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劫主 - xp1024.com
《无量劫主》


第一章 半路伏杀

春困秋乏,初春的阳光洒在身上,整个人都会变得懒洋洋的没有精神。老孙头无精打采地趴在柜台上,半眯着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也不理会自己酒坊的生意。如今才是初春,北方的气候还很清冷,所以过往大沽口的行商不多。此时已过了饭点,食宿的客人只有零零星星几个而已,他们坐在酒坊中三三两两聚在一桌,对着面前的酒杯要了几碟炒菜,天南地北的胡吹海侃。

大沽口是上京通往青州的必经之路,无论寒冬酷暑来往行商总是络绎不绝。所以尽管初春时节生意不景气,这里还是没有断了客源。

老孙头准确把握到了这一点商机,自从太祖定鼎中原,重新翻修了京青古道后,就在道边开了个酒肆,赚了个盆满钵满。经过十余年的经营当初的无名酒肆也变成了如今的悦来酒坊,光跑堂的小厮就十几个。来往客商见了老孙头也要拱手一礼喊声孙老板。

年过半百的他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或许再把邻村徐老头家的小女儿纳为自己的第八房小妾,那人生就真正的圆满了。这年头辰光并不好,徐老头家都快揭不开锅了,自己只要稍微花个几两银子,没准这事就办下来了。

想着那少女的水灵模样,老孙头菊花似的老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猥琐的笑意。

就在他正想着好事,思量着该请哪家的婆姨去帮自己说项的时候,门外官道上渐渐响起马蹄轰鸣之声,片刻功夫就在酒坊门前停下了十余骑,马背上的骑士清一色的黑衣箭袖,佩刀挎弓,衣袍里鼓鼓囊囊,很明显穿有内甲,以老孙头这么多年练出的一双招子,一眼就看出这是军中打扮。

为首的一名虬髯大汉翻身下马,把马鞭交给迎上来牵马小厮,便带领着一干人等走了进来。他旁边的一位青年军士还低声对着那小厮吩咐几句,大意是嘱咐其用上好的精料喂马。

老孙头眼睛一亮,本来这种兵痞十分难惹,经常赊账不说,脾气还极大,他们这些做小本买卖的事事要陪着小心,一个不好,被他们砸了铺子都没地说理去。但眼前这伙人似乎不同,个个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样子,不像是那些杂牌军。尤其是中间的虬髯大汉身高近丈,一身上下,煞气缭绕,不知道手上了结过多少人命。

这些人应该是才从战场上下来的朝廷精锐,如果伺候好了,绝对不吝金银。

于是他腆着那张猥琐的老脸就准备凑上去迎接,恰在这时一名迎客的青衣小厮已经走到了那伙人面前。那小厮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在这酒坊中来来往往伺候的都是普通行商,哪里见过这些个铁血老兵,整个人都被那虬髯大汉身上的煞气镇住了,完全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他本就身形瘦弱,这时站在虬髯大汉面前,活脱脱像是离了巢的鹌鹑一样,显的凄惶无助。

孙老头以不符合他年龄的速度窜了上来,抬腿给了青衣小厮一脚,把那小厮踹了个踉跄,厉声骂道:“没用的东西,还不滚一边去。”随即转过脸来对着虬髯大汉等人,瞬间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各位军爷里面请,好酒好菜立马招呼上。”

虬髯汉子只是瞥了那吓傻的小厮一眼,就不再理会,随孙老头进了酒坊里间,十二个人占了两张桌子,等酒菜上齐,便一声不吭的闷头吃喝起来。

嘈杂的酒坊也因这伙人的到来,静了一静,只是有人在下面小声嘀咕道:“这伙人一定是从幽州来的,听说北方胡子又闹腾起来了。”

“这些个胡子怎么就不知死活呢,哎,这下可好,北方那条路子又断了,不知什么才能消停。”

“这两年冬天越来越冷,我还打算去北边搞点皮货,现在看来是没指望了。”

“兵荒马乱的,赚再多,也不如自己小命重要。”

……

虬髯汉子一伙人完全不理会其他人的窃窃私语,只顾自己吃喝,酒足饭饱之后,又买了些干粮,拍下银钱后就起身离去,孙老头陪着笑脸把他们送出了门,这才舒了一口气,大周立国才几十年,这些个骄兵悍将可不好伺候,所以孙老头送走瘟神,心情大畅的瞄了眼桌子上包含赏钱的酒资,一张老脸笑的犹如菊花绽放。

虬髯大汉一行人出了酒坊便马不停蹄地一路向上京赶去,却不走官道,而是上了青云山,从山道绕行,足足走了三个时辰才停下马蹄,在道边稍事歇息。

日头渐渐偏西,那虬髯大汉站在山道边眺望夕阳,只见残阳余晖映照祥云,为其镀上一层金边,宛如一片金色海洋,翻涌不息,使人情不自禁的想要纵情高歌,一舒胸怀。

这时一名青年军士走到虬髯大汉身边,轻声道:“将军,营帐已经搭好,请将军安歇。”

“青云道上观青云,我在京青古道上奔走了二十余年,却不曾想这青云山上竟有如此美景。”,虬髯将军似乎才从沉思中惊醒,轻吐了一口气,接着问道。“克敌啊,这里距上京还有多远?”

“回将军,山道难行,后日午时之前方可到达,只是属下不明白,前方就是麟县县城,为何不进县城安歇?”青年军官似乎是那虬髯大汉的近卫亲兵,与其说话的口气很是随意。

“这次我秘密回京是有要事面奏圣上,不能在路上耽搁太久,所以不想惊动地方。”虬髯大汉随口解释了一句。

但听到这些的青年军士却露出愤恨之色:“这次戎狄来势汹汹,偏偏辎重粮饷被朝廷一拖再拖,朝堂上的那些个人,难道就只会窝里斗吗?”

虬髯将军眉头一凝轻声训斥道:“克敌,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罢了,回京之后千万别口无遮拦。”

“是,属下明白。”青年军士兀自一脸不服气。

虬髯将军看了青年军士一眼,神情一缓,叹了口气道:“唉,现在的局势我也有点看不明白了,我自幼追随先帝南征北战数十载,可能对于当今圣上而言,真的有点功高震主了吧,以后还是谨言慎行,需知飓风过岗伏草唯存的道理。”

突然,旁边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接口道:“张大将军倒真是个明白人,只是可惜明白的太晚了。”

虬髯将军和青年军士大惊,这一声接话居然是从身后帐篷里传来的,两人急忙回头,就见一道瘦小的身影从营帐中钻了出来,手中还提着一把染血的短刃。

“是你。”虬髯将军看清来人长相,不禁惊呼出声。

来人竟是午间在悦来酒坊中遇到的那名被酒店掌柜教训的青衣小厮,只是对方那略显稚气的脸上,惊慌失措的样子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丝阴冷的笑容。

虬髯将军脸色一沉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出现在此地?”说完眼角瞥到青衣小厮手中的染血短刀,不禁瞳孔一缩,闪过一丝杀气。

青衣小厮收敛起嘴角的冷笑,右手微抚衣角似乎是为了掸掉上面的灰尘,但却正好将腰间的一块银制令牌显露出来,让虬髯将军能看到。银牌上栩栩如生的雕刻着一条五只爪子的黑色小蛇。

看到银牌,虬髯将军的眼角一跳,沉声道:“五爪黑蟒,你是圣廷暗司的人。”

青衣小厮被喊破身份,没有半丝慌张,只是一脸肃然地从袖子中抽出一卷黄色的布帛,口中朗声念道:“奉上谕,左金吾卫大将军加上柱国定国公张永世受圣恩,不思报国,勾结戎狄,里通外国,意图谋反,着御圣庭暗司管带陈安予以缉拿,如遇反抗,生死不论。”

话音一落,四周丛林中,缓缓站起数道身影,皆是一身黑衣,手握利刃,腰间系着一块青铜令牌上面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黑蟒,这些人隐隐把张永二人围在中间。

虬髯将军张永,自然看见了这些黑衣人,但似乎更在意陈安手中的黄色布帛,听完陈安所说,不由感到双耳发聩,胸口憋闷,怒急攻心之下,一口逆血喷了出来。张永虽然是一介武夫,但也明白什么予以缉拿只是说的好听,重点是后面的生死不论,皇上已经不想再见到自己了,连个像样的证据都不拿出来,也不给自己半分自辩的机会,可见其杀心之炽。自己为了他的江山,一生戎马,最后竟落了这么个下场。张永也没想过被小人陷害什么的。圣廷是太祖特设,用来监察百官的机构,只听命于皇帝本人。圣廷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

张永喷出那口血才觉得胸口稍微顺畅一点。但接下来让他更加心凉的是,他喷出的血竟然是黑色的。

还不等他有什么反应,旁边却传来“咚”的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转头看去,只见旁边的青年军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满面青紫,毒发身亡了。而且双方聊了这么久,营帐里的军士却没有半点反应,再联想到陈安手里染血的短刀,结果已经不言而喻。

张永目眦欲裂,恶狠狠的瞪向陈安,一字一顿的道:“你……下……毒?”这些军士亲卫都是跟了他多年,随他出生入死,他一直把他们视为子侄看待,如今他们没死在战场上,竟死在朝廷的鹰犬走狗手中。他心中愤怒有之,但更多的却是阵阵悲凉。

第二章 噬魂虫豸

青衣小厮神情淡淡,不慌不忙的回道:“大将军武功盖世,若不用毒,小子绝无把握取大将军性命。”

“我们明明已经用银针试过所有食物了。”张永喃喃的说道,似乎完全不能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不能接受那些跟随自己百战不死的精锐亲卫竟然死的如此不明不白。

“这个世上不是所有毒药都用银针试的出来的。”青衣小厮陈安脸上又泛起淡淡的笑意,语气轻松的就像私塾里回答先生问题的好学生一样。

“哈哈,想我张永英雄一世,最后居然栽在你个小娃娃的手里,真是可笑。”张永意图暂时压下毒性,却发现那毒药霸道无比,竟然在消磨自己生机的同时还能吞噬自己的真气壮大,根本压制不了,他强行咽下一口逆血,惨然笑道:“对了,刚才你说你叫陈安?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暗司杀神居然是一个小娃娃。”

陈安依旧一脸和煦的笑容:“正所谓有志不在年高,张大将军,尊夫人和令郎都已经在黄泉路上等着您了,下官好意提醒您一下,不要让他们久等了。”

“你……”张永听的惊骇莫名,心中一阵绞痛,体内毒性再也压制不住直冲心脉。他自知今日难以幸免索性放弃抵抗,纵声大笑,笑声凄厉犹如杜鹃啼血:“好,好,好,想我张永一生为这大周天下鞠躬尽瘁,竟落个满门灭绝的下场,果然是狡兔死走狗烹。如今你已布下天罗地网,我是铁定在劫难逃了,那就让我来领教领教你名闻天下的毒功。”

他话音一落,双手戟张,向陈安扑了过来。

陈安似早有准备,低喝一声:“拿下”,便一个滑步躲向一旁。而四周黑衣人应声而动,举起手中利刃向张永砍去。

却不想张永人在半空还能变招,右手并指成掌反手向陈安背心拍来。

陈安也不含糊,手中短刀舞出一抹白芒向张永手心划了过去。张永见那白芒刺来,竟不闪不避。

“铿”的一声,令人惊讶的是掌刀相交的结果竟然是短刀被打的如同废铁一般弯折了起来。张永身形一扭堪堪避开身后刀影,一双肉掌中宫直进,拍向陈安前胸。

陈安的身体就像没有半分重量一样,随着张永的掌风飘了起来。张永自知绝无幸理,双掌掌力刚猛无俦,只攻不守,但偏偏连陈安衣角都碰不到。

这时身后的黑衣人追了上来,刀光扫向张永身上多处要害。张永面色不变,身体一扭就从刀光中一滑而过,像是身上涂了油脂一般,难以受力。

他错步闪到两名黑衣人身后,挥掌拍在二人背心上,那两人一个躲闪不及,喷血倒飞了出去,在半空中就没了气息。但这一下似乎也耗尽了张永精力,又是一口黑血吐了出来,身形一顿便被身后两把利刃穿胸而过。

张永大吼一声,身体猛力一震,那两名黑衣人只觉得虎口一热,便再也拿捏不住刀柄,持刀之手鲜血淋漓,而且胸口一阵烦闷,接连向后退了数步才稳住身形。

陈安趁机欺身上前,一指点在张永眉心,随即飘然而退。被点中眉心的张永,立时在原地呆愣了起来,更多的黑衣人扑将上来,乱刀把早已油尽灯枯的张永砍成数段,这才罢手。

陈安站在张永的尸体前,脸色一阵阴沉,自己的离魂散什么效果自己最清楚,虽然为了增强隐蔽性和潜伏性又加了其他药物,但那也绝对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之物,居然干掉了自己这么多手下,不愧是内劲大成真气自生的强者。

尽管对方是马上将,又没有称手兵器,但陈安依然相信,要是对方没有中毒,自己绝对在他手上走不过三招。能在战场上百战不死的悍将果然不凡,若其再多撑个一时半刻,自己恐怕就要给他陪葬了。

“启禀管带大人,逆贼张永及其所部十二人全部伏法。”一名身材略显臃肿的黑衣人,双手举着一枚铜制虎符,向陈安恭敬的禀报道。

暂时收敛心神,陈安拿着属下从张永尸体身上翻找出来的铜制虎符,随手掂了掂其分量,确定真伪之后问道:“我们的人呢?”

那个黑衣胖子喏喏道:“两死两重伤,李青的右手可能是废了。”

陈安脸上没有表情,但黑衣胖子却感到一阵冷意在四周散开,激的他汗毛直竖。

良久陈安开口道:“许元,这次回去后我就向廷尉大人申请,把你们都调派去明司供职,如何?”

那胖子许元一惊,抬头看向陈安,小心道:“老大,我们只想跟着你后面混,你要是想去明司,我们就都去。”

陈安笑了笑:“老许啊,我们本就不是刺客杀手,而是暗司密探,但这些年来,我却一直带着你们打打杀杀,当初跟着我的兄弟,如今还剩下不到一半。这些年是我太自私了,只想着立功升职,没有考虑兄弟们的感受。到了明司不止不用打打杀杀,藏头露尾,还风光无限,确实是美差,以我们如今积累的功勋绝对足够了。”

许元也是心中大动,小心地观察着自己顶头上司的表情,口中叹息道:“如果能堂堂正正的做人,谁又愿意整天干这些见不得光的活计,老大决定的事情,兄弟们都支持。”

陈安拍了拍许元的肩膀,便转身离去,丝毫不理会地上的尸体,寻了一匹骏马,翻身而上,向着京城方向奔去。

剩下的黑衣人打扫干净地上的尸体,带上受伤的同伴,就四散离开了。

三日后,整个上京都在议论,定国公张永勾结戎狄,事败服毒自尽的事情。

而这时的陈安正恭敬地从一名锦袍中年人手中接过一枚雕刻着五爪黑蟒的金色铭牌。

“你这次做的不错,皇上龙颜大悦,特赐你金鳞勋位圣廷正五品统带之职。要知道你今年还不及弱冠,就做到了现在这个位子,可谓是皇恩浩荡了。”

“属下多谢陛下隆恩,多谢大人栽培。”陈安脸上一片喜色夹杂着一丝惶恐,满口道谢。

那锦袍中年很满意陈安的表现,微笑道:“这次任务之后,你可以休息一段时间,接下来还有更艰巨的任务等着你,望你日后为国尽忠,至于你申请之事我会考虑的,你的那些属下转为明司没有问题,至于你我还另有安排,你先下去吧。”

“属下告退。”陈安对自己在什么职位根本无所谓,对这些安排并没有多说什么,又恭敬地施了一礼才转身离开。他出了暗司衙门,上了一辆马车,一路向城郊驶去。足足行了半个时辰,马车才在一处四进的院落门前停了下来。陈安付了车资,走进宅院,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仆迎了上来,恭声道:“老爷回来了,近来安好?”

这老仆穿着一身粗布衣服,真的很老,头上稀疏的几根白发显得十分凄凉,脸颊干瘦枯黄没有半点血色,十指扭曲,骨节粗大,显然是曾经被巨力扭断过,如果半夜遇到其人,还会以为自己遇见了厉鬼。

陈安却没有半分异样的表情,因为这里正是他的府邸,京城中心虽然房价不菲,但他也不是买不起,只是他生性喜静,不喜欢住在太繁华的地方。因此就在这城郊之地置办了一处产业。

走进屋舍,陈安一边用老仆准备好的清水梳洗身上的风尘,一边随口回答道:“诸事顺利,家中一切可好?”

那老仆咧嘴一笑:“家中也一切平安。”

陈安动作一顿,放下手中巾帕,眉间一挑似笑非笑地看向老仆说了一句奇怪的话:“这么说来,家中也是诸事顺利喽?”

老仆明显听懂了陈安的意思,那张满是褶皱的老脸,稍显严肃重复了一句:“家中诸事顺利。”

陈安目光一凝:“好,你去准备准备,我这就去看看。”

片刻之后,陈安梳洗停当,换了一身干爽的居家打扮,白底蓝丝玉带缠腰,他的面庞虽略显稚嫩,但不失俊俏,这么一打扮也明朗了许多,不复身在暗司时的阴鸷模样。

他跟在老仆身后,走进一处简陋的卧房,这里床铺整洁明显是其居所。老仆伸手在床边衣柜的香炉上扭动了一下。只听一阵机括转动的声音,那张床铺竟然缓缓升起,露出床下的一块方形石板。

老仆掸去石板上的灰尘,从中抠出一个铜环,他用力拉开石板,下面显出一条通往地下的通道。老仆摸出一盏油灯点燃,当先跳进通道,为陈安领路。

陈安跟在老仆身后,对周围环境没有任何陌生之态,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两人走了盏茶功夫,约莫已经深入地底近两丈,才来到一间石室之中。石室很大,被青石和拇指粗细的精铁柱隔成六间。

左边三间形如牢房,锁着三个眼神麻木,满脸痛苦扭曲之色的成年男子。其中一个更是瘦的皮包骨头,形如干尸。

陈安只是随意瞥了一眼,便不再理会,而是紧随老仆走进了右边最里面的一间石室。

这里简单空旷,四面墙壁被掏挖成一排排网格,放眼望去不下数百。每个网格之中摆放着一个陶瓷骨盅,这场景显得十分诡异。

陈安对此却似乎见怪不怪,只是催促道:“鬼伯,东西在哪?”

老仆诡异一笑,不知从哪摸出一副鹿皮手套带上,这才迈步上前,从一处网格中捧出一个骨盅,打开盖子,伸手入内,竟掏摸出一条不断扭动的狰狞怪虫。那虫子在鬼伯手中不停挣扎,八条短腿伸缩不定,恐怖的锯齿形口器,左右摆动,让人心惊不已。

陈安皱了皱眉头,质疑道:“就是这么个东西,耗费了我们三年时间?”

鬼伯咧嘴一笑,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那样子比起他手中的怪虫还要狰狞许多。

“老爷宽心,这噬魂豸可是老奴半辈子的心血,效果绝对让您满意。”说着他走出密室,来到那三个被关押的囚徒面前。陈安也面现好奇的来到了他的身旁看其施为。

鬼伯抖手一甩,就把手中怪虫,丢到了那完全不知闪躲的青年汉子身上。

第三章 周天圆满

那怪虫一接触人体肌肤,愈显精神起来,竟挥舞前爪撕裂皮肤一头钻了进去,青年男子本已麻木的双眼显出痛苦之色,紧接着竟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之声。

他的身体抽搐不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了下去,转瞬之间就剩下了一层皮包骨头。见到这种情景,以陈安的心性也是心头一寒,他这时才知道之前进门看到的那具干尸竟然就是这么来的。

待那青年汉子彻底不动之后,鬼伯才打开铁门,走了进去。他伸指在其胸口皮肤上一划,指尖如同利刃,径直把那层皮肤划开,露出一个鸡心大小如同晒干果核一般的物事,这就是那青年汉子的心脏。

在那上面趴着刚刚那条诡异的怪虫,与之前相比除了体型稍稍变大,颜色由青变红之外没有任何异样。

鬼伯伸手把它捏了起来,它不复先前精力充沛的样子,反而懒洋洋的呆在鬼伯手上不再动弹。

鬼伯从怀中取出一个细口瓷瓶,将那虫子对准瓶口一捏,只听噗呲一声,那虫子身体被一把捏碎,射出一股青绿色的水箭,准确射进瓷瓶之中。鬼伯把剩下的虫尸随手一丢,取出瓶盖,把瓷瓶封死,两手托着恭敬的递到陈安面前。

陈安皱眉接了过来:“就是这么个东西?真的有用?”

“当然,这可是老奴大半辈子的研究成果。在您回来之前,已经准备好了三瓶。”鬼伯的笑容绝对能止小儿夜啼,只是他全无自知,笑的是开心无比。

他伸手入怀,又掏出三个一模一样的瓷瓶递到陈安面前。

陈安伸手接过,眉头皱的更深,一瓶就是一条人命,这里就是四条人命,他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但看着手中瓷瓶心中还是有着一丝异样。

“你也不必自称老奴了,你我有过约定,无论事成事败,都还你自由,你日后是去是留且随你自便。”

听了此话,鬼伯先是一怔,随即大喜,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多谢老爷大恩,老鬼我离家日久,趁着还能走动想回家看看。”他面上全是喜色,同时趁陈安不注意,悄然把一枚一直暗扣手心的丝质香囊收进了袖口之中。

陈安对此似乎毫无察觉,面无表情的瞥了眼剩下一处牢房中卷缩在墙角,恐惧的瑟瑟发抖的人影。两处牢房中间只隔着一道精铁柱组成的栅栏。刚才的一幕另外一个牢房中的人应该是看的清清楚楚。没吓得叫出声来,当是鬼伯这些日子的“*”之功。

陈安语气淡淡对着鬼伯说道:“四瓶已经够用了,剩下这个给他个痛快吧,你留下配方再把这里清理干净就可以离开了。”

说完也不管鬼伯如何处理,径直走出密室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时他才有空整理自己带回来的包袱,这次他整整带回了两个大包裹,其中除了一些金银细软之外,大多是书。他从中拿起一本厚厚的线装书籍,上面用小楷写着四个大字“天意剑谱”。

其实他这次的任务目标是明剑山庄,至于张永只是临时接的任务顺带而为。

圣庭三司,明司是天子近卫,自然正大光明;血司主杀,大多为暗杀,为皇帝清除异己的利器,不过血司杀手通常对付的是朝廷大员世家大族,对付江湖门派则是由暗司组成的杀手部门负责;至于暗司除了对付一些江湖草莽,还肩负着监察天下的重任。三司分工协作共同组成了圣廷这个独立于朝廷之外,却直属皇帝的势力。

三司之中明司三卫轮流戍卫禁宫,血司一卫只听皇帝调遣神秘无比,至于暗司十七卫遍布天下以打探情报为主,新皇登基后,血司不堪大用,杀伐之事也多依仗暗司,这使得暗司渐渐势大,其司主一般都由圣庭廷尉兼任。按理说其每一卫都有一名都统统管,陈安根本没有资格面见廷尉。但恰恰因为张永这起案件太过庞大,就连皇帝都要谨慎行事。而且明剑山庄在江湖上也是执牛耳的地位,他屠其满门,对朝廷而言也是大功一件,不能不賞,所以才得到面见廷尉的殊荣。

陈安小心的拿起包裹,走进自己卧房中的密室。

他这座宅院地势甚高,索性就在其中挖了许多地窖,修葺一翻变成的数层密室,用来堆放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像他这种密探的秘密都有很多。比如对一些罪臣抄家灭族,对一些江湖大豪屠戮满门,其对象都是家资不菲之辈,每次这种行动都会有一些灰色收入。对于这些,朝廷的态度一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他们自己也不会明目张胆的来干,密室的作用由此而见。

只不过像他这样整个宅邸地下都空了的情况还是很少见的,那是因为鬼伯的存在。

这老家伙是陈安三年前抓到的一个江湖游侠,因为犯了案子被抓了起来。其似乎在江湖上还有不小的名号,被抓入暗司之后依然桀骜不驯。但暗司大牢是什么地方,精铁进去也要被磨成铁粉。鬼伯只在牢中住了十天就对陈安彻底的五体投地了。

是时,他向陈安提出噬魂豸的计划,以此交换才被陈安动用权利给捞了出来,直至今日。为了这个计划陈安在宅院中另辟的密牢。

暗司之人个个都是诡秘无比私隐无数,他上面的人就算是发现其异样也没有太过在乎,甚至在陈安节流人犯用作实验的时候,他们也是装作不知,大开方便之门。

陈安来到自己练功的房间,这里只在墙角的位置有着一排书架,其他地方一览无余。他把手中的武功秘籍一本一本的整理好类别小心置放在书架上。

书架上的秘籍都快堆满了,上面都是陈安这些年来杀的江湖人氏的遗物。

其中大部分都是比较粗浅的武技,只有寥寥几本记录着上乘武学。比如那本天意剑谱,就是明剑山庄的核心武术。

他从中抽出一本蓝色的线装书,上面写着“寒炎冰魅功”几个大字,翻开书页,一页一页仔细研读,直到最后。他轻轻放下书本,在蒲团上盘膝坐下打起坐来。

过得许久,陈安缓缓睁开眼睛,这是他从小修炼的内功心法,几乎能倒背如流,刚才再次温习一遍只是为了平复心情罢了。

待他感觉神完气足,低头看了看手中那鬼伯交给他的瓷瓶,从中取出一支,毫无征兆地抬手送到嘴边,一仰首把瓶中药液倾入腹中。

少顷,小腹中似乎升起一团火焰,开始还只是丹田附近,不过眨眼的功夫就烧遍全身。陈安感觉自己的骨骼都在被煅烧,血液都在沸腾。

人体为一个整体,内气的修炼只是为了贯通经脉发掘激活自身潜力起到强化自身的目的,而现在的陈安虽然是引入外力,但同样的也是激活先天元气,强化自身,只是由自身的元气换成别人的而已。

他的体温还在持续升高,嘴唇也干裂开来,口中腥咸的味道,让他的意识都开始模糊了。他曾想过这种药剂会没有作用,也曾想过其会含有剧烈的毒素,但实在是没有想到,其中竟然蕴含这么大的能量。

他呐喊,奔跑想尽一切办法发泄出体内多余的能量,可这股庞大的近乎要毁灭一切的能量是如此的凶猛,似跗骨之蛆般难以摆脱……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安缓缓睁开双眼,油灯已经熄灭,石室中一片黑暗,他颤抖着双手撑起身体,竟感觉精力充沛,并没有任何疲惫之感。一股暖流自丹田中升起,过奇经八脉引入五脏六腑,又经十二正经散入四肢百骸。

他运气于臂凝于指尖,屈指成爪向前抓去,只听呲的一声,凝实的墙面竟然出现三道长达三尺的划痕。

陈安一呆,赶紧找到油灯,取出火石点燃。微弱的光芒照在墙壁上,清晰的显现出三道深达两寸长达三尺的爪痕,爪痕周围泛着白霜,前面的碎石在破碎的瞬间就被极寒之气冻住,使得划痕显得光滑无比。

这招寒殛鬼爪居然大成了。已经很久不把喜怒摆在脸上的陈安此时也控制不住的想要欢呼。他体质先天不足,又曾因为强练武功伤了根本,尽管刻苦修炼,还是无法有太大成就。

这部《寒炎冰魅诀》虽然是上乘武学,但在暗司之中却并不是什么宝贝的东西。他幼时刚刚进入暗司就拿到了。练了这么多年还在打熬气血的阶段,无奈之下转而研究毒药,才略有小成,闯出一番名号。

这次他孤注一掷,本以为不爆体而亡就算是好的了谁想到竟然成功突破到了周天圆满的境界。

兴奋过后,陈安眉间一挑,似乎发现了什么,他把油灯移到旁边,那里有着一道脚印,深达两寸竟是被人用脚生生踩出来的。

他继续移动油灯在那一步左右的地方,还有着另外的脚印,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同样深达两寸。

陈安越是心惊,脸上就越发平静,他又找出几盏油灯纷纷点亮,这才发现整间石室不知何时居然布满了脚印,无论是地上墙上,还是石室顶部。

“这是我踩的?”他心中疑惑,却又觉得这些脚印并不是杂乱无章的,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脑中灵光一闪,从密室的书架上,找到了一张兽皮卷轴,延展开来,上面所记载的步法,竟和墙壁上的脚印一般无二。

这是他祖传的步法典籍,名为《太虚幻灵步》,这部功法平平无奇,他记事起就开始练习,但多年来也没觉得有什么进步,和普通的武功步法没有太大差别。后来他进入暗司之后就被教习飞羽渡等轻身功夫,这卷祖传的兽皮只被当作一种纪念之物保存着。

他陈家本来就不是以武传家的,没有什么武功秘籍留下也属正常,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只把其当成一套强身健体的引导之术修炼。到他进入暗司之后,立刻就被教授了经过历代暗司高手研习,融合各门各派秘籍创出的《飞羽渡》这门轻身功法。毕竟暗司密探最主要的就是轻功,暗司中人没有几个轻功不好的。

此后那卷兽皮就被束之高阁再也没有碰过,但今日他在半昏迷的状态下施展出这一记忆深处的身法,竟然使他避免了走火入魔爆体而亡的危机。

第四章 前尘遗梦

陈安这些年来执行无数任务,从中得到了不少武功秘籍,也算是见多识广。却从来没有感觉这套连运气法门都没有的步法有什么出奇之处。

此时他凝神聚思,反复揣摩,但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套步法根本没有任何的出挑。反而以他如今的眼光,明显能看出其中有好几处破绽,很多招式可以减免改进。就好像是一份华而不实的舞蹈步法,以武学的眼光看简直是错漏百出。

想不通陈安干脆就不想了,反正自己现在功力大进旧疾尽去绝对是一件可喜之事,些许颇费思量的扫兴事情,也不必记挂心头。

陈安走出密室,来到宅院之中,鬼伯已经离开了,整个院落之中只有他一人。一种孤寂之感无端袭来,顷刻之间便把他围的喘不过气。

但顷刻间这种孤寂之感便被一股愤恨的情绪替代,刹时间充斥着他的心房,在他眼中燃起一捧火焰,火焰之中是一座繁华的宅邸,数不清的黑衣人在其中来回往复,如同屠猪宰狗一般的砍杀着宅邸的主人,直到整个宅邸化为一片灰烬。

那里是他的家,他父亲陈洪为太医令,却卷入先帝病逝一案中,被迫的服毒自尽。本来这件事也就这样了,谁知在其死后的第六天,他们家竟然冲入一群黑衣人,见人就杀。他一家十七口只有他一人逃出生天。此后他流落街头,受尽欺凌,机缘巧合之下被选入暗司,成为暗司密探,直至如今。

陈安曾经怀疑过是当朝皇帝所为,但立刻就被推翻了,先帝一案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还是现在这位陛下特赦,陈安才能苟活至今。他完全没有必要再干这么多此一举的事情。

而且太医署十余人只有他们家遭此惨案,可见那群黑衣人应该是另有目的。但无论如何他们的势力绝对是大的吓人。陈安进入暗司这些年也有意无意的借助情报系统查找凶手,所得线索实在是少的可怜。以国家机器的力量尚且如此缓慢,凶手的势力可见一般。

月光轻移,洒入房中,伴随而来的是鸟鸣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宛若。陈安深吸一口气,感觉起伏不定的心神,瞬间平复了下来。此时的他耳聪目明,精力充沛,心情也随之轻快了许多。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废物,距离报仇又更近了一步。自己还年轻可以慢慢去查,总有一天能达成目标。

陈安算了算时间,竟已过了子时,他实没想到自己这一觉居然睡了这么久,算庆幸的是没有误了时辰。想到这里,他纵身一跃出了庭院,这里本就临近城郊,几个起落间就到了城墙边上。他脚下仍不停歇,双腿用力就跃起三丈来高,他又伸手在城墙上一攀一撑,身体再次拔高两丈有余,如此这般在城墙之上连续几个借力便飞跃而过,十余丈高的城墙都不能阻止其片刻。

轻轻飘落到城外,昂首于空中嗅了一嗅,就认准一个方向,奔跑而去,期间连一层灰尘都没有带起。陈安内功大进,连带着飞羽渡的轻功心法也是大成,呼吸之间就隐没在官道边的丛林之中。

皇城,入夜的乾元殿依然灯火通明,周帝竟还没有安歇,批阅着那如山的奏章。这么大的工作量,即便周帝是一名刚过而立之年的青年也是吃不消。不时用手揉捻眉心以此提神。

及至此时,他才发现书房之中除了陪侍太监之外,还有一人。竟是白日里与陈安对话的锦袍中年人,这人正是圣庭廷尉徐谦。

周帝一愣似乎想起了什么,灿然一笑道:“原来是徐卿,什么时候到的,朕竟没察觉。”

徐谦听了此话连忙恭敬道:“皇上耽于社稷,夙兴夜寐,臣添为圣庭廷尉,却不能为主上分忧,心中惶恐,只愿陪侍一旁,稍慰平生。”

周帝呵呵一笑不置可否,他轻轻放下手中奏章,开口问道:“这次朕找你来只是想问问你,上次你说的那个陈安还未及弱冠,会不会太过年轻了。”

徐谦低头回答道:“回奏陛下,陈安此子虽然年少,但心智成熟,绝对可以托付大事。这次明剑山庄之事就是微臣对他的考验。本以为其能拖住明光剑陆承钧就不错了,谁知此子心性如此坚韧,竟然蛰伏于沧州一年之久,最终为陛下除掉了明剑山庄这个心腹大患。个中历程足以彰显其过人心性。何况此事,其人只做辅助,主事者另有他选,都是这些年来圣廷培育的新血,他们分工协作,必不会误了圣上的大事。”

周帝沉思不语,良久才道:“侠以武犯忌,那些江湖中人的确是朕的心腹之患。如此说来他也确是立有大功。朕一向信你,你觉得合适,那便以你之意去做吧。”

徐谦插手一礼恭声道:“谢陛下信重,臣这就去安排。”

周帝点了点头:“既然决定了,就索性放开,任他为正四品都监。你且去安排吧。”说完便又俯首案牍,埋首于公文之间。

却不知这项任命把徐谦震得好一会没回过神来。

陈安还是个童子之时就被他派出去执行任务,一手制毒用毒的功夫出神入化,是他重点培养的对象。这些年来更是大小功勋无数,让他很是欣慰。其依功升迁并不奇怪,哪怕周帝心血来潮给他个三品都统坐坐徐谦也不会如何吃惊。只是这个都监一职实在太过特殊。

圣庭官职本就独立于朝廷之外,自成体系,以他这个廷尉为最,之后就是三司司主,他们四人直接向皇帝负责,其下的职司都可以由他们自己随意任免,哪怕是三品都统也不例外。都统之下就是从三品的都尉,再之后就到了正四品,分文武两职。至于都监则不常设,只因其权利过大,对三品及一下的官员都有监察职权。

暗司本就见官大一级,都监则更胜一筹。但即是皇上亲点,徐谦也不敢怠慢,领了诏书便退出了乾元殿。

此时宫外明月高悬,不过却略显朦胧之色,大地之上还是一片黑暗。昏暗不明的微光照在兔儿坡上,仿佛为其披上了一层轻纱。

兔儿坡距离京城十余里,由于坡势陡斜地处偏僻,而无人照料,其上杂草丛生,人烟稀少,一片荒芜景象。但其临近幽云官道也属一处交通要冲,因此早早的就被暗司占了下来,成为了一处情报中枢,此事就连暗司内部之人,也少有人知。

这时坡上正站着十余道身影,皆是一身黑色谨身袍,关节之处以银丝勾连,袍上绣着一条黑鳞巨蟒,肋插双翅,意欲展翅翱翔。外罩一件纯黑大氅,在这夜黑风高之处,形容如同鬼魅。

为首一人头戴乌纱束发冠,正向面前之人询问道:“一应事情,可都确认清楚了?”

他面前之人,插手弓腰,行的竟是暗司密探觐见上峰之礼:“此事千真万确,管带陈安,急功近利,为完成任务,竟于小平山巅迎山风投毒。毒风不止使明剑山庄一百余口尽皆丧命,更连山下四个村落也无辜受害,此役毙命人数过千。由于都是一些山村,少于外界交通,因此至今无人发现。属下也是等待毒风散尽才敢进山查看,此时的小平山方圆数十里,竟无一个活物。”

黑衣首领嘴角微勾带着一丝阴沉之意:“这个混账东西,竟然真敢如此,简直是丧心病狂,这次我赵铎一定要上凑天听,如此大案,最轻也是个斩立决,看廷尉大人还如何能护得了他。”

他说完之后,其余人皆高声附和,唯有一人低头不语。赵铎看到后面色不悦,开口问道:“于缜,你有什么其他看法吗?”

于缜听出自己上司语带不满,但却不慌不忙的道:“都尉大人且稍安勿躁,这陈安自从进入暗司以来也曾做过许多类似的事情,但仗着廷尉大人的护持一直没有受到什么责罚。这次的事虽然恶劣,但我们暗司每年误杀之人还少了吗,况且是几个远离世事的偏远山村,其存在与否根本不为世人所知。奏报上去,也未必能办得了他。就算上面下诏治他,以廷尉大人对其一贯的回护,也顶多是个不痛不痒的罪名,反而还会打草惊蛇,让其有了戒备,得不偿失。”

听到这里,赵铎皱眉不语,心中已然信了此话。圣庭自立国以来就存在,明司守护,血司攻伐,暗司监察,虽是各司其职,但尤以暗司势力最大。人数最多也就罢了,更多的是因为血司为皇帝底牌轻易不予动用。很多事都一事不烦二主交于暗司办理,这才形成了暗司刺客和暗司密探两股势力。监察天下的职权也随之变了味,更多成为了历代帝王清除异己的工具,完全替代了血司的职司。

这件工具本就是用来杀人的,现在因为多杀了几个人要治其罪,岂不可笑。如果其杀的是什么要员还好,可是那几个山野村夫又能翻出什么浪来。

赵铎沉思之间,无意看见面前于缜脸色平静,似是胸有成竹,不由心中一动,淡淡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于缜正等他来问,闻听垂询,心下大喜,知道自己攀上了都尉的高枝,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连忙回道:“我们可以来个先斩后奏,先把那陈安擒杀了事,再依此罪名奏报,那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廷尉大人也不好以此找我们麻烦。”

赵铎本当他有什么高见,没想到是这么个馊主意,心下不悦,但到底是自己心腹,还是平心静气地说道:“那陈安毒功了得,我等平日见了都心下忌惮,不借朝廷之手,如何能擒杀的了他。”

于缜不以为意,反而侃侃而谈道:“都尉大人息怒,属下已经查探清楚,陈安幼年之时为求速成,制毒之时为毒气所伤,伤入肺腑,坏了经脉,此生内功难以大成。这些年他只是仗着毒药厉害,其实本身武艺平平。”

“当真?”赵铎疑声问道,他曾与陈安走过几招,不用毒药的情况下,他也只能说是稍胜一筹。对方的招式老辣,实在不像不及弱冠的少年人,让他记忆犹新。但此时仔细想想,对方确实内息羸弱,多靠外功对敌。那时还以为之所以如此是因其年少功力浅薄所致,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可其不靠内功,只靠招式就能有如此能为,难不成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武学奇才。

于缜点头确认道:“此事千真万确,我等只要居于四处通风之地,抓到其孤身一人之时,将之围住,以掌力遥击,弩矢招呼,就算他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赵铎眼睛一亮,定论道:“就依你所言,我们现在就出发。”

计议已定,众人牵来马匹,翻身上马,向京城飞驰而去。

第五章 遇云化龙

一行十余骑飞驰于官道之上,打破了夜的沉静。

赵铎一边催马,一边朗声道:“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到达京城应该才刚到五更天。正是月黑风高之时,方便我们动手。尔等准备好钩爪飞铙,我们直接翻墙进城。”

“领命。”众骑士插手为礼。

又行片刻,赵铎突然发现一道身影正立于大道中间,唬了一跳。连忙勒马定住,之后骑士纷纷控马停下,惊疑不定的看着面前那道披着黑色大氅的诡异背影。大家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三更半夜,官道之上,哪来的旅人,莫不是山间鬼魅。

不等他们开口询问,那人便转过身来,竟是他们朝思夜想的陈安。这一变故,惊的赵铎一声喝问卡在喉中,完全不知所措。

陈安不理其他人的反应,向着赵铎抚胸一礼:“卑职陈安,见过都尉大人,诸位同僚。”

赵铎等人回过神来,做出的第一个反应,不是和陈安虚以逶迤的应酬,也不是厉声喝问直斥其非,更不是像他们路上商量的那样动手拿人。而是连忙摒住呼吸,以龟息之术吐纳,并且东张西望查看周围环境,辨识风向,向上风口移动。

说出来也是丢人,他们在路上商量对付陈安如何围困,如何击杀其过程手法细致无比。但见了真人,所有人第一时间居然全部想的是如何保命。

整个大周人人练武,从来不缺血性之辈,即便面对血腥屠夫,绝世魔头,他们也敢挥刀与之一拼。但能让人恐惧的不是刀剑加身,而是怪物,未知才是真正能让人害怕的东西。

过去的陈安从不与人正面放对,与之为敌之人,统统都死的不明不白凄惨无比。就算暗司同仁也对他忌惮非常,人们对他的恐惧已经忽略了他本身武功的高低。

陈安面色淡然,对赵铎等人的做派不置可否,但赵铎怎么看怎么感觉对方在嘲笑自己,关键是他也觉得自己一方太过怯懦失了威风。这陈安本在他麾下听命,不知怎么攀上了廷尉,常常都是廷尉直接越过他和这一卫的都统,直接给其下令,弄的自己每次与之相见都好不尴尬。

这也就罢了,他顶多把其当个闲人养着,也不至于为此得罪廷尉。但这小子四处杀人,手段狠辣,弄的暗司内部也是人心惶惶,他派到其手下的几人也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因公殉职。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他也忍了。可对方还是不消停,杀了张永,灭了明剑山庄,隐隐有越过他直升都统的趋势,这简直是忍无可忍。

再者暗司监控天下内部也是派系林立,就算是廷尉也不能一家独大,他上面也不是没有人,凭什么要对一个小娃娃一让再让。他今日下定决心要将其除掉,哪知一行人密谋良久,见了真人后却都集体怂了,简直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想到这,赵铎不禁心中窝火,厉声喝道:“陈安你不在京中待命,擅离职守该当何罪。”

“属下刚交接了令信,现在是休憩之中。”陈安插手为礼,礼数十足。

赵铎表情一僵,讪讪道:“那你大半夜跑这荒郊野外做什么?”话一出口,赵铎不禁暗骂自己白痴,谁没事大半夜跑荒郊野外晃荡,自然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铁定是冲着自己等人的,就是不知怎的走漏了风声。

陈安有问有答,似笑非笑的道:“属下近日收到风声,有些宵小之辈欲要坏我性命,特来请都尉大人为我做主。”

赵铎双眼一眯,心思混乱下,实在不想再与对方扯皮,直接摊牌道:“别他娘的扯淡,你就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做密探的最重要一点就是耳聪目明嗅觉灵敏,林进死在了陆承钧剑下之时,都尉大人就应该有所察觉才是。”陈安腰背挺拔,既然摊牌了,他也没兴趣继续调戏对方。

赵铎见自己所猜正确,不由狠声道:“你是怎么知道林进是我派到你身边的?”

陈安回答的漫不经心:“死人是不会撒谎的,至于之前么,只要有个大致的范围,请陆承钧都送他们去见阎王好了。”

赵铎等人都是手上有多条人命的狠人,但听了陈安这种有杀错不放过的毒辣语气,还是心中一寒,萌生了一丝退意。但他们深知今日之事已是无法善了,就算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他陈安虽然行为诡异动操有术,但也是肉体凡胎。能够屠灭明剑山庄,江湖中人不清楚,他们同为暗司却对此事,知之甚详。那是其在沧州小平山蛰伏一年之久,摸清了陆家上下所有人的生活习惯,对整个小平山的地形气候都了如指掌。即便如此他带去的二十余人,也只回来了八个,他们可都是暗司精锐,放在江湖上也是一流好手,尽管其有借陆承钧之手清除异己的嫌疑,但还是可以想见那一战的惨烈。至于什么杀伤数千人的幌子,都是他们自己编排出来栽赃对付陈安的,流毒千里这种事只存在于神话故事。

赵铎朗声道:“今日之事已是无法善了,陈安此子丧心病狂,杀人无数屡触禁令,诸君当与赵某共勉,一同击杀此獠,匡扶正义,以正法纪。”

“喏。”众人齐声回应,纷纷抽出兵器凝视陈安,一时之间这段官道之上杀气四溢,连温度都下降了不少。

面对着宛如实质的杀意,陈安没有半分惧色,反而嗤笑道:“这才像话,刚刚在兔儿坡都计议妥当了,偏偏要在这扯这些有的没的,赶快料理了你们,我还可以回去补个回笼觉。”

赵铎心中一凛,兔儿坡的事他也知道,难道他从那时候就跟到现在,自己等人可是快马加鞭的驰往京城,他难不成跑的比奔马还快。这怎么可能,自己的飞羽渡功夫已是登峰造极,也不能与奔马角力,他又是如何做到的。

要知道飞羽渡为暗司的招牌轻功,主要就是一个轻若无物,在于踏雪无痕,追踪隐匿皆为上乘,可不在于速度快慢,看来对方还练了其他高深功法,这可糟糕,须得先把他围而擒杀,这等轻功一旦施展开来即便自己有快马相助也是追之不及。

他正要下令合围,耳边却传来一声惨叫,回首望去他身边的于缜马上不知何时换了人。而于缜则瘫倒在马下,抽搐哀嚎。夜色渐浓,根本看不清他什么地方受了伤。如此形状却让人心中发寒。

陈安端坐在于缜马上,看着自己的手掌喃喃自语:“多了一分内力,速度过快,用力过头了。”

就在赵铎被这一幕惊吓失神的时候,他面前的陈安似乎想通了什么,身影一花,就再次消失在他面前。他一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紧接着身后又是一声惨叫,两道哀嚎之声让着个寂静之夜越发的诡异恐怖。

赵铎调转马头,陈安正坐在他身后的马匹上,思索着什么。不待他有何反应,便再次消失,果不其然,惨叫声随之响起,只是这次不同于前两者,只是叫了一声便嘎然而止。

说来话长,其实这一切不过眨眼之间的事情。堪堪这时赵铎等人才反应过来做出应有的应对。

一众骑士纷纷举刀拿剑,向正站在一匹马背上的陈安砍去。一时之间剑气纵横刀光闪耀,转瞬之间一匹骏马就被砍成了肉泥,却不见陈安的踪影。

赵铎抬头四顾,一颗心却凉到了冰点。他身边骑士竟只剩下了三人,愤怒恐惧啃噬着他们的内心,让他不禁发狂吼道:“有种出来和我决一死战,鬼鬼祟祟只会偷袭,算什么本事。”

“本来就在你面前,你自己看不到,怪得谁来。”一道淡淡的声音从他面前响起,他凝神看去,只见陈安一袭黑衣,面带嘲弄之色的站他前方。

他从马上纵起身来,一招白虹贯日,直奔对方面门。陈安抬起右手五指内合,轻描淡写的就把他的剑锋扣在手中,内力吞吐之下,直接把那把百炼钢剑震成两节,右手并指成剑在其肩头带起一溜血花。

赵铎被那股震力逼的连退三步,才堪堪站稳,肩头受创,让他略微清醒了一些。竟发现自己上前,无人助战,不禁疑惑的向身后看了看。只看了一眼便觉得眼皮狂跳,他身后一地人尸马尸,哪还有半个活物。就连刚刚还在地上痛苦哀嚎的于缜两人也已经寂静无声的躺在那里,多半已经气绝而亡了。

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滑落,他本是大内金鳞卫,一身武功也算是一流好手,却被对方如此戏耍,可见其武功之高实力之强简直闻所未闻。他能坐到从三品的都尉一职也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可谓是身经百战,但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如此绝望。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逃跑,暗司虽为军职但受到的训练却不是宁死不屈死战不退的那一套,反而从加入暗司那一天,他们学的第一堂课就是如何保全自己。暗司里不是刺客就是密探,情报比他们的生命还重要,保留活口就是保存情报,而刺客也是讲究一击不中远遁千里。所以他一开始看见情况不妙,想的就是如何生离。但他却又可悲的发现自己根本逃不掉,骑着马尚且不如对方快,靠两条腿怎么跑。

赵铎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有血性的人,但今天他不得已也要血性一回了,他一直视陈安为心腹之患,自然对其了解无比,此子绝非心狠手辣这四个字可以形容的,如果硬要用一个准确的词汇描述唯有丧心病狂,就算自己愿意摇尾乞怜,忍辱偷生,对方也不会放过自己,那么又何必自取其辱。

陈安随手扔掉掌中断刃,漫不经心的看着他道:“你在害怕?你怕什么?你们不是说我武功不济全靠用毒吗,现在我不下毒,和你堂堂正正的一战,你还怕什么?”

赵铎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是凝神戒备。

陈安也不急着进攻,甚至眼神都不再看他,而是注视双手陷入回忆一般喃喃自语:“当年我伤了肺脉,一直气虚体弱,我花费他人十倍功,才能得其一分利。我埋首医书数载光阴都不能治好,曾经一度绝望,奈何天无绝人之路,今天终于让我顽疾消弭,功力大成,你能死在这个值得庆祝的日子里,应该感到荣幸了。”

说道这里他脸上挂着诡秘笑意,双臂展开,像是要拥抱希望一般。而与此同时一股滔天杀意如有实质逼向赵铎。

第六章 寒殛鬼爪

赵铎被这股杀意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但他到底也是刀头舔血的人物,深知若让对方蓄满杀意,自己绝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反抗之力。他聚积真气,双手握着断剑如离弦强簇,直指陈安眉心。合身之力,又是以命搏命的打法,使得这一剑凌厉非常,激的道边碎石都微微跳动。

陈安无悲无喜,不带丝毫烟火气的一个错步便避让开来,左手屈指成爪,挥臂反撩。

赵铎翻身站定,还要施展后招,却觉胸口冰寒,低头一看,胸腹之间竟有三道尺许长的爪痕,隐隐能看出其中内脏。血液已经被一股寒气完全冻住,没有一丝喷洒出来。

就这么一耽搁,一只手臂竟从他后背插入前胸伸出,他眼睁睁地那只手中紧紧攥着一颗被寒气封成紫色的心脏,宛如一枚美丽的鸡血石一般。那只手渐渐收紧,直把鸡血石捏成碎渣散落一地。这时他才双眼一黑完全失去了意识。

赵铎的尸体摔在地上,发出嘭的一声,竟是从里到外被冻成一块冰坨。这就是寒炎冰魅功的绝学之一寒殛鬼爪。陈安从小修炼,得那神秘药剂之助,如今才算是大成。

看着满地的尸体,他略略思索片刻,觉得就这么放着,也是件麻烦事,便取出一个褐色瓷瓶,倾出一些泛着荧光的粉末撒在那些尸体上,那些尸体竟这般凭空燃烧起来。不过片刻功夫便烧成了一地黑灰,经夜风一吹,无痕无迹。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陈安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宅院,按照太虚幻灵步的步法行走晨练了,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一夜奔波,并没有让他有丝毫疲倦之感,反而神清气爽,精力十足。

晨练完毕已是天光大亮,他换了一件轻便长袍,准备出门逛逛,顺便买些酒菜果腹。鬼伯一走些微琐事都要他自己动手了,好在他本就不是娇生惯养之人,这些事也是从小做惯的。只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过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突然回归本来,一时不知所措罢了,因此准备买些熟食先打发两顿。

出门左转不足百步就有一处食摊,是一对五旬夫妇开设,早晨卖豆汁油饼,中午晚上是面条稀饭,赚几个零钱勉强度日。那正在摊饼的老翁看见陈安到来,连连招呼:“陈公子,坐着,这刚好的油饼,脆着呢,有日子不见您儿了。”

陈安在这南城井陌坊也算是个名人,住着最大的宅院完全不同于南城的平民,曾有人猜测陈安当是京城大户,在这井陌坊中蓄养外宅。只是他宅院之中从不见女眷出没,是以这种说法不足取信。而且他一年之中也少见几次,人们便习惯了他的神秘,与之相处也是其乐融融。

其实暗司家属自有驻地,只是陈安不喜欢那里罢了,那时他功力低微,总觉得要防这防那,没有丝毫安全之感。而且他毒功了得,早早入了品级,更是无人管他。于是他才觅地独处。

陈安腼腆的笑了笑,十足的懵懂少年形象:“前些日子不在京中,昨儿才回来。”

老翁也不多问,只是切饼盛汤,服务周到。

陈安一口热汤下肚,感觉浑身通泰,好不舒服。他昨晚奔波一夜腹中本就饥饿,此时食指大动,三下五除二就把桌上的食物,扫个一干二净。拍下银钱,与老翁招呼一声,就向集市走去。

他孤身一人也没有什么家什要置办,只是沽了一壶酒,买了些熟菜熟食便回转了。

回到家中,把酒菜放在灶上,他走进书房,在面前摊开一张白纸,闭目冥思。少顷,他睁开双眼,执笔蘸墨,奋笔疾书。写下的竟是一个个人名,用直线勾连,其形状如同一棵开枝散叶的大树一般。

少顷,停笔凝眉苦思,又取出一支红笔,思索半晌便勾去一个人名,最终勾去枝干只留主体,层层筛选之后只剩一个名字,慕少平。

望着这个名字他一时之间竟然痴了一般,直到一声门环响动之声传来,他才回过神来。拿起那张写满名字的宣纸,折叠成巴掌大小,夹在掌中轻轻一搓,便成了一堆粉末。他收拾好粉末倒进院中花园,这才走到门口打开门户。

门外站的竟是胖子许元,他一身宽大袍服,如同一个乡绅员外一般,左手提着一只烧鸡,右手抱着一坛黄酒,一脸谄笑的站在门口。

陈安皱眉道:“怎地是你?”暗司之人在任务之外很少相互往来,向这种大白天找上门来的事更是少有。

许元知他心意,呵呵笑着打混道:“老大不必在意,等我们转到明司了,就不必在乎这些,应当多亲近亲近才是,这不听说您要升迁了,特来祝贺。”

陈安听他说的有理,又见他笑的弥勒佛一般,到不好冷脸相对:“转职的文书到了?你这么急吼吼的跑来?”

“哪有这么快,风声有了,许是过个两日就能下来。所以今日我先来了,等到文书下来,兄弟们再摆宴与老大您庆祝。”许元一边跟着陈安进屋,一边解释道。

陈安也到灶上拿了食物,与许元在院中摆了一桌,吃喝起来:“我一人吃饭也是没趣,你来了也好。对了,我上次交代你查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他话题转的甚快,许元筷子一顿,半晌才想起了是什么事,一拍脑门道:“哦,那件事啊,倒是线索不多,您老也要体谅,毕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哪这么容易查的。”

陈安脸色一沉:“那就是没有线索了。”

看他变脸,许元总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浑身肥肉一抖连忙道:“没有线索也不见得,当年那件事的线索还要着落在一个人身上。”

“谁?”陈安眼中神光一闪。

“慕少平,当年太医署的太医事后尽皆诡异暴毙,唯有慕少平不知所踪。我们查出他当时是出宫为晋王诊病就再没回来,这其中十分蹊跷。”

“一个失踪的人,兴许不知死在哪个角落了,线索不也是断了。”陈安不满道。

“您老听我说完啊,您平时耐心不是最好的吗,我们查到当年守城之人在先帝驾崩前看见了慕少平带着一家老小出城而去。由于那时京中波谲云诡,也没人在意他一个小小的御医。因此直到今天还说他是失踪。”许元陪着小心,详细的叙述了自己所知。

“当真。”陈安抬头直视许元,目光如同利剑一般宛若实质,刺得许元面皮生疼,心下大悔来的不失时候。

“继续说。”见许元只顾点头确认,陈安再次不耐的催促道。

许元不敢怠慢连忙继续说道:“这老头妻子早逝,只得一个女儿,另外还养着两个药童。一个穷太医,就算得过贵人赏赐又能有几个私房钱,可谓是百无一用,要想糊口就只能重操旧业,给人诊病。我们只要细细查访,看看哪里有名医现世,想找到此人还是有些希望的。毕竟那老小子医术还是不凡的。”

“有些希望吗?”陈安低声自语。

他声音虽低,但许元就在他旁边,听他言语不禁苦笑道:“老大,已经不错了,这毕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朝偌大的疆域,想要找个人,无异于大海里捞针。”

陈安闻听此言,怔忪片刻,便继续喝酒吃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就好像刚刚一直追问线索的是其他人一般。弄的许元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不知他对自家的消息满意与否。

饭后两人又絮叨了一会,许元才告辞离开。

陈安回归卧室发了会呆,直到日头西斜,才起身走进练功静室。那里被他在墙上划的爪印犹在,使得整个密室看起来都有些破败。陈安没有在意这些,而是从书架上抽出那本他昨天夜间放上去的天意剑诀研读起来。

看到精妙处不禁以手做剑,作势比划,直到油尽灯灭,他才从修炼的状态清醒,返回卧室休息。

之后几天也没有其他人来拜访,他索性买了吃食闭门不出,专心研习剑谱。他家学渊源,自小对药剂配置有很大的天赋,但家中遭遇巨变之后,为了报仇,他迷信力量全身心的投入了武道修习,自有一股痴劲。

他肺脉受过伤,后来制毒之时又为毒烟所侵,搞得身虚体弱,一旦运气胸腹之处便疼若刀绞,即便如此他还是每日咬牙,勤练不辍。现在体内旧疾竟在那神秘药液的作用下完全好了,他自然再次沉浸在武道之中。

天意剑诀精妙绝伦,看得他简直是废寝忘食。不禁回想起日前,陆承钧已然身中数种剧毒,竟然还一人一剑逼的自己这边二十余个好手狼狈不堪。他的寒炎冰魅功本身对毒药抗性极高,更从小就培养自己的抗药性,也不敢说中了西域曼荼罗一品红等混毒还能安然无恙的。

尤其是那招“天意九劫”,一剑之下了账了自己这边七个兄弟,还有两人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多月,才堪堪能够下地,这简直就是传奇。陈安相信要是对方没中毒,自己这边二十多号人连给他制造点创伤都做不到。要知道这二十多人可不是普通人,都是暗司的精锐,放到武林中都是响当当的高手。

看着手中的剑谱,陈安不禁悠然神往,以自己现在功力恐怕是差的远呢吧。这般想着,指尖连动瞬间幻化出五个虚影,第六个虚影成型之时,前面五个便溃散掉了。他叹了口气,不再胡思乱想继续研读了下去。

他虽本来练的就是剑法,但也没想过要学习这本剑谱,现在翻看只是借鉴而已,毕竟武林中人师徒相承,要是抢了秘笈就能练会,那天下间不尽是高手了。这种传承秘籍之中一般都带有秘窍,秘窍都是师徒口耳相传,不知秘窍之人,想要练成无异于痴人说梦,不练成残废就不错了。陈安只是学习其中发力技巧,招式承接手段,甚至一些凌厉杀招。对于那些涉及根本的内力运行之法,是碰也不碰。招式即便练错也是无伤大雅,顶多威力小点,要是内力行错,那就是走火入魔的要命之局了。

而且武学之道贵精不贵多,最忌杂而不专。他早年为求另辟蹊径突破自身桎梏,多学了几门功夫已经是费神费时了,自然不会再次误入歧途。

第七章 旧府魅影

圣庭光明殿,取正大光明之意。

陈安对这个名字多有微词,明司是站岗的,血司是杀人的,暗司更是见不得光,怎么看和正大光明都沾不到边。朝中文武更是对圣庭颇有怨言,因为圣廷的存在就像悬挂在他们头上的一把刀,总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抵触。

陈安屏息凝神,小意地走了进来。

徐谦高坐殿上直视进来报道的陈安,满意的点了点头,夸奖道:“不错不错,才月余不见,功力竟又深厚了一分,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虽然年纪幼小,却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多谢大人抬爱,都是大人栽培之功。”陈安一脸谦逊的回道,他虽然刻意收敛但旧疾尽去,面上的气色完全不同往日,这一点还是没必要骗人的。

“哈哈,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了。”徐谦微微调笑了一句,便话风一转道:“在这一次的任务中你展现了莫大耐心和隐忍之心,而且任务期间,没有从朝廷所要任何帮助,无论什么困难,什么危险都是你独自面对。果然没有辜负本官的期望,看来你已经可以独挡一面了。”

陈安眼神一凝,听出徐谦话里有话,疑声道:“廷尉大人的意思是……”

“圣上隆恩,特赐你四品都监,五爪金鳞卫。还不谢过陛下。”

陈安自然懂得规矩,连忙向东方拱手施礼:“陛下皇恩浩荡,臣万死不辞。”但他心中却是另一翻情景,正所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给自己这么大好处,事情绝对不简单。但廷尉徐谦不知是何原因一直对自己青眼有加,应该也不会害自己,姑且领命便是。

又听徐谦继续道:“如今天下承平,我大周实力强盛,北戎虽时而侵边,但也不过疥癣之疾,不足挂齿。真正让陛下忧心的还在我朝内部。先帝为求江山稳固,铸鼎封国,当时却是很快的就稳定了民心,天下大同。但时移势易,如今大周国中有国,政令不畅,导致南方饥荒,竟无处调粮,北方雪灾也无冬衣可运。陛下感同身受,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恨不能以身代之。”

陈安看见徐谦满脸悲痛之色的望了过来,连忙恭声道:“陛下仁慈,那陛下的意思是……”

徐谦面色不变,轻轻的吐出了两个字:“削藩。”

陈安虽已经猜到,但还是忍不住露出震惊之色,和我说这些,莫不是要我……

他双眼微眯,天下九州,京畿龙州虎踞中原俯视沧青府章四州之地。那么青州齐王,章州宁王当然不在削藩之列。西北的云州秦王,幽州晋王手握重兵最是符合陛下心腹之患的标准的。与秦王交好的张永一死,三十万边军群龙无首,看来陛下是已经动手了,自然不需要自己。那么就只剩下南方,南州蜀王所居之地太过险恶易守难攻的同时也代表着不好进也不好出,对中央威胁不大,肯定是放在最后一个,最好能震慑的他主动投诚。因此自己这次的任务很可能是要对付海州吴王。

果不其然,只听徐谦继续说道:“削藩之事太过遥远,只是陛下一个构想。”

陈安不禁心中吐槽:张永都死了,还只是个构想,骗鬼呢。

徐谦话题一转:“要跟你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南海之滨常有海贼作乱,甚至曾聚集数万人肆虐海防,海州吴王剿匪不利,到底还要朝廷出马,这对你来说正是个历练机会,陛下已经下旨,任你为海宁卫都监,协助海宁卫都统造船剿匪。你择日便去上任吧。”

“剿匪。”陈安一呆,不想他话题转的如此之快,一时没反应过来,仔细想想才明白其中真意,剿匪是假,削藩是真,那匪说不定就是朝廷养的。

想到这陈安一时不知所措,迟疑道:“大人,我……”

徐谦不待他说完,就打断道:“你可放心大胆的去做,我和陛下都支持你。”

陈安一愣,这意思就是不要证据,只要吴王死了。他想了想也没什么可说的,只能插手行礼:“属下,明白。”

明白二字一出,徐谦露出会心的笑容:“你且准备准备,择日上任,暗司之中也准你挑兵点将,最多一校人马。”

陈安心中一动,圣庭随军制,大周军制五人为一伍,十伍为一旗,三旗为一校,也就是说自己可以选一百五十人作为亲兵随行,这一百五十人还都是暗司精锐,在江湖上完全可以组成一个门派了。纵然他对权势再不看重也不禁生出一丝小人得志的快感。

陈安一直到走出圣庭大堂,都是晕乎乎的。

这时虽已入夜但距离宵禁还早,他也不急之回去,正好一路闲逛思索一下这些日子来的得失。

这些年来,他为了报仇,拼命练功研制毒药,似乎忽略了一件事情,权势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器。若自己有徐谦的权势说杀谁就杀谁还用的着在这苦苦修炼吗,早就命令手下为自己报仇雪恨了。

他走出内城转入通文坊,一阵夜风吹来,吹得他一个寒颤,不对,自己怎么会有这个念头,张永手握三十万边军,不是还死于非命吗,皇帝富有天下依然被诸王牵制,徐谦位高权重也只不过是皇帝的一把刀罢了,想要做回自我尚且不能又谈什么随心所欲。自己这是功力精进太快,根基不稳,起了一丝心魔吧。

他性格坚毅,转眼便清除杂念抱元守一,人虽然还在官道上行走,心湖却平滑如镜,波澜不兴。

又行片刻前路已尽,他抬起头来,只见前方竟一座院落,朱漆大门似乎才刚刚刷新过,红艳艳的甚是喜人。门上牌匾书着两个大字“林府”。看着那两个字,陈安不禁一阵感慨,十年来他从未踏足此地,就算是公务前来通文坊,他也不会向这个方向张望一眼。

今天心魔丛生,竟然把他带到了这个地方,莫非冥冥之中预示着什么。想到这里,他正欲转身离开的身影为之一顿,面现挣扎之色。往日不来,是怕被人发现身份,而现在么,就怕没人发现,若真有陈家的仇人在此,还省得自己满天下的找了。

思索一定,陈安轻吐了口气,纵身一跃便进了面前宅院。宅院不大,不过五进院落,毕竟通文坊住的都是朝廷要员,寸金寸土,当年的陈洪只是个太医令而已。想必现在住在这里这个姓林的官也不大。

陈安行走其间,竟有着一股陌生之感,十年了,那时的他还是垂髻童子,记忆本就不深,这院落又经过数次翻修,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他回忆的地方。

又走了几步,来到了西边的院子,那本是他居住的地方,现在居然多了一堵墙,围成了一个内院,以一道拱门相连。他迈步进去,看了两眼不禁意兴萧索,物是人非世事空。

“小雯,小雯,爹爹回来了吗?咳咳。”一个细软的声音在院中响起,可能是说的急切喝了点冷风,竟咳嗽了起来。陈安转首看去,是一个二八韶华的少女,眉眼温婉,相貌清秀,只是脸色略显苍白,似乎有恙在身。

“没呢,小姐,老爷和谢大人他们去了望月楼,估摸着要过了亥时初刻才能回来。”屋里走出一个十二三岁扎着双鬟的丫鬟脆生生地回答道。

“爹爹也是,这北方夜黑风大,他又没带娘亲给他缝制的大氅,若是酒后吹了风,受了风寒,可怎生是好,咳咳。”

陈安虽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君子,但也不愿意欺人暗室,正欲转身离去,但听得那位林小姐的咳嗽声,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从身上摸出一个瓷瓶,随手向其闺房之中掷去。

瓷瓶之中装的“玉髓养精丸”是陈安研制出来缓解自身病痛的,以养为主以治为辅,即便对那林小姐的病不对症,也可缓解病痛,滋养身体。他自己现在是用不到了,于是随手送了出去,权当了却旧念。

他手法特殊瓷瓶去势飞快,院中的主仆二人都没发现,但穿过窗户之后速度陡然慢了下来,居然轻轻巧巧的落在了窗边的梳妆台上。

此时陈安已经来到了北面正屋之中。这里倒是变化不大,还能看出一点当年的影子,应该是救援及时,没有被烈火焚烧太甚。

月光渐隐,室内无人,一片漆黑。陈安走入其中四下望去,也看不出什么。

突然一道厉风突起,直奔陈安面门。陈安面现冷笑,手指一屈一爪迎了上去。他早就发现室内还有一人,虽然对方呼吸心跳全无,但还是没有能耐把自身体温也收敛无踪。陈安练得寒炎冰魅功对温度最是敏感,自然早有察觉。

“鏘”陈安指尖与那道厉风相撞,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电光火石之间,陈安还能变招,身体不动,手臂一拉一勾,前方之人一声闷哼之下,似乎吃了点亏。其人毫不犹豫,翻身倒退,穿窗而去,起落之间就上了墙头,无影无踪,走的甚是果决。

太阴爪么,陈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人用的竟然也是寒炎冰魅功,只是功力浅薄,只能使出太阴爪的修为。这些上乘武学可不是苦练就能大成的。正所谓穷文富武,练武需要大量的资源,否则练错一处就有可能落个终身残疾的下场。

暗司之中修炼寒炎冰魅功的人并不多,只因太阴爪一旦练成就要浸泡一种剧毒药液辅助修炼,只有如此方才能练成寒殛鬼爪。浸泡那种药液无异于忍受残酷刑法,十指连心,当真有万虫噬心的痛苦,在这种痛苦之下还能安静修炼的人,即便练成,也是性格扭曲,行为变态之人。

陈安精通药理,没有完全按照功法记载的来,而是根据其药性自配药剂,比之前的原版好过千倍,不止是痛苦少了许多,还在阴毒寒毒之中融入炎毒的效果,一爪抓出绝对是见血封喉。

陈安向来出手不容情,刚刚更是直接渡了一丝阴毒进入对方体内,现在想想那人行事都是暗司的风格,有可能是自己人,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

第八章 京城拾忆

陈安回到家中,就钻进密室里继续研读剑谱。他最后还是没有去追踪那人为其解毒,既然碰到自己那就只能算是他命里倒霉,八字太软。纵然暗司追踪之术独步天下,陈安也没那个闲心和那个善心,为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费神。

至于对方为何会在林府出没,有什么任务,他也更没功夫关心。

还是像几天前一样,照常修炼,照常睡觉,而南下之事,他没有半点烦忧,廷尉既然说了,那准备之事自然会为他安排好,完全不用他操心。

第二天一早,陈安走了两趟太虚幻灵步,权当晨练。这套步法乃是祖传,就算起不了什么大用,他还是不忍荒废。一趟步法走下来,初醒的倦怠之感尽去,精神大振,寻思着也该准备准备离京事宜。

他出了住处寻到许元几人,现如今他们都得了明司的闲职,不用刀头舔血,自然是欣喜非常,拉着陈安来到间酒馆,推杯换盏庆祝了一翻。期间他们对陈安还留在暗司不能与众人一块,不免唏嘘万分,又对其步步高升艳羡不已。

陈安本不是喜欢热闹的人,甚至因儿时变故,对人皆有一份戒心。但在座之人都是与他多年生死与共的同僚,如今到外地任职,还不知何时能再次见面,离别在即,心中也是生出些微惆怅,于是一改往日沉闷的性子,酒到杯干。

众人由日当正午喝到夕阳西下,这才依依不舍相继离去。陈安东倒西歪摸到自家院中,颤颤巍巍的锁上门,便只得他一人在此。他浑身一震,双眼便恢复清明。如今的陈安内力大成,武功早已登堂入室,自然不会喝醉,方才醉态不过是他故意压抑真气,不让酒液被排出体外,与众人应个景儿。

回到家后,他本意继续研习剑谱,忽而心中一动,自家武功虽略有小成,但万不可骄傲自满,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若是日后遇到厉害对头,少不得还要用到看家本领应对,趁着现在有暇,不如多准备准备。

想着这些,他来到鬼伯所居的那间屋子,进到里面的密室之中。这处密室共有六间分为左三右三,由一条甬道连接。

右三间为牢房,左三间里一间用来收藏虫蛊毒物,剩下两间,其一和那虫蛊房间一般,由许多网格组成,只是这些网格都是一个个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些晒干的毒花毒草及不少寻常药材。

最后一间则是陈安用来配置药物的地方,其中诸般工具应有尽有。这时屋中正堆放着一碟三尺见方的大型托盘,盘中尽是些风干的白色块状物。

陈安目光落在其上,寻思良久,方才捏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研磨成粉,点火焚烧。

这些白色粉末似乎燃烧不易,没有火光只有一些零星红点在其间闪烁,更为诡异的是,大凡燃物都会升起烟尘,而这粉末上空却空空如也,不仅如此,甚至连一丝异味也无。

但这东西只是燃了片刻功夫,陈安便有一种头重脚轻,浑身发软的感觉。他心中一惊赶忙将之熄灭,使用特殊手法连连敲击身上几个大穴,始才缓解。

“这种迷香药性竟如此霸道。”陈安不禁低声自语。要知道,他不能修习内力之时,走的是用毒代替内力行事,成就一身毒功。自然对各种毒素抗性极大,对别人的穿肠剧毒,对他而言有可能就是山珍海味。他甚至自创了一种血脉循环之法,可自然而然驱毒于体外,说是百毒不侵也不算是夸张。这迷香只是一点就能对他产生效果可见毒性之烈,但他不惊反喜,对他而言自然是越烈的毒,帮助越大。

在他所认知的毒药中能对他抗毒体质完全无视的只有离魂散和手中这被命名为金玉软骨香的*。其他毒物就算是能对他造成伤害,也是有限。

他放下手中工具,转入隔壁药材密室,拉开一个角落之中的抽屉,里面没有药材,却静静的躺着两本线装书籍,一本蓝皮,一本紫皮。

蓝皮的那本上面写着“济世方”三个字,字迹飘逸,陈安看了半晌竟未翻开,又重新放入之前的抽屉之中。

紫皮的那本则一笔一划规规整整的写着“五毒解析”四字,字迹犹如孩童书就,陈安迅速翻到最后,拿出笔墨,写下“金玉软骨香”几个字,笔迹一如前文。他奋笔疾书把其药性药理制作方法尽数书写其上。

少顷,记录完毕,他满意的吹了吹上面的墨痕,这本《五毒解析》是他十余年来的心血,不止收录了许多暗司不为人知的毒药制法,更是把他自己创出的毒药方子记录其上。最让他觉得自豪的是,他发前人所未想,把毒分为五行,视为五毒,与武功相结合,创出前所未有的毒功。

其中,金毒,来自各种矿石,一如石胆、丹砂,又称金石之毒,威力为五毒之最,不止难以清除,一个不慎,还会贻害子孙后代,效果堪比古代巫师的诅咒之术。

木毒自不必解释,花草树木皆可入药成毒,而且种类繁多,中毒症状更是千奇百怪,暗司之中结合各种酷刑用来审讯犯人,使人生不如死。

火毒为人体自生,一如尸毒,又如特殊内功伤人肺腑,使人自身循环不谐,生出毒素。就好像他的寒殛鬼爪中的寒毒炎毒都被归为火毒。

水毒与木毒相对,蛇虫鼠蚁皆带水毒,南疆蛊毒亦在此列。江湖上常用的各种毒药大都属水木二毒。

土毒指的却是这自然环境,常言道水土不服,除了带水毒的蚊虫叮咬,就是环境变化,温度变换,土质变迁,都会惹人生病,生出毒素,这便是土毒。

研究透五毒相生就能制出见血封喉毒药,了解五毒相克就能解天下万毒。陈安当初经脉受损,内力平平,便用这五毒相生相克之术,制毒药匿于身体替代内力。与人交手之时绝不正面硬抗,而是利用身法一触即退,待人剧毒攻心,再行收拾。

就像他杀张永,先诱的他毒性攻心,再以阴神指取其性命,阴神指就是需要毒素辅助,才能练成的毒术。

其实用毒没有绝对,因人而异,有可能一种毒素对一些人没用,但对另一些人会起到致命的作用。人的体质不同对毒药的抗性自然也不相同。

陈安每每下毒,无往不利,更多的是通过暗司情报了解了目标生活环境,体质抗性,专门为其制定的套餐。

如今他武功大进对药理认知更深,把自己的一些修习感悟记录进去,《五毒解析》更显丰满,绝对已经算是一部冠绝当代的武功秘籍了。在陈安心中比那明剑山庄传承百年的《天意剑谱》也不遑多让。

他重新将之放进抽屉之中,瞟到另一本《济世方》,那是他父亲毕生心血所著的医经,连同太虚幻灵步的卷轴一同交给了他,可惜的是他如今身负血海深仇,哪有功夫学医,因此他对其中的内容只是浅尝辄止,并未深入研习。

狠心合上抽屉,陈安又来到了之前的密室,把托盘之中的金玉软骨香尽数研磨成粉末,装在一个大瓷瓶中,单手抱着瓷瓶便欲离开。

但刚走两步他又回转了过来,仔细的在密室之中检查一遍。密室之中的尸体都被鬼伯临走时清理一空,省了陈安许多麻烦,装有毒虫的骨盅也被其一并带走,石室之中已没有了一个活物。

陈安把石室里的通气孔全部关闭,彻底把石室密封了起来,又来到六间密室中间的甬道上,取出一支紫色线香点燃。这线香十分诡异,燃起的烟尘,竟然不向上飘,反而向下沉去,片刻之间就布满了整整六间石室,漫过了脚踝。

陈安微微一笑,走了出去,摸出一个密封的瓷壶,打开蜡封,从中掏出一些透明的膏状物,全部涂在了石门之上,内外皆有。那膏状物涂在石门石壁之上竟变得与土石一个颜色,神奇无比。

至此,陈安才算是安心,抱着瓷瓶回到了自己的卧房,放到了卧房中间用来隔断的橱柜上,那上面净是一些古董陶器。除了陈安谁也不知,里面全是各种毒药,不一而足。他生来警惕,这是为了防止有人攻进来,他随意就能取用对敌,十分方便,又不引人瞩目,实在是两全其美。

之后他又整理了自己的衣物,取出一条腰带,厚约一指,里面竟分隔成无数暗格,装着各色药粉药丸,一双护袖也是如此……

其中他携带最多的就是离魂散和金玉软骨香这两种*,这两种*无色无味,让人不知不觉的就着了道最是适合偷袭。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远比烈性毒药好用。但凡高手,武功练到一定境界,必然耳聪目明,六识远超常人,对危险总有一种心血来潮之感。毒药致命总会为其所感受到,但*不会。所以就算是顶尖高手对上*也只有倒之一字。

而且这两种*还是陈安最得意之作,其中最恐怖的离魂散,乃是陈安无意中研制出来的,并引以为自己最得意之作。它不止可使人幻觉丛生,还能与任何一种或几种毒药融合,在不损毒药毒性的同时使中毒之人对毒素的抵抗之力下降。

因为真正的内家高手内力已经能够压制毒素,所以武功练到一定境界甚至能够百毒不侵。离魂散就是针对这一点,迷惑中毒者的神志使其根本压制不住毒性蔓延,

得这两种奇毒傍身陈安顿时心下安定,一直忙到三更时分,才上床休憩。

第九章 剑指天南

翌日,晴空万里,春意正浓,正是出行的好天气,陈安穿戴整齐随意吃了点早餐便拿起行囊,推门而出。

锁好家门,一路向着内城附近的东门坊市走去。如今天光大亮,坊市之中也热闹非凡,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陈安看似信步闲逛,实则目的明确,不过片刻功夫就来到一处药铺门口。

这处药铺地处偏僻,门面窄小,里面格局更是一塌糊涂,难怪没有半个客人。一个花白头发的老掌柜,有气无力地趴在柜台之上,慢慢腾腾的算着账。实在让人无法理解,这门可罗雀的光景还有什么账好算。

陈安上前敲了敲柜台说道:“掌柜的,我上次订的药材还没到货吗?”

那掌柜老头抬起眼皮瞅了陈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继续算账,半死不活地说道:“兴许是到了,相烦客官自己去看看。”

陈安眼中闪过一道精芒,向药铺里面走去。药铺里面全是一排排网格状的药柜,他来到第九十七号抽屉面前,只见上面标识着:“山戚,产自南疆。”他把抽屉拉开,里面果然躺着一根根晒干的草茎。

他沉思片刻,朗声叫道:“掌柜的,听说最近南疆草药,行情见长,我准备多备一些,不知有什么好的推荐。”

前面掌柜老头半死不活的声音幽幽传来:“当归、川贝、景天、五味子都是上好的药材,用来囤积居奇,保你赚的盆满钵满。其中川贝、景天最贱,就算你本小利薄也是能吃的下的,要知道我这里童叟无欺,斤两最足。”

听了此话,陈安以指腹摩挲下巴,思索良久,才拉开了第一百七十八号川贝的抽屉。他并不抓药,而是在抽屉内侧摸索,只听啪的一声,陈安指尖挑开了一处卡扣。他若无其事的把抽屉推了进去,又再次拉开,这次抽屉就像变魔术一样,里面的药材消失的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其中静静地躺着的一封书信,他从中取出信纸,展开观看,信上没有抬头,没有落款。信里的内容也没有一句是完整的语句,而是零零碎碎的关于时间地点的词组,以及一个人名:聂冲。

他又如法炮制的拉开景天的抽屉,同样取出一封书信,观看起来。

少顷,他抬头叫道:“我决定就要川贝了,不知什么价格。”

那掌柜回答道:“一斤三缗,概不还价。”

陈安先把川贝的书信揣入怀里,并小心的把景天的书信放回原位,合上抽屉,这才走了回来,来到那老掌柜面前拿出十两银子放在柜台之上道:“三缗就三缗,这是十两银子,算做订金,写文书吧。”

掌柜老头伸手递过一张写满字的宣纸:“早就写好了,拿了去吧,按时取货就行。”

陈安接过纸张,只见上面写着:“聂冲,南疆陵山县人,年三十六,少时得异人教授武功,习得奇门兵刃镔铁爪,招式刁钻诡异,极难对付。少宗五年,昆阳郡大旱,聂冲家中又逢酷吏征粮,一时义愤杀官为寇,聚集山民近千人,建立蛟龙寨于川中道上,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达三年之久。限三月之内,将蛟龙寨上下全部诛除。”

看完这些,陈安随手把那张纸,搓成飞灰,转身离去。其实这里是暗司的一处秘密任务基地,像这种提供给暗司杀手承接任务的秘密地点还有很多。毕竟朝廷是代表着正义光明的形象,圣庭的任务册多半都是押解回京,逮捕归案之类比较有爱的词汇。像诛除、屠灭这样不和谐的字眼又怎么能够出现在圣庭的任务册上。

但有的时候这些事情还必须有人去做,因为这些事大多代表着朝廷的体面。就好像那个叫聂冲的,一个泥腿子,怎么能够聚拢近千人和官府对着干。多半是朝廷中有人扶持,但玩火*的事情多了海去了,多半又是扶持的过了头,反噬主人的桥段。这时为了朝廷体面,就要斩草除根不留活口,于是这些接任务的据点也应运而生。

这些任务的奖励多是金银,也有一些会记到功劳谱上,但这种功劳很难宣之于口,大家心照不宣而已。就像陈安灭掉明剑山庄,袭杀张永,明面上却是明剑山庄遭了瘟疫,张永服毒自尽,根本没有陈安什么事。而陈安官照升,钱照拿,也不耽误,表面文章而已。

出了东门坊市,陈安直奔内城而去,不一会就进了暗司衙门报道。

暗司衙门就在圣庭之中。圣廷由三司六堂组成,明司负责仪仗和守卫是圣廷的门面,暗司负责刺探和暗杀,是圣廷真正让人恐惧的地方,而最神秘的血司,陈安对里面的成员也不太清楚,只是知道每次血司出动就是一场屠杀。涉及到血司负责的案情的,不是莫名其妙的失踪,就是被灭门。至于六堂分为刑、法、戒、财、枢、机分别负责刑讯逼供、训练新人、整肃纪律、筹措经费、人员调派和情报分析。

明司常驻宫中,血司一向神秘更是没人知道其驻地何在,只有暗司设在圣廷总部,使得整个圣廷内部总有一股阴郁的气息挥之不去,所以只要不是心里本身有问题的人都不会喜欢这里。

陈安一大早的好心情,一进暗司大门就阴沉了下来,倒不是心情坏了,而是肃穆了许多。到有司衙门领取了公文,陈安便走进一处差房,这里正坐着十余人,看见陈安进门连忙站了起来抚胸行礼。

陈安也不是雏,对这阵仗也是驾轻就熟,话不多说,直接拿出一本刚刚领取的花名册,点起名来。

“金鳞卫张忠,何在?”

“属下在。”一名三十出头的白面汉子跨前一步,插手应诺,这人气度沉凝,下盘稳健,双手骨节粗大,练的当是手上功夫。

“金鳞卫孙重,何在?”

“属下在。”应声的是个年近四十的壮汉,脸上一道刀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狰狞异常。他站在陈安面前,周身气血汹涌澎湃,修习的当是横练功夫,而且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端地了得。

陈安点了点头,继续道:“金鳞卫司空成,何在?”

“属下在。”这次应诺的是一个矮小精瘦的男子,唇上两片鼠须显得猥琐无比。看他双脚虚立,应当是在轻身功夫上有所专精之人。

“金鳞卫章霞,何在?”陈安继续念道。

“属下在。”

陈安一愣,应诺的竟是个年轻女子,和其他人一样,一身制式的暗司软甲,外照黑色大氅,只是似乎为了行动方便,她的软甲较为贴身,勾勒出一段美好的曲线。头上一缕青丝垂下遮住了半边面颊,深合暗司隐晦之道,另外半张脸朱唇被雪肤衬的鲜红,再加上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连低垂的黑发也挡之不住,给人一种干练冷厉之感。

圣庭独立于朝廷官僚体制之外,能者上位,不拘男女,只是女子比较少见而已。所以陈安只是微微诧异,便继续念了下去。

“金鳞卫朱琦,何在?”

“属下在。”映入陈安眼帘的是个比许元还要大了一圈的胖子,一张圆脸白白净净,五官都挤在了一起,怎么看都给人一种笑嘻嘻的感觉,像商人多过像军士。而他最大的特点是胖得充实,没有半点堆叠。

陈安看了他一眼便翻过名册的第二页,继续道:“银鳞卫赵兵,……”

他手上名册记录着五个金鳞卫十个银鳞卫,正是屋中之人。至于剩下的青鳞卫则没有资格站立此处,而徐谦给他的一校人马大多为青鳞卫。

其实只要入了金银青的品级都是好手,金银青的分别只在于功勋大小,当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区分了本领的高低,毕竟能立功的也是有本事的人。靠运气走到这一步的终归少有。

看着这群低眉顺眼的手下,陈安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继续,本以为还要露两手才能震得住他们,他都准备好了。要知道当年刚刚碰到许元他们的时候,他可是连杀数人才震住了所有人,成为说一不二的统领。面前这些人比许元那种青鳞卫强了不知多少倍,竟没有半丝骄矜之态,一副不敢多话,唯他马首是瞻的样子。这让陈安满意的同时,又小有郁闷之感。

殊不知暗司不同与其他任何地方,进入这里的人最先学到的东西就是一个字“忍”,虽然习武之人不免血气充盈头脑发热,但多年隐忍,忍着忍着是会习惯的。

陈安凶名在外,这些人又都是机警之辈,自然不会像一些愣头青一样触他眉头,去当那只出头之鸟。

于是就造成了现在这般皆大欢喜的局面。

陈安环视众人,顿了顿实在不知该说点什么,便吩咐道:“点过花名册,我们就算认识了,废话就不多说,现在就出发。”说完转身便走。

他离开之后,众人面面相觑,原以为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新任都监还要长篇大论的来这么一段激励人心的话,谁知对方连一句废话都不愿多说,直接走人,给所有人留下了一个干练务实的背影。

大家回过神来,纷纷出门跟随。带好行囊,跨上马匹,策马奔出京城。行了一个时辰,来到南边的一处军镇,汇合了剩下的一百多名青鳞卫,浩浩荡荡的南下而去。

第十章 阳川郡侯

现在已是春意正浓之时,润江之南绿意盎然,花红遍地。这是一年之中整个府州大地最为美丽之季。

府州自古就是天下粮仓,幅员辽阔物产丰富,鱼米最为丰盛。又有京府运河横跨四州之地为中原腹心供给米粮,使得府州经济为九州之最。

正所谓一天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也是一年之中府州农人最为少闲之时。道路两旁的麦田里一片忙碌,显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薛然驻足道旁看着自顾忙着播种的农户身影,心中一片宁静。一名年轻少妇牵着个七八岁的童子来到薛然身后,轻声道:“薛郎,在看什么呢?”

薛然一袭月白长衫,头上带着文士头巾,唇上两片修剪得体的胡须衬出了几分儒雅之意,这时回过头来看着少妇童子,面上泛起一丝温柔之色,接着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黯然道:“没什么,只是有些近乡情怯。一晃十年,宝儿都这般大了,我……哎,不知父亲大人可安好,这些年来不能在他老人家膝下承欢实在是不孝。”

少妇上前,伸出青葱似的玉手,握住薛然的大手,一双眸子柔情似水:“夫君切莫伤感,如今我们不是回来了吗,想必父亲大人也是想念夫君的。这还有两三里的路程,我们再紧赶一程,日落之前当能到家,那时夫君就可以和父亲共享天伦之乐。”说着又抚了抚身畔童子的额头,慈爱的道:“许多年了,宝儿也能认祖归宗,这些都是大喜之事,夫君当开心才是。”

“灵儿,”听了少妇的话,薛然一脸愧疚之色:“都是我不好,这些年来,你们母子受苦了。”

少妇正欲接话,一旁的童子却先嚷嚷道:“爹爹,宝儿好饿,我们赶快去见爷爷吧,娘说见了爷爷就有好吃的了。”

童音清脆,霎时打破了薛然的一腔愁绪。少妇“灵儿”伸指一点童子的额头,笑骂道:“你个小东西,就知道吃。”

薛然也莞尔一笑,带着妻子汇合道路上的仆从驾车向着前方一片红瓦白墙的庞大建筑群行去。

不一会就到了近前,这处宅院占地广大,门前坐着八个护院,个个膀大腰圆,十分孔武有力的样子。门上的牌匾上烫着五个鎏金大字“阳川郡侯府”。

一行人的到来,惊动了守门护院,不一会一个满头白发身着锦袍的老人迎了出来,一眼便看见的站在门口的薛然,老泪盈眶,语带哽咽的喊道:“大少爷,您可回来了,老爷盼您盼的好苦。”

薛然看见迎出来的老人,即便他年近不惑,又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眼眶也不由得一红,轻声道:“孙伯,我回来了。”

孙伯紧紧握着薛然的双手,脸上又哭又笑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又望向薛然身后,看见少妇灵儿牵着小童下了马车向这边行来,连忙抬手擦了擦眼角,喜道:“这一定是少夫人和小少爷。真是玉璧也似的人物,老爷见到了一定很高兴。”

少妇走到前来,敛衽一礼:“这位一定是孙伯,妾身常听夫君提起您老,说您是看着他长大的,对他极好。”她又拉了拉童子,低声道:“还不上前见过孙爷爷。”

童子有些怕生,这时正躲在少妇身后,听了少妇的话才挪了出来,向着孙伯一拱手,小大人似的说道:“孙爷爷,有礼了,我叫薛成,今年七岁了。”

孙伯唬得连连摆手:“不敢不敢,老奴只是个下人,当不得小少爷大礼。”

薛然在一旁说道:“当得当得,我和父亲可从来没把孙伯当下人看,您就像我的长辈亲人一样,受小孩子一礼也是应当的。”

听了此话,孙伯一脸欣慰之色,旋即又一拍脑门,转移话题道:“看我真是太高兴,老爷还在书房等着少爷您呢,老奴先引少夫人和小少爷下去休息。少爷您还是先去见过老爷吧。”

薛然面上一片复杂之色闪过,回首冲少妇点了点头,示意她先随老管家去安顿,他自己便向着记忆中的书房走去。

书房之中,薛远薛然两父子相对而坐,面面相觑,良久薛远才叹息一声:“罢了罢了,回来就好。”

薛然眼眶一红,哽咽道:“父亲,我……”

薛远伸手打断他接下来的话,沉声说道:“过去的就过去了,不论你这些年来在外面干了什么,既然回来了,就是我薛家的大少爷,阳川郡的小侯爷,以后就安心的在家操持家业,不要再向以前那么浮躁了。”

“嗯。”薛然张口结舌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得点头应了一声。这一声应下,两父子多年的隔阂瞬间消弭无形。

时至傍晚,两父子一前一后来到花厅,薛远见过儿媳孙子,一时间老怀大慰。下人摆上宴席,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因为身体原因,薛远已经戒酒多时,这次也重拾杯盏,可见其心情舒畅已极。

一家人正自推杯换盏之际,忽听前院传来一声惨叫。薛远心中一凛,停箸皱眉,薛然久在江湖见过无数阵仗,虽惊不乱,冲着前厅厉声喝道:“什么人?”

少时,前院一个嘲弄的声音回应道:“阳川郡侯一家团聚可喜可贺,我们兄弟听闻亦感欣喜,特来讨杯水酒喝喝,奈何来的匆忙,未带贺礼,只得顺手摘了两颗人头,望薛侯爷万勿推辞。”

这句话对方说来平静异常,却让薛然心中无端升起一股森冷之气。

话音一落两个人影窜进花厅,其中一人一抬手,两个血淋淋的物事就轻巧的落在了厅中的圆桌之上,竟是两个人头。

“孙伯!”薛然看的目眦欲裂,这两个人头中的一个竟是刚刚还在为他们张罗饭食的孙伯。

相比薛然的怒火中烧,薛远却镇定无比,他认出另一枚人头竟是府中的护卫统领叶钊,此人的披风刀法练得是炉火纯青,却无声无息的死在这里,来人武功定然非同小可,这次薛家是遇到*烦了。

面对这血腥场景,少妇灵儿虽是一介女流却并不慌乱,只是伸手掩住身边童子的眼睛,拉着他缓缓退到了花厅内侧。

薛然到底不是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很快就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强抑怒气,冷声道:“不知二位尊姓大名与我薛然有何仇怨?”

他仔细看过对方,来者两人都是一袭黑色劲装,一高一矮,奈何面目陌生,他实在是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两个仇家。

其中那名矮个子的精瘦男子语含嘲弄地道:“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奈何上命难违,不得不来啊。”

“上命?”薛然一呆,随即恍然道:“你们是朝廷的人。”

精瘦男子阴阳怪气地笑道:“不愧是东南绿林的总瓢把子,管理南府海三州黑道上的盐铁买卖,这人啊,就是精乖。”

“哼,”一声冷哼把众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去,只见薛远面色阴沉,冷冷的盯着来人道:“都不知道你们在说些什么,官府的人竟敢来我阳川郡侯府作乱,不怕本侯上奏陛下,治你们一个不敬勋贵的大罪吗?”

精瘦男子听了这话和身边的白面汉子面面相觑,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

薛远脸色一黑,怒道:”你们笑什么?”

精瘦男子笑道:“老侯爷多久没有出门了,难道不知道现在的勋贵在朝廷之中连个屁都不是吗?”

“你,”薛远怒极,但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当今陛下登基以来确实频频打压勋贵,他也是心灰意冷之下离开京城来这府州老家养老的。

薛然脸色一青,但还是耐着性子继续打探道:“两位如此辱我薛家,不知在哪个衙门办差,敢不敢划下道来。”说道后来已经变成了江湖上的黑话了,既然对方已经认定了,再掩饰也已然没有作用。

精瘦男子笑容一收,冷然道:“想必你也猜到了,又何必再问呢?也罢,让你死个明白,来日阎王殿上也好告状。本官暗司金鳞卫司空成。”

他旁边的白面汉子似乎不太喜欢说话,只是随之轻吐两个字:“张忠。”

这二人竟是陈安的新下属金鳞卫司空成和张忠。这次海州任务本是机要,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怀疑,是以众人商议之后化整为零,分为数路进入海州。同时路上各自接了任务,一边执行任务,一边赶路。

薛远父子皆是心中一凉,朝廷派了暗司来,当前局面应是再也无法化解了,而且来的是金鳞卫,当真是不给半点活路。

薛然在江湖上厮混良久,也是当机立断之辈,右手一抬,袖中寒光吞吐,直袭司空成的面门,与此同时口中却喝道:“灵儿。”夫妻同心,少妇灵儿抱着怀中童子就向花厅角门跑去。

那边薛远虽已年过花甲,但一身功夫却没有搁下,伸腿踹出,把张圆木桌掀起老高,直直向张忠二人飞来。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父子二人竟同时出手。

司空成面容一肃,一个转身就到了张忠身后,变成了张忠面对薛然的局面。显然两人合作不是第一次了,彼此多有默契。

面对薛然陡然绽开的剑光,张忠丝毫不见慌乱,双手一握一松,十指展开直插剑光最盛之处,竟施展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

司空成在张忠背后正对上砸来的圆木桌,这桌子用红木制成,再加上薛远的劲力,怕是有千斤之力,司空成却面带嘲色,伸手搭在圆桌一角,一拨一推,毫不费力的样子就将之卸到了一旁。

薛远本也没指望一张桌子就能重创对方,是以蹂身躲在桌子后面,待得对方躲开木桌,才闪身出来,一双肉掌带着刚猛无俦的掌力,压向司空成。

第十一章 意在海州

暗司金鳞卫也许武功不一定高强,但每一个都是完成无数任务,险死还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是以搏斗经验异常丰富。

司空成看着现身的薛远,没有任何惊慌的表情,反而飞身迎了上去。

薛远虽然心中生疑,却并没有多想,又催动两成掌力,势要将此獠毙于掌下。但忽然之间,他眼前一花,竟失去了司空成的身影。

薛远心中一惊,但招式用老,又不得不向前冲了两步才止住身形,连忙回身圈掌护住自身要害,这时才有闲暇,去探看司空成的踪迹。

只见对方已经跑出了五步开外,目标竟是已然退至花厅角门的少妇母子。薛远大惊失色,想要追上去,但他本就落下了两个身位,哪里跑的过暗司追风步,只能大声疾呼“小心”。

一个呼吸之间,司空成就到了少妇母子十步之内,伸手一挥,一道乌芒追星赶月般的射向少妇的背心。

那少妇也不是庸手,心神已经提到了十二分,这时听风辨位,回转身形,左手搂抱小童,右手往腰间一抹,抽出一抹寒光,迎上飞来的乌芒。

司空成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冷笑,子母勾魂钉可没这么容易应付,那飞逝中的乌芒竟然在半空中炸成两节,靠着这股推力,前面一截劲矢骤然加速,躲过少妇软剑,径直插入其怀中童子的心口。

暗器上明显淬了剧毒,那童子哼都没哼一声就嘴唇发紫一命呜呼。

少妇一击落空整个人都呆住了,完全不能接受眼前的一切。

司空成虽爱占口头便宜,但断没有在此时不顾大局的道理,暗司的宗旨就是趁他病要他命,见少妇发怔,他心下一喜,抖手又是五道勾魂钉飞射而出。

少妇还没有从丧子之痛中回过神来,一脸茫然之色,本能的阖飞三根勾魂钉,却被另外两根一插胸口,一插眉心钉死在角门之上。

一声凄厉的嚎叫,自司空成身后响起,薛然不意自己一个晃神间,竟然妻儿尽丧,心下悲愤可想而知。一时间剑光大盛把张忠逼的连连后退。

薛远也是哀愤交加,自己这才见一面的小孙子竟然惨死在自己面前,他双目赤红望着司空成竟欲喷出火来,双掌一翻就向其拍去。

司空成半点没有被吓到,不慌不忙展开身法,围着对方游斗。

老不以筋骨为能,薛远到底年纪太大,一套掌法走了五十多招就开始后力不济,破绽百出。司空成轻轻松松两道勾魂钉解决战斗。

看着薛远满面青紫的倒在血泊之中,薛然血灌瞳仁,他今日本是一家团聚,却先丧妻儿又去生父,可谓大喜大悲,此时已了无生意,盯着张忠,招式大开大合,全是以命搏命的打发。

却不知高手过招,一招之差就是致命之因,他看似发狠,却浑身都是破绽。张忠侧身让过一道凌厉剑光,食指弯曲,指节敲在薛然肩头,咔嚓一声,薛然左臂竟被生生卸掉。

暗司金鳞卫个个都不是无名之辈,张忠绰号玄钢断玉,一套玄钢指法崔金断玉,霸道绝伦。薛然的锥心剑虽然也是名震江湖,但在此血亲尽丧心神大乱的时刻,又岂是对手。

张忠双手中指化锥,狠狠击打在薛然前胸,居然把他前胸打的凹陷进去,境况好不凄惨。

薛然嘴角溢着血沫,眼睛直勾勾盯着花厅角门盼的母子,断裂的肋骨已经插进了他的心脏,他自知今日绝无幸理,但还是执着的向着少妇“灵儿”母子一点一点的爬去。临川城外,人生初见;听雨楼上,相识相知;结伴游侠,笑傲江湖;九阙岭间,私定终身;群豪当面,结为连理;人生得意,诞下麟儿……一幕幕景象在他逐渐涣散的眼神闪现溃灭。

最终他还是没能爬到她们母子身边,就在半道上气绝而亡,死不瞑目。

司空成走到满面肃然之色的张忠身边,不耐烦的道:“看什么看,这种画面这几年看的还少吗?”

“可是每次看到心中都难免烦闷,这薛然也是当世豪杰,若不是你杀他妻儿,分其心神,三百招内我俩当分不出胜负。”张忠冷声回应。

司空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得转移话题道:“后院的人怎么办,全部杀光,斩草除根?”

张忠叹了口气:“任务上说是诛除恶首,余者便宜行事,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司空成一呆,随即讽刺道:“堂堂玄钢断玉张忠居然会说出‘得饶人处且饶人’这种话,真是让人咋舌。”

张忠转过头来,认真的看着司空成,半晌才说道:“我们是暗司,不是血司。”

司空成很少见张忠如此认真,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半晌才回过神来,苦笑道:“但我们这些时候干的可都是血司的活,真正的血司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张忠没有接话,司空成似是自言自语的继续说道:“陛下登基以来,对天子近卫的血司明司没有半点信任,反而对人员最为驳杂的暗司十分倚重,难道当年陛下弑父夺位的传言是真的?”

张忠脸色一变低声喝道:“祸从口出。”

司空成吓了一跳,转头四顾,发现就只有自己和张忠两人才安下心来,赶紧转移话题道:“我收到风声,陛下意图重组血司,我们这些暗司刺客就是首选,你怎么看。”

张忠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缓声道:“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不过做好暗司的工作已是不易,血司纵然风光,但刀头舔血的生活可不好过。如能选择我宁愿去明司。”

“明司?那个养老的部门,那里……”司空成脸上闪过一丝轻蔑,但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颓丧起来,闭口不言。

“明司虽然不堪,但乱世将临,也不失为一处避风港湾。”张忠接了他的话继续说道。

司空成心中自是清楚,只是他一向没理搅三分,嘴上不肯认输,嚷嚷道:“现在天下太平,哪里来的乱世,你这是危言耸听。”

张忠瞥了他一眼,斥道:“你的臭毛病又犯了,我不信你看不出来,陛下杀了张永,彻底与秦王晋王决裂,如今他不专心应对北方反弹之势,反而命我们杀了薛然,自绝于吴王。削藩之心,路人皆知。诸王又不是傻瓜,岂会坐以待毙。诸王叛乱已是不远。”

司空成兀自嘴硬道:“吴王虽然靠东南绿林为他走私盐铁,但我们只不过杀了个过了气的绿林道贼首,顶多对吴王起到敲山震虎的效果。对吴王本身没有任何影响。”

“那我们这次来是做什么的?”张忠反问道:“陈都监虽然什么都没说,只是让我们去海州任职,但金鳞卫是什么人,整个暗司十七卫才几个金鳞卫,一次性调动六名,说没有大行动,只是监视,这话连傻子都不信。只不过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罢了,明面上威吓吴王,让其不插手朝廷与北方之争,暗地里降低其戒心,对付吴王本人。这种手段,哼。”

他最后以一声冷哼结尾,不予评价,也不知其心中如何作想。

司空成也叹息一声,吴王堂堂藩王,手下也是能人辈出,未尝没有人能看出陛下心思,也就是说他们这次的任务实在是凶多吉少,他也没了与张忠斗嘴的心情:“唉,陛下是有点好大喜功了,但廷尉大人是个明白人,怎么也如此躁进?”

张忠面色木讷,但看待事情往往独具慧眼,向司空成问道:“廷尉大人今年贵庚了?”

司空成不解其意,掰指算道:“当五十有七了,几近花甲之年。”随即便恍然道:“你是说……”

张忠点了点头,看向地上薛远的尸体,答非所问的道:“这薛远今年六十有三,当真是人到七十古来稀,他若年轻二十年,就凭这套震空掌,我在他手下走不出百招。”

司空成也看着薛远的尸体,心中明白,徐谦也老了,若不能在有生之年为陛下立下不世奇功,搏个封妻荫子,很快也就像是地上的薛远一样气血衰败,百无一用。一切皆是欲望啊。

他烦躁的挥了挥手:“罢了罢了,这些与你我半点关系也没有,还是赶紧上路,去海州要紧。”

张忠点了点头,当先走了出去,司空成紧随其后,在那里兀自嘟哝不休:“你说都监大人做个任务跑南疆这么远做什么,他可是正儿八经的船舶司都监,不像我们没头没脸的要隐藏身份进海州。他挂着朝廷命官的头衔,还鬼鬼祟祟的绕远路,真是奇哉怪也。”

张忠站定,回头看着他皱皱眉道:“不该你问的别问。”

司空成顶嘴道:“我怎么就不能问,连陛下和廷尉大人我们都嘀咕半天了,他一个都监有什么不能说的。”

张忠眉头越皱越深:“这个都监大人很不简单,得罪了陛下和廷尉大人顶多丢职贬官,但得罪那位,很可能死的凄惨无比。外人不知道,我们同为暗司,还能不清楚吗?你不是查过他的资料了吗?”

司空成想到自己查的资料,心中一凛,但嘴上还是不自觉的质疑道:“没这么严重吧,那些资料似乎有些夸大其词了。”

张忠哼了一声:“暗司杀胚也不少,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如此谨慎的,出身入死这么多年,早就练就了一身对危险的本能感应。在他身上我感受不到丝毫杀意,只有一片平静。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张忠掰着指头自问自答道:“一个杀人盈野的人,身上没有半点杀意,那只有两种可能:一他是绝世高手可以自由收敛自身杀意,二么……嘿”他卖了关子,语调转而森然一字一顿的道:“二是他本就是个疯子变态,根本不把杀人当回事,自然就没有杀意。他还不到弱冠之年,当然不会是什么绝世高手,只可能是第二种情况。”

司空成似乎是被他的语气吓到了,脸色煞白:“你这么一说,我倒宁愿他是绝世高手了。”杀手不可怕,疯子才可怕。那是个不可定因素,能让人恐惧的只有未知。就像人们常说: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死人是不会恐惧的,只有活人才会恐惧。

一时之间司空成也失了谈话的兴趣,两人稍稍善后,便离开了此地。

第十二章 杀意盈野

他们离开后,整个阳川郡侯府陷入了一片火海,没有任何人从火海中逃出,不知什么时候,后院的所有人都已经死绝。

两道身影站在远处观望着火海,表情淡漠。

领首一人,语气感慨:“真是人心惶惶,连暗司正统的金鳞卫都出工不出力了。”

“哼,妄议君上,要不要禀报大人?”

“不用,大人才不会管这些闲事,只要他们完成了任务,不坏大人的事就行。不过他们的堂堂圣廷枢机,见识可真是让人堪忧。”

“是啊,你我只是鹰眼,都知道徐谦的实力绝对已经达到了宗师之境,而他们二人居然怀疑圣廷廷尉的实力。都说圣廷金鳞卫已经成了世家庶出子弟的镀金场所,看来传言不虚啊。”

“都是些意志薄弱的家伙,没有大局观,所思所想只顾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们哪里能明白皇上的魄力,这次来的可不止六个金鳞卫。大人只负责辅助,主持者另有他人。对于吴王,皇上是志在必得。”

……

南疆,蛟龙岭。

陈安带着章霞行走在一条由尸体铺就的道路上,准确来说是蛟龙寨贼寇的尸体。南疆蛟龙寨此时已经是一片焦土。

章霞脸色煞白的跟在陈安身后,那天他们各自分配了任务就分组离开,她因为对南疆的道路比较熟悉就被陈安带在了身边。

来到南疆之后,为了对付蛟龙寨这个地头蛇,她制定了几套方案,谨慎无比。因为在他们之前,当地衙门招募民兵,组织了几次围剿,皆无功而返,还损失了不少人手。寨中三百多条汉子可都是见过血的精锐,绝对不能掉以轻心。整个蛟龙寨加上老弱妇孺数千人,又占据地势之利可谓易守难攻。

正在她为此挠头之时,陈安竟然直接带人冲了上去。蛟龙寨也是像往常一样遁入山林与朝廷兵马捉迷藏,恰在此时山林之中竟腾起紫色烟雾,一昼夜后烟雾散去,山路之上遍地死尸,其死状凄惨无比,整个蛟龙寨及其周边山林如同修罗地狱。就连她这种百战精锐看了也是胃中翻滚,想要一吐为快。

陈安走到一个还在地上挣扎哀嚎的物事面前,驻足站定。说是物事,是因为那人已经看不出人形了,脸上尽是坑坑洼洼的腐肉,身上的皮肤也被爪烂,看伤口痕迹竟是其自己所抓。翻卷的血肉透着青黑色,流出的血液浓稠如同浆糊一般,还是诡异的紫黑色。黑洞洞的眼眶瞪着章霞,让后者几欲晕厥过去。口中赫赫作声就是说不出话来,想是舌头已然腐烂掉了。

陈安从怀中掏出一副画卷,对照着那人,认真的分辨了一下,点头道:“这人当是聂冲无疑了。”说完,伸脚踹在其心口,当即将之了结。回过头来看着发怔的章霞,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皱眉道:“反正都是杀人,用毒用剑又有什么区别,你反应也忒大了点,一点不像暗司精锐。”

章霞心头发虚,连忙低头道:“大人息怒,属下只是……只是一时不太习惯……大人的手段,属下……”

陈安不耐烦的道:“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我的毒虽然厉害,但也没有能一下毒死几千人的毒药,就是一百人当面也毒之不死。”

章霞一愣第一次听说这种论调,不过想想也很合理,挥挥手就能灭掉成千上万人,那不是与神仙无异了,若是有人能够做到早就天下无敌了,但她也实在是想不通其中关窍,于是喃喃问道:“那聂冲他……”

不等她问完陈安就继续说道:“这聂冲偌大的名头,却是蠢材一个,居然在蛮山之阴建寨,这里阴毒鬼瘴甚是厉害,虽然按照季节变化有规律可循,但是人为催发,未尝不能让其提前爆发。往年瘴气爆发之时,他往山阳一躲,官兵皆被瘴气所阻,对他无可奈何,瘴气在春冬之季蛰伏,他又依仗山阴地势之险,依然不惧朝廷围剿。可谓是如鱼得水,我如今略施手段,激的瘴气提前爆发,并往其中加了些许猛料,正好让他自食其果。”

章霞晕晕乎乎,插手行礼:“属下鲁钝,多谢大人提点。”她虽然明白了其中奥妙,却总觉得那里不对劲,直到随着陈安下了山来,看着其兴冲冲的去了当地官府,用纸笔记录什么的时候才回过神来。

自己纠结的并不是陈安怎么杀了这么多人,而是对其杀了这么多人还能泰然自若地在自己面前炫耀手段的那种心性的恐惧。那一寨之中可不都是贼寇,还有古稀老人,及笄少女,总角儿童,甚至是六甲孕妇,这些人可都是无辜的。那修罗场景任谁见了都不能心中平静的,哪怕她这种暗司精锐见惯杀戮之人也不例外。

随着他们上山的官兵个个都是脸色苍白,面容惊恐,望着他们的眼神除了害怕就是恐惧,宛如见了吃人妖怪一般。就是吃人妖怪也只能一个一个的吃,像陈安那样挥挥手之间就让数千人死的凄惨无比,这简直是鬼神手段。他们面对陈安二人,连半点反抗的意志也提不起来,只能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的陪着小心。

陈安走进了当地衙署,说是县衙其实就是一座简陋的村落,毕竟南疆之地蛮夷众多,王道不昌,连个像样的城市都没有,更不要说官府衙署了。

衙署中的官员专门给陈安等人准备的最好的一间客房,在陈安看来也不过是个稍微干净点的木屋而已。

但陈安暗司出生,学习过在任何恶劣环境中生存,自然不在乎这些,有张床能睡人,已经是很好的待遇了。这时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拿出纸笔开始记录这次自己的收获。没想到这次南疆一行居然发现了瘴气这种威力极大的毒素,来源应是草木虫蛇的尸体所生的腐败之气。草木所遗当为木毒,虫蛇所遗当为水毒,腐败之气是为火毒,瘴雾随气候变化而起伏,又有土毒的性质,几乎是五毒俱全,威力无与伦比。

陈安见猎心喜之下收集了一些,又用蛟龙寨的人做了试验,因此略有心得,这时闲暇,正好记录下来,以备日后研究。

甚至他心中隐隐有了一些构想。人体为一个整体,通过气血循环生存下来。金毒霸道无比,能够直接废除人体的一项器官,打破人体平衡置人于死地。木毒积郁人体,使人气血衰败,逐渐虚弱。水毒腐蚀机体,蚕食生机与金毒一般都是直接致命之物。火毒只是引起人体不谐,如前期不加以救治,直到愈演愈烈,整个气血循环完全崩溃,就是丧命之时。土毒在于外界,表现为寒暑变换,风霜交替,主要就是人的生存环境的变化对人本身机体的影响,其最为缓慢最为温和。

这五毒的根基都是打破人体的气血平衡,如果能够善加利用五毒之力以此刺激人体气血,让其按照武学锻炼之法对人体进行锻炼,未尝不能替代真气内劲,强化人体本身,开创出一条亘古未有的武学道路。因为最基础的锻炼方法就是炼精,也就是强化气血,殊途同归。

想到这里陈安不禁兴奋起来,反复推敲其中的可行性。五毒合一最难把握的就是度,许多*能够算准时间爆发,一些潜伏性较强的毒药也能在特定的时间内发作。这些都遵循着一个字,那就是律。

万事万物都有其规律,把握好这个规律,就能够五毒合一形成人体气血循环之外的另一个独立循环。也就是说,只要能将之研究通透,就可以直接将真气提升数倍,那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陈安越是推演越觉得此法可行,于是废寝忘食的缩在自己的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制毒。

章霞看着陈安的房间昼夜不息的灯盏,心中疑惑,此间任务已了,正应该启程赶往海州赴任,但都监大人却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竟似浑不着急。他领的可是将作监少监船舶司监理的官职,虽然是为了掩人耳目但却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误了上任的时辰可是大罪。

可是要她去催促却又全然不敢,蛟龙寨的惨状可还是历历在目的。

如此这般一晃五日而过,第五天夜晚,陈安正在挑灯夜战,忽然好似察觉到什么一般,将摊在桌子上的手稿收拾起来,放进随身包裹之中。这才不疾不徐的重新坐下,对着窗外轻吐一个字:“说”。

今夜无月,窗外一片黑暗,远处树丛如同鬼影,恍惚不定。陈安的话音一落,窗外响起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回禀大人,我们失去了目标踪迹。”

陈安面色一沉,怒道:“废物,那你还有脸回来见我,”

那个声音微颤似乎有些惶恐,急急分辨道:“但我们还是打探清楚目标似乎是从蛮江走的水路,经润江东去应该是海州方向。水鬼已经向海州打探去了。”

水鬼就是水路的暗司密探,对方真走的润江水路,绝对逃不出沿途耳目,陈安怒气稍敛,闭目思索了片刻,才缓声道:“你不去侦探,专门回来向我报告,不会只有这些吧?”

“大人明鉴,我等在侦查过程中发现有另一路人马似乎也在搜寻目标。”

“什么人?”陈安面色凝重。

“对方手段隐蔽,并且耳聪目明,似乎是同道中人。”

“同道中人?”陈安脸上阴晴不定,口中喃喃自语:“十年了,暗司竟然还有人找他们?不对,同道中人不一定就是暗司,若论追踪之术,可以比拟暗司的还有……”他想到了一件这些年来一直忽略的问题,脸色阴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立即沉声吩咐道:“加派人手,不管用什么手段一定要尽快找到目标,并确保目标安全,一有消息立刻通禀,我会亲自接应。”

“遵命。”那个声音没有任何异议的领命告退,“遵”字尚在近前说出,“命”字则是由十丈之外传来。那个声音的主人轻功之高,放在武林之中绝对是首屈一指。

第十三章 天机密钥

陈安独自一人静坐,一旁的油灯恍惚闪烁,映照着他的脸色也是明灭不定。

他这次专门选了一个南疆的任务就是为了追踪前任御医慕少平而来。慕少平是他父亲的至交好友,更有通家之谊。而在他家破人亡之际,对方却匆匆逃离京城,如果说这两件事没有任何关系,打死陈安也不信。慕少平一定知道他陈家被灭门的真相,如果先找到慕少平了解了他一家被灭的真正原因,再去追查凶手无疑会快捷许多。

但这些年来慕少平东躲西藏,行踪不可琢磨,想要找寻无异于大海里捞针。陈安也是近些年来才在暗司之中崭露头角,拥有了一些自己的消息渠道。

暗司号称监控天下,自然不是浪得虚名,没费多少功夫就得到了慕少平的下落。

陈安借着公务之便,接了几个南疆的任务匆匆赶来,谁知竟扑了个空。

但好在也不是全无收获,竟让他的人发觉了另外一股同样目的的势力。

刚才探子的一句“同道中人”让他想到了很多。

一开始他以为是暗司中人,毕竟能和暗司的人比拼追踪之术的就只有暗司。这是暗司的看家本领,哪怕江湖中轻功一流的门派也无法与暗司比肩。

但是他如今已经算是暗司高层,若有人发布这种任务,他不会闻所未闻。所以只是一瞬间,他就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股势力,那就是血司。能和暗司比拼追踪匿藏之术的还有血司。堂堂血司杀手如果连要杀的人都找不到,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而陈安忽略其的原因是血司已经在公众的视野中消失了十余年之久了。

这还要追溯到十余年前新皇登基之时。先皇突兀驾崩,诸王争嫡,像圣庭这种要害部门自然是被其渗透的首选。而血司这个历代帝王亲卫中的亲卫,被渗透的也更加厉害。

新皇登基之后对血司自然是不敢再用,三千血司卫,谁知道有几个人真心效忠自己,说不定一个不留神就被摘去了脑袋。

由此,血司被打入冷宫。血司的位置也被暗司杀手取代。暗司十七卫近二十余万人,再加上依存暗司的线人,人数更是接近百万大关。就算投几个人进去,也如同沧海一粟,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如此对比傻瓜也知道该倚重哪方。

当年的事情闹得很大,影响却很小,绝对不是简单的小势力能够办得到的。血司势微是近几年的事情,但十年前的血司可不是如此,那时被称为大周第一势力也不为过。陈安隐隐有种直觉,血司在当年的事件中绝对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甚至有可能就是凶手。

……

京城,一座富丽堂皇的府宅之中,一名身着月白长袍的中年人推开西厢房的房门,从中缓步走到庭院里,这人方面大耳,腰宽背阔很是孔武有力的样子,此时似正在思索什么要紧事情,眉头紧锁。

庭院中,早有人等在那里,那是一个穿着锦袍稍显瘦削的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额宽颌窄,鼻尖微微鹰钩,整体上给人一种阴鸷之感。他听到声响,转首向白衣人看去,脸上流露出一丝惶急之色:“大哥,毅儿怎么样了?”

白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面色复杂,良久才摇了摇头:“只能勉强保住性命罢了,他伤了经络,想要恢复武功……希望不大。”

锦衣人骤闻噩耗,一时之间竟呆住了,口中满是不信的喃喃道:“怎么会,只是太阴爪而已,为什么会如此霸道。”

白衣人略微沉吟了一下,开口说道:“为兄仔细查探过了,那也许并不是真正的太阴爪。”

锦衣人一怔:“什么?”

“根据小毅的伤势来看,表面上是伤在了太阴爪之下,但看伤势恶化的样子,更像是寒殛鬼爪。”

“寒殛鬼爪,”锦衣人重复了一句,随即惊呼道:“你是说暗司?”

“不错。”白衣人肯定道:“应是寒殛鬼爪无疑,当年血司得到冰魅玄功,却是收藏到了圣庭的武府秘库之中。圣庭所有人都可以查阅,上代暗司之主惊才绝艳,以此为基础创出寒炎冰魅功,其中尤以寒殛鬼爪和炎阳焚心掌最为精妙。太阴爪与一般爪法无二,都是以擒拿索缠为变化的爪法,而寒殛鬼爪另辟蹊径将剑法融入其中,在擒拿索缠的基础上又有劈刺之说。刚才看小毅的伤势深达数寸,伤口犹如利刃切割,很是附和寒殛鬼爪的特征。不过也不一定就是暗司,整个圣庭之中修炼寒炎冰魅功的大有人在……”

锦衣人听到这里,见白衣人住口不言,面上神色复杂,不禁奇怪道:“大哥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和兄弟还有什么不能讲的。”

白衣人犹豫道:“为兄曾经也研习过寒殛鬼爪,虽然只是看了招式部分并没有深入研究,但还是对其有一定的了解。看小毅的伤口,是由下往上,由左往右,那人用的当是‘魍魉叹月’这一招。这招自前往后,一般是用来格挡身后攻击的招数,只能出力三分。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锦衣人倒吸一口凉气,他深知白衣人在武学一道涉猎甚广,所说应该八九不离十。但这也太令人难以置信来,对方只出一招,还只是三分力而已,就将他的爱子重创若此,武功之高简直骇人听闻。

他声音微颤:“大哥,若你与之遇上,当如何?”

白衣人想了一下,回答道:“没打过,很难说。”

锦衣人心中一凛:“京城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高手,我们竟然一无所知。”

白衣人也思索了起来:“我也很好奇,琉璃宫已经覆灭了六十余年,没听说有什么传人还在世,也就是说能够修炼寒炎冰魅功的人就只有我们圣庭,这种武功易学难精,在圣庭内部修炼它的人不少,修炼到这个境界的却是闻所未闻。这等武功当不是无名之辈,我细想三司高手应该没有这么一个人才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锦衣人听了他的话,心中咯噔一下,一丝阴霾爬上面容。

白衣人不经意间看到了他的表情,眉头微皱,问道:“我还没问你小毅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锦衣人听到问话,一时忘了心中盘算,眼神闪烁了起来。

白衣人看见他的样子,脸色沉了下来:“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放弃?这种上古传说本就飘渺虚幻,不可考据,当成奇闻轶事一笑了之也就罢了,你如此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就在这上面看之不透。”

锦衣人咬了咬牙,分辨道:“上古传说是不可信,但前朝起居注总该属实吧,你也看到过,那上面言之凿凿,确实是……”

“住口。”白衣人打断他痛心疾首的道:“你怎么就如此执迷不悟呢?”

“大哥,这些年来兄弟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总该给自己找条后路吧。”锦衣人也激动起来。

白衣人凝视着锦衣人坚定的双眸,良久,他长叹一口气,终是拂袖而去。

锦衣人看着白衣人离去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

这时一个黑衣人从何角落的阴影中走出,来到锦衣人身边,与之并肩而立:“大哥还是这么大反应啊。”

“他终有一天会明白,我们才是对的。”锦衣人冷冷接话。

气氛一时沉默了下来。

“小毅真的没救了?不就是寒殛鬼爪吗?不至于如此吧?”过了一会,黑衣人岔开话题道。

锦衣人眼角抽搐,显是盛怒已极,咬牙切齿的说道:“那不是普通的寒殛鬼爪,爪法之中融合剑法,阴元之中蕴含炎劲,端的是威力无比,十分了得。”

黑衣人双眼一眯:“没听说过有什么一个高手啊,会不会是徐谦培养出来专门来对付我等的。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对方也在林府。”

“我也是这么怀疑,但那又如何,谁都不能阻止我们。”锦衣人满脸愤恨之色:“就算是徐谦本人,废我独子,我一样要他血债血偿。”说道后来一字一顿,目中竟似要喷出火来。

黑衣人待他发泄完毕,情绪稍定,才继续道:“林之焕被贬到了府州,我们该怎么办,府州可不比京城,我们的人手不多。”

锦衣人双手握拳,轻吐了两个字:“追,杀。”

“不查了?”

“我儿都废了,还查个屁,小毅既然是在他府中受的伤,他就该为此付出代价。”

“这样恐怕会打草惊蛇。”黑衣人皱眉道。

锦衣人满不在乎地道:“那又怎么样,就算是我们也是在无意中知道这件事的,他们就算是想破脑袋也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还不是被我们牵着鼻子走。”

“那,我先去安排了。”黑衣人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手脚干净点,别出什么漏子。”锦衣人随口嘱咐了一句。

黑衣人远远的应了一声,便即消失。

锦衣人独自站在院中,望着房间里仆役忙碌的身影,脸上只有一片阴沉之色。

他探手入怀,摸出一个三角状的物事,光洁温润,白如凝脂,竟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其两边粗糙,似是一块玉玦的碎片。他小心的摩挲之,眼中寒光闪烁,杀机隐现。口中喃喃自语着:“天机密钥……天机秘藏……”声音低迷几不可闻。

第十四章 万毒心经

南疆事了,陈安也不欲继续待下去,翌日就一路北还,向润江之畔赶去。想要顺流而下,走水路入海州。其实此举可谓舍近求远,因为蛟龙寨本身就在一处交通要道之上,这条山路纵然崎岖,但却是四通八达,为连接海州南州的枢纽之地,聂冲就是占了此地才大做无本买卖的。

但是他这次出行以寻人为主,任务为次。走润江有可能会追上慕少平,但凡有一线机会,他都不愿错过。

此行即是归程,他也不再需要章霞带路,另外这些事情他也不欲其他人知晓,于是就找了个理由,打发章霞先走山路入海州,他自己一路独行。

章霞对他的决定很是不解,不过虽然奇怪,她可不敢违拗陈安的意思。这次南疆之行可是把她给吓住了,反而恨不得离陈安远远的。

这南疆之地地域广袤,人烟稀少,就连官道之上也少见行人。陈安一路快马加鞭,直奔润江口而去。此时他已换了一身便装,青衣箭袖,少了些许威严,多了一丝清爽。他眉目精致,皮肤因为常年裹在暗司的制式大氅之中,少见日光,显得十分白皙,长发披散在身后,用一根黑色发带束缚,透出一分轻松写意。只是他面容略显稚嫩,唇上还带着淡青的绒毛。

陈安幼年逢难,在被带入暗司之前,靠着从街上乞讨而来的残羹冷炙生存,身体瘦弱不堪,就是这些年过去还是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这种极差的身体素质也导致了他无论怎样修炼都难以功法大成,这是先天不良,想要补救,千难万难。再加上早年急功近利,练坏了肺脉,想要于武道一途进取,更是无望。

他无奈之下,这才另辟蹊径,靠着鬼伯提供的诡异手段,冲破桎梏。

他现在体内气血充盈,真气浑厚,但外表看来还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说是哪个酒坊的跑堂小厮,哪个贵公子的伴读书童也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他奔行一日一夜,终到了润江口,一艘二层楼船早已等在此处。这是官府驿船,顺着润江行走于三州之地,供来往行商乘坐,只是需要缴纳不菲船资。

商贾之辈并非人人都是可以组建商队行走于全国的大豪,还有一些中资商贾,跑的是单程买卖,一路行程都靠租凭车具,车马行应运而生。正所谓无商不兴,朝廷对此也很是鼓励,在路边多设驿站船港,在长江大河上架设桥梁,除了加强各地交通便于统治之外,多是为此。

陈安虽没有掩饰行踪的想法,但还是不愿太过招摇,和往来行商一般付了船资,只是距离船期还有些时日,他只能觅地休息。

南疆蛮荒之地,诸多不便,村镇之中旅客爆满,陈安对此倒是无所谓,他本就生性孤僻,不喜与人厮混,索性就驰出两里路程寻了一处风景宜人的丛林之所露营。

这南疆之地,虽然景致诱人,但遍地毒虫,深林之中还常有生蛮出没,寻常人等都是循着大道行走,哪里敢来这偏僻之所。他也是艺高人胆大,并不以为忤。

一边系上马缰,一边寻找枯枝烂叶生火搭帐。幸而连续几日,天气晴好,枝叶多为干枯,省了他不少事。

他双手如同神兵利刃,伐木裂石直如摧枯拉朽一般,不过半天时间就拾掇出了一处简易营地。

他从营地附近的一条清澈的小溪中摸了两尾鱼,架在火上烤了,作为晚饭。这处小溪也是他搭营时特意考虑的,地势,水源,阳光在野外生存之中缺一不可。暗司密探还要考虑的一点就是隐蔽,只是现在不在任务之中,这一点也就能简则简了。

吃饱喝足,他围着营地趟了一遍太虚幻灵步,权当饭后锻炼,随手又撒下一圈淡黄色的粉末,待到夜间休息之时,从包袱中摸出一截线香,在营外空地点燃,这才安心走入帐篷中安歇。

一夜无话,伴随着虫鸣兽吼,陈安睡的是安详无比。出帐熄了篝火,收拾东西去一旁的小溪中洗漱。

他先掬了一捧清凉的溪水拍打在脸上,顿觉神清气爽,喜不自禁。随即又掬了一捧,凑到嘴边,一口喝了下去,只觉甘甜可口,他便又多喝了几口下肚,隐有饱胀之感,方才停下。

这时他似有所觉,抬头向对岸望去,竟见一蛮女正坐在溪边石上,同样向他望来。

那蛮女不过十三四岁,五官精致肤白若雪,一双大大的眼睛透着一丝灵动,头上扎满了小辫,螓首摇晃之间,满头小辫甩来甩显出一分俏皮稚趣。

南疆之地虽然气候宜人,但这丛林之中清晨之际还是透着一丝寒意的,她却穿着清凉,正是蛮族特有的背心胸衣短袖服饰,藕臂轻舒青春洋溢。百褶裙下一截白生生的小腿此时正插入溪水之中一荡一荡的,溪水清澈,她一双秀足如同精美瓷器一般白的晃眼。

陈安此时目光就停留在她的一双赤足之上,只觉得刺眼无比。两人相距不过五六丈远,那少女还在陈安上游位置,他怎么想都感觉自己喝了那少女的洗脚水,嘴里颇不是滋味。想要发火,却又自持身份,以为自己堂堂朝廷大员和一民女较真,实在太过掉价。

那少女似乎也想到了这点,冲着陈安一吐香舌,甜甜的歉然一笑。这也使得陈安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中原女子此时多半是羞涩离去,这蛮女真是不知礼数。他略一犹豫,便即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那蛮女对陈安的凶像毫不在乎,反而双腿交错,顽皮的荡起水花来。她脚踝以红绳系着一枚银铃,双腿动荡之间,铃声清脆。给这丛林之中增加了一抹生气。

陈安拿她没辙,只能自认倒霉,悻悻转身离去。

来到渡口,江船已经凑够了一船商客,驿船才起锚,一路顺流而下。

路程枯燥,陈安在自己的房间之中左右无事,便开始继续研究他那套新颖理论,并结合许多武功的行功路线,继续将之完善。他杀人无数,搜集的武功秘籍也多,虽不至于全部都练,但还是多有借鉴。他于武道一途也可算得上是见闻广博了,此时融会贯通,更觉收获不小。遂将之起名为《万毒心经》,只待回转京城与《五毒解析》相对照,走出一条前人所未见的道路来。

行程一路顺风,江船只在府州乐浪郡停了一次,上下了一些船客,便直奔海州而去。陈安盘算着明日就可进入海州地域,到时下船骑马不过两三日光景就能到达滨县。

这日深夜,陈安依旧没有安歇,还在对着一堆稿纸,凝眉苦思,打算靠着这两三日的时间,把木属药物的具体名目推演确凿。

这时,“啾”的一声奇异声响,传入他耳中,把他生生从思绪中拉了出来。他眉间一抹青气闪过,心中无端烦躁起来。思绪被打断最难接续,恐怕刚刚一腔盘算又要从新来过,怎能不让他心头火起。

不过他还算讲理,知道这公共场合,多有不便,自己在这钻研学问,是自己不对,与他人无忧。于是按捺火气,强行把心神放在面前稿纸之上。

但今日老天爷似是有意与他作对,又是“啾”的一声奇异声响钻入舱中。陈安眼中杀机渐起,好半天才平复下去,但也无心继续,便推门走了出去。

他本不是多事之人,却也实在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弄的自己难过之极。

其他房间中的客商也被这奇怪声响惊动,但他们不比陈安精力充沛,这水路颠簸,实在是使人疲惫不已。所以他们虽听到声响,但并不予理会,翻个身又径自睡去。整个船上还是一片安静,连个灯火都没亮起。

陈安顺着走廊,来到甲板之上,只见乌云蔽日周围漆黑一片,船泊在江中并不前行。这是因为天色太暗,水路不析,礁石不辨,是以在此暂泊一晚。

陈安脸色阴沉,他目力惊人,根本不被黑暗所影响,周围情景尽收眼底。此时整个船体甲板之上,竟然爬满了一种黑色甲虫,拇指大小,口器如同锯齿一般好不狰狞。甲壳碰撞之间,发出窸窸窣窣的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陈安心中清楚,这些东西不会无端跑到船上,当是为人所驱使,刚才他听到了两道呼哨之声应该就是驱使之音。不过这些甲虫东一堆西一摞,很明显是散兵游勇,主战场当不在此地。

“南夷鬼术。”陈安呢喃一句,伸手拿出一截线香,指间一搓就把它点燃了,烧出的烟竟诡异的沉了下去,他又曲指向空中连弹三次,这才罢手。

线香燃出的烟落到地上,不出陈安身前三尺便即消散无踪,但整艘船上的黑色甲虫却纷纷倒地不起,并且身体开始融化起来,最终化为一汪清水顺着甲板渠道流入江中。

做完这些,陈安来到甲板边缘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他运起轻身功夫,伸足在水面一点,双臂展开,如同翱翔水鸟一般就掠过了十余丈的距离,稳稳落在岸边。他抬头四顾,认准一个方向,飞身奔去。

他其实只是心中郁闷之下,想出来找人晦气,找不到人也就算了,但认出了这南夷“鬼术”,就不能不去看看了。

第十五章 鬼夷蛊术

其实人们常说的蛮族,是对南疆诸族的蔑称,认为这些人不服王道,不尊礼法,茹毛饮血十分野蛮。南疆之地广袤无垠,百族林立,主要以夷、黎、蚩、羌四个大族为主。就是这四族之中也有无数分支,杂乱无比,连朝廷都记载不详。不了解内情的人,把这些部族统统称之为蛮族。

陈安来时恶补过南疆的知识,这次他所在之地是夷族的地盘。夷族主要的两大分支为东夷和南夷,夷人善于驭虫驱蛊,东夷驱蛊,南夷驭虫,南夷的驭虫之术又被称为鬼术,因此南夷常被称为鬼夷。夷人很少走出南疆,此处已是府州地界,离南疆之地甚远,这些人又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南疆蛮人极为危险,是暗司监控的首要目标,陈安身为暗司密探如今正巧碰上了自然不能不管,最起码也要探明他们擅离驻地的原因。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陈安心中还暗暗发狠,这些个王八羔子不服王化,屡屡侵扰南州百姓,自己憋着一股子邪气,正好拿他们来发泄。

他一生孤苦,自保意识极强,但那也要有人能触碰到他的底线,他大多数时候还是能忍就忍,不与他人争一时义气的。当然人性复杂,压抑有多狠,反弹就有多大,血海深仇时刻折磨着他的内心,他只能在任务中发泄戾气。因此他所经手任务,绝对无一活口。

这次虽然不是任务,但生蛮越界可是大事,暗司之人遇到了,有便宜行事之权,这就给了他很大的发挥空间。

陈安循着虫迹来到岸边的丛林之中,这南疆之地九成以上是丛林,若是不辨方向,陷入其中就很难走出。

陈安左一迈步,右一滑步,如同在自家园林之中闲逛一般,四周伸展出来犬牙交错的枝丫,划在他身上如中油脂,自然弹开,分毫不能阻挡其前进的道路。

不一会他就发现了一块林间空地,空地上或坐或站有着十几个人,都是一副蛮人打扮。至于具体是哪个族的他却分辨不清。

这行人隐隐围成一圈,死死盯着圈中的一男一女。陈安一眼就认出那名女子竟是前日在林中濯足的蛮族少女,此时的她没有那日的灵动,眼中泪光莹然,黯然的看着面前的老者。陈安目光落到她身边的老者身上,随即一凝,那老者头发稀疏,两颊枯瘦,居然是与陈安相伴三年的老仆,鬼伯。

鬼伯是夷人,陈安早就知道,当初其作恶府州,被府州卫锁了押解入京,由于民族问题不好处理,当值的暗司刑讯官吏,便乐的装糊涂,把他关在暗司大牢,任其自生自灭。陈安无意中发现了他一身育虫的本事,很是惊奇,便利用手中职权将其捞了出来,和他共同研究毒术,结了一份善缘。

此时鬼伯坐在场中,身前摆着一个香炉,正升腾着紫色烟雾。紫色烟雾升入空中三尺便消弭无踪,但那围着他们的十余人似乎对此忌惮无比,只在其十丈开外处站定,硬是不敢前进一步。他们之中领首的蛮人冲着鬼伯叽里咕噜的说着些陈安完全听不懂的话语,但是看其面相凶恶,当是在威逼利诱。

鬼伯对他的言语根本无动于衷,只是闭目安坐,或时不时的在那香炉上轻轻一拍,那紫色烟雾便又浓了几分。

领首的蛮人渐渐焦躁起来,张口长啸,发出的声音竟是陈安刚刚在船上听到的“啾”的一声。他们所立足的草地,顿时应声翻滚沸腾,仔细看去草丛中竟然都是密密麻麻的虫豸。这些虫子身上花花绿绿,一看就是有毒之物,它们有的身长尺许,身体两侧长满细细小腿,有的圆圆滚滚,身上长满寸许来长的硬毛,更有的振动透明翅膀,发出尖啸怪唳在空中猛扑一阵始才落下。

总之一时之间整个丛林都似活过来一般,鸣声不断,如同鬼哭神嚎,若是常人见了定然头皮发麻肝胆俱丧。

鬼伯身边的蛮族少女俏丽的容颜不禁又白了几分,但她死死的拽着鬼伯的衣襟下摆,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不肯落下,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很有几分凄楚之色。

鬼伯枯黄的脸上泛着青气,伸手在那小巧的香炉上疾拍,一股股紫色烟雾快速的弥漫进空气之中,在包围圈最前沿的虫子直接身体卷缩僵直不动了。但虫豸太多,并且悍不畏死还是疯狂前冲,地上的虫尸虽然不断变多,但包围圈却在逐渐缩小。鬼伯的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陈安没有犹豫,径直走了出去。与鬼伯三年相处,可能话都没有说过几次,但对于一直孤身一人的陈安来说,早把对方当成自己的亲近之人了。当时放其离开,心中也是不舍,只是他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罢了。此时对方有难,自然是不能不救。

因此他没有再看下去,迈步走了出来。地上的虫豸在他脚下三尺之远就纷纷化为清水,渗透到了泥土之中。

陈安没有掩饰身形,那些蛮人自然发现了他,只是没有太过在意罢了。这万蛊大阵已然成型,就是中原的绝顶高手前来,也是有死无生,对此他们十分自信。哪知陈安在阵中行走居然平安无事,反而自家精心培育的蛊虫却纷纷如同变戏法一般被毒死,这时他们才骇然起来,冲着陈安叽里呱啦一通乱叫。

陈安完全听不懂,但也无心理会,只要决定杀人,他就从来没有手软过。他走到场中,双手一搓,一股红色烟雾腾起,并且越来越多,越来越浓,瞬间弥漫到了整个林间空地。

那群蛮人大惊失色,纷纷摒住呼吸,凝神戒备,可是奇怪的是直到那红色烟雾随林风散去也没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不过地上的虫豸就没这么好运了,纷纷化为绿红黑三色浓水浸入泥土之中。

只是一刻钟时间,整个丛林都安静了。

蛮人先是庆幸,接着大怒,冲着陈安喝骂起来。陈安对他们的叫骂无动于衷,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些蛮人在说什么。

那蛮人首领神色惊疑不定,实在是陈安的出手太过匪夷所思,他有心想撤退,但这次的任务太过重要,若是让对方逃入中原,那万事休矣。

鬼伯已经睁开了眼睛,定定的看着陈安眼中闪过一丝希翼。蛮族少女也认出了陈安的样子,大大的眼中透出一丝惊奇。

陈安倒是没有顾及众人各异的神色,只是自顾自的查看自己刚刚的杰作。场中只剩寥寥几只虫尸存在,虫毒属水,以火毒克之,自然尽功。而且蛇虫鼠蚁比之人类本就脆弱,只是生活环境诡异才给人一种很难杀死的假象,其实真正能够适应各种恶劣的环境,还能顽强存活的物种只有人类而已。他使用的火毒对人体只是轻微伤害,若是防御得当,更是可以避免,但对于虫豸这些小东西,效果却是致命的。

至于剩下的几具虫尸应该是天赋异禀,或是培育的异种,不惧火毒侵蚀,但还是被陈安突兀的火毒,搞得体内平衡崩溃,僵死当场。

他对这结果十分满意,目光一转便落在了对面蛮人的身上。

那蛮人首领面色一紧,但看到陈安如此年轻,才缓缓松懈下来,伸手止住属下的叫骂,向前跨进一步,用一口憋足的中原话说道:“中原人,这是我鬼夷内部之事,与中原朝廷无干,请不要多事。”

他虽然用了个“请”但口气十分生硬,任谁听了心中都不会痛快。更加加强了陈安心中蛮人不识礼数的形象。于是陈安只回了一个字:“滚。”

那蛮人思索了一阵才明白这个字是什么意思,脸色陡变,继续说道:“中原人,莫非你要与我们煌都为敌?”

陈安心道,什么黄都红都听都没听过,自己好不容易发次善心,饶其不死,对方还在罗嗦,真是不知死活,但救人须救彻,饶人饶到底,他还是多说了一句:“再不滚就死。”

那蛮人首领眼中凶光渐起,这小子浑身没有四两肉,虽然不惧蛊毒,但中原人身体羸弱,我们这么多人,一拳一脚就把他打死了,于是也威胁道:“中原人,你不要不知好歹,我们……”

陈安觉得自己真是注定是个杀胚,好好讲话怎么就不行呢,他也不想听对方继续罗嗦,直接身形一转,双臂展开,十指尖锐直向那群蛮人扑去。

众蛮人眼前一花就失去了陈安的身影,他们心中一惊正想着这个中原人是不是被己方吓跑了,就发现身前突兀的出现一道鬼影。

他们吓了一跳,齐齐往后退去,可还没迈开步子,就觉胸口一凉,似乎身上少了什么东西,再定睛看去,那个中原人竟诡异的站在他们身前丈许的地方,手中拿着十余个拳头大小的红宝石,眼神冰冷的看着他们。

蛮人首领正想着他拿这么多宝石出来做什么,莫不是要收买我们,那可不行,这次目标手上可是拿着煌都至宝驭神香炉,岂是区区几块宝石能够比拟的。不过他手上的宝石真的好大,世界上有这么大的红宝石吗?

想着想着他便两眼一黑,倒在地上彻底的人事不知了。

陈安冲着地上的尸体撇了撇嘴,扔掉手中被寒气冻成琉璃的心脏,向鬼伯那边走了过去。

此时的鬼伯心神一松已经瘫软在地,口中赫赫,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女孩抱着他只是垂泪。

毒已入肺腑,神仙难救。

陈安叹了口气,蹲下身来,指间夹着一枚银针,抖手刺入鬼伯腰间肾渝。

霎时间,鬼伯面上青气依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重新恢复红润,甚至比平日里枯黄的面色还要精神三分,他整个人也重新坐了起来,诧异地看向陈安,女孩更是一脸不可置信。

但还不待他们露出喜色,陈安就语气沉郁的解释道:“你还有一炷香的时间,有什么想说的就快说吧。”

女孩面色一怔,呆滞在了那,鬼伯倒好似有心里准备一般,面色平静。

他丑陋的老脸强挤出一丝笑意,对陈安道:“老爷,老奴服侍了您三年,从来没求过您什么,这一次我……”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转头看向一旁的女孩,面现不舍。

陈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闭目思索片刻,再次睁开看向鬼伯道:“可以,从今往后,她就是我亲妹子。”

他语气平静,没有半点感情,可鬼伯得他这句话,立刻欣喜若狂,不顾自己伤势就要起身向陈安拜谢。

“不必了”,陈安抬手制止他道:“剩下的时间留给你们爷孙吧。”说完转身离开,在数十丈外站定,他实在不适应这种生离死别,每当这个时候都会让他想及自身,所以他不喜与人来往,少沾因果。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鬼伯已经彻底的没了生息,而那蛮族少女则悲伤过度昏倒在其身旁。

第十六章 嵬名清宁

晨光熹微,船已经再次起锚,船舱中陈安手中把玩着一个粉色香炉出神。

其实在他出手的时候就看出鬼伯已经凶多吉少了。鬼伯中毒已深,毒入肺腑,陈安虽然可以帮他解毒,但是却治不愈其被毒素破坏的生机。

鬼伯本是南夷酋首,大周威加海内,他自然也只能俯首称臣,但却竭尽所能地为族人争取更好的待遇,与朝廷周旋。可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会有纷争,南夷中有人为了私利不顾族人的利益,干脆把鬼伯给卖了。这才是其被囚禁在暗司多年的真相。

这次他被陈安放出想要回归故里拨乱反正,谁知多年过去,已是世事变迁。他早就已经家破人亡只剩这么一个小孙女还活在世上。

鬼伯一怒之下,闯入祖地盗出他们南夷一族世代相传的宝物驭神香炉,这才被族中卫士追杀至此。

逃了这么远,鬼伯已是油尽灯枯,再无生理,看见他这个样子,陈安面上没有任何表示心中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沉郁。在暗司训练的那几年,他几乎是生活在地狱之中,后来出师,也是无尽杀戮,孤单一人。直到鬼伯出现,虽然这个长相酷似厉鬼的老头是自己的俘虏,而且两人从来就没有过真心,但毕竟一起生活了三年之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陈安的心中也已经把他当自己的亲人看待了。

陈安不知夷人有什么习俗,只能让鬼伯入土为安。

他的目光落在床上正在熟睡中的少女身上,这是鬼伯唯一的牵挂,也是自己的承诺。

而且她和自己一样已经家破人亡,父母不在,同病相怜之下陈安看她的眼神不由多了一丝怜惜。

少女睫毛微颤,缓缓睁开眼睛,正好看见望着自己的陈安,吓了一跳,连忙坐直身体,拥着被子靠在舱壁之上。看着陈安盯着自己,少女没有害羞,反而害怕起来,实是他昨晚掏人心脏的手段太过骇人。

她自小在南疆长大,对驭虫驱蛊的行为当然不陌生,所以虫怪狰狞她也没有当一回事。但掏人心脏这种手段,她只在一些鬼怪故事中听闻,如今亲眼所见,自是吓得不轻。

人常言蛮人野性,食人血肉,不过是朝廷丑化孤立他们的宣传。实际上他们和周人一样也会害怕,也有情感。

陈安自不会和那些愚夫愚妇一般相信朝廷宣传,但对少女脸上的惧色却是莫名其妙。换位思考之下,以为是其骤见生人,一时不惯,所以也就没有太在意。因为他自己就是个怕生的人。他幼时流落街头,对人总有种防范之心,因此不是熟人,他很少搭话,执行任务也是不留活口。所以这就造就了陈安有点分裂的性格。与熟人相处谈笑风生;与陌生人相遇却木讷少言。

陈安冲着她摆了摆手,说道:“不要害怕,你祖父已死,你以后有什么打算?”陈安觉得还是先听听少女的意见,照顾故人之后自己责无旁贷,但如果对方自己有去处,那他也不用多事,虽然他已经答应了鬼伯,但还是要尊重少女的意思。

这句话直截了当,却激起了少女的伤心事,双眼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陈安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坐在那干瞪眼。

过了一会,少女似是哭累了,低着头默然不语,陈安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少女还是不说话。陈安心道,她看来是没有主意了,于是说道:“那你以后跟着我好了。”说完才开始盘算是把她丢到京城还是带着她去海州上任,口中随意的道:“你名字太难记,我以后和你祖父一样叫你宁儿。”他一脑门烦心事,也不问对方愿不愿意,就这么把事情定了下来。

少女名字叫嵬名清宁,这是鬼伯告诉他的,鬼伯的名字叫嵬名行都,他自称老鬼,陈安叫他鬼伯。

少女低着头也不答应也不反对,陈安就当她默认了。随即端来早饭,两人用过,他便开始着手整理行装,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他一身轻装,一应物事要等到滨县再置办,反正是暗司的经费,不用白不用。主要整理的就是《五毒心经》的手稿。

等他整理好后,船也已经停在了云岭郡的岸边。陈安带着宁儿下了船,向着东方走去。这一路大多是山路林地,骑马不便,只能步行,只待到了平原地带再找个驿站换乘马匹。

好在这段路程并不太远,陈安翻过一座土丘,就看到了前方平原上耸立的南福城。这是海州距离南疆最近的一座城市。此后便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在此骑马两日之后就可到达滨县。

“宁儿,我上任时限将近,你先随我上任,我稳定下来了就托人送你回京。等这边任务了解,我就回京找你,可好?咦,你怎么了?”宁儿十分乖巧一路上也没说一句话,陈安此时回头却见她表情忸怩,双颊酡红。

宁儿不说话,两只手指搅在一起,神情惊慌。

“说话啊?你是不是不舒服?”这句关切的话语说出来,竟显得硬邦邦的,实在是因为陈安很少关心别人。

宁儿脸色更红了,两条腿纠结在一起,身体摇晃不停。陈安心思灵动,立刻明白了什么,指了指身后的树林尴尬的道:“那边树林似乎有什么东西,我过去看看。”说完不等宁儿反应,便转身钻进了林中,几下便没了踪影。

陈安跑出一段距离才停了下来,摇头叹息:这丫头也是,不就是内急吗,有什么不好说的。随即他好似想到了什么,脸色陡然一变。不对,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听过宁儿说话,她若不会说大周的官话,为什么知道一直跟着自己,从昨天开始她连声音都没发出一点,安静的奇怪。

片刻之后,陈安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宁儿已经神色轻松的站在了那里。陈安走上前去,盯着宁儿的眼睛。宁儿看着他的神色,忽然害怕起来,昨晚月下剜心的恐怖画面再次袭上心头,让她从脑门凉到脚趾,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两步。却听陈安发话道:“宁儿,你是不是不会说话?”

宁儿一呆,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随即镇定下来,咬着下唇,眼神坚毅的看着陈安。她自幼父母双亡,在族人的施舍下长大,后来知道自己居然还有一个祖父。与祖父相处的月余时间是她这短短的生命中最快活的时光。可惜好景不长,祖父最后把她托付给了陈安,她和陈安相处还不到一日,却觉得他是自己唯一依靠。月下剜心的恐怖画面虽然让她现在想起来还是颤抖不已,但注视着其背影的安全感还是让她欲罢不能。

她天生失语,受尽白眼,可怜她的会同情安慰,鄙视她的欺负她喊不出声音。她十分害怕在陈安眼中看到可怜或者鄙视。

陈安苦笑一声:“宁儿,鬼伯既然把你托付给了我,我就已经把你当成自己的亲人了,我不太会说话,但可以向你承诺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放弃你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也许是宁儿的眼神太干净了吧。他很少关心别人死活,不是他冷血,而是他小时候只被人关心,等他长大了想要关心别人的时候,却已经是举目无亲了。

这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怆陈安自不会说,但禁不住不去想,因此鬼伯陪了他三年,他已经把鬼伯当成自己的亲人了。不然依照他一贯的风格,鬼伯知道了他这么多秘密又怎么能够活着离开。当时鬼伯准备的那些小手段,他一清二楚,却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那时候虽然他还不明白自己内心的感觉,但是他知道自己很难对鬼伯出手。

等他明白了这种感觉得时候,鬼伯已经死了,他不自觉的把这种感情转到了宁儿身上,因此才在冲动之下说出了上面的话。

他实在不会表达,但因为宁儿不会说话,他反而能够说出心中所想。有可能是怜惜,也有可能是面对比自己还弱小的人,不用那么戒备,心防敞开的缘故。

看着宁儿的表情缓和了下来,陈安试探的问道:“你能听懂我的话?”

宁儿点了点头。

“你爷爷教你的?”

宁儿眯着眼笑了笑,先摇了摇头,又再次点了点头。

陈安嘘了口气,知道她的意思是说不全是鬼伯教的。一开始她不说话,陈安还以为是语言不通甚至悲伤过度,所以无论自己说什么,她都没有半点反应,现在看来是她装模作样罢了。

“那好,我们继续赶路吧,还像刚才商量的那样,你先回京城等我,我完成任务就回去找你。”

这次宁儿倒是有了反应,只是神色凄惶的摇了摇头。

陈安皱了皱眉:“听话,这次任务可能很危险,我未必能照顾到你。”

宁儿伸出青葱也似的手指,冲着远方画了个圈,待还要再做什么的时候,陈安竟似心灵相通一般明白了她的意思,打断她道:“这次事情弄不好会席卷整个海州,海州虽大,但你躲哪都没有用,还是乖乖去京城,这样我也放心。”

宁儿沮丧的低下了头。

陈安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帮她捋了捋凌乱的小辫,轻声道:“你放心,等这次任务了了,我就带你回京城,那时我们一起生活在京城,再也不分开。”

宁儿抿着唇艰难的点了点头。

陈安笑了笑:“赶路吧。”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向着南福城行去。

第十七章 天地不仁

过了南福城,两人在驿站换过马匹,一路向着滨县而去。

他们未走渠城,直接去了滨县,因此只用了两日晨光。陈安去船舶司衙门交接了印信就算是正式上任了。当然也没他什么事,他只能算是挂个名。船舶司主事只是个八品官,他一个四品少监空降到这里,自然是只享福不干事的。况且他对船只制造,狗屁不通,想指手画脚也没出施展。

他的属下给他在渠城安排好了住所,这是一处五进的院落,虽然这里房价不比京城,但暗司行事还是低调为上。所以只是个五进院落,中产之家。

但陈安却带着宁儿,在滨县买了个小院,住了来,只是去渠城拜见了一下渠城留守,之后就一直呆在滨县,按时去船舶司应卯。

当然,这不是他做事负责,也不是他想掩人耳目什么的。而是他断定廷尉大人的一切安排都有其深意。

大周官职层层掣肘,所设立的官位也多,为何却给自己安排到了将作监船舶司。就好像一个渠城从太守、守备到坊部主事就有大小官吏近千人,若纯粹只是掩人耳目,随便安排一个位子就行。

到现在渠城太守的位子还是空缺,只有一个留守在管理着渠城大小事务。当然海州的官吏也很难选,要吴王和朝廷同时点头才行,但是那种位子却是太守守备这种高级官员,陈安只是来打酱油的,随便安排一个不起眼的小吏也行啊。

这不由得陈安不多想,也许未来,海州大乱,他就算完成了任务也根本逃不出去。那时候船舶司的海船就是他唯一的生路。

因此陈安到了船舶司,日日巡查,弄的几个主事都心中惶惶,但他自己却乐此不疲,与一些老工匠探讨造船,行船经验,努力学习决不松懈。为了不知什么目标而学习也许会懈怠,但为了自己小命而学习,没有人会不上心。

当然学习上心的还有另外一个人,那就是宁儿。陈安本想早些送她回京城,却又怕她蛮夷脾性,过不惯中原生活,受人欺负,反正他的那群手下各有任务还没来联系他,海州一时之间还算是平静。

便让她暂时留下,开始教她武艺。鬼伯久在中原习了不少中原的武功,南夷也有南夷的技击之法。小丫头都学过一点,因此也有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在身。当然在陈安看起来确实粗浅无比。

他诛除过许多武林帮派,也抄掠过很多文臣武将的家宅府邸。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收集各家各派的武功秘籍,虽然那些武功秘籍大多都有秘门,但秘门都是设在心法上,撇开心法借鉴一些招式还是可以的。

陈安不能修炼内力,因此疯狂练习外功,在武学一道上称不了宗师,也能算是个大师,指点小丫头练武是绰绰有余了。

现在又因为鬼伯的秘术,陈安内力大成,很多武学经典触类旁通,眼光更是高了倍许。

小丫头练功刻苦,又有名师指点,真可谓是日进千里。但是学武当循序渐进,没有速成之法。陈安也不敢对她用那种奇特的药,他作为一个药师,事后又根据自己身体的变化大约推测出若是那种药的药力完全释放当能增加两个甲子以上的功力,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看似羸弱的人体居然能抽取这么大的力量,但却知道这些力量直接可以把一个内功大成的高手给撑爆,就更不要说本身经脉萎缩细弱的自己了。

但陈安却平安无事的活了下来,功力虽然没有增加两个甲子这么夸张,但也被推到顶尖高手行列,可见他昏迷后还发生了什么事。他心中只有个大概的猜想:十年来他把毒术武功结合一处已经能成功控制自身气血变化,那是只有顶级高手才能拥有的本领。所以他能在那股力量的帮助下直接成就周天圆满,而且还发生了一件他也不知道的事情,为他疏导了经脉,逸散了大半功力,否则他绝对是个爆体而亡的下场。

因此他把剩下的三瓶药藏了起来,不敢再用,那可是要命的玩意。

陈安知道小丫头这么努力练功还是为了报仇,但他也没有那种消弭其仇恨,让其快快乐乐长大的天真想法。人总需要一个活在世上的理由的。就像他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因此小丫头要学,他就教,什么都教,包括毒术。五毒心经还不成熟,陈安更多的是教她下毒的手法,首先就要了解毒素的媒介,比如空气,比如水,饮食,甚至是昆虫。当然昆虫那就属于蛊术了,这方面小丫头比陈安还在行。研究透了媒介,就可以使用燃香,抛粉,甚至融入武功招式,例如击穴等手段,都可以接引毒素,使人中毒。这些都是陈安多年来,从尸山血海中得来的经验,全是私货。

当然五毒心经还不成熟,但五毒理论陈安却反复对宁儿强调。他对付的大多是有功力在身的好手,其中不乏一些内力臻至化境的顶尖高手。普通的毒素对他们效果有限,这时就要用到混毒。就像当初陈安对付陆承钧,用了五种混毒。这些毒物如果相冲相克,那对于陆承钧而言就跟没中毒一样。以毒攻毒之说,可不是开玩笑的,顶尖高手可随意搬运气血,确实能做到这点。

这时就要对各种药性都了如指掌,才能使其毒性相辅相成,而不是相冲相克,那时哪怕周天圆满武道宗师也是说弄死就能弄死。

宁儿学武天资不高,但学毒术,天资高的惊人,毕竟是驭虫驱蛊的夷人,自小耳濡目染总会有些天赋的。

那个驭神香炉,陈安完全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但对宁儿帮助似乎很大,不到月余时间她就能培育毒草,饲养蛊虫了。毒草毒虫自然是自己培育的好,这样对其药性能够有更多的理解,就算是自己人不慎中毒,也能随手施救。毕竟她距离陈安这种任何毒药都能信手捻来的境界还是差了老远。

俩个人一个研究工匠造船之术,一个修习毒术,生活也还算充实,转眼之间就过了数月光景,进入金秋时节。

章霞等人一点消息也没有,对此陈安却不着急,毕竟要对阵藩王,哪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准备的时间长了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他另一条暗线却送来了慕少平消息,让他精神一阵。慕少平竟然就在江南道的临城之中,这让他激动不已,立时就策马扬鞭向临城赶去。

临城是府州进入海州的门户,而滨县则已经深入海州,所以路途不近,陈安骑了快马,一路穿州过县。

初时心中想着心思,不甚在意,渐渐却察觉一路郡县尽是一片荒芜景象。

整个江南道自入春以来,就未下过一滴雨,盛夏到来更是艳阳高照,草木枯黄。陈安的内力已臻至化境,几可寒暑不侵,但也难抵烈日烘烤,更不用提普通百姓了。

陈安这一路犹如踏上了修罗地狱,道边净是饿死渴死之人。他一直在滨县海边,那里气候宜人风调雨顺,只是听说江南道大旱,却不曾亲眼见过,现下得见,场景真是触目惊心。

其实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旱,朝廷也对有应对,江南道又不是常旱之地,往年存粮自然可以拿出来赈灾。但是现在正处在敏感时期,这海州民生到底是朝廷管还是吴王管,在朝堂上争论不休。

那些大佬在扯皮,下面的小吏自然不敢妄动,所以最终就造成了陈安看到的这一幕。

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实在让人无法说的清楚。

他嘘了口气,继续策马,临城已近。

也许是临近府州,也许是朝堂上的人终于争出了个所以然来,临城的饥荒已经得到了控制,并且正在向其他州府辐射。

一支支赈灾队伍押着粮食,由府州出发,过临城向整个江南道行去。

临城之中也多有逃难的灾民,他们潦倒不堪,露宿街头与乞丐无异。更有甚者,因为饥饿和没有水源清洗,生出许多病灶,咳血流脓不一而足。

陈安心思多变,竟有一个歹毒的念头在其心头凝聚。若是这个想法能够实现,说不定就能为朝廷解除海州吴王威胁,那可是大功一件,到时候升官加爵提升自己的势力,对于自己报仇也有一定的臂助。

但只是一瞬之间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虽然杀人无算,却终不是铁石心肠,看着那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灾民,行尸走肉般的四处逃荒,那个想法怎能实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都不应该出自自己之手。

可是下一刻他又转念,暗骂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可怜别人,谁来可怜可怜他,只有真正的强者才配拥有怜悯之心。他现在只是个连灭族之仇都报不了的可怜虫,怎么配去怜悯他人,没有资格,也没有功夫去理会别人的死活。

这次的任务可谓是九死一生,整个海州都是吴王的地盘,在吴王的地盘上对付吴王,那不是找死是什么。就算能够通过海船逃生,但从海州牧府到滨县何止千里,无论自己的任务是成功还是失败,这条路都是鸿沟天堑。但如果那个办法能够实施,海州必然大乱,自己逃生的几率也会大增。

一时之间,陈安竟拿捏不定起来,索性不再多想,专心自己这次的目的,至于以后的事,就只有见机行事了。

第十八章 十年生死

陈安走街过巷,按照探子留下的线索,竟来到了一处医馆。

医馆的门面不是太好,在一处深巷之中,但此时这里正在办义诊,倒是围了很多灾民。

一名长者坐在堂中左手抚须,右手搭在一个颈上生疮两颊枯瘦的中年汉子腕间,为其把脉。

那老者一身褐色长袍,背佝偻着,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一般深邃,一片沧桑之色。

但就这么一副苍老的形象,却与陈安记忆中的身影渐渐重合。

十年了,陈安本以为自己会忘记,但有些东西真的很难忘。

慕少平与陈洪是通家之谊,陈安儿时对其也是行子侄礼。看到了慕少平就好像看到了陈洪一样,孺慕之情油然而生,他本以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再无一个亲人,但今天见到慕少平曾经的记忆却如开闸洪水一般疯狂涌出,幼时读书、养气、诊脉、辨药……无一不充斥着对方的身影。

一时之间陈安就此痴了,连来这的目的都忘记,只是呆呆的站在远处看着慕少平在为灾民诊治病痛。

“这位公子,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一道温婉的询问声音,打断了陈安的回忆。

陈安环顾周围,不知过了多久,已是明月当空,他目光落在那道声音的主人身上。那是一位少女,约莫十七八岁,丝缎般的长发由左肩垂下,以一丝带束缚,前额梳着刘海,鹅蛋脸上不施粉黛也是俏丽非凡。看着她的样子陈安又发起了痴,并不是他没见过美女,而是从这少女的轮廓,依稀能够看见一个梳着双鬟的女童在一座姹紫嫣红的花园中,巧笑倩兮的模样。

慕晴,慕少平的独女,与陈安同岁,但女孩发育一般较男孩要早。那时的慕晴整整比陈安高了半个头,陈安在她后面整一个跟屁虫一般,调皮捣蛋也是以其马首是瞻。他仿佛又听到了京城通文坊陈家旧宅中的欢笑声。

慕晴见他不答话,只是痴痴的看着自己,不禁脸色一红,暗啐一口。她本看这人衣着华贵,仪表不凡,而且在这站了许久等候看病也没有任何不耐的表现,自有一番气度。便好心想引导其进屋安坐,谁知竟也是个登徒子。

“这位公子,不知有何事老朽可以效劳”,那边慕少平也满脸疲惫之色的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看到了独自站在门前的陈安,招呼起来。

陈安转过头去,双眼定定望着他,半晌才开口说道:“奇经八脉不系于十二经,别有自行道路。其为病总于阴阳,其治法属十二经。假令督脉为病,脊背强,隐隐痛,脉相当如何?”

慕少平一怔:“什么?”

陈安又继续说道:“奇经八脉之病,由各经受邪,久久移传,或劳伤所致,非暴发也。八脉内伤何以别之?”

“你……你说什么?”慕少平的声音颤抖了起来。一旁的慕晴却神色奇怪不明白这小子说这么多诊脉辨脉之法做什么。

陈安眼眶渐渐发红,但还是继续道:“阴阳相搏名曰动,阳动则汗出,阴动则发热,形冷恶寒者,此三焦伤也。若脉数见于关上,上下无头尾如豆大,厥厥然动摇者,名曰动也。脉来缓,时一止复来者,名曰结。脉来数,时一止复来者,名曰促。脉阳盛则促,阴盛则结,此皆病脉。又脉来动而中止,……”

不待陈安说完,慕少平就颤声问道:“你是……”

陈安走到慕少平身前,拜伏于地,泣声道:“小侄陈安,拜见叔父。”

外人眼中的陈安,冷血无情,杀伐果断,是暗司的一把利剑,朝廷的鹰犬。更可怕的是还拥有无比诡异的用毒手段,动辄灭人满门,凶厉非常,绝不该有人类的感情。

就连他自己都认为自己很坚强,除了灭门之仇,过去的回忆都是软弱的,自己早已经忘记了。他认为自己能扛起一切,能面对一切,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他还只是个没有及冠的少年,生活中有太多不可承受之重。在杀人盈野的魔头外表下,藏着的是一个脆弱的心。他带给别人恐惧的同时,真正恐惧的却是他自己。他有太多害怕的东西,他害怕与人交流,害怕被人发现身份,进而被人追杀,甚至害怕自己的软弱。

宁儿只和他相识一天,就对他十分依赖,他一直不明其顾,直到今日看到慕少平他才明白,无论是亲情友情,人的感情总要有一份寄托的,这才是一个人真正的依靠。什么外力靠山都比不上的心灵依靠。

十年生死,他从未有一刻真正强大过。

慕少平也愣住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扶起陈安,细细打量,口中试探道:“你是小安?”

陈安点了点头。

慕少平浑浊的老眼也湿润了起来,不敢置信的道:“你真的是小安?你还活着?”

陈安喉头哽咽,完全说不出话,只得再次点了点头。

慕少平一把将陈安抱住,通红着双眼,口中只是喃喃的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慕晴终于从两人乱七八糟的话语中理顺了思路,眼眶也蒙上了一层雾气,但还有几分理智,连忙说道:“父亲,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让小安进去再说吧。”

“不错,不错。”慕少平一下警醒过来,连忙拉着陈安,进了医馆。慕晴却在后面把陈安的马匹行礼牵到后院,并将医馆关门歇业。

慕少平把陈安一直拉到了自己的书房这才激动的和陈安再次叙起旧来。

“……就是这样,小侄侥幸不死,还加入了圣庭暗司。”

“哎,孩子,真是苦了你了。”慕少平听了他叙述这些年的经历,一时之间不胜唏嘘。

慕晴不知什么时候也进到书房中来,插话道:“好了,爹爹,你也别伤感了,小安子这不是和我们团聚了吗,以后有的是机会照顾他,姐姐说的对吧,小安子?”这最后一句却是冲陈安说的。

十年的离别竟没有半分生疏之感,陈安微微一笑:“你只比我大半个月而已。”

慕晴双手叉腰,佯装凶恶道:“大半个月也是大,你就得喊我姐。”

“好吧,好吧,晴姐姐。”陈安做着鬼脸投降,逗得慕晴笑出声来,就连慕少平也是捻须莞尔。

这也许是陈安十年来第一次开玩笑,心中的阴霾一时间消弭无踪。

“对了,叔父,这些年来,小侄一直在寻访您和晴姐的下落,可每次稍有消息,你们就再次离开,这是为何?还有灭我陈家满门的到底是什么人?”直到此时陈安才记起自己前来的目的,说道最后已是咬牙切齿。

“唉,此时说来话长”,慕少平长叹一口气,慕晴的表情也凝重起来。他缓缓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凶手是谁。”

“您也不知道?”陈安惊讶的叫出声来,但随即又沮丧的低下了头。

“小安,你听父亲说完。”慕晴轻声插话。

陈安听她的话似有转机,连忙抬起头来,看向慕少平。

慕少平捋了一下思路,这才徐徐说道:“每次改朝换代,帝位交替,我们御医总是最倒霉的,你父亲就卷入了那个案子中。但是好在当时的太子,现在的陛下大发隆恩,赦免了太医署的罪责。我们也算能保住了一条小命。你父亲是太医令,已经被圣庭收监,要被释放出来,有许多程序要走,没这么快捷。”

陈安点了点头,暗司的那些程序他也是知道,即便是圣旨也有一个生效的过程。

慕少平继续说道:“我们就约好时间去圣庭接你父亲出来,结果……唉……接出来的竟是你父亲的尸体。我当时很伤心,但理智还在,知道君无戏言,陛下既然饶了我们,断没有再对付我们的道理。”

陈安双拳紧握,那次的事他是知道的,只是那时还小什么都不懂,现在想来凶手应该和皇上无关,那种情况下,皇上只要转变态度不赦免太医署,并下令彻查,扩大影响完全可以合理合法的把自己整的家破人亡,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那时我就有一种危险的感觉,我也和你大哥说过,可是你们本就是京城人氏,又要办理父亲丧事,自然不能离开,而且我以为对方的目标是我们太医署的太医与你们无关。所以就带着家小出城避祸去了,谁知……唉。”说完又是一声叹息。

“这些年来我带着晴儿东躲西藏,绝不在一个地方久待,就是这个原因,生怕那幕后黑手找上门来。”

陈安一怔:“幕后黑手?他找到过你们?不然您怎么肯定后面有个幕后黑手的。”

慕少平面现恐惧之色:“我也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我们,所以才到处东躲西藏。”

“为什么您有这种感觉?”陈安奇怪道,这种对危险的敏锐直觉,只有像陈安这种在生死之间打滚无数次的暗司精锐才会有,慕少平一个养尊处优的太医怎么会拥有如此敏感的触觉。除非他知道些什么。

果然,慕少平目光落到了陈安身上,说道:“因为我知道一个秘密,一个只有杏林世家才知道的秘密。”

“什么秘密?”陈安追问道。

慕少平面色凝重地吐出几个字:“天机秘藏。”

第十九章 天机秘藏

就在陈安思索天机秘藏是个什么玩意的时候。慕少平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道:“而且我怀疑你一家被杀就和天机秘藏有关。”

陈安双眼圆睁,只听慕少平接着说道:“因为你父亲就掌握着一块天机密钥。”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陈安涩声道。慕晴也好奇的注视着自己的父亲,她从未听父亲说过什么天机秘藏,就是当年被父亲带着流亡天下也是懵懵懂懂的,待到后来懂事了,却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只以为父亲仁心慈悲,四处流浪只为治病救人,解人危难。今天始才知,原来这一切居然另有隐情。

慕少平徐徐说道:“这就要追溯到百余年前了,相传前朝光禄大夫徐殊在前朝覆灭之时藏匿了一批珍宝,这些珍宝价值连城,得之当富可敌国。而指向这处秘藏的只有一块玉珏,这块玉珏被徐殊一分为四交给了自己的四个心腹,以图他日用这笔宝藏光复旧国。”

陈安心中不解随即问道:“那与我父亲何干,难道我陈家祖先就是那个徐殊的心腹之一?”

慕晴也开口问道:“不对啊,刚刚爹您好像说过,这是流传在杏林世家的秘密,难道徐殊的四个心腹全是郎中?”

慕少平眼神迷茫,似回忆似怅惘:“那个宝藏的传闻不知是真是假,我却确实曾听你父亲说过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光禄大夫徐殊是世袭爵位,少年时的他根本无心朝政,也不愿拘束于家族兴衰之中,一心想要寻仙求道。于是他破家而出,游历天下,寻访名山古迹只为得到长生妙法。这一晃就是二十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是二十年后他再次回到了徐家,那时的徐家早已败落,前朝朝廷也是风雨飘摇。他竟以一己之力施展逆天才华支撑朝政,直到实在是事不可违,他才带着幼帝扬帆出海不知所踪。”

“那与天机秘藏有什么关系。”

“徐殊离开家的时候只是个纨绔子弟,但等他再出现的时候却又一身经天纬地的本事,甚至传言,他精通机关算数,医药星卜,奇门遁甲不一而足,更有一身诡异绝伦的武功。传言他曾收过四个弟子,每一个都赐予一枚破碎的玉珏,玉珏合一就能开启他年少学艺的地方,天机秘府,那里是神仙妙境,有无数珍宝,甚至有长生灵丹,修仙秘术。”

慕晴神色向往:“爹,真的有这种地方吗?”

慕少平苦笑一声:“谁知道呢?这都过了百余年之久,人也传了六七代了,都当神话故事听,谁也没见过天机秘藏是什么样的。”

慕晴追问道:“那四块天机密钥从来没合一过吗?”

“徐殊离开后就是无尽的战乱,他那四名弟子就此失去联系,等到先帝一统天下都过去了一百多年了,谁还能找得到彼此。”慕少平一边回答,一边看着凝神思索的陈安,不由得叹了口气,从身后书架上摸出一物,那物事三角形状,光洁温润,白如凝脂,竟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

陈安和慕晴看得一呆,异口同声的惊呼道:“天机密钥?”

“不错,”慕少平点了点头,但看着他们疑惑的表情,开口解释道:“小安,这是你父亲在一次行医时,无意中得到的,据你父亲推断应该是那四名弟子中的一人没有留下传承,使得这枚玉珏流传了出去。他花费了些代价弄到了自己手中。而当年我得知这则传言,心中好奇,向你父亲讨了来把玩的,谁知竟再也没有机会归还了。”

说着,他把那枚玉珏放到了陈安手中,不理陈安诧异的眼神继续说道:“我本不想交给你,但想来就连那些人也不知道你父亲手中竟有两枚玉珏,所以还是决定物归原主,交由你保管,最少能留个念想。”

陈安看着手中玉珏发呆,他知道慕少平并没有据为己有的意思,而是出于保护他的目的,想把这个“祸根”留在自己手中。因为就连陈安都不信第二个传言。如果是第一条还可信一点,第二条则太过夸张,什么修仙成道,简直是无稽之谈。

但既然那些凶手也不知道,就没有这个必要了,确实可以留给自己做个纪念,只要不示于人就行。

慕晴看他盯着玉珏神情黯然,心中也不舒服,伸出素手握住陈安的手掌,把他拉到自己身边,轻声安慰道:“小安,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也别太难过了,你还有我和爹爹啊,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陈安掌中握着一只柔荑,软若无骨,清凉滑腻,脸上禁一红心跳加快了几分,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慕少平看着慕晴对陈安的安慰以及陈安的脸色的变化,若有所思,嘴角轻笑。

“小安,你以后就和我们住一起吧,自从环儿嫁人之后就我和爹爹两人,太过冷清了。”慕晴却没有注意陈安的表情,一来她自小随着慕少平走南闯北,少了大家闺秀的矜持,倒是多了一分江湖儿女的豪爽,二来她忆起儿时和陈安两小无猜同榻而眠同室而浴的场景,心生亲切,所以没有这么多顾忌。

“好,好啊”陈安心中一热本想接他们去滨县好就近照顾,但想到自己的任务,又生生住口,他们在这里就算海州乱起也波及不到,但若随自己而去,实在是祸福难料,便转口道:“我在滨县那还兼着一份职司,待我处理的差不多了,就搬过来和你们一起住,这段时间我会常来看你们的。”

慕晴嘟哝道:“你一个小不点居然还有这么多事要办,好吧,到时你可一定要来啊。”随即她又想到了什么,嘴唇一扁,凝眉冲慕少平说道:“爹爹,我们不会还要离开吧。”慕晴自小东奔西走,早就厌倦了这种生活,可是又不能忤逆父亲,只得小心翼翼的探问。

“暂时不会了”,慕少平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转首肃然的向着陈安问道:“小安,你有自己的一翻事业,叔父也替你高兴,但是圣庭暗司实在是……如果能离开还是尽量离开吧,那终不是长久之计。”

陈安知道暗司在世人眼中是怎样黑暗的所在,慕少平也是一番好意,所以点头应道:“小侄省的,待小侄报仇雪恨之后,就脱离暗司。”

听了他的话,慕晴没什么反应,慕少平却大惊失色,他可是深知当年那些人的厉害,情急之中脱口叫道:“什么?你还想报仇!你知道……”

陈安脸色一沉,打断道:“灭门之仇,不共戴天,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慕少平一怔,但还是面带难色的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那些人……”

陈安知道慕少平的意思,再次打断道:“不管那些人的势力多么庞大,我在暗司一步一步的往上爬,总有一天能够超过他们。”

这句话说的就有点意气用事了,但人家为父报仇,天经地义,慕少平却没法劝阻,只得心中暗忖道:罢了罢了看样子,他心意已决,我怎么说他也不会听的,且先由着他,日后在慢慢开导。

于是嘴上说道:“你既然决意如此,那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但你要记住一定要谋定而后动,若事不可为不要强求,须知身体发肤授之父母,不爱惜自身也是不孝。”

陈安肃然一礼:“小侄,记住了。”

“还有一点你也要记住”,慕少平的口气又郑重了一分:“万万不可陷入仇恨的旋窝中,要知道你还年轻,你的生命不应该是黑色的,还应该有许多精彩的东西。”

这话说的就有点玄乎了,陈安根本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但还是敷衍道:“小侄明白了。”

慕少平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只是应付自己而已,但想到他还是个孩子,没有经历又何谈放下,于是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之后,陈安又详细叙述了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一些任务的血腥场景自然是略过不提。慕家父女听他自孩提时代就数次在死亡线上挣扎,心中都是大起怜惜之意,一直聊到三更时分,三人才分房睡去。

第二天一早,陈安再次出发,回滨县把宁儿接了过来。

陈安已经和慕少平慕晴说过宁儿的身世,慕少平也表示愿意替陈安照顾她。陈安这才放下一件心事,毕竟要把宁儿千里迢迢送到京城会很麻烦,而且宁儿要独自在举目无亲的京城待上年许光景,她一个弱女子,陈安也不放心。让她和慕少平慕晴待在一处,也便于陈安照顾。

慕少平放下搭在宁儿皓腕上的手,对着陈安摇了摇头:“宁儿姑娘是天生如此,普通药石是没用的。”

陈安皱眉道:“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吗?”虽然一些小病陈安也能治疗,但医术实非其所长。而慕少平乃是御医出身,医术高明绝不在陈洪之下,因此他才把宁儿交给慕少平诊断。

慕少平思索良久才道:“也不是没有办法,须得切开横骨,只是风险颇大,而且由于宁儿姑娘她从未说过话,即便治愈,也要如同婴孩呀呀学语一般,从头来过,想要像正常人那样,流利说话怕不是要三五年晨光。”

痊愈的时间长点陈安倒不在乎,只是那个“风险颇大”让他犹豫不决。

这时宁儿走到了他陈安的身边,伸手拉了拉他,脸色坚毅的点了点头。

不知为什么,陈安总能明白小丫头的意思,叹了口气,冲慕少平道:“不知叔父有多大把握。”

慕少平捻须道:“若是药物充足,条件许可,这个手术当有八分成算。”

慕晴随慕少平行医,医术也是不凡,这时怜惜的看了宁儿一眼接口道:“八分成算已是不小,我们现在就着手开始准备,半个月后就能手术。”

陈安暗忖慕晴的话有理,又看向宁儿,宁儿水汪汪的大眼睛蕴满笑意。

他便转首对着慕少平行礼应允道:“那就有劳叔父了。”

第二十章 天道有常

一月之后,陈安辞别慕少平再次去往滨县。毕竟他还有职司在身,不光是船舶司的职司,还有暗司的职司。这一个月的时间,已是极限,若是章霞等人完成计划归来寻不到他,有可能会生出一些不必要的事故。宁儿对他的离去自是万分不舍,但还是乖巧的和慕晴一起与他送别。

这种场面也许是他生平第一次遇到,一颗本已冰冷的心变得暖暖的,这种感觉让陈安很是奇妙。但是想到身上的血海深仇,他还是硬起心肠牵马离去。

医馆之外,一个面目普通的汉子脚步加快,渐渐跟上了牵马而行的陈安,目光平视,口中却声音低沉且快速地说道:“慕先生所欠的房租已经尽数结清,并且我们买下医舍以及隔壁的房舍全都划在了慕先生名下。青囊医舍周围民居也都清查了一遍,没有任何可疑。兄弟们分成三组,日夜监护着医舍周围,确保万无一失。”

“做的好。”陈安点了点头翻身跨上马背,策马而去。

陈安后顾尽去,心情舒畅,脚步也轻快许多。但走着走着,好心情却不翼而飞。这一路所见就算是再没心没肺的人也实在是让人高兴不起来。

他在临城一前一后耽误了近两个多月,来时已近金秋,去时却是寒冬初至。这南方的冬天比北方稍好,但还是寒意袭人。更何况今年天气反常,大旱之后就是严冬,城外路上冻死饿死的骸骨散的到处都是,直如人间炼狱。

一些荒废的小村落中,几个衣衫褴褛的灾民相偎取暖,也没有半点效果,第二天一早就为这荒野多添了几具僵硬的尸体。

朝廷和吴王的赈灾粮是下来了,但这次大旱导致整个江南道颗粒无收,那些可怜的粮食只能先供给一些比较大的县城村镇,对一些偏远地区,以及一些小的村庄还是无能为力。

因此陈安发现四处流窜的难民比他来时还多了倍许。

三日后,他到了越郡附近,这里是江南道的枢纽位置。北到府州,东至渠城,南通海川,可谓是四通八达。他心血来潮之下信马由缰地登上官道边一座矮坡,下面却是一处山谷,风速低缓,气候稍为平和,因此聚集了许多灾民,形成了一个不小的村落,又因为背阴处有一池清水,村落便伴水而建,其实那是一个面积不小的湖泊,但时值冬季,上游断流,下游冻结,彻底的成了一片死水。就是这么一汪死水,也让这群灰头土脸的难民得以存活。

这番情景尽收眼底,让陈安的那个邪恶的念头再次不可抑止的冒了出来。这地理位置简直是太妙了,如果整个江南道伏尸遍野,就算海州有百万大军,自己也可以带着手下从容撤退,根本不需要什么海船相助。

但只是片刻他就压下了这个不好的想法。他使劲摇了摇头,这么做太过阴损有伤天和,还是回去认真研习海图来得稳妥。

他一抖马缰正准备策马东去,却不经意看见几个眼冒绿光衣着肮脏的灾民拉扯着一个同样穿着破烂的矮小人影向土坡之后转去。

反正路程不紧,陈安好奇之下,翻身下马走到坡顶想看看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若是以前陈安绝不会管这闲事,但自从遇到宁儿和慕少平父女后,他一直阴郁的心情不知不觉间开朗了许多,回归了一些少年心性,不再同之前那般凡事冷漠以对。

上得坡顶,居高临下,就见那几个灾民把中间的矮小人影摔在地上。那矮个子被摔得七荤八素,一时之间竟爬不起来。

这时那几个灾民纷纷扑了上前,拉扯矮个子的衣服,不过几下,就把那矮个子巴拉个精光,露出白皙的肌肤。

陈安何等眼力,早就看出了那矮个子是个女子,这时见那几个灾民把其衣服扒光,这后面还能有什么事,谁都想象的到,灾民也是人,也有生理需求。

至此,陈安也就不准备再看下去了,至于出手救人什么的,他更不会多此一举。天下可怜人多了去了,都要他救,还不累死。

他牵过马,翻身跃上,却陡然勒住缰绳,驻足不前。因为他眼角余光看到坡下,那群灾民根本没有脱掉自己衣物扑向那堆白花花的胴体的打算。而是不知从什么地方拖出一个大瓮,瓮中盛满清水,底下烧着柴禾。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把那个女子抓起丢入瓮中,瞪着眼睛看那女子有气无力的在水中挣扎。

陈安心想这几个灾民倒是好洁,*对方之前,还要让对方洗漱干净。

但一转念,却是脸色狂变。

陈安阴着脸,双手一撑从马背上一跃而起,飞身冲下土坡,一掌把其中一个灾民打的*迸裂。其他灾民看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陈安,整个傻在了原地。而陈安却是脸色冰寒,一掌一个把他们全部了账,这才望向瓮中。

那水烧的很快,此时瓮中女子已经完全没了力气,沉到了水底。

陈安伸手入水,抓着那女子颈项,把她从水中捞了起来,只见这女子只有十二三岁,脸颊枯瘦,似乎饿了很久,身上也是瘦骨嶙峋,前胸一根根肋骨凸显,十分骇人,皮肤倒是白皙,但包在骨头上没有任何光泽。

陈安手上使劲就想把她捏死算了,省的受这活罪。但不知为何却是心肠一软,就是捏不下去。于是他狠狠吐了口气,脱下外套把她裹住,心中想道:罢了罢了,是生是死总不是我能决定的,还是听天由命吧。

陈安将那女子抱起,随手往她口中塞了一枚养精丸,把她放到马背上,便翻身上马向滨县驰去。

滨县近海又在南方,虽然只与江南道隔了一两百里路途,但却气候宜人,四季如春。即便是时值隆冬,人们也不过是多加了一件衣裳而已。

陈安回到自己的小院,把那女子安置在宁儿的房间,就出去买了一些食材和衣物。宁儿既然离开,陈安也就没打算让她再回来,自然不会留下什么衣物行礼。这女子被他光溜溜的抱回来,当然不能让她就这么光溜溜的躺着。

但是让他去街上购买女子的内衣裤却着实尴尬无比,只能忍着小贩异样的目光,匆匆买齐自己需要的东西,立即离开。

陈安回到住处,用买到的食材,调制了一碗养精补气的米粥。

那颗养精丸只是能吊住她的一口气而已,她饿的太狠,又被灾民放瓮里煮了一回,折腾的不轻,身体太过虚弱,只能用这个方法慢慢补养。

陈安端着米粥来到少女床边,见那少女已经醒来,可是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只能等着一双因为太瘦而略显凸出的眼睛看着陈安,嘴唇蠕动,赫赫有声。

谁知道她说的什么,陈安也不管,救她也不是因为发了什么善心,而是只想依照自己本心行事而已。

他拿出为少女买的衣物,给其穿戴起来,这么光着也不是个事。只是女孩子的衣服他还真没有研究过,把少女摆布了十七八个姿势,研究了半天才为其穿戴整齐,弄的满头大汗,感觉与人大战三百回合都没这么累。

至于男女大防什么的,陈安完全没有理会,那少女就剩下皮包骨头了,谁能对着一堆骷髅有什么想法,那口味也太重了。

少女也任他摆布,或者说根本没有力气反抗,有的吃就吃,能睡就睡。

若是生病陈安不敢说能治愈,但只是身体虚弱,需要疗养,他还是有一手的。

不过十余天的时间,那少女的身体渐渐好转能够自行下地行走,身材也渐渐丰腴,能够撑起了陈安为其买的衣饰,不再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了,总的来说勉强能看出个人样了。

陈安颇有些自得,时常暗忖这算不算是生死人肉白骨。

十天里,他也去过一次船舶司,发现有他没他都一样,便不去打扰别人,抱了一堆图纸书籍回来研究,倒也不算太过无聊。

这日他整治好了一桌吃食,都是补血益气之物,自然是为那少女准备的。他如今气血充盈,生生不息,对他自己来说,吃什么都是一样。

这是两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少女也是刚刚才能下地走路。她端起碗筷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明显受过良好的家教。陈安看着她用餐,一时之间,竟有些痴了。

当然陈安决不是什么花痴,那少女枯瘦模样也看不出什么倾国倾城之色,最多只能看出皮肤白皙而已。

陈安之所以发怔,是因为心中多了一丝明悟。

他这是第一次这么照顾别人,也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照顾人。这些天来,他看着少女进食,便觉得十分满足;看着少女熟睡,便觉得非常安心;看着少女身体渐渐好转,便觉得心中温暖。可能或许自己也是个好人吧,这是这些天来,他对自己的唯一认识。

人说温柔乡是英雄冢,但若能被亲情环绕,陈安觉得自己宁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其实他还没有意识到慕少平的出现,对他的影响。一个人什么都没有,自然凡事要争,若是有了,当然更多时候想的是守护,贪得无厌的人毕竟是少数,小富即安才是芸芸众生。

第二十一章 圣庭暗司

少女低着头小口小口的吃着稀饭,但还是察觉到陈安在盯着她看,于是脸色越来越红。她实在是尴尬坏了,这些天来她是一直动弹不得,不过意识却保持清醒。对于前几天,瘫在床上连清洗如厕都要陈安帮忙的情形,每次想起都是霞飞双耳。

她虽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自小也接受过大户人家的礼仪教导。对陈安的救命之恩自然是万分感念,只是对他把自己毫不避讳的摆布来摆布去,却羞愤不已,只是这十余天无微不至的照顾,又让她心生亲切。到现在她自己也不清楚对陈安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了。

“你叫什么名字?”正在少女如坐针毡,尴尬无比的时候,一道声音打破了静寂。

“林雯”,少女低着头,不敢看陈安,之后又补充了一句:“恩公唤我小雯就好了。”

“你家在哪?家里还有什么人?你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改日我送你回去。”陈安收回注视着林雯的目光,也拿起碗筷扒起饭来。但良久没有听到回答,便诧异的抬头看去。只见小雯脸色黯然低着头一言不发。

陈安隐约明白了什么,便继续说道:“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小雯抬起头来,眼眶微红,她看着陈安,急切的道:“我,我可以帮恩公您洗衣做饭,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陈安随意的道:“救你不过是顺手为之,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还有事在身,更没法带着你。”好不容易把宁儿送走,这又来个累赘,还要不要做事了。

听了此话,小雯的头又低了下去,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落碗中。

陈安皱了皱眉,不耐烦的道:“算了这些事以后再说,先吃饭吧。”实在没什么好办法,总不能再把她掐死扔野外吧,就是把她赶走也于心不忍啊,这可是自己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一条命,自己难得做一回善事,总不成这样无疾而终吧,陈安想想还是拖着吧。

小雯自是不知陈安心中所想,再次可怜兮兮的端起饭碗,一小口一小口的扒着饭。

翌日,陈安起了个大早,与往常一般在庭院中练起功来,正所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自古捷径唯勤而已。习武之人,一天不练,身体素质就会下降,因此哪怕陈安如今已经气走周天,却还是每日勤练不辍。

他照例先趟了一遍太虚幻灵步。陈安对这套步法始终心存疑惑,明明平平无奇,但却总感觉其中蕴含着什么让人无法解释的东西。就好像那日自己差点爆体,却莫名其妙的平安无事一般,他一直怀疑与这套步法有关,但现在修习起来却没有任何异样,实在是让人费解。

不过他对此也没有耿耿于怀,而是转练其他功夫。

相传练武有三大境界,一是武艺精湛,二是武学大成,三么,便是武道圆满。武艺精湛自不必说,练好一门功夫而已;武学大成则是把自己所学武功练至炉火纯青的巅峰境界,已经能算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了,最后的武道圆满却是把一生所学全部融汇贯通,走出属于自己的武学道路,这时才能算是真正的武道宗师。

陈安出身暗司,除了暗司教习外,根本没有师父,一身所学东鳞西爪,驳杂不纯,也无人指正。这本是十分危险的事情,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练出暗伤。就算侥幸无事,但若与人对阵,别人一招攻来,自己却有两套武功的两种招式可以化解,踟蹰不定用哪一招哪一式迎敌之际,反而为敌所趁,那才叫死的冤枉。

陈安走运的是没有这方面顾虑,他精通药道,无论是制药练毒均有涉猎。年幼时练功的暗伤都被他自己一一治愈。而且他很早的时候就参与暗司任务,与一些亡命之徒生死搏杀,明悟了一套属于他自己的搏杀技。再后来他修炼寒炎冰魅功结合用毒手段,彻底脱离了武学范畴,根本不能以常理度之,到现在就算是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的武功到底是高是低。

陈安现在打的就是一套虎啸拳,在江湖上只能算是二三流的功夫,但他却能从中看出一丝新意。强身健体之余,仔细领悟,将之融合进自己的武道当中。事实就是这样,每一种武功都是经过千般计算万般推敲才创作成功的,都蕴含着一定的武学道理。陈安虽然说不清楚但却能领会,正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尔。

其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在懵懵懂懂之间已经走入了一个新的天地,一个属于武道的天地。

一趟拳法打完,浑身暖洋洋的好不舒服,他穿上外衣向房舍看去,小雯房间的窗户微微颤动,似是刚刚闭合。

他嘴角微挑,便向后院走去。其实他早就发现小雯在偷看他练功,这几日都是这样,但他根本就不在意。没有内功心法,没有运劲法门,就算招式一板一眼分毫不差,那能有什么用,连强身健体都不能够,所以便随她去了。

他一直感觉这个小雯很是奇怪,根本不像是灾民,反倒像是出身大户人家。也许是职业病,一旦怀疑了,他便不自然的就对其观察入微。

可是若说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却又不像,她手脚却非常利索,洗涮打扫殷勤卖力。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么会做这些粗活,而且十分熟悉的样子。因此,陈安推测她或许是丫鬟奴婢也不一定。

而且在救她回来的时候,她全身*,更是让陈安看到了许多东西。比如她左乳下的一道伤痕,十分细小,只有一指宽。虽然伤口已经收缩多时,但还是能够看出应该是剑伤。那剑伤上窄下宽,应是由下而上刺入,没有造成伤口周围有其他损失,可见持剑之人剑速之快,简直迅若闪电。能使用这种细剑,并且剑法如此高明的人,是十分少见的。陈安只要放出密探略一打听就能知道凶手是谁。

整个过程陈安就靠着这么一道剑伤就能推测个七七八八,无非就是,一户富贵人家,被人屠了满门,这个叫小雯的小丫鬟被人随意给了一剑,可能是天赋异禀心脏略偏,侥幸逃得一命,现在被自己所救,想要学自己的功夫为自己主子报仇。

若是旁人定然觉得救了个麻烦回来,急于撇清,但是陈安对此完全没有动作,他也确实不想知道对方是谁。

至于原因么,没有,只是单纯的没有兴趣,他不想管小雯的闲事,但若被麻烦缠上身,他也不怕。简单的说他的态度就是无所谓,可以说是狂妄,也可以说是一种自信。

甚至陈安对这个小丫鬟如此忠心,还隐隐有些钦佩,若是她说出来,他还真不介意教她点功夫。

陈安从后院马房牵出马匹。海州卫的都统制已经到任,怎么说大家同为暗司他还是要去拜访一二的。

圣庭暗司本是九卫,分别镇守九州之地,自大周立国之日,便为天子监察天下。只是先帝实行封国制度,幽、云、南、海这些边疆州府尽皆封王,只有龙、章、青、沧、府五州之地隶属京畿,所以为了加强掌控又在暗司另设五卫分别巡查五州之地以便于加强这五州之地的统治。

等到当代周帝登基之时,颇有一些故事,对龙州之中多如牛毛的世家士族没有半点安全感,并且血司明司又不堪重用,所以他在登基的第二年在暗司另设了三卫以协助龙州卫处理京畿要务。当然这三卫暗司相当于周帝的亲军,十分信赖,即便是其他州府的信息,也由其监控收集。

所以,血司雪藏,明司沦为仪仗队伍归属礼部。暗司却达到十七卫之多,成为圣庭的真正主体,一些轮戍守卫,暗杀抄掠的活计全都落到了暗司头上。以至于外人根本分不清楚暗司和圣庭的区别。

按道理来说,暗司十七卫各司其职,互不相干,但这时候调换海州暗司的都统制,很明显与他的任务有关,他不能不上心。所以即便是他为人再淡漠也不得不主动前去拜访。

否则,若不是这个敏感时候,他才懒得走这一遭呢。虽然对方是个都统,但他还是都监呢。圣庭官制一卫之中设都统、都尉、都司、都监、都正,都统、都尉一正一副统管卫所之中的大小事务,而都司、都监、都正则不常设,一般立下专案才会任命一人为都司或都正,专门统领一队人马独立于卫所之外应对专案。

而都监在这五个官职之中品级最小,只有正四品,但却是真正的权高职卑。暗司拥有监察天下之权,都监却有监察暗司之权,陈安隶属天策卫,就算是天策卫都统来了,他也可以不买账,更别说是海州卫的都统了。

况且暗司之中又有上三卫中五卫下九卫的说法,天策、神机、御骁三卫最贵,南道、北道、东临、西府、中正五卫次之,九州卫最贱,其中幽、云、南、海四个州卫还要为人所轻视。这些个边州,是藩王势力范围,暗司触角本就难以抵达,能勉强维持卫所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因此若在平时,说不定对方还要赶着来巴结陈安呢。

陈安向小雯交代了几句,要她看家,并留下一笔生活费,便打马扬鞭向海州暗司的总部都灵郡而去。

第二十二章 灵山飘雪

都灵郡和海川郡皆在海州的东南部,相距不远。其实从这点也可以看出海州卫的地位。其他州府的暗司卫所都设置在州城之中,只有四大边州例外,南州卫的监控重点是南疆,自然驻扎在离南疆较近的城镇,幽州云州为边镇重地,关乎整个大周天下的安危,卫所监控的重点终是北戎,对这两位王爷的威胁不大。

只有海州偏安东南,海州卫设来就是监视吴王的,吴王能高兴吗,为了不触吴王的霉头,只能设在距离海川郡较近的都灵郡中。

陈安由滨县出发,过渠城南下,不过两日就到了都灵山下,只要翻过都灵山就是都灵郡城。

此时天气陡然转寒,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这在南方是极为罕见的现象,人道是事有反常必有妖,但天气变换谁能左右,更何况雪景真的很美。这不是北方的雪粉,而是晶莹剔透的雪花,满天飘洒,犹如谪仙起舞。整个都灵山都笼罩在了这片美妙幻境之中。

如此美景,陈安感觉自己心境空灵,阴郁尽去,不禁策马上山,想要一睹这雪中的南国风情。

南方山林不比北方险峻,山势十分平缓,依山而建的官道也格外的平坦宽阔。陈安走马其上,观赏着道边风景,好不惬意。

突然他心中一动,向身后望去,山道上空空荡荡,全无人踪兽迹,雪地上一连串马蹄印自他身后一直延伸到山口转折,漫天风雪正在缓慢将其清扫遮掩。

陈安微微一笑,转身冲着后方一抱拳,随即朗声道:“阁下轻功盖世踏雪无痕,在下真是佩服佩服。”

半晌,除了风雪之声竟无人回应。

陈安冷笑一声,回转身来,一抖马缰继续前行,行了两里山路,便再次停下,这里地势狭窄,两边皆是山壁。

他回头蔑笑道:“阁下也太过目中无人了吧。”

山道之上还是空寂无声。

陈安没有再说话,直接突兀地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双手成爪平直前伸,向着右侧山壁抓去。

就在他快要撞到山壁之上时,那面平滑山壁竟然诡异的显现出一道人影,那人也伸出双手,啪啪啪,似慢实快地与陈安双爪连续交击数次。

陈安脚不沾地借着这股力道再次腾空而起,落下之时,使出一招苍鹰搏兔,十指尖尖如同十柄利剑,在空中激起一阵气啸。

那人脸色大变,伸手在腰间一抹,抽出一柄软剑,挽了两个剑花向陈安迎去。

陈安指尖与剑刃交接竟响起一阵金铁交鸣之音,他双爪一合紧接着又是一分,把那人的剑光撕的粉碎。

那人心中大骇,身体一侧,脚下如同抹了油脂,向着一边滑了出去。

陈安得势不饶人,腰身一扭,竟于空中转身,变爪为掌狠狠向那人胸膛拍去。

那人无奈之下,只得挥掌相迎,两掌相撞宛如凭空中响起一声炸雷。两人身周的风雪都被吹得倒卷回天空。

那人连退三步,始才站稳,他足下积雪被震荡一空,露出下面的山体来,被他踩过的地方,山道青石也尽皆崩碎。

陈安则是在半空中翻了个身稳稳落下。

那人不待气血平复就赶紧喊道:“误会误会。”他实在是憋屈无比,本是仗着轻功高明,跟在陈安身后,谁知一个恍惚就被发现。但他见陈安没有追究,还以为对方找不到他的踪迹。谁知才跟了两里路对方竟突然出手。本来他倒不至于如此不堪,但陈安先声夺人,又居高临下,这才拆了十余招,就险些被击败,只能开口喊停。不过他也看出来了,就算是单打独斗他也未必是陈安的对手,这才明智的停下,想要问清对方路数再做打算。毕竟是敌是友都不清楚,就被揍了一顿,那也太过丢人了。

陈安倒没有再动手的意思,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有什么话说。他仔细打量着那人,只见那人约莫三十出头,一身黑衣眉目清秀,鼻梁英挺,长发披散在身后,随风飘舞潇洒不羁。全身上下给人一种飘渺不定的感觉。

他狠狠的吸了一口气,冲着陈安一抱拳说道:“在下栾城,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栾城?”陈安重复了一遍,问道:“西府卫观察使栾城?”暗司卫所之中,都统是职官,差官的官名是观察使。

栾城一愣,随即干笑道:“不知阁下是?”他脑子飞转,难道他是那些人?不对,刚才那招像是太阴爪,太阴爪在江湖上早就失传了,只有我暗司之中有少数的几人会用,莫非他是暗司的同仁。

“天策卫,陈安。”陈安只是淡淡的吐出这么几个字。

栾城再次一呆,他千算万算没算出竟遇到这煞星。他第一个反应不是与之客套,而是立即把自己的左手伸了出来仔细查看,还好白里透红健康无比,让他不禁轻舒了一口气。

其实陈安这次已经留手了,没有催逼内力之中的炎毒,只是用单纯的掌力与之硬撼。因为对方轻功绝妙,他也怕打伤了自己人。不是说轻功好的就都是暗司之人,而是这么诡异的轻身功法,暗司之人的可能性比较大而已。对方武功的确不错,他虽然略胜一筹,但也顶多能将之击败而已,不过他还有施毒的手段没用呢。他很有自信,哪怕暂且放其一马,若自己猜想错误再把对方留下也是不迟。

栾城这才想起面前之人,尴尬一笑,说道:“原来是陈都监,真是久仰久仰。”

陈安心想我有什么好久仰的,但是栾城这个人,他却是听说过,其在暗司也是个风云人物,号称追魂步法独步天下,虽身在西府卫,但却遍走幽云之地,负责稽查那里的北戎密探,也是个杀人无数的狠角色。刚刚与他对了一掌,其内力已经是臻至周天圆满的境界,果然名不虚传。

他却不知栾城心中更是骇异,这陈安明明是以毒术闻名暗司十七卫的,怎地武功如此高强,尤其是内力修为,那可是水磨功夫,他就是打娘胎里开始练也到不了这个程度啊。

陈安被人跟踪,就算是自己人,心情也不会太好,但这么一个暗司干臣,此时来到海州很有可能是与自己有着共同的目的,也不好表现的太过冷淡,于是便淡淡地说道:“不知栾大人,跟着我做什么?”

栾城笑了笑,把手中软剑收回腰间,摆手道:“误会误会,在下正在跟进一个任务,无意中看到了陈都监,一时怀疑就跟了下来,谁知陈都监武功竟如此高强,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啊。”朝廷中人一般自称都是卑职或本官,但两人地位差不多,他刚刚败在陈安手中又不好摆架子,只好讨个巧,用江湖中的称呼,这样既显得谦卑,又不会太过示弱。反正他们暗司多与江湖中人打交道,这么称呼完全没有突兀之感。

“任务?”陈安重复了一下,便没有继续追问,暗司之中打听其他人的任务内容是犯忌讳的事情,既然栾城这么说,他当然不好追究什么,于是便拱了拱手道:“既然栾大人在办案,我就不打搅了,告辞。”

说完翻身上马,就要离去,却听栾城在身后喊道:“且慢。”

陈安勒住马头疑惑地回望栾城,只见栾城赶上前两步,说道:“不知陈大人此行是否是去都灵郡城,拜访海州卫的新任观察使?”

暗司的本职工作就是探案,能做到暗司高层的包括陈安在内都是心思灵巧之辈,所以被对方猜出目的,陈安没有半点惊讶,只是有些疑惑的道:“不知栾大人有何见教?”言语之外自是承认了此行目的。

栾城笑着摆了摆手:“见教不敢当,只是想告诉陈大人知晓,这位新任的都统大人并不在都灵,陈大人此去恐怕要扑空了。”

陈安自忖对方不会在这件事上诳骗自己,看来确实不巧这个海州卫的新任都统制真是不在,但就此回去却又心中不甘,便问道:“那栾大人是否知晓,这位都统大人身在何处?”

“当然知晓,说实话在下正是要去寻他,陈大人若无其他事情,不若与在下一道?”

陈安心中一动,颔首道:“恭敬不如从命。”看样子这姓栾的八成也是冲着吴王的任务而来,他武功高绝肯定是金鳞卫无疑,那素昧谋面的海州都统应当也是金鳞卫,自己只是负责策应入海州都带着五名金鳞卫,他们为主要执行者,带来的部属还能少了?整个暗司才几个金鳞卫,朝廷为了对付吴王真是好大的手笔啊。

如此这般,两人便结伴而行,陈安牵着马漫步前行,而栾城则是闲庭信步地跟在陈安身侧。

两人走过的雪地上,只有陈安的马蹄印,却没有栾城的脚印,他落脚之处连一片雪花都没有带起。

他心中一凛,这等轻功简直是绝妙出奇。陈安本身的轻身功法就算得上是高绝了,却实在想不到,轻功还能练到这个地步,他即便用毒,也很难留得下对方。

陈安甚至认为若他一意想走,恐怕整个天下也没几个人能留下他。刚刚还要感谢这漫天风雪,若不是自己听见这风声不对,还真发现不了。

第二十三章 江湖豪强

两人都是内功深厚之辈,对这漫天风雪毫不在意,一路向着都灵山主峰行去。

“陈兄弟年纪轻轻,武功竟如此高强,他日必能成为一代宗师,冠绝当世。”

“栾……栾兄过奖了,我只是侥幸有些奇遇罢了,对了,这新任都统制真的在这深山之中?”

两人边走边聊,不一会就称兄道弟起来。主要是栾城有心结交,他深知陈安很受徐谦看重,并且自身本领也是不俗,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当然要好好亲近亲近。而且对方也不像传闻中那么疯狂可怖,看来传言皆不可信啊。

栾城的自来熟让陈安也是无奈,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如此热情,况且还是暗司同仁,还要一起合作这次的任务低头不见抬头见,自己总不能冷淡以对吧,便也就势改了称呼。而且说了这么多话,陈安也渐渐消除了那份陌生感。

栾城眉梢轻扬,神秘一笑道:“陈兄弟,稍安勿躁,且随为兄前去,定能看一出好戏,这都灵山观潮峰,这几天可热闹的很呢。”

陈安心下诧异,这漫天大雪,枯树荒山哪来的热闹可瞧。但看栾城言辞凿凿,不禁半信半疑地随他行走。

又听栾城接着说道:“这海州卫的新任都统制,陈兄弟应该也听说过。”

陈安诧异道:“我也听说过?”

“不错,他名叫叶圣言,曾任东临卫统带。”

陈安讶然道:“是他?”此人陈安的确听说过,相传其人为暗司新秀,一套伏魔掌法登峰造极,已臻化境。但让陈安也听说过的他的原因是曾有人拿他和陈安做过比较,因为他们最像的一点就是任务之中不留活口。

陈安知道自己是用毒,根本没法把握,就是想留活口也留不了,但这个叶圣言不同,他杀人是用剑,这才是真正的杀星。而且东临卫行走于京东路、江南道,整个中原之地被他杀了一遍,在中原之地可谓是名声响亮,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名声。这个人来海州,朝廷就不怕引起吴王的戒备吗。想到这,陈安不由的笑着摇了摇头,就算没有陈安叶圣言之流,吴王对朝廷就不戒备了吗。

半个时辰后,两人就转入了都灵山主道,主道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但个个一身短打扮,持刀拿剑脚步沉稳,不类寻常游客。他们与陈安二人的目的一致,都是奔向山顶而去。

山路逐渐崎岖,陈安便下马与栾城并肩行走。两人行走在这些人当中完全不显突兀。

“栾兄,这些什么人,大雪天还往山上赶?”陈安皱眉问道。

栾城笑着解释道:“这观潮峰上,有一座落日山庄,庄主归无忌是都灵大豪,在整个海州都算是一等一的有钱人,他本人乐善好施,最喜结交一些江湖上的好汉,今日是他六十大寿,这些人自然都是来祝寿的。”

“那这与海州卫的新任都统有何关系?难道他还会来拜寿?我们暗司和地方大豪可没这么好的交情吧?”陈安说的还是委婉了,暗司和地方乡绅何止是没有交情,很多地方卫所的建立就是靠吃大户。有的卫所吃相难看地方乡绅对其是恨之入骨,但却敢怒不敢言。

“陈兄弟不妨猜猜看?”栾城买了个关子。

陈安不以为忤,想了想便说道:“不是有交情,那便是有仇了,难道这些人还能是聚集起来对付叶圣言不成?”

栾城赞道:“中的,陈兄弟果然天资聪颖。”

陈安直接忽略了他的称赞,疑惑道:“这不可能吧,自古民不与官斗,我们可是官,这些个土豪想造反不成?”

“陈兄弟身为上三卫,多处理一些朝臣的案子,对江湖上的事情可能不是很清楚。”栾城笑了笑,解释道:“正所谓侠以武犯忌,这些个江湖豪强逞凶斗狠多有人命官司在身,弄的大周律法好没威严。但偏偏其就存在了下来,朝廷当真对付不了他们吗?兄弟身为暗司应该清楚,国家机器开动,任他武功盖世,也是死路一条。”

陈安思忖栾城的话,觉得确实有道理,大周拥兵百万,什么高手能与百万大军相抗衡。甚至都不用军队出马,暗司十七卫纵掠天下,只要精英尽出,不惜代价,也绝对能把江湖肃清。不要说什么无辜,很多朝廷大臣都是无辜的,暗司还不是随便捏造个罪状就把他给办了。但是偏偏对付这些个江湖人氏却要证据确凿才能逮捕,实在是让陈安费解。

只听栾城继续说道:“说来也简单,那是因为这些江湖人氏与那些世家大族,朝廷要员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试问朝廷又怎么会办自己人。”

“这是怎生说法?”陈安疑惑地追问。

“常言道:穷文富武,若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哪有钱供家中子弟习武,你我皆是暗司不惜代价培养出来的精锐,应该清楚当真随便练练就能成高手了?没有名师指点,没有灵药洗髓,就算再刻苦修炼也难有大成就,还会落的一身暗伤,英年早逝。”

陈安点了点头,对这个说法十分认同,他加入暗司是吃了不少苦,但确实是一个极大的机遇。否则他现在很可能还在街上乞讨呢,还谈什么报仇。

栾城继续道:“其实朝廷和江湖是一体的,朝廷需要江湖的存在,就以吴王举例,整个东南三省绿林道都是吴王走私生意的工具。落日山庄庄主归无忌与吴王府长史归宁是亲叔侄。这是海州的豪强,朝廷也有朝廷的豪强,性质一样。所以我们和江湖中人的关系,说复杂也复杂,他绝对不是官捉贼那么简单;说简单也简单,他就是官捉贼这么简单。关键就在贼不一定是贼,要上面的人说他是贼,他才是贼。”

他这段话说来全然没有逻辑,但陈安却听懂了,颔首道:“我们只是杀人的工具,上头叫杀谁,我们照做就是。”

栾城叹息道:“要真是只当把刀还轻松了,关键是海州有海州的豪强,朝廷有朝廷的豪强,就是朝廷的豪强也分为五州,分为各个家族,他们家族的兴衰是在朝堂上角力,却映照于江湖纷争,我们只能在其中调剂。所以为了不引起他们背后世家的不满,处理江湖事务,只能用江湖手段。这就是你所看到的,堂堂一卫都统,掌控万余兵马,却只能带着几个武功好手与江湖中人放对。更为可恨的是这些世家大族与我暗司水火不容,多次上书朝廷想要罢免圣廷,没有成功后又背地里支持武林中人对我们动手。这么看来还是当年的血司畅快,纵横虐杀无所顾忌。”

陈安仔细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样,他虽然大多时候处理的朝廷内部的事务,但也参与过对付江湖豪强,比如明剑山庄。只是他那时本就位小职卑,带着大猫小猫两三只,根本还没有犯忌讳的资格。但朝廷确实从未派军队围剿过武林中人。哪怕再难啃的骨头,也是派专案人员对付,这就是设置都司都正都监这些职务的原因。暗司就是朝廷为了调解纷争平衡各方势力的工具。

陈安又道:“他们如此明目张胆的在这商量对付我们,就不怕我们提前有准备吗?要知道暗司密探可是号称无孔不入的。”

栾城笑道:“他们根本不怕我们知道,他们在此只是想表明一个态度,我们知道又能怎么样,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就算我们想要先发制人也不可能。兄弟你多次执行任务应该清楚,对付一些小角色,自是容易,但一些有世家背景的名门大派哪是轻易可以动摇的。各种界限都是上头的大人物把握,我们只有依令行事的份。”

陈安默然。

两人交谈之中已经到了山顶,这里竟是一处广阔平台,风雪中一座庞大庄园屹立其上。

庄园中门大开,四个仆役站在门口迎送宾客。陈安两人跟着人流,也无人盘问,直接就混到了庄园之中,栾城不知从哪摸出了一个红色礼盒放到了司仪处,就带着陈安走进了前厅。

山庄正厅张灯结彩,摆着不下百桌酒席。栾城拉着陈安,在厅中的一处角落坐定,这时还有仆役为二人端茶送水。

陈安摇头道:“这也够混乱的,连个请柬都不用,宾客来历也不计较,就不怕吃白食的人来这蹭吃蹭喝?”

栾城端起面前杯盏,轻抿了一口当中的香茗,吐了口气道:“有钱就是任性。”

天色渐晚,外面的风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大厅稀稀落落坐满了人,陈安估摸着这厅中怕不是有七八百人之多。

这时一个身着红衣的六旬老者走到厅中宣布开席,并说了一堆欢迎莅临,蓬荜生辉的废话,陈安想来这人应当就是这落日山庄的主人归无忌。

之后一溜婢女托着菜盘鱼贯而出,各色佳肴瞬间摆满了厅中桌席。

大家推杯换盏纷纷向那老者祝酒。老者在子侄的陪同下对祝酒之人一一回敬。主要就是大厅中间的几席,刚才报唱名,听起来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只是陈安对江湖上的事情并不熟悉,席间诸人也是半个都不认识。

只是他很少看到这么热闹的场面,自是好奇的东张西望,而一边栾城却在拼命的吃喝,好似饿死鬼投胎一般,他间或抬起头来,看见陈安诧异的目光,便即自嘲的笑道:“送了十两银子的礼金,若不吃回来,岂不亏了。再说,现在不吃,等会可能就吃不了了。”

话音刚落,就见那老者归无忌说道:“今日这么多好朋友相聚在此,老朽心中甚是高兴,满饮此杯,相谢大家盛情。”说完仰首饮尽了杯中酒,引得厅中众人一阵喝彩。

“归老爷子好酒量。”

“归老爷子海量。”

“归老爷子老当益壮。”

……

归无忌伸手下压,止住众人,语气转哀道:“今日虽是个喜庆的日子,可是却少了这许多熟悉的面孔,老朽心中伤感却让大伙见笑了。”

厅中立时就有好事之人借口道:“归老爷子,何出此言啊?”

陈安抬头观望,却听一旁的栾城戏谑的说道:“戏肉来了。”

第二十四章 幽冥血鬼

归无忌神色悲戚,拱手道:“我等在此聚会,自然是十分快活,只是还有一些好兄弟是看不到了。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还与桐县谷老哥,祁山洛老弟把酒言欢,谁知二人竟丧命在朝堂鹰犬手中,真真令人殇痛。”

陈安看这老头一把年纪了还在那抹泪,正颇觉有趣,耳边却传来栾城细微的声音:“桐县谷秋为江南道大豪,为吴王经营盐铁生意,黑白两道皆通触角很长今年三月被我们给做了,祁山洛槐在江南道开了通济镖局,倒是与吴王没太大关系,只是其人常年行走于府川路,对其道路十分熟悉,若是为吴王所用可是大大的不妙,我们多次与之接触希望他能为朝廷所用,谁知这人却要顾念什么江湖义气,一口回绝,如此不识时务我们只能先下手为强,杜绝后患。”

陈安知道这是传音入密的功夫,以栾城的修为施展起来,陈安丝毫没觉意外,只是心中想着,皇上削藩的意图如此明显,诸王又不是傻瓜,当然要未雨绸缪。吴王想要对抗朝廷当然要先剔除身边的眼线,这归老儿闲着没事办寿宴,看样子就是想煽动大家对付暗司海州卫,为吴王扫清障碍。这种事如果由江湖中人做可以看成江湖纷争,有一定缓和余地,要是吴王做那就是造反了,看来武林江湖的存在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且看他如何表演。

归无忌话音一落,厅中群雄便都沉默了下来,接着震天价的叫骂起来:“妈拉个巴子,暗司的狗才,太过可恨,威宏寨的陈大哥也是死于暗司之手。”

“他娘的,阳川郡侯两代忠良,也被这群杀胚害了。”

“塞你母,暗司狗种太也造死。”

……

“嘭”的一声将陈安吓得一跳,转眼望去,只见身边坐了个白脸胖子,正把桌子敲的嘭嘭响,口中污言秽语说出一连串陈安根本听不懂的话。

那胖子见陈安诧异的看着自家,始才反应过来,讪讪的道:“兄弟莫怪,实在是这些鹰爪子太过可恨,哥哥我才忍耐不住的。看兄弟面生的紧,不知大号如何,怎生称呼?”

“滨县陈安。”陈安遇见陌生人向来少话,与栾城好歹算是暗司同仁,与这胖子却是八竿子打不到的关系,所以只是随口说了自己的名字。

“原来是陈兄弟,在下泸水杜奇,人送外号穿山彘,刚才真是失礼了。”白脸胖子看陈安年岁甚轻,估计是滨县哪个乡绅家的公子,学了点武艺初出江湖见世面来了,心中不禁看低了三分,但胖子多心宽,同坐一桌即为缘分,因此他还是认真的和陈安见了次礼。

陈安想着“穿山彘”这个外号倒也贴切,口中疑惑道:“泸水是府州的吧?”

胖子杜奇一抖脸上的肥肉,义愤填膺的道:“暗司狗才肆虐天下,人人得而株之,又分什么府州海州。”

陈安一怔,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这厮太过无耻,天下皆知海州暗司最为势弱,你丫在这逞英雄,怎么不去对抗府州暗司。

厅中渐渐安静下来,一名二十出头的青衣公子站了出来,先向归无忌施礼道:“归老前辈逝者已矣,切莫太过心伤,我辈武林中人,轻生死,重义气,当保重有用之躯为朋友报仇才是。”这青年面如冠玉,目似朗星,反正就是个偏偏公子哥的样子。陈安也不甚在意,吸引陈安的是他的话,他这句话显然才是这场寿宴的真正目的。

他话音一落,厅中哑火了一半人。报仇,开什么玩笑,杀官可是造反,谁敢担这个罪名。

归无忌道:“原来是上清剑派的秦嵘秦少侠,秦少侠言之有理,只是……”说到后来,脸现犹豫之色,便说不下去了。

上清剑派?陈安一呆,这不是沧州的门派吗,距离此处少说也有万里之遥,怎么也来趟这趟浑水。

只听栾城再次传音道:“南北勾结,所图非小。”

陈安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北方诸王虽手握重兵,但若与朝廷翻脸,就会立即失去中原物资的供给。北方苦寒,物产贫瘠,若没有中原财货的支持,实在不足为虑,朝廷只要实施坚壁清野的战术,幽云军队不战自溃。

因此朝廷最怕的就是南北联手,若是幽云获得南州支援,那真是为祸甚烈。好在蜀王怯懦,根本不足与谋,只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舍近求远又找上了吴王。若是派遣使者可是犯了藩王串联的大罪,立即就会遭到朝廷方面的打压,但是安排一个江湖中人,又没去觐见吴王,这却是寻常之事。想来这个秦少侠在其中就是充当这样一个角色的人物。

陈安不禁又对其细细打量一遍,只见其目光精澈,武艺当是不俗,且气质凝然沉稳,显是见过大场面的,又与一些世家纨绔全然不同。在归无忌喊破他身份的时候,换做一般少年当会挺胸抬首凸显自己,这就不免带了几分傲气,让人心生厌恶。他却不然,反而双目神光内敛,小腹微收,身体前倾,表现出一副谦虚恭敬的模样,使人好感大生之下,又不显做作。除此之外又带了三分贵气,使人无法看轻。

那青衣公子似乎知道群雄的疑虑,开口说道:“归老前辈有所不知,暗司穷凶极恶,为世人所忌,朝廷之中已经有一批正直敢言的重臣上书言罢。我等正可趁此机会做下一翻事业来,为朝中诸位大人们摇旗呐喊,让皇上看看这汹汹民意。”

他话音一落,厅中群雄均是眼中一亮,顿觉此事大有可为。

归无忌抚须道:“秦少侠果然见解深刻,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身边一个身着劲装的黄脸汉子响应道:“秦少侠说的不错,我辈自当如此,今儿大家正好齐聚一堂,择日不如撞日,不若现下大伙就结为联盟共抗暗司暴权。”

陈安身边的胖子听的热血沸腾,红光满面,扭头对陈安介绍道:“这位是安宁任远堂的堂主沈开,绰号紫电仙君,使得一对镔铁棍,摩擦之间电闪雷鸣,一式雷霆九击,端的是当者披靡。”他道陈安初出江湖,见识有限,便主动做起了解说。陈安确实对此不甚了解,也乐得听他介绍。而杜奇见陈安听的认真,十分得意,有意卖弄之下更是滔滔不绝。

这时又有一花白头发的老者站了起来,应和道:“沈堂主的提议甚好,今日大家为了归老哥的寿宴而来,自然该推荐归老哥为盟主,带领我们对抗暗司。”

胖子杜奇看着这老者对陈安激动万分的说道:“神墟门主万古昆吾齐剑心,真是想不到他老人家居然也来了。齐前辈的万古长青功已经是登峰造极,周身气劲鼓荡,刀剑难伤,犹如不朽昆吾山一般,因此得了个万古昆吾的诨号。虽然没有被列入武林六大宗师之中,却也是少有的高手了。”

陈安心中一动,神墟门是和上清剑派齐名的大门派,在整个大周都是赫赫有名的,没想到全站在了朝廷的对立面,他好奇的问道:“何为六大宗师?”他还真不清楚这些江湖轶事,他是骤然被提到都监这个高位上来的,自是没有秘书校书为他分拣归纳情报,所有信息都要他自己处理,光吴王的情报案牍就堆的跟山一样了,他哪还有功夫去关心那些江湖上乱七八糟的事。

“不是吧,这你都不知道?”说这话的却是坐在杜奇另外一边之人,此人也是个胖子,但卖相比杜奇差远了,皮肤黝黑,满脸横肉,跟个市井屠夫没有两样,或者说他就是个屠夫,因为陈安发现他腰间插着一把宽背菜刀。

见他插话,杜奇就势问道:“这位兄台是?”

黑胖子拱手道:“在下南福赵真,在兔子岭做些无本买卖。”

杜奇惊讶道:“原来是人屠子,真是久仰久仰。”

那个黑胖子赵真一咧嘴,笑道:“杜兄居然听说过在下,真是失敬失敬。”

杜奇知道这厮是个绿林盗,在南福山林中开了一家黑店,转做人肉买卖,绝非正道。完全没有什么结交的兴趣,但若表现的太冷淡又难免惹对方记恨,于是礼数周全的与对方客套了两句。便回过头和陈安解释起“六大宗师”来,在他想来还是卖弄见识来的痛快。

“这六大宗师可不得了,人人都是江湖上成名数十年的前辈高人。其中就有刚刚那位齐前辈的师弟神墟剑指古剑平,还有那位秦少侠的同门上清剑派的两位前辈月华剑冷清秋,明光剑陆承钧,说道这月华剑可了不得,他……”

“哎,这陆承钧不是死了吗?怎么还没在江湖除名?”陈安诧异问道。

杜奇一怔:“谁说的?”

那边赵真唏嘘道:“杜兄可能很久没去北方了,明光剑陆承钧已经在江湖除名了,没想到这等绝代高手也会陨落。”

杜奇不信道:“谁能将这等一代宗师击杀?”

赵真一脸萧索,不愿解释,只是轻吐两个字:“暗司。”

杜奇彻底呆住了,脸色暗淡了下来,一时之间也没有兴趣再为陈安解说。

陈安心中大感诧异,不就是个陆承钧吗?至于吗?可不能告诉他们是我杀的,否则看这两人跟死了爹一样,还不得找自己拼命。

他们这边沉默,归无忌那边却热闹不已,众人纷纷表态支持归无忌为盟主,归无忌假意推辞了两句,就羞羞答答的接受了。

沈开道:“趁热当打铁,如今正该商议,做何等大事才可以表明我等对抗暗司的决心。”

归无忌转向秦嵘捻须道:“既然是秦少侠首创,不知还有什么见教?”

秦嵘微微一笑,好似胸有成竹:“不敢当,只是有些小小建议,在下打听到海州卫都统制已经空缺许久,只有都尉洪朔一人独立支撑。这洪朔担任海州卫都尉七年之久,害死了江南道上无数的英雄好汉可谓是罪大恶极,我辈正该除此恶僚,还世人一个朗朗乾坤。”

众人一静,只听得一个长着两片鼠须的猥琐汉子自语道:“洪朔啊他可是出身金鳞卫,一套六环剑法,端的是不弱。”

“怎么,闵老三,现在就害怕了?那你还是回去洗洗,搂着媳妇睡觉吧。”他旁边坐着一个黑衣汉子语带揶揄的说道。

闵老三怒道:“放你娘的屁,老子会害怕?不就是个洪朔吗?干他娘的,我们这么多人,一人一口吐沫也把他淹死了。”这最后一句说的甚是没底气,竟是想仗着人多取胜。

归无忌,秦嵘等人一起皱眉,深知暗司对群雄造成的阴影太大,能同意一起举事就很不容易了。二人相视一眼,都领会了彼此的意思,还要再说些提气的话,鼓舞一下士气。

于是归无忌站了出来,朗声道:“这位闵兄弟说的对,我等既然决定对抗暗司就应该奋勇争前,别说一个小小的洪朔,就是暗司幽冥血鬼当面,我等也绝不退后一步。”

第二十五章 万毒鬼王

众人听他这话说的豪气,一时群情激奋,只觉唯有酣战一场方能一解心中积郁,顿时纷纷响应。

只有陈安好奇,这幽冥血鬼当为人的绰号,不见得这世上就真的有鬼了。他一直在京畿供职,对于万里之外的南方情报不甚了了。暗司统管天下九州,情报信息浩如烟海,又有谁能尽数阅览的。陈安又很少出门闲逛,不是埋首钻研毒经和武道秘籍,就是外出执行任务,于任务之外的其他情报均未涉猎。所以对这些南武林人口中的江湖轶事倍感兴趣。他转首向杜奇问道:“这幽冥血鬼又是什么人物,怎地大家听了如此激动?”

杜胖子本来也在呐喊助威,但听得陈安言语,脑中一清,立时像想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脸现惊惶之色,赵真的大黑脸也变得不甚好看。

半晌后杜胖子才小声的道:“既然弟弟问了,做哥哥的自然不能不答。”

陈安一阵郁闷心想你啥时候成我哥哥了,但胖子有三好“冬暖夏凉不显老”,陈安也看不出对方年龄,想来比自己大就是了,所以对他胡说八道也没怎么理会,只听他继续说道:“这些话说起来实在是有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可是为弟弟你日后闯荡江湖,哥哥还是要教你个乖,若遇到这四个煞星,千万不能逞强,留得有用之躯才能成就一番大事。”

陈安疑惑道:“四个?”心想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暗司之中还有四个人,能让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湖强人只是说说名字就脸上变色,是了“幽冥血鬼”如此恶心的绰号,当是这些江湖中人编排出来咒骂暗司卫士的,我自然不能知道。

“的确是四个人,不对,是四个魔头。”杜奇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泛青。“听说这四个魔头食人肉喝人血,每日不杀上几千人,浑身都不舒服,忒也丧心病狂,不可以常人度之。”

陈安听得瘆人,思寻思暗司之中还有这号人物,但对方说的也太过夸张,大周总共才多少人口,每日杀上几千人,大家还要活不要活,便不信道:“你见过了?”

杜奇讪讪道:“那倒没有,若我见了哪还有命在。这都是一些武林名宿说的,就算有所夸大,杀人这条总没错吧。”

陈安心想这倒不假,不过暗司若不杀人怎么办案,他本不是好奇心太重之人,只是杜奇越是讳莫言深,陈安就越是想问:“不知这四人可有什么名目。”

杜奇看了他一眼,语调阴森的开口说道:“名目自是有的,不然也不会有幽冥血鬼这个绰号了,这第一人便应在这个‘幽’字上,就是跗骨幽魂栾城。”

陈安还在想只听过跗骨之蛆,这绰号果然是这些江湖莽汉编排出来损我暗司卫士的,接着便听到了栾城的名号,他表情一僵,转首瞥了栾城一眼,只见其面不改色地继续吃喝,浑不关心厅中之人商议进攻海州卫的计划,也不插入陈安这边的谈话。

于是陈安不自禁的多问了一句:“这栾城怎得了这么个称号?”

杜奇说的兴起全然没有看出陈安的异样:“这自然是说栾城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兼且还阴魂不散,被他盯上的人就没有一个能够逃出升天的。当年北国大侠张悦峰惩治暗司恶行,却被这厮遇上,竟然追了张大侠三千余里,将之迫害。如无深仇大恨,谁个能干出这种事,兄弟你说这人是不是丧心病狂?”

陈安如何能答,只好岔开话题道:“那下面一位该是‘冥’字了。”

“不错,便是那告死冥君叶圣言。”

陈安心中一动,却听赵真插言道:“这厮是‘幽冥血鬼暗司四擘’中最嚣张的一个,杀人之前,先下官府檄文,因此有告死之名,不过这人也算是条好汉,与人相斗都是正面对敌,不像其他三人这么没有下限,下毒偷袭无所不为。”

杜奇不想被赵真抢了话头,没法卖弄,赶紧抢话道:“第三个‘血’字么,被称为黄泉血枭,名唤阴仲,此人最遭人恨,盖因他杀人之前多要折辱对方,别人惨叫的越凄厉,他便越是开心,简直是个变态。”

陈安皱了皱眉,这个阴仲他也听说过,办案手段十分酷烈,已经被廷尉大人训斥多次,却死性不改,没人愿意与其共事,确实当得起黄泉血枭这个名号了。

之后,陈安等了半晌却不见杜奇继续了,便诧异问道:“不是四人吗?还有一位呢?”

杜奇脸显惊惧之色:“这个……”

陈安心下疑惑,变向赵真看去,但见其也是一副脸色难看的样子,一张黑团脸比刚才还要更黑了三分,不禁大感好奇,刚才三个赫赫有名之辈,这二人都当做江湖奇闻讲了,怎地这最后一个,他二人竟如此忌惮,便开口问道:“两位怎么这副表情,难道我们在这闲聊,那人还能听了去不成?”

杜奇惊惶道:“弟弟可别口无遮拦,说不定就叫其听了去,嫉恨上你。”

陈安大讶:“我在这说话,那人还能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

赵真接口道:“千里眼顺风耳未必有,但也未必不会被其听了去,哎,这么说吧,暗司虽然恐怖,但总有个限制。”

陈安第一次听说这种论调,追问道:“什么限制?”

“地域限制。”这次是杜奇来解释:“每一个暗司卫所都有自己驻地,离了驻地便没有办案之权,所以上面三人,就算为恶也是在其驻守之地。大家伙离了那里,他们也拿我们没有办法。”说道这里杜奇话音一转,“只是这最后一人实在没有这个限制,杀完东头杀西头,杀完北面杀南面,简直不给大家活路啊,其神出鬼没,怎能不让哥哥们惧怕。”

听到这里陈安暗自点头,暗司的确有地域的规定,但只有京畿三卫除外,京畿三卫监控天下,理论上对天下暗司都有可视情况支援的权利。看来这最后一人当是京畿三卫中人,陈安不禁打起精神,对于京畿三卫他比对其他卫所都熟悉,想听听看是不是自己熟人上榜。

那边赵真再次抢过话头,说道:“兄弟你说话太也不痛快,那人还能是神仙不成,就算行踪飘忽了一点当真能听到你我说话?还是我来说吧。”说完对着陈安道:“那人不止神出鬼没,还有这一手用毒的手段,真正杀人无数,于是我们称呼其为万毒鬼王,名唤陈安。”

陈安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想着暗司用毒高手不少,如此有名的不知是哪一位,结果就听到了自家姓名,一时之间诧异无比,疑心同名同姓。

却听杜奇惊奇的道:“对了,倒与陈老弟你同名同姓。”

陈安一呆,转首向栾城看去,只见栾城嘴角抽搐,似在强忍着笑意。

陈安脸色不禁难看了起来,向栾城传音道:“说的是我?”

栾城点了点头。

只听那边赵真继续道:“若说这人行踪是神出鬼没,那他用毒的手段当真是神鬼莫测,就连明光剑陆承钧都是死在他的手上。”

“什么?”杜奇大惊,重复道:“明光剑陆承钧死在他的手上?”

赵真没有说话,脸色也显出几分惧意:“兄弟我曾去小平山看过,不止是明剑山庄,连周围的两个村落也是尸横遍野,其状惨不忍睹。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杜奇颤声道:“当……当真……如此,这简直就是现世妖魔。”

陈安大怒,方圆百里寸草不生,简直是扯谈,你咋不说我搞得生灵涂炭,那两个小村庄明明是赵铎那厮为了对自己栽赃陷害,做下的血案,这些愚人,居然也算在自己头上。自己就算能耐再大也弄不出能流毒百里的药物,别说百里了就算是十里,一里都弄不出来。小平山剑谷地域特殊,一到秋季北方寒气南方暑气交汇,虽然四季如春,但却不甚通风,这才能被他的毒烟所趁。而且他放毒烟之前已经在其府中潜伏一年,在其饭菜饮水中都下了慢性剧毒,对陆承钧本人还特殊“照顾”了一翻。就算如此还是付出了十二个兄弟的代价,这才确保万无一失。

让这些人一说可好,说的自己一挥手灭掉了几千人,那岂不是与神仙无异。

他差点想与之理论一番,幸好记得是来看热闹的,不要自己变成热闹那乐子可就大了。

陈安平下心气,看见那两个胖子也住口不说,似乎是真怕被他听见,惹得他这个煞星前来索命一般。

厅中之人则在商量具体行动的方案,但一群江湖草莽能商量出什么好办法,说是一群乌合之众也不为过。海州卫就算是暗司之中最小的卫所,有着近千人的兵卫。就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还拿不出一个章程的时候。大厅门口走进来一名仆役,陈安认出应该是门口迎宾小厮中的一人。

他手中拿着一份黑色的名帖,一路小跑来到归无忌的身边。陈安心下奇怪,名帖是用来拜访别人的,相当于拜访者的门面,一般都是光鲜的颜色,非红即金,怎么还有人用黑色的,喜好很独特啊。

那小厮进来时,归无忌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待接过那名帖时,面皮已经开始泛青。周围众人的表情都变得十分凝重。

陈安耳边再次传来了栾城的声音:“冥帖告死,叶圣言那家伙,来了。”

华灯初上,酒席早已撤去,除了几个事遁尿遁的,厅中还或坐或站着六七百人,骂骂咧咧的要与落日山庄共抗强敌。

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拍桌子砸板凳的高声谴责:“这姓叶的太也嚣张,明知道爷们在此聚会,还敢送告死冥帖,真是没把大伙放在眼里。”

“殷六爷此言差矣,这姓叶的说不定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归老爷子可千万不能中了他的诡计。”

“贾老七,你说的是什么鬼话,这姓叶的虽然是暗司狗爪,但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余某闯荡江湖这么久还真没听说过告死冥帖下了,他人不到的。”

“就算他到了又能怎么样,他大母的,我们这么多人一人一刀也零碎了他。”那人说着还拿出了一把牛耳尖刀耍了耍。

“郑屠子放你娘的屁,江湖中人,自然按江湖规矩办事,那姓叶的若真是一人前来,我们怎么也不能群起而攻,那要是传出去了,大家还有什么脸面在江湖上立足。”

第二十六章 告死冥君

“迂腐。”陈安撇了撇嘴。

“这是江湖规矩,也是朝廷默认的规矩,除了边镇四卫人手较少外,中原五卫哪个卫所的兵卫不是过万,那你有见过办理哪次案件,动用超过一校人马的。这是一种平衡。”栾城传音道。

陈安想起自己办理的几个案件,笑了笑传音道:“也是。”

他俩也混在人群之中,有一搭没一搭的用传音入密之法聊着天。

忽然,厅门前转出一个一袭黑袍的青年,这青年长发披散在身后,双目黑亮,眼神深邃。只是往那一站便给人孤高凌决的气势,只是他白皙的面容上却有着说不出的忧伤。整个象形就像是刚刚失去挚爱的君王。

他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是如此的突兀,没有精彩纷呈,也没有高调铺垫,就是这么安静的走了进来。但是自从他走入大厅的那刻起,厅中群雄无不凛然。

归无忌看群雄气势都被慑住,连忙走前一步一拱手就要说话。

谁知黑袍青年却叹了口气,看着归无忌率先开口道:“归无忌,你的案子发了,是你自裁,还是让我帮你?”语气伤感,如同送别老友一般。

群雄大怒,这叶圣言自进来就只看着归无忌,对厅中的数百豪杰一眼都没多瞟,这目无余子的样子实在让人气闷,纷纷叫骂起来。

“暗司狗爪好狂妄,真当我们海州群雄是死的。”

“要杀归老前辈,须得过我等这关。”

“来来来,你且划下道来,让爷爷陪你玩玩。”

……

角落中的陈安也在惊叹:“这厮好嚣张,难道他真的武功盖世能够一打六百?”就算是用毒,这六百多人又在这个密闭的大厅中他也没有把握将之全部放到。

栾城接口道:“屁,他也就是算准了这群人不会一拥而上,才敢来这显摆的。别说六百人了,就是六十人,他也要夹屁而逃了。”

陈安笑了笑,知道栾城是故意损他,这六百多人虽然武艺不俗,但只不过是一盘散沙,打不过跑还是可以的,逃跑之术可是暗司卫士的基本功,官位越高,逃跑的功夫越强,毕竟逃跑功夫不行的早因公殉职了,哪还能在这显摆。

那边齐剑心站了出来说道:“冥君,不知归老哥犯了何罪,可有逮捕文书?”

叶圣言不答,而是转首看着他认真的道:“你要架梁?”

一旁的沈开跨前一步,来到叶圣言的面前,朗声道:“我等万里迢迢而来都是为了给归老爷子祝寿,江湖中人义气为先,别说归老爷子没犯罪,就是他老人家真犯了案,我等说不得也要为朋友两肋插刀。”

这话说的提气,群雄正要喝彩,却见叶圣言目光一凝,猛然向沈开撞去。

沈开大惊,一对宾铁棍自袖中滑出,交叉胸前朝着攻来的叶圣言推去,却眼前一花便失去了他踪迹。沈开暗叫不好,正要撤招自保,却是虎口一热,手中的一双镔铁棍竟也消失不见。

群雄惊呼,在他们看来,叶圣言只是和沈开一撞便如轻烟一般,向旁边滑开,沈开手中兵器却不知如何竟被其夺了去。叶圣言一个滑步来到沈开身后,与之背靠着背,反握镔铁棍向着身后一刺,那一双镔铁棍便如同神兵利器一般自沈开的两肋下插入,直通心肺。

沈开正自莫名其妙,却听得齐剑心和归无忌齐声喝道:“小心。”接着便两肋一痛,双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叶圣言回头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沈开,淡然道:“两肋插刀,你做到了。”

群雄哗然,纷纷拔出兵器,满脸戒备的看向厅中独自站立的叶圣言。沈开武功不俗,雷霆九击独步江湖,却被叶圣言一个照面就给击杀了。

叶圣言对此全不理会,而是一步跨到归无忌面前,双掌一翻向其拍去。

归无忌大惊失色,连忙摆了个推手去推叶圣言的手腕。离他最近的齐剑心和秦嵘也吓了一跳,一出拳,一出剑,向着叶圣言背心攻取,盼其回首自救。

叶圣言与归无忌一触即分,他身形一缩,让过身后的一拳一剑,脱出战团,紧接着又跨步推掌,向着招式用老的齐剑心劈去。

齐剑心只道他的目标是归无忌,哪曾想到自家。连忙变拳为掌与之对了一击,仓促之间却连三成功力都没有提的起来。被这一掌劈的气血沸腾,连退五步。

这时归无忌也缓过了一口气,取出一柄八棱铜锤与秦嵘联手双双攻到。叶圣言反身迎向两人一双肉掌上下翻飞,将两人递来的招数尽数接下。这一耽搁,齐剑心也止住颓势,挥舞双拳加入战团,成三人合斗叶圣言之势。叶圣言以一敌三居然丝毫不落下风。

眼看战局就要胶着下来,旁边的一个华服中年提刀加入战团。

陈安认出这人是归无忌的儿子归荣,刚刚一直陪在归无忌身边,他的加入使得叶圣言感觉吃力起来。

归荣的武功比之归无忌还稍强一筹,毕竟老不以筋骨为能,归无忌年过花甲,还能与叶圣言拆上百余招已经颇为不易了。看似三人势均力敌,但时间一长,其落败只在旦夕之间。归荣的加入确实是一大助力,四人你攻我守,你守我攻,配合无间,竟反而压制住了叶圣言。

陈安目视战场,却传音向栾城问道:“不出手相助吗?”

栾城哂笑道:“这小子看似实诚,实则奸诈无比,若无十足把握,怎会轻易犯险。归家父子再饶上那一老一少也是白给。总之我就是来看戏的,可没有兴趣唱上一出。”

陈安也就顾念之同僚之谊问上这么一句,实际也没那么大热心,听得栾城所说,也就闭口不言了。

那边场上归荣的加入确实打了叶圣言一个措手不及,但他只是撇了撇嘴,面现不屑之色,双肩一塌刚猛无俦的掌势就变得飘渺灵动起来,身法也少了一份迅捷,多了三分奇诡。

“十二天魔舞。”栾城一惊,脱口而出。

陈安也目放华彩,看的津津有味。这伏魔掌的功夫,他虽然没有练过,但也是略有了解,知道其共分五重境界。第一重禅定正宗,是为基本功法,筑基之用;第二重金刚伏魔,为至阳至刚的武学,就像叶圣言刚刚那样,掌力雄浑无俦,无人可挡。但刚不可久,柔不能守,于是第三重境界就转成至阴至柔,便是这十二天魔舞,取自欲要伏魔先要入魔之意,身法鬼魅惑人心神,待得敌人心神大乱,便可不攻自破。

叶圣言在场中辗转腾挪把四人全都圈在其掌势之中。其动作优美直如魅魔,时而带起道道残影,宛若霓裳起舞,姑射临尘。

归无忌四人左冲右突就是不能挣脱桎梏,就好像叶圣言依着人多打他们人少一般,心情不禁焦躁起来。而归无忌本人久战不下,气息渐弱,脚步难免虚浮,却被叶圣言觑到破绽,在其面前现出身形,双手重聚刚猛之气,一招“青冥镇魔”自上而下狠狠击打在归无忌头顶。

归无忌七窍流血当场毙命,归荣看的目眦欲裂,大吼一声向这边扑来,情急之间空门大开,被叶圣言抬手一掌按在胸口。

他前胸立时塌了下去,扑倒在归无忌的尸身之上,双目凸出,眼看着也是不活了。

叶圣言电光火石之间连毙两人气势大盛,秦嵘连忙脱出战团,撤剑固守,一柄青光剑,剑光大盛舞得是水泼不进。

叶圣言也不去管他,而是展开身形来回奔走把齐剑心困在其中。这厅上除了归无忌之外就数齐剑心年纪最大,他虽然内力深厚,但奈何年事已高,比不得年轻人持久。激斗多时拆了不下三百余招,早已是强弩之末,此时独对叶圣言,哪还能够抵敌得住,立时就陷入绝境。

十二天魔舞左抚右挑将齐剑心的招数全都卸开,一拳崩出,正向其心口捣去。

眼见着齐老头就要丧命,大厅之外却窜进一条白色身影,后发先至,直接插入两人之间。那白影伸掌正正按在叶圣言的拳头上,为齐剑心挡下一击。

叶圣言觑得来人,不敢怠慢,场中残影一收,拳中内劲生生强劲了三分,竟在呼吸之间施展出伏魔掌的第四重境界十三天魔变。

拳掌相触,内力相接,半空中气机为之一窒,紧接着便荡起一阵气旋,把周围群雄的脸皮都刮的生疼。

两人身子都是微微晃了一晃便各自站定,这时,众人才看清,那白影竟是一个身着白衣的三旬青年,其人面容英挺,头戴朝天冠,腰佩温玉,领襟绣着金边,显得华贵不凡,竟是一位豪门公子。

而一旁惊魂未定的齐剑心却面现喜色,呼道:“师弟,你怎地来了。”

众人听得齐剑心呼声,这才知道,眼前之人竟是六大宗师之一神墟剑指古剑平。

叶圣言心下略一思忖,便沉声道:“元凶授首,此案已结,告辞了。”说完便向门口走去。

齐剑心看的大急,脱口叫道:“师弟。”

古剑平心领神会向着叶圣言朗声道:“且慢。”

叶圣言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静等下文。

只听古剑平继续说道:“阁下闯入我等会间,击杀此地主人,又差点害了在下师兄,就这么说走就走,也太不把我等放在眼里了吧。”

叶圣言声音依然是那不急不缓的忧伤腔调:“那你待如何。”

古剑平脸色一沉:“少不得也要与阁下讨教讨教。”

叶圣言嗤笑一声,但脸上却没半丝笑意:“有本事,你就来。”话一说完,转身便出了厅门。群雄欲拦,却阻之不及。

第二十七章 金玉软骨

古剑平听他应战,正要说两句客气的场面话,谁知道叶圣言转身就跑,半点也没留下与他溜嘴皮子的打算。脸色不禁阴沉似水,口中说道:“阁下想先与在下比拼脚力,在下奉陪就是。”话音未落便也追了出去。

“齐前辈。”

齐剑心不想出了这般变化,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秦嵘呼唤,抬头与之目光一对,心中却冒出千般计较,这次大会本就是为群雄提气的,就算暗司来人,他们也是不惧。谁知却被叶圣言这么一搅,还杀了主持者,若是还让其走脱了,好不容易聚起的士气,算是彻底瓦解了。他们之前努力也算白费。

于是他不待秦嵘说下去,便先说道:“秦少侠,这恶贼堂皇来此,太也不把天下英豪放在眼里,我们绝对不能放他走脱。他乃朝廷鹰犬,我们是没必要与他讲什么江湖规矩。你脚程快,恳请你出手助鄙师弟一臂之力,务使将这恶贼留下。”

其实,秦嵘叫他的目的便在于此,刚刚说好了单打独斗,自己若是冒失助拳,不免扫了宗师强者的颜面,而得了齐剑心的邀请,自是不同。所以他没有丝毫犹豫的道:“齐前辈放心,在下这就前去。”说完,施展轻功也追了出去。

刚才鏖战良久,齐剑心已知秦嵘年纪虽轻,但武功却不比自己差多少,所以让其先走,免得群雄奋起阻了他的道路,这时才振臂高呼:“各位朋友,暗司鹰犬欺我太甚,竟然在我等面前击杀归老庄主,若不杀此獠,我们日后还有什么面目在江湖上行走。”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纷纷拿着兵器就要往门口走出。

陈安却听得眉头大皱,还什么江湖好汉,六大宗师,人家战了这么久早已疲惫,尽在这时捡便宜,还有这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真是无耻。

他自小加入暗司,对江湖上的规矩是半点不懂,刚才看那群人说的豪气,心中也自澎湃,景仰之情由然而生,但转眼之间却是这么个场面,实在让人失望。他幼失怙训对善恶之念实在淡薄,做人处事全凭一己好恶,加入暗司之后也只知听命行事,根本不在乎对付的是好人还是恶人。对暗司同仁没有多半分好感,对江湖群雄也没多半分恶念。但看厅中众人刚才还说不能以多欺少,现在又说什么大义之下不用讲江湖规矩,心下鄙视,就想给他们找点麻烦。

恰在此时,栾城向他传音道:“看戏须到头,陈兄弟,我们一起跟下去吧?”

陈安童心渐起,正想着给这些人捣捣乱,闻言点了点头道:“栾兄先走,在下先给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小人一点教训,随后就来。”

陈安武功犹胜栾城一筹,栾城自然不会担心他的安危,便告辞道:“那愚兄先走一步了。”说完,一步迈出鬼魅般的到了大厅门口,再一步迈出便消失在众人眼前。

齐剑心看见有人出了大厅,尽管身上还是乏力,但作为神墟门主,现在群雄的主心骨,自然也不愿落于人后,便带人向厅门走去。

刚到厅门口就见一人立于前方,恰恰阻了他的进路。

仔细瞧去,却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心下暗怒,这谁家孩子没看好,但嘴上却没半分火气的道:“这位小兄弟,怎地阻住我等去路?”

这少年正是陈安,他见齐老头问话,便答道:“齐门主,你不是说江湖中人不能以多欺少的吗,怎么这会儿要食言而肥。”他这话说的群雄一愣。

齐剑心自然想不到这时候会有人来架梁,只以为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以他的身份当然不能和这等小人物扯皮,便捻须不语。

这个世界上永远不缺凑事的人。一个手持双刀的粗壮汉子,抢上前来骂道:“兀那小子,刚才齐前辈不是说过了吗,暗司鹰犬和他讲什么道理。别在这纠缠不清,赶紧滚开,否则爷爷认得你,爷爷的刀可不认你。”

同时上前的还有一对黑白胖子,正是杜奇和赵真,他二人看见陈安拦住厅门就心叫不好,杜奇认定陈安是初出江湖的菜鸟,所以对他的行为虽惊不奇,赶紧挤上前来,喝道:“陈兄弟怎可对齐老前辈无礼,还不快退下。”

陈安对他们理也不理,只是自顾自的说话:“自此刻开始,三个时辰以内,不许你们踏出此厅门一步。”

这完全是命令口吻,把厅中群雄给气乐了。

那持刀汉子大笑:“奶奶个熊,老子倒要看看,你怎么不让老子出厅。”说完,纵身就向陈安扑去。

杜奇还在郁闷没想到一晚上都和个疯子在扯淡,真是晦气,那持刀汉子是南州马匪,两把斩风刀杀人无数,连自己也不是对手,这小子又如何抵挡。自己也好心劝说了,他不听怪得谁来,让他吃点苦头也好,省得以后还不知道天高地厚。

事实上没人以为持刀汉子会杀了陈安,陈安看起来太过年轻,群雄自称好汉就算是最心胸狭隘之人也不会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对个娃娃下狠手,所以持刀汉子也只是想用刀背把他敲晕,给他个小教训而已。

就在群雄正在猜测陈安能在那持刀汉子手下走过几招的时候,那持刀汉子竟一下扑到在陈安脚下,再也爬不起来了。

群雄尽皆愕然,他们看的清清楚楚,陈安连个手指都没动过,怎么这持刀汉子就倒了。这场面太过诡异,让众人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马大哥。”一名头缠黑巾的青年汉子惊愕过后,连忙抢上前去,想要将那姓马的持刀汉子扶起来,谁知刚到其身边,便也一头栽倒在地,挣扎几下爬不起来,反而和那持刀汉子一样,耗尽力气似的瘫软在那。

“他会妖法。”群雄唬了一跳,连忙向后退去,空出老大一片地方。杜奇也是瞪圆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

还是齐剑心最为老辣,双眼一眯,拱手向陈安问道:“老夫走眼了,敢问阁下到底是谁?”

“金鳞卫陈安”陈安随意留下这句话,转身便走。

齐剑心脸上变色,失声叫道:“万毒鬼王。”他可不像杜奇这么糊涂,看到眼前这副景象再猜不出陈安身份,才白瞎了他这武林前辈的名头。

听得齐剑心声音,群雄比见到妖法还要恐惧三分。杜奇赵真更是整个人吓得呆在原地,口中赫赫全不能言,心中只想着这会儿死定了,竟在正主儿面前说了如此多的浑话,若他嫉恨,自己几条命也没了。

直到陈安身影完全消失,众人才回过神来,立即有人喊道:“救人,赶紧救人。”

一名使鞭子的青衣女子,挥鞭一卷,便把二人卷了回来。

众人一看,二人昏头昏脑的样子,顿时放下心来,“还好还好,只是*。”

又有一人取出酒水往他二人脸上一泼,他二人晃了晃脑袋,便坐起身来,只是还有些坐不太稳,过得半晌才清醒过来。

齐剑心道:“你二人赶紧运功驱毒,虽是*,但在身上滞留也会有害。”

二人闻言哪敢怠慢,连忙行功。

齐剑心见此又转向其他人道:“大家都是当世豪杰,怎可因为暗司鹰犬一句话而止步,若是传将出去,还不让江湖同道笑掉大牙。且随我施展掌风将这*吹散了。”

众人一想,确是此理,齐声应道:“本该如此。”

齐剑心一马当先,正要挥掌,却听一声凄厉的惨叫从身边传来,登时吓了一跳,险些岔了气。

只见那姓马的汉子跳将起来,状似疯魔,口中呼喊道:“我的内力,我的内力不见了。”

另外一人也脸色死灰的呆坐那里。

齐剑心心中一寒连忙抢上前来,伸手抓住马姓汉子的手腕,凝神切脉。

群雄心中紧张,俱都屏息,凝目看着齐剑心,等待结果。

片刻之后,只见齐剑心放下马姓汉子的手腕,又去切另外一人的脉相,之后便眼中茫然,脸现惊惧之色,缓缓站起,面向群雄道:“他……他经脉萎缩,内力枯竭,已经……已经……废了。”

群雄大哗,连忙又向厅中退了数十步,个个心中恐惧不已。

他们本也是江湖上的好汉,不少人做的都是刀口舔血的买卖,脑袋都是别在裤带上的,根本不怕死。就像刚刚那样,被人一撺掇都敢杀官造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

但这种能够湮灭人内力的毒药太可怕了,一想到若他们自己中了这种毒药,一生苦修的内力尽付东流,下半辈子连普通人都比不上,那还不如死了来的痛快。

他们这些习武之人,可是实实在在的清楚,经脉枯竭意味着什么。

人之所以能行动乃是经脉聚力,力到极致自然生气,这气便是指内力。若是经脉萎缩,恐怕日后连捧碗,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生活都无法自理,更别说闯荡江湖了。

那种从高高在上的武林高手到只能躺着等死的废人,这种从云端掉落尘泥的感觉不是什么人都能够承受的,很多人宁愿去死。

想到这里连齐剑心这等武林前辈也惧怕不已,离厅门远远的,生怕不知什么时候,门外进风,把毒药吹到自己身边。

那中毒的两人已经趴到地上不停喘息,经脉枯竭让他们没有半分力气,很容易就累到不行。

那马姓汉子眼中狠色一闪,伸手向自己刚刚掉落地上的单刀拿去。

周围都是老于世故之人,立时看出了他的目的,大惊之下,连忙喝道:“马兄,不可。”但他们尚在远处哪里来得及阻拦,只是心头愤懑,起了兔死狐悲之感。

那马姓汉子已经抓住刀柄,眼看着他抬手一划就能了结自家性命,群雄纷纷别过头去,不忍再看,悲恸之色溢于言表。

谁知等了半晌却只传来“当啷”一声单刀落地的声音,群雄诧异之下纷纷转头望去,却见那马姓汉子,手臂瘫软,不但没有把地上钢刀拿起,反而他自己被刀的重量带倒在地。

那马姓汉子愣住了,齐剑心愣住了,厅中群雄也尽皆呆愣在原地,一时之间所有人全部一种深深的恐惧之感震慑的不能言语。这种毒药居然让人连自杀的力气也是没有,中了此毒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马姓汉子眼中流出泪来趴在地上凄惶地望着群雄,口中哀求道:“杀了我,求求你们杀了我。”一边说话还一边喘息,就好像如此说话也是大费力气的事情一样。

这种悲惨景象让大厅之中的众人,彻底的寂静无声。陈安的背影犹如梦魇一般在他们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第二十八章 神墟剑墓

陈安出了落日山庄,就循着他们留下的踪迹一路追了上去。

刚刚他在厅中说什么三个时辰不得出入,自然是大吹牛皮,只是看叶圣言的作为觉得很威风,现学现卖罢了。

他执行任务从来都是偷偷摸摸,哪里曾在这么多人面前出过风头,因此看那叶圣言如此威风,不禁激起了他少年心性,学着显摆了一回,效果居然出奇的好,他还专门在门口等了一会,也不见一人敢出来。

至于翻窗户走后门,他倒也不怎么担心。盖因归无忌这老儿太爱出奇,整座落日山庄建在一处孤峰之上,三面都是万丈绝壁。平日里坐在窗前观赏风景自然是心旷神怡,但若遇险逃命却是大大不妥。

这不,被他一支金玉软骨香全都给囚禁了起来,若是暗司攻山,那还不是一网成擒。

但他那一支金玉软骨香的药力也只能毒倒六七个人,并且也持续不了三个时辰,顶多一顿饭的时间也就差不多了。不是不想多关他们一会,主要因为他是为了拜访海州卫都统而来,穿了一身便服,身上的毒药本就带的不多,再者他现在武功大成,老带着一身毒药,也显不出自己的手段。

不过金玉软骨香的药效却真是不俗,而且正向群雄想的那样,是没有解药的,或者说有解药也要及时服用。

这是直接对人经脉的损害,经脉一旦枯萎,需要的就不是解药,而是补药了,但什么补药能激活人的经脉?恐怕只有神仙才能开的出来。实在是激活经脉的方法比之生死人,肉白骨也容易不了多少。

就算在经脉枯萎前服下解药,也顶多能止住毒性,被抹掉的内力却是再也不会恢复了,只能重新练起。

所以说金毒都是十分恐怖的存在,连陈安自己都忌惮万分,不敢轻易使用。

这也是他功力大成之后,把其他的毒药尽数丢掉,唯独留下离魂散和金玉软骨香的原因。

大雪之上只有三道脚印,一道略深,两道淡不可见。

陈安回头望去,却是深深叹了口气,他的脚印比之那两道略淡的足迹还要淡薄,若不细心观察,几乎微不可见。但比起栾城还是相去甚远,跗骨幽魂这个诨号真不是乱编排的,真真是踏雪无痕。

陈安本就是追踪的行家,更何况大雪之上留下这么清晰的脚印,若是追丢,那才真是蠢材一个了。

直行出十余里,隐隐看见一道身影,白衣罩体,金丝镶边,正是古剑平。

陈安没有掩藏行迹,同样也被古剑平发现。

只见他来到陈安面前,笑道:“小兄弟,你是山上下来的?”

陈安心想,你不是废话吗,这只有一条道,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奇怪。”古剑平凝眉自语,接着抬头向陈安问道:“你看到叶圣言回山上了吗?”

陈安又摇了摇头。

古剑平不疑有他,思索片刻,便转身向山下行去,刚走了两步,又好像想起了什么,转身走了回来,奇怪的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他们呢?”

陈安笑了笑,如实地道:“我叫他们在上面呆够三个时辰,不然不许下来。”

古剑平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诧异的都没有注意保持风度,直接说道:“你叫他们不许下来,那他们就不下来了?他们凭什么听你的?”

情况有些诡异了,古剑平严肃了起来,也不再想去追叶圣言了,而是对陈安说道:“你跟我上去看看他们怎么了。”

陈安嗤笑一声:“你脑子有病吧,我干什么听你的。”

古剑平没有动怒,实在是在他看来他和陈安身份地位差距过大,真没有生气的必要,所以只是微微不悦,想着这是哪家的熊孩子,这么不知礼数。

于是便伸手去拽陈安衣领,有心要给他一个小教训。古剑平这一手确实暗藏多般变化,料想陈安无论如何闪躲都会被抓住后领。

谁知陈安并不躲避,而是冷笑一声,伸手向他手腕抓去。

正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陈安一出手,古剑平就知道自己不好了,连忙后退撤手,但还是晚了一步。

他右手之上立时多了一条三寸来长的口子,伤口周围尽皆被冰凌冻住,没有流一滴血,但这却比流血更可怕。

他连忙左手并掌,在自己外关,阳池两穴上连拍数次。

一道紫色的血箭自伤口飙射而出,伤口上冰凌消退,转为鲜红之色。这时他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怒目向陈安看去:“阁下出手好狠。”他就算再蠢,此时也大体猜出陈安的身份了。天下间能伤得了宗师的又能有几人。

陈安刚才没有追击,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在那疗伤,此时听得他说话,哂道:“出手不狠,还打什么架,比武就是分生死,不然不如回家下棋算了。”

古剑平寒着脸,阴声道:“那真是受教了,正好在下还要想领教一下阁下高招,请出招吧。”他隐隐猜出陈安的身份,颇有几分忌惮,但他堂堂一代宗师,还没比过就被人吓跑了,不说日后传出去丢不丢人,就连他自身武道也会心灵蒙尘大受影响。他想对方一身本领都在毒上,真正武功以对方的年纪也高不到哪去,自己凭借内力之强,未尝没有胜算。

陈安一向得势不饶人,但今天参加了一场武林聚会,心中不免带了三分豪气,刚刚没有趁势追击,现在自然不会占对方便宜,一挥手道:“你受了伤,你先出手吧。”

古剑平脸色凝重,他知道陈安说得不是刚刚手背的伤势,这种皮外伤,自然不会影响他这种武道宗师发挥。其实他刚刚已经追上了叶圣言,两人战了一场,互相有所损伤,但叶圣言早先已经斗了一场,气息不足,伤的比较重,正好这时秦嵘赶了过来,叶圣言自知不敌,立刻逃遁,其轻功不俗,他和秦嵘两人追了一阵还是追丢了,这才与秦嵘分开寻找其下落,不想竟遇到面前这诡异莫名的小子。

对方能看出自己受伤,武功自然不俗,他稍稍收敛了小觑之心,听了陈安的话,也没再摆武林前辈的架子,并指如剑直接点向陈安乳下期门穴。由于这次没有再轻敌,一出手就是看家本领,神墟剑指。

陈安心中激动,这可是他平生第一次与人堂堂正正的对阵。以前武功太弱,他总是下毒群殴,后来功力大进了,却遇不到像样的对手了。似赵铎这等算是高手的人竟连他一招也挡不住,实在是让他心情沮丧。要知道人人心中都有一个大侠梦,纵然他调配的毒药,让天下人都闻风丧胆,也不如他现在与人堂堂正正搏杀来的开心。

他平复心情,伸出右手抓向古剑平手腕,同样的一招,古剑平自然不敢怠慢,手臂一沉,指尖指向竟是陈安章门穴。此穴隶属于足厥阴肝经,为三十六大死穴之一,若被他点中,陈安非死即残,果然是听了陈安刚刚的话,出手不容情。

陈安面色不变,左手五指如剑,插向古剑平的臂弯,爪风凌厉后发先至,不等其点到自身就能把其手臂抓残。

古剑平一皱眉不得不撤手,手臂一圈,再次点向陈安左臂曲池。陈安理也不理,直接伸爪抓其面门。古剑平大怒,自己居然比狠也比不过一个黄口小儿,两三招之间就被其抢去主动。但他也无奈,只能竖指点向陈安手腕神门穴,逼其回手。

你来我往,转瞬之间两人就拆了三十余招,却是谁也没沾到谁。古剑平实在是打的郁闷无比,他一代宗师居然被陈安压着打。也不能说陈安武功比他高,想他的神墟剑指在整个武林都是最上乘的武学,而陈安的寒殛鬼爪虽然也不是什么地摊货,但在暗司武库之中确实算不上是顶尖的功夫。而且他在神墟剑指上可是浸淫了近二十年,而陈安看起来总共也没有二十岁。光在招式变化随心之上,他就甩的陈安老远。

只是陈安手段实在够狠,根本不去认穴,每招递出总是不离他的咽喉、肾渝、下阴这些个要害之处,逼得他手忙脚乱。这么阴损的武功他也是平生第一次见。难道真像这小子说的那样,比武就是分生死,不然还不如去下棋。他妈的,大家又不是生死大仇,以残换死全然没这必要啊。

以他武学宗师的身份,看了陈安的招数也忍不住要骂脏话了。

陈安却越打越兴奋,他这套寒殛鬼爪与原来的太阴爪已经是全然不同,大多是根据施毒手法和暗司格杀术改编的。施毒手法还好,在无毒可施的情况下比之平常招式都有不如,可格杀术融合其中就了不得了。

暗司格杀术,是暗司成立以来,数百位武道大家呕心沥血之作,采天下武功之中的搏命招式汇为一体,式式是杀招,招招要人命,更有甚者以伤换伤,以命换命。着实打得古剑平狼狈不堪。

古剑平越打越焦躁,这些阴毒手法逼得他疲于奔命。他不知道陈安是怎么练的,小小年纪内力竟如此深厚。就连以力破巧强行制服陈安的打算也落空了。

他刚刚和叶圣言战过一场,还受了点小伤,但即便如此也自信内力不弱于任何人,谁知此时站在陈安面前竟有些气弱,这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老了。

既然对方不是弱手,他便也不再藏拙。略一提气,雄浑真气竟变得凌厉起来,附于指上,更添三分威力。他变招之间,也不在局限于手腕转动,双臂臂弯,肩膀皆可为轴。

陈安顿觉压力陡增,一时之间竟感觉自身四面八方尽被利剑所指,稍有懈怠,就会被刺的千疮百孔。

但他不惊反喜,终于肯出真功夫,要像刚才那样,宗师之名可是名不符实。

古剑平双臂连连挥舞,带起片片虚影。剑气纵横之间,连两人相斗激起的雪花也被切做两半,真有把一切摧为废墟的气势。这正是他最得意的一招神墟剑墓。此时被陈安相激运使出来,端得是风云变色。

第二十九章 寒殛焚心

陈安喝道:“来的好。”他心下振奋,终于能使出全部实力了,先前遇到之人都太过羸弱,让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达到了什么程度,而古剑平号称宗师,正好可以做自己的试剑石,让自己看看与世上武道巅峰的差距。

他双臂一展,满天爪影带着森寒之气与古剑平的剑气撞到一处。

若是上清剑派的人看到了,定然会认出陈安这招,竟是天意剑诀中的天意九劫。

这可是上清剑派的剑法绝学却被他化入爪法之中。威力虽然有所减弱,但在陈安强劲无匹的内力催动下,声势却十分骇人。

神墟剑指纵然凌厉,但招式多为虚招,而天意九劫,一剑九分却剑剑都是实招,实在难说谁强谁弱。

而陈安用双臂施展,纵然还不能分出九剑,但右臂化六,左臂化五,比之九剑的威力还强了这么一分。

两者相撞却是势均力敌,但陈安的变化犹胜,爪中夹掌,爪是寒殛鬼爪,掌便是炎阳焚心掌。冷热相济之间竟然化雪凝冰。

打的古剑平叫苦不跌,他招式虽然凌厉,但陈安乱七八糟一凑,也弄得他节奏大乱。这也就罢了,神墟剑墓实在是一等一精妙的招数,自然不会这么轻易的被破。真正要命的是陈安爪中带毒,掌中还有毒。他内力亏损之下,本就比陈安气弱,还要分心抗毒,这种情况下,他还能维持个不胜不败也是十分不易了。

陈安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但这会激斗正酣,他可没有什么留手的君子想法,反而展开身形,围着古剑平游斗。

寒炎冰魅,寒是寒殛鬼爪,炎是炎阳焚心掌,这两者自然要配合魅影步才能发挥寒炎冰魅功的真正威力。

陈安这魅影步法比之叶圣言的十二天魔舞还要奇诡七分。主要是十二天魔舞奇诡有之,轻灵有之,飘逸有之,加在一起,体现的是一个“惑”字,它真正的作用便是惑人心神。而魅影步则偏重奇诡,配合寒殛鬼爪和炎阳焚心掌攻敌不备,出奇制胜。

就像现在,陈安一爪抓向古剑平脊椎,一掌打向其心口,又一爪抓向其下阴,再一掌打向其咽喉,将阴损这两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古剑平左支右绌,才能勉力化解这些阴司手段。此时的他已是心力交瘁,就算是全盛时期对上这些招数,也不敢轻言必胜,更何况现在,落败只在旦夕之间。

他心中愤懑,一套武功之中顶多会有两三式杀招,其他皆为蓄势的引招。毕竟习武的初衷是为了强身健体,与人争斗是后来的事情,更何况杀招的施展总要有个蓄势的过程不然威力立减,可陈安偏偏化不可能为可能,招招要人命,处处是杀机。

其实暗司刺客人人相同,只是像陈安这样内力如此深厚的却是少见。对付这种搏命杀招,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力降十会,但可惜的是古剑平的“力”还不如陈安的“力”大。这才是他最悲哀的地方,在他的见识里陈安武功练到这个地步已经走了极端,误入歧途,永远不会练成最上乘的武功。可是真相却让他无力,这万中无一的特例居然真被他给碰到了。

古剑平心想如此下去落败是迟早的事情,关键是这小子杀性如此之重,自己怎么在他手下走脱。

他失了争斗之心,手中不禁又弱了两分,一个不查之下,竟被陈安打落冠冕,长发纷乱。

他吓了一跳,去心更炽,一个鹞子翻身,躲掉陈安一爪,探手变指为掌,与陈安对了一掌。

陈安不知他的心思,眼看就要取胜,谁知对方掌上绵软无力,等他反应过来时,古剑平已经借着他这一掌之力飘飞出了十余丈远。

陈安这才明白对方竟是要跑,他正打的开心,万没有放走对方的道理,连忙跨步向前追赶过去。

古剑平铁了心要走,哪还会有丝毫犹豫。直接翻身一跃,竟从道边跃下了万丈悬崖。

陈安追到崖边,但见前方一片云雾缭绕,更远处则是黑漆漆的一片,哪还有人影,便丝毫停顿也无的直接跳了下去。

他可不是想自杀,这是仗着轻功高绝,而这悬崖又不是光洁绝壁,反而参差嶙峋,处处可以借力,陈安行走其间如履平地,不过片刻时间就到了崖底。

他又追了几步,但见一道浅浅脚印向远方延伸,陈安不禁嘲笑道:“这厮与我激斗良久,哪还能保持这等功力,当走的是另外一边才对。”

他一转首,果见另外一边的雪地上的积雪凌乱不堪,如同被大风刮过。只是他与对方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既然对方一意逃避,他也没有再纠缠的心思。两条道路他都没有去走,而是一转身向山道回转。便准备就此下山,找到栾城絮叨絮叨。

至于什么放虎归山的说法,他却是嗤之以鼻,他有自信这古剑平是再也不想见到自己了。

要说起来,他的武功比之古剑平差了海去了。古剑平先是与叶圣言斗了一场,真气亏损,又被自己这搏命杀招吓得气势全无,宗师的实力半点没有发挥出来,又忌惮暗司有其他帮手,心中怯了,更是不堪。简单的说就是他怕死,空有宗师的实力却无宗师的心性,要是让陈安来评价,他根本算不得真正的宗师,那江湖上偌大的名声多半是捧出来的。

单打独斗,公平比武输的一定是陈安,但生死搏杀的情况下,就算让古剑平伏击占先手,死的也一定是古剑平。因为逃命、暗杀、伪装、搏命心性……哪一样陈安都强出他太多。

陈安不禁又想到与陆承均的最后一战,现在回忆也是惊惧不已,那才是真正的宗师。凭他现在的内力武功也不敢放言在其手下撑过十招。不过两者也有很大的不同,古剑平一看就是那种天资聪颖的练武奇才,一直被宗门庇护,没有经历过太多江湖险恶;而陆承均虽然也是上清剑派嫡传,却白手起家一手缔造了明剑山庄,可见练武真正练的是心。

他摇了摇头甩开这些无聊的想法回到山道,寻了个背风的所在,坐下调息起来。他与古剑平过了四百招余招,自然也亏损了些气息,他暗司密探的谨慎性格让他习惯了保持最佳状态才行动。

功行周天,陈安长出了一口气,始才站起身来,回到刚刚两人相斗的地方。

此时天上有月,地上有雪,相映之下竟然亮如白昼,此间情状,千毫毕现。刚才激斗时无暇顾及,这时看来竟是一片狼藉,地上纵横交错着剑痕爪印,连山壁都塌了大半。他双臂伸出,爪影翻飞,又把这里爪的更是凌乱不堪。虽然他也不怕有人会从这些痕迹上探寻出他的招式,但作案过后,毁尸灭迹,这已经成为他的一种习惯了。

完成这些,陈安探首向山路上方看去,竟不见一个人影,此时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了,金玉软骨香的药力也早消散了个无影无踪,他少年心性,不禁对自己的威慑力大感满意,这才心满意足的循着栾城留下的记号,追寻下去。

来时的马匹已被落日山庄的仆役牵去了后院马厩,他刚刚出来的时候是在门口摆的威风,若是再绕道后院牵马,那真是威风扫地,于是此时只能硬着头皮徒步下山。至于那匹马反正是驿站的,丢了也不用他赔。

他施展轻功,向山下赶去,速度犹胜奔马,循着记号来到了山脚小镇。这怕不是有一二十里山路,栾城两人竟走出如此之远,实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但那记号还在小镇之外,是一处林间木屋,应当是猎户进山前歇脚的地方。

陈安踏步走了进去,却是一愣,只见叶圣言面色青紫,盘膝坐在地上,栾城也盘膝坐在他身后,右手手掌抵在其背心,其情状似在为其疗伤。他心中一惊,这伤的如此之重吗。

觑得他进来,栾城便收功站起,冲他苦笑道:“陈兄弟你总算是来了,我还以为你无聊之下先回去了呢。”

陈安脸色一红,好在房中漆黑,栾城没有察觉,便含糊道:“路上耽搁了一下,叶大人是怎么回事?怎地伤的如此之重?”

栾城道:“我也不知,发现他时就已经这样了,其实他伤势还好,就是中了毒了。你知道兄弟我对此可不在行,所以只能助他阻止毒素蔓延,等你前来。你要不来,这次叶老弟要栽大跟头了。”

陈安点了点头,并不言语,而是直接走到叶圣言的身边,找到其肩头的一处伤口,其肿胀不堪颇为狰狞。他伸手沾了一点上面的毒血,凑到鼻子下面闻了一闻,心中便已有数。

栾城看他面现了然之色,心下稍安,开口问道:“怎么样?”

陈安轻松道:“不妨事,是上清剑派的‘月夜流苏’,威力尚可,只是比较缠绵,难以祛除罢了。”

栾城听得心中一松算是放下了一件心事。他当然不是关心叶圣言,他与叶圣言一东一西,也不过就见了几次面,自然没有这么好的关系,只是抱着能救就救,不能救也无所谓的想法。只是这毒药厉害,刚刚他和叶圣言两人之力居然都无法将毒逼出,使得他担上心事,若自己中了此毒可怎生是好,日后与上清剑派的人遇上了,难免束手束脚。此时听得陈安说可解,于是便轻松下来。

陈安取出两个瓷瓶,从一个瓷瓶中倒出一粒拇指大小的药丸,给叶圣言服了下去。从另一瓷瓶中,倾出些许白色粉末,倒在其伤口上。他又掏摸出几根银针,在叶圣言身上几处大穴上刺了刺。只见叶圣言那处伤口竟然重新崩裂开,流出黑色血浆。叶圣言面上也露出痛苦之色,一张口吐出一些黄色酸水。

就片刻功夫其肩膀上的伤口流出的血变得殷红起来,陈安这才再次动作起来,用手中银针在其伤口周围,连刺数个穴位,并轻轻搓动针尾,直到止血为止。

栾城向叶圣言看去,见其面上红润起来,伤口的肿胀也消了下去,脱口赞道:“陈老弟当真是好手段,这么几下,就把叶兄救了回来。”

陈安笑了笑道:“那也没什么,其实人体本身就可以自己解毒,我只是用了些手段激发了他的这些能力罢了。”

栾城惊奇道:“这样也行?不知陈老弟能否把这种方法教给了我,你知道行走江湖总会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不可不防啊。当然若是独门秘技那就算了。”江湖上有许多独门秘技是不能外传的,这点江湖规矩栾城还是知道的,于是最后补了一句。

陈安道:“也算不得什么独门秘技,只是这种方法对人体伤害挺大,激发潜力这种事,当然不能常做。这缺医少药的,如不尽快为叶大人驱毒,难免生出许多变数,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栾兄要学,我说给你听便是了。”当下将刺穴手法,气血运行方法,已经所用的药材一一详述,反正要等叶圣言苏醒,闲着也是闲着。

栾城一惊自然听出陈安话外之音,居然是透支叶圣言的生命力来疗毒。若是旁人对此自然是敬谢不敏,但栾城可是在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暗司精锐,深知身处绝境时,哪还管得了以后,能活一时片刻也是好的。这种秘术能紧急救命,最是要得。因此聚精会神,把陈安所述一字不漏的强行记忆下来。

第三十章 传道授惑

东方霞光破晓,已是一夜过去了。叶圣言也缓缓收功,气色比之昨晚却是好了太多。他睁开双眼睁开,站起身来,向着陈安二人拱手道:“多谢二位相救。”脸上还是那一副万年不变的黯淡表情。

栾城知其性格冷淡,虽然只有这么一句话,但其心中必然感念万分,暗忖这次人情卖的不亏,嘴上却是谦逊客套了几句。

陈安则对其感激与否,全然不在乎,反正都是顺手为之,因此直接追问其如何受的伤。

若是旁人这么问,叶圣言不免觉得对方有嘲讽自己的嫌疑,但看着陈安嘴上那薄薄一层绒毛,便也含糊其辞的说了。

原来,叶圣言下山以后,却被古剑平追赶上,两人便打了起来。叶圣言毕竟战过一场,气力不济,稍处下风,正在他稳扎稳打准备扳回劣势的时候,秦嵘竟然赶到。两人联手之下,叶圣言顿感不支,便奋力逼开他二人,转身逃跑,谁知竟被秦嵘的一记暗青子伤了肩膀。直到遇见栾城,被其藏匿此处。

陈安听得叶圣言果然是被上清剑派的毒药所伤,暗暗颔首。走到刚刚叶圣言逼出毒血的地方,取出一个小瓶,将地上的黑色血浆,挑了一点,收集起来。

收集完毕,抬头看见另外两人疑惑的表情,笑着解释道:“我再带回去,好好研究研究,他日配出解药,送两位一份,两位日后若再被上清剑派所伤,便也不用怕了。”

栾城和叶圣言听他说的忒不吉利,但其直来直去的性子却为两人所喜,都起了结交的心思。于是三人结伴出山,叶圣言是闷葫芦的性格,陈安则是少于人交流,不太会说话,但是栾城却是老于世故,在其间说说笑笑,一路上也算热闹,三人交情不觉深厚了许多。

其间各自说到自己的任务,都有一种明了之感。

这次的任务为了隐秘,徐谦并没有与他们细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各自做出的事情没有章法,让人无从推理。否则若事先通气,他们配合默契,总会被有心人察觉到。

现在三人聚首,任务轮廓才明朗起来。栾城轻功高绝自然负责情报,叶圣言所带部下最多,则负责正面,而陈安纯粹是来见识,负责后勤退路,肃清海州通往府州的官道。

叶圣言带的可不是死士,而是正统的金鳞卫。三十多名金鳞卫是暗司乃至圣廷的大半底蕴了,徐谦可损失不起。

待得到了官道,三人依依惜别之时,叶圣言发出邀请道:“两位真不和我一起去都灵郡,让我一尽地主之谊?”这是他说得最长的一句话了,可以看出他的真心。

但陈安心道如今朝廷还未到图穷匕见之时,说话也不能明示,那还是少见面为妙。于是道:“我这次目的就是为了拜见海州卫观察使,既然在这里见到了正主,也就懒得跑一趟了。就此告辞。”

栾城也道:“我也另有要务,不能多做耽搁,真是遗憾。”随即又笑道:“日后自有相聚的时候,那些江湖中人把我们编排成一个组合,当然要多亲近亲近才不枉‘幽冥血鬼’这个威风的称号啊,哈哈。”说完便大笑起来。

叶圣言也是受伤后一时激动脱口之言,心知自己三人在任务完成之前还是少见微妙,不要去挑战吴王那脆弱的神经,便也没有异言。

自此,三人便向着三个方向分手而去。

陈安一路往滨县而去,路上没有耽搁。这次他从出门到回来不过五日时光,滨县一切均未有什么变化。

他回到自己住处之时,知道小雯在家,门当是从里面拴上,但是进自己家门实在是没必要大呼小叫的,所以他只是轻轻一跃就翻过了围墙,进了院子。当他正要走进自己房间之时,心中却是一动,来到大门口,伸手在大门的门闩上一抹,竟有一些浮尘。

他心中疑惑,便来到小雯房间,房门从里面插上了,他在门上敲击两下,竟无人回应,于是便直接出手拍在房门之上震断门闩,走了进去。

只见小雯衣衫凌乱,口吐白沫,身体扭曲的躺在地上。

陈安眉头紧皱,这个傻丫头,武功是这么好练的吗,若是看了两眼就能练武,那天下的高手也太多了。武学之道一拳一脚之间没有做到位,都很容易伤了自己。虽说师父领进门,学艺在个人,那也要有个师父来领你进门才行。无师自通的天才只是传说。

就连陈安这种另辟蹊径的武学,也是随着暗司教习稳扎稳打的修炼了七年的基本功。

陈安走上前去把小雯提了起来放到床上,伸手脱掉她身上的衣服,反正上次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了,这次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了。

但是真当小雯光溜溜的身体呈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不禁面红耳赤心跳加速起来。陈安心中一惊连忙控制气血减速,他武功高绝,对气血控制更是驾轻就熟,片刻之间便已冷静了下来。

他心中实在是疑惑不解,上次自己可没有如此不堪,这可着实奇怪的紧。

他却不知上次小雯被他救起,瘦得除了皮就是骨头,谁看了也不会有其他的想法。现如今将养月余时间,身体许多地方都变得丰满起来,而且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月余时间自然变化不少。

床上的小雯,细眉纠结,表情扭曲,浑身肌肉都在阵阵抽搐,这也容不得他多想原因。他不知道小雯这种状态有多久了,但他却清楚耽搁的时间越长,对其以后的发展越不利,若是拖的时间太久了,甚至可能留下一些终生不可痊愈的暗伤,那就麻烦了。

所以他不敢怠慢,收敛心神,双手快速搓动,直到掌心变为朱红之色,才按在小雯那颇具规模的胸脯之上。胸、腹、大腿、小腿、脚,然后把她反转身体再由脚开始,到后背,再到双臂。他一路拍打揉捏,双手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幻化出道道虚影。

这也就是陈安,精通暗司的各种杀人秘技,对人体结构了若指掌。若是换了他人,想要把小雯受损的经络捋顺,没有几个时辰是想也别想。

而陈安只用了半个时辰,就为她推宫活血一遍。之后又把她翻了身,让她正面朝上,伸出拇指在其人中上一按,小雯便缓缓醒转过来。

她睁开双眼看了看站在床边的陈安,兀自还有些糊涂。待得发现自己竟一丝不挂的躺在床上,不禁发出一声惊呼,双手抱胸蜷缩起来,白皙的皮肤泛着绯红的颜色,不知是害羞,还是被陈安揉捏的。

小雯垂下眼皮睫毛一颤一颤的,只能算是清秀的面容此时看起来却显得娇艳欲滴。

许久,竟不闻半点动静,她压下忐忑不安的心情,大胆的抬头看去,却见陈安直直地注视着她,目光森冷,她实在没想过会看到这么一副场景,一时也忘记了羞涩,不知所措起来。

陈安见她看着自己,缓缓说道:“你记住,我只救你这一次,再有下次,任你自生自灭。”语调冰寒,说完转身就走。

小丫头不知好歹,若是陈安真得是去到了都灵郡,没十天半个月绝对回不来,她就算不疼死,也会饿死。

当然陈安可不会承认自己的好心,甚至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善意。只是想着就不能给这小丫头好脸色,否则她不知道害怕的话,下次还不定闯出多大的祸事。这次幸亏她练功层次较浅,伤势较轻,还能挽救,否则若是真的练功走火,那最轻都是终身残疾的下场。

他走到门口却听得身后传来抽泣的声音,终究心中一软,开口道:“下回我练功之时,你有不明白的可以问。”说完便走出房间,只留下仍挂着泪珠,满脸错愕的小雯。

其实陈安说出这话,真不一时冲动,而是小雯的天赋确实不错。只是看自己练功就能学了个似模似样,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武学奇才。陈安尽管没有看过其学到了多少,但若是她没有把自己的招式学个七七八八,也不会伤成那个样子了。

她能在这么多难民中被陈安救起也算是一种缘分,更何况她和陈安一样也是为了报仇,这又让陈安凭空生出三分亲近。而且按照陈安推测小雯应该是为了自己的主子报仇,这起码让他放心不会养个白眼狼出来。

所以不介意抽空指点她一下,当然传承衣钵太早,收徒授艺也太过,只能算是给其留个念想。

自第二日起,陈安晨练她就在旁边看,不懂的地方也会找陈安询问。陈安看她练的刻苦,有时也会主动对她的修炼进行指点。

反正在陈安来说大事将近,实在不宜多出风头,在滨县深居简出才是正途,就连船舶司也是隔几天才去一次,点个卯,虚应其事。闲居在家无所事事,便指点指点小丫头武艺,过得也算充实。

只是他在指导之时,自是没一句好话。小雯练得好没有夸奖,练得不好铁定训斥。他虽武功高强但却不会教徒弟,只能生搬硬套,可是在这方面他唯一的见识就是跟随暗司教习打基础的那段时间。暗司训练何等残酷,他单单只是冷言冷语的斥责,教学方法可比暗司的鞭笞辱骂要改进了不少。可即便如此,小雯每次见他都是一阵胆怯。

起初他只是随口指点,但小雯练的勤勉,学得十分快,他自然不能东鳞西爪的乱扯一气。于是索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在家整理起自己这些年来的所学所思,连购买吃食用品之事都交给了小雯打理。

正所谓温故而知新,这一整理可不得了,许多以前没有明白的疑难居然豁然开朗,功力又有精进。欣喜之下,对小雯的教导又多了三分热心。

第三十一章 薪火相承

这一日,他在自己房中指点了小雯一些招式变化之间的关隘。结束之后,便挥手令她退下。

小雯走到门口却踟躇不前,陈安很不耐烦她这种拖泥带水的性格,直接开口问道:“还有何事?”

小雯转过身来,看了陈安一眼,脸色胀得通红,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跪倒在地,向着陈安连连磕头。

陈安被她弄的莫名其妙,冷喝道:“你做什么?”

小雯被他一喝,想好的说词,忘了个干干净净,只得惊慌的低下头,盯着自己面前的地面,磕磕巴巴的道:“拜……拜……师……,请公子……收……收我为徒。”

陈安一怔,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幼时遭难,历经世间百态,心智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可是毕竟还没有加冠,怎想过要收徒弟。

自己才十八岁就有了弟子服侍在侧那岂不是太滑稽了吗。正要拒绝,一个念头转出,自己把毒术和武功结合创出了一条新的道路,尽管不够完善,但也有了基本框架。自己立志报仇,也无心在这门武道上耗费太多心神。

说句不好听的话,仇人如此神秘,可见其实力势力都大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若报不得仇,反而被害了性命,这也是难说之事。还不如找个传人,把自己的武学理念传承下去,也不枉费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心血。而且就算自己的武功后继无人,父亲的医术也不能失了传承。

小雯半晌不见陈安的回应,自然也不敢站起身来,小小的身体伏在地上忐忑不安。直到她紧张的一颗心儿都要晃荡出口的时候,才听的陈安说道:“起来吧,我答应你便是。”

小雯大喜说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说完恭恭敬敬的对陈安又磕了八个响头,才站起身来,陈安也端坐着坦然受了。

陈安实在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因此便沉思不语。小雯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心地道:“师父,若没什么其他事,徒儿先告退了。”

陈安抬头看着她道:“好的。”随即又指了指自己床上的棉被道:“嗯,天气渐凉,这床棉被你拿去盖吧。”

此时已是深冬,南方的冬天比北方要好一些,但夜间的寒意还是彻人心骨。他这间宅子是夏季买的,那时宁儿才走,自然没有准备两床棉被。而他这些日子全部心神都在整理功法之上,没想到为小雯再置办一铺。此时,小雯拜他为师,他心中亲切之感又深了一分,便把自己的棉被使其拿走。反正他已经寒暑不侵,睡觉都可以用打坐行功代替,还盖什么被。

小雯一呆,连连摆手道:“不,不,不,徒儿怎能要师父的棉被。”

陈安面色一沉,寒声道:“怎么?我说话你不听?”他只知暗司教习的作为,深信严师出高徒,这时真成了师父,自然要把架子端起来。

小雯唬了一跳,赶紧上前抱起那床被褥,说了声“多谢师父”便逃也似地离开了陈安的房间。

陈安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却陷入了沉思之中。若是以前自己与她没有任何关系,自然是想到什么就随便教点什么。但此刻当了人家师父,他心中不禁又多了几分心事。

他出身暗司,一身武功也脱变自暗司的格杀术,只要出手就是要人性命的狠辣招数。他就算善恶观念再淡薄也知道,自己满手血腥罪孽不小。实不愿自己的徒弟也像自己这样,沉沦在仇恨之中无法自拔。自己此生除了报仇就是报仇,但她应该还会有一些精彩的东西。

想到这些,陈安似乎明白了慕少平所说的话中意思,养儿方知父母恩,他现在对小雯的心情竟与慕少平对他的心情惊人的相似。

他本身就是个面冷心热之人,现在与小雯确定了关系,更加上心了许多,打定主意将自身衣钵传下。

陈安整个心神都沉浸到自己的武道领域,伸手执笔,在一张白纸上写写画画,把一些不可把握容易反伤自己的阴毒杀招尽数剔除出来,使得整个寒炎冰魅功都变的温和了许多。

直到天亮,他还坐在桌前反复推演,只是他的寒炎冰魅功与暗司的那部武学典籍早就相去甚远,完全被一些阴毒招数充塞了,他改了几遍都不慎满意。

陈安长吁一口气,看着熹微晨光,怅然出神,半晌才嗤然一笑,自己真是太过心急,时间还长,先把改好的教给小丫头,日后边改边教,总会成功*出一位出色弟子的。孰不知他这种心态正合了宗师之境,宗师宗师,若不能开创一派武学,不能教导弟子,传承功法算什么宗师。

既然已经收了这小丫头为徒,陈安也就不出去为她演武了,而是把她叫来,指点她打坐练气。本来她只练外功,练得一二十年说不定也能由外而内气力渐生,成为内家高手。但陈安怎会对自己的徒弟藏私,直接教其最上乘的内功心法,让其由内而外,省去打熬力气的苦楚。

小雯行功半晌觉得小腹渐起一股暖意,如同温润火苗,知道这是陈安所说的内力。心下大喜,抬头向陈安看去,就见自家师父,却在研磨药材调配药剂,好奇的问道:“师父,你在做什么?”

“配制为你洗练筋骨的药”,陈安随口答了句,想了想又补充道:“为师武功大半来自药物,你要想学我的功夫,就要从制药开始,明天起随我,辨识药材。”他先自称“为师”,但觉的十分别扭,最后还是改成了“我”。反正他也比小丫头大不了几岁,总这么老气横秋的说话,心态都老了。而且他只说药物,没说毒药,怕是把小姑娘吓到了,女孩子在这方面总是弱一些的。

“是,师父。”小雯恭敬的应答,眼神却有一丝异样。

“怎么,找到气感了?”陈安接着问道。

“嗯。”小雯兴奋的点了点头:“师父,我感到一股暖流在小腹处升起,应该是您说的气感吧?”

陈安心中惊讶,这么快,小丫头天赋不错啊,但他嘴上却说道:“不错,但那也没什么,你打熬了这么久的力气,若还是练不出气感,那就是废物一个了。你以后要勤加练习,争取在三个月时间里,功行小周天。”他深知小雯性格温吞,决计不会走火入魔,所以故意把时间说的短暂,要知道就算他自己功行小周天也用了大半年时间,这还是快的,若是常人没个一年半载想也别想。他张口就砍掉一半,心里想着若小丫头偷懒,自己可就有说辞了。

无聊之下随口问道:“你全名是叫林雯,是和主人家姓吗?”这也是查其根底了,虽然陈安有一番自己的猜测,但毕竟未得证实。

小雯一惊:“师父,你怎么?”

“看你的样子也不像做主子的。主人家对你好么?”其实陈安这句话有点没话找话了,若是她的主人对她不好,她能想着为其报仇吗。

小雯神色黯然:“小姐对我很好,我……我本就是个不受人待见的人,只有小姐对我好。”随即她像想起了什么,连忙抬头向陈安道:“还有师父,师父也对我很好。”

陈安哼了一声:“我怎么对你好了?”

小雯老实的道:“师父几次救我的性命,又把棉被送给我盖,现在又幸苦地给我配药,虽然不苟言笑,但我是知道得,严师出高徒,你也想我好,除了小姐之外,师父是对我最好的人了。”说着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意味难明的复杂之色,只是陈安低着头制药,没有看到。

陈安性格疏淡,听了她的话,心中还是暖暖的,只是面上不动声色,道:“你这么想也由得你。”

待到傍晚十分,陈安置了一澡盆水,加入各种药材,要小雯在其中沐浴。

小雯虽然不止一次在陈安面前*身体了,但还是十分羞涩,白皙的小脸红的像要滴出血来。相比前两次半昏迷的状态,这次她可是实实在在清醒的。

陈安纵然心中尴尬,脸上还是冷冷,一边双手不断地拍打小雯身上的要穴为其洗练筋骨,一边还不停的冷喝,叫小丫头收敛心神。

江湖之上普遍都是男师授男徒,女师授女徒,就是这个原因。其他门派就算没有陈安这种洗练方法,也要手把手的教授其血脉筋络周身穴位。一般都是在徒弟身上指点确认,免得其了解个似是而非,胡乱修炼,那可是有着生命危险的。

当然要是早遇到小雯几年也好,那时还是个女童,没有男女之防,陈安也不用顾虑这么多。现在可好,一场洗练搞得他大汗淋漓,比与古剑平打了一场还累。好在只是初期教授武功基础时需要这么干,等她内力入门,就可以口头指点了。

这样平淡而充实的生活又过了几日,陈安走进书房,房中桌上摆放着一件包裹。他对这件突兀出现的包裹没有半点惊讶,很自然地走上前去,将之打开,里面是满满得奇异药材。

说奇异是因为它们并不常见,这些都是陈安为了印证自己的那个猜想让他属下的“鹰眼”找来的。本来这些鹰眼是他派去寻找慕少平的,既然已经找到,他们便闲置了下来。这几日他教导小雯,对自己所学的武学毒术都整理了一遍使之成为了一套体系,心中又有所得,那日那个关于五毒轮转相生相克的想法便更清晰了一分,于是让鹰眼为其搜寻了一些拥有五毒属性的药物,以便验证。

“啊”。

就在他分拣药材的时候,他卧房之中突然传出小雯尖叫的声音,似是看到了什么令人恐惧之物。

陈安身形一晃就消失在书房之中,片刻之后,就出现在自己的卧室。卧室里的情形让他微感诧异,只见自己的暗司官服掉落地上,小雯则满脸惊惧地站在一旁,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物事一般。

自从小雯拜了他为师,洗衣做饭的事情,当然都归徒弟了。陈安心中清楚,小丫头应该是来他屋子拿脏衣清洗,不知怎么的翻到了他这件官服,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见这件衣服如此失态。

小雯一转首也看到了他,立时就想向他扑来,但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的恐惧之色又浓了几分,反而往后退了一步。

陈安皱眉道:“你怎么了?”

小雯舌头打颤:“我……我……”

“说。”陈安一声冷喝。

小雯兀自口齿不清,一手指着地上的衣服,一边说道:“我……林家……杀……杀……凶手。”

她说得乱七八糟,但陈安却是听懂了,眼睛微眯道:“你是说杀了你主人一家的人穿着这种衣服。”

第三十二章 善恶一念

小雯点了点,眼中都吓出泪来,口中赫赫作声不得。

陈安心想,就这点胆量,还想报仇,一挥手喝道:“怕什么,就算这些人和我同属暗司,又能把你怎么样,谁也不能让我陈安把自己的徒弟交出来。”这话说的道是确实,以他如今的地位,就算是朝廷钦犯,他也可以保得,更别说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丫鬟了。若是小雯没有拜他为师,他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说不定就把其交了出去,但如今谁也没法迫他交人。

听得他的话,小雯总算是镇定了一些,颤声道:“多……多谢师父维护。”

“嗯,”虽然不是很在意,陈安还是多嘴问了句:“看了这件衣服,你应该知道为师的身份了,那就说说那个林家犯了什么事?若是谋反罪,为师也要想想对策。”这句话问的漫不经心,就算是谋反又怎么样,还不是他动动嘴皮子的事。他暗司既能把人诬为谋反,也能为人洗刷罪名。

小雯却不清楚他的心思,仔细想了想道:“什么罪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好像是为了一块玉佩。”

“玉佩?”陈安心中一动:“什么样的玉佩?”

小雯嘟着嘴苦恼道:“似乎还不是一个完整的玉佩,只有一小半。”

“是不是这样的?”陈安从怀中摸出一块三角形的羊脂白玉。

“啊,就是这块。”小雯先是面露喜,接着又害怕起来:“师父,你……”

“这不是林家那块。”陈安随口说了一句,却没有解释为什么。

他走上前来,拾起地上的官袍,一展而开,声音带着一丝寒意地冲小雯道:“你确定,你看到得是这种衣服。”

小雯听他说的郑重,连忙仔细向那件衣服看去,这是一件纯黑色的官袍,胸口位置用金青两色丝线绣制了一条栩栩如生的飞蛇,蛇身两侧插着蝠翼,口中吐着信子,情状好不狰狞。

小雯不确定的道:“好像……好像不太一样。”

陈安一怔:“哪里不一样?”

“蛇……蛇不一样,这条蛇额头的鳞片是金色的,眼睛是黑色的,而那人衣服上的蛇鳞片是银色的,眼睛是红色的。”小雯认真地道。

“你确定。”陈安目中精光一凝。

“我死也不会忘的。”小雯狠狠点头。

陈安听她说道银色鳞片时还不觉得什么,但当听到“红色的眼睛”时,脑中却嗡的一声,恍然大悟。口中喃喃道:“难怪了,难怪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圣廷三司服饰被称为飞蟒服,样式相同,颜色却又略微差别,明司的衣服自然是白色的,与其他两司的出入有点大。暗司血司虽然都是黑色,但也有些细小差别。这差别就体现在那条蛇眼之上暗司是黑色,血司是红色。飞蟒额头的鳞片则对应着金鳞卫,银鳞卫和青鳞卫。

所以小雯看到的那人应当是血司银鳞卫才对。

此时他才想到小雯还在屋中,转首望去,就见她卷缩在墙角,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满脸恐惧地看着陈安。见陈安向她看去,吓得尖叫一声,连忙闭上双眼。

陈安莫名其妙,实在不知她发哪门子疯,正要说些什么,眼角余光却在屋中铜镜里看见了一个人影,那人双眼血红,面泛黑气,表情狰狞,直如地狱恶鬼。他吓了一跳,但更让他惊慌不已的是,镜中之人居然是他自己。

这时慕少平的话忽然浮现心头,说他不应该被仇恨充塞,现在他隐隐有些明白了。这些年来为了复仇他练了一连串阴毒功夫,这种阴毒的手段也影响到了他自己心性。要不是他本就性格疏淡,不被功名利禄所羁绊,指不定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这也怪不得江湖中人称呼他为万毒鬼王,把他和阴仲叶圣言这些个变态排在一起。原来他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变成了这样的人了。

也许等我手刃仇人之后就好了,陈安只能如此做想,让他放弃报仇,那是绝无可能。

他长吐了一口气,轻声道:“为师只是不太舒服,你先回去休息吧。”

小雯一怔,这也许是陈安第一次对她这么温柔的说话,她一时之间都忘记害怕了,直到陈安又冲她摆了摆手,她才低着头小心翼翼的走了出去。

待她离开,陈安拿起自己的官服,伸手抚摸那条飞蛇,双眼微眯心道:“难怪怎么查都查不到,原来是血司干的,我早该想到的。”

凭他如今的权势,手下“鹰眼”为他查案不会不尽心,但这么多年来,却连一点眉目都没有,直到遇见慕少平才了解到整个事情的因果。就算这般,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是圣廷之人。就连当初发现有血司的人在追踪慕少平,他也以为其只是与凶手有关,认为其为人所指使。

圣廷三司以明司为盾牌,血司为尖刀,暗司为耳目。天下太平之后,盾牌入库,尖刀雪藏,耳目却遍布天下。但不管什么时候,三司只是上位者的工具而已。因此,陈安一直对准的目标就是这些上位者,只是查了这么多年却什么都没查到。而今在小雯的口中确认了凶手就是血司,这让陈安闪过一道灵感,意识到这么多年一直忽略的一件事:那把尖刀有了自己的思想。也许幕后根本没有人指使,真正凶手就是血司。

“任中虚。”陈安声音低沉,咬牙念出这个名字,心中五味杂陈,这么多年的疑惑一朝得解的轻松,仇人就在身边而不得知的懊丧,大仇将报的喜悦……各种感情纷沓至来,充塞心田,好一会才平复下来。

第二天陈安像没事人一样继续教授小雯武功和药学知识,既然忍了这么多年,他也不在乎再多忍耐一段时间,知道了正主总能够报仇的。小雯对此也是只字不提,只是练功又勤勉了几分。

时间又过去了几个月,冬去春来,春去夏至。这几个月的时间,是陈安这些年过的最平静的时日,每日只是教教徒弟,练练药,要不就是完善自己的五毒理论,以及研究造船之术和海图。

在这几个月中小雯也能独自配制自己练功所需的药剂了,不用陈安再去操心。他只是在小雯遇到瓶颈之时才出声指点,其余任其自己修炼。陈安估摸着再过一阵就能把自己制毒之法传授给她,给她讲述万毒心经的理论,到时候她就可以成为自己的帮手,师徒两就能一起完善万毒心经,开创出一条崭新的武道。

这一日陈安家中却迎来了几个客人,陈安心知平静的日子已经远去,对小雯的教授只能延后了。他支开小雯,把人迎进书房,才开口说道:“你们几个的任务都完成了?”

“卑职拜见……”

“不必多礼,直接说吧,朱琦你先说。”

“是,”一个白净胖子应了一声开始缓缓叙说,其人正是陈安属下金鳞卫朱琦。

“……就这样,属下和张忠扫清了荆武路的阻碍,只等图穷匕见的那一刻。”

陈安不置可否,转眼看向一旁的司空成,司空成与他目光一触,连忙低下头来,恭敬地道:“属下和孙重负责保护朝廷派来的钦天监监侯,经他测算,今年的海神祭可能要推迟半个月左右,持续时间也可能会……”说道这里他不禁迟疑起来,脸色也变得不大好看。

陈安沉声道:“说,会持续多久?”

司空成咽了一口吐沫,涩声道:“少说一月。”

“这么长时间?”一旁的朱琦也惊呼出声。海神祭是海州沿海地区每年都要迎来的强大飓风,这时行船简直是十死无生。

陈安双眼微眯,眼中闪过一抹忧色,看向最后一人道:“章霞,你那边进行的顺利吗?”

“属下已经打通了渠城到都灵郡的通路,我们与海州卫的信息传递只需半天,人员接应也可缩短在两天之内完成。”

陈安看着章霞苍白的脸色,皱眉道:“你受伤了?”

章霞惶恐道:“属下无能,在安排潜伏鹰眼的时候,被吴王府的探子缀上了,虽然把他们全部击杀,但还是受了点伤,不过请大人放心,属下绝对不会拖累之后的行动。”

陈安走到她身边,中指搭在了她的手腕上。章霞吓了一跳,朱琦和司空成心中一凛,武功练到了他们这个境界,身体对外界刺激会有许多本能反应,而且反应速度是常人的数倍。而章霞毫无反应的被陈安捉住手腕,陈安没有恶意是一方面,那另一方面则说明陈安有能力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将之击杀。

他二人武功和章霞只在伯仲之间,那岂不是说明陈安也有能力轻松击杀他们。

不理他们的小心思,陈安脸色凝重地放下章霞的手。章霞看着陈安的脸色心中一慌,颤声道:“大人,我的伤……”

陈安摸出一个瓷瓶递到她手里,打断道:“把这个服下,今晚你们三个现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日随我去趟江南道的临城。”

章霞迟疑地拿着瓷瓶,这天下间谁敢乱吃陈安的药。

陈安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补充道:“只是些败火去邪之药,北方秋冬季常用的,我实没想到到了南方居然还用的上。明白了就早点去休息吧。”解释这么多已经超出了陈安平日的风格了,于是挥袖率先走出了书房,留下了一头雾水的三人。

陈安来到厨房,小雯正在这里忙着做饭。陈安唤了一声:“小雯饭后去收拾收拾,明日我们要离开这里。”

小雯不敢多问,只是应了一声,就继续埋首食材之中,她看家里来了客人,特意多买了一些吃食。

陈安说完就想离开,却听得柴禾堆里传出轻微响动。他面色不变,右手轻抚一道指风疾射而出,将柴堆里的一只老鼠生生捏死。这道指风传了有丈余远,对上人的话,顶多为其弹弹衣服上的灰尘,但用来杀老鼠却是绰绰有余。

陈安瞥了一眼那只死老鼠,却忽然怔住了,只见其啮齿参差,双目通红,形状十分狰狞。

小雯拿着簸箕扫帚把那里迅速的清理赶紧,回来的时候,竟发现陈安还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

第三十三章 襄王神曲

翌日,陈安一行五人走江南道至临城。

一路上所见所闻,让四个暗司精锐都看得触目惊心,就更不用说小雯了。

去年的旱情竟然延续到了今年,一路上真可谓是赤地千里,浮尸遍野。随处可见游荡的流民,向着周围的城镇逃荒,像蝗虫一样把周围的城镇拖垮,再向更远处蔓延。

若是以前,无论是朝廷还是吴王,早该派兵来限制流氓的活动了,该赈灾赈灾,该重建重建。可是在这紧张的时刻,双方只是漠视着这一切的发生,任江南道的百姓自生自灭。

是天灾是人祸真不好说。

连章霞朱琦等心狠手辣之人看了,亦是脸色阴郁,只有陈安却奇怪的面露纠结挣扎之色。但他走在最前面,其他人看不到他的古怪神色。

陈安心中天人交战,行动之后,是走陆路还是走海陆。按照司空成的说法,海陆是走不通的了,海神祭的威力在来时,陈安就搞得清清楚楚,就算自己等人只是沿岸航行也绝对难以幸免,更何况这次的海神祭的持续时间还有可能会超过一个月。这意味着什么,在船舶司待了一年多的陈安再清楚不过了。

也就是说,无论是把行动时间推迟还是提前都躲不开。如今只有陆路这一条道了,但这条途径从海川郡走上府路经南福城过江南道,整条路一马平川,若是被兵马拦截,实在是九死一生。

其实陈安是有主意的,只要用从南疆搞来的瘴毒,汇聚此方水土,施放瘟疫。以如今流民扩散的速度,说不定都能糜烂到海川郡,到那时候海州大地哀鸿遍野,谁还有空对付自己这些人,那时大家就可以从容逃脱。

但他委实难以抉择,实在是这么做太伤天和,而且瘟疫的威力不好控制,不知要死多少人。他曾看过暗司记载,先帝时期云州西川路大旱,死九十六万有齐。一场百万人的大战最多也就死个几千人罢了,说是全军覆没,其实只是溃逃和俘虏,瘟疫的威力恐怖至斯。当时他脑子只得一个数字,没有任何观念,而现在在他眼前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地狱景象。他善恶观念再淡薄也知道这件事实在是不妥当。只是急切之间实在没有其他主意。

三天之后陈安等人来到了临城,章霞的脸色比之前更白了一分,精神也变的很是萎顿。朱琦和司空成看的大奇,他们可都是内力大成的高手,单以内力而言,尚章霞在他们两人之上,怎么会轻易生病。但若是说伤还没好,那也不像。

对此陈安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径直带他们到慕少平的医馆。

此时慕少平正在为人诊病,慕晴在一旁帮忙,而宁儿则是帮这病人抓药,城里生病的人着实不少,连慕少平这个深巷之中的医馆也是车水马龙。

陈安的到来,大家自是一番欢喜。对章霞等人陈安只是介绍是同僚,便一笔带过了。慕少平深知暗司是比较诡秘的部门,因此也没有多问。只是对陈安新收的徒弟林雯很是感兴趣,笑道:“老了,老了,连小安都收徒弟了,哈哈,真是老了。”

林雯只和陈安学了辩药已经炼制练功药酒的知识,对制毒之道,还不曾涉猎,所以陈安也没有什么好避讳了。只是微微一笑,任由慕少平对林雯考校一番,结果自是十分满意。

慕少平捻须笑道:“不错,不错,由徒及师,小安你的医术看来也没有落下。”

陈安知道自己的医术实在上不了台面,闻言只得尴尬笑一笑,岔开话题道:“侄儿的医术比起叔父来还是相去甚远,所以才把这位同僚带来请叔父诊治一番。”说着让出了身后的章霞。

慕少平早看出了章霞似有不妥,但暗司行事大异寻常,他怕陈安另有什么深意,所以也没有多问。直到这时陈安言明,他才向章霞道:“这位姑娘请借手腕一观。”

章霞伸出手臂,客气的道:“有劳慕大夫了。”她也不知道慕少平是谁,但看陈安都对其如此尊敬,只道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的叔叔,所以口气甚是谦和。

慕少平伸指搭在其的手腕上,片刻之后,他脸色猛然一变,像是被烫到一样把手缩了回来,惊异地目视陈安。

陈安就好像知道他的意思一般,点头道:“是病,如果是毒,我就能帮她解了。”

慕少平道:“那她这……”

“叔父也没有办法?”陈安皱眉道。

慕少平蹙着眉头道:“十分棘手。”

他们二人说的话没头没脑,一群人都莫名其妙,章霞本人更是心中忐忑,实在想不通自己得了什么病如此棘手。但在陈安说话之时又不敢插嘴询问,另外两人自然也是如此。

慕晴的性子直,而且对陈安只有亲近,没有敬畏,便直接问道:“爹,你们两在打什么哑谜?”

“这个……”慕少平微一犹豫,陈安却直接说了出来:“是瘟疫。”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章霞更是脸色煞白,瘟疫的恐怖她自然知道。

慕少平说不出口就怕引起众人的恐慌,此时见陈安直言不讳,便也开口说道:“大家也不用太害怕,这病灶只是刚起,而且章姑娘体质很强,气血充足,应当没有大碍,只是诸位还是离章姑娘远点的好。”

说完又看向陈安,说道:“瘟疫病灶变化多端,需要章姑娘多服几剂药剂,来辨识病理,才可根除。”

陈安点了点头,就此安排章霞几人住了下来,便于慕少平就近治疗。反正周围的房舍已经全部被陈安买了下来。

安顿下众人,陈安才与慕少平正式相见,互叙别时情状。

宁儿此时走了上来,眼而笑得月牙一般,开口说道:“陈……安。”

她这两个字说得艰难异常,而且断断续续,但陈安却是大喜:“宁儿你会说话了,这真是太好了。”

“还……还……”宁儿也很高兴,小脸红扑扑的,只是一急又说不出了。

陈安自然知道她想说还不流利,于是点着头鼓励道:“多多练习,总会好的。”

他又转头向慕少平感激道:“叔父的医术真是出神入化,侄儿佩服。”

慕少平正要说些谦虚的话语,一旁的慕晴却抢着道:“那是自然,这些年爹爹和我东奔西走治愈过各种疑难杂症,爹爹的医术比之当年更强了无数倍,绝对当得起出神入化这四个字了。”

慕少平被女儿抢白不禁笑着摇头道:“你这丫头就会胡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的医术略有长进是真的,说什么出神入化就太过夸张了,咳咳……”

说到后来突然咳嗽起来,陈安一惊:“叔父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慕少平笑道:“没什么,只是嗓子不太舒服,等会喝点菊花茶就好了。”

慕晴也道:“爹你真没事吧?这都好几天了,要不明天歇诊一天?”

“不用,爹的身体好着呢,爹还要看着你出嫁才能安心,怎么会有事。”慕少平拍了拍慕晴的手说道。

“爹你说什么呢?”慕晴大羞不依地娇嗔。

慕少平道:“害什么羞,你总是要嫁人的,这些年你随着爹东奔西跑确实耽误了你。你觉得小安怎么样?”

慕晴正想着这些年来的经历,不想自家父亲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脸羞得通红,嗔道:“爹,你乱说什么,小安比我还小呢。”

陈安在旁边也是听的一囧,偷眼看了慕晴一眼,只见她眉目黑白分明,唇如涂丹,双颊酡红,真真是人比花娇,他的心房不争气的狂跳起来。

慕少平道:“这算什么理由,我就看小安挺合适的,他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而且和你也是青梅竹马。小安,你说我把晴儿许配给你怎么样?”

“我……我……”,陈安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口中如同堵塞一般根本说不出话

慕晴大羞,一把抓住在一边看热闹的宁儿往陈安怀里一塞,道:“我看啊,还是宁儿与安弟比较般配,爹你就不要乱点鸳鸯谱了。”

宁儿正在一旁眯着眼看的不亦乐乎,冷不防被慕晴抓住做了挡箭牌,吓的连连摆手,奈何急切之下只吐出一个字:“不……不……”

她羞窘的模样逗的大家哈哈大笑。慕少平看着三个晚辈的笑闹,捻须微笑,一阵平和欣喜,天伦之乐莫过于此。

众人玩笑了一阵,看到慕少平精神不济,便纷纷告辞。慕晴和宁儿先行离去,陈安落后几步,他走到门口想了想,又回转过来,从衣袖中摸出一个瓷瓶,关切地道:“叔父你到底哪里不舒服,小侄这有些许滋补气血的药,你拿着。”说着把瓷瓶递到慕少平手中。

慕少平看他对自己如此依恋,心中甚是欣慰,宽言道:“你不用担心,我的身体自己清楚,只是年纪大了,许多病都不能速好,缠绵多日,损耗了不少精力。”

陈安看着慕少平斑白的头发,心中唏嘘,其实慕少平也不过五十出头,看起来竟像六十多岁的样子。他知道这是因为其整日奔波风餐露宿的原因,这些苦难的经历也使其身体愈发的差劲。

慕少平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人老了就是这样,真到了油尽灯枯的那一刻,什么药也没有用的。不过你这药,我还是收下了,承你的情了,呵呵。”

陈安急切道:“不会的,叔父,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慕少平笑道:“这世上又能有几人长命百岁,只要看到你们好,我也就安心了,哪怕要我速死,我也心甘情愿。”

陈安听他说的凄凉,似连后事都想好了,心中惶急:“叔父,我……”

慕少平打断他道:“其实我今天并不是开玩笑,你是我看长大的,叔父知道你虽然幼失怙训,行事比较偏激,但本质还是好的,把晴儿托付给你,我也放心。你和叔父说句实话,你愿意照顾晴儿一生吗?”

陈安不想他话题岔道这里,脸色一红,喏喏道:“我……我是……愿意的。”

慕少平欣慰的大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害什么羞。”

陈安脸色更红,但想到若真与慕晴成亲,他心中又生出无限欢喜。一时之间不禁思绪翩翩,儿时的青梅竹马,再次见面的懵懂情动,以及听到慕少平许亲时的欣喜若狂,都让他心胸火热,都不知道最后怎么从慕少平屋中走出来的。

第三十四章 蝃蝀在东

他站在院中兀自无法平复心中喜悦,傻笑不止,表现的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傻小子,不过确实,抛去杀伐果断的冷酷外表,他也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而已。

此时皎月隐入云中,四周房间中蒙蒙的烛火照的院中树木光怪陆离,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中一个声音幽幽传出:“大人,您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发现有人暗中监视慕大夫一家。”

陈安脸色一沉,刹时恢复了暗司精锐的风采,寒声问道:“什么人?”

“应当是血司卫。”

“他们人呢?”陈安语气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他们没有什么异常举动,只是远远地观察,之后就退走了。所以我们没有轻举妄动,与之交恶。”

陈安语带肯定地道:“嗯,你们做的很好,血司卫,即便是个探子也不是你们能轻易料理的。对了,上次让你们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已有音信,林之焕,当朝太医令,医术高明,家中世代从医,因宫中密事遭贬,心灰意冷之下,带家眷还乡,于途中全家被杀。”

陈安目中闪过一道精芒:“这件事我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那个声音不再回答,院中也重新安静了下来。

陈安眯着眼睛想到:“这些人应该是不知道慕叔叔手中有着一块天机密钥,只是因为他与当年的案子有关才时刻来观察一下的。见没什么异状就退走了。而慕叔叔这些年所躲避的人应该也是他们。这么理解就说的通了,他们这么多年还没放弃寻找。小雯所在的林家也是天机密钥的持有者,也就是说他们的手里至少有两块天机密钥,当然也有可能是三块。不过,只要自己牢牢把握这最后一块,他们总会找上门的,不用自己满天下的去寻找他们报仇。”

陈安点了点头,遂把这件事放了下来,开始思考另外一件事,这次行刺吴王,朝廷可谓精锐尽出,绝对不能全折在这。所以安排退路是重中之重。陈安的作用也就凸显了出来。

当时在朝中定计,便是由叶圣言主持刺杀,栾城辅助,而陈安扫清退路。计划便是行刺江南道两侧的镇海军、兴南军,两个大团营的主帅。这个主帅可不是一两个人。大周军中规定一营兵将设一指挥使,一团练使,四名校尉,共计六人,两军就是十二人。也就是说要把这十二人全部击杀,才能让这两大团营瘫痪。

难点还不在此,在于刺杀之后,无异于打草惊蛇,恐怕吴王立时就要造反。有吴王的海州和没有吴王的海州可是两样的,所以先动吴王还是先动海州,这个次序可要搞清楚。

吴王一死,消息会以八百里加急送到此处,恐怕要不了一天的时间,两大团营就会严阵以待,再无机会,什么潜伏暗杀,根本不现实。

海路飘渺,只作备用,海神祭也同样在徐谦的考虑之中,叫陈安在海州造船就有这份思量在,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今年的海神祭时间这么长,彻底堵死了这条出路。

如何选择,如何把握,只在陈安一念之间。这也是之前陈安万分纠结的症因所在。

之后的几天,陈安就留在医馆之中帮助慕少平诊病,顺便教授小雯药术。他的医术虽然没什么可取之处,但治疗一些风邪伤寒还是轻而易举的,比之一些庸医可强多了。

陈安也安心地享受着这最后的宁静时光,并且安排人手,等到战起之后,就把众人护送去府州,等他回京之时再一同北上。

陈安笔走龙蛇书写下药方,这些时日来就诊的大多数是虚火风邪的病人,所以他的药方基本都是千篇一律,就算稍有出入,以他的用药水平,也吃不死人。他把药方交给病人叮嘱了几句,便让其去内堂抓药,这才叫下一位病人进来。

这位病人年约四旬,胸口垂着一束长髯,脸色却是苍白,肩头包扎着厚厚一层绷带,竟是一位伤患。陈安的目光却落在陪在这位伤患身边的年轻公子身上。这人居然是都灵山有过一面之缘的上清剑派秦嵘。

此时他身侧跟着几名随从,手中扶着那长髯伤患让其坐在陈安面前。陈安在看着他,他也在打量陈安,倒不是他认出了陈安,那一日他确实没与陈安照过面,他只是觉得这医馆之中的郎中居然这么年轻,有些不放心,但开口还是很客气:“这位先生,劳烦帮我叔叔看看。”

陈安可是知道他是站在北方诸王一方的人。看到他带人来找自己医治,心里有些怪怪的。不过他没有什么阵营的觉悟,只遵命令行事,命令叫他杀诸王的人,他就杀,如果没有命令他也不会多此一举。于是他很是从容地就按住那长髯伤患的手腕,细细聆听片刻,便知其是伤口外感,火邪起复,是火毒,也就是发炎。

若是什么疑难杂证,陈安也就束手无策了,但治伤他还是有几分心得的。他起身把那人绷带除去,操起小刀把其伤口周围的腐肉刮干净,敷上新药,最后大笔一挥开了张药方就叫对方去抓药了。

事情到此也就结束了,陈安也没有留难他们的意思。

“秦公子。”一声清脆的嗓音,把众人的目光俱都吸引过去,来人一身绿裙明眸皓齿肌肤胜雪,正是慕晴。

秦嵘看得是她,也自欣喜:“慕姑娘,你怎么在这地方?”

慕晴笑道:“我在这里开医馆啊,倒是你,你怎么会来到海州的?”

秦嵘道:“我到海州办点事,我师叔受伤了,带他来治伤,没想到这么巧居然碰到了姑娘。伯父还好吧。”

慕晴目光明媚道:“他在里面休息,他若知道你来了定然十分欢喜,你一定要多坐坐再走,上次的事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秦嵘笑道:“慕姑娘真是太客气了,不过伯父在此的话,定要拜访一下。”

慕晴这才想起一旁的陈安,一把将其拽了过来,说道:“这是我弟弟陈安,小安,这是秦公子,上次在沧州多亏他相救,不然我和父亲都被强人害了。”

陈安正大皱眉头,他虽然没有什么阵营观念,但总归知道诸王是敌人,慕晴和诸王的人纠缠不清,实在让他心下不悦。此时猛然听到慕晴差点被强人害了,大惊问道:“那……那你和叔父没事吧。”话一出口才知多余,要是有事哪还能得今日相见,他是关心则乱。

果然,慕晴大笑:“要是出事了,你现在见到的难道是鬼吗?你真傻。”

秦嵘只道陈安是慕少平的学徒,看其刚刚操刀挖腐肉的熟练手法,夸赞道:“这位陈小兄弟医术真是高明,是和慕伯父学的医吗?”

陈安点了点头,心道:谁是你小兄弟,要不是看在你救过叔父和晴姐的面子上,一掌就送你去见归无忌。

秦嵘自是不知陈安的念头,见其不愿多说话,便自顾与慕晴谈笑。

陈安在一旁听的大为烦心,若他是花丛老手,此时定然会立即阻止这二人的喋喋不休。但他却是情场初哥,只是以为秦嵘是诸王阵营才如此讨厌。

他暗自与之比较,秦嵘身材高大,面目英挺实在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形象;而他却因幼时营养不良,身材瘦弱,尽管面目也十分清秀,但却是一副长不大的模样,尽管今年已经是十八岁了,但看起来还像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郎。所以秦嵘开口就是一声小兄弟,喊得他郁闷之极。

秦嵘又介绍了那长髯男子,陈安心不在焉的听了,似乎叫什么上玄剑仙郭玉。听他吹嘘陈安十分不屑,被人打成这副模样,还好意思叫剑仙,被人一剑送成仙了吧。

此时又有病人前来,慕容便带着秦嵘去后院见过父亲,陈安却被留下继续诊病,还竖起一只耳朵听他们渐渐远去的声音。

“秦公子下榻何处啊?”慕晴问道。

“赶着送师叔就诊,还没来得及找住的地方。”

慕晴大喜:“那正好,你们就在我们这里住下吧,现在外面闹旱灾,人们都涌到城里来了,城中也没有空房了。我们这里地方大,能住得下。”

秦嵘想起进城时见到街边露宿的游民,犹豫片刻,点头答应道:“那好吧,叨扰姑娘了。”郭玉和四个从人也纷纷道谢。

慕晴谦逊连连。

陈安听的郁闷死了,医馆地方的确够大,他上次来时命手下把周围民居全部买下,打通之后,成了医堂。城中现在寸金寸土,可当地官员也不敢来难为他,不但不敢来难为他,还要帮着维持秩序,不让一些闲人来打搅。所以医馆就算住下秦嵘一行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那都是陈安的功劳,慕晴没与他见外他很高兴,但留宿人却让他恶心无比。

陈安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心中泛酸,草草诊治了两个人,便歇业大吉。

内堂之中,只有宁儿和小雯正在布药,陈安心中有事也就没与她们招呼,径自走到后院。后院分为正屋,东厢和西厢。

陈安刚进院子,就听得正屋中传来,慕晴不悦的声音:“爹,你乱说什么呢?难道秦公子来了你不高兴?”

慕少平道:“你知恩图报那是没错,留宿他们以尽地主之谊也没错。只是你女孩子家应当矜持一点,那秦公子一看就是武林中人,整日打打杀杀,和咱们不是一路,你还是和他保持点距离为好。”

“谁……谁不矜持了,我们只是朋友。”慕晴声音慌乱。

“唉,你好自为之吧。”慕少平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陈安听得只有他们父女,知道秦嵘一行应当是去西厢安顿了。便走进了正屋,只见慕少平坐在正堂神色郁郁,慕晴站在一旁嘟着个嘴,满脸的不耐。

慕少平看到陈安,招呼道:“小安你来得正好,我正和你晴姐说呢,西厢来的秦公子一行,你要以礼相待,但也不能太过亲近了,知道了吗?”他怕陈安年轻气盛正是崇拜这些江湖豪杰的时候,万一有什么好歹牵扯进一些恩怨之中,自己怎么对得起死去的老友,因此提前便打招呼。

陈安只得躬身道:“侄儿明白。”心下却大不以为然,那什么秦公子,打个叶圣言也要三个人一起上,最后还没打过,就这武功修为,给我提鞋都不配,我有必要与之亲近吗。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平常没有任务之时,他心中总是一片平和,从未有与人争胜的想法,但这秦嵘在他面前晃荡一圈后,他已经是第二次上火了。

第三十五章 督亢图穷

一夜无话,第二天,陈安照常代替慕少平看诊,却总是心不在焉。好在这几日风平浪静,他这医馆又在巷子深处,病人也不是很多,他用药手段一向高明,就算开错了药,也吃不死人。

如此虚应其事,直到午时,馆中已无病患,陈安百无聊赖,就想去后院转转。这时司空成却匆匆赶了进来,递了一张纸条给他。

陈安展开看了,脸色变得郑重起来,带着司空成找到章霞和朱琦说道:“圣廷令谕下来了。”

章霞这几日有慕少平为她调理身体,病情已经大为好转,习惯性的情绪内敛确认道:“朝廷已经行动了?”

陈安颔首道:“不错,我们也要行动起来。”

三人立即右手抚胸躬身道:“谨遵都监大人吩咐。”

“这次的行动,叶圣言主攻,栾城策应,而我负责接应大家撤退。”陈安顿了一顿,继续道:“海路是不能走了,你们就待在此地,打通关隘,为我们回程做准备,朱琦你传讯给张忠让他带领所部占领并驻留南福城驿站随时候命,再给孙重传讯,让他带领所部打通整个上府路关隘。我亲自去上府路接应。”

三人应声道:“属下领命。”

陈安布置完就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停下脚步,略一犹豫便再次说道:“如果一个月过去还没有我们的消息,你们就护送我叔父一家去府州。之后,你们就便宜行事吧。”

陈安走出房间,向着后院望了一眼,便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向着临城驿站而去。

从海川城到临城单人单骑怜惜马力需要七日才能到达,但一路驿站换乘,马不停蹄,只需三天,若昼夜兼程可能仅需两天。陈安盘算着自己绝对可以在他们行动前赶到。

傍晚时分,陈安立足于一块土坡之上,这就是他当初救下小雯的地方,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怎么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这里。此去向西二十里就是兴南军军镇,夕阳西下,陈安看着天边的晚霞,竟想起了慕晴的笑颜,但其立刻就被一道讨厌的身影所遮盖。

他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么了总是莫名烦躁,一股暴虐之气萦绕在他胸中挥之不散。

瑰丽的晚霞照印在陈安脸上,扬起一抹昏暗的光晕。

他游目四顾,不远处的草丛中有着一堆不知是人是兽的尸骨,几只老鼠在里面钻来钻去,这些老鼠双目赤红,毛发枯败,又是恶心又是渗人。

陈安转首注目,整个面孔脱离了光芒,在黑暗中显得阴鸷起来。他自怀中从容掏出一个小巧的金边瓷瓶,从瓶中倾出一粒紫色的药丸,扬手抛到那堆尸骨之上。

尸骨中觅食的老鼠先是被惊吓的四处躲藏,但不一会就抽动着鼻头,探出身寻找起那粒药丸。

紫色药丸被一只动作敏捷的老鼠一口吞下了肚,药丸下肚它立刻就翻倒在地不停地抽搐了起来,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便不再动弹了。

其他几只老鼠被紫色药丸发出的气味诱导,一起扑上前去,把那只被毒死的老鼠尸体撕扯吞食个干净。然后没有一个呼吸的时间,它们也焦躁起来,疯狂地向着附近的人类营地奔去,双眼在黑暗中亮着绿油油地光芒。

陈安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老鼠的变化,注视着他们奔逃的方向,直到它们消失在视野之中,才一抖缰绳,向南而去。

途中他又绕了一次远路,来到镇海军军镇附近故技重施。

一路上他走走停停,直到把一瓶十余粒紫色药丸全部散尽才来到上府路越池口。此时已经过去了四天时间。

越池口是海川城北上的必经之路,所以他也不向前走了,直接等在这里,无论前方成败,总会有消息到来。

这次的事情他们多方联动,所有的计划唯有徐谦一人知道,就连陈安他们都不是十分清楚自己具体要做什么。

当然,这给了他们更多的自主权,同时也让吴王不清楚,动手的人到底会是谁。

就连陈安来之前也以为动手的会是他自己,毕竟他的下毒能力神鬼莫测。比较适合这次任务,谁知临到最后却被安排来此断后接应,真正的刺杀任务却交给了习惯“光明正大”的叶圣言,真是出乎预料。

想来吴王也会有不小的惊喜吧。

第二天午时,陈安刚啃完干粮在一处树荫下休憩,就感受到远处马蹄震动的声音。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只见前方有七骑扬尘而来。

待得走近,陈安一眼认出了领头的正是叶圣言。

陈安没有隐藏行迹,叶圣言自然也看到了他,直接策马向他行来。

陈安的目光在来人身上一转,只见七人全是一身黑衣,风尘仆仆。七人的气血都不是太好,显然全都有伤在身。尤其是叶圣言,他脸色苍白,衣衫沾血,必然经过了一场恶战。

叶圣言来到陈安面前不多说什么,直截了当的道:“行动成功,吴王归天。”

“损失如何,栾兄呢?”陈安和叶圣言一样都不是太多话的人,两人说话倒也省劲了。

叶圣言道:“暗司海州卫八十九人殉职,剩下的人目标太大,我和栾城分别带领,他得到上谕,走南疆逃亡南州,随时监视海州动向。我带领两百余人回京。”他回头看了眼身后,脸上露出一丝黯然之色:“现在只剩下他们了。”

陈安双眼微眯:“还有追兵?”

“是。”

“多少?”

“三郡王争位,暂时我后面只有三百王府卫士。”他话音刚落,越池谷内就腾起一阵烟尘。

“好快。”叶圣言脸色一变,想要再说些什么,就听陈安道:“叶兄,你们先走,去马鸣驿,那里有我的人接应,追兵交给我。”

叶圣言盯着陈安,半晌后才说道:“这些是吴王府卫,纵然比不上圣廷精锐,也不是好相与的。你一个人?”

陈安轻笑一声,只说道:“我是陈安。”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叶圣言却一下就懂了,万毒鬼王可不怕群殴,他点了点头道:“那你小心。”说完转身向从人吩咐道:“我们先走,去马鸣驿。”

陈安目送他们离开,这才转身看向越池口,那里烟尘袅袅,骑兵军阵依稀可辨。

吴王骑卫之中,向建一边策马疾驰,一边向身旁的洪思说道:“洪兄,现在城里都乱了套了,我们却出城追赶叶圣言,这不是浪费了站队的机会吗?”

洪思哂笑道:“站队?站什么队?只要拿下叶圣言的人头,我们还需要站队吗?”

向建诧异道:“如今吴王薨了,七王子争位,难道我们不需要站队吗?平日里我们这些侍卫只忠于吴王,对各位王子都没有亲近,现在变天了,难道不为以后打算打算?”

洪思认真地道:“我这就是为以后打算,七王子争来争取能争出个什么来。要知道是叶圣言刺杀了吴王,只要我们拿下叶圣言的人头,大义就在你我之手。到时我们去投靠任何一位王子,恐怕对方都会倒履相迎。”

向建大喜:“还是洪兄高明,到时我们就去投靠靖平郡王,在三大郡王之中就数他势力最大。”

洪思淡淡地道:“不,我们投靠大公子。”

向建一呆道:“为什么?”

洪思解释道:“大公子虽然不得吴王所喜,没有封郡王,但怎么说都是长子有大义之名。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三郡王手下能人无数,我们过去,会受到重视吗?而且大公子年龄最大一定有不少潜势力,就算比不得三大郡王,也比其他王子强。加上我们带给他的大义和王府侍卫队的力量,登顶的机会很大。那时你我就不再只是个小小的侍卫统领了,起码弄个营指挥当当。”

向建颔首道:“还是洪兄思虑周详,小弟甘附洪兄骥尾。”

洪思大笑道:“哈哈,你我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么客气做什么。现在只需小心那叶圣言临死反扑,他的武功可着实了得,我吴王府卫竟无一人可挡。这家伙竟然就凭一个人生生在两百府卫的面前刺杀吴王成功。恐怕那传说中的六大宗师也做不到这个地步吧。不愧是暗司四孹的告死冥君,不知其他三人又有怎样惊人的神通?”

向建道:“洪兄不必担心,那家伙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只要我们小心些,先让手下的人去耗他一耗,再去取他人头,定可马到功成。任他武功再高,只有七个人,怎么能在我们三百府卫面前逃得性命。这叶圣言应该是四人之中武功最好的了,这次我也会过那个栾城,只是身法颇有些门道,武功也就那样。想来另外两人只是因为用毒手段诡异和性格暴戾才名声在外的,真正实力也强的有限。若是正面交战,毒有什么用?”

洪思点了点头,不置可否。突然他“咦”了一声,疑惑地看着前方,说道:“怎么那里有个小孩?”

向建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前方官道正中,果然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眉目倒是清秀,只是一件黑色长袍之中却空空荡荡,显得十分瘦弱。

向建皱眉道:“我先去撵他躲开,不要让他阻了我们的道路。”说着就要挥鞭催马。

洪思却摆了摆手把他拦了下来,说道:“不用了,直接冲上去,砍杀了计为刺客。”

向建一怔,道:“这不太好吧?”

洪思道:“挡在路中间,谁知道他是不是叶圣言的同党,杀错了就算他倒霉。”他见向建还有些犹豫,知他平日侍候达官显贵,小意惯了,于是继续补充道:“放心吧,看他衣饰也不像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不会节外生枝的。而且就算是有背景的又能怎么样?马上天下就要大乱,杀头冒功的事情,也绝对不会是你我在做。”

向建想了想也不在多说什么,一抖缰绳策马向前,十步……五步,向建拔出长刀,挥刀向少年的颈项砍去,他已经能清晰的看见面前少年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中映出的刀光。

第三十六章 黑风真煞

就在向建连左手都准备好抓摄飞起的人头时,他面前的黑衣少年却先动了。

那少年双手一扬,抛洒出漫天黑砂。向建一愣,不明所以,难道对方想迷住我的眼睛好逃跑,可这里有三百多人呢,他能跑哪去。更何况区区沙土对自己这等高手能有什么作用?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变化突起,天空中的黑砂迎风自燃,释放出大量的黑烟。

府卫骑兵正在疾驰之中,那里想到这种变故,向建一个不慎就和身边几名骑士,迎面撞入黑烟之中。

向建十分警醒,一进黑烟立时屏住呼吸,但已经迟了,他只感觉一股灼热之气自胸口升腾起来,直冲顶门,眼角余光瞥到身边的一名府卫,只见那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居然迅速碳化燃烧,露出里面的血肉来。这种视觉冲击再加上浑身燥热,惊的他坠下马来。

他内力深厚,一时不死,疼的抽搐哀嚎。只是他的惨叫声却没持续太久,因为他只是一瞬间就被后面来不及停下的奔马踩成了肉泥。

那黑衣少年正是陈安,黑砂是他用各种药材提炼出的剧毒之物,遇风便燃,释放出烈性的毒烟,他命名为黑风真煞,这是一种火毒,一旦入口,中毒者五内俱焚,就算只是沾染到了皮肤上,也会有极大祸患。

他又从宫廷舞蹈之中,悟出一套飘香拳法,可以御动烟雾为己所用。他功力未成之时,就是靠着这一手,替代内力,与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争峰也是不遑多让。他将这套武功命名为黑风掌,如今他功力大进,这一招的威力更胜往昔。

陈安闪身避过那因惯性飞来的长刀,纵身一跃跳上向建的马背,在上面一个借力,就向后面飞驰而来的骑阵扑去。

他在马背上奔跑如飞,如履平地,马背上的骑士没有他一合之敌,统统被他踢落马下,又被后面的奔马踩成肉泥。同时他还挥舞衣袖,浓烈的黑烟,从他袖中飞速扩散到周围的空气之中。又被他挟裹着,笼罩住整个骑兵队伍。

洪思在奔到陈安面前时就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这种对危险的直觉曾经救了他无数次。这次也不例外,他当机立断,在陈安还没发作时就果断地跳进路边草丛之中,这才躲过了被黑烟罩体的厄运。

此时他才刚刚爬起身来,但眼前所见,却让他惊的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目光所及之处,不是漂浮的炭灰,就是浓烈的黑烟,再有就是一张张恐惧扭曲哀嚎的面孔,在浓烟的侵蚀之下正在逐渐化为焦炭。

陈安的身体隐在浓烟之中与府卫相对而行,从远处观望,只能看见一阵黑风刮过之后,燃烧的人尸马尸躺了一地。偶尔有些内家高手,可以稍微抵抗毒素,不得速死,便在地上翻滚哀嚎,其状惨不忍睹。这简直是一面倒的屠杀。

他劈空绝刃洪思在江湖上也算是号人物,成为吴王府侍卫统领后更是见过不少大场面,但如今这副如同地狱一般的画面,却让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容得下一个字,那就是“逃”。他想逃,可是双腿发软根本不听使唤,只能呆立原地,看着这幅让他毕生难忘的画面。

一团黑色烟雾从整个骑阵贯穿而过,在骑阵之后,显出陈安的身影,一丝丝的黑烟在他身上缓缓消散。直到此时,整个府卫骑队才缓缓停下。

陈安低头看了看腰间空空如也的兜囊,面现肉痛之色,他这些时日配制的黑风真煞,竟被用了个精光。

陈安转过身,看向身后的府卫,那里只有三四十人还能保持站立,近百人没有立时毙命,在地上翻滚抽搐,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天地。

他突施暗算,自然一战成功,整个过程不过七八个呼吸的时间,这种战绩简直骇人听闻。

其实死在毒烟之中的人并不多,这些府卫都是吴王的亲卫,均有不弱的武艺在身,陈安的毒烟还真杀不了这么多人。大多数府卫都是被这种诡异的手段惊落下马,被后面的人马踩踏而死的。而死掉的人的尸体又拌了后来者的马腿,这些人若是提气纵跃自然可以安全落地,但却不免吸入毒烟;若是仍在闭气却会摔个半死。于是就造成了陈安看到的这幅景象,伤的伤,死的死。

还能站立的都是绝对的高手,内功真气有一定火候,可以抵御毒气。

斩草须除根,陈安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毫不犹豫地反身杀了回去。

他先是向人堆里丢了十余个鸡子大小的灰色弹丸,这些灰色弹丸一落地就放出阵阵白色烟雾,混着空中还未消散完全的黑烟,顷刻之间就变成了另一种剧毒。地上的伤者即便屏住呼吸,也会被毒气腐蚀肌肤,不一会就死了个干净。

而陈安本人则是直接向着还能站立的府卫杀去,这些府卫中毒虽浅,但也不是完好无损,陈安一爪一拳就能了账一人。

还活着的府卫早已丧胆,根本不顾自己的伤势,拼了命的起身逃窜,只狠爹妈少生两条腿,最终逃出生天的不足五十人,其中还包括终于反应过来的洪思。

陈安看着这些凄惶的背影,也无心再追,转身走到自己坐骑旁边,就欲翻身上马,追着叶圣言等人而去。

只是他身形一顿,似有所感地转身向着身后看去,就见一老者不知何时竟站在他身后不足一丈的距离。这老者看不出年岁,须发皆白,但面目却十分年轻,脸上一片红润,却是个气血旺盛之相,根本不似寻常年老体弱之人。一袭青缎锦衣,让其看起来就像个外出散步的乡绅员外。

这副无害的模样却让陈安心中一寒,自己居然被人迫的如此之近,还未发觉,来人的武功简直匪夷所思。

他嘴唇蠕动就想说些什么,那老者却先开口说道:“小娃娃,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陈安听他语气冰冷,就知道自己运气不好,碰到架梁的闲人了,索性光棍的承认道:“是我杀的,你要怎样?”

那老者面容抽动,显然恼怒已极,颤声道:“你小小年纪,手段怎如此狠毒。”

陈安不以为然道:“杀人还分善良的和狠毒的?你老糊涂了吧。”他行事向来我行我素,今日竟被一老儿质问,要不是对方显得高深莫测,让他一时摸不清底细,他早就懒得理会了,哪会有这许多废话。现在他被问的心头冒火,口气也不善起来。“你故意找茬,到底所谓何来?”

那老者听他言语先是一呆,接着大怒,一言不发就伸手向陈安抓来。

陈安暗叹晦气,嗑瓜子蹦出个臭虫来,居然有人架梁,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不能善了,因此早有防备,见得对方抬手,就连忙向一旁闪去。他这一闪有个名堂叫做移形换影,直接躲到对方手臂关节的死角。这时对方根本无法变招,只能撤招后退,重新进攻,如此陈安就掌握了主动。

只是事与愿违,那老者手臂就像是没有骨头一般,拐了个弯还是向陈安衣襟抓去。

陈安瞳孔一缩,知道遇上硬点子了,果断右手成爪向对方手臂抓去。尖尖的五指,在阳光下泛着幽兰的光芒,离得近了甚至能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显然上面含有剧毒,一旦被抓实就是个非死即残的下场。

老者对此视若无睹,只是轻轻向前跨了一步。这一步平白无奇,就好像一个人伸手够不到,要前进一步一样。但在陈安的眼中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只觉这老头实在了得,手臂未动,身形未变,就躲过了自己的必杀招数。

他无奈之下,只能继续变招,一掌拍向老者面门,攻他不得不救。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他的炎阳焚心掌竟被一股无形的风力带得一偏,打在老者身后的土地上,掌风激得官道之上泥土纷飞。

此时老者的手已然抓住了陈安的衣领,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挥手摔在一边。陈安被抓住之时,胸口大穴尽为之闭。直到被摔在地上,才借助反冲之力,解开身上穴道,但他也被摔个七荤八素。

他本以为自己身手敏捷,就算穴道被制,血脉不畅也不至于出糗。可谁知那老者手法竟如此神奇,他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屁股着地,四仰八叉。

陈安内力深厚,这一下摔的是不轻但也没有受伤,只是这种羞辱却让他气炸了肺,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就挥掌向老者拍去。

见老者气定神闲,挥手格挡,陈安嘴角微挑面现嘲弄,他袖子里突兀地钻出一柄前端扁平后面带柄的奇异兵刃。那兵刃是暗司杀手的制式武器,名唤索魂刃,看起来黑黝黝地毫不起眼,却是锋利无比,而且刃缘上具是钩齿,一旦被伤到,绝对能钩下一块肉来。

只是让陈安下巴差点砸到脚背的是,兵刃与肉掌相交,竟然叮的一声断为两截。

若是普通刀剑,陈安还不至于如此惊讶,因为就算他自己也可以轻易将之折断。但这索魂刃不同,陈安对其来历可是清清楚楚,这暗司的精制装备,是实实在在的百炼神兵,其韧性极佳,就算折弯了缠在手臂上也可以,为了出其不意,陈安也是这么做的。只是结果却让他无法接受,他事先想过这招可能无功而返,但他也只以为,利刃会被弹开,会被引偏,怎么都没想到居然会被折断。

不待他过多思考,就听得老者冷哼一声:“还敢还手,真是野性难驯。”

他只是看了面前惨状,一时激愤,本意是让陈安丢个丑杀杀这小家伙的锐气,再痛斥其非,若是陈安有悔过之意他也不准备过分为难。毕竟看这些人都是官家打扮,官府的事他可不想多管。

陈安起身还手也在他意料之中,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有几个不逞强好胜的。但却没想到陈安居然袖中藏剑,亏得他武功高明,要是换了他人,这只手非被卸掉不可。

他恼其出手狠辣,再次向陈安面门抓去,指尖带起的凌厉风压,显然是动了真怒。

第三十七章 追南逐北

陈安眼见老者的指尖碰到自己前襟,周身气机充盈,衣袖就如充了气一般的鼓胀起来。

老者手抓在他的衣服上竟有一种油滑之感,若不是仓促之下加了几分力气还拿捏他不住,不由赞道:“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内力,不简单,不简单。”

陈安对老者的赞誉,半点反应也无,只是浑身一震,将胸前衣襟震的粉碎,趁此机会,一个移形换影就脱出了老者的掌控。这时机拿捏得当,若是早得半分,老者还能变招,晚得半分就会被老者抖手摔将出去,做了那滚地葫芦。

陈安脱出桎梏哪还再敢停留,展开身法就转身逃窜。他已经知道那老者武功绝对在自家之上,若是对方真下杀手,自己绝对挡不下对方三招。

“好小子,”老者脱口称赞,看对方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竟能在自己手下脱身,当真难得,但今天若让这小子逃了,那他可是一世英名尽丧,于是提气发掌就向其拍去。

陈安此时已经逃出七丈开外,背后风压一起,他就知道大事不妙,连忙一个懒驴打滚,向旁边闪开。只听轰的一声,自己刚刚所在位置炸开一个三尺宽半尺深的大坑。

陈安吓得亡魂大冒,心中只想这是什么武功,居然如此了得。他自己就是内家好手,一掌拍出,掌力可达三丈之远,再加上炎阳焚心的毒素,掌力笼罩个五丈方圆不成问题。但那是用毒,否则掌力出了三丈便没有杀伤力可言了。

更何况这是官道,土地夯实,他就是在自己面前击打,也打不出这么个大坑。这老儿到底是什么妖怪。

陈安心性坚韧,越是恐惧便越冷静。他抖手扔出两枚银色弹丸,那银色弹丸在半空之中就炸散开来,掀起一阵白雾,挡在他的身前。

“想跑?”老者视线被遮,冷哼一声,就向陈安追去。在他刚准备展袖把白雾吹散之时,忽尔心中一动,探手向前一抄,将数支弩箭抄在手中。军用连弩,老者眉头大皱,这小子怎么这许多乱七八糟的玩意。

老者摩挲着手中弩矢突然有种莫名惊悚之感,背上汗毛都根根直竖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他连忙将手中物事尽数掷出。只听轰的一声,一股热浪卷来吹的他袖袍纷飞。幸亏他见机的早,否则必定会吃个大亏。白烟也被这爆炸的气流吹的干干净净,却哪还有陈安的影子。

“这小子,身上怎么尽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老者气得七窍生烟,刚才那爆炸虽然不至于要了他的老命,但可是会让他狼狈无比。以他的身份,如此出乖露丑,实在比杀了他还难受。

若说刚才看见陈安杀人只是打抱不平,想给陈安一点苦头吃吃,那现在他可是打定主意要狠狠地教训陈安一顿了。老者上前查看了下地上的踪迹,就向陈安逃离的方向追去。

陈安逃出升天,施展飞羽渡的轻功一路向北,待得傍晚来到马鸣驿才知道叶圣言已经先行离开。就在他要跟上去的时候,才发现整个上府路已经是关卡重重。

他琢磨着先躲藏几日,等自己埋下的后手起作用,再趁乱逃出去。可是还没等他找到合适的地方,暗司的反追踪法就让他察觉到身后追来的白发老者。

他心中一凛,想也不想,直接改道向西。只是让他心惊的是,对方的轻功还在他的飞羽渡之上。他跑出二十里地,那老者竟有越追越近的趋势。看来对方吃了亏后是打定主意报复了。

陈安深知此时海州危险重重,因此一路奔逃,均是荒野无人之地。他此时已经奔跑了几个时辰,身心具疲,此地树林阴翳,溪水潺潺,确是一处好地方,只是后有追兵,让陈安无暇享受这宁静时光。他扑到溪水边,鞠了一捧清澈的溪水,痛饮了一番,只觉入口甘甜,好不痛快,精神也为之一振。

又狠狠的洗了把脸,这才抬头凝目打量周围的环境,他思索了片刻便攀上一棵参天大树,从袖中却出一只精巧的袖弩,架在树枝之上,设好机簧。又从树上跳了下来,以指节为筹,细细掐算。

少顷,陈安把自己在溪水边留下的印迹清除干净,伪造成从未有人涉足的模样,接着来到稍微上游一点的地方,撩起一些溪水细细尝了一尝,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褐色小瓶,从中倾出一些红色药液滴入溪水之中。那红色药液十分奇怪,入水之后,竟不随溪水向下游流淌,而是只扩散在这一丈见方的水里,载沉载浮。见到这稀奇的一幕,陈安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拿出一个花色小瓶,倒了些紫色液体进入溪水之中。说来也怪,红色液体和紫色液体相溶竟而变成了无色的水质,和普通溪水一样没有任何差别。

布置完这些,陈安不再停留,站起身来继续向着西边奔逃,他可不会认为自己的设下的手段能够奈何的了那锦衣老者,他只求能够拖住其片刻,那便上上大吉了。

又向西行了两日,那老者果然没有追上来。陈安这才放下心事,辨明方向,转而向北。其时,他已经迷路了,海州多山,他在摆脱锦衣老者的时候就已经陷入了群山之中。但是他心中自有计较,以暗司特有的鉴别术,却也还能找到道路,向着润江边而去。

陈安这一路大多是荒山野岭,但也不乏桃源山村。只是无论何地,却是一个人影也无,他行了这么多天半个活人都没有见到,实在是怪异无比。

这日,陈安来到一个只有七八间草屋的小村之中,这里自然是没有人影的,村外山田也是一片荒芜的景象,没有半点收成。他随便找了个破屋落脚,又四处挖掘了一些野菜山菌果腹,把它们煮成一锅,稍加调制,倒也鲜美可口。

刚刚喝了一碗清汤,正觉口舌生津脾胃渐暖。忽然屋中一暗,一道身影坐在了陈安对面。

陈安不慌不忙地抬头看了对面一眼,来人须发洁白,竟是前日里的锦衣老者。

陈安自顾自地喝汤吃菜,对此全不理会。

半晌之后却是老者先忍耐不住,开口说道:“很少见到这么有耐心的小家伙啊。”

“很少见到这么缠人的老家伙。”陈安淡淡地回了句。

听了此话,老者也不生气,继续说道:“我问你,上次溪水和弩箭上的毒是你下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陈安语气依然平淡,但这么说,显然是承认了自己所为。

老者追问道:“你是圣廷的人?”

“圣廷暗司。”这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陈安也没有隐瞒的心思。

老者见他答得坦然,对他的坦荡性格颇为赞许,笑道:“江湖上的事,老夫还管得,朝廷的事,老夫真管不了,不过……”

陈安面色无喜无悲,静等着他下面的话。老者闪了陈安一下,但见其没有半点反应,顿觉无趣,直接说道:“不过你对老夫又射冷箭又下毒,这笔帐我们却要算一算。”

“你待怎样?”

老者想了想,朝廷他不怕,但总是个麻烦,于是说道:“这样吧,你如能在老夫手上走过十招,就任你离去,我们的恩怨一笔勾销,如何?”他本想说三招,但这小子一身诡异本事,三招他还真没自信能奈何的了对方,十招小小的教训其一顿也算挽回点面子。

陈安表面平静,心思却是电转,他可不信老者的十招之约,以己由人,自己若追人追了上千里地就断没有再让那人活下去的道理,这老头吃饱了撑的追自己这么长时间只为试招?其实他还真误会了老者,江湖中人把面子看的比性命还重要,为了个台阶下,追他上千里着实不算什么。主要是因为,陈安一直吃的是公家饭,从未在江湖上混过,遇事自然用暗司弱肉强食的思维定性。

不过纵然不信,他也另有计较,便做出一副诚恳状,开口道:“请赐招。”

老者笑了一笑,右手一抬,袖中竟滑落出一柄三尺青光剑。剑身寒气四溢,明显是一把绝世宝剑。

陈安暗地里大叫不妙,这老儿竟是个用剑的,他上次与自己交手都是拳脚往来,那就把自己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现在对方用剑,自己哪还能保得命在。

但不容他多想,老者已经出手,一招灵蛇出洞,直奔陈安面门。陈安面对这快如闪电的一剑,根本避无可避,只能身体后仰,躺在地上,可谓狼狈无比。

老者见他躲的狼狈,嘴角微翘,剑刃一转直接向地面劈下,陈安就地一滚,就滚出丈许距离,暂时脱离了危险。这招“懒驴打滚”已经数次救了他的性命,他现在用来可谓是熟极而流,妙到豪巅。

但他刚刚弹起身来,老者的剑尖已然递到,那剑尖颤动不已,难以分辨会刺落何处,正是一招“灵蛇吐信”。

老者使用的招数都是江湖上最平凡不过的剑法,若是旁人使来,陈安起码有十几种破解的办法,只是偏偏老者用来,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他实在没有半点应对之策可想。

眼见剑光及身,陈安左手不知何时已持了一把匕首横在自己胸前,封住老者的剑路。

其实锦衣老者的剑法实在已经到了神鬼莫测的境界,陈安这招虽然高明也是绝计封挡不住的。只是老者心高气傲,又有心给陈安点苦头吃,便一按剑柄,剑尖直接点到陈安的匕首上。

陈安只觉一股巨力涌来,如同巨锥轰击,他腕骨欲裂,胸膛气穴也为之一闭。手中匕首被这一剑击得粉碎,残余的剑气把陈安胸口的衣服都划了开来。

还好陈安一直穿着暗司软甲,否则这一下就要见血。

老者并非想要陈安的命,一来陈安是朝廷的人,杀了麻烦,二来他也起了爱才之心。他只是恼其出手狠辣,有心想要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而已,于是剑势一转,刺向陈安肋下期门穴,打算将陈安制住。

第三十八章 离魂索魄

眼见陈安已经无力反抗,老者这一剑可谓必中,谁知他居然眼前一花,刺偏了。剑气在陈安身边的地面上划出一道清晰的剑痕。

陈安眼中精芒一闪,浑厚的真气把胸口封闭的穴道逐一冲开,从地上弹射而起,五指成爪抓向老者面门。

老者一个闪身躲了过去,心中却惊疑不定,自己出剑居然会刺偏,简直是匪夷所思,难道自己中毒了?想到此处,他急忙运转真气,准备强行去毒。但下一刻,他就脸色大变,一种无形之力竟在不断地蚕食着他的经脉,消磨着他的真气。

此时强弱之势转换,陈安掌劈指削,根本不给老者一丝喘息的功夫。

其实锦衣老者一进门就中了离魂散和金玉软骨香两种剧毒,陈安一路上数次下毒为的就是测试出老者对毒药的抗性而已,现在才是真正的必杀手段。

再次见面之后,老者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和陈安理论半晌,正和陈安心意,他乐的拖延时间,让毒药发作,索性坦然对答。

于是就造成了现在这种情况。

老者站立原地分心驱毒,却连毒素踪迹都找不到,一咬牙,便闭目凝神全力逼毒,对陈安却是不再理会了。

饶是陈安对胜败看的不重,也是大怒。这也太过瞧不起人了,他爪中夹掌,绕着老者施展出魅影步法,幻化出十几道身影奔走不定,真气激荡之下,连周围地面都铺上了一层寒霜。

只是老者完全不为所动,陈安一旦逼近就是一剑刺去,剑剑点向陈安的眉心要害,使得他不得不退。

陈安一口气向老者攻了一百多招,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没碰到半片。

这时他才冷静下来,清楚地知道对方和自己的差距有多大,有心想继续逃跑,却又不甘心。索性退到一旁坐下调息起来。如此疾风暴雨的攻击对他自己消耗也是不小。

他不进攻,老者也不追击,同样盘膝坐下,凝神驱毒。

夜幕降临,陈安吃饱喝足,精神振奋,再次挥掌向老者攻去,新的一轮战斗开始。

如此这般,七八天的时间过去了,陈安看着运功驱毒的老者,暗自咋舌不已。这老头所中的是离魂散和金玉软骨香的毒,是他最得意的杰作。那离魂散也就罢了,顶多能麻痹人的中枢神经,使中毒者四肢不谐,免疫下降,说到底不过是一种*,对人体伤害实在有限,一般都是配合其他毒药使用的,可以增强其他毒药的药性。但金玉软骨香不同,那是一种霸道之极的金属毒药。一旦入体就会腐蚀习武之人的经脉真气,时间越久对人的伤害就越大。就算是陈安自己恐怕撑不过半天就会耗尽真气。而现在足足七天了,老者还没有任何内力衰竭的迹象。

更恐怖的是,老者除了应付他的偷袭强攻之外,坐在那里就不曾移动过,如此七天七夜不吃不喝,居然没有半点衰弱之态。陈安自忖他自己的内力修为已是很是高深了,但如果像老者那样不吃不喝七八天,就算不死也会奄奄一息没有力气。而对方却混若无事,他数次偷袭均无功而返,老者的招式威力比之前几日更是没有减弱分毫。

这老者的一举一动无不酷似山精妖魅,怎能不让陈安生出逃遁之心。这几天来他一边想着逃跑,一边又想要再试一次,好生纠结。他当然不是一个没有决断的人,只是他实在是不相信有人在他的毒药之下能撑这么久,要知道就算是一代宗师陆承均也被他活活毒死,所以他总报着侥幸,想着下一刻就能反败为胜一雪前耻。

就在陈安胡思乱想的时候,对面的老者猛然睁开双眼,死死地盯着陈安,吓的陈安魂飞天外,转身就想逃跑。却听得老者开口说道:“小子果然厉害,你的毒我解不了。”

陈安听他说话语气平常,心下稍安,停下脚步目光落到了老者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特异表情,于是不说话,静等老者开口。

“给我解药吧,我不为难你了。”老者颓然地叹了口气,其实说出这句话就等于他认输了,能逼得他说出这句话的,整个天下也没几个人,面前这小家伙年龄虽小也足以自傲当世了。

若是旁的武林人士得了老者这句话,就算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只是看了他的神通也会双手奉上解药,并谦虚求教。奈何陈安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弱肉强食的环境里,遇事定要分个生死,什么江湖义气,一诺千金的东西是从来不会相信的。

所以当他听了老者的话后,只是冷冷一笑,转身便走。

老者一呆,继而大怒,抬腿便追。耽误了这么几天又成了一逃一追的局面。

这次陈安毒囊中的药物都已告罄,就地取材得来的对上老者这等高手也无济于事。所以他才跑个百十里便被再次追上,这还是老者中了离魂散后,跑错好几次方向所至。

二人见面自然又是一场恶战,奈何老者不能使用内力,只能以剑招对付陈安。这让陈安压力大减,但凡遇到不能抵敌的招数,便以绝强内力硬抗破坏,总算能在老者手下支撑几招。实在不敌的时候还能欺负老者神志不清,虚晃一枪借以脱身。

二人具是大能之辈,逢山开道遇水搭桥,所经之处又都是杳无人烟之地,自然也不会碰到吴王的兵将阻拦。一老一少追追逃逃,渐行渐远。

……

府州栖霞山延绵百里,往西可抵达南州边境,往南则直插海州腹心。其北部山势渐缓,风景秀丽,还生长着一种紫叶杉树,颇为奇特,往来南、府两州的行商,若不乘船,便会在此借道游览一番。每逢春夏,这里更是树林阴翳配合绽放百花,看得就是那姹紫嫣红美不胜收,于是此处便被命名为紫苑谷。

紫苑谷再往东南行四十余里,却山势陡急,直上直下的绝壁比比皆是,飞鸟难度,这处所在实是未经开发的原始森林,虽然树木葱郁,却人迹罕至,因此名唤孤绝岭。

孤绝岭山势太险,往日里人影也不会见到一个。此时夜幕已降暴雨忽至,这种鬼天气又在这荒山野林中,却有一名黑衣人在林间穿梭,奔行如飞。大雨让林地变的泥泞不堪,但此人走在这根本没路的地方,竟完全不受阻碍,三两下便穿过荆棘林,来到了一间木屋之外。

木屋坐落林间,当是巡林客歇脚的地方,但这种鬼天气,绝然不会有什么巡林客还会待在里面。黑衣人走到木屋之前,伸手在木门之上,三长两短敲击了五下,这才推门走了进去。

木屋里面建的极大,容纳二三十人不成问题。此时这里正或坐或站着几名同样身着黑衣之人。那黑衣人进屋之后,脚步不停径直走到站立中央的一人身前,右手握拳横放胸前,拳心向内正对心脏,随即开口道:“见过殷大人,点子已至五里之外,很快就会到达这里,方圆十里之内都没有歇脚的地方,这处木屋是其必经之处。”

那被唤做殷大人的青年汉子,面色冷然,长的还算俊俏,只是嘴角下弯给人一种凶厉的感觉,他听得来人汇报,沉吟了片刻,转首向着坐在窗边的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大汉说道:“老钱,你怎么看?”

老钱声音低沉,好像压着嗓子说话一样,而且话语简洁明了:“对方人多,实力又强,只能埋伏,当引君入瓮,以强弩攒射,*轰击,必能建功。”

听了此言,殷大人沉吟出声:“这是要下杀手了,还不清楚对方目的,冒然下杀手,似有不妥吧?”

坐在西北角的一个矮个子插话道:“可我们派去交涉的人,都没回来,对方敌意如此明显,就是把他们全干翻,想来上面也不会怪罪大人您的。而且不是说对方实力很强吗,保不齐能有一两人活下来,擒拿活口也算是大功一件。”

“小骨说的对”,西南角的阴影中传来一个声音,声音清亮,竟是一名二十出头的女子。她长腿错落缓缓走出阴影,露出身体轮廓。浑圆结实的大腿和高耸的胸脯都给人一丝野性的诱惑,但犀利的眼神英挺的鼻梁却渲染出一种不一样的英姿。她看着木屋中央的殷大人继续说道:“来者可是鬼方大祭祀,精善用毒,武功更是诡异莫测,若不能打他个措手不及,给他们有了准备,就凭我们几个人根本不够对方塞牙缝的。而且自从鬼夷和鬼黎结盟之后,朝廷对其忌惮不已,早下令各州暗司严密监视。若有鬼方之人擅入中原腹地,职守暗司当立即回报中央,若事情紧急可便宜行事。这样的话我们就算把他们都杀了也没有过错吧。”

殷大人点头道:“苗颖说的不无道理,好,就这么办了,若是出了问题,我殷正就是担点干系又怕什么。”接着又吩咐道:“这个鬼天气,轰天雷是用不了了,小骨你去把朝廷配备的化功散涂在木柴上,老钱你准备好我们特别配制的驱虫香,这东西可是对付南蛮子的不二法宝。苗颖你轻功最好,和我伏在屋顶监视。其他人在林中自由埋伏,架好连弩,等我号令。散。”

“喏,”众人齐声领命,纷纷退出木屋。

第三十九章 道一说法

木屋中央是一个地炉,是巡林客用来取暖的物什。殷正为了隐蔽行踪却是没有点燃。小骨把地炉旁边的木柴全部涂上一层白色粉末,这些粉末和木屑相映也不显得突兀。涂完之后他也迅速离开木屋,而老钱则是掀开屋中地板藏身于木屋之下,木屋离地只有半尺,其下便是污泥,老钱卧在夹层之中,背靠地面,对地上淤泥没有半点不适,少顷之后连呼吸都消失了。

殷正领着苗颖走出木屋,一个纵跃上了屋顶。苗颖拨开一捧茅草,挖透一层用来沾粘茅草的泥浆,便看到屋顶的隔板。她伸出两指,哆的一声在隔板上插了两个小洞,以便观察屋中情景。殷正如法炮制,只是他的手指插入隔板时却是无声无息如同插豆腐一般,这份功夫看得一旁苗颖佩服不已。

大雨顷刻间浸透了两人衣服,但他二人却没有丝毫异动,直挺挺地趴在屋顶一动不动,便如两个雕塑一般。

苗颖表面平静心中却有些兴奋,她本是猎户人家的女儿,因为失手杀了人,被刺配流放,这才不得已加入了暗司。她平日里执行的任务都是对付一些蟊贼,何时经历过这等场面。冰凉的雨水让她炽热的心逐渐冷却,冷静下来后,她感觉到身边的殷正双拳紧握,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显然也是十分紧张。自己顶头上司的实力,苗颖可是清楚的很,如今连他都是这种表现,想见来人真是非同小可。这让她的激动心情稍敛,眼中多了一份凝重。

安静的等待没有持续太久,很快远方森林就有一点光亮闪过,来得好快,殷正和苗颖皆是心口一紧。

木屋的门被一把推开,苗颖剑眉一蹙,殷正也一脸疑惑之色。盖因推门进来的,并非蛮人打扮,而是个一身黑衣的少年。这少年看起来年岁甚小,蓬头垢面衣衫破烂,就像个小乞丐。但苗颖可不这么想,若对方是乞丐则应该是面黄肌瘦一脸菜色才对,而这破烂少年却面容白皙清秀,她不无恶意地想道,这小子当是哪个大富之家逃出来的娈童,真混蛋竟然钻入我们的陷阱。

她不敢转首,但也察觉出身边的殷正没有一点异动,就知道了对方的心思,应是以大局为重,为了完成任务,牺牲个小孩也在所不惜。苗颖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忍之色,只是她也没有办法,若是破坏行动与谋逆无异,会被其他同僚当场处死的。

那黑衣少年进屋之后先是抬头向屋顶看了看,又低头向地面看了一眼,就自顾自地走到屋中衣角靠着墙壁闭目坐下,不再有其他举动了。

但只是这却让殷正三人惊出一身冷汗,因为刚刚黑衣少年正是看向他们三人所埋伏的地点。

是巧合吗?不待他们多想,木屋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了进来,这老者同样不是蛮人打扮,进屋之后一言不发地坐到少年对面。

殷正三人心中苦笑,这大晚上的还真热闹。只是奇怪的是自己等人明明把路数都摸清楚了,这一路上只有点子一票人马,这两人哪里来的?难道是从南边,不可能,南边山峰林立飞鸟难度,怎么可能有人能翻得过来?

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那老者忽然开口道:“小家伙,你那两下子真是乱七八糟狗屁不通,不过幸而你天资聪颖,这些时日却是长进不少。”

少年翻了个白眼,反唇相讥道:“老家伙,你又能好到哪里去?这些日子半点长进也没有。”

老者不怒反笑:“你这小子,半点亏不肯吃吗?”

少年冷哼一声:“是人都有名字,你出口无礼,反倒说我,真是可笑。”

老者笑道:“好吧,那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问别人名字之前,不会自报家门吗?如此无礼,白活这般大年纪。”

老者这些日子早就被他弄的没有脾气了,说道:“老夫南宫耀。”

这一老一少,正是锦衣老者南宫耀和陈安,他二人一路打斗,不知时日,均迷了道路,实不知莫名其妙来到了府州地界。两人一路行来怕不是有千里之途,这一路上二人纠缠不清,一个不能动用内力,一个武功差劲,倒是谁也不能奈何的了谁。

起初陈安远不是老者对手,只能逃遁,盖因他的武功太过驳杂,东鳞西爪全然不成体系。很多招式是为了配合投毒使用,毒既已用完,招式的威力自然也是大减,这才有老者给的“乱七八糟”这种评语。

但这些时日二人相斗不下数百场,拆了近万招,陈安的招式渐有融会贯通之象,不再拘泥于特定的招式之中,一拳一式信手拈来皆是妙招,已能在老者手下走过百招不败。

其实陈安心中对老者佩服不已,不能用内力,只是招式就能把自己压的死死的,一个人的武功居然真能练到这种境界,简直是不可思议。他对老者的多管闲事,已经不怎么放在心上了,要不然也不会开口同他说话,虽说语气刻薄了点,但若以陈安的性格见到不喜欢的人,要么直接杀了要么视若透明,绝不会与之多嘴的。

陈安歪着脑袋道:“南宫耀?没听说过,想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屋顶上的殷正苗颖,地下的老钱也是这么想的,他们也没听过老者名号,私底下想,这两人一个没名气、一个小孩子当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就算误杀也不会引出什么官司上身。这并非他天性残忍,进了暗司都是一般洗脑,任务为重,四个字已经铭刻入他们的灵魂,哪怕换了陈安,也会这么做。

老者听了陈安的话,依旧没有生气,只是神色有些落寞的道:“六十年前我就退出江湖了,你不知道,也是正常。”

殷正听了啧啧称奇,心想六十年前就退出江湖了,就算他当年才十几岁,到现在也七十高龄了。就算他当年武功再高,可老不以筋骨为能,这么大年纪还能在这山野中行走,简直是不可思议。

而陈安听了却想大骂扯淡,有七十多岁的老头,能不吃不喝狂追自己几千里吗?有句话说得真好,老而不死是为贼也,这老家伙不是贼,是妖怪。但他想了想却没有骂出口,而是回到刚刚的话题:“我这点乱七八糟的手段也把你打成这样,可见你也高明不了多少”。

这一路走来,老者的修为他可谓是一清二楚,每每语出机锋,便能说出他的不足之处,而且切中要点,无有不准。所以他虽然嘴上不服,心中却还是想听听老者的意见的。

可是老者此时却安静了下来,似乎是在缅怀当年的旧事。极光电剑南宫耀在六十年前却是大大的有名,一手快剑迅若闪电,独步当代。只因错手杀了至交好友,一时心灰意冷,退出江湖,潜心钻研武道,不理世事。近年来他忽有心得,武道再做突破,一时心意舒畅,静极思动,想要出来走走,又忆起昔年一桩传闻,决定去探寻一二,这才有了与陈安相遇之事。

刚开始,他看陈安手段残酷,心中十分不喜,打定主意出手教训,谁知却反被陈安摆了一道。被那奇异毒药迫的不能使用内力,只能以招式对敌。这些日子以来,天天与陈安拆招,他早看出陈安只是内力深厚,招式可谓是乱七八糟,就凭着一股狠辣阴损劲让许多高手遇上也会折戟沉沙。真正遇到像他这种高明之辈,个中隐患就都暴露了出来。

但这小子却聪颖的紧,自己时不时嘲讽两句,他竟真的认真对待了,不但把一身杂乱无章的武学招式融会贯通还创出一分新意来。南宫耀毕生痴迷武道,见了这等良才美玉,一时心痒难耐,这才有了上面的说话。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哗啦啦响个不停。

南宫耀不说话,陈安也拉不下脸来问,正自焦急之时,老者终于开口了。

“你有两点不足,首先便是招式驳杂,练武之人,贵精而不在多,须知别人一招攻来,你只能一招拆解,学其他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什么呢。还往往会使你犹豫用哪招迎敌,反而拖累了自身。当然这两天你自己也应该认识到了这一点,正在努力改正,不过学会了再遗忘,比从未学过可要难的多了。”

陈安听他一出口就是指点,没有与自己乱扯皮,还是比较感激的,所以也没有犯浑,出言打断,只是认真听着。

屋顶殷正听了却暗忖道:“这二人果然会武,想想也是,这荒山野岭的,没点本事敢出来厮混吗。只是一会的行动可能有点麻烦了。算了,不想这么多,一会真的出问题了,再想办法把他们驱赶到一边便是。若真的不小心误伤了,也只能算他们倒霉。不过刚刚那黑衣少年是在看我吗?不会,凭我的隐蔽之术,他小小年纪又怎么可能会发现,一定是巧合。”

南宫耀继续说道:“招式驳杂还好说,以你深厚的内力未尝不能弥补,若是勤奋苦修也能矫正。只是心法不全就有很大问题了。”

陈安面色一紧,他从未怀疑南宫耀是危言耸听,这种信任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南宫耀看他紧张的脸色,微微一笑也没有卖关子,直接说道:“你为了提升自己的战力,乱改武功,须知每一门武学皆是前人呕心沥血之作,又流传后世多年,经过了千锤百炼。哪是你一个小小少年说修改就修改的。你倒是聪明得紧,只修改心法,不修改内力引导之术。但却不知心法才是一部武学的重中之重。”

南宫耀这是第二次夸陈安聪明了,但陈安怎么听怎么有一种嘲讽之意。他的内功心法确实不全,可是却不是像南宫耀说的那样为了提升威力而修改的。实在是他有一段时间无法修炼内功,只能用毒药替代。他天纵奇才发明了一种血脉运行之法,以自身为器皿,储毒,施毒,原理与内功无异,所以他修炼之时常借鉴内功心法来用,最终就变成了如今这不伦不类的境况。

第四十章 煌都鬼使

陈安也知道这种情况隐患不小,可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如今听得南宫耀所言,急切间张口就问:“心法又不能更改,那该如何挽救?”问出口之后才想到自己与那老头还是敌对,如此问话似有不妥。

南宫耀倒不以为意,也没有趁机要挟陈安什么,而是直接回答道:“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找一部最简单基础的内功心法,勤加修炼,过得一二十年差不多能消除隐患,到了三十年上下,你一身内力当可收摄自如。你的武功练的如此驳杂,武功心法应该不难找到,不用我教给你了吧?记住,尽量去找中正平和的心法练习。”

陈安质疑道:“二十年?这么久?你该不会是故意说这种耗时最长的方法吧?”

南宫耀道:“久吗?练武之人最忌心浮气躁急功近利。武学一途哪有捷径可走?只有脚踏实地,勤奋苦修才是正途。我不知你一身内力是怎么来的,但据我估量起码有着一甲子的修为,现在只是让你用二十年的时间来达到别人六十年的成就,这时间长吗?”

陈安听得半晌不语,他当然不能说噬魂豸的事情,那种跟吃人一样的感觉,让他现在想想还有点恶心,时刻都有一种罪恶感。若让南宫耀知道了,正义感爆棚,还不跟他拼命。

其实他也没有真怀疑过南宫耀的话,只是下意识的想要强辩两句。

一部完整的武学包括心法,招式,吐纳术。外行人都觉的只要有行脉吐纳之术就能修炼上乘内功。理论上也确实是如此,行脉吐纳之术具体讲解了真气在周身经脉穴道之中的运行,可谓重要无比。而心法就虚的多,它的内容基本都是一些经文图谱,要靠修者想象。比如“想发火烧身”这一句就是让人想像有一把火在灼烧自身。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当然不招人待见。

可实际上,心法的重要性是个习武之人都会明白。正所谓气随意行,心法就是修意的,意到则气至。简单的说,心法炼神,吐纳术炼气,招式炼体,只有精气神同修才是正途,否则便是邪魔外道。

陈安的寒炎冰魅功本是正道功法,但现在竟被他练的就有点魔功的性质。这点他自己也清楚,所以才对南宫耀的话十分上心。

屋中的另外三人也自沉思,南宫耀的话浅显直白,他们当然也听懂了。他们都是暗司之人,和陈安一样更注重精气修为,以为这两样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可以着实的提升自家战斗力,而对平衡二者的神,却一直都没有放在心中,此时对比自身也颇有收获。

可越是如此,殷正就越是惊疑不定。陈安进门的眼神已经让他忌惮不已了,南宫耀的一番话更是让他的心思犹疑,他思忖着:“这一老一少当不是简单人物,等会动起手来还是多多回护为好,否则踢了铁板,难受的还是自己。”

他小心翼翼地直起身来,在空中连续打了几个手势,为外面埋伏的人标清陈安两人的位置,让他们尽量避开,这才重新俯下身体。

刚刚做完这些,林中就有一道火光回应。殷正精神一振,正主终于到了。

陈安凝眉苦思日后行止,就算一大群奇怪装束的蛮人推门走进木屋,他也没有抬头去看。

这些蛮人有男有女,男的兽皮围腰,*上身,女的小褂短裙露出雪白大腿和一双藕臂,不论男女具是挎刀背箭,显得野性张扬。他们走进木屋之后,发现居然还有其他人在,紧张地纷纷拔出腰刀,满脸戒备地看着陈安二人。直到为首的一名老蛮人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他们才放松下来,收刀回鞘。

那干瘦的老蛮人先看了看南宫耀,又看了看陈安。这才走到南宫耀身边,礼貌地说道:“尊驾是此地主人?”

南宫耀听他口音纯正,先是一奇,不过却没有搭话,只是摇了摇头。

老蛮人又道:“萍水相逢,借住一宿,多有打扰。”

“请便。”南宫耀心想:蛮人这么有礼貌还真是少见,又想自己和陈安一路谩骂,还自居上国之民,却是惭愧,不过这小子插科打诨到现在也没告诉我他的名字,简直岂有此理。

老蛮人转身呼喝两句,似是吩咐其他蛮人准备食物,接着就坐在了南宫耀的身边。那边厢二十余个蛮人得了命令,走到地炉旁开始生火做饭,拾掇杂物,与南宫耀和陈安都离得远远的,显然戒备之心未去。

老蛮人对此视若无睹,只是瞥了眼南宫耀横放膝上的一柄青光长剑,开口搭话道:“鄙人煌都祭祀嵬满都,敢问先生大号?”老蛮人头发只是花白,和南宫耀比起来显然年轻多了,他用这些敬语也不算自降身价。

南宫耀对蛮人没什么好感,也没什么恶意,但听他说的客气,也不好不答,只是淡淡地回道:“南宫耀。”

嵬满都对他冷淡的语气全不在意,继续扯着他闲话。伸手不打笑脸人,南宫耀只好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最后厌烦起来干脆闭目驱毒,任其自言自语。

这时其余的蛮人已经升好火,锅也已经架到了火堆之上。陈安猛然睁开双眼,向火堆瞅了瞅,脸上露出古怪表情,他又看了南宫耀一眼,见对方闭目养神,一副不胜其烦的样子,最终摇了摇头继续沉思起自己的事来。

时间流逝,一股浓郁的饭香弥漫在整个木屋之中,负责煮饭的一名蛮人少女转首向嵬满都轻声说了一句话,大意是喊他过来吃饭。而嵬满都则向南宫耀发出邀请,请他共进晚餐。

而南宫耀依旧淡淡地回了四个字:“多谢,不必。”连一旁的陈安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人比陈安更清楚,南宫耀这大半个月以来,只吃过两顿饭,这种耐力如妖如魔。

嵬满都对南宫耀的拒绝,礼貌地表示遗憾,遂起身走到其他蛮人中间,端过族人递给他的肉汤美美的喝了一口,顿时觉的浑身暖洋洋的,好不舒服。

只是此时异变陡生,无数箭矢如飞蝗一般从窗外直射进来。木屋中的蛮人,纷纷中箭倒地。箭雨足足持续了五息之久,然后便是十余个黑衣人穿窗而入,挥剑砍杀。

当然这些蛮人也不是吃素的,真正中箭毙命的也不过两人而已,还有六七人只是受伤。更多的蛮人则是找到掩体逃了一难,此时也仓促地拔出腰刀与来人战在一处。

嵬满都也反应过来,站起身大声呼喝,众蛮人听到他的声音,心神一定,渐渐稳住阵脚,与敌人杀的难分难解。甚至其中的两名蛮女,趁着敌人被前面的男人们挡住的时机,解下腰间布袋,向着地上一抖,顿时无数毒虫散落一地。接着她们又取出一柄雪亮匕首,在自己手腕一划,把腕血滴在毒虫身上。这些个毒虫一见了血立马焦躁起来,振着一双透明羽翼向黑衣人疯狂飞去。

就在它们将要扑到黑衣人身上时,异变又起,木屋地板如同着火一般,窜出阵阵黑烟。毒虫一触到黑烟,立时如同醉酒一般东倒西歪,黑衣人的危机立除。

嵬满都冲着那两名蛮女连声催促,她二人便又从身上摘下一个圆球状有着七个小孔的奇异器皿,凑在口边嘤嘤吹凑起来。

这咿呀咿呀的声音在陈安听来,全然不成曲调,但空中的飞虫却似找到组织一般不再乱飞一气,而是再次扑向了与蛮族男子厮杀的黑衣人。

没有了黑烟的阻碍,黑衣人立时就有了伤亡。

屋顶的殷正看得大急,挥掌击穿屋顶,与苗颖自空中跃下,直向嵬满都杀去。嵬满都似早有所料,手持一根桃木杖,与两人杀的难分难解,竟有一身不弱的武艺。只是他武艺奇特不类中原门路,只是三两下殷正和苗颖就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了。

说时迟那时快,整个过程还没用到十息,强弱之势就彻底改变。蛮人虽然大多不会武功,但个个势大力沉,人数又多,还得虫豸相助,击溃黑衣人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他们三人一组,组成一个小型战阵,

一攻一守一突袭,黑衣人就算武功不俗,也难以招架。

说来也怪,这屋中厮杀如此惨烈,陈安二人依然不受打扰,就好像他们两边都刻意避开二人一样。

陈安本是安心的看着热闹,不打算插手其中,但看着黑衣人迅速落败,连逃跑都成问题,还是不的由蹙起了眉头。而另一边的南宫耀则依然在原地闭目入定,对这木屋中的热闹场景竟似充耳不闻。

战斗的结果没有意外,嵬满都一杖打在苗颖腰间,把她打的半晌爬不起来,殷正只能一人与之独斗,很快也败下阵,失手遭擒。首领被擒,黑衣具都失了战意,纷纷被打倒擒获。只有一个老钱,还埋伏在地板之下不曾现身,才幸免于难。

众蛮人取出牛筋绳索把地上的黑衣人绑了,此时剩下的黑衣人包括殷正苗颖在内也只有六名,其他不是被毒虫咬死,就被一刀毙命,就是这剩下的六人也是人人带伤。

蛮人不需嵬满都吩咐,就自行其是地把地上尸体清理干净。他们把殷正押到嵬满都面前,嵬满都转身看了看入定中的南宫耀,脸色复杂,冲那蛮人挥了挥手,那蛮人就会意地把殷正及其他黑衣人押到了木屋的角落,看管起来。

第四十一章 莫逆于心

陈安大半心神都放在南宫耀身上,对屋中打斗,即便看出了是暗司之人也没一点相助的意思,只当看了场戏。

窗外大雨已停,此时已经月上中天。

他兴奋地冲南宫耀喊道:“喂,南宫耀,马上子时了。”

他这一嗓子把众蛮人吓了一跳,这些蛮人都是鬼夷精锐,绝然不像普通族人那样,野蛮无脑。他们刚进木屋之时,就察觉屋中两人极不简单。就因如此嵬满都才放下架子和南宫耀拉关系的。当然不是他小瞧陈安,而是陈安年纪幼小,他一来拉不下面子,二来也感受到陈安周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所以才选择了南宫耀。

陈安这一说话,也把他吸引过去,他刚来的时候就觉的这二人古怪,因此没有插话,也阻止了其他蛮人的举动,只是冷眼旁观这二人的动静。

南宫耀缓缓睁开双眼,淡然一笑,坦然道:“你赢了,我输了。”

陈安一呆,不想对方如此容易的认输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直到南宫耀继续说道:“你若要取我性命,这就动手吧。”他说起生死大事混不在意,好似在说他人一般。这种气度让嵬满都看了,都佩服不已。只是心下暗奇,这一老一少从外貌看去差距如此之大,老的仙风道骨,气度不凡,明显是个大能之辈,而年轻的只是个懵懂童子,就算厉害也有极限。可听他们的谈话年轻的还占据上风,真是奇哉怪也。

陈安眼中一丝异样神光一闪,点了点头,认真地道:“我不杀你,只问你两个问题。”

南宫耀一愣,随即笑道:“你说。”

“第一,你何以能坚持大半个月不吃不喝?第二,我的金玉软骨香威力无比,你怎会没事?”这个问题困扰陈安很久了,金玉软骨香削人内力无有不利,中毒之人经脉俱毁,形如废人。而南宫耀却只是暂时无法动用内力而已,陈安感受的到他体内的真气依旧浑厚,没有半分损耗,这就更别说伤及经脉了。

听了陈安的话,满室哗然,除了几名听不懂大周官话的人,就连萎靡在地自身难保的殷正苗颖也不敢置信地看向南宫耀。

嵬满都表面平静,心思却转动不停,真有人能不吃不喝大半个月?不会的,一定是这小子夸大其词来吓唬我等,他是何居心,难道和这些黑衣人是一伙的。他心机深沉,就算有所怀疑也不忙着动手,想着先耐下性子看陈安下面怎么编。

“呵呵,我道是什么问题,原来是这个,其实两个问题有着同一个答案。”南宫耀回道。

“什么?”陈安追问。

“那就是我的真气已通达于天地,时刻可以与天地元气交互,自然耐力远胜常人,而且你的那种奇怪毒药,确实可以消融真气,但我时刻有外界元气补充,它又怎么削得尽,若单单只是中这一种毒,我自信用半年时间可以把它的药力消磨殆尽。倒是你另外一种毒药十分奇特,入体之后,根植筋髓,如跗骨之蛆,难以驱除,而且随血气变换乱我心神,并有随着中毒日久有越演越烈之势。更甚者是和那种削人内力的毒药配合,的确可以威胁我的性命。”

陈安先是笑了笑,离魂散的确是他最得意的杰作,随气血运行。人体气血时时不同,午时最强,子夜最弱。中毒者体内毒素每至子夜就会强盛一分,如今已过去九天九夜,离魂散配合金玉软骨香已经让南宫耀衰弱到极致,这才是陈安提醒南宫耀子时已至的用意。

但他接下来却满口不信道:“人之内力,虚无缥缈,又怎能与天地元气交泰?”他并不以为南宫耀是信口开河的诓骗他,只是这答案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南宫耀早知他不信,已准备好说辞,开口解释道:“我在你这个年龄时,也是不信,想那擒龙控鹤劈空掌法,皆以内力伤敌,已是武林神话。内力出手便有去无回,又怎能如臂使指操纵自如呢?只是近年来,我武炼巅峰,无意中似突破一层瓶颈,之后就可以做到这个地步了。”他说着,伸手向陈安面前一招,陈安面前的一粒石子,竟轻轻飘了起来,随着南宫耀的手势上下翻飞犹如活物。

嵬满都和殷正等人对两人的谈话都听莫名其妙,不知所以。突然之间,看见南宫耀露了这一手,全都吓得不知所措,虚空摄物这可是神仙手段。这一屋子无论是蛮人黑衣人都呆呆的望着这一幕不知所措。

南宫耀做完这些脸色又苍白了一分,显然动用内力使他体内的毒性又增强不少。

陈安也被他这一手震到了,他想了想,也伸出手来,向着南宫耀面前一按,南宫耀面前一粒石子也突兀地飞起,直接被他摄到手中。他看着掌中石子脸上没半点高兴神色,这擒龙控鹤之法确实玄妙,但也仅能做到收摄拿捏而已,要像南宫耀那样,内力放出体外犹如臂膀,操纵自如,简直是不可思议。

但屋中之人可不明白这二者差距,都用看鬼怪的眼神看着这一老一少二人,浑然不觉身处何处。

陈安再次问道:“这是什么境界?如何能够达到?”他脸上一片热切,本来他以为他活下来就是为了复仇,至于报仇之后的事情,他从未想过。但今天看到南宫耀的艺业,为他打开了一片广阔的天地,他心中顿时火热起来,觉得这才应该是他毕生追求。而报仇只是他生命中的一段插曲罢了。

听了陈安的问话,周围所有人全都竖起了耳朵,这等武功谁不想学。

南宫耀回答道:“我遍览古籍,这种境界被称为先天。至于如何达到我也不知。”

陈安一脸失望之色,与南宫耀相处日久,纵是敌对,也对他的人品敬佩不已,他说不知那就是真的不知道了。而嵬满都却是不信,暗忖这种机密又怎么随便说与人听,怎生想个法子将这南宫耀擒住仔细拷问。但他武功如此之高,我们又怎能匹敌,不过好像刚刚说他中毒了,那倒是可以尝试一二。他又看了陈安一眼,心想若是抓老的,这小的一定不会同意,现下应该想个点子,把这小的引开才是正途。

就在大家各怀心思,暗自筹谋的时候,南宫耀又开口说道:“不过也不是真没办法。”

他这么一说,大家均是精神一振,视线都往他投去。只听南宫耀继续道:“我阅尽古籍,访遍老友,得到一个传闻,东海彼岸有一处武道圣地,其上先天高手比比皆是,武道昌盛胜我大周良多。成就先天之法自然也不会少了,其实我这次出山就是为了收集物资,打造海船,想要东渡求道。无意中才碰到了你,惹下这场因果。”他语气颇为懊丧,深悔自己多管闲事。

“东海彼岸。”陈安喃喃道。嵬满都和黑衣人也一阵神往,只是想及自身,一个不能擅离故土,一方现为阶下之囚,不免双双感伤起来。

“不错,东海彼岸,”南宫耀重复了一句,看了看一脸憧憬之色的陈安,邀请道:“看你也是心性坚定,一心向道之人,不如也随我们同去吧。去见证武道巅峰。”

陈安被他说的怦然心动,但想及自身,还是黯然摇头道:“我还有恩怨未了。”想了想又坚定地补充道:“若他日诸事皆定,我一定会去看看。”

南宫耀笑道:“海路飘渺,危险莫测,你还年轻,也不必急于一时。毕竟那只是个传闻而已。我们几个老家伙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也没什么好牵挂的,正好去追去毕生志愿。小友,你既不杀我,那我就先走一步了。”他越说越激动,竟是一刻也不想多待,起身就向外走去。

嵬满都还沉浸在南宫耀描绘的海外场景之中,见其突兀地说走就走,不禁心下犹疑,是拦还是不拦呢?

就听陈安喊道:“且慢。”

南宫耀身形一顿,转身笑道:“怎么?后悔了?”

陈安不答,自怀中摸出一颗褐色药丸,掷给他。

南宫耀伸手接过,疑惑道:“这是什么?”

“穿筋蚀骨丹。”陈安见南宫耀面现莫名之色,为了不使其误会,又补充道:“可以解你身上离魂散的毒。”

南宫耀大喜,毕竟蝼蚁尚且贪生,就算再不拿生死当回事,能活谁也不会寻死。他也不信陈安会骗他,因为完全没这个必要,任他毒发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所以他毫不犹豫的把手中药丸一口吞下,同时口中赞道:“以毒攻毒吗?好手段。”

陈安撇了撇嘴:“也不尽然,离魂散的毒性随气血变换,无论是皮肤沾染,口中吞服,呼吸纳入,还是血液混淆,皆可中毒,且毒性全然不通。一天十二个时辰,人体气血也自不同,每时中毒也有讲究,你九天前寅时中毒,损于督脉,此时已至子时,毒性当应在大椎。所以用这种解药,须知离魂散虽然相同,解药却是万万千千。若是错服,就会激发离魂散除了迷幻的另外一种特性,和合一切毒药,就算药性本身无毒也会被变成剧毒。那时才真是生死两难。”

南宫耀听的一愣一愣的。不想其中竟有如此多门道。又见陈安掷来一本小册子,他下意识接住,随意翻了翻,脸色大变:“这是?”

“这是我这些年来用毒之时体悟出的一套气血操控的小手段,金玉软骨香和离魂散截然相反,它根本没有解药,你用这种方法搬运气血,不出三天当可祛除毒素,再耗费半年时光当可痊愈。”陈安解释道。

那小册子上的东西不多,南宫耀又是武道宗师,只是草草看了一遍,就了解七七八八。他诧异道:“你把这种东西给我,你的用毒手段不就大多对我无用了吗?你不怕我学会了再来对付你?”

陈安笑了笑,转首不予理会。

南宫耀看了陈安的表情大笑道:“是我着相了,你有如此气度,他日登临武道巅峰成就一代宗师亦无不可。就此别过,希望他日还能再见。”说完又长笑一声,转身就走,他一步跨出就是丈余,显然内力有所恢复,陈安给的解药见效了。黑暗中隐隐传来高歌之声“此生愿与合汉同,风霜高洁笑时穷。但落江湖千万里,且入乾坤了无痕。”歌声渐行渐远几不可闻。

陈安听的面色一红,余光瞟了眼木屋中人,全是老粗,想来应该没人听懂这才稍稍安心。起身对上嵬满都,淡然道:“阁下是煌都来的,应该认识嵬名行都吧?”

第四十二章 杀机渐起

嵬满都还在纠结南宫耀的事情,听了陈安言语,脸色陡变。问道:“你也知道嵬名行都?”

陈安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所料不错,那个什么煌都的人杀了鬼伯之后又被自己所杀,鬼夷的人得不到回应岂能善罢甘休。这些人应该就是后续部队,若是不能得到宁儿,恐怕他们不会罢手的。陈安不知道宁儿手中有什么,让对方如此执着,当然他也不想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谁若是想要伤害宁儿,他一定要对方死。

也许这会激怒整个鬼夷一族,但那又怎么样,陈安残忍地想到,来一个我就杀一个,来一双我就杀一双,总会杀得他鬼夷生蛮胆寒。

鬼伯陪伴了他三年之久,早被他当成至亲之人,因此他对鬼夷人尤其那个什么煌都总有敌意。这些人撞到他手里还有的好吗。

“这么说你是知道了?既然知道嵬名行都,又是煌都之人,那你们就可以去死啦。”陈安阴沉地笑了笑。

嵬满都看见陈安的笑容就心叫不好,刚刚把手杖提到胸前,想要开口招呼其他同伴,就感觉一股巨力涌来,气为之闭,口鼻不能呼吸,惶惶然如山岳倾覆。他虎口崩裂,手杖脱手飞出,连退五步才堪堪站稳。

他稳住身形第一时间不是寻找陈安踪迹,而是转首向其他蛮人示警。只是他才喊出一声,就见那两名蛮女*迸裂,残尸倒在他的脚下。陈安的身形已经扑向了后面的蛮人男子。

一名蛮人武士,见陈安到来举刀就砍,陈安身体一缩,肩膀撞在他肋下,直撞的他胸骨断裂插穿心肺,当场毙命。陈安却接着这一撞之力,弹射开来,欺进另一名蛮人武士怀里,手肘猛击其小腹,待其痛的弓身,便反手捏碎其喉头。

陈安来去如风纵跃似电,嵬满都一句话没喊完,二十余名鬼夷武士就倒了一地。

他兀自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时陈安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以掌代拳轻描淡写的一招双峰贯耳,狠狠地拍在嵬满都的头颅两侧。寒炎二劲透体而入,把嵬满都的头骨震的粉碎,他脸上皮肤一半紫一半红,眼睛、耳朵、鼻子、嘴具都渗出血来,七窍流血而死。

剩下的黑衣人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一双眼睛瞪的溜圆,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嵬满都的功夫他们都是见识过的,可他在这黑衣少年手中居然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世上居然还有这等年轻高手。

陈安既然已经出手,当然不介意再做个顺水人情。他走到那些黑衣人身边,伸手弹出几道气劲,把他们身上的牛筋绳索尽数切断。就又回到原地,靠墙坐下。

殷正苗颖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走到陈安面前,行大礼道:“卑职府州卫管带殷正,率所部拜谢大人活命之恩。不知大人尊号还请赐告,在下当以长生牌位日日供奉。”

陈安和南宫耀相斗几日,开始不敌,身中数剑。还好身上穿了暗司制式的玄丝软甲,才不至于挂彩。此时衣衫破烂,内里外露,自然暴露了自家身份。他初时走进木屋黑灯瞎火的,没人察觉,后来蛮人进来生火造饭,这才被殷正看了个一清二楚。只是后来殷正身陷囹圄,自不好开口向陈安求救,所以一直没有相叙,直到此时才上前见礼。玄丝软甲只有暗司高层才能标配,殷正也是无意之中见过自家都统大人穿戴才知晓有这么一件宝贝。不想却成了辨别陈安身份的凭证。

陈安其实看他们的身法衣着,早就知道他们的身份了。只是暗司各有统属,他们又不是自己手下,生死也不需要自己负责。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了。至于拦截蛮人的大义,陈安想起来会做,想不起来,就顺其自然,全凭心情,谁能左右得了他的想法。只是听对方是煌都之人,想起鬼伯,这才出手的。同时锻炼了一下刚刚从南宫耀那里学到的心得,何乐而不为。

但对方感激自己,陈安可不会推脱,照单全收,回道:“陈安。”

这简单明了的两个字,却让殷正一呆,脱口就问道:“哪个陈安?”

确实陈安这个名字比较大众化,暗司叫陈安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稍微用脑子想想也知道是谁了。殷正只是实在没想到自己居然能碰到那传说中的人物,一时嘴快就说了出来。

陈安瞥了他一眼,还真认真回答了:“暗司天策卫都监,陈安。”

“万毒鬼王!”这次是六名黑衣人异口同声地脱口叫道。

陈安皱了皱眉,不悦道:“朝廷内部也知这些江湖诨号?”

殷正看得他神色不悦,吓得亡魂大冒,连忙跪伏在地,口中不迭声地道:“属下该死,属下该死,能……能面见大人……太……太那个……太过兴奋。请大人宽……宽宥。”苗颖和其他四人也不停地道歉,间或还夹杂着牙齿颤动地声音,显然恐惧已极,陈安的名号可不是什么好名声,传言他连暗司同僚也是说杀就杀,偏偏杀了后还什么事都没有,怎能不让他们这些没有背景的普通暗司卫士心颤。

陈安大恼,心道我有这么可怕吗,你们那是什么表情。但看他们一个个脸色苍白,身体抖动的样子,还是强压怒气,尽量把声音放平和道:“本官,初到此地迷了道路,你们带我到最近的卫所。”

殷正听得陈安柔和的声音,不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觉得他阴阳怪气,好似下一刻就要要了自家性命,更加恐惧不已,生怕对方下一句话就是:带路只需一人,其他人不需要了。赶紧恭敬地道:“离此地最近的是栖霞城,还请大人移步。”

陈安点了点:“天亮再说吧,你们也忙了一晚上了,该休息得休息。”

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殷正等人看陈安不再说话,心下稍安,连忙退到木屋另外一边,躲得陈安远远的。

那个埋伏在地下的老钱在殷正被擒的时候,就率先逃跑,向着最近的卫所报信去了,因此只剩下殷正等六名暗司卫。

殷正冲剩下地黑衣汉子使了个眼神,后者立即会意。其中三人开始清理地上的尸体。

而另一人则是悄悄地走回到木屋中央的地炉旁,取出一袋菜油浇在木柴之上,把木柴上的白色粉末冲了个干干净净。

苗颖也自觉地拿起屋子的物什把地上的打斗痕迹稍做清理,腾出一片休息的地方。她看着其他人的动作,又见死了这么多同僚,连和她最为要好的小骨也成了一具尸体,眼圈泛红,低声骂道:“这些个蛮人果然诡异,连化功散都不怕。”

“这些蛮人每日与毒虫毒草打交道,普通毒药怎能奈何的了他们,而且化功散这种东西要有内功可化才行,这些蛮人只是膂力强劲,根本不通内力,又如何会中毒。”

听得陈安的话,苗颖吓了一跳,没想到距离如此之远对方也能听到自己说话,顿时不敢再言。殷正却连忙赔笑道:“还是都监大人英明,卑职受教了。”

陈安再次闭口不言,自始至终都没睁开眼。殷正见他无心搭话,也不敢再说,扯着苗颖坐在屋中的一处角落,不久刘吉等人也完事回到了他身边。此时已过三更,但他们一点睡意也没有,六人相对无言,神色黯然。这次死了这么多同伴,就算最后保得性命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又怎么睡的着觉。

就在这时门外又响起脚步声,殷正等人神色一凛,栖霞城离此地甚远,断然不会是老钱带人来救援的,难道是蛮人援兵。想到这里他们情不自禁地摸上了身边武器。

没有让他们纠结太久,来人很快推开屋门,见了殷正等人却是一愣,屋里的火光他们老远就看到了知道其中有人,但他们只是想来借个宿,又不欲生事,自然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只是进来后看得殷正等人一身诡异打扮,心中不禁打了个突,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冲殷正赔笑道:“左道相逢,借贵宝地歇个脚,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殷正见来者不过六七人都是一身短打扮,穿的是普通民夫装束个个背着包袱,好似逃荒农民,也不甚在意,没有多话,只是点了点头,就不再理会。

“多谢,多谢。”那人也不以为意,转身招呼同伴在木屋的另一角坐了休憩起来。

一开始这些人颇为拘束,对殷正等人戒备十足,只是默默地啃着手中干粮。过得半晌,他们见殷正等人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不像是什么有作为的人,便耐不住寂寞的低声交谈起来。

一个浓眉青年苦着脸道:“祝老三,你这带得什么破路,这么难走,有没有搞错地方?”

刚开始和殷正搭话的五旬老者苦笑着回道:“这条路还是我二十年前走过一次,这么多年过去,地貌都变了,谁还说得清,只是这年头有条活路能走就不错了,你还诸多抱怨。”

另一个面色焦黄的三旬汉子叹了口气:“都是什么这世道啊,真是没法活了。”其他几人听了这话也是叹息不已。

殷正本在暗自神伤,但听他们话说得奇怪,不禁留了份心。暗司是靠情报起家,这已经成了殷正的本能了,就算是心不在焉的情况下,也不会放过任何奇闻异事。

其实他早看出这些人都是私盐贩子,平民百姓谁没事会走着荒山野岭。但从他们话语中可知,他们平时的盐路不是这里,忽然改道,必有其因,一时忘了悲伤,留心倾听起来。

只是这几人不知想起了什么竟不再言语了,这让殷正等的心焦。

第四十三章 万物刍狗

许久之后,一个十五六岁的黑肤少年突然道:“祝三叔,我怎么听说这次的事是那个大魔头做的?”他一脸好奇之色,明显是在问什么奇闻异事。

那个被称为祝老三的五旬老者斥道:“别瞎说,那都是愚夫愚妇的妄言,伏尸百万啊,要是那魔头真有这能为,还要军队做什么。他一个人都称霸天下了。”

殷正先是吓了一跳,随即自嘲,还当是什么重大消息,原来是神话故事,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而坐在阴影里的陈安听的,“伏尸百万”一词,却是眼皮一颤,心中升起一丝不妙之感。

只听先前那名浓眉青年,接口道:“若不是那人,未免也太巧合了吧,两大军镇呢,竟无一名军士幸免。再想想之前的马老大,和更前面的南州蛟龙寨,啧啧。”

祝老三听了这话也有点半信半疑,那黑肤少年见有人赞同自己的话却颇为兴奋,眉开眼笑。祝老三看他的表情,心中苦笑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等事也能当成笑谈。

之后众人又自沉默起来。

殷正见他们言语间不清不楚,仿佛在忌讳着什么,心中焦躁,就准备想个法套套话,但不待他有什么动作,那边厢的陈安先站了起来,戟指祝老三等人,呵斥道:“你们这些个私盐贩子,公然违反朝廷禁令,贩运私盐,该当何罪。”

祝老三等人一愣,殷正等人也是一愣,私盐自有官府的人来管,关他们暗司什么事。况且暗司做的都是些暗杀下毒等见不得光的事情。如此义正言辞地呵骂,这是要闹哪样啊。

但上官开口发话了,他们做属下当然要一马当先,他与其他五人对视一眼,就打算开口为上差壮壮声势。

那边的祝老三等人也反应过来了,这种情况他们以前也不是没有遇到过,立时便目露凶光,眼神不善的盯着陈安,右手按在了各自腰间,他们腰间鼓鼓明显藏有利器。

眼看气氛变的凝滞起来,陈安却是无心等待*,只见他身形化风,一瞬间就欺到祝老三等人身前,指戳抓拿,这六人就躺了一地。

“大……大人好功夫。”

这时殷正才刚刚张开口,还没来得及发音,陈安就打完收工负手而立了。他反应也快,喉咙里对祝老三等人的喝问,“大胆”二字立马变成了对陈安的喝彩。看得苗颖目眩神迷,不亏是老大,马屁功夫也是众人之最,这口气他是怎么换过来的。

陈安对殷正的喝彩声充耳不闻,而是冷冷的对地上的祝老三道:“说,你们怎么不走原来的路途,非要跑到我们的地盘上送死。”

祝老三先是满脸惊恐,接着听了陈安的话不由神情一松,原来对方不是特意来缉拿自己的,但心神松弛下来之后,想了想现在处境又懊得肠子都青了。自己真是流年不利,本以为是条活路,谁知道竟是条死的不能再死的死路。还好,听对方语气似乎还有回旋余地,赶紧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好汉饶命啊,实在是那条路已然不通,我等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不得不为之啊,绝不是有心闯进好汉的地盘。”

其他私盐贩子,见祝老三所为,立时心领神会,纷纷哭嚎起来。

“大人?”殷正也知道海州这些最底层的私盐贩子,基本都有苦衷,看他们哭号的如此可怜,心中不忍,所以上前请示了一句。反正对应他们暗司来说可抓可不抓,全凭执行者的心意,在这里当然全凭陈安的意思。

陈安没有理睬,只是继续向祝老三道:“山崎道怎么走不通了?要你们冒险走这条路?”

祝老三也摸不清这个小年轻是什么意思,但见他连自家的路数都摸的清清楚楚,只得老老实实地交代道:“山崎道那边瘟疫肆虐,路都被封了,再说就算不被封,我们也不敢走了。那可是要命的事情。”

陈安眉梢一跳:“山崎道那里人烟稀少怎么会有瘟疫的?莫不是在诓骗我?”

祝老三吓了一跳:“不,不,不,小人有几个胆子敢诓骗您老啊,现在海州大疫,三府九道十二城皆为死域,浮尸遍野,整个海州到府州的路都走不通了。”

听得这话,殷正苗颖等人面色大变,瘟疫代表着什么,他们再清楚不过,那可是能屠城灭国的东西,只能用灾难形容。而且发生的地点还是与府州临近的海州,这不能不让他们惶恐。

陈安眼角抽搐,但口中却质疑道:“今年海州虽然稍有干旱,但也只局限于江南道,怎会生出如此大疫?”

祝老三见陈安不信,立马赌咒发誓,又说道:“小的还听到一些传言,这次的瘟疫可能就是暗司的人做下的孽。”

“你说什么?”殷正厉声呵斥。这可是千夫所指天下唾骂的事,谁愿背这黑锅,就算暗司的名声本就难听,但若真被舆论定实了,一个不好,可是会遗臭万年的。

殷正等人穿的都是便服,祝老三被陈安所制,一直认为陈安殷正等人都是官府之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暗司的人会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所以说话也没太多顾及。但这时被殷正呵斥,却陡然反应过来,不论是官府还是暗司都是朝廷的人,自己这么说不是指着和尚骂贼秃吗。他吓得面如土色,一迭声的:“小的该死,小的该死,都是些道听途说,不是小的真心话。”他若不是动弹不得,这时都想自抽嘴巴。

陈安摆了摆手,止住殷正,继续对祝老三道:“你都道听途说些什么,如实说来,我也不会怪你。”

听了这话,祝老三心中稍定,看了殷正一眼,发现其也是以陈安为主,便小心地说道:“是有人发现感染瘟疫的人最终死状和南州蛟龙寨的强人极为相似。便有人把这两件事情联系了起来,因为蛟龙寨的事情,就是暗司的……暗司的英雄好汉所为,所以……所以……我们,不,是有人推断可能是暗司毒王下的毒。”

陈安点了点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本就是用南疆瘴疠配的药,被有心人发现也很正常,而且瘟疫开始之初,是在两大军镇附近,正是在暗司刺杀吴王撤退的路上。知道内情的人很容易就会联想到他身上。

反正别人最多只是猜想,也没有证据,陈安自己更是不会承认。但是让他心情沉重情绪低落的是,他万万没想到,他只是在江南道下毒,瘟疫居然弥漫大半个海州,无边杀孽啊。

这也是他考虑不周,此时兵荒马乱,旱情又仅局限在江南道一地。往日若有瘟疫,立时便会有所属官员,来封城锁疫,阻止瘟疫蔓延。但如今朝廷和吴王忙着勾心斗角,谁有闲功夫管百姓死活。所以瘟疫一起,瞬时流毒万里。

陈安面色苍白,心神不宁,缓缓走回原地,依墙坐了下来。

殷正被陈安得举动弄的莫名奇妙,但也不敢擅自处置祝老三等人。只得硬着头皮向陈安请示道:“大人?这些人要如何处置?”

祝老三听得决定自己等人命运的时刻到来,连忙屏息凝神,满眼希翼地看着陈安。

陈安茫然抬头,看了看殷正,又看向祝老三等人,他心中正确的做法自然是杀人灭口,但此时心情不佳,实在不想再造杀戮,于是挥了挥手道:“撵他们滚。”

祝老三等人如奉纶音,道谢不止。

殷正得了命令也松了口气,上前解开祝老三等人的穴道,把他们赶出木屋。虽然陈安没有用太高明的点穴手法,可殷正还是在祝老三等人的背后推拿半晌才把其穴道解开。他们一得自由生怕陈安反悔,连滚带爬的就逃了出去。

一夜无话,第二天天一亮,陈安就和殷正等人,启程向栖霞城而去。一路上殷正等人看陈安的表情颇有些怪异。

苗颖几次想开口和殷正说话,但想及陈安的听力,还是没有说出口。

昨日,祝老三所说得话,明显就是指向陈安的,可陈安却没有发飙,反而把他们放了,这说明什么。他们心中都有一个很不好的猜测。也许那就是真相,但没人敢多嘴。

暗司体系可不同于官府,官府办案要讲证据,要按律法。可暗司独立于朝廷体系之外,自成规则,很多时候给人定的都是莫须有的罪名,或是随便安插个罪状,这也是世人都惧怕暗司的原因。但在暗司内部比之外界还要凶残,动辄杀人,连罪状都不需要找。

圣廷本为天子亲卫,但在当今皇帝登基时,被许多势力渗透,新皇要用暗司,所使用的办法就是大量扩编,使得暗司九卫变成了十七卫,整把水给搅浑。多出的人员编制,大多是江湖草莽的招安,死刑人犯的赦罪,以及暗地里收养培训的死士。这些人在个人素质上比当初暗司刚组建时任用的公卿世家子弟要差的太远。相互倾轧也不会用什么阴谋诡计,都是明目张胆的来。

当权者还要把暗司当血司用,自然不会去维持秩序,以免让其失了凶悍之气。对其中的流血事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掌控好大方向,不使其失控便了。反正强人,囚犯,死士的命,在那些上位者看来根本不值钱,死多少都无所谓。

陈安其实就是死士出身,而苗颖和殷正都是有武艺被赦免的死囚。大家同在暗司当然清楚其中的丛林法则,所以殷正等人从来不敢以陈安同僚自居,态度摆的十分端正。

只是陈安的存在压抑的他们根本透不过气来。好在他们的相处时间也没有太长,早上出发,过得午时就远远的看到了栖霞城的城墙。陈安跟着殷正到暗司卫所洗漱了一番。此时那个逃出生天的老钱正带着人手整装待发的准备援救殷正,两人相见自是好一番欢喜。

陈安梳洗停当,换了一身新衣,他心中挂念慕家父女,便没有在栖霞城的暗司驻地多待,亦没有去见府州卫的高层,只是换过马匹,就向东方行去。

临走之时,交给殷正一个小瓶,说道:“此乃软筋香,比你那什么化功散好用多了,算是你们带路的报酬。”说完上马就走。

殷正大喜,万毒鬼王的毒药,谁人能敌,值此乱世,正是保命法宝。向着陈安离去的方向遥遥一拜,不管陈安是什么心态下赐的药,殷正此刻的心情是感激的。

第四十四章 天地逆旅

陈安一路向东,准备借道北故城回京。北故城是江南道在府州的延伸,是江南道上最北部的一座城池,时不时有难民流窜而至。这一点连官府也没有办法,只能设下重重路障,将有路引凭证之人放入,没有这些的流民阻止。

这些流民和之前饥荒的流民不同,谁也没法保证他们是否健康,会不会携带瘟疫,所以官府还抽调了大量人手把他们驱赶向南方,远离北故城的地方,任其自生自灭。此时府州官府戒备森严,主要就是防御瘟疫病原,对吴王残部,反倒不那么上心了。不过确实此时的海州已经彻底废了,十室九空,是百年来都不曾有过的大灾难。有诗云:“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陈安来到北故城外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副景象。北故城南郊聚集了数万难民,他们面黄肌瘦腹部肿胀,幼童的头上都插着草芥,看着官道上鲜衣怒马的行人,眼中透出一丝期待。还有零星的人在空旷的土地上翻翻找找,时不时找到一块草茎都欣喜地塞入口中拼命咀嚼。还有的人在吞噬一些从地里挖出的细白面粉。但陈安心中清楚那绝不是面粉,面粉怎么可能从地里挖出来。他曾经听说有一种叫白鳝泥的泥土,少量吞吃可以缓解饥饿,但不能多吃,否则会手足浮肿,饱胀而死。就算是缓解饥饿也只是骗骗自己的胃,这东西完全不会消化,吃进去什么样,拉出来还是什么样。

一个浑身*肚子胀的像孕妇一样的男童,躺在官道旁边,睁着死灰色的眼睛,看着路过的陈安。空洞的眼神看得陈安心中发酸。他从来不觉的自己是什么好人,他也不认为自己为了更好的生存不择手段有什么错。可此时看到了眼前的场景,心中竟有种空落落的感觉。难道这就是后悔懊丧的感觉?

他当时只是想着慕晴和秦嵘在一起的样子,颇为激愤,头脑一热就做下了这件事情。但也只是认为顶多祸害个江南道,谁曾想会闯下这滔天大祸。

他耳中时刻有一个声音在不停的对他说,你没有做错,若是让吴王府从容调动军队,将会是死路一条。要错也是这个世道的错,吴王府不作为,朝廷不作为,才是瘟疫蔓延如此之远的根本原因。

他知道这只是借口,海州已经毁了,无论什么原因,对与错都不重要了。

如果可能的话,陈安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足海州一步了。

甚至他此时都有点不想北上,他怕见到慕少平,见到那殷切的眼神。老爷子一辈子悬壶济世,活人无数,临老了自然也希望陈安能继承他的衣钵,治病救人。陈安还记得慕少平知道他加入暗司时眼中的失望,与他彻夜探讨医术药理时眼中的满意,看着他替自己坐堂问诊时眼中的欣慰。

他实在想象不出,若老爷子知道他杀的人比其十辈子救的人还多,会是怎样的表情。

但路总是会走完的,他刚一进城就被手下鹰眼发现,从鹰眼口中得知,还有许多属下,分布在府海两州边界,寻访他的行踪。至于慕少平一家已经被司空成章霞等人护送到了更北边的江城。如今瘟疫肆虐,通南城距离海州如此之近,实在不*全。

陈安给鹰眼下了收队的命令,就再次独自上路向江城行去,花了足足两日功夫才堪堪抵达。

江城是府州首府,此时已近寒冬腊月,却还是一片兴兴向荣的景象,比之千里之外的南方,简直有天堂地狱的差别。

陈安踏上金水桥,跨过墨河,始才进入内城。这墨河并不是说其中水质颜色,而是它两畔是府州最大的勾栏瓦肆所在,一入夜间,花船摇曳,点缀其中,宛如银河倾泻璀璨耀目,艳色无边。每年都吸引许多文人雅客,在此间吟诗弄赋,舞文弄墨,由此得名。

陈安显然不是附庸风雅之人,更不喜欢凑热闹,因此并没有在此多做逗留,而是直接向内城走去。

走进内城,就碰到了早已得到他归来消息的鹰眼。

那名“鹰眼”是一位面目平凡的中年汉子,粗手大脚,乍一看去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乡间农夫。他双手笼在破袄之中,期期艾艾地凑到陈安身边低声絮叨了两句,就快步离开了。

只留下陈安脸色骤变,他即刻翻身上马,也不管这里处在集市中央,打马扬鞭就向着城中的一栋大宅驰去,一路上撞翻了无数摊贩行人。

半个时辰后,陈安站在那处宅院的大堂之中,望着堂上字画,默然不语。这处宅院修建的颇为奇怪,从外面自然是看不出什么不妥,即便走了进来,普通人也只是感觉不适,却说不出有什么门道。但真正仔细观察的人就会发现,这里花园草木甚少,房屋瓦舍却极多,而且排布的非常紧密又顺序井然。若对道路不熟悉很容易迷失其中。

这里处处透着一股肃杀之气,与之类似的建筑只有军营。这栋宅院寄托在江城的一位大豪名下,实际上却是暗司的产业。陈安早先与一众属下约好在此处见面,如今还在此处留守的却只得章霞一人。

这时,章霞侍立在陈安身后,一身紫衣,依然是秀发遮住半边面孔的打扮,只是显露出来的半边脸庞惨白一片,没有半分血色,肩头是厚厚的白色纱布缠裹,明显受了重伤。她眼望着陈安的背影大气也不敢出。这种压抑的气氛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憋的她几欲发狂。可她心中却颇为复杂,眼前这个小小少年只是一段时间不见,身上的气势,竟强盛到如此骇人的地步,真不知其到底经历了什么。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耳边传来了一道幽幽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这么说我叔父和晴姐都被血司的人掠去了?”

“是……是的。”章霞一个激灵,额头冒汗:“属下失职,请大人赐罪。”

“司空成死了?血司人下的手?”陈安仿佛没听到她的话,继续问道。

“是……”

“他们给我留言,用玉珏换人,却没说清楚到底是什么物事?”

“是……”章霞觉得自己一直“是、是、是”的回答很傻,可是在陈安那不容置疑的语气下却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说,只能惯性的应声。

“等吧。”陈安嘘了一口气,说出了这句奇怪的话语。

随着他这口气吐出,章霞感觉整个空间的气流都流畅了许多,周身的压力也为之一松,但她丝毫不敢大意,依然垂手而立,没有多余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肥胖的身影闪进厅来,竟是另一名金鳞卫朱琦,他站在章霞身边,向陈安的背影行了一礼,同时开口说道:“大人,血司的人在城南一处豪绅的宅院之中,那名豪绅就是血司的外门,现在这处宅院守备森严,我们的人打探不到里面的情况。”

“来的是谁?”陈安的声音依旧不温不火,但却让朱琦听的心头懔然,一起住了这么多天,他可是清楚慕氏父女和陈安的关系的。正所谓龙有逆鳞触之必怒,慕氏父女说是陈安的逆鳞都不为过,但自从陈安得知消息后,就只是吩咐了几条命令出去,而本人则是站在这里不言不动,完全没有至亲被俘的激烈状态。可这种情形却比之其暴跳如雷,立时带队救人,还要让人觉的可怖。

朱琦不敢怠慢,赶紧回道:“是司主任中虚,都统木晷带队,一行六十二人,还有一些是那豪绅的家丁,人数过百,比……比我们人多。”

之后又是一片静默。

朱琦没得回话,无奈之下只能和章霞一般在这尴尬的站着。

章霞终是女子,心思敏感,她感到那股压抑的气势又在缓缓的凝聚之中,于是硬着头皮试探道:“大人,我们不去救人吗?”

之后良久不得回话,章霞壮着胆子再次问道:“大人,我们该怎么做?”

“等。”

等?章霞和朱琦聚是一呆,现在局势很明显了,要么按照血司的要求,用那个什么玉珏去换,要么强攻进去与之手底下见真章。等什么?难道等天黑了再设法营救?但不现实啊,血司情报比之暗司不遑多让,自然清楚自己等人的身份,与其等到天黑之后对方戒备更加森严,不如现在就行动,攻他个措手不及来得实际。只是陈安积威许久,二人纵然心里不以为然,也不敢出言反驳。

这一等又是两个时辰,此时已是华灯初上。厅中的几只银烛,把陈安身影照得光怪陆离,犹如鬼魅。章霞朱琦的心情也没有随着时间而稍显放松,反而越揪越紧,几欲窒息。

“大人,京城急报。”突然一声沙哑的声音打破这诡异的气氛,

厅中三人都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显然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陈安伸手从容地自身旁阴影里抽出一个信封,将其中信笺,展开细细品读,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良久,他把信笺连封揣入怀中。淡淡地向章霞二人吩咐道:“出发,救人。”

第四十五章 盈不可久

“晴儿,晴儿……”慕少平从噩梦中惊醒,双手在空中连连挥舞。

“爹,女儿在这。”慕晴摸索到父亲身边,伸手把父亲的一双满是裂纹的大手捉住牢牢握在掌心。

蚕豆大小的烛火跳动不止,把这七尺见方的斗室照的忽明忽暗。慕晴借着这昏暗的灯光看到怀中的老父,面容枯槁灰败,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尽是铜钱大小的紫斑,有的紫斑破裂流脓,只是看着就令人头皮发麻,不能直视。

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只知道突然之间整个江南道都变成了人间地狱。安弟留下的几名下属,护着她和父亲一路逃到府州,父亲不忍看到百姓受苦,于是继续施医赠药。可是这种瘟疫竟如此厉害,父亲遍查医术也只能把求诊之人治好十之一二。剩下之人只能眼睁睁地看其毙命。

父亲积郁之下,不慎也感染了瘟疫。她使尽浑身解数才刚刚把父亲病情稳定下来,正要再接再厉为其根治的时候。奈何祸不单行,竟被人抓到此处,虽然她学医多年,医术也是不俗,但在这缺医少药的情况下也是回天无力。

看着父亲日渐微弱的气息,无助之感逐渐袭上心头。纵然她历经世事心性坚韧,此时也不禁六神无主潸然泪下。

“晴儿,晴儿……”慕少平抓住慕晴的小手,把它紧紧地攥在胸口,好似稀世珍宝一般。

慕晴抽泣着说道:“爹,女儿在呢,您不要说太多话,好好休息,身体会好起来的。”

慕少平使劲喘着粗气好像平常的呼吸也要消耗他极大的力气一样,他哑着嗓子道:“不,你不用安慰爹了,爹自己就是郎中,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爹没多少时间了。”

慕晴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两颊滑落而下:“不,您会没事的,您会长命百岁的。”

慕少平苦笑道:“傻孩子,人到七十古来稀,自古又有几人能长命百岁呢,爹不怕死,只是怕留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在这世间,爹放心不下。”

慕晴泣不成声,根本说不出话来,只听得慕少平继续说道:“好在还有小安,如过爹不在了,小安是个好孩子,他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慕少平又使劲喘了一口气:“爹曾和他说过,把你许配给他,这样爹……走的也安心了。”

“爹,我……”慕晴神色复杂想说些什么,可看慕少平这个样子,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慕少平没注意她的表情,只是自顾自得说道:“其实小安这个孩子一直过的很苦,他背负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幼失诂训,难免性格偏激,做下一些不好的事情,但他本心不坏。你和他一起长大,应该……也是知道的。你也……你也一定要照顾……照顾好他,这是爹,最后的请求了,你,你能答应爹吗?”这段话说的断断续续,说道最后,慕少平的声音已经低不可闻。

慕晴胸中一口气憋的说不出话来,她只能抿掉唇边的泪水用力点了点头,使得慕少平能够感受得到。

慕少平欣慰的拍了拍她的手,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间,这处密室的门被人拉了开来。

慕少平努力睁开眼睛,看向门外,借着微光,映入眼帘的是一名面容冷厉的黄衣中年人,嘴唇极薄,两腮瘦削,颧骨高耸,此时正冷眼看着室中的情形。

慕少平看见来人,顿时激动起来,叫道:“木晷,你要做什么冲我来好了,与我女儿无关。当年的事情她什么都不知道。”他这时气血上涌,难得把话说得流利。

木晷根本不在意他的叫嚣,只是冷声对身后的两名随从道:“真是晦气,这老儿竟然染上了瘟疫,大家白忙活一场。”

慕晴刚刚被突然打开的牢门吓了一跳,此时回过神来,冲其喊道:“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玉珏在我安弟手中,你们不是想要人质吗?那就给我药把我爹治好。”

木晷瞥了她一眼:“何必这么麻烦,他死了,不是还有你吗?人质,一个就够了。”

慕晴一呆,旋即大怒,可是对木晷的说辞却无可奈何。她咬着银牙心中发狠:“若我死了,你的如意算盘就落空了。也许爹能得救吧。”

慕晴留恋地看了怀中的慕少平一眼,眼睛一闭低头奋力向墙壁撞去。

木晷好似早就看穿了她的打算,不屑地冷哼一声,探手而出,后发先至,一把抓住了慕晴后颈大椎穴,指力一吐,慕晴便人事不知的昏迷过去。

“小妞挺刚烈的,这样的话,你还是睡着吧,真想死,等我们拿到想要的东西,你再死不迟。”

说完,把慕晴交给身后的仆役,吩咐道:“仔细照顾好她,可别缺少了点什么,现在只剩下这么一个有用的宝贝了。”说完又扫了一眼,瘫在地上的慕少平,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仆役把牢门锁好,扶着慕晴紧跟其身后。

慕少平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发生的一切他都清楚,浑浊的泪水从眼眶中流出,他没有半点对在这斗室之中等死的畏惧,满心都是对自己女儿的担心,舐犊情深可见一斑。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开门声,不等慕少平反应过来,室中闪进一道人影。

那人影看清室中景象,惊呼一声,随即把慕少平扶起,关切地问道:“叔父,你怎么样?”

此时慕少平的眼神已经涣散,他努力睁眼看去,却是一张熟悉无比的面孔。

他虚弱道:“小安,是你吗?”

来人正是陈安,得到慕氏父女被擒的消息,他如遭雷击。可多年的生死历练使他瞬间冷静了下来。对于血司他并不畏惧,可关键的是救人,由不得他不谨慎对待。

陈安最先想到的问题就是血司对慕氏父女的监视已经为期不短,但为何近日才动手,所以立时派人四下里打听消息。

凭借血司的消息渠道不可能不知道慕少平和自己的关系,无论如何以他在暗司的地位对方怎么都会卖点面子,再不济也会行事迂回。而如此明目张胆的做法,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如此,陈安当然要打听清楚再动手了。无所顾忌的出手和顾虑重重的出击自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尽管他已经认定了任中虚是自己的生死大敌,但这毕竟还没有撕破脸皮。官场和江湖完全是两码事,不是想砍谁就砍谁的,只要没撕破脸,总能虚以委蛇,相互商谈。

而且自己那些套路,血司比暗司更精通,就包括他最拿手的用毒,也起不到多大效果,先不说那里的建筑摆布,四处通风,根本形不成浓烈毒烟。就单说血司卫的抗毒体质就不是那些江湖草莽所能比拟的。除了强攻没有更好的办法,所以说能和谈最好不出手,也不在乎多等这一时三刻的,对圣廷司卫来说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正面强攻的效果都一样。

在他的耐心等待下,京城传来消息:皇上意欲从暗司中挑选精锐之士重组血司。

血司被搁置多年,就是因为皇上对其不再信任,但却始终下不了决心将之裁废。现在朝廷要对北方用兵,自然不允许血司继续这么不伦不类的存在下去,要下狠手整顿了。这也是任中虚直接撕碎最后一块遮羞布的原因。

如此,对方皆是生死大敌,陈安也没有什么好顾及的了,同样也不会对对方心存侥幸,寄希望于什么不切实际的和谈。所以陈安果断出击,临时征调江城暗司卫正面出击,牵制其兵力,而他自己则偷摸着来到这里救人。

看着慕少平脸上的紫色脓包,陈安不敢置信地颤声道:“叔……叔父,你……你何以会如此啊?”

慕少平半晌才平静下来,苦笑道:“我为病患感染,只能怪自己医术不精,不能救人反而搭上了自己。”

陈安一阵头晕目眩,这个症状他再清楚不过了,这是瘴毒,是瘟疫,是被他命名为紫煞烟罗引的剧毒。

“怎么会,怎么会。”陈安口中喃喃自语,全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鹰眼并没有告知他,慕少平染了瘟疫。

慕少平看见陈安的样子,心中也十分难受,安慰道:“人固有一死,你也不必太过伤怀……”

“不。”不等慕少平说完,陈安好似想起了什么,发疯似的在自己身上翻找了起来,片刻之后,他摸出一个小瓶,倾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对慕少平说道:“叔父我这有药,你吃了就会好的。”

慕少平对自己的病半点不报希望,但看着陈安满脸殷切的表情,不忍伤了他的心,于是张口就把那粒药丸服下。

不一会慕少平脸色逐渐红润起来,精神渐振。他不禁心下大奇,于是问道:“这是什么药,竟有如此奇效。”

陈安不答,只是满脸希翼地为其号脉,但下一刻他脸上的笑容就彻底的僵在了那里。紫煞烟罗引提炼自南疆煞气,与尸毒结合变化莫测诡异无比。陈安先使那些老鼠中毒,再使其扩散疫病,这才造成了如此规模的瘟疫之害。而那黑色药丸则这是紫煞烟罗引的解药,对瘟疫也有一定的抑制作用。可惜慕少平病的太久,五脏已衰,回天乏术,这解药也顶多起一个镇痛效果,让其回光返照罢了。

慕少平医术精深,药一下肚,他就已经知道结果了,但同样分辨出,若自己不是病入膏肓,这药对自己的病情确有助益。他自是不知这毒就是陈安下的,却以为陈安医术精湛若此,困扰自己许久的难题竟被其解了,心中大感安慰,后继有人啊,自己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小安,叔父已经不行了,看你医术如此了得,叔父为你感到骄傲,就是走,也走的安心。但我们毕竟不是神仙,生死由命,我们杏林中人有太多的无奈。叔父和你父亲分别日久十分想念,如今看你成才,正好可以下去和你父亲有个交代了。”

慕少平看陈安失魂落魄的表情,还以为是因不能救自己,深感自责,才如此的,所以出言安慰。他哪知道,陈安心中的悔恨,毒是他下得,最终的苦果却还要他吞下,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第四十六章 此恨绵绵

慕少平只精神了一会,药效一过,又萎靡了下去,他勉力说道:“小安,你一定要记住我们不可能救得了天下人,但是我们可以去救更多的人。只要你心性豁达,不滞外物,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代名医。若此,九泉之下,我与你父也可瞑目了。”

陈安心神恍惚,对慕少平的话只知唯唯诺诺,全然不知所以。

慕少平还在絮叨,他只想把心中所想尽皆吐出,不然就没有机会了,因此也不管陈安听没听进去:“你性格偏激此为缺点,所以遇事一定要多想,不要冲动,不然终会遗恨无穷。还有,叔父最后求……求你一件事……替我照顾好,晴儿……”

慕少平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却越来越低,最终几不可闻,只是一个遗恨无穷却说到了陈安的心坎里去了。

他扪心自问,自己投毒就真是为了从吴王府卫手中逃命吗?若真是如此,他看到城外难民也不会如此惊惶了,贪生恶死人之大欲,他既不是道德之士,一切为了活命自然不会有任何不安。但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的,当时只要快马加鞭,一人双骑,绝对能从两大军镇的夹缝中逃生。

现下仔细回想他当时这么做更多的是为了迎合上意,要最大程度的削弱海州的势力,以此不费吹灰之力的获得平定海州之乱的功绩。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怎会这样,怎么会……”抱着慕少平冰凉的尸体,他吐字不清的喃喃自语。

陈安嘴唇湿湿的,舔了舔,却有一丝咸味,不知何时他已泪流满面。他太久没哭过了,曾经有一段久远的记忆,那是他五岁的时候,将两味药材弄混,被父亲狠狠的教训了一顿,他掩面大哭,父亲却毫不怜惜,继续责打,并斥道:“你是男子汉,遇事只能笑着面对,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所以他哭得越厉害,父亲打得越狠,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叫嚣着不想做男子汉了,想做女人。即便发生了这件事他还是个爱哭的孩子,直到看见父亲尸体的时候,看到族人尸体的时候,看到整个陈府淹没在火海之中的时候,他反而不哭了。因为这时他心中没有半点悲伤,只有滔天仇恨。

所以他幼时流落街头与野狗争食,不曾哭;加入暗司进行残酷训练,不曾哭;执行任务与人生死搏杀,不曾哭,因为他知道,就算他哭的再伤心,也没有亲人会来怜惜他,那么哭还有什么用呢。

陈安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哭了,但是后来他遇到了慕少平,重新忆起了孩提时的软弱,虽然他也知道这样不好,这是自己的弱点,但却总是无法自拔,他太需要一个怀抱来哭诉自己的委屈了。

可是现在一切都没有了,罪魁祸首竟是他自己。

“不对,还有晴姐,还有晴姐。”陈安一个激灵,放下慕少平的尸体,反身奔出石室,纵身跃上屋顶。环视左右,血司众人已经与他带来的人战在一处,任中虚站在中庭之上负手观看,而木晷则站在他身旁左手反剪着慕晴的双臂,把昏迷中的慕晴提在手中,也和任中虚一样皱眉看着前庭战团。

陈安血充瞳仁,哪还有什么思量。红着一双眼睛就冲木晷冲了过去。

他身法高绝,内力雄厚,一个纵掠就滑过十余丈的距离,右手五指尖锐抓向木晷天门,左手并指如剑,点向其期门大穴。

这两招使得凌厉刚猛,又是偷袭,待得木晷感觉罡风袭体,已是不及。但他也是了得,硬生生扭转身体避过尖指插颅的凶险,使得那招抓在了肩膀上,被生生撕下一块血肉,疼得他龇牙咧嘴冷汗直冒。

木晷没有任何死里逃生的喜悦,因为随着他的转身,陈安点向他期门穴的那指,转而刺向他的膻中穴,这么刚猛的指力,一旦被点实,他必死无疑。

木晷心道,吾命休矣,但就算是死也要找个垫背的,于是放开抓着慕晴的左手,并掌发力准备把慕晴先给毙掉,也算不亏。却不想陈安中途变招,左手一环,放过了他,而是把慕晴抄在怀里,身形急退。

他这招本就是虚招,在他心中十个木晷也不及慕晴一根小手指重要,当然不会为了杀他而置慕晴于险地。

此时,一旁的任中虚终于反应了过来,没有二话,取出一副金灿灿的手套,套在手上。那副手套十指成棱尖锐异常,在月光下泛着丝丝寒意。

他穿戴齐整,双脚一跺就向急退中的陈安飞扑而去,后发先至,直直抓向陈安面门。

陈安左手环抱慕晴,右手成爪,与之抓到一处。“呲……”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音,惑得场中之人心旌摇曳。竟是平分秋色之局。

任中虚大惊失色,他用金丝手套和玄钢指节打造出的这么一副奇异兵刃,本拟凭着其无坚不摧的锐利,天下少有人能敌,谁知今日与陈安一双肉掌相击,竟没有占到半分便宜,此人武功到底高到何等境地。

他既然要对付陈安自然不会像一些江湖草莽一般顶着脑袋向前冲。前期血司对陈安的调查可谓是细致入微,不止准备了诸多防毒手段,对陈安本人的武艺也是尽量高估了,谁知这高估的部分仍不及其真正实力的万一。

但他又似想到了什么,感受着指尖残留的寒意,瞋目喝道:“太阴爪,伤害小毅的人是你。”

陈安右手五指曲张,散去那丝令他不适的酥麻之感,看着任中虚闪亮的十指,眼中带了一抹忌惮之色。

“死在我手中之人不计其数,什么小毅?没听说过。”陈安身后还有援兵,拖得越久对他越有利,既然对方要扯,他不介意与对方多扯两句,于是也在中庭站定,与之对峙起来。

一道寒光自任中虚眼中闪过,他沉声道:“这一切我都可以不计较,只要你交出玉珏,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如何?不然,就算你武功通神,带着一个人,你以为能够逃得掉?”他这话道不是虚以委蛇,陈安的武功之高,已经超出他们的意料之外,对圣廷来说,情报失误就意味着任务失败了一半。和解是最明智的选择。

陈安目光一转,落在正自一旁逼上来的木晷。此时他已经简单的处理好了肩头的伤势,从腰间摘下一对两尺见方的圆环,持在手中。那对圆环亮银颜色,外环刃锋利无比,内环刃却参差不齐地布满了尖锐锯齿,看起来好不骇人。

陈安再次看向任中虚,声音清幽的说道:“玉珏的事好说,我只有一个问题。”

任中虚目光一亮,示意木晷站定,这才对着陈安回道:“说说看。”

陈安的脸色在月光下明暗不定,声音越发的幽冷:“我想问,司主大人对十年前太医署太医令陈洪一家的命案怎么看?”

任中虚一怔,继而大笑。一旁的木晷却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你笑什么?”陈安继续追问,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任中虚笑声一敛,神情转厉,狠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陈家余孽,那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今日不死不休吧。”

能在圣廷生存的没有一个是笨蛋,陈安不说他联想不到,此时说的明明白白,他又如何猜不到陈安的身份。既然知道了陈安的身份,他也就知道此事是不能善了,原先识得陈安厉害本拟和平解决的想法也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这家伙才十几岁,就如此了得,那要是再过个几年,还有谁能制得住他。放任这么一个生死大仇成长,才是最愚蠢的做法。

得了他的信号,木晷再不犹疑,挥舞双环向着陈安碾去,任中虚也展开双爪在旁掠阵。

对陈安来说,任中虚没有回答,却也等于是回答了。多年心结一朝得解,心中畅快无比,对着攻来的二人,面上全无惧色,右掌一翻就与二人斗在一处。

陈安急着救人,身上没有备毒药,原有的药剂也在与南宫耀相斗中被消耗一空。只是即便还有剩余,他也不打算用了。慕少平的事让他耿耿于怀,悔恨绵绵,心中早存死志,若不是担心慕晴安危兼且大仇未报,使之不能释怀,他早就撒手而去,不理世间纷争。此时即便是单臂独斗二人,也没有任何下毒设计等阴私想法。只想着与其拼个同归于尽一了百了最好。

陈安心中即无块垒,出招自然飘逸许多,炎阳焚心掌上下翻飞竟把任中虚、木晷两大顶尖高手的攻势具都接在了手里,丝毫不落下风。

任中虚越斗越是心惊,他能成为血司司主,不说内力,单是临阵搏杀之能可谓震慑三司,无人能及。如今与木晷双战陈安却久攻不下,更令人沮丧的是陈安还怀抱一人只能单臂对敌。须知他与木晷联手可不是单单的一加一这么简单。他二人共事许久甚有默契,战法也是配合无间,虽不是合击之术也不遑多让。

他自忖就是对上了徐谦也有一战之力,但此时与陈安放对,还欺负对方单手,都不能战而胜之,难道自己真的老了。

任中虚武功高绝平生只服两个半人,一是自家老大明司司主宋守,第二个就是圣廷廷尉徐谦,他虽与徐谦不睦,但也不得不承认,其武功之高冠绝三司,就是自家老大都不一定是对手;另外半个却是皇上身边一个太监,他也没有信心打赢,但由于其是太监,所以在他心中只算半个人。这是武功方面,地位方面他久领血司,位高权重,向来心高气傲不把他人放在眼里。如今对上陈安,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时心中唏嘘,竟无半分思量。

木晷久在任中虚之下,习惯了听其号令,只想着如何取胜,可没有他这么多心思。但即便如此,陈安单手力撼他二人也让木晷咂舌不已,他和任中虚上次联手还要追溯到十几年前,那时是对付一个江湖巨擘不得不为,如今面对的却是个蛋大的孩子,差异之大不由的人不惊诧。只是木晷从最底层的杀手做起,可没那许多江湖游侠的习气,也没有那些武功高手的自矜,他久攻不下不免焦躁起来,看得陈安进退之间总是护得怀中女子不失,不由恶念大炽,招式一变,索性舍了陈安,一应阴司招式尽向其怀中的慕晴递去。

第四十七章 道阻且长

其实陈安此时也已经到了极限,木晷的一对亮银环大开大阖威力无比,他赤手空拳本就十分吃亏又只能单臂与之对抗,实在难以抵敌,而且一旁任中虚的太阴爪也是见缝插针,更是让他叫苦不迭。

若只他自己自然悍不畏死,奈何怀中还抱着慕晴,实在不忍心让她损伤分毫,正自思量对策时,木晷招式陡变,招招向着慕晴招呼过去。

这下陈安手脚大乱,立时左支右绌起来。

他一乱,任中虚却清醒了过来,这小子如此了得,不趁他此时束手束脚,要他性命,等他成长起来,就算自己得到宝藏也难免一死。于是他招式又自狠辣了三分,手腕一抖也向慕晴螓首抓去。

陈安刚刚拍开木晷的环刃,任中虚的利爪就到,不得已只能曲肘将之撞偏。这时候木晷的左手环又已经砸到,陈安招式用老,已不及阻挡,他看着慕晴恬静的面庞心中一软,发狠之下强行偏转身体,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受了这计狠击。

陈安被砸的一个踉跄,生生喷出一口逆血,心知自己已然受了内伤,但此时绝不是逞强的时候,需要暂避锋芒。他强忍着后心的剧痛,反掌向后拍去。木晷早防他反噬,已向一旁跳开,但还是被陈安一掌扫到环刃,只觉虎口一热,兵刃几欲脱手,凛然之下又退两步。

陈安右手回圈,再次逼退了一旁伺机而动的任中虚,就抱着慕晴跳上了丈许高的院墙。

任中虚和木晷心知他要逃跑,连忙止住退势,跃上前来,意图全力抢攻,竭力将之留下。却不想刚刚来到墙下,墙上的陈安竟转过身来。只见他右臂在空中一划,整个右手掌心如涂丹砂鲜红似火,向着二人狠狠按下。

“炎阳焚天”。

一股灼热扑面而来,这一掌居高临下,又蕴含无俦内力,端是了得,掌风所过之处,草木枯萎,砖墙朽蚀。任中虚二人见此大惊失色,堪堪止住身形,返身而退,即便如此还是狼狈无比,幸而他二人内力俱都不俗,只是被掌风灼伤了皮肤而已。

任中虚抬起头来,院墙上哪还有陈安的踪影,他大怒道:“他带着一个人,走不远的,追。”

二人跃上院墙蹑着陈安的踪迹,一路追了下去。

陈安怀抱慕晴,在房顶飞奔如履平地,周围房舍在他脚下迅速倒退,但他心中却焦急无比。血司卫士都是选自暗司精锐,这是历来的规矩。也就是说任中虚和木晷与他同出一脉,无论轻功还是追踪之法都与他同源,并且二人年岁长他太多,经验是他的几倍,要想将这二人甩掉,简直难比登天。

事实也确实如此,任中虚和木晷只是跑出两条街,就隐隐看到前方陈安的身影。陈安年轻脚力不俗,但毕竟还带着个人,被他们追上是正常的事情,只是任中虚心里还有计较:对方武功太高,想要将之拿下不知会付出何等代价,不若先晾他一晾,待其内伤发作再将之击杀不迟。于是也不紧逼,只是远远地吊在后面。

但前面的陈安似乎早已洞悉他们的想法,从房顶一跃而下,蹿入一间房舍之中。任中虚大惊,这里已至城南,住的都是平民,房舍凌乱,道路曲折,陈安在其中穿梭,的确不易追赶。他与木晷连忙提气紧赶几步,刚近前来,就见陈安自后门穿出,东一拐,西一转,两人反而越追越远了。

任中虚再也顾不得玩猫追耗子的游戏,身法施展到极限,他久居上位,很多事情并不需要亲力亲为,所以这些年来,看家吃饭的本领略有些生疏,可是毕竟多年的经验还在,全力施为之下,在陈安逃出南城门前就把他截了下来。

一时间,爪风环影把陈安的身影笼罩的风雨不透。陈安左冲右突都不能逃离分毫。

这次两人都没有再往慕晴身上递招了,刚刚是迫不得已,现在陈安已经受伤,身手大不如前,败亡是迟早之事,所以根本没有那个必要再如此作为。他们当然不是良心发现,也不是自持身份不屑为之,而是确实不想伤害慕晴的性命。陈安武功太高,他们很难留手,那寻找玉珏的线索就着落在了慕晴身上,所以他们是真心不想让慕晴有恙。

任中虚一边防止陈安搏命,一边与木晷联手缩小攻势范围,以逐步推进的方法企图用手中的利刃将陈安绞杀当场。

忽然,场中灼热之气腾起,任中虚心知陈安临死反噬,连忙爪影一敛,佯攻慕晴迫使陈安救护。那边木晷也荡起双环为之策应。

却见陈安对怀中慕晴不管不顾,身形一矮躲过木晷环刃就是一记炎阳焚心掌狠狠的拍在木晷小腹。木晷算准了陈安抱着一个人身法快不了,才敢如此托大,实在料想不到其竟能突然加速。所以这一掌挨的结实,整个人如同破布袋一般抛飞出去,瘫软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任中虚也是一愣来不及变招,一爪抓在慕晴肩膀,却觉入手处甚是柔软,全然不似人体。“慕晴”肩头吃他一抓,立时炸裂开来,爆出漫天棉絮。

任中虚何等人物立时知道上当了,陈安早在刚刚路过贫民屋舍的时候就行了李代桃僵之计,他心中惊骇之下,身形急退,但已经迟了。陈安舍了假“慕晴”,左手空出,反手一记寒殛鬼爪,自任中虚肋下掠过,带其一阵紫色冰渣。

任中虚并没有任何疼痛之感,只觉左肋一凉,随即一股阴寒之气,直冲心脉。他大惊失色,多年的养尊处优,使他早已遗忘了生死搏杀的大忌,惊慌失措之下,就地一滚,抄起地上不知死活的木晷,就飞身远遁而去。

陈安目送其逃离,忽然一阵晕眩之感袭了上来,胸口烦闷难忍,他一张口把一股逆血吐了出来,才稍觉清爽了许多。心中暗叫侥幸,现在的他实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两次爆发体内真气更是贼去楼空,刚刚若是任中虚不是那么惊慌,而是留下来稳扎稳打的话,逃的是谁还不一定呢。

他哪里知道,任中虚十余年未曾受过如此重创,先被其气势所慑,再加上同伴生死不明,又察觉自己中毒,多管齐下,早麻了爪子,哪还有不逃跑的道理。

陈安运功封住身上诸大要穴,现在还不是疗伤的时候,他心中记挂慕晴安危,强撑着伤势,向刚刚自己放下慕晴离开的房舍走去。

那间房舍十分破烂,但在一圈破烂的房舍中间,反而不那么显眼。房中只有一名老妪,早已经被陈安击毙在床上,多年的暗司生活,让他对闯屋杀人没有半点心理负担。他不是卫道士,也不会去管那老妪是善是恶,他只知道一切威胁到自己关心之人生命安危者,都该死,无所谓无辜与否。若不是人体太重不利于伤重的他发挥,他都能抱着那老妪当替死鬼,让任中虚击杀。

陈安走回来的时候,老妪的尸体依然摆放在床上,但里床的慕晴却不见了。

陈安眉头一凝,昂首轻嗅,他习惯在自己所接触过的人身上施放香引。那是一种他特别炼制的香料,每个人所能闻到的气味都有些微差异,他就是利用自己所属的独特气味来定位被自己锁定的目标,再配合圣廷独有的追踪之法,想找一个人简直是轻而易举无有不准。他先前寻找慕晴和慕少平皆是使用此法。

此时他循着一贯的谨慎态度,放轻步伐,溜着墙角,躲避月光,隐在黑暗之中,向着香气源头逼近。不一会竟来到一座残破的土地庙外。

陈安皱了皱眉,他耳中传来了七八道轻细的呼吸之声,如此细密绵长,应当都是内家功夫到了一定程度的一流好手。他如今身受重伤,若是正面碰上,绝对输多胜少,由不得他不小心。

陈安无暇细想慕晴怎么会被带到此间,只是慢慢的摸到了庙后,施展壁虎游墙功,爬到了庙顶,在后堂位置轻伏下来,偷偷窥探庙中情状。正好看到慕晴坐在一簇燃烧的火堆旁怔怔出神。

“慕姑娘,你怎么样了?好点了吗?”陈安一喜,就欲出声呼唤,却被斜刺里的一道询问声音打断。他心中咯噔一下,向着发声处望去,只见秦嵘一袭白衣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慕晴一怔,待看清了来人,却又双颊泛红,忸怩起来。

“秦公子,我好多了,是……是你救了我吗?”

秦嵘露齿一笑,他一行本自回归门派,上清剑派支持诸王对抗朝廷,府州乃是朝廷治下,他秘密南下又没有官凭路引,错过了宿头,只得住在这破庙之中。半夜时分听到外面打斗心中警醒,便外出查看,循着打斗痕迹找到了躺在一具老妪尸体旁边昏迷不醒的慕晴,就把她带到了这里。若说把她带离了险地也当算是说的过去。于是客气道:“些微小事不足挂齿。”

屋顶的陈安见他厚着脸皮承认了,胸口一窒,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呐喊“他在说谎。”

慕晴自是不知秦嵘说的是把她从破败的房舍中带出来,她还以为是秦嵘击退了恶人,救了她的性命,因此目透感激,向着秦嵘福了一福,道:“多谢秦公子援手。”

秦嵘又道:“怎么只姑娘一人,令尊他老人家呢?”

这句话触动了慕晴的伤心事,她眼圈一红,抽泣道:“我不知道,但多半是……是……”说道此处已是泣不成声,双眼一花一阵晕眩。她本就被制住穴道许久,血气不畅,现下过度悲伤更是气闷,她身形一颤就要倒下。秦嵘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抱在了怀中。

慕晴越想越是伤心,扑到在秦嵘怀中顿觉有了依靠,不禁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凄惶,令人闻之断肠。她此时六神无主,全然没有想及男女大防,只是想将心中委屈,全数倾泻出去。

秦嵘也是被她的悲伤情绪感染,自是不忍将她推开,于是就形成了这副相依相偎的景象。

屋顶的陈安看到这幅情状,简直目眦欲裂,只觉心头憋闷,涓涓血线从他紧咬的牙缝中溢出也不自知,只想冲下去,把秦嵘两掌打杀了,才能快活。

但理智却告诉他,此时自己身受重伤,而对方却有许多好手帮衬,自己万不是对手,冲下去只是死路一条。就算自己真杀了那姓秦的,晴姐估计也会为他伤心,反而会责备与我。当务之急,应该全力调理好伤势,那时是打是留才能随心所欲。

他生就早熟,本就是理智胜于感性之人,于是果断地咬着牙离开破庙,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快速地在附近寻了一处隐蔽的所在,运功疗起伤来。只待一时三刻恢复气力,再去找秦嵘那个臭不要脸的算账。

只是他受伤颇重,哪里是一时半会能好得了的,而且他一闭眼就是秦嵘和慕晴相拥的画面,一时之间妒火中烧,思绪纷杂,可谓行功大忌。过了一会又生悲凉之感,脑海中只想着:“叔父已经死了,晴姐也有了自己的归宿,离我而去,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还活在世上做什么,做什么?”

这一怒一悲,心魔自生,气机一岔,伤上加伤,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终于支持不住,直直的昏倒在地,人事不省。

第四十八章 府州风云

江城是润江的入海口,船运发达,天南海北的客商自然也多。自古无农不兴,无商不活,由是江城成为东南第一大城。

江城出产的商品种类繁多,拿得出手的特产更是不胜枚举。其中最让人难以忘怀的便是上元楼的招牌,佳酿“曲泽”。

此酒入口甘醇生津,犹如听了绝妙仙曲一般让人回味无穷,是以得名。而这绝世佳酿也只有上元楼最为正宗。

王康施施然走了进来,迎客的小厮看到了他,连忙堆起满脸笑容招呼了上来:“王员外,今日得闲来坐坐,还是老样子?”

王康想着自己的事情,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小厮得了信,道:“好嘞,您老先上楼少待,这就给您置办去。”

王康皱着眉头踱步上了二楼,坐在了自己常坐的临窗位置,待得一桌酒菜到齐,就心事重重的喝起闷酒来。

他家资殷实,也不吝啬,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来这观潮吃喝。上元楼临近润江,在二楼品着佳酿,看那大江烟波浩淼,真是一种心旷神怡的享受。

只是他今日似乎没这个兴头,双眼无神地看着窗外,一杯一杯的喝着酒,全然不知滋味,满桌的酒菜更是半点没动。

忽然楼梯一阵响动,打断了王康的遐思,他连忙转首望去,似是期盼似是担忧。

上楼的是三个女子,王康见了轻轻吐了口气,却又焦躁起来。

他无聊之中习惯性地对来人打量一眼。见这三名少女,最大的不过十七八岁,最小的更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皆是一身素白裙装,领首的那个外罩紫色小衣,眉色浓厚,鼻如悬胆,长发挽起自左肩垂下,给人一种温婉之感。另一着鹅黄披肩的女子也是这般束发,但偏偏在瓜子脸庞上配上了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使其美艳之中又带了三分凶蛮,很有种不好相处的感觉。最后一个扎着鬟,明显还未到及笄之年,一张苹果也似的圆脸上点缀着似墨般黑亮的双目,这时正在左顾右盼,一副对什么都有着极大好奇心的模样。

王康本是随意打量,但这时却不禁目光一凝,落在紫衣女子的腰间上。那里系着一根各色长绳铰接而成的彩色腰带,乍看一眼没什么异样,可王康眼力非比常人,看见上面泛着的金属光泽。他不动声色的扫过其他两人,鹅黄披肩女子拿着一柄红色剑鞘的短剑,没什么特殊之处,正是江湖游侠的正常装扮。而那最小的圆脸少女却在手腕间系着两个快有她自己小拳头大小的大号铃铛,手臂挥动时,自带清脆铃音,很是显眼。

三人上来四下里看了一眼,选择了王康旁边的靠窗位置。

王康不动声色的转过了头,眉间的愁色又深了两份,狠狠地灌下了一口酒。

不一会,那三名少女要的吃食也被小厮摆了上来,圆脸少女立时把注意力全集中在面前的美食上,大快朵颐,也不管咽没咽下去,只顾往嘴里塞填,吃的腮帮鼓鼓,很是滑稽。

鹅黄女子看了她一眼一脸嫌弃道:“你饿死鬼投胎啊,在家不见你这么能吃。”

圆脸少女嘴里塞满东西,口齿不清的道:“家里的东西没外面的好吃嘛。”

鹅黄女子似笑非笑地道:“好啊,你总算说出心里话了,看我回去不告诉张婆婆叫她饿你两天,到时你就知道哪得饭好吃了。”

圆脸少女,吓了一跳,奈何嘴里塞满东西不便求饶,只能弯着眉眼,可怜兮兮地看着最大的紫衣女子。

紫衣女子看她那个样子不由失笑出声,转首对鹅黄女子说道:“好了,你就别再逗她了,赶紧用了饭,还要去与师父回合呢。”

鹅黄女子不满道:“卓师姐,你就知道护着她。”

紫衣女子也不说话,只是冲她温婉的笑了笑,鹅黄女子无奈下瞪了圆脸少女一眼,也吃起饭来。圆脸少女干扰一除更是专心致志的对付起面前的美食。

这时,又有两批人上得楼来,他们各有七八人,一方清一色的箭袖劲装腰胯长刀,另一方则杂乱很多,服色各异,手中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两批人互相警惕着坐到了二楼的两端,以王康和三名少女为间隔。

王康的脸色苦的跟黄莲一样。

少顷,那两批人点的饭菜到齐,各自闷头吃喝,偌大的二楼大厅,坐了近二十人,却鸦雀无声,实在是诡异莫名。

这压抑的气氛,不止让王康难过无比,那紫衣女子也感受到了,低声催促两位师妹快点用餐,好上路。

鹅黄女子还好,只是稍稍打量了厅中之人几眼,便低头不语,加快了就食速度。圆脸少女则忠实的执行了师姐的命令,大口吃着饭菜,吧哒吧哒的声音听的鹅黄女子一阵火大,要不是此时气氛不对,她立时就要发作。

那些劲装汉子对这一切不闻不问只是专注于自己这里,而另一边的几人就没这么好的定性了,眼光尽往三名女子身上敏感的地方招呼,神色轻佻。一个脸颊细长目光狡狯汉子凑到领头之人的旁边,低声道:“堂主,好像是明月宫的疯女人。”

那领头之人本也在三女身上打量,脸泛淫邪之色,听了手下的说话,不禁面色一青,强行扭转目光,咳嗽了一声,狠狠瞪了其他手下一眼,沉声道:“不要节外生枝。”

老大都发话了,其他人自然不敢不从,只能恋恋不舍的把目光专注到自己身前。

“噔噔噔”又有人上楼的声音。

二楼的几方人有意无意地向楼梯口扫了几眼,发现来者是个面皮白净头戴儒巾的青年文士,便转头不再理会。

青年文士看得这么多人聚在一处,一时有些发愣,随即便不在意的笑了笑,迈步走到了王康的桌前做了下来。

他看着一桌子没有动过的酒菜,老实不客气的吃了起来,他也不用筷子,好似几天没吃饭一样,直接下手就抓,根本不顾它原来主人的感受,吃的是汁水四溅,在那本就灰扑扑的袍服上又添了两点油污。

王康先是疑惑地看着面前之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你……您是……”

青年文士抓起王康面前的酒壶灌了一口,似乎知道对方的意思,点头道:“是我。”

王康惊喜交加,不敢置信道:“怎么会是您?您怎么来了?”

说起这个,青年文士苦笑一声:“上面催的太紧,没办法啊。”

对于对方为什么会来,王康其实并不关心,只是随口一问,关键的是对方的到来,自己担了好几天的心事,立马迎刃而解了。

青年文士边吃边道:“查的怎么样?”

王康不想他直接就问连半点遮掩也没有,难为的看了看四周,咬了咬牙,压低声道:“具体的还不清楚,但一切线索都指向上埕明家。”

他自觉声音很低了,但刚说完立时有十几道目光注视在他身上,顿觉头皮发麻,身体不由得向对面的青年文士瑟缩了一下,似乎那里比较安全。

青年文士对此置若罔闻,又灌了口酒,漫不经心得道:“能确定吗?”

王康硬着头皮,强迫自己无视周围人的视线:“当有八成把握。”

青年文士微微一笑,拍了拍肚皮道:“那也够了,出发,上埕。”

说完他当先站了起来,向楼梯口走去,王康拍下银钱紧随其后。其他三桌人只是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们离开后不久,紫衣女子一行也用完了饭食,起身离开。

三人走出来后,并没有过多停留,径直出了城向上埕赶去。鹅黄女子再也忍不住道:“卓师姐,我们必须快点了,上埕的水越来越混了。”

紫衣女子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这样吧,彩衣,你和许师妹先去阳泽别庄找玉师叔,我去接应祁师叔她们,并把这里的情况告知,若能惊动宫主出手把明家的少公子收为弟子,那我们的行动也会轻松许多。此举不止使我们对阳泽别庄的庇护变得名正言顺,而且也可震慑一些江湖肖小,毕竟敢和我们明月宫做对的,整个府州都屈指可数。”

鹅黄女子认真点头道:“还是师姐思虑周全,一切就依师姐的意思,许师妹就交给我了。”

“师姐……我想跟你走。”圆脸少女一脸不情愿,好似让她和鹅黄女子一道上路就是让她受多大委屈一般,惹的后者对她怒视连连。

鹅黄女子鄙视道:“你要跟师姐走我是没意见,我还不待见你呢,但就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只会成为师姐的拖累,坏了大事。”

“晴蕊。”紫衣女子笑着轻唤圆脸少女的闺名,一脸的溺爱之色:“这次我们出来游历根本未曾想会遇到这等事情,情况紧急,你就不要闹别扭了,乖乖听你李师姐的话。”

好不容易把圆脸少女安抚下来,紫衣女子又交代了鹅黄女子几句,便展开身法向东而去,紫衣飞扬,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官道上。

鹅黄女子李彩衣目送师姐远去,回头瞪了圆脸少女一眼:“走吧。”说完转身就向北走去。

圆脸少女小声嘀咕着听不清的话语,磨磨蹭蹭的跟在后面。

文彩衣不耐烦地转身:“你能不能快点,要是天黑之前赶不到,就只能住野外了,到时候林子里的吊死鬼都来捏你的脸。”

她这话说得语气森然,听的许晴蕊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但还是嘴硬道:“要……要真有吊死鬼,你也逃不掉。”说完,乌溜溜的大眼睛小心地向两旁林中瞅了一眼,似乎真怕什么妖魔鬼怪钻出来似得。脚下也紧走两步追上了前面的师姐,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斗着嘴,消失在了北边的官道上。

三人分道扬镳后,这边官道口彻底安静下来,少顷林中走出了一个一身黑衣的蒙面人,向着三姐妹离开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

第四十九章 绝空仙罗

那黑衣人正要转身离去,忽听身后有人呼唤。

“哎,我说前面的老兄,你在看什么呢?”

黑衣人吓了一跳,居然能被人欺到身边还未发觉,他连忙转首看去,来人是一位身着锦衣的中年员外,还有一个衣着邋遢的青年文士。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青年文士身上,暗含警惕。多年刀口舔血的经验告诉他,此人危险无比。而刚才那声呼唤也是此人发出。至于锦衣员外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高手,但相对于青年文士就差的远了。

事实也确是如此,青年文士向着黑衣人缓步走来,看似悠闲写意,但每一步都像尺子丈量过一般准确。

“高手”黑衣人瞳孔收缩,决定先下手为强,想到就做。一道匹练似的刀光就好像是从虚无中亮起,直奔青年文士的面门,没人看见他从哪里拔的刀。这道刀光凝而不散,一直推移到青年文士的面前一尺处才陡然绽放出最璀璨的光芒,一时间将幽暗的丛林都照的明亮起来。

黑衣人放大的瞳孔显示着心中的兴奋,这是极光刀法中的最强杀招,韶华易逝。无数高手死在他这突然爆发的一招之下,其中甚至有本身功夫比他高很多的存在,但那有怎么样,生死搏杀和比武终究有区别,再强的明宿,再强的宗师,面对杀手也是待宰的羔羊。

忽然一只洁白无瑕的手出现在了黑衣人的视野中,这只手纤细白皙,就好像是经过多年保养的大家闺秀的柔荑一般。这么一只柔弱的手,竟直直插进了那璀璨的刀光之中,给人造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黑衣人的表情僵硬,看着刀光在自己眼前溃散,接着就是虎口一痛,连刀也被对方夺了去。就在他将要有进一步的动作时,那柄薄如蝉翼的短刀存存断裂,化为无数的寒光,向他激射而来,瞬间把他打成了筛子。

“天罗指,绝空仙罗沈义伦,”这最后的念头随着双眼的黑暗缓缓消散。

锦衣员外上前一步,疑惑道:“大人怎么不留活口?”

青年文士淡然道:“是血衣楼的人,血衣楼从来就不会留下活口的。由着他临死反噬,还不如直接杀了了账。”

仿佛是为了应证青年文士的话,黑衣人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迅速变黑,明显在被杀死的同时服用了剧毒。由于被杀死的太快,肌体还惯性的运作了一会,把毒药送到了全身各处。同时也说明了这种毒药的猛烈,只一瞬就毒发全身。看得锦衣员外冷汗直流。

接下来更让他后怕不已的事情出现了,黑衣人松开的左手中滑落两粒黑色弹丸。

“轰天雷。”锦衣员外瞳孔骤缩,显然认出了这东西。刚才他还觉的青年文士太过谨慎,凭其超卓的武功就算那黑衣爆发潜力又怎么能反噬得了,此时才明白对方的果断。

“王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说说吧。”说到正事,青年文士语气变得严肃了一点,他本来不是太在乎,但现在连血衣楼都出来了,由不得他不慎重了。

锦衣员外正是王康,听得上司问话,连忙恭敬的道:“回沈大人,我本是接到京畿的密令行事,谁知竟节外生枝,出了这些个幺蛾子。”

王康本是暗司在江城的密探,一直在这里监视江湖动静,为暗司收风。这次接到京城急令,言:天策卫都监陈安在府州失踪月余。廷尉徐谦发下八方金鳞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整个府州地面都震动了。

王康明面上的身份是江城豪绅,也算的上是手眼通天,发动麾下势力,还真查出了一点眉目。可就在他要深入追查的时候,竟然插入了另外的一件大事当中,无数江湖中人涌进了江城,闹的他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了,只得向上峰求援。

但随着江湖中人的数量越来越多,他对上面的援兵也渐渐不报希望了,可谁知来的竟是绝空仙罗沈义伦,怎能不让他大喜过望,他深知对方虽然一身文士打扮,但真要动起手来比谁都狠。而且地位甚高,有权调动卫所力量,在国家机器面前,再多的江湖中人也是土鸡瓦狗。

他理了理思路,继续道:“这些时日以来,卑职明察暗访,所有证据都表明那日陈大人被血司反贼重伤后,为上埕明家所救。之后卑职就拟了个名目,谎称明家所救之人是卑职的本家侄子,希望他们交人,还奉上了谢礼。这本因是合情合理的事情,而卑职礼数也做的极为周全,可诡异的是明家就是不承认。”

沈义伦目光一凝,并不言语,只听着王康继续说道:“这明家是江城大豪,世代传承,比卑职所经营的势力大多了,卑职不敢轻易招惹,只能延请府州卫所想办法,但还不等卫所探子到来,江城就涌进了一大帮江湖人士,各门各派皆有,好像整个南武林要在江城开武林大会一样。”

“是什么原因,查到了吗?”沈义伦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关键是这件事太过诡异,连他也好奇心大起。

“卫所的探子倒是得到一条消息,说是明家发掘出了前朝遗宝。”

“前朝遗宝?”沈义伦眉梢一挑,前朝存在三百余年,经历十八帝,可谓是历史悠久,多有宝物流传,在其最后崩溃之后各地藩镇群雄割据一方,纷乱一世。其实不是所有人都有问鼎天下的野心,这些诸侯其中很多只是为了富贵一世,所以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储藏起来,以遗后世子孙。

可笑乱世之中朝不保夕,连一顿饭都吃不上,谁还顾得上这些金银珠宝,由是便明珠蒙尘直到如今。

自从大周建立,已有多处宝库被发掘出来,朝廷对这种事的态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在是这些宝物的价值还没到能让朝廷侧目的程度,还不如舍弃于“民”,省得被那些士大夫冠个“与民争利”的大帽子,而且为这点东西兴师动众也不值当。那些所谓的宝物放之一人可能会富甲一方,但若放之一国却是杯水车薪。

当然若是肉到了嘴边也断然没有不吃的道理,各地驻守暗司专司江湖事的部门一般遇到了这种好事都会横插一手,就算不杀人夺财也会雁过拔毛的留些好处。所以沈义伦张口就问道:“府州暗司卫对这件事是个什么看法。”

“都统冯大人只下令密切注意明家动向,对遗宝之事却没有更多交代。”王康老实的回答。

沈义伦一怔,随即失笑摇头。自古财帛动人心,府州境地宝物现世,府州卫哪有不参与的道理,虽然会被士大夫诟病,但在实实在在的好处面前哪个能有那种定力。可这终究是一般情况下的惯性思维,现在天策卫都监陈安牵扯其中,朝野注目,在这个时候打自己的小算盘,那真就是掉钱眼里出不来了。更重要的是,陈安“万毒鬼王”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有传言称海州“旱魃灭世”就是他干的。所谓无风不起浪,这传言当不会是空穴来风。现在江湖上,暗司中都把他传成了妖魔一般的存在,牵扯到他的事,谁心里不惴惴。

想通了府州卫的态度沈义伦也不再关注宝藏的问题,继续问道:“现在明家到底是什么情况,查明了没有?”

王康恭敬道:“具体的情况还在侦查,表面上是明氏兄弟一起出海寻宝,但只回来了明少杰一人。”

他怕沈义伦不明白明少杰是谁,连忙解释道:“当代老一辈的明家主事都死的差不多了,明家的族长由长房的明圭担任,明圭有四子六女,只有明少杰一人是嫡子颇为受宠。这一次失踪的是长房的明圭明万兄弟,二房的明义明经以及七房的明牍,小一辈当中更是没了好几个,真正回来的就只有明少杰和二房一个叫明蹇的庶出子弟,剩下的还有几个下人仆役。明家这次家中男丁十去六七。直接从江城顶尖世家没入二三流中,可算是元气大伤。”

沈义伦明了道:“这么说宝藏下落就着落在那明少杰的身上了,明少杰就是这些江湖人的目标。”

“大人明鉴。”王康躬身应是。

林中凉风袭袭,江城方向又驰出一行人,顺着官道向上埕而去,这已经是李晴蕊二女离开后的第二批人了,沈义伦站在林中注视之他们背影,忽然开口问道:“那刚刚两个女子似乎不是为宝藏而去的,她们是什么人?”

“她们是东台明月宫的人。”

“明月宫?东台?她们是东平县主的人。”沈义伦恍然。

“大人英明,”王康不动声色的拍了个马屁:“兰琪郡主作为前朝遗孤,承圣上恩泽被册封为东平县主,食邑就是东台县。她本性好武,索性建立了个门派名为明月宫,自领宫主一职。我朝承前朝遗泽甚深,尤其是青府两州,前朝遗民众多,凡事对前朝郡主也多有维护,因此明月宫在府州的势力极大。”

“那她们怎么和明家扯上关系了?”沈义伦感觉有点棘手了,宝藏什么得他完全可以不管,武功到了他这个地步,已经能够很好的克制住自己的欲望,很多身外之物也都看得很开。但是对上应兰琪他却感觉头痛了,他当然不是怕了明月宫的势力,而是在前朝遗孤的问题上,很多事做起来都比较敏感。朝中道学君子又多,一个处理不善很容易被口水给淹死。要是给人一种朝廷想清算前朝旧事的错觉,那他就沾上大事了,在这个动荡时期简直就是火上浇油,捅了马蜂窝。

“明圭的夫人玉梦莺就出身明月宫,而且辈分不低,如此多江湖中人气势汹汹的袭来,她当然会向娘家求援。”王康忠实地回答,作为一名资深密探,掌握的情报绝对不可小觑。

沈义伦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挥手道:“我们还是赶去看看吧,到时候随机应变,反正又没想着宝藏的事,我们只是要找到陈都监而已。跟这些江湖纷争没有冲突。”

言毕,转身就走,一步三丈绝尘而去。后面的王康展开身法,全力奔驰才能勉强跟上。

第五十章 阳泽别庄

上埕明家倒是好找,他明家的阳泽别庄占了上埕一半的地面。让沈义伦这见过大世面的人也不禁暗自咋舌,感叹这些地区土豪的奢侈。

此时别庄已经接纳了数百江湖人士还略微显得空旷。沈义伦带着王康也不去找什么客栈打尖,随便胡诌了个门派名字就被明家的下人领到了一处僻静屋舍。

打发走了下人,沈义伦笑道:“这明家也不算笨,没有把这些江湖人氏拒之门外,否则立时就要有一场械斗。这开门纳客虽然被动,但未尝不能虚以委蛇以待强援。”

王康陪笑道:“明家鼎盛时也不能与整个南武林对抗,更别说人才凋零的现在了。”

“既然打不起来,那就更方便我们行事,你人面熟,多去与那些江湖中人厮混,打听些有用情报。待得晚间,我再去探探他们明家的内府,看看他们在搞什么鬼,明明救了人却不承认。”沈义伦语带轻松,现在这种情况两方扯皮,一片混乱正适合他浑水摸鱼,趁机找人。若是到了两方统一意见共同合作的时候,反而不易下手了。至于打是肯定打不起来的,大家都只是求财,又不是生死大仇。首先元气大伤后的明家自然不会希望打起来,如今宝藏的消息泄漏出去,捂又捂不住,不能独吞只能合作。明家开门纳客也就是表明这个态度。来的江湖人氏各有门派又不是铁板一块,有好处分,不会想要搏命的。顶多到时比试一两场武艺,确定主次分配罢了。

“属下领命。”王康姿态摆得很正,没有因为沈义伦态度随和就稍有怠慢。那可是正三品的高官,天策卫掌印,就是府州卫的都统当面也可以不买账的存在。

暗司是一个庞大的系统自然设文武两职,武职就是都统、都尉、都司、都监、都正,文职则设有掌印、秉笔、谏言、同知、文书,一卫之中就这十人是最高首脑。当然圣廷是军制,武职为贵,文职为贱,但即便如此他也是都统之下的第一人,一卫之中稳坐第二把交椅,比陈安的排位还要高。

在圣廷卫所之中,正常的排位应该是都统、掌印、都尉、秉笔、都司、谏言、都监、同知、都正、文书,都监在其中排第七位。要是朝廷官职这十个职位当是平起平坐,因为只有相互掣肘层层分权,才符合统治者的利益。但这一点在军制中行不通,一个队伍职权不明还能打的好仗吗?所以才有了这一系列排位。武职统兵,文职行政,互不统摄,职权分明,若战时意见相左,以武职为主,文职为辅,所以文职都算是武职的副官。只是陈安的都监之位却最是特殊,按道理他要服他前面排位之人的管理,但他却有越级上书之权,简单的说就是可以打自己直属上司的小报告,这个权力就可大可小了。因此即便是真正大权在握的都统也要卖都监三分颜面。

在王康心中沈义伦是三大直属卫所的实权掌印使,其权势之大可以想见。同样的他都能被派来寻找陈安,也可以看出皇帝和廷尉对陈安的看重。这使得王康不禁对这次的任务又多上了一份小心。

……

锦绣台是阳泽别庄中的一处盛景,方圆数百丈,中有亭台楼阁假山奇石,草木葱葱昭示之暖春的韵味。即便是在这如同情人笑眼一般的月牙映照下,也透出一股迷人的光晕。

但大煞风景的是一个浑身腌臜精瘦的男子鬼鬼祟祟的窜入道边丛中,掏出那活儿对着一株奇花异草就是一阵猛呲,完事后还舒爽的哆嗦了下打了个尿颤,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他刚走回道上就听身后有人喊道:“白老七,你他娘的还有完没完,这他妈刚入夜,还不到半个时辰,你小子就七遍了。”

精瘦汉子一个激灵,连忙转脸媚笑道:“于老大,我可不是有意偷懒,怪只怪这明家的酒菜太过美味,这才多喝了几杯。”

那于老大长的五大三粗,满脸横肉,此时正带着几名同样粗鲁腌臜的汉子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听了精瘦男子的辩解,他不怀好意地向其胯下张望了两眼,蔑笑道:“我说你这尿频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人都说尿频是肾亏,是不是你那新娶的婆娘对你需索无度,啊哈哈……”于老大身后的几人也同样大笑,并且嘴里不干不净,极尽取笑之能事。

“白老七,这男人是牛女人是田,田越耕越肥,牛可是越耕越瘦,就你这体形可得悠着点。”

“就是,白老七,你要是死在女人肚皮上,可白瞎了兄弟一世好汉,哈哈哈……”

“滚,你们这群破嘴比街上的泼妇还贱。”白老七脸皮胀的青紫,但他也是被取笑惯了得,精熟如何应付,赶紧转移话题道:“我说于老大,这上面的人是怎么想的,兄弟们酒足饭饱不让睡觉,出来瞎晃荡啥?”

“上面人有上面人的考虑。”于老大一脸高深莫测的道:“明家虽然接纳了我们,可难保不下阴手,而且其他几家也不靠谱。还是多防范点好,省得阴沟里翻船。”

“这堂主也太小心了,在这江城地面上,谁敢招惹我们漕帮,你说这破地方这么大,一圈巡下来,还不得三更以后了。”

于老大揉了揉脸缓解下酒精的麻痹,才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不过这明家还真是有钱,区区一座别庄,随便分给我们一处院落就比我们总堂还要大。他奶奶的,呸。”他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痰,以此发泄一些仇富的情绪。

此时在这群人三丈外的一处假山上,正站着一名身穿月白书生袍的青年文士,他听了于老大的话,轻叹了一口气,似乎也有同感。他身体一震袖袍展开,如同一只大鸟一般,从假山上跃起,掠过于老大等人的头顶,稳稳停在数十丈远的一处屋檐上,接着身形连闪,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从始至终没有惊动下方的于老大等人。于老大缩了缩脖子:“哪来的风,怪冷的。”

白老七也感觉到了,一脸惊惧的道:“不会是阴风吧,听说明家死了不少人。”

于老大还没回话,他身后一名额角长有青色胎记的粗鲁汉子瓮声道:“我也听说了,似乎明家内院住了不少寡妇。”

“他奶奶的,别他妈自己吓自己,怪渗得慌,算了,前面有间杂屋,咱们去窝一会,到点了就去交差了事。”说到鬼神之事,于老大口气也软了几分,说完带头离开此处,一边走着嘴里还嘟嘟囔囔道:“真他妈是鬼地方,江海派,三仙门,连云堡林林总总十七八个门派,千把号人,住进来后居然还这么空旷,晦气。”

离开的白衣文士正是沈义伦,白天里王康已经为他呈上了整个阳泽别庄的建筑图,对这里的地形他可谓是了如指掌,此时他艺高人胆大,在个个门派的驻地都探寻了一遍,排除一些不稳定因素,这才奔内庄而去。

暗司卫士个个轻功卓绝,其中在外号中又表现出来的,更是远超齐辈。他绰号绝空仙罗,绝空二字就是对他的轻身功夫最形象的描述。

沈义伦跃入内庄中时,已是二更天,他也没想到这别庄如此之大。从一头走到另一头没一两个时辰真是想也别想。

肚中暗自骂着这些地方土豪,目光却不停的扫视周围,以期和地图上做对比找出“芳华阁”所在,那里是玉夫人的住处。

他当然不会有什么偷香窃玉的想法,主要是因为玉夫人如今是明家真正的掌舵人。沈义伦绝对不相信王康得到明家的回话会不是出自玉夫人的授意。王康虽然不敢表露暗司的身份,但就是他摆在明面上的地位也不是明家一介下人能随口打发的。

而且先不说目标在不在这阳泽别庄,就说它如此之大,想在这里找个人,不调动个一营的卫所官兵,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与其在这里大海捞针,不如直接找正主省事,这也是他夜探内庄的目的。

沈义伦头戴儒巾白衣翩翩,在内府的房顶行走,如履平地。

不多时就来到了一处院落的拱门之上,这里已是内府,草木园艺更精制了许多,假山溪水也处处透着一丝雅意。

面前一栋三层楼阁琉璃盖顶,朱漆涂墙,镂金镶窗,白玉围栏,极尽奢华之能事。楼前的飞檐之下,一块黑底匾牌,嵌着三个烫金大字“芳华阁”。

沈义伦没有冒然上前,而是站在高处,饶有兴趣地看着阁前桃花园内的凉亭中一男三女四位少年人。

那四人中的两名少女一着鹅黄一着素白,正是他在路上遇见的李彩衣和许晴蕊,另一个少女眉目清秀,一身葱绿的丫鬟服饰侍立在侧,为坐在亭中石凳上的李彩衣和许晴蕊斟茶倒水,当是府中下人。最后一名白衣少年,长发及腰,以一个细带束缚,疏散闲淡。以沈义伦的揣测应该就是这次事件的中心人物明少杰。

这次的事情闹的如此之大,整个东南武林都被震动,所以沈义伦对这旋窝最中心的人物不由多打量两眼。其人并没有大富之家嫡传公子的样子,反而显得颇为瘦弱,年约十四五岁,皮肤雪白,但却不是养尊处优的白皙,而是一种病态的苍白,一对乌黑的眸子,大而无神,有一种十分颓废迷茫的感觉。

清秀的容貌让沈义伦有些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现在他的注意力都被少年手中的一柄利剑吸引。

少年手持长剑以三分角度刺出,又转腕回刺,接着弓步运剑,提肘反撩,沉腰虚劈……

这是在演练一套剑法,以沈义伦的眼光不难看出这套剑法以轻灵飘逸为主,可少年使来却滞涩无比,毫无轻灵飘逸的韵味,简直狗屁不通,实在是让他看的别扭无比。但想及对方只是个小小少年,这套剑法也是初学乍练,也是情有可原。

可沈义伦总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以他多年暗司生涯,观察入微的本能,忽然心中一凛。最终目光凝固在少年的剑尖上,那里竟然没有光。

第五十一章 一代宗师

暗司情报天下无双,身为一卫掌印,沈义伦的见识自然不会浅薄,相反在兵器鉴定之上,他可称之为大家。

他一眼就看出明少杰手中那柄剑,是以百折法打造,精炼油石打磨,又以西域珠砂精磨,光可照人。此时入夜不久,灯火通明,剑身荡漾着层层白光,但剑尖却偏偏晦暗不明,岂不奇怪。

他定下心神,细细观摩,正好明少杰一剑刺出,剑身雪亮,只剑尖一点暗淡。这下沈义伦可看清楚了,差点惊叫出声,那剑尖如同蚊蝇翅翼,高速震动,经久不息。

“这,这种情况……”沈义伦惊骇莫名,实在不敢相信。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那柄剑上起码凝聚了千斤巨力,才能每出一剑沉重震颤。

他在成为天策卫掌印之前也是纵横江湖的人物,曾会过无数江湖豪杰,但能达到这种举轻若重,剑凝于势的高手,也只见过一位,那就是明光剑陆承均。所谓的明光剑就是指剑光分化的技艺,他的天意九劫,可以将剑光一化为九,再将九影合一,一剑飞虹。而想做到这一步的基础就是达到举轻若重剑凝于势。

举轻若重,草木竹石皆可为剑,摘叶飞花亦能百步伤敌,那时的陆承均已经是武林神话,开创明剑山庄的一代宗师,而眼前的少年才多大。

沈义伦凝重地看少年演练剑术,再没有之前的轻视,顿时看出不少问题。首先就是剑招滞涩,若真是对剑法不熟,每招之间必有停顿。而少年虽然一套剑法练的慢慢腾腾的,但招式衔接上却没有半点不畅。他是在很认真的完成这套剑法,而不是认真的完成某个剑招。这其间的含义差别极大,后者是初学者应有之意,需要一招一招的学习;至于前者则是一代高手从宏观上窥探一部剑法的法理,试图解析原创者的剑术理念,融入自身。

其次,就是韵味,他之所以一开始感觉别扭,不是少年剑法练得不好,而是剑法韵味的改变,违背了他一惯的武学理念。上乘武功和诗词一般,首重意境,一套剑法自然有其剑意的存在。剑意就像人的灵魂一样,抽走灵魂,人会变成行尸走肉,没有剑意,剑法就会空泛无味。反之,再普通的剑法,一旦注入剑意,立时就会化腐朽为神奇。所以同样的招数在不同的人施展出来,威力天差地别。那少年刚刚就是抽走了剑法中空灵飘逸的部分,注入了古朴厚重之意。如此做法不是故意为之,而是其人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剑术理念,轻易不会更易,这已是宗师之能了。

“停。”一声娇喝,打断了沈义伦的沉思。

李彩衣杏眼圆瞪,注视少年:“你这练的什么连七八糟的。一套只有十二式的蝶舞剑法,学了一晚上了,还是练成这个样子,真不知道,你那天才之名是怎么来的。”

她白日里与师妹一路疾行,终于赶到阳泽别庄,可这里的形势比预料中的还要危急,已经有十几个门派逼上门来了。于是她和师叔玉梦莺商议片刻,就决定先传授明少杰明月宫的筑基剑法,坐定了其明月宫弟子之实,堵上其他武林人士的嘴,等宫主来后再补上形式。

她来不及休息,直接拉着明少杰教授。但谁曾想,素有武学奇才之名的明二公子竟如此不堪,一套基础剑法练成这个样子,怎能不让她着急上火。

许晴蕊看着明少杰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心中不忍,圆圆的小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脸,打圆场地冲李彩衣说道:“师姐,他第一次接触这套剑法有这个程度,已经算是不错了。我当年不也花了好几天,才把这套剑法练熟吗?”

“别拿你这个笨蛋作比。”李彩衣斜觑了她一眼,毫不留情的讥讽道,接着话语一转:“现在人家都围到家门口了还这么懒懒散散的,真是嫌命长了。”

许晴蕊低下头,继续玩手指,大师姐不在,她装可怜也没有用,只好不去触李彩衣的霉头,但背地里还是忍不住恶意地想:“李彩衣这恶女人,一定是月事来得不干净,才这么狂躁,本小姐大人有大量不和她一般见识。”

李彩衣自不会知道许晴蕊心中所想,否则定要拔剑相向,上演一出血溅五步同门相残的戏码。她兀自对着明少杰生气,一挥袖道:“今天就到这里吧,你自己练习,明日清晨定要演练纯熟,否则神仙也救不了你。”说完拉着许晴蕊转身就走,只留下一脸迷糊的明少杰和被李彩衣突然发火吓住的小丫鬟。

“小苹,我真的练的很差?”明少杰不自信的问道。

沈义伦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刚刚李彩衣发飙,他还对其多有鄙视,可此时看了明少杰如此认真的模样,不禁一阵恍惚:“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有如此高深的武功,这怎么可能?”

小苹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大概吧,李姑娘可是明月宫嫡传。”

沈义伦半晌无语,一个不知道自己是高手的高手,怎么听怎么感觉别扭。

“呀,少爷,您不练剑了?”小苹看见明少杰收起宝剑,走进凉亭坐下,想起李彩衣爆发的样子,不由担心地问道。

“不练了,感觉没意思。”明少杰掏出一张粗糙兽皮,拿出颜料狼毫,在上面涂涂画画起来,显的趣味颇浓。

“少爷,您干嘛画乌龟,还有小鸟?”小苹好奇的瞅了一眼,讶然问道。

“不知道,只是习惯的把这些东西记录下来。”明少杰随口回答。

沈义伦知道对方的武功不俗后,不敢怠慢,小心的变换位置,使自己正好能够看清凉亭中的情状,他此刻对明少杰十分好奇,很想知道这么个人物是如何成长起来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明少杰的画卷上,之后便再也移不开了。

那副画卷上有鸟有龟,有龙有虎,画的十分模糊,只有三分神似,状似孩童涂鸦。明少杰一边思索一边在这些动物轮廓之中添上一笔笔线条,并在下方注上一行小字。沈义伦目力惊人,隐约能看见:“闭目思静寂,元神入青冥……无为亦有为,感念太上行……三七分丹液,四六辨京津……乾坤入本宫,泥丸住元灵……”

这是一部内功心法,沈义伦看着明少杰时而沉思,时而奋笔疾书,心里实在是惊涛骇浪,以他的见多识广如何看不出这小娃娃竟然在自创内功心法。

这一所见,直接颠覆了沈义伦的人生观,若说一个少年人自创招式,谱写武功,沈义伦顶多赞叹一句天纵奇才。但内功心法是什么,那是一部上乘武学的指导核心,也就是说眼前这个太过年轻的少年在自创武学。武功和武学只差一字却是天壤之别,武功只是临阵对敌的技艺,招式变化衔接之间自有新意。凡精于武道的高手皆可创出最适合自己的武功;而武学则不可能变更半点,须力求严谨,非精通数家之长,并融会贯通形成自己的理念之人不可创作。一套武学系统一旦形成就可以开宗立派为后世立下百代之基。

创出最适合自己的武功,江湖人称绝世高手,但创出一部流传千古的武学,则会被后世尊称为一代宗师。

现今武道凋敝,宗师这个称呼已经不值钱了,就好像江湖中人推崇的六大宗师指代的就是前代“天下会武”中胜出的佼佼者。但他们中有几人能创出自己的武学理念,开宗立派传承后世的。“宗师”这个头衔已然失去了它的真正含义。

沈义伦感觉自己有点激动,若这部功法不是小孩子胡闹的话,自己有可能见证一位真正的宗师诞生。只是让人有点怪异的是,那疑似宗师之人是个还未加冠的小娃娃。想要形成自己的武道理念除了博览群书,博采众家之长外,还要历经世事沧桑,将人生经验融入武道,如此才能将自己毕生所学融会贯通创出上乘武学。那张稚嫩的小脸怎么看都不像是经历过这些的人。

他心中存疑,目光便游移到了那张兽皮之上,以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左上角的一只鸟雀,更准确的说只是鸟雀的轮廓,其中的空白处,绘制着道道蓝色线条和红色小点。下方标注着一行小字:“首阳应东,生生勃发。具相表里,千里如一。行及子丑,达于寅前,血行不惜,在泪在臊。”

沈义伦身为文职掌印,经常出入圣廷的武府密库,而且本身就是武道大家,对这些浅显的文字理解并不吃力,就是那些蓝线红点,他也大体上能看个明白。这只寒雀当是足厥阴肝经的修炼,首阳为春,属木,肝相,“行及子丑”指的不是时间而是行功周天。

他武功高绝,十二正经早已通透,看着看着便有一股清凉之气自脚趾大敦升起,过太冲,入期门。同一时间,下眼皮球后,承泣两穴一热,目中所见又分明了一丝。

沈义伦心下火热,这竟是一篇易筋洗髓的引导术。引导术不是功法,却胜于功法,它可以锻炼人的经络骨骼肌肉皮肤,使之逐渐强化,最终达到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效果。

普通武功练到登峰造极之境,亦能延年益寿,但问题是先不说有几人能练到那个境界,就光所有的武功都有资质的限制这一条就把许多人挡在了武学大门之外。所以人说名师难求,佳徒更是难得,因为不同人的体质适宜不同的功法,天生柔弱的体质非要修习阳刚的武功,最终只会是早夭一途,无他,体质承受不了罢了。而引导术不同,它先提升人的体质,使之强健非凡,这时再修习任何武功都可信手拈来。孰贵孰贱一目了然。

除此之外,居然,居然能够刺激眼部窍穴,洞开经外奇穴。一丝贪欲自沈义伦心底升起,这种绝世秘籍以他的武功修为也不禁贪念大炽,恨不得立时将之强抢过来据为己有。天下武功有修炼奇经八脉的,有修炼十二正经的,但对于经外奇穴的涉及却少之又少。经外奇穴的重要不言而喻,想想看,两个差不多修为的武者相争,一人目力如炬,轻松的就能看透另一人的招式轨迹,哪还有不胜之理。

第五十二章 祸水东引

好在他向来做事都有理智,清楚明白能创出这套功法之人,自己绝对不是对手。更何况看那少年左加一笔右添一划的样子,这功法并未完成。就算真让自己抢来了也练不完全,他日待这少年把整部功法完善了,自己再与之交流,应该会有所精益,现在还是正事要紧。

帮助他把恋恋不舍地目光从那张兽皮上移开的不是其过人的毅力,而是少年收起兽皮的动作。

他目送着少年在丫鬟小苹的陪同下离开,深深地记住了明少杰这个名字,思索着日后该如何与之攀交,脚下不停直向芳华阁而去。

走到这座阁楼之前,他抬头向上看了一眼,二楼灯火恢弘,人影绰约,当是离去的李彩衣和许晴蕊正和明家主母玉梦莺商讨明日的应对之策。

他微微一笑就要跨步进去,表明身份,问清始末。他相信只要自己说明原委,对方不会不给暗司这个面子,毕竟那不是什么小人物,而是堂堂正四品的朝廷大员。这些个世家望族就算心里再不把朝廷放在眼中,也绝对会做足表面功夫。

至于为什么不白天上门拜访,这暗司丢了都监可不是什么长脸的事情,自然能遮羞就遮羞。更何况天策卫都统一职空悬,唯一的都尉赵铎还死的莫名其妙,被廷尉亲自定性为“擅涉律令,死有余辜”,如今天策卫的首脑只有他自己和都监陈安两人而已。这也是他不辞劳苦亲下江东的原因,若人先让别的卫所找到了,那天策卫还要不要脸了。

咦,沈义伦走近阁楼,忽然轻咦一声,看向二楼檐角,这里竟先有了梁上君子。他刚刚一门心思的都飞到那部引导术上面了,竟没有丝毫察觉。

沈义伦第一反应便是江湖人士来此打探宝藏秘密的,于是便准备出手把其赶走,省的一会自家的阴私事被听了去。但刚抬手就想起阁楼上的人影,明家有明月宫当靠山未必会买自己的面子,不若出手将这人拿下,显出几分本事,也好让其忌惮一二,文武兼备双管齐下才是智者所为。

于是招式一变,洁白五指伸出自空中轻轻一拈,便捞起了一片飘落中的嫩红花瓣,食指轻弹,轻飘飘的花瓣就如同利矢一般激射出去。

那梁上之人,在沈义伦发现他的时候,也同样发现了沈义伦,显得十分机警。此时见得花瓣未到,破空的厉啸之音已经刺的自家面皮生疼,哪里还敢怠慢,立即使出千斤坠的功夫翻身而下。那朵花瓣擦着他肩膀,没入后方的琉璃瓦之中。檐上琉璃没碎一块,只在其中一片上留下了一点指甲盖大小的孔洞,整个过程没有一点声息。这一击之力比劲弩攒射还要强劲三分。

那人已现出身形,一身漆黑的夜行衣,就连面容也包裹其中,只留下一双精芒外放的招子,死死盯着沈义伦。经此一击似乎对他十分忌惮,直跃到五丈开外,始才站定。

但这点距离对沈义伦来说,几乎和没有一样,他一个闪动就欺到夜行人近前,伸手抓向其肩膀。夜行人早有戒备,肩膀一塌,手臂一抡,反抓向沈义伦手臂。

沈义伦眉头微动,转手拿其颈项,夜行人反应也不慢,身体直挺挺地向前撞去,同时手中不歇,一手自下而上抓其颈项,一手穿插回圈,拿其后腰。而沈义伦只身体微微扭动便自其攻势中脱身而出。

两人兔起鹘落一番交手用的全是小擒拿手法,既不引起大动静惊动其他人,也不暴露自家身份。沈义伦心中已经有所猜想,但还要确认一番,双手一合,向外推开。一股无形气流升腾而起瞬间充斥了这片空间,使夜行人行走其间的动作都滞涩了两分。

夜行人瞳孔一缩,净空手。

他不敢怠慢,右臂抬起,手掌虚抓,五指如尖锥般,自上而下狠狠刺下,切开粘稠的空气向沈义伦头顶罩落,带起阵阵腥风。

沈义伦一怔显然认出了这招,只是似乎对来人的身份颇感奇怪,他双手再次一合,一股庞然大力自他手掌开合之间涌出,轰然撞向夜行人的利爪。

两股巨力荡开,其间竟隐隐有着雷鸣之音。

夜行人到底输了一筹,身体一个踉跄,中门大开,沈义伦抓住机会并指如剑,震颤出无数虚影,正是他赖以成名的两项绝技,天罗指。天罗一指,乾坤尽落。

夜行人只本能的躲开两道指影,就感到期门,大椎一麻,便再也动弹不得,被沈义伦抓在手中,腾飞而起。

这一招的动静可是不小,芳华阁中闪出五道身影,脸色凝重的查看二人战后的痕迹。为首的正是明家现在的主事人,玉梦莺。她是一三旬美妇,一身素白裙装,衬着姣好容颜,显得分外美艳。眉宇间的一丝疲惫,和发间的一朵白花,更为这份美丽增添了一丝柔弱凄美,使人忍不住想要对其怜惜呵护一番。

她身后则是许晴蕊和李彩衣二女,至于另外两人却是一个白发老妪和一名中年文士,两人皆穿着素色服饰,当是明家剩余的高手。

此时五人看着一地败落的花草,面色凝重。

玉梦莺轻启朱唇,声音又软又糯,语气中有着一丝凄惶:“区区一处前朝遗宝,竟引来如此高手,可怎生是好。”

白发老妪轻咳一声也不说话,拿眼瞅着中年文士。后者沉声道:“这二人武功皆不再我之下,若是联手来袭,我们必然抵敌不住。但看这地上痕迹,他们也不是铁板一块,或许……”

他没有再往下说,实在是因为那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谁都不是笨蛋,怎么可能正主没见到,自己先斗起来,就算他们加以挑拨也无济于事。看这遗留的痕迹就知道,对方只是点到即止,并未生死相搏,说明他们也是十分克制的。

白发老妪接过话题,声音沙哑的道:“既然如此,那莺儿你也不要犹豫了,即刻带着少杰去东台。”

玉梦莺一怔,迟疑道:“可是……”碍着李彩衣二人在侧她没好意思说出口,带着明少杰去东台投奔明月宫,就等于拱手把宝藏献了出去。明家损失如此之大,最后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换谁也不会甘心的。

白发老妪打断她道:“可是什么,难道如今你还看不清楚形势,还想着那虚无缥缈的宝藏。对于没有能力的人来说,那不是宝藏是祸端。记住少杰才是我们明家唯一的希望。”

老妪话里有话,玉梦莺立时明白过来,点头道:“好的,娘,媳妇我一定会保证少杰的安全,您老放心吧。”

许晴蕊没注意她在“少杰”两个字上咬的极重,听了她的话,安慰道:“玉师叔,您就放心吧,宫主可是已经答应了亲自收明二少爷为徒,我明月宫上下怎么都不会让他受委屈的。”

玉梦莺闻言,感激地冲她笑了笑,回头又冲老妪道:“那我现在就收拾行装,明日一早我就带着少杰出发。”

“不”,老妪果断道:“未免夜长梦多,你们现在就走,从密道走。”

玉梦莺一惊:“那您和六叔?”

中年文士淡淡开口道:“你放心,我明家虽然败落了,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揉捏的软柿子,七房的老三还在朝中担着户部员外郎的职位,待到天明,我们就向他们说明你们去东台探秘。他们志在宝藏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你们尽管离开。”

玉梦莺重重点头就离开准备去了。

李彩衣清楚这是祸水东引之法,但却并不在意。一应得失自有宫中长辈操心,而且刚刚都商议妥当了,由明月宫出面与这些江湖豪雄打交道,共同取宝,既得了面子又得了实惠,何乐而不为。当然最重要的是她并不觉的明月宫挡不下这些人。

东台明月宫这个名字在整个东南武林都是响当当的存在。它建于天佑元年与大周朝同在,乃是前朝皇族遗民聚集之地。其实光东台两个字就不平凡,它的全称是东平祈天台,为大周历任皇帝祭天的所在,有着特殊的地位。至于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成了前朝遗民聚集地,那是因为大周并不是推翻前朝得的天下,而是前朝崩裂,大周自乱世建立,开国皇帝为迅速安定民心,特祭起前朝遗孤的大旗,对明月宫一脉多有优渥。

再者,明月宫历任宫主皆是女子,也让朝廷对其也特别放心,甚至把每次祭天事宜交由明月宫操办。如此才造就了明月宫独特的地位,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廷,都会给其三分颜面。

所以李彩衣相信,就算再给这些江湖中人一个胆子,也不敢轻易与明月宫开战。

此时老妪和中年文士也告罪离开,就剩她二人,她瞥了眼身边的师妹,见她正想入非非,一副花痴摸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喝问出口:“许晴蕊,你在想什么呢?口水都流出来了。”

一旁的许晴蕊吃她一吓,脱口而出:“这明少杰虽然比本姑娘大,但他入门晚啊,怎么着也要让他叫我师姐,这样我终于不用做最小的了。”

李彩衣一呆,没想道她有这番说辞,继而大怒:“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个乱七八糟的。若我们不能及时赶回宫中,看这些江湖中人不把你剁碎了做肉包子。”

许晴蕊缩了缩脑袋,接下来又笑嘻嘻地道:“那我要和师姐你包一个陷里面,同甘共苦么。”

李彩衣对她的厚脸皮一阵无语,只得蛮横地拽着她去收拾行装。

第五十三章 李代桃僵

沈义伦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反正是处僻静的所在。

他把手中的夜行人往地上一掷,曲指弹出一道劲风,对着夜行人的身体一透而入。

夜行人感觉颈间大椎穴微痛穴道便解了开来,但胸口期门穴还有一股异种真气游曳,使得自己真气运转滞涩,一身内力连两成都提不起来。索性光棍的坐在地上,老老实实,不言不动。

沈义伦目光一闪,呵呵笑道:“杜兄,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什么时候出狱的,怎么不告诉兄弟一声,兄弟好为你摆除秽酒啊。”

夜行人伸手拽掉脸上的蒙面,露出一张毛茸茸的黑脸,看起来就是个憨头憨脑的粗鲁大汉,他一脸苦笑之色:“我二十岁时,算命的对我说,出门征凶,西南得朋,东北丧友,利涉大川。对这些个文绉绉的东西,我一向敬谢不敏,现在两次遇见你,才对当初的批爻感触良深。只是多少感觉有点太过了,这一次我只是向北走而已,人还在南方呢,怎么就遇到了你这个大凶。”

沈义伦哈哈一乐:“这说明我与杜兄你有缘啊,只是小弟有一事不明,你堂堂‘血手’杜坤,怎么沦落到听墙角的地步了。”

杜坤见他眼中多有笑意,当是取笑自家,因此不予理会道:“我还以为你要问我怎么会从暗司大牢里出来的呢。”

“既然你能出来,我又没接到缉拿你的文书,那就说明是有人捞你的呗。”沈义伦淡淡回道,接着一脸玩味的道:“捞你的人,应该就是陈安那小子吧,他素来不讲规矩。”

杜坤一惊抬头看向沈义伦。

沈义伦懒懒散散的解释道:“别这么看着我,你只是鹰眼,对于暗司上层的道道不清楚也很正常。能入暗司大牢的死刑犯又能有几个是善类,这些人多有一技之长,否则早就被淘汰到刑部大牢了。”

杜坤听他把能入暗司大牢说的像多大荣光一样,不禁再次摇头苦笑。

沈义伦继续道:“这些个人才,都被秋后问斩,那多可惜啊,所以我们大多会选出一部分自愿者,让他隐姓埋名为暗司效力以换保命。不过我们都会遵守一个原则,那就是那人不是疯子。”

沈义伦掰着手指道:“能被暗司缉拿的只有三种人,一是穷凶极恶的血腥屠夫,二是阴谋篡位的反贼,这三么则是一些冤假错案的苦主,只是算他们倒霉,上面的人需要他们当替死鬼,我们也没有办法。你说这些个人有几个不是疯子的,就算原来不是,进去了也会被传染的。所以我们首选官员衙内,因为他们曾经大多有着良好的学习环境,算是精英,而且他们习惯了遵守规矩,我们就喜欢守规矩的人,他们更利于控制。其次就是一些末落世家的子弟,原因也差不多,不过他们交游广阔更适合当眼睛。至于你这种独脚大盗,却是没人要的,既不守规矩又不好控制,也只有陈安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才会把你捞出来。”

杜坤一脸古怪之色,看着沈义伦把暗司黑幕拉家常一般的说出来,背脊一阵发寒,和暗司卫士比起来,他们这些江湖豪侠简直纯洁的如同百合花一般。

忽然一股劲风直接闯入他的气海,他感觉丹田一涨,游走在期门的异种真气立时被排挤出体外,杜坤诧异的看了沈义伦一眼,就听对方淡然道:“你是鹰眼也算是半个自己人了,说吧你怎么会在这儿?”

杜坤略一运气,但觉气走周天无有不畅,身上掣肘已去,他没有其他心思,沈义伦能制住他一次,就能制住他第二次,在他面前还是熄了报仇的心思为妙,心结解开,便坦荡了许多,声音洪亮的道:“我杜坤虽然杀人无算,但还是知恩图报的。”说到这里他话语一顿,心里有着一丝异样,和暗司的人比起来,自己那也叫“杀人无算”,就面前这人亲手所做的杀戮,估计比自己看见过的还多。他接着道:“陈大人与我有活命之恩,所以我……”

“直接说重点。”沈义伦不耐烦地打断道:“鹰眼只需要对猎鹰负责,我只想知道应该我知道的。”

经历了这么多,杜坤早已没了当年的傲气,对沈义伦的话没有任何不悦,只是确认道:“你是来找陈大人的?”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直奔主题道:“江城一战过后,我们循着痕迹找到了明家,确认是明家带走了都监,因此与府州卫的同仁,一明一暗,他们直接要人,我们暗中查访。”他把“陈大人”换成了“都监”,就是以暗司属下自居,再也不敢向沈义伦报缉拿之仇了。

沈义伦对此默然,好似根本没有注意,只是开口问道:“可查出具体原因,他们为何扣押陈都监?”

“他们根本不知道都监大人的身份,扣押都监大人,只是为行李代桃僵之计。”

“李代桃僵?”沈义伦愕然,心思电转,勉强明白杜坤的意思:“你是说明少杰是假的?其实那人是陈安,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陈安他见过,虽然这些年来其容貌渐渐长开,但大体的形貌还是不会变化太大的,况且更重要的是他和陈安一别经年,屈指算来如今陈安已年近双十,而那个明少杰明明只是个弱龄少年,这差距也太大了,若是寻常人认错也还罢了,他暗司密探出身,就靠一双招子吃饭,怎么可能看错。

杜坤似乎早知他不信,说道:“我们已经确认过对方身上信物,的的确确是都监大人无疑,至于为何他会形貌大变,记忆全失,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还记忆全失?”沈义伦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办理过这么多案子,这一桩最是诡异。

“是的。”杜坤解释道:“我们请了行家来看过,确认都监大人得的不是失魂症,那行家说他似乎受了什么刺激自己有意识的封闭了一部分记忆。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好像的确如此,可以肯定明家只是恰逢其会捡到都监大人,并利用了起来。他们和血司无关。”

沈义伦感到有点棘手,皱眉道:“既然找到了人,为什么不把他强行带出来,明家明正言的武功和你只在伯仲之间,但你也不是一个人啊,我不相信明家能拦的住你们。”

“呃……”杜坤一愣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

沈义伦看了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天下间谁能把陈安强行带走的,连他自己也没这个把握,甚至回想起刚刚亭中绘图的一幕,恐怕就是廷尉大人亲至也不行吧。

“他对你们比较抗拒?”沈义伦打算问的更仔细一点。

“玉梦莺一直和他在一起,我们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杜坤把这几日所见一一道来:“起初他谁也不信,只是后来玉梦莺天天为他洗脑,使他对自己的身份深信不疑。我们不敢冒然动手,造成不必要的牺牲。”

听得杜坤所言,沈义伦一阵感慨,连血手杜坤都对他忌惮如斯,试探一下都不敢,江湖上的那些传言,即便不真也八九不离十了吧。当年那个只愿与毒物为舞的孤僻小孩,竟成长到了这个地步。

“玉梦莺不知道他会武功?”沈义伦继续问道,这一点很奇怪,掌控一个普通人和掌控一个绝世高手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她应该不知道,都监大人从头到尾都表现的呆呆傻傻的,条理不甚分明,即便练武也如孩童戏耍,没有显露半点高手风范。”杜坤语气迟疑,对陈安的举动也觉奇怪。

沈义伦回想起刚刚在芳华阁看到的一幕,心中明白陈安应该是处在一个武学瓶颈之中,正在将毕生所学融会贯通,因此行为举止难勉显得癫狂不羁,匪夷所思。不是同一层次的高手,根本看不出端倪。

他忽然感觉有点好玩了,如果玉梦莺和明家发现自己千方百计留下的替罪羊,竟是一个杀戮无数的大魔头,不知作何感想。

“真正的明少杰呢?”他觉的这场戏很有看头,忽然不急着去找陈安回去交差了。

“不知道,似乎不在阳泽别庄。”杜坤不知道他的心思,认真的道:“玉梦莺做事滴水不漏,就连都监大人身边的丫鬟都是新买来的。下人也是从其他地方调来,连明月宫的人也被他们瞒了过去,整个明府知道这件事的人,恐怕只有玉梦莺,明老夫人和明正言三人而已。”

沈义伦摇头晃脑,恢复了一惯的懒散样子道:“现在的情况波橘云诡,府州又不是京畿,在这里就连朝廷都不敢夸下海口能护的某人周全,更何况明月宫。人家卖它面子,她是南武林圣地,人家不卖她面子她也就一普通的江湖门派。弄个替死鬼多方便啊,一不小心玩死了大家一了百了,他们可以祸水东引还可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若侥幸玩不死,你好我好大家好,何乐而不为呢。”

“大人明鉴,他们刚刚就在商量偷偷投奔明月宫去,对这么一大块肥肉,明月宫那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绝对不会拒之门外。”杜坤是彻底摆正了自己的姿态,语气越来越恭敬。

越来越有趣了,沈义伦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笑道:“走,回去收拾收拾,去东台看戏。”

第五十四章 好梦难圆

陈安浑浑噩噩的,感觉不到疼,感觉不到冷,直到一个温暖的怀抱把他抱起。当他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是一张亲切温婉的面孔。这张面孔的主人告诉他,他是她的儿子,是明家的少主人,他脑中一片空白就相信了。

之后他就一直住在一座大园子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娘亲”对他照顾的无微不至。他很享受这种感觉,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虽然小时候是什么模样他已经不记得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总之现在有人对他好,关心他爱护他。其实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这么想,难道自己以前过的很苦,没人疼,没人爱。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狠狠的甩甩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因为任由他想下去的话,会很痛,不是头痛而是心痛。

于是他就不去想那些让自己不舒服的东西了,现在这样的生活让他很满意,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整天就是玩儿。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园子里有狗,是“娘亲”养来看家护院的。但他对此十分抵触,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讨厌狗,反正看到它就不舒服,有一种鼻子很酸的感觉,晚上还做了噩梦,梦见一只大狼狗从他这抢走了“娘亲”给他炖的冰糖莲子粥,让他挨饿。

又过了几天他发现自己本领很大,别人拿不起的东西,他能拿的动,别人做不好的事情,他能做好。

再后来等他身体好了,“娘亲”让他到后院校场和一些师傅学摆姿势,但那些人都好笨,学一个简单的动作的学不会。更笨的是,居然去学这么蠢的姿势。他记得曾经有个人对他说过:“如果连你自己都不知自己要出什么招,别人怎么会知道,又怎么能够破解你的招式,招式和水一样,水无常形。”

他记不得是谁说的了,但感觉很有道理。所以他才不会和那群笨蛋一起摆姿势呢,为此娘亲很是生气,但却没有多说他什么。他为此也很不开心,“娘亲”应该是为我好,想让我锻炼身体吧,他如是想。

于是他决定摆一些聪明的姿势锻炼身体,这样即不让娘亲担心,又可以不用变笨,真是两全其美,他傻笑着想到。至于什么姿势,你看鸟儿多健康,整天叽叽喳喳的在树上叫;你看乌龟多健康,能活这么大岁数;你再看老虎多健康,它是百兽之王……所以他学鸟,站在墙头上叫,学乌龟在地上慢腾腾的爬,学老虎猫着腰走路……

对于自己发明了这么聪明的办法,他果断地给记录了下来,而且还标注上自己做这些动作时,体内或凉爽或温暖的气流线路,至于下面注解的文字,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写,就好像那些东西本来就是存在于他脑海中的一样。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认真的把这些东西都记录下来,是人类对回忆的虔诚?

也许吧,他记得有人说过:“回忆是一个人存在的痕迹,可以从中寻找自己生存的意义。”为此他还曾经思考过像自己这样没有回忆的人,算不算活的没有意义,可是内心中总有个声音在阻止着他寻找过去,他才认识到其实他的内心是恐惧的,害怕找到了真相而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所以最终他决定还是珍惜当下。

陈安百无聊赖地摩挲着怀中的兽皮,胡思乱想以打发时间。对半夜被叫起床,没有一丝不耐,老老实实地跟着明月宫的两位师姐赶路,至于要去做什么自有娘亲操心,他自认为只要做一个娘亲的乖宝宝就好。

玉梦莺一行四人轻车简从只带着一名车夫,一路疾行出了上埕地界。

上埕与东平相距不远,经过的一夜的赶路,四人已经进入东平的地域。由于卓珊已经先回去报信了,李彩衣怕错过了接应之人,于是几人这才稍稍放缓了速度。

这里名叫枫桥,以一片广阔的枫树林闻名,此时春色已浓,盛夏将至,枫叶透着淡黄,别有雅致。可玉梦莺丝毫不敢放松。

她这些年虽过得养尊处优,但当年行走江湖的把式可没落下,明白危险总是发生在快要成功之时,所以她与李彩衣轮流坐于车顶监视周围的动静。李彩衣学得极快,即便这时暂停休息也没有放松警惕。

许晴蕊就差了太多,这时还在一脸崇拜的听着车夫的胡吹海侃。

玉梦莺不动声色的看了她俩一眼,又望向一边的陈安,一抹挣扎之色在她脸上浮现,良久才归于平静。她咬了咬牙,挤出一丝笑容走到陈安身边,伸手摸出一样物事,向陈安道:“杰儿,把这个戴上。”

“娘,”陈安回头看去,只见“娘”的素白手掌上静静地躺着一颗镂空的石珠,仔细一数共有九个小孔,季风一吹还有轻轻的嗡鸣之音。

“娘,这是什么?”

“这是娘送你的礼物啊。”玉梦莺笑眯眯地道。

“谢谢,娘。”陈安开心地回道,一把将之拿在自己手上把玩起来。

玉梦莺不动声色的接了一句:“你不会把它弄丢的吧?”

陈安立刻警惕地牢牢将之抓住,朗声道:“这是娘送给我的礼物,我怎么都不会弄丢的。”

玉梦莺笑着摸了摸陈安的头:“真是娘亲的好孩子。”

陈安低下头,很享受似得任由玉梦莺洁白的手掌自他脑袋上滑过,可他眼中却涌现出一丝悲哀。

不错,他一切都清楚,现在的表现都是装出来的,他装疯卖傻表现的像个白痴一样,不是因为恢复了记忆有什么图谋。只是徒劳的想抓紧指尖的流沙而已。

其实他只是想不起来过往的一些事情而已,又不是人格丧失。暗司生涯多年训练出来敏锐直觉已经成了他的一项本能。他本能的察觉出周围人对待他的态度,本能的发现周围伺候他的下人都是新人,本能的感觉“娘亲”的笑容好假。

可他就是自己欺骗自己不愿醒来,甚至于配合周围的人演戏。他装作头脑受创,装作智力倒退,装作生活不能自理,就是为了留下来。他固执地认为,玉梦莺的怀抱才是最安全的,尽管本能告诉他那是陷阱是火坑,他依然倔强的要往下跳,只是为了留住那并不属于他的关爱。

他现在就像一个卑微的乞丐一样,愿意放弃一切尊严,扮小丑,扮白痴,祈求别人的关注,哪怕是怜悯也好。

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石珠,感受着上面的冰凉,脸上渐渐荡漾开一抹笑意,笑意温馨,安然,柔软。可他的内心却像针扎一样疼痛。不得不说单比演技,十个玉梦莺也不是一个普通的暗司密探的对手,就更不用说陈安了。那可是在密探中也是绝对的好手,真正的金鳞卫。

陈安清楚地知道,手上的东西就是这些天来的谜题的真正答案。可他却害怕去揭开,不愿去揭开,更让他近乎绝望的是,他也不能把它扔掉,那样眼前的美梦立刻会破碎。

他再次紧了紧右手,心中有了决定,哪怕是饮鸩止渴,也绝不放手。

他幸福地笑着偎进了玉梦莺的怀中,玉梦莺则一脸的古怪之色。这个小家伙是她捡来的,李代桃僵之计也是她提出来的,可事到临头,自身反而犹豫了起来,直到想起了自己那还躲藏在外的儿子,一颗心才再次坚定下来。

这是天赐的良机。宝藏的事情暴露后,整个明家岌岌可危,在承受丧夫之痛的同时,还要面对自己儿子随时会被掠走的恐惧。就在这时她遇到了怀里的少年,一个计划的雏形就这么产生了。她本来以为是个没人要的小乞儿,谁知过了两天竟还有人上门追讨,不过巧合的是这少年竟然失忆了,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是谁,而且还对自己如此依恋。

她时时想起都觉的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恩惠,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于是她果断的把明少杰藏了起来,与明家各位掌事沟通好,其实这并不难,明家损失惨重,明少杰是唯一的希望,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明家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家族所有人都放下了往日的恩怨,同舟共济。明家家大业大,想要藏个人,那是再简单不过了。

做完这一切,她又联系上了明月宫,两手准备么,其实就是她不联系,明月宫的人也会来,只不过那时候就是站在明家的对立面了。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光棍一点,舍弃一个虚无缥缈的宝藏,换来一个强大的靠山。明家都要亡了,还要宝藏有什么用。

她的决定得到了明家一致的通过,比历代家主说话的声音还要响亮。

将死之人都是疯狂的,她根本没想过事后整个南武林道的清算,也没想过如何善后,现在的坎都过不去了,还善什么后。

玉梦莺玉容坚毅,手上却轻柔无比,陈安一脸享受之色,卷缩着身子,眼睛眯的像月牙一样。

第五十五章 九窍石矶

远处,林间,杜坤看着陈安脸上荡漾的笑意,不可置信道:“这真的是都监大人吗?反差也太大了,会不会弄错。”他实在不敢相信,那个一副智障模样的少年会是令天下人谈之色变的万毒鬼王。

“错不了,”沈义伦用一惯的懒洋洋的口气说道:“可能以前压抑的太狠了,现在全部释放出来,多少会有些太过。”旋即,他语调一变,开玩笑道:“你说,我们看见过他这个样子,等他清醒过来后,会不会杀我们灭口。”

对于他的玩笑,杜坤没有表示,他可是跟了陈安有两三年了,对其秉性也了解一些。那可是一个杀伐果断的狠人,但眼前这个……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丝悲凉,难道真的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他很快平复了心情,他也曾杀人无算,要是信命早就版依佛门了。他记起了自己的任务,开口提醒道:“那应该就是九窍石矶,开启宝藏的钥匙,只是这么贵重的东西,玉梦莺怎么会交给都监大人保管?真是令人费解。”

“这有什么好费解的,还是祸水东引罢了。”沈义伦看了看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几个人,那是来监视玉梦莺等人的探子,被沈义伦一一敲晕。他接着道:“你以为随便交个人就完了,那些个可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但那可是宝库的钥匙啊。”杜坤重重点了一句。

沈义伦瞥了他一眼:“你都觉得不可思议,谁会往这上面想。肯定都会觉的这是真正的明少杰。”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杜坤感慨了一句,继续道:“难道这就是她的目的,可是把都监大人顶出去不就行了吗,何必搭上宝藏,或者都愿意交出宝藏了,还引什么祸水。”

“谁说把玉璧交出去,匹夫就不用死了。”沈义伦冷笑道:“贪欲蒙人眼,一个人得到了一些,就想得到更多,得寸进尺的人永远不会少。没人会相信这个破石头是关键。即便是相信了,但明家前车之鉴,当然要找好向导。明少杰就是最好的向导,怎么都跑不掉的。所以东西要交,替死鬼也要备。”

说到后来,沈义伦竟嘿嘿笑了起来。

杜坤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疑惑道:“沈大人,您笑什么?”

“还是叫我掌印使吧,你只是鹰眼,不是天策卫正式编制,不算我的属下。”杜坤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沈义伦自然要给他应有的尊重。

“我是笑,陈安绝对是朝廷福将,走哪都能立功。”他看杜坤还是不解,继续解释道:“这可是明家亲自把宝藏送到我暗司手上的,朝廷绝不是与民争利,就连明月宫也说不出什么闲话来。”

杜坤一想还真是这个理,也不禁失笑,继而又担心地问道:“我们现在是不是把都监大人带走?”

“带走他?”沈义伦故作讶然地看着他,道:“你觉得他会跟你走?”

“我们可以想办法唤醒他啊。”杜坤认真地道,他也有自己的心思,他毕竟和沈义伦不是一路人,快点把自己的靠山救回,说话才能有底气。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靠山陈安和对方是不是一路人,对于这些当官的龌龊心思,他始终心怀忌惮,谁知道他沈义伦打得是什么算盘。

沈义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暗道:江湖草莽就是江湖草莽,纵然加入暗司学了点趋吉避凶的手段,但思考问题的方式还是喜欢直来直去。他当然能看出杜坤表面恭敬,暗地里戒备,但他根本不在乎,因为他本来就没有打算在这件事里捞什么好处。

他虽然和陈安相交甚少,但同为天策卫顶梁柱,若少了一人,他自己独木难支,还不被其他两卫的人给比了下去。京畿三卫也不是一团和气的,暗地里明争暗斗亦是不少。

若能现在抽身,他也不想趟这趟浑水,可陈安那副神志不清样子,以他武道大家的眼力,显然可以确定是走火入魔了。至于杜坤说的和其解释,你和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解释个屁。更严重的是那个神志不清的人武功还如此之高,万一把他刺激出个好歹,那绝对是一场灾难,一个疯子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所以他打得主意,是让玉梦莺把陈安给卖了,那时陈安一受刺激,负负得正说不定就好了。就算不好,变得更差,也有整个东南武林道去消耗他的精力,自己只要等他发完疯,把他救回去交差,不就万事大吉了么。到底是对付一个能打能跑的宗师还是对上一个精疲力尽的宗师,傻瓜也知道如何选择。

退一万步讲,哪怕他一直不好,日后的事情也自有廷尉大人操心。

当然这些心思他可不会告诉杜坤,他和杜坤别看表面一团和气,但实际上交情没有,怨情不小。对方是不是真放下了被自己逮捕入狱的仇恨,人心隔肚皮,谁能知道。甚至就是个陌生人也不会随意掏心窝子的。万一泄漏出去一点,言臣能弹劾死自己。自己可没陈安这么大靠山,廷尉力挺,皇上力保。海州那么大事,愣是跟没发生一样。自己要是摊上这事,八成会被贬到地方卫所养老了。

沈义伦眼珠子一转,袖手道:“那你去唤醒他吧,我在这看着,为你掠阵。”

杜坤一窒,他要是敢去,早几天就去过了。他逃脱桎梏后,就一直在陈安身边,看着他击杀宗师,看着他毒杀两个卫所的官兵。陈安的武功到底有多高他不清楚,但手段有多厉害,他可是明明白白。杀人盈野,宗师都没这么大能耐。

尤其是这些天在暗处观察,发现其是有点神志不清,可功夫一点没有落下,万一上去被一巴掌拍死了,找谁说理去。他也是合计着沈义伦有宗师之能,想把他顶在前面,说不得就能建功。可谁曾想他堂堂天策卫掌印连这么不要脸的话都说的出口。自己一粗豪汉子和他比起脸皮的厚度,就像未出阁的黄花闺女一样羞涩。

沈义伦看杜坤脸色涨的通红,也不好过分逼迫,圆话道:“我看这件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万一陈大人是有另有什么计划,故意为之,我们冒然行动不就坏了事么。”这话说出来给空气听的,陈安怎么可能装疯卖傻骗宝藏,他一惯的简单粗暴。就算真心想换换风格,也不会不让自己的鹰眼配合的。

“还是掌印大人思虑周全,但凭沈掌印吩咐。”杜坤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好了,已经帮他们把后面缀着的鬼清理了,只等好戏上台,再跟下去也没有意思,现在我们就赶去东台抢个好位置”。他并不担心陈安的安危,一则玉梦莺肯定会保护好这个替死鬼,二则以陈安的武功,纵然神志不清,天下间除了那少数的几个老怪物,也没人能伤得了他。

两人绕开玉梦莺的队伍一路向东,渐行渐远。

玉梦莺已经回到了马车里,她要趁着李彩衣替换她的这点时间,抓紧休息,之后还有硬仗要打。用假冒的明少杰瞒过明月宫的人简单,只要说其在探索宝藏时伤了脑袋就行,事实上她也是这么对外说的。但是事后她可以不理被欺骗的江湖门派,但不能不给明月宫一个交待,毕竟那才是她真正的靠山。这件事其情可悯,其罪当诛,等于是让明月宫当了冤大头,就算那是她从小生长的师门,就算交出了全部的宝藏,她如此作为也不会被原谅的。此后如何行止颇费思量。

陈安拿着玉梦莺给他的九窍石矶,玩的很开心。他当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只觉的这个长孔的小球,竟能发出一种美妙的乐曲,很是神奇。不由得将之置于耳旁,仔细聆听起来,并咿咿呀呀地随之轻哼出声。

许晴蕊看得好奇,身体不自觉的就想凑过去

“你在干嘛?”

陈安竖起一根手指:“嘘。”

许晴蕊越发好奇,也附耳过去,可是却只听到一些呜呜的声音,她不甘心,又趴近了点,小脸几乎都要凑到陈安的鼻尖上。

闻着她的发香,陈安难得的心灵宁静,这些天看似开心欢喜,实则忧心忡忡患得患失。看着近在咫尺的娇颜,玩心忽起,伸舌在她圆润的耳珠上舔了一口。

“呀”,许晴蕊大惊,如中箭的兔子一般猛然蹿起,眼睛瞪的溜圆,一手捂着耳朵,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对面。对面的家伙淡然微笑,笑得风轻云淡,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许晴蕊银牙紧咬,只想着:我被调戏了,被调戏了,那家伙怎么能笑的这么无辜,不对,师父怎么说的来着,是了,要杀掉调戏自己的家伙。

她眼中凶光一闪,腕上铜铃毫无征兆的飞出,直击陈安面门,她现在看见那张笑脸就无名火起,恨不得把它砸个稀烂,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从未杀过人。

铜铃去势沉重,带起嘶嘶风声,这时许晴蕊才清醒,心中一软,忘了自身,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只想着完了,完了,自己要把他杀掉了;但他活该,谁叫他对人家那样;可……可那是杀人啊。

不等她这些心思转完,那铜铃旁突然出现三根手指,不带丝毫烟火气的把铜铃攥在中间,整个过程就好像许晴蕊和他抛铜铃玩一样。更诡异的铜铃自始至终都没有一点声响。

许晴蕊愣愣地看着他,脑子一片空白,倒不是她看出陈安的手段,而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完全不知所措了。

陈安把铜铃递给她道:“你的。”

许晴蕊傻傻的接过铜铃,气势一竭,也熄了动手的心思。好像才反应过来似得,“啊”的尖叫一声双手抱脸,小跑着冲进附近的林中。

第五十六章 枫林夜话

她的叫声惊动了正在警戒的李彩衣,后者皱了皱黛眉,袖袍一展,流苏飞扬直接从车顶跃了下来尾随而去。

许晴蕊心慌意乱,跑得不得章法,被李彩衣三两步就赶了上来,一把将她拉住,喝到:“闭嘴,你发什么神经。”

“我……我……”许晴蕊看见师姐委屈的要命,但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什么你,不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处境啊,还这么大喊大叫的,想早死早超生啊。”李彩衣也很激动,柳眉倒竖的训斥。

许晴蕊被骂得一呆,随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呜咽道:“你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你们都是坏人,师父,娘,蕊儿要被人欺负死了……”

李彩衣被她夹杂不清的话,弄的心烦,但看她哭的伤心,到底心下一软。她一向刀子嘴豆腐心,对这个师妹也多有爱护,只是从来不表现在嘴上而已。她时常调侃打趣对方,以逗弄为乐。可每次对方受了委屈,她却是第一个冲出来为其出气的。

她语气放缓:“你别哭了,到底谁欺负你了。”

许晴蕊哭了一阵,被师姐反复追问,就抽泣道:“当然是明少杰那坏家伙。”

李彩衣奇道:“就他那三脚猫的功夫能欺负得了你。”

许晴蕊见师姐不信,急道:“就是他欺负我,他……他……”

“他怎么了,怎么欺负你的?”李彩衣看她这个样子,心思电转暗忖这些个纨绔子弟从小就不学好,莫不是对小师妹做了什么淫邪之事。她本就是个急性子,这么一想,更急了,一迭声的追问。

许晴蕊怎好意思实话回答,灵机一动,说道:“他……他拿人家铃铛。”说着还举了举右手手腕,晃荡了一下腕间那枚快有她小拳头大小的铜铃。

李彩衣轻舒了口气,还好不是自己想的那样。随后狠狠地白了自家师妹一眼,怒道:“你是干什么吃的,能被人拿到随身兵器,就你这样还想闯荡江湖,被人杀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许晴蕊被骂得一愣一愣的,一时都忘记了哭。她不明白明明自己受了委屈,师姐就只顾骂自己,半点也没有为自己出头的意思。

李彩衣说的兴起,干脆为她普及一些行走江湖的知识,想着趁这个机会,好好说道说道她,若等到她江湖遇险就晚了。

“我们练武之人的武器就是第二生命,你武器都被人夺了去,那不等于把命都丢了吗,平时叫你练功,你不上心,书到用时方恨少,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她喋喋不休一阵絮叨,把许晴蕊念叨的晕头转向,刚刚的委屈都抛到九霄云外了,不满的嚷嚷道:“你怎么和师父一样啊,还是大师姐好。”

“对,就我坏,那你去找卓师姐好了。”李彩衣凶巴巴的道。

许晴蕊还真有此想法,但看了眼周围黑沉沉的树林,不自然的打消了这个念头。嬉笑着抱住李彩衣的手臂摇晃道:“不要这样啊,李师姐你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为我好的。”

李彩衣哼了一声:“看你那个惫赖样子。好了,我还要回去值夜,没事就回去吧。”

“干嘛这么紧张,这都到东平地界了,谁还会在这对我们明月宫出手?”许晴蕊小心的嘀咕。

“就因为你这种想法,才危险的,在江东,可不是我们明月宫一家独大,不买我们面子的人还是大有人在的。”这句话却不是李彩衣说的,两人一惊,连忙转头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三道身影自林中走出,分别是一名身着缁衣面罩丝质黑巾体态丰腴的三旬美妇,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妪以及一名紫衣妙龄女子。说话之人是那三旬美妇。

许晴蕊眼睛一亮,笑着喊道:“祁师叔,于婆婆,还有卓师姐,刚刚我们还提到你呢。你们怎么来啦。”

那紫衣女子正是卓珊此时看到她红扑扑的小脸,噗哧一笑:“不是说好了我回去报信,请师叔她们来的吗?”

许晴蕊傻笑着挠了挠头:“我忘记了。”

一旁李彩衣吁了一口气向卓珊道:“你们可算来了,我终于不用担心了。”说完她又向其他两人见礼道:“见过祁师叔,于婆婆。”

缁衣美妇点了点头,直接开口问道:“情况怎么样了,你们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李彩衣细细的把一路上的事情说出来,包括明家的决定,和阳泽别庄现在的情况。

缁衣美妇蒙着面看不见表情,但紧锁的眉头还是暴露了她心中的忧虑,而花发老妪则一直不言不语一副以美妇马首是瞻的样子。

良久缁衣美妇才开口道:“这次的事情可能很棘手。”

卓珊奇道:“怎么?”她直接回宫搬了救兵就来了,对整个事情的经过还不如李彩衣她们清楚。此时看这位武功不下与宫主的师叔如此慎重,也自开始忐忑起来。

缁衣美妇沉吟了一下,才说道:“让你们清楚真实的情况也好,算是一次锻炼了。”

听她如此说,卓珊和李彩衣连忙凝神以对,许晴蕊也百无聊赖的闭上了嘴巴。

缁衣美妇继续道:“根据明家消息,这次的宝藏非同小可,就连北边的几个门派也掺杂进来了,影响甚远,明家又不尽不实的,我们根本不清楚有什么对手,光我们自己能查得到的,就有连江堡,凌羽观,血衣楼,八方盟等数家,至于盐帮、漕帮、大江帮那些个三教九流的黑道势力更是不计其数。”

卓珊脸色也凝重起来:“到底是什么宝藏,会引来这么多人。”她语带疑惑,她曾独自游历江湖,对这些门派和势力都有一定的了解,血衣楼都是杀手,八方商盟行遍天下,就连盐帮漕帮这些二流势力也不像是缺钱的主,怎么会都像闻到腥味的猫一样蜂拥而至呢。

“可能是前朝的武府密库。”缁衣美妇声音低沉。

“什么?”卓珊大惊失色,若真是那东西,就算引的宗师前来也不是不可能的。她和缁衣美妇四目交汇,对方似乎知道她的心思给了一个肯定的眼神。卓珊心情也变得异常沉重,她不敢想象,若真有宗师前来,明月宫要如何抵挡。

明月宫与朝廷交好,作为明月宫的弟子,卓珊对宗师的实力有着直观的认知,那已经超越了常人的理解范畴,武林中即便是上千人的大派也挡不住宗师之怒,除非那个门派也有宗师,因为只有宗师才能对抗宗师。

当然,这只是江湖争锋,要是上升到国家层面,那就又是一番景象了。即便是宗师也不可能对抗国家机器,随便调个一千精骑,埋下伏兵,有多少宗师也给屠了。先不说那些百战精锐,就朝廷花费巨大资金研制的强弩劲矢神兵利器就不是肉体凡胎能够对抗的,宗师也还是人。

所以卓珊第一个念头就是像朝廷求援,但立刻就否定了,朝廷为了面子照顾前朝遗孤,实际恨不得前朝遗民死绝,这次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怎么会派兵支援。

李彩衣和许晴蕊听一脸茫然,根本不知道武府密库是什么东西。

缁衣美妇只得低声给她们解释了一遍。

原来前朝也有与圣廷相若的组织,他们也搜罗天下武功秘籍,遗本孤本不甚枚举。到如今很多上乘武学都失传了,只有从那些类似遗迹的地方才能有幸观瞻。至于圣廷的武府密库,谁敢到那里借阅。

现在前朝武府密库现世,试问练武之人谁不心动。

李彩衣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俏脸煞白,宗师已经被江湖神话了。只有许晴蕊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甚至为能观看宗师出手而暗暗窃喜。

缁衣美妇见她们一个个沉郁的样子,感觉也打击的差不多了,话峰一转道:“你们也不用太担心,宫主已经请了南隐商先生坐镇,顶多分润出一些利益罢了。”

闻言卓珊着实松了一口,李彩衣却不解道:“商先生是谁,没听过六大宗师中有姓商的啊。”许晴蕊也目光灼灼,对这些江湖轶事她最感兴趣。

这次是卓珊解释道:“南隐商万神,北圣穆倾城,是老一辈的宗师,早已退隐江湖,不问世事多年了,这次我们能把商先生请出来估计还是沾了前朝武库的光。”

缁衣美妇对卓珊的见识很是欣慰,微笑道:“不错,金银珠宝只能一人独占,武功秘籍则可以大家分享,我们给商先生的承诺是,他能够随意观看抄录我们得到的秘籍。”

许晴蕊关注的重点显然不是这个,插话道:“那江湖中不就是八大宗师了吗?”

卓珊好笑道:“你在想什么呢?天下如此之大,怎么会就只有八大宗师。”

“还有其他的宗师?”许晴蕊惊奇道。

“当然,许多隐世不出的前辈高风亮节不在乎这些虚名,不为世人所知而已,不代表他们不存在。更何况……”说到这里,卓珊似乎想起了什么,面色古怪,停了下来。

“更何况什么?”许晴蕊被她吊足了胃口,焦急的追问。

卓珊声音沉了下来:“更何况朝廷的宗师就不下双手之数,为人熟知的就有幽冥血鬼四位疑似宗师的存在,又有护国神鹰宋守,破灭神光阮介,绝空仙罗沈义伦,太阴血魔任中虚,至于圣廷廷尉徐谦的武功更是深不可测,十余年前改朝换代,他助当今圣上登基,一个人生生冲破了三营兵士组成的战阵,就是普通宗师都做不到这一点。”

缁衣美妇语气沉重的开口道:“我和宫主担心的就是朝廷插手。”卓珊刚刚就是想到了这点才情绪低落的,听她如此说,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缁衣美妇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这种可能性很低,朝廷自有武府密库,他们对实实在在的金银珠宝更有兴趣。不过不排除地方暗司插手,冯正言这个老狐狸手段着实不弱啊。算了,我们在这空想没有任何意义,还是赶紧赶回宫中再从长计议吧。”

众人皆颔首称是,缁衣美妇又转首对卓珊叮嘱道:“要小心明家反水,玉师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谁也不能保证真正冲突起时,她向着哪边。”

卓珊和李彩衣脸色黯然,在利益面前,连亲近的师叔也不能完全相信,这种江湖事对她们冲击不小。

至于许晴蕊则没这么多感触,她出生之前,玉梦莺就出阁了,因此感情不深。此时舍了李彩衣,抱着卓珊不放,要她为自己讲那些宗师的故事。

第五十七章 东海遗珠

明月宫建于前魏末年,魏就是前朝的国号。那时天下纷争已起,诸侯并立,江东应氏偏安一隅独尊正统。大周太祖崛起之后横扫天下,为挟裹民意附和江东应氏尊前朝正统,奈何前朝遗孤尽丧,只遗一女,便是东平公主。太祖登基后对其善待有佳,视为己出,并将之许配给江东应氏笼络人心。并更名江城渔乡县为东平县世代作为东平公主的封地,并在东平建立祈天台,以表示不忘前朝遗泽。

之后更是大兴土木,耗资巨亿在东平县内为东平公主建立公主府,江东应氏和皇室都不是缺钱的主,于是东平公主府越建越大,只比两京都城稍逊,最后干脆以宫命名。

东平公主不爱红妆爱武装,索性就命名明月宫,传承武艺开宗立派。它滨临东海,取海上生明月之意。在东平县与东平县城、东海祈天台三足鼎立。

太祖临终前还颁下旨意东平县世袭罔替,由应氏嫡女东平公主血脉继承,爵号东平郡主,因为封地在东平县,所以又称东平县主。

当代的东平县主就是明月宫主应兰琪,也就是东平公主的嫡亲孙女。

“明月宫并非只收女弟子,只是因为历代宫主皆为女子,所以女弟子的比例稍高一点。”卓珊耐心的为陈安解释道,后者一脸微笑从容颔首,只是心思飘到哪里就只有天知道了。

昨晚玉梦莺与明月宫来人汇合后再无顾忌,连夜赶路,天明时分就出现在一座宏伟宫殿之前。金碧辉煌都不足以形容其万一,红砖绿瓦,雕梁画栋,极尽奢华。

陈安走在平坦的青砖路上,总有一种似成相识的感觉,但他不愿深想,只得把注意力强行集中在前面带路的卓珊身上。

卓珊尽职尽责地充当着导游的角色。

“前面的朝华殿为明月宫正殿,宫中但凡有大事,皆是在此商议,后面的月滢阁是宫主居所,虽然不是什么禁地,但你身为男儿身,入宫后要恪守宫规不可随意乱闯。”

陈安撇了撇嘴“入宫”这个词怎么听怎么别扭。又见卓珊指着东面一片建筑群道:“那里有听潮坊,观海苑,箫音馆,霓裳殿皆是宫中弟子修炼所在,就连武经总库也设在那里。我们明月宫的藏经阁继承了前朝的武经阁,藏书四万余册涉及各类神功秘法,你拜师之后可以去那选择适合自己的武功修习,当然你的师父会给你指点解惑的……”

陈安不知怎么的,脑海中浮现一个奇怪的场景,一位身着青衣上绣四爪飞蟒的中年男子指着一座七层楼阁对他说:“这是圣廷武府密库,其中藏书七十六万册,不止有各种神功秘籍,更有机关术数,奇门遁甲,医经毒经,即便是驯兽饲蛊等蛮夷奇术也多有涉猎,从此你就在这学习。”

他一阵恍惚,那份情景如此逼真竟于当前情状慢慢重叠。

卓珊又道:“西边是武英殿,是我们弟子的居所,分前殿后殿,男弟子居于前殿,女弟子居于后殿,切记莫要误入,受了教训别怪我没提醒你。”她难得的俏皮一笑,却换来陈安面无表情的点头应付。卓珊心道刚刚还笑脸相迎,现在又冷面以对,这位明师弟的脾气还真是多变,难道真像玉师叔说的那样探宝时伤了脑子?

她又看向队伍后面低着头走路的许晴蕊,奇怪,这小妮子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平日里就数她叽叽喳喳吵闹不休,看来真是长大了,知道在宾客面前扮起淑女来了。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一行人已经来到了朝华殿。

朝华殿上左右两排,粗略看去,不下上百人,具都是宫中执事,一双十年华的美丽女子高踞上首宝座,这女子并未着宫装,一袭水蓝色丝质罗裙,纯白色夹衣,长发盘髻,凤目含威,正是明月宫主应兰琪。

缁衣美妇祁妍先一步走了进去,站在左首第一位,而于婆婆只站在左首靠末尾的地方,留下卓珊三姐妹陪着玉梦莺母子站在殿外。

没等多久殿中之人纷纷退出,陈安等人却被唤了进去,应兰琪首先冲着玉梦莺微笑道:“玉师姐别来无恙啊。”即便是笑,她也是额头微扬,脊背挺直,尽显华贵之态。

玉梦莺虽被称呼师姐,但可不敢拿大,连忙躬身见礼:“弟子玉梦莺,见过宫主,梦莺的事,多劳宫主费心了。”

应兰琪依旧微笑:“不妨事,你一日是明月宫弟子,就一生都是明月宫弟子,有事不找娘家撑腰,本宫反而要见怪你了。”

玉梦莺狠狠舒了口气,心里如同放下一块落石转首对陈安道:“还不赶紧拜师。”

陈安记忆虽失,但心中自有一股傲气在,他可以在玉梦莺面前扮小丑,但面对其他人心中总有些抵触,可奈何娘亲在旁边催的紧,只得期期艾艾的凑上前,就要行跪拜之举,却听应兰琪一摆手说道:“此事不急,拜师之事事关重大,本宫收徒当然要礼数周全,诏告全宫,通谕武林,你先在宫中做个记名弟子,待此次风波平息,再举行拜师大典。”

玉梦莺心中一凉,应兰琪此举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了。

接着又听应兰琪道:“虽是记名弟子,但一应待遇比照宫主亲传,祁师姐你亲自去吩咐。”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么”,玉梦莺想道,但形势比人强,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好在明月宫收下了这孩子,我们的计划成功了一半,只要杰儿这段时间妥善隐藏,熬过这段时日就好。

她脸上笑意不变,带着陈安躬身施礼,谢过应兰琪,就随着祁妍下去安顿了。

许晴蕊和他们一起离开,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下应兰琪,卓珊和李彩衣三人。

应兰琪起身道:“你们随我来。”说完便转入后殿离开了。

卓珊和李彩衣对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三人一路来到了应兰琪的住处月滢阁,应兰琪在厅堂的上首坐下,就开始低头沉思不再言语。卓珊和李彩衣侍立一旁,不敢有任何不耐。

许久,厅门走进一中年妇人,一身素袍和宫中女子光鲜亮丽的颜色格格不入,看起来就像普通的农家村妇一般,只是素袍干净爽利,零星带有几根银丝的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此番气质自不是普通村姑所能比的。

卓珊和李彩衣看见来人,面上泛起一丝喜色,李彩衣抢先喊道:“师父您老人家出关了?”来人正是她两人的师父,明月宫大长老庄兰。

庄兰看见她二人也自欢喜,嘴上却训斥道:“怎么在宫主面前这么失礼?”

应兰琪才登宫主之位,本就御下不严,先前看着她们亲近,现在才插口道:“大师姐,商先生安顿好了?”

庄兰点了点头,说道:“商先生与先师有旧,请托他帮忙并不困难,事成之后组织人手将一应所得抄录一份给他便是,关键还是在明家身上,清楚了那宝藏的虚实,才能决定取舍。”

应兰琪颔首应是,看向卓珊二人说道:“你们把这次所见,原原本本的说出来,不可错漏一处。”

卓珊连忙应命。

半个时辰之后,庄兰沉吟道:“这么说明家愿意将钥匙和明少杰一起交给我们?”

应兰琪早得到消息,只是不大清楚,听了卓珊二人的描述,缓缓点头道:“玉梦莺确实是这个意思,想以武经阁钥匙为筹码,让我们庇护明少杰,我有所顾虑所以没有直接答应。”

庄兰赞许道:“宫主行事谨慎,这是好的,我们明月宫在江东也是执牛耳的地位,若轻易许下承诺,到时又兑现不了,徒惹江湖中人取笑。这次天南地北无数门派齐聚于此,就连我们都要谨慎对待否则将是一场弥天大祸,能不能保证她儿子安全,谁都不好说。”

卓珊语音颤抖,带着三分不信道:“师父,真的如此严重。”

庄兰郑重的点了点头:“因为宝藏疑似是前朝武府密库,所以这一次来得门派多如过江之鲫,其中比我们还强的不胜枚举,一个应对不当,确实会让我们非常被动。”

她顿了顿,继续道:“但也不必要太过悲观,有商老先生坐镇,顶多比武较艺一番来决定座次,打是应该是打不起来的,毕竟所为者还是那处宝藏,若真是‘武府密库’大家完全可以共享,根本没必要拼个你死我活。”

卓珊脸色稍霁,应兰琪却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就怕朝廷插手。”

听了此话庄兰也露出慎重之色:“朝廷与北方磨刀霍霍,大战一触即发,根本没有空来理会我们的死活,怕就怕府州卫参与进来,冯正言可不是个好相与。”

李彩衣奇道:“我们不是和朝廷的关系交好吗?冯正言怎么会来对付我们。”

庄兰苦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傻丫头,那都是外人认为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的存在早就让历代君王不满了,当今圣上登基十余年从未来东台祈天,态度可见一般。所以老宫主才一意把明月宫向江湖门派的方向构建,尽量远离庙堂。现在看来绝对是明智之举,圣上对明月宫的动态不闻不问,就是默认了我们的动作。他不赶尽杀绝就已经是对我们最大的仁慈了。”

李彩衣默然,第一次知道明月宫光鲜的外表下是如此一步踏错万劫不复的艰难。卓珊情绪也变的低落起来。

“我到不担心冯正言,一来朝廷还要维护它表面上的光辉不会特意来对付我们,二来他暗司自有圣廷的武府密库,对宝藏的需求不大,没理由与我们为难,顶多在一旁浑水摸鱼。”

应兰琪表情幽幽的道:“我担心的是年初海州之事,海州和府州距离如此之近,我怕……”

“海州”两字一出,厅中一片沉寂,庄兰强笑道:“你想的太多了,如今北方战局紧密,似他那等人物一定第一时间就被圣上调到北方去了,怎么会在南方滞留。”

应兰琪轻叹一口气道:“希望如此吧。”

第五十八章 旱魃真身

“杰儿,你安心留在这里,明月宫的师叔伯会照顾你的,娘还要趁夜赶回明家主持大局。”

傍晚时分,陈安站在三丈高的朱漆大门口,看着玉梦莺离去的背影,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也随之一同离去了,说不上来是轻松还是怅然若失,总之陈安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在他脑海中各种莫名其妙的场景构成一个个奇妙的片段不断闪现,最终勾勒出一副完整的画卷。

一滴晶莹的泪珠在夕阳下泛着七彩光泽,缓缓落下,掉进青石路的夹缝中再不可见。

“不害臊,还哭鼻子。”

陈安缓缓转身,身后是一脸鄙夷的许晴蕊。

一丝笑意在他脸上绽开,蕴含着一丝玩味之意。

许晴蕊先是满不在乎,接着发现陈安眼睛一眨不眨直盯着自己,立时炸毛道:“你,你看什么看?”

陈安不说话,依旧含笑看着她,只是目光移到了她的耳朵上。

“坏蛋。”许晴蕊的小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朵根,转身一溜烟跑了。

陈安摇头失笑,忽然感觉心情好了许多,抬头看了看东方黑幢幢的建筑群,迈步而去。

许晴蕊心如鹿撞,恍恍惚惚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忽听身后有人叫喊,转身看去,只见李彩衣寒着脸走过来,见面就呵斥道:“这做晚课的时间,你乱跑什么,又偷懒。”

许晴蕊一阵气苦,暗忖怎么每次都被她碰到,嘴硬道:“哪有,你不也一样没做晚课么。”

李彩衣嘴角一翘,哼了一声,微侧身子让这个嘴硬的家伙能看到自己身后的七八名女子,这才扬了扬手中的宝剑说道:“今儿轮到我巡宫。”

许晴蕊看她那神采飞扬的样子一阵欣羡:“神气什么,等到我巡宫的时候,专抓你。”

“哈,”李彩衣晒笑道:“等你巡宫,我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你澄光潋滟舞练到第几品了,就敢说这种大话。”

“我……我……”许晴蕊被她噎的说不出话来,贝齿轻咬下唇心中暗骂道:坏东西,哪壶不开提哪壶,尽揭我短。

李彩衣转身向后喊道:“关师姐,你们先继续吧,我把这个小家伙揪回去,再去找你们。”

那为首的蓝色宫装女子笑着点了点头,带着身后的人施施然走开了。

“走吧,你还真会躲,都躲到这杂役司来了。”李彩衣回转过来,语气不善道。

许晴蕊嘟着嘴,跟在她身后也不说话。

“呦,说你两句还生气啦。”

许晴蕊抗声道:“谁,谁生气了,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我难道说得不对,卓师姐和你一样练的都是澄光潋滟舞,如今她都练到了第七品的境界,你呢,三品还不到吧。”

“我,我到大师姐那个年纪也能练到第七品,我现在,现在还小。”她脸一热越说越小声,渐渐的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李彩衣嘲笑道:“那好,我等着看三年后你一鸣惊人,哎呀,我好像记得卓师姐在你这个年纪的是好像已经达到第五品的境界来着。”

“我达到第五品境界的时候比小蕊儿还要大一岁。”斜刺里传出一个软软的声音。

“大师姐……”许晴蕊好像找到了救星一样扑了过去。

李彩衣笑道:“真巧,卓师姐,我们正说道你,你就出现了,对了你怎么会来这里?”她环顾一圈,发现周围都是杂役侍卫住的地方。

明月宫里住着上千人,但真正的弟子还不到百人,其他都是护卫杂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明月宫不禁婚嫁,弟子年纪大了自然要嫁人离开,所以老一辈的弟子很少,应兰琪的师叔师伯更是一个没有。就说应兰琪这一辈,庄兰一生未嫁,祁妍曾受情殇,再次回到宫内寡居。而应兰琪本身是宫主按照规矩只能等人入赘,否则就必须让出宫主一职。其他的就是卓珊这一代,可是这一代人加上陈安在内才五六十根本不成气候。

若只是这点人住在这么大的一座宫殿里也太冷清了。所以当年建宫之时,东平公主带着自己的婢女仆役几达数千之众充为宫人。而且每年明月宫都会买一些婢女仆役以充宫廷。并挑选其中资质好的收为弟子,这些弟子没有家人,以明月宫为娘家,又因为有明月宫的背景,出嫁的婆家多为江东望族,使得明月宫也因此短短几十年就建立了一张庞大的关系网。至于那些资质不好的,则随便教授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或分配到各地产业,或看家护院,或充作劳役。

卓珊笑着解释道:“我去匠器局打造一些请帖,路过这里。”

“请帖?”李彩衣疑惑道。

“宫主已经决意广发英雄帖,邀请天下群雄,东台论武。”

卓珊看李彩衣惊讶的样子,解释道:“明家的消息不胫而走,明月宫早晚成为众矢之的,不如索性邀请天下群雄一起来争,大家摆在明面上,比武论输赢,胜者参与,败者放弃。我明月宫首倡此事,自然领袖群伦,声望大涨,如此两全齐美之事何乐而不为。”

许晴蕊抱着自家师姐的手臂,奇怪道:“不是说宝藏是武功秘籍吗,那大家一人抄录一份不就行了,为何还要比武啊。”

李彩衣正在思索一应利弊,听了这话被她气的不行,大声的:“你傻啊,大家都知道的,那还叫秘籍吗?武林中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传承。所谓法不可轻传,师父传给自己弟子都要反复考验,更何况外人。所以每门每派都对自己的传承秘籍极其看重不允许任何人觊觎。”

卓珊也给师妹普及常识:“是这样的,即使最后胜出的几家寻到宝藏,也不会相互抄录,而是分配均匀后秘而不宣,成为自家独属秘籍。”

“争来争去的真无聊”,许晴蕊小声嘀咕道。

卓珊苦笑一声,江湖事哪这么简单的。却听李彩衣踟躇的叫了一声“师姐”。

卓珊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在她的记忆里李彩衣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状,其人总是大大咧咧的,不由好奇道:“李师妹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没什么,我,我其实就是想问问上午时师父说的那个他是谁啊?”李彩衣脸色通红,她从未这么八卦过,但看宫主和师父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实在是按捺不下自己的好奇心。

“他?哪个他?”

“就是,就是海州的那个他。”

许晴蕊也被她那个样子引的好奇不已,目不转睛的看向卓珊,却见卓珊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于是更加好奇,小声地道:“师姐。”

卓珊回过神来,脸色依旧不好看,叹了口气道:“那人,那人就是个魔头。”一听师姐这么说,许晴蕊就知道有故事听了,立时聚精会神起来。李彩衣也更加好奇了,武林中魔头不少,可能让师父和宫主都谈之色变的却是绝无仅有。

卓珊顿了顿继续道:“你们也知道我前一阵去处理宫外一处产业的纠纷,那里就在江南道附近。江南道的景象可窥一斑,那简直就是修罗地狱。”说道这里她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显然当时对她的冲击不小。“总之我这辈子不想再见到那副场景了,据说这种惨状都是由一个人造成的。”

李彩衣也听说过海州的旱魃现世,但却从未想过旱魃会真有其人,惊呼道:“怎么可能,那可是好几万人呢。”

许晴蕊却没这么多想法,完全沉浸在传记故事里,不停地追问:“是谁是谁?”

“暗司幽冥血鬼之一。”

“万毒鬼王?”李彩衣脱口而出。

许晴蕊不高兴了,怎么你们都知道,她闷声问道:“这万毒鬼王又是谁啊?”

李彩衣心中震撼于旱魃现世乃人为之说,都没有了和她斗嘴的兴致,闻言随口道:“是暗司密探,善于施毒,每次出手必造成无边杀戮,就连宗师都死在了他手上。”

“哇,比宗师还厉害,那他岂不是天下无敌。”许晴蕊没有切身体会,自然没有半点感触,全然是当故事来听。

李彩衣虽然也没有太多感触,但到底心性成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迟疑道:“那这次东台论武他不会……”

“不会的。”卓珊打断她道:“你没听师父的分析么。”

“要是万一他真来了呢?”

卓珊脸色发青:“那就是我明月宫的灾难。”

她们议论的火热,当事人陈安却抱着一本书在明月宫的藏经阁内,看得津津有味。这藏经阁起了个很雅致的名字叫“流年玉府”,其间布置也是不俗,白色玉石制成的书架,错落有致的摆放在大厅之中,假山奇石,珍稀花卉点缀其间,使整个空间都似活了过来,一派生机盎然的样子,全然不同于圣廷武府密库的阴森压抑。

这里的藏书是继承了前魏的武经阁,其间确有不少已经失传许久的珍贵孤本,放在武林中立时就能引起一场血腥争斗。

只是陈安对这些东西却没有多大兴趣,他看的是一部武林前辈的传记。像传记这种东西很多都是后人杜撰的,可是内容精彩引人入胜,很适合一些少男少女打发时间。他当然不是孩童脾性发作,也不是闲的没事找事干,而是想看看前人的理念。

理念这个东西玄之又玄,就像真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实实在在伤人于无形之中。练武之人照着秘籍练功,的确不需要去明白什么理念,他们只要按部就班,勤奋苦修就行了,想太多反而容易心神混乱走火入魔。

但陈安则不同,他毒术精深,武功驳杂,又经南宫耀点拨,渐渐将医毒武融合,注定要走前人没有走过的道路,所以此时思考自己的武道理念亦不算早。

这些传记都是一个个武林前辈一生的经历,这些经历决定了他们的见识,这些见识决定了他们的武学认知,这份认知就是他们的武道理念。

传记可以杜撰,但其中总有真实事例,对于这些陈安还是分辨得出来的。他像一块海绵一样,将一应知识摄取,去粕存精与自身融会贯通。

第五十九章 望海观潮

合上书本,已是月上中天,陈安缓步走出流年玉府,看着澄净皓月,一时不想这么早就回去,于是顺着幽然曲径信步而行,享受片刻这般的寂静。

走着走着远处竟传来阵阵波涛之声。明月宫背靠望海崖,观海苑、听潮坊这些建筑都是修建在望海崖之上,以此再上行数百步有一幢五层高楼,名字就叫望海楼,它借着望海崖的地势可以俯瞰东平遥望东海,是整个明月宫最高的建筑。

陈安追着海潮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这栋楼阁本是一处观景台,但在明月宫建立以后就划为公用,被宫中弟子用来感悟沧海波涌,修炼碧海潮汐诀。

此时已过了三更,楼里的看守显然有早睡的习惯,阁楼的门锁得是结结实实。不过这对陈安来说却不是什么难事,他只是双腿微屈,弹跳而起就上了阁楼,连续借力在飞檐上,几个纵跃就将这座百尺高楼踩在脚下。

海风清徐,吹得他衣袂翩翩宛若谪仙。

迎着清凉海风,望着天空星月交辉,陈安缓缓开口道:“如今我已心无挂碍,一身轻松。三日之后,便是东台论武,我当剑试天下,以此砥砺自身武道,将毕身所学融会贯通。届时事了就会北归。”他语气平淡舒缓,似自言自语,又似与人闲聊。可诡异的是整个望海崖顶一片黑灯瞎火,半个人影也无。

数十丈外的石林后面,沈义伦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道:“走吧,回去睡觉。”

他旁边的杜坤膛目结舌,一脸不敢置信的道:“他,他是对我们说的?”

沈义伦白了他一眼:“你不都听到了吗。”

“可,可是,距离这么远。”杜坤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古老相传,气道高手炼到巅峰境界可与天地元气产生共鸣,气机牵引下,感应到我们也不奇怪。”沈义伦一脸平静,似是早有所料。

杜坤奇道:“你这是哪里的传说,我怎么没听说过。”

“自然是暗司密档,所谓宗师必然有其能够镇压一方的绝技,或为剑术,或为刀法,当然也可能是气功。似陈安这般,已经可以称之为气功宗师了。”沈义伦狠狠的吐了口气,其实他的内心并没有表面上这么平静。

他还记得陈安十二岁那年,技击格斗之术在他们那届暗司密探中就已经排到前十了,这还是其贪多,刀枪剑戟样样都学的缘故。后来其多次执行任务,渐渐闯出名号,被暗司评定为毒术宗师,如今看其内功大成的样子,宗师之名真是名副其实。

这让他又不由想起昨晚看其编纂内功心法的样子,实在不敢相信这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同时他心中又一阵火热,若自己能得到那部引导术,说不得内功修为也会突飞猛进的,怎生想个办法好呢。

杜坤难耐心中好奇,忍不住开口道:“还有这等记载?为何江湖中从未流传?”

沈义伦还在想着怎么才能自然地与陈安交流内功心得,听了问话,随口应付道:“古时武道并不如现今昌盛,那时的武功高手多为炼气之士,他们与世无争,只凝练丹田之中一口真气。哪像现在人心浮躁,整天就想着打打杀杀,谁还安心炼气?都一味地扑在钻研精妙招式上,实不知这根本就是本末倒置。”

“为何?”杜坤第一次听到这等论调,很是不解,于是虚心求教。

沈义伦本不是如此多话的人,但这两天实在是被陈安刺激的不清,时时反思自身,虽表面平静,内心却是激荡澎湃,有着无数明悟,恨不得一吐为快,杜坤的问话正搔到他的痒处。

“练武功的初衷是什么?是强身健体。可现在的武林有几个人是为了强身健体练武功的。而且老话说得好‘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武功武功便是武术气功,武术为表,气功才是里,是本,是一切的根基。”

杜坤虽觉的他说得有道理,但还是质疑道:“不尽然吧,南华观的松龄老道一身真气已臻入化境,还不是败在我的手上。”

沈义伦哂笑一声:“是啊,世人就都是如你所想,现今武道才在歧路上越走越远,渐至积重难返。”他话峰一转,道:“我问你,你的分血爪是怎么炼的?”

杜坤被他突然的问话弄的一怔,下意识地举起自己的双手看了看。那是一双洁白如玉的手,不是羊脂软玉而是玉石,苍白异常,指甲泛紫,透着丝丝血色。

沈义伦哼了一声,自问自答:“是用硝石,丹砂磨砺,再用砒霜海盐浸泡,辅以阴寒内力锻炼。这么个练法,手没废掉真是个奇迹。你现在是没事,可是等你年老体弱,血气渐衰的时候,你该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杜坤表情一僵,正被他说中痛处,咬牙道:“我辈行走江湖,为的就是快意恩仇,过得都是刀头舔血的生活,活在当下才是要紧,谁还顾得上以后。”

沈义伦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也不说话。

杜坤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声音越说越小,最后沮丧道:“当年我年轻识浅,不知利害,一心只想着江湖扬名,武功自然是怎么厉害怎么练,又怎么会顾得上这等隐患。其实松龄老道也是这么跟我说得,他要我散功修养,方能保住性命,我当时觉得他危言耸听,意欲对我不利,便把他给杀了。现在才是追悔莫及,可是要我散功,那比杀了我还难受,委实取决不下。”

“也未必就要散功。”

杜坤猛然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沈义伦,这些年他年近不惑,双手知觉渐渐消失,就算此时散功也已经太晚了,他表面不在乎,但内心的恐惧却无人倾诉,他清楚要不了几年双手就会彻底残废。但他一身武功大半在手上,散功之后几同废人。这对于一个纵横江湖多年,心高气傲之辈如何能够容忍。他时常想,这也许就是上天对他滥杀无辜的报应。谁知就在他早已死心,甘愿认命之时,沈义伦却对他说有法可想,怎能不让他狂喜之下惊诧莫名。

他语带颤抖,患得患失道:“你是说不用散功也能治疗?”

沈义伦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岔开话题道:“其实我是看着陈安成长起来的。他七岁入暗司,十二岁第一次杀人,十四岁执行第一次任务,接着就一系列的屠人满门,之后……”

杜坤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说起陈安的事情,他万分焦急却又不敢随意打断,实在是气苦不已。

“我老早就看出他是个狠人,不仅对别人狠,对他自己更狠。他曾经伤到过肺脉,内功不成便另辟蹊径,以毒代之。一套太阴爪被他练得面目全非,他用来练习的药物,我曾暗暗节流一些,发现无一不是见血封喉的绝毒。你那双爪子和他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杜坤苦笑:“我怎敢和都监大人相比。”他这并非奉承而是实话,他杀的人连陈安的零头都不到,南、府、海三州,万毒鬼王之名可止小儿夜啼。

沈义伦笑得高深莫测:“其实我想说的是,你都跟了他三年了,可曾见过他的双手有什么不适?”

杜坤心脏为之一紧,惊奇道:“你是说都监大人能治这等绝症。”

“非也。”沈义伦摇了摇头,再次岔开话题道:“你觉得前朝的几本破书,引得整个天下竞相争夺,是不是太过了。”

杜坤被他跳跃性思维拽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紧跟着他的思路道:“那是开宗立派之本,多引人觊觎,也不为过啊。”

“可是他们自己都有传承,自家的武功都练不好,还去想人家的,难道不奇怪?”

“世人多贪鄙,这也是可以解释的。”

沈义伦嘿了一声道:“总会有些人保持理智的吧,可他们是怎么做的?”

杜坤一滞,是啊,一处宝藏引动江东也就罢了,至于惹得天下骚动么,他茫然的看着沈义伦。

后者微笑解释道:“还不是为了气功引导术。江湖上像你这种情况的人并不少,强练武功必有隐疾,若得到上乘内功的温养,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

杜坤眼睛一亮:“那都监大人他……”

沈义伦肯定的点了点头:“他自编的那套引导术,恐怕就有此奇效。”

杜坤表情丰富,似喜似忧。沈义伦看他的样子,暗忖道:“世人多敝帚自珍,陈安那小子脾气又古怪,先让这炮灰试试水,若没什么危险,我再上。

他表面懒散,实则内里奸猾,就算今天真是情绪激动想找人聊天,也处处设下伏笔,引人入局。

沈义伦胸中块垒尽去,又下了一枚闲棋,心情甚好,转身便离开了明月宫向东平县城而去。

杜坤脸色变换不定,有心想上前去向陈安求教,又怕恶了陈安,得不到自己所需,患得患失委实难以决断。

良久才轻叹了一口气,想着来日方长,陈安已明确表示不见自己等人,再凑上前去,岂不是自讨没趣,一咬牙,转身便也追着沈义伦离开。

第六十章 往事如烟

陈安独自一人,站在望海楼顶,仰望漫天繁星怔怔出神。

对于沈义伦一直跟着,他早有所感,只是脑海里一片混沌,无心多做理会罢了。

其实在玉梦莺离开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醒了,之所以还留下来,却不是像刚刚对沈义伦他们说得那样想要剑试天下,磨砺武道,他从来就不是这么张狂的人,这些年的生活已经决定了他的性格,亦决定了他的武道。

至于真正的原因他给自己找了好多,比如明家对他有恩,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天经地义;再比如觊觎明月宫藏经阁,想留下窥伺。可惜他最后发现这些都不是他留下的理由,明家救他根本没安好心,明月宫的秘籍比之暗司差的太远,而他仅仅只是想留下而已,若非要说出个原因的话,可能就是想暂时的逃避吧。

这一次实在是太痛了,若从未得到过还好,最痛苦的莫过于得到之后又失去。

好在他很早以前就学会了忍受这些,不然早就被这些年的经历压垮了。甚至他还专门总结出一套应对的方法,那就是拼命去想每一个细节,越是难受越要去想,等心麻木了,自然也就无所谓了。

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这么强迫自己才走过来的。

他还记得那一年他七岁,满门被屠,他强迫自己记住亲人被杀的每一个细节,等他记住后,心里已经没有仇恨,只剩杀意。

之后他流落街头,饥寒交迫,他强迫自己记住每一股寒风掠过自己肌肤的感受,等他记住后,心比身体还冷。

一年后,八岁的他加入暗司,惶恐莫名,他强迫自己记住在“蛊房”内把刀插入那些同龄人体内的每一次钝声,等他记住后,就没有了任何的恐惧,只剩漠然。

在之后的训练中,他强迫自己记住皮鞭打在身上的疼痛,等他记住后,他就忘却了疼痛的感觉,只剩麻木。

在暗司的六年里他强迫自己记住太多的东西,有暗伤发作时的痛不欲生,有毒药反噬的垂死挣扎,有唾面自干的憋屈酸涩,更有被困绝境饥肠辘辘生食队友血肉的惶恐悲戚。

这些他都默默地走了过来,直到他遇见慕少平。其实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寻找慕少平,为的是找出复仇对象,可真正见道慕少平的那一刻,他想的不是套问线索,不是报仇雪恨,而是在想我在这个世上还是有亲人的。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还是暖的,也是他第一次失去了十年来一直环绕在身边的孤独寂寥。

他曾经美好的设想,等自己报仇之后就脱离暗司,跟在慕少平的身边聆听教诲,若是可以,还要娶晴姐为妻,一生一世白头偕老。可是现在一切都被他自己毁了,海州的毒是他下的,慕少平也确实死于瘟疫。他一直认为自己早该想到,慕少平本就是医生,给身染瘟疫之人治病,看似找死,但也未尝不是一个以仁心仁德为操守的杏林医士最正常的举动。

所以他才会颓废至斯,至今不能释怀,连带对用毒都谨慎了几分。不然按他过去的习惯,醒来第一件事,一定是找些毒药傍身。

他躲在明月宫不愿回归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这种情绪作祟。虽有拖延症的嫌疑,但未尝不是他现下能想到唯一的办法,不是办法的办法。不回朝廷就不用去北方前线,不去前线就碰不到秦嵘,自然也不会再看见慕晴。

这也是他完全有能力从秦嵘手中把慕晴夺回来,而没这么做的原因。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慕晴悲伤的眼神,这根本不一句造化弄人就能解释的了的。

有时候他真的不得不相信,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深吸了口气,振作精神,他陈安从来就不是个自怨自艾的人,一时的伤感可以,但他决不允许自己沉溺其中,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陈安任由海风吹拂,脸上浮现一丝诡笑,喃喃自语道:“血衣楼么,等着我,不会太久的。”

“章州血衣楼,建于十四年前,接受刺杀雇佣,犯案累累,无迹可寻。”这是陈安曾经处理过的情报,刑部无法办理,转给了暗司,当时他看到,只是一笑了之,没放在心上,随手抛在一边。一个“无迹可寻”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天下间能让暗司写下“无迹可寻”评价的案件,那只有可能是圣廷做的。让圣廷办理自己的案子,那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

可是现在结合任中虚叛出朝廷来看,答案呼之欲出。血衣楼就是任中虚为血司找的退路,背依秦王对抗朝廷,当真好算计,更难得的是他在十四年前就有这么个想法了。十四年前,正是陈家被灭门的前一年,陈安冷笑一声,未思进先思退,果然是暗司刺客的作风。

事情想通了,人就会变得轻松,天空月色更浓,远处银色的波涛仿若获得了无穷伟力,狠命地撞在岸边的礁石之上,粉身碎骨之后化为颗颗明珠激荡四散,乳燕归巢一般的重归大海,酝酿着下一次的暴动。礁石自也不甘示弱,在星月的鼓励之下摆脱黑暗的束缚,伸展开自己的獠牙与苍茫大海两相对峙,就连狂风也被二者摇撼九霄的气势所感,似惧怕似兴奋的尖啸出声,这穿云裂石的声音,直上天阙经久不息。如此氛围引得岸边的草木亦是不甘寂寞,竞相争前,为这一触即发的大战摇旗呐喊。

而陈安周围的清幽宁静,颇有点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意思,别有一番韵味。

忽然他似有所觉,侧目向左前方看去,他目力惊人,透过脚下的的宫墙,逼仄的崖岸,看见里许之外的礁石上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海浪似在躲避他一般,从其身旁闪过,没有将他的衣襟沾湿半点。此时那人似也有所察觉,转过头来看向陈安。

这时陈安才看清,那是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样貌平平,长发披肩,只是中等身材,却脊背挺直,给人一种异常高大的压抑感觉。

陈安笑着冲对方点了点头,那人也礼貌性的微微颔首,之后便自顾离去。

此地又剩下陈安一人,陈安郁气稍解,心思又变得灵动起来,对那人身份倒有几分猜测。只是连他都来了,这武府秘库当真如此的吸引人?

他目光闪动,迟疑地从怀中掏出那枚所谓的宝库钥匙,呢喃道:“九窍石矶?”

这枚镂空石珠在陈安掌中,迎着海风,发出呜呜之声。声音奇特,似乎蕴含着某种韵律。

陈安思索片刻,伸出三指拿捏,正好堵住其上的三个小孔。嗡鸣声顿时为之一变,演绎出另外一种音调。

是音攻之法,共鸣之术。通过圣廷武府密库的熏陶,陈安的见识不说冠绝天下,也是少有人能及之,很快就判断出了,这枚石珠的不简单,恐怕那个武经阁的珍贵之处大半要着落在这枚石珠之上。

但他随即苦笑一声,这么个宝贝的东西竟然落到了他的手上,难道算是因祸得福?不过这福也太薄了,对他而言简直就是鸡肋。首先他已经有了自己的道路,这东西只能用来借鉴一二,其次他对音律方面一窍不通,就是借鉴所得也有限的很。

但是既然到了自己手上就万万没有再让出去的道理,这套音攻之术本就蕴含着极上乘的引息之法,比之引导术还要更珍贵一些。

修习内功最常见的就是吐纳术,呼吸之间涤荡心脾,练到高深处一呼一吸悠远绵长,最终达到先天胎息的境界。再高级点就数引导术,锻炼全身筋骨,及达五脏六腑,内外兼修,练至高深处可成就先天体质,延年益寿不在话下。而最玄妙的就是这引息之法,论效果它并不比前两者强多少,但它借助器物,可速成修炼,一经施展,宛若醍醐灌顶,一步登天。

引息术未必一定是音攻共鸣,但借助的器物多为珍奇异宝,这石珠材质光看起来也绝非凡品,定是稀世奇珍。他将之小心收藏,心里想着就是用来“钓鱼”也是好的。至于他心中的鱼是谁,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了。

陈安顺手又将怀中的兽皮拿了出来,那是一块海犀皮,坚韧耐磨不易损坏。这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所记录的东西十分重要,特意向玉梦莺讨来的。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失去记忆,头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竟然弄出这么个东西,难道自己内心深处还是向往武道的。

武林中的一些有识之士满天下的寻找上乘气功的修炼之法,以补足自身根基。但讽刺的是,这类传承悠久的秘籍大多为暗司收藏,在武府密库之中堆积如山,原因有很多,有想要光宗耀祖卖艺帝王家的武者带去的,有灭门世家抄掠过去的,有接受前朝遗宝时顺过来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只是暗司之中真正去修炼它的人可以说几乎没有,暗司卫士更多的青睐于去追求那些威力极大的招式,打磨基础的功法根本无人问津。

陈安是个异类,不过他一开始也不是为了打个好基础才去研习那些枯燥的吐纳术的。他是由于练功急进走火入魔伤了身体,武功无法进步,只好另辟蹊径以毒素代替真气。想要做到这些当然要对行气之法熟极而流。这才不得已耐下性子钻研气道。

而这张海犀皮上的图画就是他这些年来勤学苦思的精华。

陈安将之称为十二相神图,那上面一共绘制了十二个动物,分别是寒雀、赤虬、霜鳌、炙蛇、冽虎、明鹿、雪貂、离雁、白狼、火猿、冰獾、炎雉,对应着十二正经,且寒对阴,炎对阳。

这部图谱集暗司收藏的气道秘籍之大成,又加入了陈安医道方面的见解,可谓是博大精深,是他的武道体现。

陈安自小接受的就是暗司密探的训练,讲究的是隐藏自己,伪装自己,以最小的代价换最大的战果。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寒殛鬼爪,格杀术全都是一击必杀的功夫,还有各种毒药配合,无往而不利。他也从来不在人前显圣,当人们发现他的时候,看见的只有他毒死的尸体。这也是江湖中,人人对他惧怕非常,把他并列为暗司四擘的原因。

最让人害怕的是未知,藏在暗处的杀手才能带给人恐惧,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信念。

只是经历了这么多,他也和沈义伦等人意识到了同样的问题,练武还是练功的问题。他当然没有想的这么清楚,但潜意识里还是有这方面考虑的,不然也不会在失忆其间弄出这部十二相神图了。

陈安把图谱铺在楼顶,以砖瓦压实,按照上面的记述,扭曲身体,时而扮作麻雀,时而装成猛虎,时而又用龟息之法休眠,将之逐个验证一遍。

这是他在清醒的时候第一次修炼这部功法,一套动作做完,但觉周身忽而凉爽,忽而温暖,阴阳二气在全身上下游走不定,内力比之前还要精深数筹,与外界气机都隐有交互,假以时日不难达到南宫耀那个境界。

这让他悠然憧憬,到那时自己也应该扬帆出海寻求武道真谛了吧。

“只要报得大仇,了无牵挂。”他暗暗对自己说,可是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真的能了无牵挂吗?晴姐呢?”心中浮现那如花笑靥,他的神情再次黯然了下来,一股自怜自伤之情油然而生,似回答似加强信念般地道:“她已经找到了能够保护她的人,自是不会需要我了,只要报了仇,我就真正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了。”

恰值此际,水雾浅云渐渐消散,一时之间,朗月生辉,群星失色,整个海面镀上了一层璀璨月华。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第六十一章 宫锁明月

之后三日,明月宫频频遣派弟子,广发英雄帖,邀请天下群雄东台论武。也陆陆续续有一些门派抵达。当然这些都不关陈安的事,对应兰琪来说,只要他不走出明月宫的范畴,就没人管他。

只是他的身后却多了一条小尾巴,许晴蕊时不时地就跟着他,这小丫头道路熟,无论陈安在哪她都能很快地找到。而陈安对此也毫不在意,他本就没有什么鬼祟心思,只是想自在地游览明月宫中的各处景致而已,只为散心。至于暗暗记下整个宫殿群的道路布局,这属于职业习惯,改不掉的。

“喂,你天天跑出来看海做什么?海有什么好看的?”海潮轰鸣,小丫头已经连问了两遍了,见陈安一直没有回答,不由得提高了嗓音,喊出声来。

她年纪幼小又没怎么出去办过外务,对江湖的看法比较单纯,这也造成了她的那些师兄师姐们一直拿她当小孩子看,想找一个可以玩得来的朋友也没有。陈安心情郁闷或闲得无聊时就喜欢逗她,本意只是打发时间,但在她看来却是亲近的表现,因此下意识得就想跟着这个唯一的玩伴。

但她却不知在陈安眼里所谓的单纯其实就是愚蠢的代名词,在暗司根本不存在这种人,这种人在暗司也活不下去,甚至走不出“蛊房”。陈安从未见过这种人,所以只是怀着稀罕的心思,好奇地围观一下而已。

“吹吹风,听听,可以想通很多事情。”陈安随口应付了一句,不然她肯定会问第四遍第五遍,这些天来他已经对小丫头的韧性有所了解了。

“你怎么跟老头子一样。”许晴蕊皱眉坐在他身边。

陈安笑笑不语,其实他是想到了清宁,自己莫名失踪她应该已经被送到京城了吧。

他没有担心过清宁的安危,鬼伯离开南疆五六年,清宁一个天生失语的小姑娘怎么独自生活的,别人可能想象不到,但同病相怜的陈安却大致能够猜出。清宁绝没有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柔弱。至于小雯,陈安更是从来没看透过她,当时光顾得体会好为人师的爽快了,现在跳出来仔细想想,自己根本没在她身上感觉到任何常人面对救命恩人和授业恩师所应有的感激,也许自己真收了个白眼狼为徒。

陈安自嘲一笑,站起身来转身往回走。

“喂,你去哪?”许晴蕊诧异地问道。

“当然是回去了,风这么大,你不冷?”陈安嘲弄的回答,他不会放过任何看小丫头吃瘪的样子。

只是这次注定要让他失望了,许晴蕊小嘴一撇:“嘁,我练的是上乘武功自有内劲在身寒暑不侵”,说完她又诡秘一笑道:“不然你喊我一声师姐,我教你基础吐纳术,要知道我明月宫可都是上乘功法。”

陈安看她嘴唇冻得青紫还这么臭屁的胡吹,差点笑出声来,想要寒暑不侵起码要能达到真气护体的境界才行,那可不是一两年能练成的,甚至若没有灵丹妙药筑基,光靠打坐修炼,练个一二十年也练不成。那可都是内家功夫练到顶尖高手。

至于什么教授吐纳术,就更可笑了,别说他陈安,就算是真正的明少杰,他明家家大业大的,也不缺普通的内功心法吧。

但看小姑娘煞有介事的样子,他只能扯了扯嘴角道:“好像不合规矩,我还是等师父教我吧。”

许晴蕊看他转身就走,不禁跺足道:“你都已经是明月宫弟子了,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喂,喂,你别走啊,师姐在和你说话,你怎么就跑了,你这个太没规矩了。”

陈安身形一顿,脑海里似乎闪过什么东西,但转瞬即逝把握不住。

许晴蕊看他站住,以为是慑于自己的威势,颇为满意,一路小跑的追了上来,继续喋喋不休道:“你虽然比我大一岁,但入门有先后,我先入门,你当然要叫师姐,这个规矩可不能废……”

年轻?她之后的话陈安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想着这个词。是了,不对的地方就是这里,过了年他今年已经二十有一,可现在外表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再生长缓慢也不至于此吧。更诡异的是这次他失忆后,除了武功大进,年龄好像也小了一两岁,这种事不仔细观察的话很难察觉,尤其是自己看自己,更是发现不了。若不是他和明少杰年龄差距太大,根本不能想到。

这是什么原因?内功有成,返老还童?不对,陈安心里清楚,自己所练武功霸道有之,阴损有之,就是没有养身之效,或许十二相神图有之方面的功效,但也不会如此明显啊。

换了别人一定觉的越活越年轻还不好,但陈安不这样认为,他身上有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若不想个通透简直寝食难安。

他信步而行,许晴蕊跟在后面,口中还没有停歇,陈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理会。

他已经有了想法,或许是当年噬魂豸的事情,这并不难回忆,刚刚他还想到清宁,由此想到了鬼伯,在引出噬魂豸,顺理成章。

他当年虽然不知道,鬼伯是从哪弄来培育噬魂豸的办法,但对其原理还是有所了解的,不然哪敢随便相信一个蛊师。

噬魂豸本身无毒害,却可以吸收成年人的命元储存起来。所谓命元,就是人们常说的先天之气。道家修士认为,先天元气是生命的根本,一个人自娘胎里出来,身体的本元就是注定的。直到男子通精女子天癸后元气逐渐消耗,体内阴邪之气日益增加,阳气逐渐衰弱,最终老朽死亡。

而元气所藏之所即是命门。传统观念认为命门乃二肾中间之动气,非水非火,乃造化之枢纽,阴阳之根蒂,即先天之太极,五行由此而生,脏腑以继而成,乃先天元气所藏之处。如此看来命元虚无缥缈只是修士的一个概念,那噬魂豸居然可以将之抽出,这怎么看都有种阴司邪异的感觉。

因此他治好肺部隐患后,就没有再服用剩下三瓶药液,实在是对其忌惮非常。可是这种药液几乎让他一步登天,扔了的话,心中着实不舍,于是就一直妥善收藏。

这种药液的功效,他通过亲自服用,也实验出个七七八八。就是直接补充人的先天之气,先天之气可是要沟通天地达到南宫耀那个境界才能修炼的。普通武者的先天元气只会损耗,不会增多。而他直接弥补先天,哪有不功力大进的道理。

其实他也没有想过一个普通人居然有这么多先天元气,让他第一次都没有吸收完,之后遇到南宫耀狠斗了几天,刺激了身体机能,又与任中虚一场生死搏杀,药力彻底激发。他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是好是坏熟为难料,但至少目前看来没有什么害处,这才让他稍稍心安。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了宫殿群中,周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陈安不知到了何处,反正是闲逛。他虽然脑子里一直想着事情,但对道路的熟悉让他至少不会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

前方也有人走了过来,陈安身形往右一侧,准备让过来人,可巧的是那人似乎也想让陈安,与他转到了同一个方向。陈安眉头为皱,身法展开,脚尖一转,指向左前方,身随脚动就要从左边绕过。来人身形一顿又急急向着右侧避让。

这会陈安看出来了,对方是蓄意找茬的。他动作虽然流畅,但肯定想不到陈安会有如此迅捷的反应,还能转向,所以才有了那一顿。但就这点滞涩,已足够陈安看出他的伎俩了。

对于找茬的,那就不用客气了,当然他陈安从来也不是个客气的人。

不管对方意欲如何,陈安抢先肩膀一塌,脚跟发力,狠狠地撞了过去。

那人眼前一花就失去了陈安的身影,正自焦急,就觉胸口一阵剧痛,接着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最后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外人看起来,他胸口全都凹陷了下去,口中不断涌出血沫,浑身抽搐,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陈安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留手。

“训儿”,斜刺里一黑面中年人跨步而出直奔到地上那人身边,悲痛呼喊,情真意切。确实,这与计划不一样啊,明明是让训儿把他撞伤,然后自己可以用赔礼治伤的借口把明少杰扣在自己这儿,怎么现在躺着的却是自己弟子。

一白衣少妇随着走了出来,摸出一枚馨香的丹药道:“吴门主,快给令徒服下这枚养心丸,说不定还能吊住一口气。”

这白衣少妇陈安有点印象,似乎是那天他刚来时,站在大殿上的执事之一。卓珊为他介绍过,好像叫赵倩,曾经是青楼里卖笑的苦命女子,遇到了一位潇洒公子,还以为遇到了良人,忙不迭失地就用体己钱自赎自身,想要与情郎长相厮守。谁知那人竟是个纨绔,玩腻了自然就丢了。她一时想不开投了湖,为庄兰救下,并收她为徒。只是那时她年龄已大,武道一途难有大成,不比许晴蕊卓珊这等真传弟子,所以武艺略成就别派出管理宫中产业。这次往来门派众多,应兰琪让她充当知客一职,专门招待其他门派的来宾。

陈安冷眼看着一切,哪这么巧,他刚撞死人,对方师父就出来收尸。看来还是有人对明少杰不死心啊,明月宫这次真是自作聪明,不知道会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黑面中年人接过赵倩递来的丹药,连忙塞到地上男子的口中,但他內腑尽碎,一粒吊气的丹药能顶什么用,不一会就不再动弹了。

黑面中年人转过身来,血灌瞳仁,狠狠地盯着陈安,咬牙切齿地道:“是你。”

陈安还没来得及接话,旁边传出一个弱弱的声音道:“不是他,他也想让开来着,是你徒弟硬要撞他的。”

陈安诧异的看向一旁的许晴蕊,没想到这个时候她竟然出来架梁。但看她一副缩头缩脑的样子,明明害怕还强出头,陈安差点失笑出声,架梁也是要有本事的。

第六十二章 东台论武

陈安压根就没把吴姓中年人当回事,还有心情嘲笑许晴蕊。

而那吴门主不愧是能做门主的人,徒弟死了还能忍得住,转头向着赵倩道:“赵执事,你明月宫怎么说?你门下弟子撞死了我的徒弟,难道不给个说法?”

赵倩刚刚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经他这一催促立时想到。撞死?明少杰也算是明月宫知根知底的弟子,有多少斤两大家都清楚。怎么可能把人一下给撞死,这得要多大的力量。这吴琦号称铁拳无敌,他的神拳门练的就是外家功夫,虽然没有什么金钟罩铁布衫这等横练功夫强劲,但身体的结实程度却不是普通内家高手可比的。

他这大徒弟柯守训尽得乃师真传,江湖人送外号小钢拳,一身艺业可是不凡,但现在被撞得整个胸膛都凹下去三寸,宛若被巨锤轰杀一般,这等蛮力直如魔神,真的是那个连家传上玄剑法都没有入门的少年吗?

陈安见赵倩没有理会吴琦的喝问,而是膛目结舌的看着自己,心知她是看出了不对。不过他本来也没想隐瞒什么,只是拖延症发作想逃避两天,顺便帮玉梦莺揽下她的麻烦,因为不管是虚情还是假意,她毕竟照顾了自己这么多天,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道理还是明白的。更何况又是顺手为之,还能得到实惠。这宝藏秘密在明家手里是个祸端,但在自己手中可不一样。自己背后站的是暗司这个庞然大物,圣廷可是整个天下最强大的势力,没有之一。

此时他们周围已经聚了一大圈人,有明月宫的弟子仆役,也有其他收到英雄帖而来与会的各派年轻高手,他们都是随着师长出来见世面的,所谓大事自有师长操心,与他们无关,因此全都是一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样子。这个环境刚刚好,自己只要在这么多人面前,拿出九窍石矶,再喊出宝藏信息为自己所得,那就算是与明家两清了。

“我……”陈安刚刚把手插入怀中摸到那枚石珠,只听“轰”的一声,前方朝华殿偏殿竟然塌了半边,一声朗笑随着传出,即便隔了三百多步,众人还感觉犹如在耳边轻声问候一般:“应兄,多年不见刀法更有精进啊。”

陈安一句话憋在口中,噎得半死,不禁大恼,这都哪犄角嘎达跑出来刷存在感的。

那边的热闹比这边大,连朝华殿都干塌了,显然更值得一观,回去向人吹嘘也有谈资。陈安这边哗啦一下人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也犹犹豫豫地往那边凑。这么个情况也引起了陈安的好奇心,找麻烦的事情先放了一放,脚步一抬也往那边走去。

“小贼,哪里逃?”一旁的吴琦不愿意了,他哪能让对方如此轻易的走脱,那可是自己徒弟的一条命啊。他往前一个跨步,双拳平平递出,拳劲之猛,隐隐有空气尖啸之音。这一拳是照着陈安大腿去的,看来他在愤恨之余还想着宝藏的事,没有下杀手,只想把陈安打瘸了掠走。

陈安哪有功夫应付他,头也不回,一掌反向迎上,在吴琦面前一晃,竟穿过他双拳封锁,轻飘飘地印在了他的胸口。

吴琦前进之势为之一阻,连连后退,暗忖大意之下为对方所趁,但以为陈安人小力弱,这一掌没给自己造成什么损失,便要再度挥拳之时,忽地“咯噔”一声,似乎是身上什么东西破碎了,紧接着闷响声不断传出,他周身经脉寸寸断裂,瞪圆了双眼不甘地倒在地上,至死都不明白那轻飘飘的一掌怎么就能要了自家性命。

“轰”,前方的轰鸣声不断传来,似是进行城池攻伐,惹得明月宫中人人侧目,吴琦的死更是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陈安并非草菅人命,他入暗司的第一天就被教授了,普通百姓不可滥杀,但对待会武功的人,暗司十七所一应密探包括外围鹰眼都有先斩后奏的权力。

朝廷不禁团社,不理会江湖之事,不以强横武力取缔这些个武林门派,是为了国家稳定,对世家大族所做的退让。但这不代表统治者不忌讳他们,“侠以武犯禁”这一句话就很能说明问题了。所以大周三代帝王都致力于把圣廷打造成武林第一大派,用以制衡这些高来高去的侠士。

因此陈安杀人属于江湖纷争,不涉律法。这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顶多派俩捕快,随便查一查结案。同样的如果陈安被杀,对方只要交出凶手就行,不涉亲族;要是对方背景够硬,随便找个死刑犯顶罪也无不可,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真正的公理存在。当然若朝廷以此为借口削弱世家大族的情况不算。

许晴蕊早在一开始就被这边的热闹吸引了过来,此时和一大群明月宫服饰的人挤在一处,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陈安走了过去,问道:“怎么回事?”

“是宗师,是宗师……”许晴蕊兴奋的语无伦次,像她这种技艺不精还没被允许外出游历的真正菜鸟,对江湖传奇满满的都是憧憬。

陈安眉头微蹙,这九窍石矶到底什么来头竟能惹得这许多高手觊觎,难道他们都是为了那套引息术。

许晴蕊激动之余,发现陈安兴致不高,略一思索,就出口安慰道:“你别担心,我刚刚在后面都看到了,是那个大个子想要撞你的,自己却赖在地上不起来,以为我们这么好骗的。师姐们也是得,明明是英雄大会,怎么什么人都往宫里放。”

陈安被她说的一愣,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怪不得她刚刚有那般反应,自己还在奇怪她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怎么看到死人一点不害怕,原来她以为刚刚那人是个碰瓷儿的,根本就是躺在地上耍赖。陈安一时之间哭笑不得,这种观念当是她那些师姐灌输给她的吧。

想着这些,他随口问道:“怎么没看见你师姐他们?”整个朝华殿前的广场上围满了人,但明月宫这个主人却未见多少人出来。

“她们应宫主之命出去送英雄帖了。”

他们在这闲聊,大殿顶上的两个人却还在你来我往的交手,全然没有顾及围观的人群。

那两人之中的一个布衣芒鞋,头发披散在身后,中等的个头却给人一种高大之感。正是陈安三天前在望海楼上见到的那人。

不得不说,有的人他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标志,你看到他的人就知道他是谁。

断雨天刀应通这是一个传奇,曾几何时武林无数名宿都躲不开他那柄三尺长刀。他以一柄普通的砍山刀行走江湖,走南闯北,败尽天下豪杰,最后与其他五人在秦山问天峰,一战超凡被武林中人奉为六大宗师。

陈安掌握的暗司密档却准确地指出应通正是出身江东应家,他父母早亡,儿时因庶出的身份,备受欺凌。但此人心性坚韧,破家而出,硬是在一本普通的刀法秘籍中悟出刀道真谛,练成不世绝学,后返回应家,将当年欺压自己之人尽数斩杀,与江东应氏结下不解死仇。可偏偏他成就宗师,应家对他无可奈何。

宗师之强可不是普通人能想象的,那是传奇是神话。数百年来,宗师基本都是寿终正寝,只有三起宗师被杀的例子。其中两起是宗师与宗师之间的死斗,最后一起则是发生在前魏时期,一名宗师所支持的皇子落败,他不甘心下刺杀新皇,被新皇设下的埋伏围杀而死,那一战当真惊天动地,也是第一次向世人展现出宗师的可怕。

三千禁军死伤大半,最后出动了前朝最精锐的铁甲悍卒,三百余人组成一个战阵,将之活活挤死,即便如此还被那名宗师临死反扑干掉了二十余人。

此战过后,天下哗然,人们对宗师的推崇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

屋顶上的另一人白衣华袍锦缎罩身,面容俊逸气质不凡,掌中一柄三尺青锋与应通斗了个旗鼓相当。能与宗师交手许久不败的,显然也是宗师。陈安翻找暗司资料,很快一个名字出现在他的脑海中,玉阙上卿顾惜宁。

他倒是比应通难对付的多,这倒不是说他武功比应通高,恰恰相反六大宗师中要说弱,最弱的就是他和古剑平,一个出身世家大族,一个出身名门大派,都是少与人争斗之人,靠着天资横溢成就宗师名位。

让陈安觉得棘手的是,此人出身沧州安源顾氏,他老子世袭安源郡侯,他自己也曾做过谏议大夫,只是在他成就宗师名位后,顾家有做大之势,皇上渐渐对其疏远。

那可是真正的朝廷命官,不折不扣的世家豪族,连皇上都不敢轻易妄动的角色,陈安怎能不对其有所顾忌。

这么想着,陈安在人群中找到了应兰琪和庄兰,两人脸色铁青,看着地上的残砖乱瓦,这个哑巴亏她们是吃定了,一个本就是她们应家的大仇,无论做了什么,外人都不好插口,另一个更是背景雄厚,也不是她们能招惹得起的。

陈安忽然有种幸灾乐祸的情绪,就想看看她们怎么善后。

这次的失忆似乎让他阴郁尽去,若是以前他可是会绝对冷静地计较利害得失,万没有这般心情。其实话说回来,他此时武功大进,报仇指日可待,多年心结一朝得解,有此变化也属正常。

世人常说武功无正邪,关键是在用它的人的好坏,简直就是放屁。一个人实力弱小,想战胜他人就只能使用鬼蜮伎俩突施暗算,长此以往,心思都会往这方面倾斜,变的狡诈诡秘起来;同样的,一个人实力强大,打败敌手只在挥手之间,他的心态自然也就堂皇大气,正邪之道一目了然。

第六十三章 太一神拳

应兰琪此时正和身边的一位青衣老者低声商量着什么。

陈安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他就是南隐商万神,若不是之前听卓珊提起过,自己根本不会注意这么个普普通通的老头。

暗司密档记载,此人是上届问天峰会武的主角,那一届只有两位宗师被评选出,分别是南隐商万神,北圣穆倾城。

比较起来,在陈安心中还是对这两人更加忌惮一些,因为这届的问天峰会武实在水分太多,陆承均已经被他给干掉了,至于顾惜宁,古剑平这两人对于陈安这种自杀戮中修炼的武者而言简直不值一晒。宗师可不是什么境界之说,而是人评定出来的。既是人评定的,那其中的过程就是可以操作的。

真假并不重要,这太平盛世又有几多情况需要宗师全力出手,就算是全力出手又能有什么利益值当其生死相斗。宗师在任何地方都是坐上宾,像前朝被围杀的那位如此想不开的宗师还是少有。如此说来宗师之名无论是打出来的,还是吹出来的,其实没有太大的分别。

可上届宗师就不同了,那时正值乱世,商万神和穆倾城可都是凭自己实力打出来的,掺不得半点水分。

不过陈安也不是太过担心,一来自己未必与其发生冲突,二来商万神今年八十有七,穆倾城今年九十有二,都是甲子之前的老朽了,老不以筋骨为能,还能发挥几分实力实在让人堪忧。商万神二十年前就退隐江湖在府州南阳种田了,应兰琪指望他,不如说是指望他的名望,对于这种武林前辈,大家还是会给几分面子的。

陈安私心计较着,就见商万神跨前一步,朗声道:“两位远来是客,但不经此间主人同意就如此大打出手,实在是有违做客之道吧。”这一嗓子震慑虚空,实力不济的人都有种头晕眼花,耳鸣脚麻的感觉。

陈安心中一凛,这等内力,实不在自己之下。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在内力上胜过自己。他内力得来诡异,远胜常人,因此就小觑了其他人,谁知这商万神八旬高龄,还能有这等修为。至于南宫耀那次不算,在陈安看来,他体内空空荡荡,半点内力也无,如北冥之海可容纳天地元气,已经达到了另一个陈安暂时还无法理解的层次。

这些个老朽果然不可轻视,八十余岁,有着甲子功力也在情理之中。自己应是功力大进后太过自我膨胀了,当以此为戒。

殿顶的应通和顾惜宁闻声罢手,皆暗暗戒惧于商万神的功力。

顾惜宁笑道:“商前辈不在南阳享清福,怎地跑来东平与明月宫张目,看来真是世俗名利动人心啊。”他也没想到商万神会在这里,其退隐江湖多年,早就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刚才那一嗓子表现出的内力,简直震古烁今,由不得他不忌惮,若此人真是为泠音谱而来,当是十分棘手。

商万神颓然摇头:“老朽年过耄耋,早就没了世俗名利之心,奈何人常言朝闻道,夕死可矣。明月宫主以前辈典籍相诱,老朽实难拒绝。”

他坦然说出自身贪念,反倒让顾惜宁无话可说了。

不过一旁的应兰琪脸色一红,显然城府不够深,庄兰却是面无表情,认为理所当然。

“还是商前辈言之有理,你二人好歹也是一代宗师,怎么正主还没看见就自己打生打死,岂不让天下人笑话。”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还”字出口的时候尚在远方,到最后一个“话”字的时候,那人就已经站到了广场的石柱顶上,这是一个面色焦黄的中年大汉,一身劲装,容貌打扮就好像是跑镖的趟子手,唯一异于常人的地方,要数那双骨骼奇大的手掌,直如蒲扇一般。

顾惜宁瞳孔一缩,太一神拳张恨水,怎地连他也来了。

陈安也在眯着眼打量这位盖代宗师,在陈安心中六大宗师最名副其实的当数此人,其他人不是出身名门大派就是背靠世家大族,就连应通都是世族弃徒,唯有此人以白衣身份屹立在问天峰顶,怎能不让人心生神往。

如今在场的,加上商万神,已经有四个拥有宗师名号的人了,纵使陈安对自己的实力有自信也不禁心中打鼓,萌生退意。

但怕什么来什么,应兰琪因为张恨水的一句话成为了在场所有武林人士的焦点,被这些宗师一闹很多事情实在进行不下去了,索性光棍地想,就当是东台论武大会提前开始,朗声道:“少杰,众位前辈唤你,还不出来见礼。”

此话一出,人群纷纷散开,露出后面的陈安。无数目光汇聚在他身上,反倒使他刚刚萌生的退意烟消云散。自嘲地想,自己真是在黑暗里待惯了,惯于偷袭伤人,实不知好男儿当提三尺青锋,堂堂皇皇站于光天化日之下与天下群雄争锋,才不枉来这世间走这一遭。

一时间陈安少年意气迸发,一步踏前,伸手入怀,捏出九窍石矶,高高举起,笑道:“你们想要的东西在这里,有本事的,尽管来取。”

全场顿时为之一静,这明少杰是吓傻了吧,敢跟宗师这么说话。

应兰琪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叫陈安上来是为了当作最重要的筹码,与人分润利益,谁知筹码有了自己的思想,还大言不惭的挑衅宗师,这是什么情况。

庄兰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正想着这小家伙是不是真吓得语无伦次了,就听身旁的商万神摞须笑道:“真是英雄出少年,明家小哥志向不小。”

作为当事人,张恨水一脸古怪地看着陈安,应通的目光里却多了一丝深意,只有顾惜宁完全没把陈安的话当一回事,只是眼神灼热地盯着陈安手中的九窍石矶。心里盘算着,与其他人争锋,胜算着实不大,不若劫了这小子走人,寻求暗司庇护,再许以重利从这小子手上赎买宝物。这小家伙年岁不长,当易哄骗。

不得不说各人的见识阅历决定了其思考问题的方式,顾惜宁出身世家大族,习惯了利益交换,纵然想着用强,也要维护表面上的体面。若是换做陈安,那么脑中除了“杀人夺宝”四字之外再无其他。

顾惜宁也是个行动派,当是此时众人都被陈安的话语震得一愣,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身随剑走,从大殿之顶一掠而下,飞过众人头顶,直扑陈安所在。

他暴起发难众人相距甚远,都是反应不及,只有应通在他身边,却是另有计较,没有阻止。

顾惜宁眨眼之间就到了陈安近前,伸出左手向其抓去,应兰琪等人这才反应过来,立时便要上前救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可是一座宝库,如此拱手让人,谁能甘心,哪怕为此与宗师对抗也在所不惜。

可是还不等她迈步,就看见了惊人一幕。

陈安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步恰到好处,正好脱离了顾惜宁所能触及到的范围。顾惜宁一怔,是巧合?他不信邪地逼上前来,再次抓向陈安肩头。陈安立时反应,身形微侧,抬手也向他抓去,这一招不是寒殛鬼爪,却蕴含了诸般变化。

正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顾惜宁哪还不知道自己遇上高手了,连忙收回左手,同时长剑递上,剑光化弧,一招“揽月怀古”,应激而发。

下一刻,一股惊天气势在陈安身上爆发,让人对他再也没有那种年轻稚嫩的感觉,寒与热交织出的诡异气息弥漫全场,让周围人不自觉的接连退开,空出数十丈方圆成为两人战场。

商万神双眼一眯,随即笑道:“老夫倒是看走眼了,明月宫真是藏龙卧虎啊。”他避世已久对许多消息都不通畅,只以为是应兰琪预埋的后手。

应兰琪半点喜色也无,她清楚地明白,这人绝不是明少杰。他到底是谁?是明家的阴谋吗?还是别有用心的人假扮的?她转头和庄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和疑惑。

场中,陈安与顾惜宁气机相交,地面的灰尘都被卷起数尺之高。恰在此时,一道凌厉之气在二人身边爆发,硬深深将二人切开。

陈安与顾惜宁回首望去,来人竟是应通。

“应通,你做什么?”顾惜宁首先喝问道。

“只许你抢,不许我抢?”应通还是一副惜字如金的模样。顾惜宁老脸一红,他刚刚被陈安的武功所惊,一时忘了自身所为,现在被应通提及,分外尴尬。

就在三人僵持之际,张恨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场中,此时出声道:“阁下这身艺业委实惊人,当不是无名之辈,何故委身于此,戏耍我等。”

陈安轻笑一声,这种站在阳光下的感觉真的很好,怪不得世人不是十年寒窗苦读,就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为得不就是有朝一日人前显圣,衣锦还乡么。他深吸一口气,坦然吐言道:“天策卫陈安敬上。”

第六十四章 名动江湖

对于这翻自报家门的话,各人反应不一。顾惜宁先是眼角一跳,觉得暗司插手,事情变得更棘手了,他只是想与暗司合作,可没想东西落到暗司手里,接着就听到了陈安的名字,心中一凛,强笑道:“原来是万毒鬼王当面,真是失敬失敬。”那可是能击杀宗师的狠人,虽然江湖中以讹传讹,他大多不信,但总归心里有点膈应。

张恨水和商万神都是眉头大皱,他俩都是白身,自古民不与官斗,这其中厉害关系不得不计较。

应兰琪再次和庄兰对视,脸上的表情更是精彩纷呈,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们眼中掩饰不住的骇然,还有丝丝疑惑,那明少杰去哪了?是明家投了暗司,还是暗司渗透了明月宫?

以她们的城府,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个误会牵起一串误会。

和人群一起被挤到边上的许晴蕊大眼睛眨呀眨得,根本弄不清楚什么状况,怎么小师弟一会变身厉害高人可以与宗师放对,怎么一会又变成师姐们反复强调的绝代凶人,自己是在做梦吗?在她小小的心灵里,万毒鬼王这个名字离她好遥远,那不是应该待在故事里,被某个突然崛起的侠女少侠,打败的大坏蛋吗。

场中的气氛如同笼罩了一层阴霾,陈安这个名字在海府两州就像是个魔咒一般,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甚至有海州前来观礼的门派,其门下弟子听了陈安的名字立时两股颤颤,尿意骤生。

没人怀疑陈安是冒名的,他才刚在海州犯过案,时间对得上,而且他与顾惜宁对峙时,表现出了宗师手段,身为宗师有必要冒他人之名吗。

也就是说眼前这个陈安货真价实,但也正是这个货真价实,让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屏住呼吸,不由暗叹倒霉,他们大多是江湖闲汉就来看个热闹,谁想竟碰到这么个煞星。

这绝不是杞人忧天,实在是此獠声名狼藉,稍微有点江湖常识的人都对其事迹耳熟能详。

七年前他第一次出手对付的是北戎侵入大周的一只游骑,这只游骑不过几十人,占领了一座小村庄,奸淫掳掠为恶甚深,可当时做为大周军斥候的陈安,不去设法营救大周百姓,亦不等待后续援军,而是孤身一人潜到村中,在村中唯一的一口井中下毒,连带着北戎骑兵和大周百姓三百余人全数毒死。出了名的“敌我不分”。

之后,他被内调,应付江湖事物,几乎每做一件事都引的江湖哗然,他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殃及无辜。

真正让他名噪天下的还是明剑山庄一役,据有心人事后爆料,他接到的任务是盗取上清剑派的剑典秘录。有千百种方法可以完成此事,偷抢拐骗样样皆可,就算在场闲汉也是熟门熟路,但陈安不然,他偏偏选择最难的一种,灭人满门。

这让全天下人,想想就心寒。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恶人,不是杀手,亦不是阴谋家,甚至连妖魔鬼怪都不足为惧,真正让人害怕的是疯子,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刻要做什么。

所以陈安的名字一出,周围急忙散开一圈,就好像有一层无形的气浪把他们都吹开一般。

实际上,除了明剑山庄的事情是赵铎栽赃外,其他的事还真没冤枉他。

那时的他陈安刚从暗司残酷的训练中走出。心灵扭曲阴暗,做事不择手段,凭什么你们合家欢乐,而我孤苦无依;凭什么你们丰衣足食,而我饥寒交迫;凭什么你们享受安乐,而我要忍受痛苦。残酷的训练以及刻骨的仇恨将他的人格都扭曲了,所以他行事之时毫无顾忌,根本不在乎是否误伤。死亡和鲜血才能让他感受到存在的价值,杀戮才能稍稍缓解他嫉妒憎恶的情绪。

这一切直到遇上慕少平为止,他并没有感觉到太大改变,只是心肠不自然得就软了。在海州下个毒,都要反复犹豫,若是以前的他,海州早就生灵涂炭了,比现在要死更多的人。

还有现在,他看着周围一双双畏惧的眼睛,心中一阵迷茫,曾几何时这一切都是他兴奋的根源,别人越恐惧,他越有成就感。可此时他竟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陈安不止一次的问自己,我是怕了吗。没有答案,他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会害怕。害怕是弱者的专利,一向要强的他,又怎么可能会害怕。所以他拼命的让别人害怕他,只有这样他才有安全感,可是他成功后却越发的孤寂,越发的没有安全感了。

直到慕少平的出现,慕晴宁儿等人的陪伴,这种孤寂感才渐渐缓解。可现在面对群雄恐惧的目光。那种遗世独立的感觉变得越发清晰。

张恨水脸色一阵阴晴不定,没办法,陈安的名头太响,就算是堂堂宗师也是心里打鼓,最后轻叹一口气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江湖武林做出决定道:“你盛名在外,又有官身,我本无意与你为敌,奈何有些东西我必须要得到,得罪了。”

说完他双拳一摆便向陈安攻来。

陈安感慨的情绪一收,凝神接招,其实他报完名字就在戒备,暗司与江湖的关系可不和谐。但他想过率先出手的可能是有世家背景的顾惜宁,也有可能是有心人煽动这些江湖豪强一起上,但就没想过会是张恨水。

看来九窍石矶当真要紧的很啊,能让这么多宗师趋之若骛的东西,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先天之谜。看来那东西真的能够迎风奏鸣,谱成一曲,解答先天之谜。他还没把自身的因素算上,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别人把他当疯子看,否则答案会更肯定。

陈安不待细想,张恨水已然攻到近前,双*互间,道道拳影,仿佛为陈安解释了无中生有的奥义,这就是太一神拳。太一者,先天之炁也,一生两仪阴阳,两仪分三宝,三宝演四象,四象又通五行……无穷无尽直达诸天万象。

各种精妙不足言道,陈安自忖难以破他拳势,可却不妨碍自己一力降十会。他双手十指纠缠,结成一个奇异印法,高高举起,轰然砸下。

“密宗手印”,张恨水脸色一变,左手充斥阳劲,硬抗;右手化成阴劲,虚引,堪堪将陈安印法上蕴含的怪力化解,正待变换拳法,却不想陈安双拳一合,再度轰击而出,力道之猛不下攻城巨锥。无奈之下,只得继续用阴阳棉拳消融其中罡劲。

陈安不管张恨水万般变化,只一招以力破巧应对。死死地将其拳势束缚住,不让他再生出后续变化。

张恨水越打越是心惊,陈安的方法简单直接,可真要想做到却是千难万难。那种非人的力气,绝非普通人能拥有的。这正是十二相神图中演化出的功夫,双极王印。陈安以寒冰内力为阴,灼热内力做阳,结合密宗护体印法,使之缠绕自身,淬炼筋骨,洗练经脉,变化十二相法将全身气力凝于一点,劲力增加何止倍许,自然每招施展出都势大力沉,威猛无俦。

张恨水心中憋屈,他连一成实力都没发挥出来,就被陈安压着打。但若说他便如此被压制了,那可就枉负了太一神拳的名号。他和应通背后都没有大势力支撑,能走到这一步,经历过的凶险绝非现下可比。

张恨水瞅准机会,趁着陈安发力的间隙,双拳一错,反向运转内力,阴阳互逆,与陈安劲力相撞,顿时一股异力自场中爆发开来,把步步紧逼的陈安震得后退一步,而他自己则连退三步,才稳住身形,暗暗咋舌于陈安的怪力的同时,赶紧将拳势推演到了四象境。

拳上阴阳两股真气化为太阴少阴,太阳少阳四种劲道,交错丛杂,把陈安牢牢地封锁其中。

陈安正自品味张恨水从自己双极王印下挣脱的阴阳互逆手段,一时间灵感迸发,思绪纷飞。他对武道之理所知甚多,真正理解的却屈指可数。当年在武府密库潜修时,根本无人为其解答疑惑,只能死记硬背下来。他行走江湖所思所想皆是如何将敌人击杀的酷烈手段,而对武道理念涉及并不多,他一直所依持者只有这一身深不可测的内力。

对手才是自己最好的老师,南宫耀帮他把一身所学融会贯通,任中虚让他把自身武道推演至极致,而现在他就要借用张恨水把自己的武道理念完全升华。

陈安对周围的四象劲细细感应,那股劲力奇诡非常,时而刚猛绝伦,时而坚不可摧,时而柔韧难裂,时而有绵绵无尽。四种真气的糅合,全然不显突兀,每一种真气运转的衔接皆恰到好处,巧夺天工。

陈安感觉,只要自己还像刚才那样,一力破巧,自身真气必会被其柔韧内劲涤荡一空,下一刻迎接自己的就是雷霆反击。

他不惊反喜,这才是自己真正追求的仗剑江湖快意恩仇。过去多着眼于功利,行为难免失之阴郁,而今积郁尽去,正能挥洒自如,直抒胸臆。

他双手一竖,一掌拍出,这一掌竟同时蕴含寒炎两种截然相反的真气,要知道阴阳可以和合为一炁,但寒炎可是绝对冲突的,他的双极王印,也是把寒炎化阴阳后才可鱼水交融。

这是他在与张恨水交手后有所感悟,临阵突破,实力更上一层楼。

陈安这掌力诡秘难测,张恨水自然不敢硬接,连忙以少阴之力将之引偏,掌力打在二人周围地上,坚硬的青石竟寸寸龟裂,裂口边缘在焦糊之上又覆盖了一层白霜,令围观人众望之心寒。

陈安以这临阵现创的招式再次把张恨水压在下风,自得之意溢于言表,想着这掌法脱胎于寒炎冰魅功,正可叫做寒炎两极掌。

顾惜宁面色复杂,只是短短的片刻交手,他就看出面前这两人都不是他能应付的了的,可笑自己刚刚还想将人掠走。如今江湖中人环伺,自己万难得手,若没吃到羊肉还惹一身膻就悲催了,自己可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心中渐渐萌生退意,可又着实不甘心。

这时他看着陈安全力应对张恨水的背影心里不由一动,刚刚掠不走,不代表现在掠不走。

顾惜宁计算得失,看准了陈安一掌拍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当口,再次向陈安扑了过去,同时高喝一声:“此獠凶狠,张大侠,我来助你。”

这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陈安不及转身,他就到了近前,长剑一旋,左手探出,直拿陈安大椎穴。

第六十五章 地支六合

顾惜宁嘴角微挑,就在他觉得大功告成之际,入手处却如遭雷击,整个手臂一片酥麻。

“气劲盈穴。”顾惜宁惊骇莫名。

暗司搜罗天下古籍,将内家气功分为五个境界。一是炼体储精,内劲自生:通过锻炼身体,体内产生力气,筋骨翼膜加厚,体质强健,气血充盈,四肢百骸行动之间自有气力生出,谓之曰内劲。

二是内劲大成,真气自生:筋骨翼膜不断加厚,身体密度大涨,发生筋骨齐鸣,经脉窍穴之间自然产生一股热流,顺着经脉流动,百川汇海蓄于丹田,谓之曰真气。

此后就是勤修这口真气,渐渐精深达第三重境界,真气循环,周天圆满:此时真气充盈于奇经八脉,冲破一切后天污垢的阻滞,抵达全身各处,开始温养内腑,五脏六腑得到强化。

这时就可以尝试进行第四个境界天生九窍,天人合一的修习,把奇经八脉全数贯通,冲击天生九窍,九窍齐开,后天大成。

最后一重,经络通透,气劲盈穴:全身上下所有经脉穴道,都尽皆充盈真气,所有罩门消失,真气由内及外自动护体,正所谓:真气流于外,一叶不加身,至此后天圆满。

真气阶段、开窍阶段和通穴阶段都是打通奇经八脉,但其实质上是不同的,真气阶段只是使经脉通畅,能将真气搬运周天,气走经脉而已;而开窍阶段却是实实在在的打通奇经八脉,使经脉上的每一处穴道都被开发出来,自含精气,相当于一个小型丹田,可自行吸收储存真气,绝不仅仅只是一处通道关隘而已;通穴阶段就更是了得,连经外奇穴都一一打通,开自身精气秘藏,实力提高何止倍许。

即便武林中判断武功高低以其领悟所习武功真意程度为准,可一旦打开全身精气秘藏,也可立成宗师,以一力而降十会。

见此情况,惊骇的不止他一个,在场众人稍微对内家气功有所了解的,都是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商万神更是揪着胡子完全不能自已,他亦是达到此等境界之人,达到此境界需要经历什么,他比其他人更有感触。他五岁练功,十二岁练气,整整七十五年,才达到如斯程度,那小家伙打娘胎里开始练功也不至于如此吧。

在顾惜宁作势欲扑之时,陈安就心有所感了,武功练到一定境界自会产生的心血来潮,预判危险,这是生死磨练,气机牵引下增进的敏锐观感。否则宗师怎么会如此难杀。

他当年击杀陆承均,用了各种奇毒,可到最后还是靠正面搏杀,若不是因为离魂散的缘故,想让陆承均中毒都不可能。对付南宫耀就更复杂了,他全身藏毒都用来麻痹其灵觉直接浪费掉,最后还是在离魂散的帮助下才勉强让这位实力深不可测的老江湖吸入一点金玉软骨香。这主要还是*不藏杀机,不宜觉察的缘故。

顾惜宁那声欲盖弥彰的呼喊,更是让陈安差点笑岔了气,立国已久这些个世家子弟真是不堪大用了,偷袭就偷袭,还要拉块遮羞布,看来所谓的玉阙上卿就算靠着家族余荫有着一身惊人艺业,也是不足为虑。

心存蔑视,所以直接弓腰塌背,浑身蓄劲,用以应付顾惜宁的杀招,谁知此人堂堂男儿,做事拖泥带水,竟想点自家穴道,真是自讨苦吃。气劲盈穴之后,就是不做抵御也没人能点得了他的穴位。

就在人们都震惊于陈安内功修为的时候,一抹刀光亮起,带着澎湃浩瀚的气势,带着深邃隽永之意,斩向陈安。

还在议论纷纷的人们聚都被这抹刀芒摄去了目光,耳中轰鸣有声,似乎是无尽海浪在眼前凑响一曲永恒的仙音。

这是“碧海刀歌”,断雨天刀应通出手了,他竟与张恨水联手夹攻陈安,宗师的尊严呢。众人眼看着这一幕,膛目结舌,比对陈安气劲盈穴,还要不能接受。

武林中人可都是要面子的,两大宗师围攻陈安一人,传出去,陈安无论胜败,都将名动天下,这次可不是恶名远扬,而是誉满江湖。

陈安受刀气所激,意气风发,我也是可以堂堂正正地与江湖群豪争锋的,兴奋之下大喝一声:“来得好。”双手一圈,寒炎两极掌分击两人,半点不落下风。

应通的刀势如同滔天巨浪,可遇到陈安的寒炎两极掌,却一下滞涩起来,推进艰难。而张恨水的四象拳劲也只能勉强抵敌的住这奇诡掌劲。

应兰琪看得是又惊又急,庄兰面色一肃,向商万神道:“商老,此子辣手,这许多高手都拾掇他不下,还请商老相助。”此时她早就选择性的遗忘了,刚刚应通和顾惜宁在明月宫的大肆破坏了。若来的是冯正言,庄兰还有心情与之虚以委蛇,可惜现在面对得是陈安,在陈安的威胁下,只能放下旧怨,一致对外。

要说两人都是暗司卫,可性质却截然不同,冯正言代表的是暗司,是圣廷,是朝廷,而陈安呢,代表的是死亡,是恐惧,别管这种想法偏不偏激,反正庄兰是这么认为的。人在慌乱之中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把危险扼杀,否则这疯子一个想不开,洒点毒物,这东台论武的盛会就变悲剧了。

虽说她不信什么毒药能一下灭杀她这等真气大成的高手,可明月宫的弟子呢,她们可没这修为,若这一战之后,就剩自己和应兰琪两光杆司令,自己找谁说理去。

此时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求助商万神,宗师交手,以她的实力上去也是炮灰的命。

“这……”商万神沉吟不决,明月宫家大业大,背依豪族,击杀暗司一名卫士,自是无妨,可他孤家寡人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暗司事后清算能有自己的好吗?

仔细想想也是,暗司的设立就是皇上为了对付世家门派的,死于和世家门派的争锋,那叫因公殉职,他们也有心理准备。如果半路冒出一土鳖,都来杀他们的人,哪还有不报复的道理。

庄兰当然知道商万神的顾虑,继续说道:“这陈安恶贯满盈,做下海州那等人神共愤之事,江南道御史已经串联都察院御史台联名上书,请求诛除,我们此时代天罚罪,有功无过。”

商万神略微心动,那可是各大宗师都争取的宝物,自己有明月宫这地头蛇帮助,事后定能分润一二,就算不能突破,也当有所助益。先天啊,那代表着闭锁精元,延年益寿。他都八十七岁高龄了,正所谓越老越怕死,如今有一份机遇摆在自己面前,怎能轻易放弃。可是直面暗司,这个中厉害还要计较一番。宗师也是人,纵然厉害些,也不是不死的,陈安就向世人证明了这点,陆承均就是前车之鉴。

同是暗司,难保不出第二个陈安来对付自己,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庄兰察言观色,见他面色红润,似有答允之意,连忙趁热打铁道:“商老除此恶獠,不止是造福天下之事,亦是对我明月宫的大恩,吾辈定当铭感五内,奉您老为上卿,明月宫上下皆任您老差遣。”

商万神眼睛一亮,看向了应兰琪,只见后者也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只待他应允,心下顿时有了决断。什么任其差遣之类的鬼话他是不信的,但前一句明显是有意招他为客卿。当然能招揽宗师为客卿,还是明月宫占便宜,若是前几天庄兰对他说出这话,他定然嗤之以鼻,他宗师修为开宗立派也随手可为,要不是喜欢闲云野鹤的生活,早成为开派祖师了,又怎么会在乎明月宫客卿的位子。

可如今要应对暗司的因果,有人帮忙去抗,自然是大善,他只要躲个几天,就可以正大光明的研究先天秘法,如何选择自不待言。

商万神袖中弹出一柄流光四溢的宝剑,吐气开声:“陈小哥技压全场,实在是后生可畏,老夫不才,也来凑个热闹。”

声到人到,一剑飞虹。

陈安受气机牵引,在危急之中,掌势一分为三,竟将三人全部接下。可毕竟是三位宗师,只是片刻,他就有一种后力不继之感。

商万神早年穷苦,武功无人指点,他的剑法平淡无奇,是最为普通的江湖把式。可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吐纳炼气,真气之强远超齐辈。真气附于剑刃,剑芒闪耀,威力无匹,比之张恨水,应通之流,失了一分凌厉,却多了三分老辣,反而是三人种最难对付的。一剑飞虹之后,就是万剑摇光,漫天剑影中,陈安败亡只在旦夕。

彼时,陈安没有半丝畏惧,反而感到一股想要颤栗的兴奋,多久没有感受过这种生死一线的刺激了,南宫耀不算,他没有半点杀意;陆承均也不算,战斗的结局是注定的。

很久很久了,除了最初的几次,他做事一向力求稳妥,绝不轻易涉险,大事是做了不少,可自身的历练呢。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这句话一点也不错,只有经历生死历练,才能不断成长。

陈安感受自身武道理念渐趋圆润,仰首长啸一声,全身气势大盛,寒炎两种真气在场中,纵横肆虐。

张恨水三人以为他要拼死反击,连忙回招自保,却见陈安掉转身形,直奔远处而去。

跑了?三人一时竟呆愣在原地,实在是陈安刚刚还表现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现在却夹屁而逃,反差有点太大了。可仔细一想,这正是暗司卫士一惯的作风,十分正常。

三人相视一眼,均想绝不能让他逃了,否则后患无穷,被一位宗师级杀手惦记着,还要过日子吗。

他们各自展开身法紧追其后。其间,还怕陈安耍计施毒,又运足真气,以劈空掌力遥击前方陈安,务必使其难以腾出手来。

陈安只为磨砺武道,根本没想过用毒,更何况他现在孑然一身,也没毒物可用。

他此时奔到一处花圃,从中挑出一根枯枝,持在手中,反身杀回,竟以草木做剑,再次与紧追的三人斗在一处。

原来他自觉,对手有两人拿着兵器,他一双肉掌太过吃亏,场中唯一认识的许晴蕊用的兵器还不是剑,根本无处相借,所以干脆捡根树枝,用最拿手的剑法与之周旋。

他本是用剑的,只是后来练成毒爪,剑法就荒废了。之后观陆承均的剑谱,又起了用剑的心思。南宫耀的剑法,商万神的剑法,均是平凡之中显珍奇,这种返璞归真的招式给了他很大的启发。

陈安一剑横空,八方皆动,剑势生生不息,以地支六合演化五行阴阳,将寒炎真劲融入剑法,起手就是午与未合。午是“阳刃”,锋锐绝伦,主战。是至阳之火,是为“太阳”。未是“火库”,专门收藏、埋葬火的坟墓,是为“太阴”。

陈安剑势展开,就如同两人同时用剑,以太阴太阳之意,把张恨水的四象拳意死死压制,太阴太阳难舒,少阴少阳不生。

他压制张恨水的同时,又运使陆承均的天意九劫,分化剑光之法,又分化出两道剑光,子与丑合,这是阳支第一与阴支第一的融合,乃阴阳交泰之意,自然演化混沌,五行属土,以土克水,将应通的滔天巨浪阻与身前,不得寸进。

陈安脚踏归妹,手腕转动,犹如风车,剑光再次分化,阳进合阴进,演化为九,乃数之极限,穷尽变化,牢牢地抵敌住商万神。

以一敌三,亦能攻守自如。

第六十六章 剑试天下

张恨水的太一神拳已经演化到了五行轮转,应通的刀法也已经成了惊涛拍岸之势,唯有商万神的剑法还是平白直述,可处处透着凶险,还胜前两人一分。

但就这种情形下,陈安一套剑法却逼得他们一阵手忙脚乱。最让他们难受的是,明明是自己三人围攻陈安,怎么感觉像是陈安分身为六,组成剑阵围攻他们。

陈安越打兴致越是高昂,陆承均的天意九劫被自己拿来施展剑阵,更显犀利。

许晴蕊小嘴都合不拢了,她实在无法想象,这个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只拿着一根树枝,就把自己从小听着他们传奇故事长大的宗师逼得上窜下跳,而且一次还是三个。

她这心思也是在场大多江湖人士的心思,周围的人已经看傻了眼,什么情况?随便拿根树枝把三大宗师压得死死的,这就是万毒鬼王的实力吗?魔头,绝对的魔头,简直是盖世凶魔。

张恨水三人若知晓他们心思,一定大声叫屈。陈安手中的树枝,能是普通的树枝吗。先不说他内力精深,那树枝在他真气灌输下,已经不下于神兵利器,就光凭“陈安手中的树枝”这几个字,也没人敢轻易触碰。

陈安可不是靠着武功闻名江湖的,他绰号万毒鬼王,凭借的是毒药,是能毒死宗师的毒药,他挥出的剑,谁敢硬接。不敢硬接,那就没了以伤换伤的锐气,因为那很可能不是以伤换伤,而是以死换伤,白痴才会干这种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的事情。

应兰琪脸上也是一片死灰,这魔头,谁还能制得住他?旁边的庄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脸色也不是太好看。不过她到不像其他人那样肤浅,以一敌三,威风是威风,厉害是厉害,但也只是勉强维持个不胜不败而已。

就算最后他打赢了三大宗师又能怎么样,这广场之上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算比不上朝廷精锐,但对付一个鏖战良久,强弩之末的陈安,还不是手到擒来。所以她只是震惊于陈安的实力而已,对结果一点也不担心。

这四人打的热火朝天,一旁的顾惜宁却有一阵羞恼之意,同样是宗师为什么偏偏把自己排斥在外,这羞恼的对象正是陈安。这也只能叹一声人非圣贤了,碰到一个比自己年轻比自己优秀的人,怎能不生嫉妒之心。就像陈安看到比他过得好的人,也是嫉妒加仇视,好在那时是刚出暗司,心理比较阴暗,情绪不能控制,而现在能理智的对待了。

陈安是能收敛自己的情绪了,可顾惜宁却还在挣扎,生于世家的自傲不允许他出手,因为那样不谛于承认了自己心胸狭隘;但心中的妒忌又时刻怂恿他出手,想把面前这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家伙乱刃分尸。

他的纠结连一旁感应到他情绪的陈安都有点看不下去了。陈安当然不是无聊到把注意力放他身上,事实上被三大宗师围攻就算换了南宫耀也要棘手。关键是谁会放任一个敌友不明的宗师在自己身边不管。再弱的宗师也是宗师,一个不小心也能要自己的命。

与其时刻提防着他出手,不如自己索性光棍一点,手中枯枝一圈,随着一声爆喝:“你也一起来吧。”把顾惜宁也圈了进来。引得围观人群阵阵惊呼,这看似冒失的举动,实则是把剑阵连为一体,不再是分攻三人之势,出剑之际反倒圆润了许多。

张恨水虽是四人联手,可在剑阵之中辗转腾挪都是不易,反倒束手束脚,施展不开。

陈安以一敌四,气势大盛。

应兰琪脸上只剩下了恐惧,庄兰的表情也难看了几分。

远处,一座观景台上,沈义伦对杜坤说:“准备救人。”

杜坤一愣,疑惑道:“救,救什么人?”

沈义伦不耐道:“废话,当然是救陈安,还能是救顾惜宁吗?”

杜坤不解道:“都监大人技压群伦,需要我们救?”

“技压群伦?他那叫挤压群伦?”沈义伦突然怒了起来:“他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他那套剑阵确实精妙,若只是张恨水和应通在其中,说不定能一战建功,甚至使宗师陨落,可再加上一个商万神那就是在玩火。商万神虽不复盛年功力,但老而弥坚,招式圆润,根基扎实,哪是那么好相与的。更何况他上来用的是密宗印法,之后又是道家内力,最后这套奇门剑阵,更是莫名其妙不成体系,商万神他们只是被这古怪打法夺了气势,一旦稳下阵脚,这小子绝对凶多吉少。最可气是这小子不知死活还强拉了个顾惜宁。顾惜宁再不济毕竟是宗师。剑挑四位宗师简直不知所谓。”

其实也无怪沈义伦生气,按照正常做法,应将那九窍石矶想办法交给应通,若是交给明月宫,她们本身就有意退让,商万神又是个没什么雄心壮志的,起不到挑拨的效果;若交给张恨水,他武功太高,又孤家寡人一个,带之远走高飞并不难。所以应通是最好得选择,以他和应家的恩怨,没有调和的可能,明月宫可以看着九窍石矶落入任何人之手,但就是看不得应通得到,其间必有大战,那时再浑水摸鱼,定能建功。这是阳谋,不怕他们不上当,可陈安倒好死攥着不放,直接刚正面。陈安这家伙一向行事不是如此莽撞的,事事谋而后动,难道真的是走火入魔,脑子变傻啦?

杜坤对陈安倒是有信心,说道:“都监大人做事向来缜密,定然是有自己的打算。”

“他有打算,他能有什么打算?”沈义伦先是很不屑地讥讽道,接着一怔似乎想到了什么,破口骂道:“操,这小子定然知道我们在这里,绝不会让他受损,才如此托大,娘的,连老子都算计进去了。”

杜坤一想,确是这个理,他们前几天才与陈安照过面,虽说沈义伦任务算是完成了,但东台论武如此盛会,暗司号称监控天下,断然没有不将之置于监控之下的道理,沈义伦本人顺便还能凑一凑热闹。陈安看似为天下群豪围攻,实则没有半点危险。关键是陈安这么做的原因,磨砺武功也要找个最稳妥得法子,果然是他的作风。

杜坤下意识的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废话,当然是救人,我来干什么来了?”沈义伦一脸不爽得道:“我从京畿到江东,数千里路,不就是为了探明他的情况吗,他要当着我的面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张脸还要不要了,我这一路不是白玩了吗。”这也是阳谋,沈义伦不能不救。

其实他误会了陈安,经历了这些事,陈安真的不愿去想太多,否则按他以前的脾气一定像沈义伦最先设想的那样,隐身幕后,得渔翁之利,绝不会置自己于险地的。

杜坤看他冒邪火,不想触他霉头,默默地自袖中撤出一把雪白长刀,刀身处有着一道赤色血槽,泛着丝丝寒意,这刀名叫赤痕,是他成名兵刃。

沈义伦看着他道:“你做什么?”

杜坤一呆:“不是救人吗?”

沈义伦淡定的一挥手道:“等等,等他剑阵崩溃再出手,不给这小子一个教训,他真无法无天了。”

“啊!”杜坤嘴巴张的老大,他虽是陈安的属下,但却两次为沈义伦所擒,对他始终都有一丝畏惧,此时形势比人强也只能屈身从贼了。

沈义伦继续道:“你也别闲着,去通知老冯,看我信号再动手。”

杜坤看了场中陈安一眼,脸色复杂地离开了,离开时隐约听见身后沈义伦嘀咕道:“这小子拿到了九窍石矶,这下指定又要高升了,运气怎么这么好,娘的,这次一定要他欠我个人情,嘿嘿,如此好处我也能分润一二……”

陈安一根枯枝上下翻飞,子丑合化土,寅亥合化木,卯戌合化火,辰酉合化金,巳申合化水,午未合,化火、化土。起于混沌,归于混沌,向张恨水四人演绎了一场大道生灭。

四人被逼得手忙脚乱的,但也正如沈义伦所说的那样,他们只是被这神奇的剑阵打懵了头,一旦稳下阵脚,就是陈安的麻烦了。

商万神精通数术算法,于地支一道并不陌生,张恨水的太一神拳已是演化阴阳之法,两人渐渐稳下阵脚,开始对这剑阵试探熟悉,很快两人合力便能进退有据。

宗师可不是武功高就行,那是拥有自己的武道理念,对武道的法理十分精通的人。应通虽无法破解这诡秘剑阵,但他也不是傻子,刀势一变,就少了澎湃浩荡之意,变得缠绵悱恻起来,把张恨水的太一神拳和商万神的剑法联在一处,更增三分威力。

陈安的剑阵立时就滞涩了下来。

顾惜宁到底比他们差了一线,对于武道法理。理解归理解,真正能运用自如还差了许多,依旧在剑阵中左支右绌。

可也不需要用到他了,张恨水已经在商万神剑法的引导帮助下明了了剑阵变化,双拳一合,拳势再次推进,五行进六合。上、下、东、南、西、北六合发力与陈安的地支六合产生共鸣,将剑阵停滞了一个刹那。

就这一个刹那,应通缠绵刀意再次一变,化自波涛又破浪而出,作破浪之刃,如那开天辟地的一击强行斩开陈安演化的土属混沌。

张恨水紧随其后,六合之势一敛,重归太一。太一生于混沌,却破混沌而出,张恨水这一拳就是混沌演化出的一,无中生有,正正轰在陈安手中的枯枝之上。

枯枝受这一拳,就好像风化了一般,寸寸碎裂,终化粉末。陈安五脏震动,嘴角溢血,连退数步才堪堪站稳。

此时陈安剑阵被破;应通尚不能完全驾驭那破浪一刀,心神震动;张恨水拳势强行归一,受伤不浅;商万神在剑阵中演算变化,穷尽心力,也已是后继乏力。

顾惜宁再傻也知道自家的机会到了,一阵压抑不住的狂喜直冲卤门,长剑一抖就向陈安刺去。

第六十七章 长路漫漫

“叮”长剑刺在一把雪白长刀的刀刃上。

顾惜宁定睛看去,不知什么时候,他和陈安中间隔了个黑脸汉子,竟持刀挡下了自己这一剑。他脸上笑容一僵,刚刚太过兴奋了,竟没注意这家伙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一股羞恼之意来得如此突兀,仿佛要把他的胸膛炸裂开来一样。他自幼天之骄子般的人物,一路顺风顺水,可今日却连连受挫。现在更是连什么阿猫阿狗都出来挡自己的路。他以往坚持的世家矜持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他妈的世家矜持,叔叔能忍,婶婶不能忍。

顾惜宁面色狰狞,手臂一震。“叮——”一道悠长的金属交鸣声,他竟在一瞬间刺出六十余剑,全都点在刚刚那一处。

一股庞然大力涌来,杜坤额头沁汗,整个身体腾空飞起,持刀的右臂都好像要断裂开一样,刚刚看陈安力压四大宗师,只觉其意态悠然,如闲庭信步一般,如今自己身临其境,才知宗师之威竟至于斯。

恰在此时一只手自他身后伸出,搭在他的腰间,杜坤身体一沉,始才稳稳站定,却是他身后的陈安出的手。

杜坤不及道谢,顾惜宁已然再次冲了过来。

只见他脚不沾地,身躯平移,手中长剑抬起,如举杯邀月般随意,但其中的杀机激得杜坤浑身汗毛直竖。

杜坤深知这一剑递出就能要了自家性命,可他生死之间自有血性,长刀一横就要扑击迎上。

还不待他有什么动作,一双白净纤手不知何时插到了他和顾惜宁之间,那宛如羊脂白玉似得十根手指交错结印,无匹风压凭空而生。

这股劲风来得突然而猛烈,在场中肆虐不休。顾惜宁警惕之下,回剑固守。

趁他横剑回防,沈义伦绝空手一收,一指探出,正正点在他的剑脊之上。顾惜宁手臂一颤,一阵酥麻之意传遍全身,身形不由得顿了一下。

沈义伦趁此机会,回头道:“还不快走。”说完,他自己借着那一指的反震之力倒退而回,汇合陈安就要一起离开。他可不比陈安,刚刚评论得开心,真正对上顾惜宁,他还是有点拿捏不定,更何况周围群豪虎视眈眈,哪敢久待。

庄兰看的大急,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上一刻张恨水等人才刚刚破了陈安剑阵,等她回过神来时,沈义伦已经带着陈安快跑到了宫门口了。她不由高声呼喊:“快拦下他们,不能让这魔头走脱,否则后患无穷。”

一语惊醒梦中人,群雄看热闹看得开心,但传将出去,怎么都是南武林道的豪杰围攻陈安一人。若是别人,所谓法不责众,定多找张恨水几个出头鸟报复,但万毒鬼王不同啊,那可是杀人都一扎一扎杀的主。保不齐就记住了自己,不趁他病要他命,恐怕以后睡觉都要睁着眼了。

此时张恨水三人已经缓过了这口气,带领众人纷纷提刀持剑就围了上去。

陈安也压住了伤势,停步转身,两手一搓,双掌推出,寒炎两极掌。

“小心”商万神高喊一声,沉下马步真气护体,张恨水拳走两仪卸开掌力,应通亦是回刀自守。可其他人没他们哥仨这份功力,前面几人,直接被这诡异掌力击中,整个人都炸成块块碎肉,死得不能再死了。后面十余人只是被掌力波及,肌肤皲裂开来,伤口焦糊之上蒙着一层白霜,倒地惨嚎不止。

这一掌不止打倒了十几人,更是摧毁了江湖群豪的斗志,给他们炽热的脑袋上浇了一盆凉水。宗师之战不是他们这些炮灰可以牵扯其中的。

许晴蕊被人流夹着,勉强看到了这一幕,她根本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那个笑起来略微腼腆却又让人有些心慌的小师弟做得。

后方,顾惜宁看得心寒,他刚刚没有随大流去追。陈安既然有人接应,那定是暗司之人。自己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与江湖人士围攻暗司密探像什么话。有些事背地里干,大家都默认的,当着人家面干,那就是打脸了。于是他果断的清醒了过来,没有牵扯其中。

待到张恨水等人缓过神来,准备继续追击时,明月宫外传来一声呼喝:“圣廷府州指挥冯正言,拜见明月宫主。”

这声呼喝比刚刚陈安那一掌威力还大,令三位宗师都硬生生顿住身形。看着出现在明月宫墙上的一位位手持劲弩的黑衣暗司卫,无奈放弃。

众人目送陈安等人离去,各怀心思,其中又以应兰琪最为悲戚。整个围攻陈安的阵仗就是她明月宫促成的。陈安若是报复,明月宫首当其冲,而且这个可能性还不小,当今圣上对江东应家不满已久,只是一直耽于北方不平,没心思理会罢了,陈安这魔头若得了机会,明月宫灭亡之期不远。

陈安若知道她心思,定要捧腹大笑。他今日根本就没有怨恨谁的意思,反而明月宫鼓动大家一起来为他试剑,他还心存感激来着。人性就是这样,人心偏于左就注定了世事多偏见,对其他人一旦观感恶劣,就会把对方想象的卑鄙无耻,下*荡,恶贯满盈,无比差劲。应兰琪只是把陈安想象得心胸狭隘还算是好的。

可世人皆有偏见,这么想的不止应兰琪一个,群雄人人失魂落魄,暗自咒骂着明月宫组织得这见鬼的大会,纷纷拱手告辞,要去安排门内事务。陈安连他们是老几都不认识,可笑他们偏偏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认为陈安一定会记恨报复,满脑子想得都是如何应对。

这些人中还包括张恨水和商万神,商万神还好,有明月宫开放藏经阁弥补其损失,张恨水可实实在在是没分到半点好处还惹得一身臊,落寞离去。

顾惜宁也心情不爽的离开,他倒不怕陈安报复,皇上要想对付顾家,就算没得罪陈安,也难逃暗司毒手,皇上要不想对付顾家,陈安权势再大,实力再强,照样屁用没有。他不爽得是今天之一天这糟心的际遇。

应通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但却与陈安的心里最为贴近,只是试刀而已,那招破浪之刃,是他突破之作,这就是他最大的收获。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陈安一样,都只是诚于武道而已,根本没有那些江湖中人联想的复杂心思。

……

“哈,东台论武,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沈义伦骑在一匹黄骠马上,意态闲适。那日他带着陈安离开明月宫后,径直北上,根本不去管冯正言和应兰琪是怎么对后面的事处理的。因为那是府州的问题了,与他们再无关系。

他和陈安并辔而行,身后还跟着章霞朱琦等人。他们把行动主官给丢了,哪敢回归,只能在江城徘徊,寻觅陈安下落。现在陈安回来,见过了府州冯正言,寒暄了几句就与沈义伦一起北上了。

而杜坤作为鹰眼,不入暗司正式配置,是隐藏在暗处的探子,自是不便与他们同行。早就或扮行商,或扮流民的四散而开,缓缓往京畿方向潜行而去了。

沈义伦感慨了一句,却不见有人回应,诧异之下回头而视,就见陈安信马由缰,神思不属,双眼全无焦距,不由奇道:“陈老弟,陈老弟,你怎么了?”

陈安还未回过神来,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我……我又杀人了。”

此言一出两人都愣住了,半晌无话。沈义伦大为惊异,什么情况,这家伙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还是在猫哭耗子假慈悲。难道老子要见证一代魔头的忏悔?

陈安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一直在纠结这个,难怪刚才怎么想都想不出让自己不安的原因。他从明月宫出来就一直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思前想后都不明白,直到刚刚沈义伦的发问。

是什么时候自己开始变得心软的,陈安正思索着,却悚然一惊,不对,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淡漠的。

那是一间很黑的屋子,十几个七八岁大小的孩童,每天只有一人份得食物,一个月后只有一人能从那里活着走出来。暗司内部的人称那里为蛊房,陈安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那里是为暗司培养刺客的地方,自从血司明司末落之后,暗司卫士身兼三种身份:刺客,密探,驻卫。

陈安一心想要报仇,想要成为刺客,因为只有刺客才能学习那些被历朝历代黑暗处所总结出的杀人技。他当时不明白,徐谦为什么一定要把他的身份定性为密探,硬生生把他从蛊房中捞了出来。

但现在他有点明白了,杀人没什么,暗司卫士哪有不杀人的,也许在杀戮中人会变的嗜血,会变得疯狂,会因为这种虚幻的强大而迷失自我,可是却绝对不能漠然,那是一种对生命的麻木。冷血不可怕,可怕的是麻木。

人做一件事是会成为习惯的,当习惯了这种麻木,最终的下场就是成为一个毫无感情的工具。

也许真的要感谢这次经历,让自己找回了一点点人性,陈安如是想着。若非如此,即便他报了仇,也会像一个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他现在已经不为怎样报仇而烦心了,更多的思索报仇之后的事情。

沈义伦可不管陈安是成佛还是成魔,重重得咳嗽了一声把陈安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才开玩笑地说道:“陈老弟这次虽微有小挫,但收获颇丰,此次回京指定高升,到时可别忘了做哥哥的好处。”他自来熟得改了称呼,可不是想得到陈安的提携,事实上无论是资历还是地位,在圣廷之中沈义伦都能做头五把交椅。他说这些只是为接下来的话做铺垫。

陈安被他打断了思绪也不恼怒,报以微笑道:“沈大哥相救之德,在下实不敢忘,但有所命必赴汤蹈火。”他也打蛇随滚上就势改了称呼,过去他是最讨厌这些无聊的应酬,现在也算有了点进步。

“老弟这话严重了,大家都是同僚,守望相助,实属应当。”沈义伦能在而立之年有这身修为,自然也不是那种把时间都浪费在钻研交际之上的人,稍微谦逊了一句,便直入主题道:“此去京畿,长路漫漫,好在你我皆是武道大家,定性十足,倒也不会疲惫。只是旅途无聊,实难消遣,不若就武功一途交流一番,互补有无,也可稍解寂寥。”

沈义伦先前有所言辞,尽皆粗鲁不文,放荡不羁。这突然的一段文绉绉的话把陈安弄的一晕,半晌才明白他什么意思。不由暗骂,你想学我的十二相神图,直说就是,绕这么大个圈子,让我差点没懂,还以为你想切磋武功呢。他清醒之后自是知道十二相神图的价值,可他却没有敝帚自珍的意思,武道一途若没有宽广的胸襟如何进步,闭门造车永远也别想突破自我。

而且十二相神图是他无意中搞出来的东西,以他自己的眼界难以改善,沈义伦亦是武道大家,可能武功比之陈安稍逊,但眼光决计不凡,让他一同参详,提些意见对陈安只有好处。

陈安就手把怀中兽皮掏了出来,说道:“小弟我最近,偶有灵感,将自身体悟融汇贯通,编纂成图,正要请沈大哥指正。”

沈义伦一愕,他也是知道这部引导术的珍贵的,正想着如何从陈安那套出,谁知他如此大方,直接拿了出来,倒让他一阵不可思议。要知道武林中人对自家功法看得珍若性命,轻易不会示人,但想到陈安野路子出身,对这些事情当不是太清楚,便心中释然了。

对陈安的诚恳,沈义伦内心也有点过意不去,便也拿出自己功法,真心诚意的与陈安交流起来,回京之路,其乐融融。

第六十八章 血司司主

徐谦身着黑色官服,胸口的补子上绣着五爪金蟒。他右手三指捏着一颗有着九个孔穴的石珠,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喜色。

“很好,你又立一功,这功绩比你在海州所为,虽微不足道,但皇上正准备重用你,些许小功当可为你锦上添花。”

“还得多谢大人栽培之恩。”下首的陈安礼数周全。

徐谦点了点头,忽然他眼中闪过一缕厉芒,左手一抬,一掌向陈安面门拍去。这掌宏正至大,沛然有力,陈安躲无可躲,只得翻掌相迎。双掌相接,“轰隆”一声,宛若半空中炸响一道闷雷,气浪将圣廷衙门大堂的物件都吹得一阵乱飞。

徐谦往后退了一步,而陈安只是身体微微一晃便即站稳。

徐谦长眉一轩,哈哈大笑道:“好,好小子,有这等功力天下也去得,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陈安早知徐谦会出手相试,任谁听了自己独战四大宗师的消息,第一反应肯定是难以置信。可此时见徐谦笑得如此开心,竟有一种老怀安慰的感觉,心中不由一动。

自己的身份瞒瞒普通人可以,对于圣廷主宰的徐谦来说,找出自己的出身再容易不过。事实也确实如此,就好像当年把自己从蛊房中捞出,任自己在武府密库阅览,提供一切奇珍异草供自己的毒术研究,自己一直平步青云步步高升,就算杀了本部都尉也屁事没有,这一切的一切无不说明了幕后有一只手在推着自己往前走。

是皇帝受命,还是徐谦与自己父亲有旧,看徐谦笑得如此开心,陈安更倾向于后者。至于具体,徐谦不说,他也不会问。

过去的陈安心里只有仇恨,看不清自己的身旁。仇恨是一柄双刃剑,伤人又伤己,被仇恨充斥的陈安只能看见别人的恶,看不见别人的好。今昔他胸中阴霾尽去,那种温暖的感觉自玉梦莺离开之后再次袭上他的心头,他不由天然地对徐谦亲近了几分。

陈安的心里变化,徐谦自是没有察觉,收敛笑意后,庄重地道:“你且回去休息吧,这两日,皇上可能要召你进宫面圣,好好准备准备。”

“是属下告退。”陈安躬身道。

“等等”,徐谦抬手叫住陈安,沉声道:“关于有人弹劾你杀戮过盛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圣廷走得就是孤臣路子,弹劾你的人越多,陛下对你越倚重。但你需要记住一句话,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得意忘形,越是站在高处,越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否则站得越高,摔得越狠。”

“属下明白。”陈安一脸郑重。

“去吧。”徐谦挥了挥手,捏着九窍石矶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陈安退出圣廷衙门,至于九窍石矶已然见光,自己再节流就不好了。何况其对自己并没有大用,相对于九窍石矶蕴含的宝藏秘密,陈安有圣廷武府密库,任他阅览。而其中的先天之密,南宫耀已经为他演绎,他也明白了自己日后之路,既然如此再看其他,也只能借鉴而已,实在是可有可无。还不如用它换取功勋,获得更大的权力实惠。

一路回到了自己的居所,宁儿和小雯都先一步被他派人安置在了这里。

他看着自己这寥落的宅邸,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一次离开的时间也太长了。

门口卖金桔的货郎见了他,笑着招呼道:“陈相公,这一次出门够久得啊。”

陈安回以微笑:“是啊,这次跑得是远商,耽搁了不少时日。”

“收获也不小吧,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我可是看到了。”货郎笑得意味深长。

“咳,那是我两位远方亲戚,南边闹瘟疫,逃难过来的。”陈安咳嗽了一声,掩饰道。

听了他的话,货郎也露出伤感之色:“是啊,我姨夫一家也住在海州,不知现在如何了,这贼杀得老天,根本不给人活路啊。”

陈安表情一僵,干笑一声掩饰道:“好在海州离京城够远,波及不到这里。”

货郎依旧唉声叹气:“可京城也不太平啊,这几日,圣廷衙门动作频繁,好几家大户被抄了,现在大家都人心惶惶得,我表弟本来在通文坊做些小买卖,现在连摊都不敢出了,就怕惹上这些个煞星。”忽然他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道:“听说北边秦王要打过来了,陈相公你是学问人,你说京城不会被攻破吧。”

陈安一怔,随即笑道:“怎么会,幽云离我们这还远着呢,哪这么容易打过来得。”

货郎一脸忧色未减,明显陈安敷衍的话没有多大说服力。陈安与之作别走进庭院,脸色刹时淡漠了下来。秦王都开始制造战前谣言了,应该准备的不错啊,不知道朝廷准备的怎么样了。

看到陈安回来,小雯赶紧准备好茶水递了过来。宁儿也迎到了近前,她的喉咙虽是被慕少平的妙手回春治好了,只是说话还有一些杂音,并且由于生疏言词有些磕巴,所以她很少说话,只是冲着陈安微笑。

看着她得笑容,陈安心中暖暖的,又不由想到了慕晴的笑颜,他甩了甩头把这些不该有的念想清除,与其沉湎于失去的东西,不如珍惜眼下。

陈安把声音放柔和,说道:“宁儿,慕大叔和慕姐姐不和我们一块,以后就我们在一起。”说着,他又看了眼旁边侍立不动的小雯,这丫头似乎是长大了,不止个头拔高了一截,原本平凡的面容也舒展了开来,有了一抹艳丽之色,就连胸前的饱满也鼓胀了不少。对于她样貌的变化陈安另有想法,他面上不动声色,眼中却有一丝犹豫闪过,但没过太久,就释然道:“当然还有小雯,我们三个一起生活。”

小雯的身体一颤,但被她很好的掩饰住,陈安两人都没发现。

阳光像个顽皮的孩子,在厅堂里上窜下跳爬过了整个房间。宁儿乌黑的大眼中映照着一个笑得一脸温柔的少年,他束冠打散,绸缎般的长发由一根墨色丝带系住,闲适悠然。精巧的五官整齐得摆放在那张白皙的面庞上,唯一的瑕疵是突出的颧骨,使得其人略显瘦削。

宁儿的心头被他柔和的目光刺的有点痛,可明玉般的脸上还是一派天真烂漫的样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陈安也没想太多,和二女寒暄了几句,就回到自己的密室,静静的思索着这一趟的得失。

三日后,有小黄门来宣诏,陈安随之进宫。

刚穿过白虎门,就有一股庞然大气,直扑而来,比之明月宫那种阴盛阳衰的地方,堂皇了不知多少倍,而且少了三分华贵,多了七分肃穆,集天下气运于一体。

之后是太和宫,太极殿,文华阁,怡心殿。

陈安被带到怡心殿前,没等多久,就有旨意宣他觐见。

进到怡心殿中,又被带到内殿,内殿之中只有两个人,一人年约四旬,身着黑底金蟒袍,正是圣廷廷尉徐谦。另一人身着正黄团龙服,当是大周帝君。

陈安不敢直视,连忙低头见礼:“臣,天策卫都监陈安,问吾皇圣安。”根据周礼,除了大朝会外,见皇上都是简礼,问一句“圣安”已经是极限了,否则便有媚上之嫌。

“免礼。”一道中正平和的声音响起,陈安余光看去,只见一三旬青年高踞上座,微笑注视着自己。

周帝朗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如此年轻就立下这许多功劳,须怪不得徐卿如此不遗余力的推荐你。连朕都不得不艳羡你家廷尉的慧眼识珠啊。”

“皇上过誉了,都是廷尉大人的栽培。”陈安谦逊一句,他习惯性的查探了周围环境,发现这内殿竟然真得就只有自己这三人,周帝竟然没有安排护卫,他明知道自己武功高绝,若是有歹心,哪怕徐谦都拦之不住,居然还敢如此托大,这就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魄力。

周帝一挥手道:“不用太拘谨,你在海州之事,朕俱已知晓,虽然有些事,不能宣之于口,但你的功劳,朕还是心中有数的。你一人当抵朕十万甲兵。”

周帝顿了顿继续道:“如今北方诸王心思不正,大周天下殊不太平,朕将百姓疾苦看在眼里,实在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幸得爱卿脱颖而出,正可助朕拨乱反正,爱卿可愿为朕分忧?”他两句话就把称呼给改了,丝毫不显突兀,而且把陈安捧得高高的,礼贤下士的姿态已然做足。

陈安谨记徐谦嘱咐,皇上越是看重,越要警醒,当下便不动声色的回道:“愿为陛下驱策,以效犬马之力。”

“好”,周帝大喜,旋即脸色一肃,朗声道:“天策卫都监陈安听封,即日起,卿权任天策府左护军奉御圣廷章制司知刑事差刑事局司监,由京畿三卫中挑选精锐,重组刑事局,以三月为期,整肃朝野风纪,临股肱辅臣,亦可便宜行事。”

陈安心中一凛,刑事局什么的,换个不了解大周官制的人来还真不一定知道是什么东西,而陈安却知道那就是血司的官方称谓,而刑事局司监就通常意义上人们习惯性称呼的血司司主,任中虚曾经的职位。

大周官制吸取前朝经验,防止权臣篡位昏君误国,设置层层分权的制度,阶官、职官、差官全部分开。三省六部已经是名存实亡,六部尚书更多的是一种荣誉称呼。真正统治大周朝的分为文武两方,文方是天机阁,武方是天策府,凡政治经济均出自天机阁,而军事决策都出自天策府,宰相就是府阁重臣。

圣廷虽然独立于朝廷升迁制度之外,但也是正式的朝廷命官,而且是军统,归属于天策府治下,一应官员都领天策府职司。

以血司为例天策府左护军是阶官,奉御圣廷章制是职官,刑事局司监是差官。

大周以左为尊,天策府左护军就是上将军的军衔,是大周最高军事主管,圣廷就是御圣廷的简称。后面的司知刑事,则是说血司执掌的就是刑罚,代天罚罪。

依照此例,暗司司主的全称是天策府左护军奉御圣廷校理司知策事,主管情报收集处理,而明司司主的全称是天策府左护军奉御圣廷仪式司知兵事,主管仪仗和护卫禁军。

这可是血司司主啊,他本以为能成三卫主事就已经顶天了,谁知竟然是血司司主。这代表什么从他的官称上就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天策府左护军”,大周一府一阁,只要戴着这个头衔,那就算是进入大周的权力枢机,是府阁重臣,其意义对大周来说,相当于宰相,位极人臣。自己才二十出头,何德何能。

但再惊讶陈安也不敢怠慢,连忙抚胸谢恩:“臣,领旨谢恩。”

“嗯,卿且去吧,来日朕再与卿把酒言欢。”周帝飒然一笑。

陈安尽足礼数,告退而去。

这时侍立一旁的徐谦才开口道:“皇上,三月,可就到了秋后了。”

周帝轻轻地道:“朕知道,可朕需要时间,朕自登基以来,一直战战兢兢,虽微调不断,可大动作却是没有,满朝文武良莠不齐,人心所向实难分辨,这一次是要下狠手整顿了。”他的声音渐渐有力:“朕是需要时间,但姜骢姜骏他们更需要时间。北方苦寒,若没有秋后粮草,他们拿什么反朕,北戎也需要他们安抚,否则后院起火,其人旦夕可灭,如此算来,朕之胜算,几达九成。”他直呼秦王晋王之名已是不想再掩饰什么了。

第六十九章 血雨腥风

入夏之后就是连天阴雨,缠绵得让人气闷。

曹真站在窗前,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仆役们,趁着雨势渐小,拾掇昨夜风雨摧残后的庭院。他当然不是这么清闲,而是身旁喋喋不休之人实在没有停止的迹象。

“少詹事,您可要早做打算了,如今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的事。大家伙可都等着您表态呢。”

“我表态,我有什么好表态的,今上主意已决,又有谁能轻易左右。”曹真终于不耐烦了:“刘府丞,我……”

“爹爹,爹爹……”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童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女童只有五六岁大,穿着红色夹袄,小脸红扑扑的,一进来就扑到了曹真怀里,奶声奶气地嚷嚷道:“奶奶问你议完事没,她和娘亲觉得这旬月来连连阴雨,恐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想要去护国寺上香,让你帮着准备一下。”

小丫头吐字清晰,没有半分幼稚之感,显然是家学渊源。

曹真正愁脱身之法,闻言大喜,对着面前之人道:“曹某还有些家事要处理,这些事还是以后再说吧。小丘,送刘大人。”这后面一句却是对这外面喊的。

应声便有一个面色略带病态的青年仆役走了进来,对着大腹便便的刘府丞,躬身作揖,抬手引路。

“既然如此,刘煜先告退了。”刘府丞眼见曹真家事排在公事前,哪还不明白其敷衍之意,只得叹息一声告辞离去。

他离开后,曹真把自家女儿抱在了怀里:“怎么来找爹爹,你大哥在哪?”

“大哥在置办奶奶寿诞的寿礼,二哥陪着他师父在客间,三姐三姐夫都在娘亲那里,四姐也在,爹爹我和四姐也想出去玩。”她揪着自家老爹的胡子,一迭声的把兄弟姐妹的行踪都报了出来。

曹真刮着她的小鼻子,溺爱地笑道:“这么大的风雨,去哪玩啊,万一着凉了,看你娘不罚你。”

小丫头嘟着嘴,一脸的不乐意。

曹真又捏了捏她的脸蛋,柔声道:“好了,等安排好你娘出行的事,爹教你下棋。”

小丫头这才高兴起来,有点婴儿肥的小脸上眼睛都笑得眯成一条缝。

曹真抱着女儿走出房间,忽见后院冒起浓浓黑烟,然后就是阵阵呼喊声传来。

“走水了,走水了……”

曹真一把抓住一名慌乱的家丁,喝问道:“后院怎么回事?”

“走水了,后院烧起来了。”

“胡说,这连天大雨,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烧起来。”曹真瞪着双眼,对此完全不能置信。

还不待他再言,被他抓住的那名家丁突然身体一僵,双眼圆睁,瞳孔骤缩。曹真诧异低头看去,只见一抹刀尖自其胸膛穿透而出,带走了这家丁的一切生机。

他大惊失色,抱着女儿连连后退。那家丁的尸体滑落一旁,显露出他身后之人,那人一袭黑衣,红色大氅,衣服上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黑蛇。

曹真举目望去,院中不知何时突兀地出现了十几个这身打扮的人,他们就像是九幽中爬出的恶鬼,肆意吞噬着周围家丁的性命。

曹真到底是多年为官,反应快捷,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刚好躲开了那黑衣人斩出的一刀。这一刀虽没斩中曹真,但刀气却割开了他背后的衣服,一道长长的红线在其裸露的后背上显现。

曹真不敢停留,拼命地往大门奔去,但还没跑出几步就觉后背一沉,胸口一闷,喉头略感腥甜,竟是那黑衣人一刀未中,又遥空补了一掌。

曹真借着这一掌,又往前蹿了几步,彻底远离了身后的黑衣人,此时距离门口已经只有一步之遥了,他知道只要出了大门,跑到街上,身后之人一定会收敛许多,那便有一线生机。

可这一步宛如天堑,他不懂武功,黑衣人那一掌已经断了他一切生机,他向怀中女儿看去,小家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的呆愣住了,全然不复往日机灵。他自己死不足惜,可女儿还这么小,他已知后院家人多半凶多吉少了,自己就连这点骨血都无法保全,一股颓然之气渐起,他生机消散的更快。

恰在此时,一人从门外走了进来,竟是之前出去送客的小丘回转。

曹真大喜,一把将怀中*交到这名跟了自己多年的仆役手中,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带着小姐,快跑。”

小丘抱着女童无动于衷,好似被吓傻了。可曹真脸上的喜色渐渐凝固,因为他发现总是一副怯懦模样的小丘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没有任何的害怕或惊讶是神色,只是面色古怪地看着怀中的女童。

“你……”曹真好像明白了什么。

小丘摇头笑道:“老爷,主仆一场,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送小姐和你在九泉之下见面了。”说着他怀中的女童被吓得惨白的小脸迅速变为死灰色,最后气息全无。

“不”这一声只在曹真心中响起,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双眼圆睁倒地身亡,死不瞑目。

这时那黑衣人才堪堪追了上来,看了眼地上的尸体,抬手将一张纸卷丢给了小丘。小丘扔掉手中女童尸体,接过纸卷,将之展开,看了眼右下角处的鲜红印章,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那黑衣人右手抚左胸,低首道:“卑职江为,见过都尉大人。”

小丘嗯了一声算是答礼,继而说道:“我还有事要去见司主,刚才走出去的胖子是詹事府六品府丞,以他的官职还上不了我们的清洗名单。但他来鼓动曹真反对削藩,背后绝对不会无因,你带两个兄弟去挖一挖,说不得能钓到什么大鱼,也是大功一件。”

“多谢大人栽培。”江为脸上露出一抹喜色,点了两个黑衣人,出门而去。

小丘又向院中瞧了一眼,见站着得都是黑衣人后,才转身出府。他一路疾走,不过片刻就到了一处荒废的院落,推开院门,走过照壁,里面却是另外一番景象,虽没有什么金碧辉煌之色,但也不显破败,内里时常有人员走动,传递文牍。

他直直走向后堂,在一处素雅的厅堂门口停下。

脚步刚停,屋中便有人声传出:“丘渊?进来吧。”

他也不管对方是否能看得见,抚胸施礼后才迈步走进。

厅堂中只有一人,甚为年轻,头带紫云冠,身着金蟒服,高踞上首,他左手茶几上一杯香茗还徐徐冒着热气。

陈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缓缓说道:“你来了,那说明曹真已然伏法。”

“是的,已经是第三十一家了。”丘渊声音平淡无波:“只是属下有一点不明。”

“说。”

丘渊疑惑问道:“曹真似乎并无反意,也没有他和秦王晋王联络的证据。”

陈安眼皮一挑:“怎么?你想为他鸣冤?”

丘渊一个激灵:“属下不敢。”

陈安淡淡道:“别说你不敢,就是我也不敢。曹真虽然没有任何不对,可他二子拜在上清剑派门下,就是取死之道。他本人领着詹事府,为内宫近臣,若有不臣之心,大家悔之晚矣,此举不过防患于未然而已。”

“属下明白了”,丘渊右手束拳放在嘴边轻轻咳嗽了一声,防患于未然就要灭人满门,这就是血司吗。

陈安好似看出他的心思,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跟了曹真三年,借着他的掩饰,报了大仇,对其人多有依眷,但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

“属下并无异心,只是略有感慨罢了。”丘渊连忙恭敬道。

陈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其实你不必勉强自己,你若要离去,保你平安一世,我还是能做得到的。”

丘渊坚定的道:“我即发誓效忠大人,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其实你不必如此,我是教你武功,帮你报了仇,可我教你的那些速成之法,皆有隐患,你现在散功养身,还能来得及,否则……”陈安没有说下去,他相信这些丘渊都明白。

丘渊嘴角扯出一丝疑似笑容的表情:“这句话,大人您已经和我说了很多遍了,不就是活不过四十吗?人生七十古来稀,对丘渊来说,能平安活过四十岁已经是上天恩惠了,我丘渊前二十年报仇,后二十年报恩,此生足亦。”

陈安看着那张苍白的面孔,心下叹息。丘渊和杜坤一样是他的鹰眼之一,他被封为血司司主之后,总需要些亲近人手为自己所用。章霞朱琦等人都不愿随他离开暗司,血司固然威风,但都是最危险的任务,死亡率也高,不是一些嗜血的疯子很少有人愿意来这。就是陈安也是为了获得更大的报仇资本才欣然前来的。

对于丘渊,陈安当初是生了同病相怜之感,才出手相助,并没有期望什么回报,既然劝导无果,他也不再浪费唇舌,从怀中取出一粒弹丸,掷于丘渊,迎着后者疑惑的目光道:“这是元参养心丸,虽不能根治你身上隐患,却能稍稍缓解你的痛苦。”

丘渊目露感动之色,正要说些什么,却有脚步声响,已经成为血司卫都司的杜坤在这时走了进来,恭声道:“科道给事中秦沛已经伏法。”

他与丘渊不一样,他是练外功的,只是附毒于外,得陈安指点后,重修内功,手上残留毒素渐渐化去,再加上成为朝廷命官,此时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连说话都中气十足。

陈安眉梢一挑:“秦沛也在名单上?”

“呃。”杜坤表情一窒。

陈安双眼一眯:“谁的主意?”

陈安的声音中正平和,但不知怎么的,杜坤听了,额头立时泌出一层汗珠。

丘渊眼珠一转,插言道:“秦沛此人多次上书弹劾大人您,又常与北边暗通款曲,其人死不足惜。只是他身后的秦家乃章州大族,善后首尾颇为麻烦。既然杜都司拿下了秦沛,那一事不烦二主,对于秦家接下来的动作就要都司大人多费心了。”

陈安扫了眼丘渊,哼了一声,抬手自茶几上的一堆案牍中抽出一个小册子,甩手扔给了杜坤,沉声道:“你去解决。”

杜坤打开册子看了一眼见全是章州秦氏扎手的点子,首页第一行赫然写着“秦嵘”两字,介绍是沧州上清剑派冷清秋首徒。他眼睛骤然睁圆,宗师嫡传。

陈安还在那看着,杜坤不敢多想,小心地把册子收入怀中,才躬身领命。

第七十章 上清遗恨

陈安见此事了解,才换了话题道:“这此叫你们来,是要你们在清洗之余,把血司卫士整编,分为小队,化整为零,送入章州前线。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们给我们找麻烦,我们也要给他们找点事做,这件事是现下首要,尽快去办。”

“是”,丘渊杜坤齐声应道。

之后,两人告辞走了出来,杜坤这才得闲向丘渊谢道:“刚刚多亏丘贤弟了,否则真有愚兄一顿好受。”

丘渊一笑:“杜兄言重了,司主对杜兄信重有加,即便没有小弟,司主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杜坤唏嘘不已,他跟随陈安有段时日了,知道以陈安的脾气,死罪是不会有,但小惩大诫免不了,这种苦头他可没少吃。他对前路本已经失却信心,谁知陈安晋升为血司司主,他也被陈安提为都司。

杜坤本来对当官没多大兴趣,可真正坐到这个位子上之后,发现以前对自己瞧之不起的世家大族,整日围着自己阿谀逢迎,旧日高高在上的清贵也用一种畏惧仰视的目光看着自己。这种感觉简直美妙难言,他尝到了权力的滋味,自然干劲十足,饮水思源想到了陈安的好处,于是就把弹劾陈安弹劾得最厉害的秦沛给办了,以此想拍拍陈安马屁,但他一粗鄙不文的江洋大盗会什么马屁功夫,果然第一次拍马屁就拍到马蹄子上了。

杜坤搓着手,欲言又止,丘渊一看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了,笑道:“杜兄不必太过沮丧,司主所说应对,是指秦家接下来的动作。面对朝廷面对血司,秦家又能几分大动作的胆量。就算他胆量泼天,敢来京畿闹事,又能如何?他秦家是高手如云,可杜兄你也不是孤家寡人啊,他们要来,真能讨得了好处?”

杜坤一想确是此理,他现在是血卫都司,手下千把号兄弟,而且是训练有素的绝对精锐,再也不是当年当独脚大盗的时候了。什么秦家,害怕得该是他们才对,自己的思想还没转变过来,差点被那光辉耀眼的“世家”二字吓懵了头。

想及此处杜坤又得瑟起来,告别丘渊,心安理得的做回老本行继续杀人放火去了,同样是杀人放火,以前是犯法的,人人喊打,现在是合法的,人人惧怕。

整个京畿随着陈安的上位,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泰安坊在京城城南,虽是平民居所,但京城建造之时,引沔水入城兴盛漕运的同时又加强了城防,可谓一招妙手。沔水所经正是泰安坊,这也使得泰安坊航运发达,商业活跃,来往客商络绎不绝。

秦嵘站在泰安坊的一处胡同里,身着锦缎华服,唇上粘了两片胡须。他最近几年十分活跃早就上了暗司黑名单,所以出行之时不得不稍做修饰。

此时他正面无表情听着面前之人的说话,不露半分心思,直到那人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到:“清竹,这么说,我六叔一家连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他面前叫清竹的男子是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普通的麻布衣衫和泰安坊的平民没什么两样。听了秦嵘的说话,清竹肯定的点了点头:“狗皇帝太狠了,除了六老爷,整个京畿龙州被清洗的人家多达七十余户,简直就是一场大屠杀。”

秦嵘背负在身后的双手握成拳头,微微颤抖,体现出他的心情不像表面那样平静,良久他才深深的吐了口气,松开紧握的双手,做决定道:“我们来晚了,既然如此就不能再让兄弟们白白牺牲了,通知郭师叔他们,今日申时三刻我们跟随闵家商队离开。”

清竹疑惑道:“少爷,郭大爷不是早就回来了吗?你没遇到他?”

秦嵘脸色一变:“你说什么?郭师叔什么时候回来的?”

清竹吓了一跳,赶紧道:“刚刚我和闵家二公子才遇见郭大爷,他说他打探到暗司派遣精锐部队偷偷潜入沧章两州意图不明,要先回来禀告少爷您。我和闵二公子因为是打着采买玉器的名义,所以兜了一圈才回来,仔细算来,郭大爷早该回来了才对。”

“糟了。”秦嵘面色一紧,急声吩咐道:“你马上通知闵二郎,随时准备启航,并告诉我们在京畿的人手,立刻撤离,闵家那边就算了,朝廷一时半会还不会动他们,况且我们也需要留人在京城。”

清竹被这紧张的气氛感染,不由担心地问道:“那少爷您呢?”

“我要去探探郭师叔的下落。”秦嵘语气已经平复了下来,再担心也没有用,不若安静地去想想办法,真正地行动起来。

“可,可是,听说这次主持清洗活动的是万毒鬼王陈安……”清竹显然也见识过海州的惨状结合谣言,对这个名字颇有忌讳。

“没什么好可是的,郭师叔一路护我南下北上,我不可能丢下他不管的。”秦嵘坚定说完,便不再理会清竹直接向胡同外走去。

胡同口一个衣着邋遢的闲汉,懒洋洋的靠着墙壁,右手在胸膛摸索,似乎在捉虱子。他看见从胡同口走出的秦嵘,眼睛一亮瞄在了其腰间的钱袋上,慢腾腾地凑了过去。

“怎么回事?”一道细密的声音在秦嵘耳边响起,秦嵘没有转身看身后的闲汉,嘴唇蠕动一丝声音传了回去:“郭师叔出事了。”

“我也去。”

“齐师兄,此行危险。”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我齐毓也是上清剑派的弟子,怎有临阵退缩的道理。”

“那,那好吧,但此行一定要小心,主持清洗的是万毒鬼王,他曾力压四大宗师,就算是师父亲至也未必是他的对手,而且其人精于施毒,端地诡异莫名。他属下血手杜坤魑鬼丘渊都是绝顶高手,不是易与之辈。”

“哼,堂堂血司司主又怎么可能亲自出手对付我们,杜坤丘渊虽然棘手但他们在明,我们在暗,只要不与他们正面对峙即可。”

“嗯,听了齐师兄的话,我思路清晰了不少,此行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秦嵘的声音中明显带了一丝轻松之意。两人就这么一个扮羊牯,一个扮摸金儿把之后行止敲定。

“嗯,那就好,借你钱袋一用。”闲汉快走几步蹭了秦嵘一下,顺手摘了其钱袋。

秦嵘眉头一皱,一脸厌恶道:“干什么,臭要饭的,离老爷远点。”

闲汉连连打躬作揖,赔不是。这一幕给周围看客增加了不少笑料。

盛夏的天黑的比较晚,都过了酉时三刻,太阳还撅着半拉屁股在云层之外。

陈安走在一处精致的宅院中,侧首向落后自己半个身位的杜坤问道:“你说逮到上清剑派的人了?那怎么不送到暗司衙门,却带到这么个地方,你也算半个暗司出身,当知道什么人到了那里嘴都能被撬开。”血司只管杀戮,不管监禁,这处宅院是血司的秘密产业,以前是用来藏匿查抄大臣家美丽女眷清秀娈童,以供血司高层亵玩。陈安接手后很是清理了一番,之后就一直空置,直到这次被杜坤启用。

“的确上清剑派的人,是上玄剑仙郭玉,此人身份特殊,当能钓到大鱼,所以卑职私下将之扣留了下来。”杜坤欠身,礼数周全,他绿林出身,本不耐这一套,但自从做了三品大员后,自觉也是有身份的人,于是现学现卖。

“郭玉?你确定?”陈安站定,直视杜坤。

“对,是郭玉,有,有什么不对?”杜坤心肝一颤,不知哪出了问题。他跟着陈安也有不短时日了,但自从陈安成为血司司主之后威势日盛,有时他都不敢直视。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自己的问题,他本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独脚大盗,整日里就在销金窟醉生梦死,可现在手握生杀大权,比睡女人和赌钱都有快感。只有真正得到了才害怕失去,对于能让他失去一切的陈安,当然小心逢迎。

人的堕落都有一个过程,起初他一无所有烂命一条,所以敢跟沈义伦叫板。即便被关了数年,吃尽苦头,在沈义伦面前还会自重几分。可现在他在血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反而胆子变小了,看着陈安一脸的谄媚之色。

“没什么不对,既然确定是郭玉,那我就不去看了,此事就交于你负责,你仔细审问,看看上清剑派还来了哪些人,把他们一网打尽。”陈安想到秦嵘就烦。

陈安思绪延绵想起了当初遇到秦嵘时的情状,继而又想起了慕晴,然后是慕少平,他心中一痛,立刻截断思绪,但却忖度着慕晴会不会跟着来,稍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上清剑派牵扯甚大,尽量活捉,捉到后,也不要交给暗司,都带到这里,由我甄选之后再做分配。”

杜坤当过他不短时间鹰眼,前后往事都清清楚楚,心领神会的道:“属下明白,属下一定把这事办得妥妥当当的。”

陈安挥了挥手,示意其离开。

第七十一章 旧情难泯

驱退了杜坤,陈安感到一阵烦闷,又想见慕晴一面,又怕面对她,想到慕晴伏在秦嵘怀中的情状,更觉酸涩难当。不由在这宅院中缓步溜达起来,以舒缓心情。

这宅院在京城西面,虽地处偏僻,但着实修建的雅致清宁,亭台楼阁水榭香闺面面俱到,栽培的花草树木也俱都名贵非凡。

这让陈安不禁怀疑这里是任中虚养外室的地方,更恶意地想这老东西把花园修建的如此别致,难不成还与他那些小妾在这里野战不成,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想及一副干瘦的躯体在这清幽庭院里伏在一具曼妙女体上耕耘,真有一树梨花压海棠的风韵。

其实任中虚不过四旬左右,万没有他想的那般不堪,但陈安与他有杀父之仇,当然是怎么恶劣怎么往他身上编排。想到深邃处,整个清秀的面孔都扭曲了。

“咦,陈小兄弟,你怎么在这里,难道你是这里守卫?”一个声音把陈安从意淫中拉了出来,使其不禁暗自警醒,居然被人欺进了都不知道,看来还是心魔未去啊。

陈安抬首向发声处看去,却一下怔在了那里,秦嵘,他怎么在这里,不知道什么叫自投罗网吗。

来人正是秦嵘,他还是白天的那一件员外袍,一副富商打扮,身边跟着浑身邋遢闲汉打扮的齐毓。他二人一明一暗根据郭玉失踪的线索一路追查到了这里,血司都是些杀胚,做事自然没有暗司密探和刺客精细,留下些线索也是应有之义。他们追到这处大宅,便悄悄地潜伏进来,正要随便抓个人打探一下消息就碰到了独自行走的陈安。

秦嵘快步走上前来,拉着他就躲入了道旁林荫,齐毓紧随其后。

陈安艺高人胆大,倒要看看这货搞什么名堂,所以也没反抗,任其施为。

秦嵘没有急于自己的事情,先是介绍道:“师兄,这位是陈兄弟,慕姑娘的通家弟弟,在……在暗司任职。”

齐毓面色古怪地点了点头,对于慕晴他是知道的,秦嵘与之两情相悦,只待奏禀掌门就皆为伴侣,江湖儿女本没这许多礼数,秦嵘虽出身大家,但自幼失去双亲,一切事因都有掌门做主。只是不想慕晴还有个在暗司供职的弟弟。所谓通家弟弟,自不是血脉相亲,而是世家交好,可往往有时世交比亲兄弟还要靠谱,不是有句话叫远亲不如近邻么,此言可见一般。如此有些事不是不能利用。

秦嵘又向陈安介绍道:“这位是我师兄齐毓,都是自己人。”

陈安点了点头,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腹诽道:“放屁,谁与你是自己人。”他眼睛在秦嵘的脑袋上转悠,似乎在考虑从哪下掌。

秦嵘继续说道:“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此行前,你姐姐还托我寻你下落。”秦嵘是真不清楚陈安的身份,谁能将一个药店里抓药看病的学徒药童,和手握数万精锐的血司司主联系起来。哪怕慕晴告诉了他,陈安在暗司供职,他看着陈安那稚嫩的面庞,也想象不到其是海州旱魃灭世的始作俑者。

况且陈安这个名字太普通了,他上清剑派数千人中就有好几个叫陈安的。

陈安当初父母起这个名字也是希望他能安稳一世,并没有考虑同名同姓的问题。

“晴姐,还好吗?”提到慕晴,陈安语带涩然,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那是他魂牵梦绕的人儿,可现在却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最苦涩的是还要从情敌那里问她的近况。

“嗯,好,算是从慕伯父逝世的阴霾中走出,还时常念叨着你。你愿意跟我回去见见她吗?”秦嵘这句话试探开口,慕晴的确想见陈安,他正与之热恋,当然想满足其一切愿望,可不知陈安是否有所牵挂,带其一人走本就不易了,若再有累赘,他也是有心无力。

不待陈安说话,齐毓看他话题扯远了连忙插口道:“我们此行凶险,带上小兄弟多有不便,还是下次专门走这一遭吧。”

陈安大怒,你们当京城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太不把本司放在眼里了,有心抬掌就把这二人给废了,可想到慕晴不禁心中一软,又犹豫了,我已经害死了她爹爹,害她孤苦无依,若是现在连她情郎都杀了,她该怎么办。

秦嵘也觉得前路莫测,带着陈安说不定还害了他,便道:“齐师兄言之有理,陈兄弟你且暂时蛰伏,来日再来寻你。”说完就要与齐毓离开,陈安还在挣扎要不要出手,秦嵘又想起了什么,转身道:“哦,对了,陈兄弟,刚刚你们抓来一人关在什么地方了?”

陈安面无表情,抬手指了指后院道:“后院东厢有一假山,山下有一密室,就关在密室第三层。”他在这宅院里清理不下数十次,对这里的构造可谓了如指掌,所以顺口就来。他当然不是附庸风雅,实在是因为这处宅院的前主人是任中虚,所以他对此格外上心。

秦嵘大喜,拱手道:“多谢相告,陈兄弟你赶快找个地方躲藏起来,马上这里会有场大战,免得殃及池鱼。”

“什么人?”秦嵘还待嘱咐什么,突然一声断喝传来,陈安识得正是杜坤的声音,他刚刚的确是去审讯郭玉去了,只是他那些手下为了在他面前表现,一个个精神抖擞,拿出浑身解数,十八般武艺样样在郭玉身上试了一遍,奈何这位都司大人是半路出家,前身是个绿林盗,只会些江湖上的把式,哪里见识过圣庭的手段。这些个血司卫士的家什活计没在顶头上司面前显眼,反而把这位新任都司给惊吓到了,杜坤看得是毛骨悚然菊花发紧,于是假托不适出来透透气,正好撞到从林荫中走出的秦嵘二人。

说起来秦嵘二人也是误打误撞,若非陈安新组血司,一切建制都是草创,无法面面俱到,还没来得及在这里布置防卫,哪容得他二人摸到此处,真以为圣庭衙门是江湖堂口不成。

秦嵘二人也不答话,相视一眼直接朝杜坤冲去,欲要先把这黑脸汉子快速解决,否则让其招来更厉害爪牙可是不妙。

也须怪不得他们不识得杜坤,在他们想来圣庭高层在自家地盘哪个不是前呼后拥,况且杜坤当官后,自矜身份,理净胡须,拿捏仪态,早不复江湖草莽的气势,和他们的印象大相径庭。

杜坤再怎么说也是老江湖,这点警惕心还是有的,见他二人一言不发直直冲过来便知不妙,雪亮长刀出鞘,刀上血槽在烛光灯影之下,泛着妖异红芒。

秦嵘二人见识了赤痕,心中一凛哪还认识不出,咬了咬牙,索性不再伪装,纷纷展开身法向杜坤扑去。

秦嵘自袖中撤出一把折铁扇,扇骨作剑刺向杜坤面门。

齐毓在腰间一抹,一柄软剑弹出,削向其下三路。

杜坤也是了得,左手五指弹出,拨开秦嵘折扇,右手握刀反撩去削齐毓手臂。

双方你来我往瞬间交手十数招,但让陈安大跌眼镜的是,杜坤竟被这二人压着打。杜坤的实力他是知道的,已经打开天生九窍,只待冲开经外奇穴就能成就气道宗师,就算手上的功夫略逊秦嵘齐毓这种武学名门,也还有十几年的经验在,怎会如此不济。

转念一想,陈安便即明白,他当是顾忌藏在林荫中的自己,还以为秦嵘二人另有援手,不敢尽力施展手段。

好笑之余,他便即从林荫中走出,他本意也没想隐瞒什么,这一切都只是秦嵘自说自话罢了。

秦嵘二人背对陈安还没察觉,杜坤却眼前一亮,脱口道:“司主大人。”

秦嵘齐毓被这一声喊,吓的亡魂大冒,最坏的情况出现了。他们可不会认为杜坤使诈,他二人合力才勉强将杜坤压制,听到动静的血司卫士已经纷纷赶来了,杜坤只要拖住自己二人一时三刻,自己等人只能束手就擒,没必要多此一举。

齐毓反应最快,抖手打出数枚银弹,炸开一片白雾,转首向秦嵘喝道:“走。”

秦嵘脚尖点地,倒飞向后,手中折扇斩向陈安颈项,只是折扇在半空中是突兀地变成了扇刃向上,扇背在前。

陈安面色古怪,这家伙倒是好心,临走还不忘把自己击伤,表明与自己的敌对立场,以便不连累自己。

陈安虽知他心意,可不会真地去挨这么一下,那就不是装傻,而是真傻了。他也不会去领情,自己才是强势的一方,为什么要领情。

他右掌一竖,单掌拍出,寒炎两极掌。

秦嵘瞳孔一缩,只觉面前冰山崩塌,流星火雨坠落而下,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状完美契合在一处,都是同样的惊心动魄震撼人心,半点也没有碰撞消融,而是相辅相成威势递增。

刚刚阻住杜坤的齐毓正准备施展轻身功夫离开,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压力生生定在地上不能动弹。

宗师,真正的宗师,他们身为宗师嫡传对这种蕴含武道真意的情状一点也不陌生,正是宗师手段。

此时秦嵘要还不明白此陈安就是彼陈安的话,那也白在江湖上混这么久了。可是对他来说一切都晚了,如此正面一击躲无可躲,只能徒劳地运起全身真气相抗衡,不甘心的是还连累了齐师兄。

他的确是天之骄子,又被宗师教导,上清剑派能培养出两位宗师就能培养出第三位,他几乎就是铁定的未来宗师。可再天才之人,夭折的话,也同样只是一抔黄土。

陈安看着他绝望的眼神,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慕晴伤心欲绝的样子,这一掌却是拍不下去。

可是此时这一掌中蕴含的霸烈奥义已经攀升到了最巅峰,毁灭气息把刚刚赶到的血司卫士都震慑的动弹不得。

罢了,陈安一声叹息,意念尽去,没有意念支持,掌势中的真意全消,只剩下纯粹的掌力,寒炎两极掌的威力大减,十亭中去了九亭。

但就剩下的这一成不到的威力对于秦嵘齐毓这两个真气大成周天圆满的高手依然难抗,被震的五脏俱损身受重伤。

两人都是名门大派悉心培养的心血,尽皆是心智坚定之辈,即便如此逆境也不愿放弃,依旧鼓起余劲,展开身法逃离。

刚刚被陈安掌势逼得退出三丈远外的杜坤神气起来,大喝一声:“哪里逃?”就要带人去追。

却见陈安一挥手道:“不用追了,两条小杂鱼罢了,小心是调虎离山之计,还是回去看好郭玉吧。”

杜坤一怔就要分辩,那人是冷清秋首徒秦嵘,章州秦家嫡系,不是什么小杂鱼,是条真正的大鱼,至少比郭玉大多了。可他一碰到陈安的眼神,立时一个激灵,连忙躬身应是,带着手下向后院走去。

陈安深深地看了一眼秦嵘离开的方向,也转身离去。

第七十二章 北望幽云

秦嵘搀扶齐毓踉踉跄跄地来到沔水之畔。陈安下不定决心杀秦嵘,那大半掌力自然是齐毓生受了,所以他受伤极重,被秦嵘拖着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昏迷了过去。

虽然一路上都没人追赶,但秦嵘赶到这里才真正松了口气。

此时夜色已浓,远处码头上泊着一艘大船,船上之人见了逃来的两人,连忙下来接应。把两人安置上船后,立刻起锚,连夜离开了京城。

船舱中,齐毓躺在床上,一个长衫青年坐在床边查看他的伤势,另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侍立一旁,还有就是清竹和秦嵘。秦嵘强撑着身体,向坐在床边,看顾齐毓的长衫青年问道:“闵二郎,齐师兄怎么样?”

闵行之眉头深蹙不答反问:“怎么搞成这幅模样?”

“我们遇到了万毒鬼王,都是我害了齐师兄。”秦嵘沮丧道:“齐师兄还有救吗?”

闵行之看了眼身边的老者,见对方点了点头,才说道:“情况很不妙,为今之计,只能合我、钱伯两人之力将其体内异种真气驱除,等到回归上清剑派,再请你师父施救了。”

秦嵘咬着牙,如今郭师叔没救出来,齐师兄又成这个样,一股从未有过的挫败感袭上心头。

闵行之催促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为齐世兄疗伤。”

秦嵘点了点头带着清竹走了出去。

走廊上,秦嵘首次感觉江湖的险恶,他自幼资质过人,又出自宗师门下,年纪轻轻就真气大成周天圆满,下山之后更是从未遇此败绩,就算打不过,逃还是能逃掉的,而刚刚,若非陈安收回掌中真意,自己和齐师兄哪有幸理。秦嵘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心神震荡一时难以平复。

清竹随他许久,看他颓丧的样子,心中也不好受,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强笑道:“少爷,万毒鬼王乃天下有数的高手,能力压四大宗师,您能从他手下逃生,足以自傲了。”

这么说话还不如不安慰,秦嵘心中更感酸涩,清竹没见过其人,不知其人之年轻,慕晴可是口口声声说是她弟弟,自己就连往养颜有术的老怪物身上安的想法都没有。对方应该是看在慕晴的面子上才饶了自己一命,我秦嵘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要靠女人的面子苟活,可悲可恨。

感觉到自家少爷越来越低落的情绪,清竹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只得闭口不言,走廊中一阵沉默。

良久,房门打开,闵行之一头虚汗走了出来,钱伯倒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秦嵘赶紧迎了上去,开口问道:“怎么样?齐师兄怎么样?”

闵行之张口正欲回答,却被钱伯抢先道:“秦少侠,你们遭遇万毒鬼王,对方一供出了几招?”

秦嵘嘴唇喏喏,艰涩的道:“半招。”

“半招?”闵行之和钱伯一怔,好在他们也是名门出身,旋即明白过来,宗师招数不附真意法理确实只能算半招。

闵行之叹道:“万毒鬼王果然名不虚传,能力压四大宗师的传闻应当也是不虚,刚刚我和钱伯合力也只能将其残余真气镇压,想要驱除……”他摇了摇头吐出一个字:“难。”

清竹膛目结舌,实在难以想象宗师手段,秦嵘早有所料,倒没太过惊讶,只是依旧颓然。四人脸上俱都遍布阴云,相顾无言。

……

圣庭,徐谦的书房中,陈安躬身侍立在旁。

徐谦坐在桌案之后,冲他笑了笑,一指面前座椅道:“别这么拘谨,你现在也是一司主事,几可与我平起平坐,要适应自己的身份。”

陈安没有推辞坦然坐下。

徐谦眼中的欣赏又浓烈一分,言归正传道:“从上次抓到的上清剑派奸细嘴里挖到什么没有?”

“他们只是来策动,朝中反对削藩的声音,做一些无谓的挣扎罢了,其实现在南北秣兵历马,再纠结于削藩的话题已经毫无意义了。他们应该只是秦王的缓兵之计,拖延朝廷备战的脚步。”陈安说着自己的看法。

徐谦点了点头,肯定道:“不错,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动作最是让人恶心。”

陈安适时插言:“我们亦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哦?”徐谦诧异望了过来。

陈安谦逊地微微低首,口中继续说道:“血司分正面战场的尖兵部队,和突袭暗杀的特殊队伍,前者可随陛下亲征,后者可潜入敌境肆意杀戮,扰敌清宁,双管齐下,我军必胜。”

徐谦眼珠一转,玩味地笑道:“那你想怎么在敌境制造混乱,只靠肆意杀戮?”

陈安眼皮一跳有种被徐谦看出心中想法的感觉,但还是保持声调不变道:“世家门派乃一地基础,毁其根基才能连根拔起。”

徐谦直直地盯着他看,陈安面色不变与之对视。

良久徐谦才叹了口气道:“那你可知,世家门派不止是一地根基,也是国家根本。世人都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却不能给水一个准确定义。其实这里的水指的不是平头百姓,而是世家精英。百姓知道什么,给他们一口饱饭吃,就不会有人造反;可世家精英不同,他们坐拥最大资源却还想要更多,如此贪心,朝廷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给他们更多,是何原因?还不是因为整个朝廷都是由世家精英构成的。”

徐谦顿了一下等着陈安消化后,才继续道:“你说世家门派是一地基础,不算错,也不算对,世家勾连远超你之想象。就拿被你杀死的秦沛来说,其人族兄秦朗不一样好好地任职工部侍郎,再说他堂弟秦毅,现在正是秦王幕僚。”

陈安喃喃道:“还可以这样”

“哼,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是世家惯用的伎俩,如此秦王败,章州秦氏保驾朝廷有功,朝廷败,章州秦氏更是从龙之功。这才是世家长盛不衰的生存之道,不止章州秦氏,天下世家皆是如此。”

“那门派呢?”陈安试探道。

“门派不过就是世家扶植的武装力量。”徐谦悉心解释道:“就拿天下第一大派上清剑派来说,他集合了北方各大世家的力量,甚至与中原世家也有勾连,即便我们这次平定北方,上清剑派亦可凭依世家苟延残喘,甚至现下派人去肆虐,还会遭到世家强力反弹。”

“多谢大人提点,是属下想法太过简单。”陈安虚心受教,只是心中还有点不甘。

徐谦似是看出他的不甘心,微微一笑道:“你的提议也非全无建设,若仔细操作也是可行的。”

陈安眼睛一亮,急声道:“愿闻其详。”

“稍安勿躁。”徐谦老神在在地道:“秦王治下许多门派有世家的影子,当然也有许多门派没有世家支持;有世家支持的门派当中还有许多是偏居一隅的地方氏族不被中原世家所认可。所以你只要递上一份适宜的名单,我想皇上会同意你的想法的。”

他特意在“适宜”两个字上加重语气,陈安立时心领神会,目放异彩,拱手施礼道:“属下一定不负大人厚望,就在这几日,当拟定一分合适的名单由大人过目。”

徐谦笑了笑,从袖子抽出一封密函递到陈安手中。

陈安诧异道:“这是?”

徐谦缓缓道:“你的心思我还不清楚吗?”

“我……”陈安想说些什么,却被徐谦摆手打断道:“你不用否认,你自第一天接任务起,何时有过自己的想法主意,什么时候主动与我分忧过?这次如此积极献计献策,你不觉的突兀,我还觉得怪异呢。”

陈安脸色涨得通红,却听徐谦又道:“你不必如此,谁任务之时不会夹带点私货,只要大方向没错,是为国效力,为主分忧,就不算做错。况且皇上当年将任中虚架空之时,就注定了他的下场,他再怎么飞,又怎么能飞出皇上的手掌心。而你,就是执行者。”

陈安想想自己的目的和朝廷的目标似乎没有什么冲突,反而在某些地方完全吻合,便心安理得起来,坦然接受徐谦的好意:“多谢大人。”

陈安起身就要离开,对于任中虚,他早已迫不及待。

徐谦伸手止住他道:“你且住,我话还没说完呢。”

陈安站定,疑惑向他看去。

徐谦面色肃然,沉声道:“我知你武功了得,但小心使得万年船,做任何事情都不可大意。其实当年被架空之人,不止任中虚一个,还有明司司主苍穹鹰神宋守,暗司司主鬼蜮苍叟魏兰生。这一次和任中虚一起逃离京城的正是这二人。他们在先帝时期就是结拜兄弟,感情甚笃。你明白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了吗?”

“他们什么修为?”陈安已经平复了激动的心情,沉着问道。

“宋守为明司司主三十二载,比我在圣廷的时间还长,修炼的是鲲鹏飞天图,一身艺业不在我之下。魏兰生在武功一途倒没什么建树,但他精通机关陷阱,还善制火器暗器,实在是个危险之人,你一定要小心。”

陈安可是知道徐谦的修为,在宗师中也是首屈一指,就算内力不如自己,但在武道法理上面还是走在自己前面的,连他都说危险的人,陈安自然警醒万分。还有宋守,这个人连陈安都听过他的大名,那是不折不扣的老牌宗师,这种人看看商万神就可见一斑,绝对的老而弥坚。

不过陈安也并不害怕,若是这点场面就想吓阻他,那他也枉负了最年轻宗师之名。

陈安走出徐谦书房,展开徐谦交给他的密函,上下扫了一遍,便将之握在掌心搓成飞灰。

他脸上流转着一丝意味难明的笑意,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云州清河么,任中虚,等着我。”

第七十三章 京畿清平

明月高踞夜空,骄傲地为大地披上一件银纱,使整个世界都朦胧了起来。

一道小小地身影偷偷地摸到庭院中的石桌旁,接着月光仔细地阅读着手中的纸张。如痴如醉地吸收着上面的信息。

“你在做什么?”一道突兀的声音,把那小小地身体惊得一个颤栗,第一时间把手中的东西藏在背后,才转过身来,看向来人,嘴唇抖动中挤出一句话:“师,师父,这么晚,您,您还没安歇啊?”

陈安深深地看了林雯一眼,声音平淡道:“这么晚了,你不去睡觉,在这做什么?”

“我,我……”不待林雯回答,陈安继续道:“你身后藏的是什么,拿出来给师父看看。”

林雯目光闪动,一丝羞涩之意浮现面颊:“是,是女儿家的东西。”

陈安一怔,接着嘴角抽动一下,阴阳怪调地说道:“是么,原来是女儿家的东西啊,那师父就不方便看了,你可要收收好。”他一边说着,目光一边在林雯身上打量,一股危险的气息弥漫开来。

林雯头皮发炸,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块砧板上的肉,而陈安的目光就像是那把菜刀,在自己身上比量着下刀的位置。那古怪的腔调依然往她耳朵里钻:“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不会是不舒服吧,若不舒服一定要告诉为师,就算是女儿家的病,为师也会看,可千万别藏着掖着的,到最后,吃苦头的还是你自己。”

“多,多谢师父关心,小雯,小雯没事。”林雯每说一个字就感觉陈安的目光危险一分,当说道“没事”两个字时,一阵如有实质的压力瞬间禁锢住自身十步方圆。

就在林雯觉得自己要死了的时候,一道生涩话音在旁边响起:“安,雯,你们,做什么?”

一瞬间那庞大的压力消失的无影无踪,蝉鸣声响,微风轻扫,整个世界眨眼之间变得生动起来。

清宁站在远处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们俩。

“哦,没事,我和小雯闲聊。你怎么还不睡觉,跑这里来做什么?”陈安的笑容柔和,全然不似刚才的诡异情状。

“雯,绣。”清宁甜甜一笑,举了举手中绣了一半的锦帕。她说话还不熟练,尤其还是中原官话,但陈安总是能明白她的意思:“找小雯教你刺绣啊,都这么晚了……”

“不,困。”

“好吧,好吧”,陈安宠溺地道:“去吧,别太晚啊。”后面一句却是对着林雯说的,他笑容和煦,即便在清冷的夜色中也能暖人心田,跟刚刚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这让林雯怀疑先前的一切是不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清宁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冲陈安一笑,拉起林雯就离开了这里,转过拐角处,隔绝了陈安的视线,林雯趁清宁不注意,把背后的纸张收到袖中,那纸张的抬头处赫然写着“万虫蚀心散”几个小字。

陈安目送他们离开后,脸色立刻变的阴晴不定:“杀了她的确可以解决问题,可我为什么不能学着去相信呢?也许我应该给她一个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机会。”

一夜无话,翌日,陈安把林雯叫到了药房,因为昨天的事,林雯心中颇为忐忑。

可还不待她有什么想法,就听陈安开门见山地道:“小雯,为师发现你不适合学习《济世方》,是为师太想当然了。”

“师父,我……”林雯面色一惊,急声说道,却被陈安挥手制止,只听陈安继续道:“《济世方》是为师父亲唯一的遗物,家父收藏编纂的其他的医学圣典,都已随他附之黄土,所以为师想要给其寻觅传人,难免心急了点,你一来,为师就把《济世方》传授给了你。可通过这短时间的观察,发现你没有学医的志向,所以为师另有两法相授。”

陈安在一旁桌上,放下两样东西,一张绘有奇异动物的兽皮,一本蓝皮书册,上面有着“五毒真解”四个大字。

陈安先指了指兽皮,说道:“此乃十二神相引导术,练之可强身健体,只是上面的上乘功法,你须得生出真气才能修炼,否则就会像上次那样,走火入魔。”他说道上次之事,林雯面颊一红,霞飞双耳。

陈安又指了指蓝皮书册道:“这东西你应该不陌生,在海州时,我为了教你辨药,已经传授了部分与你。可我还是要告诫你一句,以毒药之力代替真气,虽然威力巨大,可隐患也是不少,而且还要忍受非常人般的痛苦,甚至最终能走到什么地步,为师也不知道,五行轮转之法只存在为师的设想之中,至今没人实验过。”

林雯心思电转,他怎么会这么好心要传我真功夫,昨晚他还想杀我的。

可不待她继续深想,陈安已经开口道:“现在告诉为师,你的选择。”

林雯来不及想太多,只想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脱口道:“师父,我选五毒真解。”

陈安目光一暗,却似早有所料一般,将蓝皮书册拿起递到林雯手中:“基本药物常理你已经背熟,这上面的思想理念,你先拿去看,不懂的再来问我,从明日起,每日卯时,为师为你解惑。”

林雯接过五毒真解,难掩喜色,这本书她渴望很久了,里面有着不用真气也能与江湖各大高手争锋的秘密,可谓一步登天之物,虽说隐患多多,可陈安不也没怎么样么,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翻阅。

陈安看她高兴的样子,几乎掩饰不住的杀意在眼中闪过,但想到要给对方一个机会,不若彻底放手,也许……也许她真的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很多事情盖棺才能定论。于是他连忙起身离开,不让小雯察觉出他的异样。

一个月后,陈安的密室药房中,林雯洁白如玉的手掌轻轻地按在了一只土狗的脑袋上。那只土狗立时倒地抽搐,口吐白沫,浑身毛发脱落,一时三刻就化为了一滩脓血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一丝喜色在林雯白净的脸庞上浮现,却听身后的陈安道:“血煞掌,全靠掌中蕴含的噬精化血膏,以特种手法打入敌人体内,中者立毙。只用一个月你就已经掌握黑风掌,黄泉一指这几门功夫。果然是真下了一番苦功。”

林雯赶紧转身恭敬道:“还是师父教导的好。”

陈安没有说话,双眼看着林雯似在思索什么重要的事情,林雯也不敢打扰,在一边默默地温习刚刚学会的招式手法,她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似乎陈安一个月的悉心教导,早让她忘了其当初展露的杀意。

良久,陈安才再次开口道:“你学的这些以毒代气的功法,都要求先吸摄毒物,再释放出去,虽然威力巨大,可都是些先伤己再伤人的方法,如此练下去,不等你大成,你的身体很可能就先被毒物腐蚀败坏了。”

林雯小脸一白,却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陈安如此说定有下文。果然,陈安继续说道:“为师能够练成这几门功夫的原因,是因为为师掌握了一门技艺,那就是行血咒。”

“行血咒?”林雯疑惑道。

“不错,但凡毒药,除了几个特定的腐蚀性烈毒,其余之属都是作用于人之气血使人致命。若能自如控制自身气血,那对与天下大部分毒药,都可绝对免疫。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百毒不侵的方法,只是时人没用对药罢了,可一旦修成了行血咒,那天下间能对你造成伤害的毒寥寥无几,大多都可以分辨,几乎就相当于百毒不侵了。接下来一段时间,为师就将行血咒传给你。”

林雯大喜道:“谢师父。”

……

三个月后,京畿十里长亭,密密麻麻站着数十位黑衣人,每人腰间皆佩戴一枚银制令牌,上面镌刻之一条展翅欲飞的蛇,以红宝石做眼,栩栩如生。陈安端坐其中闭目养神。这三个月来他着实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每日就是教导林雯学习《五毒真解》,还有就是把十二神相引导术的健体之法传于清宁。

这种平静的生活让陈安一直紧绷的神经都彻底放松了下来,现在他将北上,正式地踏上复仇之路。

感到时间差不多了,陈安睁开双眼,看向面前之人,开口道:“这一次虽是我血司重组以来第一次任务,可大家都已经是绝对的百战精锐了,许多细节已经不需要我再多做置喙,我只提醒一句,皇上御驾亲征将在一月之后,这一个月里,我们必须将名单之上者全部清除,你们可明白?”

“明白。”声音整齐划一,如从一人口中吐出。

陈安满意的点了点头,向杜坤看去:“这次血司兵卫由你带领,随皇上御驾,一定要万事小心。”

杜坤上前一步,挺胸收腹,保证道:“定不负使命。”

这时,丘渊皱眉插言道:“大人,您真要独自一人出发?”

“嗯。”陈安肯定道:“不错,我目标太大,成为血司司主后,已经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小密探了,时刻都有人监控着。这次任务虽瞒不过对方耳目,但也能让他们摸不清我们的实力。我若跟你们一起走,反而暴露了你们,起不到奇兵之效。”

陈安如此下了断言,丘渊的确不好在多说什么,只得退回班列。

看到所有人都不再有什么意义,陈安最后说道:“好,这次由我来引开他们的目光,你们兵分数路,分头行事,一定要在二十天内,将自己的任务解决,二十天后我们在云州清河会面。现在,出发。”

随着陈安“出发”二字,整个血司犹如一台精密的机器,迅速启动起来,这次他们除了要削弱秦王的支持力量,还要为周帝的御驾亲征扫清道路。他们潜伏的潜伏,赶路的赶路,待命的待命,有条不紊的展开了针对幽云的计划。

第七十四章 太岳剑宗

陈安打马扬鞭,一骑绝尘。

忽然,天空一暗,“嗡”的一声,无数箭矢自道旁丛林射出。箭杆长约七寸,箭尖以精钢打造,刃面平滑无暇,在阳光下泛着幽兰的寒光。这种箭自然不是弓射出来,而是大周军队最强神兵,二十一发连珠弩。

这种机关术大成的强弩每一只都可以瞬间连发二十一箭将一个武林中的绝顶高手射成刺猬,而此时看这遮天蔽日的情状,绝对不下二十支齐射。

陈安面不改色,伸手解下披在身后的黑色大氅,凌空一兜,无数箭矢就如同乳燕归巢一般,尽数被大氅收入其中。他动作不停,在马背上扭腰摆臂,将大氅一抖一展,其中箭矢原路返回,听其破空之声,竟比来势更疾三分。

林中一阵闷哼响起,转瞬之间寂静下来。

此时陈安已然扬尘而去。

沧州夏日艳阳的毒辣,能使每一位旅人望而却步,午时烈阳尤胜。陈安纵然内力深厚也不想在这么个时辰玩命赶路,反正他时间充裕也不紧这一时片刻。

牵马来到路边的一处面摊,拴好马,走进遮阳篷,要了碗阳春面陈安就大快朵颐起来。

唏溜溜地一碗面下肚,陈安精神振奋了不少,将空碗一掷,捏出七枚铜钱,朗声道:“老板,收钱。”

面店老板是个和和气气的白胖老叟,闻言笑呵呵地走了过来,刚走近陈安五步范围,就见其手中的铜钱居然飞了起来,化为七束金光,直朝自己以及另外两桌食客激射而去。

面店老板应声而倒,同时倒下的还有其他六位食客。

陈安面色不变,懒洋洋地抓起行囊,亦步亦趋地走向自己的座驾,翻身上马,离去,此地只留下六具额头有着一道血痕的尸体。

良久,两道人影出现在此地,看到这里的情景尽皆一愕,急急赶上前来仔细检查。

其中一个头戴儒巾做文士打扮的白面中年人,双目赤红,瞪着另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汉子,咬牙道:“你个蠢货。”

劲装汉子一脸惶恐,嘴唇喏喏发不出声音。

中年文士气的颌下三缕长须都抖个不停,他颤抖着声音向劲装汉子质问道:“是谁给你的胆子去伏击宗师的?”

“我……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劲装汉子好容易挤出一句话。

“你不知道?去你妈的不知道。宗师要这么好杀,还叫宗师吗?”中年文士终于骂出了粗口,他脸红脖子粗的继续吼道:“这些可是王爷花费巨大代价才送进沧州的精锐,现在全被你给毁了。二十八个神弩手,七大绝顶刺客,连个响都没听到啊。你怎么不去死啊?”他心都在滴血啊,要不是王爷为表现礼贤下士的姿态,以这个蠢材为主,以自己为副,哪会出现这种情况。

劲装汉子被骂的一脸衰样,但还是不服气的小声嘟哝道:“刚刚我查过张平,屈茹的尸体了,他们死前并没有暴露,这魔头是怎么发现的?”

中年文士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他是谁?他是万毒鬼王,万毒鬼王杀人需要理由吗?别说是伪装的杀手,就算是真正的平头百姓,你见他手软过吗?”

事实上正如中年文士所说,陈安的确没有发现那六名食客的异样,只是顺手将之击杀,如果这些人真是刺客,那就恰到好处,如果不是,那他们看到了伏杀自己的一幕也难逃被灭口,死谁手里不是死,既然自己碰到当然就做做善事给他们个痛快了,他做事一向简单粗暴。

中年文士又走到陈安刚刚坐着的地方,端起其用过的面碗凑到鼻子下面嗅了嗅,面色铁青的将之狠狠砸在地上,摔个粉碎,冲着劲装汉子继续骂道:“你是白痴吗?居然对万毒鬼王下毒。”

劲装汉子无辜地道:“不,不是毒,只是些*,你说过,毒对宗师没用。”

中年文士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你觉得对万毒鬼王来说,毒和*有区别吗?”

劲装汉子彻底的无言以对了,他本是云州绿林的好汉,这次存了投机之心,拜在秦王门下,并被委以重任潜入中原,并在王府管家,也就是中年文士的指示下,负责监视陈安。他一时立功心切,又对宗师没有什么直观认识,结果就成了眼前的烂摊子。在他认为的必死之局,陈安轻描淡写的就化解了,那种超凡入圣的力量,让他此时都不禁打起了退堂鼓。他颤声问道:“刘管事,宗师既然如此之强,我们拿什么对付?”

中年文士见他面有惧色,心道:不好,这个孬货别是吓破了胆子想投敌吧,不行我需用话语震慑住他,多透漏出些东西也是在所难免了,于是道:“哼,他们有宗师,难道王爷就没有宗师了吗,上清剑派掌门冷清秋已经旗帜鲜明的支持王爷,此时就住在王府,任何宵小也别想造次。”

虽然宋守等人也投靠了秦王,但中年文士还是觉得镇压沧云两州二十余年的月华剑对面前的云州土鳖更有威慑力。

果不其然,劲装汉子立时肃然起敬,刚刚的退缩之意早抛到了九霄云外,诚声问道:“原来如此,宗师自有宗师对付,那刘管事,那我们现在的任务?”

提到这个刘管事就想来火,但也知道再发火也于事无补,只得沮丧道:“现在我们人手不足,根本追不上那煞星,只能先行撤退,在清河守株待兔。”

“还是刘管事有见地,事不宜迟咱们出发吧,先到清河设下陷阱埋伏这群兔崽子。”劲装汉子也不想面对陈安,急声催促。

中年文士已无力吐槽,这当强盗的就知道埋伏陷阱,设陷阱也要有情报啊,你连对方多少人都不知道,设多大的陷阱啊,设小了撑死你,设大了间隙定多,屁用没有。这种人怎么能平平安安这么多年还没被那些侠女侠少给端了的。

陈安奔出一程,忽然发现那种若有若无的被监视感觉消失了,不禁心下愕然,自己是不是做的太过火了,早知道他们就这么点人手,自己就手下留情了。

他思索一阵,觉得丘渊他们应该也差不多都散开了,就算稍有差池,对方应该也拿不出更多的人手。自己已经完成了目的,之后只要赶到清河与他们汇合就行了。如此便不需要再着急了,正好可以干点自己的事情。

到了云州地界,距离清河就只有三日路程了,陈安直接弃马步行,换下一身招风的行头,俨然便是名普通的浪子少年。

昭阳县城的古韵酒坊里,陈安坐在二楼靠窗户的位置,把一粒花生米的红衣碾碎,花生仁送到嘴里,就着一口浑浊的老酒下肚,好不惬意。

既然不用赶路,陈安索性便悠哉起来。他以前一直过着匆匆忙忙四处奔波的日子,现在回忆起来,只得对自己所背负之事,一笑置之。

沧云两州都是民风彪悍之所,江湖门派林立,陈安看着来来往往执刀拿剑的江湖侠客,着实体验了一把游剑江湖的乐趣。

“啪”的一声,酒坊中的说书人将醒木一拍,调着嗓子说道:“……想那罗仙娘何许人也,只见她将锦帕一展,就将那头怪异妖兽吸了进去,她又拔下头上发簪,迎风一挥就变作一柄三尺长剑。就在她要用这变化出的宝剑,将那妖兽斩杀之际,忽听远处有人喊道:‘剑下留人’。罗仙娘动作一顿,向声音来处看去,竟是旧识,你道那来人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我次奥,方半截,你他娘的尽在关键时候熄火歇灶。”说书先生姓方,经常靠卖关子赚取银钱,这本是经营之道,应有之义,可对这一群欲求不满的粗鲁汉子哪有道理可言,立时有不人不满地大声叫嚷,还给他取了“半截”的外号。

说书先生可不管这些,你们这帮兔崽子听爽了,我可就要饿肚子了。他立刻收拾东西走人,省的听到那些污言秽语,怄气。

他一走,酒坊中立时沸沸扬扬地讨论起来,故事么,说的就是个谈资,只自己看了偷着乐哪能畅快,当然是和一些志同道合之辈讨论讨论显摆自家见识,才能将快感发展到最大化。

陈安素喜静,对此只是冷眼旁观。忽听身边一道娇弱的声音响起:“师父,这世上真的有妖怪吗?”

陈安大感纳闷,人家讲的是神仙大战妖怪,是个正常人不是应该问“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吗?”她不问神仙问妖怪,这人生得有多消极。

他忍不住向邻桌瞟了一眼,只见那坐了三男一女,刚刚的问话正是出自那唯一的一名女子之口。其实说是少女更为合适,因其只有十四五岁左右,刚刚及笄的模样,眉目精致,只是皮肤太过白皙毫无血色,好似有病在身,淡粉色的双唇似也证明了这一点。

陈安一眼就看出她是手少阴肺经出了问题,至于到底是什么病,这对于陈安这个半吊子医生,可看不出来。

她所询问之人,是这一行之中最年长者,约有五旬上下,三缕长须垂胸面庞白净,只是眼白隐有黄斑,略显浑浊。这对毒道大家陈安来说倒是能看出来,其不是得病而是中了金环蛇毒,至于他能这么妥妥当当地坐在那,却是其内力深厚,普通的金环蛇毒也奈何不得他。兼且施毒者,用了一些麻痹神经的药物混杂蛇毒使用。这种方法虽会减弱蛇毒,却能让毒性更缠绵,非特殊手法不可解除。

另两人都是年轻男子,一者二十出头面容方正,严肃沉稳,面上还带着名门正派的自矜;另一者十七八岁虽眉眼清秀,却一脸惫赖之色。

这四人都穿着一身蓝底白衬,腰配宝剑,显得格外爽利。

一则情报迅速在陈安脑海浮现,太岳剑宗,沧州大派,派中有一剑镇河岳孙庆,擎苍剑何为等高手。背后是沧州大豪孙氏,河洛大族韦氏,中立阵营,与秦王和朝廷皆无瓜葛。

关键是最后一点,让陈安对他们失去兴趣,既没有对其救治的意思,也没有上去补一刀的想法,继续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走神。

第七十五章 论道宗师

那一桌上,老者还未开口,方正青年先接话道:“这都是些江湖艺人编纂出来,赚取茶资的。哪里真有其事?韦师妹你不要多想。”

少女不解道:“那神仙也是假的吗?”

方正青年点了点头道:“当然了。”

“可是程师兄,云师兄说那幽谷医仙就是仙女下凡的啊。”少女疑声道。

另一边端坐的云姓少年听了此话,一口酒呛在喉咙里连连咳嗽,他本是少年人对美好事物的热切遐想,此时被自家师妹当众说出,大感尴尬。

程钧瞪了他一眼,转而向少女道:“别听他胡说八道,幽谷医仙也是凡人,只是她医术高明所以我们才尊称她为医仙。”

少女目光暗淡下来,声音细弱像是自语像是希翼地道:“她也是凡人啊,那她能治好我的病吗?”

程均一怔顿时语塞,一旁老者出声安慰道:“莹莹,你放心,你父亲把你托付给为师,为师一定会治好你的病,如果幽谷医仙治不了,为师就带你北上寒原寻找北圣前辈,以他老人家的宗师手段,定能祛除你的顽疾。”

“宗师?宗师能治好我的病吗?”少女双眼一亮,得到老者肯定颔首后,又看向云姓青年,似乎对后者更信任一些。

云姓青年刚刚才缓过来一口气,见少女望了过来,连忙胡诌道:“师父说得对,宗师能耐多大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几如神仙……呃”。他说得眉飞色舞宛若亲见,可看到程均瞪得滚圆的眼睛,后半句话又吞回了肚子里去,讪讪地埋首于吃食当中。看来他因乱吹牛,没少被对方教训。

少女天真地赞叹道:“真的啊,宗师真有这么大能耐。”

老者捋须笑道:“莹莹,别听云清这小子胡扯,宗师是厉害,但呼风唤雨还是太夸张了些。”

少女听自家师父这么说,又担心起来:“那他能治我的病吗?”

老者自信道:“别的宗师我不清楚,但穆老前辈是气道宗师,绝对是可以的。”

陈安听得有趣,不由竖起了耳朵,只听程均问道:“孙师叔,怎么宗师还有分类吗?”提到宗师的话题,沉迷于美食的云清也抬起头来,显然对此事也很感兴趣,毕竟那代表着武道至高成就,是一切学武之人的最终追求,即便是初入江湖的菜鸟也有一腔向往之情。

老者解释道:“当然,武学一道博大精深,气功只是其中一项而已,任何招式功法练到顶级都可成就宗师。刀法练的好了便是刀法宗师,剑术练得好了就是剑术宗师。”

“那师父,怎样才能成就宗师呢?”云清问出这话,一时间周边五六桌人都是一静,纷纷竖起耳朵倾听这边的情状。就连程均也沉稳尽去,面露希翼之色。

老者微微沉吟,叹道:“也罢,本是怕你们好高骛远,才不告诉你们,但既然你问起,就给你说道说道,也免得他日独自行走江湖,因见识不足闹出笑话。”

云清听师父此言,下意识地看向邻座的陈安,眼中流露出羡慕之色,不知何时自己才能独自仗剑江湖快意恩仇。陈安此时外表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这个年纪就独自行走江湖了,想到那种没有师门长辈耳提面命的日子,是何等快意啊,哪能不让云清羡慕老者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江湖上都喜欢以内力深厚来定义武功高下,其实这并不准确。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没比过谁知道谁强谁弱。胜负之分,并不是比拼内力,而是对武道的理解。”

云清疑惑道:“那这与宗师有什么关系?”

老者笑道:“因为世人都道气功四境,内劲、真气、开窍、通穴,达到周身窍穴皆通便是宗师了,这种想法是错误的。评价宗师的唯一标准就是领悟真意,演化法理。这才是真正的武道境界,可以称之为武道宗师。”

云清一脸迷茫的继续问道:“真意?法理?是什么?”

老者念道“法理”之时也是一阵憧憬,听到云清的问话,才回过神来解释道:“招式,真意,法理,代表的是武道的三大境界。对应一句: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的老生常谈。你现在摆架子练根基就是在学习招式,你用之对敌的不过就是这些招式的组合罢了,所以看山是山。当有一天你能从这些死招式中悟出它想表达的真意时,那你就达到了第二个境界,看山不是山的境界,你所用来对敌的不再是日常学习的招式,而是信手拈来的随意一击,但其中所蕴含的却是你领悟出的真意。江湖中人所说的无招胜有招指得就是这个,不再拘泥于形势。至于最后的法理境界,为师也不清楚,只是看过祖师笔记上说,达到这个境界,已经脱离了招式中的真意,明悟武道最根本的法理,以这些永恒不变的法理创出属于自己的真意,最后再演化成招式对敌。到了这个境界自身已经没有破绽了,别人根本无法通过研究你的武功来寻找破解之法,因为你一出手就是最新的招式,谁能应对?”

众人都听的恍然,宗师神秘的面纱是如此的触手可及。就连陈安也暗暗点头,老者虽不是宗师,但这翻见地着实不错。想及自己的寒炎两极掌,可化极寒,可化极热,亦可寒热交替,法理如一,变化由心。甚至往往还不拘泥于寒热变化,更是引入了冰山崩塌,流星火雨的气势。

韦莹莹关注的重点显然和大家不一样,脱口道:“师父你如今都是真意境界了,那距离宗师岂不是只有一步之遥。”

老者苦笑道:“哪这么容易,武林中悟出真意的绝顶高手不知有多少,可成就宗师者寥寥无几,想要跨过那一步,难啊。”

周围偷听者都只是二三流的武功,连真意都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又哪里能明白老者的苦涩,只当一场热闹来听,为以后积累谈资。

这时,一面色焦黄的瘦削汉子端着酒盏走到老者这桌,恭敬道:“莫非阁下就是太岳剑宗的一剑镇河岳孙庆孙前辈?”

老者见有人认识自己,自矜道:“不敢,正是老朽。”他一承认,二楼之上的江湖中人打扮的食客,立时肃然起敬。

云清也与有荣焉地昂起了头。

黄脸汉子激动道:“果然是老前辈,晚辈在此有礼了。”说着低首把手中酒盏递到老者面前,在敬酒之上还有端酒之说,这是表示对长辈最大的敬意。

陈安鼻子抽动了一下,疑惑四顾哪来的苦杏仁味,最后他的目光定在黄脸汉子手中的酒盏上,顿时恍然大悟,这苦杏仁的确可以将老者体内潜伏的毒素全部引动爆发。

可这么堂而皇之的下毒,也太猖狂了点吧,谁会去喝一个陌生人递来的酒啊。

陈安惊愕地看着老者略一迟疑就豪爽地接过酒盏,仰首干掉,举杯一倾,点滴不剩。居然喝了,还喝得这么开心,这须怪不得陈安不能理解,他所生活的环境和江湖上堂堂正正恩怨情仇又自不同,下毒暗算在陈安看来很正常,可在江湖上是最为人所不耻的行为。当然就算陈安知道也还是会这么干,毕竟实惠最重要,我把你干掉了,谁来说我的不是。

可孙庆的思想亦不能算错,毕竟大周太平了几十年,江湖仇杀也少之又少,大家比武多是论武,点到即止,不死不休几乎没有,杀人可是犯了大周律法的,要承受暗司的刑罚加身,而且在他想来自己与对方无冤无仇,对方有什么理由害他,更重要的是他用师门的特殊手法确认过了,酒中无毒。那瘦削汉子就是摸清了孙庆的古板脾性才堂而皇之的在众人面前敬酒,不愁其不入瓮。

陈安不知道是对方疯了,还是自己失忆一次彻底落伍了,下毒还能这么下的,真是涨见识了,那当年自己为什么要在明剑山庄潜伏一年,直接拿着毒药喂给陆承均不就好了么。

陈安还在那纠结,孙庆却是脸色一变,一股黑气浮上眉心。“你……”他本能地一掌击向面前的瘦削汉子,后者抬掌迎击,被震退七步,正退到栏杆处,他纵身一跃,翻身跃下二楼,借着楼下人流隐遁消失。

“师父”云清等三个小字辈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搀扶,他们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前一刻他们还在师父响亮的名声下与有荣焉,怎么下一刻自家师父就中毒倒地了。

还是程钧最沉稳,伸手封住孙庆身上大穴,并摸出一粒解毒丹药给其服下,转首吩咐师弟师妹道:“赶紧去幽兰谷,请医仙出手。”

云清和韦莹莹将孙庆扶到程钧背上,匆匆下楼向城外赶去。

陈安与一群江湖闲汉都抱着看热闹的心目送他们离开,对这等江湖闲事,都没有要横插一手的意思。连孙庆这种成名高手都放倒的强悍存在,谁有那个本事去架梁?还是在旁边秀秀惊讶比较安全。至于陈安纯粹是调剂心情,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心情管人家的闲事。

第七十六章 沧州曲氏

陈安悠哉悠哉地填饱肚子,拿起包袱,抓起长剑,再次上路。他未着血司官服,一身江湖浪子的打扮,在游侠遍地的云沧两州倒不显突兀。只是过于年轻的面貌,让他像个初出茅庐的菜鸟。

距离约定好的时间还有十几天,而昭阳与清河之间只有两日路程,所以陈安并不着急,正好趁这个时间差做点自己的事情。

他擎着佩剑,轻轻摩挲着剑身上“青萍”两个篆字,若有所思。

此行定能报得大仇,但报仇之后呢?追寻武道巅峰?或许吧,而在那之前,他还有一样心愿未了。

那就是想看看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天机迷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四块天机密钥,一块在他手中,任中虚那至少有两块,这两块他已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了。至于最后一块,他在海州时已经派人寻访,最后的结果竟是在他的母族手中。

他派人找到母亲留下的青萍剑,持之寻至沧州,由于涉及天机密钥,他不想假手暗司,只得趁着这次任务亲自前来沧州,结果到了之后才发现沧州杏林曲氏早已败落,连后人都不知去了哪里。

陈安第一个反应就是任中虚又出手了,而且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几乎就是在陈家出事不久之后,一系列的巧合串起来就是必然。所以陈安猜测任中虚手中当有三块密钥,只要杀了他,四块密钥将齐聚。

只是后来他本着母亲亲族,想要多关心一下的心思,稍微多过问了两句,以他资深密探出身,却发现事情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曲家有后人逃脱,还有神秘人追踪。

神秘人,那不就是任中虚的血衣楼么,他们没有追到人,东西还没得手,那么最后一块密钥还在曲家后人的手里。

所以陈安才蹑着踪迹一路追到云州来。

没有暗司的情报网,诸事不顺,他到现在还没确定对方的具体位置,但可以明确的是任中虚也没找到对方。想来也是,任中虚为血司司主时,已经被架空,和陈安这种能够调动圣廷一切资源的实权司主大是不同。血司之人比起暗司的无孔不入差得太远,从上次慕少平逃出京畿,他们就十几年都无可奈何可见一斑,当然也和他们改朝换代忙着对付政敌,一时无暇他顾有关。

陈安跟着线索来到云州后,简直膛目结舌,怎么跑云州来了。当时血司坐镇京畿,往边疆逃的思路是不错,就像慕少平也跑到了南州才摆脱追踪,可云州血衣楼是任中虚的大本营,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更让陈安惊叹的是,任中虚居然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现曲家遗孤的踪迹,还真是灯下黑啊。

可是现在不同了,任中虚本人已经逃到了云州,他就是暗司密探出身,自己都能发现蛛丝马迹,他更是不在话下。一旦让他腾出手来,曲家遗孤危矣。

当然对于陈安来说,最理智的做法是等任中虚得手,自己再黄雀在后,省的寻找的麻烦。若是涉及其他人,陈安还真会这么做,他人死活与自己何干。但是那毕竟是母亲亲族,可能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能救得了,自然要全力施救,免得遗憾。

他这才在昭阳最热闹的古韵酒坊中打探消息。

不过他也不着急,任中虚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哪这么巧自己一来就能发现。

这么想着,陈安就看见两道人影隐入前方巷子中。他表情一僵,真这么巧?按剧本走都没这么恰到好处吧。

那两个人气机凶戾,目光森然,行动之间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这让他联想到了自己的手下。可自己明明没有手下跟来,那答案就呼之欲出了,在这云州地界,只有血衣楼是这种做派。

陈安毫不犹豫的坠了上去,一路的跟踪反跟踪之后,两人居然出城了。

陈安略微沉吟:原来曲家没住昭阳城内,怪不得密探难寻。

出城之后又是一路疾行,直到一处山林,两人才慢了下来。

陈安隐匿身形,远远看着,他们还没帮自己找到人,所以不急着取他们性命。不是陈安手辣,既是任中虚的人,遇到陈安那就只能怪他们命不好。

陈安监视他们的同时,顺着那两人的目光,竟发现早前在古韵酒坊见过一面的孙庆一行,孙庆还是昏迷不醒,太岳剑宗的三个弟子守护左右一脸的担忧之色。

陈安愕然,他之前想了许久第四块密钥的事,所以先入为主,认定那两人就是来找曲家的,可看这情状似乎是自己想岔了,那二人应该是另有任务。可陈安寻思着既来之则安之,管他什么任务,反正是任中虚要做的事情,自己跟着破坏就行了,让他在死前也别想顺心。

两人只是监视,并无进一步的动作,于是陈安好奇之下也没急着动手,到要看看上演的是什么戏码。

那边孙庆已经换到了云清的背上,他和程钧轮流背负。远路无轻担,即便是习武之人,背负着百十斤重的东西行走几十里地,也是吃不消。所以行进的速度不快,血衣楼的两人也是缓缓地跟在后面。

至于陈安对这种盯梢跟人的活计更是熟极而流,时时都抢占高点,背光而立,即能将两边情况尽收眼底,又隐蔽踪迹。

“谁?”林中草动,程钧警惕地抽出长剑。

“咯咯……”一声轻笑声传来,林中走出的却是先前毒倒孙庆的黄脸瘦削汉子。

韦莹莹也抽出佩剑与程钧一左一右护卫在云清两侧,如临大敌。

程钧踏前一步,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加害我孙师叔?”

“无冤无仇么?不尽然吧。”一道妩媚的女声从瘦削汉子口中发出,分外渗人,可韦莹莹却好像听出了什么,诧异道:“你……你是……”

瘦削汉子也懒得再掩饰,伸手往脸上一抹,一张人皮面具脱落下来,露出一张艳丽的瓜子脸,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额角一条细微的伤疤使其颜色减了三分,她习惯性地从脑后摞起一缕秀发将其遮盖住,这才隐含笑意地看向韦莹莹等人。

“绮罗姐”,“韦绮罗”看着面前瘦削汉子变装成妙龄少女的一幕,韦莹莹和程钧惊呼出声。

云清背着孙庆,抬着头看到这一幕,喜道:“原来认识啊,那是不是不用打了?”

没人理他的胡言乱语,程钧冲着韦绮罗喝道:“韦绮罗,你发什么疯,竟敢毒害孙师叔,还不交出解药,跟我回韦家领罚。”

“领罚?哈哈……”韦绮罗好像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大笑不止,花枝乱颤。

“你笑什么?”程钧寒之脸。

韦绮罗笑够了,森然道:“他凭什么罚我,他是生了我,但他可曾养我育我一天,我是我娘含辛茹苦拉扯大的,与他韦家何干,还有,我不叫韦绮罗,我叫李绮罗。”

韦莹莹看到是韦绮罗的时候就垂下了长剑,此时见她狰狞扭曲的面孔,面露不忍之色,开口道:“绮罗姐,你……”

“你闭嘴,看到你这贱货,我就觉的恶心。”韦绮罗杏眼圆睁,目光转戾。

韦莹莹被她喝斥的瑟缩了一下身子,小脸一垮,低下头去。

程钧怒道:“韦绮罗,再有不是,也是韦家对不住你,你冲莹莹吼什么?”

“她?嘿,她对不起我的地方多了。”韦绮罗一字一咬:“同样是韦承乾的女儿,凭什么她是嫡女我是庶出,凭什么她娘绫罗绸缎饱食终日,我娘就要做些下人的活计才能勉强温饱,最后弄得一身伤病在病痛中去世。”

韦绮罗目中含泪,语音颤抖:“还有罗勋那个白眼狼,是谁偷韦家的剑谱给他修炼,是谁省吃俭用给他攒下盘缠让他进京参加武举,我甚至为他服过藏红花……好不容易盼他成为团营校尉,可他是怎么对我的?他竟然对我说,只有娶了韦家大小姐才能帮他更进一步,至于我,一定想办法给我一个平妻的地位。好大方啊,哈哈……”她笑声凄厉宛若杜鹃啼血。

“三妻四妾啊,那也是我的目标啊。”云清不合时宜的声音再次响起。

韦绮罗笑容一收,狠狠地瞪视云清,后者缩了缩脖子赶紧闭口。

“绮罗姐,”韦莹莹明显不知道藏红花是什么东西,目透怜悯之色道:“罗大哥是向爹爹提亲了,可爹爹说他心术不正拒绝了。”

韦绮罗一张明艳绝伦的面孔不知是眼影太重,还是胭脂太厚,总给人一种阴郁诡异的感觉,她操着一口让人汗毛直竖的音调,神经质地笑着开口道:“就是因为爹爹拒绝了,我才来找你的呀,我那么爱罗大哥,怎么忍心让他失望,所以我这次来就是把你送下去给他成亲的,这样一来他在下面一定会很开心的吧。”

程钧听得寒气直冒:“你杀了罗勋?”

“嘿嘿。”韦绮罗抖着瘦削的肩膀笑道:“他活着的时候总喜欢乱跑,死了才能安静的待在我身边么。”

韦莹莹捂着嘴,不可置信道:“绮罗姐,你怎么能杀人呢?”

“杀人?那又怎么样?我不止杀他,你们一个也别想活。”话音一落,她袖中飞出一柄短剑,直刺韦莹莹。

“小心。”她动作突然,韦莹莹不及反应,程钧仓促之下横剑阻拦。

韦绮罗手腕一番,短剑分出七八个突刺,荡开程钧长剑的同时还在他肩膀上留下一道血痕,把一寸短一寸险的精髓发挥到了极致。

程钧到底是大派嫡传,沉心静气,虽慌不乱,开岳剑法大开大阖,一式斩岳直将韦绮罗逼退数步。

韦绮罗身形一软,气质变得飘渺起来,步伐诡异,配合手中短剑,蹂身再进,不与其正面力敌,而是围之游走,专寻程钧剑法空隙,时不时在他身上留下一道浅痕。

虽不致命,奈何积少成多,程钧武功是不弱,可还比不上韦绮罗身法诡秘,很快他就渐感不支,暴喝道:“你这根本不是韦家的锦绣剑法。”

韦绮罗轻笑一声:“能打败你这个太岳剑宗大弟子的就是好功夫,管他什么剑法。”

第七十七章 空谷幽兰

韦莹莹也加入战团,可惜她只是些三脚猫的功夫,花架子很好看,半点实用意义也无,没两下子就被压制,还要程钧救援,反而拖了后腿。云清守在孙庆身边,出手也不是,不出手也不好,进退维谷。

陈安看得索然无趣,大半注意力都放在那血衣楼的两人身上。

那血衣楼的两人从韦绮罗出现的时候起,情绪就变的焦躁起来,待到韦绮罗占据上风把程钧二人压制的时候,他们更是频频交谈,好似在商量什么对策。

那边程钧已经招架不住了,有气无力道:“你杀了莹莹,就不怕韦家和太岳剑宗的追杀吗?”

“嘿嘿”韦绮罗已经处在半疯癫状态了,她咬着鲜艳的红唇,声音尖锐地道:“他们的势力是很大,可这个世界更大,他们还做不到一手遮天,再说我把你们都杀了,谁知道是我干的。”

“我知道”陈安心里刚默念了一句,就见韦绮罗娇喝一声:“绝灭劫杀”,左手袖中也弹出一柄短剑,两剑相交幻化出道道剑芒向程钧绞杀而去。她居然隐藏实力,先前竟全是猫戏耗子之举。

陈安转首向血衣楼之人看去,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反应。

那两人似没想过有韦绮罗这个搅局的,商议良久才安静下来,其中一人缓缓退出隐入林中。陈安也不去管,只要看住一人即可,弄清他们的目的为上,那走掉的人多半是去向身后之人禀报,没什么可看的。

剩下的那人脱掉身上的灰布袍服,反过来穿戴,又以一顶束冠将长发挽起,最后在脸上轻轻揉捏了几下,刹时变成了一名三十出头一脸正气的江湖侠客。

此时那边的程钧已经岌岌可危,失血太多的他早已挥不动长剑,只能闪避,韦绮罗短剑招招不离其咽喉。

就在这危急关头,道旁一声断喝:“住手。”血衣楼那人闪亮登场。

陈安都晕了,什么情况,血衣楼的杀手什么时候成江湖侠客了,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画风不对啊,无论是他前身血司还是现在的杀手组织都没这种道德之士啊。

那人长刀一轩,顿时化解了程钧的危急,他刀法娴熟,运刀之际自有煞气外显。韦绮罗没想到半路冒出个架梁的,一时被逼得手忙脚乱,三招两式之下就被挑开双剑,一刀柄击打在肋下。

那人的刀法看似堂皇,实则暗劲绵绵,这一刀柄可不好受,韦绮罗也是个果断之人,把一口血强行咽下,一个后空翻,脱出战圈。血衣楼那人还待再追,就被对方挥手洒出一阵白色烟雾阻住,眼睁睁看这对手蹿入树丛隐没消失。

受此一阻,便追之不及,程钧此时才在韦莹莹的搀扶下上前见礼:“多谢大侠出手相救,我等是太岳剑宗门下,在下程钧,这位是我师妹韦莹莹,不知大侠高姓大名?”

“原来是太岳剑宗的高足,真是失敬失敬,在诸位面前大侠之名可担当不起,在下孟川,程少侠直接称呼即可,至于助拳之事,任何正义之士看到,都不会袖手旁观,实在不足挂齿。”那不知是真名假名的孟川一脸惊喜之色,好像真是与之偶遇一般。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孟川得知孙庆的身份肃然起敬,又知道了程钧他们是去幽兰谷求医,毛遂自荐的要护送他们,程钧正担心韦绮罗去而复返,于是两方一拍即合,结伴前行。

直到他们离开这片树林,陈安才走了出来,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半晌才动身,可是却没有跟在他们的后面,而是走入了道旁丛林。

“谁?”陈安走了百八十步,前方一声娇喝传来,正是之前逃窜走的韦绮罗。她重伤之下根本逃不太远,以孟川的经验当然也是知道的,只是他本就没安好心,怎么会帮太岳剑宗斩除后患,跟着程钧等人才是他的首要任务。

陈安也是心血来潮,想看看这个被命运玩弄的少女到底是怎生惨状,或者更多的是被她的用毒手法所吸引,准备顺手帮帮忙,说不定还能收罗一个得力属下,看其身手可是不弱。

在陈安眼前的还是之前那个一身男装的美艳少女,只是她此时头发披散,嘴角带血,脸色苍白,一身衣服也沾染了不少泥土。

韦绮罗左手剑拄地,右手剑斜指陈安,脸上的凶悍表情更多的是一种色厉内荏,孟川那一下实在是不轻。

看到她的样子,陈安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自己,同样的举目无亲,同样的绝望无助。一时间他对曲氏又多了几分渴望,那也许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了,这次出去哪怕暴露天机迷藏,也要动用手下的力量尽力保全他们。

陈安思绪纷飞,面上声色半点不露,嘴角含着轻笑对韦绮罗道:“我若是你,就不会随意乱动,你肋骨断了两根,內腑震荡,不及时救治,恐有性命之忧。”

韦绮罗见陈安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于是稍稍放松了点紧绷的神经,又见他侃侃而谈十分惊奇,疑声道:“刚刚的一切,你都看到了?”

陈安微微点头,韦绮罗凤眼一眯,一丝杀意从中闪过。

陈安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点,继续微笑道:“你就算杀得了我,能杀得了刚刚那人吗?”他不由得为自己的好脾气称赞,若是以前谁敢对他流露杀意,他想尽办法也要把那人先弄死。

这就是强者心态,即便偏激的性格也有所改善。

韦绮罗听了他的话,银牙紧咬,但杀气却淡化了不少。瞪视陈安道:“你找到我,不会就想说这些的吧?”

陈安抬手掷出一粒丹药,韦绮罗伸手接过,诧异地道:“这是什么?”

“护体养精丹。”陈安轻声解释:“可以帮你补足元气,你有时间在这和我闲扯,不如先把肋骨接上,你这个样子不疼吗?”

得陈安提醒,韦绮罗刹时感觉疼痛难耐,可她依旧紧咬牙关硬撑,保持着对陌生人强烈的警惕心。至于那颗“护体养精丹”更是看也不看直接扔回给了陈安。

陈安看着她那倔强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心情变得恶劣起来,他本是难得的发一次善心,可看见她现在的样子就好像看到了当年跪在陈家废墟上强忍眼泪的自己,明明内心软弱,却还要假装坚强。他痛恨这种软弱,更痛恨这种假装的坚强,那是一种不愿面对现实,一味逃避的表现。

“怎么?疑心我不怀好意?放心吧,就你那副德行,我还图你啥?”对陈安来说心情恶劣就要抒发出来,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处处忍让的弱小之人了。

“你……你说什么?”韦绮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没听清?那我再说一遍,就你那丑八怪样,看到就没兴趣了,只想吐。”陈安盯着她额头上的伤疤一字字地道。

韦绮罗一身狼狈哪还顾得上披散开的长发,额角的伤疤显露出来,被陈安这么盯着看,立时爆发道:“你住口。”

“不愿意听?就你这泼妇样子,谁会喜欢你?怪不得你老子不要你,比较起来,还是刚刚那个小丫头好,她比你温柔,比你乖巧。是个人也会选她做女儿,而离你远远的。”陈安越说越兴奋,他还真不知道自己竟有如此的毒舌天赋,只想着怎么刻薄怎么说,这样才能稍解心中烦闷,就好像痛骂过去的自己一样。

韦绮罗脸上凶戾之色一闪,挥剑向陈安斩来。只是她斗殴良久又身受重伤,体内早已贼去楼空,还能保持清醒就不错了,哪还能与人动手。

她剑没挥起就一头栽倒在陈安面前,两把短剑也跌落一旁,即便如此她还是使劲地仰起头,恶狠狠地瞪视陈安,编贝细齿紧紧咬着,恨不得将面前可恶的家伙一口生吞。

陈安没有半点怜悯之心,索性蹲在了她面前,直视着她,脸上挂着扭曲的笑容,就好像是嘲讽当年的自己一样:“怎么躺下了?不是想杀我么?我就在这不动,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我……要……杀……了……你……”韦绮罗趴在地上,挥舞双手,尖尖的指甲在陈安面前游走,但就是够不到。

“说白了你就是不敢面对,不敢承认自己的失败,懦弱的家伙在这逞什么强。让你逞能了又能怎么样?你老子就会喜欢你吗?不会得,你只是他酒后发泄的产物,所以你也别报幻想了”。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陈安的恶毒言语让韦绮罗一口逆血喷出,伤势又重了一分。她眼中的仇恨愤怒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去灵魂失去生命意义的死寂。

“最讨厌你这种恶心的可怜虫,别人不喜欢你,难道还不知道自爱吗?起码你这一身武功就能让人正视你啊,可你是怎么做的?”陈安的嘲讽还没停止,他就像个最恶毒的魔鬼,在韦绮罗耳边喋喋不休,每一句话都刺向她心中最痛处:“说别人负心薄幸,白眼狼,怎么不想想你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为男人堕胎这种事也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如此不知羞耻,估计你那九泉之下的老娘,当时就能气活过来,又气死回去。这些事你说起来多委屈,但你当时爽得时候怎么不想想现在。让我猜猜,那人定是英俊潇洒,又能说会道吧?你自己被美色所迷,愿意相信那些花言巧语,又怪得谁来?最讨厌你那种当了*还见人就哭诉装被迫的样子。”

韦绮罗嚎啕大哭,就像是被抢了布娃娃的小女孩,这一怒一悲,情绪剧烈波动,直接幸福的晕了过去,不用再忍受陈安的唇枪舌剑了。

……

孟川程钧一行一路急赶,生怕再出什么意外。好在一路顺利,终于进入了幽兰谷。这里本是一处偏僻静谧的美丽山谷,但由于幽谷医仙的存在,时常有江湖中人以及附近村落的人拜访这里,使得原本清幽的环境略显嘈杂。

程钧一行来到此处的时候,除了漂浮空中的兰花幽香,还有就是开阔谷地上站着的十几个同样求诊之人。程钧到底是名门正派,虽然心中焦急,也不好破坏的主人家的规矩。只得与其他人一样静静等候。

孙庆已然苏醒过来,只是嘴唇暗紫,显然中毒已深,他稍稍与孟川寒暄两句,表达了谢意,就连忙盘坐入定全力对抗毒素。

不多时,随着一阵嘈杂声响起,谷中走出一位二八韶华的美丽少女,明目皓齿,肌肤若雪,身着蓝色小裳淡黄色裙裾,虽衣着朴素,但气质清新脱俗,正如那空谷幽兰。

第七十八章 名花有语

云清看得双眼一亮,眉飞色舞地向旁边的韦莹莹道:“幽谷医仙,是幽谷医仙,果然是仙女下凡,不然怎么会如此美丽不可方物。”他虽担心自家师父安危,可还是改不了跳脱本性。

程钧看了云清那不堪的样子,大感不耐,正要出言斥责,忽听有人冲那幽兰少女喊道:“青萝姑娘,医仙何时来为我等诊病?”

云清下巴差点砸到脚背,一阵失望,这丫头不是医仙,可随即他又兴奋起来,满含期待,丫鬟都美成这样,正主又该是何等绝色。

不理他的胡思乱想,青萝姑娘已经轻启朱唇,语含笑意地向所有人开口道:“正是要请诸位随我进去,给医仙诊治。”

众人称善,却又听青萝道:“只是我家小姐分身乏术,实在看不了如此多病患,所以我先在这把把关,若并非疑难杂症,就由我为大家断诊可好?”

她语音轻柔,又礼貌问询,让人听了大生好感,纷纷开口道:“我们都知道规矩,若青萝姑娘能给我们治好,自是不用劳烦医仙出手。”

接下来就是一应诊病的程序。

程钧看得大急,在场求医之人虽然不多,但也有十好几位,等得她一一看完,什么时候才能轮到自家师叔,他眉头一拧就要上前。

孟川连忙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摇头示意其稍安勿躁:“程少侠,不可莽撞,若是恶了此地主人当是不妥。”

程钧年轻,难免意气用事,虽明白孟川所言有理,但还是抗声道:“这幽谷医仙说白了不过是个江湖郎中,怎地如此大架子,况且江湖传言其本尊是个年轻姑娘,是否真有那个本事,值得大家如此礼敬还是两说呢。”先前是孙庆带大家前来求医,目的自是治疗韦莹莹的顽疾,她那顽疾存在多年,大家也是冲着医仙名头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前来,自是心平气和,可此时孙庆命悬一线,程钧哪里还能沉得下气。

孟川笑道:“她是否有那个本事,我是不知道,但我却知道她有一门绝技,凭此绝技得大家礼敬实至名归。”

“绝技?什么绝技?”程钧好奇问道。

“九转金针。”

孟川看程钧一脸疑惑之色,继续解释道:“来到这里的多是江湖中人,大家练武强身,一些疑难杂症倒不多见,刀剑创伤普通病症也早有外界郎中治愈,在场的病患大多是内力拼斗产生的经络伤,这在很多地方都是无解之症,可幽谷医仙自有一套治疗手段,便是九转金针,可以借此疏通经络,治愈经脉创伤,她凭此手段,才在云州武林界享有如此声誉。其实这也好理解,江湖上的普通二三流武者,修炼的都是些粗笨功夫,真正涉及到上乘内力的创伤八成是些有头有脸的大鳄,这幽谷医仙专走高端路线,哪能不享誉江湖。”

程钧听出了孟川的意思,语气平静了下来问道:“愿闻其详。”

孟川微微一笑:“据我所知云川黄沙帮帮主练习腾蛟掌不当,伤及手少阳三焦经,便是幽谷医仙出手将其治愈。昭阳庄氏家主练习家传绝学青罡诀伤及肺腑,也是幽谷医仙妙手回春才为其挽回性命。还有关洛神陀,上清剑派分心剑等等成名许久的前辈,都曾向其求医。”

程钧听得冷汗直冒,暗自庆幸刚刚没有冒失,如此人脉绝对不是自己能轻易得罪的。

“多谢孟先生提醒,老夫暂时还撑得住。”孙庆已从入定中清醒,开口向孟川道谢,并止住程钧的毛躁。显然他也听到了刚刚孟川所言。

孙庆暂时把毒素压下,强撑着身子道:“云清扶我起来,见过此间主人,嗯?云清?”

他这时才发现自家徒弟不见了,程钧孟川也是一愕,刚刚讨论幽谷医仙的事,没注意到云清什么时候离开的。

“师兄,师兄他在前面。”韦莹莹怯怯地指了指青萝姑娘的所在。

三人向她指点的方向看去,只见云清正面容伤悲地对这那位青萝姑娘说些什么,还不时回身向他们指来。

青萝看了看孙庆,微笑颔首,随即指着孙庆转首向其他人道:“那位老先生身中剧毒,最是危急,我先带他进去见过小姐,再回来与诸位看诊,还请诸位见谅。”

众人见她说得客气,虽不爽有人插队,可还是纷纷道:“青萝姑娘慈悲心肠,我等自不会见怪。”

云清趁人不注意冲孙庆做了鬼脸,寓意大功告成,孙庆膛目结舌道:“这小子。”

他们在青萝的带领下,拐过一处山脚就进入了内谷,云清等人都是眼前一亮。

在他们面前没有富丽堂皇的建筑,亦没有什么绝美的景致,只有三间茅屋,一片花海,简单分明。可正是这种简单却给人一种不一样的感受,这里的一切都仿佛在证明简约也是一种极致的美丽。

茅屋前一位青衣少女正在处理新采集的药物,她黛眉轻扫,目若点漆,肌肤犹如最上等的羊脂白玉,清丽绝伦的容颜在如黑色绸缎般自然垂下的长发中若隐若现,配上山谷中明亮的阳光,形成一副色彩分明的绚丽图卷。

云清看得目眩神迷,疑似在梦中。直到青衣少女起身将他们迎进屋中,他还犹未醒转。

青萝姑娘还要顾及谷外的病人,没有多待,将云清等人带到,便自回转。孟川则以将人护送到地为由与青萝一同离开。孙庆程钧多加挽留也是不允,只得叹息其高义,任其离去。

青衣少女先向孙庆开口道:“老先生,你中毒颇深,赶紧让我为你看脉吧。”说着便示意孙庆伸手。

云清还在自我陶醉中,听得此言,忽视内容,只觉那声音灵动清脆,直如银瓶乍破。突然他被人狠狠推了一下,接着就看到程钧那几欲喷火的眼睛,他连忙收敛面上的花痴相,正襟危坐,可目光还是时不时地扫向青衣少女。

孙庆脸色郑重,却并没有依言伸手,而是让出身后的韦莹莹道:“老夫的毒暂时还能压制,其实这次老夫前来是为了这个徒弟,还请医仙慈悲,为其诊治。”他挂念爱徒故而不顾自身首先求恳。

青衣少女抬头扫了韦莹莹一眼,就再次看向孙庆道:“还是先为你治吧,你虽能压制毒素,可毒已入肺腑,迟了将会侵入根基,那时即便解了毒,也会气血衰败,寿命大减。”

孙庆目光惶急地盯着青衣少女:“医仙,你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青衣少女叹了口气道:“请恕我学艺未精,她的病是娘胎里带的,已与经脉纠结一处,我虽然善于帮人接续经络,可对这种先天畸形还是无能为力。如今她气血都渐转阴郁,恐怕只有数月的辰光了。”

“什么?”程钧和云清同时失声,云清也顾不得看美女了,冲着孙庆道:“师父,不是说师妹的病只要注意保养,与生命无碍的吗?怎么有危及生命之说。”

孙庆虽早有所料,但还是有片刻失神。对云清的问话,没有回答,其实也等于回答了。因为正如少女所说的那样,他在得知幽谷医仙善治经络伤后,才匆忙上路,抱着万一的希望,为爱徒兼挚友之女争命,谁知结果还是一般。他曾安慰韦莹莹说,会带她找穆倾城治疗,可那不过是万一之说,穆倾城归隐后行踪不定,数月时间,哪能找到其人。

程钧看着韦莹莹,整个人都呆滞住了,根本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反倒是韦莹莹除了眼中一抹淡淡的失望,很是平静,就好像早知道这个结果似的。

青衣少女没有半分异色,从腰间取出针囊,拔出一根圆针搓了两下继续说道:“其实此症也并非绝对无解。”

孙庆眼睛一亮,云清脱口而出:“什么办法?”,程钧也满脸希翼地看向青衣少女。

青衣少女不答,转移话题道:“很快你们就知道了,还是先给老先生你祛毒吧。”

她不说,众人无法可想,孙庆强压下疑惑伸出手腕,青衣少女右手纤细的食中两指搭在其上,左手掐着指节暗自推算,半晌才起身,捏起一根圆针向孙庆身上扎去。这根圆针针身如圆柱状,头部呈卵圆形,是九转金针中专门用来刺激穴位的。

数十根圆针刺在孙庆身上,让他感觉燥热不已,心脏跳动直如打鼓,眉宇之间的黑气越凝越重。

青衣少女瞅准机会,自针囊中抽出鑱针刺入孙庆腰间肾俞,这是精气迷藏之穴,刺激可使身体应激而起,潜能尽发。

果然孙庆面上红光一闪,颈间血管暴突,青衣少女适时拿出锋针刺入其颈间,锋针针身圆,针尖三棱形,有锋刃最适于放血。

一股紫黑色的血浆喷出,孙庆如同被掏空的布袋,瘫软了下来,其面色苍白,十分憔悴,但比之前一脸青紫,命悬一线的情状明显改善了不少。

青衣少女吩咐程钧将孙庆抬起放置在茅屋中的榻上,又自去外面取了药材,交与云清熬制。

此时她额角也渗出细密汗珠,施展针术须算准气血运转,凝神准确刺穴,都是很消耗心神的事情。

孙庆刚刚也是消耗不小,此时还不愿睡去,念念不忘地望着青衣少女道:“还请医仙告知治愈莹莹的办法。”

可能是又治好一位病人,青衣少女心情甚好,展颜一笑道:“算算时辰,穆爷爷也该回来了。”

话音刚落,屋外响起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丫头,我老人家回来了,找到这株木芝真是费老大的劲了。”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白发老者站在门外,满面含笑,手中擎着一株紫色灵芝,邀功似得举的老高。

孙庆表情惊讶,脱口而出:“穆前辈?”

第七十九章 白璧微瑕

远处山壁之上的崖岸边,一身黑色劲装的陈安负手而立,注视着谷中情景,疑惑自语道:“任中虚搞什么鬼?难道想作死吗?”

他又仔细观察了那白发老者片刻,嘴角勾勒出一个弧度,恍然道:“原来如此,真是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任中虚,既然是你自己作死,那真是怪不得我了。”

陈安离开悬崖边,转身看到身后一块巨石上端坐的韦绮罗。

这女人神情呆滞,两道泪痕把脸上的灰尘冲刷出两条显眼的痕迹,整成了一个大花脸。

陈安眉头一拧,自从他把这女人骂得闭过气去之后,她再醒来就成了这个样子。

其实陈安本不是个多话的人,动手的时候比动嘴的情况要多。他对韦绮罗所说的话,更多的像是在质问自己。

从有幸进入暗司那一天起他就用“报仇”这两个字在鞭策自己,急功近利之下,甚至连身体根基都差点毁了,要不是世上还有噬魂豸这种东西,他武道一途再难寸进。

也就是说他的心防上已经留下了暗伤。就像一块玉石表面璀璨夺目,内里却裂纹处处,一旦受力,立刻就会碎裂开来。

而这道暗伤就是他对任中虚的仇恨。仇恨使得他的实力突飞猛进,但同时也让他的性格偏激扭曲。于是他疯狂杀戮,以杀戮让所有人忌惮害怕,可是没人知道,真正害怕胆怯的其实是他自己。

表面的残忍嗜杀只是他掩饰自己怯懦内心的保护色而已。

所以他看到韦绮罗就好像看到了当初那个怯懦的自己,一时激动便说出了那些刻薄言语。他此时冷静下来才暗自警戒,要时时保持心境修为否则像刚刚那样的话,随时会有走火入魔的危险,上次只是失忆,下一次说不定就彻底的变成疯子或白痴。

“醒了?”陈安淡淡地问候了一句,此时他心情平静,不复之前刻薄的样子。

韦绮罗茫然地向他看了过去,一丝丝神光在眼中渐渐汇聚。

“是你救了我?”

“那你以为呢?”陈安漫不经心地回道。

“为什么?”韦绮罗语气认真,好似这个答案对她很重要。

陈安漫不经心的道:“不为什么,顺手而为罢了,既然你没事了,我还有事要办,告辞。”说完不再给韦绮罗问话的机会,直接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

他救下少女,的确是心血来潮之举,只是因为对少女的用毒手法有点兴趣,想指点指点她,看看能造成什么效果。

以韦绮罗的偏激性格再学了一身好本事,必然在江湖上掀起一阵血雨腥风。至少太岳剑宗和韦家是没跑了。

也许是同病相怜,也许是看韦绮罗施毒用毒顺眼,陈安难得的想要帮一个人。

只是现在是不行了,任中虚的行踪呼之欲出,报仇才是陈安的第一要务,其他什么事都要靠边站,于是理清思路后就不再理会顺手救下的韦绮罗,径直离去。

……

幽兰谷中,孙庆一脸恳切地看着穆倾城。

后者手捻白须,点头道:“原来你是柯太清的弟子,哎,老头子我活了这把岁数还是却不过人情面儿。”他说完又冲着韦莹莹道:“那女娃儿过来,让老头子给你看看。”

孙庆大喜,明白他是答应救治,连忙示意韦莹莹上前。

穆倾城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韦莹莹心生亲切,大大方方的上前,伸出皓腕。

穆倾城三指搭在她手腕上,微微错动,脸色不由凝重起来,良久才抬起头道:“情况比我想象的要严重,事不宜迟,这就跟我来吧。”

他当先转身步入房中,韦莹莹先看向孙庆,后者冲她点了点头,她便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绪,也跟着走了进去。

她自幼体弱多病,被查出至阴寒症之后,更是有医师断言她活不过及笄之年。其实她早已看破,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能够坦然面对,可是世上之人皆是贪生恶死,当穆倾城告诉她可以治疗之时,她才发现求生的欲望也与其他人一样,完全无法抑制。

以气功疗伤的方法,需要绝对清静的环境,否则稍有差池,两人都会有性命之忧。虽然不知道宗师手段如何,但孙庆等人也不敢怠慢,只能端坐草庐外间,静静等待。

不过孙庆的神色却轻松了许多,这一路固然坎坷,但总算是达到了目的,说起来还是走运,居然在此巧遇穆倾城,这也是天数使然,莹莹命不该绝。

左右无事,孙庆好奇问道:“不知穆前辈为何会居于此地?”

还在忙活处理草药的青衣少女以手背挑了挑额前散落下来的秀发,保持一惯的简单明了说话风格道:“前些年,他来求医,我把他治好了,他便不曾离去,一直住在旁边。”

孙庆看了看另外的一间茅屋,实在想象不出宗师居然也需要求医。自古医武不分家,尤其是内功的修炼者,自己本身就是高明的医生,什么病能让宗师求诊,看来多半是修炼内功出了岔子。至于堂堂气道宗师修炼气功也会出岔子,这么奇怪的事情他却没有多想。

程钧在给孙庆熬药,云清则凑到青衣少女身边道:“医仙,我来帮你吧。”不由分说地抓向少女面前的草药,分拣起来。他天资聪颖,观察了少女许久,这时辨别那些普通草药也似模似样的。

青衣少女拒绝的话语还比不上他行动快,只得颔首道:“有劳公子了。”

云清手上不闲,口中也不停:“医仙姐姐,你真的好漂亮。”

少女眉眼微弯,没有女子被人赞漂亮,而不开心的。

云清继续道:“而且医术又这么好,我在沧州都听到了你的名声,简直是神仙似的人物。”

“是他们过奖了。”少女矜持地笑了笑。

云清见她开口更感兴奋:“对了,青萝姐姐是你的婢女吗?她的医术也好厉害,是你教的吗?”他根本没看过青萝给人诊病,不过看其一开场的气势,想来是不差吧。

“山野之人,哪用的起婢女,青萝一直跟着我,我待他如亲姐妹一般。”

少女说话时一直低眉顺眼,这种婉约温柔的气质,云清一时看得痴了,只想就这么一直看下去,短寿十年也是愿意。

青衣少女皱了皱白玉也似的琼鼻:“说起来,今天很奇怪啊,这么久了,青萝怎么一个人都没放进来?”

云清顺口就来:“那自然是青萝姐姐医术高明,把那些小灾小病都打发了,完全不需要姐姐你亲自出手。”他顺杆子往上爬,连医仙两个字都省了。

……

幽兰谷口,一个面容阴鸷的红衣中年人站在满地血泊之中,眺望谷口,开口对身边的锦衣青年道:“古先生,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我可以进去了。”

那锦衣青年,头戴羽冠,衣带金边,一副贵介公子打扮,竟是神虚剑墓古剑平,江湖上五大宗师之一。

古剑平在满地尸体上扫了一圈,最终定格在脚下的美丽少女身上,不满道:“任中虚,这些江湖鲁汉子,你杀就杀了,这么美丽的女子,你居然也下得去手,真是焚琴煮鹤俗人一个。”那美丽少女赫然正是之前在幽兰谷口为人诊病的青萝姑娘。此时的她美丽容颜不再,双眼圆睁,螓首不自然的歪到一边,纤细白皙的颈项,一片乌紫,正是被人扭断脖颈而死的。

“呵,任某军旅出身,哪比得上古先生您的高雅。”任中虚表面上笑得一团和气,实际上肚子里大骂:你他娘的一路风花雪月,要不是需要用到你,老子才懒得伺候呢。

古剑平对他的抬举很是受用,言归正传道:“穆倾城可是老牌宗师,我顶多和他是半斤对八两,在加上你们么?”他斜觑了任中虚和他身后的一群带着鬼头面具的血衣人一眼,毫不客气地道:“也是白给。你怎么就有这么大的把握?”

任中虚差点没被他气死,就你这个熊样也能成就宗师,真是天道不公。可他到底当官多年,城府颇深,即便被古剑平当面贬低,还是不动声色:“我们自是不能和先生您相比,但为您敲敲边鼓,掠掠阵还是可以的。至于穆倾城其人实在不用太过于担心,他已老朽,冢中枯骨尔。六年前我就选中一得了肺痨的小丫头,将之引入太岳剑宗门下,须知太岳剑宗上任宗主柯太清与穆倾城相交莫逆。他门下请托,穆倾城怎会拒绝。他以内力为那小丫头洗筋伐髓之后必然虚弱,我等正可趁势发难。”

古剑平疑惑道:“就太岳剑宗一弟子,他们会如此重视?”

任中虚得意道:“若是普通弟子他们自不会重视,但那小丫头身兼沧州韦氏血脉,那可是帝后家族,又拜入柯太清大弟子孙庆的门下,怎么着他们也会尽人事听天命的。”

古剑平疑惑不减:“你六年前就开始布局穆倾城了,可我怎么最近才得知太和心经在穆倾城手上?”

任中虚咳嗽一声,脸色尴尬:“呃,那时只是针对穆倾城本人,他宗师身份,一直游走在西北,更关键的是他心向朝廷,总要留下些能制衡他的手段,王爷才能安心啊。”

古剑平双眼一眯,这话他很不爱听,他也是宗师,怎么会喜欢有人时刻攥着能制约自己的杀手锏。

“你们不会对我也有什么制约手段吧?”

任中虚脸色一正,果断道:“怎么可能,大家同为王爷效力,我怎么可能做出对先生你不利的事情。”

古剑平不置可否,但明显对任中虚戒备了一分,他转过视线,看向幽兰谷内当先而行,道:“既然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出发吧。”

任中虚看着他背影,眼神阴鸷,不跟你露点底,真把老子当仆役一般使唤,宗师又怎么样,陈安那小子还是瘪三的时候都能干翻陆承均,老子权倾天下真么多年还怕你区区一个宗师。

他吩咐身后属下,带上青萝的尸体,这东西还能废物利用,起码可以扰乱穆倾城的情绪。他在圣廷任职这么多年,不会放过任何打击对手的机会,这种手段可谓驾轻就熟。

陈安开了一个不好的头,从他毒杀陆承均后,江湖上对宗师的敬畏已经降低到了冰点。威压天下数百年的宗师正从神坛滑落,人们开始知道宗师也是血肉之躯也是可以被杀死的。

这也是周帝为何如此看重陈安的原因,破灭武林神话,是对皇权至上最有力的维护。所以即便陈安杀了很多人,甚至更多的时候触犯了大周律,周帝和徐谦还在他的身后力挺,这就是简在帝心。

当然同样的这也给了任中虚打宗师主意的信心,就像他当初在穆倾城身上布线,从来没想过收线的可能。但现在他的獠牙已经张开,要做那第二个吃螃蟹的人。

第八十章 黄雀在后

幽兰谷中还是一团和气,程钧熬着药,孙庆闭目养神,云清围在青衣少女身边献殷勤,众人兀自不知危险降临。

任中虚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这么一大帮人进来,孙庆等人自然发觉,抬眼看去一个个精神十足,满身煞气,根本不像来看病的样子。

“青萝”这声呼喊是青衣少女发出的,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前排的一名鬼面人手中提着的青萝尸体,以她的医术死人活人瞬息可辨。因此呼喊声中充满了惊骇和悲愤。

伴随着呼喊少女整个人都扑了出去,这一刻她完全没考虑什么实力的差距,那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怎么能看着她死后连遗体都被人折辱。

“小心”,孙庆大惊失色,眼前这些人很明显来者不善,看他们手中提着那个叫青萝的小姑娘的尸体,就知道这些人绝非怜香惜玉之士。

他抢身上前,与那正欲对青衣少女做些什么的鬼面人拼了一掌,借着这道掌力翻身而回,顺手把青衣少女也拉了回来。

这一番动作过后,孙庆感觉一阵头晕眼花,这是他体内的毒素还没有彻底好清的缘故。可是他却知道现在可不是安心养伤的时候,那鬼面人的功力只比自己稍逊一筹,平时自己想要赢对方也不容易,何况现在。更让他神色凝重的是,在场的鬼面人足有三十六人之多,要是每一个都有刚刚那人的功力,今天真是凶多吉少。

孙庆强压下身上不适,他也算是老江湖了,知道现在的形势可不能硬拼,只能与对方摆背景讲后台,而摆背景讲后台最重要的是底气,所以这时可不能弱了气势。要是一副疲软无力底气不足的样子那还是趁早投降求饶算了。

他上前一步抱拳施礼道:“在下太岳剑宗孙庆,敢问各位来此有何贵干?”他说完目光就紧盯着任中虚,因为他看起来最像主事之人。

任中虚一眼看穿他的意图心中哂笑:愚蠢的江湖人,这般情景不想着怎么突围逃遁,还想着搬后台,真是不知所谓。但是想归想,对待宗师谁也不敢怠慢,当然是先试探出穆倾城还有几分力,才能决定之后的行止。所以他不动声色道:“在下任中虚,这位是神虚剑墓古先生,我二人前来拜会北圣他老人家,还请代为引荐。”

孙庆脸色大变,他自不是笨蛋,如今图穷匕见哪还看不清楚形势,这些人分明就是来找穆倾城晦气来的。而且时间点卡的如此之好,正在穆倾城为人疗伤真气大耗之。不用清楚他们是谁,只看其敢打宗师的主意,就知道来者非同小可。若是冲着自己或是这谷中主人的,还能调解一二,但冲宗师而来的,那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况且刚刚他的介绍,神虚剑墓,那也是宗师啊。若说刚刚他还想着与对方周旋,那现在只能祈祷他们这次的行动不需要灭口了。他还没认出任中虚,任中虚执掌血司很少在人前露面,否则的话他若是知道自己面前的是前血司司主,那连祈祷的步骤都省了。

孙庆硬着头皮道:“穆前辈正在为小徒疗伤,不知两位找他老人家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向他老人家借样东西而已。”还是任中虚出来答话,古剑平眼高于顶不屑这些应酬。任中虚费这番唇舌,也就是没打算将他们灭杀,捕杀宗师啊,如此大事若没个宣传的人,怎能凸显自己呢。他现在开宗立派再不比在血司时的藏头露尾了。江湖扬名才能在秦王阵营受到重视,不看那陈安杀了个陆承均,升官跟坐火箭一样,蹭蹭地往上窜。

之后就是冷场,孙庆总不能问是什么东西吧,那对方不想灭口也要灭口了。诡异的沉默压得孙庆等人喘不过气来,就连最跳脱的云清也紧张地站在自己师父身后,这里比其他地方着实多了几分安全感。

唯有青衣少女看着青萝的尸体饮泣。

好在这段沉默的时间不长,穆倾城从容地自屋中走了出来,他对谷中多了这么多人没有一点惊讶,想他宗师之能,在屋中时应该已经察觉。

穆倾城白须白发,身形挺拔,比之刚刚竟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他先扫了一眼地上青萝的尸体,瞳孔骤然一缩,才面无表情地看向任中虚道:“原来是血衣楼主驾临,不知阁下找老朽何事?”

任中虚仔细地观察穆倾城的气色,实在看不出对方虚实,只好继续虚以委蛇道:“这次是秦王殿下想请前辈您去做客,在下只是代为通传而已。”

“秦王?”孙庆心中一凛,看来自己这会真是摊上事了。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六年前就被人算计了呢,毕竟屁股决定脑袋,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岂是江湖可比。

“哦?”穆倾城扫了那三十多名鬼面人一眼,讥讽道:“秦王请人的阵仗还真是庞大,竟劳动你血衣楼三十六天罡杀手一起来。”

“前辈误会,其实……”任中虚正要解释其实他们是另有任务顺道来的,古剑平却突然插话道:“废话什么,穆倾城快把太和心经交出来,不然让你这谷中鸡犬不留。”

“艹”任中虚差点脱口骂娘,这话一说还有转圜的余地吗?真特么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俗话说人老精鬼老灵,这老儿就算剩下七分功力,你我今日也要无功而返,不把他的底摸透了,怎能轻易动手。

果然穆倾城眼睛一眯,冷然道:“原来你们是来找老朽麻烦的,那直接手底下见真章吧。”他跨步向前一拳向离他最近的任中虚轰去。

任中虚想叫“误会”,可穆倾城来势凶猛容不得他多想,还是保命要紧,无奈之下只能倒退一步,脱离其拳劲笼罩范围,身后众鬼面人蜂拥而上,将穆倾城团团围住,隐隐组成一个阵法,每当穆倾城拳劲袭来,都有两到三名鬼面人同时承受,分散消化,而进攻之时总有三四人分站不同方位或出剑主攻或掌风掠阵,分工明确互不干扰。三十六人六人一组,分成六组轮流抢攻,生生将这宗师强者压制住。

古剑平负手而立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其实肚子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刚刚那句挑衅他是故意而为,海州大劫,他神虚门传承差点断绝,对于太和心经他是志在必得。若由得任中虚试探出虚实那可不妙了,穆倾城实力大损自是按计划进行;若其屁事没有,看任中虚那模样八成打退堂鼓。不若自己上前刺激刺激,拿他那些天罡杀手当炮灰,还能放手一搏。

他花花肠子不比任中虚少,而且十分惜命,否则当初就不会被武功还不如他的陈安吓退了。做出这个选择是有自信,即便穆倾城不可敌,自己也能做到全身而退,大家同为宗师,对方哪是这么好留下自己的。至于任中虚,谁管他死活,至多看在秦王的面子上,自己力所能及的话可以救他一命。

任中虚看着场中情景心中大定,这一瞬间的交手他就看出穆倾城虽然招数刚猛,手上不弱,已经连伤了三四人,可是他到底没有脱身出阵,堂堂宗师全盛时期哪是个天罡阵法能阻挡的住的。他此时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穆倾城也是有苦自知,那至阴寒症非同小可,他费劲心力才能将韦莹莹的经脉温养呈阳,驱散病灶。现在他只能虚张声势企图吓退敌人了,别看他红光满面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其实他此时恨不得倒头睡上一觉,才能解乏。

唯一不知情的就属孙庆等人了,他们看得宗师大展神威,以一己之力对抗三十六人组成的阵法,不由目眩神迷,只盼穆倾城击退来敌,自己等人也能平安无事。

穆倾城一掌将一名鬼面人扫飞,可他自己却眼前一黑差点栽倒,这是内力虚耗过度的现象。一丝苦笑浮现在他的脸上,脑海中青衣少女的影像一闪而过,他已经活了九十多个春秋,此生已是无憾,所以他并不怕死,可他死了这小丫头怎么办,多半是被灭口的份吧。

三年前他练功走火,身受重伤,若不是巧遇这个当时还扎着双鬟的小丫头,早就身埋黄土了。他对其感念万分,自愿留在这里守护着她。三年来为其遮挡了不少风雨,恩情是报了,可感情却日渐滋生,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孙女一样,这丫头也很乖巧的叫他穆爷爷。

他一生追求武道,同样也一生孤苦,晚年有这么一个孙女,老怀大慰。他这次冒险给韦莹莹治病就是想要替小丫头赚太岳剑宗和韦家的人情。可惜到底好景不长,这么快就到了分别的时刻。

穆倾城一阵洒脱,所有心绪收起,拳势展开,再也无所保留,一*日自他拳势中演化,冉冉升起,光照四方,天罡阵法中的破绽在这大日光芒之下纤毫毕现,无所遁形。这正是他赖以成名的圣阳拳法,圣人出,天下明。

宗师手段哪是凡俗可抗,眼见着这天罡阵法就要崩溃,一股凄凉死寂之意突然弥漫开来,神虚剑指,古剑平终于出手了。

这一指直接点中那骄阳最盛处,穆倾城喷血倒飞而出,他已是强弩之末,又哪里能抵敌的住同为宗师的古剑平的偷袭。其实他强行推演拳术就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后劲不足,想要震慑任中虚等人,可谁知古剑平堂堂宗师如此无耻,竟然偷袭。

孙庆等人大吃一惊,不想刚刚还神威盖世的穆倾城竟然这么快就败下阵来,形势逆转之快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青衣少女直接扑到了穆倾城身边,已是泪流满面,她自幼父亲早丧,母亲也在她十岁那一年离世,这些年来只有青萝和穆倾城陪在她身边,不想今日两人都要离她而去,她纵然坚强,又哪里能接受的了。

少女手忙脚乱地为穆倾城处理伤势,已经失去了一个医师最重要的冷静。

直到穆倾城握住了她的手,青衣少女感受着手中的温度才渐渐安定下来。

穆倾城慈爱地冲她笑了笑,继而转向古剑平道:“太和心经,我可以交给你,只要你保证他们的性命即可。”

古剑平一皱眉,没有直接开口答应,而是看向了任中虚,他到底还有名门正派的矜持,出尔反尔的事背地里做做可以,现在谷中这么多人,哪能轻易许诺。

任中虚自始至终没出过手,因此最是显得意态从容。他踏前一步,开口道:“北圣前辈说什么呢?什么死呀活的,我们只是奉秦王之命,请您老去做客而已。”他转首冲着身后的鬼面人道:“还不扶北圣前辈起身,该回去了。”活宗师绝对比死宗师价值大,这点帐任中虚还是会算的。只要把这老家伙抓回去,自己绝对能名震天下。

青衣少女看见走过来的两名鬼面人,连忙挡在穆倾城身前,一脸决绝。

任中虚一脸残忍的笑容就要命手下把青衣少女一起拿下,突然一道戏谑的声音响起:“哟,咱们的前血司司主大人,好威风好煞气啊。”

第八十一章 血染幽兰

众人根本不曾注意还有其他人也进的谷来,随着这声讥讽的话语,谷中之人纷纷循声看去。

只见谷口拐角处,正站着一名黑衣少年,他脸色苍白好似常年不见日光,配合瘦削的身形总给人一种久病初愈之感。清秀的面孔稍显文弱,总体上就是个体弱多病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唯一的亮点是其腰间悬挂的宝剑,为他增添了三分英武之色。

“不可能,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了来人,其他人还没什么反应,任中虚却脸色大变。常言道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这句话一点不假。任中虚自从知道了陈安的身份,这些年来着重收集了不少资料,尤其是力压四大宗师的传言,简直让他寝食难安。

这次陈安奉旨西来,他也是接到讯息的,但他并不担心,因为以他对陈安的了解,陈安对他恨之入骨,得到这个机会肯定是马不停蹄地往清河赶,怎么会在此处出现。

陈安对任中虚也可谓是了如指掌,自从知道任中虚是自己的仇人后,就把他的情报从头到尾背了不下十遍,所以看他的现在样子,就知道他转的是什么心思,嘿嘿笑道:“我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这里?你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宗师之下皆蝼蚁。”

任中虚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一张阴鸷的老脸立时胀的通红。陈安的意思是说自己对他而言不过是蝼蚁一般的角色,根本不值得重视,一路游山玩水的走到清河也能随意对付自己。这种完全藐视的侮辱,自己有多少年没有承受过了。

任中虚的确不是宗师,宗师哪是这么好成就的。武道一途先练招式,只有招式练到熟极而流的境界才能从中感悟真意,只有感悟了真意,才能演化法理。

真意是招式的真意,法理则是天地道理的固有存在,想以武功真意诠释天地法则,那种难度不言而喻。事实上任中虚和其他很多人一样都领悟了自己的武功真意,可领悟了是一回事,将真意演化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其中关联就好像悟道与证道一样。

武林中人一般觉得那些武功出神入化之人就是宗师之流,其实个中差别不可以道里计。陆承均除名之后,大周天下的真正宗师不过十一人。他们就是北圣穆倾城,南隐商万神,太一神拳张恨水,断雨天刀应通,玉阙上卿顾惜宁,绝空仙罗沈义伦,苍穹鹰神宋守,月华剑冷清秋,神虚剑墓古剑平以及徐谦和陈安。

任中虚和这些人比起来还差的太远,甚至与木晷联手也比不过当初还未踏入宗师之境的陈安。

“看你的样子,宋守当在清河等着我吧,说不定冷清秋也在那里,嘿嘿,你放心,送你上路之后,我也会去送送他们。”陈安笑的畅快之极,这么多年来他可算是第一次露出这种真心的笑容。

但这笑声在任中虚眼中可谓是催命的魔音,笑的他头皮发麻,宗师给人的压力太大了,他只恨当初怎么会有这么个漏网之鱼。

任中虚一挥手,那三十六名鬼面人再次组成天罡大阵,将陈安团团围住。如今已经无法善了了,他从未指望陈安能饶了他,他也不觉得凭眼前这点人手能对付得了陈安,还是寻机逃跑才是上策。

陈安看着逼近的鬼面人,摇头叹息一声,这一声叹息的对象是穆倾城,穆倾城真的老朽了。陈安故意隐藏到现在才出来,就是希望穆倾城能消耗点血衣楼的实力,没想到现在眼前的天罡杀手一个不少。

他对自己的再自信也是出身圣廷,习惯使然,能少花费些代价解决问题,没必要梗着脖子往前冲,这一点他和任中虚一脉相承,把废物利用这招用到了炉火纯青。只是现在看来这穆倾城也太废物了,根本利用不上。

鬼面人的包围越缩越小,手中刀剑泛着森然寒意,对于任中虚弄出来的这个什么天罡大阵,陈安只觉得可笑之极,用它围攻宗师,也真能想得起来。对于陈安来说这种漏洞百出的阵形,根本不用去算什么阵法变化,直接以力破之就好。

一道绚丽剑光亮起,青萍出鞘,剑光凌厉非常,刺人眉心发胀,辰酉合化金,庚金主杀,径直带走一名鬼面人的性命。这正是地支六合剑阵,六乃枢机之数,进可衍九,九乃数之极,圆满之意绝杀之局;退可合三,三者生万物,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距离东台论武之期已经过去了数月之久,他的地支六合剑阵更进一步,死中有生,生中有死,生生不息之下又藏着无尽杀机。他每出一剑必有一名鬼面人倒下,他连出十二剑,整个天罡杀阵瞬间溃败。鬼面人也是血肉凡胎,纵然被训练的意志坚韧,但看陈安杀自己的同胞如割草一般,心中恐惧哪还能抑制。

任中虚看得亡魂大冒,奈何陈安守在谷口他进退不得。只得退到古剑平身边,快速说道:“古先生救我,若我今日能逃脱大劫,我血衣楼珍藏典籍,尽与先生阅览。”

古剑平看陈安那势如破竹的样子,目露沉吟之色。

任中虚大急,但表面上还是镇定的道:“先生应该也清楚我血衣楼前身,实不相瞒圣廷武府密库所藏,我血衣楼七成都有拓印和副本。”

古剑平首次动容了,点头道:“好,我逼退他,你走。”他下这个决心也不容易,他本身最是谨慎,总觉的陈安有点邪门,上次在都灵山差点阴沟里翻船,以致于现在还有点心理阴影,不过他对自己还是比较有自信的,觉得同为宗师逃跑不难。至于什么力压四大宗师的传闻,他是不信的,江湖传言多有夸张。

陈安长剑自一名鬼面人脖颈划过带起一溜血花。恰在此时一股凄凉孤寂之感升起,他想都不想横剑挡在自己眉心,只听“叮”的一声,古剑平中指正中陈安剑脊。

陈安到退一步才稳住身形,但就这一步便成了任中虚的生机,他借机一闪而过,向谷外奔去。

孙庆等人都看傻了,刚刚任中虚还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怎么前后不过五六个呼吸的时间,他就落荒而逃了。形势变化太快难为他们反应不过来。

“想跑?”陈安咬牙切齿,转身就要去追。两名鬼面人默契十足地从旁插了进来,正拦住他的去路。

“滚。”陈安想也不想,双极王印流转全身,他就像一头洪荒魔兽直接撞了过去。那两人吃这一撞之力被撞成一团肉泥。

陈安垫步抢到任中虚背后,举剑就砍,突然脑后生风,却是古剑平赶到了。

陈安大怒:“古剑平,你找死。”反身一剑,子丑合化土,剑光霍霍形如一面光墙,挡住了古剑平的凌厉剑气。

可这时任中虚都跑出三丈开外了,陈安双眼赤红,左手并指点出,一道气劲激射,正中任中虚肩井,他虽未修炼过指力,但凭借浑厚的内力,凌空制穴的本事还是有的。

任中虚半边身子酥麻瘫软,差点就要跌倒在地,他也是个狠人,并不伸手解穴,而是一掌拍在自己左肩,直接把闭塞穴道尽数震开。这一下对自身伤害极大,只此一下就受了重伤,但却为自己争取了逃命的时间,还借着陈安指力又蹿出一段距离。

陈安双目几欲喷火,长剑脱手而出,直射任中虚后心。

“噹”的一声响,古剑平剑指气劲后发先至,正撞在长剑剑刃,将之撞偏三寸,失了必杀之意。

任中虚听得风声,一个懒驴打滚,躲过这致命一击,却被青萍剑在背后划了一道尺许长的血痕,他咬紧牙关,闷哼一声弹跳而起,转身拐过谷口石壁,逃之夭夭。

“古,剑,平”陈安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转首瞪视古剑平,眼见大仇得报,却又让仇人从眼前溜走了,他恨的几欲发狂。

古剑平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场中就只站着自己和陈安两人,任中虚带来的鬼面已经全被眼前这家伙给杀绝了。古剑平心思电转寻思退路,毕竟任中虚许诺再好,没命享用也是惘然。这家伙简直不是人,自己已经出了全力了,又加上这么多绝顶高手,还差点给他杀了任中虚,这世上还有谁能挡得住他。

“少陪。”古剑平倒飞而出投向谷口。

“跑得了吗?”陈安一股邪火直窜卤门,今日若不杀了这厮,怎能稍熄心中怒火。他跨步上前,一记寒炎两极掌拍出。

掌力蕴含寒炎两种真意笼罩古剑平全身上下,古剑平不敢怠慢,无数剑气纵横,神虚剑墓真意浮现硬抗冰川流星。

陈安双掌开合,冰寒之意为之一敛,尽数变为炽热炎力,好似要将古剑平的剑墓全数焚为废墟。

真意分离,古剑平脸色大变。

宗师所悟真意,演化法理,全是招式固有法则,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就好比依样画葫芦,那本是天地间本身存在的东西,拿来用就可以。但是再往上的境界则是演化自身真意,以自身的念想为武功定义,影响天地法理变化。

时刻变化的真意法理威力自然比死寂不变的真意法理强悍的多,那种境界从未有人达到过,可陈安现在已经能够隐藏一部分真意加持到另一部分真意之上,虽然不是真正的改变真意的本事,但已经无限接近了,比自己的境界不知高出多少。

事实也是如此,这一击古剑平真意招式全数崩溃,本人吐血倒退。他想要逃跑,可是已被陈安牢牢锁定,除了硬抗陈安杀招,别无他法。

陈安杀人从不手软,再踏前一步,掌中加持了双极王印,威力倍许增加,其势若火山喷发,陨星坠地,天威莫测,势不可挡。

古剑平临死搏命全力相抗,可还是被打断双臂,吐血后退。

他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死在这里,一辈子谨慎,就犯了一次贪念,居然万劫不复。原因还是他从未想过世上竟有陈安这种变态,宗师的实力原来是可以差距这么大的,力压四大宗师名不虚传,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了。

眼睁睁地看着陈安第三掌拍来,他已无力抵抗,最后只能不甘地看了一眼这个世界。

小清山上拜师学艺,问天峰顶封号宗师,落月湖畔红颜如昔……在这个纷纷扰扰的红尘之中他还有太多的留恋,可惜……

陈安这第三掌不止加持了双极王印,还以地支六合之意,卯戌合化火,以火助火,正正拍在古剑平胸口。这一掌已经达到力之极致,劲力凝聚不曾发散,把古剑平打的定在原地,一应掌力全由他身体承受。

陈安打完这一掌,看也不看结果,转身奔到谷口,顺手抄起青萍就向谷外追去。只留下孙庆等人面面相觑。

隔了半晌,孙庆才小心翼翼的来到古剑平身边查看。只见古剑平站在原地僵直不动,英俊的面孔满是裂纹,就好像是拼接粘贴起来的瓷器,裂缝中还有丝丝灼热真气透出,诠释着炎烈真意,他目光灰暗,再无半点气息。

一代宗师就此陨落。

第八十二章 幽兰谷中

“师父,宗师,宗师死了,他杀了宗师。”云清看着古剑平那可怖的死状,嘴张得老大,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孙庆脸色沉重,眼前情状对他的冲击,让他一时忘了死里逃生的喜悦。

宗师何等稀有,平时若能看到宗师大战,那真是难得的机遇,可这么碾压式的场景,孙庆完全接受不了。他作为领悟了真意的高手,可以肯定那两人都是宗师,但这实力差距也太大了吧,若是如此即便自己成就宗师还不是被人随意抹杀的份,那成就宗师还有什么意义。

“师父,刚刚那位宗师是谁,世上真有这么年轻的宗师吗?”程钧也凑了过来,显然刚刚那一幕对他的震撼也不小。尤其是那个将古剑平击杀的少年,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居然有如此功力,实在是让他这种自诩青年才俊的人汗颜不已。

云清也连忙看向自家师父,明显对此事也很好奇。

孙庆却一个激灵,我在想什么,连宗师之路还遥遥无期呢,就想这些有的没的,看来心境修为还是不行啊,居然生了心魔。哪怕日后我真能侥天之幸成就宗师,也是诚于武道所致,当奋勇攀登,不可消极滞涩,失了进取之意。

暗自勉励了自己一番,孙庆才恢复了一开始那副风轻云淡的高人形象,他也是被陈安击杀古剑平的一幕吓坏了,才如此失态,如今回过神来,不免感慨一番才回答程钧的话道:“若为师所料不差那人当是如今圣廷血司司主绰号万毒鬼王的陈安。”

“那个力压四大宗师的万毒鬼王?”云清一脸兴奋,他们远在西北对南方之事都是道听途说,没有切身体会,自然就对陈安这个名字少了畏惧之意,更多的是对传奇故事的向往。

孙庆对自家徒弟当然了解,看他那跃跃欲试的样子,眉头一皱就要出言告诫几句,免得他日不知轻重冲撞煞星,丢了自家性命。

“咳咳。”一声咳嗽声突兀响起,打断了孙庆要说的话,他闻声看去,只见那青衣少女扶着穆倾城也走到了近处。

孙庆这才想起受伤的穆倾城,连忙关切地问道:“穆前辈您,您的伤势怎么样?”

穆倾城淡然一笑:“不妨事,只是伤了肺腑,修养几天就没事了。”

孙庆看他脸色红润,虽要青衣少女搀扶,可腰背笔直,怎么看都不像重伤的样子,遂放下心来。

却听穆倾城继续说道:“令徒经脉中的寒气,我已经为她驱除,日后修炼成你太岳剑宗的上乘内功,她的病可不药而愈,没有太大妨害了。”

孙庆抱拳道:“前辈高义,晚辈感激不尽。”这话说得是情真意切,穆倾城若非为韦莹莹疗伤也不会被任中虚所趁,这份恩情真不知怎么报答。想及这一路坎坷就为给那女徒弟治病,如今总算得偿所愿,真是唏嘘不已。

穆倾城打断他的感慨道:“事不宜迟,孙贤侄还是赶紧离去吧。”

孙庆一怔,接着恍然大悟,古剑平和任中虚都是为秦王卖命的,如今古剑平死在谷中,秦王能善罢甘休?更何况古剑平背后还有神墟门,他们要知道门派崛起的唯一希望命丧此地,还不发疯,现今的幽兰谷已经是是非之地,绝不宜久留。

“是晚辈思虑不周,晚辈这就离开,只是前辈您?”

“你们先走,我还有些东西收拾。”穆倾城语气平淡,孙庆却好像想起了什么,没敢多话,只是又向穆倾城行了一礼,就进屋抱起还在熟睡的韦莹莹,叫上云清程钧,匆匆离开。

这急匆匆的一通赶,直到出了谷云清才逮到机会说话,他留恋道:“师父我们不和医仙穆前辈他们一起吗?若是再有歹人找来,他们不也很危险吗?”

孙庆恨铁不成钢地敲他脑袋:“穆前辈堂堂宗师怎会有危险?再不走危险的就是我们了。”

云清一脸迷茫,程钧却露出若有所思之色。孙庆到底还是对这个徒弟多有疼爱,转首看看四周才压低声音道:“那古剑平一上来向穆前辈讨什么?太和心经一听就是一部上乘功法,这种事搀和进去,哪还有命在?秦王不要你的命,穆前辈也会要了你小子的命。”

云清也不笨一点就透,但还是质疑道:“穆前辈亲切和蔼,不像嗜杀之辈。”

“嘿。”孙庆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并没有接话,而是当先离去,这种单纯的想法不经历江湖险恶是不会洗练的,看来是时候让这小子单独下山历练历练了。

程钧背着韦莹莹紧随师叔,只剩下云清留恋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幽兰谷,才一步一回头地追上同门,离开此地。

……

幽兰谷中,穆倾城看着孙庆等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微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可下一刻他双颊潮红,一口鲜血喷出,身体萎顿了下去,同时还带得青衣少女一个踉跄。

“穆爷爷。”少女大惊失色。

“扶我进去。”穆倾城吐了一口血,感觉头脑清醒了不少,快速向少女吩咐道。

少女含泪点了点头,扶着穆倾城回转屋中。

“穆爷爷,你……”

穆倾城止住少女下面的话语道:“你别说话,听我说,你是杏林圣手,我身体什么状况你应该很清楚。我怕再不说,就没机会说完了。”

少女咬着嘴唇任凭泪水滑落双颊。穆倾城心脉断裂,就算由她施针也是回天乏术。

穆倾城强提了一口气,让自己的状态好一点,在自己的床上坐直身体才开口对少女道:“你先从我床下把一个铁盒拿出来。”

少女依言而行,伸手在他床下摸索,什么都没摸到,她心思一动手臂抬起,在紧贴床板的地方摸到了一个冰冷的物事,轻轻一拽就拿了下来,却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盒。这东西嵌在床板之中委实难以发觉。

少女将铁盒递给穆倾城手中,后者伸手接过,直接打开,里面是一本黄皮手册,薄薄一本,目测只有四五十页,封皮上一溜蝇头小楷,书写着“太和心经”四个大字。

少女心知这是一篇内功心法,她虽从未涉足江湖纷争,但来找她医病的江湖中人却是不少。所以她清楚的知道一部上乘的内功心法有多珍贵,绝对可以引动一场横贯数州的武林厮杀。

“这部太和心经是我毕生功法的总汇,在武林中能够打开天生九窍的内功心法就已经人人争抢的上乘武学了,而这部太和心经则可以贯通周身窍穴,直指先天。古剑平和任中虚为这部功法谋划良久引我入瓮,也是可以理解的。我曾说过要教你功夫,可你心思却不在此道,总是推诿。我私心想着,有我在你身边,你学与不学倒也无所谓。可现在我没法再照顾你了,青萝也离开了,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这部太和心经你好好修习,千万不可在人前显露,以免引来杀身之祸。”说着他把黄皮手册递到少女手中。

少女早已泪流满面,张口道:“我……”

穆倾城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自顾自的道:“你不要拒绝,这也是我的一点私心,希望自己的衣钵不要断了传承,自前朝以降,战乱不断,武功典籍损失惨重,这才造成内功心法如此金贵,仅有的几部都把持在世家大族手中。普通人想要练武都只能苦苦打熬气力,所以很多时候武道都凌驾于气道之上。我虽武道抵达宗师境界,但总认为气道不输武道,想要将气功一途发扬光大,你能帮我吗?”

少女知穆倾城说这么多还是为她着想,劝自己学武,有能够在这个乱世自保的力量。她狠狠的点了点头,以前不愿学武是怕耽误的医术学习,可现在身如浮萍,漂移不定,自然是安身立命为本,而且这是那个陪伴自己多年的老者的最后心愿。

她含泪道:“穆爷爷您放心,我一定会把它发扬光大的。”

穆倾城欣慰的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任中虚不会善罢甘休,陈安也是凶名在外,他们都非善类,若是知道我死了一定会想到心经在你身上,无论两人谁回头,你都十分危险。还有要提防孙庆,毕竟财帛动人心,内功心法在当今武林更胜财帛。你须记住‘人心叵测’四个字。墙角衣柜的夹层中有一些细软,那是我早年所得,你拿走傍身,之后就一把火将草庐烧了。务必把痕迹消除干净,不然圣廷追踪术非同小可。”

少女机械地点着头,晶莹的泪珠滴落在地四散飞溅。

穆倾城艰难的抬起手为她拭去腮边的水渍,表情释然轻松的道:“不要伤心,人总是会死的,我这一辈子活了九十多岁,已经够了,唯一遗憾的是不能进入先天,一窥大道途径……你还年轻,一定要去看看,那一定是个美妙的世界……我……”

少女还在点头,除了点头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可惜的是这一切,穆倾城都看不见了,他的眼中渐渐失去焦距,声音也逐渐低不可闻,又一位宗师与世长辞。

良久,少女收拾好东西,将青萝的尸体放倒穆倾城旁边,把菜油药酒倾倒在屋中各处,走出屋外,将整个草庐尽数点燃。她冲着火光拜了三拜,才亦步亦趋地向谷外走去。

出得谷来,望着密密丛林,少女面上显露出软弱之色。她自小在幽兰谷长大,从未离开,这里是她的家是她的根。可现在父母早逝,青萝和穆爷爷也不在了,这还能算是家吗,天下又有何处是自己的家。

她迷茫地选定一个方向,怀着惶恐的心情离开了这个承载着她无数回忆的伤心之地。

第八十三章 杀戮再起

陈安追出谷的时候,哪里还有任中虚的影子。更让他想要发狂的是,任中虚也是圣廷出身,追踪反追踪的手段那是看家本领,没给他留下一丝可供追查的痕迹。

陈安红着眼选中一个方向,狂奔而去。双极王印在周身流转,浑身气劲四溢。他就像是一头洪荒蛮兽,横冲直撞,即便是万年古木也吃不住他一撞之力,轰然倒下。他就这么蛮不讲理地硬生生在这片茂密的丛林中生生犁出了一条道路。

陈安可不是发癔症,他虽然心中发狂,脑中还是清醒的,深知任中虚要借着丛林隐匿踪迹,绝不会走大路,所以幽兰谷通向官道的路途他都没选,而是直接奔丛林里来。

但是陈安选择丛林,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丛林地域广大,哪是这么容易碰上的。

他离开后不久,任中虚从藏身处走了出来,看着陈安远去的方向,脸颊抽搐,口角溢血。

他虽逃得性命,可心中寒意未退:这家伙,简直就是个怪物,还是回去找大哥,对,回去找大哥。

他没像穆倾城所料想的那样杀个回马枪,实在是被陈安打寒了心了,纵使没看到古剑平的惨状,但看陈安孤身追出,料想其也是凶多吉少了。古剑平的实力他可是清楚的,自己全力出手在他手下亦走不出十招,是不折不扣的宗师,这么短的时间就被陈安打杀了,那陈安的武功该有多强,现在能让他感觉安全的地方只有自家大哥的身边了。

所以他一刻也不敢停留,选择一个与陈安相反的方向狂奔离开。

陈安疯跑一阵也是气力不济,他毕竟还没有进入先天气道,做不到真气沟通外天地元气,生生不息的程度。

他一口气接不上,眼前发黑,不得不停下来,稍作调息。此时他竟然已经直接从树林中穿到了官道上。可官道两端空空如也,没有任中虚半点踪迹。

这种眼看大仇将报,却让煮熟的鸭子飞了的落差,把他逼的几欲发狂。可又没地让他发泄,只能强咽下这口气,找到官道通往清河的方向,疾奔而去。

又追了几里地,任中虚还是杳无踪迹,陈安彻底绝了追杀的想法,这笔帐看来还是要在清河了结。

陈安降下了速度,这一路追赶他也是累得不轻,马丢在了昭阳城里,他也懒得再去取,索性在官道上缓步而行,稍作休憩。

陈安一脸的晦气之色,阴郁的心情怎么也无法好转。不过头脑倒是冷静了下来,打算先去万方休整一二,再去清河寻任中虚的晦气。此时的清河定然是天罗地网等着他,他就算再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也不会明知是陷阱也往里面钻,那样就不是自负,而是傻了。

万方城虽然不是云州首府,但其占据西域到中原的要道,商贾兴盛,取万方来朝之意,是比云州首府卫戎城还要繁荣的城市。那里汇聚了各方势力,即便是秦王将云州当成自家私产,也不敢轻易动这块蛋糕。

当然陈安打算去那里也确实有事要办,万方城其实是暗司云州卫的驻所。朝廷和幽云不日就会短兵相接,放着云州卫这么大个钉子,秦王怎能安心。现在还没动这里是因为他还没与朝廷彻底撕破脸,还要借着那最后的遮羞布争取时间扩充军备,更何况以臣伐君不祥,君逼臣反才能得大义。所以无论如何秦王都不会先动手的。

而陈安却准确知道朝廷动手的时间,现在他就要趁着这个时间差,把云州卫给安排了。

身后马蹄声响,陈安未做理会,这里是官道,来往行商很是正常,所以他根本没有中断自己的盘算。

一队挎刀背剑做家丁打扮的骑士从后方赶了上来,人数有十来个,为首的是一个黑面方脸的汉子,三角眼蒜头鼻,嘴角下塌,一副能止小儿夜啼的凶恶面相。

一行人来到近前,看见了道边的陈安,马鞭一举,十余骑齐齐停下,显出几分训练有素的样子,绝不是普通地方土豪的家丁,倒是像某个世家豪族训练出来的部曲私兵。

黑脸汉子一马当先,冲到陈安面前,先是仔细打量了陈安两眼,确定不是自己要找之人,才居高临下的喝问道:“喂,小鬼,有没有看到一个和你差不多年龄的鬼丫头从这里过去?”

陈安一肚子邪火,没好气的道:“没看见。”说完继续埋头赶路,视面前这些人如无物,他怕自己再待下去忍不住拿这群倒霉货撒气。经过失忆之事,他已经变了很多,起码不会再滥杀无辜。

可他不想找事,事却偏偏来找他。

陈安不想多事的样子,在那群人看来正是胆小怕事的典型。

黑脸汉子也是不爽,被那臭丫头给跑了,就够窝心的了,现在随便在路上碰一小子口气也这么冲,这年头的小鬼都这么跩?看这弱鸡样也不像有什么背景,干脆抓回去说是那丫头的同党,这样就算被责罚也好能交差。

他本是行伍出身,边镇的兵天然的带了些匪气。既然起了心思,也懒得掩饰什么,直接驱马拦住陈安的路,冷笑道:“站住,我有说过你能走了吗?”

陈安一呆,差点没反应过来,这个大周天下,他不找别人麻烦,别人都应该烧高香了,居然还有人敢来惹他。更让他怀疑自己眼睛的是那黑脸汉子的冷笑,这笑容他不要太熟悉,在暗司刑狱里,他们逼供犯人时都是这么一副笑容。说得再粗俗一点,屠宰场里屠夫看待宰的猪也是这么个表情。

陈安也笑了起来,笑得很残忍。

黑脸汉子看到陈安发笑的时候就有一种不妙的感觉了,待要露两手将对方震住时,就见面前那个瘦瘦弱弱的小鬼头居然拔地而起,跃起丈许高,从自己头顶飞了过去,抓起自己一名属下的脑袋就把它从其肩膀上揪了下来,对,没看错是揪了下来,就好像是用手指扭断葫芦藤一样轻松。

可这只是刚刚开始,眨眼之间十名属下,十颗脑袋尽数离体,那少年在空中一扭腰,竟折返而回,稳稳地落在黑脸汉子马前,好似从未动过一样。

他手中那十来颗血淋淋的脑袋让黑脸汉子确信自己没有在做梦,身后的十道血色喷泉让他感觉一股寒意自尾椎骨直冲顶门,踢到钢板了。

好在他还没有失去思考能力,以他多年搏杀的经验,瞬间做出决定,退,死路一条,进,还能搏一线生机,趁对方立足未稳杀过去,一丝决绝之意在他脸上闪过,反手拔出砍山刀,双腿一夹马腹,驱马向前冲去,妄图借助马力,辅助刀势。这种冲锋手段就算是很多武林高手也要饮恨当场,他已借此应对过数次危机,相信这次也是一样。只要那人稍有躲闪,自己就能纵马逃出生天。

当然他拼命的最终目还是逃跑,看到了那揪脑袋的手段,他就知道这种存在绝对不是自己可以抗衡的,这一幕看似简单,但实际上要想将一人脑袋揪掉,没有千钧之力想也别想,而连续发力十余次,起码得有万钧巨力保底。动辄万钧巨力的人是什么样的存在,他根本想象不出,所以不拼命连逃也逃不掉。

黑面汉子手臂肌肉暴突,已是用了全力,掌中砍山刀划出一抹弧光,弧光向前递出的时候瞬间绽放,释放出一片由刀光组成的光幕,把他马前地域整个笼罩了进去。而陈安自始至终都无动于衷,直到被光幕吞噬。

看到陈安被自己的重重刀光罩住,黑面汉子却没有露出半点喜色,反而尽是凝重,他也曾在刀口上舔血,知道对方越是平静底牌越厚,不到最后将对方斩于刀下,绝不能放松。说不定对方就会爆发出惊人威能,破除自己的刀光封锁。

果然一只手掌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五根手掌纤细白皙,可却没有半分秀美之感,反倒给人一种刺目的凌厉之意。这只手掌的出现打断了黑脸汉子所有思绪,他膛目结舌地看着手掌慢悠悠地伸到自己面前,彻底没有了思考能力,居然是空手入白刃的功夫。

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它完全取决于施展者的修为,只要施展者比其对手的功夫强出数个层次,那就能施展成功。

黑脸汉子知道对方很强,但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的无力感,他的心情就像当初陈安看见南宫耀一招灵蛇出洞就把自己逼上绝路时是一样的。武者不信命,但差距大到令人绝望的时候,除了感叹命运的不公,黑脸汉子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伸到面前,抓住自己的脑袋,再看着自己的身体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彻底陷入永远的黑暗。

陈安把手中的脑袋扔掉,顺手翻了翻他们的尸体,找出几本书册和散碎银子。这是习惯使然,他有收集武学典籍的癖好,只是手上这几本都是些烂大街的货色,以他的眼光看来,实在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他把银钱揣入怀中,随手将书册搓为齑粉,挑了一匹比较神骏的坐骑,若无其事的继续赶路。

这件事对他来说只是旅途中的一个小插曲,唯一对他的影响就是多了匹坐骑,省了不少脚力。至于之后会不会产生什么影响,有没有人来报仇,他已经有了对策,那就是来多少杀多少,收敛杀意可不代表胆小怕事。恰恰相反,现在的他面对任中虚之外的事情已经能够做到念头通达,此等事情,断然不会纠结于心。

而且这几人凶神恶煞显然不是善类,物以类聚,敢为他们报仇之人应当也在此列,陈安杀起来是一点心里负担都没有。

第八十四章 路途意趣

万方城离此处已然不远,又获得了坐骑,陈安毫不怜惜马力,纵马疾奔。早到一日就能早一分安排。

日头偏西,万方城的城墙在官道尽头展露出一方尖角,陈安精神一振,再次快马加鞭。

忽然坐下骏马一声悲鸣,往前就倒。绊马索,陈安脑中念头一转,身体不动直直从马上平移到地面站定。

既有绊马索,那定然有埋伏,陈安脚下生风,硬生生又往一旁横移三尺。果不其然,耳旁生风,一道残影,与他咫尺之遥,交错而过,打在他身前地面上,轰出个脸盆大小的深坑。那竟是一根一抱粗细的树枝,若是这一下打实了,普通人直接骨断筋折,练武之人也要躺个十天半月的,就是以陈安的武功也会好一阵狼狈。

他转首向道旁林中看去,只见一抹红色剪影正要消失在葱翠之中。但既然被他看到了,哪还有逃脱之理。他身形似电激射而出,只是一个起落就到了那红色身影之后,沉声道:“姑娘,你不打算给在下一个解释吗?”

陈安本以为是任中虚或秦王的人,可看来人形单影只,又武功不高的样子,顿时起疑,回想刚刚那粗陋陷阱,更不像训练有素之辈设置。这才开口向对方要个解释,否则以他的性格早就打杀了事了。

前方倩影一滞,缓缓转过身来,面对陈安。

看到对方像貌,陈安表情一僵,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

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年约二八的绝美少女,身着粉色衣裙,口若含朱,眉目如画,眉眼之间一抹凄楚之色惹人怜惜。

那少女见跑不掉,干脆软语哀求,声音细细地道:“公子勿怪,奴家实在是被歹人追的紧了,心下怕得厉害,才误伤公子,还望公子谅解。”说着就要来抓陈安衣袖。

陈安连忙后退,以他的身手居然露出几分狼狈之色来,他站定之后,脸色胀的通红,冲那女子厉声喝道:“给我滚一边去,打扮成这样,你他娘的想恶心谁啊。”

他这番作为当然不是害羞,事实上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断然不会一见到女人就脸红。以他的心境修为,就算再美的女人也不能让他如此失态。

他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为面前的绝色女子其实是个男人,没错,以他多年暗司密探生涯练就的眼力绝不会看错,对方无懈可击的打扮也许可以迷惑全天下的男人,但还是瞒不了他。

看到一个男人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陈安不炸毛才怪,要不是这事透着几分诡异,他早一巴掌扇过去了。

那少女听陈安如此说,心知身份被识破了,索性也不再掩饰,一伸手从胸前抓出个馒头啃了起来,用男声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这副打扮一路上根本没人能识破。”

陈安不答,男女面相骨骼步态皆有差异,可善于易容之人,能尽量缩小这些差距,非积年老密探不可查。这人扮相确实妙到毫巅,也亏得陈安经验老到才能识别。

他见那人行为举止大大咧咧,眼神却不断闪烁,明显在思量着脱身之策,不由心中一动道:“刚刚那些人是来追你的?”他算是想通了,这人定是认出马匹上的记号才设的陷阱,妄图反制刚刚的黑脸汉子一群人,结果自己撞个正着。现在他还对自己的身份起疑,反复试探。陈安可没这功夫陪他玩,弄清楚前因始末,既然与自己无关,那就不用理会。

不耐烦地直接挥手道:“不用再试探了,那匹马不是我的,我与那些人也没有关系,既然一场误会,我也就不留难你了。”

说完这些话他就欲转身离去,“少女”一怔,这才反应过来,确定了是误会一场,连忙逼上一步:“兄台请留步。”

陈安看这那张明艳绝伦的面孔靠近,心中发毛,又退了一步。

那人看得陈安模样,失笑出声,这一笑端的是明月生辉百花失语,刺得陈安都睁不开眼。

“兄台明知在下是男人,还这么大反应,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人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啊。”

陈安脸色一黑,沉声道:“你信不信,我一掌毙了你。”他刚杀过人,一身煞气,这句话说出来,杀气四溢,全然不是恐吓之言。

那人心脏一抽,再也不敢开玩笑,连忙正色道:“兄台息怒,在下只是想向兄台借件衣服而已,这身扮相,不太容易进城。”

“哦,城中也有你对头的人。”陈安一点就明,再想想刚刚黑脸汉子的话,暗自颔首,连他对头都以为他是女人,他突然换了男装确实不易察觉。

陈安目光闪动嘴角擎笑,不知是什么心思,随手从行囊中抽出一套衣裤,丢了过去。

那人接过,郑重行礼:“小弟于斐,多谢兄台相助,不知兄台上下?”

“陈安。”陈安还是一如既往的只报名字,关于他那个绰号隐含贬义,不提也罢,至于官职则没有提的必要。

于斐也没多想,再次道谢,就转入林中换起装束。

没过多久,当他再次走出时,陈安不禁眼前一亮。

只见眼前之人,羽翅高冠,蟒袍玉带,眉目精致,不类凡俗,面容俊逸宛若明珠出尘,可与朗月争辉,若不是眼角眉间还残留着三分柔弱,隐含女相,那真是一位丰姿神秀的翩翩公子了。

陈安暗自点评,这人本来生就女相,怪不得能打扮成那样,这是先天条件,绝非易容之功。

于斐整了整衣角,不自在地道:“陈兄,你这件衣服还真名贵啊,居然是天下有名的南华锦,等我到了城中立刻买件衣服换上,把这件还给你。”

“不着急,你且穿着就是,不过你竟然能认出南华锦,想必也是身家不小吧。”陈安语气平淡,好似漫不经心,随口发问。

于斐虽有三分机心,但到底年轻,不疑有他,坦然回答道:“家中还算过得去,我能认出南华锦与家中无关,全是这些年在师傅那学艺,在图鉴中看得。南华锦产自府州南华,每年只有几百匹的产量,一上市,就被达官贵人瓜分一空,还多是用做坎肩锦袖,兄台能做一整套衣服出来,才是真的家资巨亿啊。”

陈安笑而不语,这小子没见识,南华锦是府州贡品,为朝廷垄断,制作三品以上大员的官服。陈安身为血司司主相当于国家副相,超品大员,秩比公卿,位极人臣,有这么一套衣服很正常,哪是什么家资巨亿的土财主可比。平日看戏,戏文中有冒充钦差大臣的桥段,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发生,因为这些天子近臣除了相应关防印信,一身行头也不是轻易可以仿制的。

于斐当然不知道现在自己穿的竟然是血司司主的官服。还愉悦的比划了两下:“陈兄,这身行头穿上,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啊。”

“外物而已,你也是去万方城的吧,那我们启程吧。”陈安淡然一笑,当先而行。

于斐赶紧追上:“哎,我说陈兄,你家里是做什么的?看你武功不俗,当是世家豪门吧?哎,你等等我啊。”

此处已经能看到万方城的城头,不过二三里的路途,天黑前肯定能赶到,两人也不着急,缓步而行。

于斐少年心性一路上喋喋不休,早失了刚开始的谨慎心机。

“陈兄,你不是第一次出门吧,看你很老练的样子。哎,师傅他老人家离去后,这是我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哎你看那城墙上,那是天罡弩。”

“哦?你居然认得天罡弩?”陈安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普通人只知进出城池,很少会有人去注意城池防御的,更不会知道万方城上架设的庞然大物是个什么东西。就是陈安若不是提前做好功课,也不会特别去注意那件物事。

“那当然,这种床弩威力巨大,七百步外也有强悍的杀伤力,更可五支连发,中轴为精钢打造,上下左右腾挪转换十分方便,因此杀伤面积也极广,是城防的绝对神器,整个西北也没有几架,这万方城上居然有八台,不愧为西北第一雄关。”

“你还懂机关术?”陈安这回真的吃惊了。

“嘿,怪我没说清楚,我说的师傅是机关术师傅,可没跟他学武功,武功是家传的。”

他语气颇为骄傲,陈安却不以为然,你这家传武功也不怎么样,还不如机关术呢。

其实大周武风极盛,人人以学武为贵,学文次之,杂学之道为贱,于斐也是兴趣使然,不然他家人也不会让他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现在他说他有家传武功,那也应该是世家之流,和陈安刚开始想象的乡村土豪大有不同了。他语气中带着点骄矜之意也能理解。

陈安在海州呆了三年,学了三年造船,对机关术一道也非一窍不通,如今亲眼看到天罡弩那威武的利器,心中甚为向往,对他言语中的机关术很有兴趣。

“你这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莫非你也会做天罡弩?”

于斐头一昂:“天罡弩算什么,我和师傅还研制出了冲天砲,可惜图谱被魏老鬼偷走了,我这次就是去把图谱偷回来,才被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追杀的。”

陈安眉梢一挑:“魏老鬼?他叫什么名字?”

于斐茫然道:“不知道,师傅叫他魏老鬼,我就跟着喊了。”

“那追你的那些人就是这个魏老鬼的人?”

“是啊。”说到这个于斐激动起来:“领头的那个我认识,是黑面煞神尤恭,以前是西北这一片有名的马匪,不知怎么的就跟了魏老鬼。追得我都想挖个洞钻进去。对了,你怎么骑他们的马,你与他们遇见了?不对,若是遇见了,你哪是那黑面煞神的对手,你一定是劫了他手下的喽喽。这你可要小心了,这家伙又护短,又不讲理,以后还是注意点好。”

陈安也不答话,任他脑补,心中只思索一个问题,这魏老鬼莫非就是魏兰生,可惜边上这蠢材,一问三不知,否则就能先去收点利息。算了,还是先处理完万方城的事吧,任中虚,魏兰生都是砧板上的肉,随时取他们的命都可以。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城门之下,远远地看见城门洞里一队黑衣人拿着画像对着进城之人挨个比照,那画像之上赫然正是于斐的女装打扮。

第八十五章 移形换影

于斐心中一慌,行动便有所迟疑。这时耳边传来陈安的话语:“昂首挺胸向前走,你越是鬼祟,越引人怀疑。”

于斐深知陈安的话语有理,狠狠地吸了两口气,阔步向前。

“等一下。”于斐刚刚的行径已经引起了城门口黑衣人的注意。其中一人走了过来,拦住陈安两人的去路,展开画卷仔细对照,阴阳怪气地对着于斐说道:“小子,你不会是女扮男装的吧。”

于斐额头沁汗,小心瞥了陈安一眼,只见其老神在在,全然没有给自己支招的打算。

他叹了口气就要自己应对,忽然道边窜起一人抬脚把拦在他面前的黑衣人给踹到一旁。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更多的人窜了出来,三下五除二将那些黑衣人按倒在地。

于斐看的一头雾水,呆立当场,根本不知道这些人是哪里冒出来,城门口似乎一下变得热闹了起来。一队兵士从城中冲了出来,把正在进出城的客商百姓驱赶到一边,将陈安两人周围清理出一大片空间。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魏老鬼的势力这么大,连官兵都能动用?可不对啊,他们怎么抓自己人?于斐已经乱了方寸了,要不是陈安还安静的站在他身边,给了他一根主心骨,他早就调头跑了。

没有让他凌乱太久,城中又有两队人马冲出,一队是身披大氅,头戴乌帽的黑衣劲旅;另一队则是军士打扮,当是边镇官兵。领头的两人一者为干练青年;另一者是一个浑身珠光宝气圆球也似的胖子。

两队人马来到于斐面前十余步处站定,干练青年首先下马来到两人跟前,那胖子紧随其后。

干练青年冲着于斐一躬身,抚胸为礼道:“卑职云州卫都尉文辉拜见司主大人。”

于斐已经彻底懵了头了,只能含糊其词地“嗯”了一声,听得文辉指着那胖子介绍道:“启禀司主大人,这位是万方城主乐开,上虞侯乐毅之后,他久慕大人威名,特来迎接。”

胖子一听介绍到自己,连忙上前一步,也躬身道:“万方城留守乐开参见奉制大人。”

他的称呼和文辉不同,但同样指的都是血司司主这个职位。那是因为血司暗司之流只是人们根据他们的行为起得诨号,约定俗成之下,都习惯了这么叫,包括圣廷内部也是如此称呼。

可乐开作为正式的朝廷命官不能如此随意,需要称呼官面上的称谓。

陈安这个血司司主只是一种简称,人们也习惯这么叫,但它也是有着正式名称的,那就是天策府左护军奉御圣廷章制司知刑事,简称圣廷奉制。

就好像暗司司主简称奉理,而明司司主简称奉仪一样。

在圣廷之中,廷尉为主,三奉为辅,他们四人构成了圣廷最高首脑。

面对文辉乐开的“自来熟”,于斐无辙,只能再次“嗯”了一声。

文辉身子一颤浮想联翩,对方只是嗯,半句话也不说,难道是自己没有迎出城去,他不满意?也不能怪他多想,血司司主虽然管不到他暗司升迁降职,但血司总掌刑罚,得罪了暗司主管顶多被贬,得罪了血司主管那可是要命的。况且三司之中明司为贵,血司次之,暗司最贱,血司有临机调动暗司卫配合之权,之前是因为圣廷内部纷乱的原因,这项职权被人刻意忽略,但现在血司重组,圣上亲自下旨,将这职权归还。所以陈安的职权比之前的任中虚大多了,他要对自己不满,随意指派个必死的任务,根本不用亲自动手,自己也要归位啊。

乐开和文辉的处境是一样的,血司这群大爷就是一群煞星,更何况陈安又凶名在外,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主,哪能不事事陪着小心。

不过他的应变比文辉强多了,毕竟在万方当了这么多年的主事,像商人多过像官员。他直接凑到于斐旁边一脸的肥肉堆积出一张团团圆圆的笑脸,让人看着就心情甚佳。

“近日得知陈公驾临,我等不胜欣喜,昼夜思念,总算把您给盼来了。”乐胖子直接把称呼给改了,虽有吹捧嫌疑,但陈安入驻天策府,是府阁重臣,有宰相之名,也当得起他称呼一声“陈公”。

“您老人家一路舟车劳顿,还请随下官入城,下榻之处早已为您安排好了。”

于斐点了点头,他本有心解释两句,告诉对方认错人了,但看这阵势,稍有不谐谁知道会出什么状况,所以迷迷糊糊就跟着他们上了一驾华贵马车。这马车十分宽敞,坐十来个人都绰绰有余。文辉骑马在前开路,乐开则陪在于斐身边,也坐进马车之中。

这时他才注意到一直跟着于斐的陈安,开口问道:“这位是?”

“哦,他?”于斐正要开口,就听陈安抢先道:“在下于斐。”

乐开一听没有官职介绍,心知当属护卫一流,他是知道陈安武道宗师之名的,所以这护卫多半也就是个跑腿的,可宰相门前七品官,就算是个跑腿的也不能小觑,连忙拱手道:“原来是于先生,失敬失敬。”

陈安也没拿捏架子,自然而然的还礼。

乐开的主要心思还是在于斐身上,只与陈安客气一下,就转而向于斐道:“万方城的驿馆年久失修已经不大合适入住了,这次是本城士绅吕氏贡献了一所庄园,用做大人您的下榻之处。不知您意下如何?”

于斐已经彻底晕了头了,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接着“嗯”。这个字简直是个百搭牌,可听在乐开耳中肥脸一阵抽搐,竟不知如何往下接,好在他也是老油条了,竟不气馁,接着道:“您先去那里歇着,晚上下官和本地士绅在寻幽坊设宴为您老接风。”

“咳,”陈安咳嗽一声插言道:“乐城主好意我家大人心领了,只是身份所限我们还是要住在云州观察卫所的,失礼之处,还请见谅,不过晚上的饮宴,我家大人一定赴约。”

于斐看了陈安一眼,这时他要再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就不是缺心眼,是真蠢了。可他就算知道了,也没法说清楚,怎么说?说自己是冒名顶替的?就看这一个个人都比魏老鬼还牛气的样子,若知道自己被耍了还不分分钟弄死自己。尤其是陈安,这么多牛气的人在他面前跟孙子一样,那他又该多牛逼。现在已经很明显了,是他故意让自己穿这套衣服的,若自己一个不好,说不定第一个弄死自己的人,就是他。所以于斐只能在这里继续装象。

乐开点头哈腰:“是下官思虑不周,大人克己奉公,高风亮节,真是让人敬佩。”

说着话,马车就到了云州观察卫所。

这里就是暗司卫在云州的驻地,常说的云州卫,府州卫其实并不准确,以云州为例,所谓的云州卫实际上是有两个指代,一者是暗司驻云州的处所,称之为云州观察卫所,其主官为云州观察使,二者是朝廷在云州的驻军军营,称为云州指挥卫所,其主官是云州指挥使。

云州指挥卫所并不在万方,而是在秦王的卫戎城,此时云州戍军八成已经投到了秦王麾下,没有任何悬念。万方城由于成分复杂还有待争取,这就是陈安来此的目的。

一进后堂,于斐赶紧把那一身倒霉催的衣服换了下来,满脸的晦气。

“做什么?你不是挺喜欢这套衣服的吗?”陈安给自己倒了杯茶,轻啜了一口。

“鬼才喜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你到底想怎么样?”于斐看陈安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差点爆发,但想到面前之人绝不是自己可以匹敌的,只好装怂打探。

“这件事说来话长了,怕你赶不上酒席。”

于斐差点憋出内伤:“为什么找我做你的替身,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因为你找我借衣服啊。”陈安理所当然的道:“我这人不喜欢求人,现在又没属下在身边,你撞上来了,自然就是你了。放心,没什么危险,只是帮我挡挡酒,应酬一下而已。这件事说起来还是你赚了,你想啊,就以那魏老鬼不抓住你不罢休的性子,你逃得掉吗?现在你穿上这身皮,谁敢抓你?”

这是赤果果地威胁,于斐都快哭出来了:“可我,可我什么都不懂啊?”

“你不需要懂,只要吃好喝好,开开心心就行了。”陈安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耐心。

“万一露出马脚呢?”于斐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你没有马脚可露,他们谁敢怀疑你的身份?就算他们认定你是假的,但官服印信是真,那就说明你的背后是我,谁敢出来指正你?放心吧,他们就算明知道你是假的,也会把你当真的看。”这句话陈安说的霸气十足,充满了绝代宗师的自信。

于斐无力的道:“那你总该让我知道,我扮演的是谁吧?”刚刚一番见礼,称呼叫的乱七八糟,于斐又没在官场混过,哪能理得顺关系,纵然听到些什么,也瞬间零乱了。

陈安嘴角一挑:“血司司主。”

“陈安!”于斐膛目结舌,他终于想到那个震动天下的名字,也不怪他迟钝,陈安做的事都是在东南地方,在西北陈安的名字还不如冷清秋响亮,更何况陈安的名字又很大众化,谁没事会往那方面想。

“好了”陈安起身整了整衣摆:“时候不早了,您老人家该去赴宴了,我的司主大人。”

第八十六章 西北攻略

寻幽坊顾名思义,就是一处寻幽探密的所在,是万方城最大的销金窟。

它的建筑风格与中原迥异,层次叠砌,帐幕尖顶,外墙浮雕,其间白玉作栋,金砖罩顶,珠宝缀饰,绸缎为帐,极尽奢华之能事。

沉香燃烛,龙延添火,烛火彻夜不息。

在这座充满异域风情的建筑里,有金发碧眼的胡姬身上只着几块薄薄的布片,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扭腰摆臀在来往客人身上蹭来蹭去。丝质的长裙几乎透明,两条笔直的长腿在其中若隐若现,引人生出无限遐想。

一名红衣胡姬挺着胸前两团丰腴在于斐面前晃来晃去,晃得于斐眼睛差点掉进那条深沟之中。他趁人不注意在桌塌下猛掐自己的大腿,这才利用触觉上的疼痛,把被牢牢吸附住的视线移到房顶之上,顺便止住快要流下的鼻血。

他现在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不警醒点不行啊。

乐开见他一脸风轻云淡,连忙凑了上来,陪笑道:“西域之地,蛮夷之所,实在没有什么好的招待,若有不周之处,还请陈公海涵。”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匣子,里面珠光宝气塞的满满当当。“这是翰北豪商温尔契尼送您的一点小礼物,西北贫瘠也就这么点特产能拿得出手了,还望陈公笑纳。”

“嗯”,果然乐开等来的还是这么一声。

他心中暗叹不愧是位极人臣的血司司主,这份城府何其了得,喜怒情绪半点不露,连自己这个老油条都有种老鼠拉龟,无从下手的感觉。

他见歌舞达到*,不敢扰了于斐的兴致,退回自己的席位,尽管后者一直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也不敢妄自揣测其想法。

文辉见乐开回来,低声问道:“怎么样?”

“无底之洞。”乐开嘴唇蠕动回了四个字。

于斐都被那鹅蛋大小的蓝宝石晃的睁不开眼了,在女人方面他是个雏,没什么好说的,可在金银珠宝上面,人们似乎有着天生的执着。

文辉扫了一眼于斐那便秘般的表情,对乐开道:“我早说了宝石不好估价,还不如直接送金银来得合适。”

“送什么都无所谓,关键是能不能成事。”

“这世上哪有十拿九稳的事情,凡事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关键的是我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投靠秦王,他日肯定被朝廷清算;投靠朝廷,你我根本活不到秦王败北那一日。”文辉脸色阴沉,似乎对这一事实,也很不甘心。

乐开肥脸上也露出一分凝重:“你怎么就笃定秦王会败?秦王有诸王为后盾,塞外胡夷为外援,不比朝廷稍差吧。”

“哼”,文辉脸上闪过一丝轻蔑道:“诸王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貌合神离,摇旗呐喊还行,依为后盾可就不足了。除了蜀王、晋王拥兵,其他人最多不过一营护卫,能顶个鸟用。塞外蛮夷更不用说了,逐利而来,利尽则走,根本靠不住。在朝廷堂堂正正的大军面前,他们能顶什么事?”

“那投靠陈安就有用?”乐开还是不解。

“只要将他留下就有用,”文辉肯定道:“我收到密报,陈安来得可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支军团,是大周最精锐的血司卫。这支军队对抗秦王不行,但守住一城不难。”

“你说得轻松,他带部下来,定然是另有任务怎么会特意来保护我们。就指着这些女人和珠宝收买他?”

文辉一笑:“这些女人和珠宝只是添头,而真正的大礼是你我。”

乐开一怔,就听文辉继续解释道:“他上位太快,根基不稳,正需要你我这样的人为其张目。况且要守住万方,并不需要他太多的支持,甚至都不需要他直接派兵,只需要他在任务之时把动静搞大点,吸引秦王的注意,就能为我们分担不少压力。要知道朝廷才是秦王的大敌,他能在我们身上投注多少精力?待到秦王兵败,朝廷天军到来,又有他为我等说项邀功,不止可以保住眼下荣华,说不得还能更进一步。”

乐开承认自己被说动了,点头道:“他会相信吗?”

“只要我们表示足够的诚意。”文辉再次看向于斐,坚定的道。

……

西北的天气变化莫测,白日还是晴空万里,到了晚上,月光就只能在黑云的纠缠下挣扎出一线迷蒙了,万方城外的一处僻静所在,两道身影被摇曳的篝火描绘的阴森恐怖。

一个沙哑的男声道:“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

“你不是还在万方城中收编那些风箱中的老鼠吗?”

“那边已经尘埃落定了。”

“哦?你这么自信。”

“我怎么不能自信了,是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我只会用暴力解决问题?他们想要的无非就是安于现状,无论是秦王还是朝廷都不能给他们,秦王不会允许云州有另外的声音,朝廷则是鞭长莫及。”

“那你还如此自信?”

“当然,秦王和朝廷给不了他们东西,不代表我不可以。”

“你?你比朝廷和秦王还厉害?”

“我自是不能和他们相比,可我知道一点,那就是朝廷大军来得比秦王想象中要快得多。十日之后,朝廷八十万大军将抵达白虎关。”

“然后呢?”

“然后?哼,然后就是他们要付出的代价,秦王要的是他们彻底归顺,献出整个万方城,那是要了他们的身家性命,他们绝对给不起。而对于我,他们只要付出一定的忠心就行了,顶了天就是破财免灾。”

“你能代表朝廷?”

“有时候能。”

“嗯?”

“朝廷要的并不是要收编万方城各大势力,只是要他们安静而已,他们安静,云胡十六部就安静,秦王就没有扩大乱象的能力。而我所要做得正是要万方城安静,我与朝廷目的相同,难道不能代表它吗?”

“你想安静就能安静,秦王会让你这么舒服?”那沙哑的声音语带嘲弄,似乎很看不惯对方那自信满满的样子。

“那也得他能腾出手来再说。”另一人的语气满含不屑,似乎对秦王的威胁根本不放在眼里:“晋王那边先不说,太远。就秦王本部,应对朝廷大军就费了他全部精力了,还能拿出什么来威胁万方城?不过是一些威逼利诱的空头许诺,乐开此人商人秉性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文辉在暗司供职多年怎能没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说他知道大半内幕我也相信。你觉得秦王能威吓住这两人?有他们带头,万方城中那些个八大势力三大门派的,都是些无卵鬼,还不好摆布吗?”

“别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还有南州呢?你怎么保证蜀王不出兵?”他看对方那事事尽在掌握的样子就心中不爽,总要刺他一刺。

可惜那人根本不照顾他的情绪,似笑非笑道:“这就要靠你了。”

“我?”

“到时候,你只要挡住蜀王大军,万方城安矣。”

“我去阻挡蜀王十万大军?你给我多少人?”

“三千。”

“开什么玩笑?就算是三千铁打的战骑也不是十万大军的对手。”

“谁叫你与他正面作战,我这是三千血司精锐,你只要固守岐关,派刺客暗杀这几个人,蜀王大军不攻自破。”说着手指凌空虚点,土地上显出五个名字,皆是蜀王心腹大臣。“记住了千万不要把他们一股脑全杀了,两天杀一个,差不多等你杀到第三人的时候,蜀王那个胆小鬼,肯定带着他的十万大军,夹屁而逃。”

沙哑声音的主人低头盘算着事情的可行性,一时沉默了下来。许久才道:“万一蜀王不退呢?”

“嘿,那就该你倒霉了,你需要去刺杀蜀王。”

沙哑声音炸了开来:“刺杀蜀王?你疯了,上次杀个吴王暗司金鳞卫折损近半,那还是在吴王没进行有效防范,三大郡王各怀心思的前提下。这次可不一样,要在十万大军中搞刺杀,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我看你脑子进水了吧,反正我不去,要去你去。”

“你说什么?你以为由得你吗?”

那声音一寒,空气都似乎凝滞了,周围温度骤降,篝火被生生压下一截,光影变换间显出沙哑声音主人的样貌,竟是一个留着八字胡面色青灰的中年男子,他浑身干瘦,眼眶都凹陷下去,嘴角微弯,常年带着残忍的笑意,形容直如厉鬼。可是此时的他表情别说厉鬼,连瘟鬼都不如,原本青灰的脸色变得煞白,额头细细密密全是虚汗,显然正承受着不小的压力。

他面前的黑影还在说话,只是声音冰寒再没之前的随意:“阴仲,你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我才是指挥,你只有听命的份。让你发表意见,只是我想表现的亲和一点而已,如果给你脸,你不要脸,那也就不用再回去了。现在来告诉我,这岐关,你是去,还是不去?”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宗师这种怪物,阴仲满心不甘,但他感觉自己只要回答半个不字,立刻就会被面前那凶蛮霸道的气势压成齑粉,只能屈辱地低下头咬着牙道:“属下谨遵上命。”

话音一落,那差点让阴仲窒息的气势陡然消失,来得突兀走得也突兀,让他几乎怀疑是一场虚幻。

那声音霎那之间,顿转柔和,与之前判若两人:“这才对么。你放心,我是不会亏待你的,你这次若成功归来,我保举你做血司司主。”

第八十七章 黄泉血枭

“我做血司司主?那你呢?”阴仲满心愤恨: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么,这滚蛋才做几天官,这一手玩得倒熟。他很是清楚,对方先前只是借故向他展露实力好折服他而已,并不是真的翻脸,可那种直面死亡的感觉却一点都不假,也就是说若是他没有做出对方想要的结果,对方真的会假戏真做。所以阴仲暗骂疯子的同时,口气也软了许多。

“我么?倒是可以去明司或是在天策府知军务的闲职上养老。”

“天策府知军务?那可是真正的上将军,不是圣廷这种挂职,你懂兵法吗?”阴仲还是气不顺,不放过任何一个打击对方的机会。

不过那人倒是不在意,轻松地道:“不管兵法什么的,我自有去处,不劳你操心。”

阴仲哼了一声,又想及自身,说道:“皇上英明,当不是兔死狗烹之人,更做不出不教而诛的事情。”这句话他更多得像是在对他自己说。

“天威难测,谁知道呢?至于不教而诛,我倒算不上,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咬吧。马上我要做的事情,正好可以给皇上一个合情合理的因由。”

阴仲一怔:“你要做什么?”接着他脸色大变状似恍然道:“难道你要……你真疯了,别人说我是疯子,我看你才是真正的疯子。”

“没办法,有些事情不得不去做,再说这未尝不是皇上的意思,自古上位者,恩欲归己,怨使谁归。我也是不得不去做这个承怨之人。”他连用了两个“不得不”,可语气平淡,半点也没有被迫无奈,反而有一种轻松解脱,让阴仲听得大奇。

“你我之盘算,其实只是小道,皇上这才是真正的运筹于帷幄之中,他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把正确的人,安排到正确的位置,就能收到最丰硕的果实,没有布局,没有算计,更没有阴谋诡计,夫皇道者,正大光明。”

阴仲沉默,事实正是像对方所说的那样,皇上对西北没有任何布局,只是把面前这个家伙派了过来,给了一个“便宜行事。”如今半个云州差不多就平定了,自己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心中还是清楚,那对付蜀王的计策十有八九能成功,到时只要击溃秦王正军,晋王孤掌难鸣。秦王拉拢的各方势力看似庞大到能席卷天下,恐怕最后连幽云二州都出不了,这场动乱的结局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秦王必败。

这么一想,他有点怅然若失,一时去了与人争胜之心,老老实实地道:“既然如此,那我的兵呢?你不会去让我自己把兵带进来吧,东边可都是秦王的地盘,想无声无息的偷渡进三千人,根本不能,甚至别说三千人了,三百人也不可能。”

“兵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至于是从哪里来的,那肯定不能是东边,否则我还费劲收编文辉乐开他们做什么?”

阴仲一惊:“兵从西而来?这是哪来的兵?”

“你忘了海州栾城?”

“是那时候……嘿,你们布局够长远的。那直接让栾城带队不就行了,把我扯进来做什么?他不也是军旅出身吗?”阴仲半是疑惑半是不满的道。

“他刺探还行,在刺杀一道上逊你远甚,主帅的位子非你莫属。”

阴仲一阵舒坦,能得对方一句肯定,虽然未必是什么好话,但也十分不易了。

马蹄声响,在这寂静的氛围之中分外刺耳。

这里怎么会有人经过,一道厉芒在阴仲眼中闪过,他阴声道:“我去看看。”

……

白凤池骑在马上。意态潇洒,侧首对与自己并辔而行的佳人道:“轻语,过了万方城就算出关了,大雪山临近永平关,半日即可抵达。到时家父的伤,还要劳烦轻语你了。”

被唤作“轻语”的女子,一袭青色衣裙,素面朝天,却如出水芙蓉一般秀美绝伦难以雕饰,眉间一抹淡淡的悲伤让白凤池看得忍不住想要将之搂入怀中好好怜惜一番,如此一位似水柔情的女子说出的话自然也是柔柔弱弱的:“白公子言重了,日前若非公子相助,轻语难逃强人毒手,投桃报李本是应该,更何况治病救人本就是轻语分内之事,又如何言劳烦呢。”

这女子竟是幽兰谷中的青衣少女,幽谷医仙,她从小到大没出过这么远的门,顶多就是在幽兰谷附近的村镇为人治病。这一次她被迫离开,实在不知自己该去往何方,只能顺着官道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却不想西北强人横行,如今天下将乱,他们更是无法无天,直接就敢上官道劫人。好在少女也非普通人可比,虽专心医道,但自幼为了强身也练了一些拳脚功夫,面对那些只是普通流民变身的强人,还不至于吃什么亏。

可还不待她有所动作,白凤池一行人恰巧路过,出手将那些强人打发,好好表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

少女本就不喜争斗,有人出面摆平这些琐事,自然是大善。她与白凤池早前认识,曾为他父亲大雪山飞羽庄庄主白莫行治过病,一番叙话之后,了解到这次白莫行旧病复发,白凤池特意下山来求医的。少女无处可去,而白凤池多少也算是个熟人,心下安定,于是就跟着他过来了。

一路上白凤池称呼连换,先是医仙,后又是曲姑娘,到了现在更是直接叫上了轻语,心中意图已是再明显不过。奈何少女幽居深谷少与人交流,对白凤池的表示一直半点反应没有。

后方一名青褐色衣袍的老者驱马快行了几步,赶上白凤池两人,先前他们都是远远的坠在后面,那是因为他们都看出了自家少主的心思有意的制造机会。若是能得一医术高明的少庄主夫人,也是他们喜闻乐见的事情。

老者向白凤池道:“少主,此时已晚,我们恐怕错过了万方城的宿头。”

白凤池眉头一皱,回首问道:“渠伯,那我们怎么办?”

老者早有腹稿:“老朽记得前面有处背风崖壁,地面还算平坦,可在那将就一晚,明日再进城。”

白凤池不语,而是看向青衣少女。

少女礼貌一笑温婉道:“轻语并非娇惯之人,白公子不用多虑。”

白凤池冲少女歉意一笑,转身就欲吩咐从人准备露营事物。恰在此时,一道幽幽的声音从道边林中传出,尖锐刺耳,如同鬼哭狼嚎,又如夜枭勾魂。

初时一行众人只觉一股烦躁情绪自心底升起,还不甚在意,但不过片刻便感觉胸口淤塞,几欲吐血,脑中发胀,头晕眼花。

“小心,是噬魂魔音。”渠伯这一声刚喊出口,就见青衣少女一头栽到马下,接着是白凤池以及身后从人也纷纷落马。连他本人也是内力滞涩,真气不畅。

渠伯好歹也是周天圆满的高手,连忙抱元守一,摒除杂念,强行将紊乱的真气归于经络充斥丹田,吐气开声道:“阴前辈息怒,我等实是不知前辈在此清修,无意冒犯,还请前辈原宥海涵。”

“嘿嘿,你倒是有见识,竟识得老夫本领。”阴鸷的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让人难辨方位。

“前辈武功盖世,名震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晚辈纵然偏居西域,前辈之名也是如雷贯耳。”

渠伯看起来也有五六十了,对着小他不少的阴仲一口一个前辈丝毫不觉羞耻,此时生死不由己身,哪还顾及脸面。

他心中其实已经大叹倒运,怎么走个路都能遇上这个煞星,简直是流年不利。黄泉血枭阴仲确实名震天下,可根本不是什么好名声,此人嗜杀成性,遇到他只能自认倒霉。

渠伯一边拍着阴仲马屁一边悄悄地向正在地上挣扎起身的白凤池靠近,准备一个情况不对,就抄起自家少主跑路。

他从头至尾都没想过要对抗,那可是开窍层次的绝世高手,哪是自己能对抗的了的。他也没有自报家门,以势压人,开窍高手岂是普通势力能压制的,徒为自家招灾引祸罢了。

在武林中,虽然真正决定一个人武功高低的是他对自身武学真意的理解程度,气道修为并不为人所重视,但是在大多情况下,武道修为要求的虚无缥缈的悟性哪是这么好提升的,顶多是在绝世高手中分辨高低。

而气道修为才是真正决定了一个人成就分阶。就比如此时的渠伯纵然真气大成周天圆满距离开窍只有一步之遥,可还是停留在真气这一层次,至于阴仲早就是开窍大成的高手了。

所谓的真气大成只要把修习的武功所涉及的经脉贯通就算是周天圆满,而打开九窍却需要把十二正经尽数开发。这时耳聪目明,落叶可闻,上接天气,中接人气,下接地气,绝不仅仅只是真气量上的增加,对武道真意领悟也有很大助益。

人天生有九窍,即“顶窍”百汇,“意窍”天目,“神窍”玉枕,“总窍”泥丸,“中窍”膻中,“空窍”夹脊,“命窍”尾闾,“元窍”气海,“阴窍”玄牝。

九窍蕴含着人体大半精力一旦开发,功力大进。或者接引天地人三气,天人合一,直接反后天为先天,成就先天气道。

所以九窍齐开,天人合一者又被称之为半步先天。至于最后的通穴阶段,那是精益求精,打开人身隐秘的精力秘藏,释放全部的精力,达到人体极致,可平安接受天地之力灌体,为返后天达先天多了一重保障罢了。

因此,从开窍阶段开始气道修为变的重要起来,对于普通的江湖人来说,开窍高手身具神异,能开宗立派,撰书立著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绝世高手。

渠伯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不是那种在武道真意理解上远胜他人的绝世天才,根本不可能会是阴仲的对手,所以连抵抗的心思都没有,直接投降。

第八十八章 曲氏遗孤

“嘿,你这马屁精倒是练了一副好口才,可惜……”阴仲摇头叹息,他今晚弄了一肚子火气,这邪火自是不能向陈安发,正好这几个不开眼的来送菜,怎可能因对方几句奉承就软了手。

渠伯也是精乖,对方凶名在外,他从未指望这绝世恶人会放过自己,自救才是正途,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在拖延时间。

此时阴仲话音未落,渠伯突然策马冲了出去,俯身抄起地上的白凤池就欲逃遁。

“想跑?”

“呼”地一声,一道黑影不知从何处窜出狠狠撞在渠伯胸口,后者喷血倒飞,堂堂真气大成的一流高手竟被这一击打得骨断筋折,全然没有反抗之能,好在他内力深厚,竟一时未死。

可此时不死对他而言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黑影纵横来去,将从人弟子尽数虐杀,最后又走到还在地上抽搐的白凤池面前一脚踩断了其颈项,自始至终没再看他一眼,似乎断定他必死无疑。事实也是正是如此,他五脏俱碎,再是杏林圣手也是回天乏术,生机一点点离他而去,眼前最后定格的画面是一道形容直如厉鬼的身影。

杀了几个人,阴仲心情好了许多,施施然走到最后剩下的青衣少女面前。

少女先前被他的噬魂魔音震的嘴角溢血,配上白皙的面庞,显出几分凄凉之色。她现在头脑中还是嗡嗡作响,对阴仲的到来,除了惊恐的踢腾两下秀腿,别无其他作为。

阴仲咧嘴一笑:“倒是个不错的货色,若是平时定要和你快活快活,可惜今日有事,只能辣手摧花了。”

说着他手臂一抬,指尖森然,就欲要结果了少女的性命,可是这一击竟是再也发不出去,就在这一刻他眉心发胀,一股极度危险之意在他心头升起,连忙一个倒栽葱后翻远离。

直直退出十丈开外,才站定身形,他满面愤怒的向着空无一人的道边丛林喝道:“你做什么?”

“她对我有用。”短短一句话,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阴仲愤怒归愤怒,但理智还未丧失,对此根本不敢反抗,只得强压下这口气,还得恭声请示:“事情商量差不多了吧,如果没其他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等等。”

“什么?”阴仲愕然。

“噗”的一声,他整个人再次倒飞出去,可这一次却不是他本身的意愿。

他在地上滚了两圈才站起身来,可还是胸口沉闷,一口逆血吐出之后才好了许多。

“你做什么?”同样的一句话,可此时的阴仲一张脸都扭曲了,显然愤怒到了极致。之所以没立刻爆发还是因为他现在的心情和刚刚的渠伯一样,怒只是表象,更多的还是恐惧。连对方怎么出手的都没看清,又怎么抵抗。

“你把对我有用之人弄成这样,总得有点交代,这次小惩大诫,下次别这么冲动了,退下吧。”

“你……”阴仲双手颤抖,极力克制才忍住没有爆发。他九窍齐开在当今天下,也是一等一的人物,竟被对方如走狗般使唤,这是何等屈辱。

他暗暗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这才使得心境平复,没有当场拼命。

“属下告退。”阴仲咬牙切齿,强行压抑自己的怒意,转身头也不会的离开此地。

陈安才不会管他怎么想的,直接来到青衣少女身边,后者已经昏迷了过去,他将对方抱起回到了之前与阴仲密议的篝火旁。

少女伤势不重,只是被阴仲的魔音震伤了肺腑而已,陈安治病不行,治伤确是一流好手,亲自出手为其梳理了一遍经络,就没有大碍了。

救下少女只是因为陈安想到了太和心经,随手为之,那是穆倾城毕生所学,的确有他山之石的效用。虽非志在必得,可路遇捡到了便是天授,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自是不能随意放弃。

至于为什么确定在少女的身上,那也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日前在幽兰谷,虽只是匆匆一瞥,但陈安何等人物,一早就看出穆倾城命不久矣,这时再不送出传承,那也就再没机会了。

想到任中虚费尽千辛万苦都没得到的东西,落在了自己手上,陈安就是一阵舒爽。

火光摇曳,曲轻语迷迷糊糊睁开眼,头还是疼的厉害。

她打出生起就没遇到过这么可怕的事情,这么可怕的人。身上的疼痛和心中的恐惧几乎逼的她想放声大哭,可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因为火堆旁还坐着一人。她认识这人,是日前在谷中肆虐的杀星,穆爷爷千叮咛万嘱咐要小心的存在。甚至她还亲眼看到,刚刚林中那不知是人是鬼的家伙都对其非常惧怕的样子。

这么一个人坐在自己身边,曲轻语已经不做他想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瞪圆了一双杏眼,看着对方,以此进行一些无力的抗争。

陈安看着她醒来,坐起,淡淡地问道:“你姓曲?”

曲轻语没想他会问这个,表情一怔,点了点头,但又似怕他有什么诡计,紧接着摇了摇头。

陈安不理她的自作聪明,继续声调平和地问道:“曲仁宗是你什么人?”

“不认识”,少女歪着脑袋,感觉陈安语调平和,面容稚嫩,就像邻家小弟一般,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可怕,于是第一次开口回答。

“不认识?”陈安苦笑,是自己魔症了,碰到个姓曲的就和曲家联系起来,曲仁宗是他外祖,更是曲家家主,若是曲家之人,断没有不认识的道理。

“看在你姓曲的份上,把太和心经交出来,饶你不死。”陈安轻吐一口气,说出了自己本来的目的。

少女刚刚放松下来的小脸立时绷紧,咬着下唇不说话。

陈安轻扫了她笼在袖中的双手一眼,哂笑道:“你那些小玩意最好不要拿出来,若惹恼了我,可不保证先前说的话还算数。”

他那身煞气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消受的,就是什么也不做,单是这么淡淡的谈话也能营造出一种压抑的气氛。

曲轻语面上闪过一丝惶恐,连发白指尖上捏着的两枚银针都差点脱手。可她外柔内刚的性子,太和心经是穆倾城的遗物,她怎么可能随便交出。

“你在山中住的久了,没听过圣廷的名号吧?”陈安左右坐着无聊,看着她那副倔强的样子,反而有了点兴趣。

“没有什么人,能落到圣廷手上还不开口的。”他的语气渐转阴森,说着话便凌空虚点,一记阴风指递出,正中少女颈项。

一股阴寒之气自曲轻语心中生出,让她整个人都似乎进入了寒冬腊月,从头凉到脚。

陈安本打算欣赏一出凄惨哀嚎的场景,却见少女右手从袖中穿出,捏着两枚银针,正刺在左手指尖,她青灰的脸色霎时消失,变的红润起来,眉间的痛楚也缓解了不少。

陈安先是一呆,随即面色古怪的道:“医术不错,看来是我用错了方法,那这个呢?”说着他再次屈起了手指。

少女刚刚有点血色的面孔,又是一白,警惕地注视着陈安。可后者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是转首看向一旁。

就在曲轻语诧异万分的时候,道边林中,竟然钻出了几十骑人马。他们来到陈安面前俯身下马,动作整齐划一,统统抚胸为礼齐声高喊:“参见司主。”

来者正是丘渊等人,他们一路潜行,来到万方城外才聚集一处,通过阴仲留下的记号与陈安汇合。

既然等来了要等之人,陈安也不好再继续自己的恶趣味,收回手,轻“嗯”了一声,又冲丘渊道:“坐”。

见礼之后,丘渊来到陈安身边坐下,他身后从人不用任何命令,自动散入四周林中,隐匿身形警戒周边,篝火旁只留下陈安,丘渊还有曲轻语三人。

丘渊眼角余光扫了曲轻语一眼,见陈安没有什么表示,便直接开口道:“司主,下官等人已准备就绪,暗司那边也会全力配合,清河离此地只有一日的路途,现在出发明晚即可到达,当可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清河?不急。”

丘渊一怔,在他的印象中虽然不知道具体,但陈安与血衣楼有仇,当是确定的。此时有机会,不立马杀奔清河,却在此淡然自若地说不急,怎能不让丘渊诧异。

下一刻陈安就给了他解释:“情况有变,我们任务当调整一下,三天时间,我们有三天时间去沧州清源山,你吩咐下去,让他们立刻准备,明日酉时在万方城集合,昼伏夜出,争取在三日之内赶到清源。”

“去清源山?”丘渊不明白这任务怎么说变就变。

对自己这心腹,陈安自没有隐瞒的必要,开口解释道:“是的,去灭了上清剑派,和其背后世家。”

丘渊整个人如同被个响雷震傻了,先不理陈安那平淡的语气中蕴藏着怎样的血腥,就单单说出要灭上清剑派,这要何等的狂妄才敢放此狂言。

上清剑派传承五百年之久,横跨三朝兴替,是天下第一大派,背后有沧州八大世家支撑,门下三千弟子都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再加上外门附属,林林总总数万人,更有宗师坐镇,就连朝廷大军都不敢动其分毫。

而自己这边呢,几十人而已,哪怕全是金鳞卫,也是去送菜啊。可陈安的决定谁敢质疑,丘渊语气艰涩地应答道:“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看着丘渊离去,陈安目光再次落到一旁的少女身上。

后者一脸看疯子的表情。

陈安随口问道:“你也知道上清剑派?”

曲轻语扭头不答,她虽幽居深谷,但有来来往往求医之人,消息并不闭塞,对这天下第一大派还是听说过的,更为其中几位长老疗过伤,对陈安的狂言她是半点不信,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说出这话的人,不止狂妄还很无知。

陈安不以为意:“连你都不相信,又有谁能想的到,这一次定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曲轻语再文静,也被这句话气得想吐槽,这不是想不想得到的问题,而是实力差距太多,就算人家什么防备都没有,你又能有什么作为。

陈安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不待她回答就语含深意地道:“你以为我是自不量力,可等真正到清源后,你就会发现,也许我们的实力差距没你想象的这么大。”

“好了,不说这么多了,现在还要抓紧时间回去准备点东西才行。”陈安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走到少女身旁,就在后者警惕之下要有所动作时,他一震衣袖,直接封闭了其全身穴道,将之夹在腋下,向万方城走去。

第八十九章 芙蓉帐暖

于斐从昏昏沉沉中醒来,头痛欲裂,自己怎么就被放倒了?

还记得一开始他们劝自己酒的时候,自己是扮冷酷拒绝的,怎么最后就喝得酩酊大醉?

连什么时候被送回来的都不知道,完了完了,酒后吐真言,自己有没有暴露?

一连串问题搞得于斐脑子一团浆糊,他试着动了动,可全身一阵无力,身上还似乎捆绑着什么。

惨了,一定是被发现了身份,被人锁到监牢中了。哎,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当初就不应该趟这趟浑水,现在还不知这些凶神恶煞怎么炮制自己呢?

于斐欲哭无泪。

过了一会他脑袋稍稍清醒了一点,发现了不对之处,怎么没有想象中监牢的阴暗潮湿呢?

他勉力睁开眼睛,入目处是锦缎红帐,居然躺在床上,这是怎么回事?

“是了”,他脑补道:“他们应该还没有确定自己的身份,只是有疑心,所以把自己捆在床上,没下监牢。”

可也不对啊,这绳子都有手臂粗了,拿这么粗的绳子捆自己,能有好意吗,就算是疑心也不该如此啊。

等一下,这是绳子吗?怎么会是热乎的。

他努力抬起手,摸了摸身上的事物,软软的,滑滑的,热热的。这什么?好像是人的手。

于斐一怔,艰难的扭头向旁边看去,一张美艳绝伦的面容映入眼帘,琼鼻,樱口,远山眉,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一点晶莹,粉腮桃红,一副新承雨露的模样。

女……女人?一定是做梦,一定是做梦,可这触感怎么如此的真实?

“哇靠。”于斐一骨碌坐了起来,这是个什么情况?

他这一动作,自然也惊醒了怀中佳人。

“大人,您怎么了?”

那女子坐起身来,丝被滑落,露出凝脂肌肤,胸前峰峦上的两点嫣红随着她的动作一颤一颤的,使人目眩。她一双能滴出水来的大眼睛眨呀眨的,问询似得看着于斐。

面对如此“美景”,于斐整个人石化了,因为刚刚那句问话,根本不是面前佳人所发,而是自背后传来。

他机械地转过头,身后是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容,同样的一丝不挂。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斐的脑子彻底变一片空白了。

“啊……”

听着这声尖叫,陈安眼皮也没抬一下,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手中图卷,只是淡淡地对身旁坐着的曲轻语道:“一大早就叫的这么高亢,真是精力充沛啊。看来这对双生姐妹花魅力不小,搞的我都有点后悔让这小子替代我了。乐开也真是手段不凡。”

曲轻语青衣罩体一如昨日,闻言狠狠地白了陈安一眼,面颊绯红。

女子较男子早熟,她自然知道屋中发生了什么,可恨陈安直接挑明,他难道不知道这么对一位未出阁的女子说话,已经算是调戏了吗。

其实陈安还真不是有心,只是随口感慨,他大半心神都放在手中的图卷之上。

这是于斐所言的惊神炮,它其实还是一架弩机,只是比之天罡弩,体型小了一倍,威力却增加了数成之多,射程也远了不少,更易携带,可攻可守。它的箭矢中空,其间充填硝石等物,用机关数术之法设置震动引,一旦撞击力足够,就能产生爆炸。而且精准的配比材料,使得爆炸方向在箭矢之前,不会有无谓的浪费消耗,简直就是一件神器。

陈安通过自己半吊子的造船术,大体上看懂了惊神炮的构造,不由叹为观止。有了这东西,别说上清剑派,就是卫戎也是指日可下,得此一人西北可定。

这么想着,于斐已经衣衫不整的推门而出,情状颇有几分狼狈。看见坐在院中的陈安,脸色也变的十分尴尬,可转瞬间他又愤恨起来,冲着陈安道:“这……这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你自己做的事,问我?”陈安嘴角牵起一丝古怪的笑容道:“你什么表情?如此温柔乡红粉帐,不正是世人所向往的吗,不要在这里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你就没事偷着乐吧。”

于斐正要再强辩什么,却发现坐在一旁的曲轻语,他没想到还有别人在此,脸色又变得尴尬起来,支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若只是陈安一人,他没脸没皮的和其惫赖几句,心里还过得去。可还有不认识的人在,有些事就不好直说了。更让他羞愤欲死的是,坐在那看热闹的还是位妙龄少女,这让他简直恨不得立时挖个洞钻进去。

说到底于斐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又是初哥,面皮哪能跟那些花丛老手相比,在这种事上总是难以启齿的。

好在陈安给了他一根救命稻草。

“既然醒了,就把这封书信交给乐开他们,然后收拾收拾,我们傍晚还要赶路。”

陈安两指夹着一封书信递到于斐面前,于斐正好抓住机会岔开话题,连忙借题发挥道:“凭什么让我去交,再说了谁要跟你走?”

陈安不慌不忙的道:“当然是你去交了,在他们眼里你才是陈安,好处你享了,总要办点事吧,你吃干抹净想不认账?”

这句话差点把于斐给噎死,他一把抓过那封信笺,强声道:“那我干嘛跟你走?还给你当替身?我才不干呢。”

“你来万方城也不过是想去西域避难,跟了我,我自会庇护于你,也好过你远走他乡。”陈安显得极有耐心,细细解释。

于斐总算听懂了陈安的意思,这货是想招揽自己,可有你这么招揽人的吗?他少年意气,直接驳斥道:“那我不成你手下了,你想得美,我一个人自由自在,干嘛给你做牛做马?”

陈安微微一笑,并没有就这个话题深入,而是看着于斐身后的门扉,若有所思地道:“这对双生姐妹花还真是人间尤物,乐开*出来应该花了不少功夫,你说咱们走后,乐开是自己享用,还是会再送给谁呢?”

于斐脸色一黑,脑门青筋突突直跳,半晌才嘴唇哆嗦,声如蚊呐地道:“我跟你走,听你的,你能不能,能不能……”

于斐长的再娘,骨子里也是个男人,任是哪个男人都不会希望和自己好过的女人对其他男人投怀送抱的。虽然只是一夜露水夫妻,更是今天早晨才认识,但毕竟有了肌肤之亲,若说没有一点想法那是不可能的。陈安这一手,可谓是拿住了他的七寸。

“好了”,陈安摆了摆手:“出去给乐开递信的时候,顺便叫他把屋里那姐妹俩护送到京城,就说你要纳她们做如夫人。”

于斐大喜,得了陈安这句话,这件事就算是落实了,哪怕自己被识破身份,也不会有什么妨害。他攥着信,屁颠屁颠地跑去前院给陈安办事去了。

曲轻语一直坐在旁边冷眼旁观,见陈安就这么把于斐给拿下了,很是不忿,脱口道:“真卑鄙。”

陈安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来看着她,直到看得她心中发虚,一个劲往后缩,才一伸手捏住她尖尖的下巴,将其螓首勾到面前,语气森然的道:“我现在很忙,没空理会你,等我腾出手来,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卑鄙了,你最好趁这段时间好好想想太和心经在哪里,要是到时候一急想不出来,那就是你的悲剧了。”

曲轻语双眼紧闭,颤抖的睫毛体现了她内心的不平静。陈安的话语配上其一身的煞气,让她的心都要跳了出来。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在自己脖子上喷热气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一口咬死。

直到面前的气息消失的时候,她才敢睁开眼,入目处是陈安再次坐回原处,安静研习手中图卷的画面。这幅画面在朝阳下,发散出让人眩目的光辉,好像刚刚的凶悍模样只是她的一场噩梦。

曲轻语实在无法想象这个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怎么就会是穆爷爷千叮万嘱要远离的大恶人。哪怕对方再是言辞凶狠,她也忘不了那道在幽兰谷中屹立的身影。

也许对方根本没安好心,但确确实实是从任中虚手中救下了自己和穆爷爷,这让曲轻语虽然不忿现在的待遇,但却无法对陈安产生恶感。奇妙的是还有一丝怜惜之意在她的少女情怀中荡漾。

还记得昨晚她说不认识曲仁宗时,陈安眼中闪过的那一抹失落,就好像是她亲手毁掉对方的希望一样,让她有一种负罪感。

陈安身上的孤寂意味,更是让独身一人的她有一种共鸣。

所以即便是做了陈安的俘虏,曲轻语也没有半点怨恨,甚至想着没地方去,就这么跟在他身边也不错。

陈安沉浸在惊神炮精妙的设计中,根本没有注意身边少女复杂的目光,就连屋中的两姐妹离去,他也没有抬一下头。

等到于斐回来,陈安更是直接拉着他,讨论设计图中的不明朗处。

于斐并没有敝帚自珍,说到底还是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因为只有朝廷的支持才能让他发挥才华,不然抱着图纸归隐山林,整日做些奇技淫巧,自娱自乐?

陈安在他眼中就是代表朝廷,陈安的肯定就代表着朝廷的肯定,天下人的肯定,是一件很能满足他虚荣心的事情。

所以最后陈安欲要推荐他去朝廷效力,他半推半就的也就从了。

第九十章 血濡清源

傍晚,陈安汇合丘渊等人,从万方城出发,一人双骑,飞奔清源。

同行的还有于斐和曲轻语,前者是因为这一路还能用到他,后者则是陈安实在不知把她往哪里送,只好带着。

他们一行人并没有直接向东,而是往南方折去。

一夜奔行,黎明十分,一座堡垒般的庄园出现在众人视线内。

陈安打了个手势,没有二话,丘渊直接带着所部冲了进去,见人就杀,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庄园中的人也是被杀懵了,数百人,连一点像样的反抗都没有,或者说有反抗也被丘渊强力镇压。

于斐傻傻地看着这一切,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早前陈安要他带路找魏老鬼的时候,他还隐隐兴奋来着,觉得可以抢了魏老鬼费劲心思做出来的惊神炮,定要让那老家伙心疼个半死,谁知现下不是半死,而是满门灭绝啊。

陈安策马来到他身边,笑道:“怎么样?这下为你出气了吧。”

于斐这才反应过来,红着眼,冲陈安喊道:“住手,叫你的人住手,抢我图卷的是魏老鬼,他们是无辜的。”

“无辜?”陈安哂笑道:“难道是魏老鬼一个人干的?没有帮凶?”

“那是他们,但他们的家人是无辜的,这里面都是老弱妇孺,难道你看不到吗?”于斐语速很快,生怕多耽搁一刻,就多消逝一条性命。

陈安却语气悠然地道:“根据大周律,私造攻城利器,罪同谋反,夷三族。我没去查他们户籍,追究到底已经是大发慈悲了,至于放过他们?怎么可能。”

于斐语塞,这才想起身边的是什么人,平时与自己嘻嘻哈哈只是表象,血腥屠夫才是他真正的面目,同时他也认清了这场屠杀根本不是自己能阻止的,只能坐在一边,默默地为这些亡灵哀悼。

那边曲轻语已经吐的不成样子了,刚刚有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冲她跑了过来,她正准备将其救下,却被陈安一剑削掉了脑袋,鲜血喷了她一头一脸。

她脸色苍白地指着陈安颤声道:“你不是人,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斩草不除根,则后患无穷,你懂什么。”陈安随口应付。

曲轻语带着哭腔:“你已经武功盖世了,还会怕别人报复?”

左右无聊,陈安还真回答了:“我倒是不怕别人报复,但我怕麻烦,到时若是弄个冤冤相报,反而夹杂不清,不若我幸苦幸苦,了结干净,反而少了很多因果。”

“你,你这什么逻辑?”曲轻语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陈安也没再理会她,死人么,见多了就习惯了。他以手握拳抵在上唇,静静地听着属下汇报,发声询问道:“没找到魏兰生?算了,狡兔三窟,堂堂前暗司司主,哪是这么好抓的。关键是那图样上的东西找到了吗?”

那名血司卫语气恭敬道:“我们在库房中找到三具,还有一百根弩矢。丘大人已经带人整理了。”

“做得好”,陈安满意的道:“按照于先生教你们的方法,把它们拆卸下来,送到主屋,由我亲自处理。你再吩咐下去,把主屋周围打扫打扫,白天我们就宿在这里,傍晚再出发。”

“喏”。

看着手下领命而去,陈安也驱马进了庄园,这时战斗已经结束,尸体被堆在一处,庄园中央被清理出一大片干净的地方,对于杀人,他们确实是专业的。

惊神炮制作费时,能够有三台已经是超出陈安的预料了,可这对于传承数百年的上清剑派还是不够,他准备在里面添点佐料。

这座庄园是魏兰生研制机关术的别庄,很多机关术都牵扯到毒药的制作,里面自然不会缺少一些毒物,这方面是陈安的专业。

也不需要什么太厉害的毒,只要让人失去战斗力就行,陈安花了一天的功夫,把一百支弩矢全部加工一遍,这才再次启程。

他们乘坐的都是乐开提供西域特产的龙驹,不说日行千里,五百里还是有的。轻轻松松地在第三日黎明时分赶到了清源山,站在山脚就能看到山巅的凌霄剑宫,一股肃穆之气扑面而来,令人心生敬畏。

除了陈安,众人心中不禁多了几分忐忑,那毕竟是天下第一大派。

陈安一如既往平静的吩咐大家造饭休憩。

第二天寅时初刻,“噔”的一声弩弦响动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宁静,紧接着是不绝于耳的轰鸣声,似山崩,似地裂,经历了数百年风雨的凌霄剑宫轰然倒塌,惨叫声,嘶嚎声随即传来。

陈安从容地指派着属下扑杀从山道逃脱的上清剑派弟子,连珠弩矢如同落雨,上清弟子背依火光,简直就是最完美的活靶子,往往只要一箭就能带走一条性命。

这些血司卫士算是大周最精锐的军兵了,哪怕心中对上清剑派有所畏惧,但上司只要下令了,就会毫不犹豫的往前冲。

陈安带着他们层层推进,一直到上清剑派的核心处。

这里已经是一片废墟,死尸遍地。

东方日出,阳光洒在这些残垣断壁之上,似乎在宣告着存在了数百年的上清剑派已经成为了历史。

丘渊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自己就么几十个人,竟把天下第一大派给端了,甚至只折损了数人,还是因为运气不好碰到了上清剑派仅有的几名开窍巅峰的长老,当然血司金鳞卫每一个都不比开窍差,可混战之中对方拼死相搏,总会激发几分血性。

“这,这真的是我们干的?”他站在凌霄剑宫的残骸上发呆。

“当然,”陈安接话道:“冷清秋带着上清剑派的核心弟子在清河等着我自投罗网,而上清剑派本部剩下的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我两炮一轰,他们还能有什么作为,只能抱头鼠窜。好了,没时间清点了,大体估个数据给我就行。”

“呃,是。”丘渊没想到原因会这样,但还是尽职尽责的汇报道:“我们一共杀了三百多人,死于惊神炮的有二百之众,其他接近七百余人都是竞相踩踏而死,逃走人数不过五百,还包括几名开窍期的长老。”

“上清剑派传承数百年,我们就几十个人总会有些疏漏的,嘿,近两千多人,就都是残废也不是我们这几个人能对付的了的,竞相踩踏而死?哼,可见这个世上人都是蠢死的”,陈安冷笑带冷哼极尽嘲讽之能事:“不过冷清秋还真是看得起我,竟带了三百多练出真气核心弟子去清河围杀我,他们真以为我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还是司主大人英明,这一招避实就虚,着实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丘渊小意地恭维了一句,陈安的马屁可不好拍,一不小心就拍到了马蹄子上,杜坤就是前车之鉴。

“避实就虚么,你以为我想?任中虚……”陈安看着四处放火的血司卫士,面目扭曲,如果可以,他真想不顾一切地冲到清河杀了任中虚,可他知道那不现实,此时的清河已经是龙潭虎穴,哪怕是宗师也有去无回。

那种仇人在眼前也不能报仇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的内心,让他痛不欲生。

好在他已经忍习惯了,百忍成龟,忍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会。他强压下心头的暴虐,出言吩咐道:“下面是清源世家,敢帮任中虚,我就要杀的他痛彻骨髓。”

火舌吞噬了整个清源山头,把清源山变成了一座火焰山。那染红了半边天的火云似乎向整个清源的世家宣告着要变天了。

沧州暗司卫,侦骑四出,切断了这些世家的消息渠道,让他们变成了聋子瞎子,只能枯坐家中等死。

陈安在沧州大地上纵横劫掠,把秦王在沧州经营多年的势力连根拔起。

小蛮山上,陈安展开朝廷邸报,笑道:“终于打起来了,喔,交战地点在沧州西源,嘿,足足比预计向前推移了八百里,这都是我的功劳啊。”

丘渊拱手道:“正要恭喜司主,皇上已经下旨加封司主为武安伯食邑五百,这才刚开战,等到天下大定时,大人定能封万户侯。”

“那就承你吉言了。”陈安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封侯拜相也许是许多人的愿望,可报仇之后武道先天才是自己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无论有着什么样的诱惑险阻,自己都会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儿郎们已经休息完毕,还请司主指示接下来的行止。”

“故栈文家。”陈安想也不想地下令,这个家族虽然实力不强,但联通云沧南三州之地,家中族人又多在秦王,蜀王幕府任职,谁知道会有什么幺蛾子,还是尽早清除为妙。

“休息好了就立刻出发,依然快马加鞭,争取明日下午抵达。”

“这么急?”,丘渊面色犯难,此地距离故栈接近千里,就算昼夜不息,想要明日下午抵达,时间也会很紧。“故栈文家本家之地应该没多少抵抗力量,根据我们的档案,他们总共才三支二百余人,我们就算正面对战也是绰绰有余,没必要再搞突袭吧。”

陈安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让他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才道:“你知道上清剑派为什么这么容易就被我们给端了吗?”

是因为冷清秋把精锐都带走了,丘渊脑海中第一个出现的就是这个念头,但随即就把这个想法抛之脑后,而是仔细沉思了一下才道:“上清剑派威压天下多年,无敌之势深入人心,没人觉得会有什么能够威胁到他们,甚至包括他们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危机到来时刻,人人呆若木鸡,束手就擒。”

“那你又知道为什么我们纵横万里无人能敌吗?”陈安继续问道,看着丘渊的目光渐转严厉。

丘渊被看得头皮发麻,可是多年锻炼出来的素质还是让他语调平稳地回答道:“那是因为世家安逸太久,日渐腐朽,根本无有抵抗之力。”

陈安双眼一眯:“你都知道啊,那还不引以为戒,生于安乐死于忧患,这些天是不是太顺了,顺的你都飘飘然了。”这诛心之言,直将丘渊震得一个激灵。

他单膝跪地,右手握拳重捶左胸,行圣廷大礼,刚刚的懒散样子不翼而飞,铿锵有力地道:“属下遵命,这就去安排,明日午时必至故栈。”

第九十一章 长生疑云

故栈,文家别庄。

陈安一行到达的时候,这里已经空无一人。

“是我大意了,请司主责罚。”丘渊满脸羞愧。

陈安若有所思的道:“与你无关,我们被人盯上了。”他手指划过花厅中的桌面,上面一点灰尘也没有,一丝笑意在他脸上浮现:“终于开始有点意思了,叫他们集合。”

丘渊也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得到陈安的指令,立即出去召集人手。

片刻之后所有血司卫士都站到了花厅之中,可丘渊的面色却变的很难看,因为少了两人。居然能够无声无息的带走两名金鳞卫。

那可是金鳞卫,每一个都是绝对的精锐,最差都是周天圆满的高手,甚至有些人还开了地三窍。当然圣廷的分级是以战斗力看,在金鳞卫中未必周天圆满就比开窍差,他们每一个人都相当于一支军队,能把他们无声无息带走的,该是多么强悍的存在。

若不是陈安还镇定自若的站在厅中,丘渊都想下令撤退了。

陈安好似根本不知丘渊心中所想,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身边的曲轻语,少女被他看的脸颊通红,不知所措。

就在大家都疑心两名金鳞卫的失踪和曲轻语有关的时候,陈安却说了一句让所有人心惊肉跳的话。

“是赤心蛊。”

“蛊?”丘渊眉梢一挑,蛊这种东西总是让人心惊胆颤,比毒还要可怕三分,盖因其神秘无比,根本不为人所熟知。未知的东西总是让人害怕。

“放心死不了人,只是比较麻烦而已。”

陈安平静的语气让丘渊等人稍稍安心,凝神倾听陈安接下来的吩咐。

“从现在这一刻起,所有人解散,化整为零,觅地驱蛊,六日后在万方城汇合,若六日后我没有到,那么……”陈安将一枚蜡丸递到丘渊手上,“就按蜡丸中的命令行事。”

丘渊接过蜡丸,躬身应命,可是却迟疑不动,面色颇显踟躇。

他不动厅中的血司卫也没有擅动。

陈安知他们心中所想,对方能无声无息地把两名金鳞卫弄消失,这时候分兵不是给对方送菜么。

他微微一笑,朗声道:“不过是些鬼蜮伎俩,难道他们真胜得过我们?若他们真有能力对付我们,早就直接出手了,如此这般作为不过就是想拖住我们,吓得我们不敢分兵,而我却偏偏不如他们的愿,哼,恐怕吞了我们这两个兄弟都磕掉了他满口牙,现在,散。”

得了他点醒,厅中的血司卫全都明白过来了,比暗杀行刺,他们才是老祖宗,这天下之间还有比圣廷暗司更鬼祟的存在吗。他们都是从暗司中栓选出的最出色者,那种自信怎会被轻易吓退。

所有人精神面貌为之一震,向陈安一礼后,纷纷退出花厅,隐匿身形,消失不见。

“司主”丘渊面色担心,对方根本吃不下自己等人还如此作为,目标已经很明显了,就是陈安,所以陈安用这化整为零的战术,实际就是用自己钓出幕后黑手,但这孤注一掷的做法,也太过凶险。

“些许魑魅魍魉还奈何不了我。”陈安不习惯用官称,还是直接用“我”来得自在,他想了想又道:“你也快去吧,这赤心蛊,性质猛烈,越早驱除越好。”

丘渊一咬牙,转身离去,既然陈安说能对付,他就选择相信,不然的话连陈安都对付不了的人,他留在这也是累赘。

至于蛊毒,他们还在暗司中训练的时候就接触过一些应对蛊毒的方法了,这赤心蛊虽然没听说过,但陈安既然没特别交代,那就说明运功强逼就可以,不用太过担心,这方面陈安才是专业。

“赤心蛊?”陈安摇头失笑,自从他干掉陆承均后,他的战术也广为流传,那就是绝不用致命的毒药毒蛊对付武者,因为那样很容易被察觉,内家高手的心血来潮可不是吹出来的。更多的都是用*或者*,这种只致伤残的药丸,等到图穷匕见的时候再出来冒个头,收拾下残局。

“赤心蛊是什么?”

陈安一怔,这才想起了旁边还有个曲轻语,于斐已经被他送去了朝廷,那里才是他的舞台,只有曲轻语还跟在他的身边。

他随口解释道:“简单的说就是一种*。”

“*。”曲轻语失声惊呼,两腮变的更红了。

陈安点了点头,肯定的道:“这种蛊毒和*虽说有些差别的,但效果差不多,只是驱除起来更麻烦些,我也要找个地方逼毒了,你自便。”

“你……你在这个地方驱毒?”曲轻语诧异道。

“当然,他们本来就想对付我,由得跑出去累个半死,让他们捡漏,不如在此养精蓄锐,守株待兔。”说完他转身就走,来到后堂,盘膝坐下行功驱毒。

曲轻语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这么一折腾,身上更感燥热了。

她咬了咬牙,也走进后堂坐到陈安旁边,这种蛊,她连听都没听说过,离开陈安她根本不知道如何驱除,更何况那些看不见的敌人,也把她当成陈安一伙的了,完全撇不干净。所以虽然陈安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跟在他身边还是安全点的。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黑,空荡荡的文家大院,显出几分阴森。

陈安还是坐在那一动不动,曲轻语纵然焦急,也无法可想。

突然一阵冷风带着一句阴恻恻的男声道:“桀桀……,鬼王大人,您老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这燃魂蛊的滋味不错吧。”

这句话来得突兀,曲轻语就算早有预料,但还是被吓了一跳,连忙向陈安旁边靠了靠,才感觉安全了点。这时她才有空思考,燃魂蛊?不是赤心蛊吗?

陈安语调平静,听不出半点波澜:“滋味如何,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吗,不过阁下自比阴沟,真是有学问的紧,当不会做这种傻事。”

“哼,死到临头还嘴硬,这燃魂蛊比赤心蛊可难缠多了,你一旦行功驱蛊不坐够六个时辰是绝对无法起身的,你应该也发现不妥了吧。现在的你对我来说就是砧板上的肉,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所以最好老实点,说不定我一开心,就给你个痛快。”

曲轻语心中一紧,扭头看向陈安,难道他真的动不了了。可是入眼处却是一张平静至极的面孔,实在看不出虚实。

“我都是砧板上的肉了,你还不敢现身,胆子真是大的可以啊。”陈安端坐不动,嘲讽不停。

“徒逞口舌之快有什么意思,等我……”

“好了,别再废话了,我可没这么多耐心,给我出来吧。”陈安猛然睁开眼睛,抬手一掌正中厅梁,一名黑衣人从梁上坠落,半空中一个折转,落在厅门口,身形摇晃似已然受了伤。

“怎么可能?你根本没中毒。”黑衣人声音尖锐,眼中透着一丝难以置信。

陈安长身而起,抖了抖衣衫下摆,叹息道:“哎,枯坐了三个时辰,还真是累啊,真没想到你这么有耐心,熬到现在才过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没事?燃魂蛊是我新研制出的蛊毒,为何会对你没用?”黑衣人带着一丝执念,神经质地喝问。

陈安摇了摇头道:“难得遇到半个同道也算是缘份,给你普及下知识也无不可,其实蛊和毒本质是一样的,或者说万事万物的本质都是一样的,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保持特性,按照自己既定的规则行进,而在寄生于人体之时,它们同样在坚持保持自己的特性,从而打破人体的行进规则,使人身体状况下降,甚至死亡,这就是所谓的中毒,若我能控制自身特性,使得它比蛊毒的特性更强更有规律,那又有什么能使我中毒呢?”

正如他所言,他的行血咒就是由此而创的。

陈安已经是宗师,对身体的任何变化都了若指掌,蛊虫一入体,他就使用行血咒,将之溺杀了,随着汗液排出体外,根本什么事都没有。

“是这样?居然是这样,不对,那你怎么就这么有自信,你的特性比燃魂蛊的特性更强?”

陈安难得的有了些谈兴:“自古下毒的手法有四种,而下蛊的手法只有一种,那就是驭蛊,蛊师认为蛊虫有灵,可与自身心神相连,唯驭之一字可以描述。至于下毒四种手法中蚀雾、驭香、下药、因地,我最擅驭香。同样是一个驭字,我怎么会对蛊不了解呢。”

陈安和鬼伯相处三年,学到了不少东西,很多都是和毒物触类旁通的,对于陈安来说除了极其稀有的几种十分烈性的蛊,其他大多数他的行血咒都能完全免疫,而那种程度的蛊毒,以他宗师之能,若接触到,总会有几分感应的。

“好了,这次故栈一行,收获也算不小,我是真没想到,秦王手中还握着长生教这张牌。”陈安话题一转,说起了另一件事情。

那黑衣人正在咀嚼陈安对于毒术的理解,却冷不丁的听到这句话,心中一凛,涩声道:“你说什么?”

陈安似笑非笑的道:“怎么?你南疆长生教的身份还要保密?或者说你想自认是蜀王麾下?别逗了,蜀王那个胆小鬼,在沧州边境陈兵就已经难为死他了,哪还敢派人来中原搞风搞雨。”

黑衣人略微沉默一下,才开口道:“长生教左护法乞利正明。”

陈安淡然开口:“我只是想要确认一下,你不用自报姓名,我从不记死人的名字。”

黑衣人瞳孔一缩,抖手掷出一物,那物在半空中炸开,嗡嗡声不绝于耳,竟是无数花花绿绿狰狞异常的飞虫,这些飞虫如同得了号令的军队,直直向陈安飞去。

黑衣人没指望这些能对付的了陈安,他动作不停一个后空翻,翻出花厅,直向院中奔去,来到院墙边,双手在院墙上一撑,身体腾空而起。

他眼中已经能看到院墙之外的景色,心中不禁大喜,自己居然能从万毒鬼王的手中逃脱,这绝对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只是想到来时自己信心满满,去时却如此狼狈,连一重手下都丢在了这里,真真让人丧气,万毒鬼王果然名不虚传毒蛊不侵,这次回去当请教主出手,定能为秦王除此一害。

他想的得意,却有一丝疑惑浮上心头,自己怎么好像变轻了。

他翻过院墙,不禁抬头望向院墙内,只见一双长腿连着腰身仍在院墙之内,怎么自己人过来,腿还留在那里,这个问题直到他重重摔在墙外泥地上永远失去知觉的时候也没有得到答案。

第九十二章 接筋续脉

陈安插剑回鞘,看也没看满地被切成两半的虫豸,也没理会墙头上挂着的半爿尸体。而是径直穿过一片风格瑰丽的亭台楼阁,来到修建在庄园最后面的演武场。

演武场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好几具尸体,身穿黑衣,与之前的乞利正明一样。

这些应该是乞利正明的从人,没想到他的人都交代在这了,不过也难怪,带着这么几个人就敢打金鳞卫的主意,他也算蝎子拉屎独一份了,若是中原的势力绝对没有哪家敢如此作为。

陈安琢磨着这些当是那两名失踪的血司卫的杰作,他这次带出的血司卫士全部的都是金鳞卫,就算是被人偷袭暗算,对方要付出的代价也绝对超出想象,眼前的一切就是明证。

若是陈安不分兵,可能乞利正明只能无功而返。

但当时的情况确实敌暗我明,谁知道他们还有什么后手,陈安的选择也不为错,既可以保存实力又能引出幕后黑手。而以自身作饵也不是什么犯险的举动,因为他自信没人能够留得住他。

一声细弱的*,从远处传了过来。陈安一个跨步就出现在那人身边。

这是一名穿着血司服饰的白面青年,陈安也认得他,正是自己带来的人,名叫林靖,擅使回旋飞轮,功法诡异,即便是正面对上江湖中的绝顶高手也能一搏。

陈安没有急着去汇合其他人,就是专门来寻找这失踪的两人。虽说有心里准备,他们很可能凶多吉少了,也一定要亲眼所见。

他俯身仔细查看了一下,林靖肺脉受损,伤势很是严重,应该是被人以阴毒掌力击在胸口所致。这种伤势十分棘手,随时有生命危险,陈安的内力以毒筑基,根本无法给人疗伤,只能稍微缓解伤势,须得尽快带他回去找人医治。

两道阴寒的真气封住了林靖中府、膻中两处大穴,他被寒气一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的陈安顿时激动起来:“司主,我们,我们中伏了。”

“危急已经解除,你别太激动了,安心养伤。”陈安语调沉稳,让人听之心安。

林靖果然平静了下来,但随即又想到了什么,面带忐忑地开口道:“对了,程立,程立他……”

陈安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那具身着血司制服的尸体,语气略显沉重:“程立他……殉国了。”陈安心里也不好过,虽然刚刚丘渊对他汇报两人失踪时,他就有所预料,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作为血司司主的他无论在任何时候都必须保持绝对的镇定,若是连他都慌了手脚,属底下的人还怎么办事。

林靖一呆,他和程立一同被栓选入血司感情一向很好,执行任务都在一起。圣廷是军制,袍泽之情半点也不比真正的军旅少,战友亡故,他怎能平静以待。

陈安怕他悲伤过度,累及伤势,伸手在其颈项上一捏,他顿时头颅一歪昏睡过去。

“这,这个伤,我能治。”一个怯怯的声音,在陈安耳边响起,曲轻语不知何时也跟到了这里。

陈安一怔,这才想起,旁边的小丫头被称为幽谷医仙,最擅长治疗经脉创伤,为武林福音。

陈安点了点头:“你治好他,我放你走。”

太和心经对他可有可无,能用其换自己属下一条性命,怎么都是赚了。陈安表面冷漠淡然,可是对他所认可的人格外上心,说是护短成性也不为过,否则丘渊杜坤这种半路出家的强盗土匪也不会对他死心塌地的。

曲轻语也没太在意陈安所言,对她来说救死扶伤本就是医者分内之事,无论那人是杀人魔头还是正义大侠,对医者来说就只是个病人。这种想法虽然迂腐,但医者仁心是杏林世家的传家祖训,哪怕家族败落,也不会轻易丢弃。

她待陈安让开,便蹲到林靖身边,先是再次确诊一遍,才从怀中取出针囊,削葱也似的手指夹着银针如穿花蝴蝶一般在林靖胸前拂动。

良久,她动作才停下,鼻尖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好了。只要再用……你,你怎么了?”她转过身来面对陈安,却发现陈安膛目结舌地看着她,目光中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期待。

“曲家的接筋续脉法,乃不传之迷,你还说你不认识曲仁宗?”陈安声音微颤,透着一丝激动。

曲轻语摇头否认道:“我本来就不知道曲仁宗是谁。”陈安的表情吓到她了,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能让这个屠杀无数家族的魔头动容。

陈安沉声道:“不认识曲仁宗?那你有怎么会接筋续脉法的?

“我确实不认识曲仁宗,我的医术都是传自家严。”曲轻语实在不知道陈安为何老将自己把那个曲仁宗联系起来,她是真不知道那是谁。

“那你父亲是谁?曲伯远还是曲仲平。”陈安也发现自己问话出了纰漏,于是抬出了自己的两位舅舅,只是传家不提祖父名讳的情况却也少见,但或许是有什么特殊原因也不一定。

他此时正猜测曲轻语很可能是自己所不知道的表妹,这很正常,人到七十都能老树生花,更何况陈家遇难时,自己两位舅父也就刚愈不惑。

曲轻语不知道陈安为什么对自己的身世这么上心,但她本就不会撒谎,还是老实的道:“先父讳继文。”

“曲继文?那是谁?”陈安眉头一拧,但下一刻突然脸色大变:“你说你爹叫曲继文,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爹是谁关你什么事。”

曲轻语被他吼的头脑发昏,她也被陈安气到了,你一直问来问去的,我说实话你又不信。

陈安双眼通红,兀自不能相信,许久才颤着声音道:“那你娘叫陈萍?”

曲轻语一怔,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娘名讳,你认识我娘?不对,你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我娘过世的时候,你才多大点,怎么可能认识她。”女子闺名不是相熟之人,不可能得知,所以曲轻语才有此一问。

陈安苦笑,搞了半天原来是这样。

曲家也是沧州大族,分支林立,陈安母亲那支和曲继文那支是两个派系。所以问到曲仁宗,曲轻语才会说不知道。这也是人之常情,非是族中遗老,即便要记也是记自己家的祖先,又不编写族谱,去记其他旁支的传承做什么。

陈安从未想过会是曲继文,因为在他很小的时候,曲继文那一支就已经破败末落了,曲继文夫妇更是直接失踪,现在想来,应该也是任中虚搞的鬼。

而之所以陈安还能想起曲继文的原因是其妻陈萍就是陈安的亲生姐姐。陈安一辈四人,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这个姐姐就是陈萍,在陈安四五岁的时候就出嫁到了曲家。大家族之间互相联姻,很是正常,在杏林世家中亦是如此。

如此算来,曲轻语竟是自己的外甥女。怪不得自己对她感觉如此亲切,看到阴仲欺负她,立时心中不快,将之教训一顿,她对自己恶言恶语,自己也有耐心与之拌嘴。

陈安将佩剑解下,递到曲轻语手中。

“你认识这把剑吗?”

青萍剑是陈安母亲的陪嫁之物,陈萍不爱红妆爱武装,一早就把这柄剑要了去,但后来出嫁之时并没有带走,而是留给了陈安。

按道理来说曲轻语并不会识得,陈安也是报着万一的指望。

果然,曲轻语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不认识,疑惑地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安自不好直说自己是她舅父,不提近乡情怯,光是这些天对其的冷漠态度就让他尴尬不已。

正在他苦思措辞的时候,曲轻语脸颊通红的向他倒去。

陈安一惊,伸手将她抱住,一把攥过她的脉门,脉象洪大,如波涛汹涌,来盛去衰。

一丝阴霾在陈安眉间凝聚,他刚刚忽略了乞利正明的话,那不是赤心蛊,而是燃魂蛊,其实这个疏忽对他和他手下的金鳞卫没甚影响,无非就是驱毒的过程稍稍麻烦一点而已,可这对曲轻语却是致命的。她的武功连内劲都没练成,又拿什么去抵御那霸道的蛊毒。

陈安这么多年都是独自一人,习惯了自私自利的思考方式,顶多看顾一下自己的属下,对曲轻语则是对俘虏的态度根本就没上心。

现在听得她细细呼痛声,陈安心如刀绞,悔恨交加。可让他为其驱毒却又不敢,他一身武功都由毒物之中练成,霸道绝伦,若是对敌自然无往不利,但用来疗伤,就要小心了,很可能一个不慎就能将人治死。

陈安心头浮现慕少平在他怀中去世的情景,悲凉愤恨之意简直难以抑制,这是老天对自己的惩罚吗,刚刚找到唯一的血脉至亲,就要从自己手中夺走。不,自己已经错过一次了,绝不会再错过第二次,陈安暗暗发誓无论花费怎样的代价都要治好曲轻语。他温柔地在曲轻语耳边轻轻地道:“轻语,你放心,哪怕刀山火海,我也会为你取来解药。”

说着,指尖在怀中少女身上轻点,一丝阴寒之气,将她体内的炎热,稍稍镇压了几分,待她面色重新恢复些许平静之后,才将之抱起,向南方奔去。

所有蛊毒都是没有解药的,这也正是蛊毒的可怕之处,但想要解蛊也不是没有办法,第一种就是请施蛊之人将蛊虫驱离,第二种则是以绝强实力,靠自身免疫杜绝蛊虫。

这两点目前都不合适,乞利正明被陈安干掉了,而行血咒没有数月苦功也别想入门,唯今之计只有去蛊虫生长的地方,寻找驱蛊的办法,万物相生相克,大自然是如此奇妙,在毒物生长的地方都有能克制他的事物。所以陈安的目标直指南疆。

第九十三章 再临南疆

狂沙飞舞,乱石穿梭,遮天蔽日的砂土随着一杆马槊的挥舞,在半空中纠结,凝集成一颗硕大的龙头,狰狞地吞噬了前方冲锋而来十余名骑士。

烟尘散去,一名黑衣少年从中走出,在他身后,刚刚组成战阵冲锋的骑士躺了一地,三名身着玄武甲的军官,被那杆马槊掼胸而入,串糖葫芦一般的钉死在地上。

少年走到路旁呆愣的白面青年身边,冲着场中道:“好了,现在我们有坐骑了,就在此分开吧。”

白面青年这才回过神来,恭声道:“司主大人神功盖世,天下无人能敌。”

陈安撇了撇嘴:“少拍马屁了,现在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此地临近云霄古道,你自此北上,汇合丘渊他们,而我……还要去一趟南疆。”

林靖看了眼一旁昏睡的青衣少女,担心地道:“大人,南疆除了瘴气凶兽就是蛮人,实在是危险,难道没有其他办法吗?”

“有道是有,但只有去南疆最快。”陈安神思飘忽地向南方望了一眼,随即回过神来吩咐道:“这些我都心中有数,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见到丘渊后,传我的命令,若我在约定的时间内赶不回去,你们就以丘渊为指挥,一切按计划行事。”

“属下遵命。”林靖见陈安心意已决,便不敢再劝,只得躬身应命。

看着林靖远去的背影,陈安抱起地上的曲轻语,跨上一匹四处游曳的战马,也离开了此地。

此时距离文家别庄一役,已经过去了两天,这两天里他昼夜不息,快马加鞭,赶到数千里之遥的南州腹地,纵然他和林靖一人双马也吃不消如此奔波。

那四匹西域良驹,一直撑到现在,终于体力不支倒毙在地。

好在正巧碰到了蜀王的巡逻游骑,陈安自是毫不客气的笑纳了他们送来的脚力。

有了这些生力军,他再有一日当能进入南疆地界。

三日从沧州赶到南疆,简直可以用行动如飞来形容,陈安这也是没有办法,就算有他雄厚的内力镇压,曲轻语身上的蛊虫也压制不了多久。

陈安是毒道大家,虽然没见识过燃魂蛊,但经过这两天的研究分析,也能得知其部分特性。它绝不仅仅是赤心蛊的加强版而已。

赤心蛊说白了就是一种热毒,只要发泄出来就好了。可燃魂蛊与之完全不同,它毒性霸道,若不驱除,它就会不断燃烧宿主体内精元,直到宿主油尽灯枯。

若曲轻语是中毒,陈安还有许多办法应对,但蛊和毒毕竟不同,蛊的爆发力不如毒强烈,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可后期持续能力比毒强太多了。要是不能及时解除,它只会越来越严重。

其实就连鬼伯这个蛊术大家,都说不清蛊到底是什么,但鬼夷擅长驭虫,姑且都认为蛊就是一种寄生在人体的虫,靠蚕食人体精血壮大,除了驭使之人,唯有南疆嘉草可解。

可陈安所知中,嘉草能解除的是金蚕蛊等十二原蛊,这个什么燃魂蛊明显不在此列。

不过就算如此,陈安也有办法,他曾与鬼伯探讨过这个问题,对许多蛊毒的解除手法都有一定的认知,关于这个燃魂蛊的解除虽不明了,但也不是毫无头绪。

嘉草对蛊毒的作用显而易见,就算不能解除,也能起到很大的抑制作用,只要再配制一些特殊的药物辅助,当能药到病除。

而其中的关键就是赶时间,嘉草虽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可只在南疆腹地出产。陈安的寒冰真气虽然能抑制蛊毒的发展,但毕竟不能长久。因为他的武功大多自毒物中练成,威力是很大,可给人疗伤那就是饮鸩止渴了。所以这两天来,陈安只为曲轻语出手封禁了三次蛊毒而已。

更为严重的是此时正值秋季,正是南疆毒瘴生发之时,也是毒物虫豸最后疯狂的时刻。陈安虽不怕什么毒雾毒虫,可总会为此耽搁许多时间,所以由不得他不着急。

在藏匿南疆的南州观察使的帮助下,陈安没走什么弯路,几乎没用到一天就进了南疆腹地。

可是到了这里就已经没有路了,到处是山地和森林。这里的森林和北方不同,很少有直上直下的树木,全部是低矮纠缠的灌木,在这里根本行不得马。

于是陈安只能将昏迷中的曲轻语负于背上,徒步而行。一边走一边测算气候地形,推测嘉草可能的生长环境。

南疆之地他确实不是第一次来了,除了上次和章霞来此毁灭蛟龙寨,他还曾接过一个绘制南疆地貌的任务。可即便如此,现在他行走其间也万分的小心谨慎。这里山林重复,让人看得满眼一色,一不小心就会迷失道路。说什么观星望月查探日头,在这浓密的枝叶下根本不现实,有时甚至连一片天空都看不见。

陈安估计就算是百万大军投入其间,也溅不起一朵水花来,这也是为什么朝廷对蛮夷头痛无比,却又不得不王化拉拢的原因。

沿途就地取材找了一些草药制成防瘴驱虫的药物,涂抹全身,陈安的行动又快了几分,到他配制好为曲轻语治疗的药物时,他们已经走过了好几个夷族村寨,可还是没看到一点嘉草的踪影。

陈安看着像煮熟的龙虾一样的曲轻语,狠了狠心,再次用寒冰附于手掌,帮她推拿周身大穴,直到其体温再次降下为止。

曲轻语的状态渐渐平稳,陈安心中安慰,抬手擦了擦额头汗珠,刚才的一番施为虽然并没消耗他多少内力,但操控入微生怕伤了自家外甥女所耗费的心神可是不小。

定下心神的他又皱起了眉头,轻语的身上已经出现了寒热争锋的情况,自己顶多还能再施展一次,不然曲轻语不被燃魂蛊折磨死也会被自己的寒毒毒死,慕少平的悲剧将会再次上演,成为第二个死在自己手上的至亲之人。

听着曲轻语均匀的呼吸声,陈安这才有功夫思考个中蹊跷。

事情确实有点不寻常了,嘉草这种扔在路边都没人捡的东西,怎么可能走到这里都看不见一株。唯一的解释似乎只有是提前被人采走了。

那问题就来了,谁会没事采这种东西?

难道是长生教知道自己需要这东西,特意设下埋伏等自己?

陈安狠狠摇了摇头,自己才当几天官,就这么重的阴谋论。天下皆知毒和蛊对自己都没用,怎么可能有人用这些来设计自己。而要对付自己的人,也一定清楚自己的性格,天性凉薄自私自利,绝不会随便为什么人就以身犯险。

而曲轻语和自己的关系更是不被人所知,就连他自己也是三天前才知道的。就算有人察觉了其中的不寻常,还能比他的动作更快?要知道他可是三天跑死了六匹马,近乎飞跃般的直接从沧州地界来到万里之遥的南疆。

既然都不是的话,那貌似就只有一个可能了,自己之前的猜测很可能是正确的。

他和乞利正明说的话其实只是诈言,他一直怀疑秦王有外援,否则连乐开那种土皇帝都知道秦王必败事实,那秦王本人还发动什么兵谏。虽说秦王之所以有动作完全是皇上逼的,但没点后手怎么可能聚集这么多强者为其卖命,当真义薄云天的豪侠这么多?

其实陈安一直以为是北戎某部,谁知竟是南蛮。

想想也是,北戎各部因为张永的小推手,纷乱不休,都恨不得把对方脑袋拧下来,谁还有空去管中原的闲事。

但是南蛮分量有点太低了,顶多能出其不意制造点混乱,让秦王与朝廷分庭抗礼,甚至这种优势还会随着战争的推移渐渐消失,毕竟朝廷有整个中原做后盾,秦王只有个西北苦寒之地,光恢复力上也没法比较。

这不是陈安瞧不起南蛮子,而是这些异族在山林确是一把好手,在平原上真的什么也不是。

当然这些与陈安都没有什么关系,他在乎的只是曲轻语的小命。

长生教作为南疆第一大宗教势力,此时应该已经进入的战备状态,嘉草作为能饲养蛊虫的原料,的确算是战备物资,应该已经全部被收割存放在各大村寨中,而自己在荒郊野外当然是全无所获的。

陈安来时就是怕自己会引起蛮人的敌意,才一路行在野外,即便经过几座村落也没有驻足,可现在看来是缘木求鱼了。

想明白关窍,他再次把曲轻语负在身上,向附近的一处村寨走去。

这里已经是真正的南疆腹地,这些村寨中全是生蛮,与中原交好的熟蛮是一个也不见。别说中原人,就算是普通的熟蛮也不敢来此,环境险恶是一方面,关键是生蛮不服王化,凶残成性,极度排斥外人。哪怕平时来此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更何况现在他们将与中原开战。这也是陈安不想与这些村寨有瓜葛的原因。

但现在知道这些村寨中可能储备嘉草时,陈安就没什么好顾及的了。

来到村寨门口,不等守卫民兵上来问话,直接青萍出鞘,两颗头颅带着两道血泉飞上天空,一时间整个村寨中哭喊声,怒骂声,惨叫声不绝于耳。整整一顿饭的功夫才重新安静了下来。

第九十四章 奇异之门

将雪寒丸碾碎,加上蕴炎草,再辅以一些身具炎毒的药物,用嘉草汁调和,煮成一碗猩红色的浓汤,给曲轻语喂了下去。

半夜时分,她体温忽然升高,脸颊胀的通红,纤细的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四肢痛苦的扭曲抽搐,还不停打着摆子。陈安没有办法只能死死地抱住她,防止她无意识中伤到自己。

一直闹到快天明她才重新安静下来。经过这一通折腾,她出了一身透汗,只是这汗竟是粉红色的,在陈安想来这应该就是燃魂蛊了。直到此时,陈安一直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彻底的舒了一口气。

私事一了,又想起了公事,昨天傍晚,他抓住了一个长生教来传讯的信使,从其口中得知,长生教总坛就在这附近不远处。自己若能去把他们教主给杀了,那这场战争也能早点结束。

他可是想着天下太平之后能去追求自己心中的武道,南宫耀为他描绘的前景太美好了,由不得他不动心,只是自觉亏欠徐谦多年庇护之恩,才一直留下为朝廷出力,其实什么功名利禄他都不在意,说放弃也就放弃了。

当然,现在不同了,若能为轻语留下一些依持,自己也能走的放心,海外凶险,带上她是不合适的。

陈安回头看了一眼怀中还在静静安睡的曲轻语,眼中常年不散的淡漠也柔和了一分。

一丝怪异的味道飘了过来,陈安失笑一声,意识到这是少女身上的汗渍。他轻轻将之放下,去屋外烧了盆热水,打算为其洗漱一下。

可当他把水端到床前,掀开被子,看到曲轻语那饱满的胸口时才意识到自家这外甥女也不小了,应该是要注意男女之别的。

陈安犯难地看了眼手中的木盆,忽尔眼前一亮,再次出屋找来了一个大木桶,烧了整整一桶,抬到屋中,试了试水温后,把青衣少女整个人拎了起来,直接浸入水中,用“震”字诀,将其身上的污秽震去,又涮了两涮,才把她捞出来,以内力蒸干她身上衣上的水汽。

这下曲轻语一身青衣包括鞋袜都是焕然一新。

再次帮外甥女除去鞋袜躺平在床上,盖实被子,陈安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曲轻语经过这番施为,眼珠转动似欲醒来,可深深的疲倦还是让她再次昏沉睡去,她太累了,逼毒耗费了她大半体力。

陈安看着她安详的睡姿,面现欣慰,可心中却思索起袭杀长生教主的可行性。

此处距长生教总坛来回不到半日,自己潜伏匿行,偷入其间,把那劳什子教主杀了就走,回来后说不定轻语还没有睡醒,当耽搁不了什么时辰。

虽说一教总坛定当是龙潭虎穴,可宗师是什么人,这天下间能让宗师止步的地方还真没有多少,长生教更是不在此列。所以陈安也没什么好顾及的。

再次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甜的曲轻语,他微微一笑当即推门而去。

屋里和屋外是两重天,屋里美人酣睡一片温馨,而屋外尸横遍野残垣处处。这就是陈安的杰作,连一个幼童都没放过。

若是一位侠客或卫道士在此一定会说这些蛮人即将侵略中原,自己这是除魔卫道,杀灭蛮夷保护中原百姓。可陈安不是卫道士,也不是什么侠客,更不会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他杀这些人唯一理由就是与之共处一地,自己和轻语不安全。

估摸着轻语没有四五个时辰醒不来,陈安就地取材做了些毒香,洒在房屋周围,然后看也不看那些异族人的尸骸,辨别道路转身就向着长生教总坛的方向行去。

山林道路曲折,陈安纵然轻功了得,在不熟悉山路的情况下,也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才到目的地,其间甚至跨越了一大片毒瘴,配制相映抵御药物还花了不少时间。这也就是陈安,要是换了其他密探来根本找不到这里,甚至就算找到了也进不来。

出现在陈安眼前的是一片大型的村落,更有南疆少见的土石建筑,一改南蛮低矮的木质房屋,这些土石建筑都非常高大,不输中原,全然不同于其他的普通村寨。

陈安的潜踪匿形之能,连陆承均这等宗师都看不透,又熟悉驱蛊驭虫之法,哪是区区几个生蛮守卫能够察觉的。所以纵然这片村落守卫森严,也还是让陈安一路潜行到了中心枢机。

一队身着藤甲的巡逻守卫迈着整齐的步伐自一处祭坛似的开放式院落旁走过。

陈安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缓缓走出墙角阴影,他就是利用人的视线死角和建筑阴影来遮掩身形,这种方法即便是普通宗师都施展不出,但对从小经受暗杀训练的陈安来说却是轻而易举,达到了对人目光都有感应的程度。

陈安转首看着这处连守卫也没有的院落,凝眉思索,他能找到这里来,并不是抓到了什么人得到了什么信息。这些个南蛮子一个个都悍不畏死,尤其是长生教徒,连暗司酷刑都能扛得住,几乎有自我催眠之能。短时间内让他怎么得取情报,更何况蛮人各村落间语言都有些微差异,他会的那点半吊子熟蛮语,对这些生蛮一点用处也无。所以他只能依靠自己对蛮人风俗的认知,根据村落中建筑的摆放和村落中人的反应,强行推断。

神圣之地定在村落中央,既是教派定有信仰,供奉信仰多属祭坛,此时接近正午,蛮人祭神当在此时。而村落中到处堆积的物资也证明蛮人欲侵掠中原还未成行,他们教主也肯定还在总坛这里。

这一切的条件都应在面前的这处祭坛之上。

陈安左手拇指抵在青萍剑的剑镡上,随时准备出鞘,而他本人则缓缓走向院落大门,心湖平静无波,周身窍穴洞开吸纳天地元气,气势节节攀升,他有信心即便对方同样是宗师,自己也能一击必杀。

可当他刚刚走到门槛上,极度危险之意猛然袭来,让他浑身一个激灵。生死之间练出的感应绝不会错,他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倒退入刚刚墙边的阴影,屏息凝神,窍穴闭合,连直视前方都不敢,只能让目光涣散,以眼角余光扫视院落门口的情境。

良久过去,院落门口半点动静也无,陈安正欲悄然退去,忽尔心中起疑,以他的功力,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感到危险恐惧的,先天吗?这长生教教主若是先天,怎么可能名声不显,连个南疆蛮族都统一不了,甚至别说南疆蛮族了,他连一个夷族都无法掌控,只能带领东夷一部。

心中起疑,陈安干脆耐下性子,潜伏此地静静等待,定要看个究竟。

大约半个时辰,一行三人从中走出,这三人全是一身青袍,脸上带着木质面具,这面具形貌陈安也认得,是太古凶兽梼杌。

走在中间那人,头戴高冠,身上时刻保持着一种*肃穆之感,让人不自禁的就心生敬仰,陈安想来当是长生教主无疑。而其他两人一身打扮也远比村落中普通夷民华贵,应当是长生教中的重要人物。

目送他们离开,陈安心中越发疑惑,看这三人行走动作,虽武功不俗,但绝非自己对手,自己感应的危险之意也不是从他们身上而来,难道这院落之中还有什么人镇守不成?

不对,若是人物,长生教早就横扫南疆了,难道是什么不能移动的利器?

想到这,陈安心下火热,这到要查探清楚了,若真是什么了不得的器具,就算带不走也可以回去仿制一二啊。可这南疆蛮夷连个房子都造不好,真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器具吗?

抱着怀疑的心思,陈安再次来到了院落门口,放轻呼吸,脚步沉寂,就连身形都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将存在感降到最低。一步一步顺着墙角阴影,深入其中。

院中情景一点一点的展现在他面前,他猜的不错,这里确实是一处祭坛,但在祭坛上供奉的却不是什么神灵雕塑,而是一座高约三丈的巨大石头门框。

不错,是门框,从这头直接就能看见那头,没有隔挡,说是牌坊也没有牌匾,只能是门框。

门框两侧的石柱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奇异符号,估计是生蛮文字,反正陈安是看不懂。

而让陈安感觉危险的气息就是从这个门框上传出来的。如今他近距离感受,除了震慑心灵的威压,竟从上面感受到了幽暗晦涩古老沧桑气息。他先前之所以心惊胆颤,是因为面对这巨大门框就好像面对火山喷发,地牛翻身,海神之怒这等天灾降临一般,那是凡人对天地的敬畏。

长生教竟然有这种东西,莫非世上真有神明。陈安自从家破人亡加入圣廷后就不再相信鬼神了,可此时心旌不禁一阵动摇。若非神明谁能有如此气息。

这处夷人村落是以这方祭坛为中心向外辐射建造的,所以应该是先有祭坛再有村落,很可能是夷人祖先发现了这方祭坛才在此定居,当然也有可能是神明离去前要求夷人祖先守护的。

无论是什么情况,陈安都不准备再去刺杀长生教主了,今天对他的冲击太大,实在有点精神疲惫,提不起一丝杀意,还不如早点回去,带曲轻语回归中原。

第九十五章 月华匿影

从长生教总坛出来,直到回到之前的村寨,陈安才再次调解好自身心态,武功到了他这个境界其实已经算是达到了顶端,如果没有过人的心性,坚强的意志根本驾驭不了暴涨的力量。即便以陈安这种从暗司那个血腥试练的场所走出的人也差点被心魔吞噬沦为白痴,可见武道修者对心性的要求多么严苛。

神明之说纵然骇人,可传言中先天能飞天遁地出入青冥不下于神仙手段,传说虽然太过夸张不足为依,但先天武者确实有异于常人,临空虚渡,飞跃山川不在话下,一入先天再非凡俗之人,这是确确实实暗司典籍上的记载。

自己潜心修炼先天可期,乱想神明之事,好高骛远反而不妥,不若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亲自去武道巅峰看看,武者到底能达到什么程度。

想通此节,陈安精神重振,元神活泼,境界屏障都有一丝松动。

走到先前的房屋,半开的门扉并没有让他感到警惕,反而莞尔一笑。动身走上前去,推开木门,果在门后看见昏迷的曲轻语。

挥袖驱散房屋周围的迷香,俯身将外甥女抱起,放到床上,这才从袖中摸出一块黑黑油油的东西,凑到少女娇俏的小鼻子下晃了晃。后者鼻头一皱,狠狠打了个喷嚏,悠悠醒转。

陈安就怕她在自己回来之前清醒,于是房屋外用的只是*,她一推门自然被迷晕。只是可怜的小丫头遇到自己一直没好事,难道自己真是天煞孤星转世专克亲近之人,陈安不禁自我检讨。

少女迷迷糊糊,四处看了看,最终目光定在陈安的脸上。

“你醒了?”陈安努力的做出一副温柔的模样,奈何他常年与人交流都是假笑,假笑笑多了都不知道该怎么表现真诚了。此时对着曲轻语面孔扭曲,反而显出几分狰狞。

少女黑亮的大眼睛瞬间睁的溜圆,当发现自己竟然躺在陈安怀中的时候,更是吓了一跳,奋力将陈安一把推开。陈安怕伤到她,就势站到一边。

“你……”少女刚要说什么,却一搭眼看到屋中还没收拾的木桶,想起自己先前醒来时的猜测,颤抖着嘴唇道:“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陈安顺着她的目光看到木桶,实话道:“哦,帮你洗了个澡。”此话一出,就觉不妥,眼见少女的脸上血色褪尽,一片苍白,心知她是误会了,连忙解释道:“你是穿着衣服洗的。”

这句话不仅没起到解释的效果,反而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少女眼中都有点死灰之色出现,陈安机智之下赶紧补上了一句:“你医术不弱,身上有什么变化自己察觉不到吗?”

果然,这句话提醒了少女,曲轻语螓首低垂,感受了一下身上并没有什么不妥,反而清爽了许多,脸颊一红,轻声道:“谢谢。”

她说完之后精神一阵恍惚,穆爷爷多次叮嘱自己要小心面前这个男人,而自己也知道他是个大魔头,可就是忍不住对他心生亲近,在他身上能感受到一种似曾相识般的温暖,他每次对自己冷言冷语自己都会很心痛,而自己每次看他杀人,心中的感情并不是激愤,反而是替他悲哀,觉得他很可怜,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陈安一时很尴尬,本来应该先表面身份的,说“我是你舅舅。”可这句话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在幽兰谷,若自己早点出手,穆老头和那个一直陪伴她的小丫头也不至于丧命,后来自己又为了太和心经,做了一些伤害她的事情。他很怕自己说了之后得不到谅解,确实这种事也根本不可能得到谅解。

算了,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时,陈安搓了搓手,开口道:“这里是南疆地域,不是很安全,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

少女也觉得气氛有点尴尬,点了点头,随着陈安走出木屋。可木屋外的景象,让曲轻语整个人呆愣住了,随即肠胃抽搐喉头发痒。

陈安面皮一紧,糟糕,回来的太急,忘打扫了。他掌心带着温润之力按在曲轻语的背心,帮她驱散不适:“走吧,别看了,离开这里就好了。”

陈安紧走两步,少女却没有跟上来,他诧异回头,迎上的是一双坚定的眼神。

“我不能让他们暴尸荒野。”

“他们是异族。”

“他们是人。”

“唉,”陈安叹了口气:“我帮你。”

曲轻语一愣,不是应该强行把自己打晕了带走吗,前面几次他都是这么做的。虽然不正常但少女还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火光映衬着傍晚的余晖,颇有几分寂寥之感,陈安很不喜欢这种感受,但却又不得不陪着自家的外甥女。

曲轻语回头看向陈安,认真的道:“你,您能少杀点人吗?他们很多人都是无辜的。”

“好”,陈安看着火光没有回头。

曲轻语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已经是她第十四次说同样的话了,少女有着异于常人的坚持,几乎陈安带人每屠戮一处地域,她都会这样恳求,可每次迎来的都是陈安不屑的冷哼。这一次是什么情况,她不确定的追问道:“真的?”

“真的。”陈安为了加重语气还肯定的点了点头:“至少,以后每次想杀人前都会想想你说过的话。”

少女笑了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在她的小心思里虽然感觉到了陈安的变化,但却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因为自己的坚持。

明月高悬,夜凉如水。

夜晚的南疆十分危险,陈安一个人自是不怕,可他不敢带着曲轻语冒险。于是两人只好在村寨中留宿,其实这里也不安全,长生教总坛那里随时会发现这儿的变化。可陈安确信他们顶多派人查看,只要把查看的人留下,他们再派人也要到明日午后了。所以这里比山林安全多了。

而曲轻语还是有点心里负担的,确实,这里死过好多人,在这里留宿,没有一定的心里承受能力还真做不到。

“你安心睡吧,我在你旁边守夜。”他们重新回到了先前的木屋,只有这里条件算是最好。

“我睡了好几天了,一点都不困。”曲轻语摇了摇头,随即小心的问出了自己一直一来的疑惑:“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陈安眉梢一挑,状似随意道:“如果我说,仅仅是对你感到亲切呢?”

曲轻语脸颊一红,不知如何接话。

陈安笑道:“说笑而已,你再看看这柄剑,真的没有印象?”

他再次把青萍剑递到曲轻语的面前。

少女将剑接过仔细的摩挲,可确实半点印象也无,她迷惑不解的摇了摇头,实在不明白陈安为什么老是让她辨认这把剑。

陈安又叹了口气,这两天的烦心事比他一年倒头遇到的还多,但还是抱着万一的指望拿出天机密钥,向曲轻语问道:“那这个呢?认识吗?”

曲轻语眼睛睁圆,下意识的抬手按在胸前,那里隔着衣服有着同样的一块玉珏,久远的记忆瞬间回归。那是母亲弥留之际交给自己用来与外公家相认的信物。

“你,你怎么会?对了,你姓陈,莫非你是……”

此时月上中天,洁白的月光洒入屋中,为屹立窗边的陈安披上了一层白纱,怡人景色加上心中的无限期待,曲轻语心怀激荡,一时之间难以成言。

可就在她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站在她对面的陈安却突然面沉如水,目光冷冽,一把将满脸愕然的她推到一边。

霎那之间月光大盛将整个木屋之中都照得一片银亮,晃得人睁不开眼。

“铮……”一声剑鸣之音,瞬息充斥整片天地,这下她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剑鸣之音隽永悠长,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息去,同时屋中月光褪尽,视野重聚。

木桌木椅木床木桶,屋中事物一如先前。

包括陈安也一袭黑袍,握着未出鞘的青萍,长身立在窗前没有动过,好像刚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她的一场幻梦。

可曲轻语总觉得哪里不对,目光一抬落在陈安肩头,那里衣衫尽碎,一道深深剑痕几乎要将其左臂卸下,血肉翻卷好不骇人。

“你……你……”曲轻语以手掩口,脸上一片惊骇,好在这些天来她一直跟着陈安对这种场面有了适应,立刻做出反应,撕下裙摆拿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为陈安包扎。

在处理陈安伤口的时候,她发现那处伤口已经夹紧了肌肉,没有再流血了,不由咋舌其对自身的掌控之能,就算来找她看伤病的江湖人中也没几个能做到的。

只是能让陈安受伤还真是不容易,往常似是这种情况一般都出现在陈安的对头身上,而眼下这般情状,至今是曲轻语见到的唯一一次。

陈安任由曲轻语施为,脸上没有任何负面表情,反而口中赞叹道:“上清双绝果然名不虚传,现在我还真佩服自己当年的无知无畏。”

曲轻语根本不关心这些江湖争斗,可刚刚与陈安相认,还是关心的搭话道:“是仇家吗?”

陈安轻笑一声:“血海深仇,好了,收拾东西,我们立刻走,长生教的人很快就会过来,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第九十六章 日月争辉

南方的气候偏向潮湿,南疆的山林更是如此,尤其入秋不久,天气还没有真正干燥下来,夜间石上枝桠都蒙着一层水汽。

一名身材高大的黑衣人背靠一颗巨石,拼命咳嗽,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一样。月光透过稀疏的树叶落在他的脸上,斑驳一片,显得光怪陆离,但还是能勉强辨识出一张丰神俊朗的容颜。他鼻如悬胆,嘴唇曲线柔和,眼神迷离,总是带着点淡淡的哀愁。

一头乌发随意的披散在身后,却自有一股潇洒不羁的气息。

他左手轻抚肋下,黑衣化粉随风飘散,露出下面焦黑的肌肉。他强忍着疼痛,右手拄着一柄白玉也似开了单刃的四尺长剑,稍稍坐直了身体。

额上细密的汗珠,显示出这些以前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的动作,现在做来一点也不轻松。

把剑插于地上,双手捏诀合实,心神沉于“总窍”泥丸,天地元气源源不断自天生九窍流入身体,洗涮着身上的暗疾。

除此以外,他眉心印堂,头顶神聪,指背骨空,趾尖气端等经外奇穴也在吞吐天地元气,助其恢复。这竟是一位与陈安一样气道通穴的高手,他就是上清双绝之一,月华剑冷清秋。

当年他师兄陆承均死于陈安之手时,他就立誓哪怕以大欺小也要将陈安斩杀,可惜那时上清剑派刚刚旗帜鲜明的支持秦王,作为上清剑派掌门的他有太多事情要安排,因此未能成行。可就这么一念之差,竟然让这个祸患成长至斯,还带着人灭了上清剑派的道统。

冷清秋悔恨不已,这次他放下一切,万里追索,誓要报仇雪恨。可刚才借着月华匿影实施偷袭,竟然只与陈安拼个半斤八两,这让他被仇恨冲昏了的头脑不禁清醒了许多,自己面对的是盖代宗师绝世魔头,断不是某个后劲末流的宵小。

他心中有了一丝明悟,这是一个能与自己平视的对手,与之一战应该摒弃杂念,论剑争锋,绝不应该还让愤恨不平蒙蔽双眼。

气行周天,肋下的焦黑小了一圈,可还是显眼的存在于那里。冷清秋睁开双眼,眼中一片清明,愤恨疯狂早已不存。伤是小事,能影响武者战力的只有心灵蒙尘,心若无伤,便只剩一口气,也可战斗到底;心若死灰,哪怕武道至尊无伤无灾也是未战先已败。

……

“我们能逃得掉吗?”曲轻语心中忐忑,对于久居西北的她,可谓是听着冷清秋的神话长大的,那是无可争议的西北第一高手,由不得她不担心。

陈安回过头,冲少女笑了笑,就在后者以为他要出言安慰时,他却只是轻描淡写的吐出两个字。

“不能。”

陈安心下轻松,看着外甥女那张口结舌的呆萌模样,他竟有几分享受天伦之乐的快意。

“你走的太慢了,我背你吧。”

南疆山林难行,又逢夜晚,根本无路可走,也只有陈安这种轻功高绝之人,才能畅通无阻。就这么一个时辰,曲轻语已经连续跌倒了七八次。

“不,你,你身上有伤。”看着陈安年轻的面孔,她还是喊不出“舅舅”这个称呼。

“皮肉之伤而已,不碍的。”陈安不由分说把她拽到了自己背上。“来的时候就是这么背着你来的,现在害什么羞。”

曲轻语本意只是担心他的伤势,现在被他一说,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你,你背着我,就能逃的掉了吗?”

“也不能。”陈安回答的理所当然,似乎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根本不担心被人追杀一般。

“你为什么总想着逃?冷清秋是宗师,你舅舅我也不差啊,公平一战的话,顶多是个谁也不能奈何谁的局面罢了,不用担心。”

“那干嘛我们还要赶这么急?”曲轻语迷惑了,既然怎么都是打,为什么不固守原地养精蓄锐呢。

“哼,就算要打,也不能他说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我现在埋头跑,他就要在后面追。要打也得等我跑够了停下,得我说什么时候打才能什么时候打。”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追你?等到了中原找你报仇不更方便吗?”

“到了中原才不方便呢。”陈安笃定的道。

“为什么?”曲轻语其实没这么大的好奇心,只是忍不住想和陈安说说话。

“因为你啊。”陈安玩笑似的说道,可语气中隐带一丝嘲讽。

“我?”曲轻语很是诧异,不明白这里关自己什么事。

陈安也很享受与外甥女的闲聊,耐心解释道:“到了中原我手下众多,把你交给他们保护,我独身一人,冷清秋还上哪摸我的踪影去。现在只有你我,一旦被他坠上我是不可能放弃你独自离开的,那便给了他一次死战的机会。所以他当然要在我离开南疆之前截住我了。”

陈安说完久久不闻曲轻语的回应,顿时明白她觉得自己变成了累赘心情低落,便笑着用打趣的口吻道:“其实这些都与你无关,即便没有你,他要与我死磕,我也不会退缩,这是属于宗师的尊严,是他把我想的太惫赖了。再说了,我和他武功相差伯仲,真正公平相对,胜负只在五五之间。”

“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曲轻语的语气还是有点低沉。

“都说了不关你的事,你现在还小么,等回到中原,我亲自教你武功,你成就了宗师境界,就不用我操心了。”陈安适时岔开话题。

“宗师?我这点功夫怎么可能成就宗师啊。”曲轻语的注意被他引到了其他地方。

“怎么不行,来日方长,回去后我把一身所学都传授给你,就是先天也未必不可期。”陈安自信的道。

常人听了他这话定然欣喜若狂,宗师衣钵何等珍贵,可曲轻语只是撇了撇嘴就不接话了,人各有志,见识更多疑难杂症,救更多的人,才是她的志向,至于成就宗师与人相争,都非她所愿。

两人说说笑笑,隔阂尽消,毕竟是血脉相承,似乎都找到了自己心中那份寄托,不再有那种身如浮萍的寂寥之感。

陈安轻功高绝,黎明时分,已经到了南疆长茂,这里已经是熟蛮的地界,往北就是府州陵川,过陵川即可入中原。

这里是冷清秋的最后机会了,陈安也就对曲轻语这么一说,狗屁的宗师尊严,若是和自己性命相比全都能丢到九霄云外去,说实话通过上次交手,他的武功比之冷清秋还要稍强一筹,但对上心存死志的冷清秋,即便以陈安之能,也是心中打鼓。

他将曲轻语放下,孤身站在一座山岗之上负手而立北望中原,语带调侃道:“你轻功不弱,潜行匿踪之能也有小成,若入暗司绝对能混个金鳞卫当当。”

旁边的曲轻语正诧异陈安怎会说出这等莫名其妙的言语,一道黑影就自她身后山林钻出接话道:“诚于武道者,当纵横江湖,快意恩仇,与人做走狗又有什么意思。”

这是曲轻语见过的第四位宗师,让她不禁眼前一亮,来人看起来三十出头,比实际年龄年轻的多,一点不像传言中过了不惑之年的样子,即便衣衫破损,脸色苍白也不输绝代风华不负宗师之名,与陈安这种邻家小弟的形象对比鲜明。

陈安轻笑一声,转过身来直视冷清秋:“心有所托,才能脚踏实地,仰望苍穹,无拘无束固然美好,可却失去了上进之心,前进动力,绝非武道正途。”

“我今日不是来与你辩论的,而是取你性命,为万千上清弟子报仇。”冷清秋声音低沉,庞然剑意凝聚于身已是蓄势待发。

“你自信杀得了我?”陈安似笑非笑,可说出的话确实在阐述一个事实。

冷清秋气势为之一凝,随即狠声道:“若我不要性命,不信不能拉你垫背。”

陈安纵声长笑:“陈某自加入圣廷之日起,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我若身死,皇上和廷尉大人都能为我照顾轻语,而你若身死,谁能为你照顾上清余孽?怎么都是赚了,陈某又何惧一死,来吧,早死早超生。”说着,抽出青萍遥指冷清秋。

可后者被他一番话彻底震住了,并没有上前动手。是啊,自己死了上清弟子怎么办,自己带去清河的那些弟子才是上清剑派的真正核心,核心山门都还存在,上清剑派并不算亡,只是元气大伤罢了。自己若在,定能带领他们重建上清剑派,即便朝廷赢了秦王,也不敢妄自清算有宗师坐镇的门派。自己若死,朝廷打赢秦王定然毫无顾忌的连同上清剑派一并抹去,那才真正是道统不存。

陈安这番滚刀肉般的话语彻底打消了冷清秋的拼命之心,他恼羞成怒地指着被两人气势逼到远处的曲轻语,狠声道:“你就不怕我先杀了她?”

陈安把头一摆,神情惫赖:“君子可欺以其方,你宗师身份断不可能与一内劲都未修出的小女子为难。”

冷清秋气得三尸神暴跳:“你堂堂宗师说出这种话,不觉可耻吗?”

“谁爱做大侠,爱做君子,由得他们,我只做魔头,只做自我。”这也不是什么好话,可陈安说来自有一股自信超卓唯我独尊的气势。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自我,‘只做自我’,好,好,好,我们一直都小看了你,能成就宗师者,果有宗师气度。”冷清秋平静下来,先是感叹一句,后又连赞三个好字,这才真正在心里认可了陈安是与自己等同的存在。

但下一刻他目光坚定的看向陈安:“不过,区区几句话就想乱我心智,你也太小看我,太小看上清剑派数百年传承了。接招吧,月放千华。”

白玉也似的华光剑出鞘,带起万丈豪光,隐约之间一轮明月当空升起,圣洁的月光遍洒大地,澄净一切生灵,让人心中烦忧尽数消弭,只想放下一切归于安宁。

曲轻语已经远离战场,可还是被这轮明月影响,一种颓丧之意自心底升起。只想着天下之大哪能走遍,自己非佛非神怎能尽皆解救人间苦病,不若回归幽兰谷平平淡淡过完一生,省的空耗时光,无所作为。

就在她意志消极,想要就此放弃时,有一个声音突然在她脑海中响起,没去走过又怎知天下之大走不完全,没去救人又怎知救不得人间疾苦,未曾拿起又何谈放下,哪怕最后无所作为空耗时光,也是一段能够铭记一生的美好回忆。

这句话与她心灵共鸣,说出了她的心声,让她忍不住向其源头追索,可入眼处却有一轮不知何时升起的煌煌大日,照彻四方,驱退阴霾,引人憧憬,给人希望,与先前的明月在天空对峙,竞相阐述自我,互不相让。

一时之间,天地万物都消失了,世间只留有这一日一月,相映争辉。

第九十七章 先天之说

晨光破晓,红苹果也似的朝阳跃出云层,先前的皓月耀日早已消失,宛若一场梦幻。

陈安站在山巅,负手观日,意态悠然。

身后曲轻语刚刚才从幻境中醒来,兀自迷迷糊糊搞不清状况,开口问道:“咦,冷掌门呢?”

“走了。”陈安转过身,语气淡然。

“怎么走了?”曲轻语傻傻的追问了一句。

“既无拼死之心,也无杀我把握,那还留下做什么?”陈安成功的把冷清秋忽悠走心情大好,他还是放不下宗门没有与自己死斗的决心。

“那谁赢了?”她虽不是江湖中人,但一个是她从小听着传说长大的传奇人物,另一个则是她的亲娘舅,所以她对这个问题真的很好奇。

“谁输谁赢重要吗?我们……”陈安正待说些高深莫测的话语打发,却看见自家外甥女眼中亮晶晶的闪光,无奈之下摸了摸鼻子道:“算是平手吧,不说这些了,还是快点赶路,这兵荒马乱的,不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我不放心。”

曲轻语在陈安看不见的角度掩嘴轻笑,安心接受了陈安关心的话语,有亲人在身边的感觉真的很好。

……

囚容,是云州西南的一座地势和环境都很恶劣的小镇,之所以得名,因为这里是朝廷流放重犯的地方。

一般朝廷重犯发配到这里,先会被安排到旁边的囚容山劳作,之后选取体能上佳之士充入军中戍卫。这里四面环山,左近就是清河大营,绝不担心进了这里的人还能再逃出去。

陈安来到这里,是因为翻过囚容山,就是与丘渊等人约定的清河城。他紧赶慢赶终于在约定的时间内,上了囚容山。

只是让他不爽的是,他再一次被人给拦了下来,同样是在山巅,只是等在这里的人却不同。

除非是潜伏任务,否则陈安一向是个简单的人,从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情绪。

此时也不例外,他阴沉着脸,看着面前那个纵然苍老但依旧渊亭岳峙的身影,眼中泛着冷意。曲轻语早被他赶到了一旁,如果说对上冷清秋,他还抱着一丝轻松的心态,那对上面前这人,就不得不全力以赴了。

冷清秋武功虽高,但自矜操守,爱惜羽毛,有很多办法能对付,可宋守不同,他和陈安一样都是圣廷出身,绝非江湖侠士,在陈安的想法里他也绝对和自己一样没有下限,只要认定的事情,就算再不被世人所容,也会毫不犹豫无所顾忌地做下去。

所以在对方目的不明的情况下,陈安绝不会冒险。

西北的风本就锋锐,山风尤胜,可此时囚容山上却只有微风轻抚,这个细节被陈安敏锐地捕捉到,更是让他不敢松懈分毫。想了想,他首先打破沉默并借此试探道:“您老已经踏出这一步,可谓远胜我等,不知找上在下有何见教?”

宋守眉宇间透着一丝疲惫,闻言微笑道:“不过气道先天罢了,又不是真正的先天宗师,实在是没有什么可称道的。”

陈安心中一凛,果然是气道先天,他已经达到了当初南宫耀的境界。

不过陈安并不是太过担心,正像宋守所说得那样,只要不是真正的先天宗师,就没什么好惧怕的。

宗师,这个词自古以来就是形容先天强者的,只有到了近代,先天绝迹,才渐渐被赋予陈安冷清秋这等远超其他人的武者身上。

其实这也不能算是僭越,因为陈安和冷清秋等人的境界在暗司收藏的古代典籍上被称之为武道先天,至少挂了个先天的边。

古时人类为对抗恶劣的生存环境,从飞禽走兽身上学习格斗技击的技巧,经过千万年的演变,成为现在人们所熟知的武功。但武功毕竟是后天之术,太过拘泥于形式,只有武道才是先天之法。

一门武功可分为纯熟,小成,大成等境界,当到了大成境界时再想前进,就要去感悟这部武学所契合的天地法理,只要能够感悟出其中蕴含的法理,并演化出这部武学的真正奥义,那就达到了“技近乎于道”的境界,这种境界被称呼为武道先天。

武道先天的修行,就是把领悟的武学真义变成自己的武道理念,也许一种武学还不行,要兼容并蓄,博采众家之长,吸纳各种各样的武学真义来丰富自己的武道理念,最终以心照外物,悟通法理,达到我之法便是武之理的境界,一招一式皆蕴含天地大道,这时武者明见本心,内相外显,化虚为实,可呼风唤雨,搬山移岳,几能与神话传说中的仙神比肩。

气道修炼与武道修炼相对应都是武功的一部分。后天时分为内劲,真气,开窍三个层次五重境界,然后就是内外交汇引天地元气入体,身为容器,容纳先天真炁,只要存在于这片天地之中,真气就永远不会枯竭,天地不老真气不朽。

气道武道一体双生,没有气道支持武道修为不过无根浮萍,虚有其表;没有武道支持气道修为再强也无法施展。

所以同时达到气道先天和武道先天的宋守,并不算是真正的先天宗师,先天者元气不朽延年益寿,武道通神超脱凡俗,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达到的,还要彻底将武道气道结合一处融会贯通,能以自身微末之躯震荡元气大海,搅动天地之力,呼风唤雨,推山填海,再非凡俗之人。

其实,宋守距离最后的元气共鸣只有一步之遥,但这一步之差就是仙与凡的区别。

只要他还是个凡人,陈安就没什么好怕的。不过能不动手最好不要动手,当然这不是陈安怯战而是因为他的武道理念便是如此。

武道对于他来说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的生存技能,吃饭喝水是为了不饿死,不是像饭桶一样为了与人比较谁吃得多。生死搏杀,绝地求存才是他的武道,会剑论武什么的,对他来说毫无意义,还不如不打。

陈安继续试探道:“宋老何必自谦,您已经走到了大家的前面,即便廷尉大人也要自叹弗如,若是能弃暗投明,皇上一定会倒履相迎。当初皇上罢免的其实只是任中虚一人而已,与您老无关,如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朝廷势大,平定叛乱不过旦夕之间,您何苦为了一个逆贼,自绝于天下。”

宋守哑然失笑:“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啊,你一直待在暗司,对圣廷的理解可能有些偏差。圣廷不是什么特务机构,而是天策府的枢机部门,真正的特务机构只有暗司一司之所而已。”

陈安不懂这老家伙怎么忽然扯起了圣廷体制问题,但还是耐心的听了下去。

“明司是天子仪仗,血司是天子亲卫都是正式的禁军编制,堂堂晃晃的朝廷官职。老夫和你不一样,虽老夫一直供奉武职,但却是实实在在的两榜进士,领的官衔,也是正式的朝廷官衔,与暗司无关。”

陈安这会终于懂了,老家伙的意思是他一直走的都是朝廷正统的升迁道路,没进过特务机构,与自己出身不一样,自己没下限,他还是有下限的。

陈安对他话语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讽刺并不恼怒,只是有些好奇,于是不再打哑谜的直接问出:“那您老拦住在下的路,意欲何为?帮任中虚杀我?”

宋守摇了摇头,声音古井无波:“你武功已入化境,又精通暗司各种逃生秘术,老夫顶多能将你击败,杀不了你的,所以根本不会去做无用功。老夫还有家*儿,平白结你这位大仇殊为不智。”

“您老都明白,那何苦此行?”陈安面色平静,他只是这么一说,意在试探任中虚意图,从没想过宋守能杀得了他。想要他的命除非真正的先天宗师,否则生死相搏的情况下,谁输谁赢还真不一定。

宋守叹了口气,仿佛一下老了数十岁,眼中透出深深的疲倦,其实他和徐谦是一辈人,都是五十上下,陈安喊他宋老,那是因为他曾为明司司主,这是对府阁重臣的尊称,与年龄无关。但此时看起来他就和个小老头没什么区别。

“我们义结金兰,本应同生共死,奈何老夫还有太多牵绊,不得成行,可谓不义。当初老夫未能劝阻他们,已至铸下大错无法挽回是为不仁。像我这种不仁不义之辈,如何还有脸做他们的兄长,只能尽力完成他们最后一个请托,以全兄弟之情。这个请托就是拖住小友你一日时间。”

“呵……”陈安轻笑一声,毫不在意会被拖延,而是突然开口问道:“不知宋老您的牵绊中是否含有任中虚的家人?”

任中虚想有所动作,当然不会带着自己的亲友妻儿,把她们托付给宋守才是最稳妥的。

果然,听了陈安的话,宋守苦笑道:“莫非小友你还想斩尽杀绝不成?”陈安若铁了心斩草除根,他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自己总不可能日夜守候在任中虚妻儿的身边吧。

“斩尽杀绝么?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陈安嘴角勾勒出一抹诡异的微笑,他大概已经清楚了任中虚的想法,也懒得再装谦恭试探什么,直接表露自己的心思。

第九十八章 穷途末路

宋守神色一黯:“二弟只得一子,已经被你废了,你这又是何苦。”

陈安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自从确定了任中虚是自己生死大仇后,关于这个前任血司司主的一应情报,陈安基本可以算是了若指掌。上次在京城陈家旧宅随手击退的疑似暗司成员竟是任中虚独子,事后他得知此事也是感慨良多,暗叹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又悔恨自己当初一念之差没有将之直接击毙。

这时被宋守提及,他神经质的笑了起来。

“哈哈,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觉得以我和任中虚的仇怨,废他一子够偿还吗?”

宋守心知那是不共戴天之仇,无论自己怎么说也是没有用的,若是对方还是当年那个无名小卒自己出手帮兄弟解除后患也就罢了,可现在他已经成了气候,武功比之自己也不差多少,想要将之击败可以,击杀的话却不太现实。除非……

宋守瞄了一眼远处的少女,旋即摇了摇头,没用的,这个层次的高手绝不会受人威胁,哪怕那个与陈安关系不浅的少女落到自己手里,对方也只会选择暂时退避,暗中窥伺,定然不会与自己死磕的。这次自己可以仗着在圣廷多年的积威得到对方的情报,下一次呢?失去圣廷支持的自己对上有整个圣廷为后背的陈安,哪怕自己证就先天宗师,恐怕也没有丝毫胜算。

他立刻打消了抓人质逼陈安决斗的心思,这个少女在自己手中绝不是人质,而是祸事。他少有的感到了一丝无力,怪不得二弟只要自己拖住对方一日,哪怕清楚地知道自己武功境界也没指望自己能将其击杀,是担心会把自己拖下水吧。

宋守怅然地望了一眼远方,朝廷禁军已经攻入了河内,这会儿应该已经向秦王的河西大营进军了吧。

晋王军和蜀王军迟迟没有动静,可见已经被朝廷的其他手段绊住了,秦王大势已去。结果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只是二弟看不透罢了。边军确实比禁军强悍,可那又怎么样呢,张永一死,谁还能得边军之心。他们的家人在中原,他们的家在京畿,就算秦王和晋王强行收编了他们,让他们对付中原军兵,还能保有几分战力?一切都该结束了,只是怎么会变成今日这个局面。

遥想四十年前,他在东华门外唱名之时,何等风光,那时他注定要走的明明是文官之阶,可谁知造化弄人,太祖新丧,太宗继位,四海不靖,稍微有点军事天赋的官员都被派上了战场。他当时一腔热血,想着反正是为国效力又分什么文武职司,所以毅然脱下官袍换上战甲,这一去就是十年。十年之后,天下太平,他也登临极位,可这身战甲却再也脱不下了。

之后又是新皇登基,对于徐谦这个新皇心腹位居自己之上,他没有半点异议,一朝天子一朝臣么,自己毕竟是先帝之臣,只有认清自己的位置,才能知足常乐。可二弟三弟却看不透,他们不能容忍有一个无功无迹的外人跑到大家伙头上作威作福,背地里总是搞些小动作,自己多次劝解,不但无果,他们反而开始事事瞒着自己。当然这都不是最主要的根源,根源在于他们放不下手中的权力。相权和皇权自古就是矛盾的,小皇帝怎么能忍受一股不在自己掌控中的力量在自己的腹心蛰伏,开始有意无意的削弱明司职权,并将血司放空,暗司渗透。

其实这些他都能理解毕竟圣廷的权力太大了,明司司主一开始可不仅仅只是仪仗队队长,那是三十万禁军的总统领,任谁上位也会想要把这份军权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

宋守对此并没有恋栈,那是他老姜家的天下,他老姜家的兵权,还了也就还了,自己还能造反不成。一生戎马早就累,荣华富贵经历过,锦衣玉食享受过,就算现在要他放下权柄退隐深山,他也没什么抗拒。况且幽居山林,潜心武学本就是他所向往的。

可是这件事对二弟三弟的冲击太大了,他们惶惶不可终日,觉得皇上要对自己等人动手了,整日价神神叨叨,甚至迷上了神仙术,搞来个什么天机密藏。自己曾一度与他们翻脸,可还是止不住他们心中欲望。三人自太宗时代就是袍泽,几十年的兄弟之情,哪是说割舍就能割舍的。

到皇上终于图穷匕见,而他们决定投靠秦王时,自己虽然不赞同,可还是为那份真挚的手足情谊抛下一生坚守的忠诚,随他们而来。

如今真正到了抉择的时候了,可自己所能做的居然只有安稳的活着,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二弟三弟的骨血不断,真是讽刺啊。

看着面前的少年和他身后的少女,宋守恍然明白,这一切的一切就像是指尖沙,越是想抓紧,就越是抓不住,也许是该放下了。

他语气再次恢复平淡道:“因果循环自有定数,老夫并没有资格为你们判定对错,只请你陪我一日如何?”

陈安止住笑,血司在战时可集合大周最精锐的三万大军,作为突袭尖刀,装备大周最精良装备,战力惊人,是朝廷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虽说血司大军在杜坤的带领下紧随王驾自有徐谦操心,可整个血司都是他一手组建起来的,关键处安插的军官大多是他曾经的鹰眼,独立于圣廷体制之外,没了他,就是以徐谦的地位下达命令也难免滞涩。这确实是当初的一点疏忽,因为按照原计划,陈安早该回归军中,坐镇指挥了,谁知会出了曲轻语这档子事。

任中虚把自己拖在这里,一是不用担心杀身之祸,二来可以削弱朝廷战力,所付出的不过是一个不为秦王所用的宋守而已,的确划算,可秦王大势已去,朝廷就算没有自己也胜局已定,任中虚不过垂死挣扎罢了。

他蔑笑道:“任中虚所为不过是为秦王去除朝廷血司助力,朝廷就算没有血司,他以为秦王就能赢吗?笑话。”他抖手将一支穿云箭扔到地上,正视宋守道:“我就衬了他的意,陪您老一日又何妨?”

以宋守的武功别说纠缠他一日,就算与他对峙一个月也是可以办到的,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光棍点,留下算了。

宋守凝视着陈安那双清明的眸子,再次苦笑道:“中虚和兰生还真是为自己招惹了一位可怕的敌人。”

陈安摇了摇头:“您老别误会,我可不是真的忍了,而是想我堂堂血司司主,杀两条丧家之犬还要亲自动手,说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不错,一个人唯一能够依持的只有他本身的实力,但他所能发挥出的最强力量却是不止于此,权力亦是一种强大无比的力量。昔年陈某在暗司只是个小喽啰,自然凡事要亲力亲为,现如今在下添任血司司主,若还是如此,别人不会赞我能者多劳,只会说我御下无方。”

丘渊早已与他约定好了,如果他没有按时出现,则会带领那几十名金鳞卫劫杀任中虚和魏兰生,就算这二人都是九窍高手面对几十名血司金鳞卫也要饮恨,至于血衣楼弟子,不过土鸡瓦狗罢了,在国家机器面前,不会有任何作为。秦王自顾不暇也不能为任中虚提供什么帮助,无论怎么看他都死定了,唯一遗憾的是自己不能手刃大仇。

“你放得下?”宋守神色一黯,他是真想不到以陈安对二弟的滔天恨意,居然真能放手让属下去办这件事。

陈安笑了笑:“我只要他们的命,倒是您老,不为自己的兄弟担心吗?”

宋守抬手横竖两下在自己与陈安之间的地上画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棋盘,语气平静道:“生死有命,担心有什么用,老夫能为他们做到的,只有这么多了,若他们还不能逃出生天,那也是命数,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

清河城外的林道上,任中虚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拼命的向前逃窜,即便有点气弱,也不敢停下歇息。一日前他就安排妥当,准备追随秦王撤往卫戎,没有血司大军这柄尖刀,朝廷军队有八成可能会停在清河休整,这样就可以赢得一阵喘息时间,踞卫戎城而守,等待晋王南下。朝廷是不可能两面开战的,晋王至多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一旦他能南下,两面夹击,就算不能击败朝廷大军,也可将之逼退,秦王危难自能解除。

为表忠心,亦是为了聚拢力量,作为资本,他主动留下断后,骚扰朝廷行军,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可谁知陈安竟然把手中的金鳞卫尽数派出前来杀他,这怎么可能?他不是被大哥绊住了吗?

在任中虚想法中,不是说陈安不会杀他,而是陈安绝不会派人来杀他。他太清楚自己和陈安之间的仇怨了,那是血仇非手刃对方不可解,又怎么会假借他人之手?若陈安是个普通人武功远比自己要差还好理解,可他明明位列宗师,是整个天下都有数的高手,这种人居然驱使他人为自己报仇,怎么想都无法理解。

这是他第二次料错陈安的行为了,也许那个人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吧。对此任中虚唯有报以苦笑,他脚步不停,施展各种潜行匿踪的手段以图摆脱身后的追兵,不敢有丝毫大意。

和他这个常年养尊处优的人不同,后面那些是真正的杀神,每一个人都追踪技能都不在自己之下,好在清河距离卫戎不远,再有一日路程,到时就是十万大军也不能奈何自己,何况区区几个金鳞卫了,可惜的是血衣楼的弟子都被打散了,不能为自己在秦王面前提高身价,实在可恨。

忽然,他驻足站定,惊疑不定的向旁边林中看去,那里正走出两名身着劲装的黑衣人。

看着那熟悉的面孔,他心中不禁一阵绝望,这都是圣廷有名有姓的高手啊,单个对上自己都会很棘手,何况来了好几十。

对峙之时,他身后林木响动,又钻出几人。这下真是插翅难逃,可任中虚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地向为首之人问道:“魑鬼丘渊?你主子派你来抓我的?”若是对方只是奉命活捉自己,那未尝不可利用一二。

为首之人,嘴角翘起,冷然道:“大人的命令是死活不论。”

听了这话,任中虚瞳孔骤缩,心跌到了谷底。

第九十九章 天下棋局

卫戎城中,秦王姜骢双目通红两鬓斑白,独自一人在政事堂中望着那张西北战略图,怔怔出神。

今日局面他曾有所预料,可他从未后悔过,不是他要造反,而是自己那好哥哥逼得自己不得不造反。老三吴王只是接见了一下自己和老八的信使,其实目的并不是想勾结什么,只是做给皇帝弟弟看看,以表示被常年监视的不满。可这个弟弟倒好,直接派人把自己三哥给干掉了,连他那些侄子也不放过,统统灭绝。

不造反是死,造反还能绝挣一线,这还需要选择吗?可是如今看来那一线希望竟是如此渺茫。

太祖建立圣廷才能定鼎天下,自己已经很重视圣廷的存在了,可还是低估了暗司之能。暗司密探无孔不入真不是一句空话,自己的一切布局在皇上眼中根本没有任何隐秘可言,轻易的就被全部化解。

“王爷,敌军已经到了津平,距离卫戎只有半日路程。”一个身影来到了秦王身后,是他最倚重的心腹廖科,可说出的话却让他的心瞬间跌倒了谷底。

半晌,他才无力的问道:“晋王那边还没有动静吗?”

“回王爷,据探子回报,长门峡突起一座城墙,上设奇异守城利器,威力巨大,好像……好像是魏先生的惊神炮,北军一时半会突破不了。”廖科硬着头皮回答,惊神炮的威力他是知道的,魏兰生一来就给他们展示过,晋王就算不记兵员损失想要在短时间内破关也不可能,况且要是兵力折损太过,来到这里根本没有作为,只能给朝廷送菜罢了。

姜骢自嘲地笑道:“嘿,老八来正好能赶得上为本王收尸。”

“王爷……”廖科心情复杂的喊了一声,想要劝说两句,可却什么也说不出口,连王爷都是这个想法,可见气势已经低落到了何种程度,如此这般还怎么能与朝廷对抗。

姜骢摆了摆手:“本王只是感慨一句罢了,传令下去,收缩兵力,固守待援。”

……

津平,官道上一队队排列整齐的军兵拥簇着一座两层高由三十六匹神驹驭驶的楼车向着卫戎城的方向迈进。

楼车上垂下的正黄色巾幔昭示着这是大周皇帝的座驾,周帝站在楼车之上,接过随军太监递来北方军报,展开扫了一眼,嘴角勾勒出一抹弧度,自语道:“老七,你还在等老八吗?可惜,他帮不到你了。”

……

日暮余晖倾洒在林荫寥落的囚容山上,显出几分颓废之感。

陈安一指点出,在一片枯黄的树叶上点出一抹焦痕。

宋守不动声色,伸手一划,在其左近的一片枯叶被削去上面一层角质,露出下面一点白色,两人竟以山石为盘,落叶为子,在此对弈了起来。陈安的棋力较之宋守,却是差的远了,仅仅只能算初学罢了,可是棋如人生,陈安哪怕自填死路,也不与宋守纠缠半分。这种狠劲,让宋守就是赢,也赢得异常难受。

忽然两人似心有所感,齐齐转首眺望西北,那里一道笔直的烟柱直插天际,把天空都染的一片灰暗。

“唉,大势已去啊。”宋守转过头来,目视地面上的棋局,不知是在感慨陈安,还是在感慨秦王。

“既然大势已去,宋兄还不罢手?”

一道清越的声音自山道传来,宋守对此没有半点惊讶,只是摇头失笑道:“廷尉大人对自己的手下爱将还真是关怀备至,放着卫戎战场不理,也要为其保驾护航。”

陈安也转首望去,看到来人正是徐谦,随即行圣廷抚胸礼:“见过廷尉大人。”

徐谦先是冲他点了点头,才向宋守道:“宋兄言过了,在下只是与你多日未见,甚为想念,这才放下一切昼夜兼程赶来与你见上一面。况且徐某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心知自己只是陛下的耳目甚或尖刀,绝做不了那开疆拓土的矛戟。”

徐谦本是宋守上司,可不管从前还是现在他都不敢在宋守面前摆谱,所以只能用谦称。他也确实不是为陈安而来,他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宋守。

每一个宗师都是十分危险的人物,一个想不开就是一场灾难,尤其是宋守这种距离真正先天都只有一步之遥的存在,那是必须要纳入暗司的监控之中的。所以徐谦接到宋守行动异常的讯息后,立刻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是啊,若世人皆有自知,世间哪来这许多烦恼。”宋守似乎对他这句话颇有感触,叹息了一句。“一日之期已过,老夫先走一步了。”这句话却是对着陈安说的。

“宋兄且慢。”徐谦喊住宋守,微笑道:“其实这次的事情与宋兄半点关系也没有,宋兄何必挂印悬牌,弃朝廷于不顾呢,此次在下前来,带来了皇上的金口玉言,若宋兄回心转意,朝廷以天策府正卿之衔待之。”

陈安眉梢一挑,天策府正卿,军方首相之衔,掌天下兵权,虽知肯定是个虚衔,但这份荣耀,连他听了都些动容。

宋守背转着身,摇了摇头:“你不必再试探我了,没有意义。”说完不给徐谦再开口的机会,身形微晃就消失在囚容山顶。

徐谦望着宋守离去的方向出神,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他刚才的话确实是试探居多,因为就连皇上也要提防宗师想不开。

当然这些,也不全是假话,若宋守答应,给他一个天策府正卿的虚衔又能有什么妨害,全当是座佛供着好了。可宋守却半点也不留恋,去心甚坚,这样看来他确实没有为自己兄弟报仇与朝廷做对的想法。只是他走的这么潇洒,却牵动了徐谦的心事,是该追寻那虚无缥缈的先天大道好呢,还是继续这权倾天下的日子。

“大人,”陈安的轻声呼唤,打断了他的沉思。

他转过身看着陈安,眼中忽地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似是想通了什么,整个人彻底轻松了下来,脸上流露出笑容道:“这次你做的很好,等到彻底平定了西北,必能得到皇上的重赏。要做好挑大梁的准备啊。”

陈安先是一怔,可很快地他莫名的想起“鸟尽弓藏”四个字。

徐谦经营圣廷十余年,确实有点功高了,至于盖不盖主那要取决于周帝的想法,只是无论如何,圣廷廷尉这个位子是不会继续坐下去了,顶多封公封侯,富贵一生,与国同休。这与帝王心胸无关,是大周体制问题,祖宗家法。

接位子的人最可能的就是陈安,因为他升的太快了,没有任何根基只能依靠周帝,而且他现在是血司司主距离廷尉只有一步之遥,上位顺理成章。

陈安面色复杂,也纠结起了徐谦刚刚纠结的问题,是权倾天下还是武道先天。

权倾天下唾手可得,而武道先天虚无缥缈,从前朝至今几百年的时间都没出过一个真正的先天存在,让人不禁怀疑先天是否只是个美丽的传说,为了一个虚幻的传说放弃眼下实在太不值当的了。

可又真的能权倾天下吗?陈安的目光扫过被自己和宋守当成棋子的落叶,零零散散的飘洒一地,这让他不由沮丧的想,可能还只能是棋手手中的棋子吧。

突兀的,南宫耀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让他想起了那个出海的提议,沮丧的心情稍减,略显振奋,自己也许摆脱不了棋子的命运,但可以趁早脱离棋盘。

远处的曲轻语见那个连舅舅都忌惮的老者离去,才小心翼翼的向陈安走近。

陈安看得她来,心中一动,虽然很多事情,自己与徐谦心照不宣,但还是想证明一下,有仇要报仇,有恩,自然也要报恩。所以他对着徐谦直言道:“她是曲氏遗孤。”

徐谦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轻笑道:“原来是曲家的孩子,与你怎么称呼?”

“甥舅。”连自己的母族都知道,这下陈安更加确定,当年是他有意收自己入暗司就近保护的。

如今尘埃落定,徐谦也没想隐瞒什么,略显感慨的道:“令尊医者仁心,活人无数,即便身后也有很多人愿意伸出援手。可叹我当年人微职卑,能掌控的只有暗司一卫,让你受了不少苦。但让人欣慰的是,你天纵奇才,竟能取得如今的成就。”

陈安没有再问前因后果,而是深深一拜到底。十年前的圣廷和十年后的圣廷可不同,那时圣廷三司还是任中虚兄弟的天下,徐谦能在暗司中保自己一命,哪怕有灯下黑的因素,所费的心力也绝对不少。就好像他初遇任中虚的时候,以其表现,恐怕都不知道当年有漏网之鱼。做到这种程度,以陈安现在的眼光看来都有点不可思议。

徐谦没有阻止陈安,任他拜下,才笑着说道:“宋守不插手,任中虚死定了。往事随风,该结束的都会结束,不要在纠结于过去,你也该调整心态迎接未来了。”这是怕陈安执念生心魔,才特意的劝谏。

陈安一颗心无痕无瑕,当初确实执念甚深,即便成就宗师也不能释怀,可随着与古剑平,冷清秋,宋守的交手,渐渐明悟,不再纠结于此,迅速调整了心态。闻言只是淡然一笑道:“属下省的。”

徐谦点了点头:“那就走吧,皇上还在卫戎等你。”

第一百章 天机奇奥

京城康平坊,狗尾巷。

这是贫民区,一入夜,居民早早入睡,以应对第二天的幸苦劳作,所以现下一片漆黑。

两条身影捡着暗处一前一后追逃而至,后者猛然窜前一步,举臂下劈,前者察觉身后危机反身格挡,电光火石之间,二人交手数招,互拼一掌,才借力分开,站定身形,对峙起来。

此时才能看清,后者身材窈窕轻盈竟是一妙龄少女,前者身背挺拔,气息浑厚却是年轻男子。

少女心态微妙,不想被人发现,刻意压低声音,但还是能听出一丝狠意道:“你已经中了我的蚀骨销魂掌,没有解药绝活不过三个时辰。”

男子洒然一笑,看都不看自己手掌确认一下,直接道:“我一个小喽啰,生死自不足惜,只是那位姑娘就……嘿嘿。”

少女语气中显得气急败坏:“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男子依然是那副笃定的样子,淡笑着反问道:“我们想怎么样,姑娘难道你不知道?”

少女好不容易平复心情,绝然道:“没可能的,你们死了这条心吧,他武功盖世,又百毒不侵,你们怎么可能暗算得了他。”

男子表情不变,从容道:“既然姑娘不相信我们能办到,为什么还要跟来,直接报官不是更好。你既然来了,定然还是有这种想法的,其实暗算一个人,不一定要用毒的,机关术亦是一件大杀器,只要利用的好。”

少女沉默下来良久不语,脸庞隐藏在黑暗之中,无人能够看出端倪。

……

卫戎城中,昔日横跨数坊,辉煌无比的秦王府,只剩下了一堆废墟。

陈安从废墟上起身,命人将那几具烧的焦黑的尸体收敛起来,就急急地赶到城外军营向周帝奏报了。

“七弟竟如此刚烈,不给朕一个机会,不给他自己一个机会,来弥补这兄弟裂隙……”周帝目透悲伤。

旁边从臣连忙规劝道:“陛下节哀。”

陈安默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秦王是他亲手扼死的,秦王府的火也是他放的,帝王贵胄哪这么多烈性,若真得将其俘虏回去,不杀寝食难安,杀了有损仁君名义,所以这虽然不是皇上授意,但也是默许的。

如今秦王满门上下被他杀绝,自是皆大欢喜。晋王那边估计也有专人去应对,反正皇帝是不会再见这两个兄弟的面了。

看着周帝表演手足情深的把戏,陈安一阵恍惚,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姐姐,并由此记起了任中虚,于眼中狠色一闪而过。

秦王是天下最大藩王,他一死,这削藩之事也当告一段落了。

周帝“心伤”之下,将各个有功将领大臣嘉奖赏赐一番,提前回京了。

陈安捞到个忠武侯的爵位,徐谦也被封卫国公,与国同休,尊容无比,他的廷尉衔没有像他想的那样,被捋下来,他小看了周帝的气度。周帝对自家兄弟狠是一码事,对手下却是另一回事,绝对不会亏待,这便是帝王心术。

身为圣廷廷尉,徐谦自然要伴驾离开,临走时只是隐晦的点了点陈安需要处理的后事。

陈安做事喜欢直来直去用暴力多过用脑,但却并不傻,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处理后事这等事情,自然劳驾不了自己这位血司司主,自己一来不是有关部门,二来身份敏感,周帝用自己,那是明显要把“后事”都“处理”干净啊。

对这些,陈安倒无所谓,无非就是杀人,他现在最关心的是任中虚到底死了没有。所以他送走御驾,就赶紧回到卫戎城中,吩咐了身边的杜坤几个必死的名单,让他派人给办了,自己则来到临时的宅邸等待,清河离此还是有些路程的,卫戎陷落太快,迄今丘渊等人还没回来。

第二日,陈安直到看见了任中虚被硝制的人头,心绪才平静下来,但也生出了诸多感慨,昔日其人屠戮自己一家,无法抵抗,现今,自己要杀他只是一声令下,世易时移不过如斯。

接过丘渊递来的两枚玉珏,挥退所有人,独辟一间静室,他分外想弄清楚,这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东西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四枚玉珏,两枚刚刚到手,另外两枚,一者来自慕少平,另一者来自曲轻语。看着刚刚到手的两枚,陈安又是一阵感叹,任中虚谋划十多年,最后更为此死于非命,也不过只得到这两枚,这为的是哪般。

同时他也发现自己最近越来越喜欢感叹过往了,这就是大仇得报后,失去了目标,有点迷茫的表现,也许去海外寻找武道真谛的计划该提上日程了。

陈安如是想着,随手把四块玉珏切缝相对,缓缓合到一处,想看看能有什么秘密出现。

结果诡异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一道青朦朦的光晕闪过,四枚玉珏竟然合而为一,陈安呆愣了一下,赶紧拿起查看,先前的接口处完全消失,上面竟然没有一丝瑕疵,这是什么?破镜重圆?仙家法术么?

他不敢置信的反复查看,若不是他实在自信自己的实力,还以为是被人偷换过了。这确实是一块完整的玉珏,说是玉珏也不太合适了,现在的它更像是一块玉佩,不再是圆环形状,中间变严实了而且多了一副草木的图案,背面则书写这两个奇异的文字。

说奇异是因为陈安根本不认识这两个字,但却能准确的知道,那就是“天机”二字。

陈安看着这两个奇怪的文字,眼神渐渐飘忽,仿佛无数星星在眼前闪现。星光点点,环绕自身,无始无终。这些星光之上或有字迹,但却都不是陈安所知晓的任何文字。

恍惚间,他伸出手,食指轻轻触碰面前的一团星光。

轰然一声,他猛然清醒,脑中好像多了些什么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记住,他见鬼似的,把天机玉佩扔的远远的,上下检查自身,看到底中了什么*,可忙了一圈也没什么收获。

视线不禁再次落到那枚玉佩之上,难道这个世上真有妖法仙术。

小心翼翼的把玉佩再次拾起,婴儿巴掌大的玉佩被如此的狠狠掷摔,竟然完全没有丝毫损坏,还是一片光洁的模样。

陈安摩挲着玉佩光滑的表面,略微沉吟,就找来一根红绳将之系在了颈项处。武功练到这个地步自然没有胆小的,而且有慕少平叙说的各种传言佐证,也不用太过担心,说不得就是天大的机遇。

……

在一处奇异的空间,到处飘荡着七彩祥云,云雾之中一座庞大无比的宫殿群若隐若现,周围都是悬浮在半空的巨大山石,托起一座座美轮美奂的府院宅邸。

宫殿回廊的白玉栏杆前,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正站在回廊中手扶着白玉栏杆向远方眺望。小的那个是一名青袍拖地的年轻男子,大的那个则是一位浑身上下包括面孔都被一套紫金色铠甲包裹住的魁梧壮汉。

年轻男子长发披散在身后,眉心嵌着一颗指甲盖大小闪亮着五色的宝石,给他本就靓丽非凡的面容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若不是喉结凸出,很容易就会让人误以为是一名绝色美女。

此时的他右手五指不断掐捏着,嘴角勾勒出一副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身旁的紫金甲,微微侧首,发出一阵雷鸣般的轰隆声道:“怎么?算出什么了?”

青袍男子摇了摇头,声音中性地道:“什么都没算出。”

“什么都没算出,你笑什么?”雷鸣般的声音有些急促,显的颇为不满。

青袍男子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就是没算出什么,才高兴,这世上能遮掩天机让我都不能算出什么的存在,屈指可数,只有那寥寥的几位。现在我们退出了中天,与他们没有任何利益冲突,他们没理由对我们出手。所以那一定是一个,既能让我心血来潮卜这一卦,又法力强于我,使我算不分明的存在。”

紫金甲声音也带了一丝兴趣:“与你有关?是哪位术士觉醒了?”忽然间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声音再次变的轰鸣急促:“会不会是五位宫主中的谁?”

听了此话,青袍男子首次打破那副从容的模样,语气苦涩的沉吟道:“我也不清楚,虽说三圣山主,五方术士,十二廷卫共同守候着圣域传承不断,可谁都知道圣域的真正支柱是五方术士,五位宫主的境界已经触摸到上古六位青帝的层次,非是你我可以揣测的。当年那件事导致五位宫主一同陨落,轮回天盘也下落不明,他们何时能够回归,还真是个未知之数。”

紫金甲望着眼前茫茫彩云不再出声,似乎也想起了当年那场导致五位宫主一同陨落的惨烈征战,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还让他记忆犹新,十二廷卫死了六人,三圣山主也换了两个。更重要的是轮回天盘等数件传承圣器的遗失,对圣域的打击之大无法想象。圣域纵然还是诸天万界最强势力,但却再也镇压不住其他门派的野心,不得不退出中天,来到这无尽星空,才能保证传承。

第一百零一章 风云再变

京城遥遥在望,陈安却生出几分恍如隔世的感觉,如今大仇已报,心愿已了,也许真的应该去找南宫耀,和他一起出海,追寻武道真谛。可是这里却还有一些放不下的事与人。

他转首看向身边的曲轻语,自己刚找到这唯一的亲人又怎么能就这么离她而去。

少女面上表情丰富,既有被中原繁华冲击的震撼,也有一丝被这种热闹气氛渲染的兴奋。

看到她开心,陈安就有一种满足感,这就他一直追求的陪伴亲人的感觉,只有这时他才能感觉到没那么孤单。

他先带着曲轻语来到父母坟上祭奠了一番,才让丘渊将她先送回家中。而他自己则直接进宫面圣交接任务。

成为血司司主后,他也有了直接出入禁宫的权力。

见到周帝后,自然是一番褒奖勉力,并赐下诸多金银爵禄,徐谦在一旁插话,隐有退下,让陈安上位的想法。周帝微微沉吟,似真在考虑此事。这又让陈安不知如何推辞,直言出海之事。

最后思考许久还是决定先私下里与徐谦说道,再去找周帝辞呈。

于是告辞退出,现在天下真正一统,周帝和徐谦要处理之事繁多,也没有对他挽留。

走出皇宫就是通文坊,望着那座两次被任中虚焚毁的宅院,唏嘘了半晌,才施施然的向家中走去。

回到家里,迎接他的是小雯。这让他感到一阵怪异,因为平时每次他回来,第一个看见的一定是宁儿。

小雯面色不好,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宁儿病了。”

陈安心中一紧,连忙向屋中走去,口中同时问道:“什么病?严不严重?”

“应该只是风邪”,小雯眼中有一丝异色闪过,只是惶急的陈安没有察觉到。

刚刚走到中庭,陈安忽生警兆,反手劈向身侧。

一根儿臂粗的弩矢从一侧房中破门穿出,如此近的距离,使得他根本无法闪避。

手刀接触到弩矢的那一刻,一道灵光在陈安脑海中闪现。心思一动,他改切为托,手刀化掌穿到弩矢下方,将之拨到上空。虽然这样出力不便,会让他肺腑受伤,可他还是相信自己那一刻的灵感。

轰隆!

弩矢在他斜上方爆炸,陈安被这股力量震的心肺发颤,气血翻腾。可危急还没有解除,爆炸的弩矢放出万千牛毛细针,通过爆炸的力量激射而出,上面闪着幽兰的光泽,一看就是剧毒之物。

陈安想都没想,铮的一声,长剑出鞘,幻化出煌煌大日,将射向他的细针尽数湮灭。这也得益于他刚刚是把弩矢上托,没有下劈,只承受了,很少一部分细针,其余大多数尽数射空的缘故。这个弩矢制作的太过精巧,若是正面全盘承受,就算以陈安之能也没有把握不被刺上一记,看那蓝汪汪的针尖,很难想象被刺上一记会有什么后果。陈安免疫大部分毒素也不敢去轻易尝试。

不过刺杀者显然杀心炽烈,就在那枚巨型弩矢爆炸的时候,一连五根,手指大小的弩箭自陈安背后的房间射出。巨大的爆炸声,掩饰的弓弦的震颤。

等陈安出手,湮灭牛毛细针的时候,弩箭已然到了他背心。那凌厉的风声比之攻城巨弩的力道尤有过之,绝非陈安的护体真气能敌。

陈安面色不变,内劲暗转,关键窍穴移位,后背蠕动,双极王印流转全身,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充满爆炸性的力量,即便被射中力道也会被全身均摊,后背顶多破层表皮,毒药在行血咒的抑制下对他完全没有作用。

噗噗噗……弩箭入肉之声传来,陈安并没用感到疼痛,但他的表情却突然僵住了。

他生涩地转过身来,轻轻地托住身后那具轻盈的身体。

宁儿胸口插着五支弩箭,手腕上是一圈红红的勒痕。明显是刚刚挣脱了束缚,为他挡了这几支箭。

宁儿嘴角溢血笑看着他,笑容一如初见之时的清澈干净。她伸出手想要触摸陈安的面颊,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她做起来却无比的艰难。

陈安抓起她的小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脸色死灰泛着寒光,听着宁儿依然结巴地说完最后三个字:“对,不,起。”

纤细的小手从陈安手中滑落,宁儿静静的闭上了眼睛。

陈安知道她心脉已断,再无生理。一股窒息的感觉瞬间压在身上,让他抱着宁儿小小的身体颤抖不停。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只要等自己去救她就好了,这些人都只是跳梁小丑,怎么可能奈何得了堂堂宗师,为什么这么傻?

鬼伯虽是他的俘虏,但却在他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候陪伴在他身边。他嘴上不说,心中还是感激的,所以在鬼伯知道他的秘密,并且还要离开的时候,以他的心狠手辣,都没有杀之灭口,而是任其离开。这种感情在鬼伯把宁儿托付给他的时候,就延续到了宁儿身上,让他一见宁儿就将对方当成亲妹妹看待,教她武功,传她医术,伴她成长。那几年海州的潜伏生涯有慕少平,有慕晴,有宁儿是他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现在宁儿竟然继慕少平之后死在他的怀中,这是他根本无法接受的事实。

连布局之人都没想到,这个十几岁的少女会如此决绝,居然自断经脉以解除穴道,为陈安示警,那五支箭又不是奔着她去的,就算挨了也不是不可救药。她的致命原因是自断经脉后,又激发潜力,飞扑出去挡箭的动作。一时之间整个宅院中庭的气氛凝固了下来,布局者都忘了该怎样进行下一步。

陈安放下宁儿,缓缓站起,刚刚的爆炸,震断了他的束冠,长发披散下来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青萍插地,双掌运气平推,大日炎阳至刚至正,无匹真气汇成庞然巨力,直接将那座房屋推倒。里面两名明显气道修为达至开窍的埋伏之人被甩了出来,胸口凹陷,气息全无,竟没能抗的住着一掌之威。

陈安手臂再举,炎热之意升腾,又是一记炎阳掌,但这一记劈向的却是站在门口目睹这一切的小雯。

小雯反应过来时,那一掌就已经到了面门,骇然之下,举臂相迎。

咔,半空中炸开一声霹雳之声,小雯退出门外,口鼻出血,却是挡下了这一掌。

陈安血红色的瞳孔自凌乱的发丝中显出,死死的盯着小雯,阴恻恻的话语如同来自九幽的索命魔音:“你竟然偷了我的五毒元胎,果然是祸根深重,我错了,我早该杀了你,而不是听宁儿的话,给你什么所谓的机会。”

他离开时小雯连真气都没练出,而现在不过短短数月,她竟然已经是九窍高手,除了他留在密室还没来得及实验的五毒元胎,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人在这么短的时间有这么大的进步。

听到“宁儿”两个字,小雯脸上出现一丝愧疚之色,但只是一闪即逝,她尖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伤害宁儿,我只是,只是想向你报仇,你杀我全家,我难道不该报仇吗?”

“杀你全家?你全家?哈哈……”陈安好像听到了什么最好笑的笑话,狂笑不止,接着语气阴毒的道:“全家?说的真好,让为师以为你娘是陆承均的正妻,而不是他蓄养的招待客人供宾客发泄的家妓。”

小雯的脸色瞬间涨的通红,这是她最忌讳的事情。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陈安从不按常理出牌,向来是怎么打击报复效果好怎么来。更何况现在已经近乎失去理智,他继续刻薄怨毒地道:“你娘陪了这么多人,怎么就确定你不是个野种,陆承均和你滴血认亲了?”

小雯的脸红的能滴出血来,是羞耻是愤恨,连那丝对宁儿对陈安的愧疚都被冲散了,在明剑山庄生活时的点点滴滴再次浮上心头,那里人人都说她是野种,欺负她,侮辱她,可她自己却一直对娘亲的话深信不疑,她是武林宗师陆承均的女儿。但这有什么用,那个她以为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直到明剑山庄陨灭都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没有为她正名。她在明剑山庄中做着最下贱的活,伺候着本该和她一样的少爷小姐。也许一生就这样凄惶度过。

但命运就是如此奇妙,一把大火吞噬了明剑山庄,少爷小姐死绝了,包括那个高高在上的武林宗师也死了,可命贱的她却活了下来。实在是她住的地方又臭又馊,密不透风,连毒气都进不来。之后就是流亡,她被一户大家小姐看重,做了贴身丫鬟。尽管还是下人,但主家对她很好,她不用卷缩在潮湿的床板上瑟瑟发抖,不用吃下人的剩菜剩饭,不用忍受其他人的白眼。她常常想就这么生活下去也不错,小姐嫁了人,自己陪嫁,一生安安稳稳。

可是上天再次跟她开了个玩笑,主家居然也被人灭了门,而她再次神奇的活了下来。

她一度认为自己是个灾星,连被流民按在锅中烹煮她都不想再反抗了。可是这时陈安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认为这是上天的眷顾,才派下救星来到自己面前,那时她的心里对陈安是感激的,后来陈安更是收她为徒教她武功,虽然整日不苟言笑,但却是真正把她当个人来看待,不是下人不是猪狗。

海州那段日子是陈安一声最快乐的时光,又何尝不是她最快乐的时光,那段时间,她终于活的像个人,有亲人,有朋友,有师父。

因此她一心想留在陈安身边,直到后来,无意中清楚了陈安的真正身份。一边是杀父仇人,一边是救自己出苦海的恩人,她凌乱了,一直到了京城都没有想通,自己该怎么办。她曾一度认为就这么装傻充愣过下去也不错,那个冰冷无情的家不值得自己毁掉现在的幸福生活。

可那一晚,陈安冰冷的眸子注视到她身上时,她才反应过来,若是自己的身份暴露,自己视为唯一依靠的师父会不会杀了自己斩草除根。这个念头出现后,就像野草一样不断的生长瞬间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维。

后来不断有陌生人来找她,对她说明剑山庄的事,对她说她自己的身份。一直被人污为野种,她与那个家没有半点感情。但陈安知道吗?也许以他的性格只会把危险扼杀在萌芽中。是先下手为强,还是尊师重道任凭其宰割。

恐惧每时每刻都在侵蚀着她的内心,她一直命如柳絮随风摆折,这一次她想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而学了这么久的五毒真解,让她了解到,就有一个把握自己命运的机会摆在眼前,那就是药房密室下的五毒元胎。

这是陈安十余年的心血结晶,另辟蹊径以毒刺激自身潜力,调和五行增进功力。她服下之后以行血咒运功调和,果然功力大进。按照那些人的吩咐布置场所,瞅准陈安回到老巢精神松懈下来的机会发难,弩箭为阻,杀机暗藏,以消弭其心血来潮,妄图毕其功于一役。

可谁知这一切还是前功尽弃,不直面宗师,永远不知道宗师的可怕,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在掌控之中,内脏以及周身窍穴也可在危急时刻短暂移位,避开要害。也就是说就算没有宁儿,自己和那些人也杀不死宗师,哪怕这一次一切天时地利都偏向他们。

第一百零二章 扬帆出海

陆雯确实被陈安说的羞怒异常,可理智还没有丧失,师父绝对不是自己能力敌的。即便服用了五毒元胎,功力大进,也绝对不是其对手。

她经历事多,不乏决断,抖手丢出一枚弹丸,在地上炸出一片烟雾,随即看也不看后续结果,转身就向门外奔逃。

“跑?”就在她刚逃出去两丈远的时候,一声带着嘲讽意味的断喝清晰地在她耳边炸响,身后照壁连同院门轰然坍塌,毛骨悚然的感觉瞬间袭上了她的后背。

她不敢回头,只能扯着嗓子尖叫道:“刚刚那位姑娘在毒物密室。”这是最后救命稻草,毒物密室到处是陈安布置的陷阱,连她这个亲传弟子都是费了老大的力气才从中拿到五毒元胎,那人若是真对陈安重要,他绝对不敢让其在里面多待,赌的就是曲轻语在陈安心中的分量。

一股大力轰然砸在她的后背上,把她直接打飞出去,撞倒对面居民的院墙。顾不得身上的伤,她紧咬牙关,强行提气,通过那栋民居另一面墙上的窗户,穿街走巷,进入预先准备好的密道,这里本就距离城墙颇近,穿出密道就来到了城外草丛,直到这时身后那股恐怖的气息才消失,一阵火辣辣的痛自背心炸开,她喉头一甜一股逆血喷出,胸口的烦闷之感才稍稍缓解。

陆雯反手伸到背后衣襟,掏摸出一把白色粉末,这是她事先绑在身上的瓷片。瓷片虽脆,却最能吸劲。若不是这化为*的三层瓷片,她早就被轰碎护体真气,一命呜呼了。

陆雯咬着牙又走了十余里地,小心翼翼的找了处安全的所在,一头扑到在地,就沉沉昏睡了过去。

陈安来到制药的密室,还好曲轻语只是被制住穴道,本身并没有什么损伤,他失去了宁儿,再也承受不住失去曲轻语的打击了。

当他把曲轻语抱出来的时候,闻听动静的徐谦赶了过来。

了解情况后,他面色阴沉地道:“是魏兰生,他当了太多年的暗司司主。看来暗司队伍要好好清理一番了。”

这么多人,无声无息的潜伏进陈安的府邸偷袭,暗司情报系统事前竟然没有半点声息,这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在京城刺杀朝廷大员,他这个圣廷廷尉责任不小,好在陈安安然无恙,否则他麻烦就大了。

他已经处在半退休状态,魏兰生这个时候给他上眼药,怎能不让他异常震怒,打定主意血洗暗司。

还有魏兰生,若不是怕太刺激宋守,自己怎么会阻止陈安扩大报复面,只诛除了任中虚这个首恶,结果现在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话峰一转,徐谦语气略带责备地道:“明剑山庄余孽的资料,我不是给你了,你怎么拖到现在?”

陈安抱着昏迷的曲轻语,跪坐在宁儿身旁,语调干涩,一字一顿:“都是我的错,我会亲自动手解决掉她。”

徐谦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看到陈安那副披头散发的萧瑟模样,责备的话却是说不出口。

“我会替你像陛下请假,圣廷你就不用去了,好好休息一下。”说完徐谦就准备离开,他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大索全城,清洗三司都要他部署。而陈安这里已经来了很多明司护卫,暗司密探,以及血司的部下,离得最近的城防巡弋最先赶来,知道这是血司司主的府邸后,自觉帮忙善后,不用他再操心。

“廷尉大人……”

徐谦刚转身就被陈安喊停住,回转过来,只见陈安已经站了起来,向他走近,将怀中的曲轻语交到了他的手中,郑重道:“请大人帮我照看轻语。”

徐谦先是愕然,随即明白报仇不隔夜,陈安是准备现在就出发,虽然忧虑他的伤势,但是想到冷清秋为了上清基业是不会出手的,宋守也已经明确退隐,暗司有自己掌控大局,诸王余孽只剩大猫小猫两三只,能威胁到他的存在,几乎没有,便不再阻拦,只是叮嘱道:“我知你若不发泄一下,反会伤了身体,那你就放心去吧,曲家丫头,你不说,我也会帮你照顾。只是你须记住一点,上清剑派牵扯甚广,连陛下都一时下不定决心。你可千万别做傻事,上次能让你成功,是他们精锐尽去的缘故,切不可小觑了它的真正底蕴,宗师并不是真正无敌的。”

陈安语气已经恢复沉稳,只是其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大人放心,我这次只诛逆徒,至于上清,我会徐徐图之。”

徐谦点了点头,没再说话,看着陈安抱起地上的少女,一个跨步出了庭院,消失在坊间。

……

城外,蛟龙岭上的陈家墓园,这里是陈安成为血司司主后才敢建造的,陈氏满门都葬在里,由于尸骨已不可考,大多是衣冠冢。

陈安把宁儿葬在这里后就一直坐在墓园里发呆,他不明白为什么宁儿拼死也要向他示警,明明凭自己的武功,即便让他们埋伏成功也没有什么作用,她只要安心的等自己去救就好了。

最后的那句“对不起”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因为阻止自己杀陆雯,还是……

他甩了甩头,不敢往下想下去,宋守临走的话却毫无征兆的在他耳边响起,自己真的是什么都想抓住,却什么都抓不住。

一名外表老实,庄稼汉打扮的中年男子缓缓靠近,走到陈安身边躬身行礼。

“她到哪了?”陈安的声音沙哑,不带一丝感情,给人一种冻入骨髓的感觉。

“回禀大人,目标已经到了平安军,正在向津泽卫方向移动。”那庄稼男子也感受到了陈安身上的煞气,顿感不适,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回话。

陈安蹙了蹙眉,不向西反向东么。

“有什么人与她汇合?”

“没……没有。只目标一人。”庄稼男子小意地请示道:“要不要派人拦截?”

“不用,”陈安站起身来,一扫颓废,目光透出几分冷厉:“我亲自追。”

……

“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夕阳的余晖自朱漆窗牖中透了进来,照射在窗边站立的一位身着黑色飞蟒服的魁梧男子脸上,朦胧一片,根本看不清具体面目。而刚刚那句问话却来自他身后的浓浓黑暗。

“他是我的恩人,没有他我怎么会有今时今日的地位。我怎么可能联合你们对付他?”

“得了吧,那个人是你永恒的噩梦才对,不摆脱掉他,你永远只是一条衣着华丽的走狗。从你一开始没把我赶出去就能看出,你对我的提议还是很感兴趣的,别自欺欺人了。”

魁梧男子的嘴角下斜,脸色明显沉了下来。

“那又怎么样?你们还能对付得了宗师?”

隐身黑暗之人对魁梧男子的不悦态度置若罔闻,不疾不徐地道:“宗师也不是无敌的,百年前就有围杀宗师的案例。”

“哼,那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你们有这么多代价可以付出?”魁梧男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之意。

黑暗中人也不在意,只是平静地继续说道:“刚刚发生的事情,只是个因由,我只是需要一个钓鱼的饵而已,你不会真以为我疯了,只凭借几驾弩床就想杀死宗师吧。现在鱼饵抛出去了,鱼也上钩了,连捕鱼的网也准备好了,只差你再兜一下。”

魁梧男子沉默了一下,似是在仔细回忆刚刚谈论的计划细节,良久才道:“你有几分把握?”

那个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对方只是宗师,还不是先天,就算是先天也对抗不了天地伟力。”

魁梧男子不再说话,右手紧紧握拳横在胸口,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

津泽船坞是将作监掌控的数百个造船基地中最大的一处,一般大周的大型海船都是由这里打造的,只是近些年来,大周朝局不稳,又连年内战,对海洋方向上的探索止步不前,这所船坞也变的空空荡荡,少有人问津。大家匠师们也跑的跑散的散,只得几家世袭匠户,还在此领着微薄的薪俸苟延残喘。

船坊中供工匠休息的花堂破败不堪,一直给人一种颓然寂寥之感。可此时的气氛却全然不同与往日,将作监在这里留守的四十多名工匠全数聚集在堂上,而促使他们老老实实待在这里的力量是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百十名彪形大汉。

他们人人身着黑色劲装,浑身上下透着浓浓的肃杀之气,仿佛是一群随时会择人而噬的凶兽。

而四十余名工匠在他们的围视下,鹌鹑似得畏缩在一起,恐惧地看着端坐上首的冷面少年。

“我再问一句,我的船呢?”陈安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冰冷中还带着几分阴森。

自从有了出海的念头,陈安就很是研究了一番海船的构造,并利用职权和大量从那些被抄家的官员那里搜刮的金钱,在府州津泽船坞为自己打造海船。

这次追着陆雯来到这里,发现船坞中什么都没有,立刻就产生了不好的念头。

工匠中推举出一位的匠头模样的中年人,他不敢直视陈安,低着头语音颤抖地回答道:“回大人的话,今天早上一名少女拿着您的印信,乘着它出海了。”

早晨出的海,大宝船适合远洋航行,速度不快,用神风舰当能追上,陈安语调不变继续问道:“她一个人?”

“似乎有几个从人跟随。”

“具体几个?”旁边一卫黑衣血司卫士看对方那个窝囊劲,很不耐烦,开口呵斥了一句。

“七、八、九、九,九个,是九个。”匠头一哆嗦,赶紧回道。

陈安脸色依旧淡漠,上清剑派的人终于出现了,他等了一路没收网,就为得是这一刻,只杀一个陆雯怎么能宣泄他心头之恨。

至于工匠的话,他根本没往心里去,想对付宗师,对方怎么可能只有九个人,九十个恐怕都不止,但他也没为难那些工匠,现在的局面不正是他和魏兰生博弈的结果么。

陈安站起身来下最后的定论:“准备神风舰,联系附近海卫最精锐的海员,我们要出海。”

第一百零三章 红尘梦碎

神舰破浪,风驰电掣,一天一夜的追赶,还未出内海就看见了大宝船的轮廓。

陈安袖袍鼓荡,借风攀升,稳稳地落在大宝船的桅杆上,看见陆雯惊慌失措的面孔,目光中闪烁着一抹悲哀。他陈安的徒弟,堂堂宗师的亲传弟子,居然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别人的香饵而已。

也许他收陆雯为徒的举措在外人看来更像是一场闹剧,可陈安自己却从未这么想过,这是个极重师徒承继的时代,陈安又是世家传承,对此更是重视非常,曾经他还真打算把陆雯当作自己的衣钵传人,尽管她医术武道资质都平平无奇。

甚至从徐谦那里知道了她的身份,以陈安的骄傲也全然没有在乎过,他相信只要自己对她好,就一定能弥补她的缺憾,可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即便如此他心中还是下意识的当小雯是他的弟子的,看到自己的传人这个样子,一种怒其不争的情绪在他心里怎么都挥之不去。

陈安从一开始就清楚这是魏兰生针对他布的局,其实没有宁儿的事,他也会钻进来,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主动入瓮,又怎么能够钓出幕后黑手。他做事一向简单粗暴,从不喜欢和人绕弯,你想要布局设计我,就要做好被我一力降十会,强力破局的准备。他相信魏兰生也是看准了这一点,知道他一定会入局,才会来设下这个套,没有什么谁算计谁之说,只是互相垂钓罢了。

至于宁儿的事情只是个意外,他和魏兰生都没想到,人心太难把握了。这也导致了他当时一个失控差点忍不住把陆雯击杀当场。

而此时再见到自家徒弟,心中已再无愤恨,只剩悲哀。

他跃下桅杆,踏足甲板,甲板上的海员纷纷抬头注目。陈安余光扫去竟有着不少熟悉面孔,秦嵘,齐剑心,齐毓……

当然大部分是不认识的,但不管是谁,看向陈安的目光中都带有苦大仇深的戾气。对此陈安根本没有理会,只是朝着小雯步步逼去。他杀的人太多了,哪有闲功夫去记苦主。

陆雯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师父,心中惶恐的同时还有些复杂,这个本该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此时眼中一片淡漠。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更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这条路,唯一记得的是从始自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杀了陈安,她才有资格姓陆。

可以姓陆,可以被陆家接受是她从小到大的执念,是死去母亲的心愿,尽管这些对现在的她而言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可她还是鬼使神差的做了。

“你后悔了吗?”

陈安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只是为了加强自己的杀心,他面对自己的徒弟,衣钵传人,最终还是有些手软了,他需要小雯的回答来增强他的必杀信念。而小雯的答案也毋庸置疑,这是他的这个徒弟和他唯一相像的一点,固执己见,死不悔改,哪怕错了也要一错到底。

果然,陆雯眼中已经透出一丝悔意,可嘴上却说道:“从不,问我后不后悔,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后不后悔”。

陈安的气劲已经运到了指尖,却听得陆雯越说越有理了。

“你以为宁儿为什么会死?你武功盖世,没她示警也不会有事,她只是不想成为任何人的累赘,你以为她只要在你的庇护下就没事了?要知道她也是有思想的,有感受的,活生生的人。你只觉得你可以保护她,有没有站在她的角度考虑过,想没想过她需不需要你保护。宁儿从小就是个累赘,她父母把她藏起来才苟活至今,而她的父母却因为保护她而死,她祖父同样是把她丢下,独自在外为她遮挡风雨,最终也是因保护她而死。这一切和那天的情形何其相像。她虽然不说,但我知道,她最害怕的就是你和她父母祖父一样,把她当累赘丢下,独自面对危险。所以她宁愿死在你前面。”

“其实你把我们保护起来,只是为了驱除孤单,只是为了你自己罢了,你从头到尾,都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陆雯本是无理取闹,最后的疯狂,可听在陈安耳中却如遭雷击。一开始被污蔑的愤恨情绪过后,产生的竟然是对自己的质疑,难道自己真的像小雯说的那样。想想看,自己确实没有在乎过她们的想法,无论是宁儿小雯轻语还是慕晴慕少平,自己只是想把他们留在自己身边。可结果宁儿,慕少平死了,慕晴离开了,小雯背叛这一切的一切就像是宋守说得那样,越想紧紧抓住,越是什么都抓不住。难道真的是自己太自私了?自己真的是个自私的人?

一股戾气自陈安心中燃起,自负任性的脾气发作,他的声音渐渐变得疯狂嗜血:“自私自利又怎么样,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满手鲜血,一身血债,这满船的人不都是活生生的证据吗。我千里迢迢来这里不是来和你理论对错的。对错在我看来毫无意义,你我师徒一场,我就给你一个机会,这里茫茫大海,你若能逃出生天,你我恩怨一笔勾销。若不然,就算你换我的。”

说完,不再给陆雯开口的机会,袖袍挥舞,一股劲风吹起,直接把她撞入海中。

接着陈安回过身来,再不问陆雯死活,直视满船之人,语带调侃道:“陈某十余年暗司生涯,竟有这许多苦主,真是让人感慨良多啊。”

大宝船是远洋航行的巅峰之作,满员可载七千余人,这甲板上的江湖人士虽没这么多,但也有四五百之数,当然不可能全是陈安的仇人,更多的还是来凑数,赚取江湖名望的投机之辈。

这些人可没什么自知之明,闻听陈安开口,纷纷表现自己存在感般的大声斥责,例数陈安的各项罪责。

陈安没功夫理会这些嘴炮,对于这些魏兰生煽动来对付自己的炮灰,他来拿稍微应付一下的心情都没有。

他所思量的是另外一件事情,抬首向海面四顾望去,周围的神风舰还是保持着将宝船包围的阵形,只是距离却比刚才稍远了一些。

对此,他即便心中早有所料,却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凉意。他手下两大势力,一者为丘渊统领的血司金鳞卫,专门执行一些特殊的杀戮任务,二者就是杜坤统领的血司正卫,它囊括一切杂役事物,以及分驻各地的联络产业等。

神风舰就是从那里调集来的,现在它的异动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血司卫被人渗透了,二是杜坤背叛了自己。尽管十分不愿意相信,但还是不得不承认,第二种情况才是最大的可能。

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所有人都要离开自己,失落吗?悲凉吗?不,这不正是自己当初选择的道路吗?绝情绝性才能报仇雪恨。如今大仇得报就是承担苦果的时候。既然选择了,就不该后悔。

陈安目光收回最终落在秦嵘的身上。

“晴姐呢?”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既期待,又害怕。既想见她一面,又害怕她在这里,因为这意味这连她也背叛了自己。

“我来杀你,怎会带她。”

秦嵘的回答,让陈安既欣慰又失落。欣慰的是晴姐没有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失落的是也许再也看不到晴姐了。今日,若被秦嵘杀死,自是永别,若是杀了秦嵘,也没脸再去见她。

想一想自己这一生还真是失败,先是全家被杀,孤苦无依,好不容易通过努力报得大仇,聚集一些亲近之人,却不过是一场华丽的美梦,最终都纷纷离自己而去,难道自己注定是天煞孤星?陈安的负面情绪渐渐积蓄到顶点,一股凶戾之气浮上面门,不再纠缠于这些儿女情长,阴恻恻地对着众人道:“把本司围困海面,又找了这许多人,不就是想杀本司吗?怎么还不动手?”

众人面面相觑,那可是宗师啊,骂自然骂的痛快,可要真动手,那可是会死人的,一时之间谁都不愿做那个出头之鸟。

陈安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既然没人动手,那本司来。”

双掌一抬,寒炎两极掌,轰轰烈烈向着群雄拍去,这么多人也无需锁定了,基本碰着就死,擦着就伤。

群雄反应过来,竭力抵挡,可在他手下难有一合之敌,根本没人能给他造成多大伤害。

青萍出鞘,地支六合剑阵展开,更是所向披靡无往不利,一出手就是数人毙命,不过半个时辰甲板上的人躺了一片。

群雄渐渐的被他杀的丧了胆气,若不是身处海上无处可逃,早就崩溃了。

齐剑心见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百十年前,能够击杀宗师,动用的是朝廷精锐,而现在自己这边只有一些乌合之众,很容易就被陈安杀寒了心,于是振臂高呼:“大家奋勇杀贼,这茫茫大海,此子绝难逃脱。”

这句话听着很提气,实际是告诉大家,陈安逃不掉,咱们也逃不掉。群雄当初觉得魏兰生海上围杀的计策巧妙,现在才大骂其无耻,这根本就是让自己等人破釜沉舟啊,那他自己怎么不来。

看着群雄通红嗜血的瞳仁,陈安没有半点表示,若在平时,还会出言扰乱他们的心绪,但现在实在没有这个心情,只想着狠狠杀戮一番。

到了陈安这个境界,劲力收发由心,鏖战一天也不会太过疲倦。

不过齐剑心的动作,也引起了他的注意,所为枪打出头鸟,这么出挑,不是找死么,他长剑一摆直向其杀去。

齐剑心亡魂大冒,连忙退到秦嵘等人身边,与之共同挡下陈安必杀一击。

卯戌合化火,陈安剑光突转爆裂,轰然炸开,躲避不及之人,均被剑光绞的粉碎。齐剑心纵然有秦嵘,齐毓等人援手,左臂也是一片血肉模糊。

宗师之威岂是凡人能抗。

秦嵘齐毓的武功都有长足进步,当是知耻而后勇,京城一役后,回去苦练的结果。可只凭开了地人五窍的实力,在这等程度的战斗中还不够看。刚刚拼却大力才勉强把齐剑心从陈安的剑光中救出来。

陈安也不再理会他们,反身再次杀入人群之中。

在场之人最差都有真气大成的修为,可却没一人能阻挡陈安片刻,纸糊一般被他杀进杀出,如入无人之境。

秦嵘双眼血红,这就是宗师吗?为什么自己这么弱,连挡下宗师一招的实力都没有,看着一位位前来助拳的江湖友人,和曾经一起修行的师兄弟,倒在自己脚下,他彻底疯狂了,上清月华剑法,真的舞成了一轮月光。

这轮月光在海面升起,与朝阳争辉。

第一百零四章 生死茫茫

这一下已经是宗师手段了。

闵行之在他身侧,见他竟然在此时领悟了剑法奥义,达到了武道先天,脸上欣喜之中带着点复杂之色。耳边听着钱舒的低语之声:“不愧是宗师嫡传,如此年轻竟然就感悟了法理奥义,只待九窍齐开,必定成为上清剑派的下任宗师,二少爷,您的好兄弟如此才华,老朽也为您感到开心啊。只是再天才也要能活下来才行。”

“钱伯,我……”闵行之脸现挣扎之色:“我若真这么做了,很可能我和他连朋友都做不成。何况,如此做法有失磊落。”

钱舒声音没有半分咄咄逼人之态,就好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可是若您不这么做,您将会永远失去这个兄弟,您的本意是为他好,又何必在乎这些小节呢?而对付大魔头就更不需要在意这些了,一旦成功可是救了这满船的江湖侠士,谁会说您手段不磊落。”

闵行之有了一丝意动,但还是有些犹豫:“难道,难道不能直接动用那些东西吗?”

钱舒叹了口气:“那是宗师啊,再强的武器也要能打中才行,只有用这些人消磨他的锐气,用那丫头惑乱他的心神,才能用那些东西一击必杀,这不都是当初商量好的吗?”

闵行之沉默不语,钱舒也没有再逼迫,只是抬头继续观战。

前方陈安也对这附着法理真意的一剑,微微侧目,但也仅仅是侧目罢了,随手一记灵犀望月,就将那轮“月光”戳破,秦嵘跌落在地,肩头一道深深剑痕,几可见骨。

闵行之眼睑一跳,咬牙下决定道:“钱伯有劳您去把她带过来。”钱舒老脸上嘴角微翘,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陈安将秦嵘第五次挑飞后,眉间闪过一抹不耐。看在慕晴的面子上,自己已经屡次三番饶了秦嵘的性命,上次更是刺伤其肩膀,令其知难而退,可这家伙倒好,当自己好欺负,不要命地与自己拼招,简直是不知死活。

就在秦嵘又一次空门大露,施展出月华流光,这一记华丽的劈砍招式时,陈安眼中已然起了杀意。

青萍如同毒蛇一般,行走于辰酉位,演化出凌厉的庚金之相,直接点向秦嵘心房。这一击,管他是半吊子宗师还是真正的宗师都要死。

“不”随着这声短促的疾呼,一道人影竟闪到了两人之间,挡在秦嵘身前。

陈安正要再催三分力将两人一起钉死的时候,却看清了来人长相,脸色大变,圈剑回招,反身而退。

秦嵘也是大惊失色,连忙收剑,只是他哪有陈安那等收放自如的实力,这强行撤招的后果就是经脉大乱一口逆血喷出。他连忙运作心法,吐纳良久才缓过一口气来,严肃地看着来人问道:“阿晴,你怎么来了?”

慕晴满面是泪,哽咽道:“是闵二郎带我来的,他说你有危险。”

秦嵘狠狠瞪向后者,闵行之垂目不与其对视。他无奈下,转而对慕晴道:“阿晴,你先回去,这里没你的事。”

慕晴贝齿咬着下唇,倔强道:“不,我不走。”

秦嵘心肠一硬不去看她:“听话,你快走,这里危险。”

“就是危险我才不能走。”慕晴面色凄然:“若你像爹爹一样离开我,我怎么办,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什么你有孩子了?”秦嵘身躯一震,脸色似惊喜,似担忧的看着她。

场中听了这话,同时身躯震颤的还有陈安,他即使知道秦嵘和慕晴是早晚的事,还是难掩一股酸涩之感由心头传遍全身,乃至头脑都一时失去思维。好在此时众人在慕晴插入时就已停手,否则当可一击建功。

慕晴没有回答秦嵘,而是转向陈安满面祈求地道:“小安,你能放过我们吗?”

陈安脑中嗡嗡作响,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下意识地道:“好,你们走吧。”他对此事懵懵懂懂,只觉自己应该恨慕晴才对,可看到那张满是泪痕的娇颜,似乎什么情绪都生不起,只想远远的走开。

“你怎么能求他?”秦嵘大怒,充满恨意地看着陈安:“这个魔头灭我上清满门,我不需要他饶,我与他不死不休。”

闵行之适时抬头,脸上的复杂表情早已消失,不带任何情绪地阴冷开口道:“嫂子,陈安这魔头祸乱天下,恶贯满盈,您应该深明大义,大义灭亲才对。”

听清这话,所有人包括陈安都下意识的看向慕晴。慕晴却表情一呆,完全不知所措。

秦嵘看向闵行之,眼神陌生,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一样。闵行之再次垂首,躲避秦嵘的目光。

“我,我……”慕晴的目光最终落在陈安身上,记忆中的身影与现在这个陌生的身影渐渐重合,让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秦嵘强撑着身子坐起,挡在慕晴身前,冲人群中的清竹道:“清竹,送夫人回去。”

“等一等。”

说话的是陈安,他走到慕晴面前,直视她的眼神,口中语气颤抖地问道:“晴姐,你也要和他们一样,来对付我吗?”

他猜到这是魏兰生的诡计,可猜到是一回事,能不能无视却是另外一回事。他还年轻,只有二十出头,他做不到那些老家伙的利益至上,而且他一直追寻的就是亲情,现在他十分想知道慕晴的答案,至于什么计划,都统统见鬼去吧。

“我……我不是……”慕晴不敢与陈安对视,怯怯地向秦嵘身后缩。

闵行之再次插话道:“是啊,嫂子,我们也想知道,你嫁到上清剑派,总要有个立场吧。”

“你闭嘴。”秦嵘愤怒地瞪视着他,闵行之视若无睹,继续道:“我大哥是上清嫡传,你也应该算是上清弟子,现在上清剑派的大仇人就在眼前,你总要有所表示吧。”

秦嵘气的又是一口血喷出,奈何全身酸软动弹不得,无力阻止闵行之继续问下去,慕晴脸色越发茫然。

陈安看着慕晴的表情,心头一痛,紧接着一股凶戾暴躁的气息涌起,戟指秦嵘道:“都是因为他是不是?若我杀了他,也许晴姐你是不是就没这么多烦恼了?”

说着,手臂一抬,青萍就向着秦嵘眉心送去,扑哧一声,兵器入肉的声音,陈安愕然看向插在自己肋下期门穴上的短剑,而剑柄握在慕晴手中。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罩门,你早就计划好对付我了,对不对?”

慕晴也愣住了,“我……我不是有意的,对……对不起。”

她吓得连忙松开剑柄,哭泣道:“是他们,是他们对我说刺你这个穴道,可以制住你,这样我们都不用打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离我而去。”回答她的是陈安神经质般的喃喃自语。

秦嵘一时之间也被慕晴这一剑惊到了,可他很快注意到陈安的情绪不对头,连忙抱着慕晴翻滚出去,果然,下一刻,砰的一声,短剑炸裂开来,化为无数细碎的铁片,无序地飞出,钉在周围的甲板上。秦嵘反应够快,背部还是一片血肉模糊,伤上加伤。

陈安周身罩门只剩下几处死穴,他鏖战良久被人算出也很正常,他也不怕被人算出,你知道了还得要能刺的中才行。四百多人到现在,都没能擦破他的一点油皮。而且就算有人走狗屎运,刺中了,也不会对陈安造成什么伤害,他周身窍穴都可移位,重伤也能变成轻伤。慕晴那一剑刺来的时候,他本能反应的转穴移位,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大的损伤。

真正的损伤不在表面,而在心里,谁都能了解、计算他的罩门,唯独慕晴不行。去了解计算,就有对他出手的动机,而慕晴有对他出手的动机,于他而言就是一种背叛。自幼偏激的他怎能容忍这种背叛。

他惨然笑着自语道:“为什么?为什么要离我而去?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你们都要走?……”

陈安本就性格偏激,又因不明原因产生心疾,上次在府州就差点失魂。虽然终无大碍,但毕竟有着隐患。魏兰生等人就是了解到这点,才因此定下的这个计划。

此刻的他先是被陆雯的背叛,宁儿的惨死,慕晴的刺杀,这各种刺激使得隐患被再次激发,他的精神已经接近崩溃,整个人处在一种癫狂的状态中。

一幕幕血腥的画面在他眼前闪过,那是陈洪的遗体被送回陈府的画面,是陈夫人曲氏倒在血泊中的画面,是慕少平病死的画面,是宁儿死在他怀中的画面,是陆雯掉入海中的画面……最后定格的是慕晴手持短剑刺入他胸膛的画面。

群雄不确定他伤到什么程度,没有一个敢靠近的,这茫茫大海没地治疗,不担心他会恢复,拖的越久,对群雄越是有利,所以只是围着他,并没有什么特别举动。

幻象与现世渐渐重合,陈安抬头四顾,看着那一双双充满期待,贪婪,嗜血的眼睛,陈安笑了,笑的解脱,洒然。

“都想让我死是吧?”

“那好,”他缓缓自怀中,摸出三个青瓷小瓶,弹开瓶塞一口灌了下去。滚烫的想要将他整个人灼烧殆尽的炽热之气从他小腹升起,仿佛一团烈火,瞬间烧遍他全身,对此他完全不在乎,一念死意在他身上萦绕,让他疯狂地对着群雄吼道:“那就大家一起死吧。”

咔嚓一声,他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当他再次睁眼看这个世界,发现整个世界都变得与之前不一样了,具体有什么变化,他又说不上来。

他喝的那些就是当初剩下的用噬魂豸提取出来的不明液体,这种液体一瓶就让他旧疾尽去,突破了真气,开窍两个气道境界,直入通穴的层次,而现在,是整整三瓶。

轰隆,闪电照亮了整片海域,乌云汇聚,暴风袭来,天地变色。

钱舒一双昏花的老眼都要瞪出眼眶外了,再也顾不得维持什么高人形象,扯着嗓子尖叫道:“元气共鸣,这是元气共鸣,他要晋升先天境界了,快阻止他,快阻止他……”

他知道自己这下玩脱了,明明只是想让这个魔头精神崩溃而已啊。杜坤不是信誓旦旦的保证,陈安身患心疾受到大的刺激就会失忆或发疯吗,怎么会是这个结果,发疯是发疯了,可趋势不对啊。

发疯的宗师,浑身是可以利用的破绽,但发疯的先天呢,虽同样也浑身是破绽,可谁能利用,那根本就已经超脱了凡人的层次,先天第一个境界被称之为天象,由此可见一般。

他们这边有四百多人,尽管都不是陈安的对手,但只要陈安失去理智,失去武道先天的境界,也只是个普通的内家高手而已,总可以堆死他,他们还有火器,机关,不计代价,不计成本,总能将没有武道境界的宗师拖死,最坏不过逃离此地,留下几个死士断后,弄沉宝船与陈安同归于尽。出身世家最不缺的就是死士。

可是先天不同,那已经再非凡人,而是神祗,他们勾连天地法理,一言一动都有毁天灭地之威。

说话间宝船甲板上竟被人推上来四台战车模样的东西,前面是一整块平板,上有小孔,密密麻麻不计其数。孔中闪烁着金属光芒,明显藏有细密弩矢。船舱方向还陆陆续续有人,从中或拽或推,拉扯着什么笨重器械。

钱舒本打算让场中之人消耗陈安的精力,再用这些准备好的机关一战建功,谁知陈安竟有突破先天的办法。此时再也顾不得保留什么了,能用上的都想一次使将上去。

场中群雄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顾不上找钱舒私藏的麻烦,纷纷向陈安扑去。

可惜已经迟了,陈安随风攀升,缓缓漂浮到了半空中,发带断裂,长发随风舞动,双眼中疯狂消散,重归淡漠,不带丝毫感情。

中原四夷几百年没出过先天武者了,也须怪不得他们反应慢上半拍,但这半拍就是生与死的差距。

陈安背后浮现出一位顶天立地的人物虚影,他面目不清,只能看见一双血红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天下苍生。

陈安一步踏出,正是他最为纯熟的太虚幻灵步,他背后的虚影也同样的一步踏出,接下来,风停了,雨止了,连大浪都悬浮半空不再落下,天空的闪电像是一条璀璨的项链,静止地挂在苍穹之上,照亮这片天地,映照着群雄凝固住的表情。就连四台战车已经射出的弩矢也被定在了半空不得寸进。

这并不是时间停止了,而是陈安踏住了天地之势。

太虚幻灵步从来就不是什么身法步法,而是一种踏势之法。

天地运转,生灵行动都有势能的散发,而太虚幻灵步踏碎势能,就踏碎了一方存在的根本。甚至可以无关境界的直接让那位存在陨落。

当然陈安可没有本事让这方天地陨落的,但是势能被踏碎,天地法则的运转为之一滞,这短暂的一滞,就造成的现在这样类似时间静止的场面。

时间静止了,空间静止了,可陈安却没有静止,他仿佛已经超脱天地之外。他伸手向着海面一抓,一根九尺宽,十丈长的水柱如鱼跃龙门般冲天而起,落在他的身侧。

“万化鱼龙舞。”

陈安的声音淡漠高远,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灵,降下雷霆神罚。他驱使长枪一般,使出天意九劫的剑法,操纵着水柱幻化出万道枪影,最终所有枪影归于一点,天意九劫,九劫归一,是为万化鱼龙舞。所有气劲叠加一处,被陈安控制着狠狠地将宝船整个贯穿,最终撞在船下的海面之上,一股庞然之力自撞击面产生,呈环形向四周扩散,宝船瞬间被撕的四分五裂,船上的人或跌落入海,或直接炸成血雾,或被抛飞半空,跌落海面活活摔死,不一而足。

环形气劲远远的扩散开来,远处的神风舰同样被这股气劲撞的粉碎,海面的一切在瞬间变得清清静静。

陈安脸色惨白,好似耗尽了所有气力,自半空中落下,掉进水中,溅起了一朵不大的浪花。

风停,雨歇,云散,浪止,大海恢复了一开始朝阳初生的平静之态,只是海面上再也没有什么宝船,神风舰了,一切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诡异的是,刚刚出现在陈安背后的虚影却没有随陈安的坠落而消失,他缩小成正常人的身材,悬浮在海面上,一双血红色的眼睛,不再冷漠,注视着海中一时未沉下去的陈安,渐渐露出了一丝复杂难明的色彩……

第一百零五章 拾荒少年

春寒料峭,朔风刮骨,虽说是万物复苏的时节,可在朔北这苦寒之地,却是最难熬的辰光。从极北之地吹来的寒风,夹杂着密集的雪花,在这片大地上涤荡不休,吹荒了土地,吹死了庄稼,吹没了人烟,再加上兵祸野兽肆虐,这里简直成了一处死地。

一个小小的身影顶着寒风,正努力地行走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这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年,他身上披着几件极不合身的破旧袍子,明显是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的,各种材质的都有。

他走走停停,时不时扒拉开路边的雪包,看看里面是否覆盖了还没有冻死的野菜。肮脏面孔上嵌着一双漆黑的眸子全然没有这个年龄段该有的灵动活泼,反是一片看透世情的淡漠。

这是一名拾荒少年,在这苦寒之地,天灾人祸造就了无数无家可归的孤儿,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只能靠着自己生活。

走着走着,前方地面上的雪渐渐稀薄,而且坑坑洼洼极不平整,好似很多人从此路过一般。

他眼睛一亮,知道自己走上了官道,即便在这苦寒之地,官道也代表着人烟,人烟即有活路。

他搓了搓手心,向里面哈了口气,振作了一下精神,循着薄雪向前。

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来到尽头,眼前的景象让他略微有些失望,那是一个尸堆,上面堆的尸体都是中原百姓的打扮,当是北方酋戎来打草谷时犯下的血案。

少年对此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这一路上,这种场面他见的太多了,只是这一次规模稍微大了一点而已,尸堆起码有两人高。

熟门熟路的上前,扒拉开尸堆,几百人的尸堆,也有一种小山般的既视感,他却表现出良好的耐心,认认真真的翻找每一具尸体,一颗米粒都不肯放过,稍微合适一点的衣物都扒拉下来,套在自己身上,没有什么对逝者的不敬,那是活人需要的信仰,对于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来说,往日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务,反正它们的主人再也用不上它们了,还不如让它们为活人继续尽义务。

风雪渐息,黄昏降临,少年歇了一会,捡了点枯柴,融了锅雪水,烤了个被冻的像石头一样硬的馒头,当作晚饭。这馒头还是刚刚在尸堆里捡到的,其原主人应该是个身家不错的中农,这也让少年打了打牙祭,要知道这些天他可全靠着零碎的夹杂着沙子的粗面饼就着苦涩的野菜过活。

吃过晚饭恢复了点精力,他又走向尸堆,继续开始了他的淘宝大业。

夜黑无月,少年,尸堆,构成了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可当事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他这一次收获颇丰,酋戎的人只抢金银细软,留了不少干货给他,足够他好一阵子不必再为食物发愁了。

正自满意之时,指尖传来一丝奇异的触感,少年面目一呆,首次有了表情,这种触感告诉他那是个活人。这让他甚是惊讶,这尸堆怎么也有一天一夜了,被冻了如此之久,还能活着,怎么可能?

好奇之下,他花费了些力气,使劲把尸堆扒拉开,把那人拽了出来,那是一个只有十来岁大小的孩子,五官精致到了极处,纵然血色全无,也给少年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破旧的衣服饰物,依稀能够看出最初的华贵,与身边那些泥腿子扮相截然不同。

少年奇妙的思维立刻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故事的梗概:拐子拐了世家大族的孩子逃到这苦寒之地,倒霉的碰到了酋戎军队,和边民一起被杀,这孩子却被尸体压住,幸运的活了下来。

当然仅指现在,照这个鬼天气看,这孩子被冻死只是迟早的事情。

少年心头略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这荒芜之地还要多久才能走出去,身上的粮食是吃一点少一点,自然不可能带着这孩子,可若是不救,这孩子必死。

换做以前也许他根本不会有任何犹豫,事实上他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带着男孩只能一起死,不带他自己还有希望活,怎么选择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可这些天在荒原的孤寂感让他略有些踟躇,万里荒无人烟,这些日子里他始终都是一个人面对单调的雪原,那种感觉简直令人发疯。

他斟酌了一下,还是把那孩子拖到火堆旁,打算将之救醒,若是出现了奇迹,这孩子自己活了过来并有自救之能,那也算是自己功德一场,若是没有,那就任其自生自灭。

尽管这个可能小的可怜,但在莫名的情绪操控下,他还是决定试一试。

少年又去尸堆扒拉了几件破旧衣物,裹在那孩子身上,可那孩子已经被冻了这么长时间,哪是那么容易回暖的。他不停得搓动其四肢,又烧了点雪水,喂到那孩子口中,奈何其嘴唇发紫牙关紧咬,水根本灌不进去。

他不管不顾直接捏开那孩子的嘴,可是其口中的情况,让他整个人呆愣在了那里。

孩子的口中,只有半截舌头,当是拐子怕其喊叫割掉的。

这让人寒心的一幕,在旁边的尸山对比下其实并不算什么,可少年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一张明媚的娇颜,在他脑海里闪过,定格下来的却是一副倒在血泊中的凄美倩影。

心灵的触动让少年瞬间就下了决定,他要救下这个孩子,并带他走出这荒芜之地。这毫无来由的决定出现的如此突兀,又是如此的坚定。以至于本就不缺决断的他毫不犹豫的从怀中掏摸出刚刚在尸堆中捡到的半片馍馍,捏成碎屑,泡在水中,搅成稀粥给孩子灌了下去。

天明时分,孩子冰冷的身躯开始有了温度,只是这温度却越升越高,渐渐有了不受控制的趋势。这孩子竟然在这时候得了热症,若在平时区区热症还难不倒少年,只是这苦寒的朔北之地连野草都冻死了,更别说什么药材了。

少年面色依旧沉静,仿佛这个世间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动容了,生命亦可以淡漠以对。

他再次走回了尸堆,将一些破旧的衣物继续撕扯成碎布条,紧紧地绑在自己的双腿上,然后他又将熟睡中的男孩捆缚在自己的怀里。

他竟打算就这么抱着男孩走出去,这个举动可不是咬咬牙关的事情。寒风,积雪,万里荒原,一个成年人想要走出也需要奇迹的出现,更何况一个孱弱的少年还要带着个累赘。

但这些对他来说似乎都不能成为阻碍,他从来就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但这一次他确实想要救人,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也无所谓,也许一旦决定下来的事情,他就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放弃。

再次检查了一边走出去要用到的装备,虽然金银细软已经被酋戎搜刮一空,但尸堆中还是有不少实用的工具,值钱家什的。可少年统统放弃掉了,毕竟先能走出去才是活路,带再多的东西走不出去,也是死路一条。

带着那孩子已经要耗掉他大量的体力了,再舍不得这些东西,就是愚蠢。这一点他认得很清楚,至于走出去之后,该怎样过活,这就不是他现在能担心的问题了,毕竟一切的问题都要等走出去才能解决。

所以他只在腰间别了一把还算锋利的破旧柴刀,背上背了一口脸盆大小的铁锅,以及从尸堆中找到的一点干粮就朝着认定的方向继续跋涉前行。柴刀可以防身,铁锅可以让他吃到熟食,这种地方,若再因生食生病,那真是没有活路了。

朔北大地的官道虽年久失修,显得坑坑洼洼极不好走,但好在天气寒冷,土地都被冻的结实,并不存在什么一脚踏空摔的头破血流的情况。

少年精神内敛,双眼没有任何焦距,只凭意识赶路,这种魂不附体的状态,可以减少疲惫的感觉,能让他走的更久。

所以直到天色近晚,他才停下来休息了片刻。

他背后的男孩,已然苏醒,似乎上天都在怜悯他们,这一日荒原上难得的晴空万里,男孩的病情没有恶化。被其放下之后,就这么定定的看着他,眼神中充满戒备,以及清冷,全然不似普通的十来岁孩童。

少年知他经历过很多,心智早熟,所以也不以为意。只是自顾自的烧水煮粥,待粥液熟透,分给男孩一小份,就不再过问了。

男孩有心不吃,可实在也是饿的狠了,没忍住诱惑,狼吞虎咽的把他那份消灭殆尽。

少年慢条斯理地喝着自己手中的一大份,没有理会男孩渴望眼神。

因为他心中清楚自己才是赶路的主力,必须吃饱,否则两个人都走不出去,在这个与天争命的地方,任何一点仁慈和不忍都是致命的打击。

所以他在男孩希翼的目光注视下,一口气把热气腾腾的粥液喝得干干净净连锅都舔的光可照人。

饭后,男孩看他的眼神虽还有戒备,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这就是好兆头,意味着这小家伙渐渐放下了心防,就算经历再多,也到底只是个孩子。

少年走到男孩身边,在其重新变的戒备的目光中,褪下男孩的裤子,把他的一双细小的腿握在手中,推拿按摩。男孩在旷野中冻的太久,双腿上尽是青紫色的斑纹,若任由其这么发展下去,迟早变成残废。

好在少年推拿手法还不错,尽管缺医少药,不能让他马上好起来,但也不至于让情况继续恶化,起码能够坚持到走出这里。

男孩呆呆地看着少年的动作。他虽然年龄幼小,但经历过很多,见过很多坏人,自然能分辨出人心善恶。因此并未挣扎,任其施为。

少年也感受到了男孩心防的松动,抬头想要冲其微微一笑,帮助对方继续卸下心防,只是他好像很久都没笑过了,这一笑很勉强,只是僵硬的扯了扯嘴角。

男孩也是一样,他本能的想要回以微笑,可苦涩的脸部肌肉怎么都做不出那个表情,不过即便如此,彼此的心都感觉到了稍稍的温暖。

一夜无话,第二天,少年背起男孩再次上路,这一走就是整整三天,直到手中粮食告罄,都没有看到走出去的希望,也没遇到任何人烟。

少年再次趴在地上鉴别土质,查看草木,可结果和三天前没有任何区别。

他脚力不弱,三天,他可是走出了上千里地,可还是看不见到达边际的迹象,这得是多大一片荒芜之地。

漫天风雪之中,两个小小的身影叠在一起,在坑坑洼洼的土地上深一脚浅一脚的不断前行,少年没有放弃,不管是前路还是背后的男孩,他都没有放弃。哪怕前面就是死路,他起码努力过。

第一百零六章 风雪一剑

忽然,少年眼前一花,风雪毫无征兆的停住,他的面前突兀的出现了一座小镇。这座小镇出现的诡异,可近乎穷途末路的他哪有功夫注意这些,仅仅保持了最基本的警惕,匆匆爬上了附近的一处土坡。

站在坡子上,窥视小镇中的动静,少年很快就有了判断,小镇中隐隐有人影晃动,衣着杂乱并非军镇,少有马匹,也不是酋戎,应当只是个普通小镇。

此时就算以他的沉稳,也不禁欣喜若狂,要知道足足半个月来,他唯一见过的活人就只有背上的男孩。

加紧脚步,少年背着男孩一路小跑,几乎是狂奔着走进了小镇。

他也不考虑自己身上没钱的问题,哪怕乞讨,起码也能够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而且他也不是没做过乞儿,不存在什么心里负担。

可是一走近小镇,少年那颗炽热的心瞬间冰凉了下来,一股诡异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相信自己的直觉,那是千百次生死之间锤炼出来的。

可就算感觉到了不对劲,他的脚步也没有停下,也许继续前进会十分危险,可退走,却是必死无疑,怎么选择自不待言。

走进小镇,一种穿过水幕的感觉及体,少年一个激灵,转首看向身后的男孩,发现对方不知什么时候竟已沉沉睡去,少年心头一动,感受自身亦有一丝疲倦之意浮上。

这种感觉让他更加警醒,瞪大眼睛时刻注意着周边的异动。

他紧了紧胸前绑缚男孩的布绳,步步踏实地向镇子中唯一的大道走去。街道上只有零星几个人影,皆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

风雪不再,天空晦暗,古镇清冷,无处不在的阴森之感,徐徐在少年面前展现。

几盏残破的气死风灯,在黑暗中摇曳不定,照的镇上建筑光怪陆离,仿佛荒野凶兽时刻准备着择人而噬。

少年此时的面上已经重新回归一片漠然之色,他握紧柴刀的手柄,背负着男孩,朝离自己最近的一家也是镇上唯一一家酒肆走去,暗自打定主意,只要得到食物,立刻退出这鬼地方。

酒肆之中,只有两张木桌摆放,显得空荡荡的。柜台设在阴暗的里间,上面亦是空荡荡的一片,连个算筹纸笔都没有。掌柜的是个身材胖大的中年人,面孔隐在黑暗中,看不分明。

少年走近柜台,开口向掌柜的喊道:“十个馒头打包,着急赶路,掌柜的,快点”。他一刻也不想待在这诡异的地方了,已经决定了硬抢。

考虑到自己和背后的男孩都不大,衣着又破烂,要太贵的菜肴不免惹人怀疑。所以他只要两文钱一个的馒头,这十个馒头泡点水,足够两天充饥了,况且只有二十文钱,一个乞丐一天也不止要这么多,不会引起别人怀疑。

只要见到食物,抢了就走,这镇子再有什么诡异也与自己无关。

掌柜的抬起头来,打量着少年二人。虽然看不分明,少年还是感觉到了一道贪婪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游走,令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就好像被什么野兽盯上了一般。

但他面色不动,只是握着柴刀的手又紧了紧。从踏进镇子起,就一直有一种惊悚的感觉伴随在他左右,走进酒肆后,这种感觉更甚。

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危险的源头在哪里,不过他对自己的感觉十分自信,直到现在都精神紧绷着,丝毫不敢松懈。

一声略显尖锐的嗓音响起,透着一丝玩味道:“好的,十个馒头马上就到。”

这声回答带着极度危险之意瞬间笼罩住少年全身,在后者的感官中,黑暗霎时间浸染了整个酒楼,面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隐藏在黑暗中的绝世凶兽,瞪着一双嗜血的眼睛注视着自己,下一刻就能扑击出来,将他撕个粉碎。

少年浑身紧绷,面上异常冷静,不带一丝惧色,手中柴刀随时准备劈砍而出。

“掌柜的,准备一桌酒席,宴客。”

突然,门口传来一道男声,使得少年心头一松。那声音温暖亲切,就好像是长辈的关怀,挚友的问候,一下就驱退了少年心中的危险之感,眼中重新出现色彩。酒肆,桌椅,柜台一样不少,就好像刚刚他感受到的,只是一场幻梦。

少年扭头看去,来人是个面容英挺的富贵公子,锦缎做衫,珠玉为饰,手中拿着描金折扇不时把玩。脸上时刻保持一抹礼貌的微笑,让人看了心生亲近。

而在他旁边还有一位白衫男子昭示着强烈的存在感。这白衫男子三十出头,面目白净,乌黑的长发在头上束成冠,腰间悬挂着一柄晶莹剔透的长剑,仿佛冰雕成的一般。他整个人看起来,给人的唯一感觉就是干净,衣领袖口都笔直耸立,显得整洁有序,浑身上下纤尘不染。

胖掌柜原本正欲站起的身体,复又坐下,语气微颤,故作淡定道:“小店今日不营业。”

富贵公子闻言笑了笑,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白衫男子面色清冷,语气低沉而飘渺,似对富贵公子,又似自语地插话道:“说这些废话做什么,把一切怀疑抹杀就好了,何必这么麻烦的套话。”

随着他这句莫名其妙言语,屋里下起了雪。

屋里下起了雪?少年愕然抬头,天空飘满了雪花,随风摇摆,无论屋内屋外。

就在他想伸手接上一片仔细看清楚真假的时候,每一片雪花都瞬间亮了起来。

这一下他看清楚了,那根本不是什么雪花,而是凝聚成一点的剑光,每一片雪花都是一点剑光,无数剑光将整个小镇都笼罩了起来,霎那光华,又瞬间泯灭,美到了极致,绚烂到了极致。

可少年不是普通人,没有被眼前绚烂到极致的剑光迷惑,感觉到了什么似得,猛然回头。身后的柜台上,伏着一具尸体,人身猪头,看体型正是刚刚的胖掌柜,他半边身子都伸出了柜台,似乎是死前想要搏命,可惜还没有太大动作,就被一点剑光射穿了眉心,泯灭了元神。

妖怪?竟然是妖怪?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妖怪?妖怪这种游侠小说中的物事怎么会在现实中出现?

少年被眼前这颠覆常识的景象,震撼的彻底呆愣住了。

那边白衫男子却好似做了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丝毫不在意地转头向富贵公子道:“帝云庭,这件事,我需要你给我一个解释。”

富贵公子原本准备质问他不等调查清楚就贸然出手的话语为之一滞,半晌才回敬道:“莫轻鸿,你搞错了吧,如果我没记错,这朔北大地是我大乾的领地,我需要给你解释什么?”他早就听说莫轻鸿此人蛮横不讲理,可实在没想到其人第一句话就这么不讨喜,差点被他人模狗样的外表欺骗了。

的确,朔北远离中央,很长时间都处在草原和北极冰原的掌控下,但自古以来朔北就是中央王朝的领土,就算到了现在名义上,还是大乾治下,他居然直接就以主人自居了。

“大乾?中央王朝?”莫轻鸿哂笑一声,满脸不屑。帝云庭心下不悦,假装没有看见对方眼中的轻蔑,却又听前者继续道:“你们连自己的领地都管理不善,还不该检讨检讨吗?”

帝云庭差点没把持住,还好这么多年的养气功夫不是白练的,不咸不淡地道:“这是我大乾的事情,要下罪己诏也是向大乾的臣民,与大草原和北极冰原无关吧?”

“无关?”莫轻鸿语气沉了下来:“九黎的妖怪都跑到北地来了,你说有没有关系?”

九黎在极西之地,那里的妖怪居然横跨中央王朝跑到了东边,帝云庭确实理亏,可是现在的中央王朝早就不比当初了,对很多地方只能羁縻,无力掌控,他也没有办法。

莫轻鸿对此自然也清楚,所以也没指望帝云庭能有什么说法,冷嘲热讽了一番,自顾离去。

看着他离开,帝云庭身后转出一名方脸男子,身高九尺,魁梧壮硕,五官如同斧劈刀削一般深刻。

“你怎么看?”帝云庭把对中央王朝现状的沮丧收起,状似随意的问道。

“风雪一剑名不虚传。”方脸男子神态认真,诚恳的回答道。

“与你相比呢?”帝云庭转首看向方脸男子,神态同样认真。

方脸男子似乎是不太习惯笑,只是翘了翘嘴角,自信的道:“有形有相,吾当能战而胜之。”

“甚好。”帝云庭很清楚方脸男子并非爱说大话之人,他说能胜,那定然能胜,诚恳的赞叹了一句,转移话题道:“其实来观察一下冰地城主的风采只是顺带,我们这次出来主要是去拜访镇国公,请他老人家回朝。”

“镇国公?”方脸男子首次露出惊容:“他老人家已经避世近百年,历两代帝王,不可能因为一次请访就冒然出手吧?”

随即他看了眼微笑以对的帝云庭,突然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神情再次平淡了下来。去见镇国公只是一个过场,镇国公五朝元老,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又曾经一剑镇世,逼得四夷臣服,崇拜者不计其数。在这动荡年间能第一时间想到他,立刻就能获得其隐形势力的好感。所以这一行不在于能否请其出山,而在于向所有大乾臣民表个态。如果能得其随意发声支援一句,立时就能得到无数好处。

帝云庭见方脸男子一副沉思的样子,不禁摇头失笑道:“你想多了,我的目的是很简单的。”

说完不待方脸男子追问转而注视着呆立厅堂中的少年。看着其破烂的衣裳和一脸菜色,他忽地叹了口气:“我大乾子民竟沦落至此,朝廷失德啊。”

这一声叹息情真意切,更有一种抱负难施的怅然之感,但下一刻这些感情具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定。

帝云庭放下一袋干粮和碎银便转身离开了,还在疑惑中的方脸男子看着帝云庭动作,眼中闪过一丝奇异色彩,似狂热似坚定,也追随其离去。

第一百零七章 此月唯一

少年直到他们离开才回过神来,脸上没有见识先天手段的激动,反而有几分黯然孤寂。

他默然拿起帝云庭留下的钱粮,走出酒楼,眼前的景象让他神情一愕,小镇上的建筑如同风化了一般,迅速陈旧了起来,眨眼之间就变的一片破败。街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一地尸体,与之前的酒楼掌柜一样奇形怪状,皆是妖类,俱都是死于眉心一剑。

这时他才深切感受到那白衫青年莫轻鸿的可怕,一剑破万法,已经是传说中的手段了。

忽然,他感觉身后有异,男孩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也瞪圆了眼睛看着面前的景象。

“呵,你也没见过吧?”少年调笑了一句,心中的孤寂之感顿减,尽管得不到什么回应,但在这千里不见人烟的地方,有人说说话总是好的。

于是他半是自言自语半是感叹道:“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若能走遍天下,踏遍千山,阅尽世间沧桑,方才不虚此生。”

他身后的男孩闻听此话也是眼前一亮,虽然没有表示什么,但看向少年的眼神不再像之前那么警惕和戒惧了。

少年也就这么一说,他也清楚这么个朔北荒原,若没有刚刚帝云庭支持的钱粮,自己都没有任何可能走出这片死地,更何况整个天下,除非拥有那白衫青年的实力。他虽然见识有限但也清楚,那绝不仅仅是先天境界这么简单。

与其好高骛远不如走好脚下之路,先能活下来,才能再论其他。

小心的避开脚下的尸体,谁知道这些妖魔鬼怪会有什么诡异,若是不慎中了遗毒,诡咒,岂不冤枉。

逃命般的远离小镇后,少年和男孩继续了之前的流亡之行,一路南下,这是他计算过最快能走出荒原的道路。

又是十余日的跋涉,帝云庭给予的干粮渐空,两人还是没有走出这片死地,期间也没碰到可以补给的地方。

好在风雪渐息,天气转暖,环境不是那么难熬了,否则少年两人即使不饿死也非得冻死在路上不可。

这一夜,趁着风小,少年背着男孩摸黑赶路,若不如此,即便省吃俭用,干粮也只能支持到后日,到了那时,就算想赶路,恐怕也没了力气。

一路向上,少年估摸着似乎是条山路。说是荒原,但毕竟是北方,大大小小的荒山更多,这一路上不知翻越多少,早已见惯不怪。

差不多到了五更天的样子,少年背着男孩终于攀到了山顶,他放下男孩准备休息一下,不光是因为累,而是摸黑上山可行,摸黑下山就太危险了,所以他不得不暂时休憩。

男孩一落到地上,就赶紧递过一块硬梆梆的云糕。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彻底放下了戒备与少年亲近了许多。至于是云糕,而不是更能压饿的馒头,那是由于帝云庭留下的全是精细糕点,还真没有馒头窝头之类这么粗糙的东西。

少年也懒得生火,仗着牙口好,直接吞咽,况且云糕再怎么冻都比馒头软多了,味道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当然以他现在的情况也不怎么奢求味道了,只求能填饱肚子。

在沉沉的黑暗中转头看去,只见男孩小意地向他这边靠了靠,心知小家伙虽然经历很多,但毕竟年纪幼小,对黑暗难免有几分惧意,他便也挪动身子靠在了男孩身边,并膝而坐。只有相互依偎才能不被这寂寥的黑夜所湮没。

也许是上天感应到了他们这两颗孤寂的心,不忍他们在黑暗中沉沦,于是终日笼罩荒原的乌云渐渐稀薄,天空中的月光竟在此时透出了朦胧的倩影,为大地披上了一件圣洁的银色纱衣。

其实此际本应是天地间最黑暗的时刻,奈何明月高悬阴霾退避,绽放出希望之光。少年举头望月,那没有一丝瑕疵的玉盘,一如家乡旧时。

想到家乡,少年的心情再次变的黯然,也许自己再也回不去了。那最后的海上一战,轻语和廷尉大人都以为自己死了吧,不知道有没有人会为自己的死而伤心,轻语应该会,廷尉大人这么刚强的人应该不会,至于晴姐,自己那一击刻意避开了他们,以魏兰生的性格必定窥伺在侧,应当能及时救起他们,秦嵘毕竟是冷清秋的亲传弟子,若是死了,魏兰生没法向冷清秋交代,他现在是丧家之犬,没有上清剑派的支持,什么都做不了……

思绪纷起,少年一时成痴。

少年便是陈安,那日,他沉入海水之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就已经身处这片陌生的地方了。这里的地形土质,没有一处是他所熟悉的。由此可见这里已经不再是大周了。后来在那诡异小镇遇到帝云庭和那些妖怪,更加坚定了他的猜测,大周哪会有这些个妖魔鬼怪。

至于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会不会是海的对岸,他还真是想象不出。在大周时人人传说海外有仙山,但谁也没有真正见识过,历朝历代出海寻仙的奇人异士,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回来,偶有传闻,也不过是无稽之谈,海的对岸有什么,没人说得清,海的对岸有多远,也更是没有人知道。

南宫耀曾邀他一起出海寻求先天武道,但那也不过是追梦之举罢了,不到绝境,没人会行此险兆,因为根本没人知道出海后应该向什么方向前行。

而且那最后一战都没出内海,就算漂流又怎么会来到另外一片大地呢,若真这么容易寻到,也不会连史料都没有记载了。

所以因着荒原的恶劣气候,他曾一度以为自己死后来到了九幽之下的寒冰地狱,承受坼魂巽风以涤荡自己一身的罪孽。

可是后来遇到的种种告诉他,虽然事情的发展诡异了一点,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确确实实还在人间。

除此之外,他的身体竟然退化成十一二岁的样子,当然对此他还是有点头绪的,噬魂豸吐出的药液应该是一种生机,他一下吞噬了四个人的生机,就直接返老还童了。对于变年轻他没什么感想,他本就不是个注重外表的人,唯一不尽人意的是,他原本一身惊人的先天内力消失的干干净净。

其实这些内力都来自噬魂豸的药液催逼,消失了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可是他先前的真气修为竟也随之毁于一旦,身体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成为了一个没有任何内力的废人。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混的这么凄惨,一个严寒就把他折磨成这样。

他曾经试着重新修炼,但每次刚刚聚集一点内力,一转眼就消失大半,百不存一。他还记得自己昏迷前就已经晋升先天了,于是想要直接勾连天地元气,以此灌体,打通闭塞经脉。只是在他的意识海中对天地元气的感应清清楚楚,可想要引动却千难万难,这片地域的元气大海好像镇压着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如蚍蜉撼树纹丝不动。

少时,明月彻底挣脱了乌云的束缚,跳出了樊笼,一时之间,天地为之一亮。

少年眯着眼睛心灵澄净地沐浴着月光,仿佛看到了远方的亲人,与之在这静谧的月光下隔世相望。

男孩亦然被这般瑰丽的景色所震撼,出神地观望着这另类的辉煌。

少年转首看向面前的男孩,对方让他想起了宁儿,宁儿的死,虽然只是和魏兰生博弈的意外,但他真的有一种伴其长眠的冲动。即便新生后再次醒来,他还是不能释怀,这一路若不是有男孩陪伴,他可能已经在荒原中永远的倒下了,无关精力,只是单纯的心死。

这才是他拼死都要带着男孩一起离开的真正原因,人的精神是需要有寄托的。

“这一路上我们还没认识过吧?”

他很少和男孩说话,一直只是默默的赶路,但今天在这静谧的气氛中,也许是无聊,也许是伤感,也许是孤寂,他有一种情不自禁想说点什么的冲动。

男孩奇怪的看着他,抿着嘴,没有任何表示。他也没指望男孩回答什么,只是自己这样说着,心中就好受一些。

“起码知道对方的名字,才算认识过吧,我叫……”

话音一顿,他突然摇头失笑,自己叫什么还重要吗,熟识的人都不在了,没人认识自己,自己也什么人都不认识。

他自嘲道:“以前的我已经回不去了,即便回去了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所以叫什么已经无所谓了,现在么……”

现在?其实现在也没什么不好的,他眼睛一亮,想起了刚出诡镇时的心愿,自己来到了一片陌生的地域,身体又回到了年少之时,不正是可以一切重新开始吗?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的明月,也许家乡的月光也是这么美吧,随即他又微笑着看向男孩,语气诚挚又隐含祝愿:“愿此月唯一,与君共勉,从此吾名君月一。”

月光倾洒,为他的面容之上轻笼了一层灼目的光辉。

男孩听得少年似是誓言似是祝福的话音,一时竟痴了,待回过神时,眼神坚毅。

少年不知道男孩经历过什么,但此时却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轻笑道:“你也不想用以前的名字了?想重新开始新的生活?那好,让我也帮你想个名字,嗯……”

就在少年凝眉沉吟之际,天光大亮,月辉隐没,已是黎明时分。晨光照亮了大地,为两人展现出山的那边与荒原截然不同的景致,他们已经走出了荒原。

这一夜虽有明月相伴,但两人依旧为那霎那之间破灭黑暗照亮前路的光明所感动。

少年微笑着迎接这熹微晨光,对男孩轻语道:“你以后就叫黎光吧,属于我的黎明之光。”

第一百零八章 与君共勉

上原县是秦州与朔北的交界之地,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向北出县城百里就是朔北闻名遐迩的万里寒原。那里寸草不生四季如冬,人烟更是难见,除了一些故土难离的老人,没人在那里生活。

当然,即便如此也没有影响上原县的兴盛,因为这里是由北地进入草原的唯一路途,各种皮货牲畜的交易大都在此地进行,间或还夹杂着极北冰原的特产,使得这个小小的县城好不繁华。

西出上原县不到四十里地有一处村落叫平泽沟,这里的村民并不多,有本事的人都到县城讨生活了,剩下的勉勉强强有个二三十户人家。

但这里也并不冷清,逢年过节总会有些从这里出来的人回来走亲访友。

正逢社日,一辆蓝顶马车离了上原县城向平泽沟驶去。车身以韦布遮盖,用以御寒,想来也是富贵人家。这北方皮毛众多,价格自然较贱,而布匹稀少,犹然价贵,能用以铺车,自然不是一般的土豪可比。

车把式是个有些年纪的老人,他裹在一件新袄里,一路上时不时驱动马缰,矫正方向。

忽然,他一愕之下,勒紧缰绳使马匹驻足,仔细向前方看去。

“秦伯,怎么了?”甜美女声自他身后车厢中响起,语带疑惑。

“回夫人话,前面的雪堆好像不太对。”秦伯如实回道。

“小桃,去看看。”

随之一十五六岁的红衣少女掀开帘幕自马车中走出,眨着一双大眼睛向老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里是个雪包,正挡在路中间,高高隆起,仔细看去还能见微微的蠕动。

少女没有中原女子的娇弱,很是彪悍的直接走了过去,扒拉开雪堆查看。

“呀,”少女本以为是冻僵的獾或狍子,可实际看到的景象却让她大吃一惊,回头冲着马车喊道:“夫人,是两个小孩。”

马车中一默,车帘掀开,一位白衣素裙裘皮对襟夹袄的美貌少妇怀抱襁褓走了出来,看清楚外面的情景,急忙对秦伯道:“快,快把他们抬上车。”

秦伯人虽老,但行动很利索,在小桃的配合下,将埋在雪中的两个孩子扒拉出来,抬到车厢之中。

在北方生活的人对这种情况自有一套处理的办法,小桃熟练地帮两个冻僵的小家伙舒活经血,灌下药酒,只是让她诧异的是这两个小家伙一个是真冻僵了,另一个却只是疲惫过度昏迷过去而已,身上的温度与常人无异。

不过她也没有太过奇怪,北地之民大多有些功夫在身,这孩子虽小,但也到了习武的年纪,有些根基也说得过去。

陈安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欲死,他知道,这是自己体力消耗过度。尽管他们那天已经走出了荒原,可还是找不到人烟,现在的他已经足足饿了两天了。若不是他身体被各种药浴强化,在没有真气内力的支持下,根本撑不到现在。

他感受着所处之地的颠簸,明白自己应该是在马车之中,当是被人救了,不禁暗暗舒了口气。但还是担心黎光的安危,勉力睁开眼睛查看周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耐看的娇颜,少女长的并不精致,浓眉大眼,但自有一股落落大方的气质,和北地少女特有的爽利劲。

小桃见他醒来,面现喜色,转首向旁边的少妇道:“夫人,他醒了。”

陈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她旁边还端坐着一位抱着婴儿的少妇,眉目婉约不类北地女子。

少妇微微一笑,吩咐小桃将备的参茶给他喂下。参茶在中原是精贵东西,可在北地,稍微殷实一点的人家都能置办一些用来御寒。

陈安很快注意到躺在一边的黎光,这小家伙呼吸急促,两腮酡红,当是被风寒所侵。

他悬着的心这才算放下,风寒他并不在意,只要寻到了人烟,有药可用,自己就能将他治愈。

此时陈安才有空关注一旁的少妇,目光诚挚地道谢:“谢,谢谢您。”

他少受人恩惠,也不知怎样道谢,因此这句话说的磕磕绊绊。

少妇倒并不曾在意,这北方生存艰难,碰到落难之人,大家都会不吝援手,互为臂助,若不然谁能保证在这恶劣的环境中一直生存的很好。

她微笑看着少年道:“看你们应该是从朔北逃难过来的吧?那里遭了兵灾死了好多人,你们能逃出来,也不容易。”

她脸色带着悲天悯人的慈悲,晃得陈安一阵眼晕。不过她的话武断的解释了陈安的来路,省的他自己编故事。

“敢问夫人姓氏,今日之恩,他日必报。”陈安不习惯以这种姿态与人说话,所以说出这句话很是别扭。但他向来恩怨分明的性格,不喜欢欠别人什么。刚刚在雪地之中昏倒,他自己有行血咒在身或许没事,但黎光就危险了,所以他还是承情的。

小桃噗哧笑出声来,看他这么个小人儿,一本正经的说话,煞是有趣。

“小桃,”少妇也觉陈安小模小样的说出这番话很有意思,但还是斥责了小丫鬟的失礼,这才向君月一道:“别在意,这丫头就这样,妾夫家姓沈,就住在上原城里,这次是回乡省亲的。”

她心中虽并不在意君月一所谓的厚报,却也不想伤了这小家伙的自尊,所以还是详实地报了家门。

若是以前有人敢嘲笑陈安,绝对是死无葬身之地,但现在的君月一心境变迁,很多事都不再挂碍了,他对自己现在的模样也有所了解,清楚小桃的笑点,所以也并不在意。

暗暗记下少妇的话,便转向黎光,屈指如锥在其身上的风门、风池、风府等几处穴道或揉捏或击打。其实现在黎光的状况可不好,已由风寒转为热症,再拖下去更是麻烦,因此他先用推拿法缓解一下,等有了药材,再妥善处理。

少妇看他动作先是迷惑,接着恍然,小桃却嘴快问道:“你打他做什么?”

陈安眼皮不抬:“我在给他诊病。”

“你懂医术?”

“略懂。”陈安这倒不是谦虚,比之慕少平和陈洪,他那点医术确实只能算是略懂,甚至慕晴在这方面都要比他强出不少。

但毕竟是家学渊源,一出手就是高明的手段。

高明不高明少妇看不出,但走路上随便捡两个小孩子就有个会医术的,还是让她不禁侧目,更何况对方的年纪看上去还如此之小。

“你真会医术?”小桃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中满满的不可置信。关键是陈安的外表太具有欺骗性了,看上去只是个蛋大的孩子而已。

其实陈安性格一向阴郁,从来都习惯隐藏自己,这次主动表现自然有其目的。

他久居上位,习惯了做每件事都带着些许功利。这沈家的夫人衣着虽然朴素,但他陈安何等样人,一眼就看出其气质不凡,就算不是豪门至少也是个富户,若能露这一手,得其青睐,也能很快在这陌生的地方立足。

因此即便小桃话语中满是怀疑,他还是破天荒地再次对着小桃肯定地点了点头。

陈安确实已经累到不行,万里寒原一路奔波,时刻精神紧绷不敢有半分懈怠。如此作为早就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要不然也不会晕倒路边被沈夫人捡到。

现下终于脱离了危险,他盘腿而坐,调匀呼吸,放缓气血运行,以此休息。一来他是心挂黎光不敢深睡,二来,他天性善疑即便是沈夫人救了他们兄弟,他也习惯的保持最基本的戒心,所以只能以这种方法缓解疲惫。

不过这种高明的内家吐纳之术,也不比深度睡眠稍差,一会功夫,身上便恢复了些力气。

他也不担心沈夫人看出什么,此处与大周北地相当,生活环境恶劣,就算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五六岁时也会随着村中教练习武健身,以期有个好身体,才能在此繁衍生息。看小桃的身手,想来北地之民人人会武。自己在其间绝对不显另类。

果然沈夫人并没有在意陈安的举动,只是想再询问些少年的身世,可看出他的疲惫,便不再言语更止住喋喋不休的小桃,让陈安好好休息。

一路无话,唯有辄辄的车轮声单调乏味地不时传来,成为这一路的唯一色调。

好在这种境况并未持续太久。

傍晚时分,袅袅炊烟出现在视野之中,追本溯源清一色的灰墙瓦房尖尖冒起。一座整体呈灰黑色调的村落,出现在马车之前,道路阡陌,井然有序,青石街道碎了夕阳,泛着微妙的光晕,鸡鸣犬吠孩童欢笑声向世人诉说着此处的平静安宁还有温馨。让初见此景之人不禁心生感动,下意识地沉浸在这天伦之中,反问己身似乎一生所求便在于此。

平泽沟并没有想象中破旧败落,反倒有一丝世外桃源的韵味。

“这里走出过很多能人,衣锦还乡反哺桑梓者亦不在少数,久而久之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似乎是怕陈安对平泽沟这个名字先入为主有所误解,沈夫人微笑着解释了一句。

陈安被这种温馨的氛围包裹,心灵为之涤荡,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从未想过,平淡也可造就如此景致,和之相比整日里计较得失,与人争胜斗狠又有什么意义。可能这种生活才是自己真正追求的东西。

嘚嘚声中,马车驶入村落,打破了繁忙的安宁。

第一百零九章 万里寒原

初夏的朔北只是微微有些暖意,刚刚好能让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照顾那几亩可怜的庄稼。可即便如此,一年一熟的可怜收成也无法满足大家的口腹,于是北地之民还是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进山打猎一直都是主流,无论秋夏。再或者就是去那广袤的寒原上捕鱼,厚厚的冰层下,育养着无数肥美的鲜味,不止可以充饥,亦可到县城换购添置一些必须的家舍活计。

这种生活,看似清贫,却自有一股欣欣然的韵味,让徜徉其间的人们充满了干劲,充满了希望。

寻根究底这份生计竟然是来自那广袤无垠的万里寒原。它不止为北地之民提供了些打牙祭的鲜货,更是成为一道阻碍戎狄进犯的天然屏障。而且恶劣的环境也让朝廷的税官止步。

没有兵灾,没有赋税,这里成了真正的人间乐土。

“话说那日白衣神仙一挥手,茫茫大雪降下,眨眼之间就成了这万里寒原,那真是大神通,大法力……”一位眉毛胡子花白的老者靠在平泽沟唯一一颗歪脖子树下,吐沫横飞地向身旁的小孩子们吹嘘着已经说过不知多少遍的故事,以收获那不带任何杂质的崇敬目光。

“文四叔,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仙吗?”一个十二三岁略显瘦弱的少年背着箩筐向傍边的中年男子好奇的问道。

那中年男子名叫文靖,人如其名面皮白净不类北地之民的粗糙,纵然身体和其他人一样健硕,但却多了一丝文质彬彬的气质。他是这十里八乡顶有学问的人,曾游历过中原之地,见识非凡。

听了问话,文靖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道:“何谓仙?”

少年一愣,不能回答。文靖也没指望他能回答,自问自答道:“仙者,一人独往高峰,指的就是强大的人罢了,若我比你强大的多,我之于你而言,便是仙。”

这种新奇的论调若是普通的少年人定然听得迷糊,可陈安却听得震耳发聩,惊奇地看着眼前的布衣汉子,实在不敢相信,这种话是出自一个乡野村夫之口。

文靖被他看的不好意思,讪笑道:“我这也是听云天宗的高人所言,把到我真说不出这么高深的话。”

陈安这才释然,同时也暗暗记下了云天宗这个名字,继续问道:“那万里寒原真是人为弄出来的了?”

文靖眺望北方一副悠然神往之色,口中低语道:“那里是当年镇国公和北极冰皇的战场。”

“真的是人为的?”以陈安的城府听了此话也是惊呼出声。他刚刚那句提问更多的是接着前题的下意识之语,那种恐怖的自然环境变迁,要怎样的大神通者才能造的出来。他心目中最强的先天强者也不行吧。

陈安的惊呼让文靖回过神来,他对陈安的表现很满意,这小子刚来时一副成熟沧桑的德行,而且做事待人很是深沉,配上那副稚嫩的娃娃脸,怎么都给人一种极不舒服的违和感,现在这个样子才算正常。

文靖揉了揉陈安的脑袋,唏嘘道:“我知道的时候也和你表现的差不多,人力竟可至于斯,实在是可敬可叹。”

陈安无暇顾及文靖的手,事实上这些天他也习惯了,谁叫他返老还童顶着一张娃娃脸。他急切问道:“他们是先天武者吗?”

文靖一怔,“先天?这个定义很含糊啊。”

“含糊?”陈安不解道,他这些天也打听过这里的武学术语,以便不露出马脚,奈何这里的人连练出真气的都没有,纵然身体强横也只是筋骨翼膜舒张的程度,只有眼前的文靖才是内劲大成,练出真气的武者。当然这也已经很恐怖了,一个小山村全都是练武之,随便一人放到大周都是一方小高手,与大周朝廷的青鳞卫相当,简直是恐怖。

文靖略感诧异便耐心的解释道:“有人觉得打开天生九窍后,以天地元气供养己身,不再一味的炼精化气,所以可视之为先天,而之前的真气内劲阶段,炼化自身精元则是后天;也有人觉得元气共鸣后,映射内庭成外景,能操纵天地元气,举手投足皆有仙人手段,所以外景便是先天,内庭则是后天;更有人认为,只有铸造金身褪去凡胎,成为真正的天仙大能才是先天,金身之前一律是后天。这么多年,这个命题一直争论不休,难道还不够含糊吗?”

“元气共鸣。”陈安总算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词,合计着自己所谓的先天应该是第二种,但内庭外景又是什么东西。

咬了咬牙,装作这个年纪通病的好奇心直接问了出来。

只是这个问题,还真把文靖问住了他也只是才练出真气而已,就算明白也解释不清楚,能解释清楚的恐怕只有法相宗师吧。可他不愿在小孩子面前弱了面皮,只能搜肠刮肚的把在外游历时,听到的只言片语拼凑了一下道:“武道修炼认为身内的五脏,窍穴,经脉,与外界的山河日月星辰相呼应,内天地和外天地有冥冥中的联系,可以根据外天地调整内天地,以此修炼,所以修炼内天地叫内庭,内天地圆满后,可以通过元气共鸣,影响外天地变化,互相印证则是外景境界。”

他说得乱七八糟,但陈安还是勉强听懂了,这种修炼方法和大周的武道修炼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称呼不同罢了。但为什么这里外景强者不少,而大周却一个先天都很难诞生呢。

陈安对此有所猜想,认为应该是大周的武功体系有问题,这对于他来说绝对是一个修炼隐患,切身相关,由不得他不搞明白,但又不好敞开心扉向文靖询问。当然就算是他愿意冒着暴露身份来历的危险问了,文靖也不一定能给出答案。他一时不语,似在思索从何处觅得解答。

正自犹疑间,天边忽然云卷风起。这风来的古怪,云变的诡异,引得陈安不禁眺目远望,他身边的文靖也为这异象所惑,停了话语,下意识地转头望向西南。

就这么两三个呼吸的时间,风云已至,伴着雷音,瞬间响彻整个万里寒原。一时之间风沙狂涌,天地倒悬,让人分不清上下左右。

“地牛翻身?”这个念头刚起,就被陈安果断否决,他武道已入先天,透彻法理,自然而然从这怪风中感悟到了一丝法理韵味。这丝法理韵味已经相当贴近自然,但还是有着那么一丝不谐,一丝刻意。

“人为?怎么可能?这么远。”陈安脸色沉重,这个近乎真相的答案,让人恐惧的不能置信。

……

南海之上,一名青年男子头戴儒巾身着破旧的灰布长袍,背着一裹同样破旧的包袱,摇着一叶扁舟向着陆地行来。他原本俊朗的脸上一片愁苦之色,好似输光了一切的赌徒,彻底没了翻本的指望。

这时中土有风吹来,拂过男子衣襟,他诧异抬头向着风起之处望去,口中喃喃道:“四仪真体么?好大的阵仗。大乾这次要得瑟起来了。”

突然他眉开眼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刚刚的愁苦之色一扫而空,自怀中摸出一粒赤红色的莲子,率先得瑟道:“先天八极功,聚齐四式又怎么样?没了我这枚先天火莲子,照样铸不成万象金身。”

……

太阴山下,呼伦洱海。

太阴山阻挡了来自冰原的寒流,这里四季如春,是大草原上最富足之地,历来由草原上最强大的部落牧马。

起风之时,中央最大的一顶饰着琉璃黄金的帐篷中,一名梳着达瓦部特有发辫的魁梧男子豁然起身。

“太师怎么了?”他身边的一个十来岁大小衣着华贵的少年人疑惑问道。

“可汗稍待,臣去去就回。”魁梧男子留下一句话,就迈步出了帐篷,身躯晃动间便在万里之外,只是还未等他去到中原之地,便再也走不下去了。

前方的风盈盈吹来,草原边境寥寥的几根青草随之倒伏,伴着风势轻轻摇曳,草尖上下起落,似乎在演绎着某种奇妙的剑法。

魁梧男子眼皮一跳,虽说是寥寥几根草,但也怕不有成千上万。每一根都在演绎一种剑法,竟有万千种不同的剑法在此地呈现。按理说,这许多无序的演绎并不能予人威胁,可偏偏这些貌似杂乱无章的剑法又极其巧妙的融汇一体,组成莫名剑阵,遥遥指向魁梧男子的周身要害,逼得他驻足不前。

魁梧男子望着远方倒悬的天地,肆虐的风雷,又转首深深的看了一眼极北之处,蓦然叹了口气,略带几分不甘和无奈地回转踏上归程。

……

极北之地,一座冰雪铸就的城池上,莫轻鸿紧握那柄透明佩剑,指节发白。他眯着双眼注视着远方涌动的风云,眼中神光散乱。

“修行之道,不能因一时之败,就焦躁难耐。别人有别人的机遇和道路,我自秉持自心,践行我道。我之道不因路途崎岖,就畏缩不前;不因际遇坎坷,就得过且过;不因身陷桎梏,就自暴自弃;不因一时成功,就得意忘形;不因容易得到,就随意处置;不因一直拥有,就不去珍惜,不因世人多毁,就人云亦云;不因天地悠远,就固守自身。是以持之以恒,本性不变,时时拂拭,自省本身,所以灵台不昧,大道方可期。”

沧桑的语调将这段话送入莫轻鸿耳中,让他浑身一震,打了个激灵,眼神转而清澈,灵台复归清明。

他双手垂下,恭恭敬敬地转身向着更远的北方遥遥行礼。

……

南疆群山之中,一个全身上下都裹在黑袍里的人,感受着风中淡淡的法理,轻吐了一口气,好似放下了什么心事:“他终于铸炼金身了。”

感叹完,黑袍人转身走进身后的石室,石室中只有一张凉席,一炉清香,一副山水田园画,清净简单,一看就是修行之所,不显奢华。他进屋后也不迟疑,一步迈出竟走入了墙上山水田园画中,在画中的茅屋前盘膝坐下。

一时之间,画中天空竟闪过紫电金雷,地上团团火光燎原,恐怖波动连画外空间都开始扭曲变形,石屋在这扭曲之中化为飞灰,屋中一切止留下这一纸画卷。

恐怖波动,传出石屋地域,渐渐逸散,可是在外界原本的狂风雷鸣之中显得毫不起眼,除了南海之上的儒巾男子若有所思地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外,没有任何人关注到。

第一百一十章 田园居舍

秦州大地,钟灵毓秀,北地横断山脉有名山翠峰常年隐于云雾之中,是为云霄峰。远望飘渺难测,近观险峻非常,即便是文人墨客游历天下,面对如此富有诗情画意的盛景,也只能望梅止渴,远眺嗟叹,不敢身临其境歌咏一番。

此时一道身影忽地现身于云霄峰下,身着紫红轻便袍服,头束简单的乌纱冠,足蹬青云履,面相方正,五官如斧劈刀削般深刻,透着一股坚毅之色。正是陈安在诡异小镇上见过的跟在帝云庭身边的方脸男子。

但现下的他双目之中电闪雷鸣,如有风暴酝酿,身躯昂藏有顶天立地之势,气质飘渺高远,像是至高视角俯视凡间的神灵,不类凡俗,再不复之前的平庸形象。

他踏着陡峭山石,迈步而上,没有选择直接飞度。不管目的何在,只这么一番作为便说明他此行充满了恭敬笃诚之意。

行得云雾之上,已至云霄峰顶,眼前视野豁然开朗,峰顶并没有想象中的嶙峋,反而一片平坦,其上有无数建筑,堪比城池,金碧辉煌处,又犹有胜之。其间殿堂宫宇井然肃穆,亭台楼阁众妙必备,雕廊水榭相映成趣。

这仙家府邸般的气象,正是天下第一大派,云天宗的山门所在。

“来客止步。”身着淡青色武士服的守山弟子已然看到了行走此间的方脸男子,疾步迎了上来,言语间不卑不亢,并没有因为感受到对方的恐怖实力而怯懦,这是天下第一宗门弟子的底气所在。

方脸男子没有倨傲,诚恳而认真地道:“烦请通禀,聂海峰求见镇国公爷,感谢之前护持之恩。”

“原来是战神驾临。”守山弟子脸上惊色闪过,连忙躬身行礼,这是对天仙大能应有的尊重,无关宗门。

礼罢依旧昂首道:“祖师已离宗远游,离去时曾言,他与皇家因果已了,世上再无镇国公之说,只得云天宗一老朽。若战神前来做客,我派倒履相迎,若是上门谢礼,则请回吧,这是最后因果无需相谢。”

聂海峰方正的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早先七皇子帝云庭就曾说过,镇国公本就在世家和门派之间摇摆不定,这次请他出手,很可能把帝家的最后人情用完,永远失去这位几乎只手将大乾帝家推上中原之巅的传奇人物的庇佑。

他铸炼金身本该隐匿躲藏,悄然进行,但中央王朝内忧外患,实在是太需要一些震慑四方的行为了。因此请镇国公出手可谓必然。

如今镇国公不会再插手中央王朝内务,七皇子能依为臂助的只有自己。当然这是公心,私心上他几乎是听着镇国公的传奇长大的,若是能与这位传说中的前辈,在同一阵营共事,时时聆听其教诲,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可惜……聂海峰轻叹了口气,不再抱有奢望,转身离开,这次回去便是力挽狂澜,施展抱负的时候。

……

陈安行走在自家的药田里,摘了些黄芪枸杞,配着早上刚打的野鸡,炮制出一锅补血益气的药膳,等着黎光回来。

平泽沟有村学,简单教授这里的孩子认字,和武道启蒙,这还是文靖首倡,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觉得只有强身健体才能在这个北方苦寒之地更好的生存下去,因此说动了村里较有学问的人组成村学,为家乡谋福利。

本来陈安自己就可以教导黎光,但现在的他一遇到“师徒”“教授”等字眼就莫名抑郁,而且他自己也清楚,他的那些手段都是些阴司玩意,不利于小孩子身心发展,所以就不去出头了,安心在村中做一名江湖郎中。

三天前的天象变化,并没有给平泽沟的村民造成什么大影响,或者说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早些年大乾还强盛的时候,常和草原开战。万里寒原地处中原草原冰原交界之处,四战之地,大神通者时常交手,有个天象变化什么的再正常不过。

只是近年来,多方势力平衡,大家才难得过上了太平日子。因此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只是让村民们比较好奇,多了些饭后茶资罢了。

唯一影响到的人只有陈安,他对自身现处之地有了更多的认识,真正确定自己已经不在大周了,或者这真是海外武道昌盛之地,不知能否遇到南宫耀等出海寻仙之人。

自那日被沈夫人带入平泽沟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他也安心在这里住了下去,他的医术在沈夫人的宣扬下,立刻就得到本地人的认可,并在村民的帮助下在村口建了茅屋,还在茅屋后面开了两亩药田。这里地广人稀,土地大多荒芜,不存在什么多圈多占的问题,况且以他这十里八乡唯一的郎中身份,即便多占些,村民们也会认为理所当然,谁还没个头痛脑热的,能就近治疗,不用花费大代价,去上原县城,简直就是上天赐福的事情。

因此陈安很快在这里站住了脚跟,融入了这里,过着田园居舍的生活。

唯一美中不足的事情,就是他的真气没有半点恢复的迹象。

生活安定下来后,他就尝试蓄气,并辅以药材,可炼出的真气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大多逸散,只有小部分残留,以至半年时间过去,他的气道修为也只是初入真气罢了,离周天圆满还有不少距离,更别提开窍了。当然他窍穴早开,只是真气溃散,窍穴自闭而已,一旦积累足够,根本不存在瓶颈,水到渠成就可突破。只是以他现在的蓄气速度,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正想着心思,就到了晌午,黎光比往日晚回来了些许,身上衣服带了不少泥点,一角还伴有褶皱,看着陈安眼神躲闪。

陈安眉头微皱,小光不会说话,在村学中被人欺负,是可以预见的事情,欺负弱者是人之天性,要不然怎么有人说人性本恶呢。他对此没多说什么,只是让开身后道:“去洗一洗,就来吃饭吧,今天好运打到一只野鸡,给你做了锅鸡汤。”

黎光低着头走进屋中坐下,陈安坐在他对面,两人默默地吃着饭。良久陈安才开口道:“如果不想去村学,就在家吧,大哥也可以教你。”

当初送黎光去村学,是陈安认为自己性格阴鸷不适合为人师表,教出的人都是偏激狂,陆雯就是例子。可现在看黎光的样子,还不如自己教导。

黎光闻听此言,眼中露出惊喜之色,狠狠点头。

陈安难得的笑了笑,把两根鸡腿挑出,夹到黎光碗中:“快吃吧,下午还要筛药呢,晚上我去和文叔说。”

这一餐饭食用的温馨,稍事休息后,陈安就带着黎光分拣刚刚从山中采来的药材。有的放在扁框晒干,有的研磨成粉备用,有的植入药田,还有的留作自用。

里面不乏名贵药材,如人参,首乌之流,数百年甚至千年气候的也有不少。这些在中原也许价值连城,但在北地可能就是一口铁锅,一把菜刀的银钱。北地之民身体健硕,顶多有个头痛脑热的,是用不上这些的。陈安费尽辛苦将之采来,自是为了给黎光炼气之用。

至于他自己,无论是刻苦修炼还是药材辅助,都相差无几,一样的龟速。

黎光这大半年耳濡目染早就对这些药材有所认知,能帮陈安不少忙。

两人挑挑捡捡整理归纳,很快就过去了一下午。

之后吃过晚饭,陈安去了趟文靖家,和他说了黎光的事情。解决了这件事,夜已深沉,陈安回到家来,便即就寝,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闻鸡起舞,陈安果然开始教导黎光基本功,这种教学不止是晨练,还在攀山采药中,田亩劳作里;下午是关于药材的学习,药田的照看。然后又至傍晚,吃饭,串门,睡觉。间或还会瞧上一两个病人。

生活单调却温馨,陈安躺在炕上,想着现在的生活,这日子虽然清苦,但处处是闲逸,处处是逍遥,没有江湖,没有纷争,亦没有痛苦,还有小光陪伴在身边,这不正是自己一直追求的吗,刀光剑影,问道武巅也许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或者就这么简单的生活下去也挺好的。思绪纷杂,朦朦胧胧,想着想着,困意袭来,伴着安宁的月色,他沉沉睡去。第一次睡的如此香甜,如此安宁。

……

万里寒原上,风雪依旧,半点月光不现,这里即便能露个晴,也只是偶尔,无尽的狂风和冰雪才是这里的主色调。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间绝地的情境,却漫步行来一位青色衣衫的男子,他而立之年,中等身材,面目年轻俊俏,嘴角常带微笑,仿佛自家兄长般亲切温暖。

他这幅模样若是在春日湖畔柳荫下散步,倒也恰如其分,可现在的情况,实在满是违和之感。

漫天的狂风暴雪呼啸肆虐,充斥在整个天地之中,地下积雪及腰,道路又是崎岖不堪,如许种种,都似乎要把这一抹青色彻底湮灭。可这抹青色却具有极强的存在感,无论风雪再怎样凶悍,都不能撼动其分毫。

就好像,他才是这张风雪图卷的主人公,其他一应事物皆为背景,只为了衬托他的存在而存在。若他不在,则天地的存在也失去了应有的意义。

青衣男子脚步不停,似慢实快,不一会便走入一座小镇,里面残垣断壁,遍地妖尸,早已废弃,正是陈安之前路过的诡镇。

他驻足停下,抬起右手,以手为筹,掐指解算。过得一时三刻,才放下右手,疑惑自语道:“奇哉怪也,怎会是这个结果?”

“不行,还是亲自去看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有了决断,他便不再迟疑,直接起步,向南而去。看那方向,似乎正是上原县。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有客远来

雪后山林变的更加难行,也唯有世代生活在这里的野兽才能在深沉的松林间从容来去。

一道黑影轻巧地跃出松林,带着一股子凶悍之气,展露出钝而长的尖爪和锋利的獠牙,脖子周围的毛骄傲地耸立着,毛色灰暗,耳朵也是竖立不弯,体形大如牛犊,针尖也似的瞳仁残忍地注视着面前一个披着斗篷蹲在地上掏挖着什么的人类。

它喷着热气,全身毛发竖起,已经进入了最后的进攻阶段,它简单的脑袋并不明白棉衣是什么东西,本能告诉它,这么大的猎物绝对够它吃上很久的,甚至能安逸的在窝中度过隆冬。

那人类似乎什么都没察觉依然专心致志地在树下掏挖,只是挖掘的动作越发细致小心,片刻之后,他略带兴奋地颤着双手将挖掘之物举到眼前,那是个快赶上圆萝卜大小的事物,只是根须过长,并张扬的挥舞着。这是一枚籽海,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林下参,只是这么大个的却不多见,少说也有两三百年火候,绝对的大补之物。其实人们常说的千年人参指的就是这个,哪有那么多上了千年的东西,那还不成精怪了。五十年火候的参便是珍宝,上百年的就可以用千年人参指代,这差不多有两三百年火候的,在中原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稀世奇珍,简直价值连城,就算在北地也值上十口铁锅。

十口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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