肉,想了想,说“进宝要吃好多好多的鱼。”

温婉瞥了眼满桌子的鱼肉,“这么多还不够你吃?”

进宝晃晃小脑袋,“奶奶说,今天吃了饭,明天还得吃。”

温婉听懂了,“你的意思是今天吃了鱼,明天也要吃?”

进宝嘴里咀嚼着饭菜,答不上来,只能嗯嗯两下。

温婉偏头望着宋巍,脸上表情有些复杂,“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你儿子都三岁了才这点追求,你就不恼?”

宋巍正在给坐在他和温婉中间的儿子挑鱼刺,闻言动作顿了下,嘴角慢慢弯出笑意,“有追求是好事,说明他上进。”

一面说,一面把鱼肉喂到进宝嘴边,温声细语地鼓励他,“今年只吃上一桌全鱼宴,明年再努把力,吃两桌。”

小家伙张开嘴就着宋巍的手吃下鱼肉,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温婉见状,顿时觉得语塞。

进宝才三岁,她自然不会强迫他要有多能耐,况且小家伙遗传了他爹的聪明才智,学东西挺快,只是平时除了吃喝玩乐,懒得表现罢了。

苏尧启饶有兴致地看着进宝,“原来你这么喜欢吃鱼啊?”

难怪宋巍夫妻要来庄子上给小家伙庆生,这边河水清澈,受到的污染小,刚捞上来的鱼活蹦乱跳,全都是新鲜的。

苏尧启从小就被保护得太好,堪比内宅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庄子这种地方,对他们家而言是乡下了,即便是他想来,他爹娘也不准。

因此头一回见到不同于城里喧嚣的青山绿水,再加上宋家人温馨的相处模式,让他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安定。

进宝忙着吃饭,来不及回苏尧启的话,只囫囵说了句“鱼好吃”就低下头去,差点把整张小脸都给埋到碗里。

温婉看着儿子的吃相,深吸口气,默念三回“亲生的”。

——

京城,敬国公府。

苏国公得知儿子跟着宋巍一家去了京郊庄子上,五脏六腑都快气炸了,问之前跟着苏尧启的那几个家丁,“四哥儿要出远门,你们都是死人,不会伸手拦着?”

家丁们惶恐道“国公恕罪,实在是四少爷他态度强硬,小的们不敢对他动粗,所以才……”

“一群没用的饭桶!”苏国公瞪了几人一眼,又怒喝一声,“还不赶紧的去把人给我找回来!”

家丁们得了令,顿做鸟兽散。

等人全都走远了,国公夫人才站出来,一脸愁容。

苏国公这会儿见到她就烦,直接摆手撵人,“行了,你也别在我跟前晃悠,省得我眼睛疼。”

嫁到苏家这么多年,国公夫人早就习惯了男人的暴脾气,倒没怎么把这话放心上,自顾自地说“四哥儿怎么会这么想不开,跟谁去不好,偏要跟宋家人,他难道不知,那宋巍是咱们家的死对头。”

苏国公听得这话,冷哼一声,“你还有脸说?”跟着,又是劈头盖脸一顿骂,“要不是你放他出去,他能有机会跟着宋巍跑?没准儿还不是他自愿的!”

苏国公越说,国公夫人就越心慌,却也没办法,儿子都已经走了宋家那头才来信,他们就算是想把人给五花大绑回来,也得花时间去找。

苏国公回想着宋巍让人来传的话,慢慢淡定下来。

宋巍既然敢让人来传信,就说明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对苏尧启下手,这个人行事一向谨慎,不至于押上全家人的性命对付一个十九岁的少年。

思及此,苏国公一颗心落了地。

——

午饭后,宋巍接待了闻讯前来拜访的几位佃户,温婉带着元宝、进宝和苏尧启三人,跟着庄上的孩子去山坡放羊。

宋元宝以前在乡下长大,对放羊这种事见怪不怪,进宝就新鲜了,手里拿着鞭子,摇摇晃晃地追在羊屁股后面跑,把羊群赶出去好远。

放羊娃知道他是少爷,不敢对他不敬,眼瞅着羊群跑了,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生怕这位少爷真把羊给赶到林子里,晚上找不全,回家要挨打。

进宝最后是被他娘给拎回来的,小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摸了羊,身上一股子羊膻味儿。

温婉嫌弃地瞅着他,“刚给你换的衣裳,又给弄脏了。”

进宝坐在小溪边的草坪上,一声不吭,任由温婉用溪水浸湿的帕子给他擦脸。

小家伙怕娘亲生气,趁机讨好,张开胖胳膊一把抱住温婉。

温婉给儿子擦脸的手收回来,帕子不慎掉在草地上,她垂眸,见小家伙一脸的心满意足,她跟着莞尔,出声问,“进宝今日开不开心?”

“开心。”小家伙脑袋点个不停,“放羊好玩。”

温婉眼皮一跳,随后哭笑不得,“你那羊放的,险些把放羊娃给急哭了。”

“那是他笨。”进宝嘟着小嘴,不肯承认笨的是自己。

温婉把黏在腰上的两只小胳膊扒拉下来,让他乖乖坐好,自己弯腰把湿帕子捡起来,再去溪边洗了洗,又回来给他擦肥爪子。

进宝身上那股子冲鼻的羊膻味儿是弄不掉了,温婉带着他去跟苏尧启和宋元宝汇合,之后几人一道下山。

到的时候,宋巍刚把那几位佃户送走,见儿子迎面走来,他深邃的眉眼染上一层柔色,唇角上弯,问他,“想不想回家见爷爷奶奶了?”

进宝说“想爷爷奶奶,但是更想放羊。”

这臭小子,竟然还想着放羊?

温婉一阵无语。

宋巍看看天色,“不早了,元宝还要赶在太黑之前回宫,咱们不能耽搁太久。”

温婉颔首,回头对宋元宝和苏尧启道“你们俩快去洗把脸,准备回家了。”

宋元宝应声,带着苏尧启去水井边打水。

温婉叫上林伯,想把宋元宝他们之前捞来的鱼带回去,进屋见到好多猎物,面露惊讶,“这些都是佃户们送的?”

宋巍点头说是。

“过年那会儿才送了一回,怎么这时候又送?”温婉小声嘀咕,“你也不知道拒绝一下。”

宋巍只是笑。

佃户们送猎物的目的,无非是想主家来年能继续把地租给他们种,若是拒了,未免显得太过不近人情。

温婉大概也想到了这点,只嘀咕片刻就闭了嘴。

她把活鱼送给庄里的农妇,又将佃户们送来的猎物装进大麻袋里,请人找了一匹骡子驮着。

等宋元宝和苏尧启洗完脸回来,几人陆续上了马车,开始回城。

在外面玩了大半天,温婉和进宝都有些累,母子俩没多会儿就眯着眼睛开始打盹。

知道她累,宋巍没出声打扰,顺手从侧架上拿过一本书随意翻着。

田间地头的草木清香有着被夕阳晒暖的味道,伴随着宋巍偶尔翻书的沙沙声,车厢内的安静并不沉闷。

温婉悄悄将眼帘掀开一条缝,瞥见男人专注的侧颜,她浅浅勾起唇。

又一阵困意袭来,温婉怕被男人发现自己在装睡,忍住打呵欠的冲动,慢慢合上眼皮,正准备睡上一觉,突如其来的预感,让她瞬间清醒大半。

350、苏尧启剃度出家?(2更)

宋巍察觉到,将落在书本上的视线挪过来,见她变了脸色,低声问“怎么了?”

温婉后怕地拍拍胸口,喃喃道“是苏尧启。”

宋巍一看她这样,猜到是来了预感,让她别着急,慢慢说。

温婉坐正身子,在腿上放了个软枕,又轻轻将儿子挪过来靠着睡,这才压低声音把看到的东西说了出来——

苏尧启今天跟着他们外出耍玩,回去之后没多久,国公夫人开始给他议亲。

为了攀上苏家这棵高枝,还是有不少人家愿意把如花似玉的大闺女嫁过来的。

然而不管对方姑娘有多好,苏尧启全都给拒了。

听到这里,宋巍问“莫非他还对你抱有幻想?”

温婉摇头,说不是。

宋巍没再插嘴,安静听她说。

温婉重新组织了一下言辞,继续道“他似乎是因为今日之行,心境和观念有所改变,变得无欲无求,在他娘为了他的婚事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主动提出来要剃度出家。”

“剃度出家?”宋巍的眼神里,有着明显的意外。

“我也没想到。”温婉说“原先觉得他不同,不仅仅是跟苏家人不同,跟我们也不同,我只当他是被保护得太好,谁成想,真活出超凡脱俗的境界来了。”

宋巍又问“那么,他最后到底出家了没?”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讲的重点。”温婉清清嗓子,接茬说“我看到他去法华寺剃度出了家,苏国公亲自去都没办法劝他还俗,特殊培养那么多年的儿子最终落得个长伴青灯古佛的结局,苏国公怒火难消,让这把火烧到了相公你的头上,说他儿子之所以会出家,全赖咱们今日带出来玩,说了不该说的话。”

再之后的情况,不言而喻,苏国公“丧子之痛”,岂能放过宋巍,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大有不把人弄死不罢休的架势。

宋巍听了,面色很从容。

车厢内安静好一会儿,他开口,“婉婉觉得,咱们这次冤不冤?”

温婉不住点头,“可不吗?成冤大头了都。”

先前在庄子上,苏尧启一直跟她在一块儿,宋巍压根就没机会跟他说点什么,而她自己就更不可能教唆人出家了。

更何况,就算她真出言教唆,苏尧启又不是三岁孩子,他能没点判断力吗?别人说什么都听?

敛去思绪,温婉说“咱们目前最要紧的,是拿个主意出来,否则苏尧启回家以后真想不开去出家,咱们俩又得给人背黑锅。”

宋巍淡笑,“他要真是想不开去出家,倒还好劝,怕只怕,他是把什么都给看开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温婉急了,要早知如此,她就不该答应苏尧启带他出来玩的,谁能想到会玩出这么大的事儿来。

这孩子真是……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到达宋府大门前。

一直呼呼大睡的小家伙也在这时候醒,他揉揉眼睛,任由娘亲抱着下去。

宋巍拦住了正打算回自己家的苏尧启。

苏尧启满面疑惑地望着他,“宋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定位不准自己的辈分,苏尧启一直这么称呼宋巍。

宋巍颔首,“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你说。”

苏尧启没从对方眼神里看出什么敌意,想着应该不会是为了温婉而警告他之类的话,他没来由地放松下来,“嗯,您说,我听着。”

宋巍还来不及出声,大门内突然传来女子的娇笑声。

“三叔,三婶婶,你们回来了?”

不用回头,宋巍已经听出是宋姣两姐妹。

苏尧启显然也听到,目光自然而然地循着声音望去。

那边二丫正朝这边张望,刚巧对上苏尧启的脸,她脸色一变,后退半步,轻呼,“他的脸……”

苏尧启听到,抿了抿唇,快速低下头去。

宋巍几不可见地皱皱眉。

进宝站在娘亲身边,气呼呼地瞪着这个他不怎么喜欢的二姐姐,“大哥哥人很好的。”

宋姣也适时拐了拐二丫,暗示她不要胡言乱语。

二丫忙捂住自己嘴巴,生怕一会儿再蹦出什么失态之言来。

宋元宝看她一眼,幽幽道“国公府少爷的脸,可不是咱们平头百姓能随便议论的。”

二丫的脸色再次一转,松开捂嘴的手,眼珠子瞪得老大,“什么?他、他竟然是国公府少爷?”

宋元宝没再吭声,只是面上表情愈发玩味。

温婉察觉到这边的小动静,偏头问宋元宝,“你干嘛呢?”

宋元宝莞尔,他没干嘛,以前在家的时候就发现二丫是个爱往高处爬的丫头,今日难得碰上,试探她一下罢了。

结果好似跟他预料的相差不大。

温婉的目光又转向二丫。

二丫看着不远处的华服少年,想到堂哥说的身份,心中生出别样情绪,她上前几步,跟温婉请示“三婶婶,我方才失态了,是不是该过去给人道个歉?”

若非事先了解二丫的品行,温婉恐怕会被她此时此刻的诚挚表情给欺骗到。

看着二侄女,温婉不答反问,“你们俩怎么来了?”

不等二丫开口,宋姣先一步道“今儿不是进宝生辰吗?我们姐妹俩打算过来庆贺的,谁成想,到了才听奶奶说你们去外头庄子上,所以就一直等着。”

二丫忙附和,“对呀对呀,我们是来给进宝庆生的。”

温婉淡淡收回视线,“既然是庆生,那先进去坐吧!”

怕二丫抓着攀附荣华富贵的机会不放,温婉又说“还未出阁的姑娘家,就这么大喇喇地去见外男终究不妥,你们俩先进去。”

二丫被堵得哑口无言,不甘心地又朝着苏尧启的方向望了望。

苏尧启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他不知道二丫这会儿的心境已经全变了,只是想着刚才自己毁容的半边脸吓到小姑娘,他心情很是复杂,都没顾得上问宋巍到底要跟自己说什么,匆匆道了声告辞,转身要走。

单独谈话的事被这个意料之外的小插曲给搅和了,宋巍没有再执着于此,让林伯跑一趟送送他。

面对苏尧启投来的感激眼神,宋巍只吩咐了句,“路上慢些。”

目送着马车走远,他转过身。

宋姣两姐妹已经进去,大门前只剩下温婉、宋元宝和进宝三人。

宋元宝在场,温婉不好多问,嘴里催促着几人进去。

等元宝带着进宝走上前,温婉才刻意放慢脚步,问宋巍“相公刚才都跟苏尧启说了什么?”

“没来得及。”宋巍回答。

温婉立马想到二丫先前的言行,拧了下眉头,“那怎么办,他会不会真的跑去出家?”

“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宋巍说“他若真的剃度出家,或许也是命中注定。”

一行人去了荣安堂,宋老爹和宋婆子都在。

宋老爹一见到进宝,眼神儿亮了。

隔壁住了户姓宁的人家,是宋巍前一届考上来的进士,他们家老太爷和宋老爹十分“投缘”,俩人没事儿就相约出去散散步钓钓鱼,偶尔还会凑在一块聊聊今年花市上的新品,甚至有几回,俩人为了抢一株花,不惜互掐。

在温婉心目中一向没脾气的公公,但凡跟那位宁老太爷搭上边,崩人设是眨眨眼皮的事儿。

反正那俩人每次不是比花比草就是比孙子,为此,进宝没少被他爷爷拉出去溜。

小家伙很狡猾,知道爷爷要晒孙子,他就趁机提要求,要好多好多好吃的才肯去,否则去了他就犯懒,就故意输,让爷爷气得吹胡子瞪眼。

当下,小家伙屁股都还没坐热,宋老爹就来哄他,说他今天是小寿星,一会儿想吃啥都成,只要他答应跟着出去散步。

进宝中午吃了太多鱼,他懒洋洋地靠在温婉身上,望着爷爷,然后伸手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进宝不饿。”

“不饿就给你买好玩的。”宋老爹继续引诱。

“进宝有。”小家伙又说。

“今天买的,你一准儿没有。”宋老爹故作神秘。

小家伙还想再矜持一下,可一听到有好玩的,到底还是没能控制住,腾地一下站起来,扯出笑脸往爷爷身边凑。

351、四两拨千斤(1更)

眼瞅着进宝要跟爷爷走,温婉突然道:“爹,先让我给他洗个澡吧,之前在庄子上摸了羊,身上一股子羊膻味儿。”

进宝闻言,特地伸出小胳膊嗅了嗅,没嗅出什么来。

温婉说:“味儿就在你身上,你当然闻不到了,快过来,娘亲带你去洗个澡,否则就这么出去让外头人闻到了,人家一准笑话你。”

小家伙不想被人笑话,他很快走到娘亲身边,主动拉着温婉的手。

温婉跟婆婆说了一声,带着进宝出去,小家伙说要洗得香喷喷的话从门外传回来,惹得宋婆子忍不住发笑。

有云彩帮忙,温婉没多会儿就把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抹了香膏,又重新换了衣裳,这才放心地把他交到公公手里。

等那爷孙俩出去,温婉看向婆婆:“去一趟庄子,佃户们又送了不少猎物和土货,驮东西的骡子我已经让人送还回去了,卸下来的猎物这会儿正在库房外,娘要不要留皮做点什么,若是不留,我就让宋姣两姐妹去挑。”

宋婆子摆摆手,“去年留下来的皮毛还有不少没动过的,我啥都不缺,你只管让小姐妹俩去挑。”

二丫闻言,面色激动,“谢谢三婶婶。”

温婉道:“只要你肯乖乖听爹娘的话,往后再有这种好处,少不了你的份。”

二丫嗯嗯直点头。

至于心里怎么想的,恐怕只有她自个儿知道。

选完皮毛再回来,二丫明显情绪高涨,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

为了给进宝庆生,宋姣做了套衣裳,二丫做了双虎头鞋,宋姣的手艺精细一些,二丫的稍次,不过温婉并不抵触这样的心意,不管是面上还是心里,都觉得欢喜。

她把虎头鞋捧在手里,一面翻看一面问及他们家卖馄饨的事儿。

宋姣说,三婶婶帮着选了个好地段,哪怕刚开,每天的收入还是很可观。

宋婆子听了,嘱咐宋姣,“回去让你爹娘踏踏实实地做,在京城这地方讨生活本来就不容易,没事儿多想想怎么赚钱,别成天净琢磨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别说没有,就算真有,也砸不到你们家头上。

瞅瞅你二表叔家,刚来那会儿日子过得多艰难,人家两口子照样凭着一口劲儿埋头苦干,鱼虾生意攒了些银子,今年开了个酒馆,还花钱请人照管着,自己搁家里当个甩手掌柜,可不就是苦日子到头了。

你爹你娘一辈子没什么文化,在京城除了靠手艺过活,他们也靠不上别的,硬要扯的话,能靠的就只有你们姐妹俩。所以,你们俩给我学好咯,谁要是敢动歪心思不走正道,往后你三叔不帮忙提携,就去嫁个穷小子过一辈子的苦日子。”

二丫听着奶奶这意有所指的话,抿了下唇,转而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宋巍,“三叔,听说大姐姐的名儿是您给取的,也帮我取一个呗!”

宋巍问她,“你来了这么久,你爹娘没给你取大名?”

二丫撇嘴,“就我爹娘那水平,取出来的名儿能听吗?三叔,您就行行好,给我赐个像样点儿的吧,省得你们成天二丫二丫的叫,叫得我都嫁不出去了。”

宋婆子斜她一眼,“管你叫天仙,你还能真飞升上天不成?”

“那自然不能了。”二丫对奶奶露出个讨好的笑,挪过去给她捶腿,“我就是想要个像姐姐那样好听的名儿而已,这总可以了吧?”

宋婆子看向宋巍,“既然二丫头都发话了,你这个当三叔的就给她取一个,省得她连个名字都得惦记别人的。”

宋巍想了会儿,说,“宋绮。”

宋婆子问:“有啥讲究?”

温婉替相公解释,“绮和姣都有美好的意思。”

宋婆子点点头,说成,那就这个了。

“宋琦,宋琦……”二丫反复默念自己的名字,尔后展颜一笑,“谢谢三叔。”

宋巍看着她,“徐家那位教养嬷嬷跟着你们走的,得空的时候好好跟她学东西,对你将来不会有坏处。”

“好。”宋琦抿唇笑了笑。

两姐妹来都来了,自然是要留了饭再走的,温婉很快吩咐后厨备着。

宋元宝瞧着天色不早,没坐多大会儿,开口说要回宫。

宋巍起身送他。

之前人多,在女眷跟前不好说,如今父子俩独处,宋元宝才主动提及玉堂宫的事儿,说贵妃娘娘给大殿下安排了试婚的小宫女,都快两个月了,大殿下一次也没让人进去伺候过。

宋巍说:“大殿下不是跟你同岁,年方十四,身子骨都没发育完全,怎么让人侍寝?”

“不是那样的。”宋元宝解释:“他年龄小,不让人侍寝情有可原,可他从来不让人进去守夜,别说宫女,太监也不成。”

“哦?”若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倒是不难理解,可对方是皇子,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宋元宝想了想,还是说出来,“去年中秋,我无意中撞见大殿下的一个小秘密,原来他不让人守夜是因为睡相难看,他醒着的时候能克制所有的坏习惯,一旦睡着,就怎么都约束不了自己。所以我想,他大概是怕被人看到自己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说着,宋元宝抬眼去瞧宋巍,“本来在背后捅人隐私很不厚道,可我琢磨了好久,都没能琢磨出个开解他的法子来。贵妃娘娘倒是没勉强,说只要在十七岁之前完成任务就成,不过我瞧着大殿下那样,别说十七岁,二十七岁都不一定能过得了自己这关。”

最后,他问:“爹能不能帮我出出主意?”

宋巍莞尔:“看来你真把大殿下当成朋友了。”

否则以元宝的性子碰上这种情况,多半会选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能让他如此上心的人,可不多。

宋元宝并不否认,坦然道:“亦师亦友。”

虽然他不太欣赏大殿下严肃板正的性子,不过想想,人家将来是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成天嬉皮笑脸不学无术,可能吗?

拉回思绪,宋元宝继续刚才的话题,“爹,您还没给我出主意呢!”

宋巍颔首,神色温缓,“说来也不难,若是让他见到你睡相比他还难看,情况可能会有所不同。”

宋元宝一拍脑袋,“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宋巍提醒,“不过你可得仔细些,大殿下心智成熟,不是能轻易被糊弄的主儿,要让他瞧出破绽,你可能要吃点苦头。”

宋元宝表示很无所谓,伴读那么久,他吃的苦头还少?

父子俩在大门外分别,宋元宝坐上马车朝皇城去,宋巍收回目光,转身进大门,去了外书房。

宋琦得了正经八百的名儿,心头高兴,从荣安堂出来,随着温婉回了青藤居。

进宝跟着爷爷出去,元宝回了皇宫,温婉暂时得了清闲,回屋后让人送来解暑的绿豆汤跟两位侄女一块喝。

宋琦瞧一眼温婉优雅舒心的吃相,又看到大姐姐宋姣跟三婶婶如出一辙的样子,她暗暗撇了下嘴。

喝完绿豆汤,云彩端了盆水进来给几人洗手。

趁着温婉站在盆架前,宋琦主动提及苏尧启,“三婶婶,那位少爷是不是常来咱们家?”

听到“咱们家”这三个字,宋姣眼皮抖了抖,抬头看看宋琦,什么话都没说。

“打听他做什么?”温婉情绪淡淡。

宋琦道:“先前大姐姐跟我说了,人无完人,谁都不想有缺陷,所以在面对别人的缺陷时,做不到同情也不能嘲笑,可我当时真的只是觉得惊讶而已,并没有嘲笑他的意思,我看他的反应,多半是误会了,我想当面跟他解释清楚。”

温婉洗完手,正拿着巾布擦干,闻言转过身来,饶有深意地看了宋琦一眼,说:“你犯不着跟他解释。”

“为什么?”

“你们俩往后又不会认识,他误不误会,对你而言又有什么要紧?”

“可是,我……”宋琦咬着唇瓣,神情委屈。

“行了,一会儿吃完饭,我让人送你们俩回去。”温婉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宋琦是个刺头儿,稍微不顺她的意,她就能竖起浑身硬刺扎人。

作为长辈,温婉并不想因为这种事跟侄女发生争执。

宋姣见三婶婶四两拨千斤,处理得干脆利落,稍稍松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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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2、宋少爷睡相奇差(2更)

宋元宝回到玉堂宫的时候,赵熙正在用晚膳。

见他回来,赵熙顺便问了句用过饭没。

宋元宝说没有。

赵熙让三宝公公再去传一份来。

正如宋元宝所言,赵熙吃的饭菜都是有讲究的,分量刚好卡在那儿,先不说宋元宝作为臣子不能与他同席,就算宋元宝得了特例,那饭菜也不够两个正在长身体的少年吃。

当下听到赵熙的安排,宋元宝没理由拒绝,在他对面坐下。

三宝公公很快拎着食盒回来,打开后将饭菜摆到宋元宝跟前。

宋元宝拿起筷子,随便在碗里戳了戳。

对面赵熙并未抬头,声音一如既往的硬邦邦,“要敢浪费一粒米,明日便不用吃了。“

宋元宝嘴角微扯,他相信这位冷面皇子能说到做到。

暂时压下想说的话,宋元宝端起小碗,很快把饭菜都扫光。

等宫女进来收拾了碗筷,宋元宝才看向赵熙,“小民想求殿下一件事。”

赵熙已经漱了口,正在净手,闻言微愣,随后轻呵一声,“倒是挺难得你如此自称,说说吧,什么事儿?”

“小民想问殿下要个人。”

赵熙回头,目光直直落在他脸上,有些冷清清的,“什么人?”

“之前殿下说过送小民一位宫女。”

赵熙坐下来,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我若是没记错,你当时一直强调自己不需要,还说家里没那规矩。”

“是吗?”宋元宝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可能——是我记错了吧?我们家有这规矩。”

赵熙端起茶盏,面上仍旧没什么情绪,“你这趟回家,新出来的规矩?”

宋元宝被噎到,但他不想让对方得意,索性点头,“是,新出来的,我爹说了,我已经十四岁,屋里该添个人伺候。”

赵熙喝茶的动作顿了一顿,“我懒得麻烦,直接把绘冬赐给你吧。”

宋元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门口传来托盘落地的声音。

殿内两人齐齐回头,就见绘冬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外头,手中端着的,原本是饭后甜点,如今全给糟蹋了。

见状,宋元宝翘起唇瓣,“看来,她不太乐意。”

赵熙淡笑,“或许她不是不乐意伺候你,而是不乐意待在玉堂宫。”

外面绘冬闻言,脸色一变,急忙跪在地上告罪。

赵熙这么自律的人,身边怎么可能留个毛手毛脚的宫女,他声线偏冷,“即日起,你无需留在我身边了,哪来的打哪去。”

“殿下……”绘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抖,“您要打要罚都行,能不能别赶奴婢走?”

赵熙又说:“或者,你留下,我搬出去?”

绘冬吓蒙了,一叠声道:“奴婢知罪,奴婢马上就走。”

赵熙懒得再看,拉回目光。

绘冬起身后收拾了地上的狼藉,很快回右配殿拿上自己的东西,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她就彻底离开了玉堂宫。

宋元宝“啧”一声,冲赵熙竖了竖大拇指。

赵熙淡淡睨他,尔后吩咐沐公公,“去找几个宫女来给宋少爷挑。”

沐公公得了令,正欲告退,宋元宝忽然道:“用不着那么麻烦,我瞧着咱们宫里的怜春就挺不错。”

宋元宝才说完,便感觉赵熙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兔子吃窝边草,但他一向厚颜惯了,对方越看,他越笑眯眯的,“成不成,殿下给句准话。”

赵熙没有正面回答,对沐公公道,“通知怜春,往后去左配殿伺候宋少爷。”

沐公公应声,甩着拂尘出去找怜春。

宋元宝满面笑意,拱了拱手,“小民多谢殿下成全。”

赵熙问:“你来真的?”

“不然呢?”

赵熙不太信,他和宋元宝同住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一年多,算得上足够了解这人,别看他平时嬉皮笑脸,学起东西来,那速度能让人咂舌。除此之外,宋元宝行事其实也有自己的规矩,只是不太严苛而已,但关乎这方面,赵熙觉得他不像是那么随便的人。

从对方眼底读出怀疑,宋元宝突然抱怨,“别人家的伴读,不管天不管地,只需要随便陪着念念书,时间要多充裕有多充裕。大殿下的伴读,除了睡觉,其他任何时候都得陪着,我都回不了家,你总得给个机会让我把性启蒙这关给过了吧,否则我将来还怎么娶媳妇儿?”

赵熙:“人都送过去了还堵不上你的嘴?”

宋元宝马上闭嘴。

天色擦黑的时候,他回到左配殿,那位叫做怜春的宫女果然已经候在里头了,见着宋元宝,小宫女面上露出几分羞赧的红晕来,请安之后,说要伺候少爷沐浴。

宋元宝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表示洗澡自己来就好了,让她不必忙活。

听着宋元宝温柔的语气,小宫女脸上的红晕越发深。

热水备好,宋元宝去了内殿屏风后,很快洗完澡出来,怜春主动拿了绒巾帮他把头发绞干。

宋元宝趁机问:“你伺候大殿下多久了?”

“回少爷,奴婢伺候大殿下已有三年。”

“三年?够久的。”宋元宝感慨完,又问:“没能跟大殿下,反而跟了我,你就不觉得委屈?”

怜春擦湿发的动作不变,脑袋却摇得厉害,“奴婢只是个宫女,不敢奢望大殿下垂爱。”

头发干了以后,怜春见宋元宝坐着不动,忍不住开口,“少爷明日还得早起,到时辰就寝了。”

宋元宝转头看她。

小宫女头垂得很低,看得出来有些紧张。

宋元宝笑了笑,“坦白说,都是初次,我也不习惯跟人同床共枕。”

这话说得露骨,小宫女水嫩嫩的脸颊再一次爆红,“少、少爷若是不适应,奴婢在外面守夜就好。”

“无妨。”宋元宝说:“你就去内殿睡,嗯,这么着吧,先给你三日的时间适应,这三日同床共枕,什么也不做,三日后你若能习惯,咱们再行房,如何?”

小宫女脸色羞得通红,眼睛盯着脚尖,声音低弱,“少爷说什么便是什么。”

宋元宝满意于小丫头的乖巧,点点头。

……

黄杨木大凉床上,两条被子,两个人,元宝和怜春。

这是适应期头一夜,宋元宝鼾声大到怜春翻来覆去睡不着。

次日赵熙问及,宋元宝打哈哈说还好还好,怜春顶着乌青双眼,在一旁哭笑不得。

第二夜,宋元宝把自己的被子踹下去,后来觉得冷,又把怜春的拽过来盖在自己身上,小宫女不敢挨近他,下床捡了被子,又不敢盖他的,只好披上衣裳缩在床角瑟瑟发抖到天明。

去尚书房的途中,赵熙又问他怜春听不听话,宋元宝笑眯眯地说不错不错。

赵熙觉得宋元宝有问题,可他找不到证据,这种事,总不能去问人小姑娘。

第三夜,宋元宝直接把怜春踹下床。

小宫女摔下去的时候扭到腰,隔天另外几个宫女打趣她,净说荤话,她听得脸色涨红,没憋住,把自己这三天来的遭遇全给抖落出来。

仅仅一天的时间,宋元宝睡相奇差的事儿就传遍了整个玉堂宫。

三宝公公说起的时候,赵熙正站在书案前作画,闻言手一抖,一大滴墨汁落在刚勾勒好的青松上,他抬眸,表情复杂,“此言当真?”

三宝公公憋着笑,“殿下,这事儿奴才可不敢骗您,是怜春亲口说的。”

赵熙眯了眯眼,让三宝公公把怜春叫来。

小宫女以为大殿下是想责怪她没把宋少爷伺候好,进门就扑通一声跪下,“奴婢知罪,还请殿下责罚。”

赵熙正襟危坐,眼皮一掀,朝她望来,“罪在哪?”

“奴婢,奴婢伺候不好宋少爷。”小宫女说这话的时候,心里装着委屈。

“这么说,外面的传言都是真的?”

怜春没想到她们会把这种事到处传,抿了抿唇,认命地点点头,“是真的,宋少爷他睡相不好,奴婢这三天就没有一天是睡过安稳觉的。”

赵熙听完,陷入沉思。

四周突然的安静,让小宫女心里忐忑不已。

过了会儿,赵熙说:“你去把他叫来。”

353、渴望被包容的大殿下(1更)

宋元宝来到正殿,发现赵熙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他挠挠头,找个位置坐下,“大殿下找我有事?”

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像是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这三日怎么“虐待”了小宫女怜春。

三宝公公和其他下人已经被全部屏退出去,现如今殿内只有二人,赵熙说话便无需顾忌太多,“你从我手里要走怜春,究竟是何目的?”

宋元宝一愣,“那天不是跟殿下秉明了,我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得留在宫里,回不了家,房里要添个人,没办法,只能伸手问殿下讨个赏。”

“那这么说,你是真要了怜春?”

闻言,宋元宝俊脸微红,“羞赧”地低下头,“暂时、暂时还没有,我想先适应几天。”

这话说得没毛病,赵熙沉吟片刻,“可能怜春不适合你。”

“为什么?”宋元宝愕然。

“她胆子小。”

宋元宝为自己辩驳,“我只是让她侍寝,又不是要吃了她。”

赵熙眸色淡淡,“有区别?”

“……”

这话怎么越听越感觉他像个饥不择食的禽兽?

宋元宝叹口气,“殿下就直说吧,您想怎么着?”

“今天晚上,你来正殿守夜。”

“啥?”宋元宝故作惊讶地张了张嘴。

“不乐意?”

“没有没有,只是觉得太荣幸了。”

“我并没有从你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荣幸。”

对上赵熙冷冷淡淡的目光,宋元宝机智应对,“荣幸过度,以至于受到了惊吓。”

“……”

受到惊吓是假,觉得意外是真。

宋元宝知道他爹给的法子奏效,但是没想到这么奏效。

这天晚上,宋元宝果然被要求去正殿守夜。

那些年跟温婉联手坑人的时候,他早锤炼出演技来了,不就是睡觉踢个被子打个鼾,对他而言没什么难度。

于是宋元宝演得很投入,一开始只是打鼾,后来夹着被子睡,再后来,不仅把被子踢下去,自己也跟着转,脑袋转到了床榻侧边,险些掉下来。

他“惊醒”的时候,发现旁边立着一条黑影。

赵熙睡觉不喜欢亮着灯火,此时的殿内一片昏暗,唯有从窗棂筛进来的月光能让宋元宝勉强分辨出那是个人。

尽管早预料到赵熙会亲自来监督,掀开眼皮突然看到这么一幕,还是挺考验心理承受能力,宋元宝“啊”一声,惊坐起来,顺手摸到床头的火折子,点亮油灯。

看清楚面前的人是赵熙,宋元宝白着脸抚了抚胸口,“大殿下晚上不睡觉,跑出来干嘛呢?”

赵熙拖过椅子来坐下,“你吵到我了。”

“是吗?”宋元宝很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嘴角,“我们家下人说,我睡觉毛病特多,可我从来都没发觉,以为他们说笑呢,难不成……还真是?”

赵熙将目光挪向地上的锦被,“你确定自己以前就有这毛病?”

“我不知道啊!”宋元宝摊手,“睡着了上哪知道去?”

“可我上次见到的并非如此。”

那时他睡得十分规矩,是他看过最好的睡相。

宋元宝心头一跳,“殿下什么时候偷看过我睡觉?”

似乎被问住,赵熙沉默的时间有些长。

怕气氛尴尬,宋元宝开口:“反正又不是什么大毛病,我觉得很无所谓。”

赵熙问:“你就不怕皇宫里的人笑话你?”

宋元宝说:“从小到大,笑话我的人海了去了,我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再说了,那些笑话我的人,也没见他们家发大财过好日子。”

这说辞……

赵熙无言以对。

瞧瞧天色,宋元宝打了个呵欠,“殿下还有事儿没?没有我就继续睡了,一会儿还得早起,时间宝贵啊!”

赵熙弯腰,亲手替他把被子捡起来,看着宋元宝接过去盖在身上,他忽然道:“其实我睡觉也没那么规矩。”

哈?

宋元宝觉得,一定是夜晚太容易让人精神松弛,否则要从赵熙嘴里听到这种大实话,难度堪比让他奶奶别损人。

又一阵困意来袭,宋元宝呵欠连连,“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又不是只你一人睡相不好。”

“可……”

宋元宝打住他,“你是想说,你的睡相跟你平时自律的习惯不相符?”

赵熙没否认。

他讨厌一切没规没矩的人,包括,睡觉时候的自己。

宋元宝忽然笑起来,“为什么我觉得,殿下睡相不好看反而有些可爱呢?”

可爱?

赵熙眉心蹙拢。

宋元宝接茬说:“殿下凡事讲规矩,平时对谁都是冷冷清清的态度,难得在睡着的时候会‘放纵’自己,你不觉得这种反差不仅不讨厌,反而更让人觉得你平易近人吗?”

“平易近人?”

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人用这种字眼形容他。

赵熙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觉,大概有着被人认可的小雀跃,但都被他给强行否了,那不是一个皇子该有的情绪。

“嗯,我反正是觉得没问题,至于您怎么想,那就得看您自个儿怎么处理自己的心态问题了。”

顿了顿,他又说:“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殿下这样的人不会在意别人怎么说,毕竟你一向我行我素。先不说您贵为皇子,这皇宫里没人敢笑话您,就算真有人敢,那又如何?她们除了吃顿板子甚至是被赐死,得不到任何好处,而殿下也不会掉块肉,更何况,您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说白了还是个孩子,谁会嘲笑一个孩子睡相不好看?”

赵熙还是过不去这个坎,“你说的是十四岁,那十年以后呢?”

宋元宝莞尔,“十年以后,能嘲笑殿下的只有您的发妻,殿下认为,一个能当上皇子妃的人是那种素质?换句话说,殿下的眼光应该不会差到那地步去吧?”

赵熙幽幽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起身回了内殿。

……

宋元宝发现自己洗脑很成功,因为隔天晚上赵熙就传了宫女挽秋进去守夜。

挽秋给赵熙捡了三次被子一次枕头,次日天明,他眯着眼问挽秋,自己的睡相是不是很差。

挽秋笑了笑,“奴婢以前伺候过好几位公主,公主们的睡相也不理想,对比下来,殿下这种情况算不错的。”

十四岁的少年皇子,哪怕心智再成熟,他也逃不开这个年纪会有的某些心理。

比如,渴望被人认同和宽容。

听了挽秋的话,赵熙不否认自己有被安慰到。

打开了多年的心结,赵熙这一整天心情都不错,给宋元宝放了个假。

宋元宝受宠若惊,“殿下确定自己已经睡醒了?”

赵熙斜睨他,“你要不乐意放假,那我收回刚才的话。”

“乐意,乐意,就是觉得殿下今儿有些反常。”

“这不是你要的平易近人?”

一句话,把宋元宝噎得脖子都长了,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来,“是挺平易近人的。”

就是,感觉特别扭。

——

那天被安排去找苏尧启的家丁们没见着人,苏尧启是被宋巍安排人送回来的。

看到儿子安然无恙,国公夫人激动得险些哭出来,仔细打量他一眼,又问他去了哪,有没有和宋家人发生争执。

苏尧启说没有,只是去外面玩而已,宋家人挺客气的。

国公夫人道,“你就是太善良,什么人都相信。”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苏尧启不赞同他娘的话,“谁好谁坏,我自己会判断。”

见他娘还要再问,苏尧启摆摆手,“娘,我累了,想好好歇一会儿,您先出去吧。”

国公夫人只好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之后让人送了晚饭来,又嘱咐他夜间睡觉盖好被子,别着凉。

苏尧启吃了晚饭开始沐浴,沐浴过后躺在自己房间的床榻上,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帐顶,脑海里浮现白天在庄子上的一幕幕,最后困意来袭,他闭上眼睡了过去。

……

因着堵在胸腔内的那一口气,苏国公没来看苏尧启,等到国公夫人回去,他问了问情况。

国公夫人说:“我瞧着挺好的,没什么事儿。”

苏国公也觉得宋巍不敢大喇喇地对他儿子下手,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四哥儿已经十九岁,是时候给他安排亲事了。”

苏国公说着,偏头去瞧国公夫人,“你好好给他物色一个,心术不正的别放进来,免得祸害了小四。”

国公夫人为难道:“跟咱们家结亲的,多半都是为了利益,能有几个心术正?除非老爷肯收回自己当年的话,不为利益给小四娶亲,否则您这要求太高,妾身办不到。”

苏国公:“……”

354、带发修行(2更)

苏家最近很热闹,苏尧启的婚事成了所有人的头等大事,不止苏国公夫妇,就连他头上的三位哥哥以及已经出嫁的姐姐们,全都表现出了十分的关注。

国公夫人发现,京城的贵妇宴会上最近多了很多没见过的生面孔,第一印象看上去不错的姑娘就有好几个。

国公夫人回去后把自己寻摸来的情况跟苏尧启一说。

苏尧启什么反应都没有。

国公夫人问他:“四哥儿,娘说了这么久,你就没点表示吗?”

苏尧启被赶鸭子上架,无奈开口,“娘,我不想成亲。”

“为什么?”国公夫人拧着眉毛,“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温氏?”

苏尧启说跟宋娘子无关,他只是这段日子想通了很多事而已。

国公夫人一听这话,急了,“你今年都十九岁了,总要娶妻生子的呀!”

“可是娶妻生子并不能让我感到高兴。”苏尧启摇头,明澈的眼眸内透着认真,“让自己活得舒坦才叫活着,否则都是为了生而活,从小到大,我的事都是爹娘一手安排,这一次,能否让我按照自己的意愿走下去?”

“四哥儿,你别犯傻。”国公夫人就算再没脑子,也已经听出自家儿子语气中看破红尘的态度,她不敢慌不敢乱,只敢小心翼翼地劝着。

“娘,让我出家吧。”苏尧启终于开口,捅破最后那层纸。

“四哥儿!”国公夫人眼圈唰一下红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一直以来爹娘都是为了我好,在这之前的十九年,我很开心爹娘能在忙着应付别的人和事之时分出一份没有杂质的爱给我,如今孩儿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想法,还望娘能成全。”

“我不同意!”国公夫人落下泪来,“你爹辛苦将你养这么大,不是为了把你送进佛门的。”

“可爹的初衷,是让孩儿能一直保持赤子之心,不是吗?”苏尧启面色坦然,“说句大不孝的话,爹某些时候手段不是那么的光明,但他能在百恶之中留下一份善,就说明他其实也并非十足的恶人。我想,爹在我身上花了这么多心血,大概是把我当成他精神上的寄托,如果孩儿的存在能让爹一直留着那份善,那我愿意当个永远十九岁的苏尧启。”

“可你要出家,让娘怎么舍得?”国公夫人眼泪汪汪,“你是娘身上落下来的一块肉,哪能轻易说出家就出家,四哥儿,小四,你是娘的心头肉啊!”

苏尧启看了看窗外明静的天,“可能爹娘一时半会儿无法接受,但对于我而言,佛门是能让我赤子之心延续的地方。”

国公夫人还想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苏国公的声音,“你要出家我不反对,但你得答应爹,不剃度,带发修行。”

想来自己刚才的话都被当爹的听到了,苏尧启嗯了声,点头应下。

“老爷。”国公夫人抬起头,目光中有着难以置信,“你怎么能同意四哥儿入佛门?”

苏国公不答反问:“不同意能怎么着?你想找根绳子把人给捆在家里拜堂成亲?”

国公夫人噎住。

苏国公看着苏尧启,脸色紧绷,仔细想想这十九年,他何尝不是把小儿子当成佛门弟子养的?

“可我舍不得儿子。”国公夫人泣不成声。

“都说了带发修行,偶尔他还是能回来看看的。”

“既然是带发修行,为什么不能留在家里?”

一想到儿子看破红尘,国公夫人心痛如割。

苏国公看过来,“留在家,你陪着他一块儿修行?”

国公夫人无言以对。

一直以来,亲爹在苏尧启的印象中属于脾气暴躁稍微不顺心就跳脚骂人的那种“糟老头”。

上次他说有了意中人,他爹发了好大一通火,他至今还历历在目。

没成想,这次自己提出要遁入空门,当爹的会如此痛快就答应。

苏尧启心中感激,上前几步,在爹娘跟前跪下,连磕三个响头,“爹,娘,请恕孩儿不孝,从今往后不能侍奉在二老左右,往后有机会,孩儿会尽可能回来探望你们。”

苏国公只“嗯”了一声,语气中有着尽量克制的沉与痛。

苏尧启回房之后,国公夫人埋怨起苏国公来。

苏国公听得烦,瞥她一眼,“我今日外出的时候碰到了入宫讲法的法华寺高僧虚云大师,请他为小四卜了一卦,大师说,小四是个有慧根的孩子。”

国公夫人听得云里雾里,“大师还说什么了?”

“大师倒是没挑明,但我听明白了,小四留在家里,今后的劫难只会越来越多,最开初的绑架,摔伤,甚至是后来的毁容,你又不是没见到,背后有多少人想对付我,都只会拿小四开刀,与其咱们一辈子为他提心吊胆,倒不如将他交付给佛门,我会去跟虚云大师商量,小四去了那边,请他多多照拂。”

听男人这么一说,小四出家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国公夫人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腿脚发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苏尧启要出家,此事先在苏家内部掀起了惊涛骇浪,三位哥哥极力反对,一致不赞同弟弟小小年纪落得个遁入空门的结局。

几位姐姐也纷纷从婆家赶回来相劝,却都没能让苏国公开口收回成命。

苏瑜知道以后,眼皮跳了跳,看向一旁的郝运,面上浮现几分紧张,“你说小四是不是知道那把火是咱们俩放的,只是他不忍心说出来,所以自请出家?”

孕期的女人,心思难免比平时敏感。

郝运并不这么认为,“小四分明是跟着宋家人出去玩回来才提出要遁入空门的,要说原因,只能是宋巍跟他说了什么。”

苏瑜听明白了,为了把自己两人摘干净,此事就算跟宋巍无关,他们也得想法子跟宋巍扯上关系。

想到这儿,苏瑜笑了笑,“没错,小四当初对宋娘子可是情深不悔的,少年郎为了心仪的女子遁入空门,这种事也不是史无前例,父亲要知道了,有多恨宋巍可想而知。”

“不过目前更要紧的,是你好好养胎。”郝运的目光落在苏瑜开始显怀的腹部,“毕竟这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

虽然往后姓苏不姓郝。

苏瑜顺手摸了摸小腹,一向阴鸷冷毒的眼底,难得的多了几分慈和。

要当母亲的人,心境多少会有转变。

“相公你说,它是儿是女?”

郝运反问,“有分别吗?”

苏瑜怔了下,随后叹气,“说得也是。”

郝运是上门女婿,孩子生出来是苏家的,她又没有婆婆管制,苏家不缺儿子,生儿生女似乎都没太大关系。

想到此,苏瑜不知该为这即将到来的孩子感到欣慰还是难过。

……

家里堂兄嫡兄堂姐嫡姐甚至是妹妹们都来劝,不过谁都没能撼动苏尧启出家的决心。

郝运过来的时候,他在收拾自己的衣物,出家人,别的东西不需要带。

苏国公已经亲自跑了一趟法华寺,跟虚云大师说好了,苏尧启遁入空门以后拜在他门下。

见到姐夫,苏尧启淡淡打了个招呼。

郝运倚在门框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小四是真的看破红尘了么?”

苏尧启但笑不语,或许他不是看破红尘,而是从未入过红尘。

见他不答,郝运也不恼,“我听说你前些日子跟着宋巍他们出去玩了。”

苏尧启没否认,“姐夫有什么话就直说吧,马车还在外面等着,我赶时间。”

“我想知道,他们夫妻俩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宋巍那张嘴,郝运是领教过的,小四心性单纯,难免不会被那对夫妻给诓了。

苏尧启坦然道:“宋大人说,他希望我能初心不变。”

“所以就因为这个,你选择出家?”

“姐夫请慎言。”苏尧启掂了掂手中的包袱,随后挎在肩上,朝他走来,“我之所以出家,不过是遵从本心而已,无关乎任何人。”

“可你分明什么都还没放下。”郝运不相信一个生在富贵窝里的贵公子能轻易舍下尘世繁华。

甚至于这一刻,他心里是嫉妒苏尧启的,明明有着这么好的出身,却放着荣华富贵不享受,跑去出家?

“你不是我,如何知道我没放下?”

苏尧启不欲多言,抬步走出自己的院子。

355、天道好轮回(1更)

苏尧启走到大门口,爹娘和兄嫂都在那为他送别。

尤其是他娘,神情有些憔悴,眼圈都还是红的,一看便知昨夜没睡好。

苏尧启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想要家人开开心心地送自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个脸色跟乌云压顶似的。

“爹,娘,哥哥嫂嫂,你们怎么全都站在大门外?”苏尧启笑着给几人打招呼。

苏国公问他,“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苏尧启点点头,“不过两套衣服而已,别的没什么。”

苏国公深深看他一眼,“到了那边,好好听师父的话,往后有机会了,回家来看看,省得你娘老念叨你。”

“孩儿知道。”苏尧启乖顺应下。

“四哥儿。”国公夫人不放弃最后的希望,“你若是突然不想去,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娘,我都想好了。”苏尧启立场坚定,“不管是剃度出家还是带发修行,对我而言,那都是最安心的去处。”

怕当娘的伤心,苏尧启又道:“我前面三位哥哥已经娶妻生子,到我这儿,就不必照着他们的模式来了吧?我不想活得千篇一律,我想顺从自己的心意。”

越到离别时刻,越是想挽留。

国公夫人喉头发紧,很多话想说,可一想到这两年老爷每次跟人斗,受伤的总是小四,她只能选择忍痛让他走。

背过身,国公夫人催促道:“时辰不早了,快些启程吧!”

“爹,娘,孩儿走了,您二位多多保重身体。”

苏尧启说完,走到外面,看了眼背对着自己的爹娘,扑通一声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之后起身,又跟哥哥嫂嫂道别,坐上马车直接去法华寺。

郝运出来的时候,正迎上情绪不佳的国公夫妇。

“岳父。”郝运恭敬地唤了一声。

苏国公眼皮都懒得抬,“干嘛来了?”

郝运说:“小四就这么走了,我有些不放心。”

“不放心他?那不如,你跟他去?”

“小婿的意思是,没怎么弄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出家。”

苏国公听出他还有话外之音,摆摆手让国公夫人先退下,尔后问郝运,“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婿听闻,四哥儿是跟着宋巍出去一趟回来突然提出的出家。”

“然后呢?”

“岳父难道就不怀疑这里头有什么蹊跷?”

“怀疑又如何?哪次交给你的任务你完成了?”

郝运想到自己几次三番都动不了宋巍,暗暗吞下一口气,马上为自己辩解,“咱们跟宋巍交手不是一回两回了,岳父难道还没发现么?宋巍此人特邪门儿,谁挨他的边儿谁倒霉,我怀疑,小四是不是因为这个,一时想不开才会主动提出遁入空门。”

苏国公眯了眯老眼。

其实在此之前,郝运就不止一次地跟他说过宋巍很邪门儿,当初去宁州剿匪的时候他也发现了,自己连续几个晚上对宋巍用迷烟,他第二日都能赶在自己前头到达十里亭,若非亲眼所见,他都不信还有此等匪夷所思之事。

不过,这个理由无法说服苏国公,他深知小四为什么出家,“行了,这边没你事儿,哪凉快回哪待着去吧!”

岳父的反应,远远超出郝运的预料,他看着苏国公的背影,唤了一声,对方没有回头,像是压根就没有把苏尧启出家的事放在心上。

郝运回到自家院子,苏瑜问他事儿办得怎么样,郝运隐瞒了自己吃瘪的那部分,只说岳父大概是因为小四刚走情绪不佳,没怎么关心那把火的事儿,或许,他真信了当初是三姨娘下的手。

苏瑜听罢,放下心来,“只要父亲不怀疑到咱们头上就好。”

——

有卫骞他们在,苏尧启去法华寺出家的消息很快被宋巍和温婉知道。

而伴随着这则消息来的,还有温婉的预感。

她看到不久之后的某天,郝运利诱了一心想攀附荣华富贵的宋琦。

为了嫁入高门,宋琦不惜和父母闹僵甚至是决裂,要来给宋巍当闺女,宋巍劝她回去,她就当众演了一出“宁死不回头”的戏码闹自杀。

隔天朝堂上便有言官弹劾宋巍,说他连内宅事都处理不好,没资格在皇上身边办事。

其他言官纷纷附和,宋巍因此被贬官。

温婉没有将此事告诉相公,她私底下把卫骞叫出来,让他去找一个人。

卫骞问:“夫人想找谁?”

温婉告诉他:“郝运上京之前是成过亲的,他有个发妻,还有个儿子,你让人尽快去找,如果能想办法让那对母子来京城,那就再好不过了。”

郝运不仁,就休怪她不义,背后使阴招这种事,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会。

卫骞又问:“此事要不要让大人知道?”

“不,暂时别告诉他。”温婉摇头。

一来,她不想让相公为了这种事忧心。

二来,相公不一定会同意她利用那对母子,她只能先斩后奏。

只不过,卫骞的人还没出京城,就有新消息传来,说郝运的那位发妻已经带着儿子上京,并且直接上苏家门认亲。

苏家恐怕又要不得安宁了。

温婉听得目瞪口呆,“谁做的?”

卫骞有些不确定,“探子还没有准信,只说好像出自陆家人的手,具体消息,恐怕还得再等等。”

——

数年前,妇人邱氏带着闺女上苏家门认亲,直接在左邻右舍跟前坦然承认苏瑜是丞相的私生女。

当时丞相府如日中天,为了不让外面的传言毁了一门清誉,苏相不得不暗暗吞下一口老血,认了这笔风流债,把邱氏母女接入府中安顿。

后来苏家发生的事太多,“私生女上门认亲”的事儿便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

而现如今,苏家再一次重现当年的认亲戏码。

只不过,认的却不是苏家的亲,而是苏家那位上门女婿郝运。

当下,国公府大门前被对街的邻居围了个水泄不通,全都是来凑热闹的。

人群中间,跪着一对母子。

妇人顶着头巾,身穿蓝布衣裳,那衣裳瞧着破旧,还打了补丁,一看便知乡下来的。

旁边的孩子约莫八九岁的模样,跟着当娘的跪在一旁,时不时抬眼看看苏家紧闭的朱漆大门,微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热闹的街坊邻居越来越多。

门房已经把此事禀报了苏国公。

国公听罢,额头上青筋突突直跳。

门房几乎怀疑他嘴一张就能喷出一座火焰山来。

“去把那个孽畜给我找来!”

……

郝运压根不知道自己大难临头,此时还在自家院里。

苏瑜说孩子踢她肚子,他便蹲下身去听胎动,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即将为人父的喜悦。

正院那边的下人进来,“大姑爷,国公有请。”

郝运懒洋洋地坐正,顺手端过茶盏喝了一口,问他:“岳父找我做什么?”

下人瞧着他这副模样,暗啧一声,心真大,尔后又垂下眼帘,“小的只负责传话,具体什么事儿,恐怕还得姑爷亲自跑一趟。”

郝运搁下茶盏,站起身。

苏瑜突然唤住他。

“怎么了?”郝运问。

有正院下人在,苏瑜不好多说,只嘱咐他,“万事当心。”

这是让他仔细应付的意思。

郝运点点头,跟着下人出门直接朝着正院走去。

然后他发现这一路上府中下人看自己的眼神透着古怪,到哪都有人指指点点。

郝运拧着眉头,只当是那把火的真相曝光了,他边走边琢磨一会儿要怎么应付苏国公。

等到了正院上房屋,他前脚才踏进门槛,迎面就飞来一只茶盏。

郝运闪躲不及,生生被砸中额头,马上鼓了一个包。

他疼得倒抽口气,进去后没敢看苏国公的脸,直接跪在地上,声音勉强算平静,“小婿一来就这么大火,岳父是碰上什么烦心事儿了吗?”

“混账东西!你还有脸问?”苏国公眼里喷火,“当初倒插门的时候,你是不是跟我说你从未成过亲?”

闻言,郝运脸色一下子变了。

356、苍天饶过谁(2更)

打了满肚子的腹稿,已经准备好如何应对关于那把火的事儿,郝运怎么都没想到,岳父找他来,为的竟然是他以前那段婚姻。

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郝运问:“岳父这是从哪道听途说来的风言风语,小婿冤枉。”

“是吗?”苏国公冷眼瞅着他,“那你怎么解释外面认亲的那对母子?”

“什么母子?”郝运的神情变了又变,开始浮现几分慌乱。

“还跟老子装傻是吧?来人,带大姑爷出去长长见识!”

事先完全不知情的郝运一脸茫然。

见金管家进来,他低声问了句,“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金管家素来向着国公和夫人,闻言,只淡淡回道,“大姑爷跟我来就知道了。”

郝运摸不准情况,也不敢胡乱猜测,只好跟着金管家快速来到大门外。

一眼瞅见地上跪着的余氏母子,他几乎是当场就僵立在原地。

金管家察觉到不对劲,回过头来,见郝运一双眼睛直勾勾盯在那对母子身上。

“大姑爷,您瞅仔细了,这妇人一大早就跪在国公府大门外,说是您发妻,一直在家等着您金榜题名,后来得知您飞黄腾达了却没回去,不放心,如今带着儿子上门来找。”

郝运没说话,恨不能将眼神化为刀子,给余氏来个千刀万剐。

金管家往外走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余氏母子,“这位娘子,您好好瞧瞧,我们家大姑爷可是你要找的人?”

余氏抬起头,看清楚站在大门口的郝运,眼泪唰一下就落下来,声音凄怆哽咽,“大郎,这几年你咋不回家啊?儿子成天念叨你。”

“胡说八道!”郝运捏着拳,怒吼一声,“哪里来的乡野妇人,竟敢随意攀亲污蔑我,知道我是谁吗?”

余氏抬起袖子擦擦眼泪,“大郎,你金榜题名想另寻贤妻助你飞黄腾达我能理解,可均儿是你儿子,是你郝家的血脉,你不能不认他的呀!”

余氏擦了眼泪就没有再哭,可她眼圈通红,那副糟糠之妻的做派,让人瞧着更觉得满腹委屈无处诉。

围观的百姓开始指指点点,有说苏家这位姑爷抛弃糟糠之妻不是东西的,有说倒插门没好货的,更有人说苏国公挑女婿瞎了眼。

余氏全都听进了耳朵里,她不动声色,就这么巴巴地望着郝运,不哭不闹。

她越是安静,旁人越替她打抱不平,到最后,已经有人忍无可忍,指着郝运的鼻子大骂他狼心狗肺。

郝运心底怒海翻涌,得知苏瑜怀孕,勾起了他对往事的憎厌,尤其想到余氏这贱妇给他扣了那么一大顶绿帽子,他就恨不能将她剥皮抽筋,于是私底下花钱请人去弄死这对狗男女,结果情夫死了,余氏却因为天气带着儿子在外面躲雨没赶回来而逃过了一劫。

之后,余氏带着儿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郝运只当她是个乡野妇人,掀不起什么大波澜来。

没成想,她会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在京城。

郝运不是什么傻的,若非背后有人铺路撑腰,就凭余氏这种脑子,她能想到上京来闹?

几乎是第一时间,郝运就怀疑到了宋巍头上。

在这京城里,除了宋巍夫妇,几乎没人知道他在老家时成过亲。

宋巍……

果然是老天专程派来克他的!

……

金管家实在听不下去,再次看向郝运,“人都在这儿了,是好是赖,大姑爷总得给个交代吧?”

郝运闭了闭眼,上前几步,尽量让自己保持着冷静,“大家不要被这乡野妇人的一面之词给骗了,什么上门认亲,什么儿子,我压根就不认识她。当然了,我不否认自己因为岳父的关系进了大理寺招人眼红嫉妒,有人会使手段来陷害我也正常。”说着,看向余氏,“所以这位娘子,收起你拙劣的伎俩,苏家是什么地方,你背后的主子没告诉你么?今日要敢把事情闹大,我怕你吃不了兜着走。”

“大郎,我真不是有意要阻你仕途的,可……可家里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我这些年缝缝补补省吃俭用,把东拼西凑来的钱都给婆婆抓了药。你也知道,她得了拖人的病,不进棺材的一天,都得靠那口汤药吊着气儿,你不认我,不认儿子都行,那你总得给我些银钱,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婆婆病死。”

这个毒妇,竟敢拿他娘威胁他?

郝运面上的冷静逐渐龟裂,脸色难看下去。

周围的议论声愈发激烈。

“一直以为苏家这位女婿是个好的,没成想也是个狼心狗肺的陈世美。”

“谁说不是呢?再没良心,也不能不管自己妻儿老娘啊!”

“哎哎哎,你们都没听说过吧,苏家这位倒插门女婿当初是因为玷污了私生女大小姐,打着对人负责到底的幌子,这才有机会入的国公府。”

“哎哟喂,原来如此啊!我说呢,苏家这么大个世族,又不缺儿子,怎么硬往里招女婿,就算要招上门女婿,怎么着也得是这京城里排得上号的世家子弟吧?结果人家选了个寒门都算不上的农门三甲同进士,当初多少人还纳闷儿,以为国公爷是慧眼识宝,没成想,关窍在这儿了!”

“歪锅配歪灶,一套配一套,这俩没跑的。”

事态完全跳出了掌控。

“各位街坊邻居,大家左邻右舍地住着,没必要把话说得这么绝对。”郝运强压下怒火,挺直脊背,一副君子坦荡荡的做派,“我郝运自认身正不怕影子斜,这位娘子非说是我发妻,那不如咱们公堂上走一趟,是丁是卯,自有府尹大人会断论。”

一听他敢上公堂对质,讨伐的声音逐渐淡下去,一双双眼睛落回余氏身上。

余氏没有大声反驳,瞧着比郝运还淡定,但配合着她那副模样,更像是被伤透之后的心如死灰,“大郎,我不怕去公堂,就算是让官老爷打我板子抓我下狱,只要你能在事后施舍我一点儿银钱,让我回去能给婆婆抓几副药吊着命,我都愿意受着。

你不知道,来前我请了姑妈帮忙照顾婆婆,她两个儿媳有意见,我不能在京城待太久,否则回去家里指不定得乱成啥样,家里的猪总得有人喂,家里的田地总得有人去照管,你是读书人,你可以不管这些,可我不能,我要是手脚不勤快些,到了年底,咱家连口年夜饭都吃不上”

不同于司空见惯的大吵大闹,余氏一番说辞有鼻子有眼儿。

被余氏的“惨境”一烘托,围观的这帮京城人无形中生出自我高尚感的同时,也越发的同情她。

“我说苏家这位姑爷,你差不多得了,赶紧的给人弄个百十两银子回去帮你养老娘,这年头,如此孝顺的媳妇儿上哪找去,你自个儿六亲不认,总不能拦着别人替你尽孝吧?”

“就是,百善孝为先,你这么苛待发妻老母,仔细将来遭报应,两腿儿一蹬连个收尸抬棺的子子孙孙都没有。”

郝运没搭理那群人,上前几步,眼神钉子似的落在余氏发顶,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她,“把事情闹成这样,你满意了?”

余氏抬头,冲他微微一笑,“你都还没以命抵命,我怎么会满意?”

看来这毒妇是知道情夫死在他手上了。

对方能因为走投无路破罐子破摔,郝运不能,他尽量引诱,“背后之人给了你多少好处,我给你双倍,只要你能乖乖回去不闹事。”

顿了顿,又补充,“或者,你直接告诉我是谁让你来的,我便不跟你计较。”

余氏突然冷笑,“对方是谁不要紧,人家许诺我取你一条狗命,你给得起双倍吗?”

见郝运沉默,余氏继续道:“你这种窝囊废,就活该一辈子考不上功名,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

“啪——”郝运被激怒,忍无可忍,扬手给了她一巴掌。

余氏故意惨叫一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来,尔后眼泪汪汪地捂着脸颊,“大郎,你别打我,我不要银子了,我走,我这就走。”

说完,把旁边的儿子拉起来,母子俩拨开人群,蹒跚着步子狼狈离开。

郝运想到余氏走前的那句话,眼底窜出怒火苗子。

她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357、要你生不如死(1更)

余氏母子一走,围观的人群也很快散开,但郝运倒插苏家门之前娶过亲,考上京城之后抛弃妻子使手段攀高枝这事儿已经被传开。

金管家瞅了眼脸色阴沉难看的郝运,失望地摇摇头,带着人转身进府。

“金管家!”

郝运突然叫住他。

“大姑爷还有何事?”称呼没变。

最后的体面,金管家还是给足了他。

“你是不是也跟那帮愚昧无知的百姓一样,相信我是那样的人?”

金管家语重心长地说:“其实在高门大院儿里,有多少事真,有多少事假,没人会去深究,说的人多了,假的最终都会变成真的。”

众口铄金的道理,郝运不是不懂,可他就是觉得冤,“有人在陷害我。”

分明是余氏不要脸红杏出墙跟着别的男人跑在先,到头来反倒成了他为求富贵抛妻弃子?

到底是谁不知廉耻?

“那么,大姑爷就更应该打起精神,把陷害你的那个人揪出来,否则国公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金管家说完,没再逗留,径直去找国公回话。

郝运深知苏国公不是好糊弄的主儿,他没有着急进去,一直站在大门外琢磨对策。

“郝运!”

苏瑜不知何时来的,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都不等他反应,左右开弓,先给了他两巴掌。

“禽兽不如的王八蛋!”苏瑜怒红着眼,“你都做了些什么?”

见苏瑜还不肯罢休,郝运及时伸出手扣住她细腕,考虑到对方怀着身子,尽量地控制情绪,“你别无理取闹,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那是怎样?”苏瑜用力甩开他的手,双眼冷刺似的盯着他,“发妻都找上门来了,你还想狡辩是吧?”

郝运瞧了眼外面,见有人听到动静又想出来看热闹,压低声音道:“有什么话进去说,别在大门外丢人现眼。”

“你还知道要脸?”苏瑜声音拔高,像是故意要让人听到。

郝运怕她把事情闹大,强行把人拽进去。

苏瑜挣不脱,索性抬脚去踹,口中大骂,“你今天要是不交代清楚,就给我滚出去,永远别进苏家大门!”

郝运被她吼得气性上头,趁着这会儿下人们都不在,他警告苏瑜,“当初是我主动要入赘苏家没错,可你以为岳父是为了你吗?可笑!那是因为我能帮他对付宋巍,否则,你能有几斤几两值得他在你身上浪费精力?”

苏瑜气红了眼,直接张嘴去咬他抓着自己的那只手。

郝运没想到对方耍无赖,疼痛之下本能地将她往外推。

苏瑜没站稳,脊背撞到后面的假山,尔后又因为暂时脱力跌坐在地上,紧跟着,她脸色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冷汗来,连说话都有困难,“我……我肚子好痛。”

看到她身下殷红的鲜血,郝运被吓到,忙蹲身去扶,“苏瑜,你怎么样?”

“别、别碰我,疼。”

前后不过片刻,苏瑜整个人虚弱无力,推开郝运的手使不上劲,推到一半垂下来,喉间溢出似有若无的痛吟声。

郝运是真被吓得不轻,“来人,快请府医!”

……

刚出四月坐稳的胎像,经不得如此折腾,苏瑜的孩子没保住,因为孩他爹那大力一推,直接流了。

苏瑜醒来后才得知,她躺在床榻上,额头绑着防风抹额,双眸一错不错地盯着头顶的帐子,眼神空洞得厉害。

“大小姐。”贴身伺候的丫鬟翡翠见她半晌不说一句话,关切问道:“您肚子饿不饿?奴婢去拿些吃食来。”

说完,余光去瞥床榻上的人,对方别说出声回一句,连眼珠子都不曾转动一下,像个活死人。

翡翠年龄小,何曾见过这么瘆人的场面,很快离开房间去梧桐苑找邱姨娘。

邱姨娘自己煲了粥,已经用食盒装好,正往这边赶,见翡翠脚步匆匆,问她有啥事儿。

翡翠满面焦急,“姨娘快去瞧瞧吧,大小姐自打醒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一直发呆,奴婢跟她说话她也没个声儿,太吓人了。”

邱姨娘听罢,嗯了声,加快步子朝前走。

到得苏瑜的房里,隐约还能闻到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儿。

邱姨娘脚步顿了顿,穿过隔间门走进内室。

“瑜儿,娘煲了你最爱喝的粥。”邱姨娘在桌边停下,一面揭开食盒盖子,一面跟床榻上的人说话,温声细语的,听起来就是位性子纯善的好母亲。

苏瑜没反应。

邱姨娘盛好粥,往里搁了调羹,搬个凳子坐到床榻边,舀起一勺吹冷要喂她。

苏瑜偏开头去,明显不想吃。

“瑜儿,你身子骨虚,这时候不能不进食,听娘的话,多少吃些下去,否则你受不住的。”

“娘,我没胃口。”苏瑜终于接腔,声音细弱,几不可闻。

邱姨娘叹了口气,“孩子没了便没了,人没事儿就好,往后还有的是机会生。”

苏瑜突然偏转头来,红着眼看邱姨娘,“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竟然丝毫不知情?”

邱姨娘说:“别人的事儿我管不了,我只能管你。”

这话,让苏瑜眼泪花子直打转。

“娘,这日子我不想过了。”苏瑜哭出声,醒来后一直憋闷在心里的委屈和苦楚全都化成眼泪滚滚落下,“我原以为,听你的话跟他重修于好,有了孩子,从今往后我就能过上好日子在苏家扬眉吐气,可他给我的,除了羞辱还是羞辱。发妻都带着儿子找上门来了,他没想过要跟我解释一句,还埋怨我无理取闹,随手一推就把我苦心经营的夫妻之情和亲生骨肉给推没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心里压根儿没我,是我瞎了眼看错人,才会把所有的信任都给他,甚至于傻乎乎地怀上他的孩子。”

苏瑜一面说一面掉眼泪。

邱姨娘见她不喝粥,把小碗放回桌上,掏出帕子仔细给她擦眼泪。

等苏瑜说完,邱姨娘才缓缓道:“过不下去了,那就和离吧!”

苏瑜讶异地张了张嘴。

她娘这辈子硬气的时候不多,偶尔有那么一两回,也全都是为了她,所以苏瑜哪怕再毒再恶,在当娘的跟前还是留了一处柔软。

看着苏瑜怀疑的眼神,邱姨娘莞尔,伸手握住女儿有些发凉的手,目光温柔而坚定,“娘支持你。”

——

郝运把苏瑜推倒之后就被正院的家丁拎了过去。

苏国公两个窝心脚将他踹跪在地上,之后二话不说让人上鞭子,他要亲自执行家法。

郝运还没从刚才苏瑜小产那一幕中缓过劲来,脊背上猝不及防地挨了一鞭子,疼得他险些满地打滚,但还是忍痛解释,“认亲的事明显有人要陷害小婿,岳父千万不可听信那毒妇的一面之词,在苏瑜之前,我没成过亲,也没有过儿子,他们简直是在胡说八道!”

苏国公这会儿一句话都不想说,手臂一扬,第二鞭子又落下来。

郝运的后背衣衫马上见血,疼得他直冒冷汗。

“岳父。”郝运哆嗦着声音,“孩子的事都怨我,小婿已经知错,小婿向您保证,从今往后会加倍对大小姐好以作弥补,我们还年轻,有机会再怀的。”

苏国公还是没说话,打下来的鞭子一鞭比一鞭重,没几下就让郝运皮开肉绽。

快昏死过去的时候,他听到苏国公说了一句话。

——你们俩生的孽种老子不稀罕,但你敢动小四,老子就要你生不如死!

金管家找人来把他拖下去,郝运的一只手还在往外伸,似乎想抓住什么。

金管家叹道:“邱姨娘什么都招了,大姑爷又何必再费劲,虽说你是为了对付宋翰林而放的孔明灯一时失手落下来,可四少爷为此九死一生毁了容是真,你弥补不了的。”

不!不是这样的!分明是邱姨娘给苏瑜出主意,让他们夫妻俩去订制孔明灯,说那灯很神,能直接飞到宋家上空,到时候再请弓箭手把灯射下来,里面的特殊油脂就能把宋家人全部烧死在里面。

郝运想解释自己才是受害者,然而他伤得太重,已经没力气开口。

邱姨娘。

邱姨娘……

直到现在,他才醒悟过来这府中隐藏最深的是谁,可他明白得太晚了。

358、我可以帮你对付陆家人(2更)

一直以来,苏尧启不仅是苏国公的心头肉,还是他的逆鳞。

但凡跟这个儿子扯上关系,苏国公完全无法做到冷静以对。

之前苏瑜被推倒送回房,大夫判定流产的时候,邱姨娘第一时间来找过他,大概是被女儿的遭遇刺激到了,一向胆小如鼠只会哭的女人,竟然壮着胆子把郝运那晚的罪行一五一十交待出来。

也是经了邱姨娘的口,苏国公才知道自己错怪了宠妾三姨娘,真正的凶手是郝运,哪怕他不是有意,对小四造成的伤害也是无法磨灭的事实。

这件事,苏国公没打算报官走律法程序,更没想过直接把人给杀了,因为那远远达不到他泄愤的目的。

他要以牙还牙。

所以郝运没有被赶出苏家,而是被五花大绑到后厨大灶前。

金管家手里捏着火钳,将烧得发红滚烫的炭从灶膛里夹出来,按照国公的吩咐,四少爷伤了右边脸,就把郝运的右脸颊给烫花。

刚出炉的红炭,隔着好远都能感觉到烫,郝运撑开眼皮,见金管家手里的那块炭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心头猛地一紧,一边挣扎一边将脸歪向旁侧,嘴里喘着粗气,“金管家,你放了我,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金管家面上微笑着,“大姑爷,我只是个下人,主子们怎么吩咐,我就怎么照办,您如今是罪人,还是乖乖受刑赎罪的好,否则等着您的,可就不止是皮肉之苦了。”

“别,金管家,我知道你想要二门上的孙娘子做填房,只要你肯放我一马,我一定帮你弄到手。”

金管家不为所动,“巧了,老爷昨儿个晚上才为我们俩牵了红线。”

“那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置我于死地?”

“姑爷又猜错了。”金管家将烧红的炭往前送了送,“老爷从未想过要你的命。”

说完,俯下身。

家丁们将郝运的脑袋按在板凳上,一边脸侧过来。

金管家眼皮都不曾眨一下,那块炭就这么被按上了郝运的右脸颊。

霎时间,皮肉被烫熟的滋滋声和郝运扯破喉咙的痛喊声同时在后厨房响起。

先前被打发出去的几位厨娘在外头听得心惊胆战,一个个脸色发白。

金管家像扫地似的将红炭在郝运的右脸上下扫了扫,确保完整的地方都被烫伤,这才将炭送回灶膛扔了火钳,掏出帕子仔细擦了擦手,声音一如先前,未有半分变调,“老爷的意思,只是想让大姑爷亲自品尝四少爷吃过的苦头而已,怎么可能舍得要您的命?毕竟当初,是老爷亲自同意您进苏家门的。”

脊背上皮开肉绽的伤口因为郝运刚才的剧烈挣扎再一次渗出血来,右边脸颊已经被烫得皮肉翻卷面目全非,伤口里面甚至还嵌了些带着热度的炭屑。

郝运奄奄一息,昏死过去之前听到金管家吩咐人把他送回院儿。

……

邱姨娘还在苏瑜的房间内,听到外面有动静,她起身出去一瞧,见到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郝运,眼神微微一晃之后捂着嘴巴惊呼,“姑爷这是怎么了?”

负责把郝运送回来的家丁道:“大姑爷犯了错受罚,老爷让小的们把人给送回来,既然邱姨娘在,那人就交给您了。”

说完一撒手,叫上那几个兄弟,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

郝运直接倒趴在地上,他早就昏死过去,毫无知觉。

邱姨娘叫上两个粗使婆子,把郝运扶回东次间。

正屋那边苏瑜还沉浸在丧子之痛里,见到郝运,她指定受刺激。

邱姨娘让人把正房的软榻搬过来,说之后的一段时间,留着给姑爷养伤用。

郝运后背受了重伤,不能平躺,只能让他趴着。

如此一来,所有伤口都暴露在眼前。

翡翠站在一旁直哆嗦,“姨、姨娘,咱们还是赶紧的请府医吧!”

邱姨娘叹口气,“我也想,可家丁说了,姑爷是因为犯了错被罚,也不知道老爷让不让请府医。”

翡翠完全不敢看郝运那副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皮的模样,小声说:“若是不请大夫,姑爷怕是撑不住多久。”

“不如这样吧,你去正院问问老爷,准不准请府医,准的话顺便把府医带过来。”邱姨娘吩咐。

翡翠闻言之后飞快去往正院。

刚才那两个粗使婆子已经退了下去,眼下东次间里只剩邱姨娘和处于昏死状态的郝运。

邱姨娘在软榻旁坐下,用力掐了掐郝运的人中,又掏出个小瓷瓶打开,放在他鼻端。

眨眼的功夫,郝运因着药味儿的刺激从昏睡中慢慢睁开眼。

看清楚眼前的女人,他的瞳孔逐渐瞪大,能让人清楚看到里面的血丝。

“是你、是你害了我,你个毒妇!”

郝运情绪很激动,可剧痛的伤口支撑不住他如此过激的反应,回光返照式的喊了两声,一下子又软趴下去,瞧着虚弱可怜,然而瞪向邱姨娘的那双眼睛,却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怒和恨。

邱姨娘对着他莞尔一笑,“你错了,害你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完全无视郝运阴毒的眼神,邱姨娘接着道:“打从一开始,你就不该搅进苏家这个局,是你先对不住我闺女,利用她进入苏家,想借此攀高枝,可你却忘了提防我这个当娘的,你能有今天,完全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郝运低吼,“你处心积虑对付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你都看不出来吗?为母则刚,你现如今的下场,便是你当日设局糟蹋我闺女应当付出的代价。”

“你撒谎!”郝运自己就是个小人,他特别能琢磨同类的心理,邱姨娘藏得这么深,她绝对不会仅仅因为要保护苏瑜,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再次看向邱姨娘,郝运的眼神带着探究,“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能是谁?国公府中一个不受待见的姨娘罢了。”邱姨娘应付自如。

“你就不怕我去岳父跟前揭发你?”

“怕啊!”邱姨娘说着,不知从哪拿出一粒红色的丸药来,在他眼前晃了晃,“正因为怕,所以我为你准备了这个。”

“你到底想干什么?”

“放心,不会要了你的命。”

郝运没力气逃,邱姨娘很轻易就掰开他的嘴,将丸药往里一塞,尔后拿起茶壶,给他猛灌水。

郝运在呛咳之下,咽下了那颗药。

紧跟着,他觉得嗓子火辣辣的疼,烧得好似冒了烟。

“你……”

他发现自己说不了话,不管怎么用力嘶吼,嗓门像彻底被人给关上,完全没反应。

“别白费劲了。”邱姨娘目光平静地望着他,“西域来的毒药,能让人永远失声,无解。”

郝运抓着喉管的手一松,绝望浮上心头。

他从未想过,自己终有一天会沦落成哑巴。

邱姨娘同情地瞥他一眼,“冤有头债有主,既然你都到这地步了,我不防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事。”

“你放火那天晚上得罪了谁,今日让你身败名裂的便是谁,毒哑你,我不过是顺道,真正要对付你的人,不是我。”

郝运心神一震。

小四烧伤那天晚上,被冤枉的是三姨娘,当时国公正在气头上,二话不说让人把三姨娘绑去了顺天府衙,后来又在郝运的推波助澜下,让三姨娘死在了府衙大牢里,造成了畏罪自杀的假象。

三姨娘虽然死了,她却留下一个女儿苏黛。

苏家这位六姑娘,去年入了陆家门为妾。

原以为是块生姜,没成想生姜也辣手。

郝运痛悔。

当初就该斩草除根连同苏黛一块给收拾了,哪还能让她寻到陆家这么一个靠山为所欲为?

“想不想报仇?”邱姨娘忽然看着他笑问。

郝运出不了声,只闭了闭眼,他不相信邱姨娘。

这个女人太可怕。

“我可以帮你对付陆家人。”邱姨娘说:“但我有个前提条件。”

359、郝运之死(1更)

知道他说不了话,邱姨娘接茬道:“我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找到一个地方,那里面全是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你要是能一把火给烧了,我就帮你离开苏家东山再起,到时候你想怎么对付陆晏彬的那位小妾都成。”

郝运眉心蹙拢。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邱姨娘,可眼下,他唯一能信任的似乎也只有她。

抬头看向邱姨娘,郝运的眼底还是有着几分质疑。

邱姨娘说,“如今的你除了信任我,别无选择。”

郝运开不了口,伸手蘸了桌上的茶水写:我伤得太重,压根就出不去。

邱姨娘面上笑意更深,“只要你答应,我会尽快让你痊愈。”

郝运还是犹豫:你说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陆老侯爷的藏珍阁。”

陆老侯爷爱好收藏,甚至在这方面如痴如狂,整个京城怕是没几个人不晓得。

郝运这种从来不关注陆家的人都有所耳闻。

陆老侯爷手里的东西,觊觎的人并不少,但无外乎两种人,一种是真正懂收藏的爱好者,另一种是纯碎为了银钱的财迷。

既不为钱也不收藏,找到地方想一把火烧了的,郝运还是头一次碰到,这得有多少深仇大恨?

他疑惑:你跟陆老侯爷有仇?

邱姨娘提醒他,“不该你问的,你最好别问。”

这似是而非的回答,越发让郝运笃定了心中猜想。

邱姨娘跟陆老侯爷之间,一定有故事,否则她不会如此恨那个人。

烧了那个地方,等同于诛陆老侯爷的心。

郝运又问:既然有这么大的仇恨,你为什么不亲自烧,而要让我一个局外人插手?

邱姨娘微笑:“现如今的你除了按照我的要求去做,没有任何选择和出路。”

郝运无言以对。

他确实已经穷途末路,这种时候无论是谁,只要能让他看到生存的希望,他愿意用一切来交换。

邱姨娘瞧着郝运狼狈的模样,想到陆老侯爷的那个藏珍阁。

太后这些年没少派暗卫出去找,然而把陆家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见着一件古玩字画。

太后又将目标转向外面,陆老侯爷去过甚至是会去的地方,暗卫们全都没放过,然而还是什么也没查到。

发现藏珍阁在义庄底下,只是个意外。

太后当时都说自己完全没想到,陆老侯爷竟然会把他视之如命的宝贝放在专门停放死人棺材的地方。

邱姨娘迟迟没让底下人动手的原因,不是怕对死人不敬,而是……不敢。

那地方表面是义庄,实则藏珍阁就在地底下,然而里面却设置了防盗机关,进去欣赏可以,但仅仅只能欣赏,一旦动了藏品,甚至是企图用火将其烧毁,整个地下密室顷刻间就会被炸为平地。

换句话说,谁要是敢行偷盗之事,或者居心不良,就得做好跟藏品同归于尽的准备。

……

郝运已经是颗废棋,不如让他发挥最后的作用。

只要炸了那个地方,太后多年的心结就能解开大半。

郝运完全不知邱姨娘内心的所思所想,继续写:在什么地方?

邱姨娘答:“城南,巧家义庄。”

郝运愣了一下,显然也是没想到陆老侯爷会把藏品放到那种地方。

眼尾瞥到翡翠从外面回来,邱姨娘敛去先前的神色,对郝运说:“你先养伤,有什么事儿,改天再说。”

翡翠进门后,抿唇道:“姨娘,老爷不让请府医。”

邱姨娘看着这丫头,觉得她是真单纯,故意提醒了苏国公,人家还能让请府医吗?巴不得郝运活活疼死还差不多。

心里想着,面上却是着急忙慌的模样,“那可怎么办?”

翡翠叹气,“如今只能看姑爷的造化了,他若是能熬过这两天等伤口结痂,估摸着就能挺过去。”

又是皮开肉绽的鞭伤,又是面目全非的烫伤,刚刚还被毒哑了嗓子,就算是铁打的身子骨,他也撑不过半夜。

邱姨娘说:“我想起来梧桐苑有两盒金疮药,一会儿你跟我去取来给姑爷敷上。”

话完,又嘱咐翡翠,“这事儿可得瞒着老爷,否则要让他知道了,你们这些伺候的下人,一个个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翡翠忙不迭点头,“奴婢晓得,奴婢会保密的。”

邱姨娘满意地嗯一声,带着人回梧桐苑拿药。

邱姨娘本名邱淑月,是仁懿太后手底下能力最强的女暗卫,为了增强技能,太后曾送她去西域学过药、毒以及催眠之术。

她说的金疮药,其实是自己配制的、能让郝运尽快愈合的伤药,比一般大夫给的药效快。

翡翠拿回去以后,先仔细给郝运清洗了后背上的伤口,这才把药粉撒下去。

整个过程中,郝运没吭一声。

刚开始,翡翠还以为是姑爷心性坚韧,受得住这点痛。

慢慢地,她才发现姑爷是出不了声儿。

翡翠是个心性单纯的小丫头,得知姑爷被老爷罚得太狠变成哑巴再不能说话,她伺候完郝运回正屋的时候,把这事儿跟苏瑜说了。

最后还感慨,“大小姐,姑爷他好可怜啊!”

苏瑜听到这话,嘴角勾出冷嘲,“他要是可怜,那这世上遍地都是可怜人。”

——

半个月,郝运身上的伤差不多痊愈。

在邱姨娘的帮助下,他悄悄出了国公府前往巧家义庄。

按照邱姨娘给的指示,他顺利打开了义庄下面的藏珍阁。

看到里头精心设计的多宝阁以及多宝阁上琳琅满目的藏品,郝运呆了一呆。

活了二十几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珍品,哪怕不懂行,也能从青铜玉器细腻的做工和字画的精湛独绝之间判断出价值不菲。

这些东西随随便便出手一件,就能够保证他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郝运瞅了眼自己手里的火折子,忽然动了恻隐之心。

如此值钱的物件儿,若是被一把火给烧了岂不可惜,倒不如,他先偷几件拿出去藏好,再来把剩下拿不走的那些一把火给烧毁。

苏家他是待不下去了,总得给自己铺条后路才行,邱姨娘倒是口口声声说要帮他,可那个女人如此蛇蝎心肠,谁知道出口的话哪句真哪句假?

打定了主意,郝运将火折子揣怀里,开始四下逡巡起来,想看看哪件最值钱。

最后,他将目光转向东墙的三幅画,上面有柳先生的题字。

再不识货,他们读书人也不可能不认识晋朝柳大家。

柳先生笔下最出名的四幅画:十方涯,百寸心,千丈雪,万里春。

现如今就有三幅挂在眼前。

一幅十方涯,一幅百寸心,最后一幅万里春。

有传闻说,柳先生临终前的遗嘱是交代子孙拼了命也要守护好这四幅画,至于是真是假,后世之人众说纷纭,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且不管柳氏子孙守画的传闻是否为真,柳先生的画绝对能碾压这里面其他任何画作。

这三幅画一旦问世,必定会引起多方人士的关注,到时候自己岂不是能坐地起价?

郝运欣喜若狂,别的完全看不上眼,伸手就去摘并排挂着的这三幅画。

他刚把第一幅取下来,便听到密室石门重重关上的声音。

里面沉寂了几个瞬息,突如其来的巨大爆炸冲浪将他甩出去撞在墙上。

然后他发现,自己除了不能开口呼救之外,连最基本的声音都听不到了,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被炸得血肉模糊那一刻,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被人骗的郝运脑子里唯一一个念想:如果还有来世,他宁愿当个放牛娃也一定要绕开科举这条道。

——

巧家义庄的爆炸动静不小,很快惊动了巡防营。

巡防兵赶过去的时候,除了发现被炸得支离破碎的残肢断臂,还发现不少碎瓷片和青铜器。

巡防营很快把这一发现秉明了光熹帝。

“碎瓷片,青铜器?”光熹帝纳闷,谁那么无聊在义庄放那玩意儿?

巡防营统领说:“卑职大致看了看,起码能有上百件,只可惜全都被炸毁,一件完整的都没剩下。”

上百件的古董。

光熹帝想到一种可能,他屏退巡防营统领,很快去了寿安宫,问太后,“城南巧家义庄,是不是母后让人炸毁的?”

太后唇角微勾,“难怪哀家听到动静,原来已经毁了。”

“母后。”光熹帝看着坐在罗汉床上的端庄女人,“您该放下心结了。”

这么些年不死不休的报复,伤的其实是她自己,不是么?

360、最后一幅画,只能靠你(2更)

没过几天,光熹帝要去行宫避暑,宋巍被要求随行。

临走前一天是个休沐日,宋巍在家闲得无聊,便教儿子念三字经。

小家伙坐在凳子上,摇头晃脑地跟着学。

温婉从金妈妈那儿学了一手,亲自做酸梅汤送来。

进门见父子俩一个念一个学的认真模样,不忍心打扰,轻手轻脚地走到一旁坐下,翻看着桌上小家伙的“杰作”,发现有几个字儿写得还挺端正。

温婉目光落在上面,脑海里浮现小家伙笨拙提笔的样子,禁不住弯起唇角。

“娘亲,我要喝。”

温婉正发呆,不妨小家伙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三字经上,盯着桌上的酸梅汤就奶声奶气地说:“进宝渴了。”

温婉将他练好的字帖搁回书案,起身把两碗酸梅汤端过来,一碗给宋巍,一碗给进宝。

小家伙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

“慢点儿喝。”温婉说他,“以前都不喜欢酸的人,这会儿怎么喝上了?”

进宝没搭理她,咂摸一下嘴巴继续喝。

怕喝多闹肚子,温婉只给他盛了半碗,小家伙喝完之后还想要,温婉不让,“今天的份儿已经喝完了,想喝得等明天。”

进宝想到他爹要出远门,眼巴巴地瞅着宋巍,“我要跟爹爹走。”

“走哪儿去?”温婉问。

进宝也不知道走哪去,反正跟着爹爹走,肯定有好吃的,还有好玩的。

见儿子不吭声,温婉挑眉,“答不上来就不准去。”

进宝听了这话,蔫搭着脑袋趴在书案上。

温婉拍他小脑瓜,“跟着你爹爹去有啥好玩的,还不如去放羊。”

“放羊,进宝要放羊。”小家伙一听,登时来了精神,圆圆的眼睛黑亮黑亮的。

温婉指了指被他压皱的练笔纸,“喏,把字儿写了,等明天你爹一走,娘就带你去庄子上跟小伙伴放羊。”

干劲十足的小家伙马上提笔,把他娘指的几个简单字写出来。

写完之后,温婉又让他背三字经。

小家伙不干,“刚才娘亲没有让背。”

眼瞅着糊弄不过去,温婉又改口,“你要是能把刚才你爹教的全背出来,娘亲不仅让你放羊,还让你下河抓鱼,怎么样?”

小家伙掰着手指头,像是在算谁比较吃亏。

算来算去,还是没能抵挡抓鱼的诱惑,小嘴一张,把宋巍教他念的那段三字经给背了出来。

温婉听得满意,在小家伙白嫩嫩的脸蛋儿上香了一口。

她就说,有那样一个天才爹,儿子怎么可能会差。

进宝学东西的速度并不比元宝慢,可他就是懒,你要是不给点好处引诱,他整个人表现出来的散漫,让人瞧着就像根立不正的废柴。

不多时,把自己捯饬得精神抖擞的宋老爹来把小金孙带走。

书房只剩下温婉和宋巍两人。

宋巍正在洗毛笔,像是不经意地开口,“我听卫骞说,郝运死了。”

温婉心头一跳,“怎么死的?”

“说来话长。”宋巍的声音里辨不出情绪,“不过归根结底,还是死于苏家的内部争斗之下。”

温婉忍不住唏嘘,“果然,大家族都是会吃人的。”

宋巍感慨:“这个人当初对付我的那些玲珑心思如果用来读书,他不至于考不进前二甲。”

“拉倒吧!”温婉可想象不出来郝运变好的一天,“他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正常,当年的事儿你还记不记得?府考榜单下来之后有考生爆出舞弊,你们那一届的考生全部要求备案重考,只是重考而已,又不是已经落榜,他就想不通要跳河自杀,如此心态不端正的人,你能指望他优秀到哪儿去?后来若非遇到我们夫妻俩,他也没可能多活这么多年。

虽说我们救他的时候他毫不知情,可后来院考之前他亲自上门请教,你也把他当成朋友倾囊相授了呀!他倒好,拿着你的心血考了个案首不说,还把你当成死敌,从那以后想方设法打压你。

相公,你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就算了,毕竟学识嘛,就算他偷走了,你自己脑子里也还装着,可他对付谁,都不能对付你吧?好歹也算得上恩师,他这么做,还算什么男人?”

宋巍洗完毛笔,抬眸见小媳妇儿喋喋不休地埋怨,他轻轻莞尔,“郝运的行为只能代表他个人,不表示所有人都跟他一样。”

“但愿吧!”温婉叹气,“但愿从今往后,咱们都不要再碰到这样的人。”

夫妻俩正说着话,小厮徽墨进来禀报:“老爷,夫人,陆老侯爷求见。”

师父?

宋巍快速敛下眼底讶异,“请进来。”

徽墨离开后,温婉问他,“相公的师父怎么来了?”

宋巍入京这么久,他师父好像是头一回主动来找。

宋巍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能劳烦他老人家亲自跑一趟,想来是有要紧事。”

宋巍说完,吩咐她,“婉婉先回房,我去见见师父。”

温婉点头,目送着男人走出书房。

宋巍径直来到前厅,陆老侯爷已经落座,这会儿正在喝茶。

简单行了礼,宋巍笑道:“能让师父亲自登门,看来我们家又出了件价值连城的宝贝了。”

陆老侯爷睨他一眼,“对你而言,价值连城的难道不是你儿子?”

宋巍含笑,没否认。

等他坐下,陆老侯爷才切入正题,“我大半辈子的心血全部毁于一旦了。”

宋巍并不知道巧家义庄跟师父的藏品有关,神情略有茫然。

“这些天你去衙门,有注意到什么动静没?”陆老侯爷问他。

宋巍想了想,如实道:“听同僚说,城南巧家义庄无端爆炸,现场除了人骨,还出现了不少碎瓷片和青铜器,根据内行人透露,那些东西在遭到毁坏之前,都是有年代的古董,价值不菲。”

在说的过程中,宋巍大概已经猜到什么,“所以,那些藏品原本都是师父的?”

据他了解,他师父收藏古玩字画已经几十年,手里的好东西不少,如果全部放在巧家义庄的话,那么这次爆炸,可谓是将他老人家的一颗心都给挖了。

想到什么,宋巍又追着问:“柳先生那三幅画,也在义庄?”

陆老侯爷没吭声。

宋巍幽幽看了眼他师父的神色,“根据我对您的了解,其他东西都有可能是真品,唯独这三幅画是假的。”

毕竟耗费了几十年心血才收集到三幅,不可能不谨慎。

见对方没否认,宋巍又说:“看来师父在临摹那几幅画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被人炸毁的准备,所以,毁了你几十年心血的人,是太后?”

对于这个徒弟的心细如发和精明睿智,陆老侯爷早已见怪不怪,见徒儿轻而易举就推测出来,他只稍微沉吟了一下,“我知道她一直在找,索性就故意透露线索,让她手底下的人顺利发现藏珍阁。”

“把几十年的心血拿出来让她泄愤,师父的心思,徒儿是越发看不懂了。”

“她恨我。”陆老侯爷说:“打从入宫的一天起,她就恨我到现在,我一直知道。”

“那您为何不当面跟她解释清楚?”

陆老侯爷笑了笑,“若是能解释,我何至于躲她几十年?”

宋巍没有再追问下去。

很多时候别人的迫不得已,不是你一句为什么就能轻松化解的。

没经历过对方的无可奈何,不该站在老天爷的角度妄加指责。

更何况,老天爷站得那么高,它都不一定能关顾到每个人身上。

作为凡人,肉眼能看到的东西就愈发片面。

或许在太后眼里,师父当了负心人大错特错,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师父还有着自己深深的无奈。

敛去思绪,宋巍语气平和地问,“那您今日来找我的目的又是什么?”

陆老侯爷说:“我上次让你帮我找最后一幅画,你找了没?”

“没消息。”宋巍摇头。

他有让卫骞帮忙查,可在完全没有蛛丝马迹的情况下去找一件东西,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有消息了。”陆老侯爷看着他,“只不过,我不方便出面,能否拿到最后一幅画,只能靠你。”

宋巍没有拒绝,“那幅画现如今在什么地方?”

361、1更

“在寿安宫。https://”陆老侯爷说“太后当年被封为皇后时,这幅画是作为嫁妆入的宫,如果她没动过,那么至今应该还存在。”

宋巍听懂了,“师父的意思,是要我出面从太后手里把这幅画弄到手?”

“臭小子,你师父多年的心愿能否完成,就全指着你了。”

“师父要这么说的话,徒儿反倒不敢接您的活儿。”

太后多精明的人,一旦他打上那幅画的主意,她能没点警觉性?

到时候被查出来他和师父的关系,太后再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举动来,宋巍自己倒是不怕遭罪,就怕牵连家人。

可师父难得开口,他又不能直接否了。

犹豫之际,宋巍说“最后一幅画,徒儿不敢保证一定拿到,只能答应帮师父这个忙,至于能不能成,还得看最后的结果。”

陆老侯爷明白他的为难之处,“其实我出面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我跟她关系僵成这样,况且我又躲了她几十年,这种时候,她不一定会相信我的解释,更别说亲手把画给我。”顿了顿,“巧家义庄便是她恨我的证据,我若是自己去讨要,赶明儿就得跟那上百件古董一个下场。”

――

送走陆老侯爷,宋巍回到青藤居,温婉已经把他去行宫要穿的衣物用品给收拾好,这会儿人正坐在圈椅上,面色不太好看。

“怎么了?”宋巍担心她身子不舒服,低柔的声音带着关切。

“相公,这次下江南,你能不能不去?”

温婉忽然抬头,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像是要留住即将出门的人,眼里的恐慌只增不减。

宋巍坐下来,抚了抚她的后背,“是不是又看到不好的事了?”

“相公这次出行会受伤,是重伤。”温婉想到先前预感的画面,心头还一阵狂跳。

宋巍示意她慢慢说。

温婉看着男人平静的面容,心底的不安有所缓解,深吸口气,缓缓道“皇上遇刺,相公及时替他挡了箭,自己身负重伤,性命垂危。”

虽然后来宋巍因为护驾有功升了官,可那是相公用命换来的荣华富贵,温婉宁愿不要。

半晌没听到他吭声,温婉越发的没底,“相公,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温婉的手还无措地抓着他的胳膊,宋巍顺势将掌心覆在她手背上,言语之间没有直接同意不随圣驾下江南,“如果皇上会遇刺,那我作为臣子就更不能逃避了,非去不可。”

温婉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说不出反驳男人的话。

她家相公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更何况如今面临有难的是他效忠的帝王,他没可能找借口躲开而袖手旁观上位者出事。

温婉最后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话,“我看不到那些刺客是谁安排的,帮不上忙,怕你去了不仅救不了皇上,还会把自己小命给搭上。”

说到这儿,她眼圈微微泛着红。

预感里他胸口中箭染红官袍的画面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温婉只要一想到,嗓子眼儿就堵得厉害。

到底是多了十二年的阅历,哪怕碰上这种事,宋巍这个当事人也比她淡定,他没有急着关注自己的遭遇,而是尽量安抚她,语调缓而慢,“你家相公什么时候不能化险为夷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竟然还能如此自我调侃?

温婉有些哭笑不得,嗔他一眼。

“也不是没被刺伤过,还无缘无故被打过。”宋巍还在继续说,那语气,那腔调,好似从前动不动就倒霉受伤的人压根不是他,他只是在口述别人的故事。

温婉原本满心的担忧,听到这些话,很快散去大半。

哪怕心中无对策,他也永远会通过平静的语调和淡然处世的态度让她在慌乱无措之外感受到那份难得的安心。

温婉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依恋上了这种感觉。

看着男人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她还是忍不住开口,“要不,我陪你去吧?还像从前那样,我做你的小书童,或者不做书童也行,做婢女,只要能跟着去,怎么装扮我都无所谓。”

宋巍问她,“那你跟着去了,进宝怎么办?”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儿子,照顾进宝是照顾进宝,保护你是保护你,这严重程度,压根就是两码事儿,不能相提并论,你总不能让我在你和进宝之间选一个吧?都多大人了还做选择,傻不傻?”

“傻也是你自己当年闭着眼睛选的。”

“所以我认栽了呀!”温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我家相公弱小可怜又无助,作为娘子,这种时候不能不站出来保护他,你说对吧?”

这话无厘头,可听的人却很受用,眼底宠溺愈发明显,“婉婉开始长大了,知道心疼相公了。”

温婉不爱听,“我什么时候不心疼你了?”

虽是质问的语气,内里却心潮涌动,有股子说不出来的甜蜜。

确定了要跟着宋巍走,温婉开始收拾东西,往包袱里塞了两套男装,另一套放在床头,打算明天一早起来穿,做小厮打扮。

出门在外,男装总会比女装方便得多。

之后,温婉跑了一趟荣安堂跟婆婆道明情况。

自家儿子那烧高香拜菩萨都送不走的霉运,宋婆子已经习惯了三十年,儿媳妇刚开口说有事商量,她就已经想到了这层,等温婉话音落下,她轻叹一声,“你说这都当上官的人了,三郎咋还是见天儿的倒霉?我儿子是个好官,从来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儿,老天爷咋就是不开眼呢?”

温婉笑道“娘这话说的,老天爷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您。”

“我还埋怨错了不成?”宋婆子越说越气,“三郎自打上任以来,帮天家办的那都是人命关天的大案,结果呢?升官发财没见着,倒霉受伤倒是天天有,这不是老天不开眼是啥?”

“兴许老天爷是在磨练相公呢?”

“一年叫考验,十年那叫磨练,三十年,这不成心折腾人吗?老天爷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一天天的净盯着我家三郎折腾,还一折腾就是三十年?”

“……”

温婉每次都觉得,自己答不上婆婆的话。

但她不能不回一句,“您说的都对,老天爷就是不开眼,那咱们一个妇道人家能怎么着啊,日子还不得照样往下过。”

宋婆子听了,睨她一眼,“我说啥你都有话等着我,学得跟你小姑子似的。”

温婉失笑,“芳娘要知道您在背后这么说她,指定不干。”

“不干能怎么着?她还能插双翅膀从婆家飞到娘家来跟我叫板?”

“还真让您给说着了。”

宋婆子话还没完,就被人给接了过去。

接话的正是刚巧回娘家的宋芳。

突然见到闺女回来,宋婆子面上怔愣了一下,随后问她,“你干啥来了?”

宋芳大马金刀地坐下,回望着老娘,“合着听您这话,嫁出去的女儿就成泼出去的水,回个娘家都有罪了是吧?”

宋婆子听了,皱皱眉头,说她,“你这娘家回的,瞧着比逛街还随意,事先咋连个招呼都不打?”

“我多打个招呼,也没见您多稀罕下我。”

“死丫头,一回来就跟我叫板,我看你是被婆家给惯出德行来了,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宋芳暗暗翻个白眼,“我这才嫁出去多久,回来就成外人,您还是不是我亲娘?”

“怎么不是你亲娘了?”宋婆子梗着脖子怼回去,“非得要我点头哈腰地捧着,给你端茶送水,嚯,那才是你亲娘?你倒不客气,真把自己当成姑奶奶了。”

宋芳脑子里幻想着她娘给人陪笑脸的画面,没忍住,直接笑出来。

362、2更

玩笑过后,温婉问宋芳,“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让人通报一声,我好出去接你。想-免-费-看-完-整-版-请-百-度-搜-”

“我特地让她们别声张的。”宋芳说“都是一家人,那么见外做什么,你要真出去接,我还真觉得不习惯,没准儿往后都不爱来了。”

顿了下,又回答温婉第一个问题,“我这半年多带俩孩子都快把自己给逼疯了,难得有空,就来娘家躲个懒,找你们喝喝茶聊聊天。”

说着,毫无形象地往后伸了个懒腰,往桌上拿了个苹果咔擦咬一口,懒洋洋地往后一靠,“还是娘家自在,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没人管。”

宋婆子一记斜眼扔过去,“瞧你那德行!”

“我怎么了?”宋芳抗议,“刚跨进门槛就听到您在说我,这会儿还说,三嫂,娘她是不是老在背后说我坏话?”

宋婆子道“你以为老娘那么稀罕你呢还天天说,真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宋芳摊手,“我说什么来着,嫁出去的闺女,那就是泼出去的水,爹不疼娘不爱,我这会儿真成孤家寡人了。”

“你倒还有自知之明。”

“没办法啊,都遭人嫌弃成这样了,总得给自己找点面儿对不对?”

“别贫了,吃过饭没,没吃我让人给你做。”

宋芳突然坐直身子,笑嘻嘻道“想吃娘亲手做的汤饼。”

宋婆子问她,“徐家的山珍海味没喂饱你?”

“山珍海味吃腻味了,偶尔也要来点清粥小菜调调口味的嘛!您就说做不做?”

温婉听着这对母女互掐的话,心头暗暗发笑,“娘,既然小姑要吃,咱还是赶紧的去厨房吧,我给您打下手。”

“哎哎哎,三嫂嫂,你就不用去了吧,留下来陪我说说话,你们家厨房又不是没人,让她们打下手不就得了,一碗汤饼而已,又费不了多大事儿。”

宋婆子也让温婉留下来陪宋芳。

温婉从婆婆的语气和眼神不难感觉出,她只是刀子嘴不饶小姑,事实上,那颗心是热乎的,始终向着闺女。

宋婆子离开后,温婉问宋芳,“怎么就你一个人过来,静仪和静博呢?”

宋芳轻哼一声,“扔给徐恕那个王八蛋了,我自己回来躲清静。”

“吵架了?”

“倒也算不上吵架,是我自己心里头烦闷,想出来透透气,不知不觉就让马车走到咱家大门前来了,那我能不进来讨口水喝直接走人吗?”

温婉听出来她在撒谎,笑着劝,“过日子嘛,哪有一帆风顺的,都是头两年新鲜,后面相看两相厌,总得慢慢磨合相互迁就,否则哪能细水长流,还不得成天鸡飞狗跳啊?”

宋芳不信,“可我瞧着,你跟我三哥就从来不吵架。”

“你看得见的时候当然不会吵,你怎么知道私底下没吵过?”

“你就可劲儿吹吧?”宋芳撇嘴,“我三哥什么德行,我比你更清楚,他那张嘴,天生就没吵架的本事,他要能跟你吵起来,我把自己名字倒个个儿写。”

温婉原本是为了宽宋芳的心才会那样说,如今被拆穿,索性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们俩不吵架,那是因为年龄差距过大,你想想,他长我十二岁,一吵就是欺负我,好意思么他?”

“说得也是。”宋芳后知后觉,“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年龄大的男人耐心和包容心比较强呢?”

“可能,当时你眼里只看得到徐恕了吧?”

“呸呸呸,谁爱看他了?当初要不是他死乞白赖的成天跟在我后面,我都不稀得搭理他。”

温婉笑,“不管怎么说,徐恕是你自个儿选的夫婿,你三哥刚还跟我说,他再不好,那也是我闭着眼睛自己挑的。”

宋芳狐疑地瞅着她,“你们俩当年,难道不是我三哥主动求娶的?”

自知说漏了嘴,温婉脸颊慢慢变得滚烫,眼中藏不住羞赧之意。

见温婉突然闭了嘴巴不吱声儿,宋芳的八卦心被勾起来,忙坐正身子,一脸兴奋地望着她,“三嫂嫂,你就老实交代吧,怎么回事儿?”

“交代、交代什么?”

“你和我三哥呀!”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没什么新鲜的。”

“烂在粪坑里我也爱听,你快给说说,没准儿我一听完,心情就好转了。”

温婉无语片刻,压着心头那份不好意思,简明扼要地跟她说“十五岁那年家里给我议亲,后娘听了她娘的挑唆,想为了五两银子二亩水田把我嫁给周家村的王瘸子,我无奈之下才会找上你三哥……”

像是突然发现什么了不得的惊天大秘密,宋芳半晌没反应过来。

等回神,迫不及待地问,“这么说来,是你主动要嫁给我三哥的?”

“嗯。”温婉红着脸点头。

“哎哟喂,这可是千古奇闻哪,我就说我三哥这棵铁树怎么突然之间开了花。三嫂你再说详细点儿,你当年是怎么跟我三哥说的,诶不对,你那时候不是不能说话吗?”

“嗯,当年的我还是个哑巴,无法开口。”

无法开口还能让三哥心甘情愿地娶她?

宋芳直接冲温婉竖了个大拇指,“你厉害。”

温婉回想起来,也觉得当年的自己挺厉害,怎么就刚巧认识那么几个字,刚巧写出来,刚巧能让他点头答应娶了自己呢?

怕宋芳再问详细的,温婉马上岔开话题,“扯得有点儿远了,别光说我,也说说你自个儿啊!”

“我有什么好说的?”宋芳又咬了一口苹果,“我当初是怎么跟徐恕走到一块的,你们不全都知道?”

“我是说,你打算一直生他的气?”

“我不知道,反正目前正在气头上,不想见到他就是了。”

温婉听她说话的语气,笑了笑,“瞧着确实是在气头上,那你一会儿多吃点汤饼,等气消了再回婆家。”

又提醒她,“只不过,小两口吵架往娘家跑的习惯不好,你来一次没人说,下次再来,难保婆家人不会有想法,总而言之,你要多为自己多为儿女考虑。”

“我知道。”宋芳颔首,“所以我已经很冷静地没说气话了,也没说不回去,只是想着难得回来一趟,好好跟你们聚聚,三嫂嫂该不会不待见我,所以才会着急把我给赶出去吧?”

“那哪能啊?”温婉说“您是姑奶奶,是贵客,我能把您给撵出大门吗?”

宋芳一口茶呛到,“还用上‘您’了,可千万别,我受不起。”

姑嫂俩说话间,宋婆子端着热气腾腾的汤饼进来,直接搁在宋芳面前的桌上,“姑奶奶,您的汤饼好了。”

宋芳接过宋婆子递来的筷子,在汤饼碗里搅了两下,又凑近嗅了嗅,享受地眯着眼,“熟悉的味道,果然还是亲娘好。”

“这会儿你又知道念我的好了?”宋婆子一边擦手一边坐下来。

宋芳忙着吃汤饼,没回话。

宋婆子见她那吃相,觉得不顺眼,“你慢点儿吃,又没人跟你抢,一碗汤饼你吃得跟饿死鬼投胎似的,亏你还是徐家少奶奶,形象还要不要了?”

宋芳咽下一口汤,抬头笑看着当娘的,“在您跟前我还要啥形象?那不成心让您看笑话吗?”

宋婆子看一眼旁边的儿媳,“瞧见没,我闺女就这点儿好,有自知之明。”

温婉陪着笑笑,看似掐得狠,可她却很羡慕宋家这对母女的相处模式。

若是生母还在,没准自己也能像宋芳一样在亲娘面前可劲儿闹腾。

想到生母,温婉特地瞅了眼腕上的翡翠镯子,脑海里再次浮现典当行大朝奉的话,眼帘稍稍往下垂。

363、1更

宋芳没在娘家待多久。想-免-费-看-完-整-版-请-百-度-搜-

温婉送她出去的时候,她自己开口说了跟徐恕吵架的原因。

“听说西北边境开始战乱,我公公奉旨带兵北伐,徐恕非要跟着去,你说我一双儿女都还没满周岁,能让他走吗?”

温婉说“徐恕是想立功吧?”

毕竟已经成家这么久,他身上还什么功名都没有,处在男人的立场,想趁机建功立业也正常。

“可他不能去。”宋芳坚持己见。

常言道的虎父无犬子搁在徐恕身上压根就行不通。

一个打小晕血的人,怎么上战场?

温婉不清楚他们闹矛盾的细节,不好加以评断,只说“这种事如果徐恕坚持,那你跟他闹没用,倒不如让你公婆出面,对了,你们家老太太说话不也挺管用的吗?你去请她老人家呀!”

宋芳问,“要是他连老太太的话都不听,那该怎么办?”

“那你就只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了,拿静博和静仪说事儿呗!”

宋芳叹口气,“但愿我跑出来这一趟能让他长点儿心。”

――

宋芳回到将军府,先去见了婆婆。

徐夫人知道她是因为跟徐恕吵架跑出去的,问她去了哪。

宋芳如实道“本来去街上,后来瞧着离娘家近,就回去坐了坐。”

徐夫人道“恕儿那边,我已经让你公公出面劝了,你放心,没你公公点头,那臭小子去不了边境。”

宋芳还是不放心,“他早上都把话说得那么绝对了,爹出面劝能有用吗?”

“不管怎么说,他一个文人,没有上战场的道理,你公公要真希望他走这条道,当初就不会把他送到国子监读书。”

见宋芳愁眉不展的样子,徐夫人又道““你赶快回房去看看静仪静博,先前我去瞧了眼,兄妹俩哭得挺厉害。”

宋芳听了,为人母的那颗心揪紧,告退之后,匆匆忙忙回了自己院子。

老远就听到两个孩子此起彼伏的哭声。

掀开门帘,宋芳大步跨进去,见梅枝和奶娘在里头招呼着。

“少爷呢?”宋芳问。

她走的时候,徐恕是在房里的,这会儿压根见不着人影。

梅枝说“少爷被老爷给请出去了。少奶奶,您这是去哪了呀?”

“屋里闷,我出去散散心。”

宋芳说完,从梅枝怀里把闺女抱过来哄了哄,又开始哄儿子。

将近八个月的两个小家伙,认生厉害,这会儿见到亲娘回来,才慢慢止住哭声。

宋芳伸手戳戳儿子额头,“我才走开半个时辰不到就哭,也不知道哄哄妹妹,能不能有点儿出息?”

小家伙听不懂,只是爪子紧紧揪着宋芳的衣袖。

没多会儿,徐恕回来。

宋芳抱着闺女的身子侧往一边,不想看见他。

“媳妇儿,你回来了?”徐恕坐下,顺手抱过儿子,眼睛却望着宋芳,“刚刚去哪了?”

宋芳没吭声。

“是不是回娘家了?”徐恕又问。

宋芳将拨浪鼓递给闺女,握着她的小手摇了摇,嘴里的话却是说给徐恕听,“我去哪,你管得着吗?”

“你是我媳妇儿,我怎么就管不着了,你一气之下跑出去,万一有个好歹,我怎么跟你爹娘和哥哥嫂嫂交代?”

宋芳听到这话,心一沉,扭过头来看着他,“我一气之下跑出去,要出事也是小事,你这一上战场,能保证全须全尾的回来?到时候你出了事,谁给我个交代?”

再次绕回矛盾点,徐恕沉默片刻,还是坚持,“我只是想着,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不能成天在家里游手好闲,总得有份正经事儿做,媳妇儿你说对吧?”

“你不是读书人?凭你爹的官阶,国子监和鸿文馆的名额都能有,甚至你成了亲还能分到你头上,如今不过想要份差事,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为什么你非得跟打仗较劲,你会打仗吗,你是打仗那块料吗?”

知道宋芳今日气得不轻,徐恕尽量地心平气和,“媳妇儿,我真没想着玩,你看啊,我虽然被勒令学文,可我内心是喜武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打仗不会,纸上谈兵我会啊,这么些年,兵法谋略我还是学了不少的,你总得给我个发光发热的机会吧?”

宋芳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我给你机会,你出了事儿,我怎么办,两个宝宝怎么办?徐恕,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咱们看问题能不能现实一点?”

“我哪不现实了?”徐恕反驳,“我都说了自己这辈子的理想抱负就是领兵上阵,为国征战,你就不能支持一下我?”

“合着没了你,你爹就不能打胜仗了是吧,往年也都是靠着你纸上谈兵大获全胜的?”

“咱们大楚都快二十年没打仗了。”徐恕嘟囔,“之前不是有陆行舟这位大将军侯的‘战神’封号在那撑着吗?西北敌寇忌惮他,二十年来不敢犯我大楚边境。如今长公主被废为庶人,大将军侯的威名也成了历史。这不,西北敌寇瞅着咱们势微,开始蠢蠢欲动,我就琢磨着,出去历练历练。”

“你倒是心大,出去历练历练,以为战场是你家,玩儿累了还能躺下歇歇?”

徐恕皱皱眉头,“媳妇儿,你说你不支持我也就算了,干嘛非得说风凉话,我有那么差劲吗?”

“我只是在教你认清事实,你是注定要走仕途的读书人,边境战乱有当兵的挡着,怎么轮都轮不到你头上。”

“那我若是非要去呢?”

宋芳偏开眼,“你要去便去,真出了事儿,我只当从来没你这个人。”

见她眼眶都红了,徐恕又觉得心疼,坐过来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神色凝重,“媳妇儿,你相信我,我能平安归来的。”

宋芳咬着牙,“我相信你,可你为什么是不相信现实呢?你知道战争有多可怕吗?见到满地尸体血流成河,你能保证自己晕血的毛病不会发作?你要真觉得自己有本事号令千军打赢胜仗,那你只管去,我没什么好说的。”

徐恕握着她手的力道加重,“媳妇儿,要不你打我一顿吧,省得你心里不好受。”

“您可是要立军功做封疆大吏的战神,我一个小妇人,哪敢对您不敬?”

徐恕伸出一只手,用拇指和食指分别按住她两边嘴角,然后往上提,“媳妇儿,算我求你了,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好不好?”

一面说,一面用脑袋蹭她肩膀。

宋芳闭了嘴。

“媳妇儿?”

“我都不说话了你还想怎么着?”

“没想怎么着,就是想你能笑一笑。”

徐恕说完,把儿子静博抱起来坐在腿上,伸手挠挠他的小肥下巴,“来,儿子,给你娘笑一个。”

小家伙被逗乐,咯咯笑了起来。

徐恕笑呵呵地望着她,“媳妇儿,你看儿子都笑了,你就别再绷着脸了成不成?让孩子见了多不好。”

“那你是答应不去了?”

徐恕沉默良久,再度开口,“你就直说吧,要怎么着才肯同意我跟着爹去打仗?”

“和离。”宋芳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咱俩要是和离了,你想做什么我都管不着。”

“不是……”徐恕脸色微微变,“媳妇儿,玩笑开过头了啊!这都儿女双全了,你怎么还能想着和离呢?”

“是啊,都儿女双全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摆正自己在这个家的位置?你不仅是徐家少爷,还是我相公,是静博静仪的亲爹,你肩上有多少责任自个儿不清楚?倘若今日是皇上下了明旨要你带兵北伐,那我绝无二话亲自送你出城,可你是吗?你不是!徐恕,徐少爷,我求求你清醒一点儿好不好?别跟个没断奶的孩子似的任性妄为了,你玩儿得起,我输不起。”

大婚以来,徐恕头一次见宋芳板正严肃成这样,哪怕想为国征战想得热血沸腾,他还是选择让步,“媳妇儿,是不是我不去了,你就不跟我和离?”

宋芳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你答应不去,乖乖待在家里,之前的事一笔勾销,我就当没发生过,不跟你计较。”

徐恕想了想,还是说,“不去北伐可以,但我每天都要去校场参加训练,这你总不能拦着我了吧?”

宋芳没吭声,顺手取下绣绷上的绣花针,二话不说刺破自己指尖。

很快有鲜血顺着指腹流下来。

宋芳把流血的手指伸到他面前晃了晃。

364、2更

徐恕并没有出现宋芳预想中的晕血现象,反倒是心疼地将她的手指拉过去轻轻擦掉上面的血迹,尔后又吩咐梅枝把药膏拿来亲自给她抹上。想-免-费-看-完-整-版-请-百-度-搜-

整个过程,宋芳半句话都没说,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等药膏抹完,她才出声,“你不是会晕血吗?”

“早都不晕了。”徐恕给她吹了吹手指上的刺伤,问她,“媳妇儿,还疼不?”

宋芳收回手,继续晕血的话题,“怎么弄好的?”

“请大夫看的呗!”徐恕没瞒着,“大夫让我多瞅瞅颜色偏红的东西,最好能时不时地接触血,说日子一久指定能习惯,所以我每天都跑到后厨看他们杀鸡,看了一年,就什么都不怕了,原本想找个机会当做惊喜告诉你的,没成想你会先提及。”

“你到后厨看人杀了一年的鸡?”宋芳原本挺生气,被他这句实话给激得没绷住笑出声来。

见媳妇儿笑了,徐恕心情跟着好转,殷勤地给她捶捶腿,“怎么样,我是不是特别励志?”

宋芳不想让他得意,敷衍地来了句,“马马虎虎吧!”

徐恕继续殷勤,“那你看我二十多年的晕血症都能克服,上阵杀敌的事儿……”

“免谈。”宋芳脸翻得快,“等你什么时候有本事赢得皇上青睐,在圣旨上挂你大名点你带兵,我肯定不拦着你。”

“得嘞,那小的就先去校场历练历练,早晚有一天,让您刮目相看!”

宋芳翻翻眼皮,她就没指望他从武能有啥出息。

不过,徐恕不晕血了,这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说明他往后不必再因为这个难以启齿的弱点而自卑。

――

宋芳离开后,温婉回想起小姑子先前说西北边境打仗的事儿,顿时心生一计,第一时间去找宋巍,跟他说有办法防止刺杀事件发生。

宋巍正在整理这一路南下可能用得到的书册,闻言动作慢了下来,目光转向温婉,“什么办法?”

温婉如实道“刚刚小姑子回了趟娘家,我听她说西北边境在打仗,徐恕的父亲常威将军已经领了旨带兵前往西北。

这种时候天家的重心应当全放在西北,而不该南下避暑,否则百姓必然产生怨言。

相公若是以此为借口劝谏皇上留宫不出,想来他不会不同意。”

宋巍搁下书册,“原来西北在打仗?我竟然没得到任何消息。”

温婉说“相公是文臣,又只负责给皇上讲四书五经,他自然不会把所有朝中大事儿都告知与你,不过也不算晚,咱们现在不是知道了吗?相公能否趁着天色入宫劝一劝皇上?”

“嗯。”宋巍颔首,进内室换上官袍,出来时跟温婉道了声谢。

温婉还以为自己听错,呆愣愣地看他片刻,尔后回神,“为什么跟我道谢?”

宋巍莞尔,“没有婉婉在,很多事情我一个人未必能办成。”

“那也犯不着道谢呀!你突然这么客气,我怪不好意思的。”温婉说完,笑着催他,“快去吧,一会儿天该黑了。”

――

宋巍有自由出入宫禁的腰牌,到了皇城门口的时候说要见皇上,守城禁军并未阻拦他。

从皇城门口开始,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工夫才终于到乾清宫。

光熹帝正在跟大皇子赵熙对弈,听闻宋巍求见,有些没想到,问崔公公,“明日便要南下,他怎么这会儿入宫来了?”

崔公公回话“皇上,宋翰林说有要紧事启奏。”

到底是外甥女婿,光熹帝对他的态度比对其他大臣多了几分宽容和耐性,摆摆手,“请进来。”

崔公公出去,不多时就把宋巍宣了进来。

照规矩,宋巍跪地给皇帝和大皇子行了礼。

光熹帝让他平身,“朕听崔公公说,宋爱卿有要紧事?”

宋巍如实禀奏,“微臣以为,西北边境正值战乱,皇上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宫南下。”

“你小子消息倒是灵通。”光熹帝落下黑子,视线瞥向下头的高挺男子,“你可知今年是什么大日子?”

“知道。”宋巍应声,“太后娘娘六十大寿。”

“知道你还敢阻拦朕下江南?”

“皇上想讨娘娘欢心,不一定非得下江南。”宋巍说“此番战乱虽说不算过分严重,可在百姓心目中,那始终是道能造成恐慌的阴影,如果这时候水路南下大肆操办太后娘娘的寿宴,难免给江南百姓留下皇室不顾西北战乱骄奢淫逸的印象,不论是对皇上还是对太后娘娘,都不会有任何好处。”

一直没吭声的赵熙忽然开口,“父皇,儿臣赞同宋翰林的说法,边境战乱,皇室当以身作则,不该穷奢极侈,皇祖母的寿宴在宫里也能摆,让礼部多花些心思便是,特殊时期,实在没必要因此南下。”

被这俩小崽子一搅和,光熹帝瞬间没了下棋的心思,将墨玉棋扔回棋盒,声音沉沉,“君无戏言你们俩不懂?朕放出去的话,怎么能随随便便收回?”

宋巍铿锵有力道“使河清海晏,国泰民安,乃上位者之头等大事,微臣相信,能颁布‘一条鞭法’减免百姓徭役之苦的皇上是位明君。”

明面上夸,实则道德绑架,光熹帝被他气着了,“你小子就不能好好说话?”

宋巍面色坦然,“微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

光熹帝反问他,“在朕跟前说的话,你有哪句是没发自肺腑的?”

宋巍再回“目前而言,暂时没有。”

赵熙看了眼自始至终面色不改的宋巍,又看了眼板着脸的光熹帝,想到某些事,几乎能感同身受,他轻咳一声,出言缓解尴尬“宋翰林会不会下棋?”

“微臣略懂一二。”

“既如此,那你过来同我父皇手谈一局。”

赵熙说着,自己起身把位置让了出来。

宋巍没有急着应答,安静等着光熹帝表态。

光熹帝见他站着不动,蹙眉,“还傻愣着做什么?是不会还是不敢?”

宋巍语气偏淡,“皇上一直没表态,微臣还以为您没同意。”

“大皇子都发话了,朕还能不给你个面子?”光熹帝说完,目光落在黑白两盒棋上,“说起来,朕这是头一回和宋爱卿当面对弈,这么着吧,朕让你先选棋再让你两子,如何?”

“皇上如此厚爱,微臣愧不敢当。”

光熹帝“论棋力,满朝文武还没有谁能赢得过朕,朕可不想一会儿被亲儿子说胜之不武。”

宋巍没有应声,似乎陷入了沉思。

光熹帝指责他,“你小子胆大包天了,在朕跟前也敢走神。”

宋巍淡笑,“微臣只是在纠结,跟皇上下棋到底是要和文武百官们一样忌惮于您的帝王身份而故意让步,还是该不顾一切全力以赴,万一微臣全力以赴撞大运刚好胜了皇上,那皇上‘棋力高超’的英明岂不是要毁于一旦?真到那一步,皇上会不会一怒之下把微臣给拖出去斩了?”

一旁赵熙听到这话,下意识去看他父皇的脸色。

果然,光熹帝脸色很难看,而且不是一般的难看。

若非亲儿子在场要顾及形象,他早就一茶杯扔过去了。

揪掉两根胡须,光熹帝低喝,“废话少说,落子!”

宋巍选了白棋。

光熹帝说让他两子,他没有推辞,乖乖先走了两步。

赵熙捧着茶盏,时不时地浅啜一口,双目盯在棋盘上。

他才十四岁,棋力不如当爹的,之前下了几盘,唯有光熹帝故意让步时赢过,其他的全盘皆输。

宋元宝来玉堂宫那么久,赵熙从未听他提起过宋巍会下棋,今日难得一见,赵熙心中颇为好奇这俩人杠上,到底谁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想到这儿,赵熙的视线投向宋巍,对方高挺的身姿坐得端正笔直,此时手握白子,落子速度紧随帝王之后,暂时看不出紧张感。

不知为何,赵熙总觉得宋巍今日能赢了他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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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穿越成被父丢弃的小可怜肿么破?顾南乔表示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原身因不愿嫁给继兄,被爱子心切的后娘暴打一顿,奄奄一息,怕惹上人命官司,亲爹用破草席一卷,把她丢弃到深山。

好在山里猎户把她捡了去。

恩人命中带煞,克死了几任未婚妻,顾南乔想,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如嫁给他?

墨玉珩随手捡了一个小丫头回来,当女儿养,谁知养着养着,他发现,他把小丫头当女儿,小丫头却时刻想着怎么嫁给他!

365、赢得柳先生的画(1更)

事实也确实照着赵熙所预想的方向发展。

光熹帝和宋巍两人你来我往十数个回合之后,胜负已经见分晓。

宋巍胜。

他收手站起身,准备先告罪再告退。

光熹帝瞅了眼棋局,却不肯就这么算了,“刚刚那局朕是怕你输得太难看,故意让步的,你敢不敢再来一局?”

宋巍听罢,拱手道:“皇上所言便是圣旨,微臣只能遵命,没有敢与不敢之说。”

“坐。”光熹帝示意他。

宋巍重新坐回去,这次光熹帝先选,拿了白子。

宋巍拈起一颗黑子捏在指尖,他没有急着落下,而是看向光熹帝,“既然是博弈,没有彩头岂不无趣?”

光熹帝准备落子的手一顿,抬眼望过来,“好大的口气,都还没下,你就敢笃定第二局能赢得了朕?”

宋巍说:“微臣在棋艺方面本就不精通,能赢得第一局已然是侥幸,第二局皇上一旦全力以赴,微臣胜算太小,这种时候若是再无彩头激励,那么,微臣必输无疑。”

难得这小崽子说话不带刺儿,光熹帝扬了扬眉毛,问他,“你想要什么彩头?”

宋巍莞尔,“听闻太后娘娘手里有一幅柳先生的画,倘若微臣能赢,皇上便把它送给微臣,如何?”

光熹帝双眼眯起。

母后手里有柳先生的画?他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赵熙也纳闷,皇祖母不是一向最讨厌古玩字画的吗?寿安宫里基本上都不摆那些东西的,什么时候多出来一幅柳先生的画?

回过神,光熹帝正准备开口,赵熙就接了茬,“宋翰林只有五成的可能赢,剩下的五成,你有可能输,若是你输了,又当如何?”

宋巍直言,“倘若微臣输了,皇上说如何,微臣便如何。”

话音刚落,就听到光熹帝一声冷嗤,“你当朕傻吗?凭朕的身份,就算今日不下棋,让你往东,难不成你还敢往西?”

宋巍轻轻笑着,“皇上要如此较真的话,这天底下就没有能跟您打赌的人。”

光熹帝想想也是,思索片刻,“这么着吧,你若是输了,从今往后任凭朕差遣,朕让你对付谁,你不能找借口推脱,敢是不敢?”

说白了,只要宋巍输掉这局棋,他就得心甘情愿成为光熹帝手中的利剑。

不用想,光熹帝自己不好出面,要借用他的手去对付苏家。

愿赌服输,宋巍几乎没有犹豫,直接点头,“好。”

“爽快!”

光熹帝满意地勾唇笑笑,开始落子。

第一局光熹帝轻视了对手实力,一开始就让宋巍占了上风。

这一局,他再不敢掉以轻心,拿出全部的实力来。

宋巍想得到寿安宫那幅画,自然也不肯相让。

二人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结果下了个平局。

“再来。”光熹帝一边捡棋一边说。

见宋巍时不时地瞥向窗外,光熹帝瞧出他在看时辰,吩咐崔公公,“传令下去,取消南下的行程,让皇后和礼部那边着手准备太后寿宴。”

崔公公退下之后,光熹帝又跟宋巍说:“你要是觉得天色太晚不敢回家,朕一会儿让人送送你。”

宋巍收回视线,“皇上言重了,微臣只是怕出来太久,家中爹娘妻儿会担心。”

光熹帝又吩咐另外一位小公公,“去宋府通报一声,就说朕有些事要留宋大人在宫里夜谈,晚些时候再回去。”

小公公领命出了乾清宫。

“这下你总能安心下棋了吧?”光熹帝怕他又出什么幺蛾子。

宋巍颔首,“皇上请。”

光熹帝毫不客气地先落了子。

一番剑拔弩张地对峙之后,再次落得个平局。

如果第一局赢是走运,第二局平手是巧合的话,那么第三局便是实力了。

光熹帝看向宋巍的眼神很不善,很想揍人,“这就是你所谓的略懂一二?”

宋巍不承认自己有罪,“微臣的棋艺是在国子监所学,当年恩师曾言,围棋之道博大精深,能道出天圆地方,道出阴阳五行和阴阳平衡,如此说来,微臣所学不过冰山一角,说是略知一二,并无不妥之处。”

说了半天,还不就是宋巍凭着“略知一二”的棋艺跟号称“朝野上下无对手”的帝王下了个平局。

这刀扎的,未免太狠。

赵熙瞧了眼他父皇被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样子,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看着一君一臣在棋盘上开始新一轮的厮杀,赵熙让侯在一旁的小公公去玉堂宫把宋元宝给请过来。

……

按照之前的计划,赵熙明日会陪同帝王一道启程下江南,宋元宝不想去,已经得了半个月的假期,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不妨乾清宫的太监会过来请。

“宋少爷,大殿下让您到乾清宫走一趟。”

宋元宝愣了愣,“他有没有说什么事儿?”

小公公犹豫片刻,如实说:“宋大人正在和皇上对弈,大殿下观战呢!”

小公公这么一说,宋元宝大概懂了,八成是帝王与他爹的棋力不相上下,大殿下想让他过去凑热闹呢!

宋元宝简单把自己收拾了一番,跟着小公公来到乾清宫。

刚入正殿就看到正在对弈的二人各执一子陷入沉思。

深知这种时候不能打扰帝王,宋元宝只轻声跟赵熙行礼。

赵熙用下巴点了点棋盘方向,问他,“能不能看懂?”

宋元宝看都没看就摇头,“我的棋力比起我爹可差得远了。”

在乡下那会儿,宋元宝基本没接触过围棋,来了京城也只跟当爹的学到皮毛,入国子监以后,里面的学官倒是有教授,只不过他待的时日短,没多久就入了宫给大皇子当伴读。

尚书房也有先生教围棋,不过他每次跟赵熙对弈,即便对方已经让棋,还准许他悔棋,结局都是输。

宋元宝以前喜欢显摆卖弄,入宫后处处被大皇子碾压,他慢慢学规矩了,已经不是那么的注重胜负——好吧,其实他很想翻身,可对方太优秀,每次他刚翻起一点点来,马上就会被拍回去继续粘锅上。

赵熙示意他,“不会就好好看,今日这几盘棋学问不浅,等你看会了,改天咱们俩过过招。”

宋元宝心说哪次过招我不得败给你?

在赵熙这种狠人面前,他甘愿认输。

赵熙淡淡一笑过后,视线落回棋盘。

再没人说话,大殿内陷入沉寂,只偶尔传来玉质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响声。

不久之后,落棋的速度越来越慢。

显然这俩人对弈几盘,都已经大致摸清楚对方的套路,不敢随意落子。

外面天色已经彻底变暗,灯火渐次亮起,将整个大殿乃至整个皇城照得金碧辉煌。

帝寝殿内的博弈还在继续。

这盘棋下得有点儿久,分出胜负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

结果是宋巍胜。

已经来回下了那么多局,光熹帝即便不想认输,也不得不承认宋巍的棋力非同一般,他今日算是碰上对手了。

动手把黑白两色棋子归置好,宋巍含笑看向光熹帝,“既然是微臣侥幸赢了,皇上是否该兑现自己的承诺?”

光熹帝之前光想着赢他一局扳回面子,都没仔细琢磨宋巍提出的要求,如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问他,“非得要太后那幅画?朕也收藏了不少字画,你就不能换一幅?”

宋巍没有做出让步,“微臣偏爱柳先生的画作,还望皇上能成全。”

光熹帝摆摆手,“愿赌服输,朕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只不过今日天色已晚,太后想来已经歇下了,朕不便前去打扰,改天朕拿到话了,再兑现承诺,如何?”

宋巍没意见,“只要皇上不忘了此事就好。”

光熹帝也累了,“来人,送宋翰林出宫。”

不等小公公上前,赵熙先道:“父皇,儿臣送宋大人出宫吧?”

宋巍快速看了赵熙一眼,尔后垂下眼帘,“微臣不敢当。”

赵熙坦然道:“很久没见到棋力能与我父皇相当的人了,我是想顺道向你请教请教。”

366、相公,你见过我娘吗?(2更)

赵熙说要请教围棋,宋巍说不出回驳的话,只能点头应允。

不多时,赵熙、宋巍和宋元宝三人前前后后出了乾清宫。

夜已深,漫长的甬道上明灯光暖,风微凉。

赵熙是君,他不开腔,没人敢随意出声。

宋元宝难得在宫里见到他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还是选择了沉默。

走了一段之后,赵熙终于开口,讨教宋巍关于围棋上的问题。

宋巍很有耐心,一一回答过来。

怕他不懂,解释得十分详细。

赵熙安静听着,等对方说完,他笑了下,“宋翰林还真是每次都能让人感到惊喜。”

难怪他父皇明明被气得要死还是坚持要留下宋巍。

如此“耿直”的臣子,朝中可不多见。

赵熙甚至在想,自己将来若为君王,定也要寻一位宋巍这样的辅臣。

宋巍道:“微臣才疏学浅,殿下谬赞了。”

赵熙淡笑。

数年前能让满堂阅卷官为了把他扶上状元而与帝王发生争执的人若是才疏学浅,那这天底下就没有能担得上“才高八斗”赞誉的人。

到了皇城门口,宋巍止步,转身与赵熙道别。

赵熙道:“刚才来的一路上,你们父子俩都没怎么说话,眼下这地方没别人,我先走一步,你们要说什么,只管单独说。”

话完,赵熙便转身走人。

宋巍看了眼宋元宝,问他最近怎么样。

宋元宝说:“跟之前没太大差别。”

反正那个人还是雷打不动地严于律己,日子过得要多枯燥有多枯燥。

宋元宝觉得,要让他在皇太子和平头百姓之间选一个,他指定会选择后者,前者太累了。

从来不知道人上人吃的苦中苦,竟然会这般苦。

宋巍又问他,“你的伴读任务什么时候算完?”

一想到这个,宋元宝更头大,“我探过口风了,大殿下的意思是等我娶亲才放我出宫。”

说到这里,宋元宝特地去看宋巍脸色,“爹,要不您尽快给我安排个媳妇儿吧?这么一来,我不就能早早出宫了?”

“胡闹!”宋巍说他,“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更何况你今年才十四岁,还不到娶亲年纪,起码也得过了十八,等你懂得何为‘责任’的时候,我再让你娘给你安排亲事。”

“十八,那岂不是还有四年?”宋元宝哀嚎一声,“您可真够狠心的,咱们家又不用继承皇位,我用得着这么辛苦吗?”

宋巍拍拍他的肩膀,“等苦过这几年,往后你想再重来一次都没机会。”

这些道理,宋元宝不是不懂,“行吧,再来四年就再来四年,不过爹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今年是科举年,我要参加乡试。”

宋元宝是国子监学生,如今又给大皇子伴读,位同秀才,可以直接免去前面的县试府试和院试,直接参加乡试。

宋巍问:“十四岁就下场会不会太早?我怕你没准备好。”

宋元宝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中,只说:“权当提前历练历练,不中也没关系,三年后再接再厉就是。”

反正三年后他也才十七岁,他爹二十八岁开始的科举路,十七岁那会儿,都不知道在干啥呢!

儿子能有自己的想法,宋巍倍感欣慰,“到时候要回家备考的话,提前说一声。”

“嗯。”

目送着宋巍上了马车,宋元宝才转身回玉堂宫。

——

宋巍回到家,温婉院里还亮着灯,明显在等他。

见着人,温婉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相公回来了?你在皇宫用过饭没?”

宋巍摇头,说自己跟皇上下棋忘了吃饭这一茬。

“那我让云彩去厨房端些吃食来。”温婉一面说,一面从衣橱里翻出套干净衣裳来递给他,示意他把官袍换下来。

宋巍接过,没有第一时间走开,而是问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温婉没承认自己在等他,只说不困,“之前宫里来了人,说你今日可能会晚些时候回来,我就让爹娘先歇了,我没什么瞌睡,想着再多坐会儿。”

话才说完,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温婉囧。

宋巍道:“困了就去睡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温婉心里装着事儿,哪睡得着,“相公为何去了这么久,是不是皇上为难你了?”

宋巍摇头说没有。

“那他就是同意了不下江南?”

“嗯。”

“太好了!”温婉激动道:“只要不去,皇上就能避免一场刺杀,我也不用再为相公你提心吊胆的。”

宋巍眼梢带笑,“这下你总能安心去睡了吧?”

“那我真去了。”温婉交代他,“饭你自个儿吃,我就不伺候了。”

温婉歇下后,宋巍去里屋屏风后把官袍换下来。

云彩很快把吃食端来,宋巍没什么食欲,但为了不让温婉担心,还是拿起筷子象征性地吃了几口。

宋巍躺下的时候,温婉有察觉到动静,睁开眼睛,见屋里灯火已经灭了,她偏头,隐约能看到男人儒雅俊美的面部轮廓。

知道他还没睡着,温婉出声,“相公今日见到元宝没?”

宋巍默了会儿,不答反问,“怎么还不睡?”

温婉的声音有着惺忪的软,“睡了会儿,又醒了。”

“被我吵醒的?”宋巍又问。

“没有,是我自己睡眠浅。”

察觉出她有心事,宋巍没再多言,起身点亮床头灯罩。

昏黄光线里,温婉白净的面上神情怅然。

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她本能地伸手去挡,腕上的翡翠镯子因为这一动作顺着小臂往下滑了一截。

宋巍一眼看出,那是岳母留给她的首饰。

“怎么不摘掉睡觉?”宋巍笑问。

温婉“噢”了一声,说忘了,懒洋洋地躺着不想动,把手腕递到他面前,“你帮我取下来。”

宋巍一手托住她的小臂,另一只手卡住镯子,正要慢慢往外滑,温婉突然出声问:“相公,你那么懂金石玉器,能不能看出这只镯子的做工出自何处?”

宋巍取镯子的动作稍有停顿,视线转向她,四目相对片刻,宋巍先开口,“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温婉笑着,“我就说嘛,相公如此内行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只是你一直没告诉我罢了。”

说话的时候,温婉的目光始终没离开他的眼睛,“是忘了说,对吧?”

这样的对话,让宋巍不知如何作答,心头有些发紧。

“婉婉……”

温婉还是笑,“没关系的,忘了说也没关系,你现在告诉我,这个镯子是哪来的?”

说话间,她已经坐起来,自己把镯子取下,拉过他的手,轻轻放在他掌心里,“相公若是怕走眼,我去把所有灯都点亮。”

见她要下床,宋巍拿着镯子的手攥紧,另外那只手急忙伸出去,握住她纤细的手腕。

温婉背对着他,脊背有明显的的僵硬。

耳边传来男人低柔的嗓音,“婉婉是不是去当铺了?”

温婉没说话,眼神呆呆地望着一直在灯罩外扑腾的飞蛾。

“婉婉?”

她发了好久的呆,喃喃问:“我不能去当铺吗?”

没听到男人的回答,她又问:“一直以来相公不让我典当那些首饰,只是不想让我动用自己的嫁妆,还是,怕我从中发现什么?”

温婉说完,缓缓侧过身,双手抱在膝上,双目直视着宋巍。

夜间凉,宋巍怕她受风,自然而然地伸手捞起薄被披在她身上。

见他这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温婉被激起了几分恼意,“你说过夫妻之间要坦诚相待的,我从来没瞒过你什么,我甚至把自己身上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你,那你为什么就不能对我说句实话呢?”

宋巍安静听她说完,唇边露出一抹她所熟悉的笑容来,伸手拍拍她脑袋,“小丫头,胡思乱想什么?”

他的反应,让温婉完全发不出脾气来,憋闷得有些难受。

“这些东西就算是出自内务府工艺,那又能说明什么?”宋巍道:“首饰上面没有明显的标识,即便它是从宫里流传出来,我们也无法凭借这么几件首饰就笃定背后主人的身份。”

温婉仿佛没有听他说,忽然开口,“我三岁之前,母亲尚在人世,那个时候相公已经是十几岁的少年郎,记忆应该不会出现偏差,你见过我娘吗?”

367、婉婉得知生母身份(1更)

没等宋巍开口,她又说:“我爹告诉我,我三岁那年贪玩,不慎掉入了冰窟窿里,是你挺身而出把我救上来,虽然我没有那段记忆,可我觉得,你能一眼认出我是谁家的孩子,并且在救上来之后把我送回去,就说明你一定认识我爹,你既然认识我爹,不可能不认识我娘,所以,你见过她。”

“……”

宋巍忽然觉得,前些年不是她没想到问这些,只是那个时候没有机缘触发她对生母的好奇心罢了。

“相公,我和我娘长得像吗?”

她笑的很好看,仿佛还是当年鼓起勇气在地上写下六个字让他娶她的那个懵懂小姑娘。

“像。”宋巍说。

既然她已经有所察觉,再瞒下去,夫妻之间的矛盾只会越积越深。

宋巍不想因为一个谎言而丢了婉婉对自己的信任。

“有多像?”

温婉问出这句话,想到当初自己在冰天雪地里挺着大肚子跟随爹和相公去山上祭拜生母,回来时问了一句,她爹告诉她,她和陆氏长得并不像。

她依稀还记得那天回家以后,自己对着镜子照了好久,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她不像爹也不像娘,甚至有怀疑过自己不是他们亲生。

“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宋巍照实了说。

男人毫不掩饰的回答,驱散了温婉可能因为他继续隐瞒而大吵一架的纠结。

深吸口气,温婉道:“母亲姓陆,手里有内廷流出来的首饰,身份非富即贵,跟我长得又那么像,真巧。”

真巧,京城就有那么一个人,她本身姓赵,夫家姓陆,她身份尊贵,跟自己长得又那么像,像到温婉第一眼见着对方的时候,以为见到了多年后的自己。

她仰着头的模样,像是在控制情绪,不让眼泪落下来。

宋巍挪过去,连人带薄被地纳入怀里,嗓音醇厚,“实在难受的话,就哭出来吧!”

温婉伸出双手捂住脸,三岁以后的回忆走马观花似的在脑海里一幕一幕闪过。

她想起自己一睁眼发现自己嗓子坏了只能哭的绝望。

温父为了给她医治,每日里东奔西走四处请大夫,把家里唯一值钱的骡子给牵出去卖了。

成了不会说话的哑巴,村里的小伙伴们谁见了都躲着她,要不就是当面笑话她,当爹的知道她难受,每天干活回来,总会花上好长一段时间开导她,逗她开心,还说他家闺女是这天底下最聪明最漂亮的姑娘,每年都会陪着她去山上祭奠“陆氏”。

想到自己对着一座空坟祭奠了十多年,而墓主人不仅尚在人世,还跟她有过不少的交集,温婉不知道该哭生母竟然狠心扔下亲生骨肉改嫁他人,还是该笑生母尚在人世,她也是个有娘的孩子。

她还记得当初在芳华面前说过,自己并不恨生母。

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某些情绪还是无法保持理智。

或许那个时候,她只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立场说出那些话,没办法对现在的自己感同身受,所以显得格外云淡风轻。

真相就摆在眼前的这一刻,她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坚强,若非身旁有个男人,温婉不一定能撑到现在。

宋巍拥着她,房内除了更漏的沙沙声,再无其他动静。

温婉没有哭,也没有闹,更没有大声质问宋巍为什么不早些告诉她真相。

跟在他身边久了,很多想法偏向成熟,她再不是不谙世事的十几岁小姑娘,能换位思考,也能将心比心,倘若说出来对她有好处,他不至于瞒得这么深。

宋巍垂目,没有从温婉面上看出悲痛欲绝来,她很平和,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天人交战过后的冷静。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她抬眸,扯唇一笑,“相公,我困了。”

竟是半分没提及生母的事儿。

宋巍颔首,语气温柔,“困了就睡吧,一觉醒来,你还有我。”

这话有些煽情,不太像他的风格,可用在此时此刻,又觉得恰到好处。

温婉从他怀里出来,拉开身上的薄被躺下。

宋巍给她掖被角,之后没了睡意,起身坐到桌边,倒杯茶慢慢喝着。

先前脑子里装了太多东西,温婉的确是困了,眼睛一闭上就很难睁开,并不知道宋巍是什么时候喝完茶回来躺下的,也不知道他一大早什么时候去的翰林院。

……

清晨的鸟鸣声从窗口传进来。

温婉睁开眼睛,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包子脸。

她一个激灵,睡意全部退散,眨了几下眼睛确定不是幻觉,坐起身来,瞅着床榻前的小家伙,“大清早的你干嘛?”

进宝指了指外面,“娘亲说今天要带进宝去放羊,结果太阳都晒屁股了还在睡,羞羞羞~”

温婉:“羊都还没起床,你忙啥?”

小家伙反驳,“不是每只羊都跟进宝一样勤快的,人不去喊,它肯定想一直睡到天黑。”

温婉:“……没你这么损自己亲娘的,边儿待着去!”

“去就去。”小家伙哼哼两声,走过去打开衣橱便是一通乱翻。

温婉刚穿好衣裳,回头见他刨土似的把衣橱里的衣裳刨出不少来乱七八糟地扔在地上,顿时黑脸,咬牙切齿,“宋、进、宝!”

小家伙翻到自己想穿的衣裳,转过身来对着娘亲咧了咧嘴。

温婉瞪他,“你手痒痒是不是?”

小家伙抱着衣服,怯怯地站在一旁,不敢看娘亲。

温婉好不容易把衣服全部叠回去放好,又见他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把翻出来的那套衣裳给穿上了。

里衣没换下来,只把外面那件胡乱套了进去,肩头和袖子都没拉平,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怎么瞅怎么不顺眼。

小短手自己没办法弄好,只能眼巴巴地看向温婉,嘴里喊着娘亲。

温婉蹲下来,帮他把里衣外衣都给脱下来重新换上,嘴里说着,“娘亲一整天都不想理你。”

不多时,衣裳换好,小家伙兴奋得早饭都不吃了,拉着娘亲的手就要去庄子上抓鱼放羊。

温婉脑子里还想着昨夜的事儿,提不起多大兴趣来,可她答应了儿子的,不能言而无信。

让云彩准备了点心、水和进宝的一套干净衣裳送上马车,温婉带着儿子去跟婆婆道别。

宋婆子听说就她一个人去,有些不放心,“要不你把院儿里的小厮给叫上,万一有个啥事儿,还能帮你一把。”

温婉知道卫骞会在暗中悄悄跟着,摇头道,“不用了,庄子隔城里不远,顶多去上个把时辰就回来,带的人多了,反倒大张旗鼓的,让人看了不好。”

知道儿媳妇跟旁人不同,要是真有事儿,早就知道了,宋婆子没再阻拦,亲自跑了趟腿把母子俩送出门。

这一路上,温婉都不怎么说话。

宋婆子多少看出来,儿媳妇心情不太好。

到了马车边,宋婆子把孙子抱上去,回头看向温婉,“你是不是跟三郎吵架了?”

温婉回神,扯了扯嘴角,“没有啊,娘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见你没精打采的,担心是你们小两口闹了矛盾。”宋婆子想到小儿子,又觉得不太可能,“别人不了解三郎,我这个当娘的再清楚不过,一般情况下,他再生气都不会跟人大吵大闹,说话行事比上头两位哥哥还稳重踏实。他要真跟你拌了嘴,没准是衙门里头事儿多心里不痛快,你多多体谅一下他,给皇上办差也不容易。”

伴君如伴虎,帝王一个不高兴,底下的人就得遭殃,尤其像宋巍这种三天两头能见到皇上的,自然不容易。

不过温婉仔细回想了下,宋巍似乎从来不会把办公的心情带回家里来,自然也就不存在小两口为了这种事吵架拌嘴。

难得婆婆正经严肃地跟自己说这么一番话,温婉不好拂她老人家的面子,只点头含糊应道:“媳妇以后会注意的。”

拉着进宝的小手跟婆婆道别,温婉带着儿子坐上马车去庄子上。

368、进宝不开心的时候会想娘亲(2更)

到了之后,母子俩先去抓鱼回来做饭,等把小家伙的肚皮喂得圆滚滚的,温婉才去找上次那个放羊娃,让他带着进宝玩儿一天。

放羊的地方不远,就在后山坡上。

进宝格外喜欢那几只绵羊,摸了一手的毛,发现娘亲一直坐在草坪上发呆,他带着满身羊膻味儿过来,在温婉身旁坐下。

温婉皱皱鼻子,有些嫌弃,“你离我远点儿。”

一面说一面往旁边挪。

进宝偏不,温婉挪多少,他就跟过来多少,然后将小爪子按在草地上搓两下,托着腮,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娘亲今天为什么不开心?”

温婉应付式地问回去,“哪有?”

“明明就有。”

见温婉不说话,小家伙又开始叭叭,“进宝不开心的时候会想娘亲,娘亲不开心的时候想谁?”

“当然是想进宝了。”温婉回答得有气无力,她用手提了提眼角,还是感觉没怎么睡够的样子。

她实在受不了小家伙身上那股味儿,伸手指向一旁的溪水,严肃脸,“过去洗手。”

小家伙感觉出娘亲语气很不友善,他不敢叫板,乖乖站起来走到小溪边蹲下,动作笨拙地先洗了洗小爪子,再掬水胡乱抹了把脸。

温婉正盯着草地上的蚂蚁出神,忽然感觉头上一凉,她以为是下雨,抬眼一瞧,小家伙站在她面前,把爪子上的水全给抖过来,这会儿弄得她脸上全是。

看出儿子是故意的,温婉掏出帕子抹掉水渍,直勾勾盯着他,“你过来!”

恶作剧完生怕被打的小家伙龇牙一笑,撒腿就跑。

温婉见他没走远,就没跟上去,仍旧坐在原地,时不时的瞄一眼儿子所在方向。

小家伙再回来时,肉爪子里捏了个花环,大概是放羊娃教他编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眼下正献殷勤似的递给她。

温婉没接,瞅了眼骑在绵羊背上的儿子,再瞅瞅羊脑袋上也戴着个一模一样的花环,心情十分复杂。

她拿过花环给他戴上,又把小家伙从羊背上抱下来,刚说了让他不准欺负羊,他就去揪羊毛。

“……”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情不好的缘由,温婉总觉得今天的进宝特别气人。

更过分的是,小家伙趁着她不注意,自己喝完水之后抱着水囊蹲到小溪边,专门捡指甲盖大的石子装进去,里面的干净水一漫出来他就高兴,玩得不亦乐乎。

口渴找水喝的温婉发现水囊里装的全部是小石子,还倒都倒不出来,“……”

忍无可忍之下,她巴掌一扬,朝着小家伙屁股上招呼。

溪边顿时响起了进宝杀猪般的叫声。

被儿子气得快要升天,温婉完全没心思留在庄子上玩,很快跟农妇们道别,匆匆回了府。

小家伙一回来就被云彩带去洗澡。

温婉往床榻上一躺,打算睡个午觉,拉被子的时候不小心在宋巍那边的枕头底下摸到一张字条。

她打开一看,上面是宋巍的笔迹,写了一行小字,意思很直白,怕她有事憋在心里闷坏了,他早上出门前特地嘱咐过儿子,所以小家伙今天可能会格外的气人,让她只管生气就对了。

温婉看着纸条,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男人提笔,一本正经写下这行字的画面,又想到儿子白天的举动,唇角不觉往上扬。

——

因为宋巍的提议,下江南避暑为太后贺寿的行程取消。

太后得到消息时,虽有意外,却没有因此而生气。

此次南下纯粹是皇帝一个人的主意,其实如果可以,她是懒得跑的。

年纪大了,喜欢清静的时候总比热闹多一些。

尤其是她近年来容易忘事儿,越发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凑,宫宴都很少参加。

这天用过午膳,太后正准备午睡,听得下人禀报说皇上来了,她只好又重新打起精神。

等光熹帝踏入门槛,仁懿太后问:“皇帝突然来哀家这儿,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光熹帝落座之后,自行请罪,“原本早就计划好了要把母后的寿宴摆在南下的船上,不曾想临时出了边境那档子事,只能委屈母后了,等西北战乱平定下来,儿臣再抽空带您老人家享受享受江南风光。”

太后摆摆手,“哀家老了,没那精力了,你也别折腾,省得劳民伤财的遭百姓诟病,在这宫里热闹热闹就成。”

光熹帝道:“母后洪福齐天万寿无疆,此后还有千秋岁月,怎么就老了?”

这种话每天都能听到,太后已经没什么感触,“皇帝突然过来,不单单是为了跟哀家说这些吧?”

一眼被看穿,光熹帝反倒有些过意不去,“母后好眼力,儿臣此来的确是为了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母后手里是不是有一幅柳先生的画?”

听到儿子突然这么问,太后觉得纳闷,“皇帝要画做什么?”

光熹帝如实道:“儿臣跟宋巍对弈,以母后手里的画做彩头,结果输给了他,愿赌服输,母后一向不喜欢古玩字画,能否把画赏给儿臣?”

太后沉吟片刻,语气坚决,“别的都行,唯独这幅画不能给。”

这幅画叫千丈雪,是当年她被封为皇后时梅家送来的礼物,也算是嫁妆。

出于对陆老侯爷的恨,她特别讨厌古玩字画,寝宫里能不摆就不摆,很多都被压在箱底。

因此梅家到底送了些什么,连先帝都不太清楚。

当初看到画,她就隐隐有一种感觉,总觉得姓陆的将来某天一定会求上门来,求她把那幅画给他。

光熹帝不清楚生母的顾虑,“母后也想收藏那幅画?”

“对,哀家决定把它留下。”

光熹帝面色狐疑,“母后不是不喜欢字画吗?”

“凡事都有例外。”太后端着茶碗,杯盖轻轻划了划,“这幅画跟别的不一样。”

“那自然是不一样。”光熹帝知道柳大家,“柳先生的墨宝万金难求,说是无价之宝都不为过。”

说到这里,光熹帝想到一人,“莫非,母后是想把这画留给芳华?”

芳华一直很喜欢柳先生,这些年来他为了讨她欢心,没少让人搜集柳先生的真迹。

太后没说自己要把画留给谁,“国库里那么多宝贝,皇帝大可以重新挑一件给宋巍,为何非得是这幅画?”

光熹帝失笑,“母后可能有所不知,这小兔崽子性子倔得很,他说了就要这幅,朕若是换成别的,他指定不收。再说了,朕乃一国之君,怎可出尔反尔,否则传扬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太后看向光熹帝,眼神里有几分不赞同,“好端端的你跟他打什么赌,事先也没跟哀家商量一下。”

“儿臣也是没想到,一向不喜欢字画的母后会突然要留下一幅。”

不管光熹帝怎么说,太后始终没有要松口的意思,“哀家还是那句话,别的什么都成,唯独这幅画,哀家一定得留下。”

光熹帝深知太后脾性,没再继续开口讨要。

太后转而聊起了西北战事,“你安排常威将军带兵出征,有没有把握能打赢这场仗?”

光熹帝神情回归严肃,“常威将军当年是陆行舟手底下的大将,骁勇善战,让他带兵不成问题,只不过我大楚军队休养生息二十年,如今是否还能拿出当年上阵杀敌的热血来,很难说。”

末了,光熹帝轻声感慨,“前头二十年,西北敌寇是慑于陆行舟这位战神的存在,现而今……”

陆行舟刚被贬没几年,敌寇便开始蠢蠢欲动。

太后眼风扫过来,轻而易举看穿光熹帝的想法,“皇帝,可别忘了当年是怎么没收陆家兵权的。”

“儿臣不敢忘。”

正是因为忌惮陆行舟功高震主,才不得不把已经另嫁的芳华从宁州给绑回来下嫁与他,以此来顺理成章削减陆行舟的职权,将他彻底架空。

既然当年有意削权,如今就更不可能让陆行舟重掌兵权。

369、接受那个名义上的弟弟陆晏礼(1更)

太后点点头,“如今的陆行舟已经不是二十年前那位大名鼎鼎的战神了,就算你把他请回来,他也不一定能帮你排兵布阵。手机端https://”

这一层,光熹帝已经想到。

军队虽说修养二十年,平日里总少不了操练和演习,而这位战神修养二十年,却连校场的边都没挨过,闲来无事品茶赏花,早就闲懒散了,这两年喜得贵子当上爹,心思更不会放在军营里。

再说,芳华已经被贬为庶民,即便自己是皇帝,是她的亲哥哥,面对那么多条人命,也无法做到罔顾法纪将他们接回来。

太后顺手端过青瓷碟子,给鸟架上的八哥喂食,“苏家不是还有个可用之人,趁着战乱,是时候把他调回来委以重任了。”

光熹帝颔首,“儿臣已经下旨让苏擎尽快回京。”

――

下晌宋巍去见光熹帝的时候,从对方口中得知没要到画。

光熹帝道“太后很喜欢那幅画,说要留下。”

宋巍拱手,“既然太后娘娘喜欢,那微臣自然不好夺人所爱。”

一向引以为傲的棋艺输给六品翰林官,光熹帝是觉得不太光彩,可他堂堂帝王,不至于输不起,“这么着吧,你另提一个条件,只要在能力范围内,朕都尽量满足你。”

宋巍懂得适可而止,摇头,“皇上日理万机,能在繁忙之余邀请微臣一个小小的翰林官对弈,微臣已经倍感荣幸,不敢再奢求赏赐。”

这番话,算是在光熹帝输了那场赌局之后及时给他递个台阶――皇帝的棋力自然是天下第一,之所以会输,那是因为成天处理政务累着了,精力没跟上,作为臣子,有几个能与帝王对弈的?他宋巍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翰林官,得此机会就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哪还敢讨什么赏?

宋巍之所以让帝王“又恨又爱”,根由就在于此。

他性子耿直,从不阿谀奉承,帝王平日里听惯了谄媚之言,突然来个成天说大实话的,心里能痛快吗?

可宋巍此人,清傲归清傲,他不狂妄,说话很会拿捏分寸,让帝王在咬牙切齿之余,又舍不得真处置了他。

当下,光熹帝眉心舒展龙颜大悦,让他坐,又让崔公公来奉茶。

等宋巍喝了口茶,光熹帝才出声“咱们今日不谈公事。”

宋巍听罢,神情若有所思。

上头很快又传来帝王的声音,“宋巍,你老实告诉朕,你是从哪儿得知太后手里有柳先生墨宝的?你非要那幅画,究竟想做什么?”

早在提出要那幅画的时候,宋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当下听到光熹帝问及,神情显得不紧不慢,“柳先生的画就那么几幅,微臣是爱好收藏之人,但凡花点心思,想知道画在谁手中又有何难?”

听宋巍这么说,光熹帝想着应该是芳华的人帮他查出来的,没再细问。

君臣俩坐了将近半个时辰,临走前,光熹帝让崔公公去国库里挑了不少去年各省上贡的补品给宋巍,让他带回去。

宋巍没接,拱手道“无功不受禄,皇上这么赏,让微臣甚为惶恐。”

光熹帝冷嗤一声,“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这些东西不是给你的,是给我那……总而言之,都是对妇人有益的补品,宫妃们很喜欢,去年上贡的多,朕担心放久了不好,就顺道赏你一些,你只管拿回去,给家中女眷用。”

宋巍抬头,看了眼光熹帝,对方正低头喝茶,看不真切面上什么情绪。

既然已经挑明是给他外甥女的了,宋巍不好再拒绝,跪谢隆恩之后,由崔公公亲自送出宫门。

……

宋府花园。

被云彩洗得香喷喷的进宝拿着风车跑来跑去。

温婉坐在六角亭里,手中捏着针线。

亭外是个不算太大的荷塘,如今盛夏,荷花开得正好,粉顶重瓣。

傍晚余晖裹挟着清香,笼罩这一处静谧。

宋巍回府时得知温婉在花园,他换下官袍直接过来,老远就见亭子里的人正专心致志地做着绣活。

宋巍浅浅一笑,抬步上前。

温婉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心知有人靠近,慢慢抬了头,正巧与男人四目相对。

想到他今日临走前为了照顾自己的心情和儿子费尽心思,心下微暖,“相公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宋巍在她对面坐下,弯起唇角,“回来验收成果。”

见她绣活做得精致,没有分神,猜想儿子表现不错,莞尔道“这料子不像是给我做的。”

“你又不是没衣服穿。”温婉故意卖关子,“也该给别人做几身了。”

“小舅子也是别人?”宋巍问。

温婉愣了好一会儿,“你、你是怎么猜到我给谁做的?”

他笑,“或许是夫妻之间心有灵犀?”

温婉不信这鬼话,心底却被触动。

这种不需要过多解释的默契,只有跟他在一块的时候才会有。

宋巍猜得没错,她是在给陆晏礼做衣服。

关于生母,她不想因为对方的“背叛另嫁”而一辈子与她老死不相往来,但也做不到第一时间黏上去亲近撒娇。

在最需要保护的年纪那个人不在,她自己挺了过来,现而今的她已经是个三岁孩子的母亲,生病时有男人照顾,难过时有男人安慰,她再不会因为开不了口被人冷落而自闭内向,再不会因为初潮来时没有母亲在身边教导而吓得大哭,再不会因为羡慕别人有娘亲而在夜里偷偷抹泪……

突然得知生母尚在人世,并且有了另外一个家,温婉不是没心痛过,只不过万般繁绪过后,终究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十六岁之前,她习惯了生母“不在人世”。

十六岁之后,有人代替生母,把她照顾得细致妥帖。

母爱对她而言,似乎不再那么的被需要。

也是这份“不需要”,缓冲了她的心态,不至于让她因为难以接受现实而走向崩溃。

敛去思绪,温婉指向自己手上的料子问宋巍,“你说小家伙会不会喜欢我做的衣裳?”

她能做到的最大度,是先尝试着接受那个名义上的弟弟。

大概是自己当了母亲的原因,温婉不会轻易把情绪迁到孩子身上,觉得接受他,比接受生母更容易一些。

至于陆行舟,温婉不确定今后那一声“干爹”还能否开得了口。

宋巍视线落在布料上,“不如什么时候有机会,婉婉亲自问他好了。”

温婉小声咕哝,“那么远,我又回不了宁州。”

宋巍道“我跟岳母有书信往来,她曾说过会让晏礼三岁时来京城一趟。”

温婉的注意力放在男人那声自然而然的“岳母”上,想到他早已知情,费劲瞒着自己的同时又要在无形中让自己跟生母“相认”。

她心中忽然感慨万千。

放下绣花针,温婉看着他,神情诚挚而认真,“相公,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又给我上了一课。”

“那你学到什么了?”

温婉听他轻声问话,以及那宠溺的视线,只觉得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安稳。

她也说不清楚到底学会了什么,“最起码,没有因为难以接受而大吵大闹或者一气之下跑出去让你找不到,不是吗?”

她自我认为表现很乖,也够冷静。

男人笑,“那只能说明你是真长大了。”

婉婉的反应,的确出乎他意料的平静,或许其间有过苦闷挣扎,但总归,她没有因此崩了心态,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揭过这一茬,宋巍问起白天的事,“进宝没太过分吧?”

“反正是被我揍了两下。”

温婉想到儿子骑在羊背上驾驾地跑过来给她送花环以及捡小石子填水囊的画面,忍不住暗暗发笑。

小家伙也抗揍,除了嗷嗷叫,没哭没闹,过后还跟她嬉皮笑脸,一副没心没肺的做派。

370、陆老侯爷入宫见太后(2更)

宋巍放了心,想起另一个儿子,“昨天入宫我见到元宝,他跟我说今年想下场。想-免-费-看-完-整-版-请-百-度-搜-”

温婉算了算,秋闱没几个月了,“他才十四岁就下场,有把握吗?”

“没把握也让他历练一下。”宋巍道“有了初次经验,往后再进考场至少能避免很多问题。”

他当初就是因为没有经验,才会在会试的时候出现号舍顶上漏雨的情况,又偏逢他病重,结果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场考试,名次挂尾,险些落榜。

温婉问,“那他参加科举是不是就能出宫了?”

宋巍沉吟,“听大殿下的意思,似乎是要等元宝娶亲才肯把他放出来。”

“那这孩子还有的熬。”温婉忽然有些同情元宝,“相公是特例,二十八岁才娶亲,虽说元宝不用那么晚,可至少也得过了十八岁吧?年龄太小,我怕他不够成熟,没办法对姑娘家负责,十四岁到十八岁,这中间的日子可不短。”

“我正有此意。”宋巍面露赞同,“打算等元宝十八岁,再给他安排亲事。”

温婉又说“十八岁是四年以后了,相公的官阶或许还能往上升一升,意味着元宝选择的范围也能再广一些,不至于他看上个富家千金,人家还嫌弃咱们门不当户不对。”

这番话,宋巍持默认态度。

自古以来婚姻大多讲究门第,门不当户不对的不是没有,可结局好的又能有多少?

戏文里倒是写的挺唯美,不过现实中,还是现实一些好。

眼瞅着天色渐晚,温婉收了针线,叫上玩得满头大汗的儿子,一家三口回到院子。

进屋见桌上摆着不少礼盒,温婉看向男人,问哪来的。

宋巍道“皇上特地赏的。”

温婉打开看了眼,见大部分都是对女儿家有益的补品,再次露出疑惑。

真相已经挑开,宋巍没再瞒着,“皇上知道你的存在。”

听到这话,温婉才突然反应过来她家相公为什么每次都能得重用重赏,那千亩良田和眼下住着的豪宅,原来并不仅仅是因为宋巍立了功而赏赐。

更多的,是因为她“皇帝外甥女”的身份。

――

没拿到画,宋巍亲自去了一趟陆家。

门房听说他便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宋巍,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往里报。

陆老侯爷有事外出,得到消息的是陆平舟。

陆平舟让人把宋巍请进来,他亲自去接见。

前院厅堂。

宋巍前脚刚进门,陆平舟后脚就跟进来,见到他,满脸客气,拱手道“原来是宋大人,久仰大名。”

宋巍及时回了一礼,“晚生见过陆大爷。”

说话的同时,宋巍快速打量了陆平舟一眼,对方的容貌与陆行舟有几分相似,不同之处在于,陆行舟的五官陆平舟则更偏向于。。儒雅。

客套之后,陆平舟请他坐。

初次见面没别的话题可聊,陆平舟便开门见山,“听下人说,宋大人是特地来找家父的。不巧,家父有事刚出去,估摸着还得好一会儿才能回来,宋大人若是能等,不妨在府上多喝两杯茶,你若有要事,只管把话说给我,到时候我转告他老人家也是一样的。”

宋巍此来的目的涉及师父隐私,他自然不便透露,微笑道“晚生今日恰巧得空,多等等也无妨。”

闻言,陆平舟又让人给宋巍续茶。

他听说过宋巍的一些传闻,当下见着人,觉得与自己想象中的颇有不同,“刚入翰林就得皇上重用连破两桩大案,宋大人果然是青年才俊。”

宋巍姿态谦恭,“大爷谬赞了,晚生之所以能有幸参案,不过是因为刚巧发生在晚生祖籍,皇上用得上晚生而已。”

陆平舟不这么认为,“很多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宋大人不必自谦。”

之后,陆平舟将话题带到西北一战上,问他怎么看。

宋巍如实道“晚生一介文官,对于边境战事不甚了解,只听说常威将军骁勇善战,想来此次西北平乱不在话下。”

陆平舟听得这话,突然低笑一声,“若是二弟还在,能有他徐光复什么事?”

宋巍明白,陆平舟嘴里的“二弟”,便是他岳父,二十年前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战神陆行舟。

不过,陆平舟在不清楚他与陆行舟翁婿关系的前提下主动提及“战神”,其用意肯定不会只是闲聊那么简单,没准,对方是想从他这个皇帝近臣嘴里套出帝王目前对于陆行舟的态度。

思及此,宋巍深深感觉到陆平舟此人心思深沉。

想来也是,大家族的子嗣有多少是头脑简单的?更何况,眼前这位还是长子。

知道对方的用意,宋巍便没跳进他的陷阱,四两拨千斤地将话题绕过去。

不多时,外面有下人来报,说老侯爷回府了。

陆平舟看了宋巍一眼,对下人道“去禀报老侯爷,就说宋大人带府上,请他直接过来见客。”

下人很快把陆老侯爷带到前厅。

陆平舟起身,恭敬地唤了声,“父亲。”

宋巍也站起来,有旁人在场,没有直接称师父,规矩喊了声,“晚辈见过老侯爷。”

陆老侯爷摆手让陆平舟退下,说自己有要事单独跟宋大人聊。

陆平舟没有多问,带着下人退出前厅。

等人都走完了,陆老侯爷才看向宋巍,“你小子空手而来,是没拿到画?”

儿子不在,他一改先前的肃穆,又恢复了老顽童的语气。

宋巍习以为常,颔首道“原本我和皇上赌了一局,彩头便是那幅画,只是等我赢了之后才知那是太后娘娘的心头所爱,不肯割让,徒儿只能就此作罢,特地来找师父说明。”

这样的结果,完全在陆老侯爷的意料之内,“她暗中与我较劲几十年,比我还了解我自个儿,寿安宫里不肯摆古玩字画,她却单单要留下一幅千丈雪,分明是在等我主动上门去求。”

宋巍问,“那师父会不会去求她?”

“除了入宫求她,再没别的办法。”陆老侯爷眼神飘忽,“我太了解她了,等的就是这一天,但凡我不给她个满意的答复,她绝对不会轻易将画交出来。”

四幅画,他找了几十年才发现最后一幅在她手里,但也仅仅是知道在她手里而已,具体位置,完全查不出来。

可见她早就留了一手等着他。

……

宋巍离开后,陆老侯爷斟酌良久,终于下定决心亲自入宫。

换上官袍,他坐上轿子直奔皇城。

寿安宫管事太监蒋全得了信,第一时间进来通报,“太后娘娘,陆老侯爷求见。”

太后正在礼佛,闻言放下合十的双手,眼皮轻颤了下,转头看向蒋全,“你说什么?”

蒋全以为太后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娘娘,陆老侯爷求见。”

“他到底还是来了。”

太后笑起来,眼里全是自嘲。

几十年前她败给一幅画,一夕之间从与竹马互许终身的青梅变成深宫妃子。

凭着一腔恨意支撑,她斗败多少女人成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然而枯等几十年没能等来那句解释。

谁能想到几十年后,她又败给了一幅画。

仁懿太后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可悲也可笑。

……

一盏茶的工夫后,陆老侯爷出现在寿安宫,进来后直接跪地行礼。

太后没有让他平身,音色偏冷,“哀家若是没记错,陆老侯爷已经四十三年不曾入宫了,难得你肯屈尊,竟是直接来了寿安宫,怎么,你找哀家有事?”

四十三年前,她十七岁,也是在那一年,他为了一幅画连夜离京,错过上门提亲的日子,致使她不得不被迫入宫成为先帝的女人。

陆老侯爷听出来她在暗讽自己,始终没抬头看一眼几十年后的她变成了什么样,直接道明自己的来意,“老臣有一事相求,还望太后娘娘成全。”

太后捧着茶盏的手稍稍攥紧,眼神锐利,“这天底下每日有所求的人那么多,哀家又不是普度众生的菩萨,如何能兼顾得过来?”

明知道对方不会轻易给,陆老侯爷还是说“听闻太后娘娘手里有一幅柳先生的画,不知老臣可否借来一观?”

太后嘴角的笑越发显得冷漠讽刺,“老侯爷把话说到这份上,哀家若是不肯借,岂不是不仁不义?”

陆老侯爷又是好一阵沉默。

太后摆手,让蒋全带着全部下人退出去。

等门合上,她才再度看向跪在地上的人,“四十三年来头一次入宫,除了那幅画,你就没有什么要跟哀家说的?”

陆老侯爷没吭声,从广袖里掏出一卷卷轴,膝行上前,高高举起递给太后,“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老臣的解释娘娘未必肯信,您看过这个,自然就知道微臣当年为何突然离京。”

太后迟疑着接过,颤着手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之后,直接陷入沉默,半晌没说话。

371、画中真相(1更)

陆老侯爷给她的,是先帝密旨。

先帝命他收到密旨之后立即启程,片刻不得耽误。

所以他当初的不辞而别,是因为有皇命在身。

没得到真相之前,她觉得不甘心。

如今得知真相,她越发觉得不甘心。

明明只要过了那一夜,陆家就会上门来提亲,她就能顺利成为陆家媳,可先帝偏偏在那天下密旨让他离京。

先帝或许无心,她的命运却因此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一日之差的错过,让人在遗憾之余,更多的是无能为力。

就好似某件东西明明近在眼前,你伸出手,却偏偏差了一个指尖的距离,拼尽全力都够不着。

太后握紧卷轴,忍住一把火将其烧毁的冲动,“哀家不明白,这四幅画到底有什么紧要,先帝非得让你在那一日离京?”

敢入宫来见太后,陆老侯爷就已经做好了坦白真相的准备,

他没有再隐瞒,“老臣离京前一夜,曾天降异象,方士推算出我朝不出百年便会迎来前所未有的大规模战争,而此次战役过后,大楚覆灭。”

太后脸色骤然发白,“怎么可能……”

陆老侯爷接着说:“兹事体大,先帝为免引起百姓恐慌,封了所有人的口,连夜与方士商讨对策。

最后决定让老臣以收集古玩字画为由,外出寻找传说中的‘刘氏神兵’。”

“刘氏神兵?”

陆老侯爷颔首,“晋朝有位柳大家,世人只知他书画一绝文采斐然,却不知他其实不姓柳,本姓刘。

刘家祖上有一项绝活:设计机关兵器。

柳先生的祖父曾经在宫里为帝王设计过一组带机关的兵器,后来发生战乱,帝王的军队便凭着那组设计巧妙的机关兵器大败敌寇。

事后,帝王卸磨杀驴,为防刘家造反,随便安了个罪名诛其九族,柳先生便是当年刘家唯一的幸存者。

他死里逃生后改名换姓,从此世上多了个柳大家。

柳先生一生致力于研究如何将刘氏兵器图谱嵌入画中,因此有了后来闻名于世的十方涯、百寸心、千丈雪和万里春这四幅画。

先帝让老臣找的,正是这四幅。”

殿内沉默了会儿,陆老侯爷接着说:“当年先帝因为方士的预言乱了方寸,哪怕知道找全四幅画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他也不容许老臣在京城多留片刻,密旨一下便让老臣即刻动身。

太后娘娘应当看到了,密旨的最后,先帝明令警告,一旦老臣将此事对任何人泄露出来半分,陆家将会面临灭族之祸。

若非最后一幅画在太后娘娘手里,老臣今日断断不敢入宫,不敢将密旨让您过目。”

说着,陆老侯爷俯下身,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板上,“事关江山社稷,还望娘娘能暂时摒弃个人恩怨,将那幅画交予老臣。”

太后没说话,握着卷轴的手一点点收紧。

她这双手,提过笔,捏过针,沾过人命染过血。

却从来没有一刻让她觉得手上的东西像现在这般沉重。

重到她几乎承受不住那力道,从手指到手腕,甚至是身体,都是颤抖的。

她憋了四十多年的恨,她所以为的负心绝情,在真相大白这一刻显得微不足道而荒唐可笑。

正值炎暑,外面日头足,晒得地上快冒白烟。

仁懿太后背上冷汗涔涔,一直凉透到心底。

陆老侯爷保持着伏跪的姿态,久未出声。

太后呆坐了将近一炷香的时辰,终于缓过神,抬手摁了摁眼角,以往的戾气尽数褪去,神情肃然而决绝,母仪天下之风尽显,“来人,把哀家的匣子取来!”

外面候着的蒋全听到声音,马上去把太后藏在凤榻底下密格里的瑞兽纹长匣取出,小心翼翼地呈到太后跟前。

太后没有接,用眼神指了指跪在地上的人,“给老侯爷吧!”

陆老侯爷接过长匣,再次叩首,“老臣谢过娘娘大恩。”

太后抿唇看他,须臾,颤声道:“老侯爷忍辱负重四十年,这声谢,本该出自哀家之口。”

“太后娘娘言重了。”陆老侯爷一如既往的腔调稳重,“老臣得先帝抬爱得以一战封侯,为国征战守护大楚江山社稷本就是老臣的使命,老臣在所不惜。”

太后哽咽良久,“蒋全,送老侯爷出宫。”

人走后,太后一瞬不瞬望着陆老侯爷跪过的位置出神。

数十年的报复成了无理取闹,满腔怨恨突然崩散,她似乎在顷刻之间失去了支撑点,刚站起来就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不稳,直直倒了下去。

寿安宫里顿时响起宫人太监的惊呼声。

“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

……

六十大寿还未开始,仁懿太后先卧病在床。

光熹帝来探望她。

看着病榻上短短几日满头华发形容枯槁的生母,光熹帝痛心疾首,冷锐的眼神扫向一旁的太医,“太后到底如何了?”

太医左右为难,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光熹帝大怒,刚要让人拖下去打板子,就被太后出声拦住。

“皇帝……”

太后声音微弱,完全不复往日的雷厉风行,面上却是一派平和。

“母后,儿臣在。”光熹帝挪过去,附耳倾听,“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哀家的身子骨,哀家自己清楚。”太后嘴唇翕动,“你就不必再为难太医了。”

“母后花甲之年,寿数还长着呢,都是这帮庸医没能治好您,儿臣这就让人去把王院首请来。”

太后没让,“皇帝,你先听哀家把话说完。”

那交代遗言的阵势,让光熹帝眉头深锁,眼眸内赤红一片,“母后……”

“哀家此番一病不起,怕是不久之后便能与先帝团聚,唯余几桩心愿未了,待哀家走后,你一定要替哀家完成。”

“……”光熹帝说不出话,从小严格要求、长大教导他当明君的强势生母突然油尽灯枯,让他一时之间接受无能。

“哀家这一生,靠着对旧人的恨撑到六十岁,做错了很多事,误了亲生女儿,害了年幼的外孙,哀家对不住芳华,对不住晏清,也对不住……那个从未与我见过面的外孙女,往后不论发生什么事,请你善待芳华,善待她的三个儿女。”

光熹帝深吸口气,“儿臣知道。”

话到这里,太后突然抓住光熹帝的胳膊,“武安侯府满门忠烈,陆老侯爷为家国大义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其赤胆忠心,足以获封一等公爵,封号哀家都拟好了,忠国公,其子孙后代,世袭罔替。”

光熹帝大惊,“母后为何突然要封赏陆家?”

他刚刚还以为生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了这一天看开前尘往事,不曾想,她会彻底放下对那个人的仇恨。

“你别多问,照着哀家的嘱咐去做。”太后微喘着气,眼底隐隐有泪花涌动,“你只要好好记着,倘若将来国有难,陆家会挺身而出,助你恢复清明盛世。真有那一日,皇帝不必再顾及过往,芳华的夫君是战神,哪怕沉寂多年,他也绝不会真沦落为寻常人,国为大,到那时,务必把人召回来用。”

先帝驾崩之前,光熹帝都不曾听到过如此骇人的遗言,他没想到这些话会从太后嘴里说出来。

短时间内,光熹帝无法草率答应生母,只是尽量说着安抚的话,“儿臣已经让人快马加鞭送信去宁州,请芳华回来一趟,有什么要交代的,母后等她来了当面跟她说。”

太后抓着儿子胳膊的手松了松。

光熹帝怕她失望,又道:“母后放心,儿臣会竭尽所能请人将您医治好。”

太后木愣愣地望着门口方向。

她不是病了,是信念轰然倒塌过后的大限将至,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已经没几天活头。

耳边又传来儿子的声音,“母后,不管如何,您都一定要等到芳华回来。”

太后觉得累,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音,答不上儿子的话,只好闭上眼睛。

光熹帝见状,吓得面色全变,忙伸手去探她鼻息,确定人还活着,这才大松口气,吩咐蒋全,“快快去把王院首请来。”

372、芳华入京(2更)

两刻钟以后,王院首跟着蒋全来到寿安宫,先给光熹帝见了礼。

光熹帝神情焦急,让他不必多礼,赶紧的给太后诊脉。

帐幔已经被宫女放下,只露出一只枯瘦的手腕,王院首将薄帕子盖在太后腕脉上,尔后伸出手开始诊断。

不多时,他缩回手,顺道将帕子取回来。

怕打扰到太后歇息,王院首躬身对光熹帝道:“还请皇上借一步说话。”

光熹帝负手走到外殿。

王院首躬身,如实道:“回皇上,太后娘娘心脉衰弱枯竭,是大限将至的征兆,药石无医。”

即便心中早有猜测,此刻听王院首亲口说出来,光熹帝还是眉心一跳,“太后娘娘前几日都还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光凭摸脉,王院首也看不出原因,“皇上要不把寿安宫的下人传来一问,太后娘娘这些日子是否受过刺激,或者,碰上了什么事?”

王院首走后,光熹帝把此事交给崔公公,让他将寿安宫的下人全部抓起来一一盘问。

崔公公问了半个多时辰,回来复命,“皇上,寿安宫下人们的说辞基本上一致,前几日陆老侯爷入宫来单独面见太后,期间半个多时辰,所有下人都被遣散出去,没人知道太后娘娘和陆老侯爷到底说了些什么。”

“陆丰!”

光熹帝怒极,咬牙切齿地喊出陆老侯爷名字,面色难看,“宣他来见朕!”

崔公公看出主子心情不好,没敢多言,很快出宫,亲自到陆家跑了一趟。

已经拿到四幅画,陆老侯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正在埋头研究画中隐藏的兵器图谱,陡然间听到下人在外面说崔公公来传皇帝口谕。

陆老侯爷怔了下,小心翼翼地将四幅画藏起来,推门走出去。

崔公公站在前厅外,见陆老侯爷来,急得不得了,“老侯爷,您快跟奴才走一趟吧!”

陆老侯爷不解,“皇上为何突然传召我?”

崔公公哪敢说帝王心情不好,“奴才只是个传话的,不敢妄自揣度君心。”

陆老侯爷没再为难他,很快出了大门坐上宫里的马车,直奔皇城。

光熹帝坐在乾清宫,脸色黑沉沉似乌云盖顶。

陆老侯爷进门一瞅帝王情绪不太对劲,先跪地请了个安。

光熹帝没让他起来,“朕听闻老侯爷前两日去见太后了?”

陆老侯爷一听就知道太后没有将先帝时期方士的预言告诉光熹帝,他颔首,“老臣的确求见过太后,是为了一幅画。”

“什么画?”

“柳先生的墨宝。”

上次宋巍讨要的时候,光熹帝还觉得这幅画是个宝,如今连陆老侯爷都觊觎上了,光熹帝又觉得,这幅画是祸害,恨不能亲手将其烧毁。

“如此说来,画被你拿走了?”

“正是。”

光熹帝想到病榻上油尽灯枯的生母,太阳穴突突个不停,“你到底跟我母后说了什么?”

听到这话,陆老侯爷心下涌出不好的预感,“皇上因何这么问?”

光熹帝怒咬着牙,“正因为你拿走了画,我母后这几日不好了,太医去看过,说大限将至。”

话音还没落,陆老侯爷眼里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他只知道她这些年来恨毒了自己,却没想到恨意竟成了支撑她的全部力量,如今真相大白,恨意被摧垮,她竟也像被人抽空了血肉,一下子走向衰竭。

这份噩耗,来得让人猝不及防。

陆老侯爷闭了闭眼,嘴里轻叹,“老臣有罪。”

“你是有罪。”光熹帝那双眼睛恨不能在他身上戳几个窟窿,“太后一旦出了任何差池,朕决不轻饶你陆氏一族!”

事到如今,陆老侯爷无可辩驳,双手落地,额头磕下去,“老臣任凭皇上处置。”

陆老侯爷没有去寿安宫看太后。

一则,为了避嫌。

二则,他了解太后,他们之间的心结已经解开,太后即便是大限将至,内心必然无怨无恨,他的出现并不能改变什么。

况且,对方也不会希望他出现。

站在皇城门口,陆老侯爷回过头,盯着朱红色的巍峨宫墙看了好久才转身,背影说不出的萧索落寞。

——

宁州。

芳华正在喂儿子吃米糊,看到信时手一抖,装米糊的小碗直接摔在地上。

两岁的陆晏礼被吓到,缩了缩脖子,乌溜溜的眼睛怯怯看向娘亲。

芳华回过神,让丫鬟进来把地上收拾了,又伸手摸摸陆晏礼的小脑袋,“没事的,一会儿娘亲再给你盛一碗,好不好?”

小家伙坐在有扶手的圈椅上,耷拉着小短腿,听到芳华的话,乖巧地点点头。

儿子的反应,抚平了芳华心中繁绪,她捏捏陆晏礼的小手,尔后将信纸放回信封,起身去厨屋重新盛了小半碗米糊来继续喂。

陆晏礼性子温顺,从会坐会爬到会走路甚至是会说话,只要是爹娘没让做的,他绝不会主动去碰,跟他那位刚会爬就到处给亲娘惹祸的外甥进宝截然相反。

陆行舟上山采药去了。

他闲来无事,跟着叶宗琢磨了些药理,打算正式学医,将来好去给附近的乡邻出义诊。

今日收获颇丰,采了几株不常见的草药。

傍晚背着竹筐回来,进门就见芳华愁眉苦脸,他洗了手,在她旁边坐下,温和的语气,“阿音,怎么了?”

芳华抬眸看向男人,“京城来信,说太后不大好,兄长让我回去一趟。”

她说这话的时候,抱着儿子的力道有所收紧,湿润的眼眶内,泛出几分惶然无措。

“一直以来,生母在我的印象中强势难挡,似乎只要她想,就没有什么事办不成。”芳华低低的声音还在继续,“她能因为上一辈的恩怨强行拆散我们俩,也能为了集权轻而易举将我绑上你的花轿。为了让兄长坐稳皇位,她在背后做了多少事,我心里比谁都清楚。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非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不允许,她自己就能称帝。

可是,这样一个精明要强的女人,怎么说倒下就倒下了呢?”

见芳华精神状态不佳,陆行舟从她怀里将晏礼抱过来,吩咐婢女去收拾东西准备上京,这才将注意力转回发妻身上,“这天底下的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不同的活法,或兢兢业业,或庸庸碌碌,或权势滔天,或平淡无奇,但最终,他们都将无法逃避也无法选择地走向死亡。

撇去母仪天下的尊贵身份,阿音的生母只是这世上千万人中的一员,她会病,会老,也会死,你能做的,只有承受。”

听到这番话,芳华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

婢女手脚再勤快,收拾好东西也已经傍晚。

儿子还小,陆行舟不赞同夜间赶路,夫妻俩商量好次日一早启程。

小家伙吃了半碗米糊,窝在亲爹怀里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晃荡的马车上。

他伸出肉手揉揉眼睛,看清楚爹娘都在,乖巧地坐着,不多会儿又被外面的鸟鸣声吸引,探身扒拉开车窗帘子往外看。

怕他一个不慎往外爬摔下去,陆行舟特地伸手挡着。

赏了一盏茶的景,小家伙缩回来,看向芳华,奶声奶气,“娘亲,去哪~”

正在出神的芳华听到声音,温柔的视线投过来,对儿子笑了笑,“去见礼儿的外祖母。”

外祖母?

这个称呼很陌生,小家伙想了好久都没能想明白是什么意思,索性不想了,接过亲爹递来的纸风车,再次将小胳膊伸出窗外,看到风车飞快转着,他小脸上乐开了花。

……

怕生母撑不到自己回京,芳华狠下心,让两岁的儿子跟着遭了点罪,吩咐车夫日夜兼程,时间上缩短至少一半。

入京这天,光熹帝特地安排了崔公公前来迎接。

芳华没心情仔细观察京城这两年的变化,她掀开车帘望向外面,见还没有四处挂白绸,心知生母还撑着一口气,她吩咐崔公公,“加快速度,入皇城。”

373、太后薨(1更)

为了见女儿最后一面,太后这几日都靠汤药吊着命,寿安宫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草药味儿。

一家三口到的时候,芳华老远听到内殿传来女人嘤嘤的啼哭声。

陆行舟不方便进内殿,留在外面,由寿安宫管事太监蒋全招呼着。

即便不是驸马,这位仍旧是太后女婿,寿安宫的下人不敢对他不敬。

芳华拉着儿子的小手直奔内殿。

进去就见凤榻前跪着好几位宫妃。

苏皇后、齐贵妃和端妃立在一旁,全都用关切的眼神看着床榻上的人,见到小姑子,因着对方的庶民身份不好打招呼,纷纷客气地笑了笑。

芳华的视线定格在生母那张脱了形的脸上,鼻头不受控制地泛着酸。

她还记得自己离京前,生母容光焕发,那把精神头,即便不能万寿无疆,长命百岁亦不在话下。

谁能料到不过短短两年,她像是熬干了心血,满头白发,整个人没有一丝生机,眼窝深深陷进去,颧骨凸出来,眼皮耷拉着,看人都有些费劲。

“母亲!”芳华上前,扑通一声在凤榻前跪了,双手握住生母露在外面的手,掌心能清晰感觉到生母手背上突兀的血管。

听到声音,太后还以为是出现幻觉,费力睁开眼睛,瞧清楚跪在榻前的的确是芳华,她满脸激动,反握住闺女的手,张口却没办法说出长句,所有的情绪,最后都汇成了一声带着颤音的,“芳华——”。

“母亲,是女儿来迟了。”

芳华哽咽着,几乎发不出声音。

“好闺女,哀家总算是把你盼回来了。”

“母亲……”

有些事情,非得要到死别这一刻才会去想假如能重来一次,好的,坏的,冲动过的,做错的,以前不愿意回想起的,一瞬间全都涌现在脑海里。

她跪在生母病榻前,潸然泪下。

作为正牌大嫂,苏皇后这时候不能袖手旁观。

她走过来,轻声劝,“芳华,你别太难过了。”

芳华没抬头,抹去眼泪后嗓音平静,“皇后娘娘能否先带着其他人退下去?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母亲说。”

苏皇后点点头,没再劝她,很快带着齐贵妃、端妃和其他几位妃嫔退出寿安宫。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芳华才将儿子拉上前来,嘴角扯出笑容,“娘,这便是我和陆行舟的第一个儿子晏礼。”

话完,又跟小家伙说:“礼儿,叫外祖母。”

陆晏礼刚开始被太后瘦骨嶙峋的模样吓到,往后退了半步,见娘亲投来眼神,他没敢再动,吞了吞口水之后软软地喊,“外祖母~”

太后自动忽略他因为害怕自己而往后退的细节,抬手摸摸他的脑袋。

母女连心,芳华看穿生母想说却又说不出来的话,笑着对儿子道:“外祖母让你往后要听娘亲的话,礼儿,快跟外祖母保证,保证自己以后会做个乖孩子。”

陆晏礼一眨不眨地看着太后,吐出三个字,“乖孩子~”

说不全,老人家也听懂了,面上露出欣慰的笑。

之后,芳华让蒋全把陆行舟带进来。

陆行舟瞧着气数将尽的岳母,心底暗暗叹了一声,上前同芳华并排跪下。

太后见着他,原本的平静荡然无存,再一次激动起来。

芳华怕她一口气提不上来,忙起身去托住生母的身子,伸手轻轻给她顺着气。

太后靠在闺女怀里好受了些,渐渐地能说出话,是在嘱咐陆行舟,“哀家走后,效忠、效忠皇帝。”

虽然听得有些莫名其妙,陆行舟还是不住地点头,“好。”

太后心中满意,尔后抬起胳膊,将芳华的手交到他掌心里,托付之意再明显不过。

陆行舟不欲让老人家多说话耗费精力,直言,“岳母放心,小婿会照顾好芳华后半辈子的。”

太后颔首,“要……要白头偕老。”

陆行舟与芳华对视一眼,二人齐齐点头答应。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太后没留下遗憾,说自己累了,让夫妻俩先出去。

芳华听出来生母的意思,当即落下眼泪,走到门边实在忍不住,又回过身。

“娘——”一头跪倒在门槛外。

……

大楚134年夏,仁懿太后薨于寿辰日,享年六十岁整。

丧钟响,举国哀。

京城内外一片缟素。

芳华身着孝服跪在灵前,红肿的双眼空洞无神。

已经过了哭灵时辰,端妃见她还不肯走,缓步过来劝,让她节哀。

旁人不劝还好,一劝,芳华的眼泪就来。

亲眼看到生母咽气,她头一次如此畏惧生老病死。

端妃说:“太后娘娘在世时,已经了了全部心愿,她是寿终正寝,走得很安详,勉强算得上半个喜丧,这种事你要看开些。”

说着,伸手扶了芳华起来。

芳华走出灵堂外,见到陆行舟和儿子站在不远处的游廊上。

端妃莞尔,“活着的人才重要,不是么?”

芳华抿着唇,没吭声,只是看向丈夫和儿子的那双眼慢慢变得湿润。

无意打扰一家三口的温情时刻,端妃识趣离开。

陆行舟带着儿子上前来。

全然不知烦恼的小家伙甜甜喊了声“娘亲”。

陆行舟没说话,只是掏出帕子,轻轻替她拭了拭眼角。

此时此刻无声的宽慰,更容易让人动容。

芳华堵塞的心情很快得到纾解,她问男人,“带礼儿去用过饭没?”

“刚用过。”陆行舟颔首。

“那你呢?”

陆行舟说:“等你一块。”

芳华是孝子,照旧俗,理应全天不吃不喝,夜间跪守灵堂。

不过光熹帝早就下令,剔除旧俗,服丧期间准许进食,只是不能沾荤腥。

芳华点点头,牵过儿子的另一只小手,一家三口朝着用膳的厅堂而去。

知道她难受,饭桌上陆行舟半句没有提太后。

饭后,芳华单独去见了光熹帝,问他关于太后薨前那段日子的状况。

她总觉得,生母不应该衰老得这么快。

光熹帝正在气头上,他把一切罪责归咎到陆老侯爷头上,听到芳华问起,勃然大怒,“全都是你那公公惹出来的祸端!”

芳华听得莫名其妙,“老侯爷不是四十多年没入宫了吗?他怎么能惹出事儿来?”

光熹帝屏退宫人太监,压着怒火道:“母后手里留了一幅柳先生的墨宝,不知怎么的,竟让陆丰知道了,求到宫里来。

朕听人说,他入宫当天母后把寿安宫的下人全给遣了出去,那半个多时辰内,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也没人知道陆老侯爷是如何说服母后的,总而言之,最后是他拿走了画。

从那天起,母后就像是换了个人,不仅不恨他,还在临终前要朕封赏陆家,说陆家满门忠烈,足以获封一等公爵,让朕封武安侯为忠国公,又说将来若是国有难,陆家必会挺身而出还朕一个清明盛世。

母后若非病得不轻,她如何会说出这等胡话?”

芳华蹙着眉头,“兄长就没仔细问问?”

“就当时那种情况,朕如何细问?”光熹帝坚信是陆老侯爷从中作梗。

芳华觉得有蹊跷,“太医都说了,母亲没病,她是寿终正寝的。”

所以,那些话不一定是胡话,极有可能是在暗示什么。

光熹帝冷哼,“难不成没了陆家,朕的龙椅还就坐不稳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芳华摇头,“老话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想,母亲会在临终前说出如此反常的话来,必然有她的道理和用意。”

顿了顿,她又看向光熹帝,“母亲大半辈子活在仇恨中,几乎下定了决心与那个人不死不休,然而她走得如此安详,只能说明她生前没有留下任何遗憾。

换句话说,母亲很可能与陆老侯爷和解了。

至于他们‘和解’的方式是陆老侯爷亲自给她道歉,还是说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终于解开,恐怕只能去问当事人。”

374、对生母的感同身受(2更)

太后临终前,光熹帝不是没传召过陆老侯爷,只不过对方嘴巴严实,关于他和太后的谈话内容,半个字都没透露出来,只一个劲地承认自己有罪。

光熹帝对陆家的积怨不是一日两日,不可能凭着生母的一番强行劝阻就扭转态度。

这些年,若非看在芳华的面子上,他早就对陆家下手了。

见兄长一脸的怒意难消,芳华又劝,“母亲尸骨未寒,兄长切不可鲁莽行事,你若是不好出面,我这个当儿媳的去问问吧,或许能套出什么话来。”

光熹帝这会儿从头到脚一身孝,不想提及陆家人,直接转移话题,“我那小外甥来了没?”

“来了。”芳华颔首。

“带过来给朕瞧瞧。”

芳华转身出去,没多会儿拉着儿子回来。

一眼瞅见站在芳华身旁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光熹帝沉郁的脸色骤然舒缓下来,面上露出笑容,出声喊他,“晏礼?”

小家伙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光熹帝。

芳华说:“那是舅舅,舅舅家有很多糖,喊了就有糖吃。”

小家伙一听有糖,顿时精神了,软糯糯地朝着对面男子喊了声,“舅舅~”

宫里有个软软白白的二皇子赵诺,光熹帝最近这段日子特别喜欢奶娃娃,一听陆晏礼的声音,心都酥了,马上让崔公公端糖来。

宫里的糖,品种多样,崔公公一吩咐,小宫娥们直接端来了十几盘,都是陆晏礼这个年纪能克化的软糖。

芳华怕他吃多了牙疼,不让拿太多,只准选一样。

小家伙站在桌前,这个想要,那个也想要,看得眼花缭乱。

光熹帝在一旁看笑,“你这个儿子,倒是跟晏清一点儿也不像。”

提起大儿子,芳华眼底有落寞,声音也染了几分沧桑,“是我不够称职,毁了那个孩子一生。”

一句话触及胞妹伤疤,光熹帝心中过意不去。

身为帝王,有些话又不好直接说出口,他坐下,顺手将小晏礼捞到怀里抱着,低头逗弄外甥。

从乾清宫出来,芳华在御花园找到陆行舟,他正跟陆老侯爷站在一块,父子俩低声说着什么,隔得太远,芳华听不到。

她走过去,淡淡打了个招呼。

父子俩的谈话声戛然而止,陆老侯爷的目光直直落在小人儿身上。

出于身份上的迫不得已,芳华耐心跟儿子说:“这是爷爷。”

大概是发音比较简单,小家伙一声爷爷喊得挺甜。

陆老侯爷被暖到,蹲下身来,眼神柔和地望着他,“小孙子突然过来,爷爷都没给你准备礼物,这么着,一会儿你跟爷爷回去,爷爷家里的东西,你看上什么,就给你什么,好不好?”

“……”小家伙听得晕乎乎的,但是出于礼貌,不能不回一句,于是点点头,软软地应了一声,“好~”

陆行舟忍不住道,“贪得无厌的小家伙。”

陆老侯爷哈哈大笑,摸摸他脑袋,“不错,是我孙子。”

小家伙跟着傻乐。

芳华看得出,陆老侯爷很喜欢这个孙子。

事实上,他也很喜欢陆晏清。

只不过当初陆晏清成了太后报复他的工具,陆老侯爷为了让孙子少受点苦,故意不亲近他,因此在外人看来,祖孙之情显得比较疏远罢了。

哄完孙子,陆老侯爷看向陆行舟,“老二,来都来了,是不是回家一趟?”

陆行舟面露犹豫,“我已经被家族除名,严格算来,如今跟您都不算父子关系,此番回京吊丧是不得已,若是就这么回去,难免引起旁人非议,到时候对我和阿音,以及对陆家,都不好。”

陆老侯爷冷哼,“就算你不是陆家人,我请你过府一坐都不行?”

见陆行舟还想拒绝,芳华突然道:“去吧,我一个被皇室除名的公主都回来吊丧,没道理要拘着你不准回家。”

只有回陆家,她才有机会单独问老侯爷到底跟太后说了些什么。

芳华都亲自开口了,陆行舟没再说拒绝的话。

傍晚,苏皇后亲自过来,要给他们安排住处。

芳华婉拒了,“之前碰到老侯爷,说老太太想见见晏礼,让我和二爷带着他去一趟,可能未来这几天,我和二爷会暂住在陆家。”

听这意思,完全是把她和陆行舟当成陆家的客人,而不是陆家人。

苏皇后自然挑不出什么刺儿来,一笑揭过。

……

这夜按照约定回的陆家。

见到亲弟弟,陆平舟面露喜色,饭后将人请到自己院里畅谈。

晏礼在老太太院里,芳华趁此机会打听到老侯爷在书房,亲自过去找。

老侯爷似乎并不意外她会来,听下人禀报之后,让人把她请进来。

按照晚辈的身份,芳华简单请了个安,没有像从前那样喊他一声爹。

陆老侯爷听出她语气里的疏离,不甚在意,让她坐。

芳华落座之后,抬眼看向对方,“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想请教老侯爷。”

陆老侯爷端着茶,杯盖在上面划了划,“你是想问关于太后的事吧?”

“嗯。”被对方看穿,芳华也不扭捏,直言道:“我想知道,老侯爷到底跟我母亲说了什么,为什么自你离开之后,她会在短短时日里油尽灯枯?”

陆老侯爷不否认是自己间接造成了太后的死,但他不能直接说出原因。国破这种话,是大忌,但凡走漏一点风声,必定会在灾难降临之前而让百姓惶恐内乱。

“太后骤然离世,我很遗憾。”他说:“至于那天的谈话内容,我不想胡乱编个理由骗你,却也无法和盘托出,希望你能理解。”

陆老侯爷果然如兄长所说,嘴巴严实得很,一个字都撬不出来。

芳华皱皱眉头,“我母亲与老侯爷你暗中斗了这么多年,对立关系自不必多言,我只是好奇,她那么不待见你,为何会在临终前要求皇帝封你为忠国公?”

陆老侯爷也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愣了愣,随即回神,“人都已经不在,你姑且当她是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胡言乱语罢了。”

还是撬不出来。

芳华泄了气,“您不肯说也行,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你们俩之间是不是有误会,而在你入宫见到我母亲之后,误会就解除了?”

陆老侯爷沉默良久,点了头。

芳华心神一震,难不成,四十多年前的事真是一场误会?

为了让她死心,陆老侯爷道:“你母亲当年恨我入骨,凭着这份恨,她一步步爬到了母仪天下的位置,可以说在那几十年里,恨是她的全部,我入宫求画,不得不以当年的真相作为交换。

误会解除,你母亲没了恨,便等同于一夕之间失了活下去的力量。你母亲这把年纪,很难承受精神上的刺激,如此大的起落,摧垮她是必然的。”

芳华闻言,低喃道:“难怪……”

难怪她母亲会出现那样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明明形容枯槁像具干尸,走得却极其安详。

得到答案,芳华起身出了书房。

老太太已经让人给他们两口子单独收拾了一处空院出来。

有下人在书房外等着芳华,给她引路。

到院子的时候,发现陆行舟早就回来了。

芳华问他,“怎么不在长房院里多坐会儿?”

陆行舟道:“怕你这边有什么事,就提早回来。”说着,又问起她去见老侯爷的事儿。

芳华没有站在外面说,让陆行舟进屋,等关上门在桌旁坐下,她才开口,“老侯爷亲口说,他们二人之间有误会,他入宫去求画的时候把所有真相说出来,我母亲知道以后,精神轰然倒塌,因此才会在短短时日里走向枯竭。”

见陆行舟不说话,芳华又低喃,“说起来,我挺能感同身受的。”

当年她逃到宁州,得温广平帮助顺利产下婉婉,之后又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等了陆行舟一年,然而他并没有去找她,所以她才会在婉婉周岁那年下定决心彻底抛弃公主身份,抛弃前尘往事,打算好好与那个男人过日子。

后来被生母绑回京,她在新婚之夜得知所有真相,那一瞬间的崩溃,十多年都没能缓过来。

375、苏擎夫妇回京(1更)

陆行舟看着她,忽然道“阿音比太后坚强得多。”

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芳华笑了笑。

临睡前,正院那边有婢女将陆晏礼送了回来。

小家伙玩累了,进来就不停地打呵欠。

芳华本来想带他去洗澡,见状,只得打消念头,轻手轻脚地将儿子抱到里间床榻上睡觉。

不多会儿,夫妻俩相继洗漱完,入内室躺下。

一夜无话。

次日,一家三口随着老侯爷掐点入宫。

芳华把小家伙交给男人带着,自己去见了光熹帝,跟他说了自己从老侯爷嘴里套来的话。

光熹帝人到中年,性子越发的偏执,不管芳华说什么,他认定了是陆老侯爷害死太后,并扬言他可以看在胞妹的面子上不动陆家,但他绝不会重用陆家任何人。

至此,兄妹俩的意见出现分歧。

为免让兄长觉得自己胳膊肘子往外拐过分偏颇陆家,芳华没跟他争执,把话带到之后就去了灵堂。

太后薨,往日里喧嚣热闹的京城安静下来,没人敢在街市上叫卖吆喝嬉戏玩闹。

而此时,西北的战火还在继续。

苏擎得了光熹帝旨意,带着发妻林潇月和两岁的闺女苏娉婷从边区回京。

入城的马车上,林潇月正喂闺女吃点心,手里捏着帕子,时不时地给她擦擦嘴角。

车窗帘子大开,方便与外面端坐在马背上的男人说话。

时隔两年再回来,林潇月有些感慨,“也不知道这两年京城的变化大不大。”

苏擎外放的地方隔京城远,这边消息很难传过去,苏擎即便手底下有人,也顶多能获知轰动性较大的几件事。

比如当初的苏相被封了敬国公,丞相一职被废除,从此朝中再无苏丞相,只有苏国公。

又比如苏家四少爷因遭难毁容,心灰意冷之下入了法华寺带发修行。

再比如发生在这两日的太后骤然薨逝。

握紧手中缰绳,苏擎眺望着冷冷清清的市井街头,回头看向发妻,“想家没”

林潇月想到离京前的那些糟心事儿,发现自己对京城生不出思念之情来,“要说家,我倒更留恋肃州,虽说简陋,但胜在清静,让人住着觉得踏实。”

苏擎深深看她一眼。

林潇月道“看我我也要说,反正嫁给你这么久,除了去肃州得两年安生日子过,在京城那会儿,我没有一天是不提心吊胆的。”

苏擎沉默片刻,开口,“那要不,我让人送你回去”

“成啊”林潇月直接答应,“刚巧我在肃州有东西忘了拿,回去倒好,省得我牵心挂肠的。”

苏擎没再说话,继续打马前行。

林潇月见他不搭理自己,将脑袋探出窗口,瞅着男人挺直的背影,“你别光说不做”

苏擎没回头,清淡的嗓音传回来,“嗯,你自己去,阿暖留下。”

林潇月被噎到,半晌后,轻嗤“没你这样当爹的,闺女跟着你能学好”

苏擎语调不变,“成天想着让阿暖没爹,你这当娘的也不见得多称职。”

“”

林潇月啪一声放下竹帘,将男人的后半句话隔绝在外面。

两岁的阿暖看着娘亲吃瘪黑脸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林潇月戳她额头,“你娘受了欺负你还笑得出来”

阿暖开口晚,吐字不太清晰,指了指座椅上的攒盒,攒盒里有饴糖,她跟娘亲说“吃糖”

声音甜甜软软的,把林潇月浮躁的心给听酥了。

原本戳她额头的手改为揉她脑袋,“阿暖真乖。”

知道七爷七奶奶今日回府,刘管事早早地就带了人候在外面。

见到苏擎打马过来,刘管事忙笑着迎上去,“七爷离京两年多,老奴可算是把您给盼回来了。”

苏擎翻身下马,立即有小厮将马儿牵去马厩。

他看向刘管事,“我不在的这两年,府中一切可还安好”

“安好,安好。”刘管事连连点头,“七爷放心,有我们几个老家伙看着,府中没人敢作乱。”

瞅了眼四周,见下人们隔得远,刘管事有意压低声音,“不知七爷听说了没,丞相被废了。”

苏擎淡淡颔首,“在肃州时,有所耳闻。”

“不过,现如今那边已然成了国公府。”刘管事说到这儿,轻轻一叹,“只可惜了,心性那么单纯的四少爷再三遭难,落得个遁入空门的下场。”

苏擎抬眼,看着自家大门上方的牌匾,御笔亲题的“武状元府”四个字仍旧刚劲有力,上面的烫金却依稀有了被雨水冲刷过的岁月痕迹。

他感慨,“没想到两年的时间,竟会发生这么多变故。”

原本以为终有一日会被生父荼毒的侄子小四,不仅没有被尘世染俗,还主动避开尘世入了空门。

原本以为如日中天的太后,竟会在所有人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就这么没了。

说话间,林潇月拉着闺女的小手下了马车。

刘管事眼尖,马上笑着请安,“老奴见过七奶奶,见过小姐。”

林潇月挑了下眉梢,看向刘管事,“正院的屋子修缮好了没”

“早在七爷七奶奶离京那年就修缮好了。”刘管事如实道“屋子里的陈设,老奴照着七爷的吩咐尽量恢复成原来的样儿,七奶奶一会儿进去瞅瞅,要觉得哪不满意,老奴再照着您的意思改。”

“我们不在的这两年,大宅那边没人过来找麻烦吧”林潇月又问。

“七奶奶只管放心,太平得很。”刘管事恭敬答。

大宅这两年之内发生了太多事儿,忙着擦屁股都来不及了,哪还有多余的精力来光顾一个没有主人在家的空宅子

只不过这些话在大门外不好说,刘管事只笑着请七爷七奶奶进去坐。

苏擎下意识回头看了林潇月一眼,见她手里拉着阿暖,他收回视线,抬步朝着大门内走去。

林潇月母女很快跟上。

一家三口直接去的正院。

进了院门,林潇月仔细打量着眼前焕然一新的屋子。

又见屋里头的陈设果然与两年前一般无二,不免觉得欣慰。

阿暖好奇地东张西望,最后看向娘亲,一双眼睛里写满了疑惑。

林潇月耐心地跟她解释,“这儿是咱们真正的家。”

阿暖听不太懂,还是觉得茫然。

林潇月笑着捏捏她的小脸蛋儿,“你只要记住,有爹娘的地方是家就对了。”

话音刚落,一旁正在跟刘管事说着话的苏擎便看了过来,眼神饶有深意。

林潇月回望着他,一言不发,等刘管事离开,她才出声道“有什么事儿你直说,别老是不吭声阴恻恻地盯着我,怪吓人的。”

苏擎道“午饭你们娘俩自己吃,我要入宫一趟。”

苏擎外放的任期已满,回了京自然是要去面圣述职的。

只不过现如今宫里事儿多,林潇月嘱咐他,“你一个人当心些。”

苏擎嗯了声,进内室换上官袍,之后走出大门,骑上马背直奔皇城。

不料会在皇城门口与苏国公碰面。

苏国公刚从宫里出来,见到苏擎,短暂的讶异过后脸上快速堆了笑,“老七回来了外放这么久,怎么也不给家里捎个信”

苏擎淡笑,“生母亡故,妻儿都在任上,无需再给谁捎信。”

苏国公听得出他话里话外的暗讽之意,“听你这意思,是不打算认我这个大哥了”

苏擎看向对方,“我私以为,亲情这种东西是相互的,大哥一直以长兄如父自居,想让底下的人都孝敬你,为你所用,可你大概忘了还有句话叫父不慈子不孝。”

苏国公脸一黑。

376、2更

苏擎无视苏国公脸色,往前走了几步,轻飘飘的语气传回来,“大哥若无其他事,我先行一步。”

苏国公站在原地,盯着苏擎的背影,想到苏家近年来发生的事,越发觉得当年实在不该把这位排挤出去。

送神容易,如今想再请回来,几乎已经不可能。

苏擎这次是被光熹帝亲自调回来的,入宫直接去面圣。

太后薨,宫里在治丧,光熹帝近段时日无心朝政,每天除了去灵堂,就是待在乾清宫,整个人较之以往沉默了不少。

苏擎见到他的时候,出言宽慰了几句。

即便因为生母突然离世心中苦闷,帝王的情绪也没有表现在脸上,问了问苏擎这几年外放的情况。

苏擎如实说来。

光熹帝听后十分满意,想到朝中正是用人之际,有意将苏擎培养为下一个战神,便直接越级将他提为左军都督,官居正一品。

一般情况下,外放回来都会升官,苏擎也已经做好准备,但他怎么都没想到,光熹帝会直接授予他这么大的权利。

“边境战乱,我朝军队又修养多年,难免力不从心,朕不得不做两手准备,苏爱卿可懂朕的良苦用心”

帝王的声音肃穆而凝重。

苏擎颔首,“微臣明白。”

一旦徐光复兵败,他就得马上带着援军出征。

给他这么大的官职,不是因为他立了多大的功,而是希望他能立下这个功。

肩头的担子在无形中加重,苏擎想到家中发妻和两周岁的女儿,语气郑重,“微臣定不负皇上厚望。”

去灵堂吊唁了太后,苏擎又到都指挥使司走了一趟。

得知他升了官,恭贺的同僚不少。

若换了平时,那群人少不得要让他请客喝酒,现如今国丧期间,禁止饮酒作乐,更何况,京城里绝大多数的茶楼酒肆都是关门歇业的,就算想喝,也找不到地儿。

苏擎简单了解了一下新衙门的情况便回了家。

他没吃中饭,到家时林潇月正带着闺女睡午觉。

金枝来问“七爷,可要奴婢备些饭食”

苏擎颔首,又嘱咐,“避免荤腥,弄些素食。”

林潇月睡眠浅,她隐约听到外头有说话声,怕吵到闺女,轻手轻脚地起来。

见男人回来,她问了问先前入宫述职的情况。

苏擎说“挺顺利的,没碰上麻烦。”

林潇月看着他,“听闻外放回来的都会升官,七爷升了没”

话问出口,她又觉得不妥,现如今宫里在治丧,皇上想必忙得焦头烂额,哪还有闲工夫关注这些

男人的回答却出乎她意料,“越级,从正三品直接升到正一品,任左军都督。”

林潇月傻眼了。

因着自家相公是武官,她有了解过这方面的官职,知道能任“都督”一职的,要么立过军功,要么是功臣子嗣。

很显然,苏擎两者都不是。

“皇上为什么如此抬举你”林潇月问出心中疑惑。

苏擎不答反问,“得皇上抬举还不好”

林潇月撇嘴,“七爷如今可是苏家官阶最高的人了,大宅那边指定又要有动作,一旦拉拢不了你,就会想方设法毁了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苏擎说“咱们又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又说“等国丧过后,我再为你请封诰命,到时候有了品阶,大宅那边的人想对付你就得先掂量掂量。”

正妻的诰命随着男人的官阶而来。

苏擎现如今是正一品左军都督,林潇月便能请封为一品诰命夫人。

她忽然觉得像在做梦,“真不敢相信,有生之年我还能当上一品诰命夫人。”

苏擎“你这是有多看不起自家夫君”

林潇月咳了声,说不是那意思。

苏擎不欲跟她争辩,等金枝端了吃食进来,挪到桌边坐下开始用饭。

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以宋巍的品阶却无法去灵堂吊唁。

温婉头上没有诰命,更不能入宫。

因此国丧对于宋家而言,除了不能大鱼大肉之外,并没有太大影响。

宋巍照常去翰林院,这几日他不用入宫,见不着光熹帝,倒是听同僚说起被废了的那位长公主一家三口回来给太后吊丧。

宋巍留意了一下,晚上下衙回家告诉温婉“岳母他们可能来了京城。”

温婉给小晏礼做的衣裳正在收尾,闻言恍惚了一下,手指险些被针尖扎到,得亏宋巍及时提醒。

感觉到男人的目光专注在自己身上,温婉捏着绣花针的手显得有些局促。

过了会儿,她轻声说“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死者为大,生母不在了,她来吊唁是理所应当。”

从前的那声“干娘”不复存在,一声“她”,拉出了距离感。

宋巍没有劝温婉去跟生母相认,她能在得知真相以后不吵不闹不崩心态,就已经是接受的最大限度,二十出头的年纪,哪怕心理比同龄人成熟一些,碰上这种事,总需要个缓冲期。

“婉婉不想见,那就不见了,往后还有的是机会。”宋巍说。

“我衣裳都快做好了,总得亲自交到小家伙手里。”温婉说着,将线头咬了,绣花针放回针包,双手把刚做好的衣裳提起来展开看了看,确定没哪不满意,才又整齐地叠起来,尔后看向男人,“相公,找个机会约他们见一面吧,如今国丧期间不便请客,那就喝茶。”

“好。”

太后的棺椁在宫中停灵七日开始出殡前往皇陵。

这段日子,芳华除了晚上回陆家休息之外,其余时候都守在灵堂。

毕竟是国丧,死者为大,她又是太后的亲生女儿,回京吊丧天经地义,朝臣即便想借着她的庶民身份说事儿,也找不到由头。

守了那么多天的灵,芳华消瘦了一大圈儿,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他们夫妻俩是戴罪之身,不能在京城逗留太久,灵柩一下葬就得准备回宁州。

这些天胞妹因为生母的死心力交瘁,光熹帝全都看在眼里。

临走前,特地让崔公公把一家三口请去乾清宫坐。

一直以来,光熹帝对陆行舟都没什么好感,如今陆老侯爷身上又背了害死太后的嫌疑,光熹帝就更不待见陆行舟。

不过偏见归偏见,看在对方是妹夫的份上,该走的过场,该给的面儿,光熹帝一样没落。

今日把他们夫妻找来,主要是为这一家三口践行,特殊时期,以茶代酒,桌上也都是些素食。

期间,光熹帝提及了去年宁州那场地动。

陆行舟不紧不慢地把当时情况事无巨细说出来。

光熹帝在京城得到的消息是说不算太严重。

五个字概括了一场几十年难得一见的自然灾害。

如今听了陆行舟的描述,不免觉得心惊。

之后,光熹帝的目光转向芳华,“朕还听闻,朝廷赈灾的物资被困在半道上,是芳华花重金从相邻的府城买了粮食来渡过那几日的。”

芳华从未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百姓有难,我们夫妻不可能坐视不理,但当时情况紧急,我们人手不够,别的忙帮不上,只能多出钱。”

光熹帝说“那些钱,换个地方富商也出得起,却不是人人都能有你这份善心。”

芳华当时没想那么多,“我做这些,也算是给晏清积福,但愿他能再接再厉,挺过后面的二十七年,最终平平安安回来与家人团聚。”

光熹帝的声音响起,“朕原本想凭着你们夫妻赈灾一事将功抵过的,去年给你们捎了信,怎么在信上就给朕否了”

芳华摇头,“这件事,兄长不必再费心,我们夫妻俩当初既然下定决心要自请除族,就没想过再回来,宁州挺好的,我很满足目前的生活。”

光熹帝劝不过,索性打消了念头。

378、我丢了个娘(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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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间听到这话,芳华面上所有的表情都像被冻住,许久没反应。

温婉并不逃避生母震撼的眼神。

问出来,她反而觉得身心放松。

放松的同时,又有着一丝小小的期待。

她无法将眼前与自己有着相似容颜的生母当成无关紧要的人,也希望对方不要无视自己,逃避自己。

周遭沉寂了将近一刻钟,芳华突然开口,“婉婉,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温婉面色平静地说:“我丢了个母亲,她姓陆,京城人氏,二十二年前在宁州平江县下河村生下我,没等我长大,她就不见了,我因为出意外,忘了生母的模样,此后十多年,一直去给她的空坟扫墓祭奠。再后来,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她其实并没有死,仍旧活着,只不过跟别人成立了新家,那个家里,没有我,我想知道她是原本就不喜欢我这个女儿,还是有不得已的理由非要离开我。我还想知道,倘若某天见了面,她还肯不肯让我叫声娘。”

平和的声音,却声声发自肺腑。

芳华心里一阵一阵揪紧,某些情绪再也控制不住,“婉婉,娘不是不要你,而是当年没办法带你一块儿走。”

说着,她上前几步,泛红的眼圈里,是道不尽的悔意,“都怨娘年轻时候犯下错,让你成了不能见光的孩子,这些年,是娘对不住你。”

温婉没有急着问当年的起因经过,只是看着她,“如果我不主动提及,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打算认我?”

“不!”芳华不住摇头,“娘不是不愿认你,而是不敢。”

“不敢?”

“我怕你接受不了自己有这样一个娘,怕你会因此心态大崩,怕扰乱你原本平静的日子,所以一直不敢认你。”

这番话信息量有些大。

一个皇室公主,在乡下生了孩子又回京另招驸马,给人的第一印象,多半会往“荒唐”二字上联想。

尽管史料上记载的荒唐公主并不少,二嫁,三嫁,甚至是养面首。

可当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感触自然完全不一样。

得知自己是公主年少荒唐之下的产物,温婉心里像被针扎。

她再度开口,声音尽量地压抑着,“所以,我的存在是不被允许的,对吗?”

没等对方开口,她又说:“你解释吧,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个怎样不被接受的存在。”

芳华想告诉她,自己从未认为她的存在多余,可眼下除了解释,别的话说再多都是徒劳。

重拾情绪,芳华转眸看向湖中被画舫带起的白色水花,将回忆追溯到很多年前。

“此事要从你外祖母那一辈说起,她在入宫前有个竹马,是陆家四郎陆丰,也就是现如今的陆老侯爷。梅陆两家是世交,门当户对,这桩亲事更是得了双方长辈的认可,都已经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

你外祖母十七岁那年,碰上先帝选秀,为了避免入宫,两家商量好了将婚期提上日程,然而陆家上门提亲的前一夜,陆丰却毫无预兆地突然离京,没人知道他去了哪。

亲事作废,你外祖母被迫入宫,成了先帝的女人,从那以后,她怨上这个毁了自己一生的男人,甚至于在此后的几十年里,不计一切代价,疯狂地报复他。

有了这层恩怨在先,我和陆家二郎陆行舟的相爱便不被允许。

你外祖母知道以后,没少勒令警告我不准再和陆行舟有往来。

我那时正年少,春心开了道口子就再也堵不上,我无法掩饰自己对他的倾慕。”

在女儿面前说这些,芳华有些难以启齿,可为了让女儿知晓整个真相,她不得不事无巨细地坦白出来。

“有一年陆丰的夫人,也就是现如今的陆老太太设宴,请了不少女眷,我趁机假扮成婢女去了陆家,原本只是想见陆行舟一面,却因为疏于防备,被人设局下了药。之后的事我不记得了,只知道醒来的时候,躺在身旁的人是陆行舟。

得知自己失身的不是旁人而是他,我心头的恐惧慢慢散去,想着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你外祖母就算再不乐意,这下也得同意我和陆行舟的婚事。

可我没想到,给我下药的那个人动作比我还迅速,她在我前头去面见太后,求太后为她和陆行舟赐婚,太后为了拆散我们俩,几乎都没怎么考虑就点了头。

正当苏陆两家商议亲事时,我发现自己怀了身子,你外祖母知道以后,更是不让我出去,成天将我软禁在宫里,对外只说病了,又告诉我,陆行舟已经点头答应要娶苏仪,让我歇了对他的那份心思,她会想法子让这个孩子悄悄流掉而不被人察觉。

我不相信陆行舟会背叛我,你外祖母便在他们大婚那一日让我出去看。

我坐在高处,一眼看到他身着喜袍,骑在高头大马上,接受着满城百姓的祝福去接新娘。

回宫以后,我万念俱灰,甚至想过一死了却残生,可每次孕吐,都让我意识到自己即将为人母,我一死,等同于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是那个小东西的存在,让我对生命产生了敬畏之心。

为了让它健康,我不再闹绝食,不再成天郁郁寡欢,我甚至答应了你外祖母,以养病为由,去外庄上养胎,悄悄把孩子生下来。

可我去了才知道,你外祖母是铁了心要把我的孩子做掉,她认为那是见不得光的种,皇室不允许它的存在,更不能因为它而损了天家颜面。

我不肯落胎,几经生死逃到宁州,某回因为吃错东西腹痛,疼得满头大汗,靠坐在巷子里就起不来,紧要关头,碰上了那个叫温广平的男人。

是他及时将我送去医馆,孩子才得以平安保住。

那时候外面到处都是追杀我的人,我在宁州人生地不熟,不敢随意出去,无奈之下跟着他回了村,却被他娘以为我腹中孩子是他的。

事后温广平也跟我说,倘若实在没地方去就让我留下,至少先把孩子生下来。

我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能上哪去,只好假借他妻子的名义留下。

足月后,我一朝分娩诞下女儿,取名婉婉,我当时是让她姓陆的,心里到底没能放下陆行舟,我幻想着他没有娶苏仪,幻想着他能来找我,将我接回去,只要他来,不管以后会承受多少非议,我都不在乎。

可我等了一年,等到我的婉婉周岁了,他始终没有出现。

我开始心灰意冷,不是没想过带着闺女直接走人,但我不想闺女将来问我,她为什么没爹,更不想让人嘲笑她是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我辗转反侧几个晚上,终于向现实妥协,我不再做梦他会来,不再把自己当公主,就在婉婉周岁那年,我真正成了温广平的女人,让闺女有了名义上的爹。”

说到这里,芳华的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湿润,语气里,更多的是痛悔。

“婉婉三岁那年,我被太后强行绑回京城,要以长公主身份下嫁给驸马。

新婚夜掀开盖头我才知道,我的驸马不是旁人,正是与我分隔三年的男人陆行舟。

他告诉我,他当年没有娶苏仪,之所以答应太后,是因为太后用我和我腹中孩子作为威胁,他在不得已之下点了头。

然而等花轿到苏家大门外,他就后悔了,脱下喜袍直接跑路,一路逃到边境投了军,三年内,他凭着自己的本事一步步往上爬,为大楚打了无数胜仗,被军中封为‘大楚战神’,功高震主。

你外祖母性子刚烈,眼里容不得沙子,她不允许陆家坐大,想要收回陆行舟手里的兵权,所以把我推出来作为筹码。

太后跟他谈判,只要他愿意放弃那三十万兵权,马上就能找到我并接回京赐婚。

陆行舟没有犹豫,心甘情愿上交兵权,也因此,成全了我和他迟到三年的夫妻缘。”

深吸口气,芳华接着说:“我在听他讲故事的时候,腹中已经有了温广平的孩子。

得知真相,我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谁活活挖走了一块,见他一回,我煎熬一回,最后干脆躲着他,避开他,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见。

尤其是生下晏清以后,我越发陷入了抑郁的死胡同里走不出来,忽略丈夫的感受,忽略对儿子的调教,以至于最后亲手把儿子逼上绝路,落得个流放三十年的下场。”

379、1更

事情的真相,远比温婉想象中还要错综复杂,她听完后,嗓子里发不出声音来,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生母。

芳华将包袱夹到腋下,伸手拉过温婉泛凉的双手,“我曾经想过,倘若一辈子对你不闻不问,你是否就一辈子发现不了真相,会一直把温广平当成自己生父,把那座空坟的主人当成自己已故的生母。

然而当我得知你随着三郎来了京城,还是忍不住想见见你。

离京那年特地将你请去茶楼,你或许是头一次看到我,我却早在那之前就已经关注着你的一点一滴,我知道自己有个聪明乖巧的女儿,可我不敢认,我怕你承受不住,怕你反问我一句为什么要把这么残酷的真相告诉你。

坦白说,你会这么快发现端倪完全在我意料之外,你问我可曾丢过一个女儿的时候,我本想着直接否认,可我不知道一旦否认又会对你造成怎样的伤害,所以最终,我只能选择和盘托出。”

芳华没有添油加醋将自己包装得悲惨无辜,也没有让温婉将心比心理解她这些年的艰辛不易。

她从来不敢奢求这个孩子能原谅自己。

温婉依旧沉默。

她沉浸在那个曲折的故事里走不出来,脑海里一遍一遍地去回想,一遍一遍地去适应。

自己叫了那么多年的爹,竟然只是养父,而她自以为的第三者,原来才是赋予她生命的亲爹。

一时半会儿,温婉无法将自己真正的角色转换过来。

胸腔里对于生母“另嫁”的怨气,突然变得无处安放。

生母怀上她是意外,扔下她是被迫,嫁给驸马,是逼不得已,也是“物归原主”。

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那么,她该去怨谁?又能指责谁?

“娘亲,舅舅吐了。”耳畔传来进宝的声音。

紧跟着,温婉感觉到自己掌心多了一只软软的小手。

她垂眸,见儿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这会儿正拉着她的手,黑圆的眼睛扑闪扑闪,让人瞧一眼,便容易忘记心头烦绪。

芳华也在这时回过神,抬眼见陆晏礼正蹲在围栏边哇哇吐个不停,脸色一变,大步朝着儿子去。

温婉紧张地问进宝,“怎么回事?”

进宝摇摇头,“不知道。”

这种时候,孩子最为紧要。

温婉马上去往舱头,让船夫将画舫靠岸,尔后端了水出来给陆晏礼漱口,又帮忙清理甲板上的污秽。

坐在内舱的宋巍和陆行舟听到动静,相继走出来。

一眼看到芳华怀中脸色苍白发虚汗的儿子,陆行舟轻蹙了下眉头,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

芳华神情焦急,伸手探儿子额头的同时,不住地去看画舫何时靠岸。

等画舫停稳,她顾不上跟几人打招呼,匆匆忙忙抱着儿子去找最近的医馆。

陆行舟让温婉和宋巍就在亭子里等,他自己抬步跟上去。

长春医馆。

陆晏礼被放在竹榻上,老大夫正在给他探脉。

芳华坐在一旁不敢出声打扰,脸上却已经急变了颜色。

看到跟进来的男人,她小声解释,“先前我净顾着跟婉婉说话,忘了照看礼儿,等回过神,他就成这样了。”

陆行舟看出来她满心的急切和自责,宽慰道:“别担心,大夫已经在看诊,不会有事的。”

夫妻俩的对话刚完,那边大夫就收了手,回头问二人:“你们先前在什么地方?”

芳华喃喃道:“画舫。”

“那就对了。”老大夫道:“孩子没什么大碍,只是晕船而已,我给他揉了揉穴道,已经缓解不少,回去后注意多休息。”

芳华问:“不用抓药吗?”

老大夫说:“你们要抓药也行,不过这么小的孩子,不建议经常服药,对身子不好。”

陆行舟闻言,上前付了诊金,对老大夫道谢之后一把将儿子抱起来,走到芳华身边,“阿音,走吧。”

芳华站起来,后怕地拍着胸脯,“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前面两个孩子都留有遗憾,她把无法弥补的愧疚堆叠到了陆晏礼身上,平日里对这个小儿子格外的上心。

先前在画舫,也是因为跟女儿相认入情太深才会在不知不觉中忽略了小儿子。

即便到最后只是被确诊为晕船,并无其他大碍,芳华心里也免不了一番自责。

陆行舟侧目,见发妻低垂着眉眼,看似冷静,发白的脸色却泄露了内心情绪。

他脚步自然而然地缓了下来。

当年给芳华看诊的太医说,像她这种抑郁多年的人很难根治,最好的情况也只能是有所缓解,一旦再遭受此前有过的类似刺激事件,极容易诱发她再度陷入抑郁。

抑郁,说到底是心病,除了身边的人尽量开解,无药可医。

“阿音。”陆行舟开口,“你刚才和婉婉说了什么?”

她的情绪和刚来的时候有些差别,可能并不全是因为过分紧张儿子。

芳华还不及开口,对面传来温婉的声音。

“晏礼怎么样了?”

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坐在亭子里干等,温婉让宋巍带上儿子,主动来跟他们汇合,手里拿着的,是之前芳华落在甲板上的包袱。

一面说着,一面上前来,再度将包袱递给芳华。

陆行舟应道:“只是晕船,没什么大碍。”

温婉蓦地松口气。

今日来画舫是他们夫妻俩的提议,一旦陆晏礼出了什么事,责任全在她和宋巍身上。

瞅了眼蔫在亲爹怀里没什么精神的小家伙,温婉笑着伸出双臂,“来,让姐姐瞧瞧,哪不舒服了?”

陆行舟将儿子递过去。

小家伙突然哼哼唧唧起来,小脸皱成一团,看样子要哭。

芳华看向儿子,“你让姐姐抱抱,一会儿她给你做新衣裳穿,好不好?”

小家伙不依,胃腔里还没完全退散下去的恶心感让他很不舒服,见爹娘要把自己交给陌生人,他挣扎不过,索性张开嘴呜哇哭出声。

这么小的孩子遭罪,温婉看得心疼,忙哄道:“好啦好啦,姐姐不抱你,让你爹爹抱,成了吧?”

小家伙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子,哭声停下来,时不时地抽噎一下。

孩子不安生,大人也不好受。

这会儿哪还有什么情绪,所有焦点都聚在陆晏礼身上。

温婉深深理解做父母的心情,出声道:“爹娘要不带着晏礼先回去休息吧,小家伙这样怪可怜的。”

突如其来的称呼,让陆行舟那张素来沉稳的脸容上添了几分惊色。

忙着送妻儿回陆家,他来不及细问,上了马车才听芳华说温婉已经知道了全部真相,也知道自己并非温广平亲生。

她说着,将温婉给的包袱打开,拿出其中一套衣裳。

之前陆晏礼晕船吐的时候把外衣弄脏了,芳华忙着抱他去医馆来不及换下。

动作轻缓地将儿子身上的小衣裳脱下来,芳华把温婉亲手做的套上去,尺寸比陆晏礼原本的尺寸稍大一些,穿着略显宽松,不过奶娃娃的衣裳宜松不宜紧,过分紧了擦着肌肤,小家伙会不舒服。

等把儿子伺候舒坦,她才回头看向男人,“在宁州那会儿,我们夫妻俩答应了温二哥不会认回闺女,我今日食言了,等回去以后你找个机会登门拜访,特地给他赔个不是。”

陆行舟嗯一声,将重点放回女儿身上,“你把真相都说出来,婉婉有什么反应?”

芳华仔细回忆了一下,“她什么都没说,大概是没想到她的存在牵扯到两代人的恩怨,估摸着一时半会儿,她接受不了这个身份。”

话到这儿,芳华轻声一叹,“若非她今日主动问起,我恐怕会选择一辈子瞒着不说。”

陆行舟想到临走前温婉那一声听起来不算亲切但也不别扭的“爹娘”,觉得事情兴许并没有芳华想得那么糟,“婉婉是个理智冷静的孩子,对于身世,她可能比咱们想象中的更容易接受一些。”

芳华说:“我倒宁愿她对着我发一通火,最起码能宣泄宣泄情绪,不至于把自己闷坏了,她什么都不说,才最让人担心。”

380、2更

分道扬镳之后,宋巍夫妻没有再去别的地方,直接回的家。

温婉以身子不适为由,没去荣安堂见婆婆。

怕进宝调皮惹温婉不高兴,宋巍打算将他带去书房练字。

正要出门,温婉唤住他,“相公,让云彩把进宝带去给娘,你留下吧,陪我说会儿话。”

宋巍只好叫来云彩,把儿子交给她,让送到老太太院里。

云彩走后,宋巍转身,见温婉半靠在躺椅上,抬胳膊挡着眼睛。

没等男人开口,她先出声“怎么办,我现在感觉自己的大脑里全是浆糊。”

宋巍没说话,转身去打了盆凉水进来搁在盆架上,语气是能让她减轻浮躁的温和,“过来洗把脸清醒清醒。”

温婉听了,没有拒绝,将挡着眼睛的手臂挪开,瞥了眼站在盆架前的男人,尔后起身走过去,揽起袖子弯下腰,双手掬起一大捧水往脸上泼。

夏天刚打上来的井水温度低,冰冰凉凉的触感,让温婉大脑恢复些许的清明。

宋巍手中拿着干巾,并不急着递给她,只问“感觉如何”

温婉说不上来。

宋巍道“没感觉就再多洗几次。”

温婉照做,继续捧水泼脸,凉水顺着小臂流到卷起的袖管处,浸湿了好大一部分她才停下来。

见她被水洇得睁不开眼,宋巍上前,将手中干巾轻轻摁到她面上擦拭水珠。

温婉悄悄掀开一条眼缝,目光所及处,是男人略显清瘦的下巴,出门前仔细打理过,没有多余的胡茬,瞧着成熟迷人。

作为成天与书本为伍的侍读官,他身上不可避免地多了一股书墨香味儿。

成亲六年,温婉就习惯了六年,现如今每次闻到,还是能给她带来不一样的感触。

为她擦脸的大手骨节分明,手臂往上,是挺实的宽肩。

似乎察觉到温婉在偷窥,男人特地将巾布挪到眉骨处,自然而然地遮挡住她的视线。

温婉率性地用头撞了撞他挺阔的胸膛,声音闷闷,“特地让我洗了那么久的脸,想做什么”

宋巍不答反问“还没清醒”

温婉暗笑了下,回答,“困着呢”

宋巍将巾布拿开,挂在盆架旁的钩子上,目光注视着她,“我想让你把浆糊洗出来,看样子你是直接给装进去了。”

宋巍寻常开玩笑的时候不多,难得来一次,温婉没绷住,很给面儿地笑出声。

瞥见宋巍眼神中的暖意,温婉主动将人抱住,仰起下巴,与男人视线相撞,然后开口,“宋大人,恭喜你娶了长公主和驸马的亲生女儿,有没有觉得很惊喜像被天上掉馅饼砸中那样。”

宋巍想了下,一本正经地回答她,“我没见过天上掉馅饼,倒是被酒坛子砸过不止一回,除了疼,没感觉到喜从何来。”

“”温婉语塞片刻,再次用脑袋撞他,“行不行啊你不开心的明明是我,你就不能配合一下哄哄我”

宋巍抬手,将她颊畔的湿发勾到耳后,低润的嗓音随之响起,“你都二十二岁的娘了,还要人哄”

温婉撇嘴,“别人可以不哄我,但你不许偷懒,你是我相公。”

听出小媳妇儿语气里的撒娇,宋巍看向她的视线更添宠溺。

温婉耍完无赖,回归正题,“我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身世背后,是那样一个挣扎煎熬的故事,一直以为的亲爹变成养父,半路认来的干爹干娘变成亲爹亲娘。

我觉得养父可怜,却无法埋怨生母对不住他。

我觉得生父无辜,又觉得他守得云开见月明喜得贵子,应该是幸福而满足的。

我想问生母为什么那么多年对我不闻不问,可一想到她的遭遇,感觉自己变得没脾气。

他们中的每个人,我都找不到理由去责怪,去质问。

到最后,我发现最可怜,最无辜,最该被同情的人变成了自己。”

关于芳华、陆行舟和温广平这三人之间的故事,宋巍了解到的并不多,他只知道温婉是陆行舟和芳华亲生,而陆晏清是芳华和温广平的骨肉。

至于个中究竟,从温婉透露出的信息不难猜出,故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而同时又都无可奈何。

见男人没接话,温婉接着说“今天在镜湖边,我看到他们夫妻对小儿子的紧张,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对他们而言可有可无,我甚至觉得,自己其实不该认这个亲。”

见小丫头越说越歪,宋巍不得不及时扳正她,“在你看不到的时候,他们未必就没有对你上过心,只不过比起二十二岁的你来,两岁的晏礼更需要父母的呵护罢了,你的那位弟弟,还没有你儿子大,实在没必要吃他的醋。”

顿了下,他看向她,“你才二十二岁,就算心性上比同龄的人成熟,也未必每件事都能处理得滴水不漏不留遗憾,换句话说,你今日认为自己不该认这个亲,等再过几十年,到他们走完一生步入坟墓,到你白发苍苍儿孙满堂,你再回头看,未必会认同自己二十二岁这年的想法。”

“”温婉说不出回驳的话。

陆晏礼被送回陆家,喝了些可口的解暑汤,睡上一觉再醒来,已经没有之前头晕恶心的症状。

芳华一直守在床榻前,心事重重。

陆行舟被老侯爷叫去坐了会儿刚回来,进门见状,说她“你要实在烦闷,找个丫鬟进来说说话,别胡思乱想让自己钻进死胡同里走不出来。”

女人的心思哪有那么简单,尤其芳华还是患过抑郁症的人,碰上白天那种事,总免不了想东想西,她看向男人,“我们当时因为晏礼的事手忙脚乱,最后扔下她就走,你说婉婉会不会有什么想法会不会觉得咱们冷落了她,不重视她”

陆行舟走到桌边倒了杯茶递过来,“是你想太多了,婉婉自己也为人母,心性成熟,孩子病了是头等大事,她怎么会因为这个生你的气”

芳华接过茶盏,快速地喝了一口,又说“正式相认之前,总盼着婉婉能有开口喊我娘的一天。如今相认了,又怕她会闹情绪,越来越觉得,我这娘是白当的。”

“又把自己给绕进去了。”陆行舟很担心她会再回到自我封闭的那几年,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儿子身上,“晏礼才两岁,你需要照顾他的日子还很长,但在照顾他之前,你也要先把自己给照顾好,不论是身体还是情绪,明白吗”

芳华木讷地点点头,脑海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白天在画舫上那一幕。

陆行舟夫妻离京这天,宋巍衙门有事要处理,没在家。

温婉带着进宝去送了送。

看到女儿亲自来,芳华感觉自己这两日的担忧全都散了。

温婉看了眼身姿挺拔雄风飒飒的生父陆行舟,又看了眼精神状态明显很不好的芳华,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儿。

那天宋巍跟她说的话仿佛还萦绕在耳际。

她今年二十二岁,完全有机会选择不认爹娘,可万一,等她七老八十慢慢后悔了怎么办

到那时,她就算想认,也只能对着冷冰冰的墓碑说话。

宋巍还说,她养父另娶,生母嫁回生父,算不上谁亏欠谁,他们那一辈的纠葛算是有了个圆满的结局。

“爹,娘,你们一路上多保重。”

温婉说出这句话,眼圈微微有些红。

芳华上前来,不想让离别只有眼泪,面上尽量地笑着,“婉婉,往后有机会,就回宁州来玩儿,娘亲手给你做你爱吃的馄饨,什么馅儿都有。”

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却像块能补天的巨石,瞬间将她心里某个空缺给填得满满的。

温婉含泪点头,“好。”

转而看向生父,“我瞧着娘的精神不太好,怕是因为太后的事儿伤神过度,这一路南下,还请爹好好照顾娘和晏礼。”

陆行舟笑看着她,“小丫头,你长大了。”

这句话,宋巍也说过。

温婉敛去心头那点难过,面上露出几分羞赧,随后说“我知道爹娘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多不容易,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我想,除了闹上一场僵化关系与你们老死不相往来之外,我还能多给一些理解。”

381、1更

温婉这话,熨帖的同时更让人动容。

陆行舟喉结滚了滚。

能在有生之年亲耳听到闺女认回自己,他觉得自己前头几十年不管做了什么,都是值得的。

“爹娘不能在身边照顾,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他眼神泛暖,满满关切。

二十二岁这年,温婉从第二个男人身上感受到了父爱。

这个人,是她亲生的父亲。

拉着儿子的小手与爹娘和两岁的弟弟告辞,温婉转身回到自家马车上。

回想起先前在城门口那一幕,她有些走神。

一旁进宝忽然出声问:“为什么娘亲的弟弟比进宝还小?”

温婉险些呛住。

这臭小子,净问些不着调的问题。

她耐着性子道:“晏礼比你小,那说明他辈分大呀!”

小家伙很不开心,“进宝也要辈分大,也要占人便宜。”

温婉:“……你才几岁就想着占人便宜了,还能不能学点儿好?”

小家伙:“哼~”

回到家,温婉闲着没事做,去找婆婆闲聊。

自始至终,宋婆子和宋老爹都不知道温婉亲生爹娘的事儿,只当她是跟别的官夫人出去聚会。

在来的路上,温婉也特别警告过小家伙,让他不能在爷爷奶奶面前乱说,否则以后每天只给喝白粥,肉肉和零嘴一概没有。

这个威胁对于贪吃的小家伙来说极其有用,宋婆子问他去了哪,他都不用拿眼神请示温婉,直接说去了街上。

宋婆子道:“二十七天国丧还没过,街上又没啥人,你去干啥?”

小家伙撒起谎来一套一套的,面对奶奶无心的逗问,他坐在圈椅上晃着短腿,一边用勺子挖着寒瓜吃得满嘴都是,一边回答:“随便溜溜。”

宋婆子自然不会怀疑孙子,进宝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温婉看着进宝那样儿,不禁反思,当爹的稳重踏实,干啥都有板有眼儿的,怎么儿子竟然是个小滑头,到底随了谁?

——

温婉与陆行舟夫妻相认的事,光熹帝并不知情,因此即便早知宋巍是自己的外甥女婿,他也从来没主动捅破这层关系。

君臣俩的相处模式,从前如何,现今还如何。

只不过,宋巍发现自打太后殡天以来,光熹帝的性子变了不少,变得偏执多疑。

他一直认定太后的死与陆老侯爷有关,因此完全无视太后临终前的遗言,不仅没有重用陆家,还把陆老侯爷在朝为官的两位兄长给撸了下去。

虽然做得不太明显,不过宋巍跟在帝王身边这么久,很轻易就能察觉出来。

这种时候,他无从去劝,只当帝王是因为生母的死心情不快,想拿手底下的人败败火,陆家刚好遭了这个殃而已。

二十七日国丧刚过,西北传来兵败的消息。

朝野上下引起了一场不小的轰动。

有人说大楚兵士休养生息二十年,初战败给擅长骑射的草原军队不足为奇。

也有人说是统帅没用对战术,当年的战神陆行舟曾经创过五万兵力大败敌方二十万军队的逆天记录,靠的就是严密精准的战术。

这话传到光熹帝耳朵里,他当即在御书房发了好大一通火,“张口闭口陆行舟,这些人当年因为陆晏清的事如何对他口诛笔伐,恨不能生吃了他的肉,这才几年就给忘了?如今边境战乱,一个个反倒做起事后诸葛来,难道没了他陆家人,朕还保不住大楚万里江山?”

御书房里除了光熹帝,只有一个崔公公。

作为御前太监,崔公公比谁都明显地感觉到帝王这段日子情绪上的变化,此时此刻他如何敢接话,只能缩着脖子站在一旁,任凭帝王如何发火都不作回应。

殊不知他越逃避什么,就越来什么。

光熹帝摔完东西,转眸看他,“崔福泉,你说说朕是不是得一辈子靠他陆家人才能坐稳皇位?太后临终前神志不清净说胡话便罢了,如今前朝也一边倒,纷纷谏言让陆行舟回来,朕是帝王,一言九鼎,亲自下的旨将陆行舟废为庶人,能轻易给收回来?”

崔公公小心翼翼,“皇上息怒,大臣们只是一时之间不适应而已。”

光熹帝睨着他,“哦?怎么个不适应法?”

崔公公道:“前头二十年,我朝边境无战乱,不论是以前的元老,还是朝廷新贵,都已经习惯了太平盛世,如今突然打仗,本就让他们觉得恐慌,跟着又传来兵败的消息,自然会有人坐不住。”

“坐不住他们就非得要提陆行舟?”

崔公公斟酌着言辞:“其实他们闹一闹也不见得是坏事儿,皇上不是已经提拔了苏家那位七爷,若是在这当口派他出兵,一旦大获全胜,以前那位战神的光荣事迹就得翻篇儿了。”

总算说了句中听的,光熹帝的眉头稍稍舒展,摆手,“传苏擎来见朕。”

崔公公应声,退出乾清宫的时候,马上抬袖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匆匆去往都指挥使司。

一炷香以后,苏擎来到乾清宫。

光熹帝免了他的礼,开门见山,“西北兵败,你听说了没?”

苏擎颔首,“微臣刚有所耳闻。”

“朕打算让你去做主力后援。”光熹帝说。

苏擎早在被提拔为左军都督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当下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没想到西北那边会败得这么快。

敛去思绪,他拱手,神情郑重,“微臣得皇上一手栽培提拔,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皇上有任何需要只管吩咐,微臣定当在所不辞。”

……

得知苏擎要带兵前往西北救援,林潇月满心担忧,“一定得去吗?”

苏擎说:“皇命不可违。”

“可是……”林潇月咬咬唇,“你以前从来都没带兵打过仗,皇上他怎么会放心让你出征?”

苏擎喝茶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来,唇角勾出几分兴致,“是皇上放心不下,还是你放心不下?”

林潇月被戳穿心思,脸上一阵阵发烫,见他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没好气地瞪回去,“不管谁不放心,那都是不放心,有什么分别?”

“那自然是有的。”苏擎顺嘴答:“皇上不放心,他会让我立下军令状,你若是不放心,八成不会说出来,怎么想的只有你自己知道。”

林潇月一时气急,“谁告诉你我不会说出来了,我就不放心你了怎么着吧?”

苏擎扬唇笑笑,没再接腔。

意识到自己钻了男人的圈套,林潇月窘得想钻地缝,随后反应过来,面上的热意退去,“你刚刚说什么?军令状?皇上让你立军令状了?”

苏擎莞尔,“立下军令状,说明我一定会得胜归来,那还不好?”

“好什么好?”林潇月这下是真被气着了,“你要立军令状,为什么事先没跟我说?”

“事发突然,皇上突然传召,我如何跟你说?”

苏擎的反应太过轻描淡写。

他越是这样,林潇月就越心慌。

“都立军令状了,你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想急死我吗?”

苏擎见她焦躁得走来走去,心情莫名愉悦。

林潇月来回踱步了好久,把自己都晃晕了才停下来,又问他,“什么时候启程?”

“后天。”苏擎说:“援军需要做些准备,粮草也要先行一步。”

“就两天了,我还想给你做对护腕和护膝呢!”

苏擎摇头,说不用,“铠甲套装里面就有。”

“那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或者,你需要什么?”林潇月性子急,这种时候不找点事情做心静不下来。

“你坐下来。”苏擎用眼神指了指一旁的座椅,“我有话跟你说。”

林潇月落座之后,见他表情突然变得严肃,她联想到什么,心跳突然加了速,从未有过的忐忑,咬着牙怒道:“苏擎我告诉你,我林潇月这辈子生是你苏家的人,死是你苏家的鬼,你别妄想把我给休了!”

顿了顿,又补充,“和离也不成!”

382、2更

苏擎侧过脸,视线定格在她气急败坏的脸上,“原来你脑子里成天想着被我休?”

林潇月愣了愣,没与他对视,目光闪躲,“谁要被你休了,我只是警告,警告不行吗?”

苏擎:“我听着像提醒。”

“……”林潇月。

不等她出声,他接着道:“上次你爹来京城让你跟我和离,你不同意,两年多过去,后悔了?”

“后悔,后悔死了我!”不就是贫嘴,谁不会?林潇月瞅着他,“我就没见过你这样当爹当相公的,能不能长点儿心?”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一点紧张感都没有,仿佛立下军令状的人压根不是他。

苏擎好笑,“我人都还没走,这就开始嫌弃上了?”

“你还知道自己遭人嫌弃?”林潇月毫不犹豫地损回去,“刚刚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忘了。”

苏擎慢悠悠地给自己续了茶,再慢悠悠地端起来喝一口。

林潇月:“……”

两天后的一大早,林潇月带着闺女站在大门外跟男人道别。

苏擎已经骑上马背,垂下目光,与林潇月对视,听见她小声叮嘱,“一定要保重自己,一定要平安归来,我和阿暖在家等你。”

苏擎只笑了笑。

林潇月急了,怒咬着牙,“这都不敢答应我,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苏擎挑眉,“不说话不一定是不敢答应,也有可能是默认。”

“你就嘴贱吧!”林潇月被他气得抓狂,冷哼一声,拉着闺女的手转过去,“阿暖,咱们走,你就当没有过这么个没心没肺的爹。”

小丫头被娘亲牵着手,往里走的同时不忘回过头看亲爹,小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得空的那只手挥了挥。

苏擎眼底染上宠溺,攥紧缰绳,让马儿掉了个头,很快消失在大门外。

林潇月听着马蹄声渐远,蓦然回过头,男人早已不在原地。

她盯着那处发了好久的呆,神情怅然若失。

“娘亲,我饿了。”阿暖软软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林潇月回神,低头看着这个眉眼间有几分像苏擎的闺女,眼神变得轻柔无比,“好,咱们回去就吃饭。”

二十七天国丧已过,不用再忌荤腥,林潇月让厨娘用砂锅煲了瘦肉粥,端上来的时候还热气腾腾,她没让婢女伺候,把人都遣出去,只留自己母女二人在屋里。

怕烫着闺女,林潇月舀了半勺吹冷,再喂给小丫头。

兴许是饿得狠了,林潇月喂一勺她就吃一勺,不像前几天那样吃几口就喊停。

等阿暖肚饱,林潇月才重新拿碗又盛了一碗出来,打算自己吃。

只不过瘦肉粥才凑到嘴边,都还没张口,刚闻到那味儿,林潇月就觉得胃里突然一阵翻腾,呕得厉害,马上将小碗搁下,拖过痰盂,顾不上形象地哇哇吐了起来。

外面金枝听到动静,急急忙忙进来,就见林潇月弯着腰,一边捂着胸口一边吐。

金枝吓坏了,快步走过去给她拍背,嘴里担忧地说着,“是不是粥里的肉不干净,七奶奶吃坏肚子了?”

林潇月还没缓过劲来,新一轮的恶心又开始,搜肠刮肚地把脾胃里东西吐干净才算完。

金枝给她倒了茶。

林潇月接过,漱口之后才勉强有力气说话,“应该不是粥的问题,我都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就这样了。”

她说着,下意识去看闺女。

要真是粥的问题,阿暖不可能还好好的。

小丫头先前被娘亲狂吐的景象给吓到,这会儿睁着圆眼睛,害怕地缩在一旁。

经过那一吐,林潇月面上已然没什么血色,但还是尽量扯出笑容来宽慰她,“别怕,娘亲只是身子不舒服而已。”

小丫头抿着嘴巴,像是没听懂,又像是还没缓过神来。

“奶奶先进去歇着吧。”金枝出声道。

林潇月点点头,被婢女搀扶着进了里屋。

之后,金枝快速去请府医。

阿暖就跟在后面,等林潇月躺下,伸手摸摸她的额头。

林潇月被女儿这个举动逗乐了,“阿暖知道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吗?”

小丫头茫然地摇摇头,她不知道,她只是隐约记得自己每次不舒服的时候,娘亲总会先摸摸她的额头。

她以为这么做,娘亲就能好的,可是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起色。

林潇月大概看穿女儿的想法,再次觉得好笑,掌心握了握她的小手,温声细语地跟她说,“娘亲有些累,想休息会儿,阿暖先跟着奶娘出去玩好不好?”

小丫头一个劲摇头,“不好。”

她不舒服的时候,娘亲会一直陪在身边,这会儿换娘亲不舒服了,她也要陪着娘亲。

林潇月拗不过闺女,没再坚持把人送走。

不多会儿,府医跟着金枝过来,他没有急着进里屋,等金枝把帐幔都给放下来把林潇月挡严实了才开始给女主人看诊。

期间问了问林潇月最近有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

林潇月说:“除了今天早上突然觉得脾胃不舒服,前些日子还好,只是容易犯困,大概是去了肃州两年刚回来,一时半会儿还没能适应京城的气候。”

府医看过之后,摇头说不是,“七奶奶这是有喜了。”

“啊?”遮挡得密不透风的芙蓉色帐幔内,传出林潇月不敢置信地一声惊呼,“我、我又有喜了?”

府医颔首,“老朽的诊断不会错,只不过脉相还很微弱,才一个多月,七奶奶若是不放心,大可以再请人过府来确诊。”

林潇月没说话,她想起自己的小日子好久没来,原以为是回京城以后紊乱了,还想着抽个空让大夫瞧瞧,看能不能开个方子调理一下。

没成想,竟然是有喜了?

林潇月把胳膊从帐幔外缩回来,手掌轻轻抚上小腹。

才一个多月,那地方完全感觉不到生命的迹象。

苏擎才刚刚带兵离京远赴西北,自己就被查出怀了身孕。

林潇月感觉老天跟自己开了个玩笑。

若是早一天查出来,或者苏擎再晚一天走,自己就能和他一块分享这个喜讯。

半晌没听到里头有声音,金枝突然紧张起来,“七奶奶?”

思绪被拉回,林潇月轻轻嗯了一声。

知道府医还没走,她又道:“辛苦陈大夫了。”

府医嘱咐她几句怀孕初期该注意的事项,又提笔写了个方子才起身告退。

金枝接过方子揣在袖兜里,满面喜色,“太好了七奶奶,咱们府上应该很快就能添个小少爷了。”

她一面说,一面将帐幔拉到两边帐钩上挂好。

林潇月嗔道,“都还没落地,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个少爷?”

“奴婢猜的呀!”金枝说:“七爷七奶奶都是有福之人,膝下必定儿女双全,咱们头一个是姑娘,第二个自然就是少爷。”

就算是胡扯,林潇月也被她这番说辞取悦到,“那就借你吉言,第二胎给七爷生个大胖小子。”

金枝想到什么,问林潇月,“要不要传信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七爷?”

林潇月想了想,摇头,“他是去打仗,不是去游玩,我不能分他的心,这件事暂时不要透露出去,连咱们府上的其他下人也别说。”

金枝明白,七奶奶这是怕大宅那边的人趁着七爷不在过来使坏,她使劲点点头,“七奶奶放心,奴婢嘴巴紧着呢!”

——

带着儿子回到宁州的家,陆行舟特地挑时间去找温父。

俩人在县城的一家酒馆里碰面。

去年发生地动的时候,陆行舟夫妻为了给百姓赈灾,没少跟温父联系,接触比较频繁,这一来二去的,成了熟人。

当下坐在一桌上,不再像几年前那么生分。

陆行舟知道温父爱喝竹叶青,特地点了一壶,亲自给他满上。

温父接过去,喝之前先问他,“怎么突然想起来请我喝酒了?难不成有什么大喜事儿?”

陆行舟举起酒杯,“先干了这杯我再说。”

温父笑笑,仰头将杯子里的酒喝光,尔后看向陆行舟。

“说来惭愧。”陆行舟犹豫了一下,接着道:“原本几年前我们夫妻在温二哥跟前保证过不会将闺女认回来,没成想这次太后薨逝回京,出了点意外。”

410、明明心里是在意的(28更)

两人到了正屋坐下,林潇月这才迫不及待地拆开绸布包,见到里头做工精巧的小衣服和虎头鞋,顿时觉得爱不释手,“天哪,你的手也太巧了吧?”

温婉说:“都是在鸿文馆学的,我在老家那会儿没人教,完全不懂刺绣,更别提针法花样了,做出来的东西只适合乡下人穿,上不得台面。”

林潇月闻言,忽然一瞬不瞬地望着温婉。

温婉被她看得不自在,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脏东西?”

“嗯。”林潇月点头。

温婉忙起身要去找镜子。

林潇月一把将人拉坐下来,“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

温婉意识到自己被林潇月耍了,无奈地翻了翻眼皮,“你又想做什么幺蛾子?”

林潇月将小棉袄和虎头鞋放到一旁,拉过温婉的手,“我发现我如今是见你一回嫉妒你一回。”

温婉笑问,“嫉妒我二胎怀了个大胖小子?”

林潇月“嘁”一声,“别扯那没用的,温婉,你老实告诉我,中途离开鸿文馆有没有觉得很遗憾?”

“遗憾肯定有,但我认为很值得。”温婉想到家中调皮却可爱的儿子,心中觉得满足。

林潇月松开她,侧过头拨弄了一下温婉做的小棉袄,“你学东西虽然慢,但是慢工出细活儿,我觉得你要是继续留下学满三年,一定会很厉害。”

“我觉得够了。”温婉说:“入鸿文馆的女学生,要么为了让自己多学东西将来能挑到好夫婿,要么是已经成了亲,就像咱俩这样,是去弥补一些基础性的东西。说白了,给自己正正规矩,将来跟圈里人沟通交流的时候才不至于那么丢人。而规矩礼仪方面,头一年先生差不多都教完了,后面两年教的都是技艺,虽说技多不压身,可我觉得,我学不学都一个样,反正又不怎么用得上。”

“有道理!”林潇月很赞同,“不能我一个人惨,你跟着我中途离开,我觉得平衡多了。”

温婉:“……合着我浪费了半天的口水,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呢?”

“那不然还能怎么着?劝你再回去?或者跟你同病相怜抱头痛哭?”

“哪都有你说不完的。”

两人这会儿隔得有些近,温婉才发现林潇月面上扑了厚厚一层脂粉,她皱皱眉头:“都生过一个孩子的人了,怎么还不长记性?不出门的时候,这些东西能不用就不用,你底子挺好,素面朝天我觉得没什么呀!”

温婉一面说,一面催促着林潇月去把脸洗了。

林潇月不肯,“你就甭劝我了,我还不知道分寸吗?成天待在家里无聊,只能捣腾这张脸。”

温婉总觉得林潇月言辞间有闪躲之意,“你要不洗,我可亲自伺候了啊!”

“哎,不劳您大驾,我洗还不成吗?”

拗不过她,林潇月让金枝打来热水,将面上的脂粉全给洗了。

等擦干脸再回来,温婉发现她黑眼圈很重,整个人显出一股长久劳神的疲态。

温婉大惊,“你这是怎么了?”

见林潇月抿着嘴,温婉只好看向金枝,“你家七奶奶这是病了还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金枝紧张地看了林潇月一眼,见对方在出神,她支支吾吾地小声道:“七奶奶这段日子老是做噩梦,夜里睡不好,醒来又忧思过甚,府医不敢给她开方子吃药,只让晚上点些安神香,可奴婢瞧着,并没起到多大作用。”

温婉抓住重点,推了推林潇月的胳膊,“你都梦到什么了?”

林潇月侧着脸没看温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扭过头来,脑袋一歪靠在温婉肩上,低声道,“我当初就不该去法华寺,不该一时脑热去求签。”

“怎么又跟求签扯上关系了?”温婉说:“当时在法华寺,你不都说了不信。”

“我是不信,可我这几日老是做噩梦,老是梦到他战死沙场,你说这不是跟签文对上了吗?”

温婉无语:“那签文上还隐喻你这一胎无法保住呢,眼下不是什么问题都没有?你就听我的,前线的事在没有得到准确消息之前,不要胡乱去揣测,你只要尽全力保住这个孩子,那支签上所有的说法就不攻自破了。签一旦不灵验,证明七爷在那边就不会有事,明白吗?”

“真的?”林潇月原本没什么神采的双眼忽然亮了起来。

温婉真心觉得她处境危险,“反正照你目前的情况是不可能保住孩子的,该怎么做,你自个儿掂量吧。”

林潇月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小腹,“我尽量。”

她能控制白天的情绪,控制不了夜间的噩梦,没做一次噩梦醒来,感觉小腹都会有些不舒服,请府医来看,又说什么问题都没有。

温婉看向金枝,“往后去跟你们后厨说说,多做些有助孕妇睡眠的饭菜,那个安神香,能不点就不点,日子闻久了,不见得有好处。”

“瞅着天气好的时候,多搀着她出去走动走动透透气,成天闷在屋子里不是什么好事儿,人一闲下来想法就多,到时候真出了意外,你们谁都负不起责任。”

“奴婢记下了。”金枝对这位宋娘子莫名有好感。

直觉上只要她在,就没有摆不平的事。

将注意力转回林潇月身上,温婉说她,“你与其成天胡思乱想,倒不如找几本书来,得空了就念给肚子里的小家伙听听,不是一直想把我比下去吗?让你儿子在娘胎里开始读书,一出生就比别人起点高,我就算怀了二胎,还能赶得上你?”

林潇月听着她三两下就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忽然笑出声。

温婉气都快被她气死了,“你还有脸笑?”

林潇月神色无辜,“不让笑,难不成你还想让我哭?”

温婉白她一眼,“别贫了,我说的这些,你不要当成耳旁风明白吗?否则到时候孩子没了,你家相公回来,你怎么跟他交代?”

林潇月点点头说知道了,不多时,收了玩闹的心思,“温婉,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好不好?”

“什么问题?”

“你对宋大人,会不会有防备心?”

温婉没能明白她什么意思,眼神很茫然。

林潇月说:“举个例子,如果你知道他将来会三妻四妾,还会不会把自己的感情全数托付给他?”

温婉心说,因为她那逆天的本事,怕是没有哪个女人能轻易近得了宋巍的身。

三妻四妾?不存在的。

不过林潇月既然这么问,就说明她是碰上这方面的问题了。

“七爷要纳妾吗?”

“暂时没有。”林潇月单手托着腮,显得有些郁闷,“是我一直处理不好自己跟他的关系,总觉得我们之间,缺少了什么。”

说着,她看向温婉,“当年状元府出事,我去你们家待了一段日子,发现你和宋大人的相处模式很特别。”

“特别?”温婉还是头一次知道,自己和相公稀松平常的小日子在旁人眼中竟然很“特别”。

也或许,是她见识太少的原因,不了解其他年轻夫妻都是怎么相处的。

“形容不出来。”林潇月回想起自己当年看到的画面,“就感觉你们俩是我见过的所有夫妻里面,最平凡也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一对,我特别想知道,你是怎么把平凡的日子过得不平凡的。”

温婉被她绕晕,“你就坦诚一点,直接告诉我你碰上什么事儿不行吗?”

“……”林潇月酝酿好的话被她给打断。

“是你和苏大都督之间出现意见分歧,他想纳妾,你不准?”

除此之外,温婉猜测不到别的情况。

“不是。”林潇月发了一会儿呆,似乎想到什么,忽然道:“我明白了,是信任,我跟他之间缺少信任。”所以她习惯了胆小,习惯了对他有所保留。

明明,心里是在意的。

411、流产,天塌了(1更)

温婉听着这话,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你跟他成亲都快七年了,你不信任他?”

“有信任,但是没到完全信任那种程度。”林潇月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内心。

“他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温婉问。

林潇月摇头,“没有。”

“那就是他对你不好了?”

“也没有。”

“那他既没有对不起你,也没有对你不好,你干嘛不信任他?”

温婉说着,看向林潇月的小腹,“二胎都快落地了你跟我说不信任枕边人,矫情不矫情?”

林潇月被噎得说不出话。

想到前些日子的事,温婉又说:“七爷才刚走,你就迫不及待地拽上我去法华寺祈福求平安,之后投铜钱也许了愿,这些,难道只是做表面功夫?”

“当然不是!”林潇月立即反驳,“我才不做那么虚伪的事儿。”

“那我就弄不明白了。”温婉狐疑地瞅着对方,“你一面紧张他给他生孩子,一面又说不信任他,这不是心口不一前后矛盾吗?”

被人直击要害,林潇月窘得厉害,“这些问题,在你来之前我都已经意识到了,你就帮我琢磨琢磨该怎么着吧?”

“还能怎么着,按时吃饭,好好睡觉,安心养胎,这就是你目前最该做的事儿,其他的,想再多都没用。”

见她想反驳,温婉及时打住,“只要你不胡思乱想,晚上就不可能做噩梦,瞅瞅你,这才多长时间,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肚子里的小家伙要是知道亲娘这么不懂得照顾他,没准就真的一气之下不要你当娘了。”

林潇月想到未出世的小家伙可能对自己的不负责任而产生怨念,倒吸口凉气,答应温婉,“我知道了,打今儿起,一定按时吃饭睡觉,好好养胎。”

“这就对了。”温婉弯起唇瓣,满意地笑了笑,“平时跟我在一块儿挺通透一人,碰上这种事,孰轻孰重你总该分得清才对,别让更多的人为你担心。”

林潇月面上浮现几分不好意思,“温婉,谢谢你。”

“你是该谢我。”俩人已经挺熟,温

温婉在她跟前不会再客气,“我今儿要是不来,你八成还得继续折腾下去,到时候真见了红没了孩子,你就高兴了?”

林潇月看向她的眼神带着讨好,“我都已经知道错了,你就别老往我心尖子上扎刀了吧,怪疼的。”

“不疼你能长记性?”

“好好好,您说什么都对,渴不渴,来喝杯茶。”林潇月动手给她倒了杯热茶。

温婉也不客气,接过来捧着暖手,余光瞥到他们家炭盆,“这里头是柴炭司出来的上好银霜炭吧?”

林潇月点头说是,“刚入冬那会儿送来的。”

皇城里帝后以及得宠宫妃用上等红箩炭,银霜炭是赏给臣子的最高规格屋炭。

以苏擎的品阶,他们家会有并不奇怪。

林潇月说完,扭头吩咐金枝,“去准备两筐银霜炭,一会儿让人送到宋府去。”

金枝应声,刚要抬步出门,温婉忙唤住她,“不必麻烦了,我就是随便问问。”

林潇月心知宋家没有这种炭,跟温婉说:“七爷打了胜仗,宫里让人送来的挺多,我们家只有我这一间屋子烧,一个冬天都用不完。”

顿了下,她道:“就当是我给你的谢礼。”

温婉险些一口茶喷出来,“我的人情就只值两筐炭?”

“这叫送温暖懂不懂?”林潇月丝毫不觉得自己抠,“可比那些中看不中用的金石玉器有价值多了。”

温婉掰着手指头跟她算,“你要真送我件玉器,我拿去典当行一转手,换来的银子未必只能买两筐炭,要不,你还是直接送我银子得了。”

“送你银子,你上哪买银霜炭去?”林潇月翻翻眼皮,“就没见过你这么贪财的人。”

“没办法,都是穷闹的,有钱谁还稀罕银子?”

“……”

那两筐银霜炭最终还是送到了宋家。

他们家就两个院子用得上,温婉给荣安堂的公婆送了一筐,另外一筐留在自家院里。

宋婆子再不识货,也看出这炭比他们家现在烧着的质量好上许多,问谁送的。

温婉如实说正

是当年来家里待过一段日子的那位夫人。

宋婆子认得林潇月,听温婉这么一说,有些激动,“人家都这么大方了,咱总不能不能没点表示吧?”

温婉没跟宋婆子说林潇月现在的情况,怕婆婆跟着担心,只是告诉她不用操心这些事儿,该给的表示,她都已经给过。

宋婆子知道这个儿媳妇做事稳妥,听她这么一说,放了心。

——

被温婉一通劝说,林潇月自那日之后就没再胡思乱想,好吃好喝地静下心来养胎。

法华寺求来的平安符,没办法给苏擎,她戴到了自己身上。

远离噩梦的困扰,她这些日子气色好了很多,只不过,小腹偶尔还是会觉得不舒服。

林潇月格外紧张这一胎,只要稍微有不对劲,就让府医来看,府医说脉象很稳,让她注意多休息,保持心情畅快。

林潇月怀疑府医被人给收买了,让金枝悄悄从外面请了大夫来。

外面的大夫也没看出什么毛病。

金枝道:“奶奶这是关心则乱,忧思过头了,咱家府医,那可是七爷临走前亲自挑的人,绝对不会有问题,更何况外面的大夫也说了,孩子脉相平稳,康健着呢!”

“是吗?”林潇月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奶奶别胡思乱想,奴婢扶您出去走走。”

——

千防万防,林潇月还是流产了。

深冬雪夜,宋府大门被敲响,有犬吠声随之传来,此起彼伏。

消息从门房传到二门,二门上的婆子又传给守夜的云彩,再由云彩去通知主子。

温婉睡得正熟,被外面惊慌失措的敲门声吵醒。

迷糊之际,床头灯罩被点亮,橘黄的光线驱散了几分睡意。

温婉偏头,见宋巍已经穿衣下床,回过头嘱咐她继续睡,他出去看看。

外面太冷,温婉实在懒得动弹,听了男人的话,点点头,闭上眼睛。

门口有隐约的说话声传来,说的什么,很难听清,唯独“流产”两个字清晰入耳,大概是说的人因为害怕,在不知不觉中加

重了音量。

温婉浑身的睡意在顷刻之间退散,一把掀开锦被,动作利索地穿好衣服,快速来到外间。

房门还开着,宋巍站在门槛处,云彩在外面小声说着话。

听到动静,宋巍扭过头来看她,“怎么起来了?”

“你们刚刚说什么?”温婉的目光直直看向云彩。

云彩下意识望了宋巍一眼,似乎是有什么话不敢说,要先请示男主人。

宋巍回答她,“苏夫人小产了。”

温婉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苏夫人”是林潇月。

……

放心不下温婉一个人大晚上的跑那么远,宋巍陪着她去了趟都督府。

他一个外男,不方便进内院,到了之后被刘管事安排去前厅喝茶。

温婉跟着他们家府上领路的丫鬟去了林潇月的院子。

正屋里染了血的床褥已经全部被换下,考虑到天寒,下人们不敢开窗透气,只点了熏香尽量减轻屋子里的味儿。

可即便如此,从外头进来的人还是能轻易嗅出来。

温婉掀开隔间珠帘的时候,一眼看到双目无神平躺在床榻上的林潇月。

她面上没有多少血色,神情显得很呆滞,丫鬟跟她说着什么,她似乎也没听到。

见温婉来,几个丫鬟齐齐屈膝,要给她行礼。

温婉抬了抬手,示意不要发出声音影响到林潇月休息。

之后又让她们都出去。

金枝端上铜盆,带上小丫鬟们,很快离开正屋。

温婉自己搬来凳子坐下,将林潇月露在外面的手握进掌心,只是无声地陪着她,一句话也没说。

过了许久,林潇月似乎有了知觉,眼珠子转动两下,嘴里发出沙哑的声音,“你来了?”

“感觉怎么样?”

怕她觉得疼,温婉握着她手的力道稍稍松缓。

“我感觉天塌了。”

她没有哭,像是已经哭不出来,声音有气无力。

“天没塌。”温婉说,“只要你肯站起来走出去,就一定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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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2、给多少银子都不帮你带孩子(2更)

林潇月侧过脑袋,目光定格在温婉面上,久久不语。

温婉另一只手拨了拨她的额发,“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在这儿呢!”

“温婉,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前些年对他不够信任,不够称职,没有尽到妻子应尽的责任和义务,所以老天爷看我不顺眼,要夺走我和他的第二个孩子?”

不等温婉开口,她又兀自低喃,“引产出来的时候,她们都不让我看,我还是看了,是个儿子,我能想象得到他要是长大了,一定很像七爷。”

说着说着,她便开始哽咽起来,“我已经很小心很小心了,府医和外面的大夫来看过,都说没事的,为什么会这样?”

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温婉只能宽慰她,“胎儿身上的一些问题,太医诊脉是看不出来的,孩子已经没了,你要保重身体。”

“保重?”林潇月自嘲地笑了一声,“那支签上的预示已经灵验了一条,我不知道等七爷出事的消息再传来,自己还能不能撑下去。”

温婉问:“如果你都撑不下去,那阿暖怎么办?”

林潇月抿着唇角,被温婉握住的那只手明显蜷缩了一下。

“你没了儿子,心里难受我能理解,可你不能因为儿子就置闺女于不顾,她再不金贵,也是你身上落下来的一块肉,你就舍得让她没爹没娘?”

温婉话音才落,林潇月原本干涩的眼角就有热泪滚出,顺着鬓角落到软枕上。

温婉将她的手塞回锦被,“你以为自己的天塌了,殊不知,你也是别人的天,天塌下来的滋味儿,你自己尝就够了,没必要再让两岁的闺女感同身受。”

见林潇月只是哭,温婉拔高音调,“听明白没?”

林潇月没回她,默默背过身去,因为抽泣,肩膀有细微的抖动,温婉能感觉出,她憋了一肚子的委屈。

这种事搁在谁身上都不会痛快,可温婉作为蜜友,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消沉下去,只能不停地刺激她,让她尽快从丧子之痛里走出来。

弯腰给林潇月盖好被子,温婉抬步走出门外。

金枝和其他几个丫鬟都还在,一个个冻得嘴唇发紫

紫。

温婉见状,把她们叫进来。

屋里烧了地龙,又有火盆,很快让几人僵硬的身躯回暖。

金枝关心女主人的状况,开口问温婉:“七奶奶怎么样了?”

“刚出事儿,心情不太好,你们进去伺候的时候尽量别说话影响她。”

金枝点头说知道了。

温婉想到林潇月之前的话,侧眸看向金枝,“除了府医,你们还请外面的大夫来看过?”

“是七奶奶让请的。”金枝据实回答,“奶奶前些日子老说肚子不舒服,请了府医又看不出端倪,她怀疑府医有问题,就让奴婢悄悄去请了广仁堂的大夫来瞧,还是没瞧出病症来。”

“那引产的时候呢?”温婉追问道:“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金枝低下头去,小声道:“奴婢们都不敢看,七奶奶匆匆看过一眼之后就让稳婆处理了。”

想到什么,金枝忽然紧张地看向温婉,“宋夫人,您是不是怀疑有人对我们奶奶下黑手?”

“不排除这种可能。”温婉颔首,“也有可能,是胎儿患有某种光从脉相上查探不出来的病症。”

“奴婢们照着七爷临走时的嘱咐,给七奶奶进食之前都会先用银针试毒。”金枝仔细回忆着,“如果是下毒,可能性太小了,可如果是夫人说的那样,就真是没办法的。”

一面说,金枝一面朝着里屋方向瞟了瞟,“上次夫人来过之后,七奶奶看得挺开,每日里跟奴婢们说说笑笑,没再想着签文的事儿,大家都以为,这个孩子能平安出生的,谁能想到……哎,到底还是它福薄。”

温婉四下扫了眼,似乎从进门到现在,一直没看到阿暖。

“小姐呢?”

金枝回过神,“之前准备引产的时候,奴婢趁她睡着,把人抱去隔壁房间了,这会儿估摸着还在睡。”

“七奶奶这几日心里不痛快,恐怕无暇顾及她,你们行事仔细些,要照顾好小姐。”温婉嘱咐。

几个丫鬟点头应下。

瞧着夜色已深,温婉让她们都回房睡觉,自己去了里屋。

林潇月没

没睡着,听到声音,翻个身抬眼看来。

温婉望着她,“哭够没?”

林潇月这会儿完全没心思跟她说笑玩闹,“温婉,我求你个事儿。”

温婉坐下来,都没等林潇月开口,自己就先道:“如果是求我帮你把阿暖带回去照顾一段日子,我是不会答应的。”

被猜中心思,林潇月并不觉得讶异,温婉只是学东西慢,心思向来聪颖通透。

她看向她,“有什么条件你只管提,我会尽量满足。”

温婉语气里有不满,“你闺女是个大包袱,我才不接。”

林潇月被气到,狠狠瞪着她,“你说谁是包袱?”

“不是包袱,那你别甩给我啊,有本事自己带,两岁的孩子带起来有多麻烦你不知道?”

见对方态度强硬,林潇月不得不服软,“我就是让她过去待几天而已。”

“别说几天,一天都不行。”温婉坚决不松口。

“我不想让她看到我这样子,不行吗?”

“那你就振作起来,让她知道你只是暂时生病,而不是因为别的原因不要她了。”

林潇月深深皱眉,“我发现你这人怎么那么没有同情心?”

“我同情你,谁来同情阿暖?”温婉说:“让她过去很简单,反正我多带一个孩子也是带,可是你呢?没了闺女在身边吵着闹着分散注意力,万一钻了牛角尖一个想不通非要往棺材里钻,到时候她哭着喊着让我赔她一个娘,你让我怎么办?”

林潇月无语,“什么都能让你想到前头堵着我,不去写话本你真是可惜了。”

“反正帮你带孩子这事儿,你给多少银子我都不干。”

林潇月胸口快速地起伏着,“我还给你银子?不削你就算不错了!”

说着,伸手抄起床上的枕头直接朝温婉扔来。

她刚小产,手上没什么力道,温婉很轻易就把枕头接住,然后给她放回去,“您哪,就好生歇着吧,等天亮了闺女来找,可千万别把戏给演砸了。”

林潇月趁势抓住她手腕,“一天,就一天成不?我刚没了儿子,你总得让我

我喘口气儿吧?”

见温婉没有要答应的意思,她又说:“大不了,我再给你送两筐温暖。”

温婉:“你真把我们家当成要饭的了?两筐怎么够,至少得四筐。”

林潇月:“……”

……

怕这时候把睡着的阿暖抱回自己家她醒来会哭闹,温婉打算在都督府等到天亮。

与林潇月谈妥之后,她想到还坐在前厅的宋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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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丫鬟带路,温婉很快来到前院。

宋巍还没走,坐在里头跟他们家的管事说话。

见到温婉过来,两人的谈话声戛然而止,宋巍将视线转到她身上,轻声询问,“怎么样了?”

一两句话温婉解释不清楚,只是跟他说:“我恐怕得天亮才能走,相公明儿还得上衙,就不必陪我了,先回去歇着吧。”

宋巍不清楚里头的情况,不过听温婉这么说来,应该不容乐观,他没有答应离开,“我陪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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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怕你明天没精神。”

这时,刘管事忽然道:“宋大人宋娘子因为我家夫人的事儿深夜赶来,是我们做下人的招待不周,这就去给二位安排客房歇息,明日一早,小的再让车夫送宋大人直接去翰林院。”

温婉没意见,看向男人。

宋巍摇头,“那我还是回去吧。”

都督府男主人不在,他和温婉又是因为女主人小产而来,若是就此歇在他们家,即便外人不说,宋巍也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索性,他选择回家。

温婉多少能理解宋巍的顾虑。

小产本就是妇人的事儿,她作为林潇月的蜜友,留下来陪着再正常不过,宋巍留下来,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撑了伞亲自送男人出门,温婉站在都督府大门外,隔着纷纷扬扬的雪瓣跟他说话,“路上当心些,到家就别喝茶了,赶紧睡觉,听到没?”

被当成小孩子叮嘱,宋巍掩不住唇边笑痕,放下帘子的同时,低柔的嗓音穿透冷空气,“回去吧,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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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还有两更^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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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3、进宝爱记仇(3更)

温婉转身进屋,林潇月还没睡。

自从引产时眼睁睁看着那个孩子离开自己的身体,她就一点困意都没有。

见到温婉进来,林潇月问:“宋大人走了?”

温婉挑眉,“你怎么知道他是走了,而不是在你们家留宿?”

“他要肯留宿,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宋巍了。”

林潇月边说边用眼神示意温婉坐。

本来就是特地留下来陪林潇月的,温婉没有拒绝,将凳子挪过来一些,坐在床头与她说话,“还疼不疼?”

“疼能怎么办?还不是得受着。”

温婉注意到她眼底的郁色,“听下人说,你从孩子被引产出来到这会儿都还没睡觉,不困吗?”

“睡不着。”林潇月摇摇头,一闭上眼睛就是孩子刚离开母体时的样子,心里头堵得厉害。

“脑子里装那么多东西干嘛?”温婉说:“想得多了,容易出事儿。”

林潇月轻声叹气,“我没想别的,只是担心他回来知道儿子被我作没了,会怨我不配当娘。”

温婉看着眼前已经没了往日神采的小妇人,能感觉到这次小产带给她的打击有多大,没再刺激对方,尽量地哄着,“这次的流产是意外,那个孩子连大夫都诊不出问题来,怎么能怨到你头上?再说了,只要他能平安归来,你们俩再多生几个都没问题。”

知道好友是在安慰自己,林潇月掀开眼帘看了看温婉,没发出声音。

没多会儿,她眼皮一沉睡了过去。

温婉悄悄站起身,将炭盆挪过来一些,尽量让她随时处于不会受凉的状态。

走出正屋的时候,外面的雪已经停了,青灰瓦片上铺了厚厚一层。

下人们全都回屋歇息,此时此刻的院里格外安静。

温婉呼了口白雾搓搓手,又拢了拢身上的斗篷,突然生出堆雪人的兴致,她抬步,缓缓走下石阶。

……

林潇月再醒来,天已经大亮,她听到外面传来小女孩咯咯的笑声。

看到婢女金环在旁边,林潇月问:“发生什么事了?”

金环道:“奶奶有所不知,宋夫人堆了个雪人,小姐一早起来看到,喜欢得不得了,非缠着宋夫人教她。”

林潇月弯起唇角,尔后想到什么,“温婉她一宿没睡吗?”

金环犹豫着点点头,“好像是这样。”

“什么叫好像是?”听出自家下人语气里的敷衍,林潇月脸色不好看,“昨天晚上你们几个是不是扔下她自个儿去睡了?”

金环立即跪在地上,“奶奶恕罪,是宋夫人让奴婢们去休息的。”

“她让去你们就去?”

女主人刚醒就发火,小丫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眼瞅着要急哭。

这时,温婉拉着阿暖的小手进了门。

来到里屋时见到金环跪在地上,温婉出声问:“怎么了这是?”

林潇月看着她,“下人们不懂规矩招待不周,你怎么还跟我客气上了?困就自己去找间房睡觉,再不济,外间不是还有个小榻?特地来看我你还让自己熬到天亮,这要传扬出去,别人该戳着脊梁骨骂我丧良心了。”

温婉忽然笑起来,“还有心思关注别人的看法,说明还有的救。”

林潇月再一次被她气到说不出话,“你这本事,该是跟你男人学的。”

温婉并不否认,“他是我相公,我不跟他学跟谁学?”

阿暖一看到娘亲,欢快地喊了一声就飞奔着扑过去。

温婉怕她撞到林潇月,及时伸手握住她的小胳膊,将人拽回来,低声道:“你娘亲今日不舒服,不能打扰她。”

小丫头没再往前,双眼疑惑地看向林潇月,像是在寻求答案。

林潇月面上笑着,“阿暖刚才在外面堆雪人好不好玩?”

“好玩”

这个年纪的孩子,奶音总是能把人耳朵给听酥。

林潇月眼神软下来,“那一会儿你跟着婉姨回去,让她再教你堆别的好不好?”

“娘亲呢?”小丫头问。

“娘亲有些困,再睡会儿,等醒了就来接阿暖。”

知道不能打扰娘亲睡觉,小丫头表示愿意跟着温婉走。

难得的没出乱子,林潇月大松口气,用眼神暗示温婉赶紧把人带走。

温婉趁着阿暖还没反悔,牵着她走出门外,尔后又将她抱起来,一直到出大门坐上马车。

没看到娘亲跟来,阿暖有些不适应,小屁股在铺了软垫的座位上扭啊扭,想下去。

温婉耐心跟她说:“我们家有个小哥哥,堆雪人可厉害了,你要不要去跟他比一比?”

阿暖闻言,不安的动作停下来,仰头看着温婉。

虽然知道小丫头肯定早就不记得进宝,温婉还是说,“上次咱们去寺庙的时候,你见过他。”

阿暖摇摇头,她的确已经忘了那个能徒步走下山的厉害小哥哥,不过她没再抗拒去宋家。

温婉想着,阿暖大概是对那位小哥哥产生了好奇心。

马车启程之后,温婉怕她吵闹,不断跟她说话,“我们家小哥哥很调皮,但是他手里收藏了好多好吃的,阿暖要是去了,他一准拿出来分你吃。”ァ新ヤ~8~1~中文網<首发、域名、请记住

阿暖忽然问:“有糖吗?”

“有。”

温婉到家时,最喜欢玩雪的进宝已经在爷爷的帮助下堆了一个大雪人,正踮着脚尖往脑袋上安眼睛。

余光瞥见娘亲带着个粉粉嫩嫩的妹妹回来,他踮着的脚后跟突然落地,没站稳,一屁股跌在地上,身上沾了不少雪粒子。

温婉急忙走过去弯腰扶他。

小家伙没让,自己爬了起来,像是怕被人看了笑话,他伸出小胖手,不停地拍着身上的雪,手太短,够不着后背。

小家伙急得脸儿通红。

温婉绕到儿子身后,轻而易举帮他弄干净,嘴里问道:“你爹呢?”

“爹爹去翰林院了。”

温婉瞅了眼雪人,“谁帮你堆的?”

“爷爷。”

“爷爷呢?”

“屋里。”

温婉抬眼看向正屋,正巧见公公出来。

她上前,喊了声爹。

宋老爹之前就听宋巍说过了,苏夫人小产,他们夫妻俩连夜赶过去探望,眼下瞧着儿媳的样子,像是一宿没睡,他不好出言劝她去歇息,只应道:“回来了?”

温婉点了点头,正想让阿暖喊爷爷,又听得公公的声音传来,“外头冷,屋里烧了炭盆,带着孩子进去暖暖手吧。”

“谢谢爹。”

宋巍一大早出的门,温婉琢磨着公公怕是过来的时间不短,“爹要有事就先去忙,进宝这边有我照看着。”

宋老爹嗯了声,没再推辞,走过来摸摸进宝的小脑袋,然后大步往外走。

进宝挥着小胖手,“爷爷再见”

他喊完,见旁边没动静,圆溜溜的眼睛看向阿暖,有些理直气壮,“你还没跟爷爷说再见。”

阿暖看了看进宝,又看了看宋老爹的背影,抿着小嘴没说话。

进宝哼了哼,用眼神向娘亲控诉着妹妹不听话不礼貌的行为。新八一中文网首发

温婉伸手拉拉他的领口,“行了别贫了,赶紧的进去换身衣裳,一大早就玩雪,你也不怕冻着。”

小家伙吸吸鼻子,一溜烟跑进屋,让云彩给他换衣裳,要新的,最新最好看的那件。

一刻钟后,温婉看到穿上新衣裳的儿子,“……这都还没过年,你干嘛呢?”

进宝摸摸鼻子,“不过年就不能穿新衣裳吗?”

温婉说可以,“如果你过年还乐意继续穿这套的话。”

小家伙想抗议,可一瞅妹妹还在,又闭紧嘴巴,只嘟囔了两句,谁都没听清他说的什么。

“阿暖,来这边坐。”

温婉将小丫头拉到炭盆边,给她搬个矮一点的绣墩过来。

等小丫头坐下,温婉看向自家儿子,“快去把你的零嘴都搬出来分妹妹吃。”

小家伙不干。

阿暖不记得他,他却记得阿暖,“进宝上次跟她要糖葫芦吃她都没给,进宝的好东西也不让给她吃。”

温婉:“……作为一个小男子汉,你能不能有点儿风度?”

“不给,就不给!”小家伙很会记仇。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旺夫小哑妻》,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414、不仅记仇,还死抠(4更)

温婉很震惊。

之前在法华寺,她发现自家儿子骨子里有些腼腆。

而今日,她又发现了他不仅腼腆,还会记仇。

不仅记仇,还死抠。

见到这么好看的妹妹,不是应该主动把好吃的好玩的全给翻出来让给妹妹吃让给妹妹玩吗?

眼下这“谁敢动他零嘴他就跟谁拼命”的架势是怎么回事儿?

元宝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收了思绪,温婉没敢往深了想照这趋势发展下去自家儿子将来能娶到媳妇儿的可能性。

来的路上答应了阿暖会给她糖吃,儿子手里要不到,温婉不再强求,把云彩叫进来,“前几日庄子上送了不少农妇们自己熬的糖,有一种是粘了核桃葵花籽的软糖,你去取一些来。”

云彩问:“夫人要吃吗?”

温婉瞄了眼儿子,清清嗓子道:“我不要,就阿暖一个人吃。”

云彩看了看进宝,又问:“小少爷呢?”

“他不要。”温婉说:“人家手里好吃的可多了,看不上咱们库房里的软糖。”

听见小家伙砸吧嘴,温婉就知道他想吃。

那些糖刚送来,家里人还没吃过,往年也没有,算是稀罕物,进宝嘴巴这么馋,不想吃才怪。

温婉睨他一眼,“想吃啊,去把你的零嘴都搬出来送给妹妹。”

进宝不乐意把自己的东西白送给小气的妹妹,但是他又想吃粘了葵花籽核桃的软糖,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去把自己装零嘴的小箱子抱了出来。

递到阿暖跟前的时候,他仍然觉得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呐,都是给你的。”

见阿暖伸手去拿无花果,他赶紧道:“这个味道有点怪,你要是不喜欢,可以换一个。”

阿暖又去拿丝窝糖。

进宝说:“这个会粘牙,你看看旁边的。”

阿暖只好将小手伸向油纸包着的马蹄糕。

进宝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姑娘将他的马蹄糕送进嘴里咬了一口,他跟着咽了咽口水。

阿暖喜欢马蹄糕,吃了一块又伸手去拿第二块。

进宝小脸垮着。

见她吃了第二块还想拿第三块,进宝终于忍不住,“只有两块了,你给我留点儿。”

温婉:“……”

得亏林潇月不在,否则她真是丢脸丢到自己家。

等云彩端了软糖来,温婉把碟子搁到矮桌上让她自己吃,这才寻着机会教儿子做人,告诉他,妹妹是客人,他是小主人,小主人就该有个小主人的样子,不仅要礼貌,还要盛情款待,否则这么抠,将来是娶不到媳妇儿的。

进宝听了,问他娘,“娶媳妇儿是什么意思?”

温婉道:“就像你爹,他得娶了我才能有你。”

进宝琢磨了半天,又问:“娶了媳妇儿,是不是我所有好吃的都得给她?”

“这不是应该的吗?”

“那我不娶了,好东西我得留着自己吃。”

“……”

一个只看脸,满心满眼都要娶个美人媳妇儿,一个宁愿不要媳妇儿也不坚决把自己的东西分出去。

宋家这俩娃……

温婉倒吸口气,跟他说:“妹妹那么可爱,你怎么舍得不给她好东西吃?”

进宝反驳:“隔壁的老爷爷天天都夸我可爱,为什么没人给我好东西吃?”

温婉直接说:“因为你太小气了。”

进宝:“……”

最后的最后,进宝在“小气”与“割肉”之间选择了“割肉”,他把小箱子里的零嘴每样拿走一半,然后整个儿推给阿暖,“呐,给你的,回家以后不许告状说我没给你好东西吃。”

阿暖看了看小箱子里她们家没有的零嘴,笑得很甜,“谢谢小哥哥”

中饭过后,又开始下起了雪,进宝回了隔壁他自己的房间,阿暖在温婉这间房的里间,两个孩子都在睡觉。

温婉本来找了本书打发时间,不知不觉便在小榻上睡了过去。

到底是一宿没合眼,睡下去的时间有些长。新八一中文网首发

再醒来,已经傍晚。

宋巍回来时,哪怕遮了伞,肩头还是不免落了几片雪瓣。

温婉站起身,一边替他拂去雪花,一边帮着把毛领披风取下来,等男人坐到炭盆边,她忽然问:“相公今日有没有因为打盹被人抓到小辫子?”

宋巍将手伸到炭盆上烘烤着,声音沉稳笃定,“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真没有啊?那你可真够精神的。”

温婉挂好披风回来,在男人对面落座。

宋巍想到昨夜的事,难免有些不放心,“都督府那边,都处理妥当了吧?”

温婉如实道:“孩子没了,林潇月挺难过的,她今日心情不好,请我带一天孩子。”

“送回去了?”宋巍打从跨进门来就没见到苏家那个孩子。

“还在睡。”温婉用眼神指了指里屋,“大概是外头天冷的原因,两个孩子睡了好久都还没醒。”

宋巍将注意力挪到她身上,“你怎么样?”

“我也睡了一下午,昨夜没怎么合眼,实在撑不住。”

“那就好。”宋巍担心她直到现在都没休息。

“相公,你有没有西北那边的消息,知不知道苏大都督他们什么时候班师回朝?我看林潇月这样子,要是男人再不回来,她会彻底崩了心态的。”

关于大楚攻打西岳的事儿,是朝务,宋巍不方便过多的透露给温婉一个小妇人,只简单地说:“还早,至少目前回不来。”

“那她也太可怜了,发生这种事当相公的不在,换了我我心态也得崩,更何况,她那天还在法华寺求了签,签文上就预示着不吉利。”

这种事,宋巍无能为力,“你得了空,多去陪陪她就是了。”

“嗯,我知道,明天就去。”

次日温婉亲自把阿暖送回都督府的时候才从林潇月嘴里得知昨天是小丫头的三岁生辰。

“生辰?你怎么不早说?”温婉想到自家儿子那抠样,心里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早说了干嘛?”林潇月道:“我这个当娘的都没办法给她过,难不成还让你代替我?”

日子都已经过了,补过也没意思,温婉满心遗憾,“今年就算了,我记住这个日子,等来年再好好给她备一份生辰礼。”

“那就等来年再说。”

这次受的打击太大,林潇月对未来有些迷茫,她连明天都看不到,更别说明年。

温婉拉回思绪,望向她,“今日感觉怎么样?”

“又睡了一宿,疼痛减轻了很多。”

隔着厚厚一层锦被,温婉也能感觉出她比以往更畏寒。

考虑到她出了这么大事儿没个亲人在身边,温婉提议道:“不如你给娘家去封信吧,看有没有人能不能得空来一趟。”

“不用了。”林潇月不打算把自己的糟心事儿写成信捎回济州。

她爹的脾气她最清楚,一旦知道此事,又得把所有罪过都推到苏擎头上,没准,还会再一次逼着他们俩和离。

见温婉欲言又止,林潇月笑笑,“我挺好,真的,一个人清静,能想明白很多事儿。”

“你又胡思乱想什么了?”

“没有胡思乱想。”林潇月长长吐出一口气,“我现在唯一能盼的,就是他安然无恙地站在我面前,不管是打赢胜仗还是一败涂地,我不在乎他官阶高低,也不想当什么诰命夫人,我只要他回来,活着回来就好。”

拿到四幅画以后,陆老侯爷基本没个闲时候,日以继夜地研究兵器图谱,可直到现在也没什么头绪。

先帝给他留了一批专门铸造兵器的暗人,那里头不乏有擅长这方面的大师,然而连他们都看不懂四幅画的玄机在哪。

西北一战,苏擎增援以后大获全胜,陆老侯爷原本是没放在心上的,可迟迟没见西征军班师回朝,他让陆平舟打听了一下,陆平舟给他带回消息,说皇帝早就下令让徐光复和苏擎两人集结边境驻军,打算一举攻下西岳。

陆老侯爷当即惊出一身冷汗。

他本想着等图谱问世再去面见光熹帝坦白秘旨的事,不曾想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一步。网电脑端:

不得已,陆老侯爷换上朝服,带上先帝秘旨,坐上马车直接去了皇城。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旺夫小哑妻》,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415、秘旨被毁(1更)

陆老侯爷的马车在皇城门外停下,他刚下来准备入城,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拦他的是个妇人,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装扮素净简单,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锐利。

见到陆老侯爷,对方福身行了一礼。

陆老侯爷仔细打量她一眼,确定并不认识此人,出于礼貌,他还是问了一句,“不知这位娘子有何贵干?”

妇人正是国公府的邱姨娘邱淑月。

面对陆老侯爷的发问,她面不改色,笑意盈盈,“不知老侯爷能否借一步说话?”

陆老侯爷眯起眼,“老夫有事入皇城。”没工夫同一个不相干的人歪缠。

邱姨娘说:“奴家知道老侯爷入宫的目的。”

都没等他反应,邱姨娘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继续道:“是太后娘娘临终前让我专程在这儿等您的。”

怕他不信,邱姨娘自袖中掏出太后信物来。

陆老侯爷见状,沉默了会儿,问:“去什么地方?”

——

皇城外不远处的一家茶楼,邱姨娘订了雅间。

雅间内只有陆老侯爷和她二人。

小厮送了茶来,邱姨娘亲自把门关上,等落了座,拎起茶壶给对面的陆老侯爷倒茶。

陆老侯爷急得火烧火燎,没心思喝茶,开门见山,“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邱姨娘没有急着说目的,“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太后娘娘安插在国公府的眼线,目前,名分上算是苏国公的妾室。”

“你是苏家人?”

“不,是太后娘娘的人。”邱姨娘纠正,“太后娘娘生前很多事都交给我去办,包括,炸毁老侯爷的藏珍阁。”

那些藏品,本来就是陆老侯爷拿出来给太后泄愤的,早料到会有炸毁的一天,他只是意外,这些事情,竟然是苏国公后宅的一个妾室干的。

见对方没什么反应,邱姨娘接着道:“太后娘娘临终前,捎了封秘信给我,让我在关键时刻提醒老侯爷,若是兵器图谱还没研究出来,不要入宫见皇上。”

邱姨娘是太后心腹。

太后得知真相以后,她自然也跟着知道一切,明白老侯爷今日是打算找光熹帝坦白请求对方及时撤兵。

“可现如今是危急关头。”陆老侯爷声音沉沉,“常威将军和左军都督一旦不撤兵,可能会带来的后果,我们谁都无法预估。”

“您就算有秘旨,入宫也不一定能劝得动皇上。”邱姨娘说:“皇上对陆家积怨已久,哪怕是太后娘娘,临终前百般劝说都无法动摇他不重用陆家的决心。”

陆老侯爷不这么认为,“如果太后当时就把秘旨的事说出来,兴许皇上这次不会贸然出兵攻打西岳。”

“老侯爷多年不入宫,怕是压根就没了解过这位帝王的性子,尤其是近两年,他越发的偏执多疑。”邱姨娘尽量陈述事实,“您手上只有秘旨,而没有实际的兵器图谱,根本无济于事。”

尽管邱姨娘分析得头头是道,陆老侯爷还是决定入宫一试。

先帝交给他的责任重大,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大楚这么快就陷入方士预言中的那场战乱。

邱姨娘劝不动,只能叹气,“您好自为之吧。”

陆老侯爷入皇城,直接去了乾清宫求见光熹帝。

光熹帝正在看前线传来的战报,听到崔公公说陆老侯爷来了,想说不见。

“皇上。”崔公公道:“奴才见老侯爷好像挺着急的,说有急事要马上见到您。”

光熹帝将战报搁在一旁,“传进来。”

陆老侯爷入殿,跪地给光熹帝磕了头。

光熹帝没让平身,垂目望着他:“老侯爷每次入宫,似乎都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你这样不打招呼突然跑来,让朕很惶恐啊!”

听出帝王在介怀太后的死,陆老侯爷叩了头,跪直身子,“皇上一直好奇老臣当日入宫见太后到底说了什么,老臣此次入宫,便是来告诉皇上真相的。”

光熹帝一副完全没兴趣的样子,“说了真相,朕的母后就能死而复生?”

“不能。”

“那你就是有目而来了。”

宫中为太后治丧那会儿,不论他怎么逼问,陆老侯爷始终一副宁死不说的态度,光熹帝不信他会这么好心主动跑来坦白。

“是,老臣希望皇上能下令撤兵,接受西岳的谈判。”

不等光熹帝发怒,他郑重道:“先帝在世时,已经有方士根据异象和推背图预言了大楚国运,百年之内覆灭正是因为战争,老臣得了先帝重托,不能眼睁睁看着大楚走到那一步。”

陆老侯爷话音才落,光熹帝直接一杯茶摔在地上,“放肆!是谁给你的胆子敢私自妄议国运?”

陆老侯爷不再说话,从袖中掏出先帝秘旨。

崔公公见状,忙去取来呈到光熹帝面前。

光熹帝粗略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尔后将卷轴重重拍在御案上,“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陆老侯爷如实回答,“太后已薨,到目前为止,知情者只有皇上和老臣。”

见帝王气得不轻,崔公公重新奉了茶来。

光熹帝接过,没心情喝,对着下头的人道:“说说吧,先帝让你找四幅画的目的是什么?”

陆老侯爷酝酿片刻,把自己当初和太后说的那些话重述了一遍。

尤其着重强调了刘氏神兵对于即将到来那场战争的重要性。

史书上对于晋朝刘氏家族的记载很少,光熹帝只知道那个家族毁于当时帝王的猜忌,至于刘氏家族与柳先生的关系,甚至是四幅画里面隐藏的秘密,光熹帝从未听说过。

是真是假,几乎无从查证。

听陆老侯爷说得头头是道,光熹帝问他,“兵器图谱呢?”

“老臣还在琢磨。”

“那就是没有了?”

“……暂时没有。”

光熹帝站起身,顺手拿起御案上的秘旨,走到烛台边,将秘旨搁在火苗上方,任由火舌将其吞卷。

陆老侯爷闻到火烟味儿,抬起头来见状,顿时大惊失色,“皇上,那可是先帝御笔亲书的秘旨!”

光熹帝的回答显得有些不耐,“全都只是你个人的一面之词而已,陆老侯爷养了两个好儿子,一个得你真传能上阵杀敌,一个运筹帷幄能决胜千里,帮你伪造一份先帝秘旨,又有何难?”

“皇上……”

陆老侯爷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坦白不仅不能劝得帝王退兵,还引来帝王疑心,把先帝秘旨给毁了。

秘旨化为灰烬,光熹帝擦了手,转回龙椅上坐下,“当年陆行舟手握三十万兵权,最后以那样的方式被收回,你敢说你陆家对朕没有半点怨言?”

陆老侯爷痛心疾首,“老臣敢以项上人头发誓,陆家对大楚,对皇上您,绝无二心。”

“朕不是太后,不会受你迷惑。”光熹帝毫不掩饰言辞之间的讥讽,“又是先帝秘旨,又是所谓的刘氏神兵,你来见朕,不就是想告诉朕,徐光复和苏擎二人不堪重用,拿不下西岳一个国,但你们陆家,可以。”

陆老侯爷这时才醒悟太后临终前为什么要留这么一手,眼前的光熹帝,已经不是初登大宝那年事事肯听元老意见的少年帝王。

先帝驾崩早,光熹帝年少登基,哪怕有太后垂帘听政帮衬扶持,难免还是让外戚把控了朝纲,他被苏家掣肘多年,终于一步步将外戚势力瓦解,又怎么可能允许再有人意图对他进行威胁控制?

所以他疑心陆家会因为当年被没收了三十万兵权而在私底下有所图谋,更把先帝秘旨和刘氏神兵想象成陆家谋权计划中的一环,认为他此番前来,不过是想凭着刘氏神兵作为威胁要回兵权罢了。

陆老侯爷满心悔意,如果知道早早来见光熹帝会是这种结果,他应该撑到兵器图谱出来的。

大殿内沉寂许久,帝王冷沉的声音再度传来,“朕答应过芳华不动你陆家,所以在朕反悔之前,陆老侯爷还是早些出宫的好,你已经赋闲那么多年,朝中之事就不必参与了,从今往后,朕也不想在宫中再见到老侯爷。”

416、那就等你恢复再说(2更)

出皇城的时候,陆老侯爷再次碰到了邱姨娘。

对方像是早就料到他此番去见光熹帝的结果,见他满脸颓丧,没觉得多意外,直接问:“老侯爷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陆老侯爷还没从先前大殿上的那一幕回过神来,“秘旨被烧毁,等兵器图谱出来投入打造,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不知皇上到时候会不会以谋反大罪处置陆家。”

“那您之前为何不听我劝?”邱姨娘问。

“我以为,皇上他至少能冷静下来斟酌先帝的良苦用心。”

邱姨娘说:“太后比您更了解皇上,您不该不听她的话。”

陆老侯爷何尝不后悔,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是他能控制的。

邱姨娘轻易看穿对方心思,“为今之计,老侯爷须得尽量把兵器图谱找出来,让皇上见到刘氏神兵的厉害以及陆家的忠臣,或许还能扳回一局。”

“兵器图谱肯定要找,可老夫担心两国交战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邱姨娘莞尔,“所以这种时候如果刘氏神兵能派上用场,陆家就立功了,不是么?”

……

陆老侯爷走后,崔公公弯腰把光熹帝之前摔在地上的碎瓷片捡起来。

光熹帝负手在大殿内来回踱步,脸色阴沉沉的,明显气得不轻,“这个陆丰,简直胆大包天了,竟敢伪造先帝秘旨来威胁朕!”

崔公公之前只负责从陆老侯爷手里取来递给光熹帝,没看到秘旨上写了什么,不过他觉得陆家没这么大胆子,只不过主子正在气头上,崔公公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以免遭了池鱼之殃。

“那什么刘氏神兵,你认为真的存在?”帝王的声音又传来。

崔公公捡拾碎片的动作顿了一顿,斟酌着言辞,“毕竟隔了好几个朝代,奴才也说不准。”

光熹帝冷哼,“若是真有,为何除了陆丰,其他人都没听说过?先帝能告诉他不告诉朕?分明全是他的一家之言!”也就太后这种被儿女私情蒙蔽了双眼的人才会相信他,真当别人都没长脑子么?

崔公公再一次觉得答不上来。

毕竟“秘旨”出现得太过突然,又跟先帝扯上关系,他一个太监,哪敢妄议?

“他觉得朕没了陆家打不赢胜仗,朕这次就偏要灭了西岳给他看,没了陆家,朕的江山不会塌,社稷只会更稳固!”光熹帝信誓旦旦。

——

陆老侯爷回到家,反复琢磨了一个晚上,仍旧找不到四幅画的关键。

形势迫在眉睫,他已经顾不上别的,把大儿子陆平舟叫来,请他帮着参谋参谋,看能否从四幅画上瞧出什么端倪来。

出于好奇,陆平舟问了四幅画的来历以及个中缘由,陆老侯爷没细说,怕陆平舟因为秘旨被毁的事埋怨上光熹帝,只是笼统告诉他,画里面藏有十分罕见而精绝的兵器图谱,一旦找到,将来定能派上大用场。

陆平舟感觉得出他爹没把实话说全,不过也没细问,很快投入对画的研究当中。

父子俩接连看了三天,甚至于陆平舟为了验证“画中画”的可能,故意用茶水湿了画的一个角,都没能让底下显现出什么来。

他左思右想,觉得不对劲,“爹,有没有可能那些兵器其实并不在画中,画只是噱头,而真正的关键在于四幅画的名字?”

陆老侯爷此前不是没想到过,可是,“十方涯,百寸心,千丈雪,万里春,这四个名字能说明什么?”

陆平舟猜测,“没准,是方位指示。”

陆老侯爷示意他,“你再接着分析。”

陆平舟摇头,“孩儿对这几幅画较为陌生,一时半刻还理不出头绪。”

……

隔天休沐,陆老侯爷单独约了宋巍去酒楼吃饭,期间把自己带来的四幅画拿出来。

宋巍知道的比陆平舟多,陆老侯爷对这个徒弟就没再隐瞒,直接把先帝之托以及刘氏家族与柳先生的关系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宋巍之前自己推断了黑风山的首领,也就是何玉梅的男人是柳先生后人,但他没想到柳先生和晋朝的刘氏家族竟然还有这种关系。

震惊之余,他仔细分析了一下。

最终得出的结论跟陆平舟一样:画中藏不下那么精密的图谱,图谱一定还在别的地方,关键位置,还得看画名。

谈到这里,宋巍想到当初黑风山上的那伙土匪。

难怪何玉梅临死前会说一旦杀了她手底下的兄弟,光熹帝都得后悔,如今看来,那帮人是知道画中秘密的,恐怕不止熟知兵器图谱,还会打造真正的刘氏神兵。

“徒儿你好好帮为师琢磨琢磨,看能否尽快将图谱找出来。”

听到陆老侯爷的话,宋巍回过神,“师父有没有想过柳先生的墓穴?”

陆老侯爷觉得不太可能,“柳先生葬的是土墓而非陵墓,别说没有任何地方记载他下葬的地点,就算有记载,至今几百年过去,怎么可能还找得到?”

宋巍说:“既然祖上是设计机关兵器出身,那么我想他的墓一定不会简单,当初守在宁州黑风山那伙人就是柳先生的后人,土匪被剿之后,那座山被封了,师父若是想寻求更多的答案,不妨亲自前往一探。”

没有别的办法,陆老侯爷只能听从徒弟的意见,回去后收拾东西,出京前往宁州。

——

怕林潇月受不住流产的打击想不开,温婉接连半个月都往他们家跑。

苏家下人已经习惯了宋夫人每天准时来,总会提前备好她爱喝的茶和甜点。

休息这么些日子,林潇月已经下床走动。

见到温婉,她笑笑,“来了?”

温婉见她正坐在桌前剪窗花纸,眉头皱起来,“你怎么起来了?”

“成天躺着要人伺候,我都快不会走路了。”林潇月不满地嘟囔,“再说了,又不是坐月子,怎么就不能下床?”

“你跟别人那能一样吗?”温婉瞅着她,“你这情况,我瞧着比坐月子都要严重。”

温婉一把夺过她手中剪刀,“别剪了,待会儿不小心扎在手腕上,那就真是在作死。”

剪刀被夺走,林潇月也没有生气,回头看着她,“那你说,我要什么时候才能下地走动?”

“起码等你恢复了全部的精气神。”

“早就恢复了,不信你看。”林潇月一面说,一面站起来在她跟前转了一圈。

温婉只看到她的腰肢比以往纤细了不少。

哪怕隔着厚厚的衣物,她也能想象出林潇月瘦巴巴的身躯。

重新坐下来,林潇月好奇地望向温婉:“你上次跟我说康定伯府的五小姐是你侄女儿,确定了没?”

温婉点点头,“确定了,她就是我失踪快一年的侄女。”

“你们把她给接回去了?”

“那倒没有。”温婉摇摇头,“她似乎是出意外没了记忆,不记得我们这些家人,我跟相公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暂时不把人认回来,看她往后能不能有恢复记忆的可能。”

林潇月急了:“你们打算就这么干等着她恢复啊?万一一辈子都恢复不了呢?”

“那我能怎么办?”温婉也很无奈,“难不成冲到康定伯府把人抢回来请大夫给她看?”

“抢倒不至于,你总得想法子接近接近她吧,多在她跟前露个脸,没准那丫头觉得你眼熟,哪天突然就记起来了呢?”

“我跟康定伯夫人不熟。”温婉说:“要想套近乎,恐怕还得通过你这位众人都想巴结的都督夫人。”

林潇月忽然挑了眉,“你这会儿想起我来了?”

“你就说帮不帮吧?”温婉看着她。

“帮,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能不帮吗?”林潇月话锋一转,“不过你刚刚可是说了,我不能下地走动,一个虚弱到成天躺在床上等人伺候的小妇人,要怎么跨出门槛帮你靠近亲侄女?”

温婉当然不会因为自己的私事而随意拿别人的身子开玩笑,坚定不移地道:“那就等你彻底恢复再说。”

417、婉婉有喜(1更)

林潇月彻底恢复时,已经差不多接近年关。

温婉打算以送年礼为借口跟着她去一趟康定伯府。

出发之前,温婉出现了预感:雪天路滑,她们俩的马车与另一辆马车相撞。

而那辆马车上坐的,正是康定伯夫人。

除了她,另外还有个年轻姑娘。

那姑娘因为这一撞,磕破了脑袋。

温婉自己也伤得不轻。

……

林潇月不知道她的异能,温婉也没打算告诉除了相公之外的其他人。

想了想,温婉提议道:“外面天这么冷,要不咱们步行去吧?”

林潇月看怪物似的看着她,“我们家到康定伯府的距离可不近,你确定要两只脚走着去?更何况咱俩还得带东西,你这提议也太不靠谱了。”

说完,又继续低头拾掇年礼,生怕漏了什么到时候显得诚意不够。

温婉扯了个谎,“其实是我这两日有些不舒服,坐马车总觉得晕。”

林潇月手上动作慢下来,狐疑地瞅着她,“你来的时候也不舒服?”

“嗯,有点。”

林潇月不再细问,直接吩咐金枝,“去把府医请来,给宋夫人好好看看。”

温婉刚想说不用,又听得林潇月叨咕:“天大地大身子骨最大,咱们做女人的,哪不舒服了千万马虎不得,我前头这个儿子可不就是马虎没的?明明有不舒服,然而谁都看不出来,我就没搁在心上,谁能想到,说走就走,都没给我个反应的时间。”

话到这儿,她轻轻叹了口气,“或许你有句话说得对,是他觉得我不够称职,所以不要我当娘了,希望他能重新投生个好人家,找个称职的娘。”

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林潇月抬头,见是温婉,她扯了扯嘴角,“放心,我没事,早都看开了。”

“那样最好。”温婉比较担心她前几日随时都能陷入抑郁想不开的吓人状态。

不多时,金枝带着府医过来。

林潇月用眼神命令温婉坐下。

温婉犹豫道:“我只是有些晕车,诊脉就不用了吧?”

上次陆晏礼晕船,大夫都没给开方子,说孩子太小,不能老是喝药。

之前看到林潇月怀二胎,温婉心里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和宋巍商量了,这段日子在备孕,汤药什么的,就算是真病了她也不能碰。

“怎么不用?”林潇月问出口,想到什么,“温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我哪有?”

当着大夫的面,温婉没好意思说自己在备孕,只是轻声反驳,“我真的只是有些晕车。”

“晕车也看。”林潇月完全不给她逃避的机会,“该吃药就吃药,该休息就休息,什么时候去康定伯府都成,但我不能不把你照顾好,否则你家相公心里该埋怨我了。”

温婉白她一眼,“你可真会想。”

“那不然还能怎么地?”林潇月坚持自己的意见,“我病的时候你成天来,结果在我们家病倒了,你觉得他要是知道了,对我还能有好脸色?”

温婉拗不过,索性坐下来,想着待会儿不管大夫说什么,她就咬定了自己头晕不舒服。

府医往她手腕上盖了巾帕,尔后开始诊脉。

林潇月这会儿也没心思做别的了,就在一旁等着。

府医看了会儿,问温婉:“夫人这些日子有什么症状没?”

温婉心虚,她好得很,吃嘛嘛香,哪有什么症状?

但为了配合,还是“虚弱”地看向府医,“我来的时候觉得头晕,大概是有些晕车。”

府医了然。

林潇月性子急,见府医半天不下诊断,她皱皱眉,“什么情况你倒是说呀,可急死我了!”

府医收回手,又慢条斯理地将盖在温婉腕上的巾帕取回,这才拱手道:“恭喜夫人,您这是有喜了。”

林潇月:“???”

温婉:“!!!”

“大夫,您没诊错吧?”温婉最先回过神。

“是喜脉。”府医语气坚定,“看样子刚足月不久,脉相十分微弱,但老夫已经反复探了几次,确诊无疑。”

温婉面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之前进宝的时候,她每天都在关注,所以月事才迟了几天就赶紧让李太医帮忙看看。

这次备孕,她对自己身子的关注并不少,昨天才想着月事迟了几日,等了了三丫的事儿跟着就请大夫来看。

考虑到自己有怀孕的可能,她来前还特地里三层外三层地穿,进门时把林潇月都惊了一跳。

谁能想到,她就是扯个谎而已,竟然真的查出有了身孕。

林潇月一瞅她那形容不出的表情,“哎哎哎,你这是高兴傻了还是不乐意要?”

一直盼着的,怎么可能不乐意要?

温婉摇摇头,她只是没想到。

“那还是的呀!”林潇月一笑,让金枝把府医送出去,尔后看向温婉,“我刚还在叨咕呢,让我那尚未出世的孩儿投生个好人家,这不,你就有了,看来你这个娘当的比我称职啊!”

温婉无语,“这你都能联想到一块儿?”

“怎么不能?”

林潇月伸手摸摸她小腹,“本来我还遗憾自己没能留住他,这下好了,他去你们家,我也犯不着再日思夜念,想了就把你请过来坐坐,在娘胎里就这么熟,没准等他长大了,还乐意管我叫声干娘呢。”

得,这八字都还没一撇,就先认上干亲了。

温婉也没拒绝,干娘就干娘吧,只要能让林潇月走出丧子之痛的阴影,她就当这孩子真是他们家那位投生过来的。

林潇月回头,想给温婉倒杯茶,看到堆放在一旁大大小小的礼盒,“诶,这都查出怀孕了,那什么康定伯府,咱去还是不去?”

温婉想到自己先前的预感,忽而笑道:“不去了,咱们去街上吧。”

“逛街?”林潇月瞪了瞪眼,“外面天寒地冻的,你又刚怀上,能放心去吗?”

“我觉得屋里闷。”温婉说:“去外头走走,透透气。”

孕妇为大。

这种时候,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林潇月没有不答应的。

让金枝带着人把礼盒收起来,她去里间换了身衣裳,出来时手上抱了一件保暖厚实的斗篷,递给温婉,“给你的。”

温婉指了指一旁落地红木衣架上挂着的浅紫色斗篷,“我自己有穿来。”

“你那件太薄了,穿我这个。”

林潇月一把将她拉起来,不由分说就把斗篷往她身上套。

温婉道:“我们老家有一种说法,孕妇穿过的衣裳,别人不可以再穿。”

林潇月听懂,毫不在意地轻嗤一句,“不就是件貂皮斗篷,送给你就是了。”

温婉觉得好笑,“你到底是关心我,还是关心我肚子里的宝宝?”

林潇月愣了愣,“有区别?”

“当然有区别了。”温婉说:“你关心我,我会觉得你对我好,你关心宝宝,那就是另有所图。”

林潇月一面给她系着领口的绸带,一面嘀咕,“我本来就居心不良,刚都说了想让他将来管我叫声干娘来着。”

“那要是个小闺女呢?”温婉问。

“不能够吧?”林潇月迟疑着,“我怀的是儿子,他投生到了你肚子里,也该是个儿子才对。”

温婉本不想碎了她的念头,但一想这孩子将来可能是个闺女,到时候林潇月肯定受不了巨大的落差,因此不得不提前给她来个心理准备,“如果是闺女,那就不是你儿子投生的了,你还想让她叫你一声干娘?”

林潇月闻言,登时垮下脸来,“你今儿是不是成心跟我叫板来的?”

“我说的是大实话。”

“闺女怎么了?瞅瞅我们家阿暖多乖巧多可爱,是个闺女我也认她。”

瞥了眼温婉松口气的表情,林潇月轻哼,“瞧你紧张成那样,我又不会吃人,至于吗?”

温婉笑笑没说话。

两人穿戴妥当,林潇月吩咐金枝和奶娘照顾好阿暖,自己和温婉出了门。

两人没坐马车,徒步朝前走。

外面明显比屋内气温低得多,再加上偶尔刮来一阵风,林潇月冻得直搓手,问温婉,“你想去哪?”

温婉仔细回想着预感里的那条街,忽然道:“我突然嘴馋了,请你吃暖锅,怎么样?”

“我没问题。”林潇月爽快答应。

这么冷的天吃暖锅,简直是种享受。

418、为好友两肋插刀(2更)

温婉比预感中马车相撞的时间要早到广乐街。

京城人爱吃暖锅,便有人为此开了专门吃暖锅的铺子,均价很良心。

如今天寒,上至高门公子哥儿,下至码头上扛大包的背夫,都喜欢往这地方凑。

大楚对于女子的束缚不算严格,女子出来逛街进茶馆上酒楼的现象比比皆是。

为方便女客,暖锅铺里头的每一桌都用屏风隔成包厢。

大堂很宽广,进去看不到客人面貌,全被屏风给阻隔了,只能瞧见每一个包厢上方的腾腾热气。

温婉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跟林潇月面对面坐下。

林潇月早就饿了,等暖锅子一端上来,迫不及待地就拿起筷子就开吃。

一片热气腾腾中,她享受地眯着眼,直夸味道不错。

见温婉时不时地往外瞅,林潇月面露疑惑:“你看什么呢?”

温婉用眼神指了指对面绸缎庄门前停下的马车,“认得出来那是谁家马车吗?”

林潇月粗略瞟了一眼,“京城马车那么多,我怎么可能认得出来?诶不对,怎么这辆马车瞧着有点儿眼熟?”

她刚说完,绸缎庄里面就走出来两人,其中一个正是康定伯夫人,另外那位姑娘瞧着十四五岁,正亲昵地挽着康定伯夫人的胳膊,两人正说着什么,女孩面上泛出娇羞的红晕。

温婉一眼认出,那位正是预感里被撞伤脑袋的姑娘,可能是康定伯府的某位小姐。

“快快快,别吃了别吃了!”林潇月不停地拍桌子,示意温婉,“赶紧的去追,否则一会儿真走了。”

说完站起身,从荷包里掏出碎银子搁在桌上,也不等店小二找补,拉着温婉就出了门。

跨出门槛时温婉扭头看了一眼,“不都说了我请客吗?你干嘛还给钱?”

“嗨,谁给不一样?”

林潇月完全没把这事儿放心上,满心满眼都是对面的康定伯夫人。

……

康定伯夫人没想到逛个街都能碰到这俩人,尤其是宋夫人温氏,算上弥勒山脚那次,她们俩已经“偶遇”三次。

巧合多了,让人不多想都难。

尤其在知道自己调教了快一年的养女可能是对方至亲的前提下,康定伯夫人此前对温婉仅有的好感荡然无存,目光深处,更多的是打量和警惕。

温婉多少看出对方不喜欢自己,面上还是笑着,“我们俩刚才在对面吃暖锅,坐的位置临窗,刚巧见到伯夫人,特地来邀请您过去一聚,不知伯夫人得不得空?”

暖锅是京城人的钟爱,似乎在这上面,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康定伯夫人自己也喜欢吃,只不过今日不凑巧。

摇摇头,她婉拒道:“不了,我还得带外甥女去挑几匹好看的布料,你们俩去吃吧,等改天得了空,我做东请二位,如何?”

温婉的目光不由自主转向旁边的姑娘。

这位姑娘不是旁人,正是前不久刚从宫里出来的薛银欢。

康定伯夫人姚氏是薛银欢生母的亲姐姐。

薛银欢出宫前,庆嫔曾经修书一封,是写给她大哥、薛银欢亲爹的,信上让她大哥尽快为薛银欢议亲,又说不放心把欢儿的婚事交给继室,让她大哥亲自跑一趟康定伯府,请欢儿的姨母伯夫人出面,好好帮她物色一下,别选岔眼了。

今日姚氏带着薛银欢出来买布料做衣裳,为的就是几天后的相看宴。

当下姚氏说完话,像外甥女介绍道:“左边这位是苏夫人,右边的是宋夫人。”

薛银欢依次给二人见礼。

温婉礼貌地点头笑笑。

林潇月心疼她怀了身子大冷天的还来折腾这事儿,想着往后月份大了怕是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心一横,直接看向姚氏,“我听说,伯夫人府上那位五小姐是养女,那次在弥勒山脚我们也见着了,那姑娘长得很像宋夫人失踪快一年的侄女,我们能去看看吗?”

温婉不妨林潇月会直接问出口,现如今说出去的话已经无法收回,她下意识去看姚氏的反应。

但见对方仍旧是一派亲善平和的模样,笑着道:“宋夫人丢失侄女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我那位养女你们之前都见过了,她并不认识宋夫人。可能,只是长得相像吧?”

林潇月正想说万一是那姑娘出了什么意外忘了以前的事,却被温婉一把抓住手腕,几不可见地冲她摇摇头。

林潇月只好勉强笑了笑,“伯夫人说得对,可能只是长得像,那您看,能不能让我们见见,宋夫人怀着身子,最近又因为这事儿吃不好睡不好,就当是让她见见相似之人,聊以慰藉,不知您肯不肯给个机会?”

康定伯夫人没有明着答应,只惊讶地看向温婉,“宋夫人有喜了?”

温婉面上露出几分羞赧。

“那可是大喜事儿啊,恭贺你。”

温婉道了声谢。

林潇月见对方这个态度,心头暗恼,被温婉攥住腕骨的那只手收得紧紧的。

一直没说话的薛银欢看出二人心中焦急,跟伯夫人道:“姨母,就让她们去看看吧,反正小五人在那儿又跑不了。”

伯夫人原本就没法算带这两人回府,如今被外甥女一句话给弄得骑虎难下,她扯了扯嘴角,“你们要去的话,恐怕还得等上好久,我这位外甥女要议亲了,赶着做新衣裳,我们的料子还没买齐。”

温婉道:“没关系,多久我们都能等。”

“姨母,我看今日就算了吧?”薛银欢出言道:“刚好我有些逛累了,不如你先带着她们回去,等改天得了空,我再来找您。”

“可你新衣裳还没做呢!”伯夫人不同意,相看宴迫在眉睫,再不抓紧点儿做衣裳,哪还赶得出来?

“那就明日。”薛银欢做出被累到的表情,“这会儿真的没力气再逛了。”

伯夫人劝不了她,只好点点头,“那我让马车送你回去。”

“不用。”薛银欢没同意,“广乐街离尚书府近,我步行也用不了多久就能到,您就放心回去吧,不用管我了。”

目送着外甥女走远,伯夫人才将实现挪到温婉和林潇月身上,“二位请。”

言语之间很客气,但那份客气中,多少透着不待见。

温婉平日里不是厚颜之人,但为了侄女,她不得不这么做,否则没有伯夫人首肯,她轻易见不着三丫。

坐上李家马车,几人很快到达伯府。

似是不乐意惊动府中其他人,伯夫人直接把人带到内院,安排在花厅内坐着,又让下人去把五姑娘叫来。

温婉趁着伯夫人不注意,小声对着旁边的林潇月道:“你今儿为了我得罪伯夫人,往后只怕很难再往来了。”

林潇月不以为然,“我小产在家消沉了那么久,成天来陪我的人是你又不是她,我是为你得罪她,不是为她得罪你,这没错吧?”

温婉颔首。

“那不就结了?”林潇月挑眉,“这叫为好友两肋插刀。”

“什么乱七八糟的形容?”温婉哭笑不得。

“我没念过多少书,表达得可能不太准确,总而言之,就那么个意思吧,你懂我就行了。”

那边伯夫人见二人交头接耳地小声说着话,微微莞尔,“来得突然,也不知道两位夫人爱喝什么茶,就匆忙让人备上了,你们尝尝,若是不喜欢,我再让人换。”

正在说悄悄话的二人闻言,忙收了心思,各自端起茶喝了一口。

林潇月不是高雅之人,品不出什么味儿,正在搜肠刮肚地琢磨着怎么应付,一旁温婉已经不疾不徐开了口,“荔山泉水,君山银针,伯夫人好品味。”

419、二宝,墨宝(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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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婉话音刚落,一旁的林潇月已经将她手中茶盏夺过,“之前还说我涂脂抹粉,你不也一样不忌口?”

温婉见她那副将自己嫌弃到底的样子,好笑道:“我就喝一口,品个味道。”

康定伯夫人之前只顾着让下人奉茶,没想起来温婉有了身子,当下听到林潇月嘀咕,立即开口,“都怪我一时大意,竟忘了宋夫人是双身子,实在对不住,是我招待不周。”

说话间,已经吩咐丫鬟去换成蜂蜜水。

温婉表示没关系,反正她来这儿的目的不是喝茶,而是见三丫。

不过也正是因为伯夫人这番说辞,让温婉愈发地笃定她在心虚,心虚才会走神,以至于忘了之前在街上林潇月才说过她怀了身子。

没多会儿,门外传来脚步声。

温婉收了思绪,抬眸望去,一眼就看到伯府五小姐李怀茹穿着嫩粉色的裙子,甜甜地喊了声“娘”之后直接往伯夫人怀里扑。

伯夫人与养女亲昵了一阵,这才说她,“有客人在,不得无礼。”

语气里全是宠溺。

又给她介绍林潇月和温婉。

李怀茹扫了二人一眼,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温婉身上。

温婉也看着她。

李怀茹忽然道:“我记得你。”

伯夫人脸色微微僵住。

温婉呼吸一紧,“你、你真的记得我?”

“上次在大街上,你和一个姐姐的荷包被人偷了。”李怀茹的声音有着小女孩独特的脆亮,“后来找到了吗?”

听到她说的是这件事,温婉没让自己的失落写在脸上,回了个笑容,“找到了,都过去这么久你还能记起来,真是好记性。”

伯夫人闻言也重新笑开,“茹儿的记性一向不差的,最近跟着姊妹们在家学上课,先生都对她赞不绝口。”

林潇月插了一句,“你们家还设了家学?”

“嗯。”伯夫人颔首,“家中女儿多,没那么多名额送去鸿文馆,只能从外面请西席,让姑娘们多识几个字罢了。”

林潇月下意识去看温婉,像是在等对方的反应。

温婉面上很平静。

她知道此次能进康定伯府有多不容易,也知道在侄女不记得的前提下不该贸然跟她相认,所有的情绪,全都被很好地收敛起来。

伯夫人见状,若有所思。

为免生事端,她简单跟养女说了几句话,尔后就摆手让丫鬟带五小姐下去玩。

等人走后,伯夫人才笑看着温婉:“初次见到茹儿的时候,她还是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趁着我们不备,钻进马车偷东西吃,后来被我儿子当场抓获。”

像是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伯夫人的笑容显得格外真切,“当时我们一家正在寺庙,住持大师说,这孩子跟我有缘,我就把她给带回家了。”

林潇月问:“您就这样把人带走,想没想过万一她的家人在找她?”

伯夫人坦然一笑,“我相信如果那对父母真的爱她,是绝对不会任由她沦为乞丐的,不管有多大的为难之处,都不该成为让孩子流落在外吃苦受难的理由。”

林潇月直接被噎住。

……

离开伯府时,伯夫人不放心,坚持要安排人送她们俩。

坐上马车以后,林潇月看了看温婉:“之前她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没?显然是打算跟你摊牌了。”

“嗯,听到了。”温婉点点头。

她感觉得到,伯夫人一开始是很挣扎很抗拒她去见李怀茹的,后来可能想通了什么,干脆不遮不掩,把自己的立场和态度拿出来。

林潇月说:“伯夫人摆明了让你选,是想让侄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享受荣华富贵嫡女待遇还是想让她再回去过苦日子,温婉,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不重要。”温婉想到之前在伯府见到三丫的情形,叹气摇头,“关键在于,那丫头她不记得我,不记得宋家所有人,如果她能想起来自己做出选择的话,不管是要留在伯府还是跟着我回家,我都不会干涉她。”

“可伯夫人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咱们能见着那小姑娘已是不易,根本没办法去打探关于她失忆的细节。”

“打探不了,那就算了吧。”

林潇月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咱忙活了半天,你就来句算了?”

“是伯夫人的那句话触动了我,她说不管有多大难处,都不该成为让孩子流落在外的理由,三丫会沦为乞丐,归根究底是她爹娘不够爱她,否则便是拼了命也会回去救她。

她忘了也好,亲生爹娘将自己扔在那么大的灾难中带着姐姐和弟弟逃出去,这种事换了大人都难以承受,更何况她还是个孩子。

我或许对伯夫人没什么好感,但我欣赏她有一颗疼爱儿女的心,也感谢她能把三丫当成亲生闺女待。”

林潇月有些不确定地道:“那这么说,你是不打算把人认回来了?”

温婉不再像之前那么固执,“一切随缘吧!”

……

温婉有东西落在都督府,林伯和马车也还没走,她跟着回了趟林潇月家,临走前拉了拉自己身上的斗篷问林潇月,“哎,真舍得送给我啊?这一件下来,不便宜吧?”

林潇月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睨着她,“不要就脱下来还给我,婆婆妈妈的,干嘛呢?”

这么贵重漂亮的斗篷,温婉会还才怪,已经快速跨出门槛,在金枝的带领下出了都督府大门坐上自家马车回府。

……

宋巍下衙回来的时候,正屋里温婉听到动静,自己站起来开门。

虽然跟往常一样都会主动把他肩头的披风取下来挂到衣架上,但今日的她看起来格外乖巧,很有贤妻良母的风范。

作为枕边人,宋巍自然感觉到她神色间细微的变化。

“有喜事?”他温情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看得温婉一阵心虚。

过了会儿,温婉道:“有,你猜。”

宋巍想到这段日子她老往都督府跑,“难不成是苏夫人痊愈了?”

温婉摇头,“跟别人没关系。”

宋巍伸手刮她鼻尖,“都多大人了还玩猜谜游戏?”

温婉摸摸鼻头,“我要是直接说了,你肯定不会觉得惊喜。”

宋巍若有所思,片刻后,视线挪到她小腹,却是没戳破,“猜不到,你直接说谜底吧。”

温婉神秘兮兮地逼近他,尔后突然笑起来,“恭喜宋大人,您再一次当爹了。”

“确诊了?”宋巍看向她的眼神愈发柔和。

“嗯,无意中发现的。”温婉一直关注着他的反应。

宋巍不善于大喜大悲,再激动再难过,能表露在脸上的情绪都少得可怜,不过这一刻,温婉还是从他眼底的柔光感受到了男人对于第二个孩子到来的愉悦。

温婉其实很想看他开怀大笑,她努力踮着脚尖跟他对视,“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宋巍伸手将她扶正,“都二胎了还这么调皮?”

温婉觉得无所谓,“反正在你眼里,我永远都长不大。”

宋巍莞尔:“那我收回之前夸你长大的话。”

温婉被他逗笑,“都泼出来的水了还怎么收回去?难不成,你还有本事让我失忆?”

宋巍只是笑。

到火盆边落座之后,宋巍问她,“胎像有没有异常?”

温婉摇头,“没有,大夫说一切正常。”

“爹娘那边呢?知会过没有?”

“还没,我想让相公成为咱们家第二个知道我怀孕的人。”

听到这话,宋巍唇角往上弯出愉悦的弧度。

见他心情不错,温婉觉得很有必要坦白,“今天在都督府查出身孕的时候,林潇月认为是她那没福气的儿子投生到我们家,要真是个儿子,小名我都给取好了。”

“叫什么?”宋巍投来饶有兴致的眼神。

“墨宝。”

似乎是不想听到宋巍嫌弃的话,温婉自发为自己辩解,“宋家这几个宝,元宝,进宝,多宝,二哥家的已经把金银财宝都给囊括进去了,咱家要再照着来,未免显得俗气,墨宝就很好,多稀罕,多宝贝,是吧?”

宋巍没有打击她的积极性,只是作出假设,“那要是个闺女呢?”

“闺女的我暂时没想,不如相公给取一个?”

虽然读过一年半的书,不过温婉觉得自己取的名字不一定有男人取的寓意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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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要修文,二更可能晚一点,先发一更。

ps:女宝宝的名字,亲们有好的建议没,衣衣是个取名废__每次取名都头秃

420、糟老头子(2更)

宋巍几乎没怎么想,直接脱口而出,“柒宝。”

温婉问他,“哪个柒?”

“账目上用的那个。”

温婉不解,“既然是数字,为什么是柒?”

宋巍解释得不紧不慢,“行七。”

温婉瞬间明白过来,算上宋二郎家四个,她肚子里的排行第七。

但还是觉得有点儿怪,“前面都没排顺序,突然这么排成吗?”

宋巍说:“只是个乳名而已,大名会另外取。”

……

宋家晚饭是长辈晚辈在一块儿吃。

饭菜上桌时,宋婆子发现清淡了不少,问颠大勺的金妈妈,“这些菜是谁让做的?”

金妈妈如实道:“夫人房里的云彩之前来吩咐老奴做得清淡些。”

宋婆子了然,打算等吃完饭再单独问温婉哪不舒服,饭桌上人太多,又是相公又是儿子又是公公的,三郎媳妇面子薄,肯定不好意思说。

只是宋婆子没料到,自己都还没开口问,宋巍就先在饭桌上坦白了,说温婉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宋婆子和宋老爹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停了吃饭的动作。

一旁的进宝见爷奶都不吃,他伸出爪子,把那盘清蒸鱼拖到自己跟前,然后心虚地悄悄抬眼去瞧温婉。

温婉等着公婆说话的同时,早就把小家伙的动作都看在眼里,见他偷偷看过来,她低声道:“先等着你爹给你挑刺。”

即便中间隔着宋巍,温婉对儿子的警告也十分明显。

小家伙想到自己某回吃得太急被鱼刺卡到的情形,没敢急着动筷。

得知自己又要添个孙儿,宋婆子高兴得有些找不着北,兴奋了好一阵子,然后问温婉有没有请大夫看,胎像咋样,又说双身子的人不能再喝药,她第一胎是侥幸,第二胎可不一定有那么好的运气,让她平时注意保暖,别受凉了。

温婉逐一回答了婆婆的问题,再应下婆婆的提醒,最后告诉二老,她平时都会注意,让二老不必担心。

话到最后,又把自己和相公给宝宝去的乳名说出来。

宋婆子想了想,问宋巍:“之前常听你说哪幅字画是谁谁谁的墨宝,你们取的名儿‘墨宝’是不是就这意思?”

宋巍颔首,“娘猜对了。”

“哎哟,那这还真是宝贝呢?”

宋老爹眼神睨过来:“元宝进宝就不是宝贝了?”

宋婆子声弱了些,“元宝进宝的时候,咱不是还在乡下吗?哪取得来什么好名儿,还不就啥顺口喊啥,招财进宝金贵倒是金贵了,听着没墨宝这么高雅。”

宋老爹说:“你这是喜新厌旧。”

宋婆子一听,不乐意了,“嘿你这糟老头子,当着儿子儿媳的面,你净拆我台是吧?”

宋老爹拿起筷子默默吃饭。

进宝在对面咯咯笑。

宋婆子听到小孙子的声音,笑看着他,“进宝,你笑啥?”

进宝说:“糟老头子~”

宋婆子:“……”

宋老爹哼哼,“让你当着孩子的面胡说八道,这下让他捡了话,往后他还不得见着谁都管人叫糟老头子?”

宋婆子轻轻打了自己嘴巴子一下,忙去哄孙子,让他出去以后不准乱喊人,否则喊错了是要罚的,罚一个月不准吃肉肉。

想到一个月不能吃肉,小家伙耷拉着脑袋,回答得有气无力。

——

时间倒回白天薛银欢与她姨母伯夫人道别之后。

她在街市上逛了会儿,没买什么东西,正准备回家,碰到一伙纨绔子弟纠缠不休。

薛银欢只是个弱女子,不想落入那伙人手里,她唯有跑路。

刚开始朝着人多的地方跑,谁知纨绔一号对周围人说她是他们家府上豢养的歌姬,趁着主人家不备偷跑出来。

结果,引来更多的人要将她捉拿回去。

前些日子在宫中见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薛银欢差不多已经能猜到这伙人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有人蓄意安排要坏她名节,她愈发不敢松懈,提着裙摆拼命往前跑。

常年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体力自然不如成天招猫逗狗的纨绔子弟,眼瞅着就快被人追上。

薛银欢快速拐进一条巷子。

这是条宽巷,放眼望去,一片灰扑扑的色调,两边房顶上还有未融化完的积雪,正往檐下滴着水珠。

巷子很直,几乎一眼能望到头,除了第三户人家门口停着一辆不抬起眼的双轮马车之外,再没有别的地方可藏匿。

薛银欢没时间犹豫,不管里面有没有人,她只能求救于这辆马车。

马车是背对着薛银欢而停的,她跑过去才发现车夫没在上面,车厢里也空无一人。

攀着车辕,薛银欢费力爬上去,心里琢磨自己能把这辆马车赶走的可能性。

不等她多想,那伙人已经到了巷口。

“我刚看到那小娘子往这边跑了,都给我追!”

薛银欢吓得一哆嗦,险些直接栽下去。

自己赶马车是不成了,她直接钻进车厢。

车厢里很干净,没有摆放多余的东西。

听着纨绔一号越来越近的声音,薛银欢心一横,蹲下身掀开坐垫敲了敲下面的木板,发现跟他们家的一样,是中空的,她快速打开那地方,怕动作幅度太大让马儿受惊,她尽量放轻,将自己藏进去。

那伙人已经到了马车边,四下一瞅人没了。

纨绔一号眯着眼看向马车。

因为薛银欢刚才那番动作,马儿有些不安地动着蹄子,不断打响鼻。

“在这里面,给我搜!”

纨绔一号锁定目标,直接对几人发出命令。

后面的纨绔二三四五号闻言,一窝蜂地朝着马车涌来。

暗格里,薛银欢不停地冒着冷汗,心脏狂跳不止。

她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人,不过仔细一想,要么是继母,要么是宫里那几位。

继母还好,自己还有机会反击,可如果是宫里的主子,那就太可怕了。

……

纨绔二号最先冲过来,一只爪刚掀开车帘子,这户人家大门内突然传来一声慵懒男嗓,“你们在做什么?”

纨绔一号愣了愣,盯着来人看了眼,见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当即冷笑起来,“小子,识趣儿的话就给爷乖乖呆一边儿去,别影响爷办正事儿,否则把你们扔去夜欢楼!”

夜欢楼——京城出了名的小倌院。

先前说话的紫衣少年显然并不认得这种地方,疑惑地看向旁边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轻声解释了一番。

紫衣少年略一沉吟,慢条斯理地走到马车边,直接扣住抓住纨绔二号准备掀帘的手。

别看年纪小,那手劲不是一般的大,纨绔二号脸上的颜色都疼变了。

纨绔一号见状,眉毛一竖,“呵,毛头小子这是打算跟爷叫板?哥儿几个,给我上!”

话音才落,纨绔三四五号的拳头就朝着紫衣少年挥来。

紫衣少年将纨绔二号松开,大力往后一推,撞到纨绔四号身上。

几人很快打成一团。

纨绔一号站在旁边,他没看清紫衣少年是如何动作的,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花,耳朵里全是他那几位兄弟的痛喊声,等他缓过神,四个人已经全部倒地,少年很给面子的没打脸,但几人就是起不来,全都被伤到了穴位要害。

纨绔一号没想到对方深藏不露,哪还敢小视,吞了吞口水,拱手颤声道:“少侠饶命少侠饶命,我们这就走,马上走。”

话完,将倒地的那几个兄弟扶起来,很快消失在巷口。

紫衣少年掏出帕子擦了擦手,看向一旁的白衣少年。

“你倒是会享受,碰上事儿只管往后躲。”

先前几人打斗的时候,白衣少年的确躲在清漆大门后面。

闻言,白衣少年挑挑眉,“有您保护,我这个文弱书生自然甘愿往后躲。”

421、震惊世人的机关兽(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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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衣少年正是大皇子赵熙。

他今日出宫是为了请这里的户主人齐老帮忙设计铸造一件暗器。

而齐老此人是宋元宝为他引荐的。

看着宋元宝那“吃软饭”吃得心安理得的态度,赵熙收回眼,没再看他。

不多会儿,一个装束干练的护卫出现在巷口,走近之后,拱手向赵熙禀报,“属下已经打听清楚,齐老的确是机关大师,只不过性子有些古怪,他不想设计的东西,花多少钱都没用。”

听到护卫这么说,赵熙想到方才自己把草图拿给齐老过目时,对方只粗略瞟了一眼就拒绝,说赵熙想要的东西太过简单,他不打算浪费时间。

刚开始赵熙还想不通,那些草图可是他花了几个月时间才琢磨出来的,就连皇家兵器营的统领看了都赞不绝口,到了齐老手里,竟然就成了一堆没用的废纸?

直到宋元宝无意中碰了齐老用帷布遮盖的机关兽,他才一时惊为天人,突然明白过来齐老为什么看不上自己的设计。

赵熙长这么大,从未见过那么精妙绝伦的东西,利用机关原理,竟然能将看似寻常的材料组合到一块,让它自发动作,只要懂操作,还能攻击人。

赵熙当时就在想,这种东西如果能放大十倍二十倍甚至是更大,让它出现在战场上,大楚将士就能减少牺牲,从而更大程度地保证打胜仗的可能性。

出门前,齐老还对他说了一句话,“年轻人,等你手底下的人找到更为复杂的机关兽图谱,你再来见老朽也不迟。”

这句话,摆明了对方一早就知道他的皇子身份。

……

两人相继上了马车,由护卫赶车。

即将出巷子的时候,赵熙挑帘往齐老的宅子方向看了眼,尔后放下帘子收回视线,对宋元宝说:“我并没有让人去找过什么图谱,齐老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宋元宝想了想,问:“会不会是你父……父亲?”

赵熙闻言,陷入沉思。

今日之前他没见过机关兽,但是曾在史料记载上翻阅到晋朝有个专门设计机关兵器的刘姓家族,那个时候他们国家正在遭受外敌入侵,当时的帝王就请了刘氏家主入宫设计,最后凭着那批威力强大的兵器以少胜多,强势扭转战局。

可惜的是,帝王猜忌心太重,他担心刘氏家族日后会伺机谋反,索性卸磨杀驴,血洗了刘氏一族。

这件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的说法——

帝王见识到机关兵器的厉害,想将其据为己有,逼迫刘氏家族交出所有图谱,家主不肯,就遭到了灭族,那些图纸,十有八九随着刘氏家族一块被粉碎了。

赵熙想到这儿,心念一动,难不成,父皇真的让人在暗中寻找兵器图谱?

可晋朝隔现在都几百年过去了,怎么可能还找得到?

……

座椅底下的薛银欢冷汗涔涔,她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阴差阳错之下上了大皇子赵熙的马车。

更没想到的是,大皇子竟然会在今日出宫。

暗格空间***仄得很难受,薛银欢想好好喘口气都不能,她只能尽量放轻呼吸。

透过暗格前挡板上的小方孔,她隐约看到座椅上垂下来的袍角,是华贵的紫色,绣图上穿插了暗银线,从薛银欢的角度,能看到细碎的光芒。

马车还在继续朝前走。

薛银欢已经闷在暗格里许久,开始头晕眼花。

好在驾车的人技术平稳,不至于让她觉得太难受,撑到皇城门口应该不成问题。

薛银欢正在琢磨一会儿要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去,突然察觉到车厢内原本正在说话的二人已经收了声,这会儿除了外面的车轱辘声,里头安静得落针可闻。

她尽量屏住呼吸不让自己露出破绽,却没料到赵熙会在这个时候突然点香。

香薰的味道乍一入鼻,有轻微的不适感。

薛银欢又是在暗格里闷了那么久的人,自然受不住,她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一个喷嚏打出来。

紧跟着,她被自己的喷嚏声吓得面无血色,竖直耳朵去听,发现车厢内除了安静还是安静。

几个瞬息之后,少年皇子低沉的嗓音传入耳,“还不出来,要我亲自请你么?”

宋元宝啧一声,“这刺客藏得也太没水准了。”

不用与赵熙对视,薛银欢也能想象得到他那双凉薄的眸子。

咬了咬唇,她小声道:“你们俩先让一让,我才能出来。”

宋元宝兴致更浓,“竟然是位女刺客?”

赵熙没说话,起身让开来。

方才点的香有让人全身筋骨酸软的妙用,他和宋元宝已经提前服过解药,无须担心,至于暗格里这位,饶是她身手再好,出来也不可能再使得上力。

薛银欢扒开暗格的推拉门,好不容易爬出来,却发现浑身上下虚软得厉害。

她拼尽全力想站起来,然而起身到一半,人就往前栽。

没有人伸手接住她。

赵熙是不可能那么做,他直接闪身让开。

宋元宝是不敢那么做,他已经看清楚躲在车厢内的女子正是薛银欢,不用想,肯定是为了大殿下来的,人家一心想着大殿下,他要是伸手去接,难免有肢体接触,实在不妥。

于是乎,两位衣冠楚楚的少年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如花似玉的美人摔趴到地上。

薛银欢下颌撞到地板,疼得倒吸口气,但意识还算清醒,此刻满心后悔之前没有听从姨母的话继续去逛街,否则哪会发生这么多糟心事?

不等她想完,赵熙没什么情绪的眼神已经扫过来,“第一次将毽子踢到我身上是意外,第二次在古槐树下碰到是巧合,薛姑娘,这第三次的理由又是什么?”

“我……”

薛银欢眼底露出百口莫辩的无力感。

过了会儿,她声音低低,“如果臣女说这次也是巧合,殿下信不信?”

赵熙让外头赶车的护卫停下,命令薛银欢,“下车!”

薛银欢刚松口气打算下去,又想到什么,不得不回过头看着赵熙,“臣女先前遭人追杀,多亏大殿下出手相救,心中感激不尽,您看……您能不能好人做到底,送我出这条街?到街口我一定下去,不会纠缠于殿下。”

“下车!”赵熙的声音比先前冷了几个度。

薛银欢没办法,只能向宋元宝投去求助的眼神。

宋元宝摊手,“大殿下眼里没有儿女情长,只有利益交换,你若是想留下也成,总得付出点什么吧?”

这是变相给她个机会。

薛银欢立即抓住关键点,“你们方才说的齐老,我认识。”

赵熙眉目微扬。

薛银欢解释道:“他跟我祖父是好友,偶尔会去我们家喝酒,有一回我去给他们送酒,在门外听到齐老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赵熙问。

薛银欢说:“除非殿下答应送我出这条街,否则臣女没有坦白的必要。”

赵熙轻呵一声,“本皇子倒是小看了你。”

见对方抿紧了唇不打算再说,他终于松口,“说吧。”

薛银欢指了指自己身上,“殿下给我下了毒。”

赵熙用眼神示意宋元宝将解药给她。

薛银欢费力接过,服下解药确认自己已经能动弹自如,她靠着侧壁蹲下,将自己听到的话复述出来。

“齐老说,他一直在等神兵现世。”

“神兵?”宋元宝追问,“什么神兵?”

薛银欢仔细回忆着,“他醉得不轻,说的到底是刘还是柳,我没听清,我祖父也不懂,只当他是在胡言乱语。”

说到这儿,她怯怯抬眼去看赵熙,“不知道这个对殿下有没有帮助?”

赵熙没吭声。

他再次想到刚才见齐老的情形,齐老说还有更厉害的机关兽,那么是否说明刘氏神兵其实就是能让世人为之震撼的庞大机关兽?

难道当年刘氏一族被灭,图谱非但没有被毁,还被完整保存了下来?

想到有这种可能,再结合皇室有人在秘密寻找图谱,赵熙心中有了计较。

422、要么嫁给你,要么终身不嫁(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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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熙和宋元宝不再说话,薛银欢也安静下来。

这是临时让人找来的马车,不算宽大,没有多余的位置给薛银欢坐,当然,也没人会给她让座,她依旧保持着先前的蹲姿,时不时地抬眼看看外面。

时间在这样的状态下显得格外漫长。

宋元宝不喜欢气氛太冷清,主动开口,“薛姑娘这是得罪谁了?”

“我不知道。”有人说话,薛银欢心里的紧张散去大半,“之前我和姨母在一块儿都还好好的,刚分开不久就碰上了那群无赖,我也是因为一时无处可逃,才会阴差阳错上了你们的马车。”

像是怕赵熙不信,她顿了下又接着解释,“事先我真的不知道大殿下会出宫,更不知道那辆马车恰巧就是大殿下的。”

赵熙闻言,淡淡扫了她一眼。

薛银欢想到大皇子方才问她第三次“偶遇”的理由是什么,心知对方不信自己,她本没打算再解释,却鬼使神差地想让他相信自己,“如果臣女真对殿下有非分之想,之前在皇宫便大可以用尽手段,没必要出宫来等一个不确定的机会,更何况,臣女过几日就要议亲了。”

她说完,下意识去看赵熙的反应。

毫不意外的,没从对方脸上观察到一点点的神色变化,哪怕是皱下眉头。

宋元宝闻言,视线在薛银欢和赵熙身上来回跑。

赵熙微微阖上眼,干脆不看任何人。

到街口的时候,外面的护卫都还没喊停,闭着眼睛的赵熙就淡声道:“你该下车了。”

薛银欢一直有注意,外面的护卫绝对没有说话,大皇子绝对没有睁眼往外看过。

那么,他是怎么知道马车行到街口的?凭听力吗?

想不通,薛银欢便疑惑地看向宋元宝。

宋元宝大概知道眼前的美人想问什么,他比赵熙更有耐心,挑挑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说的就是他。”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薛银欢内心有些小小的震撼。

她甚至都分辨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震撼于大皇子的特殊本事还是震撼于自己一直以来低估了他。

赵熙给薛银欢的印象从来都是寡淡凉薄而又狂妄自大的。

外头百姓、乃至她爷爷礼部尚书虽然对大皇子多有褒奖,但薛银欢觉得,那是因为暂时没有别的皇子可作对比,再加上那些人忌惮于他的身份,因此只敢褒奖不敢诋毁。

外面传他少年英才的那些话,多半是包装出来的。

可如今看来,自己似乎还不够了解他。

甩甩脑袋,薛银欢被自己惊到,她一个马上就要议亲的人,怎么会生出深入了解大皇子的想法?

马车已经停下,薛银欢弯着身子准备下去,跨出最后一步之前,她忽然转头看向赵熙,莞尔一笑,“齐老不是畏惧权贵之人,他不会因为大殿下的身份而对您有所宽待,大殿下不懂得讨好齐老,就好似您不懂得怜香惜玉一样,冷漠的态度,只会适得其反。”

赵熙闻言,缓缓睁开眼,“你的意思是,你能让他转变态度?”

“当然。”若非如此,齐老也不会隔段时间就去尚书府。

“调头!”赵熙吩咐赶车的护卫。

薛银欢一听就知道他想让自己去帮忙说服齐老。

她没打算帮他,扒着门框准备跳车,手腕却突然被一股大力扣住,她回头,见是赵熙,皱皱眉,“我已经到街口了,按照约定,该下车。”

“眼下有件事要你去办。”赵熙的态度不容置喙。

薛银欢挣了两下没挣脱,心头暗恼,“这便是殿下求人的态度?”

赵熙说:“是命令。”

“臣女没有帮忙的义务。”

赵熙松开她,“你如果现在从这儿跳下去,本皇子保证不出一日,整个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你一整天待在我的马车内,姑娘家,还是名节更重要。”

“不。”薛银欢勾起唇角,“殿下曾告诉过我,脑子在任何时候比其他东西都重要,我不信你会让人散播谣言,也不怕你散播谣言。

我毁了名节,无非两条路,要么,嫁给你,要么,终身嫁不出去,殿下就不一样了,你一旦因为某位姑娘坏了名声,不仅会失去帝心,也会给百官留下不好的印象。

要知道,现如今宫里并非只有您一位皇子,换个人,他们也能继续支持。

所以细算下来,似乎是殿下更亏呢!”

赵熙盯着她看了片刻,开口,“说说条件吧。”

薛银欢坚持,“我要回家。”

“那改天?”

“改天臣女要议亲了,一旦婚约定下,不可能再随意出门跟外男见面。”

赵熙没再强迫她。

薛银欢提着裙摆走了下去。

因为马车不起眼,倒是没有人注意到。

人走后,宋元宝还扒在窗口眼巴巴地瞅着美人的背影,忽然尖着嗓子,阴阳怪气地重复薛银欢的话,“臣女毁了名节,无非两条路,要么,嫁给你,要么,终身嫁不出去。

哎,我说你这么快就把人撵出去,这是怕她嫁给你,还是担心她一辈子嫁不出去?”

这么无聊的话题,赵熙没搭理,问他,“你觉得她有没有可能撒谎?”

宋元宝来了兴致,“殿下也认为她是口是心非?”

赵熙淡淡睨他一眼,“我说的是关于齐老那部分,她说有办法让齐老转变态度,到底是真是假?”

宋元宝耸耸肩,“殿下去把人哄回来不就知道了?”

……

赵熙没有听从宋元宝的建议去找薛银欢,直接吩咐护卫回宫,换了件衣袍之后第一时间去见光熹帝。

光熹帝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听闻大皇子来了,让崔公公把人请进来。

“儿臣给父皇请安。”赵熙拱手行礼。

光熹帝搁下朱笔,望向大儿子,“朕听闻你今日出宫了,所为何事?”

“此事说来话长。”赵熙道:“儿臣稍后再详细跟父皇解释,眼下有个问题,儿臣想请教父皇。”

“你说。”

“父皇可曾见过机关兽?”

“机关兽?”光熹帝眯着眼,“那是什么东西?”

“儿臣今日见到了,它浑身上下都是机关,能在地上行走,手臂,双腿,甚至是眼耳口鼻部位,但凡是设置了机括的地方,全都能攻击人。”

光熹帝不信,“这天底下,竟然还有如此神奇的机关?”

“儿臣不敢欺瞒父皇,我今日带着自己琢磨了几个月设计出来的暗器草图出城去见一位机关大师,却遭到对方嫌弃,刚开始,儿臣还以为是对方性子太孤傲,后来见到他亲手设计的机关兽,儿臣才明白他会嫌弃我设计的东西并非没有道理。”

光熹帝闻言,直接站了起来,“熙儿,你真的见到机关兽了?”

“嗯。”赵熙点点头,“设计十分绝妙,至少,儿臣此前从未见过如此惊为天人的机关。”

光熹帝感叹,“如果真有这种东西,一旦放大投入战场,我大楚何愁不能百战百胜?”

赵熙面露茫然,“父皇不是已经安排人去寻找晋朝刘氏家族遗留下来的神兵图谱了吗?”

“什么神兵图谱?”

光熹帝问出口才反应过来陆老侯爷曾经入宫跟他说过,先帝让找刘氏神兵,是为了将来应战做准备。

他当时不信来着,不仅当着陆老侯爷的面烧了秘旨,还勒令陆老侯爷今后禁止再出入皇城。

难不成,刘氏神兵图谱上画的就是熙儿口中所描述的机关兽?

那么陆老侯爷所说的话,是真的?

想到这儿,光熹帝皱皱眉头。

尽量克制住脸上的情绪,他看向赵熙,“朕想见见你口中的这位机关大师,以及他设计出来的机关兽。”

赵熙想到齐老那性子,抿了抿唇,但还是应下,“儿臣尽快去安排。”

……

赵熙没有耽搁,隔天再次带着宋元宝出城去找齐老,却发现那里已经成了一处空宅子,齐老不知所踪。

宋元宝叹口气,“齐老生死未卜,机关兽不知所踪,眼下咱们该怎么办?”

赵熙几乎没有考虑,直接开口,“去尚书府,找薛银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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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了,待会儿再来一更做补偿^_^

423、殿下您这样将来是娶不到媳妇儿的(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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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半个月便要过年,薛银欢的相看宴不得不提前,今日在尚书府跨院暖阁里设了宴席,双方母亲都在,用过饭之后,两位长辈有意让二人独处,薛银欢和梁骏便出了暖阁,在花园子里散步。

这两日出了太阳正在化雪,比下雪时候更冷。

梁骏很中意薛银欢,只是碍于性子内向,不善言辞,当下见她穿得单薄,想把自己肩上的披风取下来给她罩上又怕唐突,琢磨了半晌,出声道:“薛姑娘要是觉得冷,咱们就先回去吧,等改日有机会了,再请姑娘去赏梅。”

“我不冷。”薛银欢笑了笑,想到什么,狐疑地看着他,“还是梁公子觉得冷?”

“不……”

被她这么看着,梁骏红了耳根,一个劲摇头,“我没问题,只是担心姑娘受不住这恶劣的天气。”

已经聊了这么久,薛银欢多少看出对方性子腼腆,看来有些话,不得不由她一个姑娘家先开口了,她伸手将一旁树叶子上的冰取下来放在掌心把玩,装作不经意地问:“今日相看宴的目的,想必梁公子心中清楚,不知你对小女子有何看法?”

梁骏耳根的红晕还未退下去,就又开始烧烫起来,“薛、薛姑娘是小生见过最冰雪聪明的姑娘。”

薛银欢笑看着他。

梁骏是今年的新科进士,祖父说他性情敦厚,不骄不躁,这种人将来能有大出息,对她必然也不会差,是做夫婿的绝佳人选。

祖父的眼光一向不会差,在没有见过梁骏的前提下,薛银欢当时都没怎么想,就点头同意了。

见到梁骏以后,对方虽说跟她想象中的有些差距,性子偏向腼腆,可仔细想想,内向一些未必不是好事,总比心思深沉整天只会算计甚至是到处沾花惹草的那部分人强。

薛银欢对他没有多少排斥,甚至已经做好接受他为夫婿的准备。

梁骏见她不说话,心中忐忑,小心试问,“那么,姑娘呢?”

薛银欢还没来得及回答,贴身丫鬟突然急匆匆朝这边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薛银欢看着她,“你这是怎么了?”

丫鬟喘着气道:“姑娘快出去看看吧,大殿下和宋少爷来了,说有事找您,太爷那边已经得了信儿,让您赶紧的呢!”

薛银欢暗恼,这俩人什么时候来不好,偏要在她相看这天?

听出丫鬟话语间的焦急,梁骏体贴道:“既然是急事儿,薛姑娘还是赶紧去吧,在下这便告辞了,改日有机会再邀姑娘一同饮酒赏花。”

薛银欢面露歉意,“梁公子,失礼了。”

之后,她跟着丫鬟来到前厅。

宋元宝和赵熙已经落座,见到她来,宋元宝挑眉笑了笑,一旁赵熙仍旧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礼部尚书薛承坐在主位。

薛银欢一一给三人见了礼。

薛承看着孙女,正打算开口说点什么,就被赵熙抢了先,“薛尚书能否暂时回避一下?”

大皇子都这么说了,薛承一个臣子,没有不从的道理,他站起身,拱手告退,出门前递了个眼神给孙女,意思很明显,让她好好招待大殿下,别轻易得罪贵人丢了尚书府脸面。

薛银欢假装已经忘了之前的事,“不知二位今日来找小女子,所为何事?”

“齐老搬走了,这件事你知不知道?”赵熙问她。

“不知道。”薛银欢摇头,面上却不意外,“齐老向来居无定所,他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太久的。”

“那你之前还说齐老会来尚书府喝酒?”

“他想来的时候,自然会出现,无需人去请,他要是不想来,我便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人。”

赵熙低眉思索她这句话的真实性,尔后又问,“那他通常会在什么情况下来?”

薛银欢沉默了会儿,“除非,是我酿的酒能启封了。”

“这么说来,他每次出现,都是为了你酿的酒?”

薛银欢没否认,“要想得齐老另眼相待,只有两个办法,要么,给他送图纸,要么,给他送美酒。”

能让齐老眼前一亮的机关兽图纸,赵熙可拿不出来,显然用美酒讨好更容易些。

他想了想,问薛银欢,“我能否尝尝你亲手酿的酒?”

宋元宝突然看过来,那眼神,像是有些不认识他。

薛银欢道:“大殿下今日突然过来,扰了我的相看宴险些毁人姻缘,现如今又想索要我亲手酿的酒,不觉得很无礼吗?”

赵熙:“多少钱一坛你开个价。”

差点毁人姻缘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薛银欢被他气到,“无价,不卖!”

宋元宝有些摸不着头脑,低声问赵熙,“你又不是想娶她,干嘛非得喝她酿的酒?宫里的美酒佳酿多了去了,随便抱上一坛,还愁引不来齐老?”

赵熙摇头,“齐老性子古怪,喜好应该不走寻常路,这天底下的美酒何其之多,他偏偏喜欢尚书府的,可见其中必定有原因。”

“大殿下若是没别的事儿,臣女便先行告退了。”

薛银欢不想在这地方多待。

“你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赵熙觉得,薛银欢可能对他有所隐瞒。

薛银欢想到赵熙一直误以为自己蓄意接近他,心中犯堵,“反正殿下从来就没信过我说的话,我知不知道还有什么分别?”

赵熙不懂她为什么态度这么差,但还是尽量地好言好语,“只要你肯说齐老的下落,我必有重赏。”

一旁宋元宝只想扶额。

见薛银欢脸色不好看,他默默叹口气,低声提醒旁边的人,“人家那是生气了,你再许诺金山银山又有什么用?”

赵熙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生气?”

宋元宝:“……殿下,您这样将来是很难娶到媳妇儿的。”

“说重点!”

“重点就是,殿下误会了她,却一直没个态度。”

赵熙问:“你的意思是,我该向她道个歉?”

“您是皇子,道歉倒不至于,但起码该给句话。”

赵熙想了想,觉得别扭,“你擅长讨姑娘欢心,要不,你替我说几句,免得我一开口,她又莫名其妙生我气?”

宋元宝嘿嘿两声,“殿下将来的媳妇儿,我也替你娶了呗!”

“别贫了,办正事要紧。”

宋元宝清清嗓子,看向薛银欢,“薛姑娘,其实你一直都误会殿下了。”

“我误会他?”薛银欢胸腔里的那股气堵得更厉害,到底谁误会谁?就算之前的几次碰面都太过巧合,她也已经解释过了,他为什么就不能听一听,非要认为她是蓄意接近他?

宋元宝说:“殿下不是误会你,而是他本来就目中无人,狂妄自大,唯我独尊,不止针对你,对谁都一样,我刚入宫那会儿也没能幸免。”

赵熙:“……”

薛银欢:“……”

薛银欢看向赵熙的目光变得十分复杂。

赵熙皱眉,握着茶盏的手攥紧,“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宋元宝觉得自己无辜,“不是殿下让我说的吗?我必须得说实话呀,否则哪能让姑娘伤透的心回暖?殿下瞧见没,她看你的眼神跟之前都不同了。”

赵熙:“换你被损成这样,谁看你的眼神还能正常?”

“倒也是哈。”宋元宝摸摸鼻梁骨,笑呵呵地朝薛银欢看去,“那个,薛姑娘,你不乐意告诉大殿下,能否跟我说说齐老的行踪,我们家别的没有,就藏品多,改天得了空,我让人给姑娘送上一件?”

宋巍玩收藏的事儿,在圈子里已经不是秘密。

宋元宝条件开得太诱惑,薛银欢想不心动都难,一下子软了语气,“听闻燕朝时期某个部落的特殊刺绣失传,留下来的都成了无价之宝,不知宋少爷府上可有收藏?”

宋元宝犹豫道:“刺绣成品没有,只有半本关于这种刺绣的详细记载。”

“半本?”

“对,是孤本,年代太久远,残缺了,不过我能拍胸脯保证是真品,里头记载了不少针法。”

薛银欢激动地看着他,“能送给我吗?”

“当然。”宋元宝莞尔,“只要薛姑娘喜欢,你想什么时候要,小生就什么时候让人送来。”

见对方答应得这么痛快,薛银欢反而有些过意不去,深吸口气,告诉他,“齐老走了。”

“走?”

“对,连夜离开京城了,具体去哪,我也不清楚。”

424、画只是线索(1更)

看薛银欢的样子不像在撒谎,宋元宝又问:“他临走前可曾说了什么话?”

“没有,他只是来向我讨了一坛酒便走了。”

宋元宝若有所思,“我能否冒昧问一句,齐老为什么会喜欢薛姑娘酿的酒?”

薛银欢不再隐瞒,“我生母是江南人,先祖曾在宫中担任过酿酒师,后来告老还乡,把一手酿酒绝活传承下来,小的时候我母亲教过我,再加上我自己改良了一下,可能味道跟别处的多有不同。”

宋元宝了然,“多谢姑娘解惑。”

薛银欢不着痕迹地看了赵熙一眼,见对方坐得像尊雕塑,她收回目光,“宋少爷问完了吧?”

“呃,对,问完了。”宋元宝点点头,“明天我就让下人把孤本送来给姑娘。”

薛银欢面色欢喜,“有劳了。”

……

走出尚书府,宋元宝抬头看看天,“听起来,齐老似乎有意躲着咱们,找还是不找?”

赵熙有些遗憾没能让那只机关兽入宫,闻言摇摇头,“罢了,先回宫复命。”

入了皇城,宋元宝回玉堂宫,赵熙去乾清宫见光熹帝,如实秉明齐老连夜走人的事。

光熹帝听皱了眉头,“这么说来,他是因为机关兽暴露才会突然离开京城的?”

“儿臣也不明白个中缘由。”赵熙没敢胡乱猜测。

“马上安排锦衣卫去查。”光熹帝势在必得,“一定要将此人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父皇……”赵熙急道:“齐老性子古怪,不是肯轻易低头的人,咱们这么做,恐怕会适得其反。”

光熹帝看着他,“这么说,熙儿还有别的想法?”

“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咱们先找到机关兽图谱,到时候放出风声,齐老自然就会出现。”

“照理,是该这么做,可机关兽图谱……”光熹帝突然想到什么,把崔公公叫进来,“宣武安侯入宫面圣。”

崔公公小声道:“皇上您忘了?前些日子才说过禁止老侯爷再出入皇城。”

光熹帝确实没想起来,伸手捏捏眉心,“那这么着吧,你去传朕口谕,让武安侯府交出那四幅画。”

赵熙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出声问:“父皇,什么画?”

“你不是要神兵图谱吗?图谱就在柳先生的画中。”

赵熙更懵了,“神兵图谱?在画中?”

“此事说来话长。”光熹帝干脆长话短说,“晋朝刘氏家族被灭时,有一个人幸存了下来,他就是后来以书画闻名于世的柳先生,柳先生倾尽毕生所学,将刘氏神兵图谱嵌入了四幅画,而现在,那四幅画就在武安侯府陆老侯爷手里。”

这桩秘辛赵熙从未听说过,当下十分震惊,“难道那些图谱真的还存在?”

“真不真,把东西找出来就知道了。”

机关兽出现之前,光熹帝压根就不相信陆老侯爷的一面之词。

而现在,他满心满眼都想将刘氏神兵图谱据为己有。

此等神兵利器,相信没有哪个上位者见了不动心。

……

崔公公很快去了一趟武安侯府,结果被告知陆老侯爷不在京城,他立即打了回转。

光熹帝得知陆丰带着四幅画离开,脸色很不好看,“问没问清楚他去了哪?”

“奴才挨个儿问了。”崔公公答:“上到老太太,下到打杂的小厮,全都说不知道。”

光熹帝冷笑,“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崔公公身子抖了抖,“皇上是否要安排人去找?”

“当然得找,那四幅画是先帝让找的,不是他们陆家的,敢私藏,便是谋反大罪!崔福泉,你去通知锦衣卫指挥使,即刻带人去把陆丰找回来。”

赵熙出言阻止,“父皇,既然知道画在老侯爷手上,咱们跟他谈条件让他割爱便是,出动锦衣卫,未免显得有些严重了,老侯爷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光熹帝没听进去,摆摆手,“这事儿你就别掺和了,等画拿回来,朕再让人传你过来解密。”

“儿臣还是觉得不妥。”赵熙坚持己见,“锦衣卫每次办的都是大案,陆老侯爷本身并未犯什么罪,您大张旗鼓地让锦衣卫去抓他,必然引起百姓非议,届时,只怕咱们很难收场。”

“那他要是死活不肯交出画呢?”光熹帝看向赵熙,“你就那么了解陆老侯爷?没错,他是忠心耿耿,可他忠的是先帝而不是朕。

那些画,是先帝让他找的,在图谱现世之前,他怎么可能轻易拱手相让?你说,朕是该任由他自己破解图谱秘密暗中铸造机关兽来谋反,还是该先发制人,趁着他暂且没弄到图谱,先把画抢过来?”

这番话已经充分说明光熹帝对陆家的防备深入骨髓。

赵熙意识到,自己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父皇的决定,只好闭了嘴,不再规劝。

……

由锦衣卫出动,要想查到陆老侯爷的行踪便不难。

数日后,锦衣卫指挥使带着手底下的人出现在宁州。

陆老侯爷被发现时,正在黑风山附近庄子上的农舍里,跟他在一块的,正是前些日子连夜走人的齐老。

齐老是先帝留下襄助陆老侯爷的机关大师之一。

赵熙之所以能顺利见到齐老和那只机关兽,全都是陆老侯爷设的局,目的是让光熹帝相信刘氏神兵的存在,以便他接下来寻找图谱能不受阻碍。

可陆老侯爷千算万算,怎么都没算到光熹帝得知刘氏神兵真的存在之后,不仅不支持他继续查下去,还直接让锦衣卫来抢画。

锦衣卫指挥使跟陆老侯爷是熟人,不好一上来就动手,客气地问了个安。

陆老侯爷警惕地望着他,“是什么风把杨指挥使给吹到宁州来了?”

杨毅莞尔,“是皇上的口谕。”

锦衣卫出现的地方,还能有什么好事儿?

齐老满心愤懑,“怎么着,你们这是打算明抢?”

“若是两位前辈肯主动交出画,我带来的人便派不上用场。”

齐老瞪了瞪眼,“我们要不给呢?”

杨毅拱手,“那本使就只能秉公执法了。”

他们俩又没犯罪,来抢人东西还打着秉公执法的名义?

齐老面色变差。

陆老侯爷怕他冲动,伸手拦住,“算了,把画给他们。”

“可咱们……”刚有点苗头。

对上陆老侯爷的眼神,齐老只得把后半句话咽回去,转身进茅屋,将四幅画卷成轴装进盒子里,抱出来递给杨毅。

杨毅接过,面上是半笑不笑的表情,“多谢两位前辈。”

陆老侯爷见他直接把盒子递给手下,开口提醒:“指挥使不打算验验真假?出了这道门,我们两个老家伙可不会认账。”

“无需验。”杨毅神情坦然,“本使相信老侯爷不敢欺君,不敢拿家人性命开玩笑。”

齐老青着脸目送锦衣卫走远,回头时问陆老侯爷,“咱们都已经找到破解图谱的线索了,为什么还要把画让出去?”

陆老侯爷说:“找到线索不等于找到最后的图谱,让他们拿走也好,皇上想必能寻到更能耐的人破解其中奥秘。”

“更能耐的人?谁?”

陆老侯爷笑而不语。

还能有谁?

鉴宝能力与他相当的,只有一个宋巍。

画交到徒儿手里,他不会不放心。

……

光熹帝在除夕夜拿到四幅画,都没等宋巍在家吃完团圆饭就把人宣进宫。

宋巍在来的路上已经大致听崔公公说明了光熹帝临时召见他的原因。

进了御书房,果然见四幅画已经被并排挂着。

光熹帝免了他的礼,直入主题,“宋学士在这方面是行家,能否看出来朕的画是真是假?”

今日之前,这几幅画宋巍见过不止一次,已经很熟悉辨别真伪的关键点,随便一上眼就得出结论,“回皇上,都是真品。”

光熹帝满意地笑了笑,“据说这四幅画里面藏着晋朝刘氏家族的神兵图谱,这个任务,朕就交给你了。”

宋巍走近几幅画仔细看了看,转头望向光熹帝,“微臣以为,这几幅画只是关键线索而已,真正的图谱并不在画里。”

他这么说,勾起了光熹帝的兴致,“那么,你认为图谱会在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从上次师父带着画来找他破译他就一直在想,“晋朝隔现在几百年,这期间沧海桑田的变化并不小,藏图谱的人必定选了个历经几百年都不会有变化的地方,以便后人能根据线索找到准确的位置。”

光熹帝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再次看向宋巍,“什么地方?”

425、竟然能想到用这种办法藏秘(2更)

宋巍说:“具体位置,要看画名的方位指示,只不过,河图洛书微臣都试过了,联系不起来。”

杨毅还没走,闻言想到什么,低声跟光熹帝说:“皇上,臣去宁州取画的时候,见到陆老侯爷身边还有一个人,若是臣所料不错,他便是前些日子大殿下口中的‘齐老’。”

光熹帝骤然眯起眼,“齐老居然和陆丰在一块儿?”

杨毅问:“是否要臣派手下去确认?”

“尽快去查清楚。”光熹帝神情凝重。

杨毅有些犹豫:“若是查明那人便是齐老,皇上打算怎么做?”

光熹帝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看向宋巍,“宋学士如何看?”

宋巍将目光从画上收挪开,冷静分析道:“微臣听说过齐老,是位机关大师,陆老侯爷此番离京想必是为了找图谱方位,如果齐老跟他在一块儿,说明他们俩对这方面都有研究,皇上何不把人请到京城来以皇家名义正式寻找图谱?”

光熹帝的眼神格外幽深,“关于图谱的事,陆丰瞒了朕几十年,你觉得陆家手握神兵利器的秘辛却知情不报,有没有蓄意谋反的可能?”

这是个送命题,稍微答错一点点,便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宋巍一如既往的镇定自若,反问光熹帝,“皇上找到陆家谋反的证据了吗?”

“暂时没有。”

宋巍:“陆家谋了几十年,皇上竟然一点证据都没有,是他们手段太过高明行事过分隐秘,还是皇上手底下的人太过无能?”

光熹帝:“……”

崔公公一向怕宋巍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做派,担心他再说下去会引火烧身,当即怒喝一声,“放肆!”

锦衣卫指挥使杨毅都被宋巍这番言论惊到,下意识去看光熹帝的反应。

“无能”两个字,从来都是上位者的忌讳。

光熹帝自然也不例外,当下脸色很不好看,可他反驳不回去,只能暗自生闷气。

不过生闷气归生闷气,他没有当场发火。

或许是平时习惯了大臣们的阿谀奉承,光熹帝总觉得宋巍嘴里蹦出来的话怎么听怎么不顺耳,却能直戳要害,让他马上就清醒过来。

陆家如果真谋了几十年,不可能还什么动作都没有。

而作为皇帝,他手底下的人更不会无能到查不出陆家谋反的蛛丝马迹。

因此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陆老侯爷一直在为皇家做事,并无二心。

光熹帝继续绷着脸,坚决不承认自己误会了陆家,直接吩咐杨毅,“把那二人请回来。”

听出帝王态度上的转变,杨毅已经知道该怎么做,拱手道:“臣告退。”

杨毅走后,宋巍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

齐老的事,他是知道的。

陆老侯爷去了宁州之后,怕光熹帝从中作梗,于是传信给宋巍,让宋巍帮忙把齐老以及齐老手中的机关兽“引荐”给光熹帝。

宋巍深知光熹帝疑心陆家,便没从他身上下手,而是通过宋元宝,让大皇子赵熙知道了齐老的所在之处,再顺理成章让赵熙见到机关兽。

之后的事,哪怕宋巍没在场,他也能轻易想象出来——光熹帝听完赵熙的描述,对机关兽十分好奇,想要见见齐老,齐老便挑在这个时候去宁州跟陆老侯爷汇合。

锦衣卫找到他们俩的时候,随便一查就能知道齐老是陆老侯爷的人。

这么一来,光熹帝想要用齐老,就必须连带着陆老侯爷一起。

知道光熹帝不会轻易转变对老侯爷的态度,宋巍就趁此机会下猛药,刺激光熹帝,让他不得不心甘情愿将老侯爷请回来。

这一局,老侯爷开了个头,宋巍来收尾,师徒俩配合得天衣无缝。

光熹帝并不知道陆老侯爷和宋巍的师徒关系,自然想不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钻了这对师徒设下的圈套。

他如今眼里只有机关兽,怕宋巍一个人解不开,又让人去把赵熙请来。

大过年的让人取消宫宴来研究画,赵熙一看便知他父皇对机关兽着了迷。

也不知道这么下去是好是坏。

“熙儿快过来。”见到赵熙,光熹帝面上露出喜色,指了指宋巍面前的四幅画,“你好好悄悄,看能否找到其中关窍。”

赵熙简单给光熹帝行了礼,尔后站到宋巍旁边,仔细又认真地将四幅画扫了一遍。

须臾,他看向旁边的宋巍,“宋大人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刚发现。”宋巍颔首。

十方涯,百寸心,千丈雪,万里春,分别对应烟波飞鸟图,山涧兰花图,冬夜行僧叩门借宿图,最后一幅是松鹤图。

柳先生的画风自成一派,看似简单的场景,从他笔下绘出来往往能让人感觉到更深层次的意境,因此这四幅画闻名于世。

单独拆开来,每一幅都画功卓绝意境深远,可并排放在一块,仔细瞧就会发现这些画有古怪,尤其是被宫灯一照,仿佛下面有东西。

那种感觉,就好像某位姑娘已经穿了一件有花色的衣裳,又在外面套了一件薄如蝉翼的外衫,偏偏薄的这件上染了别的花色,直接将里面那件的遮挡住,让人瞧不清楚里头到底穿了什么。

“有没有可能是画中画?”赵熙说:“我见过有人往画上泼茶水,会显现出另外一幅来,要不,咱们试试?”

这个办法宋巍早就试过,完全行不通,他摇摇头,“泼茶只会毁画,里面那幅出不来。”

赵熙走近,伸手摸了摸其中一幅的厚度,实在想不明白,“这是正常宣纸的厚度,完全没有中间藏画的可能性,柳先生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宋巍沉思片刻,“如果上面这幅画是贴上去的呢?”

“宋大人的意思是,一张正常厚度的宣纸被分为两层,下面那层画了秘密,上面这层画了风景,最后将两幅画合二为一?”

“不对。”宋巍斟酌道:“应该是第一层先画好,再利用造纸技术将第二层贴上去,变成正常的宣纸,这才开始在上面这层画风景,以此来达到将秘密隐藏的目的。”

光熹帝听这二人分析,觉得有些荒诞,“要真照你们俩说的,一张纸里面藏了两幅画,下面那张又出不来,朕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柳先生既然有心让神兵图谱流传于世,他不会给后人开这么大个玩笑。”宋巍说:“微臣以前曾经见过有人会脱墨,只要能找到那样的师傅,就能轻易将下面那幅画显出来。”

“脱墨?”赵熙心中疑惑,“什么意思?”

“好几年了,微臣那时候还在老家,某回去县城送书稿碰上同窗,他父亲临终前给他留了遗书,却不小心被他打翻墨汁给盖住了,看不到遗书上写的什么,于是他拿去请人脱墨,像脱衣服一样将多余的墨一层一层脱下来,虽然脱不干净,但到后面,已经大致能看清楚遗书上的内容。”

赵熙听罢,不由得惊叹,“果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天底下竟然还有此等能人,简直太神奇了!”

宋巍也觉得很神奇。

只可惜脱墨这种本事拿到小地方去完全无用武之地,那位师傅没在宁州待多久就走了,后来宋巍再没见过他。

宋巍走神之际,赵熙已经跟光熹帝商量了尽快安排人去找脱墨师傅。

商量完,赵熙再一次将注意力投放到四幅画上,“竟然能想到用这种办法藏秘,柳先生果然是非凡之辈。”

宋巍淡笑,“等下面那幅画出来,找位置还有得头疼。”

赵熙也笑,“宋大人既然能发现双层画,想必找个位置不在话下。”

一幅双层画就难成这样,宋巍不敢小视前人的能力,“但愿接下来柳先生给我们留的谜题不会太难。”

426、大殿下亲手包的饺子(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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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定了四幅都是双层画,光熹帝让人送宋巍回去。

赵熙回到玉堂宫,见偏殿里头灯火通明,他走过去站在门边,意外地发现宋元宝已经回来。

“今夜是除夕,你不是应该在家里过年吗?”赵熙问。

宋元宝带了很多东西,这会儿正低着头拾掇,闻言顺嘴道,“大过年的我爹被传入宫,我娘放心不下,怕宫里出了什么事儿,让我早些回来。”

说着,他用眼神指了指桌上的食盒,“给你带了吃的,要不要?”

赵熙摇头,“我已经用过晚膳。”

宋元宝挑眉,“全是宁州那边的家乡菜,京城没有,你要是吃不惯,可以尝尝饺子,我们家人自己包的。”

他一面说,一面站起身将食盒盖子打开,顿时一股香味儿扑鼻而来。

宋元宝见他站着不动,摸摸鼻子,“我知道你在吃食方面十分讲究,可这大过年的,我费了劲带来,你多少也该给点儿面子吧?”

赵熙没再言语,抬步走进去,在桌边坐下。

宋元宝将食盒里的几盘菜和一盘饺子一一摆开来,“都在这儿了,您瞧得上哪盘就吃哪盘,瞧不上也不用勉强。”

赵熙的目光落在饺子上,问他,“为什么想起来给我带吃食?”

“不是我要带,是我娘让带的。”宋元宝才没有那么细腻的心思,拿去讨好美人还差不多。

“你娘?”

“对,她有喜了,想让周围人都沾沾喜气,所以就让我给你带吃的。”

赵熙点点头,将筷子伸向饺子。

宋元宝在一旁解释,“今年我二伯父一家在我们家过年,包了好多饺子,我来的时候都还没吃完。”

赵熙突然问:“你会不会包?”

“当然会。”宋元宝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本事,“我在老家那会儿就跟着奶奶学,包的可好了。”

赵熙颔首,吩咐守在门口的三宝公公,“去御膳房取些做好的饺子皮和馅料来。”

宋元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今天晚上胃口这么好?”

赵熙说:“你教我。”

宋元宝:“……”

赵熙埋头吃饺子,没看他的表情,话说得慢条斯理,“今天晚上父皇取消了宫宴,宫里不热闹,母妃那边想必也冷清,我总得尽尽孝道让她有个慰藉才行。”

宋元宝听明白了,赵熙是为了讨生母欢心,那他完全没有理由不教。

三宝公公很快把东西取来搁在桌子上。

赵熙看了眼饺子皮,又看了眼馅料,隽秀的面上难得露出茫然之色。

宋元宝多少能瞧出,一向远庖厨的少年皇子在包饺子这事儿上有些手足无措。

想到人家是尽孝道,宋元宝憋了笑,净手之后把装虾仁馅的白瓷小碗拖到跟前来,一手拿饺子皮,一手拿筷子,将虾仁馅挑到饺子皮上开始示范给他看。

赵熙瞧着简单,便自己拿了饺子皮,学着宋元宝的样子包,包出来的样子有些四不像。

宋元宝见了,尽量不打击他,“皇子给生母包饺子,古往今来你怕是头一例,不过我想,贵妃娘娘若是知道了,心中肯定高兴,所以殿下其实不必在意包得好不好,心意到了就成。”

赵熙没说话,一个包不好又包第二个,第二个还不好,再包第三个。

一盘饺子八个,让赵熙包得形态各异。

他看了眼自己包的,又看看宋元宝示范的那个,想重新弄一盘。

宋元宝直接把盘子递给三宝公公,“让御膳房煮好送到这边来。”

三宝公公接了盘子,很快退出去。

紧跟着,沐公公进来收拾东西。

赵熙一直没说话。

宋元宝十分能体会赵熙此时此刻的心情,就好像他当初刚入宫,原本挺自傲的才学,被赵熙压得死死的,怎么努力都翻不了身。

那种事事被人压一头的挫败感,让他阴影了很久才走出来。

饺子煮好再送来,已经待在食盒里。

赵熙提上食盒,见宋元宝也跟着起身,他没回头,淡淡道:“我自己去就行,你不用跟着。”

……

一盏茶的工夫后,赵熙坐着软辇出现在咸福宫。

齐贵妃刚准备歇下,听到谷雨说大殿下来了,忙又更衣梳妆出来见儿子。

“儿臣恭贺母妃过年吉祥。”

齐贵妃循着声音望去,见赵熙手上提了个食盒,她笑开来,“熙儿这是给本宫带什么好吃的了?”

赵熙答:“一盘饺子。”

“竟然能想到送饺子,熙儿有心了。”齐贵妃坐下,谷雨马上从赵熙手中接过食盒,拿过去揭开盖。

三宝公公见赵熙不肯说,便自己帮着解释,“贵妃娘娘,这盘饺子全都是大殿下亲手包的。”

“熙儿亲手包的?”齐贵妃更觉得惊喜,哪怕瞧着那饺子形状不太对劲,她也觉得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喜欢。

赵熙头一次做这个,又做不好,有些尴尬,“儿臣手艺不佳,让母妃见笑了。”

齐贵妃抿唇笑,“君子远庖厨,更何况你贵为皇子,天生就该被人伺候,如今竟然能放下身段给生母包饺子,光是这份心思,本宫就已经很感动了,再说,我并不觉得熙儿手艺不好。”

齐贵妃说话间,已经用筷子夹起一只饺子送到嘴里。

她很享受儿子这样的孝敬,远比送她宝石头面首饰亦或是其他的身外之物更让她觉得暖心。

赵熙看着她把一盘饺子全部吃完,心中涌上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感动,又像是满足。

齐贵妃漱了口,这才看向赵熙,“皇上今夜传你过去所为何事?”

神兵图谱是皇家机密,赵熙不便随意透露,拱手道:“是朝务上的事情。”

齐贵妃想着,八成跟西北那边的战争有关,就没再问。

瞧着天色不早,没坐多会儿齐贵妃就让谷雨送赵熙出门。

赵熙再回玉堂宫,宋元宝还没睡,听到动静,马上从偏殿里蹦出来,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怎么样,贵妃娘娘喜不喜欢?”

三宝公公给他一个“那还用你说”的表情。

赵熙想到母妃方才的惊喜反应,不禁弯起唇角,尔后看向宋元宝,道了句,“多谢。”

宋元宝抓抓脑袋,“殿下突然这么客气,我有些不适应。”

赵熙往前走了两步,想到什么,又回过头,“明日要出城射猎,你提前做好准备。”

“出城,是去上林苑吗?”

“不是,就城外的山林。”

宋元宝觉得不妥,“明日正旦,百姓出行游玩的多,人潮拥挤,殿下就这么出去,恐怕难以保证安全。”

三宝公公小声道,“奴才之前就劝过了,殿下坚持要出去体察民情。”

……

次日正旦,年初一,赵熙换上骑装,亲自挑了两匹马,背上弓箭带着宋元宝出城。

跟了赵熙快两年,宋元宝不仅会骑马,还学了射箭,虽然箭术跟赵熙没法儿比,不过一想到他爹不会骑射,宋元宝马上就平衡了。

今日城内所有的寺庙香火都十分旺盛,城外的也不差,出城百姓很多,两人不敢加快速度,慢悠悠地打马走着。

为了方便出行,赵熙没有带太多人,只让五六位禁军乔装打扮远远跟在后头。

途中,他们碰到了薛银欢的父亲。

薛父今日带着继室和继女出城进香,没料到会在城外见到大皇子。

为免暴露对方身份,他将妻女安排好,只身过来给赵熙请安。

薛父在户部任职,是度支部主事,负责银钱调度。

赵熙有些意外见到他,“薛大人也出城来游玩?”

薛父拱手,“臣携妻女来进香,殿下怎么在正旦出宫?”

赵熙正欲开口,薛父突然脸色一变,“殿下小心!”

一面说,一面伸脚狠狠踢中赵熙的马,马儿吃痛,带着背上的赵熙往前小跑几步,薛父却没来得及闪开,方才那支对准赵熙的毒箭直接刺入他胸膛。

刺客混在人群里,用的又是袖珍弩,哪怕赵熙带了禁军,也防不胜防。

看到薛父倒地,赵熙当即勒住缰绳让马儿停下,翻身下马跑过来。

突然出了这种事,周围的游客被吓得不轻,惊叫着躲开。

“薛大人!”赵熙将薛父扶起来,视线落在他胸口,流出来的血呈黑紫色,明显是中毒了。

他面色一沉。

宋元宝蹲下,伸手探了探薛父的鼻息,片刻后抿唇看向赵熙,遗憾地摇摇头,“已经没气了。”

427、三年后,让她入宫吧!(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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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在正旦出城碰到刺客,薛尚书的儿子薛主事为他挡箭身亡。

此事不过半日,已经传得城内沸沸扬扬。

尸身送回尚书府的时候,赵熙见到了薛银欢,她双眼通红,跪在地上一句话没说,也没掉眼泪,神情略显呆滞。

薛银欢的继母谢氏却哭得很伤心,好不容易被妯娌拉起来,她看到负手站在一旁跟公公说话的赵熙,转而跟妯娌倾诉,“我今日原本是想出城拜菩萨,为银欢求一段好姻缘的,可谁知老爷他突然就……”

说到这儿,谢氏用帕子掩着唇,再次哭出声。

她这句话信息量很大。

薛银欢今年及笄,原本亲事一定下就可以挑日子大婚,如今亲爹一死,她就得守孝三年。

十五岁守到十八岁,已经成了老姑娘,到那时,还有多少人家肯要?

如果谢氏是担心自己的亲生女儿薛银玲,必定会遭到旁人的非议谴责,毕竟丈夫尸骨未寒她满脑子想着女儿的婚事,未免显得太过薄情寡义。

可她说的是薛银欢的婚事,那就不一样了。

薛银欢是继女,是她前头那位原配夫人的女儿,她操心继女的婚事,只会让人觉得她是位贤良的后娘。

除此之外,还大有让赵熙对薛银欢负责的意思。

薛银欢闻言,抬头瞧了眼继母,若非薛银玲才十岁,这种事也轮不到自己头上。

她没去看赵熙的反应,父亲刚死,确实没心情想那么多。

赵熙视线转向薛银欢,见对方笔直跪在地上,比起往日的伶牙俐齿,今日的她显然有所收敛,变得格外安静,仿佛压根就没听懂继母在谋划什么。

短暂的沉默过后,赵熙出言道:“三年后,让她入宫吧。”

谢氏听到这话,哭声戛然而止。

“殿下!”薛尚书苍老浑厚的声音明显带着不赞同,“事关殿下与银欢的清誉,还望殿下三思。”

否则这话一旦传出去,薛银欢就成了大皇子的女人,不管是未过门的妻也好,妾也罢,对姑娘家都有一定的影响。

赵熙不是不懂大局的人。

薛主事为他而死,这份恩,天家迟早要报,而自己将来多半也是跟朝中重臣联姻,薛家必定在其列。

与其三年后折腾,倒不如趁此机会直接定下。

敛去思绪,赵熙面色坚定,语气郑重,“我今日所言,句句为真,若是薛姑娘不愿入宫,本皇子自不会勉强。”

谢氏反应过来,第一时间跪地谢恩。

薛尚书无奈叹口气,望向孙女,“银欢,等你三年孝期满,可愿入宫侍奉大殿下?”

薛银欢伏跪在地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银欢没了亲生爹娘,一切听从祖父安排。”

祖母不在人世,祖父朝务又忙,通常管不到后宅来,前些年薛银欢唯一的依靠是薛父,如今唯一的依靠没了,她要想摆脱继母的控制,就只能入宫去找姑母。

姑侄俩在一处,总比分开受苦强。

赵熙摆手,让薛尚书只管去安排薛主事的身后事,无需管他。

等人都散开,薛银欢才起来。

赵熙道:“如果你不愿意,不必勉强自己。”

毕竟是因为薛主事的死而临时定下婚约,赵熙不想让她带着满腔怨恨入宫。

薛银欢原本低着头,闻言慢慢抬起眼,眼圈还是通红的,她却对着赵熙一笑,“殿下误会了,臣女是心甘情愿答应的。”

赵熙问她,“你就不怨我?”

薛银欢没说话。

她当然怨,因为他,她在一日之间没了爹,可他是君,她爹是臣,君有难,臣不能袖手旁观。

纵使不情愿,悲剧也已经发生了,她反抗不了,就只能接受。

“怨。”薛银欢不想撒谎,“可是嫁给你,比嫁给继母安排的人更安全,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起码,殿下都能因为对我爹的愧疚而厚待我,不是么?”

赵熙淡笑,“你倒是看得挺通透。”

薛银欢没说话,她不是看得通透,而是比谁都明白,没了爹的自己要想长久地生存下去,必须懂得审时度势。

……

薛家要治丧,赵熙不便多留,临走前去下人快速搭好的灵棚里给薛主事上了一炷香。

回宫途中,宋元宝问赵熙,“殿下轻易许诺了婚约,就不怕她来复仇?”

赵熙问他,“如果你是我,听到谢氏那番话,你能做到撂挑子直接走人?”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我总觉得殿下在这件事上草率了。”

“我再慢慢琢磨也是一样的结果。”赵熙并不后悔自己做下的决定。

……

因为薛主事的死,年初一的狩猎取消,入皇城之后,宋元宝回玉堂宫,赵熙直接去见光熹帝。

得知儿子险些遇刺,光熹帝勃然大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公然行刺,这帮人简直是反了天了!”

又问赵熙,“熙儿看清楚刺客没?”

赵熙摇头,“当时薛主事身中毒箭,儿臣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没来得及去查看刺客,不过跟着儿臣出城的禁军已经将此事报给顺天府,相信那边很快就能着手调查。”

光熹帝十分担心儿子,“那你可曾受伤?”

赵熙还是摇头,“儿臣毫发无损,只是可惜了薛主事,他为儿臣挡箭身亡了。”

光熹帝道:“既然是薛尚书的嫡子,自然不能亏待,朕会让礼部去隆重操办他的后事。”

赵熙深吸口气,“父皇,儿臣先前在尚书府许诺了三年后让薛主事的嫡女薛银欢入宫。”

“薛银欢?”光熹帝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崔公公提醒道:“就是上次入宫给庆嫔娘娘侍疾的那位薛姑娘。”

光熹帝反应过来,忧心忡忡地望着赵熙,“你许诺给她正妻之位了?”

赵熙想了想,“儿臣以为,她生父的一条命足以换得正妻之位。”

“不行!”光熹帝坚决不同意,“薛银欢之前在宫里的风评就不好,要让她当了正妻,将来你一旦继承……总而言之,她不适合做你的正妃,若是当个侧妃,朕便没意见。”

“父皇……”

“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薛主事为救你而死,朝廷自会重赏薛家,可你的正妃之位干系重大,绝不可轻易草率,朕是为了你的将来考虑。”

赵熙抿唇,“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总算儿子还没到执迷不悟的地步,光熹帝紧绷的老脸松缓下来,“刚出城就碰到刺杀,想必你也受到了惊吓,早些回宫歇息,那薛家女三年后孝期才满,此事不必急于一时。”

赵熙行礼告退。

出了乾清宫,他没有去见齐贵妃,直接回了自己寝宫,刚坐下喝了一盏茶,咸福宫的就来人说贵妃娘娘要见他。

赵熙不用想都知道生母必定是为了薛银欢的事,他揉着额角,对传话的宫人道:“你去回贵妃娘娘的话,就说我今日身子不适,改日好转了,再亲自去给她请安。”

宫人很快将赵熙的话传到齐贵妃耳朵里。

齐贵妃之前听人说儿子险些遇刺,正烧心灼肺,如今又听宫人说他身子不适,哪还坐得住,让人备轿,即刻去了玉堂宫。

一路上没让人通报,她直接来到正殿,见赵熙在喝茶,忙问:“熙儿,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不防生母会突然过来,赵熙搁下茶盏,站起身。

齐贵妃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像是在确认有没有少了一根头发丝。

赵熙怕她担心坏了,出声道:“母妃,儿臣没事。”

“真没事儿?”齐贵妃面上忧色不减。

“儿臣不敢撒谎。”赵熙说着,把齐贵妃搀到一旁坐下,然后仔细描述了自己出城时碰到刺客以及薛主事为他挡箭的情形。

齐贵妃听得心惊肉跳。

话到最后都没听到生母问,赵熙只能主动坦白,“母妃,我已经许诺了三年后纳薛主事的嫡女银欢为侧妃,父皇那边,儿臣也已经谈妥了。”

齐贵妃不喜欢薛银欢,不过皇上都已经点头答应,她自然没话讲,“侧妃人选,你自个儿拿主意就是,可这正妃,还是要等你父皇给你赐婚,不能胡来,明白吗?”

“儿臣明白。”

齐贵妃欣慰地看着他,“熙儿不是第一天认识薛银欢,你应当明白,她的性子不是当正妃那块料,将来更不可能母仪天下,给你当侧妃正好。”

“嗯。”

428、寸心方丈竟是柳先生本人?(1更)

齐贵妃在玉堂宫坐了半个时辰就回去了。

宋元宝见她走远,这才寻着机会来正殿,见赵熙手捏炭笔画着什么,他走过去一看,正是那日在齐老宅子里见到的机关兽,只不过画得不太像。

宋元宝在他对面坐下,自己倒了杯茶喝上,漫不经心地问赵熙,“对于今日的刺客,大殿下可有什么看法?”

赵熙执笔的动作缓下来,“皇室子息单薄,我一旦出了事,对很多人都没好处,包括皇后。”

宋元宝:“所以您的意思是,苏家被排除在外?”

赵熙默认。

苏皇后最想做的,是杀了他母妃顺理成章将他寄养在名下,而并非杀了他。

“那么,是谁如此迫不及待想要取殿下性命呢?”

赵熙莞尔,“自然是,我死了他能捞到好处的人。”

宋元宝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想,却不敢说出来。

他怀疑端妃,可是端妃以前在宋家住过半年,瞧着不像是心狠手辣之人。

他走神之际,赵熙已经抬手,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字。

宋元宝探出脑袋一瞧:梁。

端妃刚好姓梁。

“不能够吧?”宋元宝还是不愿意相信。

赵熙看过来,提醒他,“别忘了,端妃娘家的背景也不弱。”

现任内阁首辅杨振是端妃的舅舅,这样的背景,的确不弱。

“殿下是怀疑,这次是梁家人动的手?”

“不排除有这种可能。”

分明已经猜到凶手,赵熙却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话说得不紧不慢。

他不急,宋元宝急了,“那您打算怎么办?”

“等。”

“等?”宋元宝瞪眼,“您可真行,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能沉得住气?”

“梁家人想要杀我,无非是为二皇子铺前程,我总不能去找个奶娃娃算账,而目前,父皇还没有给我参政的权利,凭我的本事,对付不了内阁首辅。”赵熙说:“我能做的,就是等着父皇点头让我参政,只有在朝中站稳一席之地,我才能有说话的权利。”

宋元宝托着下巴,“殿下今年已经十五岁,其实只要你开句口,皇上会答应让你参政的吧?”

“我自己开口,跟父皇主动开口,完全是两码事。”

“好吧。”宋元宝相信这个人自有打算,不再纠结于刺客的事,转而问起薛银欢。

“殿下如今有了侧妃,三年后是不是还会有正妃?”

听着他那语气,赵熙再次抬眼看来,“怎么,怕我的正妃进门把你挤出去没地方住?”

“开什么玩笑?我又不在宫里待一辈子,等你娶正妃,我差不多也要殿试了,殿下说过的,十八岁放我出宫。哦对了,别忘了那张大凉床,到时候一并给我运出去。”

后面宋元宝还说了什么,赵熙没听进去,他忽然想到一件事,问宋元宝,“如果你在临终前藏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要怎么做才能保证就算过了几百年,后世之人也能找到准确方位?”

这话题转的太快,宋元宝险些跟不上趟,狐疑地瞅着他,“有多重要?”

“足以影响后世国运。”

宋元宝陷入沉思。

几百年的时间,沧海变桑田,桑田变沧海,位置可以固定,但地形会发生变化,藏在地下恐怕不容易找到。

“如果是我,肯定找个宝塔古刹,几百年不倒的那种。”这是宋元宝深深思索过后得到的结论。

宝塔古刹,赵熙不是没想过,可晋朝留到现在的古刹何其多,没有方位指示,上哪去找?

看来,还是得等脱墨师傅把双层画揭开才能知道柳先生到底把图谱藏在哪。

见赵熙不吭声,宋元宝又问:“你们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难不成,是上次齐老口中所说的机关兽图谱?”

赵熙信得过宋元宝的为人,不怕他会随意泄露出去,点了点头。

宋元宝突然乐了,“我要是能设计出那么绝妙的机关兽,肯定要弄个大机关将图谱一层一层地封锁起来,不让人轻易找到,否则落到歹人手里,天下要大乱的。”

宋元宝的话,让赵熙想到什么,他忽然道:“跟我来。”

“做什么?”宋元宝有些莫名其妙。

“看画。”赵熙让三宝公公备了软轿,带着宋元宝直奔乾清宫。

今日正旦,是皇帝一年到头难得的假期,卯时大朝会之后他就去了端妃的永和宫看二皇子赵诺。

赵熙带着宋元宝过来的时候,光熹帝和崔公公都不在。

留守在乾清宫的小公公跟赵熙说明了情况。

赵熙道:“我不见父皇,是有件东西落在这边,这会儿过来取。”

“这……”小公公十分犹豫,崔总管不在,他们不敢擅做主张让大皇子进去。

赵熙看着他,音色偏冷,“误了本皇子的大事,你负得起责任吗?”

小公公不敢得罪大皇子,最终还是把二人放了进去。

赵熙知道他父皇藏画的地点,很快将四幅都取出来,一一挂在墙上。

然后他惊奇地发现,昨夜跟宋巍一块儿看的时候,能轻易感觉到画中画的存在,可现在再看,就完全找不到了。

他马上联想到是灯光和角度的问题,可能因为如今是白天,所以下面那张画一点都看不出来。

宋元宝的目光从四幅画上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万里春上,这幅画他最眼熟。

当初在宁州,他爹的师父亲自上门赖在宋家好长一段日子不走,为的就是它。

虽然宋元宝不明白他爹的画为什么会出现在皇帝寝宫里,不过这四幅画挂在一块,他觉得很别扭。

指着“千丈雪”,宋元宝问,“为什么这幅画的意境跟其他三幅不同?”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宋元宝总觉得柳先生画的是他自己。

千丈雪是冬夜行僧叩门借宿图,另外三幅分别为山涧兰花、烟波飞鸟和松鹤图。

“我爹跟我说过,柳先生这四幅画是一套,可我瞧着,似乎只有名字是一套,画里面的内容,压根看不出来有联系。”

“名字也很怪异。”赵熙说:“跟画搭不上边。”

宋元宝又仔细斟酌了一下,“四个名字乍一听像是暗喻季节,可一想又不对,百寸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研究一无所获,赵熙也不气馁,想着等脱墨师傅来,所有真相应该就能水落石出。

二人没待多会儿就离开了乾清宫,继续按部就班地上课。

……

上次宋巍主动带温婉去法华寺见虚云大师请教他关于温婉的预知能力,虚云大师有一句话暗示了温婉过不了多久就能添喜。

如今真怀上了,宋巍觉得有必要再去见见大师。

他跟温婉商量过后,趁着年假得空,夫妻俩又去了一趟弥勒山。

见虚云大师之前,先碰到苏尧启,他刚从后山回来。

温婉面露疑惑,“上次见你,你也是从后山回来,难道小师傅是后山修炼?”

苏尧启摇头,“后山供奉着法华寺第一任方丈寸心的雕像,师父让我隔段时间就过去打扫。”

“寸心方丈?”宋巍快速捕捉到关键信息,“法华寺还有方丈的法号叫寸心?”

苏尧启颔首,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也觉得很怪,“我曾问过师父,他说法华寺在晋朝时期叫护国寺,第一任方丈法号寸心,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位立像的方丈,至于立像的原因,恐怕也只有师父知道。”

温婉察觉到身旁男人有些不对劲,小声问,“相公,怎么了?”

宋巍回过神,冲她笑笑,“没事,咱们先去见见虚云大师。”

……

哪怕寺中香客如云,宋巍和温婉也没用多久就见到了德高望重的虚云大师。

大师刚讲经论法回来,对着夫妻俩打了个佛号,那脸上慈和的笑容,像是在此等候对方已久。

宋巍心中对那位方丈诸多疑问,进了禅房,他先把别的事撂在一边,直截了当地开口,“先前在禅院外听释空小师傅说起寸心方丈,大师能否让我听听他的故事?”

虚云大师微微一笑,“施主能问到他,想必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宋巍一贯沉稳的面上露出愕然之色,“难不成我猜的没错,寸心方丈就是柳先生本人?”

429、柳先生的转世(2更)

见虚云大师没否认,宋巍再一次觉得震撼,“柳先生竟然是出家人?”

虚云大师坦然道:“寸心方丈打小就多病,请了很多大夫都治不好,他的亲生父母请人给他算了一卦,算卦的人说,他本不是俗世中人,受不住红尘污浊之气的熏染,因为这句话,他五岁那年就被送到一位云游四海的高僧身边,后来当时的帝王下令成立护国寺,高僧受邀常驻,寸心便成了护国寺弟子。

寸心二十五岁那年,家中遭逢巨变,所有族人都被灭了,唯独他因为自小出家逃过一劫,为了将家主呕心沥血画出来的图谱传承下去,他请求还俗,在民间娶妻生子,从此以“柳先生”的身份存活于世。

那四幅画问世之后,柳先生的子嗣已经长大成人,他的身子骨也日渐衰弱,但还是于临终前再次剃度,回了护国寺,最后是在达摩堂坐化的。”

说到这儿,虚云大师感慨道,“寸心方丈是我寺唯一一个还了俗又剃度的弟子,却无人不钦佩他。”

宋巍沉吟,“难怪四幅画的名字如此奇怪,原来指的不是方位,而是寸心方丈。”

回过神,宋巍看向虚云大师,“我能否见见寸心方丈的雕像?”

“当然可以。”虚云大师点头应允。

走出大师禅房的时候,宋巍发现苏尧启正拿着扫帚在院里扫积雪,他面上的神情格外的专注认真,他往那儿一站,能让人感觉到无比的安宁。

见宋巍盯着苏尧启看,虚云大师阿弥陀佛一声,“施主可信人有前世今生?”

宋巍意识到什么,望向苏尧启的眼瞳缩了缩,“难道他是……”

虚云大师回了他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笑。

紧跟着,虚云大师叫了徒弟一声,“释空。”

苏尧启搁下扫帚,双手合十走过来,眼神明澈,“师父有何吩咐?”

“带这两位施主去后山看寸心方丈的雕像。”虚云大师吩咐。

苏尧启面有犹豫,“师父不是说,那地方除了您和弟子,其他任何人都不得进入的吗?”

“能见雕像的,自然都是有缘人。”虚云大师和善道:“去吧。”

“弟子遵命。”

苏尧启转而对着宋巍和温婉,“两位施主这边请。”

说完,抬步走在前头带路。

温婉与宋巍并排走着,她脑子里回想起宋巍没说完的那半句话,悄悄问他,“相公,你们方才那意思是不是在说苏尧启是寸心方丈的转世?”

“或许吧!”

一个多病,家里养不活,一个多灾,家里不敢养,都是入了佛门才开始彻悟升华。

轮回一世,他竟然又把上辈子的路重新走了一遍。

宋巍沉思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后山一处隐秘的厚重石门外。

苏尧启开口,“这地方是法华寺禁地,平时除了师父,只有小僧打扫时会进入,师父有交代过,寸心方丈的雕像只能远观,不可近碰。”

宋巍夫妻齐齐颔首,“小师傅请放心。”

苏尧启莞尔,伸手扳动机括,将石门打开。

里头十分宽敞,布置像佛堂,只不过,供奉的不是佛像,而是寸心方丈的雕像,他身披袈裟,坐姿与佛一般无二。

雕像周遭围了一圈木栅栏,伸手触碰不到。

不同于佛像的高大庄严,寸心方丈的雕像是真人比例,比佛像小上许多。

宋巍问苏尧启,“小师傅知不知道这座雕像是谁造的?”

苏尧启摇头,“师父没说,小僧也不太清楚。”

宋巍没再追问,在靠近雕像的地方仔细看了看,没看出什么来,最终又跟着苏尧启回了虚云大师的禅院。

虚云大师问:“施主可找到答案了?”

“暂且没有。”宋巍如实道:“可能是我掌握的线索还不够。”

虚云大师颔首,“老衲只能帮施主到这儿,剩下的,就看施主自己了。”

宋巍道了声谢,转而说起温婉肚子里的宝宝,“想来这孩子跟大师有缘,能否请大师为它赐个名?”

虚云大师亲赐单名一个“拂”字。

夫妻俩谢过大师,很快下了山。

回程的马车上,温婉手掌抚着小腹,嘴里轻轻念着大师赐的名,“宋拂,听着像送福气。”

“前面两个给你招财进宝,这个送福气还不好?”宋巍的声音明显含着愉悦。

“当然好。”温婉说:“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宋巍莞尔:“喜欢就好好养胎,争取平安将它生下来。”

温婉多少听得出,相公是怕林潇月的悲剧会降临到她头上。

“我不会有事。”温婉唇边漾开弧度,“就算有事,你家小娘子也能想办法避开的。”

宋巍看着她的模样,无声笑了笑。

进了西城门,宋巍先把温婉送回家,尔后又让林伯调头,朝着皇城走,他打算去见见光熹帝。

到乾清宫的时候,宋巍意外发现陆老侯爷和齐老也在。

锦衣卫动作迅速,已经将人完好无损地带回来,此时此刻,几人正对着四幅画发愁。

光熹帝见到宋巍,忍不住说他,“宋学士向来是假期能不谈公务就不谈公务,今儿怎么主动入宫来了?”

宋巍拱手,“不瞒皇上,微臣今日去了一趟法华寺,无意中发现了一些线索。”

“哦?”光熹帝的兴致马上被勾起来,“你快说说,什么线索?”

宋巍转眸看向画卷,视线尤其定格在画名上,“一直以来,我们都弄错方向了,四幅画的名字既不是方位,也没有跟画对应,它只是提示我们,所有的线索都在寸心方丈身上。”

“寸心方丈?”陆老侯爷和齐老纷纷转头,面色震惊地看着宋巍。

陆老侯爷问:“那是什么人?”

“是晋朝年间护国寺的第一任方丈。”

紧跟着,宋巍把虚云大师口中寸心方丈的故事重述出来。

当然,刻意隐瞒了苏尧启与寸心方丈的关系。

他只是意有所指地总结,“若非当时的帝王疑心过重,毁了刘氏一族,寸心方丈也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将图谱留给后人,晋朝更不会因为没有刘氏神兵的助力而这么快被灭亡。”

光熹帝震惊柳先生是出家人的同时,听出宋巍在指桑骂槐,当即冷嗤,“兔崽子,你吃熊心豹子胆了,敢跳到朕背上来刮鳞?”

宋巍面色镇定,“微臣只是站在后人的角度总结前朝灭亡的原因而已,并未影射任何人。更何况,有前车之鉴摆在那儿,皇上如此英明的君主,怎么可能走晋朝亡国的老路?”

光熹帝额角的青筋鼓了鼓,“哼!”

陆老侯爷见状,忙劝道:“咱们还是继续说寸心方丈的事儿吧。”

宋巍余光瞥了瞥光熹帝的脸色,无声弯起唇,很快将注意力都转向寸心方丈。

“方丈的雕像肯定有问题。”宋巍笃定道:“雕像的秘密,就在这四幅画下面。”

……

光熹帝动用了人力财力,重金悬赏之下,坊间自称会脱墨的人不少,最终被筛选入皇宫的有三位。

光熹帝安排宋巍去考验。

宋巍设置了很多关卡,越到后面越难,三人连一半都没完成就失败了。

宋巍摇头,“他们应该只学到皮毛,揭不了那四幅画。”

要知道世间仅此四幅,一旦出现稍微的差池,神兵图谱就会被永远封存。

在这件事上,宋巍不敢大意。

……

遇到真正的脱墨大师,是在上元节灯会上,宋巍带着妻儿出去赏灯。

今年的灯楼准备了压轴大灯,听说十分漂亮。

有压轴灯,就有灯谜。

灯楼准备了一百个灯谜,能猜到最后一个,便能赢得今晚的压轴大灯。

眼下聚在灯楼前的文人墨客,全都是奔着压轴灯去的。

众人争先恐后展示自己才学的时候,没注意一位邋里邋遢的醉汉经过,摇摇晃晃的身姿不小心将旁边卖灯女娃手中的灯笼撞翻。

女娃的爷爷正在给别的灯笼染色,被撞翻的灯笼落下来的时候刚好碰到染料,有图案的那一面已经全部被覆盖住。

醉汉本想赔钱一走了之,却见女娃哭了起来,他只好蹲下身,将灯笼捡起。

宋巍站在阁楼上,人太多,他没看清楚醉汉具体的细节动作,只是见他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迅速倒在灯笼上,尔后将灯笼拿去炭盆上烘干,最后又做了什么,像变戏法似的将之前的灯笼还原出来。

女娃见灯笼又回来了,马上收了哭声,接过灯笼的时候咯咯笑。

宋巍叫来卫骞,吩咐他,“跟着那位大师,将他的详细住址查出来。”

------题外话------

关于脱墨,是夸张写法,不必考据

430、老夫老妻,还吃什么醋?(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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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婉坐在屋内跟儿子吃东西,抬头见男人立在红木栏杆前,眼神注视着某个方向,她略有好奇,“相公在看什么?”

“看下面的百姓猜谜。”

宋巍没跟她说脱墨大师的事,笑着回头看她,“想不想要那盏压轴灯?”

“想要。”温婉点头,“不过去年的最后一盏灯就是你拿的,总得给别人一个机会,今年不拿了,看看就好。”

进宝跟着他娘学:“看看就好。”

温婉瞥了眼吃得满嘴油光的儿子,忽然想到什么,又将目光落到宋巍身上,“相公还是去把灯拿回来吧。”

宋巍不解,“方才不还说不要了?”

温婉声音低了几分,“我想送去都督府。”

苏擎没回来过年,林潇月这段日子一直闭门不出,想来心里并不好受。

宋巍很快明白温婉的心思,他带着进宝下楼去,没多大工夫就把压轴灯提了回来。

温婉听到推门声,望过去,见进宝拎着个花苞形状的大灯,灯没点着,但外头街市上华光璀璨,足以让温婉看清楚花苞灯的的样子……很普通。

“这就是所谓的压轴灯?”温婉脸上写着“大失所望”四个字。

“这灯可厉害了。”进宝小爪子扬了扬,“它会开花。”

“开花?”温婉看向宋巍。

瞧出小妻眼中的好奇,宋巍唇角噙笑,“底座里有机括,在灯不亮的情况下,是花苞状,灯一点燃,花瓣就会徐徐往外开,开花以后放到水中会随机变色,再随着颜色而变换出不同的形状。”

温婉从进宝手中接过花灯仔细瞧了瞧,“这么说,它不止是莲花一种形状?”

“嗯。”宋巍指了指灯瓣上细小接头,“花瓣是拼接,而并非整块,能灵活移动,在底座机括的作用下组合出五六种不同的形状,之前在灯楼上主事曾亲自展示过,我看到有福袋、聚宝盆这样的形状。”

被宋巍一解说,温婉顿时觉得这个初看不怎么样的灯十分神奇,“也太妙了吧,什么人设计的?”

“听说为了造出这盏灯,灯楼花重金请了数十位匠人,这其中,可能有人懂机关术。”

温婉道,“每年都花重金造压轴灯,结果最后白送人,灯楼出手可真阔绰。”

“花钱造名声罢了,各取所需。”

温婉没有反驳,抬头看看天,今夜无月,被满城华丽灯火映照得估不出时辰。

正巧,鼓楼那边在报时,温婉侧着耳朵听清楚,眼下已经戌时七刻。

虽然今夜不宵禁,温婉还是怕去得晚了林潇月已经歇下,她跟宋巍说:“相公带着进宝先走,我去都督府坐坐,很快就回家。”

宋巍放心不下,“我陪你去。”

“真不用。”苏擎不在,温婉考虑到他去了尴尬,“我就是去送盏灯而已,不会耽搁太久的。”

“那你再等等,等卫骞回来,我让他亲自护送你去。”

温婉听得出,他在顾虑自己的安全。

哪怕她能预知,每次碰到这种事,他还是站在丈夫的立场,尽可能地想办法保护她。

温婉听着男人低稳的语气,不觉笑开,“那么紧张做什么?”

说话间,卫骞已然带着先前那位醉汉的情报回来。

温婉一般不会插手宋巍公务上的事,见二人在廊上低声浅谈,她主动避让开。

卫骞带回了醉汉的详细住址,离宋府不算远。

“属下向周围的邻居打听到醉汉姓褚,二十几年前在户部任过职,后来不知为何被罢了官,自那时起,他便成天买醉到如今。”

宋巍听罢,沉默了会儿,吩咐,“派人暗中盯着,千万不能出任何岔子,过了今夜,我亲自登门拜访。”

又说:“夫人要去都督府,你跑一趟,务必保证她的安全。”

“属下遵命。”

……

天色已晚,进宝在犯困,温婉没有带上他,让他跟着宋巍走,自己坐上马车去见林潇月。

外面满城烟火,华灯绚烂,人声鼎沸,都督府内一片冷清,下人们进进出出都没敢发出太大声音。

门房早已熟识宋夫人,见着温婉,都不用她说什么,就急急忙忙跑进去禀报。

林潇月坐在廊凳上,望着院子发呆。

金枝推门出来,悄声说小姐已经哄睡着。

林潇月嗯了声,再没有更多的言语。

金枝看得直叹气,从除夕到今日,她劝了不知多少回,七奶奶一直是这个状态。

她正琢磨着怎么开解女主人,二门上的大丫鬟朝这边走来,说宋夫人来访。

听到温婉来,林潇月的面色才稍稍有了转变,尔后像是刚想起来今日上元节,她问了句,“一个人来的?”

“是,就宋夫人自己。”

“我知道了。”林潇月示意金枝,“去把人请进来。”

不多会儿,温婉出现在林潇月房里,“我昨天就让人递了帖子过来,邀你今夜一块儿赏灯,你倒好,不回信也就算了,大过节的还把自个儿闷在屋子里,在生谁的气呢?”

林潇月找借口搪塞,“阿暖今夜早早就犯困,我丢不开手。”

听出来对方在撒谎,温婉也不戳穿她,指了指自己带来的大灯,“送你的。”

林潇月看了眼,表情有些一言难尽,“这是你亲自挑的?”

“猜字谜赢来的。”温婉说。

“那看来你今年也没猜对几个。”灯楼每年的模式都一样,字谜越到后面,赢的灯越好看。

温婉拿来的这个,没瞧出有什么特点。

“管他呢!”温婉弯腰将大灯提起,“去你们家湖边吧,先点着了再说。”

林潇月没拒绝,让人看守好阿暖,考虑到温婉是孕妇,她没有再让她去拎那盏灯,让丫鬟代劳。

注意到温婉肩上披的是自己送的那件斗篷,林潇月挑眉,“你要是喜欢,我衣橱里还有好几件时兴样式的,一会儿只管去挑。”

温婉道了声不用。

“我这不是怕你冻着我干儿子吗?”

“与其关心别人,倒不如多关心关心你自个儿。”温婉睨她一眼,继续朝前走。

得知七奶奶要过来,下人们已经提前将湖边的灯座都点亮。

水榭里安置了火盆,推门进去,顿时一股暖意袭来。

二人靠窗坐下,让下人出去点灯。

林潇月的注意力原本不在灯上,却在亮灯的瞬间被吸引住。

但见原本十分普通的花苞呈粉白颜色徐徐绽放,入了水,颜色慢慢加深变红,花瓣也在迅速移动重组,很快变成红色福袋样式,迎着俩人的这面还写着一个大大的“福”字,不多会儿,又变成了聚宝盆、大金元宝……

林潇月看得目瞪口呆,“这是答对多少题换来的?”

“一百。”

“那肯定不是你。”林潇月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灯楼没少去,每年出的字谜都会比上一年难,尤其是压轴那几道字谜,有两年都没人猜出。

温婉虽说在鸿文馆上过学,可她学的东西比较杂,不是专门念书,要说才情,大概有几分,但要说能答对灯楼的谜题,可能性太小。

被好友拆穿,温婉也毫不在意,“你管他谁猜来的,好看不就得了?”

“倒也是。”林潇月赞同地点点头,“看来为了讨好我,你没少花心思啊!”

“要不是为了阿暖,你当我真乐意讨好你?”温婉满脸嫌弃,“只可惜她睡得早,没见着,不过也没关系,灯就留在你这儿,你想什么时候给她看,就什么时候给她看。”

林潇月忽然问:“宋大人赢的压轴灯送给了我,你自己不吃醋?”

温婉有些无语,“你别偷换概念,这灯他送给了我,那就是我的,我再转手送给你,跟他半点儿关系都没有。”

再说了,都已经成亲这么多年的老夫老妻,还吃什么醋,幼不幼稚?

431、最难偿还美人债(2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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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出来赏灯的,还有玉堂宫那两位——宋元宝和赵熙。

确切地说,是宋元宝把赵熙给诓出来的。

理由十分直白——宫里宫外都在过节,尚书府却是新丧刚过,不管是出于对薛主事的愧疚,还是出于未婚夫的立场,赵熙都该去尚书府走一趟。

对于这个理由,赵熙没办法反驳,用过晚膳就出宫。

原本是打算照着宋元宝的提议来灯楼把压轴灯拎去尚书府的,没成想他们来晚了一步,压轴灯早就被人赢走。

宋元宝多方打听之下得知取走灯的人是他爹,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看向赵熙,“那什么,要不咱不拿压轴灯了,去买一盏好看的,殿下觉得如何?”

“不如何。”

赵熙没打算再买灯,调头就走。

宋元宝追上来,“为什么?”

赵熙扫了眼满街的辉煌灯火,“尚书府新丧,薛姑娘作为薛主事的嫡亲女儿,生父刚没,她怎么可能有心思赏灯?我若是在这种时候送灯,不仅显得轻浮,还会让人觉得我薄情寡义,不敬死者。”

他这么一说,宋元宝也觉得自己的提议有些欠缺考量,“那不送灯,送什么?”

说话间,赵熙已经翻身骑上了马,看着还站在地上的宋元宝,“无需送,人去便是。”

……

尚书府确实如同赵熙所言,没有张灯结彩,比起别处,此间显得十分安静。

大皇子突然到访,不用想都知道是来探望薛银欢的,下人们心照不宣。

不过,大皇子到底是外男,总不能一来就让他见姑娘,下人们极有眼色,先去通报薛尚书。

薛尚书亲自接见了赵熙。

赵熙面色晦暗,“对于薛主事的死,我十分遗憾。”

薛尚书拱手道:“能为救殿下而死,我儿死得其所,只是不知这刺客,顺天府那头抓到了没?”

赵熙摇头,“事发当日是正旦,百姓太多,一时半会儿很难查出来。”

其实已经有了眉目,只不过跟内阁首辅杨振扯上关系,他父皇犯了犹豫。

内阁首辅,那可是内阁的当家人,权利堪比当初的苏相,在这事儿上,光熹帝不得不小心谨慎。

更重要的一点,杨振的外甥女端妃是皇帝宠妃,端妃又为帝王添了个二皇子。

帝王在对待心爱女子的时候,总会比别人多几分偏颇。

当初邓昭仪与皇后合谋想诬陷赵熙,光熹帝二话不说将邓昭仪降为才人,打入冷宫,丁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可现如今要对付赵熙的是端妃娘家人,光熹帝选择了睁只眼闭只眼。

两次事件的态度天差地别。

顺天府那边办案为何如此慢,半个月不出结果,恐怕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出自帝王的意思。

赵熙不愿深想,他宁肯认为这是父皇为了历练他而设下的关卡。

薛尚书道:“殿下才智超群一枝独秀,难免引来多方嫉恨,往后出行,还是安全至上。”

赵熙点点头,不欲再说刺杀的事,转而问起薛银欢,“薛主事头七已过,她……还好吧?”

薛尚书听懂赵熙的话外音,忙让人去后院请薛银欢。

彼时薛银欢正在提笔给深宫中的姑母写信,听到贴身婢女说大皇子来了,她有些意外,抬起头,“刚来的?”

“大概坐了有一会儿了。”婢女说:“太爷方才让外院的人来传姑娘出去。”

“我知道了。”薛银欢搁下笔,将写信的笺纸处理好,随着婢女来到前院。

考虑到大皇子可能有话要单独跟孙女说,薛尚书早早行了告退礼。

宋元宝也出去四处溜达。

薛银欢来的时候,赵熙站在前厅门外的石榴树下,廊灯不算太亮,少年皇子的眉眼一如初见,淡然无绪。

薛银欢走近,给他行了一礼,“殿下怎么来了?”

赵熙注意到,哪怕是上元节,她的穿着仍旧素净,头上簪着一朵小白花。

“你最近如何?”赵熙出声,言语之间不似以往那般冷硬,多了几分关切。

已经定下婚约,薛银欢不想在他面前耍花招,如实道:“忙着料理父亲的身后事,说不上多好,但也不算太坏。”

赵熙道:“若是在府中受了欺负,你就去宋府找宋大人,让他转告我,我会出面替你解决。”

不等薛银欢说话,他接着开口:“我让人查过你这些年在尚书府的状况,多少了解一些事,如今薛主事不在了,我该替他照顾你。”

薛银欢抬眼看着近在眼前的少年皇子,他分明与自己同岁,说出来的话却格外的沉稳有力,言辞之间,能让听的人感受到独有的踏实。

她没故作扭捏,坦然回他一个字,“好。”

赵熙将自己一早准备好的银票递给她,“这些钱你拿着,缺什么,自己去买就是了,不必等着月例。”

薛银欢每个月的月例银子,也不过四五两而已,若是继母寻着由头克扣,只会更少。

薛银欢没接,“先前皇上已经让人赏赐了不少,这钱我不能再要。”

赵熙说:“父皇赏赐的,只算在你父亲头上,那些银钱只怕没多少落到你手里,而这些,是我给你的补偿。”

薛银欢眼眶微红,但还是努力维持着面上笑容,“殿下给的补偿,有那句‘照顾’就够了,我一个闺阁女子,要这么多钱没用。”

尽管薛银欢再三拒绝,赵熙还是将银票塞到她手里。

他不太懂男女之情,更不懂得如何照顾女儿家的心情,出宫之前宋元宝教了一堆,结果赵熙一句没用上,他觉得那些话说出来,不太像他自己,况且,他也开不了那个口,只好遵从本心来,最后以一句“照顾好自己”结尾。

薛银欢收好银票,回了内院。

赵熙走出来,宋元宝正在跟尚书府的家丁们猜拳,这个人天生自带一股感染力,走到哪都能很快跟人打成一片。

听到动静,宋元宝忙收了手站起身,望向赵熙,“都妥了?”

“走吧。”

赵熙语气淡淡,负手朝着大门边去。

回城仍旧是骑马,宋元宝看着赵熙利落上马的动作,开口问:“殿下准备的银票,薛姑娘收下没?”

“收了。”

宋元宝踩着脚蹬,翻上去稳稳坐在马鞍上,抓紧缰绳,“让我猜猜,她肯定不要,是殿下硬给的。”

赵熙看过来,“你又知道?”

宋元宝微笑,“猜的。”

赵熙收回目光,看着前方的路况,“我让人查过,她生母去得早,祖父没续弦,多年来后宅都是谢氏一手遮天,这位后娘不是省油的灯,前些年若非薛主事一力护着,薛姑娘的日子想必更艰难。如今薛主事救我而死,她没了依仗,说来,是我亏欠了她,可惜这样的亏欠,银钱弥补不了。”

“难得殿下有此等觉悟。”宋元宝感慨,“都说最难消受美人恩,但其实,美人债更难还,殿下这辈子,是注定跟她绑到一块还一辈子的债了。”

“我不知道这样对她是好是坏。”赵熙语气中透出隐隐的担忧。

宋元宝投来疑惑的眼神,“什么意思?”

“后宫多算计,我能护她一时,却不敢保证能护她一世,到底我不是圣人,总会有疏漏的地方。”

宋元宝不太赞同这种说法,“你现在怎么能预知到三十年后自己爱吃什么菜穿什么衣裳碰到什么坏人?这种事儿,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如今外面都在传她是你钦定的侧妃,殿下该不会临时反悔吧?”

“我若反悔,只怕天下人都得骂我忘恩负义。”

“那不就结了。”

两人打马,从长街横跨而过,又在外面逗留了一会儿才回到皇城。

432、脱墨大师褚胥(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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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林潇月聊了半宿,温婉开始犯困,提出告辞。

林潇月挽留她,“夜都深了,还回去做什么?我让人给你安排房间,就在这儿留宿吧。”

温婉来之前已经跟宋巍说好随便坐坐就回去,不想让家人担心,摇头道:“我们家马车就在外面,回去很方便。”

“可这都亥时快过了,你还揣着我干儿子在外头乱跑?”

这话把温婉听笑,“放心吧,宋大人如此精明,怎么可能让他家娘子有危险,暗处有人护着呢!”

“真的?”林潇月不知道宋府的暗卫是当初长公主留下的,有些质疑他们的能力。

“当然是真的。”温婉怕林潇月多问,脸不红心不跳地扯了谎,“大人花钱雇的,就一个晚上,还死贵,我就算不回去,钱也照扣,我们家穷,你知道的,折腾不起。”

林潇月不是头一次听到温婉在她跟前哭穷,只不过今天情况特殊,她原本想问问温婉雇了多少钱,她给就是了,话还没出口,就听到温婉出声:“虽说救急不救穷,不过我不介意你帮我把钱付了。”

“我们家钱是大风刮来的呀?”林潇月轻哼,“每次来了都讹我,美的你!”

温婉本来就是激将,并不意外林潇月的反应,笑了笑,“那你早些歇着,我这就走了。”

“哎,宋大人真的有安排人保护你?”林潇月还是不放心,在她看来,温婉太弱了,要真碰上心怀不轨的人,她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温婉冲她挑眉,“要是没安排,我回去就替你骂他。”

“行了别贫了,赶紧的走吧,一会儿晚了真出什么乱子。”

……

温婉回到家的时候,宋巍还没歇,书房的灯亮着。

云彩见到她,想去通报,温婉没让,自己端了厨房刚熬好的参汤推开书房门。

见相公还在忙,温婉特意放轻脚步。

宋巍没抬头,以为是云彩,直接吩咐她,“搁在茶几上,出去吧。”

温婉听话地将参汤端到茶几边轻轻放下,尔后踩着碎步走过来。

宋巍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抬眸一瞧,见是温婉,眼神很快变得柔和,“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

“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怕打扰你。”温婉搬了绣墩,在他身旁坐下,视线落在他面前那高高的一摞书上,开口问:“还没忙完吗?”

“只是在查找一些资料而已。”宋巍说着,拉过她的手,感觉到她手背微凉,用掌心给她暖着,“困不困?”

他不问还好,一问,温婉就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呵欠。

宋巍将她扶起来,“回房吧。”

温婉用下巴指了指茶几上的参汤,“你还没喝呢,宫里出来的上品人参,倒了多浪费。”

宋巍轻笑,“浪费也总比补过头的好。”

温婉听出他话里的深意,脸热了一下,“那就……不喝了?”

“嗯。”

温婉走过去端了参汤,还是觉得可惜,“你要不想喝的话,改天我让人送一些去谢家和二哥家,省得搁在咱家浪费了。”

宋巍没说不同意,接过她手中的碗,出门将参汤倒在花台里。

歇下的时候,宋巍又跟温婉说了会儿话,说明天要办外差,会经过街市,问她想要什么,他给买回来。

温婉摇摇头,“相公安心办差就是,我缺什么,自有府上的下人会去添置,就不必你费心了。”

宋巍听着这话,想到今夜那盏灯她也没留下,直接送去了都督府,低声问,“灯漂不漂亮?”

“特别漂亮。”温婉回想起跟林潇月在湖边看灯的情景,弯起唇角道:“比相公描述的还要神奇,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

至于温婉见到林潇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宋巍一句都没问,该给她的空间和自由,他从来不会吝啬。

……

宋巍职位有调动,原本入宫的机会已经大大减少,然而因为图谱,这段日子三天两头就被光熹帝传召。

次日,正月十六,宋巍刚到翰林院不久,乾清宫的小公公就来传话了。

宋巍习以为常,没有多问,直接跟着小公公走。

同僚冲他竖了竖大拇指,小声说:“宋学士将来升了官,可别忘了给咱们这帮同僚喝口汤啊!”

一个小小的翰林官能得此殊荣,他们嫉妒是嫉妒不过来的,还不如讨好,有汤喝。

宋巍只是笑,没有作出任何回答。

到了乾清宫,光熹帝问他脱墨大师找着没。

宋巍说有了线索,打算今日上门去拜访。

光熹帝听他描述昨夜上元节那个醉汉的表现,眉心渐渐舒展开来,爽快答应了宋巍的请求,准他的外差。

宋巍走出皇城,坐上光熹帝安排的马车,照着卫骞给的地址,很快寻到醉汉褚胥的家,他住在西城咸宜坊第三街永安巷。

宋巍敲开门,闻到满屋子的酒臭味儿。

“两位小郎来找谁?”褚胥喝得醉醺醺的,看人有些重影。

宋巍拱手,“不知宋某可否进屋与前辈详谈?”

听到说话声,褚胥这才瞧清楚宋巍身上的公服,眉头拧起,“你是公门中人?”

不等宋巍说话,他又道:“是来抓我还是打算灭口?”

宋巍看着他,“抓你为何,灭口又为何?”

褚胥一愣,仔细打量他半晌,“官爷到我这狗窝里来,究竟所为何事?”

形势所迫,宋巍没时间跟他废话,开门见山,“实不相瞒,我今日前来,是想请前辈去帮忙脱一套双层画。”

褚胥原本迷迷糊糊的神智被他这话激得顿时清醒过来,“你刚刚说什么?”

“前辈脱墨的手法出神入化,若非亲眼所见,在下险些还以为早已失传的幻术又重现人间。”

“你见过我脱墨?”褚胥的眼神有些虚实难辨。

“可能是昨夜前辈喝了太多酒,自己都不记得了,您脱墨的时候,我就站在楼上看着。”

褚胥拍拍脑袋,这才恍惚中记起来他昨夜似乎为了哄乖一个女娃娃,在意识不清的状态下当众表演了脱墨。

后知后觉的褚胥面皮一下子绷紧,冷哼道,“我曾立过誓,再也不会帮人脱墨,你今儿来了也没用,甭管开什么条件,我都不会出手的。”

宋巍说:“前辈昨天晚上已经破了自己的誓言。况且,您若是真下定决心不再脱墨,为何随身携带脱墨的东西?”

褚胥脸色更难看,伸手将他往外推。

宋巍见他态度决绝,忽然道:“前辈莫名其妙被罢了官,难道就不想为自己讨回公道?”

闻言,褚胥推他的动作顿住,眼底流露出一股戾气,好似和户部有着深仇大恨。

宋巍方才只是情急之下赌一把,没成想真的赌对了方向,他仔细观察着褚胥面上的细微表情,“若是前辈肯出手,我或许能帮你一把。”

褚胥彻底冷静下来,问他,“你是谁?”

“在下宋巍。”

“我问的,是官职。”

“翰林学士。”

“五品官。”褚胥语气带嘲,“凭你的职位,斗不过他们。”

“倒也不一定。”宋巍莞尔道,“官职高低无所谓,关键在于,给谁办事。”

褚胥冷呵,“好大的口气!”

宋巍淡笑,“皇上身边的人,不硬气怎么能成事?”

“你是皇上的人?”褚胥着实惊了一惊。

宋巍牵起唇角,“那么,在下现如今是否有资格和前辈做交易了?”

褚胥默了会儿,望向他,“我妻儿被人劫走十余年,你若是能帮我把他们救出来,我就帮你成事。”

宋巍了然,“前辈说说缘由吧。”

回忆起往事,褚胥捏紧拳头,恨意油然而生,“二十年前我在户部任职,皇上大兴土木修建行宫,当时的度支部主事在银钱调度上动了手脚,伙同户部尚书以及负责行宫修建的工部尚书贪墨了一大笔公款,我就是通过脱墨查到的证据,只可惜我官职太小,都还没来得及将证据送到官府,就被他们察觉,联手罢了我的官,还将我妻儿掳走,威胁我胆敢将此事泄露出去半分,就杀了我妻儿。”

433、秘法揭画(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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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巍听完,觉得奇怪,“既然你捏住了他们这么大的把柄,为什么那二人不直接杀了你灭口,反而劫走你妻儿?”

“因为我会脱墨,对他们有用,杀了我简单,可是以我妻儿作威胁,他们能得到更多好处。”

宋巍恍然,“那这么说来,前辈只是不对外公开脱墨,私底下还是被迫在帮他们办事,对吧?”

褚胥咬紧齿关,“若非为了妻儿,我何至于此!”

“前辈就没想过,兴许你的妻儿早就遇害了,他们有可能只是打着幌子威胁你。”

褚胥眼底戾气更深,瞪向宋巍,“如果她们母子还活着,我一旦不按要求办事,便等同于亲手杀了妻儿。”

“好,我答应你。”为了安抚脾气暴躁的大师,宋巍只能先给他吃颗定心丸,“我会尽快查出你妻儿的下落并将其救出,前辈也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褚胥看得出,眼前的年轻人并非口出狂言之辈,他深吸口气,“只要你能把人救出来,我自然会信守承诺。”

……

离开咸宜坊,宋巍在没人的巷子里把一路追随的卫骞叫出来,问他能否查探到褚胥妻儿的下落。

卫骞直接摇头,“那对母子早就不在人世了。”

宋巍有些意外,“你知道?”

“驸马爷曾经让属下查过行宫修建的银钱耗用,不小心查到了这条线,只不过因为牵连了两部尚书,驸马爷手中没有实权,长公主当年又不管事,很难扳倒那二人,所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宋巍捏着眉心,觉得事情有些难办,“褚胥一直以为妻儿还活着,所以这么多年甘愿为户部、工部两位尚书做事,若是突然让他晓得妻儿早就不在人世,他恐怕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到时候他能不发疯就不错了,哪还能指望他入宫帮忙?”

卫骞建议道:“若实在不行,大人去请皇上下秘旨,召他入宫,有皇命压着,他不会不从。”

“不妥。”宋巍不赞同逼迫,那四幅画里的东西关乎着大楚将来的命运,褚胥一旦心态不稳毁了画,就等同于毁了大楚。

“可短时间内,大人对付不了那两位尚书。”

“说得没错,对付户部、工部两位尚书都要时间和权利,画的事迫在眉睫,我耗不起,你们再帮着找找吧,看还有没有真正懂脱墨的人。”

卫骞走后,宋巍再度去了咸宜坊找褚胥。

褚胥不明白他为什么去而复返,“年轻人,你莫不是后悔了?”

宋巍坦然道,“没错,我是后悔了。”

褚胥没料到他会如此直白,“你没本事救人?”

“是我没时间跟你耗,这天底下会脱墨的人不止你一个,你不乐意,我大可以找别人,犯不着给自己揽一堆事。”

话说完,宋巍转身就走。

褚胥看着他的背影,想到这是唯一可能救出自己妻儿的人,他开口把人给唤住,“只要你保证事后帮我救人,我可以先帮你。”

宋巍前行的脚步停住。

……

等褚胥洗澡换了身衣裳,宋巍帮他乔装打扮了一番,直接带入皇城。

有暗卫沿途保护,一路上十分顺畅,没再出任何问题。

直到入了乾清宫,褚胥才知道自己是给皇帝办事,他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给光熹帝请安的时候跪了好半晌,最后还是崔公公把人给拉起来的。

光熹帝狐疑地瞅着宋巍,“这位就是你所说的脱墨大师?”

哪怕乔装打扮过,他醉鬼的形象还是能让人一眼认出近日喝了不少酒。

光熹帝对刘氏神兵有多在意,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他不放心把画交给这样的人。

不仅光熹帝,陆老侯爷和齐老也纷纷觉得褚胥不靠谱。

宋巍没说话,无声看向褚胥,像是在等他如何证明自己。

一技在手,褚胥骨子里多少有些傲气,眼下被人质疑,他觉得意难平。

哪怕,质疑他的人是帝王。

走上前几步,褚胥盯着东墙上的四幅画看了会儿,断言道:“双层画,用的还是晋朝年间独有的单宣纸,这种画无需脱墨,将上面那层揭下来即可。”

陆老侯爷问他,“你如何保证上面这层揭下来,下面的画还在?”

“祖传绝活儿,无可奉告。”

这人不是一般的傲。

陆老侯爷没有与他争执,看向光熹帝,明显在等着帝王拿主意,到底该不该把画交给褚胥。

不等光熹帝发话,褚胥兀自开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选中我入宫,你们又不肯信任我,干脆直接将我送出去得了,省得你们伤脑筋。”

崔公公刚想把人撵出去,光熹帝抬手制止,视线定格在褚胥的背影上,“你若是无法成功将画还原出来,当如何?”

“市井小民贱命一条,皇上若瞧得上,拿去便是。”

为了机关兽,光熹帝尽可能地压制着脾气,“宋巍,带去考验考验。”

“微臣遵命。”

之后,褚胥被带到偏殿。

宋巍前些日子考验那几位“大师”的法子全都给他试了一遍。

褚胥不让人看他的秘技,所以宋巍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做的,但最后那些字画,全都被神奇地还原出来。

宋巍将人带到正殿,如实向光熹帝禀报了考验的情况。

听说他过了所有关卡,光熹帝心中意外的同时,也意识到这是位有真本事的人,骨子里傲些无可厚非,让陆老侯爷和齐老给褚胥腾位置揭画。

褚胥提出要求,“祖传秘技不容外人围观,所以,烦请皇上和几位大人暂时回避。”

光熹帝犹豫片刻,依了他,带着所有人退出正殿。

殿门被从里面关上以后,陆老侯爷十分担忧地看着宋巍,压低声音,“他一旦不成功,必定会牵连到你,你说你当初何苦揽下这份苦差事?”

“如果我不去,揽下苦差事的人就有可能是师父。”宋巍道:“师父好不容易能光明正大地入皇城,徒儿不想您几十年的良苦用心再一次被人践踏。”

“唉,你这孩子……”陆老侯爷只能叹气。

此时此刻的光熹帝比谁都心焦。

褚胥一旦失败,杀了他简单,可神兵图谱将会成为永远的传说,任谁有通天本事都得不到。

他坐在偏殿里,崔公公递茶来也喝不进去,时不时地拿眼睛看向殿外。

许久不见褚胥出来,光熹帝索性从偏殿出来,走到正殿门外,见宋巍和陆老侯爷低声交谈,他凑过去,“你们俩说什么呢?”

陆老侯爷面不改色,“老臣在跟宋学士讨论画中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讨论出什么来了?”

宋巍接过话头,“微臣认为,神兵图谱极有可能就藏在寸心方丈的雕像内。”

“这种可能,朕不是没想过,可种种迹象表明,柳先生此人行事十分谨慎,他不会直接将图谱裹在一堆泥土里,否则留下这么多线索就没意义了。”

宋巍点点头,“皇上说的不无道理,那座雕像到底是怎么藏图谱的,等褚大师出来一问便知。”

光熹帝看了眼仍旧紧闭的正殿门,“可千万别给朕办砸了,否则,朕生吃了他!”

几人不再说话,殿外逐渐安静下来,时间过得格外慢,每一刻都让人等的抓心抓肺。

空气在无形中压迫着众人的神经。

大冷的天,崔公公急得直冒汗。

光熹帝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背着手来回踱步,眼睛不忘去瞥正殿门。

就在所有人心弦紧绷的时候,殿门突然被里头的人打开,褚胥像见了鬼,出来就抓着宋巍问:“这四幅双层画到底是谁画的?”

宋巍不解,问他:“怎么了?”

434、你有没有觉得你这么说话,让我很没面子?(1更)

褚胥说不上话,只是伸手指着殿内,像是被里头的什么东西给惊吓到。

光熹帝皱皱眉头,想要进去一探究竟。

陆老侯爷制止道:“皇上,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老臣先进去看看吧。”

光熹帝没同意,目光转向宋巍,“你去。”

宋巍不着痕迹地对师父点了点头,抬步入正殿。

四幅画已经被揭开铺展在宽大的书案上,与上面那一层完全不同,下面画的四幅是法华寺后山雕像的外观以及内部构造图。

最妙之处在于,寸心方丈的像不是石雕,而是黏土糊的外壳,上了色,又隔得远,再加上光线的关系,宋巍当日并未看清,一直以为是石像。

事实上,它里头装了一只跟寸心方丈差不多尺寸的机关兽,图谱就在机关兽的肚腹部位,但这机关很复杂,如果不按照画中指示,强行敲碎外壳,不仅图谱出不来,还有可能在无意中启动机关,导致机关兽“苏醒”攻击人。

至于如何驱动机关取图谱,画中已经有详细的解释。

外面的褚胥已经“疯”了,嘴里不停说着,“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如此绝妙的机关,太神奇了!简直太神奇了!到底是什么人设计的,我一定要见见他!”

光熹帝自动忽视这货,让崔公公把人招呼好,免得一会儿真因为激动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举来,他大步走进正殿。

见宋巍在专注看画,光熹帝问:“画了什么?”

宋巍抬头,眉心舒展,“恭喜皇上,已经找到图谱位置以及取图谱的办法。”

光熹帝闻言,忍住一个箭步飞过去的冲动,加快速度走到书案边,然后,双眼定在卷轴上就不会动了。

尤其是第三幅机关兽的整个儿外观图,让他胸中情绪再难遮掩,“竟然真的有人设计出了此等神兵利器,简直是奇才!天降奇才啊!可惜了,晋朝国君不识宝,竟让刘氏一脉绝了后。”

宋巍道:“刘氏不灭,晋朝不亡,便不会有如今的大楚。”

光熹帝看了宋巍一眼,“你小子又想说什么?”

图谱都找到了,宋巍不怕光熹帝再翻脸,“皇上,请恕微臣直言,陆氏一族对我朝有用,有大用。”

“那依你之见,朕是该给陆老侯爷加官进爵,还是该把陆行舟给请回来继续当战神?”

宋巍听出他话语间的讥讽,沉默片刻,再度开口,“依微臣之见,现如今机关兽才是重中之重,皇上该为此成立新部门,好让老侯爷有个光明正大的机会带领他手底下的人专心造神兵。”

见光熹帝犹豫,宋巍又道:“当然,如果皇上信不过老侯爷,信不过陆家,大可以重新招揽一批人才来造机关兽。”

光熹帝视线落在画上,这只是其中一只机关兽,它身上繁复的机关和妙用就足以让人折服,倘若将图谱里面的全套造出来,大楚一统天下便是早晚的事。

相信任何一位帝王都有一统天下的梦,光熹帝自然也不例外,他只沉默了一盏茶的工夫,便在陆家和机关兽之间选择了和解,“好,朕便依你所言,即日起成立神兵司,陆丰担任长官神兵令,你任司丞,务必要严厉监督好机关兽的打造进程,绝不可出任何差池!”

宋巍跪地谢恩,“微臣定不负皇上厚望。”

——

帝王诏令一下,大楚从此便多了一个衙门——神兵司。

内部人员全都签了保密协议,绝不把机关兽的事泄露出去,对外只说是为帝王研究新式兵器。

百姓们不会去关注造的什么兵器,他们只知道那位翰林官又得到重用了。

不仅是百姓,翰林院宋巍的同僚们也在讨论。

皇上刚成立神兵司,宋巍就被提为司丞。

心态好的为他高兴,觉得今后有大腿能抱。

心态不好的,觉得气人,太气人了!

尤其是在宋巍前头入翰林院至今还在苦熬的那部分人,一个个眼睛红成凶兔子,肚里咕嘟咕嘟冒着酸水儿,见着宋巍,说话也阴阳怪气的。

宋巍没跟任何人计较,把自己在翰林院这边的工作收了尾巴,跟几个要好的同僚道别之后,就搬去了神兵司。

图谱已经取回来,暂时由他保管。

先帝留给陆老侯爷的暗人有十二个,全都被他带了进来,眼下正在着手准备造机关兽的材料。

褚胥见过机关兽之后就疯癫得厉害,光熹帝原本想把他处置了,宋巍没让。

光熹帝说:“此人疯疯癫癫,万一嘴巴不严实泄露了机关兽的秘密,到时候指定会给神兵司带来灭顶之灾。”

宋巍其实也担心褚胥会出去乱说,但他还是不赞成就这么把人给处置了,“褚胥会脱墨,手法堪比幻术,此等能人异士,皇上何不留在身边备用?”

光熹帝没说话,显然是听进去了几分。

宋巍继续进言:“微臣相信,这天底下的能人异士不止他一个,皇上若是能把这些人聚集起来,将来能有妙用。”

光熹帝深思过后,觉得有几分道理,赞同地点点头,“还是你小子鬼点子多,成,那就这么着吧,留下褚胥,只是,你如何保证他不会酒后吐真言?”

“那就不让他喝酒。”

“开玩笑!你让一个嗜酒如命的酒鬼不喝酒?”

“褚胥喝酒,是因为他胸臆难平,只要把他那件案子给破了,他会变成正常人的。”

光熹帝揉着太阳穴,“这件案子,先交给大理寺,如若大理寺查不出来,朕再让锦衣卫去查。”

一旦锦衣卫出手,不见血是不可能回来复命的。

可见帝王对于两部尚书联手贪墨公款的案子已经动了大怒。

宋巍正准备退下,又想到什么,提了一嘴,“大皇子遇刺一事,微臣听说顺天府还没抓到凶手,这件案子,要不要并给大理寺?”

先前还面带笑容的帝王闻言,顷刻之间换了脸色,眉眼沉沉,“大皇子的案子不在宋司丞的职责范围内,你无需多管。”

宋巍猜测,光熹帝可能想玩制衡术,不让赵熙一家独大,所以明知跟端妃脱不了干系,他也打算在这个案子上放水,睁只眼闭只眼。

——

宋巍出宫时,碰到了刚从校场回来的赵熙和宋元宝。

“爹。”宋元宝远远地喊了一声。

宋巍走过去,见二人出了不少汗,“你们去了校场?”

“嗯。”宋元宝点点头,尔后目光灼灼地望着宋巍,“我听说神兵司可神秘了,爹如今是司丞,能不能带我进去看看?”

“那地方很严格。”宋巍说:“除了内部人员和皇上,其他人不得随意进出,你要真对神兵司感兴趣,就努力把你老子换下来,自己去当司丞,到时候你想怎么看都成。”

“我还只是个举人呢!哪有那本事取代爹?”宋元宝苦恼地抓抓脑袋,“我将来,还是谋个别的差事算了,跟爹抢饭碗,不道德。”

宋巍睨他,“不道德的事,你做的还少?”

想到赵熙在旁边,宋元宝不停地给他爹使眼色,让他爹给个面子,别在大皇子跟前揭他老底。

宋巍看懂儿子的提示,无声笑了笑,原本不打算再往下说的,一旁赵熙却发了话,“我很好奇,宋皓除了在宫里不道德,在宫外又是如何不道德的,宋司丞能否详细说说?”

宋元宝一听,想吐血的心都有,一张俊脸变成苦瓜,“大殿下,你有没有觉得你这么说话,让我很没面子?”

赵熙浅浅弯起唇角,“你在我跟前,什么时候有过面子?”

说完,他再次看向宋巍。

宋巍难得见宋元宝蔫头耷脑的样子,觉得好笑,回了赵熙的话,“也没什么,想让他下次回家,把他未来的岳父岳母们好好打发走。”

宋元宝:“……”

赵熙:“……”

435、以牙还牙(2更)

这个“们”字,意义十分深远。

赵熙不由得偏头望着宋元宝,确切地说是在打量,好半晌才对所观察的货物做出客观评价,“本事不赖。”

宋元宝讪讪地应了一声,“啊。”

语气像是没反应过来,又像是认同了赵熙的说法。

赵熙将目光挪到宋巍身上,“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图谱成立神兵司,我挺意外,也挺高兴,神兵司的将来,就全仰仗宋司丞了。”

“殿下言重了。”宋巍说:“在其位谋其政,微臣既然任了司丞,自当尽职尽责为皇上分忧。”

赵熙点点头,“宋司丞想是还有公务在身,我就不耽搁你了,先行告辞。”

赵熙说完,掉了头,朝着玉堂宫而去。

目送着赵熙走远,宋元宝才低声嘀咕,“爹,您也太给面儿了,这种事都给我到处宣扬?丢不丢人?”

宋巍挑眉,“你还知道丢人?当初若非你吊着他们,人家能隔段时间就上门来做客?”

说起这事儿,宋元宝有些心虚,嘴巴上却不肯承认,“我那哪是吊,分明是考验,不考验考验他们,我怎么知道谁家是真心求女婿的?”

宋巍说:“皇子选妃都没你这么大的排场,下次回去,自己跟人说清楚。”

“等我回去,那得啥时候了?”宋元宝语气变得讨好,“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娘就替我挡了呗,你们是长辈,你们说的话,比我管用。”

宋巍原本也只是跟他开玩笑,碰到那种情况,他和婉婉不可能不出面挡着,当下听宋元宝这么说,瞧着态度还算马马虎虎,就没跟他计较,只是嘱咐他要戒骄戒躁,别一寻着机会就臭显摆,让人看了笑话。

宋元宝被训了一顿,最后是耷拉着脑袋回的玉堂宫。

猜到赵熙可能在沐浴,宋元宝没有去找他,回到偏殿把自己扔在大凉床上。

三宝公公跟着进来,问他要不要备水沐浴。

宋元宝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尔后想到什么,又喊住三宝公公,问他,“大殿下回来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三宝公公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宋少爷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事儿。”宋元宝微笑着扯开话题,“那个,刺杀大殿下的凶手抓到没?”

“还没呢!”提起这茬三宝公公就犯愁,“都这么长时间了,顺天府也没个准信,这些衙门里的人,办事是越来越不走心了。”

“行了我知道了。”宋元宝摆摆手,“你快下去帮我准备热水吧,刚从校场回来,一身的汗臭味儿,我得好好洗洗。”

——

赵熙遇刺的事,光熹帝的态度有些不温不火。

苏皇后人脉广,已经查出苗头来,知道跟端妃有关,她寻个空约了齐贵妃去吃茶,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大皇子遇刺一事,言语之间隐隐将矛头指向端妃。

齐贵妃母族没什么势力,指望不上,因此她寻常说话做事都比别人多留个心眼,小心又谨慎。

这次的刺杀,其实她一开始也猜跟端妃有关,还想着皇上偏疼大皇子,必定会给他讨个公道,可现如今这么些日子过去了,案子一直在顺天府搁着,每次一问,那边给的答案都是在查在查,那股子敷衍劲儿,瞧着都恶心。

今日苏皇后再煽煽风,直接把齐贵妃的火给点着。

不过她没有在苏皇后跟前露出什么情绪,等回了咸福宫,才把谷雨惊蛰两位贴身宫女叫来想办法。

谷雨一听跟端妃有关,顿时恨得牙根痒痒,“那二皇子才多少斤两,她就想着谋害长子为儿子铺路了,这毒妇,果然是个蛇蝎心肠,亏皇上还把她当成宝的疼着宠着!”

齐贵妃看向谷雨,“有什么办法没?”

谷雨眼底一片阴色,“若非薛主事为大殿下挡了箭,殿下如今只怕早已遭遇不测,端妃不仁,就休怪咱们不义,这事儿,娘娘就别操心了,奴婢去办。”

……

当天夜里,端妃的永和宫寝殿窗户钻了只黑猫进去,在里头一通叫,夜间的猫叫声本来就恐怖,何况黑猫还是被人喂了药的,直接把年幼的二皇子吓得哇哇大哭,隔天起了高烧昏迷不醒。

光熹帝知道以后,动了怒火,当即让人去查黑猫的来历。

正巧这时,齐贵妃端着暖身汤来到养心殿外,听到帝王砸东西的声音,她稳稳跨过门槛,看着面色铁青的光熹帝,语带关切,“皇上这是怎么了?”

光熹帝见是齐贵妃,很快把怒火压下去,撑着额头道:“永和宫昨夜莫名其妙跑了只畜生进去吓到二皇子,再加上受了凉,如今高烧昏迷不醒。”

齐贵妃将暖身汤推到光熹帝跟前,转而走到帝王身后给他捏肩,“臣妾还以为是谁做错事惹皇上不高兴了,原来是二皇子,他才两岁,小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很正常,皇上也不必过分忧心,有太医在,总会好起来的。”

光熹帝端着汤碗,还是觉得气不过,“啪”一声将小碗扔在地上。

齐贵妃看着摔成几瓣的青瓷碗,敛下眼底的情绪,弯腰去捡。

“娘娘,还是让奴才来吧!”崔公公一面说,一面作势要将齐贵妃扶起来。

齐贵妃没让,莞尔道:“听闻前些日子皇上为了大皇子遇刺的事也没少发火,我那时没在,没捡着皇上摔碎的瓷片,今儿这一盏,就由我亲自来吧。”

崔公公闻言,直接噤了声,余光偷偷去瞥光熹帝的脸色。

事实上,皇上从大皇子遇刺到现在,都没有愤怒到摔东西。

一个是遇刺,险些被刺客的毒箭射中。

一个是夜间受惊受凉起了烧昏迷不醒。

然而前者并未得皇上多少的同情,反而是后者,让帝王生气到大发雷霆。

到底是因为前者毫发无损没必要同情,还是后者更得帝王偏爱。

崔公公几乎不敢往下想。

他其实挺理解齐贵妃,换了任何宫妃碰上这种事都会觉得不公。

只不过齐贵妃今日的行为有些冒险,哪怕她话说得十分隐晦,可是想想,皇上又不是蠢人,怎么可能听不懂她在暗示什么?

将碎瓷片全部放到托盘里,齐贵妃站起身,始终没去看光熹帝,声音一如先前那般,不轻不重,“既然皇上心情不畅,臣妾便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光熹帝听出来齐贵妃话语之间对他的埋怨,他本来挺反感宫妃们三天两头勾心斗角,可一想到齐贵妃的儿子赵熙,那是多少父母倾家荡产都培养不出来的人中龙凤,他又将情绪收干净,露了个笑脸,“爱妃,你这是在跟朕置气?”

“臣妾不敢。”

光熹帝用眼神示意崔公公出去。

崔公公马上反应过来,从齐贵妃手中接过托盘,很快退出养心殿。

光熹帝走上前来,目光凝视着齐贵妃,尔后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你在怨朕对熙儿不够上心?”

齐贵妃道:“同样都是皇上的子嗣,臣妾相信皇上能做到一视同仁。”

停顿片刻,她迎上帝王高深莫测的双眼,“皇上,刺杀一案顺天府耽搁太久了。”

言下之意,早晚都要结案,你又何必非得护着端妃不肯撒手?

捏着齐贵妃下巴的手松开,光熹帝尽量安抚她,“这件案子,朕会给熙儿一个交代。”

“这个交代,不是给大皇子的。”齐贵妃说:“是给文武百官的。”

光熹帝老眼微眯,蹦出几分危险的气息。

齐贵妃豁出去了,“皇上膝下就这么一位快成年的皇子,文武百官不心疼他,难不成去心疼宗室?”

一句话,直接打消帝王对于大皇子“结党营私”的疑虑。

光熹帝也后知后觉自己疑心太重了,二皇子才两岁,才学本事暂且看不出来,文武百官会将所有注意力投在大皇子身上无可厚非,若是不关注大皇子,那才真有猫腻。

想到这儿,光熹帝牵起齐贵妃的手,“陪朕出去走走。”

436、婉婉被封诰命(3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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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熙遇刺的案子,没几天就结了,端妃娘家推出替罪羊来,最后的结果,跟端妃半分关系都没扯上,梁家没有人因此受罚。

齐贵妃不服,打算花重金请人暗中去查找证据。

赵熙知道以后,及时制止了她,“母妃为何还看不明白,现如今不是端妃有罪,而是父皇不愿意她有罪。”

齐贵妃脸色不好看,“在这深宫大院里,是不是只要得宠就可以为所欲为,做什么都是对的,都有人护着?”

说到这儿,齐贵妃又为自家儿子鸣不平,“有人要刺杀你,箭上淬了毒准备置你于死地,难道就因为你最后逃过一劫没有受到伤害,凶手就能被原谅?”

赵熙看出齐贵妃心情沉郁,温声道:“母妃稍安勿躁,跟父皇置气不是明智之举。”

齐贵妃何尝不知道这种时候要保持理智,可她就是咽不下那口气。

端妃那贱人,平时瞧着娴静柔婉,没想到一出手竟然如此阴毒狠辣!

赵熙说:“刺杀的案子,父皇不愿牵连更多人,那就算了吧,往后咱们小心行事就是了。”

齐贵妃看着成熟懂事的儿子,忽然觉得眼眶发酸,“我在这宫里小心翼翼了那么多年,还是没办法保护你,可恨我没有生在高门世族,没能让你也有个位高权重的外家,否则碰到这种事,只要你外家施压,你父皇不会对你不闻不问。”

“有个位高权重的外家,不一定是好事。”

赵熙一说,齐贵妃顿时想到苏家。

外戚势力一大,很容易引来皇上的忌惮。

苏家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皇上那些年有多恨苏家,齐贵妃是知道的,若非出了煤矿案,只怕苏相到现在仍旧把持着朝纲。

端妃背后是内阁首辅,一次谋算,可能皇上不会说什么,往后谋算大皇子的次数多了,难免不会引起帝王的反感甚至是杀心。

没有人愿意在一个地方栽两次跟头,更何况是帝王,他曾经就被苏家控制得死死的,如今换了梁家,就算端妃是宠妃,也得先看帝王会不会为了她甘愿当个处处受人掣肘的傀儡。

想到这儿,齐贵妃弯起唇角,眼神阴冷,“本宫就等着看,她还能蹦跶得了几时!”

——

齐贵妃并没有真的想着弄死二皇子,所以那个奶娃娃没几天就好转了。

他一好转,光熹帝的心情就跟着阴转晴。

这天宋巍来给光熹帝汇报机关兽的情况,末了,光熹帝忽然想到自己听来的事,问他,“听说你家娘子怀了身子,有没有此事?”

宋巍据实回答,“是,刚查出来不久,胎像还没坐稳。”

“朕从未见过你家娘子。”光熹帝说:“二皇子满月的时候,听闻你把她带来了,只是后面出现变故,又匆匆带了回去。”

宋巍听出点意思来,“皇上是不是想见内子?”

光熹帝恍惚了一瞬,缓缓开口:“你如今是正五品神兵司司丞,那就按照你的品阶,给你母亲和娘子都封个诰命吧,五品宜人。”

只有封了诰命,他那外甥女才有机会入宫。

太后临终前就感慨,说她至死都没见过外孙女,芳华不在,他这个当舅舅的,不能再一辈子不认她。

……

傍晚宋巍下衙,是和崔公公一块儿回去的。

崔公公手里拿着皇帝的诰封圣旨,一路上不知道跟宋巍说了多少个恭喜。

他追随光熹帝几十年,还是头一回见主子如此宠信某位臣子。

在崔公公眼里,宋巍是最特别的存在。

他的特别之处在于,不管说什么,不管说的多难听多讽刺,皇帝从来不会真削他,顶多是当时沉下脸来暗暗生个闷气,过后该如何还如何。

对其他大臣的各种要求,似乎到了宋巍这儿就行不通,不仅行不通,还常常被打破。

猜到宋巍会是将来的肱骨之臣,崔公公对他更是多有尊敬。

下车的时候还主动给宋巍挑开帘子。

这要换了别的五品官,只有他们上赶着讨好崔公公的份儿。

可见宋巍在这位御前总管心里的分量有多重。

宋巍踩着脚凳下来,门房见了,欣喜地唤道,“大人下衙了?”

宋巍轻嗯一声,吩咐他,“去二门上通报,就说崔公公来宣旨,让老太爷老太太和夫人带着进宝出来接旨。”

“得嘞!”门房转个身,一溜烟朝着大门内跑。

宋巍的这处宅子,崔公公只是当初带着宋巍来看过位置,没有正式进去坐过,那时是个荒宅,瞧着没什么烟火气,如今被宋家人一住,还没进去就感受到不同于别家的温馨气氛。

“崔公公里面请。”

宋巍站往一旁,做出个“请”的姿势。

崔公公笑看着他,“宋司丞客气了。”

说话间,两人一前一后跨过朱漆大门的门槛,饶过照壁来到前厅。

府上丫鬟不多,可能因为他们来的有些急,这会儿大家都在忙,前厅里没有人伺候,宋巍亲自给崔公公奉了茶,面上并未因为自家条件简陋而表现出丝毫的不自然。

崔公公未曾东张西望,他坐在太师椅上,时不时地跟宋巍搭两句。

因为早就熟识,聊起天来气氛倒没有很生硬。

……

二门上婆子来报的时候,温婉刚给进宝洗完澡穿好衣服。

如今天冷,她一般不会在晚上给孩子洗澡,怕冻着。

这会儿手上拿着干巾,在给儿子擦头发。

进宝除了额头上方留了小手掌那么大一处头发,其他地方都是剃光光的,很容易就擦干,温婉马上给他戴棉帽子棉手套,最后给穿上麂皮靴。

听说崔公公来宣旨,温婉加快动作的同时,心中有些忐忑,问站在门外的传话婆子,“有没有说是为了什么事儿?”

婆子回答:“没说什么事儿,门房只说老爷让夫人快些出去。”

“好,跟着就来。”

温婉最后给儿子掖了掖领子,确保他穿得棉实不透风,这才让进宝跟着婆子先走,自己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仪容。

来到前院,见公婆早就到了,温婉有些不好意思,低低喊了声爹娘。

宋婆子等她半晌没出来,心中难免担忧,“是不是肚子哪不舒服?”

“没有,婆子来传话的时候,我正在给进宝换衣裳,耽搁了时间。”

宋婆子不赞同她怀着身子还操劳,“你咋不让云彩把进宝送到我们这边来?”

温婉还来不及答话,崔公公已经拿着圣旨从前厅出来。

院里潮湿,他让宋家人在廊上接旨,见宋巍扶着温婉要跪下去,崔公公想到出宫前皇上的吩咐,忙制止,“宋娘子就不必跪了,您是双身子,站着听旨吧。”

温婉没想到自己还能得此待遇,弯唇笑了笑,“多谢公公体谅。”

“是皇上有交代,否则咱家可做不了这主。”

皇上?

温婉心念一动。

相公说过,皇上知道自己的存在,他特地赦免她的跪礼,是否说明其实心里已经接受了她这个外甥女?

崔公公念圣旨的声音将温婉飘远的思绪拉回。

当听到自己被封了五品诰命宜人,温婉整个脑袋都是懵的。

甚至于崔公公都已经念完了圣旨,她还没缓过神来。

“婉婉。”

耳边响起男人醇厚温缓的嗓音,温婉抬眼,与他对视,“相公?”

“嗯?”

“我……我真的被封了诰命?还是有俸禄的那种?”

“真的。”宋巍看着小妻迷茫的样子,唇角宠意愈发明显。

“简直像在做梦一样。”

温婉一直都知道,只要她家相公升了官,政绩斐然,她和婆婆就能凭着相公的官阶被封诰命,可她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快。

437、不填饱肚子,哪有力气懒?(4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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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温婉一样震惊的,还有她婆婆。

宋婆子早在崔公公宣读圣旨的时候整个就已经傻眼了,双腿有些软,站了两次没站起来,最后还是宋老爹帮了一把才能好好地竖着。脸上仍旧写着“震惊”二字。

温婉不知道怎么去跟这个状态下的婆婆搭腔,她索性没上前去,直接吩咐人去封红包给崔公公打赏。

别的礼都可以不收,但这种赏钱是沾着喜气的,甭管多少都得接,图个吉利。

因此丫鬟封了红包拿来的时候,崔公公笑眯眯地接下。

宋巍知道他宫里还有事要忙,就没留人喝茶,亲自将他送出去。

临走前,崔公公站在大门外,小声跟宋巍道:“皇上的意思,宋司丞应当清楚,宜人是诰命,往后宫里要有什么宴会,能出席的,宋司丞尽量带着她出席。”

这话,是变相说明皇帝想见外甥女。

宋巍能理解帝王不方便直接与外甥女相认的那种迫不得已,点点头,“我知道。”

崔公公就喜欢他这种聪明人,满意地笑了笑,坐上马车走了。

宋巍回头,就见温婉站在不远处,看向他的眼神带着笑。

宋巍走过去,问她,“怎么不进去?”

“等你一起。”

没听到宋巍说话,她侧头看他,“相公?”

“嗯?”

“方才崔公公跟你说了什么?”

“崔公公说,皇上给你封诰命的意思是让我今后多带你入宫。”

温婉不傻,一句话就听出这其中的意思来,抿了抿嘴,没说话。

宋巍没打算强迫她,“若是婉婉不想认这个舅舅,那到时候就以身子不适为由,推脱了便是。”

“爹娘都认了,干嘛不认舅舅?”温婉忽然笑起来:“我只是在想,突然多了个当皇帝的舅舅,往后朝他伸手,该要些什么好处我才不算亏?”

宋巍伸手点点她额头,“小财迷。”

温婉伸手揉揉被他点过的地方,“反正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财迷。”

宋巍将温婉手中的圣旨接过来自己拿着,另一只手搀扶着她。

已经上前一段路的进宝回头见他爹扶着他娘往这边走,他小跑回去,伸出小胳膊挽住温婉。

难得见儿子这么热情,温婉问他,“不是让你跟着爷爷奶奶先进去,怎么又折回来了?”

进宝抬眼看他娘,“云彩说,娘亲怀了宝宝,哪呢?”

温婉脸有些黑,“这个死丫头,好的不教教你这些。”

进宝又喊,“娘亲~”

“嗯?”

小家伙挺着腰板问她,“弟弟和妹妹,哪个会跟进宝抢好吃的?”

温婉:“……”

宋巍说:“不管弟弟还是妹妹,你当了哥哥,就要学会保护他们,谦让他们,这样才能显出你小男子汉的气度。”

“进宝不是小男子汉。”小家伙声音跟他本人一样懒,“哥哥才是,让哥哥保护他们,顺便把我也保护了。”

宋巍:“……”

温婉说你这样的想法不对,会被人笑话的。

小家伙哼哼,“笑就笑吧,反正我也懒得跟他们计较。”

温婉戳他两下,“吃东西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懒?”

进宝理直气壮:“不填饱肚子,哪有力气继续懒?”

温婉被儿子这强大的理由噎得说不出话。

夫妻俩对看一眼,不约而同生出一种“不是我亲生”的感触。

回到房里,温婉坐下歇了口气,开始教育儿子,“再过几个月进宝就满四岁了,按照你爹开蒙的年龄,到时候家里要给你请先生,你不能再犯懒了知道吗?否则会把先生给气跑的。”

进宝懒懒地“哦”一声,低头玩鲁班锁。

温婉又说,“哥哥比你还懒,他一上考场就睡觉,结果人家还是考了个头名解元,进宝也要努力,否则将来赶不上哥哥了。”

解元是什么,进宝不知道,不过他记得元宝的话,“哥哥明明是攒了一年的瞌睡等在那天睡的,哥哥还说,他平时忙到没时间睡觉。”

温婉问:“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进宝记得是有那么回事儿,就是懒得去想,索性摇摇脑袋。

——

宋元宝知道了赵熙的案子被不痛不痒地揭过,有些气不过,他问赵熙,“殿下真的甘愿就这么让凶手逍遥法外?”

赵熙面上露出宋元宝从未见过的无力感,“我动摇不了父皇的决心。”更动摇不了他对端妃的爱意。

宋元宝咬咬牙,“我只问你一句,想不想为自己讨回公道?”

“你别瞎折腾,没用的。”

“想,还是不想?”

赵熙抬眸。

这大概是宋元宝入宫以来最为认真严肃的一次,不管是眼神,还是面上的表情,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想。”鬼使神差的,赵熙回答出声。

“好!只要有您这句话,就没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

……

根据褚胥提供的线索,大理寺逐渐查到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两人贪墨公款三万两的证据。

关乎两部尚书,大理寺卿不敢私自裁决,入宫来见光熹帝,把大致情况说了一遍,最后问他,是打算保住两部尚书还是将那二人绳之以法。

光熹帝听到这话,当场就想发火,“贪墨是重罪,更何况是三万两,你身为大理寺的长官,连这点儿常识都没有?朕既然已经把案子交给你们,自然是该怎么走就怎么走,为什么要跑来问朕是否要保住那二人?朕堂堂天子,难道还能徇私枉法?”

大理寺卿听罢,这才道:“就在前两日,有人将一桩谋杀案的确凿证据交到大理寺,微臣一看那桩案子顺天府早就结了,心存疑虑,故此才会借着贪墨案问一问皇上,大理寺是否该秉公执法。

皇上乃一国之君,天下人之表率,您都说了自己不会徇私枉法,大理寺自然是上行下效,绝对不冤枉好人,当然,也不会放过任何罪犯。”

光熹帝额头上青筋鼓胀,他又不傻,如何听不出那是什么案子,咬紧后槽牙,问他,“谁给你的证据?”

“神兵司,宋司丞。”

不仅是证据,今日他之所以会入宫,以及对着皇帝说的那些话,都是宋巍一手安排的。

原本宋巍操控不了大理寺卿这样的高官,巧就巧在,大理寺卿和宋巍是一路人,容不得半点不干净的东西存在,尤其容不得上位者在案子上双重标准毁了名声,因此在核实过那些证据以后,大理寺卿才会第一时间来见光熹帝,希望帝王能幡然醒悟,正视大皇子被刺一案。

这位大理寺卿有着“铁阎罗”之称,是出了名的不讲人情。

作为帝王,光熹帝有着属于自己的尊严,他不可能在大理寺卿跟前承认那件案子是自己放的水,索性装作不知道,然后十分生气地掀翻桌子,“顺天府那帮饭桶,这么大的案子竟然敢糊弄朕!”

虽然心知肚明是帝王放的水,大理寺卿还是配合着光熹帝演戏,“既然案子转到大理寺,臣定会全力以赴,给大殿下以及贵妃娘娘一个完整的交代。”

“好好办。”光熹帝走下来,拍拍大理寺卿的肩膀。

等人走后,他第一时间把崔公公叫来,“传宋巍。”

崔公公察觉到主子脸色很不对劲,他没敢耽搁,第一时间去了神兵司。

……

两盏茶的工夫之后,宋巍跟着崔公公来到养心殿。

进门就见光熹帝阴沉着脸坐在龙椅上,宋巍拱手行礼,“不知皇上传召微臣所为何事?”

光熹帝凉凉的视线扫下来,“是你给大理寺提供的证据?”

“是。”宋巍供认不讳。

“宋巍,你这是打算要跟朕对着干?”

宋巍淡笑,“微臣相信,一个有征服天下野心的帝王,绝不会将格局拘泥于后宫这方寸之地,更不会因为一己私欲而做出让史官落笔批判的错误决定。”

438、三郎出手,付出代价(1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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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嘴!”光熹帝阴着脸打断宋巍的话,“你懂什么?”

宋巍语调平缓,“皇上当初把煤矿案和剿匪案交给微臣的时候,微臣不敢懈怠,前往宁州的路上读了不少关于大楚律法的书,不敢说滚瓜烂熟,但起码,最基本的楚律,微臣还是懂的。”

知道宋巍是个硬茬,跟他来硬的没用,光熹帝只能先软下语气,“这天底下的人和事,并不是你所想的非黑即白,你性子太倔,早晚有一日会因此而栽跟头。”

宋巍沉默了一下。

光熹帝还以为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暗暗松口气。

没成想,对方突然开了口,“微臣还以为,皇上当年能在宁州选中我,正是因为微臣敢于直言的性子,却原来,一直都是我会错意了么?如若皇上喜欢阿谀奉承,那么,微臣自即日起再也不会说半句让皇上觉得不顺耳的话,您爱听什么,微臣便说什么。

只不过,监牢里被判了刑的囚犯知晓刺杀皇族可以不用获罪心有不公发生暴乱,或者是各部官员上行下效包庇亲近之人犯罪的事情一旦发生,衙门只怕管不了,还望皇上到时能亲自出面,以天子之威将其压下去。”

看着陷入沉默的光熹帝,宋巍又补了一句,“婉婉一直都清楚她亲生爹娘为何会一朝被贬去了宁州为矿难者守灵,若是让她知道其实只要找个替罪羊,她爹娘就可以被赦免,她弟弟也不用被流放,她不一定会高兴多了个舅舅。”

这话,堪比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光熹帝明黄锦袖中的手指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喉间压抑着对亲妹妹难言的愧疚。

宋巍没再看他,“微臣告退。”

在他即将踏出门槛的时候,光熹帝的声音突然传来,“三日。”

宋巍身形一顿。

帝王下了决心,“三日后,朕让梁家付出代价。”

宋巍不曾回头,一声“皇上英明”喊得铿锵有力,站在外头的宫人太监全都听到了。

……

宋巍走后,光熹帝让人摆驾永和宫。

端妃跪在地上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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