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畏真君 - xp1024.com
《无畏真君》


第一章 苟活

妖兽的巨大身子颤了颤,似有苏醒的迹象。李伯辰立即在剑柄上又敲了一下,叫剑刃更深地刺入这畜生的心脏,于是妖兽不动了。

但它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处于濒死状态。正是依靠这样的热量,藏身于妖兽腹中的他才能在北原的暴风雪中熬过三个昼夜。但现在,他得想其他办法了。

从被剖开的肚皮缝隙向外看,可以看到整片原野都被白雪覆盖。雪面以下是无数在七天之前开始的战役中死去的军士以及妖兽的尸体,大多残破不堪。但妖兽的生命力远比人类要顽强。一些被重伤的妖兽不断通过吞噬同伴或者人类尸体的方式完成对自身的修复、重新站立起来并在这片荒原上徘徊。

李伯辰原本想等它们散去再脱身,但从昨天开始,有担任低级指挥官角色的二阶妖兽不断通过这片荒原向后方撤离。这或许意味着妖兽的攻势在无量城一带被阻住了,但对李伯辰来说却是个坏消息——在后撤的二阶妖兽的意志感召下,徘徊的低阶妖兽没有慢慢散去,而留在这原上“待命”。

而李伯辰的问题在于,三天之前在他杀死第六个妖兽的时候,双腿被咬烂。等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这片雪原上已经没一个活人,身边只有一只奄奄一息的、大象大小的肿头妖。

他在完全冻僵之前剖开它的肚子爬进去,给自己续了命。

但就眼下的情况看,这些妖兽不散去,他就没法儿离开这片雪原。他当然可以在这肿头妖的肚子里再藏上几天、以它的体温及内脏苟活。可如果另一种情况发生……

这时候,李伯辰听到悠长低沉的,像羌人巨角号一样嘶吼声。

他将妖兽肚皮的缝隙扒得略大一些向外看。透过伤口处的黏稠血丝,看见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高高的黑影。那玩意儿看起来像刚学画的孩童的墨水涂鸦,双手双脚,细细长长,但李伯辰知道它有将近十米高。它正在发出嘶吼,在广阔雪原上传达自己的意志。

李伯辰意识到他担心的“另一种情况”发生了。

是三阶妖兽。

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东西,从前只是听说过。可现在听说的那些事情正在一件件发生——三阶妖兽所过之处,雪原沸腾。积雪之下人与妖兽的残尸痉挛般地弹起,而后进行融合。死前敌对的两个种族此时和谐组成新的躯体,这种躯体不死不腐,除非以意志驱使它们的这个三阶妖兽死亡,才会分崩离析。

那些玩意儿叫僵傀,每一头能长到三十多米长、二十多米高。

李伯辰藏身的这只濒死肿头妖感受到远处三阶妖兽的意志,于是躯体猛地一颤,心脏快飞搏动起来。他刺入其中的短剑被肌肉挤出,妖兽腥臭的血喷了他一身。更要命的是,腹部被割开的伤口也开始愈合,密密麻麻的肉芽像蛆虫一样蠕动。

现在他还有两个选择。

从肿头妖的肚子里滚出去,藏身在雪地中坚持到它们走远、然后在冻死之前拖着这双腿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里爬上几十里回到不知是否还有活人的无量城去。

或者……待在这儿,等这只肿头妖的伤口在三阶妖兽的意志影响下完全愈合。在这个过程中,李伯辰自己的伤势也有可能得到改善。因为他从前听说过另一件事:有人曾和妖兽长在了一起。众所周知这些畜生生命力极强,不但可以把碎石泥土钢铁碎片长进自己身体里去,甚至连尸体碎块也不例外。

那人的下半身原本被战场上的妖兽啃得只剩骨头,可在被妖兽的伤口包裹进去之后,竟然在妖兽身体里血肉复生了。当然,那人被发现的时候是一具尸体,但李伯辰认为这可能是他唯一的一线生机了——如果自己的双腿真能因妖兽的血肉而痊愈,他就有许多种办法可以逃命了。

这时候,三阶妖兽越来越近,它身后的僵傀大军也慢慢成形,铺满地平线。另一些如他现在所藏身的肿头兽一般因身受重伤而无法行动的妖兽也在它强大意志力的干预下飞速自愈、激发出最后的生命力。

它们众星捧月一般将那巨大人形拱卫在中间,嘶吼喧嚣声惊天动地。

肿头兽挣扎着站了起来,被兽潮挤入内圈,几乎就贴在那个三阶妖兽的脚边。它因为肚腹中有异物而痛苦嘶吼,但声音被掩盖。它腹部的伤口完全愈合,内脏沉甸甸地压在李伯辰身上,他用短剑在肚子侧面切了一个小口才得以呼吸。他同时还能感受到几乎只剩断骨的双腿开始发痒,似有无数细小肉芽在往他的骨髓里钻。

愈合开始了。他咬牙思索如果真有效果,往后该如何脱身。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两个人。

李伯辰寄身的肿头兽与三阶妖兽之间相距两三米,中间是一圈空地。这是因为上位者的意志威慑,所有低阶妖兽都感到本能的畏惧。

就在这圈空地里,有一男一女正骑在一头体型较小的驼妖兽身上,在漫天风雪里低着头……看样子还是活着的。

李伯辰愣了一会儿,开始想有没有过妖兽将人类捉走做俘虏的先例。

答案是没有。

妖兽生性残暴,数量最多的一阶妖兽只受本能以及上阶妖兽意志的驱使。而二阶以上的妖兽虽有智慧,却也因智慧放大了它们的残忍。在与天子六国长达数千年的斗争当中,妖兽从不留活口。

那么,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李伯辰忍住双腿上的刺痛及奇痒,眯起眼睛,试着去将那一男一女看清楚。风雪很大,相隔两三米的距离,那两人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不过可以看到他们穿的都是劲装,没披大氅之类的东西。两人所穿的裤子倒是同一种颜色,与座下那驼妖兽……

不,妈的,那不是裤子!李伯辰的眼睛一瞪,那一男一女是“长”在那头驼妖兽的背上的!!

和他现在一样!!

就在这时候,坐在后面的男子转了脸,像是无意识地往周围看了看。

李伯辰立即认出了他。也在这刹那间意识到,如果他自己能够活下来,那么往后也许就用不着再过这种刀头舔血的日子了。

前提是,他能够杀死那个男人,或者救走那个男人。

第二章 妖灵

那个年轻男人叫隋不休,是隋国王族派驻无量城的城主隋无咎的儿子,乃王孙公子、天潢贵胄。

上月这位公子穿鲜红大袍到城头巡视,李伯辰有幸见到他的脸。据说他已至龙虎境,得到隋国庙堂真传,修习了九幽元气阵,且参与了目前正在北方前线一带构建的中州结界体系。无量城作为这个体系中的重要节点,就由这位隋公子负责。

现在,这位隋公子就长在一头驼妖兽的背上。

李伯辰不知道他是遇到了同自己一样的情况,还是被强行“吞”了进去。不过隋不休既然被俘虏了,无量城大概也破了吧?

但妖兽留了他活口,看起来还打算将他和那女人带到某处去。李伯辰能想到的唯一理由就是,中州结界。

魔国妖部在北原上的攻势已持续了十几年,如今双方进入相持阶段。前些日子天子下令在北原上构建中州结界,好将妖兽阻在当涂山之外。妖兽该是得到了这消息,因此打算采取某种措施进行应对。

如今看,也许被俘的隋不休就是高阶妖兽们打算采取的应对方法之一——活捉这位在无量城主持阵法节点建设的王孙公子!

因此它们才会在七天前不计一切代价地强攻吧!

在双方都付出惨痛代价之后,它们的战役目标已达成,便立即回撤,不再占城了。

这群畜生该会打开隋不休的脑子……然后得到九幽元气阵和中州结界的秘密。李伯辰将妖兽快要愈合的伤口又撕开,眯着眼睛看驼妖兽身上的男人,想得更坏一点……它们也许还打算学六国的修行法门。

不管怎样,对妖兽而言隋不休的所知所学都是珍宝。

的确得想个办法。救他走,或者送他走。

……

三阶妖兽收拢僵傀以及残存的低阶妖兽,在雪原上走了两天两夜。等风雪停下来的时候,月亮就在天空现了身。

于是李伯辰看到壮观的情景——二阶以上的妖兽静立原地、仰头吸收月华。数以万计的低阶妖兽则被统一意志驱使,亦静立不动。一时间广阔雪原上寂寥无声,得过很久以后,才能渐渐听到由风声、妖兽们的低低嘶吼所交织起来的背景音。

而载着隋不休与女子的驼妖兽也停在三阶妖兽的脚边。两人呆坐在妖兽背上同样仰望月亮,仿佛雕塑一般。

李伯辰用短剑切断了右腿脚踝处与妖兽身躯最后的一点连接。鲜血很快涌了出来,肉芽也立即从妖兽腹腔的肌肉上探出、想要将他的双腿再次包裹进去。李伯辰就又在妖兽的肚皮上切了条口子,将腿探出去。

只感受到一瞬间的刺痛,随即右腿就麻木了。腿上还未生出皮肤,表面肌肉将因为低温坏死。但这已不是纯粹的人的肌肉了。他的腿上有人与妖兽混杂的肌肉纤维,远比从前更强大。在表层肌肉坏死的同时,新的皮肤将在其下生成。静待半个小时再将那层肌肉剥掉,他将得到一条健壮的右腿。

这是两天来,他通过四次试验得出的结果,过程充满难以言明的痛苦。

但更痛苦的该是被他“寄生”的肿头妖,可它毫无办法。在上位妖兽的意志驱策之下,肿头妖的自我意志被驱逐到它那可怜大脑的最边缘。它能感受到疼痛、腹腔中的“异物”,可它没法儿越过高阶妖兽下达的“静待”这个指令作出反应。

妖兽吸收月华以补充体内精气的时间有长有短。这几天来风雪不歇,月亮已经许久没有出现。李伯辰估计它们还会在这儿待上很久——这是个行动的好时机。

半个时辰之后,他的另一条腿也得到新生。

他的赌博取得阶段性胜利。新的双腿健壮有力,能感到充沛能量涌动其中。李伯辰运气,元气在双腿经络中毫无阻滞。他虽觉得一定会有某种隐患在日后显现,但就目前而言已是最好结果。

于是李伯辰用短剑剖开肿头妖的肚子,随它的一滩肠子一同落在地上。周围的几只妖兽注意到这里的异常,但只是低低地嘶吼几声,没有挪动。而这几声嘶吼也被雪原上的背景音掩去了。

现在,他与驼妖兽背上的一男一女之间还有三米距离。那女子或许是隋不休的侍妾或者什么他舍不得丢下的人,女人不重要,他只需要隋不休。试一试能不能带他走,如果不能……就杀了他。

两天两夜以来,这位贵公子都很老实。安静地坐在驼妖兽背上,从不挣扎。偶尔与他身前的那个女子说几句话,或用脸轻轻蹭蹭那女子的脖颈,看起来是患难鸳鸯的模样。

现在他似乎也听到李伯辰落地的声音,微微侧脸,往这边扫了一眼。

起初该以为是妖兽在排泄。

但随即看到李伯辰——一个赤身裸体、血淋淋且冒着白气的人,蹲在一堆粗大的肠子中间。

两人对视两秒钟,李伯辰大喊:“你是隋不休,是不是?!”

他的喊声混杂在妖兽与风所发出的背景音里,并不引人注意。

隋不休慢慢瞪圆眼睛,微微张了张被冻裂的干燥嘴唇:“你……”

“接着!”李伯辰将短剑抛过去。

隋不休愣了愣,剑落到雪地中了。

“你慢慢俯身捡起来!”李伯辰大喝,“不想死,就拿这把剑把你的腿从妖兽背上割出来!你能脱身,我就有办法带你走!”

隋不休也许是被这变故吓住。又愣了一会儿,才眨眨眼,抬手要去拍他身前那个女子的肩头。

李伯辰立即制止他:“隋公子,我只能带你一个人走!”

可隋不休没理他。他的手落在那女子的肩上,女子就也微微转过脸。夜风吹起她的长发,遮了半边面目。

隋不休说话了。隔了三米远,李伯辰听不到,可他能读得懂隋不休的唇语。

他说的是:“曼曼,那边有个人,杀了他。”

女子就抬起手拂去脸上的黑发,转眼看李伯辰。两人对视,李伯辰发现女子的脸上生了四排眼睛!

第三章 首级

愣了一秒钟,李伯辰的脑袋嗡的一声麻了。他意识到现在与他相距三米、脸上生了八只眼睛一张嘴的怪物,该是一个妖灵!

——能够统御一方的三阶妖兽修为更进一步,便可化出人形,成为妖灵。修至这个境界,神通便有分异。有些妖灵皮糙肉厚擅长猛击,有些身形轻巧擅长奔袭,还有些擅长隐匿、智谋、术法的。而他面前这女身的妖灵,强悍处该并不在肉身而在术法魅惑,隋不休应是被她迷了心窍。

那个三阶妖兽收拢部属,也该是为了将相对脆弱的她以及隋不休护在其中,好退回到北方魔国去吧!

如今这妖灵以八只眼睛盯着他,每只眼球都在咕噜噜地往不同方向转,分外骇人!

身处妖兽阵中,又被这妖灵盯上……李伯辰猛一咬牙,心想今天大概是一定要死的。可既然运气好叫他近了这妖灵的身,倒不如试试能不能拉它陪葬!

这念头一生出来,李伯辰立即暴喝一声,向那驼妖兽蹿去。他浑身赤裸,可刚从肿头妖暖烘烘的肚子里钻出来,并不觉得很冷。双腿中亦混杂了妖兽的血肉,比他平时更加强健有力。

三米的距离他只一步就跨越了。右手先撑地抓起掉在雪里的短剑,左手一把抓住那妖灵的上衣,扬手便刺!

他已在北方前线厮杀了整六年,心炼得如铁一般。哪怕如今忽然发现自己被一个妖灵盯上,一旦决定出手搏命便半分犹豫也没有,动作凌厉迅猛仿佛打一开始就没惊诧过!

倒是那妖灵比他的动作慢了半拍。直到他短剑的尖儿扎进她肩头半寸,才忽然张嘴尖叫起来!

李伯辰只觉得被一柄无形的大锤迎面轰个正着,漫天的雪雾飞扬,七窍都霎时间流出血。身子更是打了个旋儿,险些被声浪给掀翻!但他手疾眼快,狠抓住它的衣裳不松手、憋了一口气又将短剑往妖灵的背心插去!

他觉得自己赌对了。刚才剑尖儿刺入妖灵肩头的时候和刺入普通人身体里没什么两样,可见这怪物真不是以血肉功夫见长。且这妖物或许还因为在分神控制隋不休,因此反应也比他想的要慢上许多。这一刀要是刺准了——

但妖灵身后的隋不休却忽然痉挛般伸了手,一把攥住他的短剑。又用另一只手来轰他的脑袋,双目尽赤,口中大喝:“你敢伤她,死!”

这情形李伯辰早料到了。立即弃剑,身子一矮双腿一发力,从驼妖兽的腹下蹿去了另一边。此时那妖灵的嚎声还未停,他的脑袋嗡嗡响,觉得视线也开始模糊。而群兽的嘶吼声似乎也陡然大了起来,该是那三阶的妖兽发现妖灵遇袭,已反应过来了。

也许再过几秒钟群妖就会窜过来。那隋不休被迷了心智反而帮着妖灵出手,李伯辰意识到大概难将他救出去了。既然带不走,那就只能先送他上路——他不再管那妖灵,而是运气握拳,猛地轰向隋不休的脖颈!

这位隋公子已修至龙虎境,有降龙伏虎之力。但如今被妖灵迷着,不运气灌注血肉的话,骨头大概也只会比寻常人更硬一点儿。捱了他这一拳,脖子非断了不可。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李伯辰忽然瞥见隋不休的脖颈上有一条脐带一般的暗红色肉管,一端连着他的颈椎,另一端则连着那妖灵的后脑——先前被两者的头发遮掩着,如今争斗起来头发飞舞,他才注意到。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去思考,本能地变拳为爪,一把扯了那东西。这一扯,隋不休颈后肉管立时断开,冒出一股鲜血。他与身前那妖灵同时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嚎声顿止。李伯辰眼前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才看到周围的妖兽都已俱露爪牙正将他们三个团团围住,虽一时间没有上前,但奔走嘶吼着将地上的雪层震得仿佛沸腾了一般!

他就一把从木僵僵的隋不休手中夺过短剑,另一只手捏住妖灵的脖颈,将剑抵住她其中一只眼睛,也不管妖兽能不能听得懂,大喝:“退!退!我杀了它!!”

肉管断开似乎叫妖灵与隋不休同时遭受重创。如今怪物的脖子被他捏住,全身就软绵绵没了一点力气,与寻常女子无异。这妖灵只从背后看,身形纤细乌发如瀑很是美好,但李伯辰一想到她脸上的八只眼,心里就只剩下一阵恶寒。怕那些妖兽不退,一狠心,一剑戳爆了妖灵的一只眼:“退开!滚!”

被他钳制的怪物立即发出一声低嚎,倒是惊得那些妖兽纷纷退走,不敢再上前了。李伯辰立即又用短剑抵住她另一只眼,仰脸去看身边那巨大的三阶妖兽:“叫他们退!!”

其实他也不知道那三阶妖兽能不能听懂人话。那东西统御这茫茫雪原之上的畜生,行动却并不敏捷。李伯辰袭杀妖灵只用了几次喘息的功夫,而这时候三阶妖兽才来得及弯了腰低头来查看自己脚边发生的情况。

它的“脸”上没有五官,漆黑一片,似乎笼着一层雾气。李伯辰只看了它这么一眼,忽然觉得头脑一阵恍惚,持剑的手也无力起来。

但忽然听到身边的隋不休喘息着说:“脑袋……砍了它的脑袋!别看那东西!”

这声音叫李伯辰清醒起来,忙低下头,发现隋不休似乎也已经转醒了。他伸手捂着自己颈后的伤口,不知因为寒冷还是疼痛而嘴唇发颤:“砍了它脑袋,不然一会制不住它了!”

李伯辰愣了愣。隋不休又说:“砍了脑袋它死不了……带着它的脑袋走它们不敢追的!”

这当口儿,李伯辰已没时间去想隋不休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但这位龙虎境的王族公子懂的一定比他要多些,他就将心一横,咬着牙用短剑猛地一拉,生生把妖灵的脑袋割了下来!

围住他们的妖兽顿时狂暴嘶吼,他们身边那三阶的妖兽也发出雷鸣一般的低沉呼啸,可这十米多高的大个子妖兽不但没有出手,反而沉重地后踏两步……竟单膝跪下了!

这指挥者一跪,群妖兽顿时也匍匐在地,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第四章 全身而退

李伯辰从未见过妖兽会做出这种举动,提着妖灵的脑袋愣了愣。下一刻身边这驼妖兽四腿一僵,砰的一声砸倒在雪地上,连着隋不休也一同倒了下去。

再看手里的妖灵脑袋——虽说脖颈断口处在沥着血,但脸上剩下的七只眼还在滴溜溜地转。它紧闭着嘴,面皮微微发颤,也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

“这个是他们的王族,你把它抓好了,它就是我们的护身符——剑给我!”隋不休在雪地上强撑起上半身,脖颈处的血已经不流了,冻成一块黑红色的冰疙瘩。

李伯辰立即把剑丢给他,又扬起手做出随时可以将头颅击碎的架势。

隋不休接剑在手:“你刚才叫我把腿割出来,什么意思?”

这位王孙公子这时候说话倒很镇静,李伯辰原以为他会惊慌失措、像个孩子一样怪叫。他就一边盯着身边的妖兽一边低声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但要是你的腿还在,只是长在了这个妖兽身上的话,割出来也许还能走路……”

话未说完,就见隋不休已经一剑刺入妖兽的背上,立即切了起来。

李伯辰知道这该极痛——腿与妖兽的身子融为一体,经络也连着了。这时候把腿切出来,就像在切自己的肉一样。即便是他这样在修罗场摸爬滚打六年的人,之前在肿头妖腹中切自己的腿的时候也险些疼得叫出声。

可隋不休只咬着牙,竟也一声未吭。这叫李伯辰心里生出几分赞叹——之前在无量城城头见他亮相的时候,还以为这位相貌俊俏的隋公子只是个绣花枕头。这叫他心里也更加镇定——在群妖兽中,在一个三阶指挥者的身边截杀一个四阶妖灵……这种事儿说出去哪个会信?

而他现在竟然还没死!

之前群妖停下吸收月华的时候原上很静,此时就更加安静了。呼啸的风声里,只能听到隋不休切那驼妖兽的声音,还有他咬牙的咯咯声。过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隋不休两条血淋淋的腿落在地上。再过十几息,表面被冻死的肌肉层脱落,隋不休如他之前一样,得到一双新生的腿。

到这时候李伯辰才感觉到刺骨的寒意。刚才身上出了汗,此刻都在身上结了冰。他被冻得牙齿咯咯直响,就扯了妖灵无头身子上的短衣,单手围在腰间。做这一切的时候,茫茫雪原上的群妖竟然还一动不动,只拿或大或小的赤色眼睛盯着他。

李伯辰的胆气愈壮,之前因为极度的紧张与兴奋而微颤的双手也稳定下来:“隋公子,接下来怎么办?”

这时隋不休慢慢站起来、走了两步。发觉自己的腿的确行动自如之后持剑走到李伯辰身边,没答他的话,倒是站在了妖灵脑袋对面,盯着她那张可怖的脸。看了几秒钟,说:“叫它们放我们走。安全之后,我也放你走。”

李伯辰手里的头颅沉默一会儿,开了口。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妖灵说话,叫他惊诧的是,竟然是极动听的女声:“如果你不呢?”

隋不休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我是隋国王族,六渎帝君在世的血脉,我说到做到。”

妖灵又沉默一会儿,忽然换了种语气:“那我要你来抱着我。”

李伯辰听了它这话又想到它的模样,只觉身上一阵发麻。隋不休却面不改色:“好。”

然后将剑递给李伯辰:“把它给我吧。”

李伯辰略一犹豫,依言照做。隋不休接过头颅,无半分厌恶之情地将它抱在怀里——而李伯辰之前是提着它的头发的。

然后这位王族公子说:“放我们走吧。”

……

两人在雪原上奔行一个小时之后,还有零星几只动作迅捷的妖兽远远缀着他们。等再过十几分钟越过一片矮坡,那几只妖兽也不见了。李伯辰估计现在由三阶妖兽统领的那支大军大概离他们有三四里的距离,两人算是暂时安全了。

于是对隋不休说:“隋公子,得停下来歇歇脚。”

现在自然不是该歇的时候——向远处看,能在夜色中瞧见地平线尽头向两侧延绵的山岭,层云卷在山岭上,被月华镀了一层银边。那山是当涂山,无量城就建在当涂山通往南方的山口处。依着两人现在的速度,再有六七个小时就能回到城中去。

然而李伯辰现在觉得自己的血都要上冻了。从兽群中小心离去的时候只在腰间绑了从妖灵尸身上扯下来的短衣,可眼下雪原上滴水成冰,就是吐口唾沫落地的时候都得变成冰渣子。他运行真元硬捱了这一个多小时,现在觉得实在要不成了。

隋不休是三阶的龙虎境,情况该比他好许多。但他脱身的时候腿上没了裤子,也将上身的外衣脱了围在腰间的。这位王孙公子眉毛头发全蒙了冰碴,该也冻得不轻。此刻听李伯辰说话,才慢下步子牙齿打着颤说:“怎么,你捱不住了?”

“捱不住了,得生堆火……”

“也罢。你救我有功,就随你吧。”隋不休说了这话,立即哆哆嗦嗦地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柄小小的金刀。又一手抱着手里的头颅一手持着金刀,在雪地上写了几个咒文。

那咒文李伯辰看得懂,写的是六渎帝君的尊名。而后隋不休收起刀,口中默念了一段咒辞,又牙齿打着颤说:“再往前走一段!”

李伯辰知道隋不休该是使了什么咒法。隋国王室供奉六渎帝君,而那位帝君主天下运势财富,因而隋国庙堂修法最为奇异诡谲。他就不多问,只挪着两条已失去知觉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

大概又走了十来分钟,忽然看到前面一处雪丘后斜竖着一杆残破的猩红大旗,旗面上只留了个“隋”字。

隋不休呵出一口白气:“就在那儿歇!”

他大步走过去,先一把将旗杆上的残旗扯了裹在身上,又吩咐李伯辰:“往下挖!”

李伯辰翻了个白眼,哆哆嗦嗦地拿手去挖雪。只挖了六七下,雪窝里就露出一张冻僵了的人脸。这种情形他见得多,心里早有准备。又三下五除二将那死人的身子也挖出来,拱手在心里告了罪,扒了他的外甲,将里面的内衬扯下套在自己身上,并找到一个火镰。

又接着在雪丘上划拉几下,发现那竟是一辆空粮车。

第五章 感恩的心

李伯辰心里一阵喜悦。立即将那个冻僵的尸身挪去一边用雪埋了,又在地上扫出一片无雪的空地。拿短剑三下五除二将粮车的车辕砍了,又不理会站在一旁看着的隋不休,直接从他身上裹着的残旗上割了一片引火。

折腾了十几分钟,火终于燃起来。他长出一口气,一头栽倒在火堆旁,觉得身上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但只略歇了一小会儿,就强撑着起身抓了地上的雪狠擦自己的腿。

隋不休一直在一旁看着,等他生起了火才也垫着旗子坐下来。李伯辰边狠擦自己边道:“隋公子,现在不是讲体面的时候。哪怕你是龙虎境,腿在北原冻上这么久也得废掉——像我一样擦擦吧。”

隋不休只笑了笑。盘膝坐下,将头颅放在自己腿间、结了个手印。只几秒钟的功夫,雾气便从他身上升腾起来,他那张被冻得惨白的脸也重新变得红润。

李伯辰羡慕地叹了口气,继续擦他自己的腿。隋不休这样的王孙得了王族庙堂秘法真传,所用的手段不知比自己高了多少。龙虎境是三阶,李伯辰眼下是灵悟境,乃是一阶。可他所学的术法是战阵之法,粗陋简单。哪怕往后积累军功真能得到三阶龙虎境的法门,也没法儿和隋不休比。

想到这里,他用余光去看隋不休的脸。发现这位隋公子脸色阴沉,只望着篝火发呆。李伯辰能猜得出他在想什么——他父亲是无量城主,他被庙堂遣来主持一方大阵的建设。结果老子兵败城破,儿子被妖军俘虏。哪怕他父亲是如今隋王的亲弟弟,这种事也担不起。依着如今王上的性情,非得叫隋无咎自裁谢罪不可。

而他身边这位王孙,回去之后处境大概也堪忧。

想到这儿,李伯辰瞥了一眼身边的短剑。

因为这会儿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一件风险极高的事。

在妖兽群中见到隋不休时,他想的是或者将他救走,或者将他杀了。那是在战场上养成的惯性思维——见同袍自然要救。要是救不走就得杀,以免被妖兽得去重要的消息。

但如今一想,对于获救的隋不休而言,自己就不那么讨喜了。

如果是隋不休自己回到无量城去,自可献上头颅,再运作一番,就是这位王孙公子于城破之后杀入敌阵、擒拿敌酋。如此虽不算立一大功,但至少可以抵消相当的罪责。

可自己还活着……哪怕自己的觉悟够高,晓得到时候隋不休怎么说,自己就该怎么附和,可隋不休能放心吗?他绝不会想叫任何人知道,他曾被妖兽俘获过!

他要是隋不休的话,为了自己的前程命运计……

得把自己解决在雪原上才好。

想到这里,李伯辰心头一颤,下手又重了几分。他得赶紧叫自己恢复过来……从最坏的方面打算,要是这个隋不休真起了那种心思,他也绝不会等死的。

这时隋不休开口,低声道:“还没问,你叫什么?”

李伯辰又抓了一把雪,搓自己的左腿,侧了侧身子,叫短剑正好处在自己身旁,伸手就够得着。

“我叫李伯辰。东府军的十将。”

“哦。听说过你。”隋不休仍盯着篝火,说话时也像心不在焉,“东府军的下级军官里有五虎,你算一号。裴锦提到过。”

裴锦是驻守无量城的东府军都统。几天前李伯辰亲眼看到他的将旗在战场上倾倒,该是已经死了。

隋不休提这个做什么?

李伯辰没有立即答他,隋不休就看了他一眼:“你救了我,是大功一件。想要什么赏赐?”

只想要你别恩将仇报。李伯辰在心里嘀咕了一声。但仍想了想:“想回家。”

隋不休意外地看他,又笑了:“回家?你是个十将,管十个人的,薪金该不多。这时候回了家,靠什么生活?”

“我看你有胆量,不如做我的亲卫。”

李伯辰微微摇头:“轮役四年,我已经六年了。我虽然是个十将,可服满役之后的薪金也有十万钱。我这些年也……”

他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意识到隋不休想说的才不是什么薪金、前途。

他正在试探自己。

现在李伯辰坐在温暖的篝火旁,之前因体温过低而麻木的脑袋也渐活泛起来,这叫他记起不少细节——

从出逃到现在,隋不休已经提了两次“你救了我”。这种王孙公子,什么时候学会感念人情了?

两人在雪地中奔逃的时候,隋不休也冻得瑟瑟发抖,牙齿打颤。可他一个龙虎境,不至于冷成这样子吧?自己这灵悟境都能强运真元,撑这么久的!

隋不休……伤势该远比他表现出来得要重!

该是在他与妖灵之间连接的那根肉管被扯断时遭受了重创——两人当时应处于某种强力的术法作用之下,被自己打断,遭了反噬。否则真没法儿解释那个四阶的妖灵为何如此不堪一击,竟被自己用短剑把脑袋割下来了。

那么他其实是……猜到了自己可能会怎样想,如今在示好么?

李伯辰忽然觉得身上松快起来。他改了口:“我这些年也在想,人活着只要平安就好。在战场上厮杀这么久,身边的朋友一个个都没了……我只想安稳活着。”

他顿了顿,看隋不休:“至于亲卫……公子身边都是天潢贵胄,我哪里惹得起。”

隋不休看看他,而后慢慢点点头。

李伯辰想,他该是明白自己的意思了。但他又想,如果隋不休从未生出过杀心……怎么会担忧自己可能杀他?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的确惹了个大麻烦。他决定将隋不休护送至无量城附近之后就离开,不再回去——他不想将自己的性命交给这位王孙公子或许会有的良心来裁定。

如此别人只会当他阵亡了,没法儿领那十万钱的薪金。可总比丢了命要好。

做了这个决定,反倒觉得心里松快起来。就笑了笑:“隋公子,那妖灵是怎么回事?我第一次见这种东西。”

第六章 走不脱哦

隋不休应了一声,脸色也缓和一些,随口答:“妖兽么,分几个族类。这一个,是其中一支的王族。你见到我的时候,我正和这妖魔在神念里斗法,相持好几天,所以才知道。”

李伯辰做出好奇的模样:“他们自己的王族被咱们杀了带走,就都不敢追了?”

“是不敢,也是不能。”隋不休慢慢掀开裹在身上的残旗,也像李伯辰之前一样拿雪慢慢揉着脚,“妖兽与罗刹人、须弥人都不同。这些东西倒像蜂群,你也知道,要有一级级的统领以神念意志感召才懂得配合行动,最重权威。”

“这个妖灵是王族,三阶的妖兽也得听她的指令,不能有半点违逆。所以既然让咱们走了,也就不会再来追。”

李伯辰皱眉想了想:“那这个妖灵真的信你会在安全之后放了它?”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情。

隋不休犹豫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说:“我以六渎帝君的尊名起过誓,自然会放她走。但我会把这个脑袋留下来。”

隋不休守信,倒是好事。可李伯辰意识到,自己现在又知道他的一桩不想被旁人所知的秘密了——阵前与敌酋媾和,纵虎归山。

真他妈的。他决定不说话了。

如此又过十几分钟,沉默的两人都觉得身上有了暖意,能在雪原上撑下去了。就熄灭火焰,继续上路。

踏雪走了一会儿,隋不休在风中低声道:“你役满,有十万钱的薪金?”

李伯辰想了想,慢慢地说:“役期薪金有十万钱。这六年我还有一百零八个首级,又合十万零八千钱。”

“二十万八千钱……够你过多久?”

李伯辰笑一下,觉得嘴唇差点裂开:“省着点用,够我过一辈子了。”

隋不休惊诧地看他一眼:“就二十万钱?”

“公子,在咱们隋国,一户三口的中人之家,一年只要五千钱就能活的。”

隋不休沉默起来。又走出十几步,伸手在怀里摸出一枚玉佩递给他:“这玉值五十万钱,你拿去。”

李伯辰微微一愣,还是伸手接过了。他停下脚步,隋不休也停下来。

“那么……”李伯辰摩挲着这块白玉,“那么,隋公子,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吧。”

隋不休只道:“嗯。”

李伯辰笑笑,一拱手,转身走开。他没料到隋不休会送他这块玉——这位王孙公子似乎有些不同……并不坏。

但他刚走出三四步,忽觉头顶一阵风声猛扑过来。他立即矮了身子就地一滚,看也没看举剑便刺。可刺了个空——一个白色人影从半空中掠过,落到隋不休的身边去了。

不等他张口喝问,就听隋不休惊呼一声:“百应?!”

这声一落,又有两道人影也从半空中落下,将他的去路阻住了。

李伯辰看清三个来者的面容打扮,心里先一松,又一沉。

隋不休身边那个叫做百应的,此时刚刚将双翼收拢在背后。这是个羽人,白发束冠,该有三十多岁了。李伯辰知道他——是无量城主、彻北公隋无咎的亲卫之一。拦在他对面的同样是两个羽人,该是百应的部属。

他知道事情要麻烦了。

百应落地,先从怀里扯了条极薄的绒毯给隋不休披上,退后一步抱拳:“少主人,老奴来迟,你受苦了!”

隋不休忙单手托住他,声音里饱含惊喜:“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父亲呢?怎么样?”

“主公一切安好。”百应往李伯辰这边瞥了一眼,又说,“当天少主的一个亲卫未死,找到他的时候他说你被妖兽带走了。彻北公想少主也许会设法自救,就撒了我们到雪原上寻找接应。刚才看到火光,就赶来了。”

李伯辰恨不能把自己的耳朵堵上,不听他们说的任何事。他往一边走开一步:“隋公子,你已经安全了,那么我就……”

“慢着。”百应一挥手,两个羽人亲卫又将他拦住,“少主,这人怎么回事?”

隋不休看了李伯辰一眼,略沉默一会儿,开口:“这人……我从妖兽中寻机杀了出来,在半路上把他救了。叫他走吧。”

百应转脸盯着李伯辰看了一会儿,一双淡黄色的眸子如鹰眼一般。而后才转了脸看隋不休:“少主,你怀里这个——”

“一个妖灵的首级。”隋不休将薄毯拨开了,露了一下又掩住。

三个羽人都一愣,百应瞪圆了眼睛:“少主斩杀了个妖灵!?”

又面露喜色:“太好了……少主建立这样的奇功,彻北公也能保全了!”

隋不休勉强笑了笑:“侥幸而已。走吧。”

可那百应一边面带笑意,一边微微抽了抽鼻子,又看李伯辰:“少主,但我闻到这人身上也有妖灵的血腥气。”

他脸色微微一沉:“尊驾,手里握着的是什么?”

李伯辰在奔逃与松手这两个选项中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他叹口气,展出那枚白玉来。

倒并非不敢搏命,而是晓得不会有什么胜算。百应是隋无咎的亲卫,是个羽人。依着羽人的境界划分法儿,也是第三阶。虽说不能如人一样修术法,可背生双翼能在空中以元气凝成光矢。在这空旷雪原之上又没有趁手的武器,他一点儿逃掉的希望都没有。

百应走过来从他手里拿过白玉,递给隋不休,低叹一声:“少主,这是有关你与彻北公安危的大事,老奴不得不小心仔细。”

又看李伯辰:“尊驾是哪位?”

“东府军,前军十将,李伯辰。”

百应略一想:“哦,听说过你。果然奋勇。”

隋不休将玉在手里握了握,收进怀里。又长叹口气,转脸看李伯辰:“跟我回去吧。只要你不乱说话,我一定保你无事。”

李伯辰笑笑:“但愿吧,隋公子。”

隋不休微微皱眉:“我以六渎帝君的尊名起誓。”

李伯辰扬了扬手,将短剑丢在雪地中,自顾自地迈开步子。

第七章 第一日的安寝

无量城号称北原第一雄关,扼住当涂山虎啸峡入口,城墙足有二十米高,经年有一万战兵驻守。但如今高墙残缺大半,用沙袋填住了。城门也早在几天前被毁坏,现在只以铁拒马拦着。

入城之后,在空中飞着的两个羽人才落下,按着腰间短匕走在李伯辰身后。

东方天际微亮,峡中两侧营帐内的军士都起了。火头军在营外路旁生火融雪煮水,另一些军卒开始重复前一天没有做完的事——搬运、掩埋尸体。

七天前妖兽突入城中又撤出,一万人死四千余人,伤两千余人,许多尸体还被掩埋在残砖断瓦甚至妖兽残躯之下,又上了冻,很难清理。

李伯辰看到路上、路边乌黑的冰块、残雪,一时间有些劫后余生之感,心里倒不知该苦涩还是该松快。

见到他们五个人经过,路旁的军士纷纷侧目。一个在锅里搅雪的火头军瞪起眼睛,愣了愣,叫道:“辰哥?!你没死!?”

李伯辰向他笑了笑:“命大。”

再走十几步,又有五六个人站起身同李伯辰打招呼,“辰哥”、“辰哥”地叫个不停,其中还有些明显年长的,也都是一样地称呼。倒是没什么人注意隋不休——大概因为他现在形容狼狈又用薄毯掩了半边脸,没人能想到他是几天前在城头那个鲜衣怒马的贵公子。

走在他身边的百应皱了皱眉:“你名气倒不小。”

李伯辰一笑,没说话。

沿着山下峡谷走了十分钟,同李伯辰打招呼的足有二三十人。等过了峡谷,眼前便是一片群山环绕之中的大盆地。平时这盆地里是无量城中屯兵、驻民之所,房屋很密集。如今房舍大部分都倒塌了,只有南边一片建在半山腰上的高大楼台还大致保存完好。

百应就又说:“你一个十将,怎么结识了这么多人?”

隋不休也来看他,似乎也想知道答案。

李伯辰笑笑:“在无量城待了六年,就是一条狗,别人也熟了。”

百应阴沉地盯他一眼,李伯辰又笑:“当然是说我这样的卒子。隋公子和百将军在忙大事,也没必要和我们这些人打成一片。”

百应哼了一声。五人从盆地中的废墟穿过,又看到不少凝结的血块、尸体。七天前妖兽就是突入了这里,并劫走隋不休。最后在南边小山下停住,往上看便是高高盘踞的彻北公楼堡。

盔甲闪亮的亲兵守住向上的山道,而附近的积雪、尸体、废墟,早都清理干净了。百应停下,转脸看李伯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入城走了一遭,许多人都瞧见你了。但你记着,那些人保不了你。能保住你的只有你自己——公子仁厚,说要你活命。如果你能管住自己的嘴,那就叫你活着风光回到故里。”

李伯辰叹了口气:“百将军,这些你不说我也懂。我只想过安稳日子,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我不求别的赏赐,只求别亏了我六年的十万钱,还有一百零八个妖兽的脑袋。”

百应的脸色稍有缓和,微微点头:“明事理当然最好。是你的赏赐,就不会亏待你。但你现在得在我这里待些日子。”

李伯辰点头:“好。但一会我想吃些东西,最好有一碗热汤。”

百应淡笑:“可以。”

随后转身对隋不休说:“少主,去见主公吧,他一定等急了。”

隋不休点头,看了李伯辰一眼,转身踏上山路。

……

李伯辰被留下的两个羽人亲卫“护送”至山脚下的一个院子里。

独门独院,只有一间房,是以青石和夯土筑成的。虽然外观简陋,但胜在保暖、坚实。这种院子在山脚下延绵一排,有许多处已损毁了。这些都是从前驻守无量城的东府军中层军官的居所。但现在还有命住回到这里的,大概只有十之二三了。

院子与远处的军民居所隔了一条上冻的河、两块大校场。要是李伯辰想逃,极容易被发现。

门被关上,似乎还落了锁。随后窗板也被上了,也落了锁。

太阳还没跃出山头,屋子里黑沉沉的。李伯辰在门边的灶台上摸到一盏油灯,用火镰点燃了。灶上没有锅,里间只有一铺铺着稻草的炕。屋子里冷得像冰窖,呵气成霜。

但这里至少比雪原上好很多。李伯辰熄了灯,慢慢爬到炕上,抓了些稻草盖在身上。他太累了,想要睡一会。

百应说只要他不乱说话,自可荣归故里。倒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只是可能性比较小。他知道百应这个人——他原本是羽人高隼部的王族成员。二十多年前高隼部在天子畿叛乱,王族成年的尽数被诛,年幼的则被发卖为奴。

彻北公隋无咎买下他的时候,他只有六岁。但经过数年调教,就成了隋无咎的忠犬,做事极心狠。隋不休或许会放自己走,但百应心没那么善。

更要命的是,他在隋无咎面前说话还很有分量。

可至少今天不会杀了自己。刚才一路走过来被不少人看到了,进这院子里的时候,也被许多军民远远瞧见了。真要动手,也得等上几天。

他就闭上眼,只呼吸了两次,沉沉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了,阳光与北风一起从窗板缝里透进来,叫这屋子不那么昏暗。照旧做了噩梦,梦里照旧有许多呓语。

他暗运真元运走了一个周天,觉得身上有了些热气。再往炕上看,发现搁着一个食盒。他在雪原上硬捱了好几天,疲乏到极致,竟没感觉有人趁他睡着的时候进来了。不过这倒叫他更安心。

揭了食盒,发现是个精巧玩意儿——盒壁很厚,是铁铸的。但中间空心,底部放了闷燃的木炭。不知道在炕上放了多久,里面的吃食还是温热的。

食盒旁边搁了一套棉服,是普通军卒的。他想了一会儿,还是拿起来穿了。动作时双腿微微发痒,但没看出什么异常,想来该是因为妖兽血肉的缘故。这些事在眼前都属细枝末节,他不叫自己去想。

第八章 李伯辰的晚餐

有汤。用椒、薯、冷菌调成的汤,以薯粉勾芡。还有四张饼、两块蒸熟的咸肉,再有一碟韭酱。

他先吸溜两口汤,胃里暖起来,又咬了一口饼。再将手里的饼掰成块,泡在汤里。又将咸肉撕了、加半碟韭酱,用两张饼夹起来。然后喝一口汤,吃一口饼,不多时额头就冒出了汗。

吃喝完之后把剩下的半碟韭酱倒在最后一张饼上,抱着食盒靠墙坐着慢慢咬。

没那么冷了,念头就又活泛起来。他开始想那个隋不休。

他救了人,照理该是大功,可惜救的是姓隋的。如今的隋王是上代隋王的七世孙,两百多岁了。据说是四阶的灵照境,该还能再活上一百年。

隋王只有一个亲兄弟,就是彻北公隋无咎。但隋无咎是五阶的洞玄境,能活到五百岁,如今也只有两百岁。

久居军旅,上层的事情总会多听一些。就晓得隋王很忌惮这个境界比他要高的弟弟。尽管隋无咎一再示好,但还是被发来了无量城,做个苦寒之地的彻北公。

据说这还不算完,隋王将彻北公盯得死,很想找到个什么由头,将他再驱逐得远一些……或说将他驱逐到幽冥去。

隋无咎因此如履薄冰,做事异常谨慎小心。隋国军政两分,地方诸侯只监督军事,无权指挥。到了无量城这里,隋无咎连督军的职责都懒得担,大权全丢给城中的都统。

可如今城破了,都统裴锦死了,隋王大概会非常欢喜地拿隋无咎问罪。能救他的,就只有隋不休了吧——城虽破,但没丢。可以瞒报些死伤,做成坚守退敌的模样。隋不休手里又有妖兽王族的脑袋,功过一抵,这父子性命该无忧。

但不巧,自己知道隋不休其实是被俘了。到自己救他之前,还不晓得向妖兽吐了多少军情出来。王族被俘,在天子六国乃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这种奇耻大辱……依今上的性情,诛王亲也顺理成章。

而且,据说无量城的东府军中还有王都的人。他自己要是隋无咎,也会想要将隋不休被俘这件事瞒得死死的,一丁点儿的风险都不能冒。

眼下在山上的恢弘楼堡中,隋无咎该在和隋不休、百应商议如何将细节做得更好一些,叫人挑不出毛病。也许商议完了再过几天,就是自己的死期了。隋不休似乎是个与众不同的王孙公子,但只是隋无咎的第十六个儿子,自幼还在王都长大。即便为自己说几句话,也不抵什么用。

况且,给他送来的这一身并非十将的制衣。

他已经吃饱喝足、恢复了体力,现在该考虑如何自救。

到阳光不再从窗板缝隙里透进来的时候,李伯辰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开锁的声音。他安坐在炕上不动,很快看到百应提着一盏白纸灯笼走到里间。他环视这间屋子,将灯笼搁在地上,抖了抖双翼上的积雪。

“百将军。”李伯辰向他点点头。

百应的脸色和气很多,甚至露出一丝微笑:“身体怎么样?”

“吃饱喝足,就没什么问题了。”

“好。”百应叉手站着看他,“彻北公知道了你的事,对你很赞赏,就问了问。结果我才知道,你从前是前军的统领?”

李伯辰点头:“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前……哦,三年前。”百应在屋中踱了两步,随意地说,“是因为令都统的事吧。”

“嗯。”

他只应了一声,不多说。百应就看着他笑:“不用担心。彻北公有意提拔你,自然要派我问清楚。之前我多有得罪——那是我的眼界小。但彻北公……你知道,当下是用人之际,彻北公舍不得你这个英才。”

李伯辰愣了愣:“百将军,当真?”

“当真。”百应笑着说,“所以才遣我来听听你的事。”

李伯辰犹豫一会儿,叹了口气:“的确是因为令都统。”

“六年前我从军,令都统很看重我。我立了些战功,三年间从卒子做到十将、百将、统领。三年前开春的时候,令都统带我们几个将佐和亲兵去当涂山狩猎,结果百将廉策引了三头猛虎,都统去救他,却被他一剑割了喉。”

“啊……”百应叹了一声。

“后来查清,廉策是因为升迁问题对都统怀恨在心,被枭首示众。但我们当时的一干将佐也都被夺职,贬为兵卒了。之后裴锦都统来任,才又提我做了个十将。”

百应点头:“彻北公不问军事,但当时对这事也了解些内情。令都统是个帅才,当年却死于小人之手,可惜。你也是个将才,却被小人连累遭贬,也可惜。”

李伯辰笑了笑。

“当年那些人里,除了百将廉策,你还怀疑过其他人么?”

李伯辰皱眉想了想:“其他人?当时出游的几个人里,除我之外还有两个统领。一个是孙寿,一个是彭定方。百将一级的,有廉策、鲁公如、韦不群,余下的就是几个亲兵,我忘记他们的名字了。”

“孙寿、彭定方、鲁公如都在两年前战死了,韦不群……之前在我手底下。前几天,我也眼看着他死在阵上了。至于那几个亲兵,百将军该知道,主将一死,他们护卫不力,之后也就被处死了。我曾有过一些怀疑,可如今人都不在了,疑也无从疑起。”

百应连连摇头:“可惜,可惜。好,既然这样,我就去回禀彻北公。李将军安心等待,不出两天,必有嘉奖任命。”

李伯辰从炕上起身跳在地上。要开口,喉头却哽了哽。平静一会儿,才抱拳:“彻北公大恩难报,敢不效死!”

百应将他托起,伸手在他臂上拍了拍,点点头,走出门去。

门外有个军卒又送来一个食盒,并搬了坐桶、被褥进来。随后也退出、关上门。这一次门没落锁,窗板也被卸了。

待脚步声消失,李伯辰将门推开一条缝,往院中看。太阳要落了,院子里被夕阳映得金灿灿,没有人。

他关好门走回到屋里掀开食盒,发现饭菜丰盛许多。除了汤、饼、肉、酱,还有一只烧鸡,一壶酒。

他拿了酒壶握在手里,知道百应该是要动手了。

比他想得要快。

第九章 魂兮归来

他对百应所说的有关都统令毅的事,句句都是实情。他的确怀疑过廉策杀令毅是有人图谋指使,但当时的那些人,也的确都死去了。

百应问他这事,说是将要提拔重用是合理的。但也还有另一种解释——都统令毅之死既然有疑点,就可以再查一查。要是查出他才是主谋……当年的人都死了,谁来为他辩解?

百应该就是来确认这一点的。

他低叹口气,想自己果然不适合军旅。不是不适合那种上阵搏杀的军旅,而是不是适合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那种。他之前在想百应会来杀他,但如今晓得他们是要将这件事做得合情合理,半分错处也找不到。

这几年面对的都是直来直往的妖兽,难免脑袋要变僵了。

在百应看来,自己仅是个一阶的十将,唯一优势是在无量城结识的人多些。但安上一个谋刺前任都统的罪名,结识的人也没法儿为他说话。自己的武力在他眼中也该是任人揉捏的级别,隋无咎的亲卫里,二阶甚至三阶的好手都不少。

但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既然退役回乡的这条路彻底断绝了,他也就没什么好忌惮的了。

于是李伯辰提了提气,大喝一声:“来人!只有这点酒!?”

一时间没人应他。李伯辰就大步走到门边推开门站到院子里,又喝:“人呢!?”

过一小会儿,才有个羽人从大门外走进来。

是早上押他来院子的两个羽人其中之一,背生一对褐色的杂毛羽翼。看了李伯辰一眼,淡淡地说:“李将军在喊什么?”

“我要酒,再来两壶。要烈的!”

年轻的羽人笑笑:“李将军,营中不得饮酒,给你一壶已经是大公的恩荣了。”

李伯辰也笑起来:“一壶酒,恩荣?百将军没有对你说么,本将不日就有封赏任命,今天一壶喝得,三壶喝不得?你做不了主,就去问百将军吧。”

羽人露出无奈之情。犹豫一会儿,说:“好吧。我去给李将军再找两壶酒。但请将军不要外出走动——百将军吩咐过,也许晚间大公还会遣人召将军问话的。”

李伯辰虚虚一拱手:“有劳。”

而后大喇喇走回到屋里去,半掩着门,先给自己倒两杯酒连着喝了,又将饭菜取出来摆在炕上,边吃边喝。

等烧鸡吃了半只,羽人果真又找了两壶酒来。但食盒里的酒壶是掐金丝的银壶,又拿来的两壶却是寻常的陶壶。这种酒壶大多是军中下层军官在用,他该是去附近还有人住的院子里取的。也说明这羽人并没有真去问百应,百应临走的时候,该交代了他“便宜行事”的吧。

如此,李伯辰心中所担忧的事就被更加证实了一些。

但他只表现得像是个胸无城府的莽夫,将菜吃得干干净净,三壶酒也没剩一滴。食盒里送来的是好酒,入口绵长,但度数不高。之后取来的两壶则像生锈的刀子,一进喉咙就烧得火辣辣的疼,可很够劲。

李伯辰在军中不常饮酒,也不善饮。如今三壶酒一会儿的功夫就都下了肚,他也很快觉得自己好似腾云驾雾一般,什么杀机、处境,都被抛去脑后了。在炕上坐了一会儿,也不觉得冷,而后一头歪倒在铺好的褥子上,也没盖被,沉沉睡着了。

约十分钟之后,李伯辰站了起来,看到躺在褥子上的自己。

如今他在梦中,眼前世界变得混沌古怪——只有被他的目光注意到的地方才现出像模像样的实景来,而没有特别注意的,则是模模糊糊的虚像,仿佛隔着一层雾。

他在屋子里扫视一眼,发现两个阴灵。

大战刚刚过去几天,无量城里死了数千人。虽说幽冥地府会有阴差前来索引,但战场乃是血气旺盛之地,这种凶煞与血光一冲,就是阴差也得暂避锋芒,等煞气渐弱了才能做事。

因而在如今的无量城内,徘徊不去的阴灵足有数千。屋子里的这两个,该是刚好游荡过来的。一个前胸有碗大的伤口,一个面庞没了一半,都是昔日的同袍。如今化成了幽绿色的半透明轮廓,口中似在喃喃自语。

李伯辰集中精神听了听,一个念的是“杀杀杀杀杀”,一个念的是“阿玫阿玫”。大概前者死前仍想杀掉妖兽,后者死前记起了心爱的女子吧。

他在心中低叹口气,径直穿出墙去。此时天已黑了,但既是在梦中,他想看清什么就能看清什么。于是瞧见给他送酒那羽人拢了一对翅膀坐在院墙外,生了一堆火。

看似除他之外再无别的守卫。但李伯辰叫自己升高了一些,便瞧见在囚禁他的小院相邻的两座院中,各自埋伏了五六个人,都顶盔贯甲,披着棉被。又将视线往小院之后看,瞧见院后的山林中,也埋伏着弓弩手。

这是外紧内松的模样,在防着自己会跑吧。这些人不知道自己在梦中看他们,更不会知道,现在就在他们的身边,正游荡着无数死相各异的阴灵。他们淡绿色的身子将李伯辰所见之处都映得发光,甚至有一些还在那些伏兵的身上穿来穿去。

但伏兵浑然不知,大概只会觉得身子偶尔发凉。

李伯辰叫自己降下一些,走出院外,对那些徘徊在门口的阴灵低声道:“魂兮归来,以瞻家邦。身既殁兮,归葬山阿。”

这是天子六国战歌《国之殇》中的前四句,军中将士人人会唱。门前那些阴灵听了,都转过脸来看他,口中喃喃的低语也停止了。【注1】

李伯辰这样念了三遍,慢慢退回到院子里,边走边说:“兄弟们,今晚助我一臂之力。如果我能活下来,以后年年都祭你们。”

阴灵们似乎听懂了,果然随他慢慢进了院子。而此时门口墙边在烤火的那羽人只将双翼又拢了拢,对自己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觉。

李伯辰引着大概六七个阴灵进院、进屋。而后说:“请兄弟们在这里等着。”

照理说这些由普通军卒化成的阴灵都浑浑噩噩,不太有神智,仅剩一点可怜的本能,是不会听得懂他在说什么的。可偏偏李伯辰叫他们进来,他们就进来,叫他们等待,他们也果真留在屋子里不动了。

他就又走出院外,以同样的办法又引了一批阴灵进屋。如此,花了近一个小时,往屋子里引了三百多个阴灵。

========

注1:《国之殇》中的四句,出自燕垒生作品《天行健》,已经获得授权使用。

第十章 一介莽夫

他所住的这一间小屋子,哪怕炕上地下都密密麻麻地站满人,顶多也不过三十个。可阴灵只剩淡淡的轮廓,彼此可以穿透重叠,于是当它们将屋子挤满的时候,已经看不清阴灵原本的模样了,只剩下满屋亮得有些刺眼的绿光。

李伯辰这样做了一个多小时的梦,即便身在梦中也觉得精神疲惫至极,于是重新爬到泛着绿光的炕上、慢慢坐到自己的肉身之上,重又“睡”下了。

他在梦中一睡,肉身便立即醒了。

此时睁眼,屋子里一如往常的黑漆漆一片。但他能感觉到屋中的温度比之前低了一些。人有时候遇到阴灵、被其穿过,会觉得身体莫名其妙地微微一凉。而现在不知有多少个阴灵正压在他身上,自然觉得更冷了。

不过这也正是他用来做殊死一搏的手段,无论百应还是隋无咎,都不可能想到他有这样的本领。

其实这本领是怎么来的,李伯辰自己也不清楚。只晓得当他在这世上第一次睁眼的时候,就存在了。起初是发现自己在梦中可以自主、保有清明的神智,甚至能如神魂离体一般走远一些观察周围的情况。这个范围,约是数百步。而能如此做的条件,也得是醉酒。似乎只有醉酒时睡着了,脑子才能放空,也就能离开身体了。

而后因一次极偶然的机会,发现自己还可以叫阴灵听话。

这种本事听来似乎神异,但其实没什么大用。境界较高些的修行人,通过术法、符咒,也能叫阴灵听命。但阴灵这种东西除了死相恐怖之外实在没什么可怕之处——它就只是一团由些许记忆、本能、稍微浓郁些的元气所构成的“场”而已。即便修行人身死,除了某些人能以特殊手段保持灵智之外,余下的方面也不会与普通人的阴灵有什么区别。

但李伯辰推想,如果要自己死,来取自己性命的该是羽人百应。而这些看似无用的阴灵,正是对付他的办法之一。不过这并不保险,要是他的运气足够好,还该有别的人也会来帮他——尽管他不知道那个人或者那些人是谁。

北辰帝君。李伯辰默默地想,如果这世上真有灵神,也叫我这次再交个好运吧!

……

这时候,彻北公隋无咎正在半山腰的楼堡中用晚饭。楼堡的石质地板之下都铺装了火龙,此时烧得旺,室内温暖如春。

他穿着居家道袍,蓄五缕长髯,相貌生得很英武。面前餐桌上有三菜一汤,汤是北原人常喝的冷菌椒汤,两个菜是以后堡暖房中产出的反季蔬菜炒制而成的。还有一盘菜是清蒸贻贝,但他没吃,倒是两盘素菜与汤快要见底了。

无量城中人传彻北公好海味,每餐必有鱼虾蟹贝之类。事情倒的确如此,可不同的是隋无咎每餐只将这些海味摆着看、闻,并不吃,倒是便宜了伺候的仆役。

隋无咎的胃口向来好,但陪坐着的隋不休却没什么心思吃。他换了衣服洗了澡,也用丹药调养过身体,此时已不复雪原之上的疲态。然而眉头没有舒展开,早搁了筷子,双手搭在腿上闷坐着。

隋无咎晾他坐了一会儿,才停箸用桌边的温湿帕子擦擦嘴,道:“怎么,还在想那个李伯辰?”

“是。”隋不休闷闷地说,“孩儿想说,或许可以留他性命,为我所用。”

隋无咎脸色如常,淡淡应了一声“哦”,又用帕子去擦手。

见父亲虽未作出表示但也没有发怒,隋不休就说:“父亲,他之前毕竟也听话,随我们回来了,可见这人也是可用的。”

这一回隋无咎微笑起来,看着隋不休:“不休,正是因为这人回来了,才不能为我所用。”

隋不休一愣:“为什么?”

隋无咎摇摇头,低叹道:“你这孩子,容貌、资质,都像我年轻时候,偏性情不像我。”

屋内除他们父子二人外,还有一人,便是百应。原本一直侍立在桌旁稍后的位置,这时听隋无咎如此说,便开口:“大公,话也不是这样说。少主人自小在国都长大,如果性情不隐忍、柔软一些,怕大公如今也见不到少主了。”

一个侍卫头领这样插言、说这种话,算是极大的僭越。可隋无咎却不以为意,反倒点了点头:“倒也是如此。”

他顿了顿,将帕子搁在桌上:“百应,你来教教不休,为什么李伯辰此人不能留。”

百应抱拳:“是。”

而后看隋不休:“少主,您该知道,大公虽不问城中军事,但军中将领的情况,却是要知道的。这十年来,便是我为大公收集整合军中百将以上的将领信息。”

隋不休微微皱眉点头:“我知道。”

百应又道:“无量城中驻军一万人,设一个都统。都统之下,设三个统制。每位统制之下,又设六位统领。每位统领之下,再设五位百将。每位百将之下,设十个十将。”

“如此加起来,连百将以上的军官,便有一百多人。人数多,我便先筛出来一些觉得要紧的,查清之后报给大公过目。三年前令毅任城中都统的时候,军中新来一批将领,也新提拔了一批将领。在这些人里,我只觉得有十二位是可用之才,便将那十二人的名字报给了大公,我也对他们特别关注。”

隋不休想了想:“当时那十二个人里面,没有李伯辰?”

“是。”百应又叹一声,“因此昨晚在雪原上见他的时候,我才觉得脸生。回到堡里一查,才记起他三年前是个统领,那时候,他才只有十九岁。”

“当时百将军为什么不觉得他是人才?”

百应苦笑一下:“其实我当初是关注过他的。统领虽然是下阶军官,却也是下三阶当中的最上一级了。十九岁做到统领,也的确算年轻有为,因此当时我第一批就查了他。但一查也才知道,这人之所以能做到统领只是凭两点。一是这人力气很大,功夫不错,作战时悍不畏死。”

“二是这人运气好。像他一样不畏死、力气大的不少,但大多都死了。可他运气好,就慢慢被提拔为统领了。至于别的方面,也就没什么出奇之处了,他并不擅长谋略,也不怎么精通人情世故,只算是个好运气的莽夫罢了。这种人,军中多得是,我就不留意他了。”

隋不休愣了愣,觉得百应所说的李伯辰与他所见的李伯辰并不是一个人。

第十一章 死期将至

百应见了隋不休的神情,就知道他是怎样想的了。于是说:“对。我昨晚见了李伯辰,再想到三年前我所查的李伯辰,也觉得不是一个人。”

“少主说过,当时李伯辰藏在妖兽腹中,而后突袭妖灵、斩掉头颅,才叫你们两个人脱险。少主想想看,那时候大战已经过去几天,李伯辰也就在妖兽腹中藏身几天了,这种隐忍,实在罕见。而之后出手救少主、斩妖灵,这种胆气和果决,也实属罕见了。”

“再往后,在雪原上少主想叫他走。而这人猜出了少主所想的是什么,拿了玉佩也真要走。这样的心思魄力,是从前的莽夫李伯辰能有的么?要是三年前我查的那个他,定会开开心心将少主护送回无量城,断不会往别的方面去想的。”

“而我在原上将他拦下了。要是那个莽夫李伯辰,当时该想要孤注一掷、杀出一条生路才对。可这个李伯辰却什么都没做,真跟着我们回来了。因为他知道当时的情势于他而言是绝境,只有从长计议,才能找到生路。”

“更不要说我刚才在山下听其言、观其行了。他口中所说的是感激彻北公大恩,可心里该仍觉得我们必不会放过他。我撤了他门上的锁,将守卫散去暗中了。但刚才褐羽来报,这个李伯辰却又要了两壶酒,吃喝醉了。他必然是清楚我们是想要故意叫他走——一旦他出了院子上了山,便可以将他当做畏罪潜逃杀了。”

百应轻出一口气:“少主想一想,此人明明心思细腻,有勇有谋,可称将才,为何三年前只表现得像是个莽夫?我回来之后又查了他这三年的表现——自令毅死后,这李伯辰就不复之前的勇猛了,倒是机敏、谨慎很多。”

“但认识他的人却又都说,这三年的李伯辰虽然不再像之前那样勇猛拼杀,手底下的士卒却是战死最少的。”

“这意味着,这李伯辰在前三年里,是在故意藏拙,隐去了自己的锋芒,连我也瞒过了。而这三年里,更是故意不再叫自己出挑,只保住性命、隐忍等待什么。我现在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这样做,但这种人知道了少主在雪原上的事……心机又深沉至此,还能留么?”

隋不休沉默一会儿,扯了扯衣领,只觉得口干舌燥。百应就走到他身边为他倒了一杯温茶水。

隋不休举杯将茶喝了,在心里叹一口气。

如果李伯辰真如百应所说这样,那的确是不能留了。虽然与这人只相处了几个小时,但他着实是对他有些好感的。昨夜他只觉得这个李伯辰性情磊落坦荡,不卑不亢,并未因自己是彻北公公子、庙堂出身的修士而像旁人一样战战兢兢、小意示好。

因此,他在雪原上时才不忍这人回到城中卷入一堆麻烦,想叫他走。后来被百应拦住了,他答应李伯辰要保他的命——那也是真心的。

然而如今父亲与百应都对他生疑,即便李伯辰是因某些并不坏的苦衷才隐忍藏拙,自己也没什么话好为他辩解的了。所能做的,唯有来年为他多焚一炷香吧。

李伯辰,你不要怪我。实在是我无量城隋姓一族,容不得丁点儿的闪失了。

隋不休站起身:“父亲,百将军,我明白了。那么,百将军一会就要动手么?看在他救过我的份上,请留一个全尸吧。”

百应笑道:“少主仁厚,李伯辰应泉下有幸。但倒不急于一时,我打算天将亮再动手。”

“为何?”

“我担心他身上还牵涉其他的势力,尤其是国都的那一位。如今看破了他,倒是个好机会。我调去守在宅子前后的那十几人,其实找的都是军中与他关系不算坏的士卒。”

“如果李伯辰在城内还有同党,一定会趁机通过守卫的那些士卒向他们传出消息。如此,今夜那些人也就被我们牵出来了。”

隋不休微微点头。但又道:“如果今夜他没有向外传出消息,也没有人来与他接头呢?”

百应微微一笑,正要说话,餐室的门被敲响了。他向隋不休一拱手,先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褐羽卫,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百应听了也叮嘱几句什么,便关上门又走回来。

“大公,少主。”他面色平静,“所料不差。有人与李伯辰接上了。这人身上果真有事。”

……

李伯辰白天睡了觉,到晚上并不觉得困。之前喝三壶酒叫自己睡了、在梦中做事,如今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只觉得精神愈发旺盛。

但如今屋子里似乎比外面还冷,他就裹了被子躺着假寐,一边等待一边在心里推演今夜将会如何。

这三年来他一直对自己说夹着尾巴做事,千万不要冲动丢了命,而实际上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唯有昨天晚上做了一回莽夫,结果落到现下的局面。

他总结了一番,觉得也不怪自己。三年来,无量城与魔国妖部军虽有来有往,可打得并不算激烈。他小心谨慎,每次都有惊无险,就觉得先在这儿磨练一番也不错。但前几天那场大战真叫他怕了——成百上千人在他身边死去,真真命如草芥。他自己再谨慎小心,还是被咬烂了腿,差点儿也死在雪原上。

因此对自己说,得想法离开战场。随后看到隋不休,意识到机会来了。也许是因为从前那个人存留下来的情感的影响吧,在那一刻,他除了为自己打算,也还真生出了舍生报国的念头。

可惜他难得一见的热血泼在雪原上,注定凝成血冰。最迟到天亮时,百应就会来了吧。

他之所以敢肯定彻北公隋无咎不会立即叫他的那个亲卫动手,也是因为在梦中看到了外紧内松的模样。

门外撤去守卫该有两层意思。一则叫他觉得他们不疑心自己了,二则是叫别人觉得,他们不疑心自己了。

而这个“别人”,该是如今隋王的人。隋王一定在城中有眼线,以监控他这位亲兄弟的一举一动,随时打算寻出错处来。隋不休先被妖兽裹走了,又与自己一道回了城,无量城里的眼线不会什么都不做。

而彻北公隋无咎,该也想用自己引出那些眼线吧。

这是他活命的第二个保证。

想到这里时,突然听到外屋的门板轻轻地响了一声,随后似是有人踏了进来。

不是百应。羽人骨骼是蜂窝状,远比人要轻。听这脚步声,是人。于是李伯辰轻出一口气,一动不动。

一小会儿之后,脸上一凉,似被洒了雪。他立即做出被惊醒的模样,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便听那人低声道:“李将军,死期将至,也能睡得这么香?”

第十二章 旧账

来了。李伯辰心想,隋王的人来了。

他马上翻身,伸手就去捉那人的喉咙。可来者的速度比他还要快,倒反手擒住他的手腕,又低喝:“我是友非敌,将军莫要自误!”

李伯辰一愣,没来得及再出手。那人便也将他的手腕放下、退开一步道:“将军可知现在是个什么形势?”

李伯辰刚才那一愣倒有一半是真心实意的。因为来者说话的声音很熟悉——是燕百横。驻无量城的一万东府军分前中后三军,燕百横是后军辎重部的百将,在自己做统领的时候,与他有过几次合作。

他以为隋王的眼线该是个小兵,但又一想也释然了。做军官远比做兵卒安全,而做后军的辎重官则更安全了。

他翻身爬起来沉声道:“燕百横?你来做什么?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将军,长话短说。你该以为隋无咎要升你的官吧?但我猜最迟到早上,他就要派人来取你的命了。”

李伯辰抹去脸上的雪水:“燕将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燕百横在黑暗中一笑:“但我知道隋不休从原上回到城里,不会是他们所说的斩杀了一个妖灵那么简单。李将军,隋不休是被俘了吧?而你运气好,将他救了出来?”

李伯辰不禁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声。这燕百横真是神通广大,自己与隋不休回到无量城不到一天的功夫,他就已经将事情猜得**不离十了……也许隋王的眼线并不止他一个,彻北公身边也该被安插了人吧。

见他不说话,燕百横压低声音:“彻北公隋无咎与当今王上不睦才被发来无量城,平时小心谨慎生怕惹出什么非议城中人人都清楚。如果隋不休真的被俘丢了王族颜面,他们父子一破城一陷敌,眼前这荣华地位还能保得住么?”

“李将军想想看,这种事被你一个外人知道,还能留你的活口么?叫你知道,现在就在隔壁、山后,都埋伏着刀弩手,你不信,可以自己去看!再有,想想今天他们对你的态度,难道没什么异常么?”

李伯辰原本还在担心燕百横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发现了。可他竟然清楚院子周围的伏兵布置,看来是用了什么手段悄悄潜入的。他心中转了几个念头,开口:“……啊?这怎么可能?彻北公他……”

说到这里便停住,转脸往窗外看。

他这模样叫燕百横略松了口气——在自己的引导下这人该的确是想明白哪里不对劲了。他不欲给李伯辰多想的时间,趁热打铁:“看来你也明白过来了。你要是想活,就只有我能救你!”

便见李伯辰愣了一会儿,才道:“燕将军,你是什么人?我又凭什么信你?”

上钩了。燕百横在心里想,这李伯辰果真是个莽夫。

他便沉声道:“我为王上做事,奉命在无量城监察隋无咎。你将你知道的事情都说了,我立即带你走,去国都!”

他果然是隋王的眼线。李伯辰原本想,如果城中有这一类人,必然会想搞清楚在隋不休失踪的几天里都发生了什么,也许会向自己传递消息暗中来问,他就可以向他们求救。但没料到燕百横本领高强,能在一众守卫的眼皮子底下潜进来。

要是他真能把自己带走,倒也是一条路。李伯辰当然不想去王都做什么证人将自己再搅进更深的浑水里,可一旦脱离此地,甩掉燕百横倒的确会轻松许多。

他便惶惶开口:“这事……我知道的也不多啊,前些天大战的时候我只是奉命出城在饮马峡那一带等着,说是接应隋不休。之后听说隋不休被妖兽俘了……但是之后又有几个妖兽护送隋不休到了饮马峡,我那时候才知道他不是被俘……当中还有一个妖灵,自己把自己的脑袋给割了,说什么头颅借你一用,事成之后——”

他胡编到这里,做出自己也越说越心惊的模样,突然住了口。燕百横忙追问:“什么事?什么事成?”

“你先带我走,等我安全了,我才都告诉你!”

燕百横在心里暗骂一声。他原本是想从李伯辰口中问清楚事情缘由就自己脱身——他猜测隋不休该是被俘的。只要证实了这件事,李伯辰其人就不重要了。他将消息如实上报,在这里等待嘉奖即可。

可没料到李伯辰所说的,叫他头皮一麻!

听他话里的意思,隋不休是去与妖兽达成了什么协议么!?这怎么可能!?

但他觉得李伯辰不会用这种谎话来骗自己。几年前与这位前任统领打交道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人是个莽夫,没什么别的心思,满脑子都是“杀敌升迁”。如果能有现编谎话这种急智,除非这身皮囊底下换了个人。

他再想,觉得李伯辰所说的事情也不是全没有可能——彻北公隋无咎本是最有可能继承王位的人,但因天子支持今上才败落了。今上逼他逼得紧……这人要是郁郁满怀狗急跳墙……

要知道魔国那边也并非都是妖兽,统治阶层乃是罗刹人、须弥人,与人其实也没多大差异的!

李伯辰所说若是实情,于隋国乃至天子六国都将是大祸。但于他自己,却是极大的机遇!这件事如果在自己手中查清,事后论功行赏,哪怕功绩被层层盘剥下来,落到他这儿的也是这辈子难想的荣华。那么他就用不着再待在这北原苦寒之地、用不着提着脑袋去和妖兽搏杀了!

倒是真可以冒险带他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燕百横正要一狠心、开口应下,忽然又生出一个念头。

不对劲!

“隋无咎怎么会放心叫李将军来做这种事?”他冷冷一笑,“我来救你性命,你就如此哄我?”

李伯辰忙道:“不,燕将军,我没骗你,我早就是隋无咎的人了,他不信别人,却不会不信我!”

燕百横只在黑暗中盯着他,不言语。李伯辰意识到自己眼前这位的确不是什么好哄的——听到自己说的那些本该心情激荡,却又能立即警醒过来。对于这种人,通常的言语很难取信,但也因为足够聪明,倒可以叫他自己骗自己。

于是李伯辰略一犹豫,做出孤注一掷相:“燕将军还记得三年前的事么!”

第十三章 夜袭

一个人虽疑心一件事,却总会有些倾向,或者倾向于信,或者不信。

燕百横便倾向于前者,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听了李伯辰这句话,他先一愣,随即想到他所指的是什么了。

三年前的大事,不就是前任都统令毅遇刺么

当时随他出游的人当中的确有李伯辰而眼下他心中一跳,意识到眼下除去这个李伯辰之外,当年在场的所有人的确都死了

令毅死得蹊跷。当年查出的缘由是百将廉策因升迁、军功问题而心有怨恨,刺杀主将。隋王也曾密令无量城中人继续暗查此事,可终究没查出什么结果,只得暂且搁下。

但如今听李伯辰这话,这事果然和彻北公有关联的么的确有可能令毅都统是个不争之人,也意味着很难被笼络

“三年前是隋无咎指使你们刺杀都统”

李伯辰惶然道“那就是我的投名状燕将军,你救我出去,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只求能安稳过完下半生”

他说了这话,看到燕百横眼中凶光一闪即逝。李伯辰就在心中低叹一声这凶光,该是因为觉得是自己谋杀了令毅吧。眼下两人虽立场不同,但看到燕百横能因令毅而失态,便觉得他这人还不坏。他自己也很念令毅的情,如今用逝者来做文章,实在是迫不得已。

也因这一抹凶光,李伯辰决定脱身之后如果要使计逃脱,一定尽量不伤他。

“好,我带你走。”燕百横垂了一下眼,又看他,“当年都统待你不薄,你但凡有些良心,就好自为之吧”

他说了这话,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丢给李伯辰“拿着。”

李伯辰一愣“我们要杀出去”

“不,走出去。”燕百横沉声道,“我记得你是一阶,灵悟境,勉强算是个修行人你先运气,把心神放松。”

他该是要使神通术法了,李伯辰想。从自己在军中开始修行起,到现在六年,只修到入门的灵悟境,术法也只会一个“破军”,而这还是军中将佐都能学得到的。不知道燕百横的秘法会是什么。

今夜风很大,天顶浓云密布,因而只能勉强看清燕百横的面孔轮廓。但他说了这话之后,人忽然消失了。李伯辰还没来得及做声,只觉自己身上也微微一麻,又能看到燕百横了。

“燕将军,这是”

“现在我们彼此看得到,可别人看不到我们。”燕百横低声说,“一会我们就从正门走出去,你切记不可离开我三步之内。外面地上有雪,一定捡结了冰的地方走,千万不要留下脚印。”

竟然是迷踪术,是太素帝君一脉的术法,怪不得他可以混进来。

李伯辰沉声道“好。”

百应素以自己一双如雪般的双翼为傲,因为这是羽部王族的象征。但今夜事关重大,他不得不戴了皮盔拢住银发、将双翼以墨粉涂黑,好在天空中更好地隐匿踪迹。

现在他身处十几米的空中,李伯辰所在的那个小院被尽收眼底。两侧院中、后山林中的普通兵卒都被撤走了,这些人本就不了解这里是怎么回事,已用不着了。

在他身边还有一人,也浮在空中。粗粗一看,大概会觉得这人至少是个五阶洞玄境的修士,因为他竟然能御空。但细看却会发现此人身后也是有双翼的却是一对半透明的,以元气凝成的羽翼。而这人的头发,也是黑色的。

其实也是个羽人,但被称作“无翼人”。并非生来无翼,而是在三四岁时被割了去。羽族命短,到四十岁时便大多死去了,而割了双翼的无翼人命更短,通常只能活到三十岁。

但付出如此代价换来的是能看破三阶之下幻术的神通、比人类还要密实的骨骼肌肉,以及一对以元气凝成的、不畏刀剑的双翼。

正是这个羽卫,看到燕百横走进了院子里。

百应此前已吩咐守在院门前的那个褐羽卫转到后山去以策万全,但他心里晓得今夜该是十拿九稳的。虽没料到隋王安插在无量城的眼线之一是燕百横,可据他对此人的了解,知道该不难对付。

燕百横是二阶养气境,在这一方面,他该没有隐瞒自己的真正实力。因为百应记得约在一年前,此人曾带三个十人队押运一批粮草往原上的黑水堡去。半路遭遇六只妖兽,三十一个人死了二十八个,燕百横也受了重伤,险些丧命。若是他修为更高,不会受那样的伤。在那种生死攸关的情况下,此人不可能拿命开玩笑。

而此人走进院中所用的迷踪术,是太素帝君一脉的术法。那位帝君主密谋之道,所传术法大多不擅杀伐。他身边的羽卫能看破幻术,这燕百横便不足为虑。

如今的无量城中,三阶龙虎境之上唯有大公一人。同为三阶的,也只有少主了。既然如此,他就得抓活的而后从这人口中撬出更多事,将城内隋王的眼线一网打尽。得益于前些天的战事,只说都战死了便可。

至于李伯辰百应微微皱眉。他倒觉得这个仅是一阶灵悟境的武夫比燕百横更令他不安。照说此人只擅长刀马功夫,又没什么家世背景,该掀不起大浪。可这人偏又能屈能伸、临危不惧,叫他琢磨不透。

此人是个祸患。既然已将隋王的眼线引了出来,一会儿该先杀这人,永绝后患。

他正想到此处,忽然看到屋门慢慢地打开了。

“将军,出来了,在”身边的羽卫立即低喝。但百应没用他指示方位,便估算出出来的人的位置了。

院中本有积雪,这几天人来来去去,就在雪中踩了一条小道出来,人走上去,不会留下脚印。可偏偏今夜风大,小道两侧便有一层雪粉被吹过去。而如今他这一对远超鹰隼的羽人双眸敏锐地注意到,门前两步远处被吹过去的雪粉微微搅成了一团。

那分明是遇到了什么看不见的障碍物,才有此现象

“哪个是李伯辰”

羽卫立即道“后面一个。”

百应掌心立即凝出一团青色微芒,手指一张,那团微芒便化作一道光矢、疾射下去。这一道发出,他掌心光芒又现,一秒钟的功夫,接连射出六箭

李伯辰已死。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百应在心里低声说道。

第十四章 伏击

与此同时,刚刚踏出房门的李伯辰忽觉身子微微一麻,心跳漏了半拍。他想都没想,立即往后退了一步,便见身前原本立足处轰隆一声被炸出一个深坑,泥土与雪沫四溅,糊了他满身满脸

抬头向天看,正瞧见十几米高处的百应掌中光芒又现他立刻低喝“燕将军”

随后飞身退回了屋中去。燕百横的反应并不比他慢多少,在发现雪与土也溅了他一身、行迹无法掩藏之后,紧随他退回房中。便听门口又是轰隆三声响,门板都颤了颤,险些散架。

李伯辰这预感,已救了他不止一次了。过去在军中的六年,一旦在战场上被人盯上、将有杀身之祸,便会觉得身子微微一麻。他起初以为这是自己有什么毛病,见了凶狠的敌人便下意识地胆寒。可后来发现即便那敌人在身后、暗处,他看不到对方,也同样有此感应。他自是没想清楚这奇妙感应因何缘由,但既然能保命,就不再深究了。

燕百横进来的时候还是被发现了,李伯辰心想。但他并不慌张,原本的计划里也考虑到了这种情况,无非就是搏命罢了,百应总不会比雪原上的妖兽更凶。

可忽觉颈上一凉,竟然是燕百横用短匕架在他脖子上“你骗我”

李伯辰知道他在想什么百应该将自己射死的,可自己却因那种预感而逃了一命,在燕百横看来的确很像故意引他出去。

“如果我是引你出去刚才为什么还要退进来”李伯辰沉声道,“燕将军现在和我一样被困,如果想脱身,我倒有一个办法。你信我,我们就可活”

燕百横心中一凉,已意识到自己之前错看了这李伯辰。他现在的语气、神态与之前判若两人,哪里还有什么莽夫的模样

但事已至此只能随机应变,他咬牙道“什么办法”

那必杀的六箭被李伯辰避过之后百应又放了三箭,一样未能建功。他心中一惊,却并不慌,倒觉得自己对李伯辰的忌惮是对的这人的确是个祸患。

“冲进去。”他对身边的羽卫喝道。

李伯辰与燕百横退回到屋中是明智的做法,如果他们出了院子跑到院外的平地上,手里又没有弓弩,便只能被自己在空中射杀了。回到屋子里,倒可以换得一时的安全。然而这也将他们自己囚住了。无翼人羽卫肌肉骨骼远比人要坚实,近战起来,一样占据优势。

那羽卫收敛光翼,俯冲而下,轰隆一声将门撞开。百应紧随其后,也冲了进去。

屋子里黑暗一片,可在羽人眼中却与白天没太大差别。当先的羽卫,依着人的修行境界划分是个养气境,在身周浮出一层有淡淡羽纹的微白色光华。此乃羽族天生的羽盾,防护力与木盾相当。他在冲下时便抽出了腰间厚重的短刀,进门先一扫,发现无人那两人该是退回到里间去了。

他正要再冲入里间,却冷不防看到从墙壁当中伸出一双手,持两柄乌黑色的匕首,直取他的脖颈。

他本就打算转身前冲,此时立即斜着身子后退一步避开两柄短匕,挥刀就去斩那两条手臂。百应在他身后两步看到这情景,忙厉喝“慢”

却已经晚了。羽卫这一刀倒是结结实实地斩中了,但那条手臂却没断,而是化成两张符纸落下。同时这外屋的灶台后身形一闪,燕百横伏着身子连出两刀,直奔羽卫的肚腹而去。

羽卫看得到燕百横,百应却看不到。外屋空间狭小,羽卫来不及后退,就变招以刀去格,却只挡住其中一柄匕首,另一柄从他手臂下穿过,直取心口。

他没料到燕百横的刀术如此变幻莫测,但也不打算再躲了。他身上这羽盾坚固,自己更贴身穿了皮甲且骨肉坚实,自忖即便被这一刀刺中也不至于伤及性命。便低喝一声硬捱这一记向前冲去,要以厚重的短刀将燕百横的身形压制住,好叫身后的百应出手。

但力气只提到一半、刚迈出半步,忽然觉得心口一凉,猛地一痛下意识低头一看,发现燕百横的匕首已穿透他的羽盾、皮甲,直没胸口了。

羽卫便用最后的力气合身前扑,期望能将他压在身下,可到底扑了个空,侧倒在地。

羽卫的死只在两息之间,百应甚至都没看清前面发生了什么,只觉羽卫斩出一刀又前冲两步,便倒地了。他心中大惊这养气境的羽卫身上的羽盾是能防寻常刀剑的。哪怕找上五六个李伯辰持刃围着他乱砍乱剁,一时半刻也很难将这羽盾破去,更不要说他还穿了一身皮甲的。

而燕百横同为养气境,身为人类身体也仅比寻常人更加强壮敏捷一些是怎么一个照面就破了羽盾将他杀了的

也直到这时百应才忽然意识到,这屋子里似乎比外面还要冷,自己仿佛身处冰窖一般。

这屋子里有古怪

他一旦生出这念头,又听到里间似乎砰的一声闷响,似有什么人破窗而出了。百应心头一凛,立即抽身飞退。羽卫冲进来时已将两扇门板撞开了,他身后并没有阻碍。但在他退后这念头生出的一刹那,一个人影已冲到门边一把捞起地上的一扇门板,砰的一声横顶在门框上、将他的退路封死了。

百应一撞上这门板便知不妙,立即也暗运元气在体外浮出一层羽盾。外面那人是李伯辰无疑,他该是从里间的窗口跳出来,将自己的退路封死,好叫自己在屋里和那个燕百横斗

此人这样狠毒

门外正是李伯辰。身强体壮的无翼人羽卫已死,剩下这百应只强在光矢之术,要论近身搏斗未必比他这六年的老兵强。军中人人夸他力气大,此时正派上用场。他用半个身子抵死了那门,但也清楚这门板只能将百应略微阻一阻,一旦他回身发出光矢来,自己和这门立时就要被炸飞,此刻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室内的燕百横身上。

但他没只等着,一旦将门板抵上,另一只手立即用短刀刺了进去。

生死关头孤注一掷,这一刀竟然将门板生生刺穿了。可再往里似乎是刺上了百应的羽盾,只觉像是抵住了一块石头,竟然不能再进分毫

这时候他心里也是一惊刚才那燕百横是怎么杀了无翼人羽卫的

第十五章 赠别

没等他想明白,门上的阻力忽然消失。随后屋子里一阵乱响,该是百应与燕百横交上了手。

自他们两个退入门中已过去一小会儿,刚才他破窗而出时又弄出了响动,因而忽然发现西边的屋顶有一双褐色羽翼一闪,竟是那之前被百应分派去后山以策万全的褐羽卫来看究竟发生什么情况了。

百应原本该是想要活捉燕百横。但不知道他在城中是否还有同伙,因此得小心行事,惊动的人越少越好。这倒是李伯辰想要的只消解决他们,他就可以逃了。

此时看到那褐羽卫,便知道绝不能让这人示警报信。

他将心一横,把刀从门板上拔出来,趁那羽人还没飞到院中,借着檐下夜色的掩护直冲到墙边。再腿一发力借势上了墙,冲天而起,正迎上那羽人一刀斩过去

可怜这羽人刚只露了个头便觉察一片刀光雪亮。还未等他决定该是飞起还是退后,脖颈便中了刀,双翼扑腾两三下,一声不吭地摔在屋顶,又与瓦片一道哗啦啦地滚落下来。

李伯辰一刀结果他,落下时正蹲在墙头。他抹了把脸上的血,往四下看,知道先前埋伏的那些军卒都已被撤走了。此刻距百应以光矢射他不过几分钟的功夫,绝不会再有人来。其实他大可以趁燕百横在与百应搏斗,一走了之,而他心中也的确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但只犹豫一瞬间,他还是持刀又跳回到院中去。也许是因为提起令毅之死时燕百横眼中闪过的那一抹凶光吧。懂得念旧情的人都不会太坏,何况刚才燕百横是信了自己的办法的。

可刚落地,便瞧见一个人砰的一声倒在门口,上半身露了出来,银发散乱,正是百应。李伯辰将要扑上去补刀,却看到一柄匕首噗嗤一声插进百应的胸膛,又狠狠搅了搅。

但百应竟然没有当即死去,而是痉挛般地抬起手掌、往自己身体左右两侧各射了一道光矢。李伯辰听到燕百横短促地低呼一声,便在百应的右侧现了形。他看不清楚燕百横哪里受了伤,倒能看见门边的一片雪地上泼洒了好大的一片暗色液体。

百应便强撑着爬起,用手扶着胸前的匕首踉跄走了几步,仿佛感到很迷茫。燕百横跌坐在地靠着门框,用手捂着自己的脖子,嗓子嘶哑得快不似人声“杀了他”

这时候百应才转脸来看李伯辰,摇摇晃晃站着,一对羽翼拖在地上。似乎想要抬手,却一丁点儿力气都没了。

李伯辰持刀快步走到他身前,低声道“百将军,得罪了。”

猛一抬手,狠狠击在他胸口的匕首刀柄上。百应被他一掌击退五六步,坐倒在地。他瞪着眼睛看李伯辰,黑色眸子里全是惊诧之色,仿佛到这时候也难以相信自己竟然败在这两人手上。又张了张嘴,呕出一口血,仰面倒下。

李伯辰便转身走到门边,蹲下来看燕百横“燕兄,多亏”

却发现他圆瞪着眼睛,鲜血还在从指缝向外涌,但也已死了。

李伯辰愣了愣,心里百味杂陈。今夜躺在这里的四人,其实彼此都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全是各为其主罢了。从几天前妖兽的可怕攻势中幸存,却死于内斗。

他合上燕百横的眼,又起身走到百应身边将他的眼也合上,低低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听到一个人说“你为什么叹气”

李伯辰心中大骇,一把从百应胸口拔出燕百横那柄乌黑的匕首,站起身往上看发现一个人正在在屋顶负手而立。

是隋不休

他慌了一刻的神,又立即冷静下来。虽说他那种对于杀身之祸的预感时灵时不灵,但隋不休如果想要杀掉自己,刚才就动手了,该不会问这么一句话。

隋不休从屋顶跳下,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他已是三阶龙虎境,对筋骨肌肉的掌控能力很强,轻身术更不在话下。

李伯辰便沉声道“我叹大好男儿没战死沙场,倒死在自己人手上。”

隋不休看了百应一眼,又看李伯辰“也是你设计叫他们斗起来的吧。”

“我只是为了保命。”李伯辰说,“我的命不如隋公子值钱,但是自己的,就不想丢。”

隋不休沉默片刻,也不知在想什么。又开口说“这屋子里有很多阴灵,是你引来的”

李伯辰心里微微一跳,可面上不动声色,只道“一点小手段。说出来也不稀奇。”

但心里倒着实一惊。照理说人是看不到阴灵的哪怕修为到了第七阶、生神的地步,也没法以肉眼看到阴灵,只有通过符咒或者术法才能感应到它们的存在、与它们沟通或者驱使着做一些事。

这隋不休也许是使了什么术法,发现此地的异常。

隋不休竟笑了笑“百应该就是死在你这小手段上。羽人的羽盾以元气构成,可几百个阴灵密密麻麻待在屋子里,从他们身上穿来穿去那羽盾能辟邪,但哪能辟得了这么多全用在阻退阴灵上了,防护力自然大大削弱。他们两个进了这屋子,在燕百横面前几乎就等同赤身**了。”

“但你只是灵悟境,身上也该没什么符咒,哪来的本领役使阴灵呢,李伯辰”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又笑了笑,似乎很有深意。

可惜这深意倒是给瞎子抛媚眼李伯辰自己也不晓得他这本领是哪来的。他便不说话,只盯着隋不休看,倒是也有点高深莫测的意思。

两人如此对视一番,隋不休忽然低叹一声“我之前答应过要保你的命,但父命难违。我过来本是打算在你死之前问问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好替你达成,没想到你神通广大,竟然连百应也死在你手上。”

李伯辰心里微微一动。隋不休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柔和,也没什么杀意。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他便道“那么现在呢”

“如果你是旁人,为了无量城的隋姓一脉,我该杀你。”隋不休顿了顿,“但救命之恩未报,再以恶报德,与禽兽何异。李兄,你走吧。”

李伯辰愣了愣。倒不是因为隋不休真放了他走其实他心里对这位隋公子的印象一直都不坏。如今肯放自己一条生路,说他内心实则是个方正君子也可、说他是因为曾对六渎帝君起过誓也可。

他愣的是,隋不休最后竟称自己为“李兄”,比之前救他命的时候还要客气亲近一点。

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隋不休又伸手抛来一样东西,李伯辰下意识地接了。入手一看,正是之前在雪原上赠给自己的那枚白玉。

“李兄足智多谋,想必以后用不着为生计发愁。这枚玉李兄收下,往后如果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可以来找我。”隋不休说了这话大袖一振,飞身上了屋顶,没入黑暗中去了。

纵使眼下李伯辰还有一百个疑惑,也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他将白玉收进怀中,捏着那柄匕首跳上墙头翻了出去,投身到后山原野之中。

只是一边在黑暗里疾奔一边仍在想这隋不休到底是什么毛病什么意思

第十六章 网开一面

隋不休走入厅中时,隋无咎正在饮茶。见他走进来便将茶盏搁下“怎么,你到底是忍不住去看那李伯辰了吾儿,你这副好心肠,要是生在百姓家倒也罢了”

隋不休拱手施了一礼“父亲,百将军与两个羽卫,都被李伯辰与燕百横杀死了。”

隋无咎一愣“嗯”

“燕百横也身死当场,李伯辰逃了。除我之外,再没人看到今夜发生的事。”

隋无咎慢慢转了身子,正脸来看隋不休。微微皱眉思索一会儿,道“你看着李伯辰逃了”

“是。”

隋无咎点点头“说说,为什么不拿下他”

他语气淡定从容,无半分火气。可这偌大房间里的符火灯却莫名一暗,投在墙壁上的阴影便被猛地拉长,倒像是一群恶鬼突然挺直了身子。

隋不休轻轻地深吸一口气“我到那院子里的时候,百将军已经死了。但我发现李伯辰所居的屋中挤满了阴灵,约有数百个。我问了他,他承认是他做的。”

“父亲,此人是灵悟境,却能不用术法、符咒役使阴灵。而且他姓李。”

屋中灯光复明,墙上的深沉黑影在瞬间褪去。隋无咎沉默片刻,低声道“还有呢”

“百将军今天查李伯辰身世背景的时候我也看过。现在记起李伯辰虽是隋人,他母亲却不是。他母亲在他九岁时过世,据说生前是李国口音。”

“坐。”隋无咎沉声道。他又皱眉想了一会儿“你是说,如今李国的那个临西君,并非天选”

隋不休落了座,神色已轻松许多,对答就更加流畅“我想过这个可能性,但觉得比较小。我觉得更有可能的是,此人是一个灵主。”

“父亲您也清楚,近些年那些太古秘灵活动得很频繁,某些秘灵的灵主也频频现世。之前百将军说李伯辰如今的性情与三年前迥异,猜测他可能是国都那位的眼线。可我和他打过两次交道,倒觉得依他的性格,不像。”

“我以为,他更可能是在三年前成了一个灵主,因而性情才变化了。倘若他是一个灵主,我想我们不该得罪他身后的那个太古秘灵。若他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是李家的那个天选之人,价值就更大了。因此,我才擅作主张。”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若是真的,倒是个惊天的秘密。你还同他说了什么”

“没有谈及太多,但他应该明白我知道他的身份了。此人很聪明,该懂得相对于我们的秘密,他的这个秘密更危险一些。为他自己的性命着想,绝不会对我们不利。”

“另外,我赠了他那枚白玉,他对我的印象该不坏。”

隋无咎抬手在桌上轻轻拍了拍,低叹一声“好,吾儿,这事你做得好。”

略沉默片刻,却又笑了“天下竟如此之小。”

隋不休回到自己房中时已是凌晨四时,正赶上墙上的那口机鸣钟绷紧机括,叮、叮、叮、叮地敲了四下。刚才他陪隋无咎处理残局,安排一些人事,忙得身前身后都是汗,便自己点了灯、脱掉外衫。

在国都生活的时候得小心谨慎、处处隐忍,因而他一直不喜欢支派仆役。这么多年过来这种谨慎隐忍已成习惯,倒觉得事事亲为也不错。

用毛巾擦了擦额头颈上的汗,又用凉茶水送服了三颗固本培元的丹丸,他就坐到桌边静心调息以化药力。但片刻之后,忽然低声道“倒也不全是因为仁心,也有些更长远的考虑。你还不是很懂我们这边的事,十几年前”

他顿了顿,脸上绽开柔和的笑容“好、好,是我说错了。”

又在桌边这样坐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明白,我会想个办法的。”

过了三四秒钟的功夫,他又微笑起来“我也是爱你的,曼曼。”

李伯辰逃亡的经验其实算得上是很丰富的。以往与妖兽的作战并非次次取胜,被追得逃进山林求生的时候也不少。在那时他不是没生出过做逃兵的念头,但总被更加现实的原因约束。

譬如说逃亡之后可能的追缉、无处安身的窘境。他虽然记得无量城之外的世界的模样,但其实真正亲眼见过的,也只有无量城而已。

可今夜他惶然出逃,却渐渐觉得整个人都活泛起来了因不得已的缘故不得不告别从前的生活但也摆脱了束缚及生死危机,实在是很畅快的事情。

与隋不休分别约两个小时之后,他登上了环抱无量城的莲花山山顶。站在高大肃穆的雪松之下往盆地中看,只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无量城此刻显得很小,楼堡看起来就更小了。

他看了一会儿,默默站定,向城中方向行了个军礼。这该是自己最后一次做这个姿势了吧。今夜有命逃出来,他决定往后太太平平地过日子,绝不再牵涉旁的什么事了。

想法找个地方落脚,找份谋生的活计。他懂得多又有武艺,想必很快就能攒下钱来。到时候或租或买间房子,再娶个温柔贤淑的女人,过完这一辈子吧。

刚在这世上醒来的时候他也曾有过“我辈岂是逢蒿人”的念头,觉得自己该成就一番伟业。可在无量城中待了三年,意识到自己在这世上只不过是个小人物罢了,一样会伤会死,哪有那么容易出人头地。

在这世道,能做一个富家翁而寿终正寝,就已算是伟业了。

他低叹一口气,转了头开始下山。

到这时候他也已明白为什么燕百横能那样轻易地杀死无翼人了。因为他手上这柄乌黑的匕首实在是件宝物,虽没有削铁如泥那么夸张,却能很容易地刺进石头里。这刀太好,他舍不得丢。决定找到落脚地之后卸了刀柄再换上一个,该就没人认得出了。

怀里还有一枚白玉。在雪原上时隋不休叫他拿这玉去换五十万钱,但刚才给自己的时候又说可以作为信物、将来找他帮忙。

李伯辰对他刚才的态度很疑惑隋不休那种别有深意的笑就好像知道了自己身上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自己最大的秘密该是自己的来历,这一点隋不休该看不出来吧。

那么是因为自己能役使阴灵李伯辰自己都不清楚这种本领是因为什么,如今想起来,隋不休似乎知道。可在刚才那种情形之下,哪有时间和机会再问。无论如何,今后还是与这些人离得越远越好。救了他的命都险些死了,再去找他帮忙,只怕是老寿星吃砒霜了。

到天将亮的时候,李伯辰走到山脚下。一整夜都没发现追兵,他略松了口气,就在林中找到一间半倾塌的木屋歇脚。这也许是附近的猎户所建,看样子荒废已久。屋子里有一张破网,他就用这网网了几只鸟雀生火烤来吃了。

又将身上军卒的棉服之上有标识处都撕掉,如此乍一看倒也和寻常人差不多。

然后他在小屋门口布置了一个发声的陷阱,和衣裹着那张破网睡着了。

第十七章 似梦非梦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就开始做梦。先梦到自己先前引到院中的那数百个阴灵一路跟着自己跑来山下了,其中甚至还有百应与燕百横,且在他睡觉的时候就在这小屋的附近徘徊。幽绿色的一片,如同幽冥地府一般。

他在梦里觉得,这情景或许是真的。他从前役使阴灵而未将其喝退的时候,那些东西便通常都会跟着他七八天。而百应与燕百横算是因自己而死,缠上自己几天也很正常。不过这不打紧,之后也就各自慢慢散去了。

但另一个梦则稍有些诡异。

他梦见一个面孔模糊、穿大红皮袄的人从小屋外走进来,先对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然后道“这位真君,小神将遭大劫,请真君救我”

如此反复说了三次,身形散去。

李伯辰忽然醒来,倒是在这寒冷的北地睡出了满头大汗。不知不觉天竟已经黑了,他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回想刚才的梦,不知其中有何深意。

但当他不经意地看去门前的陷阱时,却发现那陷阱不知什么时候竟被触动了。

他的心一提,立即掀了身上的网、握着匕首走到门边小心地往外看。今夜月亮很大,雪原被映得明晃晃,便发现了脚印。不是人的脚印,而是一排小兽的脚印从远处延伸到门口,似乎触动了那个机关,又延伸到床边转了转,与他踩下的脚印混在一处。

他在军中时偶尔与同伴进山狩猎打牙祭,因此能看出那脚印该是属于一只小狐。正要松一口气,却又皱起眉

只有小狐进来的脚印,却没有走出去的。

再联想到刚才的梦,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见了什么山野精怪。横在雪原上的当涂山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大山,但当涂以南还有许许多多纵横交错的山脉,被称作四横山脉。

这片山区广阔,几乎占据隋国四分之一的国土,自然会有不少的山中灵神。那些灵神座下,也大多会有些山将之属,且多是有灵智的兽类。

也许自己梦中的那个红衣男人就是其中之一吧。李伯辰知道和这些东西打交道其实很危险,这些山野精怪喜怒无常,听着是在求救,也许是想害人,最好的选择是别招惹它们。

于是他不再多想,只将屋中那张破网用匕首割了,搓成一条长长的麻绳缠在腰间走出木屋。因梦见那红衣人之事,这一回他昼夜不停。饿了捉几只鸟雀野兔来吃,渴了就嚼几口雪。

他的目的地是这四横山脉中的一个小镇,名叫北口。北口镇扼着一条入四横、进当涂的要道,平时无量城中的补给就是通过此镇中转的,因而常年有一百多驻兵。如果隋不休反悔又派人来追杀自己,应该想不到自己会跑到那种危险的地方去。

他在北口弄些钱,弄身衣服,就可以投入隋国腹地,再难被找到了。

到第三天傍晚时,李伯辰远远看到白山黑水之间的北口镇了。从早上开始他便一边走一边用匕首在树上削一些树枝,再用腰间的麻绳勒住背在背上,到这时候已经背了重重的一大捆柴火了。

他从镇东边走入街道,没遇到什么阻拦。这时节北口镇里还有不少皮货商,这些人主要是为四横山中的雪狍而来。雪狍的毛在春夏秋季是黄褐色,到冬季却变得雪白且密实柔软,在偏南些的富庶地区极受欢迎。

虽因前些天的战事影响镇里的皮货商跑了大半,但因为前几天也下了大雪,还有一些实在没法儿走,只好心惊胆战地留下来。到如今妖兽竟在攻破无量城之后退走了,这些人反倒因祸得福,既可以收购大量皮草,又可以因此压价。

于是镇上如今也算热闹,街道被车轱辘与人碾得平整光亮,撒了草木灰都化不掉。才刚是傍晚,两旁的酒楼便已酒肉飘香,富商豪客把盏畅饮,间或还有琵琶、木笛声冲霄直上。

闻了这味道李伯辰的肚子咕咕叫,身子也发软。不仅是昼夜不停赶路的缘故,也有自己的修行境界的缘故。不修行的寻常人一日两餐也就能哄住肚子了,可他即便是个灵悟境,体内元气也在生生不息地游走,比寻常人饿得更快。这些天一直没吃什么东西,已快油尽灯枯,得想法儿好生祭一祭这五脏庙才是。

但怀里那块玉佩没法儿出手北口镇不可能有人拿出这么多现钱。即便拿得出,也不大可能是金铤。要是五百个银铤或是五十万个铜钱,他雇上几辆大车也未必拉得走。

于是他沿着路边走边往两侧打量。等走到一家名为“归林居”的酒楼门前时,发现门前住马桩都被拴满了,就在门口多转了几圈。果然不久就有个伙计急慌慌地走出来,一看见就忙将他叫住“哎,小哥,你这柴卖不卖”

李伯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靠边站下“卖的。”

伙计就从阶上走下,伸手摸了摸他背的柴火“湿柴啊算了,你今天赶上了。你这担分量足,算你三十钱,行不行”

李伯辰知道一担柴约莫是二十钱,但他这担也的确是平常的两倍,三十钱不算多,也不算少。他轻出一口气“行。”

“得,跟我来。”

伙计引他从侧门进了后院,叫他将柴放在伙房院中,给他数了三十钱。又对他说“要是一会还去拾柴,就还送过来,照旧三十钱收。”

李伯辰点点头。但他卖柴只是为解一时之困,哪会真靠干这个赚钱。他装作紧腰带的模样,等伙计走了才迈步。但没从后门出去,而是经伙房院子门进了酒楼大堂。

大堂里热闹非凡,酒香弥漫。坐在这儿的大多是楼上那些富商们带来的保镖、伙计。几十个人占了好几桌,笑闹声要把屋顶掀开。

李伯辰略一打量,顺手从酒柜上取了一个还没收的酒盏,又将脸边碎发拢去脑后,大步走到一桌正热闹的酒席旁,挨着一个人挤了一边凳子坐。

那人正在据案大嚼,又喝了不少酒,只醉眼迷离地看他。李伯辰便毫不客气地伸手取了酒壶给自己添酒,高举酒盏道“诸位,诸位,听我说几句”

桌边十几个人原本都吃喝吵闹在兴头上,倒是下意识地看他。

李伯辰便道“去年走北口,我家掌柜出了事,幸好贵号帮了忙。今天兄弟来敬诸位一杯,不干就是不给面子”

说罢他一仰头,连喝了三碗去。

桌上本没一个人认得他,可瞧他这做派又不晓得是厅里哪个商号的。见他剑眉星目相貌不凡,兼自己又醉醺醺的,哪还去想别的。一时间纷纷叫好,也全干了。

李伯辰就起身“那兄弟就先”

他身边那人一把将他拉住,醉眼迷离道“这就要走是不给老兄面子我记着你去年就欠我几杯”

席上人轰然大喝,纷纷来拉他。李伯辰便就势坐下,笑着招呼几句又灌了几碗酒,埋头大吃。

第十八章 再生事端

他来得晚,等吃了八分饱时桌上十几个人已经醉倒了七八个。剩下那五六个也都脸泛红光口吐酒气,下一刻就要出溜到桌子底下去。

李伯辰便将桌上几个酒壶中的残酒都沥到一个壶里,往怀中一揣就出了门。

并无人拦他结账的是楼上的掌柜豪商,而不是底下这些伙计。

出了酒楼被街上北风一刮,酒意便醒了三四分。他揣着那三十钱沿街找到一家脚店,豪掷二十钱,住了一个单人间。房中狭小,只能容纳一张床、一个凳子,但到底比在雪原上舒服多了。

他躺在床上长出一口气,将怀中酒壶取出来小口小口地喝。

在酒楼里倒不全是为了蹭吃喝。听席上那些人胡吹海侃一番,大致清楚北口镇眼下的情况了。如今留在镇中的商号还有十几个,差不多都缺人手。一是因为今年收到的皮货是往年两三倍之多,二是因为前些天很多伙计帮工畏惧妖兽在无量城的攻势,先跑了。其实两者是一码事。

他听说有一支较小些的将会往清州去,算上掌柜伙计,眼下不过六七人。这支商队成了他的目标。

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隋不休永远守信这上面。何况他自己都不清楚那位贵公子为何态度缓和。

所以清州是比较好的选择。清州在隋国东部,与李国接壤。十几年前李国被天子国率四诸侯国伐灭,至今仍由五国共同治理。

这些年与魔国战事变得更加频繁,天子及四国征发的兵役便越来越多。可李国旧地形势刚刚得以稳定,为免民变,五国官员便使了怀柔手段,倒是叫那里的人逃过了这些苦役。

他可以到清州细柳城去。细柳城也算繁华,好藏身、好谋生路。出细柳城再过二三十里便进入李国境内,如果隋无咎或隋不休事后反悔又派人来捉拿自己,也可以就近逃往李国旧地。眼下那里鱼龙混杂,如一潭浑水一般,他一头扎进去便可保无虞。

到明天,可以想法子混进那商队里。

想通这一节,就把壶中的酒都喝了。又出门去了一趟茅房,回到屋中裹紧发黑的被褥靠墙睡了。

未睡时劳碌,睡着了也不安歇。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伯辰在梦中醒来他先前骗酒喝本就是为了这事。

结果一“睁眼”,就吓了一大跳燕百横与百应两个血淋淋的人就站在他床边直勾勾地盯着他。虽说阴灵的形体已近半透明,但仍可看到脸上的神情。燕百横似有不甘,而百应看着有些愤怒。

两人间接直接都死于他手,跟着他缠着他是情理中事。除去这两个阴魂之外,屋子里也还挤满了层层叠叠的、那些无量城中军士的阴灵。但几天过去,数量已少了很多,眼下看,大概只剩下百来个了,其他那些该是在路上都慢慢散去了吧。

倒是可以喝退它们,但一个一个这么干总是劳心劳神且李伯辰早习惯了这种事,便不再理会。

他穿墙而出,先在脚店中巡游一番,并未发现异常。这时那百多个阴灵便也跟着他走,倒仿佛他带一支阴兵出行一般。

而后走到街上去。他睡着该是没多久,街上这时候还算热闹,酒楼里也都亮着灯,便先查附近那些阴暗容易藏人的角落,再往镇南边去。南边有一个驻兵所,守卫北口的百多军士就待在那里。

但驻兵所也无甚异常,看着并没有接到指示、要在镇上索拿他的意思。

隋不休的确是守信了吧,李伯辰想。便打算再回到脚店中去,晚上好睡个安稳觉。

可刚走到脚店门口,忽然发现街道一头亮起一团红光。未等他做出反应,前几天在梦中所见那个穿大红皮袄的人形便现身在他面前。

前几日这人面孔模模糊糊,倒这时候略清晰了一些,仿佛在脸上罩了一层薄纱。此人看着竟是个女子,眉眼仿佛是淡墨在微湿的纸上氤开的。先向李伯辰行一礼,而后便道“这位道兄,小神将遭大劫,请道兄救我,必有厚报”

李伯辰仍不想理他。山野精怪在梦中害人的传闻在中陆人尽皆知,他虽然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但清楚只要不去理会,应该没什么大碍。

但刚要走进脚店,忽然意识到这人形第一次时是诚惶诚恐地喊他“真君”,到了今夜,称呼改成“道兄”了。

他如今处境敏感,事事都要多加小心。于是就在心里多琢磨了一会儿修行人对修为境界极高的,的确可以僭称“真君”。这仅是客套话,想必幽冥中那些真正掌握的气运的真君们并不会因此见怪。

但这一次,却又称呼自己为“道兄”,显然比“真君”这种称呼低了好多个级别。

是因为第一次在梦中见自己的时候,瞧见自己身边还有数百阴灵,而如今只有百多个了么

这红衣人竟然盯住自己不放了。细细一想,如果她真是要害人的精怪,为何不去挑些普通人,倒是盯着自己这个看起来就很诡异、身边缠着许多阴灵的

上一次红衣人只说了一句话便从梦中消失,但这一次竟待得久了些。见李伯辰的脚步略顿了顿,这红衣人又道“若道兄见死不救,小神到了幽冥,必上告真君、元君、帝君,言道兄妄引阴灵之事”

听她说了这句话,李伯辰心中才猛地一跳。

这东西难道真是个山君之属

中陆土地广阔山脉河流众多,据说幽冥中主宰气运生死的帝君、元君、真君便册封一些在世灵神掌控地上的山河运势,百姓常称它们为山神、河神、土地神。

山神又称山君,除去掌管一地运势之后,据说还兼着收拢游荡阴灵、以待幽冥阴差索引之职。这红衣人说了这句话,倒叫李伯辰不得不在意了。

他从前从未和这些东西打过交道,一时间倒不晓得该如何回她。

倒是那红衣人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叫李伯辰心生忌惮,又行礼开口,语气稍有缓和“小神只想向道兄借这百余阴兵一用。道兄在生界,修行必要财耗,小神知道此去十里外有一地名为黄槐坡,坡下有一株枯死老槐。那老槐树下三尺埋有一坛财宝,道兄可尽取之”

第十九章 搭车

李伯辰站在脚店门口,一时间进退两难。

显然这山君如果真的是的话并未看破自己到底几斤几两。该是瞧见自己带着一群阴灵走来走去,觉得该是个修为不俗的高人。

他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但看它竟然懂得揣度人心察言观色,该是很不好惹的。

它现在只向自己借身后这些“阴兵”,又以财物诱惑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尽量简短地答“既然求我两次,便是有缘。你拿去吧。”

要是他还没睡着,此时必然心中狂跳,不清楚自己这种高人做派的对答是否恰当。但那红衣人立即再行一礼,语气中已有些喜意“那明日请道兄带座下阴兵再往南行五里,至无经山口助我”

她说了这话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身形忽然一晃,陡然淡去了。

李伯辰赶紧进了脚店穿回屋中往自己身上一躺,醒了过来。

到这时候,果然觉得自己心头狂跳如雷。从前在无量城中他就听人说起中陆的种种奇闻异事,但大多都只当做传闻。虽然清楚世上有修法、自己也算半个修士,但在那种一城之地见得少体验得少,很难真的在意。

他自然也听说过修行一途有一种禁忌人死之后的阴灵虽没什么用,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和那些阴灵打交道。因为阴灵该被幽冥阴差使者索去下界的,打这些阴灵的主意无异于招惹幽冥中的灵神,一旦运气不好,容易出大事。

但他总觉得世上阴灵这样多,人死之后很多时候阴灵也不是被立即索拿而要在这生界停留几天,自己略动些手脚,该是无碍的。

到今天似乎真的运气不好,招惹到些什么了。

他头一次与这世上传说中的在世灵神打交道,此刻才真切地意识到,在平时耳闻眼见的生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中,的确有许多诡异莫测的存在

那东西提到明天到五里之外的无经山山口“助她”李伯辰略一想,觉得自己可以肯定那东西该的确是个山神了。

翻过无量城所倚靠的莲花山之后,北起莲花山下雪原、南至风啸峡这片方圆几十里区域中的最高峰的确叫做无经山。

是因为自己离无经山越来越近,那山神的面貌才越来越清晰、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么

他并不想被卷进这种事情里如果一个山神都要向过路的什么高人求助,谁知道那事有多诡异凶险但要从北口镇出四横山脉,无经山的确是必经之路的。

李伯辰低叹口气,想明天真经过那里的时候,自己绝不睡着。身后跟着的那些阴灵,那山神要拿就自己拿吧。等他走出了无经山一带,该也就缠不着自己了吧。

但在无量城时他曾对那些阴灵说那时候帮了他,日后一定好好祭拜。这一回这些城中军士的阴灵要真被那个山神收去了,也不知会落得怎样的下场。虽说人死成阴灵已是仅有零碎记忆和本能的无知无觉状态,可李伯辰仍旧忍不住心中失落。

他自觉有着与众不同的身份,在这乱世当中却没能力保护任何人。到了生死关头只能循着一个“忍”字和一个“狠”字,最终也只能勉强独善其身而已。

或许已经熬了几天且喝了酒,他心中失落一会儿,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等他被隔壁男人咳嗽、吐痰声吵醒时,发现天已大亮。他立即起了身,洗漱之后在店里花三钱要了一份腌笋泼肉面填饱肚子,便揣着匕首出了门。

昨晚在酒席上听说的那支往清州去的小商队住在镇东福缘号,李伯辰走到客栈院子门口时发现那支商队的人似乎也刚起身。

四个穿翻面皮袄的年轻伙计正在套车,皮毛油亮的矮马在寒冷清晨从鼻孔里喷出白雾。一个个头稍矮些的正在客栈店门前与店伙计说些什么,看样子像这商队的东家。还有个戴水晶眼镜的老头子将手笼在袖口,指挥那些伙计搬运皮货。

共有三辆大车,一辆厢车。可能因为收的皮货太多,厢车也被空出来运货了。

他在院门口打量一会儿,走到老头身边行了个礼“这位老掌柜。”

老者转脸看他,也还一礼“啊,您是”

“听说贵号要往清州去,想搭个伙。”李伯辰客客气气地说,“在下遇到点难事,盘缠尽失,但还有把力气。路上赶车卸货,都做得来,给点吃喝就行。”

老者愣了愣,上下打量他,略沉吟一会儿。今年他们收的货多,的确缺人手。但走北口的路上并不甚太平,眼前这个年轻人突然冒出来,他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可看李伯辰相貌堂堂,谈吐也不似寻常贩夫走卒那般痞气,心里的印象倒不错。他又想了想,转脸扬声道“东家”

不远处与伙计说话的矮个子转过脸。李伯辰看到这人的模样,倒是微微吃了一惊。被皮袄包裹得严严实实、又戴了一顶熊毛帽的这位东家,看着竟是个年约二十五六的女人。

这女人走过来,目光先在李伯辰身上一扫,又看老者。老者便道“这位小哥想搭个伙,还请东家拿主意吧。”

他说了这话便向女人行了一礼,转身慢慢走开了。也不知这老人是什么身份,对这位女东家的态度倒稍有些倨傲。

但女人不以为意,将李伯辰打量一番,脸上浮现出笑意“怎么,小哥也是清州人”

李伯辰在无量城待了三年,除了偶尔远远见到彻北公隋无咎身边那些侍女之外,几乎没再见过女人。而听女人说话,此时也算是头一次。这女人的声音并不属于十分悦耳那种,甚至略有些喑哑。但李伯辰听了,却觉得很是顺耳妥帖。

真是太久没见过女人了吧。他在心中自嘲一句,便正色道“是。”

女子伸手捋去脸边一缕黑发“听口音倒不像清州的。您怎么称呼”

李伯辰道“在下李松。您是好耳力,我小时候其实在相州长大,前些年才去清州投奔亲戚,在细柳城。”

第二十章 无经山口

“哦”女子伸手在嘴前呵了一口气,又轻轻搓搓。她穿着黑熊裘,袖口的黑毛衬得这双手极白,“听李先生说话像读书人。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

李伯辰略沉默一会儿,低声道“我有兄弟在无量城当兵,前些年战死了。”

“啊来拜祭兄弟的吧。令兄生前是城里哪一部的”女子说了这话,转脸往远处的群山中看了看。无量城中战死军卒的确会埋骨在四横山脉中,也的确时常有人不远千里来祭拜。

“前军,奔掠营。”说了这五个字,李伯辰有些后悔找上这个商队了。这东家虽然是女人,可心思很细很谨慎,似乎不摸清自己的底细不会松口。而他所说的奔掠营,其实是他三年前做统领时带的那一营。

纵使没有亲历,那段记忆却实实在在印在心头,感同身受。前些天妖兽攻城时前军奔掠营出城于雪原阻敌为城中守军争取时间,差不多全部战死了。

李伯辰忽然觉得心中寂寂,就叹了口气转身准备走开。但那女人眼睛却微微一亮,又笑“也巧。我男人还在的时候,也是奔掠营的兵。看我比你大些,叫我红姐吧。孙先生,带上他吧。”

李伯辰虽不是很喜欢和人打交道,却并非不擅长。他上午在客栈院中帮忙装车上货,很快与四个伙计混熟,就知道这商队属于隋国清州璋城益盛合商号,商号如今的东家叫叶英红,是个二十五岁的寡妇。

四个伙计都血气方刚,但提起这位寡妇言语间却很恭敬。先前那位戴水晶眼镜的老者叫孙却,是商号的掌柜。李伯辰略提了提孙却对女东家的态度,伙计们却支支吾吾,不怎么说了。

李伯辰也仅是想问清楚些以免自己惹麻烦,既然他们不肯开口,他也不追问。于是到中午时便出发,四个伙计赶四辆车,老掌柜坐在前车上,他与女东家各骑一匹马。

出镇时遇到驻军检查,无惊无险。再在两侧皆高山的峡道中走一个上午,渐渐发现道路愈发宽阔,前方隐约现出一座顶上积着层云的大山。

李伯辰的心微微跳了跳。他从前轮值时也会带人来这一带巡查,因而知道那座山就是无经山。昨夜梦中的红衣人要他今天带阴兵在无经山口助她,说的就是那里了。

这时候,他倒有些犹豫。同商队一起走是为了吃饭,但到了无经山口时,最坏的情况是自己可能会被卷入一场麻烦中。益盛合商队的这六个人都不坏,如果把他们牵连进去,他心里会不痛快。

于是他带马走到叶英红身边,低声道“红姐。”

女东家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要是我没猜错,你是要走了”

李伯辰一愣。他的确是这个心思想找个由头叫自己落下一程,等他们通过了无经山口,自己再赶上去。这样即便发生意外,也不会牵连到这些人。但叶英红是怎么知道的

他这样想,就问了出来。

叶英红又笑笑,把马向一侧带了带,离车队稍远了些。李伯辰想想,也跟过去。

“你是逃兵吧。”叶英红策马慢慢地走,转脸看他,“来商队里应该是为了出镇。现在出来了,也就要走了。”

有那么一瞬间李伯辰险些去摸自己怀中的短匕,但听了她这些话倒松了口气。无量城的确年年都有逃兵,有些追回来了,有些成功了。她觉得自己是这样的身份,总比知道自己招惹了那位彻北公要好得多。

他就定了神,低声道“红姐为什么觉得我是逃兵”

叶英红又笑,一指他的胸口“虽然你把军阶标志都撕了,还故意把衣裳刮破一些,但无量城的军卒棉服,还是和普通人穿的有点不同。我听先夫说,为了方便着甲,军棉服的臂、腰都会比百姓穿的收得窄一些,而且扣子也会密实一些。他还没去无量城的时候,我帮他缝缝补补两三年,早记熟了。”

李伯辰只得苦笑。从记忆中明白的事,和经历过才明白的事,果然不同。他当然记得隋国的普通百姓大致是什么样子的,但到了细节处,总是不如原来那位记得清楚。

这时候继续抵赖实失男儿气度,也不是他的性格。李伯辰便一笑“红姐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帮我”

叶英红就沉默片刻,纵马小步前行一会儿。这位女东家的相貌属中人之姿,但现在穿着黑熊裘,倒衬得脸色雪白,又系一柄小刀策马而行,平添几分英气,如此看,倒叫李伯辰觉得也算是个很出色的女子了。

马踏过一条上了冻的浅溪,她才开口“我男人,死前就在无量城前军的奔掠营。他是个百将,四年前战死的。你说你兄弟是奔掠营的人,那个兄弟就是你自己吧既然你是他的同袍,我就帮帮你。”

她顿了顿,又道“他叫周栩,也许还做过你的长官。”

李伯辰握了握缰绳世事竟然这样巧。他当然知道周栩他曾经和周栩同做过奔掠营的百将,后来他又做了奔掠营的统领,那周栩就成了他的亲兵队百将。

周栩三十多岁,一直吹嘘有个小自己十来岁的美娇妻,该说的就是这个叶英红吧。可惜李伯辰做了统领没几个月,周栩就在雪原上战死了。那次是因为他带奔掠营到原上为修筑新堡的工匠人营护卫,结果遭遇数百妖兽。周栩为他挡了一爪,当场身首分离。

虽说亲兵本就应该舍身护卫主将,但那时候李伯辰还不到十九岁,又第一次做统领、有亲兵,周栩为他而死,着实令他感到震撼。那一战最终还是胜了,斩杀妖兽首级数十,是那一年无量军的第一场胜仗。当时的都统令毅犒赏他们,李伯辰得了一万钱,但他将那些钱和自己平时攒的薪金全托人带给了周栩的家人。

叶英红竟是周栩的未亡人李伯辰意识到,自己的确该离开这个商队了。这女人的丈夫从前为救自己而死,眼下绝不能将她再拉入险境。

于是他勒马站住,跳了下来,向叶英红一拱手“红姐,多谢了。那么我们就此别过。”

见他连马都不要了,叶英红一愣“你就这样走你有吃喝的么”

李伯辰不要她的马,但的确想在她这里再带些吃喝。然而他刚要开口说话,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发寒,仿佛有一股冷风穿透他的身体,直直往前吹去。

他心中一凛,知道这该是那些跟着自己的阴灵正在穿过自己的身子。此处距无经山口不到一里地是梦中那位山君在带自己那些“阴兵”走么

他立即正色道“红姐,你们快往前走,别在山口耽搁,别问为什么”

他平时与人说话和和气气,仿佛只是个二十出头的俊朗年轻男子而已。可到底在北原的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六年,一旦认真起来,那铁血杀伐之气是藏也藏不住的。

叶英红因他这语气吃了一惊,座下的马也嘶溜一声,往后退了两步。可她既然能在亡夫去后独自支撑起一番事业,自然也有决断。只一想、一咬牙再看李伯辰一眼,打马飞驰到前方车队旁说了几句什么。片刻之后伙计们便扬鞭甩得啪啪作响,车队扬起雪尘加速向前。

第二十一章坟

李伯辰探手入怀取出燕百横那柄匕首握住,站在路旁盯着叶英红的车队远去。等看到他们无惊无险地通过了山口,没生出什么变故,才略松一口气。

而后他运行真元,迈开步子慢慢地走。在雪原上的时候他的双腿中混杂了妖兽的血肉,这几天过去暂未出现什么异常,倒是有好处——他走路跑跳时觉得比平时更加迅捷轻盈,踩在地上又抬脚时仿佛脚底会有一股力量将他轻轻一托。

他这样走了约十来分钟,出了峡道。眼前的无经山高耸入云,与一侧的峡谷相隔一片约能容纳四架马车并行的缓坡,这里便是无经山口。

山上的树木被白雪覆住,偶有几处露出黄褐色的岩壁。他远远向林中一看,忽然发现一抹红色。再一瞧,竟是一只火红的小狐。那小狐站在一处岩壁上,虽然不是虎豹,竟也有虎踞龙盘之势。它向李伯辰遥遥点了点头,身边忽然激荡起一阵雪尘,纵身跃入林中去了。

李伯辰愣了愣——那小狐就是无经山的山君么?它当真守信,真只向自己借了那些阴灵就好了?

但下一刻,半山腰的密林中忽然一阵剧烈晃动,一声嘶吼爆发出来!

李伯辰脸色一变,已忍不住在心中骂了一声——妈的!他太熟悉这种嘶吼声了!

宛若重锤在巨大的鼓面轻敲,又好似闷雷隐隐滚过云层……这是妖兽的嘶吼,是浑甲兽!

浑甲兽,形状类似蜥蜴,却有一头象般大小。这东西生了鳄鱼似的头颅,浑身覆满极坚硬的甲片,在战场上很难被杀死,常被二阶妖兽驭使来冲阵。在无量军中对付它,通常是用能发射铁箭的床弩,可即便如此,也常有些体格尤其健壮的畜生挨了两箭还不死。

这东西是怎么绕过当涂山防线、跑到这里来的?!

那山君向自己借阴灵就是要斗这东西的么?

李伯辰握刀在山口的雪地上站了几秒钟,深吸一口气叫自己冷静下来,便意识到这事有些不对劲儿。

——此刻他能远远看到半山腰林木晃动,土石四溅。那浑甲兽似乎在林中乱蹿、不停歇地嘶吼。但直到此时也只听到这一头妖兽在叫,似乎并无同伴。然而依着他的经验,浑甲兽这种低级妖兽在没有高阶妖兽驭使的情况下,动作很迟缓,也极少做声。

可远处那一头却似乎极度兴奋,仿佛被什么力量驱策着!

他想到此处,忽然看到一个身影如飞鸟一般跃上一株大树。那身影该是个人,因为穿着黑袍,因而在雪地中尤其显眼。

是这人也在斗妖兽?但这念头一生出来,又看到一抹红光从林间蹿起,直扑那个人影……仿佛之前在岩壁上见到的那只小狐!

可这小狐还没扑到,林中又有一张鳄鱼般的巨口猛地探出,一张便去吞那小狐,不是妖兽还能是什么?而黑色人影则乘风一般打了个旋儿,极轻盈地跃去妖兽身后,在它头顶一点,又没入林中。

纵使相去甚远,李伯辰也看得分明——那黑袍人不是斗妖兽的,而该正是他在驱策妖兽,斗那小狐!

他立即向前疾奔两步,却又停住,记起自己现在已经不算是无量军了。在军中时杀妖兽是他的职责,可如今最理性的法子,该是去北口镇示警,叫那里的驻军来剿。

况且看那个黑袍人在林中跳跃如飞鸟一般,修为境界必然远超自己,或许是个龙虎境。他前几天杀死的百应也算是三阶龙虎境,但当时是先设了陷阱,又大部分是在燕百横在斗。他如今去对付一个浑甲兽、一个龙虎境的高手,无异自取灭亡。

可虽然道理如此,他也清楚真等自己到北口镇搬来救兵,那黑袍人和妖兽大概早就不知踪影了。他将脚底积雪踩得咯咯作响,告诉自己该速离此地,却总迈不开步子。

便在这时,小狐重落入林中,似乎逃了。林木随即一阵晃动,该是那浑甲兽使出一身蛮力,在黑袍人的操纵下紧追上去。但没有往山上或别的方向去,而是在林中贴着山下的道路,直往南去……叶英红他们离去不到一刻钟,如果没有走远,怕是正要被一场恶斗波及!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倒觉得自己的心忽然沉静下来了。

妖兽该杀,叶英红该救。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选择?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能在雪原上苦捱三年了——大概是因为在军中、在那样的环境里,很少有自己做选择的机会吧。

但用不着去选择犹豫,眼前只剩一条路,也就省劲儿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紧随那山上的浑甲兽沿路疾驰而去。

……

车队驶出一里地、过了无经山口,叶英红才忍不住转身往后看了一眼,发现那人还站在峡道上,变成个小黑点了。

孙掌柜坐在大车上,纵使双手牢牢抓着车辕,还是被颠得胡子乱飞,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东家……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叶英红说。

她不知道那个李松为什么忽然变了脸,叫自己赶紧走。可看他身上的那种气势,知道绝不是开玩笑。一样的气势她曾在自己男人的身上见到过,但远不及那个李松强烈。

他不会只是个逃兵那么简单。叶英红想,听他说话看他做事,之前还以为是无量军中的文书、参谋一类。这类人从前都是读书人,吃不了苦逃走是很正常的事,而她向来对读书人有好感,又和丈夫在同一营,帮就帮了。

可如今看,他的身份该没那么简单。

他会不会是……盗匪的探子!?因为听了自己说的那些话,发了良心,放过自己了?

想到这里,她变了脸色,一面在马上吩咐伙计车别停,一面留神观察四周。

今天是个大晴天,此时太阳升得老高。他们一侧是无经山的密林,另一侧是一大片缓坡。缓坡与前方道路上的积雪被太阳照得白花花一片,亮得晃眼。

叶英红策马奔驰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前方的山脚下有一个新砌的小坟堆,坟堆旁,还站着两个人。

第二十二章 少女

之所以觉得是新坟堆,是因为那土包上没有覆着雪,且坟前靠近路边的位置还摆了一张用木板和石块胡乱搭起来的台子,台子上摆了些香烛之类的东西。

坟前两个人一老一少。少的是个女孩,穿一身黑色皮裘,没戴帽子,头顶简单梳个发髻,乌黑发丝披散在背后。老的是个男人,也穿黑皮裘,胡子雪白,正在看坟前供桌上的东西。

叶英红看见这两个人时,女孩也看见了车队。就转了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一路看他们驰过。离得近些的时候叶英红看清了这女孩的脸。该是十**岁的年纪,长得很漂亮,皮肤像雪一样白,两颊有红晕。照理说这种白里透红的相貌该叫人觉得亲切,可叶英红与她对视了一眼,却觉得心里微微一颤。

因为这女孩的目光太冷了,冷到即便她向叶英红微微一笑、抿嘴点了点头,似乎也仍无半分暖意。

叶英红赶忙转了脸,但又行出一段路,忽然意识到那个小坟有点不对劲。

谁会把坟孤零零地建在路边?

她心中泛起一股寒意,想要转头再去看看那坟,却没敢,只能努力往前看,期望尽快离开这无经山附近。但只过了一小会儿,她忽然看见前面路边又出现了一个小坟堆,坟堆前也站了两个人。

正在想怎么一连遇到两座坟,身边赶车的伙计就惊叫一声:“那是不是还是刚才那两个人?”

叶英红眯起眼睛一看,心扑腾一跳,倒吸一口凉气。

的确是刚才遇到的那两个人也的确还是刚才遇到的那座坟!她赶忙再往四周一看,发现周围的景物,与她之前经过那座坟时一模一样!

车上的老掌柜也觉察异常,颤声道:“东家,这是青天白日遇着鬼打墙了!”

眼见着车队又要经过那两人身边,叶英红一把勒住缰绳,喝道:“停车、停车!”

前面那坟堆旁的少女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她有些不敢过去了这是妖人在做法把自己这些人拦住了?他们和那个李松是一伙的吗?要劫道吗?!

车马原本跑得快。她喊了停,也又往前走了一段才勒住,离那坟、那两人不过十来步。老掌柜与车队的伙计脸色煞白,都来看她。叶英红只能伸手握住腰间的小刀柄,咬了牙说:“两位朋友,刚才是不是见过你们?”

老人仍未回头,还在看那坟前的供桌。到这时候停了马,叶英红才看得仔细,也才觉察那老人也有问题。他并非仅是在单纯地看,而该是瞪。脸涨得发红,双手微微颤抖,像无声地发力。

这时那少女又微微一笑:“几位别急,有妖人在附近布置了阵法,才把你们圈进来了。我们正在破阵,阵破之后你们就可以出去。”

她说话时面带微笑,声音似银铃一般清亮好听。但叶英红的心里又是一提她这几年独力支撑门户见了不少人,可说话像这个少女一般直接的,一个都没有。

她微微皱眉,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在有意嘲弄,也不知道她口中的妖人是旁人,还是就是他们自己呢?

她轻出一口气叫自己镇定下来:“姑娘,你说的阵法是什么意思?”

少女仍微笑道:“看你不是修行人,就很难解释了。但要是阵法破不了,几个钟头之后你们大概就要化成阴灵留在这山里、被妖人祭炼了。”

那些伙计与孙掌柜的脸色猛地一变,叶英红的心也又突突一跳。她自诩擅长识人,但现在听少女说了这两回话,却还愈发弄不清楚她到底真是在为自己解释,还是在出言恐吓。

正要再问,忽然听到后方远处响一声闷雷般的嘶吼。所有人下意识地转头往发声处看,便见无经山的半山腰林木一阵晃动,少顷,又忽有一个怪兽在林间探了头!

即便隔得远,也能想象那脑袋有多大。叶英红的伙计登时被吓得说不出话来,马匹也嘶溜溜地直叫,一个劲儿地尥蹶子。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又看见山上树木倾倒、土石飞溅竟似是那怪兽直往这边来了!

这时少女不笑了,像自言自语、又像对身边那老人说:“爷爷,我看这些人的命是保不住了。”

雪原一战,李伯辰觉得自己受了些内伤,之后又连着几天没吃好睡好,因此身体一直没有恢复。但昨夜混了个醉饱,又好好睡了一觉,今天感觉体力已经恢复如初。

因而他全力奔跑的时候,只觉自己快逾奔马,双腿充满无穷力量。这该是妖兽血肉带来的好处,也该会有别的坏处。但他耳畔全是风啸声,来不及去想别的了。

因为他可以听到前方似乎隐有人的呼喊声传来。这路上没有别人再过去,该是叶英红的车队。他们还是没来得及走,遇险了!

他深吸一口气,再加快速度拐过一道小山梁,终于看到前面路上的情况。

约百十步之外,四辆车全翻了,雪白的冬狍皮散落一地。地上有两滩触目惊心的血迹,两个人躺在车边,生死不知。另外有三个人趴在路边,看着还能活动,该是活的,其中一个是那个姓孙的掌柜。

四个人少了两个。

在呼喊的是还活着的那两个,而路边的山林中再无响动,也不知道叶英红和浑甲兽哪儿去了。

他奔至那三人身边时,连大气都没喘一口。停下来便喝:“叶英红呢!?”

两个伙计原本在“红姐”、“红姐”地喊,看到他来了却立时收声,像是被吓着了。倒是孙掌柜一见他就挺起身子怒目而视:“你和那妖人是一伙的!原来你是探子!”

也不知道这老掌柜是哪儿的人,情急之下开始说家乡话,呜哩哇啦地一大串儿,听语气该是在骂人。李伯辰初见他的时候,觉得这人对叶英红似有些成见,可如今看他却似乎是很关心那位女东家的。

可这时候哪还能管得了别的。李伯辰知道他该是吓着了他以前带的兵在与妖兽作战时,也会有这种情况,他知道怎么办最有效。

因而一把揪住这老头的衣领,啪啪给了两耳光,目露凶光再喝:“我来救她的!她人呢?!”

老掌柜愣了愣,立即收声。片刻之后抬手往山上一指,声音里一丝颤抖都没有了:“被那怪物追进林子里去了!”

李伯辰立即丢下他,纵身入林。又听那老头在身后喊:“三个妖人!”

第二十三章 深林猛兽

三个妖人,是说除了驭使浑甲兽的黑袍人之外,还有两人么?

那个黑袍人竟然用妖兽做事,可见绝非善类。而他的功夫看起来又极高,李伯辰自忖不会是他的对手。要是再加上两个,大概是更没什么胜算的。

但在这种时候,他倒不会因此而畏惧。在雪原上时面对妖兽,何曾有什么胜算?可在战斗的时候只要随机应变,总会有法子。要是只以修为境界论输赢,仗也不用打了。

山脚下的树木生得比较稀疏,没有被妖兽撞倒,因而他在路上看不到妖兽的踪迹。但入林之后循着老者所指的方向奔行一段,看到倒折的树木了。李伯辰沿这痕迹一路往山上追踪,再过一小会儿,听到前面一处岩壁下传来妖兽低沉的嘶吼声。

之前那浑甲兽怒吼,声音很洪亮,但此时倒像是虎豹在发出恐吓声。李伯辰握紧匕首,又从地上捡了一截被撞断的树枝,放慢步子绕到那座岩壁旁。

那岩壁前面有一小块平地,青黑色的浑甲兽就站在平地上。这畜生此时的状态有些奇怪——不住地低吼着,四爪踏来踏去将折断的树木踩得粉碎,却并不离开。鳄鱼似的脑袋不住地往岩壁上拱,倒像是在找食。

李伯辰往它拱的那里一看,发现岩壁上有几条石缝,较大的能容一个人钻进去。浑甲兽力大,已经将那道石缝撞塌了一部分,可岩石到底比树木坚硬,它也再没法子了。

他心中一亮,便冒着惊动这畜生的风险叫了一声:“红姐?”

石缝里果然有人声传来:“……谁?”

是叶英红的声音。李伯辰本以为她的声音该惊恐仓皇,但如今听还有一丝镇定,说明她人该暂时无事。他松了口气,沉声道:“红姐,是我。我把这畜生引走,你找机会跑!”

但叶英红没再回应。也许还在忌惮他的身份。

倒是忽有另一个清亮的女声传来:“那样你可就活不成了。这东西叫浑甲兽,力气大又跑得快。现在是我和爷爷暂时把它制住了,才这么听话。可要是你把它惊动了,只怕一会儿就没命。”

李伯辰心中一惊,立即抬起头,发现岩壁顶上竟然站着一个穿黑皮裘的少女。

孙掌柜说妖人有三个,他一路寻来时就已经小心谨慎,留意那三人的踪迹,但一直没发现。如今这少女就在顶上,他先前却一无所觉。

李伯辰意识到这少女绝非寻常人,搞不好,就是那三人其中的一个。

他便退开两步,沉声道:“是阁下在用这妖兽害人?”

少女在岩壁顶负手而立,似笑非笑地看他。若是壮年男子这样站,自会有些英雄气度。若是老者,则会显得沉稳。她一个漂亮少女如此做来,本该显得有些俏皮可爱,但合着她刚才说的话、如今脸上的神情,却叫李伯辰感到一股邪气。

“使唤这东西的可不是我,而是他。”她边说边伸手往远处一指。

李伯辰向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东边约数十步之外的林中有一块青岩,岩上有一个黑影。那黑影原本被林木掩住,他刚才退开两步,才能刚好从林木缝隙中看到。

那是个黑袍男子,正紧闭双目端坐着,双手在身前结印,似在运功。再细细一看,发觉他身边的区域像是被笼在一阵小小的旋风中,雪粉飞扬,枝干乱舞。然而诡异的是,没有丝毫声音传过来。

李伯辰皱了眉,又发现在那块青石边的雪地上,还有一抹红色。不是血迹,倒像是……那只小狐!

他略一思量,觉得自己大致搞清楚一些状况了。

那小狐该是无经山山君的化身,现在看,像是被黑袍男子杀死了。但山君是灵神,也可以看做具有修为的阴灵。化身虽死,灵神未灭。此刻应该正在以阴灵的形态与那黑袍男子争斗吧?只怕一同争斗的,还有从自己这儿“借”去的百余阴兵。

而岩壁之上的少女说她和她爷爷将浑甲兽制住了……难道这两人和那黑袍人不是一伙儿的?

但李伯辰只想救叶英红而已。既然浑甲兽被这少女制住,便可以不用管了。至于这些人在无经山中图谋什么,他也不愿掺和进去。

因此他沉声道:“姑娘,既然你们仗义出手,不如把这畜生再调得远一些,我救了人,立即就走。”

那少女微微一笑:“我们可没那个本事。制住是叫它别动,可使唤不了它。”

李伯辰道:“那请帮个忙,叫我引走它。”

少女微笑着看他一会儿,才道:“朋友,劝你不要多事了。这妖兽,是那个妖人所设阵法的阵眼。我们把这个阵眼制住,是削弱了他的阵法。要是把妖兽惊动,阵法就又成了。要是把妖兽杀了,阵就没了。两种结果,都不是我们想要的。”

她这话说得绕,李伯辰一时间听不明白,也不知道这少女为什么将这些事告诉自己。可他明白的是,对方并不将被困石缝中的叶英红的性命放在心上。

少女说了这些话之后脸上的微笑没了,变得面无表情。她居高临下,气度从容淡定,然而骨子里却有些轻蔑的意味。

李伯辰便冷笑:“要是我偏要杀它救人呢?”

少女勾了勾嘴角:“好。”

也不见她做了什么,但那浑甲兽像是忽然挣脱某种束缚,一声怒吼,猛地转过头。它一见李伯辰,一对淡黄色的小眼睛立时瞪圆,口吐一阵腥臭气、猛扑过来!

李伯辰没想到岩壁上的少女说放就放,倒是与纵兽杀人无异了。可他再来不及想别的,只将手中那根树枝往妖兽嘴里一甩,暴喝:“畜生!来!”

妖兽的嘴大张,树枝正丢进它的巨口中。但一次开合,手腕粗的树枝便粉碎了。李伯辰丢出树枝时已双足发力猛地闪到一株大树之后,手臂一攀便上去丈余。

可这树也只有一人合抱的粗细而已,浑甲兽一扑过来,树木立时被撞断了。它两只前爪一撑,便抬头去咬树上的人。这树的上半段,是往妖兽的身边倒。李伯辰之前虽然窜上去很高一段,可妖兽体型巨大,如今他在树上的位置也只与妖兽的头颅齐平。

他将心一横,在倾倒的树干上踩踏两下,纵身往妖兽的头上跳过去!

第二十四章 一击而胜

他人在半空中时,往少女那瞥了一眼。却见她转了脸,似乎在与岩壁之后的什么人说话,仿佛也不将他放在眼里、觉得他难逃一死了。

但李伯辰的心却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稍稍一宽——至少这人暂且不会出手。

下一刻他便落到浑甲兽巨大的脑袋上。这畜生的脑袋几乎有一人长了,覆满鳞甲,坚硬如铁。但在它的眼睛上方生了两排骨刺,李伯辰落上去时便用左手一把攥住了其中一根。

妖兽觉察自己头上攀了一个人,顿时大怒,摇头摆尾要将他甩下。但在无量城中时李伯辰便以神力出名,在这生死关头他将骨刺攥紧了,又用右手的匕首嵌入头顶甲缝之中,一时间也难被甩落。

畜生更恼,便转着圈用粗大的尾巴来扫头上人。可它尾巴到底也短了一点,无济于事。但这么一通折腾,李伯辰忽觉腿上一痒,随后便是剧痛。他知道这该是被妖兽的甲片割破了——这畜生发怒时鳞甲皆张,就如一柄柄刀子一般。

他要是继续在它头顶攀着,只怕要被活活凌迟了。

其实倒是有一个办法对付这畜生。与妖兽战斗六年,对其中较为常见的习性都了解,便清楚这浑甲兽虽然刀枪不入,其实是有一个弱点的。只是在战场上浑甲兽是成群地从平原上冲来,那弱点也就不成弱点。可如今在林地中妖兽并不能发挥它的速度与冲击力,而自己又在它脑袋上,便可一试了。

他便忍着腿上疼痛,趁妖兽又一次大幅度摆头时忽然松了左手去抓住它另一边的骨刺,身子便立即被它晃得横在了它的脑袋上。如此一来,他的脸就凑到妖兽的眼睛旁,双腿则搭在了妖兽嘴角。

这畜生看到他的腿,立即蹦着高儿地去咬,可怎么也咬不到。李伯辰知道此时一旦被它甩下来,自己的命立时就没了。他深吸一口气,瞪圆眼睛去看这妖兽的眼后。

在浑甲兽眼之后约五六个鳞片的距离,有一片鳞甲是黄褐色的,这一片下面,是类似耳孔的东西。李伯辰很快找到——就在他右手边。于是毫不犹豫抬起手,用匕首往这片鳞甲之后再三四寸的位置狠狠一刺!

燕百横这柄匕首是个短匕,刀刃只有伸开的手掌长。但它锋利无比,插入岩石都不在话下,何况这妖兽的鳞甲——立时全部没入进去。

妖兽的身子当即猛地一弹,原地跳起丈余高,落下时叫大地都微微一颤,仿佛一面巨鼓。李伯辰也被颠得七晕八素,险些落了下来。但妖兽一落地便不叫了,倒是脑袋歪向没有被刺的那一侧,大张着嘴,在原地飞快地打起转儿来。

李伯辰心中一喜,知道成了。这一刀是刺入了妖兽耳后的某个位置。其实他知道人与寻常动物的耳朵也有那个位置,一旦受损,人便觉得天旋地转,再保持不了平衡。

可妖兽的自愈能力极强,没有受到致命伤,大概几个钟头之后便可好转。然而李伯辰也并非想要以此来杀它——妖兽的脑袋使劲儿地偏向一边,一侧脖颈上的四片巨大鳞甲便张开了,露出甲叶之下的黝黑皮肤。

他一把拔出短匕,探手过去便在四片鳞甲之间狠狠地拉了三刀!

那片皮肤本就因为妖兽转头而绷得很紧,又因李伯辰的力气大、刀子快,这三刀下去,伤口深得几乎能看到骨头!滚烫的鲜血立即喷了出来,在雪地上浇出十几米远。李伯辰瞅准个空子从妖兽头上跳下,这畜生便一边打转、撞倒大片树木,一边狂喷着鲜血,翻到这片小平台之下去了。

便见下面一阵飞沙走石、血雾喷涌,那妖兽滚滚蹿向远方。

李伯辰满头满脸都是血,落地时身上一阵剧痛,也不知被妖兽的鳞甲割破多少处。但他心中竟有一丝得意——不算那些修为境界比自己高的人,只说灵悟境中,自己该是头一个单枪匹马杀了一头浑甲兽的吧!

他与妖兽搏斗时极凶险,可一共也只用了几分罢了。当他落下时,那少女才同身后岩壁下的人说完话、转过脸来。

李伯辰持刀站定看她,那少女见到妖兽滚落下去,终于吃了一惊,甚至微微抬了抬手。

这时李伯辰才注意到她手中握着一张小纸片,是那个浑甲兽的轮廓。少女捏了捏那纸片,微微一皱眉,便丢下了。

“朋友,你坏了我们的大事。”少女在岩壁上踏前一步,随手从身边的树上折了一根细树枝。

她虽面无表情,脸上也没有怒意,可李伯辰知道她怕是要动手,便也沉默地向前一步,想摆个防守的架势。

但这一动腿上忽地一软,竟险些跪下。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右腿上好长一条口子,血肉翻卷,深可见骨!

他在心中暗叹一声不妙。倒不怎么担心这条腿……既有妖兽血肉,想必是废不了。只是看这少女的气势,该是个高手。自己重伤再来斗她,怕是十分吃力。

然而那少女持着一根细树枝,看了一眼他身上纵横的伤口,却略略犹豫了一下。而后道:“为什么非要救她?”

李伯辰便向石缝那边看了一眼,看到叶英红了。这女人该是将之前的对话都听了,如今听到外面没有妖兽的动静,便探了半张脸出来看,手里还握着短刀。

事到如今,李伯辰觉得也没什么好瞒的了。便向叶英红一拱手:“红姐,我不叫李松,叫李伯辰。”

叶英红愣了愣。

李伯辰一笑:“四年前我是无量军奔掠营的统领,令夫周栩是我的亲兵百将。在战场上他为救我而死,今天见了你,我就知道自己得豁出一条命了。”

而后他转脸看岩壁上的少女:“此事和她无关,叫她走。”

那叶英红又愣了一会儿,一下子从石缝中钻出来,直勾勾地盯着李伯辰,口中胡乱道:“你……你……你说的是真的?他……啊,你真是奔掠营的统领?!”

那少女听他们两个说话,先看叶英红,又看李伯辰,将指尖的细树枝转了转:“哦?这么说她不是你的情妇?也不是亲人?”

李伯辰哼了一声:“姑娘,嘴巴放干净点。”

他觉得今日难免一战,或许还要输,言语便极不客气。可少女倒又微笑起来:“你误会了,我只是好奇。既然这样,那你们都走吧。”

第二十五章 魔音贯脑

叶英红之前在石缝里听了他们说话,已知道眼下是怎样的情势。听这少女忽然松口要他们走,不禁一愣,连接下来要问李伯辰的话也忘记说了。

李伯辰也愣了愣。但他之前觉得这少女身上有股邪气,如今听她这话,倒不知是真心的还是在玩弄自己。不过无论是两者中的哪一种,他都不想表现得胆怯。

便沉声道“红姐,我们走。”

叶英红这时才忙跑过来,将李伯辰搀住。两个人转了身,李伯辰则紧握匕首暗自戒备。其实他并不擅长用匕首,最得意的还是刀术。叶英红手里有一把刀,如果

这时听到少女又说“你该说个谢字。我本该留下你们两个的。”

听了她这话,李伯辰心中大定。但没回头,而冷声道“谢字没有,忠告倒是有。北边雪原上埋骨十几万,都是为杀妖兽而死的军人。你们但凡有些良知,一会就该把那个用妖兽行凶的妖人给留下。”

少女没再回他这话,李伯辰便握着掌中的短匕,要下山去。但背后一个老者的声音忽道“李将军这话说得有理,请将军留步。”

孙掌柜说“有三个妖人”,如今说话这个,该是那少女口中的爷爷吧。李伯辰想了想,还是停住脚步转了身。

便看到一个老者从岩壁之后绕出来。这老者须发皆白,但相貌堂堂,很有一股气度。他脸上带笑,先向李伯辰拱手施了一礼“这位将军说得对,妖兽与妖人都不该留。我们之前暂用这妖兽,也是为了除恶的权宜之计。向将军打问一句,北原上眼下战事如何将军经过此处是有公务在身么”

李伯辰不动声色道“是有公务,但不便告知。”

老者就笑笑“我向来钦佩护国除魔的军人。既然今日有缘,还请将军收下这个。”

他说了话便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铜牌。约一指长、两指宽,金灿灿。牌上似乎刻了繁复的花纹,看起来像是咒文。

李伯辰不知这人在打什么主意,刚要拒绝,老者却已一弹手指,将铜牌射了过来。李伯辰以为这人在试探自己的虚实,又见这东西速度不快、力道不大,便立即抬手去接。

他也称得上眼疾手快,以食指、中指便夹住了。没想到铜牌的边缘很薄,力道也比他想得稍微大一些,在指缝中又深入稍许,割破了他的手。

老者又道“这块铜牌可以辟邪转运。请将军带在身上,以保平安。”

李伯辰并不会因为他的那些话、这块牌子,便对他心生好感。因为即便他不清楚内情,也能猜得到这个老者和少女在这无经山上必定是在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的。

便笑了笑“多谢。”

刚转身欲走,耳畔就响起一个声音

“多谢可知道你就要死了”

这声音像风,低沉缥缈,一听便知道不是寻常人发声,而更像是在自己的脑袋里响起来的。他知道这该是某种传音入密的术法,因为他在无量城中时曾听人说起过。

普通人听见这声音、这句话,少不得要面露讶色。但李伯辰此前就在心中戒备,又早经历过许多生死关头,因而连脸上的神情都没变。倒是在心里想怎么这些人都喜欢这样拿腔拿调

燕百横来见他时,说的也是类似的话。

那声音立即道“这可不是拿腔拿调。你接那块牌子的时候手上是不是有血血是不是糊在牌子上了告诉你,那老东西是要用你做阵眼”

这种传音入密的术法很奇妙,这么几句,实则只是一转念的功夫。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用不着去看自己的手便知道的确有他的血糊在那铜牌上即便手没被割破,手掌上也有因自己之前受伤而流出来的血。

他也一转念“阁下是谁”

“我是坐在石头上那个,穿黑袍的你杀了我的妖兽,老东西就要把你炼成阵眼来对付我们。你要是想活命,现在就把铜牌插到你身边那女人身上去,自己快点儿跑,也许还能活”

李伯辰觉得,眼下除了那山君尚不可知,余下的两方都该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黑袍人对自己说的这些又煞有其事,他不得不问个清楚。好在以神念交流,几句话不过是一瞬之间,岩壁下那老者此刻还笑咪咪地看着他,并未觉察什么异常。

李伯辰便在心里说“阁下的意思是说,我今天大概走不了”

“对”

“如今你是在帮我”

“当然别啰嗦了”

“真想帮我,不如给我说说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也许我能想到更好的法子呢”

黑袍人的声音猛地大了起来,要是真人在他面前,当是个暴跳如雷的模样“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

“这叫谨慎。”

黑袍人更怒“要不是我被困在这里我非得把你”

李伯辰便叹了口气,转过身做出欲走的模样“阁下自求多福吧。”

那黑袍人忙在他脑袋里叫“慢着我说你这倔驴”

“我来无经山是为了一件宝物,可那宝物又被此地山君看守着。要取宝便要先杀山君,我就在这附近筹备许久,布了阵,先将山君与幽冥的联系隔绝你来的时候有没有在路边看到小坟堆那许多的东西都是是我布置的然后再请附近猎户杀了这山中可以被它驱使的猛兽,如此它就慢慢被我拘在这山上了”

听了这些,李伯辰心中豁然开朗。

那么该是那少女和老人知道了这件事,便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这人和山君斗起来之后,他们两个便寻机制了住这人的阵眼那头妖兽。

“正是如此”黑袍人破口大骂,“那个老东西和那个小东西,实在歹毒这山君原本被我阵法压制,只能现出化身。可他们制住我的阵眼,山君力量又变强,就舍了化身将我拖入神念里来斗了”

然后自己为救叶英红,杀了妖兽。阵眼没了,阵法也就破了。这黑袍人大概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于是才求援。

“对对对”黑袍人忙道,“我要是完了,你也就完了我死后那老东西会想要自己杀山君,怎么杀自然是用我的阵法我以那妖兽做阵眼是因为妖物体内灵力极活跃,你想想看如今这附近谁身上的灵力更活跃一些自然是你了你好歹也是个灵悟境,也能拿来暂时用用”

第二十六章 伪灵

“你手里那铜牌就是他的手段,你的血染上去,便与那铜牌性命相交了,那东西必然被他祭炼过,再等你的血和铜牌融合一会儿,只要他念头一动,你就要被他制住了!”

李伯辰想了想,在心里道:“阁下,这么一想的话,如果我跑掉,阵法不成山君变强,你是要完蛋的。我不跑呢,被那个老人炼成阵眼,逼你和山君继续斗个两败俱伤,你也是要完的。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救我呢?”

“屁话!当然是因为我刚才看见你斗那个妖兽,觉得你还有点儿本事。你要是一跑,那两个人必然去追你,你兴许还能和他们周旋一段时间。我就趁机赶紧同山君讲和,溜之大吉!要不然那两个人还在这里,他们又都想要取我性命,我还怎么溜?!我才不是救你,谁管你这倔驴的死活……咦!?我倒不是这个意思……”

黑袍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李伯辰听他说这些先在心中一愣,而后意识到这些大概是这人的心里话。是因为与那个山君斗得辛苦,控制不住他自己的神念了么?

这念头将生出来,便听脑中又有人道:“道友,你可知你如今——”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要死了?”

黑袍人的声音没了,但那个山君的声音又挤了进来。

听他这样说,山君似乎也愣了愣,而后道:“道友原来早就智珠在握!刚才那个妖人是不是对道友巧言令色?道友千万不要上他的当。道友且听我说——而今我将他的神念暂且压制,只争得些许的空当。”

“这山上的三人都想要图谋一件宝物,道友撞见他们的事,他们必不相容。一旦除掉我,便要除掉你——还请立即出手,诛杀那三人!”

这时听了这山君的话,李伯辰觉得黑袍人刚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该是可信的。原来这山上如今是这样诡异的局面,偏自己闯了进来。

可他眼下仅是个受了伤的灵悟境而已。便又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位山君,你是看见我带了很多阴灵,所以觉得我该是高人吧。但老实说,我只是灵悟境,我自己都不清楚那些阴灵为什么跟着我。别说杀他们三个,就是一个,都对付不了。”

那山君似乎又愣了愣:“道友在说笑?此刻你心中明明半分慌乱也无——”

李伯辰就在心里笑了笑:“山君该知道,这世上的淡定从容,大概有一半是因为无能为力。”

那山君的声音停了片刻。当李伯辰以为它已经退出了自己的神念时,声音又响了起来,但听着是有十分的不舍之意的:“那……本君倒的确还有个法子。道友,你知道灵主么?”

……

站在岩壁前的老者注意到,五六步之外那个名为李伯辰的年轻人在向自己道谢之后,似乎略犹豫了一会儿,才转了身。但转身之后也并未立即迈开步子下山,而是捏着他的铜牌,又站了一会儿。

他便微微皱了眉。

这个年轻人,实在有些怪。他这辈子见过不少如李伯辰一般的勇武之辈,其中少数也的确有高尚品德,能如他一般做出奋不顾身救人报恩之事。

可那些人在知晓自己或许将面对强大敌手时,总会有些慌乱的。这个李伯辰的脑袋该是够清楚的,应该明白,自己与狐儿都极有可能将他留在这无经山上。

但竟然连丝毫畏惧、惶恐的意思都没有。

要么这人就是不知道畏惧为何物,要么,就是有什么倚仗。

倚仗什么呢?他自称是无量城中的统领,但在问他城中战事如何的时候,却避而不答。多半是因为犯了什么罪过,私自逃了吧。这样的人,又仅是个灵悟境……哪里来的胆气?

便在这时,看到李伯辰忽然将手一松——掌中那枚铜片掉落在地、没入雪中了。

老者愣了愣。又听李伯辰对身边的女子低声道:“你下山去。”

叶英红下意识地“啊”了一声,正要说话,李伯辰却伸手将她狠狠一推——女人立即从陡坡上摔下,发出几声惊呼,随后便挟着冰雪、碎石自坡上滚落了。不多时身影便消失在坡下的林中,再无声响,也不知是摔晕了,还是被吓坏了。

然后李伯辰转了身——伸手一撕,上半身本就被浑甲兽割得破破烂烂的棉服被他扯下,露出被血糊满的坚实胸膛来。

老者便皱眉:“李将军——”

只说了这三个字,忽然发现他身上那些原本纵横交错的伤口,正在缓慢收敛。之前他就注意到李伯辰身上最严重的是腿上的那道口子,可如今再去看那里,发现那条伤口竟也在缓缓愈合了!

“将军?”李伯辰笑了起来。声音比之前说话时要嘶哑低沉一些,笑容里也有几分寒意,“从前的确有人称我为将军。那时候,这隋国还是一片尸山血海呢。”

老者慢慢挺直了身子。他意识到眼前这李伯辰的气势,与之前不同了。此前的这个年轻人,身上融合了奋勇与平和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可眼下这年轻人,忽有了三分萧杀之气,他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里,也多了些不可一世的威严。

一个念头忽然从他心中跳出来。可这念头太过惊世骇俗,也太过巧合,老者觉得,不大可能是真的。

但这时李伯辰收敛笑意,长长吐出一口白雾,沉声道:“本君被囚禁于此一万年……又被逐出我主宰的那一界。现在,你们竟敢闯入本君的领地——是要自寻死路么?”

他说这话时的声音,听着也仅比此前说话时更加低沉、嘶哑一些而已。但偏偏在这个当口儿,山上起了风。林间的积雪被卷起来,被风挟着穿过林稍,呜呜作响。无经山之上的一片天空也陡然聚起浓云,将日头掩住。

林中暗了下来,风势越来越大。不知是否是错觉,仿佛更有许多极淡的黑色雾气开始在雪地上流淌,慢慢往李伯辰立足之处汇聚。

某种彻骨的寒意开始侵入在场每一个人的骨髓。

老者终于忍不住退后两步,目光灼灼地瞪着李伯辰,沉声道:“你是灵主?!老夫临西李定,哪一位真君在此!?”

第二十七章 夺刀

做这件事之前,李定曾以六衍法推算过此事的结果,得到的启示是,中途必有波折,但也必会成事。

眼下不远处坐在青石上与此地山君苦苦相斗的那个黑袍人,必然也以秘法推算过。那人所修似乎是隋国所供奉的六渎帝君一脉术法,六渎帝君掌管天下运势财富,以那位尊神的秘法推演预测,通常而言,结果要更准确一些。

可他们如今在做的事,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从一位被幽冥册封的山君手中夺宝。如此类涉及杀戮、刑罚之事,倒是他所信奉的北辰帝君所传至生界的六衍法要更加准确一些。

然而眼下,他眼前站着的这个李伯辰似乎是一个灵主。

少女从崖上跳下来,轻巧落地,走到李定身边。她手中仍握着那根树枝,脸上并无李定一般的凝重之色:“爷爷,灵主是什么?”

李定的手指在袖中动了动,很想即刻口诵咒文。那铜牌上已沾了李伯辰的血,也融合了不短的时间。他此时起咒,若李伯辰眼下只是在故弄玄虚,就必然露出破绽。

但这念头在头脑中转了转,还是被他打消了。

他往黑袍人那边看了一眼——倒是有另一种可能的……

于是他一边审视李伯辰,在头脑中飞速思索一边沉声道:“这些事,现在你本来不该知道。此类辛秘知晓得多了,便容易招惹邪灵。可既然看见了——”

“狐儿你该知道这世上除了幽冥诸神、魔国诸魔之外,还有许多蛰伏于暗处的太古秘灵。这些太古秘灵,其中许多的修为境界未必弱于幽冥、魔国的神、魔。”

“这一些,绝大部分都是在数千乃至上万年前与如今的神、魔争斗中败落的,没有得到大势气运。”

少女想了想:“爷爷,这些我是知道的。我去年偷看了你的书。”

李定瞪了瞪眼,可此时又不好发作,只道:“近些年天下动荡,许多秘灵纷纷出世。但它们大多藏身于诸天万界之中,很难来到生界。便选那些偶然与之产生联系的,将自身气运、灵力附于其上。那些被附身的,便被称为灵主。”

他们说话的功夫,雪地上流淌的黑雾在李伯辰脚下汇聚得越来越浓,已现出颜色。又攀上他的身体,渐往他的右臂上汇聚。而李伯辰紧抿嘴唇,并不答他们的话。

眼下情形正如那山君所料。灵主一说虽然叫人吃惊,可老者在弄清虚实之前必然不敢妄动。李伯辰没指望能用这种法子唬住他,但只需要叫他心生忌惮、暂不诵念咒文便可。

现在,他感到自己的手臂开始发沉,刺骨的凉意慢慢向他掌心之中汇聚。右臂上的黑雾慢慢向下,仿佛要从手上滴落。然而在这黑雾之中,一柄刀正在成形。

这时少女竟向前走了两步,认真地看李伯辰:“可是爷爷,你既然怀疑他是灵主,却不立即走,是不是因为灵主这类东西,未必很强?”

老者李定脸上的凝重犹疑之色在此时也已少了许多。他沉声道:“正是。秘灵于诸天万界之中分出气运灵力附身,诚然能叫灵主功力大增,行许多常人所不能之事,但终究是附于人身,总不可能超越那人的极限的。”

“所以我猜爷爷的打算是,宝物我们既然势在必得,连山君都要杀死,那么杀死一个灵主又有什么大不了呢?临西君有北辰帝君的气运加身,而爷爷是在为临西君夺宝。”

少女又向前迫近李伯辰一步,轻声道:“况且他一直站在这儿,不说话也不动,倒像在等着什么。爷爷,我猜会不会是那个山君和他说了什么,叫他拖延我们的时间——”

李定便露出一丝冷笑:“狐儿,你猜得好。我们和那妖人在无经山中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那宝刀,本以为藏得深。可那宝刀既是一位强大秘灵的真灵所化,倒未必会是实体呢。”

“我看,这年轻人如今倒把刀给送来了!”

此时李伯辰掌中的黑雾果已渐渐凝成一柄长刀。这刀裹在雾气里,暂看不分明,但他能感觉到它极重——自己在无量军中本以神力知名,可如今握着这刀只觉得沉重无比,怕有寻常长刀五六倍的重量。

且这刀上似有一种奇异力量,将他的精神都抓过去了——他在黑雾中握着刀,忽觉自己与天地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耳畔隐约传来会在噩梦中听到的呓语,就如同喝醉了酒一般。

此时又听李定喝破山君与他说的事情,竟一晃神,自脸上露出惊诧之色来。

李定便立时喝道:“狐儿,拿下他,夺刀!”

他厉喝这一声之后,口诵咒文,指掐法诀。先前被李伯辰留在雪中那枚铜牌

便嗡的一声跳起,在半空中滴溜溜地打转。

而少女握着细细树枝,忽将左手在树枝上一拂,便听轰的一声响,树枝前头立时生出一条火焰刀刃。她手持这火刀,原本乌溜溜的一对黑眼仁儿已变做赤红色,唇边也探出两对短尖牙来,挥刀便去斩李伯辰的右手。

李伯辰本因手中的刀而精神恍惚。但李定一做法,立时感觉头脑一片空明,像所有心事都放空了一般。他猜这或许是因为这刀的影响与李定施在自己身上的术法相互抵冲,反倒帮了他一忙。

饶是如此,在看到那少女出手时,仍忍不住低呼出声——

“罗刹!?”

这少女能幻化火焰刀,赤瞳尖牙,不是魔国罗刹还能是什么!?怪不得总觉得她身上有股邪气!

他来不及再去细想许多,也不管掌中那柄刀化没化好,立时举起一格!

他自诩神力,又想这少女看着白白嫩嫩,必然以巧击擅长。因而格她这一下时便留了七分的力道,以应付她的变招。

可一旦火刀与他这裹在黑雾中的长刀相交,立时感到一股绝强的力量传来——那火刀竟然比钢刀还要硬,嘭的一声响,一连将他震退三四步,险些将掌中武器击飞!

“看来你真不是灵主啊。”少女脸上连半分吃力的神色都没有,微笑着说了这句之后扬刀再扑过来,“放下刀饶你不死!”

第二十八章 罗刹

罗刹人是北方魔国的统治阶层,四个灵性种族之一。与羽人类似,自有先天灵能。李伯辰从前只听说罗刹可以幻化火焰刀,无坚不摧,交手却是第一次。

少女身形灵动但力道极大,李伯辰便不敢再托大。见她向自己面门劈来,心知这少女大概以为自己力量在她之下,想要逼自己举刀格挡,将这刀震飞。

但少女刚才那一记虽然强横,力量却实是不如他尽全力时的,倒是可以以此胜她。

他便使了八分的力道,双脚深深陷入雪中,举刀便迎上这一记!

两刀相交。此时李伯辰掌中这柄刀上笼罩的黑雾已被刚才那一击震散,露出雪亮的刀身来。一遇那火焰刀,更是被映得光华璀璨。

可他预想的极大力道却并未传来。格上少女的火焰刀,却仿佛斩中空气——刚才比钢铁还硬的火刀,竟然被他一斩两截却并未散去,而是在透过他的长刀之后又合为一处,继续向他的面门斩来!

李伯辰心中一凛,立即向右侧一仰身,好歹避开这致命一击。但火刀仍从他的左肩扫过,登时燎得他皮开肉绽,一阵剧痛。

他吃了第二个亏,脚下便不稳。这时又听老者李定道:“狐儿不要玩闹,快结果了他!”

他在无量军中与妖兽战斗时虽然凶险,双方却都是在搏命。可如今与这少女、老者打交道,倒是被连连轻视,仿佛杀死自己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

他心中一股无名火起,便干脆往雪地上倒去,挥刀便斩少女的双足。那少女燎了他的左肩,已顺势将刀一压去砍他的手,可见李伯辰使了这一招便双足一点地跃去他身后点他的后心。

李伯辰正等着的便是这一记,腰一发力双腿一转就去绞那少女持刀的手。借这腾空的力道以及刀势,再去斩她的腿!

少女身形仍在半空中,见了李伯辰这一招,便知道即便自己用火焰刀废去了他的双腿,自己的腿怕也是要保不住了。便当即伸手在身边的树木上一拍,身子飘向一旁。

哪知李伯辰将刀在地上一杵,身子如一张大弓一般猛地弹了起来,伸手抓住了她的一只脚,狠狠向下一拉。少女接连在空中闪避两次,本领已算十分高超,可李伯辰这身法、刀术,并非什么名家传授的套路,而是在战场上以性命换来的。

北原上的妖兽皮糙肉厚的有之,轻灵迅捷的也有之。他能在那修罗场捱过六年,厮杀搏斗之事于他而言几乎已成了本能。这少女头一回对上他这种凶悍打法,兼先前又轻敌,一不留神便吃了大亏。

少女既是罗刹,李伯辰便半点怜香惜玉之意也无。他那手如铁钳一般,一把将少女摔在地上,合身就扑上去。

少女落地时已觉不妙,转了身便竖起她的火焰刀,想将他逼退。但哪里想得到李伯辰避都不避,正迎着火刀扑了上去!

刀插入他的左腹,他也重重砸在少女身上,将她两只胳膊一柄刀都制住了,而后抬起身子一把将刀横在她脖颈,手上一施力就要割她的脑袋。

这时候,二人四目相对,离得极近。要说句公允的话,这倒是他在这世上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他虽不至于因对方是个漂亮女子便在这生死关头留手,但人毕竟不是妖兽,刀势仍稍稍缓了缓。

少女的力气也极大,立即将身子猛地一挺,把李伯辰掀去一侧。火焰刀仍插在他的腹中,这一动便搅得他身子猛地一缩,下落的刀也斜去一边,在少女的肩头带了一记。

两人在雪地上双双滚开,少女立即起身往后跳出四五步。李伯辰伤得虽重,可那火焰刀倒是帮他止了血,又因他在扑上时有意避过要害,一时间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便也拄刀站了起来。

他气喘如牛,那少女脸上也头一次露出了惊惧之意。在这一刻李伯辰竟忍不住略有些得意地在心里想,怕是她也没见过自己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因为在雪原上要是处处想着“要命”,也就早“没命”了。

他便沉声道:“想要取我的性命,怕没阁下想得那么容易。”

少女离他五六步远,手中的火焰刀重变成一根细树枝。李伯辰的左肩被她燎伤,她的左肩也被李伯辰所伤。皮裘被割裂,黑毛被血浸湿,竟微微腾起白雾。

听了李伯辰的话,将要开口,雪白脖颈上却忽然出现一条红线,下一刻便渗出血来。她忙用手捂住脖子,瞪了他一眼,又往后退出几步。

李伯辰也吃了一惊,低头看看手中的刀。眼下这刀已经显露出原本模样,看似与寻常的长刀差异不大。但它的刀刃尤其明亮,如一面镜子一般。与少女拼杀了这几招,刀也在地上的土石中斩过,却连一丝划痕都没有。

像是刀刃、刀萼、刀柄都是浑然一体的。刀身雪亮,刀萼变成灰色,而刀柄则是乌沉沉。这东西,锋锐至此吗?李伯辰都不记得刚才刃口有没有碰到那少女的脖子了。

倒是此刻,不远处林中青石上那黑袍人终于发出声音。但并非说话,而是噗的一声喷了一口鲜血,浇在雪地上。他的身子开始发颤,周遭狂风大作黑雾弥漫,甚至能隐隐看到些被雪粉裹住的人形。李伯辰猜那便是他借给山君的那些阴兵。

阵眼被自己杀了,而他有山君“借他一用”的宝刀在手,似乎能抵冲那老者的术法效果,因而山君便越来越强,快要得胜了吧。

少女退至老者李定身边,却又有鲜血从捂着脖子那只手的指缝里渗出来,触目惊心。李定显然没料到少女在李伯辰这儿吃了亏,脸色变得极难看。但只瞪了他一眼,目光在刀上一扫,便从怀中取出一瓶药粉,帮她洒在伤口上。

这而后又从袖中取出七枚金色铜钉打入地下,踏雪走了一遍北斗天罡步。再咬破舌尖往那阵中一喷,在山上林间呼号的阴风便立即减弱了大半,天顶的层云也淡了一些。似是施展了什么秘术,与黑衣人合力又将山君的力量压制了。

但李伯辰仍感到一股暖流正慢慢从脚底汇入自己身体当中,便知道这是山君依之前所说的,以无经山的生机活力在为自己疗伤。他身上之前那些被浑甲兽割出的伤口是被这种力量治愈的,如今肩上、腹上的伤口,也因这力量在缓缓愈合。

第二十九章 挑拨

其实这时候,最好的选择该是离开此地。少女受了重伤,且看她之前的打法,不是能舍出性命的人,该不会来拼死阻拦自己。那老者一直未出手,或许并不擅长搏斗厮杀,而更精于阵法秘术。但凡是阵法秘术就必要许多时间以及条件才能施展,他一时间也不能奈何自己了。

可他感受着身上的暖流,倒犹豫起来。他深知自己在厮杀时心狠手辣,可在别处却总有个优柔寡断的毛病,倒也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

他虽没有帮那山君帮到底的义务,但手中到底持着它的宝物,且它还在调用生机为自己疗伤,就眼下的情势看,也算半个战友吧。

抛下战友独自逃了这种事

便在此时李定开口,连道三个好字:“好,好,好。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能遇到你这种英雄人物。”

可他眼神愤恨,也不知是心疼那少女还是怨恨李伯辰坏了他的好事。

又道:“既然拿了宝物,怎么还不走?”

刚才搏斗时全力施展,一时间不觉得手中的刀沉重。但这时候气血平息,单手持刀倒有些费力。李伯辰就将刀拄在地上:“我本来就不是为了这东西。”

李定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冷冷一笑:“狐儿,我们走。”

少女愣了愣:“爷爷?”

“那妖人撑不了太久了,我们面前又有位大英雄,留在这里也做不成事了。”李定慢慢迈开步子,看李伯辰,“我们要走,你要拦么?”

李伯辰沉声道:“阁下请自便。”

李定哼了一声,便转身走入林中去。他之前从岩壁后绕出来只走了几步路,因而李伯辰未看出什么异常。但现在才发现这老人的腿似有残疾,一旦走快了便一瘸一拐,怪不得一直不出手。

少女忙捂着脖颈跟上去,用另一只手搀住他,转脸看李伯辰:“我叫李丘狐,你是第一个能伤了我的。我们以后再比试。”

少女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已变得平静,看不出什么恨意来。她之前虽然要纵兽伤人,但在自己斗赢浑甲兽之后也曾想网开一面,李伯辰对她倒没什么深刻的厌恶感,便淡淡一笑:“如果还有机会吧。”

倒是老人的气量似乎还不如这少女,心中仍气愤难平。听了他这话,转脸道:“机会?我看是没了。你以为那山君是在救你?你以为你手里那刀是什么人都能拿的?”

“那刀乃是一位强大的太古秘灵身死之前以真灵的一部分化成,修为不足的人拿在手中,很快就要被吸去神识,再多拿一会儿,连阴灵也保不住。那山君叫你拿刀和我们周旋,是用你的性命来做工具!”

“你之所以能伤了狐儿,是因为你的这柄刀,还有那山君暗中助你。”

“一会儿它将那妖人斗败脱困,你就没用了。没了它给你的生机,一刻钟之内你就要被刀吸成人干。”李定说到这里,又冷笑,“不过你这样的英雄人物,想必不会在意以身饲虎。只是到了幽冥,再想值不值吧。”

从李伯辰入林到现在,三拨人各执一词,已对他说了许多话。他修为既弱,便对哪一方的话都不敢掉以轻心。因而李定了说这些之后他心中一凛,下意识地看了看这刀。

老人说他本不该是少女的对手,李伯辰对此并无异议。罗刹人除了会使火焰刀外,血肉筋肉也很强健。这刀这么沉,刚才他在少女的肩头拉的那一记也有五六分的力道,要是寻常人肩膀都该被切掉了,她却只是多了道口子而已。

如果使寻常武器,大概自己在扑上去的那一刻就已经死在她手上了。

但这东西真有李定说得那么邪么?李伯辰此刻握着它,除了沉重之外倒并未感受到什么异常。

他的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这老人见自己伤了李丘狐,立时露出愤恨的模样。倘若此人的养气功夫真的这样差,怕是做不得大事的。可之前少女说,他们是为“临西君”做事。

李伯辰听说过临西君。十六年前李国因“国主失道”被天子率四国伐灭,王族几乎都被屠戮。此后李国旧地的叛军便层出不穷,但大多难成气候。倒是十年前有一个自称李国王族后裔、因李国旧都在临西、而自号临西君的横空出世,很快便聚拢了大大小小的叛军,渐渐坐大了。

老者及少女为这人做事,且敢深入隋国境内跑到这儿来夺宝的话,必然不是什么寻常角色。

刚才他依着山君的吩咐故弄玄虚好叫李定不敢出手,还以为李定真被唬住了。可现在意识到老者与少女当时一唱一和地说话、不动手,实际上是看破了自己的手段、是在等山君将宝刀送到自己手上,他们好夺刀。

如此一想的话他们现在说的这些,其实是想骗自己把刀给丢下、甚至乖乖奉上吧。

他便不动声色道:“两位,多说无益。是生是死都是李某自己选的,与你们无关。”

他虽这样说,却不能不防备李定所说的可能性。长刀拄在地上,因刀身的重量而稍稍没入地面一些。他便微微松了手,想试着将刀放开好看看自己会不会感觉到什么异常。

但他的手指微微一张,忽然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将自己的手握住了他竟放不开这刀了!

便在此时,听到一个声音说:“道友,不必担心。你既助我,我岂会恩将仇报。”

这一回不是在脑海中响起的声音,而是人声。李伯辰立即转脸往远处看,瞧见黑袍人已从青石上站起。之前他所在那里阴风大作,人影重重,但此刻一切都归于平静了。

这黑袍人从石上跳下,边说话边向这边走来,又喝道:“你们两个,想走到哪里去?”

李伯辰听过黑袍人的声音,但眼下这声音却似乎不是他的是个女声该是那山君的。

再看他的脸,只见七窍都渗了血,发髻也散乱开来。走路时手脚都很僵,仿佛一具提线木偶。而他的一对眼睛已失去神采,偶尔会猛地转一下,看着相当骇人。

李伯辰虽然不大懂阵法秘术,可见此情景也猜得出,这黑袍人该是已经败落,被那山君以什么法子附了身了。

第三十章 意气

林中原本就有风雪怒号,之上的天空则黯淡无光。老者李定之前虽然布了个阵叫层云散去一些,但还没能叫天顶放晴。

如今山君脱困,林中的风声便更大了。无经山顶的云重新聚拢起来,像是要压到山间。于是山林变得愈加阴沉,直如黑夜一般,连周遭的景物都变得朦朦胧胧。

李定与少女李丘狐便停住脚步。老者转了身拦在少女前面,沉声道:“山君,老夫只为宝物而来,并不想害命。山君既然脱困,我便不欲与你为敌。此番多有得罪,来日必以三牲来祭。”

那山君走到李伯辰身边五六步远处停住,怪笑起来:“我乃幽冥册封的一地灵神。你胆大包天来害我,如今却想走?以为本君留不得你么?”

又转脸来看李伯辰:“道友,这两人说本君要害你,实是挑拨离间。请道友再试一试,看你手里的刀到底放不放得下?”

李伯辰愣了愣,便试着又松了一次手。结果这回手指轻而易举地张开了,手中的宝刀便直直地插在地上,如寻常刀剑一般。

山君笑起来:“请道友再走出五六步,看看身上有没有异常,便知道事情到底是不是如他们所说一般了。”

它这笑,实际上是被附身那黑衣人在笑。黑衣人的相貌并不丑陋,但他原本七窍流血,眼睛又诡异地乱转,便叫这笑显得很骇人。

一见他这笑,李伯辰只觉得身上微微一麻,忙转眼不看他。

他刚要依着山君所言真走出五六步去看看自己身上是否有异常,却忽然愣了愣。似有一个念头从头脑里冒出来,却被什么东西给拦住了。

却见山君不等他行动,又对李定与李丘狐说:“你们想走?倒是尽可以试试——老头儿,你往北边走六步,小娃儿,你往西边走六步。要是能走得出去,我就放了你们。”

它这话,倒像是在羞辱消遣。可李定竟然冷冷一笑,沉声道:“好,一言为定!”

便真慢慢迈开步子,开始往北边走。而李丘狐也并未表示反对,转了身开始往西边走。

这两个人,真觉得那么干了这山君就会放过他们?李伯辰心中疑惑,便往山君那边看了一眼。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也迈开了步子。他心中一惊,便又觉身上一麻,就好像——

好像前几天晚上,百应在空中要杀他时一般!

他心头一跳,头脑嗡的一声响,一下子觉得视线清明起来。原本他觉得这林中光线暗沉,除了山君、李定、李丘狐之外,余下的景物都看得不是很清楚。到这时候忽然意识到,这不正是自己在梦中的感觉么!?

当自己设法醉酒在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便正是想要看的地方、人事才清晰,不想看的,便是一片模糊——眼下自己是在梦里!?

这念头一旦生出来,眼前忽然光明大放,模糊的景物瞬间变得清晰起来——却正看见一根尖锐的树枝,竖在自己面前!

他倒吸一口凉气,忙停住脚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三四步远了。先前与浑甲兽搏斗时那畜生撞断了许多林木,而他面前这尖锐树枝便是被它撞断而形成的。约有拇指粗、一尺长,生在树干上正对着自己的眼睛,要是再往前走两步,它就会从左眼戳进去、扎进脑袋里了。

他便知道此前觉得身上发麻,该是那种对于致命危险的预感又回来了。他立即转了脸去看山君,发现黑袍人的确站在自己在梦中所见的位置。可并非那种七窍流血、口眼歪斜的模样。而是闭了双眼,手中拿着一块石头,正面色平静地、一下一下地往自己头上砸。

这黑袍人该是龙虎境,体格远比寻常人要好。但即便如此,也砸得自己脑门皮开肉绽,血流满脸。

再往李定与李丘狐那边看,发现那两人也正微眯着眼睛各自走,李定面前是根如自己面前一般的树枝断茬,而李丘狐面前三四步远处则是一块突出地面的尖石。

李定说的竟然是真的……那山君果然不怀好意。李伯辰在梦中放开了刀,如今醒过来却发现刀还在自己手中。他立即俯身从地上随便抓了几块石头,分别射向那三人,同时厉喝:“醒醒!”

他在军中时弓术虽然不算精通,但飞石之术也不算差。三枚石子正击在三人的头上,他离得这么远,都听到咚咚咚三声响。可那三人竟然没有醒来,仍各做各的事。

眼见李定与李丘狐便要分别撞到树杈、尖石上,李伯辰只得拖着刀向少女跑过去。可他们之间总还有十几步的距离,他奔至少女身边时,李丘狐已被脚下的树干绊倒,脑袋直往那块尖石上撞去了。

李伯辰忙一甩刀,将刀挡在石上。少女嘭的一声撞了他的刀身,眼睛一张,清醒过来。她脸上还有一瞬间的迷茫之色,李伯辰忙喝:“救你爷爷!”

他之前与李丘狐搏斗时有山君供给无经山的生机之力,因而并不觉得疲惫,也无惧伤痛。但醒来之后发现那种生机不再涌入自己体内,此时便觉得浑身无一处不痛,骨头像断了一样。疾奔十几步跑过来,实在是到了强弩之末,几乎连手中的刀都抬不起了。

便想要是少女此刻对自己出手,大概连反抗的机会都不会有。

幸好李丘狐在一瞬间的迷茫之后,很快翻身爬起来往左右看了看。应是在顷刻间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即纵身蹿至李定面前拉住他,探手点了他身上的几处穴道。

老者的身子微微一颤,便也清醒过来。他的反应比李丘狐还要快,眼睛刚睁开,立即探手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纸喝道:“山君,老夫只为宝物而来,并不想害命。如今宝物不在我手上,我便无意争斗,你又何必非要两败俱伤?”

他说这些话时,李伯辰便拄着刀,在一根被撞断的树干上坐下了。倒并非故意要做出气定神闲的模样,而实在是身上疼痛不已,快要站不稳了。只是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心里却不知该叹息还是该愤怒。

他之前没有走,是觉得既然持有山君的宝物,便该忠人之事。可没料到果真如李定所言,这山君并非什么良善之辈。他逃出无量城是因为救人之后反惹了麻烦,如今的情况倒与那时相当。

接连遭遇这种事,只觉得心里快要凉透。又想自己之前与李定、李丘狐斗了半天,到如今却还得救了他们两个的命以自保,更觉得眼下的情势成了一团乱麻。又听李定提到宝物,心里的乱麻倒燃成了无名火。

便冷笑一声:“宝物在我手上。之前倒是想还给你,但现在么,除非我死了!”

第三十一章 逞凶

他话音一落,林间便有一股阴风汇聚,转了一圈之后吹向之前那黑袍人所坐的青石,于是青石旁躺倒的那只红色小狐就站了起来。

这小狐纵身一跃上了青石话也是强挤着嗓子发出的,听起来怪腔怪调、十分诡异:“还我!?你这灵主前些天现身在无经山,我原本真以为你是过路。可今日却跑上山,硬说什么要救一个女人——分明也是在图谋我的宝物!”

听了这山君称李伯辰为“灵主”,李定与少女同时一愣,眼中又惊又疑。

惊疑的倒不止他们两个,李伯辰亦然。他自然清楚自己不是什么灵主,这山君觉得自己是,或许就是因为自己能够役使阴灵吧。不过到这时候他也懒得去自辩,索性又冷笑一声:“哦?那你说说,本灵主怎么图谋你的宝物了?”

那小狐龇牙咧嘴道:“先前我在你神识中求你帮我脱困,你却说自己只是个寻常人无能为力。我那时便知道你是在以我的性命要挟,要我交出宝物!”

“我为自保只得将宝刀送到你手上,可你又在与他们两个争斗时故意示弱拖延时间!倒是本君还要一面和那个人斗,一面分神供你生机,以防你变了脸来害我!”

李伯辰便在心里愣了愣,想这山君如果说的都是心里话,倒也是个天大的误会——原来它把刀交给自己、又为自己提供生机疗伤的时候,是觉得它自己被胁迫了么?

但即便如此,自己真心帮它,它却一脱身就痛下杀手,真是岂有此理。哪怕他是个圣贤,心里也要有火气。就又冷笑:“好,你猜对了。所以刚才你在梦中想要取我性命的时候,我就先陪你玩玩。现在见你这个气急败坏的样子,倒觉得好笑极了。”

又看李定和李丘狐:“两位,我之前来这儿不是为了夺宝,为救人倒是真的。但这个山君既然不知好歹,这宝贝我也不想还它了。两位不如说说你们是为了什么想要这东西——要是我听了觉得既不伤天害理,也不妨碍我要做的事,就把宝贝给你们,怎么样?”

他之前为救叶英红而上山,只想着尽快救人脱身,不要多事。因而说话行事谨慎小心,什么都不多问。但仍没能安然下山,倒被卷进这件事情当中直到眼下这个局面。

到这时候心里愤懑到极点,赌一腔子的气,也就明白想要了结眼下这个局面,非得出奇计不可了。只是他在无量城中待了三年的时间,明白这世上的人并不是傻瓜。要使奇计,极容易被人瞧出破绽、弄巧成拙,因而非得先知己知彼。

果然,他问李定这些话时,老者眼中虽然又惊又疑,却并未立即做声。李伯辰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如今的表现与之前所说的话相差太大,李定大概还在猜这是否是自己和山君合谋使的另一招。

他就笑了笑:“李先生,我猜你在想,我到底是不是真灵主。其实这个问题好解决——”

他转脸看山君:“我问你,前几天你找我来借阴兵,我借你了没有?做了什么手脚没有?我好心帮你,你倒来害我,天底下有这个道理么?”

他这么一说,山君倒仿佛想起了什么,立即低沉地嘶吼一声。

一阵阴风便裹着雪沫,直奔李伯辰而来。他猜这该是山君从他那里借去的“阴兵”。那些阴灵在他手上几乎人畜无害,可之前看到山君用它们来斗那个黑袍人,雪地上是鬼影重重、阴风怒号的模样,也许已经被它炼成了什么厉害的东西。

此刻又直奔自己而来,该是山君叫它们向自己出手了。他试过很多次在梦中役使阴灵,但从没试过在清醒的时候那样做。因为他不懂得白日见阴灵的术法,即便自己试了,也看不到什么结果。

但眼下,几乎就已经算是“看”到了——向他卷来的一阵阴风中因雪沫而隐隐现出了人形,看着还有二三十个之多。

到这时候,李伯辰倒更加镇定。便握紧了刀,提气厉喝:“住!”

这口一开,风声立止。向他冲来的阴灵似乎立即停在他身前两三步远处,不动了。风一停,雪沫也就散去,倒又看不见那些阴兵了。

李伯辰在心中大叫侥幸,脸上却不动声色。他拄长刀坐着,面沉如水,觉得自己该是真有几分高人气度了。

山君见他喝止了阴灵,立即含含糊糊地叫起来。小狐虽然说话怪腔怪调,但李伯辰也能听得出它是在念咒文。一些字句听不分明,但能辨得出“幽冥敕令”、“山府正神”之类的话,似是又在做法,要叫那些阴灵听它的。

可不知它是学艺不精还是这山上原本阵法的影响,李伯辰身前的阴灵再无一动,连一丝风都不起了。

虽然小狐是野兽,可这时候看它,似乎也能从它的脸上瞧出气急败坏的神色。

李伯辰忽然意识到,这该算是自己在和山君“斗法”,且暂赢了。可他赢得稀里糊涂,连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但李定与李丘狐倒是实实在在地目睹了这一切。李伯辰用余光偷偷瞥李定,发现他在自己与山君“斗法”的时候,似乎也念了几句咒文、掐了个指诀,又在双眼上一抹。

该是看阴灵的术法吧。如他所料。

李定使了这术法之后,脸色微微一变。再看李伯辰时,眼神的疑大半都去了,只剩下惊。李伯辰猜这该是他看到了那些阴灵的模样。

他对李定说自己是无量军的统领,而这些阴灵也的确是兵卒的模样。仅这模样,就能证明这些的确是自己“借”给山君的。李定该是个和燕百横一样的聪明人,见了这些阴兵,该就能确定自己真是个“灵主”了。

果然,李定只略一犹豫,便做出决定。

他立时沉声道:“山君,李将军说得有理。他本是来助你,你却恩将仇报,实在叫人不齿,依我看,宝物也的确用不着还你了。”

小狐立即嚎叫:“那么就一个都——”

可它只说了这几个字,便忽然住了口。因为老者忽然亮出之前从怀里摸出的那张符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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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符宝

那符纸并非什么稀奇的东西,李伯辰在无量城中时也见过有人用。但纸上写的不是咒文,而只有一枚鲜红的印。巴掌大小,上书四个字“北辰之宝”。

李定展露出这印,沉声道:“山君可识得此印?老夫为临西君做事,而临西君掌北辰之宝,在生界代行北辰帝君权能。山君若要因失了宝物而上告幽冥,便直言是临西君欲得此宝吧!”

那小狐愣了愣,却又大怒。林间忽然阴风怒号,飞沙走石。可持着符纸的李定身周三十步之内似乎成了一个无形的结界,风、砂、雪,都侵不进来。李伯辰这时候才明白老者之前为什么不急着走,而和自己说了许多话。原来他还有这么一件护身的宝贝。

小狐见奈何不得李定,便又对李伯辰尖嚎:“这东西可护不住你!你既是灵主,便是引太古邪灵入生界了!待我上告幽冥,奈何不了他们,可幽冥灵神必发天雷殛了你!”

这个,李伯辰倒是也知道的。除去幽冥、魔国的神、魔之外,那些隐藏于诸天万界中的太古秘灵,说好听一点,是“秘灵”,难听一点,便是“邪灵”。

因为其中绝大多数所行之事的确诡秘邪异,六国都将信奉那些太古秘灵,或说太古邪灵的教派斥为邪教。不过据说某些秘灵也极强,并不好惹。于是说是这样说,若那些秘灵的信众并不惹是生非,倒没人真个特意为难他们。

至于自己?又不是真灵主,随它怎么告。况且这三年来,他虽知道幽冥乃是先天灵神居所、掌管世间生死气运,可因自己的独特经历,到底很难如这世上其他人一般的笃信。从前那位信奉的是北辰帝君,他也就顺便信了。有时候也会向那位帝君祈祷几句,但和他从前遇事念叨几句“老天保佑”的意思差不多。

便冷笑道:“我怕你没这个本事,也怕他们也没这个本事。”

他这话一说,小狐、李定、李丘狐,似乎都愣了。李伯辰忍不住在心里笑了笑。他们三个大概没想到自己的口气会如此狂妄吧?也许那个李定现在还在想,自己的身后是哪一个强大的秘灵了。

坐着说了这么一会儿的话,他觉得自己的力气稍恢复了些,便暗中运气行了一个周天。虽然觉得经络通行不畅,但似乎伤势已没有想象得那么严重。尤其他的两条腿,更是复原如初了,或许是妖兽血肉的功劳。

便拄刀站起身:“李先生,要不要现在下山?”

他知道山君如果想对付自己,法子可不会仅有阴兵一种。他讨巧可以化解阴兵的攻势,别的却无能为力,非得借李定的光不可。

李定的目光在他手中的刀上一扫,想了想:“好,我们一同走。”

又对山君道:“那个妖人,我也要带走。”

他所指的是那个黑袍人。说来可怜,与山君言语交锋的这当口儿,黑袍人到底将自己的脑袋生生凿破,倒在地上生死不知了。李伯辰当初远远看到他的时候,这人身形飘逸潇洒,如今却成了最惨的一个。

李定说的这话该是通告而非询问。他向李丘狐使了眼色,少女便走过去,一只手抓住黑衣人的胳膊,将他拖了过来。

青石上的小狐看着似乎更加愤怒,但没再做声。李伯辰猜它或许是觉得自己这冒牌灵主与李定暂且结成了联盟,它一时间也无能为力了。

在无经山口初见这小狐的时候,觉得它大有虎踞龙盘之势,看起来神威莫测。但打了这么久的交道,现在又觉得这传说中的“山君”也不过如此,像寻常人一样会愤怒、会犯错、会束手无策。

这样一想,他心里更加安定。便走出十几步,捡起地上的破衣裳单手给自己披了。上面的鲜血已经冻得硬邦邦,但好歹还能保暖,何况衣裳里还有仅剩的七文钱。

等他转过身时,发现李定又看了自己手中的长刀一眼。

李伯辰忽然愣了愣,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山君将自己误认作灵主,是因为自己可以役使阴灵。李定眼下时不时地看自己手中的刀,该是因为他之前所说的“如果寻常人握这刀,很快就要被吸干”吧。可自己到现在也的确没什么有什么不妥。刚拿这刀的时候的确觉得意识模糊,但很快就恢复正常,那时候以为是李定所用的术法与这刀的影响抵冲了。

可如果,一个人看起来像是个灵主,也的确有灵主该有的本领

那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所谓的灵主?

山上覆着冰雪,许多沟沟坎坎也被雪填满,因而下山倒比上山时难走。李定将“北辰之宝”的印符持在手中、李丘狐拖着那个黑衣人,李伯辰则距他们两个三四步远。

山君该是仍在发怒,山上的风极大,枯枝烂叶簌簌作响。要是寻常人,只怕要吓得腿软,但李伯辰甚至和山君斗过法,此时心里倒是一点儿波澜都没有了。

只是他握着李定想要的宝刀,又不得不借他的力离开这无经山,三人便一路都默然无语,气氛很是诡异。

等又越过一道小山坡,能远远看到山下的道路时,李丘狐忽然说:“你说你刚才是故意和我玩玩儿?”

李伯辰一愣,记起这是自己和山君赌气时说的话。他怕答了被李定看出什么破绽,便只笑了笑。

李丘狐却又问:“那你为什么要扑到我身上?”

李伯辰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李丘狐是罗刹人,看起来却与寻常女子没什么两样。照理说罗刹人是生角的,她该是从小就将角锯了吧。罗刹人虽是魔国的统治阶层,可天子六国与魔国的战争长达数千年,这边也有不少罗刹人奴隶。李丘狐该就是那些奴隶的后代吧,在人类这边土生土长,被这里的生活习惯熏陶,也就像人了。

可她这样年纪的寻常女孩,大多是不好意思直接问出这种话来的。也不知道是她性格如此,还是罗刹人都是这种脾气。

李伯辰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倒不介意扮成个高深莫测的灵主,却不想叫人觉得他是个轻佻好色之徒。

倒是李定沉声道:“狐儿,不要胡言乱语。”

可她这么一问,气氛倒不像之前那样诡异了。李定开了口,便又说下去:“李将军,你还在担心那山君?”

有关打赏和加更

大家好我是第四代键盘子。

有关打赏的问题花青子不好意思说,求我代劳。

以前在花青子还没有成为大作家的时候,打赏的人比较少,所以那时候的书会在每一章末尾都将打赏的朋友一一列出感谢。

后来花青子在文学、替身学、断更学等领域取得了惊人成就,打赏的人就变多了,有的时候一天会有几十上百个。加上起点显示打赏名单的方式改成了滚动显示,因此就没法一一感谢了,于是也就统一不感谢了。

再后来竟然有了盟主。我建议花青子说盟主总得提一提吧,就单独感谢了盟主。

比如今天为感谢三位舵主和一位堂主加更了两章,因为上了分类榜第二名。但今天打赏的朋友们有四十多个人,这个结果是大家共同努力得来的。之所以没有提其他的朋友,是因为人数也太多,没法一一感谢。要是今天都列了名字,往后打赏的人多了又列不了,就厚此薄彼了。

其实作者每天都会暗戳戳地盯着打赏列表和书评区,都看在眼里的。

另外不少作者都会说“打赏多少多少加一更”之类的话。这样的话听起来似乎有些功利,但是在作者角度来看,其实是这样:有的朋友看了书觉得喜欢,就来个大额打赏。作者要是没什么表示呢,有点伤人心。想表示感谢,于是就有了加更。

照理说心意不分轻重,也许有的朋友本月月末只剩下一百块,但是打赏了十块,这样的心意不比一个盟主轻。可如果这样也加更,就实在加不过来了。

所以想一想,这种办法也的确是没办法的办法。

因此我觉得现在这本书如果要以加更的方式感谢打赏的话,差不多是两个舵主加一更。因为暂且没上架,如果新书期更得太多,上架之后就乏力了。所以如果上架之前再有打赏够加更了的,作者就记下来,等上架第一个星期的时候都补上。

有存稿,这个是可以保证的。

这个“打赏加更”的办法,绝无以此要挟求利的念头。大家只要在上架之后订阅,就已感激不尽了。至于打赏多少,量力而为最好,还是那句话,以“一点都不觉得心疼”的程度为妙。

作为一个在文学、替身学、断更学等领域取得了惊人成就的大作家,说这些实在有点难为情,觉得功利化了。可总觉得说出来大家心里才会舒服一些,感谢了!

第三十三章 与虎谋皮

李伯辰的心微微一跳,意识到李定似乎看出自己眼下总是有些紧张。不过他倒不是担心山君,而是担心李定与李丘狐。

他想了想,以尽量平静的语气道:“这无经山的山君,实在有些不堪一击。”

李定便笑了:“李将军是小看它了。此地山君该是个四阶灵照境的在世灵神,是中三阶的最下一阶了。我们这些人要是单打独斗来招惹它,怕是一个都回不去。”

“只是因为这位的手段实在高明,才叫这位山君拿我们没办法了。”他边说边看看被李丘狐拖着的黑袍人。那人原本就受了重伤,如今身上又被地上的树枝、土石刮擦得遍体鳞伤,即便之前以妖兽作恶,此时看起来也很可怜。

李伯辰忍不住道:“难道这人比山君还高明”

要真是那样,事情可有点麻烦。如今天子六国的修行境界共有七阶,灵悟、养气、龙虎为下三阶,灵照、洞玄、化虚为中三阶,而上阶只有一个,便是“生神”。不少人能较轻松地修至龙虎境,但想要迈入第四阶却很难。

因为一旦晋入灵照境,便从某种意义上掌握了利用“气运”的能力,本领便极为神异了。黑袍人要是个灵照境,一旦醒来

李定淡淡一笑:“非也。此人也不过将将是龙虎境罢了,要说是养气境的巅峰,也是可以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似是在考虑要不要同李伯辰再说一些。但最终还是开口:“我们跟了这人将近一个月,他也就在无经山附近准备了一个月。先是撒钱,雇附近的猎户把山上的猛兽都除掉了,那山君就没了得力的助手。”

“又在附近借迁坟的名义,雇人围着无经山建了许多的小坟,但里面埋的都是法器。而后再将这方圆二十里之内的山神庙都雇人泼洒了污物李将军该知道一地山君相当倚仗当地人的香火愿力。可这些日子北边在打仗,又入了冬,也就没什么人勤着去打扫庙宇了。”

“如此,此地山君的愿力也断了大半。而后这人才起阵。他起阵之前,连我也看不出这阵法有何作用、怎样布置。可他一旦做了法,无经山方圆百里之内全被封禁了,就只剩下这座山头能供山君活动。”

“因而我们之前见到的那山君,实力已十不存一。”李定看了看李伯辰,“它说之前曾向李将军求援”

李伯辰怕他又在试探自己,便只道:“嗯。”

“这就正是了。它的愿力、部属都被这人慢慢剪除,自己却无知无觉。一旦发现被困住了,就只能向附近的高人求救了。想来它也没料到一个龙虎境的修士能有这样大的胆子,敢来招惹它。”

李伯辰虽然也勉强算是个修行人,可对修行中事其实不是很了解。倒不是他没兴趣,而是在无量军中只有做到百将一级才能得到修法,且大多粗陋,只重实战。偏他这人似乎又资质极差,前后六年也只修到入门的灵悟境,学会一个破军术。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明白了几分。便道:“这么说,是这人的阵法相当神奇”

李定慢慢点头:“正是。这阵法之妙、威力之大,真是闻所未闻,怕只有庙堂之中才能有与之媲美的。可偏这个人,我从未听说过。于是要好好问一问。”

说了这些话,气氛似乎又缓和一些,但也再没话说了。

好在这时候他们终于下了山,走到路边。赶巧儿,路上还停着叶英红商队翻了的四辆车。李伯辰往车后看一眼,瞧见一个人露出了半个脑袋。他以为是死去的伙计,但看那脑袋微微动了动,又缩下去。

该是其他人都回北口镇求援了吧,而这个伙计留在这儿看着车。也许看到他们三个走下来,觉得是妖人,忙躲起来了。李伯辰想找他问问叶英红如何,但眼下实在不是适合的时机。

李定也看到了他,并没在意。只道:“狐儿,把那辆车翻过来。”

他所指的是四辆当中的那辆厢车。翻在路边,里面的皮货大多倾洒出来了。李丘狐便走过去,略一用力将车扶起。李伯辰想了想,觉得这少女的力气该与自己相当了。

有车但没马。李定便伸手在袖中一摸,摸出两张符纸,不见使了什么手段,将符纸一抖,路上便凭空现出两匹神俊的黑马来。李伯辰险些低呼一声,但意识到这该是李定在向自己展示他的本领,便微微吸了一口气,只平静地看着。

李定又叫李丘狐去套马,少女乖乖去了。

两人便在站在车后。略沉默一阵子,李伯辰叫自己笑了笑:“李先生想要这把刀吧。”

刀是一定要给他的。李伯辰虽然知道这东西是宝物,但也清楚这东西牵涉甚广,自己绝对守不住。且他在山上意气大发的时候曾许诺将刀给他们,要是反悔,只怕这老人和少女要动手。

倒是他自己越早摆脱这东西,就越安全一些。然而问题是,他到现在还放不开这把刀,又不好问。他眼下希望李定能说些什么话,他好叫李定自己说出取刀的法子。

李伯辰觉得李定这个人心狠手辣,可看他对少女倒是呵护有加。这种人哪怕是坏人,也没坏到骨子里,是可以周旋一番的。

但李定却微微一笑:“这毕竟是李将军舍身夺下的宝物,如何处理还要看将军的意思。”

“倒是”他略一沉吟,往四下里看了看,“此处人烟稀少,将军的衣裳也破烂了。将军之前说过,得我们说清楚为何要这宝物,才能定夺。不如我们同乘一段路,由我细细说一说,可好”

李定须发皆白,此刻面带微笑,说话也十分客气,看似个慈祥老翁。但不久之前还想拿李伯辰做阵眼,叫李丘狐杀人夺刀时更是半分犹豫也无,实是个难缠人物。

李伯辰猜这人叫自己上车该另有些别的打算。然而事到如今,他却没什么选择。

他略犹豫一会儿,李定便了转身,从怀中摸出一块金铤。将这金铤放在路边倾倒大车的车辕上,说道:“这位小哥,借贵号的车一用,车资留在这里了。”

躲在不远处另一辆车后的伙计没什么动静,该不晓得是不是“妖人”诱他出来,因而不敢动。

但李伯辰倒是在心里暗叹一声,笑了笑:“好,李先生,我也正有许多事想要请教你。”

第三十四章 虎胆龙威玄冥教主

李丘狐在前面驾车,李伯辰与李定坐在车厢内。两人相对,他握着刀横置膝上,腰杆挺得很直。

那黑袍人则被放在车厢地板上,李伯辰本担心这人已经死了,但车行起来的时候,他倒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呻吟,看着还是有气的。

李定便从怀中摸出一小罐朱砂,用手指蘸了,在黑袍人的脸上写咒文。又取出一柄金灿灿的铜制小刀,虚虚在黑袍人的身周切了切,似是布置某种阵法。末了,祭出一张符。手指在符上一搓,一道明亮的火线便自下而上从符纸上滚过,符纸化成灰,落在黑袍人的身上。

他额头的伤口原本还时不时地渗血,李定做了这一切之后,伤口便不再有血渗出来,呻吟声也停止了。

李伯辰看得暗暗称奇——大多数修行人都只擅长一脉术法,可这李定却所学甚杂。

做了这些之后李定沉声道:“阁下该醒过来了吧。”

黑袍人便睁开眼,先看李定,再看李伯辰,长叹一声:“失策失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公真是好手段。”

他脸上虽然被血污糊满,语气却极镇定,听起来像是个大度沉稳之人。可李伯辰想这人之前在神识中与自己说话时候,分明一口一个老东西,是气急败坏的模样。眼下这份镇定,该是装出来的。但他倒稍觉有趣,也不点破。

黑袍人说了这话,便双手一撑地想要坐起来。但只见身子微微一颤,上半身只起了半截便又倒下去,看着是使不上力气。这人倒没觉得尴尬,只是又笑:“李公这阵法倒是奇妙。”

李定面无表情地下怎么称呼?”

黑袍人躺在地上左右一拱手:“在下应慨,字决然,乃豫州前砀山玄冥教主。”

李定叫他躺在地上不能起身,该是为了营造一种气氛,叫这应慨自觉身处不利局面,削弱他的气势。可眼下听他说话倒是大有豪气,丝毫不以为意。

李伯辰不知道前砀山玄冥教,看李定的脸色该也不知道。倒是这人说得极郑重,听起来像是个神秘的隐世教派。

李定便道:“玄冥教主,老夫倒是没听说过。阁下,如今你落在我手中,我也不多问。只想知道你设伏无经山君的阵法师从何处,若是——”

没等他说完,应慨立即道:“诸天荡魔弥罗阵。”

李定微微一愣。

“诸天荡魔弥罗阵。”应慨又说,“也不是我向别人学来的,而是家传。李公可知道,数千年前如今的六姓还不是王族时,天下还有许多强大的世家?我豫州应姓便是其中一支。我这诸天荡魔弥罗阵,就是从先祖所传的秘籍中得来的。”

这人刚才开口时口气极大,李伯辰还以为是个难缠角色,李定得花些力气才能叫他交代一二。哪知道只问了一句便自揭老底,实在坦诚得惊人。

李定该也微微吃惊,脸色便缓和了一些。倒没急着追问“秘籍”,反而沉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阁下是当得起这一句了。那么再问,为什么要来无经山夺魔器?阁下的玄冥教,又为何人效忠?”

李伯辰愣了愣,忍不住看看手中的刀。他们在山上时一直说“夺宝”,此时才知道这宝刀该被称作“魔器”。魔器是什么意思?

应慨豪情万千地笑了笑:“我玄冥教不为任何人效忠,我便是教主。至于夺魔器么,这东西原本也被记载在我家传的秘籍里。”

李定似乎觉得好笑:“阁下勉强算得上是龙虎境,如何做了一教之主的?难道教中只有阁下一人?”

应慨立即道:“正是。如何?”

李定与李伯辰对视一眼,才晓得感情此人是个光杆教主。这么一来没人听说过“豫州前砀山玄冥教”也算正常了。便是李定,此时也开始感到疑惑,微皱了眉:“可你却来夺魔器?为了什么?”

“自然为了增进修为,光大我玄冥教。”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也觉得疑惑。要这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玩笑般自称个什么教主,倒也平常。可他看起来年近三十,在这世上实在不算年轻人了,不该不懂得怀璧其罪的道理。哪怕得了宝物又如何守得住?

应慨见了两人神色,淡淡一笑:“两位既然也有胆量来夺宝、暗算我,也算是当世的英雄,难道不懂得为他人做嫁衣的道理么?”

又看李定:“你不杀我,又问我这些,该是看中了我的秘籍吧。家中倒也有人劝我,既想要修为精进,不如将秘籍献给庙堂或者宗派,必能得到财货宝物甚至重用,也算是捷径。”

“可为他人做事,纵然赏赐再多,也总是有限的。且长期受制于人,难免英雄气短,生出暮气来。倒不如为自己做事,自号一教之主。一旦壮大,所有的都是我的,又无旁人掣肘,如此才是正途。”

此人似乎十分健谈,说了这些又道:“你想要我的秘籍——秘籍就在我怀里,请公自取。但若想我为你效命,大可免了。倒是咱们别过之后,也算不打不相识。他日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驾车的李丘狐忽然道:“爷爷,这人真是胆小,但也怪有趣。”

应慨听了少女这话正色道:“大家都是英雄人物,李公也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怎么算胆小?我应某人一生行事,何曾有过胆小二字?”

李伯辰忍不住心中笑起来。这人也的确算是有趣,口齿伶俐,言谈间格局很大,但也懂得断臂自保的道理。李丘狐说他胆小,自己倒不这么认为。真是个胆小之辈,在这种情况下怕是连话都说不清。或者要求饶,或者脸色铁青不发一言。倒是这人懂得临机应变,不能不说是个人物。

李定并不多说,慢慢俯身在应慨的怀中摸了摸,果然找到一本小册子。

他翻看一番,收入怀自己中,又看李伯辰:“李将军,你说说,这人该怎么处置?”

李伯辰不知李定为什么征询自己的意见。但也想了想,沉声道:“应教主,我问你,你以妖兽做阵眼,是否与魔国有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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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高义

应慨立时变色“我应决然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岂会与魔国勾结我祖上便有数十人死于罗刹魔人之手,我恨不能杀光天下”

车前李丘狐哼了一声。他便道“魔国妖兽”

又歇了口气“那妖兽,是我偶然遇见的。便想妖物既然可恶,不如拿来做阵眼,也算它积德行善了”

李伯辰想了想“你在哪里遇到的妖兽”

“当涂山。当涂山飞虎涧我当时也在那里布阵,那畜生该是偶然间越过了当涂山,误触了我的阵,就被我降服了。妖兽体内灵力比人和四灵族都要活跃,正是做阵眼的上上之选。”

“哦,我降服那畜生的时候,它身上还有一只铁箭”

“什么样的铁箭”

应慨皱眉想了想“胳膊粗细,箭头杆子尾羽都是铁的,乌沉沉。尾羽上刻了无工冯十三作这几个字。”

李伯辰便对李定点头“他说的该是真的。”

无工冯十三作这四个字的意思是,东府军无量城工部匠人冯十三所铸铁箭。李伯辰之前是前军十将,结识了不少底层军卒,那叫冯十三的匠人是本月上旬来的无量城,当时是李伯辰率队从北口镇迎他们入的城。这种微不足道的匠人的名字,寻常人不会知道的。

而前些天妖兽攻城,的确有一个方向是往飞虎涧去的。飞虎涧中有一条窄峡也通往无量城,一个浑甲兽在那里走散,合情合理。

李定却道“那么李将军想怎么处置他”

他一问再问,仿佛很尊重李伯辰的意见。李伯辰不知道这人到底藏的什么心思,但看看地上睁着眼睛的应慨,心中却犹豫起来。他是从无量城逃出来的,知道行踪的人自然越少越好。然而在战场上杀妖兽,他毫不犹豫,那晚杀百应和羽人,也称得上心狠手辣,但做那些事或为责任,或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之下自保。

这应慨在山上时诚然没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可如今成了俘虏,又知道他并非有意与魔国勾结,实在有些下不了手。况且已经知道自己行踪的并非车上这三位,叶英红商队里的人也知道了。难道能将他们也灭口了么

又犹豫一会儿,知道自己优柔寡断的毛病又犯了。便在心中低叹一声,道“要说这人有错、错在来无经山夺宝的话,我们也都有错。可他使唤的妖兽毕竟冲到路上杀死了商队的人,这罪过是实实在在的。依我看,可以将他送去附近的督院。”

李定和应慨听了他这话,都微微一愣。

李伯辰立即意识到自己闹了笑话。这倒好比三位黑道上的英雄人物在商议如何解决分赃不均的问题,其中一位却忽然说可以报官。

他知道是因为自己在军中待得久了,似乎已对体制有了些本能的依赖性。只想着天子六国督院的职责是处理修行人、妖魔、教派诸事,却一下子忘记了他们夺宝这件事儿也是很见不得人的。

便笑笑“我失言了。”

李定微微一抬手“是李将军宅心仁厚。要是平常见有人为非作歹,送去督院自无不可,但此事特殊,还该咱们自行解决。”

他看看应慨,又想了想“就将这人交给将军吧。我在他身上下的这咒,可叫他三天之内都使不出灵力神通来。我想李将军自会妥善处置。”

应慨听了这话,面露喜色。李伯辰想大概这人是觉得自己更好说话吧。他不清楚李定为什么把这人交给自己处置从见到这老者到如今,似乎从未猜到过他的心思。他便庆幸自己早早就知道不要小看这天下人,如李定这般活了许久,见多了人的、心机该深沉得可怕。

于是他只道“好。”

他说了这一句,车厢内三人一时无言。李定微眯着眼睛往李伯辰这边看过来,却不是在看他,而似乎在看车窗外的风景。

李伯辰就有些着急。他实在很想尽早将刀拱手送出,好离开这辆车。但李定却一直没什么表示,难道是看穿了自己没法儿控制这东西的么总这样耗下去,迟早要露馅。他便将心一横,正要开口说话,李定却先做声了。

“李将军,我为临西君做事。”他之前说话时面带微笑,此刻脸上却没了表情,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要改主意,“你怎么看临西君”

李伯辰只是听说过临西君其人,对别的却一点儿都不了解。他不好多说,只淡淡道“也是个英雄人物。”

李定微微点头“十六年前,天子帝辛以莫须有的罪名讨伐我国,四国国君则助其为虐,屠戮我国王族。幸而临西君逃过一劫,如今重招旧部,意在复国。我来夺这宝物,也是为临西君,也是为天下苍生。”

他一扫应慨“此前还以为此人驱使妖兽,必然与魔国有勾结,想决不能叫这等宝物落在这妖人的手上。在山上时情急之下想要以将军做阵眼,当时存的心思,实是想要舍一人、为苍生。”

李伯辰对他这番说辞实在不以为然,但还是颔首道“李先生高义。”

李定笑了笑“将军能理解,那是最好的。那么现在”

李伯辰大大地松了口气。可仍等了两息的功夫才道“要是李先生早说这些,也就没有许多麻烦了。既然是临西君要这宝物,我自当奉上。”

“哦”

“李先生不清楚,我也算李国人。在我出生之前,家母就是从李国迁至隋国的。”他们之前对话说的都是隋国话,但此时李伯辰却换了李国口音。

李定听了,微微一愣“竟有如此渊源”

李伯辰便一笑,抬起手将刀递至他面前“所以这刀如果能助临西君成事,也算物尽其用了。李先生,请收下吧。”

李定脸上的神色微微放松。想要伸手去接,却笑了笑“李将军是灵主,有气运护身,我却不是。”

边笑边从怀中摸出那张印着“北辰之宝”的符纸来。以双手托着,小心翼翼地接住刀刃“唯有以此物护身才行。”

李伯辰还怕他这符纸没什么作用,但纸一旦触及刀身,他便忽然觉得某种无形的力量减弱许多。心中一喜,奋力张开手指,终于离了刀柄。

第三十六章 旁观者清

宝刀便落在李定手中的符纸上,他没料到这刀如此沉重,双手一坠,险些叫刀落在应慨的身上。忙施力托住,赞道:“李将军好神力!”

又极小心地将刀拄在地上,从怀中摸出一块薄薄的黑布,慢慢将它缠上了。

待他做完这一切,李伯辰才说:“李先生,那么我们就此别过吧。”

李定此时得了刀,就半分客气也无有了。李伯辰一开口,他便一笑:“狐儿,停车!”

厢车正停在路口转弯处,阳光射了进来。李伯辰觉得这阳光来得应景终于离了这暗沉沉的车厢,不必有生死之忧了。

他尽量叫自己不慌不乱,躬身按着腰间的匕首,慢慢钻出车厢、跳下去。又听身后噗通一声响,李定将应慨也毫不客气地丢下来了。而后只向李伯辰微微一拱手,缩回到车厢里。

他眼下的做派,简直称得上翻脸不认人。倒是李丘狐站在马旁微微一笑:“李伯辰,后会有期。”

李伯辰向她拱了拱手,在心里道:“最好是无期。”

车马辚辚远去,走的是直路。直到再看不清踪影,李伯辰才轻出一口气。举目四望,无经山已经离得很远了,被另几座小山挡住,可仍能瞧见远方的天空中层云还未散去。

便听到地上的应慨说:“不用看了,已经出了那个山君的辖地了。李兄,扶我起来吧你要什么只管说。”

周围是雪原以及覆着白雪的群山,看不见一个人。李伯辰看了看地上的应慨,走到路边掰了根手腕粗细的树枝丢到他身边:“应教主用这个吧。”

应慨本要皱眉,可听他喊自己“应教主”,又眉眼一宽:“哈,李兄太客气,叫我应兄就好了。”

李伯辰倒不是客气,喊他应教主也有些挪揄的意思。因为他觉得这应慨并非寻常意义上的好人,因而不愿用“应兄”这种称呼。偏这人这时候说话又实在随和,他也不好冷着脸,又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处置他,便叹了口气:“好,应兄。我倒是的确想要你身上的一件东西外袍给我吧。”

他身上的衣裳已经破烂不堪,又冻着血污,被人看见容易生事。应慨的外袍也有血迹,但是黑色的倒不显眼。

应慨撑着树枝吃力地站起来,满不在乎地将外袍解下丢给他:“你救了我的命,一件衣裳算什么。不过那个老东西的禁制的确厉害,你要是想问我什么,咱们最好找个避风的地方。他妈的,再过一会儿只怕我没被那个红毛畜生害死,先冻死了。”

眼下这位玄冥教主看起来放松许多,可见他站起来、走路时双腿仍在微微发颤,该的确如李定所说暂无法使用灵力神通。李伯辰就想了想,说:“好,我们向前走。”

在车上时觉得这位健谈,如今变得更健谈了。刚拄拐走出四五步便又开口:“李兄实在是高明。在车上的时候看得我心惊肉跳,可那老东西一再吃瘪,硬是拿李兄没办法。真是解气解气李兄不必急,交给他的那秘籍上的东西,全在我脑袋里。等找到避风处,我全说给你听!”

高明?吃瘪?李伯辰愣了愣,实在不知道应慨说的是什么意思。可知道身边这人眼下虽然看着百依百顺,但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最好别细问他。便只道:“哦?你瞧得出来?”

应慨笑起来,从路边的树枝上抹了把积雪去搓自己脸上的血污,含含糊糊道:“那是自然了。你们两个没上车之前说话的时候,我早醒了,全听见了。”

“那时候那老东西就等着你把刀给他,李兄却不给,该是为了我吧?”

“那老东西还没从我身上捞着好处,就硬着头皮邀李兄上车,他哪料到你胆量过人,真上车和他同行了!哈哈哈要是李兄不在车上,他可不会只要我那册子,一定得把我折磨一通,将我榨个干干净净!”

“之后李兄又与他交锋两次,寸步不让,那老东西到那时候已经急了。偏李兄又在那时候送刀,叫他无可奈何哈哈哈哈,真是痛快!”

李伯辰听他这些话,心里着实愣了好一阵,随后才明白过来。

竟有这样阴差阳错的事情么?难道直到自己下车之前,那个李定也在忌惮自己!?

之前两人在车后说话,李伯辰以为李定故意不急着拿刀,是为了叫自己不得不与他同行。可依应慨所说,他当时难道是觉得这应慨身上该有许多秘密、自己也想要分享那些秘密,因而故意不交刀,主动要与他同行的么?

怪不得李定从应慨怀里搜走那本秘籍之后就没再多问。如今想来,似乎是要和自己“平分”他得了秘籍,应慨脑袋里的那些东西则留给自己慢慢审。

他之后又说将应慨留给自己处置,是在示好吧?可自己答应了之后仍没交刀,在那李定看,该是觉得仍不满足的。

难怪之后他开始说临西君的时候,变得面无表情。那时候心里该已经气极了吧。说那些事,也许是在隐晦地威胁自己叫自己不要贪得无厌招惹他们。可越是这样“贪得无厌”,倒越叫他心生忌惮,觉得自己有恃无恐了。

然后自己才将刀给交了。怪不得交刀之后这人立即叫李丘狐停车,如送一个灾星一般。

李伯辰这时候才意识到之前在车厢中,形势比他想得还要险恶。幸亏最后他狠了心主动去送刀,否则李定搞不好要出手的!

他心里一阵后怕,只觉得背后也有冷汗渗出来了。但又想到之前李定该也在暗自心惊,又忍不住笑了。他觉得李定深不可测、与他同车时如履薄冰,如今看来那李定何尝不是如此?

而身边这位应慨,下车之后便连连示好,该是也因为自己在车上的表现而产生了某种错觉吧。

应慨见他笑,便道:“李兄笑什么?我哪里说错了么?”

李伯辰又笑两声,转脸看他:“我是在笑人心这件事,实在奇妙。”

第三十七章 讲法

他如今心里明白了刚才是怎么回事,又大致能摸清这应慨对自己是何种态度,再看他的时候便觉得能略微将他看透一点了。

应慨听了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忙道:“李兄不要多想,我倒不是故意揣摩你的心思。何况你身后还有雄兵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实意的。我这人最恨别人胁迫。要是来硬的,我一个字儿都不吐。可要是李兄这般真诚待人的,我倒乐于结交了。”

身后还有雄兵。李伯辰心头又一跳,什么意思?

但他此刻心中大定,念头也就活泛。想了想,模棱两可道:“应兄也知道这个?”

应慨搓了脸,又小心翼翼去摸额上被自己砸裂处:“也不是我要故意冒犯,只是之前和那个红毛畜生在神识里斗,我不得不开了阴眼。李兄也清楚阴眼这东西一开,没有一两个时辰是散不掉的。”

又往李伯辰身旁一指:“那红毛畜生将李兄的阴兵又炼化了一番,如今又成你的了。只是李兄阴兵神念伤人,能否将神通暂且收了?”

李伯辰意识到应慨所说的“雄兵”,该是指自己之前借给那位山君的阴灵了。那些阴灵平时跟着他看似人畜无害,可山君用它们和应慨斗,气势却十分骇人。他之前在山上将向自己冲来的那些喝住,难道它们现在还跟着自己的么?

应慨说阴眼一开得一两个时辰才能散去李定在山上似乎也做了法去看阴兵,那就是开阴眼吧。也就是说刚才自己坐在车厢里,那些阴兵一直都跟在自己身边?

怪不得李定什么都没做,一直压抑心中怒气同自己“和和气气”地谈呢。

在他看来,自己实在太狂妄张扬了吧。

李伯辰想到这里又笑,可忍住了,倒是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他对修行一途中的许多常识实在缺乏认知。否则今天在无经山上也不至于步步惊心,全凭运气才能苟全性命。在无量城中时找不到什么人去问,可眼下身边就有一个应慨。此人虽然只是龙虎境,不算是天下顶尖的人物,但看李定对他的重视程度,似乎也算是家学渊源的。

倒不如吓吓他,从他这里学个一鳞半爪。哪怕自己往后还想要避世隐居,也总有些自保的手段。更何况山君、李定、应慨,都觉得自己是灵主隋不休那夜放过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认为?

李伯辰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如果直接去问他这些常识,难免叫人起疑。便想了想,淡淡一笑:“应兄之前和它们斗了那么久,也伤了许多吧。我借这些阴兵给山君,原没想到遇到你这样的对手应兄打算怎么补偿我?”

应慨忙道:“我还记得许多秘法”

李伯辰又一笑:“我倒不在乎那些。这样吧,不如应兄给我这些阴兵讲讲修行之道。那些修行人都该知晓的道理,他们还不清楚,但要我讲又实在麻烦。就用这个抵冲我的损失吧。”

他看到应慨脸上有一抹讶色一闪即逝。李伯辰想这人该是没料到自己对他的那些高深秘法不感兴趣,而提这种要求。这是因为他有自知之明,清楚以自己的水平、资质,即便听了那些东西也记不住、修不了。

应慨这人爱多想,也许还会因此觉得自己的确不想为难他。

果然,应慨此前脸上带了些略显谦卑的笑,听了他这话愣了愣,不笑了。扶着拐走了三四步,忽然道:“之前以为李兄的仁义是手段,如今才知道是真性情。好,我就为李兄的雄兵**。”

又顿了顿:“只是为阴灵**,我实在闻所未闻,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李兄想叫它们听什么?它们听得懂么?”

李伯辰想扮高人,奈何自己知道的也少,随便开口怕露出破绽。好在这些人以为他是灵主,便可以往那位该并不存在的太古秘灵身上推。因而说:“你问的这些,我倒也不清楚。只不过是那位要求的事,要像教娃娃入门一般去讲,我就一直拖到如今。”

应慨脸上又凝重几分,似乎因他这坦诚,更觉得高深莫测了。

他又走了几步,开口道:“那么我就班门弄斧了。”

“诸位神兵神将,我先来讲幽冥吧。我那本秘籍当中,入门篇讲的就是幽冥诸灵神。”

那些阴兵是否在听李伯辰不清楚,可他自己倒是将耳朵竖起来了。

“在幽冥之中,最高灵神共有六位,是东华、南极、西垣、北辰、太素、六渎六位帝君。东华帝君主生机乾阳,西垣帝君主衰陨坤阴,南极帝君主消灾延寿,北辰帝君主刑罚杀戮,太素帝君主欢愉密谋,六渎帝君主财富运势。”

“其实在这六位帝君中,前四位的地位稍高一些。因为这四位所掌握的乃是生、死、得、失四种气运。后两位所掌握的,就稍弱一些了。”

他说到这里,看李伯辰:“李兄,气运,要讲吗?”

李伯辰自然想听,便道:“有劳。”

应慨微微一愣,又问:“就这样讲?”

李伯辰这时候才意识到,讲这几位帝君的“气运”,似乎是件挺严重的事,也许需要些什么仪式。不过话已出口,他也不好反悔。反正要讲的人是应慨,他便道:“应兄自己斟酌吧。”

应慨犹豫了一会儿,开口,但声音要略低沉一些:“天地间有气运,最主要的便是生死得失。这四者,影响了世间万物运转。那四位帝君掌握这四种气运,才成为天地间的至高者。四种气运又衍化出其他的气运,太素与六渎两位帝君掌握的便是这些当中的一部分。”

他声音更低沉了一些:“在幽冥中的这六位至高帝君之下,还有各元君。元君之下,还有各真君。元君与真君也掌握气运,但可以看做是代行六位至高帝君的权能。因而,幽冥诸灵神占据了天下气运六分。另外两分,则在魔国。”

“魔国信奉三位魔君。分别是五帝魔君,六素魔君、清消魔君。五帝魔君坏人善心、付人恶事,六素魔君挑拨欲心,引起兽行,清消魔君则叫人痴迷偏执,蠢笨愚钝。三魔君之下还有青赤白黑黄五位魔王,魔王以下,还有魔灵。”

“修行人在修行时可能走火入魔,便是因为这些魔部众。”

“还有余下的两分气运,则掌握在诸天万界的太古秘灵手中。李兄,你是灵主,这一些,我就不好讲了。”

第三十八章 破绽

李伯辰听得正起劲,听他这么一说险些叹息一声。可应慨之前在车中说话时言谈无忌,讲到幽冥、魔部诸神魔时却神情郑重声音低沉,似乎此事实在是不该说的。

李伯辰从前并不很信这些,但应慨是货真价实的修行人,又自称上古世家后裔,他所在乎的,该的确事出有因吧。便道:“好。”

应慨看起来大大地松了口气,神色便轻松一些,又道:“我再讲天地万物之道。这世间天圆地方,地有九星,居中的为天元。在天元当中灵气最稳定,便生出了人。天元之外的四个角星位,灵气最活跃,则生出了妖兽。余下的四个星位中灵气介于两者之间,便生出了羽、蛟、罗刹、须弥四灵族。”

“大地如棋盘,我们所知的中陆乃至许多未知的土地,都是很居中的。向外则是无边无际的汪洋。那汪洋最终流出去,在地的外围化成灵力、清气。清气上升则为天,灵力聚集则为幽冥。”

李伯辰听了这些微微一愣。这种说法他自然知道,但没料到应慨这种修行人也这样说。便在心里想,倘若这世上人人都不清楚大地其实是圆的,他以后倒是可以卖弄卖弄学问。

“可据说幽冥原本也是没有的。天地生万物之后,万物生息繁衍,许多浓重的生机就聚成了天地之间的运势。而万物死后,又化成阴灵。一些阴灵机缘巧合与运势融为一体,便成了最早的先天灵神。”

他压低声音:“六帝君、三魔君、太古秘灵,都因此而生。天子六国如今所修道法,魔国所修魔法,也是先天灵神参悟天机所传下的。”

“先天灵神诞生之后,觉得世间阴灵遍地是衰败之相,便建了幽冥,又封了神位,于是阴灵得以有了转生之所在。至于魔国……那里的阴灵则被魔修炼化吞噬,实在是很残忍的。”

“自此世间大定,幽冥当中的灵神,被称作先天灵神。这先天,便以幽冥的建立为界。世间生界,还有许多弱小的灵神。幽冥诸神便除去其中那些作恶的,将余下的封为各地的山神、河神、土地。这一些,被称作在世灵神,统属幽冥。”

“到现在,还有强大的人修、妖修在行逆天之事,想要得到一地运势,再成灵神。如果成功了,便是后天灵神。在无经山上的那个,也是个后天灵神——得封只有百年而已。”

李伯辰听了这些,觉得心中稍稍骇然。他之前觉得修行人修习道法,虽说有登仙成神之说,但未必是真的。可现在听应慨说得头头是道自成系统……难道真有这回事的么?

不过这世上的“神”似乎有些不值钱……之前那个无经山的山君,也算是“神”了吧。可连应慨这种下三阶的修士都敢打它的主意。

应慨说到这时,走得气喘吁吁。李伯辰便道:“应兄可以歇一歇。”

应慨却低低地哼了一声:“接下来这些,倒是我一直想说却没法儿说的。反正李兄知道我的底细,索性说个痛快。”

“说到六帝君建了幽冥,三魔君建了魔国之后,便开始争夺人间气运了。世间芸芸众生,供奉一位灵神,便是一点愿力。愿力虽然微小,可天下人汇聚起来就很可观。”

“六位帝君在幽冥,人间也要有人来管。可世间修士、地上灵神也多,叫他们来管人,怕是要搞得民不聊生。于是六位帝君便要选些人间强者来建国开疆。”

“起初人国与魔国争斗,出现许多强大的世家,我应家便是其中之一。只是一位强大先祖在与罗刹人争斗时陨灭,家族才衰败了,无缘问鼎。最终胜出的,是高、隋、李、姜、鱼、尉这六家。要是我那位先祖运气好,也许现在这六家当中就有一个应了。”

“选出的这六家,也分别供奉六位帝君。于是那六位至高灵神便将自身一点气运、权能交给这六家血脉,成了天子六国。六家代幽冥牧民,都出过天子,而如今的天子,李兄知道,是高姓。”

说到这儿,他诡秘一笑:“李兄也该知道,其实如今这天子、五位……啊,四位国君,也算是灵主吧。只不过他们身后的,是至高帝君。”

这话一出口,应慨自己也一愣,忙闭了嘴。仿佛是刚才说得兴起,犯了某种禁忌了。

李伯辰之前要他给阴兵讲,可如今应慨却两次都同他搭话,李伯辰便知道不能再叫他讲下去了。

不过他所说的这些也已经叫李伯辰对这世间灵神略有了些概念,甚至生出一些疑惑来。他之前并不关心李国被灭之事,觉得王国兴衰是很正常的。可如今却觉得有点感兴趣了。

隋国王族供奉六渎帝君,隋国人便也大多信奉那位灵神。可之前的他信奉的却是北辰——因为他的母亲是从李国迁来隋国的。

照这么说,李国既然供奉北辰,那位李国国君便该是北辰气运加身之人。既然他代北辰牧养一国之民,被灭了国,难道不会叫那位帝君震怒的么?

应慨似乎并不觉得这件事反常,大概是因为其中还有些别的习俗缘故吧。可这种事已经和阴兵没什么关系了,李伯辰便不敢问。他想自己到城镇落脚之后,可以去看看历史典籍——兴许历史上这六国都有过这种大劫呢。

便开口道:“好了应兄,暂时说到这儿吧。”

应慨似乎是觉得自己犯了什么忌讳,也不想再开口。便道:“也好,李兄,我们歇歇再讲。”

这时两人已经走了一段路。虽然都有修为在身,可毕竟还是**凡胎,只觉得寒冷彻骨。李伯辰往前看了看,发现远处有一片覆着雪的缓坡。那坡上几乎全是矮树,只有坡下一株较为高大。

可其他的树虽在冬季落光了叶子,但枝干上细枝也密密麻麻,一看就知道是活的。倒是那株大树枝干光秃秃,该早就枯死了。

李伯辰心中一动,再往前一段路,看清那是一株老槐树。

那天晚上山君向他借了阴兵,对他说无经山十里之外有一处黄槐坡,坡下有一株枯死老槐,老槐树下三尺有一坛财宝,叫他尽取之……说的是不是这里?

第三十九章 宝物

李伯辰在应慨那件黑袍里摸了摸自己的衣裳。七文钱还在,玉佩也在,可七文钱做不了什么,玉佩也难换钱,他现在实在是缺点儿应急的黄白之物。

那山君以为自己是灵主,所以那天晚上说的该不是诓他,那里该真有财宝。李伯辰瞥了应慨一眼,心里倒有了个主意。应慨刚才说到后面的时候是对着自己讲了,也不知到底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但前面既然有宝贝,倒可以借此事定一定他的神。

于是等两人走到那株老槐树下的时候,李伯辰停住脚步:“应兄,帮我向树下挖三尺。”

应慨愣了愣,看看那株老槐:“现在?”

三尺深对平时的他来说该算不了什么,但眼下他重伤在身又被下了禁制,且地面也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真干起来实在是很辛苦的。

见他走路都偶尔打颤的模样,李伯辰倒也有些不忍。可想起这人驭使的妖兽曾杀死叶英红商队的两个伙计,这笔人命债该是算在他头上的。且他也不知道应慨心里究竟是在怎样想,先前表现出来的一切又是不是在安自己的心而另有图谋,叫他累一累,也是为了自保。

便面无表情地点头:“是。请应兄开始吧。”

应慨怔怔地看了他一会,随后将手里的树杖往李伯辰面前一丢:“用这东西我没法挖。李兄既然要我自己解决,就帮个忙吧。我看见你腰间有刀,不如帮我削一削。”

他的语气也和之前不同了,没了先前的刻意讨好,也没了先前的恭敬。但李伯辰只不动声色地将树杖捡起来,摸出腰间那柄黑漆漆的匕首,将树杖前头削成个铲状。

他边削边留意应慨的神色,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这柄匕首。不知是讶异于它的锋利,还是另有别的想法。

将树杖削好,又抛给他,道:“这样可以了吧。”

应慨将杖在手上掂一掂,又笑笑,叹口气,便赌气似地往地上狠狠一戳,开始挖。李伯辰看着他挖了一阵子,微微皱眉:“应兄,用不着挖这么大。在树下就可以了。”

东西埋在老槐的“树下”,但树下却是一圈,的确未必能一次找到。但应慨现在却在挖一个方形,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挖了三步长,离树好远了。

应慨直起腰瞪着他:“那么李兄想要多大?”

李伯辰不知道他这怒气从哪来,但略一想,忽然明白了。心里想笑,可脸上不动声色:“是叫你挖一个坛子,围着树挖就可以了。”

应慨果然愣住了。而后脸上的怒意消退,露出惊喜之色:“李兄你……啊呀,好,我继续挖!”

李伯辰又在心里暗笑,却想倒也不怪他——忽然听自己说要在老槐树下挖一个三尺的坑……的确会以为这是自己叫他来挖葬坑的。不过这倒说明他的确没什么手段了吧……生死关头却放弃反抗,该是真的觉得他自己无能为力了。

该是因为刚才那一惊,应慨的力气看着又大了点,话就变多。边挖边道:“李兄你真是吓了我一大跳。我就说,你这样仁义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李兄想叫我挖什么?坛子里有什么?”

李伯辰哪知道。只道:“是好东西。”

应慨或许以为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便又道:“李兄那把小刀实在是宝物,要是我没看错的话,那是曜侯吧?”

听他这话李伯辰倒觉得这人是个宝物了——他怎么都知道一点?

便道:“应兄怎么看出来的?”

应慨嘿了一声:“不是我自夸,我既然出身世家,见多识广是一定的。除了被老东西拿走那本册子,我家中还有不少秘籍。你这曜侯就记在书里——名列当世十大短兵之三。说它刀刃刀柄细长,分雌雄两柄可以合二为一。我看李兄这柄刀萼右侧有片暗纹,该是雄的。”

李伯辰就笑笑:“兴许我手里这柄是仿的呢?”

应慨想了想:“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只是仿品虽然也能做到锋利异常,但曜侯之所以名列天下短兵之三,是因为它能收阴灵。”

李伯辰原本就在想,之前应慨叫他将那些阴兵收了,会不会懂得什么法子可以做到这一点、那该怎么从他口中骗出来。他自己或许可以入梦将它们喝退,但应慨说经山君炼化过的阴兵能伤神识,他就略有些舍不得。要是能将这些阴兵带在身边做个护卫,也是很好的。毕竟眼下自己的麻烦事太多。

现在他提到了这柄刀或许有此妙用,李伯辰便愣了愣。

应慨瞥见他的神色,立即道:“难道李兄还不清楚?倒是巧了,无论李兄从哪里得来的这东西,只要试试能不能将它们收了,也就知道真假了。”

他话说到这个地步,李伯辰便想纵使自己真是灵主,也未必事事都精通。便道:“应兄知道以此刀收阴灵的法子?请指教一二。”

应慨脸上露出喜色:“指教不敢当。收阴灵这种事大同小异,它们是李兄的阴兵,该更容易。你可以试试这段咒文。”

说完他便站直了身子,用左手拇指按住尾指,将余下三指竖起,低诵了一遍咒文。

李伯辰听了,稍微松一口气。他在军中被传了修法,某些最基本的知识还是了解的。这个指决有很多意思,其中之一通俗地来说,便是“不当真”,即意此咒令无效,仅是演练罢了。

应慨所说的咒文也并不复杂,他听了一遍就记下了。

于是屏息凝神、暗运灵力,先在口中低诵北辰帝君的尊名,而后将咒文也念了一遍。他现在看不到阴灵,不晓得是否成了。但看到应慨一笑:“果然,李兄这柄曜侯是真的。”

又道:“要再召它们,把后一句的‘驻’换成‘疾’就好了。”

成功了么?李伯辰心中一喜,但还想找机会自己在梦中再确认一下。

这时候听到应慨手中的树杖“咚”的一声响,似是触到了什么东西。他便低呼:“李兄,挖到了!”

又赶忙加了几把力,看到一个泥封的坛子。此时挖了将近三尺,底下的泥土已经松软了,应慨就把树杖搁在坑边,蹲下去小心地以手刨去坛子周围的泥土。

便看清这其实不算是坛子,而该是个双耳白瓷罐子。虽然表面裹着泥,但从露出来的部分看,罐耳和罐口亮闪闪,似乎是包了金箔的。

第四十章 灵药

罐子稍有些大,约莫半人高。应慨花了一刻钟的功夫才终于把它弄出来、将表面的泥土抹去。李伯辰往坑边走了几步,看清它的全貌。是纯白的,罐口、双耳、罐底包了金箔。他在心里略一估算,这些金箔要是都剥下来,大概只能换一陌钱,因为太薄了。

应慨双臂发颤地将罐子递上来,李伯辰双手接住。山君说罐子里是财货,他本以为里面该是金银,至少是铜钱。可这么一接却发现并不是很沉,忍不住微微失望。

应慨撑着树杖,也吃力地爬上来。他身上和脸上都是泥,却不急着擦,而好奇地问:“这里面是什么?”

李伯辰想了想,从地上捡起一枚拳头大小的石子,手一施力,打在罐身上。

罐子啪的一声裂开,只留个底座躺在地上。果然没有金银,也没有铜钱,而像是一尊木雕。黑沉沉的,看似个胖娃娃的轮廓,并不很大,只有小臂高。

这是什么东西?

李伯辰皱了皱眉,身旁的应慨却忍不住低呼一声:“这是李兄种下的?!不对……这东西看着有百多年了……哈,李兄,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件宝贝?这下子咱们两个全不愁了!”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想日后安顿下来,无论出世还是隐世,都一定要多学些东西。眼前这娃娃形状的木雕该也是个宝贝,但自己又认不出,只能依着老办法来了。

便微微一笑:“应兄看,该怎么处置?”

应慨犹豫一会儿,但仍直勾勾地盯着那东西:“宝物是李兄的,我……只要一点就好了。李兄,这东西脏手,我来处理吧?”

李伯辰点头:“好。”

应慨立即走上前去蹲下来。先抓起两把雪反反复复地洗干净手,又捡了一片薄些的石头洗干净。而后一手扶着那东西,一手在顶上轻轻一敲。

顶上被敲破了一块,木雕身子上也裂了纹。他放下石头,像剥鸡蛋一样将脆且硬的壳剥开,李伯辰看到其下露出来的倒很像是椰子外面的毛,可那东西被应慨一捏便有暗红色的汁水渗出来,又有点像山竹里面的果皮。

李伯辰离它两步远,可已经闻到一股异香,酸酸甜甜,仿佛某种果实。

应慨将这一层也剥净,里面的其实就剩不下多少了。这东西原本有小臂长,眼下只剩一个鸡蛋大小的果子,半透明,看着像荔枝肉。

应慨以那枚石片割了约指甲大小的,又在衣服上擦擦手,站起身将余下的递给李伯辰:“有了这个,你我身上的伤势就可痊愈了。”

李伯辰接过那东西,觉得香气越发浓郁。他早上在脚店只吃了一碗面,之后苦斗许久,早就饥肠辘辘。应慨说这有这东西身上伤势便可痊愈,那山君所说的坛子里有助修行的,就指这个吧。

他食指大动,便将这果子送进嘴里咬了一口,口腔里登时爆满酸酸甜甜的味道,叫人口水横流。他忍不住将余下的也都送入口中,囫囵嚼了几下就咽下去,但仍旧唇齿留香,仿佛呼吸之中都有酸甜。这东西一旦落肚,立时有一股暖流传遍四肢百骸。

之前在无经山上山君已叫他的伤口愈合了大半,但身体仍觉得酸痛难耐,该是哪里还有暗伤。如今这暖流一转,他竟连那些暗伤也觉察出来了,再一运气,灵力便同暖流一起流转,几息的功夫,只觉整个人焕发新生,精神饱满得想要仰天长啸。

他回味了一会儿才看应慨,发现他的气色似乎也好了些,大概是将那指甲大小的一片吃了。此时才觉得有些后悔。这东西效果这样神奇,要是有什么法子留下来,也许往后可以做救命应急的伤药呢。

应慨向他拱手施了一礼:“李兄,我几次误会你的仁心,到现在真觉得无地自容。”

说了这话在怀中摸了摸,取出两块金铤摊在掌心:“我从前也有颗平常心,可为家世修为所累,渐渐走了邪路。现在想起捉到的那妖兽杀死的两个无辜路人,再看到李兄,真是无地自容。请李兄收下这些,你曾和他们一路,要是有机会,带给他们的家人吧。”

李伯辰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愣了愣,但还是伸手接了。一块金铤大概值一万钱,益盛合商号的伙计,不吃不喝每年所得大概两三千钱。虽说钱买不来命,但这人要是真心想到了这一层,也实在很难得。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一路上,应慨对他百般示好,叫他越来越下不了狠心。眼下他又觉得是自己将那种神奇的果实也分了一些给他、供他疗伤,于是对自己更加信任了吧。

一旦背上这种信任,事情就变得很复杂了。李伯辰站在雪地中握着那两块沉甸甸的金铤,看应慨又去将剥下来的果皮、白瓷罐的碎片重新填回到坑中去,又走过来,将用罐上金箔团成的绿豆大的小金珠递给自己。

他抬手捏住小珠,叹道:“应兄,你走吧。希望你刚才说的话是真心的。”

应慨似乎并不意外,反倒笑了笑:“李兄就不怕我又为非作歹,滥杀无辜。”

李伯辰正色道:“如果你我从未相识,你为非作歹,自有官府、督院管你,我最多在遇到苦主的时候打抱不平。但如今应兄是从我手里走掉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也有我的一半责任。无论天涯海角,我必将你绳之以法。”

应慨愣了愣,才又笑了:“开个玩笑罢了。好吧李兄,我再陪你走一段路。”

李伯辰倒也觉得自己刚才说得有些严重。细细一想,大概是由于身体和经历的缘故。他虽然一直有自知之明,但先从无量城逃出,又斗了山君、从李定手中走脱,且慑服了眼前这位修为远超自己的人物,一时间心胸中倒也又生出豪气了。

且他刚刚吃的那果子的效用还未退去,甚至越来越强了,只觉精神愈加振奋,像是饮酒微醺一般。便也笑笑:“好吧。”

两人又走出几十步路,应慨一直没做声。倒是李伯辰觉得身上越来越热,额头开始突突地跳,越来越像将醉酒时的感觉了。他想这东西果然是宝贝,效力如此霸道,要是知道到底是什么就好了。

他这样想着,话竟脱口而出:“我说应兄,刚才吃的是什么东西啊?”

应慨转脸来看他,面带笑意。李伯辰不知他因何发笑,又想说些什么,脚下一软,倒在地上。

第四十一章 赠信

再醒来时不知过了多久,但至少天还是亮着的。李伯辰刚想要起身,忽然意识到自己眼下该还是在睡着的。因为周围的景物模模糊糊,只有凝神去看的地方才变得清晰。

毫无疑问,自己眼下处于酒醉之后阴灵出窍的状态。

他便收敛心神,没叫自己离体而出。因为现在头脑已完全清醒,记起应慨曾说过,他的阴眼一旦开了,一两个时辰才能散去。自己眼下出窍,也许会被他看见。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该是中了应慨的什么阴招才昏睡过去了。可现在身处的地方已经不是路上,而在一片山林中。应慨如果要杀自己,大概早就动手了。他眼下唯一倚仗是曜侯当中的那些阴兵,然而他不知道那些阴兵如何伤人、又到底制不制得住应慨,最好还是先静观其变。

他既是阴灵,便不被**所限。眼前看不见人,左右也看不见人,便叫自己的阴灵脑袋翻个个儿,去看头顶。

看到应慨了。

他正坐在三步之外的一块石上,手持曜侯,在往手中的另一片石头上刻字。

他要做什么用了什么手段叫自己昏过去的他又是什么时候看出来自己徒有其表的

应慨该是已经刻了一会儿。又站起身,一手持刀一手持石板,盯着李伯辰看了看。脸上神色倒是平静,并未有凶恶之相。

而后开口道“李伯辰啊李伯辰,其实我倒是真该杀你灭口的。”

他这么一说,李伯辰倒安了心。

听他又叹了口气“可谁叫我玄冥教主有恩必报呢。”

再一笑“不过你也算是个英雄人物。明明本事平平,可胆子怎么这么大。把李定糊弄过去了,差点儿连我也被你吓个半死。你要真是个灵主,往后成了气候、遇到我,可得记着我今日大恩。”

说完便走过来将石板放在李伯辰身旁,又掂了掂手中的曜侯,脸上露出一丝不舍之意。但到底也将它搁在石板上,转身走开了。

可刚走出两步,又猛地转了身。李伯辰一惊,刚要阴灵离体冒险去唤曜侯中的阴兵,却见应慨只抬了脚,狠狠地踢了一下他的腿“叫你吓我”

随后大步蹿入林中,脚步声渐渐远去。

又等了一小会儿,李伯辰才叫阴灵离体,谨慎地在林中穿行一番,确认四周的确无人了。

便走回到自己身上,重躺回身躯之中。一般来说,他这么一躺,肉身也就醒了。可这一次这法子不管用了,肉身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李伯辰的心一沉,想到身旁的石板,忙去看。

见石板上刻了不少字,刻的是

“李兄,要是你没死,请细读。

“罐中那东西不是果实,而叫须弥胎。是将须弥人在树木中时的灵珠取出,以秘法炼成。须弥胎可起死人肉白骨,但不是李兄那个吃法。该是削一薄片,置舌下运气,慢慢炼化,一片可用一旬。

“李兄吃下的那些,若是寻常人,该会长眠不起。修为较弱的,也得大睡数年,与死无异。但李兄既能役使阴灵,当有手段梦中出窍,见信可按此法运行调息。”

读到这里,李伯辰心中一惊,但也明白自己是在哪里露出马脚了。

应慨以为罐里的须弥胎是自己找到的,可自己却不认识,直接吃了。现在回想,当时将那东西一整个塞入口中大嚼,似乎的确有些异常。也许问题出在那东西的香气上一闻到香气,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了。

再一想是不是那个山君设下的陷阱如果自己真是个灵主,那须弥胎就当做贵重的酬劳了。若自己真是机缘巧合而被阴灵追随的普通人,必然受不了那异香的诱惑这灵药就成了毒药。

他在心里暗骂一声,便又去看应慨所留下的运行调息法。

这种调息法,比他之前所说的收阴兵的咒文要复杂得多。但应慨该是看出他修为境界很低,竟在一些地方做了注释。李伯辰看了,心中百味杂陈。这个应慨也的确称得上是个异类了。

他又叹口气,重躺回肉身之中,依那法子运功调息。他向来觉得自己资质平平,如今运行这法门也果然颇为吃力。但用了三四时的功夫,终于觉得灵体微微一沉,醒过来了。

他立即坐起身,却觉得天旋地转,真像宿醉之后醒来。身上还是极热,口干舌燥。他抓了把雪含着,发现身下铺着应慨那件黑袍。

便又拿起那块石板重新细读一便,用曜侯将其上的字迹悉数毁去,用力打入地下。

看来以后还是少扮高人的好。知道的太少,时间一久,难免露出马脚。在车上与李定应对时自己全神贯注,尤其谨慎。可下了车被应慨一捧,又觉得这人胆小怯懦,也就放松警惕了。

又想起之前对应慨说的那些义正言辞的话,不禁自嘲地笑了笑。以他这样的修为境界,真知道他作恶了,真有能力跑到天涯海角将他“绳之以法”么

大概那时候,也是被这药力影响吧。

要是往后,真如应慨所说成了气候

想到这里,李伯辰愣了愣。在莲花峰上俯瞰夜色中的无量城时,他觉得自己安稳过完这辈子就好。可今天经历了这些事,竟生出了“往后如何”的念头了。他搞不清楚这到底是自己的想法,还是因为药力仍在影响自己的念头。

但有一件事,一定要尽快搞清楚。

自己究竟是不是个灵主。如果是,灵主们该是怎样的一种状态自己身后的那个秘灵,又是谁

他慢慢地收了刀,站起身将袍子穿好。在林中沉默地眺望了一会远处的原野,小心地走下山去。

这一次他没走大路,而又像刚逃出无量城一般,捡临近道路的荒野走。下了几场雪,又放了几次晴朗。等他满脸胡须时才终于走出四横山脉,经过第一个颇具规模的小镇。

他用金珠换了六十钱,又花四十钱置办一身衣裳,购买些食水,而后搭车继续南下。叶英红知道他要去细柳城了,那里便不能去。他决定去璋城。倘若有人真从她口中得知自己的行踪,该不会想到自己跑到叶英红的璋城去了吧。

他决定在那里把自己的事情搞清楚。

第四十二章 纠纷

李伯辰坐在张汤子食铺的窗边,叫了一碗黑米粥,两个肉馅包子,一碟煎燠肉。本以为南方的菜量要少些,结果煎燠肉端上来的时候竟摞了高高的一盘。

伙计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就把手巾往肩上一搭,笑道:“客人刚来璋城吧?”

李伯辰点点头:“小哥怎么看出来的?”

他的确算是刚到。昨天进了城,今天才找到这里。

伙计又笑:“璋城里像您这么吃肉的不多了。”

又叹口气:“还不都是空明会闹的事——不瞒您说,这燠肉还是昨天剩下来的,也是因为冬天,才敢给您端上来。后厨师傅一天就煮两斤,还三天两头儿的剩。”

张汤子食铺的窗很大,到了这个时节又没下帘子,因而店里有些冷,眼下客人只有他一个。李伯辰见这伙计健谈,就笑道:“小哥怎么称呼?”

伙计坐在他旁边一张桌边:“客人叫我阿罗就好了。是要打听什么事?”

“对。”李伯辰端起粥沿碗边吸溜一口,“斜对面那个益盛合,听说东家是个女人?”

阿罗眼睛亮起来:“哈哈,客人问这个做什么?”

“我有一个表亲,家里托人想叫他去柜上学本事,我就先来看看。”

“这样啊。”阿罗想了想,压低声音,“客人,怕是你那位表亲的事不成了。”

李伯辰的心一跳:“这怎么说?”

阿罗往商号那边看一眼:“你看,门关着。他家前几个月去北边贩货,前几天才回来。听说路上遇见盗匪,伙计死了两个。东家也摔断了腿,正养着呢。唉,寡妇真不容易,一个女人风里来雨里去,估计得养上一冬,大概不会再要人了。”

李伯辰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在无经山上自己那么一推,把叶英红摔出个好歹来。又想问那两个死去的伙计家在哪里,但一时间不好开口,便犹豫一会儿。

哪知道阿罗很健谈,用手巾擦擦手,又道:“说起来那两个伙计,也是可惜。一个春天要成亲,一个家里刚要起房子,以前还常来我这儿……”

他零零碎碎地说了一会儿,李伯辰便知道死去的那两位都住在璋城,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东。这时候挑帘儿又进来三个力夫,阿罗就告个罪去招呼他们了。李伯辰边从窗里看着斜对面的益盛合商号,边将桌上的东西都吃了个干干净净,又搁了十文钱,走出店去。

璋城比无量城要暖和许多,也要大上许多。但隋国在天子六国中毕竟偏北,因而璋城的街边也仍有薄薄的残雪,亦不见绿意。

李伯辰吃喝饱了,又穿着棉服,此时倒不觉得冷。他沿街一路先走去城南,找面食摊子打听了其中一个伙计的住处,将一块金铤隔着矮墙扔进院中,又同样打听到城东那个伙计的住处,将另一块金铤丢进去。

这么一来,身上只剩下六钱和一块玉佩。不过他已安心了。璋城邻着细柳城,离李国也近。一路走过来听到不少人操李国口音,该是因为那边战乱,迁到隋国了。

他名叫李伯辰,这名字在李国人当中挺常见。李国人大多供奉北辰帝君,给男孩起名喜欢用辰字。他名字中间这个“伯”是排行,璋城里重名的一定不少,还该会有些“仲辰”、“叔辰”、“季辰”之类的,因而即便自报本名,也没什么问题。

璋城街上行人多,他打算趁着现在肚中保暖,到沿河码头脚店去碰碰运气,先做力气活赚几天钱,再考虑如何安身。

他边走边想,不知不觉拐进一条小街,行人渐稀了。街边是高墙大院,看起来是富贵人家居所。在这种地方可找不到活儿干,他就打算再拐出去。

但行至街口时余光一瞥,发现另一条巷子里似有几个人在争执。他看一眼,看清是四个穿黑棉袍的的年轻男子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堵在墙边了。那老者穿着讲究,怕是个读书人。而四个黑袍年轻人腰间却都插着刀,李伯辰看了看,发现是木刀。但即便如此,使力将人的骨头打断却是很容易的。

他便装作路过,咳了一声。

要是寻常人歹人,见此情景该退去了。但那四个人年轻却抬头往他这边看了一眼,便有三个又凑近那老者,继续和他说些什么。另一个抽出腰间木刀喝道:“不要多事,走你的!”

他倒的确不想多事,因为此时已经看清说话三人当中一个个子较高的似乎稍微年长一些,与老者说话时偶尔会笑一笑,看起来并非是劫道的,看起来倒更像是帮派人与老者发生了什么麻烦。

这种事往往牵扯债务纠纷,他没法儿管,便打算离开。

但拔出木刀的年轻人似乎性格很急躁,见他没立即抬脚竟走过来,喝道:“看什么?没见过空明会的会士么!?”

李伯辰愣了愣,他之前在张汤子食铺的伙计口中也听过“空明会”这个名字。这么一愣的功夫,那年轻人更怒,竟然挥刀斩过来:“叫你走!”

这人的刀挥得并不快,看样子是想吓人的。李伯辰这些天的胡子长长,在脸上乱蓬蓬的一堆,看起来的确落魄。可他向来吃软不吃硬,见这人蛮横无理,心里生出几分火气。不闪不避,低哼一声抬手猛地一挥,只听啪的一声响,那人的木刀斩在他手上,竟断了。

年轻人似乎没料到是这个结果,举刀愣在原地。李伯辰则放下手,心里忍不住有些得意。刚才使的这一记,勉强算是他自创的掌法——由他在战场上领悟出的刀法变化而来,他取名为“斫风掌”。空手是掌法,有刀在手便是刀法。

寻常人以掌击木刀,那刀又细长且握得并不稳,大概最多将刀打歪。可他之前吃了须弥胎,似又因妖兽血肉的作用,力量更胜往昔,竟将木刀生生劈断了。

他正想说“阁下不要欺人太甚”,那年轻人却已反应过来,一把从怀中摸出一柄小刀来刺他。

李伯辰便生出了真火——年少轻狂与持械杀人可是两码事。那人冲来时没什么章法,全凭一股狠劲儿,他便侧踹一记,正中他的左腿大股。

年轻人立即被他踹得跌了回去,在地上滑出三四步远,小刀也脱了手。忍不住抱住腿惨叫一声,可一碰腿似乎更疼,赶紧放开手。又喊了两声,死死咬着牙,额角渗出冷汗。

第四十三章 福报

李伯辰知道自己刚才那一脚一定将他的腿骨踹断了。对方还有三个人,要是厮打起来动静大了,也许要惹上麻烦。不过这回是麻烦来找他,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便想可以立即将那三人也打昏过去,离开璋城再寻个落脚地。

他这么一想,脸色变冷,迈步往巷中走过去,随手拾起地上那截断了的木刀。

本想那三人一定也扑过来,可其中年纪稍长那位竟一抬手拦住两个蠢蠢欲动的同伴,往前走了两步,喝道:“曹岩,你是疯了吗?谁叫你动刀?!”

又向李伯辰拱手:“朋友,一场误会。我来只是来劝陶公入会的。”

李伯辰没想到这人看起来明事理,愣了愣,停住脚步。

那人便喝:“扶他起来,走了!”

转脸又对墙边老者道:“陶公,今天我们之间的事,也是因为你未得大空明而不自在,希望陶公再好好想一想。”

说完这话另两个人已将断腿的年轻人背起。这人就又看了李伯辰一眼,扶着腰间木刀刀柄走开。

本做好了惹一场大麻烦的准备,结果倒是有头无尾,李伯辰一时间竟觉得略有些遗憾。但也算好事,他就转了身走回到巷口,听见后面的老者喊了他几句,但他不欲再生事端,装作没听到。走出那条街之后再拐几步,汇入人流之中。

他边走边又忍不住去想刚才那四个人。伙计阿罗说“空明会”的时候他听着就觉得耳熟,刚才又听那人说“大空明”、“不自在”,想起来了。

南下时途经几个城镇,也曾短暂逗留一两天打短工凑盘缠。便知道近些年六国似乎又出了个叫“空明会”的教派,势力日益增大。

天子六国主要供奉六位帝君,但也有许多人信奉幽冥中的某位元君、真君,还有的供各地山神、土地。另有些人,信奉某些太古秘灵。对这类信众,督院与官府一般不大追究,只在闹出事情之后找教首的麻烦,因而此类教派一般相当低调。

可这空明会既不信幽冥诸灵神,也不信太古秘灵,而信“大空明”。他也略听人说了几句,似乎“大空明”不是什么灵神,而指一种精神境界,信仰大空明与信仰幽冥诸神乃至秘灵也都不冲突。

听起来的确是个自在的教派,却不知怎么的搞出强行拉人入教这种事。

他沿街又走一段,确定没什么带木刀的黑衣人跟着自己,便见到临街有一间铁铺子。心头一动,在门口停住往里面瞧了瞧。想倒是可以在这儿为怀中的曜侯做个刀鞘,要是钱够用,就再做个护萼,如此别人也认不出了。

但忽听身后有人气喘吁吁道:“这位义士,请留步!”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听出是之前在巷子里那个老者的声音,便转了身。

果然是那位陶公追上来,停下便拱手道:“刚才多谢相助,我年老忘事,咱们从前可曾见过?”

李伯辰笑了笑:“素未谋面,路见不平罢了。”

说了这话便转身欲走,可老者又上前一步拦他:“义士家住何处?听你口音不像是璋城人。”

李伯辰想这人大概是见自己有点本领,又看着落魄,想招自己做个护卫吧。但他不愿意做那种伺候人的事,便道:“老先生,萍水相逢,不必多问了。”

他转身刚走出一步,那人又道:“义士是缺件趁手的兵器么?不如进这铺子里挑一件,我来付账,权作答谢吧。”

之前空明会的黑衣人称他陶公,听起来该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且这样的年纪,又追在自己身后语气殷殷,李伯辰就只得再转了身。对方既然诚心报答,他也不客气了,便道:“老先生真要谢我,就赠我些财物吧。”

老者一愣。但又笑了:“义士果然豪爽,怎么,是没有落脚地么?”

李伯辰想了想:“是。我来投奔亲戚,但亲戚不在了。”

老者便正色道:“你我果真有缘。义士且听我说——我家有一子,娇生惯养性情顽劣,却想要习武。义士刚才那一招,我看着该是刀法吧?犬子正是想学刀,可偌大璋城竟遍寻不见名师。义士古道热肠,刀法高明,是否有意在寒舍做个西席?”

李伯辰心中微微一喜,想这倒是个好去处。但立即又意识到这事情似乎有点凑巧——先打抱不平解了这位陶公的一时之困,他家中就正巧有了个要学刀法的公子。

虽说世间巧合之事也不是没有,但他现在情况特殊,实在不得不多考虑一些。正待一口回绝,忽然又生出个心思。要说有什么人以这种法子设伏自己,大概是那位彻北公或者李定吧。

但自己一路上乔装打扮,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得知自己的行踪?是否是自己多心了?

这么一犹豫,那老者便笑:“看来义士也有此打算。这样,不如先随我去寒舍看看,要是觉得满意才留下。若不满意,我奉上谢礼,绝不强求。”

李伯辰又想了想,觉得该的确是自己多心了。隋无咎和李定若想要对自己不利,其实大可以安排人在刚才那条僻静的街道上出手,实在用不着费这么一番力气的。

便拱手施礼:“好。老先生,我先随您去看一看,您也可以考教我的武艺。”

老者大喜,抓住他的手:“请,请,义士随我来!”

老者住得并不远,步行一刻钟便到了。他家住城西榆钱街,一间宅子虽不大,但看着是前后三进的,附近似乎也都是富足人家,街面干净,也清净。

见这情景,李伯辰略有些满意。人少就是好事。

他又想自己虽然未得名师传授,可刀法是从尸山血海中磨练出来的。之前遇到的那罗刹少女李丘狐刀法也了得,可未必胜出自己多少,真要做个西席教师,也不算误人子弟。

只是老者说他那孩子顽劣……要是个纨绔子弟、心性歹毒,自己这些本事,是万万不能传授给他的。

他随老者进了门,绕过一面黑瓦白墙的照壁便看见前院,随后微微一愣。

因为瞧见个身段窈窕的年轻女子正坐在院旁一丛鹅黄腊梅花下的石桌旁,摆弄手里一柄小小的木刀。那女子穿着滚白毛边的夹袄,细眉细眼,红唇一点,正是青春年纪,看着温婉可人。

但李伯辰也因此停住脚,微微皱眉:“老先生,原来是位女公子么?我看不妥。”

第四十四章 考教

倒并非他对女子有什么偏见,原因其实在自己。

他眼下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身体也很健壮,且在无量城中苦捱许久,常人会有的种种欲念,他都会有,且更加炽盛。

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圣人,夜深人静的某些时候,总有些旁的念头。眼前这女子娇美可人,他要真做了她的师傅传授刀术,每日相处,大概会叫自己心猿意马。

但凡牵扯到儿女情长之事,就总会分心。他仍身处险境,要是因此疏忽大意,实在不值。从前虽也想找个女人安稳过完一辈子,可那得是将自己的事情都处理干净之后才想的,而不是在别人家里做教师的时候。

老者听他这么一说,倒又笑了:“义士误会了,这个是小女,不常在家中住,在术学做事。要教的,是犬子。”

随后对那女子说:“纯熙,尘儿呢?”

女子忙站起,搁下手里的小木刀:“刚才给他吃了点桂花糖,跑到后面玩去了,叫我给他修修刀。阿爹,这位是?”

老者愣了愣:“还没问义士高姓大名。”

“在下李伯辰。”李伯辰笑了笑,向女子施了一礼。女子也抿嘴一笑向他回礼,而后道:“阿爹,我去喊他来。”

便持小刀,一手提着棉裙,碎步往后院跑去。

李伯辰一时间在心里稍感惭愧,自嘲地笑了笑——他见了女孩就想了一堆,但人家只扫了他一眼就不看了。不过自己现在模样邋遢,这种家庭的女孩没对自己露出厌恶之情,已算是有教养了。

老者在他身边笑:“李先生,我姓陶,名文保,忝为璋城猪行的理事。我这宅子,平常只有我和犬子,另有一杂工老仆,一厨佣,是很清净的。一会儿见了犬子,李先生可以先考教他。”

他这样说,倒仿佛自己已经答应了。但李伯辰的确又觉得满意了些。一城的猪行理事,算是城中有头有脸的富商,大概和城中的官长也是说得上话的。既不是官身,也无忧公人叨扰,他的家里实在是藏身的好地方。

但这样的身份,空明会的人怎么对他用强?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说话间,一个小男孩忽然持刀从后院跑出来,带起一溜雪雾。看着是**岁的年纪,生得粉雕玉琢一般,唇红齿白十分可爱。但脸上神情凶恶,模仿羌人骑马持刀的模样,一边舞着手里的刀,一边大叫:“哇呀呀呀,哪里来的匹夫,来本帅家中骗吃骗喝!”

陶文保忙喝:“尘儿,不得无礼!”

但他言语间却是关切多些,眉眼间也藏着笑意。看他这年纪该是老来得子,自然宝贝。

又对李伯辰低声道:“李先生,你看,实在顽劣不堪。”

李伯辰之前听这老者说话,只觉得是个性情开朗豁达的老人,如武人一般不拘小节。而他能看得出自己的掌法其实是刀法,也许从前也的确练过武。

不过现在听他说话,倒觉得也的确符合他璋城猪行理事的身份了——这小男孩说自己“骗吃骗喝”,听起来不像是一个孩子该想得到的,多半是刚才跑进后院那个女孩教的。

也许这家里从前的确曾请过江湖骗子,那女孩看自己形容落拓,觉得自己也是那一类吧。陶文保不该听不出,却什么都不说,大概也想考教自己。

只是,一个小孩子能考教出什么来?

不过既然被人看轻,他就生出争强之意,只淡淡一笑:“不碍事的。”

这时那小男孩怒目圆睁跑过来,扬刀便劈。看他这一刀,李伯辰倒微微吃惊。他不过**岁的年纪,刀法竟然已经有模有样,至少比之前巷子里那个年轻人强多了。

但他也不躲,探出两指飞快一夹,正夹住他的刀刃。他本有神力,又吃了灵药,且对方还是个孩子,因此一时间这木刀像是被铁钳夹住了,任那孩子怎么使劲儿都拔不出。

李伯辰还想这小孩见状或许会耍赖,丢了刀来踢自己。没想到这孩子咬着牙再努力一番之后,竟然一松手,拍手大叫:“阿爹,这个师傅有本事!”

陶文保也笑了:“你这个顽劣的样子,只怕老师有本事也要被你气走。”

男孩一听,竟立即下拜磕头:“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李伯辰吃了一惊,忙去扶他:“快起来!”

他在军中时候部属也拜他,但都有甲胄在身,从不下跪,如今倒是第一遭受了别人一个头。

男孩站起身,额上都是雪,眼睛瞪得圆溜溜:“师傅,你什么时候教我刀术?我要学你这个,夹刀!”

陶文保在一边伸手拭去他额上的雪,笑道:“老师总要安顿下来才好教你,怎么能这么急?去,洗把脸去,添件衣裳。”

男孩子不走,只看李伯辰:“师傅,那你教不教我?”

李伯辰看了陶文保一眼,笑了:“教。去吧。”

男孩这才一溜烟往后院跑,不小心跌了一跤,又立即蹿起来,像只小猴子一样。

待他跑远,陶文保才笑叹:“我年轻时候也舞刀弄枪,前几年教了他一些,但毕竟天资有限。李先生的刀法,比我高明多了。”

听他自承实情,李伯辰又安心一些。略想了想,决定先在这家待下。只是也知道不能久留——暂住一两个月,攒足了钱,就另寻住处。他不想万一出了什么事,又像连累叶英红的商队一样连累这家人。

于是施了一礼,正色道:“陶公,实不相瞒。我从前行走江湖,也有结有旧怨,暂住几个月可以,但恐怕不能久留。”

陶文定笑笑:“我也不是生来富贵,早些年也曾在刀剑丛走过。见你第一眼,就猜该是如此了。但李先生性情正中,豁达豪爽,我想该是个英雄人物。李先生不嫌弃,就请在寒舍住下吧。”

李伯辰觉得这老者、那孩子的确对他的胃口,便抱拳道:“好。”

见到陶文保时是清早,等他安顿下来,便已是午时了。他的住处在前院西厢,屋子里的陈设虽不算豪贵,但也极讲究。西厢房前有一处花池,池中种植腊梅——便是之前陶家女儿陶纯熙身边的那一丛。虽说挡了些阳光,但胜在私密。

府中的杂工是个哑巴,约四十来岁,可鬓角已花白了。为他打来一桶热水,又送了两身换洗的衣裳。

李伯辰坐着歇了一会儿,就着那桶水先洗了头发,又痛快擦了个澡,而后用曜侯将胡须都剃了。在无量城的时候他就已生出短须,如今一剃,看起来倒像变了个人。

做完这些只觉神清气爽,从里到外焕然一新。他长舒一口气,提着已凉了的水走出去打算倒掉。但开了门,正看见陶纯熙挎了个杏黄色的小布包正往大门外走。

女孩往他这边瞥了一眼,一愣:“你是……”

随即掩口轻笑:“哦,是李先生,模样大变,小女子一时间没看出来。”

第四十五章 术学

这女孩倒不怕生,谈笑也大方。倒是李伯辰因之前在心里想了一遭,此时觉得有些惭愧,便只强笑道:“陶小姐。”

说了这话,要提桶走到花丛后面去。但陶纯熙却轻快地走了几步,隔着花丛向他拱手施了一礼:“小女子给李先生赔个不是。之前舍弟说的那些话,都是我教的。”

见她这么坦荡,李伯辰倒觉得自己扭扭捏捏实在有失男儿风度。便放下桶,正色道:“陶小姐心思缜密,是应该的。”

陶纯熙一笑,眼神极灵动:“听阿爹说李先生今天从空明会会士的手里帮他解了围,真有胆量。阿爹请你来,除了教弟弟刀法,怕是也想要李先生保家护院。”

其实李伯辰心里已想到了这一层,还想问空明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此时也不好开口,便道:“这也是常理。”

陶纯熙便微微歪头看看他,仿佛略有些惊讶,又有些好奇。但这时隐隐听到机鸣钟“咚咚”地响了起来,大概是从后院传来的。陶纯熙便道:“呀,要耽误午课了。李先生,回见!”

说完便提着裙子快步跑出去。

李伯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那机鸣钟敲完十二次,嗅着腊梅花香,忽然觉得身和心都沉静下来了。

这种生活他从未体验过,此时已觉得很好。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到底能持续多久。

之后一个下午都没什么事,倒是又见了厨佣陈三姑。陈三姑是个富态的中年女人,很健谈,问他日常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又将府上的小姐、公子、老爷统统夸了一遍。末了又问李伯辰家住哪里,家中几口,可曾婚配。

倒是因为她,李伯辰将自己的来历身世编了个滴水不漏,也算有所得。

陈三姑问完欢欢喜喜地离去,说预备晚饭,李伯辰才有空自己想些事情。陈三姑问他,他也问陈三姑,便大致知道空明会是个怎么回事了。

原来这空明会这几年在六国、尤其隋国发展得很快。似乎因会中高层攀附了隋国今上,又在地方多有渗透,因此日渐势大了。

陶文保是璋城猪行的理事,而猪行行首长期抱病,他便算是猪行的主持者了,一座城的人每日消耗的数万斤猪肉,全靠他周转。空明会的会士几次三番叫他入会,是因这位理事成了会友,猪行那些难以打交道的屠夫商贩们便也都没什么理由拒绝了。

可陶公只供奉六渎帝君,对空明会并不感兴趣。似乎性格也与李伯辰类似,被那些人烦了几次,便对空明会从无所谓到了厌恶。偏如今璋城里的会首与督院、府治官长都过从甚密,他也没法儿在官面上解决这件事。

李伯辰觉得陶文保此人虽然看起来豁达,但既然能做猪行理事,必然也很精明,大概早晚会反击的。他今天对自己青眼有加,该也是因为自己替他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既然已清楚只是教派之争,想来那些人不会太出格,他就放了心。

到半晌午的时候,陶文保来同他议定了每月薪金,按六百钱算。这价钱实在不低,四个月就抵得上寻常会手艺的商号伙计一年的收入了。而后陶文保出了门。

李伯辰便也走出屋,对门房的哑巴老徐说出去买些日常的零碎小物件。而后沿路走出榆钱街,在相邻的另一条街上找到一家酒肆,沽了半角酒。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种事实在不地道,但他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回到陶宅之后却正赶上那男孩午睡醒了,就缠了他一下午。李伯辰原本觉得自己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逗弄小孩子会觉得有趣,但如果长期相处,可能会略有些烦。

这个叫陶定尘的孩子却不大一样。虽然略有些淘气,但其实很懂事。陶文保说他“顽劣不堪”,该是自谦。

他一口一个师傅地叫,又向李伯辰展示了自己的很多“宝贝”。李伯辰这些年从未体验过如此悠闲自在的时光,倒觉得很有趣。只是一个下午相处过来,他意识到还有个新的麻烦。

无论他的斫风掌还是斫风刀,都是在军中几式简单刀术的基础上、以战阵淬炼而来的,招式极为霸道凌厉,一旦出手,非死即伤。这种刀法想要发挥出人意料的威力,先得使刀之人无惧无畏才行。而后,还得有一身神力支持、兼谙熟搏杀之时的机变之术,如此方能有大用。

要是教给一个力量平平、心性平平、又可能会慌乱怯懦的人,怕威力还没有那些花架子刀法大。

依李伯辰看,陶定尘在刀法一途上的天资极高,与自己类似。但这样一个孩子,其上三点条件是一点都不可能具备的,教他自己的斫风刀法,可能真要误人子弟。

他如今才想到这一层,一时间心里有些急。但又想天下刀法总是殊途同归,他这个月可以从基础教起,而自己可以去参考一些别的刀术,慢慢摸索出适合这孩子的法门来。

说到这一点,倒也容易。近几十年已不同以往了,因为如今有了个“术教”、有了“术学”。从前各家武学、修行法门都敝帚自珍,寻常人想要修习,非要付出极大代价不可。

但几十年前有一位自号“商君”的修行人横空出世,建立了术教。那位商君自身修为境界已达“生神”的地步,是生界凡人所能修至的最高层次了。但他并未谋划运势叫自己成为后天灵神,而想要另辟蹊径。

简单来说,他的理想是收集天下各派修行术法,再加以变化统合,以术学将其融为一体,发挥更大的效用。不求长生之术,而求便民之利。

那位商君从前侍奉天子,做事便容易许多。几十年下来,术教遍布六国,几乎已成官学之一。据说除去六国王姓所拥有的帝君正法之外,余下流传于宗派、民间的术法,都已搜罗得差不多了。

术教中人的确以术学弄出了不少于国于民都极有用处的好东西。譬如陶宅的机鸣钟、民间的机走磨、无量城军中的机关床弩、披甲车等等。

大些的城中都有术学,术学中则有文馆,他要是想博览诸家刀法,倒是可以去那里查阅。虽说只有写在纸面上的招式而没有精通的教师指导并不能当真练成,但李伯辰想自己只需要参考便可,倒也足够了。

而他要弄清楚自己是否是灵主这件事,大概也要借助术学这一途径。

第四十六章 秘灵

晚间时候,陶文保回来了。厨佣陈三姑在堂屋整治了一桌酒席,李伯辰与陶文保对饮了几杯。同这位猪行理事相处如沐春风,丝毫不觉拘束。他连连劝酒,李伯辰就多喝了些,不觉间醉意酣然,话也多些。

陶文保问他可曾修行,李伯辰想这种事又瞒不过人,便直说了。

陶文保就叹气:“尘儿也吵着想要修行,我倒是一直没拿出个章程来。李先生既是修行人,又怎么看呢?”

李伯辰心想我自己就是个半吊子,哪有什么高论。但东家既然问了,也只得想了想,道:“陶公家世富贵,想叫定尘练刀,该是为了武德,也为了强身健体。但要说到强身健体,修行比武艺的效果更好些。陶公从前请人看过定尘在修行一途的资质没有?”

陶文保道:“他五岁的时候,我请人看过。说资质尚可,能入门。但往后做到什么程度,全赖家势支持了。”

李伯辰便明白这该是说陶定尘的资质其实并不算很好。修行这种事既看天资,也看财耗。除去极少数天资卓绝之辈,余下的大多要靠各种天才地宝撑起来。别的不说,只说修行人体内元气流转,生机旺盛,食量就比寻常人大。要是家里连吃饭都成问题,要修行就是痴人说梦了。

自己进境缓慢,也有这个原因。在军中虽然能吃饱,但相对于修行人的那种“吃好”,还是有极大差距的。

李伯辰便想了想:“陶公的家势自然不是问题,但还有一点。人一修行,体内便有灵力流传。一些邪灵怨鬼,最喜欢亲近灵力浓郁之人。要说得严重些,还可能招惹上一些危险的秘灵,这一点,也是修行的弊端。”

陶文保连连点头,为两人添了酒,自己先饮一杯:“正是。我就是考量到这一点——修为境界越高的,这种风险就越大。我听说还有些高人自己都在修行时招惹了魔王,结果走火入魔丢了性命。”

“唉……我因此才拿不定主意。想尘儿富贵一生,安安稳稳,但又怕如今天下这个局势,承平繁华的日子怕不能长久。李先生知道么,据说前几天,万有城被魔国攻破了。”

李伯辰一惊,觉得酒意都醒了大半:“什么!?”

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好在陶文保也醉意酣然,没有注意到他。他轻舒口气,干了面前的酒,但心中仍未平静下来。

万有城和无量城一样,也是一座军堡,两城都在雪原当涂山中,万有城距无量城约三百多里,扼守的是隋国、李国旧地之间的关口。他记得隋不休到无量城主持中州结界建设的时候,说万有城一带的结界都已经完工了,从此可以转守为攻。

但从那时候到如今连一个月都没有,万有城就被攻破了!?怎么破的?!

李伯辰忍不住又为两人倒了酒,自己连饮三杯。陶文保虽然是个精明的商人,可对军事大概并不了解——他眼下只叹息,是因为不清楚万有城破意味着什么。

万有城被魔国占据,不但意味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的中州结界不顶用了,更意味着魔国终于在当涂山防线中取得了一个据点。如果能站得住,以后就可以东西出击,甚至越过当涂山直取六国本土。

他们能站得住么?李伯辰细细一想,更觉心惊。眼下是隆冬,增兵本就不便。何况距万有城最近的无量城已经损兵折将,自保都勉强,遑论增援了。

要没有什么惊天的逆转,只怕无量城再次被夺,也是只是时间问题了。

陶文保见他脸上有惊诧之色,便叹道:“是啊,我也和李先生一样吃惊。前线战事不利,怕是未来几十年国内又得大征大索。到了那个光景……谁能保证我这家不会破了呢?那时候尘儿如果是个修行人,也许还能像李先生一样,凭自己的本事谋生自保。”

李伯辰忍不住在心中苦笑:陶文保想得也太乐观了些。几十年以后?只怕最坏的结果是,两三年后最北边的隋国和李国旧地就要成为尸横遍野的战场了!

说到这里,两人都有些意兴阑珊。便再饮几杯酒,吃些点心,散了席。

李伯辰在前院的水房中压了些冷水洗把脸,觉得略清醒一些。又回到自己房中取了那半角酒,站在门前慢慢地喝。

天寒地冻,但夜空因此更加明澈。灿烂星汉横越天际,霞光熠熠。他呵出一口白气,忍不住又叹了一声。几天前还想解决了事情,过过安稳日子,可今晚听说万有城被攻破,他心中便又起波澜了。

魔国当真攻到隋、李的话,这天下还哪有什么安身之处?怕是要远渡重洋去那些传说中的古陆才可以了。

要想在那样的乱世中生存,只能叫自己变得更加强大些。这是个吃人的世道,不为强者便只会愈加困顿,甚至死。他并不喜欢这样的世道,但知道自己无力改变,只能去适应。

灵主……灵主……他在心中暗暗念了几遍。自己在修行一途的资质平平,唯一能变强的法子,大概就是“灵主”了——如果是真的的话。

他忍不住又在心中道:“如果真有哪位秘灵附于我身的话,请给我些明示吧。若能叫我在这乱世中好好地活下去,我也不介意奉上些什么。”

他如此念了三遍,再侧耳倾听。可夜色寂寥,只隐隐从远处传来一两声犬吠,所听见的,不过是自己的声音罢了。

再看眼前,也不过落了一两片腊梅花瓣,连风都未起一丝。

他便笑了笑,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大概这世上的每个人都会像自己一样,觉得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吧。可也许最终的结果是,终究都是寻常人吧。世上的确会有超凡之辈,但不会是自己。

这役使阴灵的能力……或许仅是某种与自己来历有关的不为人所知的异能罢了。羽、蛟、罗刹、须弥,不也都是天生异能么?

许多人得在而立或者不惑之年才完全明白这个道理,但自己到底比他们明白得要早一些。

李伯辰便捏着酒壶走回到屋中。

但刚踏入一步,忽然怔住了。

他觉得自己似乎知道,附在自己身上的那个“秘灵”是什么了。

第四十七章 文馆

这一次,他足足花了十几息的功夫才叫自己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或许因为心情激荡,在这个阶段总觉得自己能阴灵离体,试着站起身来。可一使劲儿,便又清醒过来。

总算又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沉睡,意识终于空明,离体而出了。

随后便走到院中,先穿墙而过在宅邸附近游荡一圈,并未觉察什么异常。又穿回来,小心地走到后院去。

他没去过后院,不清楚陶文保这样的富商会不会请了符咒保家宅平安,因此走得极慢,随时打算应对各种状况。倒是没白小心——通往后院的小门门楣上,果然嵌了一枚铜镜。那铜镜藏在门檐下,平时得走到正下方,仰起脸才能看到。但此时这东西在黑暗中散放微弱白光,好似一盏灯。

李伯辰慢慢走过去,觉得身上微微一暖,心头生起一股燥意,但并不觉得难受。也不知是这辟邪铜镜不管用,还是自己情况特殊。

于是穿过门去,进入后院。

后院比前院更加清幽,设有假山、池水,陶文保和陶定尘就住在这里。

李伯辰叹了口气,想到目前为止陶文保对自己相当不错,陶定尘也对自己执师徒之礼,可眼下他却深夜来探别人居所,实在是小人所为。

既心中有愧,便只在后院院中走了一圈,细细听一听。两人似乎都睡下了,屋子里没有灯火,也没有声音,便再往后罩房去。

厨佣陈三姑住在后罩房,到这时候还没睡,同在的还有杂工老徐。也许是捡了席上吃剩的酒菜,给他们自己也整治了一桌。两人边喝残酒边细嚼慢咽,相对无言,但也颇为自得。

他静静地在两人身边站了一会儿,始终未见他们有什么异常之处,只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似乎有微弱的“哗啦”声,像有人在摆弄锁链。听声音来处,该是在宅子之外,或许是附近人家发出来的。

李伯辰终于安了心,穿回前院、寻到自己的居所,往身上一躺,醒了过来。又强行抑制心中激荡之情,叫自己再睡着了。

他第二天醒来时,天还没全亮。便去水房洗漱过,在屋前的花丛后打了一趟拳,又行了几次气血。

再过一时,陈三姑送来早点,又去伺候陶文保父子。老徐拿了大扫帚在院中洒扫,李伯辰就搬张小凳子坐在门口边吃边看。

又捱过一个时辰,陶文保与陶定尘终于出门了。男孩斜跨一个带流苏的青布小包,满脸不情愿。见到李伯辰站在屋门口便叫:“师傅,我散学回来和你学刀啊!”

李伯辰这才意识到昨天该是正月的最后一天了,该是陶定尘的文学休沐日,因而才在家里玩。陶文保将儿子送去文学读书,叫女儿在术学做事,大概是希望儿子以后能做官吧。

出身文学的人很有可能成为州府各级的属官,虽说不能如国姓子弟一般做主官、也难升迁,但到底算是上等人了。只是他以后要将家业传给陶纯熙的么?

不过这些不干他的事。李伯辰便点头微笑:“好。”

陶文保揉揉儿子的脑袋,向李伯辰点了点头,便出门了。这时候,天才刚刚大亮。

再苦捱一个时辰,终于听后院的机鸣钟咚咚响了八下。他立即起身,同门房的老徐打个招呼,上了街。

沿途问过两个人,又在路边饼店花三钱买了四个巴掌大的黑面馍馍揣在怀里、走半时到了术学。

璋城的术学建得很像天子国西部某些蛮族的土楼堡,是正圆形,五层高,在中间围出一圈空地来。他站在街边时,便看到不少神色匆匆的青年男女进进出出,该有一部分是在术学做事,另一部分在术学读书的。

门口街边则摆了长长的小贩摊位,卖各式吃喝。李伯辰虽然吃过早点,但看见那些热气腾腾的糍糕、白肠、鸡皮、羊肚、春饼、焦锤仍觉口舌生津,想回去之后该对陈三姑说,每餐得给自己多弄点儿吃的。

他就摸了摸怀里的黑面馍馍,随那些年轻男女走进术学大门里去。

说起来他只有二十二岁,也算是年轻男女中的一员。但在北原待了那些年,已觉得和这些人有些格格不入了。好在术学如从前在军中听闻的那样,对一切“有识之士”开放,也没什么人来拦他。

进门之后看到楼堡所围出的一圈空地颇广,约有军中一个校场大。场中有几栋三层高的瓦舍,外墙粉成白色,看着干净整洁。

他只知道文馆在术学,可来了却发现这璋城的术学怕是能容纳一两千人,想来文馆是不好找的。便在门边站下,看到一个神色不那么匆忙的女孩走过时,施礼道:“这位姑娘,劳驾。”

那女孩左右看看,停下来:“先生有什么事?”

“想打问一下,这个文馆在哪里?”

女孩笑了,往场中一指:“喏,就在那儿。先生沿这条路走进去,先到左边的水房净手,然后就可以进去读书了。”

李伯辰忙道:“多谢。”

女孩掩嘴笑了,又看他一眼,翩然走开。

倒实在有点熟悉的感觉,李伯辰想。于是对这术学便也大有好感——在军中的时候有些兵卒开玩笑说术学中男女混杂,怕是天下第一等伤风败俗之地,如今看,实在是屁话。

一刻钟之后,李伯辰在衣服上擦着手,走进文馆里。

这文馆该就是图书馆吧,他想。走进来发现果然格局也差不多,只不过书籍不是竖着排,而是躺平了摞在架上的。也许他来得早,这时候馆里空空荡荡,没什么人。往门边一看,又愣了愣——搁了一张橱桌,一个女子坐在桌后,身边摞着书,看起来该是这里的管理或者杂工。

这熟悉的感觉实在奇妙,李伯辰忍不住大大松了口气。见那女子在往桌上的本子记些什么,便等她抬笔时道:“劳驾。这里的书该怎么读?”

那女子相貌平平,但天生笑模样。抬眼看看他:“自然是用脑来读——玩笑话——先生想读什么书?”

李伯辰想了想,压低声音:“有关太古秘灵和灵主的,有吗?”

女子一愣。将他仔细端详一会儿,才慢慢说:“有倒是有。但先生可清楚读这种书的风险?”

李伯辰道:“这个我知道。”

女子便道:“先生可有术学的教职?或是本地的生员?”

李伯辰如实答:“都不是。”

女子便摇摇头:“那不行。”

见李伯辰皱了眉,便又看看他:“先生如果不是想了解得很深,那边倒是有一本《国史志》,那书里也提及一些秘灵和灵主,不如读一读那本吧。”

第四十八章 我坑我自己

李伯辰略有些失望,但早料到可能是这样的结果。涉及太古秘灵的书籍,有可能在阅读时候招致那些灵神的注意,从而引火上身。虽说这种概率极低,但文馆里不可能不做预防。

反正他对修行的常识所知甚少,也许那本《国史记》也能解答他不少的困惑和猜测。至于更深入一些的,往后再想办法吧。

便拱手道:“多谢姑娘。”

他找到了那本《国史记》,便在书橱旁的一张小桌边坐下,翻开细读。

读了一会儿,意识到之前自己与应慨同行的时候,一开始就犯错了。应慨所说的那些,这本书上都有,且更细。大概那时候问他这个,就叫他起了疑心。等自己吃了须弥果,就完全证实了他的疑心了。

那家伙……实在是个演戏的好手。

李伯辰暗叹一声,便快翻了几篇。这书大部分讲的是天子六国如何立国,又如何朝代更迭,算是六国历史的普及读本,他在字里行间很费力才能偶尔找到一两句有关太古秘灵和灵主的叙述。

因不是用白话写成,他读起来略有些吃力,甚至一些字还不认得。因而到文馆里的机鸣钟敲了十二响的时候,才看了一半。他将书放下,略沉思一会儿,又合上了。往后的那些大多是王侯英雄的传记,且看起来演义成分居多,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

不过他心里那个模糊的推测,也已明晰一些了。

他觉得有些饿,看看文馆里这时已经坐了些人,便将书放下走出门去。文馆外的花木丛中有几个小亭,现在花木虽然凋零了,但也算将亭子半掩着。他就走到一处亭中从怀里摸出一个面馍,用手掰成块吃,边吃边想。

依《国史记》中所言,在历史上灵主不算罕见。

因为据说眼下人们已知的,曾在生界露过面、有过灵主的太古秘灵,便有近千之多。而它们的居所,便是通常所说的“诸天万界”。

六位至高帝君在建立幽冥之初时,很多强大的灵神也想要建立类似的地方,收拢阴灵。因为阴灵本质上是由灵力所构成的“场”,要是像魔国一般将阴灵尽数炼化了,所得灵力也是很多的。

但最终六位至高帝君及其下属的元君、真君、生界各地灵神将那些强大灵神都慑服或者击败了,它们便退去自己已建好的小世界隐藏起来,成为太古秘灵。它们的那些小世界,便统称“诸天万界”。

正神所居的幽冥也属诸天万界之一,但无疑是最强、最大的一个。

那些秘灵中较为强大的,和六位至高帝君一样,掌握了一些气运,并以气运炼出了真灵。只有有了真灵,才能真正地操控气运,而不是利用气运。一些较弱的,也想要获得气运、炼出真灵,更进一步。

但想要炼化气运,自身修为必须高强。世间修行七阶的最顶端,“生神”便是极度强大的那一种。据说除去没有化成阴灵、结合一地运势成为后天灵神之外,其本身的力量可能与幽冥的真君也相差无几了。

秘灵们想要变强,除去炼化天地灵力之外,还可吸收凡人愿力。因此某些偶然与生界的“有缘人”取得联系的秘灵,才会分出自己的部分神念寄身生人,使其成为灵主。叫他能够具备有限的神异之术,可收纳信众。

作为灵主,通常也都会具备役使阴灵的力量。那是因为诸天万界已不在生界之中,而与某种“混沌之力”融合了。至于“混沌之力”是什么,《国史记》中没有详述。

但正是这种混沌之力才能吸引阴灵,如同火光吸引飞蛾。

而一个人成为灵主,自己必有知觉。或者在梦中得到那位秘灵的启示,或者干脆能与之对话。

李伯辰知道,自己毫无疑问具备那种“混沌之力”。因为《国史记》中也提到,即便是生神,若无运势融合,也不可能不借助术法、符咒役使阴灵。

那么,自己的这种力量是从哪里来的?

他拥有从前那位的记忆,知道那一位便能役使阴灵了。可那一位也的确未从在梦中得到过任何疑似太古秘灵的的存在的启示。

其实……还有这样一种可能。李伯辰想到这里,觉得双手微微发颤——自己,就是那个所谓秘灵。

自己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至少不属于生界。自己从前那个世界,是否也有混沌之力、类似太古秘灵所居的“诸天万界”?

也许在从前那位出生时,便与自己的阴灵,不,灵魂产生了某种微妙联系,因而具有了“混沌之力”。

而在三年前,自己来到这里,彻底取代了他。

那时的记忆虽然是在三年前,可李伯辰现在想,已觉得很遥远了。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三年时光,抹去了他对自己从前那些经历、记忆的认同感,叫他愈发觉得此处才更加鲜活现实。

如果真是如此,他现在便是自己的灵主!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又从怀中摸出一个面馍,用力塞进嘴里。如果推测是正确的,那么自己还能做什么?这世上是否还有类似自己的情况?

他一时间心情激荡,脑海里只有自己的声音。等强行平复了情绪,清醒过来时,才发现术学的生员似乎已经下了早课,文馆之前的这条石板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喧闹起来了。

往左右看看,那边的小亭里已经有了些年轻男女,在热切讨论些什么。便觉得不好再在这里待着占人家去处,于是站起身打算先去水房喝点水,再到文馆里问问是否还能找到什么书,进一步证实自己的猜想。

走到水房门前时,发现五六个男女正将门口堵住说话,便侧身挤进去。将木台上的竹筒用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洗了洗,接了半筒一口气都喝了。冰冷的水下肚,脑袋更清醒了些。

但觉得不解渴,打算再喝半筒。

却听门口一个年轻男子冷笑道:“依我看,死了是假的,逃了是真的!”

他心中一惊,竹筒差点掉落在水池里。紧紧握住之后转脸去看那说话的人,听见他又道:“咱们供了北边那么多披甲车,机关床弩,哪一样不是利器?哪一样不是匠人不眠不休赶造出来的?结果一个军堡,说丢就丢了。我听家父说,万有城、无量城,一年光是杀逃兵,就要杀上几千个!”

第四十九章 佛系青年

原来不是在说他,该是这些年轻人在讨论军情吧。没想到万有城失陷的消息传得这么快。

李伯辰定了定神,却已经不想喝水了,只握着竹筒站在龙头前。听他们说话,似乎满腔愤怒,也对万有、无量城的军人嗤之以鼻。

万有城他不清楚,但知道无量城的确每年都有逃兵,然而一年不过百多人而已。每年能追回来**十个,不过也不都是杀了,大部分被发配去匠作坊做苦役,期满十年才能赎罪,绝没有每年杀上几千个那么夸张。

可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现在又身份特殊,就只好听着。他想走开,但又想听听这些人是否清楚什么最新的军报,于是犹豫了一会儿。

年轻人身边的几个人发出一阵低呼,他便叹了口气,又道:“家父还说前一阵子无量城被攻破的时候,雪原上也是辎重弃了一地,这一次万有城是一样的局面。只怕披甲车、机关床弩这些利器都被魔国缴获了。此非兵不利,而战之罪。”

他这样点评,乍一听倒也头头是道。李伯辰忍不住转脸仔细打量他,见他大概和自己年纪仿佛,穿了一件绿绸的棉袍,领口雪白。这衣着装扮和陶纯熙一样,看起来便是富足之家,很高贵清雅。模样也不坏,白白净净、浓眉大眼,称得上俊朗了。

只是这人说话实在太过偏颇。李伯辰微微皱眉想,之前奔掠营出城迎敌的时候,的确带着披甲车。披甲车上面覆有厚重的铁甲,以术教研制出来的“术心”驱动,每车之内装有三部床弩。

妖兽离得还远的时候,便以床弩射击。等前排的浑甲兽要冲近了,便凑到一处阻敌。而士卒们藏身披甲车内,从车顶、车边开口处用三人合力使用的大枪刺击。

通常来说这样能顶得住两轮冲击,等妖兽军越过这道屏障之后,车内军卒便毁去术心,开始结阵与妖兽肉搏。妖兽虽然皮糙肉厚,但以往来攻城的数量都不算太多,最多也不过千余。人结了阵,又有修士助阵,倒也互有胜负。

只是攻破无量城那一次数量实在太多,谁都没料到,才落个城破惨败的下场。万有城陷落,不知是否也是遭到数万妖兽的冲击。

他所说的“辎重弃了一地”,就该是指那些用来阻敌的披甲车吧。可这是战场上应有的损耗,和官兵是否怯敌没有半点关系。

但那年轻人身边的几个人听了都点头,一个瘦高的便皱眉问:“子昂,照你这么说,这战之罪该怎么办才好?”

年轻人便道:“无解。诸君想想看,那些军卒都是些什么人?有些是游侠儿,有些是街上的泼皮无赖,还有些好吃懒做的,没了田地,也去从军想混口饭吃。这些乌合之众不思报效国恩、不思父母妻儿,上阵之后哪有心思打仗。见了妖兵就腿脚发软,怎样的神兵利器交在他们手里,都要资敌。”

周围几人连连叹息点头,年轻人又道:“如今之道,只有征良家子弟从军才能力挽狂澜。你我这样的人,懂得家国大义,懂得守土效忠。即便刀斧加身也清楚当涂山以南便是父老之国,绝不会后退。只是朝堂上的人却想不到这一层,只叫那些乌合之众充数,误我六国天下!”

那瘦高的忍不住击掌赞叹:“说得真好!我也恨不能投笔从戎,叫魔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隋国男儿!”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过脸,看着滴水的龙头愣了一会儿。死在北原上的那些人,真有他们说得那样不堪?

他的最后一战,指挥的十人队无一后退,个个死得惨烈,奔掠营更是全军覆没。回到无量城中去,知道一万守军死四千余,伤两千余。死的比伤的,活的还要多,怕这几个激昂的年轻人也不懂得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听见啪的一声响,不知不觉竟将掌中的竹筒握碎了。但他手上都已是硬茧,尖锐的碎片也只留下几道白印而已。

他不想再听这几个人说下去,便将竹筒的碎片丢到水房一角盛放杂物的木桶中,侧着身子走出水房。

但听见另一个人又道:“隋兄,伯父也是可以上书大王的,你倒可以试试这一条路——一旦事成,也全了咱们报国之心。”

原来那个年轻人姓隋么?又说他的父亲可以上书国君,只怕是王姓子弟。虽说不是隋不休那种货真价实的天潢贵胄,但该也是隋国庞大宗室当中的一员吧。

李伯辰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笑。这几个人看不起如自己一般的平民、底层人,说该由他们那样的“良家子弟”上阵才有战斗力……但怎么可能真叫他们上阵去?

隋国募兵募了几十年,他的许多战友都是家中独子,或者仅剩的一子,可见他们口中的“乌合之众”,都快要被征完了。

但这些人还能在术学这样的地方清闲度日,只怕是家里人早动用了关系,叫他们免了轮役了。真想要报国从军其实用不着去上什么书,自己收拾行装带了刀剑直往北去便可。

他刚又走了一步,却听那叫隋子昂的年轻人道:“这位兄台似有高见?”

是在叫自己么?李伯辰转脸看去,见他看的果然是自己。

便笑了笑:“没有。”

刚转身走了一步,却听隋子昂又道:“术学之中人人畅所欲言,你要是对我们所说的不以为然,又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这人该是注意到了自己经过他们身边时的那一笑,觉得是嘲笑吧。但倒也的确是。不知是不是这隋子昂身边的年轻人平时都将他说的话奉为圭臬、叫他极少见到敢于“不屑”的人,因此才对自己生出兴趣。

只是这人说话虽然偏颇,但听起来似乎也是忠心爱国,李伯辰不想和这种少不经事的人计较,便停下来道:“阁下说得都很对,我并没有不以为然。”

隋子昂却皱起眉:“有话就好好说,何必阴阳怪气?”

这是他和自己说的第三句话,却句句咄咄逼人。军中上官也有这种脾气不好的,李伯辰是可以忍的。但想到他之前对那些战死北原的同袍所发的妄言,终于生出火气:“阁下见过妖兽么?”

第五十章 马五

那几人愣了愣,瘦高的便道:“难道你见过?”

李伯辰冷冷一笑:“我曾经随人去北原做生意,妖兽自然见过。诸位说北原官兵怯敌误国,自觉可以力挽狂澜,我倒好奇,有些人连杀只鸡都不敢,怎么会觉得自己能杀妖兽?”

他说出这几句话,自己倒先愣了愣。他在无量城中动手的时候多过动嘴,也不喜欢和人争吵。但这几句话说出来,一直积郁在胸中的某些东西却陡然一清,觉得畅快起来。

既然得罪人的话已说了,就不怕再多说一些。

便又道:“诸位既然没有上过战场,也没见过妖兽,又怎么知道北原上丢弃的披甲车是因为官兵胆怯?我听说术学在造披甲车的时候,有意在底盘加了许多铁块,为的就是妖兽冲近之后可以弃车阻敌,怎么在诸位嘴里倒成了丢弃辎重?”

那几人似乎没料到他要么不开口,要么便言辞犀利。一直听他说到这里,那瘦高的才抓住一处,忙道:“你也知道披甲车?知道就好。之前隋兄说过,造披甲车时除了用来阻敌防护,还可当做小堡垒。”

“妖兽冲近了,官兵可以藏身车内向外刺击。要是死战被困,则可以在车内坚守数十日以待增援。我叔父就是术学造坊的主事,说造车时也在车中预留了可以储存食水的所在。结果怎样?据说无量、万有城一带丢弃在战场上的铁甲车中,几乎都不见尸首,可见官兵毫无斗志,没人死战的!”

李伯辰忍不住笑了。他这笑,倒多半是被气的。

那瘦高的一愣:“你笑什么?”

“笑我真见到了纸上谈兵的。”李伯辰站直了,沉声道,“我问你,知道北原有多冷么?依术学造出来的水火计,有冰点以下二三十度。今天璋城也算冷,但只有冰点之下三四度罢了。”

“那样的温度,叫人怎么在披甲车里坚守?一旦被困车中,短则被围两三日,长则六七日。车内空间不大,难道能生火取暖么?怕是要被熏死。难道敢开窗么?诸位可知道有一种妖兽体型极小,只有巴掌大,能口吐酸液。真要开窗,它们立即涌进去。不开窗,除了被熏死,披甲车的铁甲还能被它们融穿,一样要死。”

“人困车中,与取死无异。这一点,怕是造披甲车的人也想不到。更何况妖兽当中还可能有十几丈高的僵傀,那东西力大无穷,掀翻披甲车不是难事,又怎么做堡垒?”

几个年轻人都愣住。瘦高的眨了眨眼:“僵傀?十几丈?那岂不是有……二三十米高?那是什么东西?阁下不要信口开河。”

话虽如此说,但听李伯辰似乎的确对北原战事很了解,这一问就显得底气不足了。

李伯辰说了这许多,心中一口气已略微平复了。他知道和这些只知清谈的人辩论下去怕是无止无休,便一拱手:“往后你们自会知道的。告辞。”

之前隋子昂一直没开口,瘦高的见李伯辰要走,似乎很不服气,便道:“隋兄,你倒也说句话。”

隋子昂笑了笑:“这位兄台说是做生意的,却似乎对披甲车很了解,难道是逃兵?”

李伯辰原本觉得这些人只是书生意气,心地倒不算坏。可听了隋子昂这语气平静的一句,却意识到这人看着清雅高贵,但心思实在有些歹毒。

不过他也算说对了一半。李伯辰心中微微一跳,想自己到底是失言了。然而想到那些战死雪原的兵卒,又觉得那些话自己的确是该说的。人已死战尽忠了,凭什么还要被污蔑。

事到如今,他想大概唯有一种说法可以略作解释。便道:“我只是对术学机关之术有兴趣,了解得多些罢了。诸位真想报国,也可以找老军多问问,就不至于纸上谈兵了。”

隋子昂一笑:“当真?那我考教考教兄台,也好瞧瞧到底是不是逃兵。”

李伯辰往左右看了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竟聚拢了些人,将他们围住了。现在术学的人下了早课,又以青年居多,最好热闹,因而竟站住不走了。人一多,旁人见了人多,就也围拢过来,一时间也有二三十了。

听隋子昂说的话,似乎不叫自己服软就不肯了结此事。围观的人多,又大都同龄,叫他在此时道歉脱身实在做不出。李伯辰心中便生出意气,也一笑:“好。请讲。”

周围的人低低地惊呼一声,也不知这隋子昂是个什么身份,似乎叫他考教自己是极了不得的事了。

隋子昂想了想,目光灼灼地看他:“我也不为难你。你说你对披甲车感兴趣,我就问此车。”

“披甲车以术心驱动,你可知道术心是如何运作的?”

李伯辰听他问这个,略松了口气。披甲车虽然算是兵之重器,但在无量城可以接触到这东西的人却不少。只是兵卒们大多出身不好,没几个识字的。纵使军官,这些年也有大部分是从底层兵卒中提拔上去的,没什么学问。可他来历不同,原主也断文识字,因而向来对这车有兴趣,想得问得也多些。

便道:“是将层层阵法刻在一块厚铜板上,通过精巧配合,发挥不同作用、又将其统合为一。披甲车所用术心能提供水火二力,二力相冲便生清气,带动车内钢铁机括运转。”

隋子昂笑了笑:“能知道这些,倒也难得。既然说我们纸上谈兵,又说披甲车有种种不足,倒不如说说在战阵之上该如何改进才能更便利?”

李伯辰便意识到这隋子昂可能是术学的生员。说到什么术心阵法,自然不如他。可要问到如何改进,他却有很多想法。

然而刚要开口,心中又是一惊——这隋子昂的心思真是又细又毒!

要是他真说出了“改进”之法,倘若切中要害——如果自己没上过战场,是从哪里知道的?诚然可以托辞是“老军”所言,但这人之前说自己是逃兵……怕是“逃兵”的嫌疑就更大了。

要是泛泛而论,则不免被他们耻笑,说自己也不过纸上谈兵罢了。但李伯辰此时已对此人生出厌恶之情,并不想在他面前认输。略一犹豫,意识到有用处的“改进”不好说,却可以说些与“改进”无关的。

第五十一章 建议

便也一笑:“修修补补的事情,纵使能叫披甲车更坚固,也还是改变不了它的劣势。我没有在车里待过,说了也不得要领。倒有一个想法,能叫此车脱胎换骨。”

他口气甚大,周围的年轻人见他穿棉布袍,又脸生,不知是何来路,一时间议论纷纷。隋子昂倒笑了笑:“哦?兄台以为你的巧思能胜过造坊的匠师?那请讲。”

李伯辰便道:“我听说披甲车用铁轮来行进,每车有五对轮。车身原本就重,加上铁轮更重。又为了防止妖兽、妖人从车底进攻,便在铁轮外面也包了铁甲,底盘极低。”

“北原冻土虽然坚硬,可难免会有沟沟坎坎。遇到较深的,披甲车就难以通行了。且战场上的妖兽力大,也可能会踩出较深的坑洞,要通行更是难上加难。因而这车开到战场之后,先是做床弩的射台用,再就是做拒马用了。”

“但我这想法,能叫铁甲车在遍布沟坎坑洞的战场上行进自如。”

周围的人或许不清楚披甲车在战场上效果到底如何,可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稍一想便知道有道理。更有些好热闹的,又将过路的同学拉住一起来看,人便更多,差不多将文馆前的道路阻住了。

李伯辰意识到事情闹得有些大,但事已至此骑虎难下,畏首畏尾也不是他的性格,便索性讲个痛快。

他一撩棉袍前摆半蹲下,用手刮去墙边残雪之上的硬冰壳,又捡了一块石子,一片半埋土中的枯叶,沉声道:“好比将石子放在这雪上,一定会陷下。但如果将石子放在叶片上,就能被载着,搁在雪上。”

“依我之见,可以钢铁造一种类似铁腰带的东西,绕在披甲车的五对轮上。这东西该造得很宽,披甲车铁轮转动时,也带动这铁带转动,便能将车及轮的重量平摊到地上。车辆行进,这铁带也行进,我叫它履带。”

他站起身拍拍手:“有了这东西,遇到沟沟坎坎便可通过,相当于披甲车底自带了铁板。”

他原本是因与隋子昂赌气才说这些,但说到现在却已入神了。这想法他在军中便有,然而没什么机会去提,提了,上官也不感兴趣。此时身处造披甲车的术学,却意识到是个好机会。

真能被用上的话,哪怕改变不了北方战局,至少也能叫我方取得些优势,少死些人。

“履带既然能承力,也就可以将披甲车的铁甲做得更厚、车身造得更大更重。如此不但在战阵上进退自如,也不怕被力大的妖兽掀翻了。倘若往后术心能更强一些,也许妖兽的体型和力量,在这披甲车面前便不成优势了。”

他说完之后,周围的人安静了一会儿,随后才开始窃窃私语。李伯辰讲得通俗易通,这些人又大多是术学生员,岂会不知其中之妙。

隋子昂脸上本有笑意,但听着听着就不笑了。到此时嘴唇动了动,似想开口,可一时间似乎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一会儿,微微转脸,往一旁看了看。

李伯辰注意到他这动作,便也往那边扫了一眼。他与隋子昂的个子都算高,因而目光越过周围那些年轻人的头顶,瞥见五六步之外的文馆墙边,站了一个女子。

竟是陶纯熙。李伯辰这时候忽然明白隋子昂此前为什么咄咄逼人、不依不饶了——他说话的时候看到陶纯熙站在那里了吧?

这人是爱慕陶纯熙,觉得自己驳了他的面子么?

陶纯熙见李伯辰看过来,原本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神色,此时便点点头,笑了笑。

李伯辰转了脸,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他猜隋子昂这几个人刚才站在水房门前高谈阔论,该是有意在陶纯熙面前卖弄男子气概。又想到自己说了这许多,结果竟是因这几个年轻人争风吃醋、如发情公鸡一般炫耀羽毛而引起的,便觉心中一阵厌恶。

于是拱了拱手:“在下说完了。还有事,不多奉陪。”

隋子昂瞧见陶纯熙对李伯辰那一笑,脸上略有些潮红,便哼了一声:“你不过是个商——”

说到这里自知失言,忙深吸口气,顿了顿,也板脸向李伯辰拱了拱手:“兄台所言,倒是别开生面。只是想得太简单,怕并不清楚真要造出来的话,其实……”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顿,一时间也没想出个什么“其实”来。又见周围人看李伯辰的眼色已从最初的好奇变成如今的惊诧,便强牵嘴角道:“其实……倒的确不错。兄台,尊姓大名?”

李伯辰看得出此人眼下该是恨上了自己的。但虽恨,却得在这么多人面前展示出风度来,只怕要恨上加恨。便一笑:“贱名不足挂齿。”

他说了这话便从人群中挤出去。听身边有几个人说“能不能和兄台再探讨一番”、“兄台在何处高就”之类的话,有的还想拦他。但他力气大,哪有人拦得住,很快便挤出去大步走了。

等出了术学大门瞧见还有几个人跟出来,看起来不像恶意,倒似乎真心求教。可他不想再出风头,紧走几步拐进一条巷子,助跑两下纵身跃过墙头,将他们都摆脱了。

他在城中绕了一会儿,险些迷路,问了几个人才找回榆钱街。

回到屋中时还只是刚过晌午,陶文保和陶定尘都没回来。陈三姑见了他,问他吃喝了没,要不要给他整治一些。但李伯辰满腹心事,竟罕见的没有胃口,便道:“谢谢三姑,我在外面吃过了。”

陈三姑便大大地松一口气:“这就好了。你是习武之人,最好得多吃肉补补身子,可这些天野味买的人多,今天后厨也没多少了。我后半晌还得出去找找——都是那个天杀的空明会。”

李伯辰本不想再说了。但见陈三姑说了这些还在他屋门前没有要走的意思,似是在等他继续聊下去,便只好说:“昨天在食铺吃饭,伙计也骂空明会。但说的倒是他们的燠肉卖不出了。”

陈三姑立即道:“对,都是一码事!”

她嘴巴不停,又说了一长串。李伯辰便知道似乎是空明会中人说璋城的猪遭了猪瘟,人吃了要得病。城中会众多,就传开了。因此猪价大跌,猪肉也没什么人吃了。但城中羊肉比猪肉要贵得多,吃得起的人少,人们便去买野味。

璋城靠着大山,名为璋山,山中鸟兽极多。平时有许多猎户打了鸟兽来城中卖,价钱很便宜,因而人们都买野味去了。偏陶文保虽是猪行理事却不喜猪肉而好野味,陈三姑就只得去和这些人抢了。

她牢骚一通,终于说得差不多了,便心满意足地离去。李伯辰苦笑一声,想大概因为老徐是个哑巴,她从前没人说话,憋得狠了吧。

他忙关了门独坐屋中,终于开始想自己的事。

第五十二章 怀念

倘若自己真是灵主,便有坏也有好。

坏处是,在六国修行人眼中,灵主并非什么好身份,若是太过招摇,似乎还会被抓捕、处死。

好处则是,可以役使阴灵。他从前觉得使唤阴灵没用、做不成事。可那无经山的山君却能将阴灵炼成阴兵,应慨也说,他的阴兵能伤人神识。南下途中李伯辰阴灵出窍,以应慨传他的咒法将阴兵从曜侯里唤了出来,看过一番。

便发现它们都已经模样大变了。阴灵保持着人死之前那一刻的状态,可经山君炼化过的阴兵,相貌已与普通人无异,甚至掌中还幻化出兵器来。

但应慨传了他唤出、收回的手段,却没教他怎么叫这些阴兵伤人。李伯辰猜这世间必有一套法门是有关如何炼化、使唤阴兵的,他可以想法儿弄到。

他想到此处,忍不住往窗外看了看。隔着窗纸能看到横斜的腊梅枝叶,甚至能嗅到一丝清香,很有些岁月静好之感。

然而现在他已清楚,这种太平日子可能随时都会终结。他在无经山招惹了山君,不知道它会不会真的“上报幽冥”。但听它的言语,似乎那柄刀是它奉命镇守的,如今它失了刀,也有可能将此事瞒下,不给它自己招麻烦。

但山君那边无事的话,隋不休那边似乎也还没完。他在无量城中放了自己走,是因为觉得自己是一个灵主?他想要做什么?想叫自己来日为他所用?但上次救他就险些丢了命,是绝不可能再心无芥蒂地同他相处的。

李伯辰觉得自己虽然不是气量狭小之人,却也不是个受气包。要取他命的百应死了,如今成了自己的阴兵,要是哪天隋无咎也死了、隋不休又能向自己真心实意道歉的话,他才会将此事揭过。

但也不可能帮隋不休做事的。

至于李定……他自己都算是个反贼,也得了刀,哪有必要再来和自己过不去呢。

他将这些事逐一理顺,略松了口气。眼下的处境已比刚出无量城时好很多,可经过在无经山中的事,他晓得男儿在世不可无力自保。既然得了灵主这样一个特殊的身份,就没理由弃之不顾。

更何况……

刚才在术学中说那些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又激荡起来了。在雪原上时,他想的是尽快脱离那修罗场,好过些平淡日子。但如今离开无量城不到一月,夜里的时候心中却偶会发空。

他之前不清楚为什么,经历今天一遭,他知道了。

其实是自己在怀念那些刀头舔血的日子吧。不是怀念死亡、牺牲,而是怀念战斗。倘若墙壁上有刀,不知会不会在夜里长鸣。

李伯辰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他向来觉得自己性情和顺,却总有些时候抑制不住心中冲动,做些意气使然的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原主的性情影响,才变成如今这种模样。

他便开门走出屋子,从对面东厢的杂物房中捡了一柄落灰的木刀,在院子运气舞了一会儿。一边挥舞一边看西边天际那道隐隐约约的青色山影——那是璋山。璋山上也该有山君,那里的山君会不会知道修炼阴兵的法子?

唉,还该再多了解些诸如山神、河神之类的在世灵神的事。但文馆最近去不得……得等些日子才好。

他又练了两趟刀,日头便微微西垂。老徐出门接了陶定尘回来,这孩子把挎包往花池前的石桌上一丢便捧着自己的小刀出来,要叫李伯辰教他本事。

李伯辰还没想好该教他何种刀法,便叫他双臂垂在身边站直了,只以手腕将小木刀一上一下地抡、练臂力和握力。兴许因为昨天在他面前以指夹刀露了一手,陶定尘对他钦佩,便练得极认真。

又过一会儿陶文保回来了,站在院中饶有兴趣地看了片刻,同李伯辰交谈几句,便去往后院。李伯辰见他今天脸上带了些笑,不知是不是摊上了什么好事。不过他猜也有可能是这位猪行理事找到什么法子反击空明会了。

他又叫陶定尘练了跑、跳、马步,便消磨了一时的功夫。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在文学待了一天,回来又被操练一时,便也累了,却不说。李伯辰便等他看起来精神恹恹的时候,才放了他走,也不知明天还会不会有一样的精气神。

他将木刀收了放回到东厢的杂物房中,又去水房洗了把脸,坐在花池边等着开晚饭。看着天边渐生彩霞,忽然觉得自己每月这六百钱实在拿得有点太轻松了,倒很希望空明会的人再上门找事,他也好出出力。

但只略坐一会儿,听到有人敲门。老徐开了门,陶纯熙走进来。

李伯辰愣了愣,她是因为今天的事情来找自己的么?

却见她只微微点头一笑,便径直走到后院去。他便也在心中笑了笑——陶纯熙在术学做事,想来见过不少天资卓绝之辈。自己晌午时候的那番卖弄,她大概没有放在眼里吧,倒是白担心了一个下午。

但只过半时陶纯熙便又从后院走出来,手里拎了个小小的包裹,看起来像是衣物一类。她往李伯辰这边走过来,笑道:“李先生,真没想到你是个深藏不露的人。”

李伯辰忙站起:“陶小姐,晌午的事情实在是我随口乱说。这件事,如果方便的话……”

陶纯熙眯眼笑起来:“我倒不觉得你那是乱说,术学的人也不觉得。李先生可知道么,晌午和你说话的那个隋子昂的父亲是璋城府的府治,他在术学向来被称作智算第一,可今天倒在你手中出了丑,大概还会想再找你较量较量。”

李伯辰愣了愣,心中稍稍一暖。陶文保说陶纯熙不常住家中,也许是在别处有自己的小宅,或是在术学住吧。她今晚回来大概也只是以取些衣物为由,给自己提个醒吧。

便拱手道:“多谢陶小姐提醒。”

陶纯熙又笑:“也不只是为了提醒啊。李先生今天跑掉之后,人人都在问你是什么人。后来事情传到教习们耳中,教习们也重视起来了。说此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当真依你说的法子改进了披甲车的话,恐怕战局就要逆转了。”

“所以我想问问李先生,要不要我告诉教习们你是谁?”

第五十三章 赔礼

李伯辰并不觉得仅凭加增了履带的披甲车就能逆转战局,但陶纯熙问他的话倒叫他着实犹豫了一会儿。要是自己说的那些真被术学用了,也许会有一些赏赐。修行最耗财,他是清楚的。有了那些钱,或许他能用天才地宝将自己堆到养气境呢。

可术学与军方合作密切,他真暴露了自己的名字,只怕隋无咎很快也就知道了。他虽心痛,却也只得淡淡一笑“陶小姐,我想我还是安安稳稳地教定尘刀术比较好。”

陶纯熙的眼睛亮了亮“李先生真是个奇人。”

李伯辰叹了口气“只是人人都有些难言之隐罢了。”

“那”陶纯熙挎着她的小包袱走了两步,转了身子,“要是往后我有些术学上的事要请教李先生,先生可以赐教么”

她这动作神态,像是在撒娇。但看起来也落落大方,只叫人觉得多了些女儿家的柔媚之态而并不唐突。李伯辰的心跳了跳,但还是轻出一口气,平静地说“要是我知道,自然是可以的。但只怕我是个门外汉,帮不得什么忙。”

陶纯熙笑了,一抬手“那,李先生,我们击掌为誓吧。”

这姑娘好大的胆子,李伯辰在心里想。他自然对男女击掌为誓这种事没什么看法,可这六国之中虽因术学兴起的缘故男女之防并不很严重,却也总是有的。陶纯熙这做派要是落在某些老朽眼中,便是实打实的荒唐了。

不过女孩既然大胆,他也更不是迂腐之辈。便抬起手,与她轻轻一击。

陶纯熙便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李先生,我告辞啦,回见。”

李伯辰只回了一句“回见”,就见她又如上次一般,提着裙角小步跑走了。

他便在院中愣了一会儿,看看与她击掌的那只手。掌心都是老茧,只那一击也感觉不到什么。但此时却觉得掌心微温,似乎还留了些淡香。

他自嘲地笑了笑,拍拍手,又在石凳上坐下。

天渐渐黑了,老徐在门前点了灯,也闻到若有若无的肉香。他的肚子开始叫,便忍不住想今晚陈三姑会弄些什么吃。这么一想,倒又在心里笑起来。觉得自己不愧是北原出身来了陶府不过两天,身上又缠着麻烦,却已能如此镇定了。

但忽然听到拍门声。他心中一跳,想是不是空明会的人终于来找麻烦了。可听那拍门声三响而止,并不重,又不像。

老徐将侧门开了一条缝,似乎听外面的人说了几句什么,便将门都打开了。李伯辰侧脸看,发现进来的该是一男一女,还提了个颇大的东西。但门廊下灯火昏暗,看不清脸。

老徐做了个手势叫他们在门口等,便小跑着往后院去。也许是陶文保的什么亲戚陶文保倒也是有趣像他这样的人家至少该有五六个仆佣,他却只有两个,门房还是个哑巴。

李伯辰便起身打算回屋避一避,但忽然听到低低的、粗粗的“喵呜”的一声。他愣了愣,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忍不住再往门廊下一看,发现声音是从一男一女提着的那东西里传出来的。

此时女人将那东西搁在地上,有半人高,四四方方,上面似乎蒙着布。李伯辰忽然意识到,那该是一只幼虎的声音。

去年春天的时候他带人在莲花山一带巡逻,打死一只母虎,又发现了两只虎仔。约莫三四个月大,就是这种叫声。要是再大些,就该只会低沉地咆哮了。

这时门廊下那男子似乎看见他,便往前走了两三步。李伯辰注意到那人拄着拐,好像腿瘸了。等那瘸子走到门廊边灯下的时候,李伯辰认出来了

是昨天在巷子里,被他踹断了腿的那个。

这年轻人对李伯辰怒目而视,似乎极不服气。那女人看见他这模样,忙走过来,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低声训斥“你个杀才,看什么还想惹祸”

女人看起来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听口气,是他的母亲。

年轻人恨恨地垂下脸,李伯辰想了想,向那女人点点头,走到花丛后。

不多时陶文保从后院快步走出来,见了女人便远远道“哎呀,郑二嫂,这是做什么”

女人狠狠推了她儿子一把,那年轻人晃晃身子不动。她就一咬牙,踢在他膝弯,年轻人一下子跪下去,忍不住痛呼一声。

那女人也跪下“陶公,我带这个小杀才给您赔罪来了”

陶文保赶紧小跑到女人面前,口中道“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他去搀那女人,女人却不动,抓住他的胳膊哭诉道“陶公,我昨天才知道。他昨天被送回来,腿断了。我问他,也不说。叫我打了一顿,才知道这些日子都和空明会那些人混在一起,还敢拦您的大驾。我这孤儿寡母,全靠我把他拉扯大。我要挣口嚼的,也没什么心思管他,哪知道长成这样狼心狗肺”

陶文保连连叹息“这是哪里的话,你一个女人家不容易,行里都知道的,快起来”

女人仍不起,继续道“陶公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个土埋了半截的吧。我全指望我那个肉铺活命,我那铺子要是开不下去了,我可怎么活。我今天带这个杀才给陶公赔罪,您再赏我们口饭吃吧”

陶文保似乎很无奈,只好说“好说,郑二嫂,这些都好说,请你先起身。”

女人便慢慢站起来。她儿子原本歪着身子跪着,此时也想起身。但郑二嫂一瞪眼,喝道“跪着给陶公磕头”

年轻人身子一颤,咬牙瞪眼地犹豫一会儿,便重重磕下头去。李伯辰知道他断的是大腿骨,刚才斜着身子跪着倒还好些,但现在磕头,必然痛极了,却不吭声,倒也算是坚忍。

陶文保忙道“罢了罢了,腿上还有伤。”

但年轻人仍是磕完了三个,才又歪着身子跪着、垂着脸。

女人便道“陶公,今天没人来送猪,说城外也没了。陶公,您要是”

陶文保叹了口气,苦笑“原来二嫂是为了这个来的。不瞒你说,我今天也为这个事情奔走了一天才知道早晨往城里送猪的,都被空明会的人拦了。今天不但你家铺子,城里所有的铺子,除了原本就有一两头活猪的,都没肉卖了。二嫂不要多心,这绝不是陶某为难你一家。”

第五十四章 病症

女人愣了愣“那可怎么办这要到什么时候”

又转身骂她儿子“你这个杀才都和什么人混在一起”

再转脸看陶文保,似乎又想跪下去“陶公,您本事通天,可快想想办法啊。”

陶文保忙将她扶住“二嫂,这件事情也急不得。官长们和本城会首都有交情,他们也不好出面。但空明会的人要为难我,却断了行里人的生路,这口气我又岂能咽得下我这些天还会想办法,你暂且忍一忍,也叫行中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忍一忍”

他说了话,又从袖中摸出三陌钱“这里有三百钱,二嫂你先收下。孩子也是一时被迷了心窍,养病也需得钱,你且安心,我再想想办法。”

见他这样说,女人似乎也有些六神无主。推让几次,还是将钱收了,可年轻人看起来却仍旧愤恨,虽被女人扶起来了,还是一句话都不说。陶文保也不与他计较,再温言宽慰几句,将两人哄出门去。

但门口那虎仔倒是留下来了。女人说知道陶文保好野味,便从猎户手中高价买了,送来赔礼,陶文保就又多给了她两陌钱。

老薛将门关上之后,陶文保掀开布帘看了看。里面果然是只斑斓的虎仔,看起来精神旺盛,低低地吼叫。他想了想,叫老徐将虎仔连笼子送到后院去。

李伯辰在花丛后见了这一出,有些想笑。

那女人看起来倒是可怜,但看她的衣着,不像是很贫困的模样,至少该是富足之家。带了她那个儿子来赔礼,也许是为了使苦肉计。见她虽然一直哭诉,说话却条理清楚又能狠得下心,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可似乎陶文保更不好惹他下午回家的时候,情绪明明很好。李伯辰便想,这位陶公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和善可欺。想来也是将计就计空明会的人找他麻烦,他索性把麻烦转给城里所有人。要是璋城中真的没猪肉卖的话,怕是人们要闹事。

世事大抵如此一些人信了那肉吃了要生病的话,自己不去买是一回事。但要是这个选择的权利被莫名其妙地剥夺了,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他对自己倒是礼遇有加,昨夜还一同饮酒。这人,也实在叫人琢磨不透。

想了一会儿,陈三姑送了吃的来,向李伯辰打听刚才的事,又提到后院那虎仔。说她打算叫她侄儿也上山打猎去,也许这些日子能多赚不少钱。李伯辰笑着劝她说那种事可不是人人都做得的,别猎物没得着,人先伤了,也不知她听没听进去。

夜里将睡时,李伯辰将自己的事情想了一遍,忍不住又想陶文保。他该还会有后招吧会不会是想要装病,将猪行的事撂下一阵子,叫人们心中的怒气再发酵一些

等早上起来的时候,李伯辰意识到自己的猜测可能成真了。

直到日上三竿,陶文保也没送陶定尘去文学。陈三姑送吃的来的时候李伯辰闲问了一嘴,她便说早上去叫门,陶公只说身子不爽利,叫她去送小少爷。她又去叫陶定尘的门,陶定尘也说懒得起。

李伯辰想大概是定尘因为瞧他爹都犯懒,自己也想偷闲,不知道会不会挨教训。他本想今天白天去璋山附近看看,但既然两人都在家,他就不好出门,便吃了饭,在院子里练了几趟拳、刀,又回到屋中打坐运气。

他入了定,再睁眼时已是正午了。便伸了个懒腰走出门去等开午饭,在心中想自己如今竟成了米虫了。

可意外看到陶纯熙神色匆匆,正走往后院去,身后还跟了个背着药匣的郎中。

李伯辰愣了愣,陶文保和陶定尘,是真病了

过了半时,陶纯熙将郎中送出来,两人站在门前又说了几句什么。等侧门关上,李伯辰走过去问“陶小姐,陶公和定尘是病了么”

陶纯熙微微皱眉,强笑了笑“嗯。”

她向来笑眯眯的,如今却是这个神色。李伯辰便道“是病得严重”

陶纯熙轻轻叹了口气“大夫说或许是受了风寒,但我看阿爹和定尘的模样又不像,我打算再请一个来看看。”

李伯辰便道“要不要我陪着一起去”

陶纯熙想了想“李先生不熟城里的路,还是我去吧。李先生,今天家里要拜托你。”

李伯辰刚要应下,心中却一动“陶小姐是说,这病来得蹊跷”

陶纯熙咬了咬嘴唇“这些日子空明会的人一直缠着阿爹,我今早知道昨天他们拦了往城里送的猪,今天阿爹就病了,我想,其中或许有关系的。”

李伯辰想到的便是这一层,但还有别的。他想了想“陶小姐,你可知道郑二嫂”

“知道。昨晚她来过了吧”

“陶小姐顺路去郑二嫂家的肉铺看一眼。”李伯辰沉声道,“看看人还在不在,路上要小心,最好叫老徐跟你一起去。”

陶纯熙脸色一凛,只想了一下便道“好。李先生,谢谢你。”

她转身欲走,但李伯辰忍不住道“陶小姐,你这样信我”

他来到陶宅三天,陶文保便出了事,其实自己也是有嫌疑的。可陶纯熙却对自己言听计从,叫李伯辰不得不感到意外。

陶纯熙笑了笑“昨天听了李先生在术学说的话,我觉得自己知道您是怎样的人。何况刚才阿爹对我说,有事可以拜托你。”

陶文保竟对自己信任至此这倒是李伯辰没想到的。他心中一暖,便沉声道“好。必不辱命。”

前天见她的时候,看她是个窈窕的娇美女子,还觉得该是寻常富贵人家小姐的脾气性情。但此时看她处事时的气度,便觉实在很难得。陶文保这一双儿女,的确都是出色的人物。

等看她叫上老徐出了门之后,李伯辰便直入后院。陈三姑在忙着烧水伺候,叫李伯辰自己去后厨取些吃的。李伯辰应了几句,便在后院东厢墙边看到笼子里的虎崽。只是昨夜它还精神旺盛,如今却已恹恹,趴着不动了。

第五十五章 为虎作伥

他走过去在笼边蹲下,想了想,将手探进去摸。虎崽的身子缩了缩,发出微弱的低吼,再没有别的动作。他就用手拨开这虎崽的眼皮,发现白色的内眼睑已经缩不回去了,是将死的模样。

他站起身,走入陶文保的房中。陈三姑正用热水拧了帕子给他擦脸,李伯辰见陶文保脸色铁青,嘴唇也发白,该不是故意装病。

他看见李伯辰走进来只斜了斜眼,有气无力地说:“李先生,见笑了。”

李伯辰低叹口气:“陶先生,一早醒来就病得这么重?”

陶文保摆了摆手,似是无力说话。陈三姑便道:“早上隔着门听东家说话还有力气,这么一会功夫就成这样了。东家你别急,小姐又请大夫去了。”

李伯辰便走到床边,见陶文保身上盖了三层被子,床头床尾还放了六个炭炉,似乎极怕冷。他问:“三姑,陶先生是在发热么?”

陈三姑擦完脸,给他掖好被角边洗帕子边道:“就这个说来怪。寻常的病怕冷,多半是发热。可东家身上凉得很。”

又给陶文保擦了擦嘴角,端起水盆:“李先生你照看下,我去拿热汤来。”

她出了门,李伯辰便道:“陶先生,我看看。”

他将手背搭在陶文保的额上。眼下是冬季,他从外面走进来,手脚冰凉。但搭上陶文保的额头却觉得更凉,好似一块冰。

他想了想,低声道:“陶先生是觉得怎么个冷法儿?像有风在身子周围吹的么?”

陶文保微微掀开眼皮,想了想,虚弱地说:“李先生是觉得……我这病……有古怪?我是觉得身上发凉,但不像风在周围吹,倒像在身子里吹……”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陶公也在怀疑空明会的人?”

陶文保道:“没想到他们有这样的胆子……但只怕也不敢要我的命。只是尘儿跟我受苦了。”

李伯辰点头:“那我去看看定尘。陶公且安心,要是下一位大夫来还是诊治不出,就请城里的法师吧。”

陶文保合了合眼:“……劳李先生费心了。”

李伯辰便去看陶定尘。这孩子的状况不如陶文保,已经昏睡过去了。他摸了摸,一样身上冰凉。同他只相处了三天,实在说不上有什么深厚情感。但即便隋子昂口中那些三教九流之辈都晓得祸不及妻儿的道理,此事要真是空明会的手笔,那真是下作得可以。

李伯辰心中已有了个念头,便去到后厨。陈三姑正好端着热汤走出去,他就下了后厨的地窖,找到一小坛酒藏在怀中,回到前院自己屋内。

他不清楚这世上是否有其他疾病会导致“身子发凉”、“似有风吹”的状况,但他知道如果是被阴灵缠上了,当是如此。昨晚郑二嫂送来一只虎崽……听说这世上有一种恶灵叫做伥鬼,便喜欢附在虎身上。如今那虎崽奄奄一息,也许是因为附体的恶灵离去了。

他一口气喝干一小坛的酒,躺到床上收敛心神,数息之后阴灵离体而出。

先在陶宅附近转了一圈,街上只有稀疏的行人车马,神色皆无异常。便穿墙回到宅中,直往后院去看。经过后院小门时候,他仰脸看了看门檐下那块辟邪铜镜,发现原本的淡淡微芒没了。

他的心沉了沉——的确不是实病。

又直入陶文保房中,想倘若是传说中的伥鬼恶灵,或许可以试着喝退它。但进入房中向陶文保身上一看,却愣了。

屋子里干干净净,连一个阴灵都没有。

他化身阴灵,能看到生人身上的生机。没有大病的寻常人体表会有极淡的微芒,得细细去看才能注意到。可眼下陶文保身上的光芒要比寻常人更亮一些,仿佛生机尤其浓郁。

但既是如此,又怎么会病?

他穿墙去了陶定尘的房中,发现这孩子是一样的状况。

他不死心,又将整座宅子查了一遍,仍未发现什么异常。至于墙外,也没什么人,只能听到街上车马通过的声音,行人的低语,还有上次阴灵离体时听到的铁索声。声音叫李伯辰略感不安,可已从陈三姑口中知道,隔壁院落的人家是跑商的,也许是套车马的声音。他只能离体数百步,也没法儿去看。

他没什么办法,只好重回屋中,醒了过来。

身上酒气很浓,他怕被闻到引起误会,便换了衣服,去水房洗了把脸、漱了口。又过一时,陶纯熙和老徐才引了一个大夫来。

她叫老徐带大夫去后院,自己则走到门边对李伯辰低声道:“李先生,郑二嫂家铺子关了门。我问了邻人,说她儿子昨天夜里喊腿痛,郑二嫂带他出城看病去了。”

李伯辰皱眉:“出城看病?”

陶纯熙叹了口气:“邻人讲,是她儿子说城外某地有位专门接骨的大夫,但我问知不知道那大夫在哪里,邻人说不知道——意料之中。”

的确是意料之中。看起来,也的确是昨夜送来的那只虎崽有问题。李伯辰想了想:“陶小姐,陶公的病,怕是因为术法作祟。”

陶纯熙愣了愣:“李先生……是你看出来的?”

“我算半个修行人,略懂一点。”李伯辰道,“我看这位大夫也瞧不出什么。陶公在璋城该交游甚广,陶小姐可知道城里有没有哪位法师可以请来驱邪?”

陶纯熙想了想:“有。只是李先生,还有两件事。”

“请讲。”

“我刚才和徐伯伯出门的时候,竟然迷路了,绕了一圈才走出去。”陶纯熙眉头微蹙,慢慢地说,“我当时以为是自己心急,慌了神。可回来的时候,又绕了一圈。”

李伯辰心头一跳:“还有呢?”

“遇见了隋子昂。我怕是空明会做的事,去郑二家肉店的时候顺便去了另几家店,叫他们知道阿爹病了,又病得蹊跷,在路上遇到了隋子昂,他问我阿爹可好些了。我当时以为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可回来的路上想到,他今天本该在术学,平时也绝不会和猪行的人打交道,怎么知道的?”

李伯辰想了想:“他也是空明会的人?”

陶纯熙微微摇头:“他不是,但听说他有个表兄是……阿爹说前几天就是他那个表兄拦了路。”

李伯辰心里又一跳:“他那表兄是个年轻人,个头大概到我耳边,有些黑,一字眉,对不对?”

“对的,那人叫方耋。”

李伯辰想了想,低叹口气:“陶小姐,只怕隋子昂已经知道我住在你家、或至少同你阿爹关系不浅了。”

第五十六章 强援

方耋该是当日巷中将其他人喝退的那一位。他对自己的印象该颇深,是否有这样的可能:昨天隋子昂在术学受了自己的气之后,偶然间同方耋说了。方耋既然是空明会中人,又能拦陶文保的路,想必在城中也消息灵通,有可能自告奋勇地要帮隋子昂找一找自己。

一旦听到自己的相貌,便立时记起来了。

陶纯熙愣了一会儿,才道:“他怎么会……”

李伯辰在心中一叹,道:“隋子昂,平时是爱慕陶小姐你的吧。”

陶纯熙脸一红,咬牙道:“那是他的事,我对他没什么印象。”

“但昨天他觉得在我这里受辱,又见你对我笑了笑。如果此人气量狭小,又知道我在你家……”李伯辰说到这里,又忍不住低叹一声,“他看我去术学读书,大概想不到我会是你家的教师,也许,想岔了。”

陶纯熙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之后才开口:“难道他就只为了这件事?这也太卑鄙龌龊了!”

“依我看,这种可能性的确要大些。前天方耋说不要动刀,昨天空明会的人断了猪行的猪,说明他们该是想要步步紧逼陶公,暂不会用激烈手段。除非是……有人要求他们这样做,他们索性也就做了。”

“而那个人该有够高的地位、权势,或者有此家世背景。”李伯辰想了想,“但这只是我的推想,也未必是真,毕竟寻常人该不会如此歹毒。只是陶小姐要在心里做好准备,倘若我猜对了,你打算怎样应对。”

陶纯熙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之情:“那……李伯辰,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该是真觉得有些六神无主了吧,竟叫了自己的名字。这个称呼,听起来比“李先生”要亲近许多。李伯辰看着她的脸,有一瞬间甚至想要自告奋勇,亲自找隋子昂去问。但这念头只略微一闪,便被他压下。

“该先去找法师,将陶公的病看好。如果真是隋子昂……陶小姐,我想听听陶公的意见比较好。他未必会想得罪这里的府治。”

“那……”陶纯熙抿了抿嘴,似乎对他的答复略有些失望。但还是说,“好,李先生,我先去请法师。”

李伯辰点头:“一路小心。”

等陶纯熙出了门,他才叹了口气。他倒是实在没什么高明的办法。他在璋城并无人脉,要说办法,大概只能是杀人。可隋子昂既然是国姓,也许就修习了隋国庙堂的术法,兼家有财富,境界不会比自己低。哪怕要杀他,也不大可能成功。

更何况,他虽能对妖兽痛下杀手,可对取人性命这件事却始终谨慎。传奇小说里那些动辄拔剑相向、血溅五步的人物,怕死得也是更快的。

如果璋城的某位法师能解决这件事,该是最好的结果吧。

但倒是还有一事……刚才听陶纯熙说起“迷路”时,他心中一跳,有个念头闪过去。然而之前刚饮了酒,眼下其实还是醉醺醺的。刚才和陶纯熙交谈,实在已是全神贯注才没叫她觉察异常,现在又想将刚才的念头想起,却怎么也抓不住了。

他便转回到花丛之后去打拳行气。气血运行得快一些,酒就醒得快些。如果真是隋子昂怂恿空明会所为……他们没有对付自己,该说明还没对自己的身份起什么疑心吧?

这次只过半时陶纯熙便回来了。李伯辰看到她一个人从侧门走进来,刚想从花丛后走出问她可是没找到人,便见她又走到正门后,将正门打开了。

正门外站着一个蓄须的中年男子,面方口阔,身穿杏黄道袍,将一柄铜钱剑拂尘一般搁在手肘上。见门开,才向陶纯熙微微点头,龙行虎步地走进来,沉声道:“带我去见陶公吧。”

他一开口,李伯辰便知此人不凡。中气十足,声如洪钟。这人该是修六渎术法的修士,与燕百横一样。无量城中的三阶修士极少,只有隋不休一人而已。百应虽也是三阶,但他是羽人有天生神通,却也修不了术法。

他的心中便一痒,很想看看修六渎术法的修行人如何施展手段,如果他日不幸遇到了又得与之为敌,心里好有个准备。

便等那人与陶纯熙进了后院之后,也跟了过去。

他只站在后院小门边院中看,见那修士进了屋子,似乎与陶文保说了些什么,又走出来。先微微皱眉扫视一圈,目光落到那虎崽身上,沉声道:“是此物招来的祸患。”

陶纯熙恭敬地跟在他身后,听他这样说,看了李伯辰一眼。

那修士又走到虎笼旁,探手进去拔了根虎须。虎崽毫无反应,大概已经死了。他便将虎须捻在指尖,手指轻动,在空中写了些咒文。李伯辰认出那是六渎帝君的尊名。

而后修士将虎须一抛,沉声道:“去!”

今天有微风,那虎须便被风吹着,飘飘荡荡地落下。但将要落地,却又被风卷起,再飘落向前。修士在原地站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它渐渐飘到陶定尘的屋子门口,又被一阵风卷着,飘去陶文保的门口。最后落在阶上,恰巧卡在石缝中,风吹不动了。

那修士轻轻地“咦”了一声,想了想,口中诵咒,并指在眼上一抹。

该是开了阴眼,和应慨、李定当时一样。李伯辰想。

随后他脸色凝重,再往屋中看。但扫了扫,似乎一无所获,脸色便阴沉一些,又往院中其他的地方看,仍没什么结果。这修士想了想,大步往李伯辰这边走。不知原本就脾气暴躁还是因心情使然,对李伯辰低喝:“走开!”

李伯辰在心中叹了口气,为他让了路,见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前院去。

原来这人也看不出的么?该是和自己先前一样,觉得是恶灵附身了吧。陶纯熙跟在后面也走过来,低声道:“他该是因为心急,你不要往心里去,李先生。”

李伯辰笑了笑,与她并肩往前院走去,低声问:“这位是什么来历?”

“是璋山三老洞的宗派修士,叫叶成畴,我叫他伯伯,常住在城里。”陶纯熙轻叹一声,“他和阿爹有些交情,素有急公好义之名。听说或许是空明会做的事,肯来的就只有他了。李先生,听说他是龙虎境了,该不会也……”

李伯辰想了想:“先看看吧。”

第五十七章 相劝

两人走到前院。看到叶成畴已在院中站定,祭出他那柄铜钱剑。剑是以新钱编成的,在阳光下灿灿发亮,好似金铸的一般。

只见他双目圆睁,口中诵诀,身子微微发颤,似是在使力。顷刻间,他的身影忽然变淡,又分出数十道幻影去。幻影的相貌与他本人无异,但个个顶盔贯甲、手持半人高的巨大金剑,怒目圆睁,如幽冥神将一般在院中飞快地游荡巡视。

其中一个直奔两人而来,还未来得及躲闪便透体而过。陶纯熙惊得“呀”了一声,一下子抓住李伯辰的胳膊。他也觉得身上一暖,似乎那金人裹着火焰。

等反应过来,陶纯熙才忙了放了手。李伯辰此时倒没有分神去想别的,而盯着叶成畴的脸,心中啧啧称奇。

无量城中也有十几个养气境的六渎修士,但因出身平民,又是军人,所修的便是适用于战阵的一两个寻常术法,看起来不如叶成畴使出的这一招这么神异华丽。

境界易修,术法难得。说的便是一个人其实有很多渠道弄到可以修行的基本吐纳法门,然而相应境界可以施展的术法,却极难得到真传。叶成畴这术法看起来颇为神妙……也许真能管用吧。

可又过了几分的功夫,在宅院中穿行的幻影忽然齐齐聚回到叶成畴的身上。他轻轻地出了一口气,脸色变得很难看。

陶纯熙忍不住低声道:“叶伯伯……”

叶成畴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长叹一声:“这位璋城大会首的手段,果然厉害。”

陶纯熙的脸色变得煞白:“叶伯伯,你也没有办法的么?”

叶成畴转了身,看看李伯辰,才道:“纯熙,你就是为了身边这人,招惹了隋府的那位公子吧。”

他说话时又瞥了一眼陶纯熙的手,似乎刚才已经瞧见她抓了李伯辰的胳膊。

陶纯熙没料到他忽然问这件事,愣了愣:“叶伯伯你怎么……你怎么知道这个?”

叶成畴叹了一声:“你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招惹这些事。事到如今,我明说吧。”

“你可知你父亲,为何不愿入空明会?”

陶纯熙沉默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听起来极无力:“阿爹说他一旦入会,猪行众人也就都得被迫入会了。可一入空明会,就得捐出家财的十分之一,他为众人计,是绝不可低头的。”

叶成畴苦笑一下:“陶兄该没告诉你,猪行那位行首就是因为既不想得罪行众,也不想得罪空明会众,才称病不出的。结果他接了这个责任,与空明会相争……却既得罪了会众,又得罪了行众。”

陶纯熙愣了愣:“可阿爹明明是为了他们……”

叶成畴摇摇头:“陶兄聪明一世,却高估了人心。我听说昨天空明会众拦了送来城里的猪,陶兄却无所作为,他该是想要将计就计,想叫会众因此闹事,给府治施压、叫他出面。”

“他却不知道因他这些日子带行众对抗空明会而声望日隆,那位称病的猪行行首就待不住了。昨天,那位行首已同空明会的璋城大会首见过面,将事情谈成了。”

“至于那些会众,则渐渐觉得一日没猪来宰杀,就少一日的钱。他们不知道陶兄多久才能解决这件事,又因为这段日子连日的亏空,已对他有些怨言了。昨夜该是郑二铺子的人送来了那虎崽吧?那人,或许是自己有怨气,或许就是被那位行首指使的。”

陶纯熙似乎没想到叶成畴对此中经过了解得比她还要清楚,失声道:“叶伯伯,那……那连你也没有办法……我该怎么办?我去找朱行首么?”

叶成畴叹道:“找他没有用。我猜那位行首是希望叫陶兄真个久病不起、不要再坏他与空明会的事的。况且他仅是区区一个行首,怎么能指使得动空明会来设计布阵。所以我说,你不该在这时候招惹隋府那位公子。”

陶纯熙又愣了愣:“叶伯伯……这又是为什么?”

“凭我和陶兄的交情,就再多说些。”叶成畴道,“你道空明会所得那会众十分之一的家财,大部分都交到哪里去了?”

陶纯熙略一想,脸色又发白。

“你也想到了。在府治、督院那里。因此这些日子,才没有一位官长出面为陶兄说话。这些事,他也该清楚,我没料到他竟真的执拗如此,也不给他们面子。”

“昨日你得罪了那位隋公子,便是他请空明会出面。因这个由头,府治装作不知,空明会则卖府治公子的面子,三方一拍即合。”

叶成畴又扫了李伯辰一眼:“真想救你阿爹,就去问那位府治公子吧。我如今已无能为力了。”

陶纯熙听到此处,不知是因恼怒还是羞愤,身子微颤起来,转脸看了李伯辰一眼。

李伯辰便在心里叹了口气。虽说此事他听了,知道自己也没什么办法,可陶纯熙眼中的惊慌与无助他看得清楚——听起来这位高人救助是假,借这由头劝她就范倒是真。要再不开口,也枉为七尺男儿了。

便道:“叶前辈,您口称陶兄,陶小姐也喊您一声伯伯,我却没想到您会说出这种话。叫叶小姐以女儿之身登门乞怜,怕是今后在这璋城里,她也出不了门了。”

叶成畴皱眉看他,沉声道:“你是什么身份?”

李伯辰拱手一礼:“定尘称我为老师。即便以我这样的身份也想问,叶前辈似乎洞悉此事过往,难不成他们商议的时候您也在场?”

叶成畴立时冷了脸,喝道:“放肆!”

但似乎觉得与李伯辰这样的小辈动真怒有**份,便缓和语气,对陶纯熙冷冷道:“纯熙,你可知这些事情,我是怎么知道的?”

“我昨日听说此事,立即见了那位大会首,劝他不必将事情做绝。但他心意已定,我苦劝不能,便与他立下赌约——倘若我今日能破了他的术法,他便不再为难你阿爹。”

“今日我来了,也施展了生平所学,可的确奈何不了那位大会首。我既已尽人事,便不好再插手了。将其中利害说给你听,已算有违昨日之约了。”

“你好生想一想,父母生养之恩,与儿女私情,哪个更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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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机会

陶纯熙浑身发抖,忽然开口:“叶伯伯,我和李先生清清白白,没有什么儿女私情。”

“可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去求隋子昂。我向来敬重叶伯伯,可您今天所说的这些话,与行市的牙人何异?!”

李伯辰忍不住在心中暗赞一声。她说叶成畴与撮合买卖的牙人何异,已算是客气了吧,其实想说的大概是“龟公”。只不过她一个女儿家又身在局中,万万开不了这样的口。

这位修士看起来颇有高人风范,可只来试了试,便立即劝陶纯熙送自己去见隋子昂只怕也是和空明会沆瀣一气的。但为了他自己“好义”的名声,不得不来这么一遭要是破了法,便在璋城得一个术法无双、义薄云天的美名。要是没破,便像今天这样说些话,也算“仁至义尽”。

李伯辰知道世上有这种人,但在无量城中待了三年,却没什么机会见。如今瞧见了,对他的厌恶竟甚于隋子昂了。

叶成畴的脸便浮出红潮,张了张嘴似想厉喝,却到底忍住没有开口。

忽将铜钱剑一收、袍袖一甩:“陶兄有女如此,当真冤孽!也罢,我也莫做恶人了!”

陶纯熙咬着牙道:“叶先生,恕不远送了。”

叶成畴低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陶纯熙站在原地,垂落两滴泪。但又抬手抹去,转眼看李伯辰:“李先生,谢谢你仗义直言。”

李伯辰刚要开口,她却抽了下鼻子,又说:“我知道李先生该有许多秘密,不便现于人前。现在我家里遭难,已经成了众矢之的,李先生再留在这儿,恐怕也要招惹是非。我为您结了这几天的薪金,你走吧。”

她说了话,便转身往后院走去。

李伯辰站在原地愣了愣,在心中低叹口气。三天前刚进陶宅时还觉得此地清静,便于自己藏身。可似乎自己走到哪里,都会惹上麻烦。

这一家人,只怕到今天才意识到早就被人算计、“众叛亲离”了。只是陶文保曾说他自己早年也浪迹江湖,如今做到璋城的猪行理事,不会是那种不知变通的人吧。

他难道不清楚与在璋城势大的空明会角力,最终会惹上众怒的么?

在这种时候,陶纯熙却叫自己走。李伯辰苦笑一声他是该走的。然而心里却似乎另有一个声音道,此时走了,往后还岂敢自称男儿?

倒像是那位原主残存于他心中的性情在忿忿发问。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自言自语:“老兄只怕我早晚要被你这英雄意气害死。”

便转了身,大步走出院门外。

其实在刚才看叶成畴施法时,他的酒便已醒了大半,头脑中那个曾一闪而过的念头,也被捉住了。他此刻出了门,便直往榆钱街的街口走。街上有稀稀落落的行人,还有一辆牛车,也看得到街口站了两个小贩,似乎在卖些热汤点之类。

他屏息凝神跟在牛车后面,盯着街口的两个小贩,走路时又运气提神,照理说该绝不至于出什么差错。

但走出约十几步时,头脑略一恍惚,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拐到另一条路上了。他微微皱眉,仔细辨认,意识到这里是陶宅斜对面的一条路。但刚才自己明明是在走一条直线,何时拐进来的?

陶纯熙说她去请大夫时迷了路,该就是此种情况。

李伯辰心中稍定,便走出这条错路,回到陶宅墙边慢慢查看。

六国之中出身王族庙堂的修行人术法最为神妙,其次便是宗派出身的。叶成畴出身宗派,又能与璋城大会首立下赌约,不会是寻常人物。

但他那样的人都看不出什么问题来,说明施在陶宅的术法、或说阵法,该极为神异。叶成畴也说,问题出在昨夜送来宅中的那只虎崽身上。李伯辰对阵法了解得很少,但也清楚术法是需要咒文施展的,唯有阵法,才能做到谋定而后动。

那虎崽,或许是阵眼。

当天在无经山上,那浑甲兽也是阵眼。

他深吸一口气,将墙边看得更加仔细。正门处无所得,便转去另一边。只走了约十几步路,觉察异常。

在墙根处似乎有个小小的土包,仿佛是小孩子闲来玩耍,垒起的小坟堆。约有一个拳头大,前面还有些灰烬。

今天有风但不大,那一堆灰烬未被完全吹散,有稍许残留在冻裂的土缝中。李伯辰俯身用手指捻了捻,确认那是香灰。

他直起腰,又沿着墙根绕陶宅走了一圈,发现十六个一模一样的“小坟”。

他心中发寒,记起那位玄冥教主应慨在车中吐露的名字诸天荡魔弥罗阵!

他施展那阵法,就是先在无经山附近起了些空坟,以香烛供之。又以浑甲兽做阵眼,压制无经山君的力量。

当然仅凭这两点,还不能说这阵便是那阵,但李伯辰忽然记起还有一件事陈三姑曾说过几次,近些天来城中猪肉无人敢吃,那些寻常百姓便买野味解馋,因而璋城附近的猎户也就变多,皆大肆狩猎。

应慨之前也是以同样的手段剪除无经山君的羽翼的。

他还使人以污物泼在无经山附近的山神庙中,断绝山君的香火愿力。而空明会在璋城势大,依照他们做事的霸道手法来看,只怕也不会叫会众再去拜璋山的山君了。

他轻出一口气,意识到自己似乎不仅牵扯到陶宅这个麻烦里了,还该是牵扯到一桩更大的麻烦里了。他确信空明会中也有人能使应慨那个诸天荡魔弥罗阵,而他们的目标,或许便是璋山山君。

而陶宅眼下摊上的事情,也许是那布局之人手中一环吧璋山附近人口众多,不比无经山。像应慨一样直接雇人去狩猎,怕要泄露风声。可以为难陶文保为借口,便可将真实目的完美掩藏,叫那些逐利的猎户自发为他们办事。终了既能拿下猪行略收小利,又可达成真正目标。

幕后之人的手段,真是高明。但那人该不是应慨,因为这璋城中的一场布局,似乎已经持续很久了。

李伯辰心中凛然。在墙外沉默地站立一会儿,抬头往远处的璋山方向看了看。他之前是因意气使然,才想试着帮陶文保解决宅子里的事。但此刻他的心却沉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的确不能走。

离开无量城之后,他见了数位高人。虽因侥幸每每逢凶化吉,却在心中意识到自己大概是个注定要麻烦缠身的人,若无力自保或退敌,早晚要吃大亏,遑论过什么安稳日子。

他昨夜觉得,该从自己灵主的身份上做文章、弄到炼化阴兵的法子。而今这个机会似乎来了。

第五十九章 阵眼

李伯辰回到前院,走到花丛旁的石凳上坐下,觉得自己的心微微发颤,气血也奔涌起来,像在北原上直面妖兽的时候。

刀光剑影的是战场,奇计迭出之处,也是战场。他终于决定投身到这战阵当中,打一场硬仗。

空明会中布局的那一位该不会想到能有人看破他的手段。自己能觉察一二,也是因为在无经山亲历了类似的事情。

那人智谋过人,空明会实力强劲。但敌在明,他在暗,且暂不引人注意,或可以奇计制胜。

李伯辰从不觉得自己蠢笨,但亦不敢小看天下人。欲行此事,必须深思熟虑,保证哪怕失败也能安然脱身。第一步,便是得想好如何处理陶宅的事。

他刚刚在墙外将十六个坟堆全部踢散了。李定在车上曾说,他也是先这样破去应慨的阵法的。

倘若陶宅这阵是一个稍小的诸天荡魔弥罗阵,那么该有个灵力较为活跃的东西做阵眼。那虎崽已死了,显然不是。但空明会差人将它送来,必有用处。或许,真正的阵眼原本就在这虎崽身上。

李伯辰想到此处,精神为之一振。他原本不通阵法,但自觉能看到李定破阵之后便推演至此,也十分难得。

他深吸一口气,揉了揉发胀的脑袋,又想:灵力较为活跃的,且能附在虎崽身上的东西……

有了。

他眼前一亮,心中已有定论。但仍未立即起身,再琢磨一会儿,才大步走到后院中去。

进到陶文保屋中时,看到陶纯熙正坐在陶文保床边,手中执有一柄小刀,脸上还带着泪痕。听得他的脚步声,低声道:“三姑,你也走吧。眼下……”

她边说边转脸,见到李伯辰时候愣住了。随即哑着嗓子道:“李先生,你……”

李伯辰笑了笑:“我来是为了教定尘刀法的。如今刀法还没教,怎么好走。”

陶纯熙眼睛一红,看着险些落泪。

他便收敛笑意沉声道:“陶小姐,我或许知道怎么救陶公和定尘。”

“真的!?”

“没有十分把握,但可以一试。陶小姐,为我准备一样东西——酒。”

陶纯熙的眼中焕出神采来。她愣了愣,起身向李伯辰郑重地行一礼:“李先生,谢谢你。”

李伯辰侧了侧身。倘若在一刻钟之前,他这一礼受得心安理得。但现在他知道自己在“救人”这件事之外,还多了些别的念头。

“陶小姐,请你自己去拿,千万不要叫别人知道。”

陶纯熙的神色轻松许多,道:“好!”

便跑出门去。

隔了一会儿,陶纯熙抱着一大坛酒走进来。李伯辰走过去接了,顺便关上门。他抱着酒坛,低声道:“我要喝酒,一会会睡着。你就守在屋里……如果觉得有什么异常,也不要慌。”

“……好。”

李伯辰便拍开封口,闻到浓郁酒气,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实在不大喜欢饮酒,但也实在没办法。该找个法子,叫自己用不着借酒醉也能阴灵离体才好,否则太不方便了。

可终究还得托起坛子,连干了四大口。胃里便开始像火烧,喘了三口气,一下子又觉得这酒没那么难喝了。李伯辰知道已到了时候,便再灌两口、小心将酒坛放下,摇摇晃晃地坐到地上。

又将手探入怀中把曜侯取出,合上眼睛调息几次,阴灵离体而出。

此时陶文保已昏睡不醒,气息断断续续很不稳定。然而他身上的微光却一点都没黯淡,并不像病人应有的样子。

李伯辰口诵咒文,低喝:“疾!”

一股阴风忽然自曜侯中冒出,绕着屋子吹了一圈,落在他身前化作两列、十四个人。

燕百横与百应分列两队最前端。两人皆披轻甲,一人手中持有双刀,一人掌中泛着微茫。之后是十二个兵卒,有刀盾手、弓弩手。

这些阴兵此刻面无表情,但都注视着李伯辰,纹丝不动。

李伯辰便走到陶文保床边,提气厉喝:“出来!”

话音一落,陶文保身上忽然有一道光亮微微一晃,看着竟是无数个模糊的人形。李伯辰心中一喜,知道自己该是猜对了。能附人身、又有灵力活跃的,便是阴灵了。可一个阴灵灵气稀薄,没什么大用。他猜布阵者或许用了跟自己在无量城时所使的同一个法子——将许许多多的阴灵统而为一,灵力便极可观了。

陶文保说他体内似有阴风在吹,该就是因为那些阴灵的缘故。

他眼下喝了一声,附身陶文保的那些阴灵却只晃了晃,又缩回去了。李伯辰便猜想或许是阵法拘束的作用。他虽然毁去了一些布阵之物,但在无经山上是将浑甲兽杀了,阵才毁的。

如果要彻底破阵,看来得将这些阴灵尽数诛灭。

而他提前唤出自己的阴兵来,便作此用。他猜寻常人要用阴兵杀人,也该需要咒法。但自己从前既然就能号令阴灵,或许也能驱使阴兵。

便退开两步,沉声道:“诸人听令,将此人身上的阴灵杀了!”

果然成了。十四个阴兵听得他的号令,脸上立时生动起来。猛地转过脸盯住陶文保,身旁黑风大作,甚至叫屋子里一些细小的摆件都微微晃动。李伯辰分神看了陶纯熙一眼,却见她只紧咬嘴唇盯着躺在地上的自己,眼中并没有多少惊慌。

要是成功了,也算没辜负她的信任吧。他想。

但此时余光一闪,忽然看到有一个阴灵在陶文保的身上晃了晃,瞧着像是要离体了。再定睛一瞧,那眉眼模样不是陶文保,还能是谁!?

他心头一惊,忙喝:“住!”

那些原本正各持武器,将要扑上的阴兵便立时站住,又如泥胎木塑一般了。

陶文保的阴灵听了他的声音,也微微一愣,茫然无觉地慢慢躺回去。李伯辰皱起眉,意识到事情变得麻烦了。人未死时,神识与肉身紧密结合,不算是阴灵。只有在将死时,神识才会与肉身若即若离。

可眼下陶文保似乎病得太重,将要死了,于是就变成这副模样。此时叫阴兵去杀……只怕先杀的就是陶文保的神识!

第六十章 阴神

他便咬牙又喝了两次“出来”。

但这一回不但将附身的那些阴灵喝得晃了晃,也叫陶文保的神识又坐起来了,便忙道:“回去、回去!”

再看陶文保被他这么一折腾,呼吸更弱,似乎眼见就要归西。

——幸好先试的是他。如果是陶定尘……怕如今已悔之晚矣。

李伯辰叹了口气,心想只怕这次真不成了。只是他看破了布阵那人的手段,却在最后一步失败了,实在很不甘心。

便又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看看陶纯熙。一咬牙,打算附体清醒过来,再试试别的法子。

但在此时,忽然又听到铁索的声音。

这声音,他已经听过两次了。第一次是刚来陶宅的那一晚。他阴灵出窍遍游全宅,查探这家人是否有异常,在见陈三姑与老徐吃酒时,听见远处有此声响。

第二回是不久之前,他仍以阴灵探查陶文保的病情,在他床边时,又听到似乎隔壁的宅子里有这样的声音。

那两回,他都没怎么在意。因为在无量城中时这样的声响太常见了。可如今他却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两次都是在阴灵离体时才听见的,回到躯壳中后,那声音便没了!

而这一回,铁索的声音已不在院外,而似乎就在门外。仿佛正有人拖着一条又长又粗的锁链,慢慢地走到门前了。

他去看陶纯熙。见她仍握着小刀,盯着自己,果真没什么反应。

是因这阵法的缘故么?阵中还有什么守护!?

门外是大亮天,李伯辰却心中一凛,立时低喝:“来!”

十四个阴兵便依着他的心意分列两旁,成了个雁翼阵,将他护在中间。

而后,看到从门缝中射进来的阳光慢慢变得暗淡,丝丝缕缕的黑气从门窗缝隙中渗入,如薄雾一般蔓延开来。

李伯辰不知虚实,便死盯着那雾,全神戒备。也因此将那一片地面看得清清楚楚,甚至注意到门缝边有一只蚂蚁正沿着地砖缝,寻寻觅觅地走。

他心里一跳——璋城并不温暖,在这个时节,哪来的蚂蚁?

下一刻地面的黑雾忽然收敛,一下子聚到那只蚂蚁的身上。屋子里起了一阵凉风,一个黑影现了形。

这黑影,看着是个人的轮廓。但周身黑雾缭绕,分不清身体与雾气的界限,倒像裹在一个大袍子里。唯有“脑袋”分明,依稀能瞧见五官。但那五官也笼在黑雾中,只有些隐约的模样。

且它这五官,并非一成不变的。它身子虽不动,脑袋却一直在痉挛般地微微晃动。每晃一次,脸上就变个表情,忽而狰狞,忽而欢喜,忽而哀怨,看着极为诡异。

李伯辰倒吸一口凉气,又发现这黑影身后拖了一条青蒙蒙的铁索,落在地上、穿过门板,伸到院中去了。那铁索之上,还捆了一个绿幽幽的阴灵。

他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了。

阴差。

该是个勾魂的阴差。他在无量城听人说过,有不少人在将死时,或许便能听到锁链声,那就是阴差来拿人了。

竟然是真的!

李伯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传说中阴差出身幽冥,也算半个幽冥灵神吧?可如今,自己这“灵主”正撞见它了。六国正教中人敌视灵主,倘若不小心被捉拿了,多半没有好下场,想来幽冥灵神对自己这种类似“太古秘灵”的灵主也是一样的态度吧?

他愣了愣,深吸一口气正要沉声开口,却见那阴差一时间也没什么动作。

倒是脑袋再一晃,换上个目瞪口呆的表情不变了,身形陡然矮下去,只到常人腰间了。

两“人”这样怔怔地互视一会儿,那阴差忽然发声。声音尖锐至极,听起来仿佛一柄钝刀在挫拉耳膜,言语也断断续续,模糊不清,极像他在噩梦中时曾听到的呓语:“……小神……近几日见有……此地封锁……探查……不知原是……真君宽恕……”

李伯辰心中狂跳,倒是能推测出这阴差在说什么。

大概是在说它近几日见有人在此布阵,将此地与幽冥的联系隔绝了,因而在附近探查吧?自己前两次听到的锁链声,就是这个阴差在附近徘徊吧?

难道是因之前阵法完整,它进不了陶宅么?而刚才自己将阵法破去一些,它才来了?

可“真君宽恕”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阴差平时究竟是何种模样。但只看它如今的神情,倒像是在畏惧自己……李伯辰一时间有些发懵。

无经山君初见他带了百余阴灵时也称他“真君”,难道这阴差见自己身边列了两排阴兵,也将自己视作“高人”么?

不对……山君称自己为真君,该是一种客气的称呼。但这受命幽冥的阴差眼下这副模样,也称自己为“真君”……难道它是当真觉得,自己是幽冥中的某位灵神!?

因何造成这种误会?

李伯辰既惊又喜,一时间脑袋乱成一团。倒是那阴差见他铁青着脸并不言语,脑袋又一晃,面目上的神情从目瞪口呆转为怯怯,身子便又变矮些,只到人膝上了,道:“……宽恕……小神……离此地……”

它是要走?那就太好了。李伯辰立时松了一口气。但心中一动,忽然意识到倘若这个阴差因此地被幽冥隔绝了,便来查探……那么空明会人如果在璋山附也布置了“诸天荡魔弥罗阵”,岂不是更会引起注意!?

会不会此时已经还有些阴差,正在那璋山附近游荡了?

要真是如此……他倒可以此做些文章、做自己刚才在院中所想的那件事!

想到此处,李伯辰便觉得胆气稍壮了些。

他转脸看了一眼床上的陶文保,心中更生出一个胆大包天的念头——

这东西此刻既然怕我,何不干脆拿来用用?

他已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在心中咬牙道,这种事,总不会比杀妖兽还要凶险。在北原上时搏杀起来,连死都不怕了,如今又有什么好怕的。

便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且住。”

阴差的脑袋又一晃,脸上的神色看起来竟已是泫然欲泣了。

第六十一章 反击

李伯辰在心中斟酌词句,想该如何开口才不会像与应慨一同走时那样,被听出破绽。可他对幽冥中事一无所知,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便将心一横,沉声道:“那人身上有许多恶灵,你勾去。”

阴差的脑袋晃了晃,脸上神情便如走马灯一边变幻,最后先换成愕然,又变得平静,尖声道:“……得令!”

李伯辰暗想,难道这东西的心思都是这样写在脸上的么?要真是这样,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却见阴差忽然又变得有一人高,将身后那条铁索一甩。铁索便在空中一舒一卷,打在陶文保的身上。屋中光芒一闪,附于他体内的阴灵一下子涌了出来,嘶声嚎叫,漫天飞舞,将房中映得青绿色一片,不知有多少个。

阴差头脑一晃,脸上现出凶恶之情。再将手里铁索一勾,只一瞬间房中的嚎声就消失了。一个阴灵被锁链缠住,另一些便被它吸了进去,最终如那个幽绿色的阴灵一般同样被捆上,但是青白色的。

李伯辰吃了一惊,不知是这阴差厉害,还是那铁索厉害。

阴差便收了手。铁索如蛇般一卷,往回缩。但它那尖端颇长,有一段正从队末的一个阴兵身旁掠过。李伯辰心想,可别把我这兵给勾去了。他如此想时,正往阴差那里看了一眼,却见它的神色不知何时已变了!

此前“得令”之后,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这一刻脸上竟现出疑惑阴毒之色,看的正是他的那个阴兵。

李伯辰心中一惊,已知事情不妙。刚要起咒收了阴兵,却已晚了。铁索碰到那兵,那兵便身子一震、闪烁了一两下,竟也被锁住了!

他心中念头电转,便道怕阴差刚才这一下,是在试探自己到底是不是它口中的“真君”,而今将自己的阴兵拿住,只怕已看破自己当真不是了!

起初见这东西时,他心中惴惴。但到眼下情况似乎坏无可坏,他心中却什么都不怕了。便立即大喝:“杀它!!”

他不清楚自己这十个四兵是不是阴差的对手,却也要放手一搏。喝了这声时一纵身,探手便去抓阴差掌中的铁索。世间素有传说,说有人阳寿未尽,却被勾了魂,那阴差便要在幽冥受罚。自己眼下也不算死了,那东西一时间该也勾不去的吧?

他一下子就将锁链抓住了。所幸并非幻影,而是实实在在的。可一碰到这铁索,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在向外涌,好像马上就要变成一滩烂泥。

阴差似乎没想到他胆子这样大,脑袋一晃,脸上现出惊愕之情。但随即怒目而视,尖叫:“……邪灵尔敢!”

此时燕百横已杀至它面前。掌中一柄刀斩它的脖子,一柄刀斩它的小腹。另几个刀盾手各执兵器,也去斩它。百应与那几个持弓弩的,则左右连发,只听屋中一片崩簧之声,那箭密集得像一阵暴雨,将阴差的身影都遮住了。

李伯辰第一次见他的阴兵出手,却见室内虽然狭小,可他们彼此的刀、箭却能透体而过,并伤不到友军。阴差在刹那之间就连中刀剑,身形一阵闪烁,脸上神情更是变幻得看都看不清了。

李伯辰心中一喜——真能伤到它!

此时却觉得手中一股巨力传来,被他抓住的铁索哗啦啦一阵乱响,该是阴差恼怒之下想要用这铁索去束缚阴兵。他便道,果然是这铁索厉害!

可他如今已无力,眼见自己要与铁索一道被扬起,便将心一横,口诵咒文:“北辰之主,大冥之精,飞行九星,拜谒真灵!”

此乃他唯一所知的北辰一脉术法“破军”的咒文。此咒一出,身上立时涌出热流,只觉视线变成淡红,心跳延绵成一片。无力感在刹那间被祛除,身上的筋骨血肉都变成铁铸一般。

他抓着那铁索,奋力向后一挣,竟将阴差都挣得往前两三步,脸上先疑惑,又露出惊惧怖畏之意来,尖叫道:“……真君宽……”

李伯辰之所以少用这破军咒,是因为此咒诵出,虽然力大无穷、不畏疼痛,亦能震慑敌胆,却有个稍后便会虚弱不堪的毛病。

那阴差虽又求饶,可一旦再反复,就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了。李伯辰咬牙再一使力,哗啦啦一声响,竟将铁索夺了过来!

阴差的身子一下子变小,几乎被他的阴兵笼住。那些兵又砍又剁,阴差身上便从黑雾中生出许多手臂,奋力抵抗。它倒也很有本事,一旦击中阴兵,阴兵便立时散成一片黑雾。

它且战且走,口中尖叫不停,可李伯辰已听不清它说的到底是什么了,只知道一旦叫它跑了,自己怕是要大难临头。

他想到这阴差现形时,似乎是附在蚂蚁身上。便扬起掌中铁索,瞅准地上那只蚂蚁便抽。他乃阴灵,自然伤不到生灵。可铁索从蚂蚁身上、地上掠过,阴差却尖叫一声,一下子散成神色各异的一片,竟与先前从陶文保身上勾走的那些阴灵类似。

李伯辰不知道该怎么除去它,便又扬起铁索,一个个地抽过去。这铁索厉害,散出的身影被它一挨,便也散成一片黑雾化去。他的阴兵还剩下六个,他不喊收,他们便悍不畏死,各持刀剑弓弩满屋子追杀那些化身。

化身便不如阴差厉害。挨着阴兵的刀剑,只五六下,就毁了。

只三四息的功夫,屋中那阴差所化的身影便被斩尽杀绝、黑雾尽散,只剩下李伯辰手中铁索哗啦啦的抖动声。

他站在原地,虽是阴灵,却似乎也感到自己气喘如牛。一半是疲累,另一半是紧张。便在心里道,真把它打死了?就这样?!

他不放心,拖着铁索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但再没看到什么身影。又走到屋外去,只见太明晃晃,一照在他手中那铁索上,铁索就哗啦啦收缩成一根细细的铁手链的模样。

他心道,自己怕是闯了大祸。可又不知怎么的,心胸一片空明,想要仰天长啸三声。

在妖兽那里逃出来,在无量城逃出来了,在无经山逃出来了,而今又连阴差都杀了……那还怕什么!?

他清楚这豪气该是因为破军的效用未退而导致的。但连日来藏身逃命,心中实在抑郁不堪,如今陡然生出这豪情,当真是很受用。

第六十二章 金丹

一不做,二不休。他又趁着自己有力气,直入陶定尘屋中,学那阴差的模样将铁锁一展、一勾,真将它身上的阴灵也都打出来了。

阴灵满屋逃散,李伯辰信手一甩,铁锁便如知他心意一般,将它们悉数困住、化为一个。待他又出屋、铁锁一见阳光就变小时,只见那些阴灵也变小,如同手链上亮闪闪的缀饰。

看来那阴差果真是实力平平,甚至不如无经山君。所倚仗的只是这个能通人心意的宝贝。

李伯辰长舒口气,忽然觉得身上一阵无力,像要散了一般。他知道是破军咒的效果要褪去了,忙穿进屋中,躺回身上。

醒来时本做好了浑身无力、连动一动手指都费劲儿的准备。可意外的是,除去觉得头晕目眩之外,身体竟没什么大碍。他头一次在梦中施展破军术法,不晓得这种状况是不是正常的。

再看屋中,竟一地狼藉。刚才与阴差争斗时屋内黑气弥漫,他的注意力又全在那东西身上,并不曾注意周围。可眼下,似乎凡稍小的东西都落到地上,有许多跌破了。

陶纯熙不知何时扑到床边护着陶文保,神情惊惧,脸色发白。

待看到李伯辰睁了眼,才失声道:“李先生,刚才——”

李伯辰慢慢地起身,沉声说:“陶小姐,成了。”

陶纯熙愣了一会儿:“你是说……”

“陶公是被恶灵附体。我和恶灵斗了一会儿,把它打散了。定尘那边也一样。但两人被夺了生机,和大病一场倒也差不多。现在最好去找大夫,不然可能要变成实病了。”

陶纯熙又一愣,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哽咽道:“李伯辰,谢谢你。”

李伯辰笑了笑:“这是我应该做的。”

说了这话自己也一愣,又笑了。

“那我去请大夫来吧。”他见陶纯熙惊魂未定,便道,“陶小姐,你……你就待在这儿。如果有人来,你就只说陶公还病着。”

陶纯熙却抹了抹眼睛:“李先生,不必了。”

她又犹豫一会儿,低声道:“家里有药。现在既然已经驱了邪……我想用那药就可以。”

她说着站起身,将小刀放在一旁,走去屋子的东边。这里放了一面博古架,上面的摆件都已经毁了。李伯辰看着一地残渣,心想不知道这些值多少钱。

陶纯熙伸手在博古架旁按了按,便响起一阵格格的机括声。

他意识到,那架子后面该是陶文保建造的密室。据说但凡富贵人家,都会有这样的密室,他知道自己不方便看,就转了身要先走出去。但陶纯熙轻声道:“李先生,不必。”

他心中一暖,可仍未转头,只背着她站着。

不多时,机括声又响起来,他才转过身。见陶纯熙捧了个匣子,放在桌上。那匣子不过一拳大,打开之后露出一颗金灿灿的丹丸。陶纯熙走去床边取了刀,想了想,将丹丸分成一大一小。

“是阿爹的问劫丹。”她边说边从地上捡起两个未完全跌破的茶碗,从酒坛中舀了酒涮涮,又盛了两个半杯,“这种时候用了这个,他该不会怪我的。”

两半丹药被分别投入两个碗中,迅速化开。陶纯熙端了一杯,道:“李先生,我喂阿爹吃这碗,那一碗,麻烦你去喂定尘。只要慢慢喝下去就好。”

李伯辰道:“好。”

便端了碗走出去。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此间果然与他来处不同。在他从前那儿,小孩子是最被人宝贝的,可今天他和陶纯熙几乎都待在陶定尘房中。不过这里的天地君亲师五个字乃是被世人所公认的,谁都不会觉得一个孩子的性命比其父的命更珍贵吧。

陶定尘仍昏睡着,呼吸声很弱。他怕这以珍贵丹丸所化的药溢出来,就喂得极慢。只是不知道给这样小的孩子喝这么烈的酒,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一碗药见底,陶定尘竟咳嗽了两声,眼皮掀了掀。虽未完全清醒,但似乎的确已好些了。这“问劫丹”,看效力竟然不弱于他吃的那枚须弥胎,也不知道陶文保从哪里弄来的。

看陶定尘的样子,李伯辰心里有些可怜。但他不能在这儿陪着——要是陶文保醒来了,他还有话要说。

便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走回到陶文保房中。

一进门,就听陶文保道:“李先生救命之恩,陶家无以为报。”

声音虽然仍虚弱,但已有了些生气。他果真醒了。李伯辰便反手关了门:“陶公言重。谁遇到这种事,都不会袖手旁观。”

陶文保被陶纯熙扶着靠坐到床头,叹了口气:“叶成畴就不会这么想。”

他想了想,又道:“李先生……”

“陶公……”

竟是两人同时开口。陶文保愣了愣,又笑了笑:“李先生请讲。”

此刻不是客气的时候,李伯辰便道:“好。陶公,陶小姐,我的确有事要说。”

他走到桌边坐下,思量再三,才开口:“事到如今,既然我也牵扯进来了,就实在不好再瞒你们。我叫李伯辰,这个名字是真的。但我是从无量城来的。我得罪了一些人,才逃身至此。”

“我的确不该在这里落脚。原本想的是,在这里了解一些事,赚些盘缠,就另换个藏身地。可现在出了这种事,陶公和陶小姐都不会再觉得我是个寻常人吧。我想,我也不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陶文保脸上没什么表情,陶纯熙倒是显得惊诧,但眼神也极复杂,不知在想什么。

“陶公和定尘脱险这件事,我想请两位暂不要叫别人知道,仍装病着。因为我要去找空明会做另一件事——如果此事做成了,陶公一家人也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陶文保叹息一声:“李先生,你将我看得轻了。无论你得罪了什么人,既对我陶家有救命之恩,就没有要你离开的道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看你的气度相貌,我便猜你是个落难的英雄。我因此才有了些私心,想叫你来教定尘。”

李伯辰皱起眉:“陶公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是……”

“李先生是灵主。”陶文保目光炯炯,沉声道,“就是因此,才能救我。”

第六十三章 坦白

李伯辰一愣。

陶文保又道:“刚才我昏睡将死的时候,似乎做了个梦。”

“梦里看见李先生身边分列两排神兵神将,要将我身上的恶灵打散。可我那时候该是寿元将尽了,就从门外来了一个阴差,要勾我的魂。”

听得此处,陶纯熙忍不住“啊”了一声,似乎觉得这事太过奇幻诡异,忍不住看李伯辰。可见到他脸色凝重,便在脸上现出惊诧之情。

“但李先生为了救我,将那阴差杀死了。”陶文保的声音也有些微微发颤,“救我已是大恩,却又舍身斩杀幽冥灵神……我……我……”

他说了这话,便挣扎着起身。

李伯辰知道他要做什么,忙站起来道:“陶公,不可!”

陶纯熙忙将陶文保按住。起初听到李伯辰竟斩杀阴差时,她眼中的惊诧立时转为惊恐,但只一瞬间,又焕发出神采,走到床边,一拂棉裙便跪了下来:“李先生,我代家父来拜你!”

李伯辰没来得及扶,便生受了她三个头。

陶纯熙又站起身,咬着牙,转了脸看陶文保,欲言又止。

陶文保便也看她,胡须微颤,似乎在做一个艰难决定。

见他不说话,陶纯熙红了眼圈:“阿爹!”

李伯辰愣了愣,但心中微微一跳。这两人该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良久之后,陶文保长叹一声:“也罢。我这一生,从未愧对旁人……何况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抬起头,看着李伯辰:“李先生,其实我请你来我家中,半是巧合,半是受人之托。我……为彻北公做事。”

李伯辰微微抬了抬手,但又放下了。曜侯坠在怀中,他可以快到两人都看不清的速度将它握在手里。但到底叹了口气,退后两步,重坐回到桌边。

“陶先生,还有呢。”

“李将军不要误会。”陶文保沉重地出了一口气,也改了称呼,“是隋不休公子在前些日子飞书来报。不是叫我做别的,而是说,李将军即将抵达璋城,怕是没有落脚地……叫我为李将军提供些便利,助你立足。”

李伯辰笑了笑,摇摇头。沉默一会儿,道:“那么前天在巷子里遇到你……”

“只是巧合。”陶文保道,“当时的确是将军为我解围,我也的确意识到,将军是个豪迈慷慨之士。叫将军来家中教尘儿刀法,也的确发自我心。”

李伯辰想了想:“今天,为什么不向隋不休求援呢?”

陶文保苦笑一声:“我并非彻北公的家臣。要论起来,连部属都算不上。李将军,我的确是璋城猪行的理事,我曾对你说我年轻时行走江湖,就在那时受过彻北公的恩情。这些年一直无甚联系,但我将那恩情记在心上。”

“前些日子接到隋公子的飞书,我才做个顺水人情,请李将军来到家中。我以六渎帝君的尊名起誓,那飞书中绝无任何对将军不利的内容。我所要做的,只是在将军离开的时候,告知隋公子罢了。”

李伯辰沉默无语,但心中却觉得苦涩。怪不得这陶宅中只有两个仆佣,其中一个还是哑巴,怪不得陶文保这几天一直对自己礼遇有加,又在昨天出事时那样信任。

怕是隋不休已同他们说了自己是怎样的性情。

他看了一眼陶纯熙,却见她怔怔地站着,只盯着自己。脸上泪痕还未全褪,看起来娇美可怜,叫人心动。

他便在心中苦笑一声。这女子这些天对自己的青眼,也是因此吧。他之前还觉得或许是因为自己在她眼中的确优秀,才叫她略生出好感。如今看……全是一厢情愿罢了。

但又在心中掌了自己一嘴——到这种时候,还想什么儿女情长?只怕这三天没觉察出一点异常,也是因为被这情字迷了心窍吧。

他便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拱手一礼:“陶先生,多谢相告。”

又对陶纯熙一点头:“陶小姐。”

便放下手,大步走出门去。

陶纯熙叫道:“李伯辰!”

她声音里带着些哭腔,听起来将要落泪。李伯辰心中也忍不住一酸,道,还想对我用这种法子么?怕不管用了。

可他仍忍不住站了站,低声道:“陶先生这几天最好仍称病不出。如果过些日子空明会生变,当可无忧了。告辞。”

他一口气走出陶宅,见日头西斜,天变凉了,便长长地呵出一口白雾。又沿街慢行了一会儿,觉得心渐渐平静下来。

等走出了榆钱街,拐到大路上,才又叹口气,想陶文保大概也很无奈吧。这人到底将事情对自己说了,其实也不坏,只是夹在中间,事情难做。至于陶纯熙……也是她叫陶文保吐露实情。无论前几日如何,她对自己的感激也是实实在在的。

又想到隋不休。在雪原上时他的确想要放自己走,可后来遇到百应,似乎是不得不改了主意。可见这人该很畏惧那位彻北公。那么叫陶文保盯着自己,隋无咎也该知情。

可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行踪,为何不用毒辣手段?因为觉得自己是个灵主?然而天下灵主也不算罕见,隋无咎那种人,难道也会和隋不休一样怀有“妇人之仁”么?

他又想了想,不禁在心中苦笑一声。那些人的念头,他怎么能猜得到。毕竟他不了解的东西太多了。只是……既然隋家父子暂没有取自己性命的打算,且看起来有随时笼络之意,那么该不会影响到他想做的事情。

眼下这璋城里,除了陶文保之外,该还有别人在为隋无咎盯着自己吧?倒也好。

想通这一节,他便搓了搓脸。心里略松快些,就又觉得饿了。午饭没吃,又喝了酒,肚腹中难受得厉害。

但身上只剩下五钱,因即将要做的事,也不好去打短工。他站在街边踌躇一会儿,想要不要买几个面馍对付一下子。

却听见道路的斜对面有一人笑道:“是李兄啊。怎么看起来惶惶如丧家之犬?”

李伯辰循声看过去,见是隋子昂。

他站在一家名为“丛云轩”的店铺门前,手笼在袖子里,身边站了两个女子。一个穿了天青色的绸面棉袍,脸色极白,两腮略有些闪亮的小点。另一个衣着要单薄些,衬出细细的腰肢,但发髻中探出两只尖尖的小角。

他愣了愣,意识到自己终于见到传说中的“蛟人”了。就是两腮有亮片的那一个。

第六十四章 狐假虎威

但又立即警了警心神,停下脚步:“怎么,隋公子还要考教我术学?”

隋子昂一笑,伸手揽住身旁两女的腰肢,扬起脸道:“今天没这个闲心。李兄,怎么不在陶宅了?”

那两个女子被隋子昂揽住,便故作娇羞,咯咯低笑起来,一起看他。李伯辰又见那“丛云轩”的门面装饰十分华丽,且披红挂绿,猜这或许是一家青楼妓馆。

但既然开在榆钱街这种地方的对面,该是高档的场合。隋子昂是待在这儿一边狎妓取乐,一边等陶纯熙走投无路么?

这人在术学中时,好歹还会矜持一番,如今却显露出本性,实在叫人厌恶。

李伯辰在心里冷笑一声,道,也好。反正我一肚子怨气,既然撞上了,要做的事就从现在开始吧。

他便轻出口气,从街上行人中横穿过去。

隋子昂见他这模样,笑道:“我正要问问你陶纯熙现在如何。听说陶文保病了,不知请了几个大夫,看好了没有?”

李伯辰走到他面前站定,想了想,心平气和地说:“我只是在陶宅教陶公子刀术。隋兄之前怕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因此才叫人布了阵吧。”

隋子昂一愣,旋即又笑:“难得。你能看出阵法来。”

又道:“可你自视甚高了。要说我因你才用阵,你还不配的。”

他说话间有一人在丛云轩中叫道:“子昂,怎么还不来?站在外面做什么?”

那人边说话边走出来,李伯辰见了这人,认出他是方耋。前天方耋在巷子里将陶文保拦住时,穿了一身黑袍。那该是空明会会士的制服。但今天换了便装,看着也有些风流潇洒的模样。李伯辰便想这空明会果然百无禁忌,怪不得能坐大。

方耋瞧见李伯辰,微微一愣。隋子昂便看他:“前天就是这人将你的人的腿打断的吧。表兄再看看他如今这模样,可有那天的威风?”

方耋便笑:“怎么,这人来向你讨饶?”

这两人一唱一和,门口的人就也都来看他们。只是李伯辰眼下酒意未退,心中又有主意,倒并不觉得生气。

听隋子昂又道:“懒得理他。走,快活去。”

他揽了身旁两个女妓要转身,李伯辰便忽然换了口气:“果然是你们布的阵。好,隋子昂,叫你的父亲。”

又看方耋:“你,叫上璋城大会首,一起来这里见我。”

随后他便越过两人,直往丛云轩中走去。

隋子昂与方耋愣了愣,似乎在疑心自己是否听错了。直到李伯辰越过他们,才反应来。隋子昂皱眉:“你说什么?”

李伯辰淡淡看他一眼:“即刻去。两刻钟之内不到,后果自负。”

他此刻拿出从前统领一营的气势来,虽穿着布衣,看起来却完全不同了。隋子昂为他这气度所慑,愣了一刻。又皱起眉,似乎想要呵斥他,可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脸看方耋。

李伯辰将他这举动看在眼中,心里暗笑。亏这隋子昂虽然人品极差,但脑袋不笨,倒懂得三思而后行。这就最好了。

他便不理他们,走入丛云轩中厅左右看看,见中厅是个人设的山水小池子,两旁则是燃着符火灯的雅座。其中一些坐了人,门口笼着薄纱帘子,内里人影若隐若现、娇笑声时有时无,该是饮酒狎妓的所在。

他便瞅着一间左右无人的,撩了帘子坐进去。

厅中自有仆役待人差遣。这种场所的仆役大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与隋子昂、方耋三人在门前交谈一会儿,且都面色不善,那些人该都瞧见了。

因而如今见他走进来坐了,衣着又并不高雅富贵,一时间拿不定主意,竟无人来招呼。

隔一会儿,隋子昂与方耋才跟进来。皱眉盯着他,犹疑一会儿,道:“李伯辰,你刚才说什么?”

李伯辰这才想到,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了。大概是从陈三姑那儿打问出来的吧,她快人快语又健谈,的确藏不住什么话。

便笑了笑:“好,连我的名字也打听出来了。真是做的好事。”

又转脸沉声道:“我乃无量城奔掠营统领李伯辰。我再等二十分,人若不到,往后自己向彻北公交代。”

隋子昂和方耋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发怔。

李伯辰便扬声叫:“来人!没有伺候的么!?”

见隋子昂站在这里,仆役忙跑过来了。李伯辰道:“有什么炙烤腿肉之类的,端上来。”

仆役观瞧隋子昂的脸色,见他不说话,只得道:“客人,此间乃是雅舍,实在没人整治那些……”

李伯辰笑了笑:“雅舍?怕是鸡舍。那我就吃鸡——蒸烤煎煮的,都端上来。”

仆役略犹豫。此时隋子昂终于转脸向方耋叮嘱几句,方耋看了一眼李伯辰,转身走了。

而后隋子昂走到李伯辰对面跪坐下来,对仆役道:“愣什么。”

那仆役才道:“是……这就去。”

李伯辰在心中略松了口气。这两人该是被他唬住了,是个好的开始。不过要唬住接下来的人,怕得多费些力气。他知道自己眼下是在行险,但此时行险,是为了往后的万全。

他在应慨那里吃了教训,晓得不要轻易扮演什么自己并不了解的角色,否则极容易疏忽大意,被瞧出破绽。

但他自觉而今在做的这件事,自己了解的已足够多了。璋城里,怕没有第二个人既识得诸天荡魔弥罗阵,又清楚北原上发生过的事,且知兵事。

他得弄清楚空明会在璋山附近所行之事是否如他所料,如果是,又何时将对璋山的山君出手。今日璋城混乱,机不可失。

他看了看坐在对面眉头紧锁的隋子昂,忍不住在心里想,这人的脑袋未必比自己笨,见识也未必比自己少。可如今竟被自己唬住了,怕是因为从未像自己一样,无数次直面生死吧。

自己刚才连阴差都杀了,还会怕他在这里看的么?

便也抬眼,盯着隋子昂。两人对视片刻,隋子昂移开目光,低声道:“你口气不小。你是无量军的统领?看来我猜对了,你果然是个当兵的。”

李伯辰笑了笑:“昨天你险些祸从口出。我劝你今天最好少说话。”

隋子昂哼了一声:“在璋城里只要我想,我就是别人的祸。”

此时仆役送了一盘烤鸡上来,又摆了几个看碟。李伯辰毫不客气地扯了一条鸡腿大嚼,待咽下去,看隋子昂:“这只鸡看地上的虫豸时,该也是这样想的。但现在被我吃了。”

陈子昂挺起身子低声道:“你!”

但想了想,又坐回去,冷笑:“过一会儿便见分晓。”

第六十五章 无巧不成书

方耋从璋城府衙后门走出来的时候,正听得府衙内的机鸣钟响了三下。他算了下时间,知道眼下离那人所说的二十分还有大半。他身旁有一人,年约五十,胡子花白,穿了一身褐色便服棉袍。这是璋城府的府丞苏仝友。

隋子昂叫他来请此人,但方耋心里稍有些忐忑。对方打着彻北公的名号……万一是真的,又耽误了事情,他怕给自己惹麻烦。

于是加快脚步,对身边人道:“苏丞,子昂叫我在路上同你讲。他该也拿不定主意。”

听得他的话,苏仝友沉声道:“好,边走边说。”

“那人自称是无量城奔掠营的统领,叫李伯辰。口气极大,要见府治、大会首。子昂叫我对你提一句,那人曾在术学中与他辩论,似乎颇知军事,因此他一时间才不知真假。”

“再有呢?”

方耋皱眉想了想:“这人气度也的确不凡。可是苏丞,要是真的……彻北公的人跑来璋城做什么?”

苏仝友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道:“无量城倒的确有个奔掠营。我家中一个护卫,就曾在无量城从军。我已差人去传他,是真是假,他到了一看便知。”

又叹了口气:“说到陶家,唉……方耋,公子任性,你怎能纵容他去见大会首?为一个猪行商人,大会首竟也真用了阵。只怕麻烦。”

方耋道:“也许大会首是担心过些日子要多闹出几条人命吧。到时候,还得我那位表弟在府治面前多美言几句。”

他想了想,压低声音:“苏丞,进展到哪一步了?”

苏仝友一皱眉:“你知道会中规矩。这事你不该问。”

“我已是会士了,又不是会友。”方耋叹了口气,“好吧,我们快些走。”

两人又耗了约十来分,走到从云轩。进入中厅,向李伯辰所在的雅间看去时,发现仆役正端着食盘往里面送。

两人对视一眼,愣了愣。苏仝友便站住脚,先打量一会儿,皱了眉。不过心中已略觉不妙……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大吃大喝,不是饿死鬼,就是真统领。

他定了定神,抬脚走过去,趁仆役撩开薄纱的当口儿,将李伯辰看了个清楚。

看着很年轻,该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体格也健美,的确像是在军阵中炼出来的。面前摆了四个空盘,胃口极大,倒也像军人。看他吃喝时的模样虽豪放,却不粗鲁,也的确有官长气度。

苏仝友走进雅间,向隋子昂施了一礼:“公子。”

隋子昂起身道:“苏丞。就是此人。”

李伯辰搁下筷子,将苏仝友打量一番,笑了笑:“你是府治,还是璋城大会首?我看两个都不像。”

苏仝友脱鞋入席,坐到桌边拱了拱手:“我乃璋城府府丞苏仝友。将军有事可以告知于我,我稍后向府治、大会首转达。”

李伯辰又一笑:“你配听我的事么?”

隋子昂阴沉着脸。苏仝友便道:“将军放心,府君该知道的,我都可以知道。将军可以问隋公子。”

李伯辰斜眼看了隋子昂一会儿,道:“也罢。我先对你说了,不怕此地府治不来见我。”

“本将,为彻北公做事。来璋城,是因为上月有李国临西君逆党潜入无量城,刺探军机。彻北公命我彻查此事,我便出无量城,沿途追踪,查到璋城来。”

“我在那陶府暗藏身份,本打算静待时机将城中李国逆党一网打尽。可今天陶家竟被璋城空明会设了个阵,那陶家女子四处奔走,闹得满城风雨!”李伯辰竖起眉低喝,“你们是要暴露本将行踪,使逆党警觉吗?!”

隋子昂与苏仝友听得此话,都愣了愣。苏仝友不知他这话的真假,可他家中那护卫还未到,这顶帽子又扣得够大,不禁沉吟一番,道:“这位将军,只怕是误会罢了,那陶……”

李伯辰冷笑一声,又看隋子昂:“误会?我疑心璋城术学中或许也有李国逆党藏身,昨日便去术学探查。”

“结果这位隋公子在众人面前说我是逃兵——难道不是有意提醒术学中的逆党么?昨天说了这事,今天便毁了我的藏身处。难道这位隋公子也从逆了?还是整个璋城府都从逆了!?”

“你血口喷人。”隋子昂忍不住挺身道,“璋城哪有什么李国逆党?苏丞,我看此人——”

他边说边去看苏仝友,却见他脸色凝重,似被李伯辰说中了什么一般。隋子昂心中一跳:“苏丞?”

倒是此刻,方耋引了一个着劲装的中年男子走过来,撩开纱帘:“苏丞,人到了。”

苏仝友还未转脸看他这护卫,护卫便愣了愣,身子向后一缩,额上一下子渗出冷汗来:“统……统领!?”

李伯辰也见到了这护卫,但并不认得。他醒来之后只做了十将,做统领的记忆都是从前那位留下来的。想来那个莽夫不属于心细如发的人,麾下五百兵,自然不能全认得。

可见这人的神色,他心里已猜到了。该是个逃兵吧,运气好,逃来璋城安顿下来了。看来不是只有自己一个觉得这里宜于藏身。

——北辰在上,天助我也!

便冷冷笑了笑:“是你。逃出来了,看着过得倒不错。”

那护卫一下子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统领恕罪,统领恕罪!小人如今上有老下有小……”

李伯辰低喝:“退下!本将今日不理你的事!”

那护卫立即爬起,也不管方耋、苏仝友,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引得许多人侧目而视。

再看隋子昂、苏仝友,则脸色极难看,面面相觑。

李伯辰冷笑:“真伪也验了,如何?”

苏仝友深吸一口气,才开口道:“将军……可还有……能自证之物?”

这人倒是难缠。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但早知道来与自己打交道的人必然深得府治或者大会首的信任,不会像寻常人一般好哄。刚才的运气自是运气,不过他也的确早准备了别的。

便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枚白玉搁在桌上:“识得此物么?不认得不要紧,送去给你们府治看。”

第六十六章 美玉

隋子昂与苏仝友的目光都集中到那枚白玉上。

苏仝友是先愣了愣,但隋子昂的脸却一下子白了。

他出身国姓,对这些富贵物件见识极广,因而一见便知这玉该极昂贵,不是这个武夫能有的。

而那枚白玉尾端,则雕有浪纹,浪中浮出一只蛟首,纤毫毕现,巧夺天工。

这是隋国有封爵的国姓才有的玉佩,美玉可以造假,这徽记也可以造假,但此时从李伯辰怀中拿出来,隋子昂便知这绝不是假的了。

可他仍不死心,慢慢探出手,运行体内灵力,在这玉上点了一下。一点微芒转瞬即逝,扩散到白玉内部去了。

他面如死灰,喃喃道:“……是真的。”

两人一时间无语,李伯辰却略移开目光,去看方耋。刚才那护卫被他吓走之后,方耋不动声色地放下帘子,退到外面去了。眼下则找了个仆役说话,似乎并不打算参与雅间之内的事情。

但李伯辰看得到那仆役的神色——他记得从前做统领时偶尔会与新兵说话,仆役与新兵那时的脸色是一样的。显然仆役不习惯与方耋交谈……方耋该只是为了叫自己看起来有事做吧。

前天此人在巷子里也表现得颇为克制,今天在从云轩门前,也未发什么妄言,可见这人的性情是极谨慎小心的。但这个人却又帮隋子昂与空明会牵线,搞出陶宅的事来……李伯辰已对他的心性有了几分定论。

胆小谨慎的投机者。可用。

他便看苏仝友:“如何?现在我能不能见府治和大会首?”

苏仝友心中仍存疑,但已信了七八分。他坐直身子,强笑道:“李将军,多有得罪。将军要是一到璋城便亮明身份,岂会如此麻烦。是下官失礼……但府治和大会首日理万机,恐怕实在抽不开身。将军有什么要求,可否由我先代为转达。待府治一得空,立时召将军相见!”

李伯辰倒并非真要见府治。一地府治多由国姓子弟担任,身份高贵,说起来,也算王族。但六国王姓得天下多年,国姓也都开枝散叶,子子孙孙不知道有多少。

璋城的府治与今上要论起亲来,已是很远了。隋子昂虽被称为“公子”,但与隋不休那个“公子”相比,算是一钱不值了。

但府治毕竟是一地主官,也不是他这统领想见就能见的。苏仝友与李伯辰都懂这个道理,李伯辰便道:“要求?我为彻北公忠心办事,能有什么要求。只是我原本在陶家教那小子刀法,一月能有六百钱,如今被你们一搅,钱全没了,我怎么为大公办事?”

苏仝友闻弦歌而知雅意,立时道:“这是我们的过错。将军稍安,很快便有赔礼奉上。”

李伯辰便笑了笑,语气也稍缓和些,又看隋子昂:“隋兄,我看你往后做事还是要谨慎些。譬如这衣裳——人人都爱漂亮衣裳。但人要没了,衣裳又有何用?”

隋子昂紧抿着嘴,隔一会儿才扯了扯嘴角:“李将军说的是。我……叫人撤了阵。李将军还可安心住回陶家去。”

他此时已知李伯辰身份微妙,说话时便又成了在术学中的样子。

李伯辰低哼一声:“陶家就不劳你费心了,只要别再叫人惹事就好。但出了这种事,我也不好再待在那里。陶小姐父亲病重,一个人孤苦无依,你们不要再去找她麻烦。”

隋子昂喘了几口气,从牙缝里道:“好。”

李伯辰就真笑了:“当然好。那么告辞,我还要找个住处去。”

苏仝友忙道:“请将军安心,我回到府衙就奏禀府君。这一点,将军先笑纳,也好找个体面的安身处。”

他边说便从怀中摸出两块银铤,搁在白玉旁边。

李伯辰将它们抓起收入怀中,向帘外一指方耋:“我要住在哪里,用不着告诉你们了吧?你们总能找得到。至于赔礼么,最好今日送到。就叫那人送。前天我遇见他的时候,见他腿脚麻利,最适合做这些事了。”

他说了这些话便站起身,谁也不看,大步走出去。

隋子昂与苏仝友没来得及起身,便索性又坐了一会儿,再次面面相觑。半晌,隋子昂才砰的一拳砸在案上,低喝:“竖子欺人太甚!他算什么?彻北公的狗!?敢同我那样说话!”

苏仝友叹气:“公子,回禀府君吧。”

隋子昂又皱眉:“刚才他说术学里有李国逆党,你愣什么?是真的?”

苏仝友站起身:“公子,此间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府再议吧。”

……

……

“真的!?”璋城府府治隋以廉低呼一声,“彻北公的人?”

“怕是真的。”苏仝友道,“公子曾在术学与他辩论,说此人的确深谙军事。他在席间又取出一枚海涛蛟首佩,公子验过,也是真的。再有……”

苏仝友顿了顿,低声道:“他说自己追查李国逆党,一直查到了术学。”

隋以廉原本大惊而起,听得这话,却跌坐回去。愣了一会儿,连声道:“苏仝友啊苏仝友,我早说过,不可姑息!现在可怎么办,怎么办!?”

隋子昂瞪起眼睛:“父亲,术学真有李国逆党!?”

苏仝友便不做声,可在心中道,这时候又怪起我来。去年便偶然间发现,术学中有人频繁往李国传递书信,悄悄截获一看,是送给那李国临西君的。那时候他对隋以廉建言,该将此事上报。

可这位国姓府君只想做太平人,说一旦报了,必然要当地严查。万一查不出什么,徒增埋怨。哪怕查出什么来,听说那临西君睚眦必报,为人狡诈奸猾,一旦施行报复手段又怎么办?

再有,璋城中李国人甚多,安知都是良民?一旦民变,如何收场?

反正李国逆党也只是在李国旧地行事,并不滋扰隋境。藏身璋城中,大概也只是为了筹措物资人手,何必招惹他们。

府君既然铁了心,他这府丞又能如何,只得附和道“府君深谋远虑”,如今倒落了埋怨。不过他知道隋以廉向来如此,就不怎么往心里去,开口道:“对这个人,府君倒不必太担忧。”

隋以廉刚发了牢骚,此时听得此言立即道:“怎么说?”

第六十七章 优柔寡断

隋子昂冷哼一声:“因为是个贪财好色之徒。也对,哪有武夫不贪财的?”

“在从云轩,他就开口要钱。该是没怎么见过世面,要了钱又怕咱们不送赔礼,说今天之内一定要拿到。父亲知道么,那人今天从陶家出来,穿的不是我昨天看见的那身,而是一身新的。我猜是陶家准备的换洗衣裳,他竟然连这也舍不得。”

“又跟我说了一通什么衣裳、什么人。言下之意便是指那陶纯熙,叫我不要和他抢。”隋子昂咬牙道,“我看得上她么?不过是觉得比较特别罢了。哦,还有,之前指着叫方耋去给他送赔礼,我猜也是因为方耋曾得罪过他,他要将他羞辱一番。这种人……贪财好色气量狭小,现在我想一想,用得着怕么?”

隋以廉缓了口气:“倒也是、倒也是。这就好、这就好。”

隋子昂将怨气宣泄一通,便觉得心里舒坦些,胆气也壮了,又道:“父亲,你又何必忌惮彻北公?他都被大王发到北疆去了!”

隋以廉叹气:“你懂什么,不晓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的道理么?那彻北公虽然失势,可也是先王亲封的公爵呀。从前他党羽甚多,到现在,也有不少人追随他。”

“我要得罪了他,他不与我计较倒好……一旦随手一指,自然有人来对我使绊子。我当初为什么不修行,为什么请旨来璋城做府治?还不是为了你们……想叫你们太平一世!哪知道李国又变了天,这璋城也不安稳了……唉,我这是何苦来,又招惹了谁?”

他想了想,又一惊:“啊呀!”

苏仝友与隋子昂忙道:“怎么了?”

隋以廉想了一阵子,脸上更现出苦色:“那人是无量军奔掠营的统领!?你们要知道彻北公向来不问军事,可这统领却为他做事……他分明已有什么图谋了!”

说了这话,他道:“啊呀!前些日子是不是无量城失陷过,万有城也失陷了!?会不会是彻北公想引魔军入境,他好趁乱而起!?”

苏砼友与隋子昂都愣住:“这……彻北公他……不至于如此吧?”

隋以廉立即伸手取了笔:“兹事体大,不得不报了!”

隋子昂脸色一喜:“正是!父亲报上去,我先将那李伯辰拿下!”

可隋以廉刚伸手又取了纸,忽然眉头一皱,低声道:“不不……不可……”

隋子昂一愣,急得眼中要冒出火来:“父亲呀,怎么又不可了!?”

隋以廉将笔一掷,闭上眼长叹道:“我儿,你糊涂啊!仝友,你来和他说!”

苏仝友愣了愣,思索一番,才边看隋以廉脸色边道:“是因为……这个……哦,公子,璋城到无量城近些,还是到国都近些?”

隋子昂皱眉:“自然是无量城。只有到国都三分之一的路程。”

“所以如果我们将李伯辰拿下,彻北公便会先知晓此事。如果他要有什么动作,未等我们的信送到国都,他的雷霆手段就来了!”

他说了这些话,顿了顿。隋以廉等了一会儿,见他再不开口,才睁眼叹道:“还有呢。万一彻北公真反了,算不算是我逼反的?怕他第一个要拿我祭旗!即便不……与今上争起来,无量城一万大军南下,岂不是魔国正好趁虚而入?若魔国也按兵不动,他们两个相争,我帮哪一方?我又不忍见同姓相残……都是麻烦,都是麻烦!”

隋子昂瞪着眼:“父亲你……唉!那父亲你说,现在怎么办!?”

苏仝友忙劝:“公子,府君……府君也是为了你将来打算。”

隋以廉想了想,叹道:“眼下不可再招惹他。他要什么,尽管都送去。一个军中统领,眼界不高,胃口也不会大,那些财物算不得什么。”

“我这边,唉,我猜彻北公纵有不臣之心,也不会急于起事。到今年岁末的时候,我去王都请旨……我请离璋城就是了。”

“还有那个空明会!”他挺直身子看苏仝友,“我叫你入会是就是为了探听内情节制他们,你倒好,纵容会中人帮这逆子做那种下作的事情!”

苏仝友忙躬了身,一言不发。隋子昂也没了怒火,低咳一声,背过脸去。

“叫空明会也别招惹他了,快些送他走!”他抬手指着苏仝友,“偌大一个璋城,被搞得乌烟瘴气!”

苏仝友道:“府君,那,要不要叫大会首来见你?”

隋以廉皱眉:“当然要!竟然搞出这种事!”

苏仝友刚要道“领命”,却见隋以廉又想了想,叹了口气:“算了算了,我不想和那些人打交道。空明会那边,你去叮嘱吧。这些人……我听说他们竟然不许人去拜璋山山君?真是岂有此理。山君乃是正神,怎么拜不得?”

“我隋国供奉的乃是六渎正统,那些人却偏要又信什么大空明,早晚要出事……我才不和那些人扯上干系!好了好了……你们都先去、先去,我得好生静一静……”

苏仝友和隋子昂向他行礼,忙退了出来。

出门走下台阶,隋子昂便道:“苏丞你看,我之前是怎么说的?父亲一定又是这样子,怕前怕后,不想多事!”

苏仝友道:“府君他……也是谨慎小心。公子要体谅。”

“那就由着那个李伯辰了?”

苏仝友又走了几步,低声道:“府君谨慎,我们却不可不为他分忧。依我看,还是得确定那人的身份。我想,可以遣人携礼物去往无量城,求见彻北公或者彻北公公子,只说怠慢了彻北公使者,去赔罪。”

隋子昂眼睛一亮:“好。”

苏仝友道:“只是这礼,得重一些。此事不好叫府君知道,公子……”

隋子昂面露难色:“苏丞,你也知道,我在术学求学,一直没什么进项……”

苏仝友便笑笑:“好。我前些日子新得一对漫星石,这礼就由我来备。”

隋子昂转忧为喜:“多亏苏公了。”

“应当的。”苏仝友又道,“如今先将那人稳住。我刚才差人盯着他了,该知道他在哪里落脚。送他的赔礼,我看就依着他,叫方耋去。”

隋子昂叹道:“好,就委屈他吧。但这份礼就由府上出。”

苏仝友一笑:“就依公子的。”

第六十九章 横财

屋中更暗,但他看得到方耋听了这些话,眼神闪了闪。

李伯辰就想起另一个人。那人是他在做百将时的同袍,是个庶出。家道中落后,为了前途生计百般攀附同城一家富户的公子。那人曾在酒后说,虽动辄与那位公子出游玩耍、饮酒作乐,但自知是因想要出人头地才如此,心中其实酸涩得很。

但最终也没落得什么好结果,隋国征兵,他为一块金铤,替那公子去了无量城。

其实方耋和那人该很像吧。是一位国姓公子的表兄,却连件体面衣裳也要穿得小心翼翼。

因而他说了这些话,便沉默片刻。

他在心中默数,数到五时,果然听方耋道:“是李将军好运。也是彻北公英明。”

李伯辰笑了笑,站起身,在他后肩拍了三下:“也许你明日就也有我这好运了呢?”

两人实在谈不上什么交情,刚才心平气和地说了几句话,也只算客套罢了。他忽然这样做,能感觉到方耋的身子猛地绷紧,脸上终于露出讶色。

李伯辰便又道:“我要歇着了。方兄请回吧。”

说了话便走去门边打开门。

方耋皱眉想了想,但还是说:“好,请将军安歇。”

又躬身一礼,走出门去。

李伯辰走到窗边,看着方耋走上店前大路,行了五六步,身子微微一顿,转脸向窗口看过来。李伯辰没有避开,仍看着他。两人目光交汇,方耋移开视线,匆匆离去了。

这人挺聪明,刚才该是想明白自己的暗示了吧。只是不知道胆子够不够大。

……

……

方耋走到府治衙门中时天已黑了,但隋子昂和苏仝友仍待在府丞值房中,一见他走进来便问:“如何?那人在做什么?”

方耋关了门,低声道:“子昂对他的评判是对的,那人果然贪财。”

“我进门的时候见他床上摆了钱,该是在数钱的。”

隋子昂一愣,失声笑起来:“数钱?两个银铤也要数?”

方耋也笑笑:“我将那五万钱交给他之后,他立即拿了一块在手上摸,看着发愣,好像从没碰到过,当时脸色就好看了。我又奉上五块银铤说这是我的赔礼,他竟然就和我称兄道弟,还要拍拍我肩头。”

这回苏仝友也微笑起来:“公子,这人倒是个真性情。方耋,他还说了什么?”

方耋想了想:“还说了一番感激彻北公提拔之恩之类的。说他以前只是个军卒,因为帮彻北公办了好事,才许他这个差事。我听了觉得怪,子昂,难道彻北公什么三教九流的都用么?”

隋子昂脸上露出不屑之色,哼了一声。但还是略放低声音道:“你不晓得么?那个彻北公所谓的礼贤下士是出了名的。哼……说好听是礼贤下士,说难听不过是把人当物件来使,好用的时候就重用,不好用的时候就丢了。我听说他的一班亲卫竟然都是羽人——叫那些蛮族每天贴在身旁,也不知怎么想的。”

“不过也对……他现在失了势,除了三教九流还有何人可用?可笑。”

方耋道:“……哦。”

苏仝友又问:“还有呢?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方耋这一次想了许久,笑笑:“苏丞,再没了。”

隋子昂便伸了个懒腰:“这就好了。我说方耋,你也送了五千钱?把你家老底都拿出来了吧?姨母这月可还能过?哈哈……这次多亏了你,你去后账房领上两百钱,解一时之困吧!”

方耋轻出口气,笑道:“子昂,不必了,我还能……”

“哦,那好。那我去睡了,你们先说会儿话。”隋子昂便又打个哈欠,撩门帘开了门,走出去。

与苏仝友在室内静默一会儿,方耋又开口:“苏丞……”

“嗯?”

“我去他住的那个刘二哥车店的时候,看见咱们派去盯着他的那两位都在打哈欠,看着不是能办事的样子。要不然,我这些天亲自盯着他吧。我之前也得罪过他,你知道,我不比子昂,万一那人……”

苏仝友想了想:“也好。还是你思虑得周全。”

方耋便施了一礼:“那我这就去。”

“稍等。”苏仝友叫住他,从袖中摸出一块银铤递过去,“收着。”

方耋一愣,才道:“这怎么使得,这……”

苏仝友将银铤塞进他掌中,摆摆手:“去吧,去吧。”

方耋握着银铤,沉默一会儿才道:“多谢苏公。”

……

……

李伯辰抱着他的五万六千九百九五十钱睡了一个晚上,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太阳晒了屁股。

这一觉睡得极沉,连一个梦都没做。他迷迷糊糊地睁了眼,听见身旁金银的哗啦声,觉得略安心。便将一只胳膊搭在脑门上,望着屋顶放空一会儿,想,自己果然还活着。

昨天杀了阴差,昨晚无事发生,难道那事儿就那么揭过了?还是说报应得过些日子才来?

这事儿该尽快找人问问。否则总有这个担忧坠在心头,当会影响他对形势的判断。还是在雪原上同妖兽作战省心,只要想对战之法就好,用不着那么多弯弯绕绕。

他伸另一只手抓了几块银铤又松开,听着贵金属的碰撞声,想,这些钱,也得尽快花了。怎么花他已想好了——晋境。

他在灵悟境徘徊了将近四五年,除去因为资质差,还因为缺少天才地宝。可如今他身边就有横财一笔,又不能拿来购买田舍,还是花在自己身上安心。

倒是可以去术学查一查,哪些宝贝能在灵悟境时化用,又可以在哪里购得。

想到此时他就起了身,扎紧腰带,将钱财都收入怀中,顿时感受到豪阔的沉重感。他去车店一楼洗漱了脸,立即点了一桌吃食。托空明会的福,这店中的猪肉似乎一样卖不出,分量给得极足。

李伯辰大吃大喝一通,也只用了二十钱。可那车店掌柜和伙计都看得眼睛发直,大概从未见过能在这种地方吃这么多的。

他打着饱嗝出门去,沿街走了一会儿,慢慢觉察到有人在盯梢。该是隋府的人吧,可也是应有之意。要是没人盯着他,才说明事情不妙了。

第七十章 刀

途中遇到一家兵器铺子,便迈步走进去,挑了一口最贵的刀。这刀寒光凛凛,刀身遍布羽纹,亮得像镜子一般。李伯辰拿在手里挥了挥,觉得有些轻。又试了几口,仍是轻。

那店铺伙计大概觉得他是个买不起、只能看、便只好找这种借口挥舞宝刀过过瘾的落魄武人,便笑道:“客人要是还觉得不满意,不如试试那个。”

他将手往店铺旁一伸,指的是墙边一个铁质兵器架上的大铁刀。那刀比寻常的刀要大了一号,刀身极厚,有一半个巴掌宽,刀萼、刀柄也都是铁铸的,装饰得极华丽。许多兵器店都有类似的玩意儿,摆在店中一来是镇凶,二来是显示豪阔。

李伯辰此时因有了钱而胆气极壮,便笑笑:“这刀多少斤?”

伙计倚在柜台后,边掰着面馍吃边竖起三根手指,笑眯眯地说:“三十斤。”

李伯辰一愣:“三十斤?”

这倒和无经山上那柄宝刀差不多重了。当时他单手握着那柄刀,是觉得有些吃力的。

“里面有些地方灌了铅的,怕手感不好。”伙计打量他,笑道,“我家掌柜说了,谁能单手将这刀舞上三分,这刀就送他。怎么样,客人嫌我家宝刀分量不够,要不要试试?”

看他这眼神,李伯辰倒生出了争强好胜之意。心想自己发力、强撑一口气,舞上三分倒也不是难事。只不过这分量用在实战里的确不趁手,他也不想要,只给这伙计个教训就好了。

便一笑:“一言为定?”

伙计也斜眼笑:“那当然。我家是百年老号,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李伯辰便走到铁架旁,伸手握了刀柄,一发力。

这一发力,他便眉头一皱。不是提不起,而是觉得不如想象中沉重。但随即想到,或许是那须弥胎的效用。应慨说那东西是灵宝,自己一口气吃了差不多一整个,只怕这些日子药力正在慢慢化开吧?于是力气也大了。前些天频繁阴灵离体而不觉得精神萎靡,多半也是因它的功效。

他心中一喜,单手将刀提起,退开三步,挽起刀花来。

那伙计初见他挽了几个,还没放在心上,仍慢慢吃东西。可等看他真一口气舞了一分多,不禁目瞪口呆,连口中的馍渣都落到柜上了。

李伯辰将这刀舞了一气,心中有几分惊喜。这刀的分量竟然正合适,持握起来感觉妙极了。他舞了三分多之后,终于稳稳停住,将刀拄在地上。这铺子的地面是以薄石板铺就的,只听“当”的一声响,石板竟被震裂了。

他实在喜欢这刀,便忍不住赞道:“好家伙,正趁手!”

那伙计怔了好一会儿,才忙道:“我说客人,我刚才那是……那是……”

却瞥见铺子外面因李伯辰舞这刀而站了六七个看热闹的,又见他们在李伯辰停手时忍不住齐齐喝了一声彩,便将后半截话咽回去,苦了脸:“客人你稍候,稍候啊……”

忙走到里间门口撩了帘子:“掌柜的,掌柜的!”

李伯辰在心中暗笑,想大爷如今有的是钱,是要买你这刀,又不白要你的,慌什么。

伙计又喊了两声,才有人撩了帘子露出半个膀子。伙计忙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那人就走出来:“是哪位壮士有这样的力气?”

那人便看见李伯辰,李伯辰也看见他,两人都愣了愣。

竟是孙却——叶英红那益盛合商号的老掌柜。

他怎么在这儿?李伯辰又一想,便道也许这刀兵铺也是叶英红家的吧?周栩被调遣到无量城之前就是武人,在璋城开个刀兵铺也不意外。

实在太巧了。

孙却惊道:“是李将……李先生!”

看他这神情,该是叶英红将自己救她的事情都说了吧。李伯辰便笑笑:“孙掌柜,真是巧。”

伙计没料到自家掌柜认得这大力士,忙避到一旁去。

孙却看看他手中那柄刀:“李先生是来买刀?”

李伯辰笑道:“一路南下,没个趁手的家伙,兴起拿来耍耍倒觉得真不错。刚才和那位小哥开个玩笑——我不白要这刀。”

孙却叹了一声:“以李先生对我家的恩情,漫说这刀,就是将这铺子赠予李先生又如何?周二,去把刀鞘寻来!”

那伙计越听两人说话越觉得关系非同一般,如今听了吩咐,忙不迭钻去后院。

李伯辰叹了口气,想孙却在路上看似对叶英红不甚恭敬,可如今看,却似乎极关心她,大概是由于旁的缘故才有心结吧。

自己还曾甩过他两个耳光。

又想到如今麻烦缠身,还是不要将他们也卷进来,便道:“孙掌柜,我还有事。这刀先存在这儿,我改日来取,告辞。”

孙却忙绕过柜台走出来:“李先生,大恩未报怎好叫你这样走!先生请随我来后院……东家就在后院。她这些天常念着你的恩情,总说要当面致谢。如果今天叫先生走了,我怎么向东家交代?”

其实进这铺子的时候,李伯辰便知道盯着他的人一定瞧见了。刚才与孙却隔着柜台说话,盯他的人看不到,并无大碍。

可现在孙却走过来,面上神色又有些激动,那些人一定觉察出什么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自己倒真算是个灾星,到底又给这家人惹了麻烦。也只好随他进去,将事情说明叫他们有所提防吧。

便叹道:“好。那我去见一见就走。”

他便又将那刀搁在刀架上,随孙却走进后院中去。他家这后院不大,院中胡乱搁了许多刀兵坯子,还有两个伙计在干活。孙却引他又走了一进,环境才好些。

再将他引至主屋,撩开帘子,进了前厅。孙却在厅中道:“东家。”

隔一会儿,一旁屋中有人应:“孙先生?”

果真是叶英红的声音,恹恹无力。

孙却便道:“东家,我遇见了李将军,现在他在厅里。”

先前在前铺说话时,孙却脸上有笑意,声音也轻快些。但一路走进来,他脸色逐渐凝重,声音也变沉。李伯辰心中跳了跳,忍不住想会不会哪里不对劲儿。

他只想这一刻,便听到脚步声。叶英红撩起门帘,走了出来。

她头上裹着细布,身上穿着宽松的棉袍,走路腿脚不利索,似乎腿上也还裹着。原本就白,如今脸上没了血色,就更白了。

她见了李伯辰,便眼眶一红。李伯辰最见不得女人哭,正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见孙定也退后一步,与叶英红一齐跪下,竟给他连磕了三个头。

第七十章 刀

途中遇到一家兵器铺子,便迈步走进去,挑了一口最贵的刀。这刀寒光凛凛,刀身遍布羽纹,亮得像镜子一般。李伯辰拿在手里挥了挥,觉得有些轻。又试了几口,仍是轻。

那店铺伙计大概觉得他是个买不起、只能看、便只好找这种借口挥舞宝刀过过瘾的落魄武人,便笑道:“客人要是还觉得不满意,不如试试那个。”

他将手往店铺旁一伸,指的是墙边一个铁质兵器架上的大铁刀。那刀比寻常的刀要大了一号,刀身极厚,有一半个巴掌宽,刀萼、刀柄也都是铁铸的,装饰得极华丽。许多兵器店都有类似的玩意儿,摆在店中一来是镇凶,二来是显示豪阔。

李伯辰此时因有了钱而胆气极壮,便笑笑:“这刀多少斤?”

伙计倚在柜台后,边掰着面馍吃边竖起三根手指,笑眯眯地说:“三十斤。”

李伯辰一愣:“三十斤?”

这倒和无经山上那柄宝刀差不多重了。当时他单手握着那柄刀,是觉得有些吃力的。

“里面有些地方灌了铅的,怕手感不好。”伙计打量他,笑道,“我家掌柜说了,谁能单手将这刀舞上三分,这刀就送他。怎么样,客人嫌我家宝刀分量不够,要不要试试?”

看他这眼神,李伯辰倒生出了争强好胜之意。心想自己发力、强撑一口气,舞上三分倒也不是难事。只不过这分量用在实战里的确不趁手,他也不想要,只给这伙计个教训就好了。

便一笑:“一言为定?”

伙计也斜眼笑:“那当然。我家是百年老号,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李伯辰便走到铁架旁,伸手握了刀柄,一发力。

这一发力,他便眉头一皱。不是提不起,而是觉得不如想象中沉重。但随即想到,或许是那须弥胎的效用。应慨说那东西是灵宝,自己一口气吃了差不多一整个,只怕这些日子药力正在慢慢化开吧?于是力气也大了。前些天频繁阴灵离体而不觉得精神萎靡,多半也是因它的功效。

他心中一喜,单手将刀提起,退开三步,挽起刀花来。

那伙计初见他挽了几个,还没放在心上,仍慢慢吃东西。可等看他真一口气舞了一分多,不禁目瞪口呆,连口中的馍渣都落到柜上了。

李伯辰将这刀舞了一气,心中有几分惊喜。这刀的分量竟然正合适,持握起来感觉妙极了。他舞了三分多之后,终于稳稳停住,将刀拄在地上。这铺子的地面是以薄石板铺就的,只听“当”的一声响,石板竟被震裂了。

他实在喜欢这刀,便忍不住赞道:“好家伙,正趁手!”

那伙计怔了好一会儿,才忙道:“我说客人,我刚才那是……那是……”

却瞥见铺子外面因李伯辰舞这刀而站了六七个看热闹的,又见他们在李伯辰停手时忍不住齐齐喝了一声彩,便将后半截话咽回去,苦了脸:“客人你稍候,稍候啊……”

忙走到里间门口撩了帘子:“掌柜的,掌柜的!”

李伯辰在心中暗笑,想大爷如今有的是钱,是要买你这刀,又不白要你的,慌什么。

伙计又喊了两声,才有人撩了帘子露出半个膀子。伙计忙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那人就走出来:“是哪位壮士有这样的力气?”

那人便看见李伯辰,李伯辰也看见他,两人都愣了愣。

竟是孙却——叶英红那益盛合商号的老掌柜。

他怎么在这儿?李伯辰又一想,便道也许这刀兵铺也是叶英红家的吧?周栩被调遣到无量城之前就是武人,在璋城开个刀兵铺也不意外。

实在太巧了。

孙却惊道:“是李将……李先生!”

看他这神情,该是叶英红将自己救她的事情都说了吧。李伯辰便笑笑:“孙掌柜,真是巧。”

伙计没料到自家掌柜认得这大力士,忙避到一旁去。

孙却看看他手中那柄刀:“李先生是来买刀?”

李伯辰笑道:“一路南下,没个趁手的家伙,兴起拿来耍耍倒觉得真不错。刚才和那位小哥开个玩笑——我不白要这刀。”

孙却叹了一声:“以李先生对我家的恩情,漫说这刀,就是将这铺子赠予李先生又如何?周二,去把刀鞘寻来!”

那伙计越听两人说话越觉得关系非同一般,如今听了吩咐,忙不迭钻去后院。

李伯辰叹了口气,想孙却在路上看似对叶英红不甚恭敬,可如今看,却似乎极关心她,大概是由于旁的缘故才有心结吧。

自己还曾甩过他两个耳光。

又想到如今麻烦缠身,还是不要将他们也卷进来,便道:“孙掌柜,我还有事。这刀先存在这儿,我改日来取,告辞。”

孙却忙绕过柜台走出来:“李先生,大恩未报怎好叫你这样走!先生请随我来后院……东家就在后院。她这些天常念着你的恩情,总说要当面致谢。如果今天叫先生走了,我怎么向东家交代?”

其实进这铺子的时候,李伯辰便知道盯着他的人一定瞧见了。刚才与孙却隔着柜台说话,盯他的人看不到,并无大碍。

可现在孙却走过来,面上神色又有些激动,那些人一定觉察出什么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自己倒真算是个灾星,到底又给这家人惹了麻烦。也只好随他进去,将事情说明叫他们有所提防吧。

便叹道:“好。那我去见一见就走。”

他便又将那刀搁在刀架上,随孙却走进后院中去。他家这后院不大,院中胡乱搁了许多刀兵坯子,还有两个伙计在干活。孙却引他又走了一进,环境才好些。

再将他引至主屋,撩开帘子,进了前厅。孙却在厅中道:“东家。”

隔一会儿,一旁屋中有人应:“孙先生?”

果真是叶英红的声音,恹恹无力。

孙却便道:“东家,我遇见了李将军,现在他在厅里。”

先前在前铺说话时,孙却脸上有笑意,声音也轻快些。但一路走进来,他脸色逐渐凝重,声音也变沉。李伯辰心中跳了跳,忍不住想会不会哪里不对劲儿。

他只想这一刻,便听到脚步声。叶英红撩起门帘,走了出来。

她头上裹着细布,身上穿着宽松的棉袍,走路腿脚不利索,似乎腿上也还裹着。原本就白,如今脸上没了血色,就更白了。

她见了李伯辰,便眼眶一红。李伯辰最见不得女人哭,正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见孙定也退后一步,与叶英红一齐跪下,竟给他连磕了三个头。

第七十一章 踪迹

他本想去扶,却想到自己怀中还揣着五块金铤、六块银铤和好几陌钱。真俯下身去,只怕那些东西要掉出来将人砸晕,就只好生受了,道:“红姐、孙掌柜,这是做什么!?”

孙定这才起身,扶叶英红慢慢坐到厅中木椅上。叶英红盯着他,道:“先夫阵亡后,听得他的死讯,各房亲戚都来争利。我左支右绌,最后家中无钱度日,是快要将他留下的这个铺子也典卖了。”

“幸而李将军那时送了一万钱来,那些人又知道是无量军的统领对我家照顾,才退去了。前两年我又开了益盛合那商号,日子才渐渐过起来。”

“李将军,当时要没有你的恩情,真不知道怎么办。我早想当面谢你,可怎么进得了无量城?那天在无经山知道是你,又……”

原来这两人脸色凝重,是因为这事么?李伯辰在心中叹了一声,其实这事,不算是他做的,而是当时的“他”做的。但如今两人的情感、记忆早交融在一处,分不了彼此了。

他便道:“周将军为我而死,一万钱的事……红姐不要谢我了。不然实在是折辱周将军的在天之灵了。”

叶英红擦了擦眼角,又道:“好,李统领,大恩不言谢。”

她转脸看了一眼孙却,两人似乎要说什么,却有些犹豫。

李伯辰便道:“红姐,孙掌柜,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孙却便想了想,低声道:“李统领,东家说那天在无经山上,是你救了她,留下与两个妖人缠斗。后来留着看车的伙计也回到北口说,你当时被那两个妖人带上了车,其中一个还留了一块金铤。”

他说的该是李定和李丘狐吧。李伯辰想那两人其实和应慨不是一伙的,但妖兽冲击车队的时候,他们两个该也没有拦着,的确会被当做妖人。

但孙却要说什么?

便听他又道:“我们在北口待了些日子,才回了璋城。本以为被他们带走那车算是没了,可竟有伙计在城外路边发现了。我便猜,或许是统领你落入那两个妖人之手,被他们带来璋城了。”

“前些日子,路上没了的两个伙计的家里人,又去益盛合送谢礼,说我们赔了他们一万钱。我们想来想去,觉得事有蹊跷……我们的赔金其实还没有送出去,哪来的一万钱?”

李伯辰心道,那是应慨赔的。不过这话此时当然不好说。

孙却又皱眉道:“我们就起了疑心,想那车既然是在璋城外被发现的,妖人会不会将统领也带来了璋城?难道是被统领劝说了、良心发现,才留钱赔命么?”

“后来再细想,妖兽冲下山时,那两人似乎并未指使妖兽伤人,会不会其中另有内情。我本不愿多事,但东家对我说明了你的身份,我才叫人去查,想也许你此时就在璋城落难,不知我们能不能做些什么。”

李伯辰心中一暖。无论叶英红还是孙却,都是寻常人。自己这种武夫参与到生死之事中,并不很怕。可他们不清楚事情缘由,却真敢去查,实在叫人动容。

只是……李定和李丘狐竟然也到了璋城?!是跟着自己,还是要取道去李国?

他微微皱眉,沉声道:“再往后呢?可查到了什么?”

孙却便道:“真查到了。当日那两人,一个叫李定,另一个叫李丘狐,两人就住在璋城!”

“那叫李定的,在本地术学做事,那叫李丘狐的,似乎是他的孙女。”

李伯辰怔住:“李定?术学!?”

他心中念头电转,忽然想到昨天在从云轩的事情——当时他哄苏仝友说自己追查李国逆党,一直查到术学。当时苏仝友就愣了愣,似乎知道些内情。自己当时只道竟蒙对了……难道苏仝友早知道术学中有临西君的人么?

那他知不知道就是李定?

不妙……前天在术学出了一番风头,只怕李定已经知道自己在璋城中了。

见他脸色大变,叶英红也有些紧张,道:“李统领,你真不知道么?你是从他们手里逃出来的么?那你要快些走……也许会被他们发现的!”

李伯辰定了定神:“红姐,此事你们报给璋城督院了没?”

孙却道:“没有。我们怕报了督院,牵连到你。东家在北口曾经打听过你,过几天听说你早在无量城阵亡了……便猜你身上或许有什么麻烦,也就不好报了。”

“那,孙掌柜知道李定住在哪里么?”

听他这么问,叶英红与孙却对视一眼,似乎因确定了他与那两个“妖人”的确没什么关系而略松一口气。孙却便道:“住城东,暖水巷尽头,一座褐门的宅子,院里有一株老柳树。”

李伯辰沉声道:“好。红姐,孙掌柜,我眼下的情况是这样:我南下,是为彻北公做些事。如果日后有人来问,你们只道我曾是周将军的上官,与你家是泛泛之交。今日来此,也只是偶遇、探望一下罢了。至于别的事,你们不要再打探……如今璋城里暗流涌动,你们不要牵扯进去。”

叶英红迟疑了一会儿:“这么说,李统领你现在无事了?”

李伯辰苦笑:“算是无事了。李定……你们不要再和他有瓜葛。”

孙却看了一眼叶英红,道:“东家,听统领的。”

李伯辰便一拱手:“我还有事,两位,我得先告辞。如果日后有机会,我们再相见,但千万不要来找我。”

他的话说得极郑重,两人都为之一凛,便只应下了。

李伯辰被孙却送出前院,临走时见叶英红眼中切切,似乎还有话要说,倒不如初见时那样英姿飒爽了。便在心里苦笑一声,我是个麻烦人,只愿真的别再关注我才好。

他走出铺子时,到底带上了那柄刀。伙计取来刀鞘,孙却叫他务必收下,说该用得着。李伯辰心中乱,便没心思再推让。然而这刀太重不便悬在腰间,便以皮带背在背上。

他在铺子门前站了一会儿,深吸三口气,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行程得改一改。

原本打算,今日有意去找些姓李的人问问城中情况,做给隋府看。但如今么……只怕得先会一会李定。

要换个角度想,知道李定也在璋城,倒叫他的计划省了不少的功夫。

第七十二章 冤家

李伯辰背了刀一路打听,找到暖水巷。他站在巷口,发现此处的宅邸虽不如榆钱街那样高大,却都很清雅小巧,看着也是上流人所居的地方。

他没有立即抬脚走进去,而在心中将纷杂的念头又理了理。

如果李定这几日知道他在璋城,他却无事,该说明李定认为无经山一事已了,不必再有什么瓜葛了。如果他不知道,自己就更得去找他。

他之前已将要在璋城、璋山所行之事考虑得周全清楚,但现在多了个曾在无经山照面的李定,那计划就多了极大的疏漏。他必须同李定谈一谈,好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处理。

照理说,自己与他们没什么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必要,此番应无大碍的。

如果交谈之后,意识到原本的计划可能无法施行……反正眼下已有了五万六千九百七十五钱,大不了知会陶宅一声,卷款跑路了便是。

他心中稍定,深吸一口气,走入巷中。

数百步之后,走到巷子尽头宅邸的褐色木门前,抬手拍了拍门环。

他用的力气并不大,可那门竟吱嘎一声响,被他拍开一条缝。他本就全神戒备,见这门忽然开了,下意识闪身一旁,将手一探握住了刀柄。

等了片刻,不见有人出来,也不见有人说话,便伸手将门再略推开一些,往里面看。

便见李宅的格局与陶宅不同,要小上许多。进门便是一片大院,其中有浅池、流水、假山、石井、小木桥。主屋也是古时风格,有好大一片檐廊。廊上有矮栏杆,栏杆之后置有一尊煮茶的小泥炉,一旁还有三个蒲团。

但泥炉中没有碳火,主屋的门窗也紧闭着,像主人并不在此地。

门既未上锁,看起来就不像临时有事外出。难道是……昨天自己胡说曾追查李国逆党到了术学,府衙的人因此有了动作,将李定、李丘狐惊走了么?

如果真是如此,也不知他们两个有没有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李伯辰又意识到,李定与李丘狐两人所知道的也仅是自己乃无量城奔掠营统领而已,真说出来了,两方又能对得上什么?反而更证实了自己的身份。

这时候忽然听到院中隐约传来“咚”的一声响。他愣了愣,实在分辨不出那声音是因为什么东西、怎么发出来的。

他在门前略犹豫一会,将背上的刀抽了出来,迈步走进去。

行入院中四五步,再没听到什么动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倒觉得院子里没外面那么冷了。他想到这一节,微微一愣。因为璋城别处的街上都覆着残雪,可这院中的墙角、山下等处却是微微湿润的,仿佛是雪化了,又像有人用水浇过。

可浇墙角、山石做什么?他忍不住侧脸往门外看了看。但这一看,心中却一惊——门不见了,身后只剩一堵白墙!

他心中暗道“中计”,立时暗诵咒文将曜侯中的阴兵唤了出来,又沉声道:“并无恶意,只来查问几句话,朋友何必躲躲藏藏?”

他不知是李定、李丘狐在这院中设了阵还是府治衙门的人在守株待兔,因而将话说得模棱两可。但等了片刻,仍无人应答,他便慢慢退去墙边,想试试能不能从墙头跳出去。

可双腿刚要发力,却忽见墙外飞来一个黑影。他原本全神戒备,一见这黑影跃进来,想都不想举刀便劈。

但刀劈出去的一刹那却将那黑影看清楚了——是个人!

然而他出刀凌厉,再来不及收刀了。那人影正撞上他的刀刃,甚至脸上还有些惊恐之情,胸口一下子便被破开、被斩落于地。

李伯辰愣了愣,便没来得及去避从他胸口喷出的血,被淋了满脸。

正要发呆,又见有两个人影从墙外飞来,他忙收刀向后跳了两步,那两人便跌在他身前,都摔得七晕八素,哼都哼不出。待其中一个勉强抬起脸,却见正是方耋!

这两个,加上之前被他误杀的那一个,正是府治衙门派来盯着他的,早上的时候他便认出来了。他心头一凛,抹了把脸低喝:“方耋,谁把你们——”

“是我。”一个人影跳上墙头,声音含笑,“你带了这三个人跑来我家,果然是在追查我们的么?”

李伯辰便看到李丘狐。她站在墙头,身穿黑色劲装,手中持有一柄单刀,脸上还有些笑意。上次见她时她简单梳了个发髻,如今却只将头发扎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她的肌肤原本就白得近乎透明,如今被黑衣一衬,看起来更是明艳不可方物。

此时和她说话,怕是要穿帮。李伯辰心中一沉,便道:“我来此是……”

可他话没说完,李丘狐纵身从墙头跃下,掌中钢刀一插,便将另一个人钉在地上,抬眼看他:“是做什么?”

她说话间拔出了刀,又要去杀方耋。

李伯辰立时喝道:“慢!”

李丘狐脸上浮出冷笑:“哦,这么看你们果然是一伙的。正好,再较量较量!”

她话音一落,飞起一脚便将方耋踢晕。借这一脚的力道,身形如柳叶便飘起,向他挥刀便斩。

李伯辰心中便生出一股阴火。在无经山见她时,她还曾想放过自己,只觉得她是真性情。但现在见她杀人连眼都不眨,好似屠鸡宰狗一般,这“真性情”未免太过极端。

要临西君的人都是这种杀人不眨眼之辈,倒早被剿灭了才好!

他便一咬牙,举刀一格。

当的一声响,两刃相交,火星四溅。李丘狐笑着喝道:“好啊,你的力气还没变小,再试试!”

她借这一击之力退开一步,但随即举刀又斩。李伯辰掌中这柄刀虽然合用,可毕竟是新得的,还做不到得心应手。倒是李丘狐的单刀挥舞起来比他更轻便迅捷,第二刀斩到的时候,他只得将刀一立,竖着格了一记,便又觉一股大力传来,竟叫他退后了半步。

这一瞬间,余光瞥见主屋的门开了,李定背着手走了出来。

第七十三章 暗器

李伯辰知道如今不比在无经山时,没有山君调用的生机之力为自己疗伤。便在心中暗道绝不可硬拼,只能取巧才能得胜。

那李定就站在廊檐下,搞不好还会出手……得想个办法尽快将李丘狐制伏,才好说话。

他刚想到这里,李丘狐第三刀又到。李伯辰心中已有了主意,将竖在地上的长刀一踢,要荡开她这一击。这一招,就只使了六分的力气。果然,这样的力量在李丘狐的刀势面前完全不占上风,没将她的刀荡开,倒被她压了下来。

李伯辰只觉掌心一热,他这三十斤的铁刀竟弹回自己胸前了。他便立即佯装败势、退后一步。李丘狐接连三击都占了上风,似乎愈发得意,腿一发力,竟然双手握了刀又斩过来。

此时李伯辰的脚已在地上踏稳了,双手也将铁刀横推在胸前。见她这一刀来,低喝一声,暴起发力!

他此前在无经山上时接连逃亡许多天,体力并不在巅峰状态,之前又同浑甲兽死斗,已有些疲惫了。但如今早上刚吃了一顿饱的,体内又有须弥胎的药力、妖兽的血肉,这一发力,已是将十分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他双手将铁刀猛地一推,正迎上李丘狐的单刀。

只听得仓啷啷一声响,单刀竟被他一击磕飞!李丘狐似乎没料到他的力气竟然比在无经山上时还大上许多,双臂也被荡开,身前空门大露。

李伯辰便将刀狠狠一劈,斜着去划她胸口。但他毕竟还想与李定交谈,此时便稍往上偏了偏,好叫李丘狐能避开——她一旦弯腰去避,他就立即踢她的小腿,刀势向下一收便可擒住。

可李丘狐竟不躲,直迎着他的刀势而来。李伯辰心头一惊,下一刻李丘狐便欺近他身前,一拳轰他持刀的手腕,一拳轰他的前胸。

李伯辰没料到她胆子这样大,打法也一样的悍勇,不知是不是学了自己在无经山的招式。便觉得胸口嗵的一声响,竟被她轰退了一步,一阵气闷。好在手臂及时避开,只被拳锋擦了手腕,但也觉得火辣辣的疼。

李丘狐使了这两击,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抽身往李定那边飞退而去。

李伯辰心道不妙,正看见眼前金光一闪——原来是胸口藏着的一块金铤被李丘狐轰出来了。他想都没想,左手抓了这块金铤,发力便射向李丘狐。

李丘狐该没料到李伯辰竟还有暗器,避无可避。便“啊”的低呼一声,正被金铤砸中左肩。她那左肩在无经山就被李伯辰伤了,或许尚未复原,脸上立时露出痛苦之色,脚步一个踉跄。

李伯辰便猛一挥刀,正用刀背击中她的小腿、将她绊倒了。

又纵身向前,大刀咚的一声刺入她脖颈旁的土中,竟成了个铡刀样,只消手腕一使力,这女罗刹便得身首异处了。

两人斗到此时,只不过七八招而已。李定见此情景才来得及惊呼:“李将军刀下留人!”

李伯辰本就没想杀她,只将铁刀稍稍一压,抵住李丘狐喉头,喘了口气沉声道:“那李先生又为何布阵害我?”

李丘狐被他击倒、挟制住,脸上闪过一丝惊恐之色。但这神情转瞬即逝,很快又变得平静,躺在地上仰脸看李伯辰:“卑鄙。想害你的话,早就杀死你了。”

李伯辰知道她说的是自己抛出的那块金铤。在战场上杀敌时没什么卑不卑鄙,可他刚才与李丘狐单打独斗,李定也未出手。自己使了暗器,的确也算是“卑鄙”吧。

便道:“情非得……”

他那“已”字未出口,自己先愣了愣。是因为李丘狐的“想害你的话,早就杀死你了”那句话——此刻才意识到,这女子一直在用一柄寻常的铁刀与自己斗,而没用她那火焰刀,也不曾现出罗刹的模样。

她要真用了火焰刀,那东西既有钢铁之硬,又可像幻影一般分分合合,自己的确未必能赢得这么轻松。

难道她真未打算要杀自己的么?

他这么一想,手中的刀就松了松。李丘狐一把拍开他的铁刀,从地上站起,又顺手将那块金铤也捞在手中:“你这人原来开不得玩笑的。那这个就赔我。”

她转了身走回到李定身边坐到廊檐下,一手握着金铤,一手慢慢揉自己肩头,又将鞋袜脱了,毫不避讳地查看被李伯辰刀背击中处。

李伯辰此时才发现她双手虎口竟都被自己震裂了,半截白玉般的小腿上,也有一道乌痕。

他一时间觉得有些进退无措,只得咬牙道:“不是害我,为什么骗我杀人?”

李丘狐笑了笑:“呵,无量城的将军,也怕杀人的么?”

李伯辰皱了眉:“我只取人性命只因迫不得已,从不滥杀。况且他们都是奉命行事,你怕他们找到你们的藏身处,打晕捆了就好,何必要他们的命?况且李先生术法神奇,难道没法子叫他们忘了今天这事?”

李丘狐愣了愣,又看他一眼,一笑:“妇人之仁。”

一直以来倒不是只有她才这么说自己。李伯辰张了张嘴,到底再懒得和她争辩了。两人性情不同,是辩不明什么道理的。

此时李定终于笑了笑,道:“李将军这性情,不是妇人之仁,而是大将之风。狐儿,你当李将军没有对你手下留情么?”

他抬手一指:“他的阴兵就在院中,之前可没用这手段来欺负你。”

李伯辰心头一动,才想到自己之前唤了阴兵出来。李定该是又开了阴眼,见到了吧。只是说来惭愧,即便两人打斗时他想起了那些阴兵,却也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对生人使唤的。

倒是这李定,此时看起来和蔼可亲,全没了无经山时的模样。李伯辰知道此人心机深沉,不晓得此刻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便听李定又道:“不过也不是狐儿要哄你杀人。她想要了结这三人,实在也是情非得已。我听说将军昨天与璋城府治的公子谈了话,该是说起了我们吧。”

他真是消息灵通!李伯辰想了想,道:“既然李先生知道了,我就不再隐瞒。我昨天只是说追查临西君部属,并未提到两位。”

李定笑叹一声:“可将军这一句话,却坏了我们的大事了。”

第七十四章 心决

李伯辰忍不住腹诽道,在无经山见你们,就说我坏了你们的大事,现在又是这一句,也不知道是你们倒霉还是我倒霉。

李定走下廊檐,在石山旁的石凳上坐下,道:“李将军坐下说话吧。我想我知道将军的来意。”

李伯辰转脸看了一眼被踢晕的方耋,想了想,道:“多谢。我还是站在这里说吧。”

李定就又笑笑:“无经山一别的时候,倒知道也许会再见,可没料到这样快,我们果真有缘。李将军,我和狐儿待在璋城,是因为术学。术学中有制造术心的法子,又有许多机关之秘。因为我所学甚杂,因此混了进去,想为临西君取得那些东西。”

他这些话真是开诚布公,不似他的性格。李伯辰心生警惕,道:“那想来李先生知道我前天在术学的事情了。”

李定笑道:“自然知道。只是没料到李将军还对机关术颇有心得。我也知道,本城那位叶夫人前些日子在打探我们的行踪。”

他叹了口气:“原本我在府治衙门安插了眼线,知道那位府治、府丞,都清楚有‘临西君的部属’混在术学中,可他们怕惹麻烦,便眼不见为净。因而我才得以徐徐从事。如果李将军没来璋城,也许我会功成身退。”

“但将军昨天对府治公子说,追查李国逆党到了术学,他们便觉得既然彻北公的人知晓此事了,再不查,自己才会惹祸上身,因而昨夜使人搜了术学学馆。我提前得到消息,退回到这里。”

“但既然有了这样的事情,此处暴露也就是一两日而已了。今天李将军该是被那位叶夫人告知,我在璋城吧?于是找上门,将府治衙门安排盯着你的人也带来了。我们如果想再拖延一两日,这三个人就是不能留的。”

李伯辰暗暗吃惊,心道只怕自己这一几天的行踪全落在李定眼中了,这人真是神通广大。只是如此一想,便清楚自己来时的推测是对了——李定原本没想再同自己有什么牵连。

只是他对自己说这些……难道是想拉自己入伙不成?

他想到此处,却见李定忽然站起身,对他正色一礼,道:“无论李将军有意无意,我要为临西君做的事情,很可能要功亏一篑。而今能助我成事的,唯有将军而已。”

李伯辰心中一警,想这人上次对自己如此恭敬,还是要拿自己做阵眼的时候,只怕如今也憋不出什么好屁来。不过他仍沉声道:“李先生这话怎么说?”

李定肃然道:“我原本打算在术学做教习,慢慢拿到那些东西。如今既然时间紧迫,就只能用强了。只是我要在术学做事,就必须有人另做一件大事,吸引空明会、督院、府治衙门的主意力。而眼下,我知道将军为彻北公做事是假,为璋山山君而来是真,就请将军以此助我。”

李伯辰在心中低叹一声,想李定果真猜到了。不过他刚才就已有此预感——李定也知道诸天荡魔弥罗阵,他心细如发,也该觉察到空明会在璋山附近所行之事了。他既然阴差阳错觉得自己是灵主,又发现自己有意接近府治衙门、空明会,自然也就该猜得到自己想做什么。

只是这种事事被人料中的感觉真叫人不痛快,李定说了这些,也许还有些胁迫之意在内。李伯辰又叹了口气,心道早知道这两人在璋城,自己就不去打山君的主意,而拿了怀里这五……四万六千九百七十五钱走了便是。

但事到如今,怕自己真要走的话,这李定也有法子设计叫自己来为他们拖延时间,还不如当真将此事做成吧。只是,如今就不能白做了。

既然彼此各怀鬼胎,李伯辰便觉得不用再客气。于是叹了口气:“李先生猜对了。只是我虽然也有此打算,但这几天见了些人,知道他们的实力,心里实在有些忐忑。”

李定想了想:“将军是指……”

“我虽是灵主,能使阴兵,但境界不高。”李伯辰道,“指使这些阴兵的时候,总不得力。”

李定略沉吟一会儿,道:“斗胆问一句,将军那位秘灵的尊名是?”

这事李伯辰倒早就想过。之所以不少人不喜灵主,就是因为大多灵主身后的秘灵都邪异残酷,很难与之打交道。寻常人都怕恶人,而觉得善人好欺,李伯辰就当真为“自己那个秘灵”准备了一个名号。

他肃然道:“那位灵尊曾告知我,若有人问,在生界便可称其为怖畏真君。”

李定似乎略吃了一惊,与李丘狐对视一眼。而后道:“难怪……听这位灵尊的名号,倒与北辰帝君所主气运类似,但手段该要更加残酷无情些。可李将军宅心仁厚,也许与那位灵尊并不很相合。”

李伯辰心道,李定所说的“难怪”该是指难怪自己这样“弱”吧。和聪明人说话倒只有这一点好,有些事用不着额外解释,聪明人便自己“想通”了。

李定又思量一会儿,像是做出什么决定。转脸看李丘狐:“狐儿,去屋中将我书柜上那一本取来。”

李丘狐愣了愣:“那本?”

“对。”

她便看了李伯辰一眼,起身走进屋中去。之前她脱了鞋袜,李伯辰不好多看。如今听他们提到似乎很神秘的“那一本”,便忍不住又扫了李丘狐一眼。这时候又看见她小腿上被自己击出来的那道乌痕已肿得老高,不晓得骨裂了没有。

这几年来,他倒是第一次看到女人赤足——李丘狐的腿细长匀称,赤足也晶莹圆润,看起来很像舞者的腿脚。又想自己刚才与她过招时毫不留情,甚至还使了暗器,而她直到如今却也没多说什么、亦未恼怒,倒叫自己显得有些小肚鸡肠了。

这女子虽满身邪气,但到底也算是光明磊落。自己也不知怎么的与她犯冲,两次相见都以干戈大动收场,也许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收回目光,却见李定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李伯辰脸上微红,忙道:“李先生,‘那一本’,是指什么?”

李定笑笑:“是一本名为北辰心决明要的书。”

第七十五章 症结

李伯辰一愣。纵使一直告诫自己在李定面前要不动声色,还是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北辰心决明要!?”

李定笑道:“李将军所修心法,该是无量军中的心法吧。将军有没有想过,或许你本身在修行一途的资质惊人,只是因为心决不得法,所以才难有进展?”

“狐儿是罗刹人,本就力大。又已是养气境的圆满,更淬炼了筋骨。可我看将军虽是人、是灵悟境,一身神力却比她还要强。这种力量,几乎已是人修在龙虎境才能达到的了。”

“将军既与我一样信奉北辰帝君,倒可以试试这本心决。”

他说话间,李丘狐已从屋中走出来,手里拿了一本蓝封的小册子。又道:“接着。”

便将那册子抛给李伯辰,自己仍坐回到廊下,边看他边揉自己的肩头。

这时李伯辰可没什么心思再去想是不是真委屈了她之类的事,忙伸手接了。入手一看,果真是李定所说的那本书。

他倒吸一口凉气——李定竟真送这东西给自己!?

他知道,这世上的境界修行法其实是分等级的。

最为高深精妙的那些,是每一位帝君亲传下的修法。此类修法,都掌握在各国王姓手中。每一国的国都都有供奉六位帝君的“六帝庙”,每州的州治所在,则有“六帝宫”,各府,有“六帝观”。有幸进入观、宫、庙中的修行人,才能习得这些法门。这些人,大多是各国国姓子弟、极少数天资卓绝的普通人,通常说自己乃“庙堂出身”。

至高帝君亲传的法门虽精妙,威力也强大,可越精妙的功法对修行人资质的要求也就越高。若将这种东西传给一个普通人、叫他以此来修,怕连气感都不会有。

于是便有由此修法“改良”而来的,不那么精妙的。这一些,通常掌握在宗派、显贵官宦手中,譬如那叶成畴。这些人,常自诩“宗派出身”。

再有些人资质还差些,便有更粗浅些的修法。李伯辰在军中所修的便是这一类,够简单、够直接,稍有些资质的,便可以炼出气感。至于江湖上流传的其他修法版本,也都与此大同小异。

因而境界修法这东西,其实不难得到。

可李伯辰原本觉得自己的资质在第三类人当中怕也是属于较差的,因而修行军中法门已艰难无比。如今李定给自己的这本《北辰心决明要》,便是北辰一脉最精深、最珍贵的庙堂修法。这东西……他真能用得上么?

倒是不意外李定能弄到这本书——他为临西君做事,而那位临西君是李国王姓最后一人,自然修的是此法。看起来,这李定也颇受重用。

李定看到他的神情,似是猜出他心中所想,便笑笑:“李将军倒是可以先试试看。即便不成,你也记下,就作谢礼。”

纵使李伯辰心中仍存疑虑,但这秘籍宝典在手,若还是百般提防、站在此处不动,就是宵小之态了。他便沉声道:“好。”

持着书卷,抬脚走到李定对面坐下。又将册子小心平放在石桌上,翻开来细细观瞧。

这一看,才晓得这东西有多么高深。譬如他原本所修的功法只要求打通体内几条大的经络关窍,可这法门却还要求将许许多多的细小支脉也一并通了,每一条支脉,又另有单独的淬炼法子。他原本运气一周天只要一呼一吸的功夫,照这东西来练,只怕连一条细小经络都走不完。

他忍不住微微皱眉,心道隋不休竟然能用这种东西修到龙虎境……那还是人吗?

他虽修行资质差,记忆力却好。又翻看一会儿,便将这仅有二十多页的小册子看完了。册中修法只写到第三阶、龙虎境,但对他来说,却已是太多了。

他搁了书,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低叹一声:“李先生说我或许资质极高,只是因为修法不对才路难以再进。可我看了这心决,倒更觉得自己实在是块顽石了。”

李定便道:“李将军言之过早。这东西读起来艰深,但如果当真资质好,运行起来便如鱼得水。实不相瞒,我修行此法之前,与将军心中所想的是一样的。”

李伯辰愣了愣:“你也……”

李定笑道:“怎么,将军见我境界并不甚高明,难以置信么?唉,此事说来话长了。”

“我原本是只想专修北辰心决、术法。可后来得遇明主、为临西君做事,便不得不再修了些旁系术法。将军知道,寻常人供奉某位帝君、后又改信,不是什么大事。”

“可对我们这些修行人而言,一旦修了某一脉的术法、略有小成,再转投其他的话,若运气不好,便可能引得幽冥某位灵神不愉,或许要降下灾祸。正是因此,我在修行一途才难再进。只不过,如今我旁门左道也懂得多些,做事反倒便利了。在这世间行事,许多时候智谋比神力要好用些。”

“将军若信我,可先依此法运行灵力。我为将军诊脉护法,瞧瞧症结在哪里。”

李伯辰自然不能完全信他的。可想李定已知道自己境界为何,又给了自己这北辰心决,可见至少眼下,绝不会对自己不利。

昨夜他还想得找些法子叫自己晋入养气境,此番来找李定,原也还有些事要问他的,叫他瞧一瞧自己的资质,也没什么大事。便道:“好,有劳李先生。”

他便只将左臂探过去,右手则将大刀搁在身边,又把心决翻回到第一页。静了心神,依着那心决中所言,运行经络。

他行气时,李定掐了他的脉,便只觉一股柔和力道亦慢慢探入体内,与他的灵气一同行走。

约过了一刻钟,李伯辰睁开眼,低叹口气。李定也将手回收,沉吟一番道:“将军也不必太忧心。修行这种事……若不能修至洞玄、化虚、生神这样的境界,仍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与魔国征战,还要看为将者的机变之能,将军在这方面,当属人中之龙的。”

李伯辰苦笑一声:“多谢李先生安慰。只是李先生,依你看,我这资质还有可能修至养气境的么?”

李定失笑:“自然可以的。”

第七十六章 豪胆

李伯辰这才觉得心中略宽慰了些。刚才他运行真气时,心中的确存了一丝幻想,想也许真如李定所言,自己的资质其实是好的。

但只冲第一条旁支经络时,便觉得艰难无比。经络中似有许多阻碍,仿佛在用木钻钻岩石,足足一刻钟的时间连一丝进展都没有。

又听李丘狐笑起来:“你资质这样差,要是我往后修到了龙虎境、灵照境,岂不是单手就能胜你了?”

李定便低喝:“狐儿,又胡言乱语!”

李丘狐这时候笑起来,仿佛心中隐隐的怨气全没了。李伯辰知道她向来想什么说什么,倒不至于因这种事与她一般见识,只又叹口气:“我早有自知之明,因此才想在璋山找出路。”

李定点头:“一地山君被幽冥册封,代行帝君气运,的确与灵主类似。若能得到山君炼化阴兵的法子,当有大用。只是李将军心中可有计划了?”

听他问到这一节,李伯辰心中一凛,道:“还不甚了了。这些天,还要再与空明会诸人多接触。李先生有何高见?”

李定想了想:“别的,我不甚清楚。但知道空明会璋城大会首乃是个灵照境,已非下三阶了。灵照境的修士,要论肉身力量,与龙虎境差别不大,但已能觉察到气运所在了。”

“如果李将军对上他,便万事都要小心。璋城大会首修的是六渎一脉的术法,主运、主财。且我还知道他身怀灵照境庙堂术法,名为灵台轮回术。这种术法,专破阴灵。”

李伯辰在心中苦笑,想李定还真是高看了自己。自己想要打璋山山君的主意,可不会像他们在无经山时那样坐山观虎斗——他其实只想趁乱捞些好处便可,绝不会硬碰硬。

不过他自然清楚不能叫李定知道自己的真实计划,便道:“多谢提醒。到时我自然随机应变。”

李定一笑:“那么另有个咒诀,请将军记下。”

不待李伯辰言语,他便将拇指与尾指掐了,沉声道:“北辰之主,开阳之精,玄映御空,天诛威灵!”

李伯辰心中一凛,觉得这咒诀该是北辰一脉的某种术法。李定又将持此咒时该如何运行灵力都细细说了,才道:“李将军,此咒为‘天诛’,乃北辰一脉养气境时的庙堂术法。刚才我探得将军经络之中虽然灵力阻滞,却已隐隐有晋入养气境之相了。若在行事之前成功,有了这咒,在璋山上便又多些自保之力。”

李定先送心决,又赠术法,要谁来看,态度都真挚得无可挑剔。但李伯辰知道此人在车中时,曾误以为自己性情贪婪、不知进退。今日相见却对自己大加赞赏,仿佛从无芥蒂。

他该不会觉得自己没意识到这一点吧。那么他如此示好……是因为他们即将在术学所做的事当真要紧,所以才不得不如此吧。

北辰心决、天诛术法,任一样由一个寻常人拿去换了钱财、权势,都该足以叫那人富足过完一辈子。李伯辰原本想既然他叫自己助他成事,便干脆索要些好处。到眼下,得到的好处竟已远远超出他所预料的了。

他便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道:“多谢李先生。只是,还有一事相询。”

李定愣了愣,又淡笑:“请讲。”

李伯辰见他这笑觉得有些熟悉,再一想,意识到在车中时也见他这样笑过——那时他是觉得自己不知进退,心中生怨了。难道此刻听自己开口,便觉得又要向他索取,因而才不愉了么?

不过如今见他这样笑,李伯辰倒觉得略松了口气。李定虽然足智多谋,但年轻的时候大概也是个“真性情”吧。到如今这岁数,竟难免也会被自己瞧出他心中情绪来。

他便在心中暗笑了笑,却沉声道:“我昨日杀了一个阴差。不知道李先生可清楚,会有什么后果?”

李定怔了怔,片刻之后竟下意识地又问一句:“阴差!?李将军是说……”

“我杀了个阴差。”李伯辰重复一遍,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李丘狐。却见这少女也愣了,正在盯着自己。他此前因阴差一事心中忐忑,此时问出来,的确是为了解惑,也是为了再给李定一个“惊喜”,不要叫他觉得已将自己看透了。倒未料到这两人反应如此激烈。

李定长出口气,想了又想才道:“李将军真是……豪胆盖世。只是,因何杀的?”

李伯辰想了想:“此事不便说,只是与那位灵尊有关。”

“这……这……”李定皱起眉,沉吟一番才道,“老夫实在极少听说这种事。但非要我说的话……这世间的阴差其实是很有多的。都受命幽冥,巡游世间索拿阴灵再赴幽冥缴命……其中一些,或许会折损在生界。”

他又想了一会儿:“若李将军昨日将事情做得干净,或许……或许无甚大碍。”

他说到此处,声音放低了些,倒与之前应慨谈论幽冥灵神时有些像:“阴差在幽冥之中,虽也算是正神……可若在生界遇到了魔国魔神、或如将军这样的秘灵灵主……”

他虽说得迟疑,但李伯辰大致明白了。阴差有许多,或许如同无量城的军卒一般吧?一个两个失踪了、逃了,倘若不牵涉到极要紧的事、查也无从查起,便只得放下。

自己昨日做得该算“干净”吧?他早已将那时候的情形想了又想,实在找不出什么疏漏。

他到底松了口气,道:“如此,我就安心了。”

见他这坦荡模样,李定忍不住摇了摇头:“李将军真是……气度惊人。”

该是说自己如今这安心的模样吧。李伯辰忍不住在心中笑了笑——任何人如自己一般,来这世上先在雪原待了三年,又缠了一堆麻烦在身上,都会不得不如此刻一样“气度惊人”吧。要不然,早被一堆心事压垮了。

他便站起身:“李先生过奖。我今日来此是因为知道二位也在璋城,因而心里有些疑虑。到现在,我已没什么误会了。”

他看了一眼院墙边的方耋:“这三个人,被我误杀了一个,我也实在不好再指责李姑娘些什么。但剩下的这一个,涉及到我所图之事,我要将他带走。”

李定也起身:“好。就依将军。”

李伯辰便道:“那么……我先告辞。”

他刚要转身,却又忍不住张了张嘴。可看了李丘狐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李定愣了愣,随即笑道:“我明白将军的心事。我们在术学所行之事,只为那些机密事宜。与将军一样,若非迫不得已,绝不滥杀。”

李伯辰拱手一礼:“谢李先生成全。”

便将刀握在手中,走到墙边单手提起方耋。或许李定施了什么咒诀,白墙一阵晃动,又现出门来。李伯辰略侧了身子,走出门去。

待见他走远了,李定又将阵法合上,转身对屋中道:“君上,此人便是李伯辰。”

第七十七章 天命

过得片刻,才有一男子从主屋中走出。

这人只穿着棉布袍,身形修长。旁人看了,第一个想起的大概便是修竹。但他眉眼间颇有英气,唇边常含笑意,倒将修竹的孤峭之意掩去了,叫人觉得可亲近。

年约三十许,皮肤略有些发暗,看起来饱经风霜。但这肤色,倒又将他的笑容所带来的过于柔和之意掩去了,也叫人觉得可靠。

他走到廊檐下,先看了一眼坐着的李丘狐,柔声道:“伤得重不重?”

李丘狐微微摇头:“没什么事。”

他便沿木阶走下,低叹口气道:“这李伯辰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我却在屋内窥视他——我李生仪倒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李定稍稍一怔:“光明磊落?”

又道:“君上身份尊贵,自然不可以身犯险的。”

李生仪便一笑:“阿伯之前对我说,这人胃口很大,不知收敛。但我今天看,大概是因为他当时的确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李定想了想:“这怎么说?”

李生仪便走到石桌边坐下:“阿伯说在车上的时候,他引了阴兵出来以作要挟。但今天他来院子里,同样招了阴兵。只是刚才阿伯提到他的阴兵时,他目光才闪了闪,竟像是忘记了。”

“刚才走了,也忘记将阴兵收回去了,就带着它们走出门。在如今的情势下,又被府治衙门的人盯着,但阴兵过街招摇怕是不智。我想,此人或许刚做了灵主、收了兵将,一时间还不习惯该如何调遣。”

李定略想了想,才道:“确是如此……要不是君上这么一说,我竟没想到这一层。”

李生仪便摆摆手:“我旁观者清罢了。刚才探他的灵力运转如何?”

李定道:“他经脉内灵力积郁,资质实在很差。刚才他试着运转北辰心决,也并不得法。君上,此人还能用么?”

李生仪思量片刻,叹道:“资质好的人有许多,灵主,我也见过一两个。但这人身为灵主却胸怀坦荡、性情中正,实在难得。”

“我们虽要复国,却也有守土除魔之责。前些日子万有城丢了,近些天无量城、弥勒城又岌岌可危,想来魔国攻入我李国境内也是这几月的事。你说你探得他在无量城领兵时,前三年有万夫不当之勇,后三年做了灵主,又能独善其身,可见这人实在是个将才。要我说,可用。”

李定皱了皱眉,目光从李生仪腰间悬着的一柄长刀上扫过,道:“但无经山上得的这柄刀……君上不是说可能被他做了什么手脚么?在我们手里,就成了寻常的顽铁了。”

李生仪笑笑:“也是因为我之前没有亲见他,才作此想。但今天见了他,倒觉得他未必知情,或许是因为他灵主的身份作祟。不过日后他真投奔了我们,再叫他试试解了便可。如果他的确无法,这刀送他又如何。宝刀总该配英雄的么。”

李丘狐忽然道:“阿仪,他今天总盯着我的脚看,这样也叫英雄?”

李生仪又失笑:“英雄爱宝刀是应当的,钦慕美人也是应当的。何况我瞧他并不是有意无礼,而是在看你的伤。”

李丘狐哼了一声:“在无经山的时候,还扑到我身上。不过阿仪你说他是英雄,那就该是吧。”

李定沉吟片刻,道:“如果君上的确有意招纳此人,那么要不要帮他一帮?他要在璋山所行之事怕十非凶险,万一……”

李生仪道:“英雄自有天命,就叫他先自己试试刀吧。”

李定便道:“好。”

但他仍忍不住转脸向墙外看了看。已看不到李伯辰了,他心中的疑惑却未消。临西君此番来隋地,似乎真只是为了那人……可他自己却看不出那人究竟有何出众之处。

我怕是真老了吧。他便在心中叹道。

……

……

待走到一条僻静无人的巷中时,李伯辰才将方耋放在一株老树旁。翻开他的眼睛看了看,意识到的确还未醒。

便将他身子提起靠在树上,打算为他推一推气血、运行灵力助他醒来。但刚试了试,便发现方耋未曾修行,是个普通人。李伯辰又一想便也了然——连体面衣裳都不多的人,自然没什么资财去走这条路了。这位国姓公子的表哥,也真是穷酸得可以。

就只得施力按了按他几处穴道,又在他脸上拍了拍。片刻,方耋低低地呻吟一声,茫然地睁开眼睛。

李伯辰站起身道:“你们胆子倒不小。昨天我说过要追查李国逆党,你们还敢跟着我来,到最后就只救下你一个,还坏了我的事。”

他说了这话转身便走。只走出三步去,果然听方耋道:“将军……李将军留步!”

李伯辰转身皱眉:“还有什么事?”

方耋扶着老树站起身,目光闪烁:“将军你……为何要救我?”

李伯辰道:“为何?这问的什么屁话?为何不救?”

方耋愣了愣,才道:“但我们三个,是来监视将军你的……先前陶宅的事情,也有我一份。”

李伯辰一笑:“你当我不知道?早看着你们了。不过么,你们也是奉命行事。陶宅的事纵使叫我不痛快,你也罪不至死——彻北公早有教诲。要和你算账,也得等公事办完之后再算。”

“彻北公……”方耋喃喃两声,似乎若有所思。又沉默一会儿,等见到李伯辰又要转身走开时,才低声道:“将军你昨夜在我肩头拍了三下……那是说……”

李伯辰便道:“哦?我怎么不记得了。这事你没跟隋子昂和苏仝友说么?他们是怎么说的?”

方耋一咬牙:“我没说。”

李伯辰又看了他一会儿,道:“今天的事情,你回去倒是可以如实禀明。至于昨夜的事么,怎样想是你的事,我又怎么知道?”

他说了这话便大步走开。走到巷口时侧脸一看,方耋仍站在那树下未动,似乎在心中思量些什么。他便道,此事成了。

走出巷子时,才是正午,但李伯辰知道今天该办的事都已办妥了。他抬眼往西边看了看,可隔着街上的行人、连片的飞檐斗拱,并不能看到榆钱街。

陶文保、定尘和她该无事了吧。李伯辰略一犹豫,但还是回了城东的车店。

第七十八章 天人之喜

上午和李丘狐恶斗一气,这时候又觉得饿。车店厅中仍没什么人,李伯辰就点了笋焙鹌子、虾腊、煎燠肉,十个白面大馍馍。大概见他今天出手豪阔,又是店中为数不多的客人,掌柜便切了一盘獐腿送他,说是早上新得的野味。

李伯辰大吃大喝一番,饱食之后对掌柜说要回去补个觉,如果无事不要打搅。

他回到屋中坐在床上,仔细思量一会觉得今天下午该还是安全的,便开始想李定的话。

他从前虽觉得自己资质差,但心中总存一丝希望,想或许没“那么”差。可今日运行了李定给他的北辰心决,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块顽石。如果不是在无量城中好吃好喝六年而是个普通人,大概连灵悟境也到不了吧。

听李定的言语,似乎自己今生只能修到养气境……不过他这人向来容易知足,又觉养气境倒也不错。兴许往后遇着什么机缘,还能再进呢?

只是有一件事,他觉得李定可能料差了。

资质不好、经脉不通,常表现为灵力积郁之相。李伯辰也知道此时自己的经脉中,的确有许多未能被经络关窍吸收的灵力拥塞,可那不是他经络的问题,而是须弥胎。至少在无量城的时候,他运行体内灵力还是极为顺畅的。

李定该没料到自己竟然把那东西一整个都吃了,叫经络看起来成了如今这般吧。

听李定的口气,似乎自己的确已将灵悟境炼得圆融了,只差最后一步。今天下午,他就想试试能不能冲关。不是用军中的心决来冲,而用那北辰心决。

北辰心决这种庙堂修法,所成境界能容纳更多的灵力,对肉身改造也更为彻底。倘若他得在养气境停滞不前,倒宁愿是北辰心决的养气境,而非那种粗浅心法的养气境。

李伯辰打算再试一次。

他便脱了鞋和外袍,又关了窗,在床上五心朝天地盘坐了。

舌尖抵上颚,双眼微闭,进入鼻息状态。他小腹收起,便将气息引入,脑中观想体内经络关窍。这口气自喉头、胸口、下丹田行至会阴时,没叫它再往上走,而去冲白衡脉。

他原本所修的功法,并未涉及这条脉络,而在李定院中时,走的也是这一条。他如今行气,便与在院中时无异。脉络中积郁了许多须弥胎带来的灵力,叫他的气息如何也通不过。

但他打算一整个下午都来做这事,便不急不躁,令那口气息在脉络中反复琢磨,一点一点地开辟。至觉得心浮气躁时,才引气息沿脊梁一路上向、经过头顶的百会穴,小腹一放,呼出了。

他如此运行了十来次,渐觉窗外的人行马啸声变小,意识慢慢变得空明。又过十几息,便已入定。

一入定便不知时日,仿若烂柯樵夫。唯有一口真气于经络中游走琢磨,好似一柄坚韧的小钻。

也不晓得过了多少息,忽觉腹中一轻,终于将白衡脉打通了。其中积郁的灵力,便如被疏通了的河道中的积水,一下子汇入正经之中。

李伯辰不由得心中一喜。这一喜倒破了定,便忽然闻到空气中饭食的香气、听见街上的车马声。他慢出三口气才微微睁开眼,发现室内一片红光,窗外残阳似血……他通这一条小小的白衡脉,竟用了半个下午的时间。

若是旁人,大抵要心灰意冷。但他在北原上磨炼出了坚韧的性子,却道这一条脉络难通,到底也通了。以此办法持之以恒,早晚会有炼成的那一天。北辰心决诚然难以修行,可在这灵悟境,似乎并非不能用这种笨办法来修。

距三更时还早,他就再闭了眼,继续疏通体内脉络。

这一回他心中大定,入定便更快。于那无相无我的境界中吐纳调息,依北辰心决所引冲关通络。白衡脉既成,他就又去攻焦阳脉,也不知过了多久,将焦阳脉也通了。但他早有预料,心中便无波澜,没有破定,而本能地又引气息去冲俞坎脉。

他在这既混沌又空明的状态中盘坐,渐觉通体舒泰、精神焕发。那些细小旁支一通,别的经络似乎就变得更容易被攻破,修行运气本就有凡人难以想象之乐,而他渐渐沉浸在这平和的乐趣中,难以自拔。

又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下丹田处的经络都被打通,愈发体验到北辰心决的精妙之处。到此时,他心头才微微动了动,暗道如今也不知耗费了多少时光,三更时还有事要做,今日得暂停了才是。

然而即将因这念头而破定、叫神识恢复清明之际,忽然听到天顶传来若有若无的歌声。

他微微一怔,便抬眼向上看去。却见屋顶不知何时没了,现出深沉的夜空。下一刻,夜空之中忽然光明大放,只见一辆羽车自天际驰来。

那羽车洁白,周遭还有点点光斑散落,宛如天降花羽。车上立着一位黄袍女子,那女子的相貌竟与陶纯熙、李丘狐都有些像,只是容貌更加美丽,若神女一般。

她那黄袍,却不是衣裳,而是许多轻薄罗带缠绕在身上,飘然飞舞。这就叫这女子的冰肌玉骨在罗带之下若隐若现,看起来香艳非常。

李伯辰盯着这神女,一时间竟愣住,也忘记自己刚才打算做什么了。

羽车驰至他身旁停住,神女便轻抬赤足走下,朱唇轻启道:“李将军,神功大成,便生天人之喜,我特来贺你。”

李伯辰怔了许久,才呓语道:“天人……之喜?”

神女更行至他身前,身上香气扑鼻,裸露的肌肤白得耀眼,又道:“将军有满腹心事,却不知向谁说,胸怀家国,更投报无门。如今神功已成,何不了却尘缘、斩断是非,随我入空明之乡呢。”

她凑得更近,白玉般的面庞便更加清晰。李伯辰盯着她,又听她的温言软语,一时间有些痴了。

神女又探出一只手,道:“随我走吧。”

李伯辰愣了一愣,慢慢抬起手,忽觉她说得也有道理。他诸事缠身,在这世间也过得辛苦,倒不如真像在莲花山时所想的那样,与这位神女同去。

但就在两人双手要相交时,李伯辰忽然觉得身上一麻,一阵刺骨凉意从脊椎上蹿起。只因这一惊,他猛醒过神,却见眼前这神女忽然变了模样——

她竟是一副骷髅!

第七十九章 魔劫

这骷髅就在他面前,白得耀眼。身上也的确有黄衣,却不是用轻罗缠绕而成,而是由许多炽热的黄气缭绕,嗤嗤作响!

他心中大骇,不晓得这是什么东西。本能地跃起往后一退,便发现自己竟跃至棚顶了。他心中一凛,忙往下看,瞧见自己的肉身还盘坐在床上,脸上无悲无喜,似乎仍在入定。

这是什么状况!?

他立时喝道:“阁下何人?装神弄鬼!”

那黄气缭绕的骷髅便张了张嘴。它并未发出声音,李伯辰却觉有一阵尖锐至极的嗡鸣声轰入脑中——

“吾乃黄天魔王,横天担刃!”

“呸!”李伯辰听得这名号,便知无论眼前这是个什么东西,都必然要对自己不利。他不是遇事便慌、坐以待毙之人。虽不晓得此物究竟有何本领,却立时大喝:“北辰之主,大冥之精,飞行九星,拜谒真灵!”

又喝:“北辰之主,开阳之精,玄映御空,天诛威灵!”

咒文一落,身上便立时充满无穷力量——这是因那破军咒。

而后,忽听窗外狂风怒号,又见一片浓云飞速掩来,将圆月遮住了。那骷髅见他醒了,飞身就来抓他。

可天空中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只见一道雷霆照亮夜空,一下子轰在这骷髅身上。骷髅中了这一记,登时呆立原地,一身白骨都哗哗作响,仿佛要散了架。

李伯辰便从房顶飞扑而下,捏起碗口大的拳头,劈头盖脸地就去砸它!

原本觉得这东西的骨头该极坚硬,可一拳砸中,竟像轰进一阵雾气中一般,一下子就散了。他又挥了三拳,这骷髅便化作一阵黄雾散去了。

他愣了愣,往骷髅立处一看,却瞧见了陶纯熙。

她穿着初见时那件棉袍,萎顿在地,神色痛苦不堪,抬头道:“李伯辰,你快跟我走吧!”

李伯辰听了她这话,心中又一阵恍惚。可如今他有破军咒文术法加持,下一刻心头又空明起来,暗道这必是刚才那骷髅所化。头脑一热、眼前一红,心中什么怜惜都没了,一拳轰中陶纯熙的脑袋,她这身形便也散了。

李伯辰又环视四周,喝道:“究竟是——”

“——什么人。”

他猛地醒了过来,听到自己的声音。

……是梦!?

又忙向四周看了看,只见窗外明月高悬、隐隐听到几声犬吠,并无方才所见景象。不……不是梦。他心中一凛,是魔劫!

一想到此事,立时运气内视。这一探查,他愣住了——体内经络尽通,原本积郁的灵力全被化开了……他竟冲了关,已晋入北辰心决的养气境了!

他这样在床上愣了许久,才觉得头脑略活泛些。

早听说过“魔劫”这传说中的东西。

据说在很久以前,幽冥未分、灵神未封的时候,修行人每至冲关晋境之时,便会遇到魔劫。那是因为三位魔君及其座下青赤白黑黄五位魔王作祟,倘若修行人因其入魔,它们便将其修为化为己有。

但后来六国中的修行人信奉了至高帝君,又与魔国两分天下,才得幽冥庇护,修行时无有魔劫之忧。可倘若有人沾染魔气,或为魔国信仰所惑,那魔劫便会趁虚而入了。

自己刚才梦中所见那神女、骷髅,自称黄天魔王横天担刃,便该是自己的魔劫吧?

难道是这腿么?李伯辰看了看自己的双腿——他与隋不休体内都有妖兽血肉,该是因此,才“沾染魔气”了吧。

刚才那一遭,他觉得自己只用了破军、天诛两术便破去了。可此时一想却觉得后怕——若非那不知自何处来的警兆神通叫他身上一凉,只怕当时真跟那幻象走了,也不知现在自己会是个什么模样。

还该有自己在灵悟境便可阴神出游这神通的功劳。如果是寻常修士在那种情况下,怕连保持神智清明都不可能,怕在有机会施术之前便被勾走了。

李伯辰深吸三口气才定了心神,心道不知隋不休往后如果往灵照境突破,会不会也遭此劫难。据说修行人境界愈高,魔劫愈强,只怕他渡劫的时候,要远比自己这灵悟境的魔相更难缠了。

倒是自己,或许一辈子都要留在养……他想到这一节,才又记起自己已冲关成功了。

这也是咄咄怪事——依下午的进展,到如今最多再通三条支脉罢了。可如今自己竟已是养气境,岂不是说短短几时的功夫……他就通了数百条旁支经络!?

李伯辰忍不住起身下床,又试了试力气、体内灵力。自己的确已是养气境的修士……那在修行一途的资质,又到底算如何的?

他还记得北辰心决明要中养气境的灵力运转法,到底忍不住又试着行了一边气血。他心中无比忐忑,紧张得头脑发胀。虽说因此在运行养气境的心法时总有差错、磕磕绊绊,但已经意识到无论行至何处关窍都有若通途,毫无半分阻滞之感。

他便长出一口气、瞪圆眼睛,将拳头狠狠击在自己掌心,心中大喝:难道我当真是天下难有的资质!?之前真只是因为军中心法太粗浅,才配不上我这良才美玉的么!?

他此刻情绪激荡,虽知道该收敛一些,却也难以自持。此时这喜悦,与在北原上死里逃生时不相上下。他在狭小的屋中来回走了几遭,才又记起一事。便努力平复心潮、躺在床上。

再吐息几次,令意识空明。又在即将入定、神识微明之际,心头一动——阴灵当即离体而出!

李伯辰便在屋中盘旋几圈,飞遁出去。此时周遭似梦非梦,但所见景物到底比从前更清晰些。他在车店附近谨慎地绕了一圈,瞧见零星几个阴灵。又往更远处走,在车店斜对过看到两个人靠墙根枯坐着,时不时往车店方向看一眼,便知该是府治衙门新派的盯梢。

如今终于用不着再饮酒才能行此事,李伯辰便只觉心中快乐。再游荡一会儿,更发现自己离体的距离已不止数百步,甚至到了近千步,才终于彻底明白为何纵有招惹邪灵怨鬼的隐忧,却也还有不少人走上修行这条路。

除去地位、权势、武力之外,这种冲关晋境的快感,也绝非寻常人所能想象的吧。

他在黑暗的街上独立一会儿,才仰头看月。

明月快至中天,将要到三更了。便又穿过街巷,巡视通往车店的三条路。过得片刻,见一人穿了黑布袍、微微呵着白气、避开监视自己的那两人,从另一条路边翻进车店后院。

李伯辰便叹:好事成双,方耋果然来了!

第八十章 富贵

他游荡过去,跟在方耋身后。

这时节车店中没什么人,马棚里便也没马。方耋跳进后院,没有当即往门口走,而是停留一会儿,绕进了马棚。

李伯辰不知他要做什么,便也跟进去。

只见他在棚下的阴影中微微仰着脸,看二层自己下榻那间房的窗口,脸上神色变化,似乎内心极为犹豫。

过得片刻,他轻叹口气低了头,后退两步,跪下了。

又在口中喃喃道:“六渎帝君……六渎帝君在上,信男方耋有一事求您。”

“帝君主运势财富,可方耋知道自己出身低微,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求帝君能保佑我此番一切顺利,能交好运、发大财。我那母亲不被帝君眷顾,重病缠身,无人理会,全依靠我。求帝君赐我一场富贵,能叫我母亲安心终老……哪怕此番是夺了方耋往后的运、财、命,也绝无怨言。”

李伯辰没料到他说的是这些,愣住了。刚才还因晋境而心中狂喜,此刻却不知怎么的,平静下来。

便见方耋起了身,轻轻地喝了两声,抬脚便翻上一层的雨檐,往他那屋子的窗口攀去。

李伯辰没空再多想,只得飞身而上穿过木墙躺入自己躯壳当中,醒来了。

他刚起身下了床,便听到窗外“咚咚咚”的三声轻响,便略隔一会儿,道:“进来吧。”

窗户立即被翻开,方耋跳了进来。

李伯辰此时看他,只见他脸上平静,似乎很镇定。可刚刚听他说了之前的那些话,清楚他心中该是风起云涌的。这人……唉。

见李伯辰不语,方耋便道:“将军,我如约来了。”

李伯辰只得开口道:“如约?什么约?”

“将军昨晚对我说,也许‘明日’我就有好运,又在我背后拍了三下。我猜,将军指的就是今夜、三更时分。”

他想到了这一层,果然是聪明的。李伯辰却不提这话,而说道:“你跟着隋子昂做事,在璋城也是威风气派的,如今为什么要找我来?”

方耋看着他,说道:“彻北公知人善用,将军也发于行伍,我便想,若能跟着将军为彻北公做事,当可得富贵。”

李伯辰一笑:“你要富贵又有什么用?”

方耋道:“若没用,为何人人都要去求?”

他此时说话,没了之前的谨慎小心。或许是因为下定决心、孤注一掷的缘由吧。李伯辰刚才听到他在马棚对六渎帝君的祈愿,可现在追问两次,方耋却都未提刚才所求之事,该说明他那时的确是真心吧。

大半真心的话,都是难说出口的。

李伯辰便在心中一叹,之前对他的那些负面观感已消了七七八八。于是又笑道:“好,你果真是个聪明人,亦有勇气。那么我问你,空明会是否将在璋山行逆天之举?”,

方耋一愣,脸上现出惊疑之色。李伯辰便想他大概以为自己想要查问的只是府治衙门、李国逆党之事,却没料到问的是空明会吧。

但过得片刻,方耋开口道:“是。”

“好。”李伯辰微微点头,“叫你知道,空明会亦与李国逆党有牵连,在璋山所行之事,多半也是为了李国逆党做的。你想要富贵,机会就在眼前——把你知道的,都对我说了。”

方耋又犹豫一会儿,沉声道:“我知道的都可以说。但将军,要是日后你功成身退,我却成了弃子,怕是连今日的安稳也没了。请将军……”

他说话时,李伯辰便从床头取了自己的外袍。待他说到此处,便将手一抛,道:“令慈抱恙,我猜寻常医药难治,该是需要些天才地宝方能延寿。这些你就拿去吧。”

他抛出的乃是五块金铤。方耋话说了一半,忽见眼前金光一闪,下意识地便去接。可一块金铤已是孩童拿着都吃力的了,何况五块?接到手中没托住,一下子砸了脚。

他啊呀一声,却立即咬了牙。看着地上那金铤,又抬眼看李伯辰:“将军你……你怎么知道……”

李伯辰笑了笑:“你当城中只有我一人为彻北公办事么?你的底细,我早查清了。那天在巷中见你颇知进退,就觉得你可用。但此时这机会你抓不住,怕一会儿就没了。”

方耋怔了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得片刻,深吸三口气、才慢慢道:“是。将军,空明会璋城大会首,在三月之前就已在璋山附近布置安排。他们想要杀山君、夺运势,成就地上灵神。”

“我听说他们已在璋山主峰附近布了阵法,又驱使许多猎户狩猎那一带的猛兽,并以开林场为名,将附近十里之内的山民都迁走了。”

李伯辰心道,果然与我想的一模一样。只是杀山君这种事该不比杀阴差吧?难道他们不怕幽冥灵神震怒、降下灾祸的么?

他便道:“你是说空明会的璋城大会首,要做地上灵神?”

“这些,我就实在不清楚了。”方耋说了这话,见李伯辰脸上略有些失望之色,想了想又道,“但璋山三老洞的修士叶成畴,近些年与大会首过从甚密。据我所知,两人常长谈至夜半。”

“我倒是听叶成畴说过,大会首深得清州空行者赏识,甚至隋国那位洞明尊,也知道他的名字。叶成畴说,兴许再过几年,大会首便会为成为空行者。只是我听说大会首是个善于韬光养晦之人,为什么对叶成畴说这些?”

李伯辰皱眉:“空行者、洞明尊?”

方耋道:“大会首掌一城之会事,而空行者、洞明尊,则掌一州、一国之会事。至于空明会的那位至上主,则常伴天子左右。”

李伯辰细想一会儿,见方耋不再开口,便道:“你的意思是,那位大会首,想要叶成畴先杀山君、夺运势,成就地上灵神,如此便是叶成畴行了逆天之举。”

“而后那位大会首再以除恶之名,将叶成畴除去,他就算有功劳。之后或许再通过些什么手段,成就真正的在世灵神?”

“那么他对叶成畴提起自己深得赏识,或将升迁,就是为了安叶成畴的心吧。”

无题

方耋怔了一会儿,才道:“李将军真是……智谋过人。”

李伯辰觉得他这话该是真心实意的。但自己这些天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如今得了这么多的线索,能一时间理顺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方耋刚才有话不说却只是暗示,或许是想要瞧瞧自己的脑袋够不够用。

这人到底还是那种心性。李伯辰之前见他两次,对他观感都不佳。可之前听了他在马棚中的话,到底晓得此人心中还有些善念,便不与他计较了。

他又想了想:“何时行事?”

方耋道:“前天我问过,但他们没有告诉我。”

李伯辰点了点头,心中却已经大致猜出来了。杀山君夺气运这种事,非得做得极谨慎小心不可。但前两天那位大会首竟为了隋子昂在陶宅用了那阵,可见他们该是很快要动手,因而不虞阵法的秘密可能外泄了。

话说到这时,李伯辰想知道的都已清楚了。

他看了看方耋,心中有些犹豫。之前是想要利用自己“为彻北公办事”的身份,光明正大走到空明会中探听消息。今天见李定以前,则想寻访一些附近的李姓猎户侧面打听,顺便叫府治衙门盯梢的人觉得自己的确在追查“李国逆党”。

之后见了方耋,意识到此人确实可用。那时又只道他是个投机取巧之辈,且曾做过为虎作伥之事,即便往后牵连了他,也算叫他尝尝教训。

但今夜听了他在马棚中的话,又想到他家中人,心里未免有些不是滋味。李伯辰自己有父母亲人在另一处,原主的记忆中,亦有一位和善慈祥的母亲的记忆,如今这记忆,也成了他的了。

倘若自己真搅黄了空明会要做的事,而日后方耋又被查出了,只怕全家都有性命之忧。李伯辰想,也许在李丘狐看,自己又是在妇人之仁。但他倒觉得是因为他们那些人都太过冷酷无情,才叫自己这种寻常人成了异类吧。

他在心中叹息一声,又伸手从外袍中摸出那枚白玉,递给方耋:“你是聪明人,也知时务,我对你很满意。带着这块玉和五块金铤,近些天出城,到无量城去见隋公子。就说你曾为我做事,我许了你五十万钱。”

“但无量城苦寒,你的母亲,还是安置在南方别处为妙。”

方耋微微睁大眼睛,眼圈发红,李伯辰不知他这是作伪还是真心实意。但他觉得该是真心的吧……五万和五十万,无论哪一笔都不是小数目。他原本打算用那钱助自己修行的。

便见方耋忽然跪倒在地,道:“李将军大恩,小人铭记于心。”

李伯辰笑了笑,心道大恩倒谈不上,真去了无量城,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富贵。只不过带了这枚玉去,隋不休似乎又有意向自己示好,自己许的那些钱该会到手吧。

方耋大可用那钱叫他母亲安心终老,至于他自己,要是另有际遇或惹上灾祸,就是他的造化了。

他便向窗外看了看,道:“时候不早,方兄请回吧。”

方耋又给他磕了一个头,才从地上爬起,将金铤和白玉都收好,翻窗跳了出去。

他走后,李伯辰又阴神离体巡查一番,确认并无异常,才返回身子睡着了。

或许是因刚刚遭了魔劫,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打他来到这世上便常做噩梦,又记不清,今夜亦如此。从前噩梦中总有呓语,如今这呓语更多,不知是不是因为已入养气境了。

他醒来时候觉得头脑昏昏沉沉,行了几趟气血才好些。心道或许这是因自己是个灵主才带来的异常,也不知道往后如果境界再高些,能不能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发了会儿呆,穿衣洗漱,在楼下大吃一通。

而后便背了刀往府治衙门去。方耋给的消息足够多,今天他得进入实地考察的阶段了。

走到正门时,街上行人还很稀少。门口的差兵打着哈欠,不停跺着脚。李伯辰报了自己的身份,差兵忙进去通传。过得片刻,苏仝友急匆匆地迎出来,抱拳道:“啊呀,李将军,来得这样早,可是有公务?”

李伯辰笑了笑:“为大公办事,不勤勉怎么行。”

他边随苏仝友往府中走边道:“我昨日探查李国逆党,结果真撞进了贼巢,杀了两个,伤了三个,也算没有辜负彻北公厚望。只是你的人也折损了两个吧?”

苏仝友知道他指的是那两个盯梢,忙赔笑:“也是为了护卫将军周全。李将军是彻北公部属,要是在璋城出了什么事,我们都不好交代。只是昨天那两人实在不顶用,看来没给将军帮上什么忙。”

李伯辰就笑道:“护卫我周全?难得你们有这孝心。好,既然想帮忙,今天我正有所求。苏丞,请立即点齐衙中兵将,随我往城外去。”

苏仝友一怔,在照壁前停住脚步:“……将军是要借兵?”

瞧他这神情,李伯辰忍不住在心中暗笑。他们该派了人往无量城去证实自己的身份了吧。或许觉得倘若自己不是真的,做事该遮遮掩掩。可现在自己竟向他们要兵,这种“光明正大”的做派,难免叫苏仝友吃惊。

便正色道:“昨天的几个逆党,有些正往城外去了。他们走得仓促,该没带马。眼下又天寒地冻,必然会藏身附近山中寻机潜逃。今天不去搜,就要贻误军机了。”

苏仝友略一想,道:“好。将军至偏厅稍待,衙中倒有一队刀盾手,我去通禀府君,点他们来。”

李伯辰抱了胳膊:“不必,我就在此等候。”

他这做派,的确像是个急吼吼的将军。苏仝友便施礼告罪,匆匆绕过照壁往堂中去。

李伯辰站在照壁前,心道带他们的兵去探查璋山,这些人该就不会往别处去想了吧。他从前在无量城统兵与妖兽作战时不常用计谋,而多是硬碰硬、或相互伏击。可这些天横了心行险,倒觉得脑袋越来越清楚了。

正想到此处,见一个人打着哈欠从侧院走出来。定睛一瞧,正是隋子昂。

李伯辰一笑,喝道:“隋子昂!”

第八十二章 整队

他已是养气境,中气十足。如今这么一喝,竟叫隋子昂身子一颤、似乎吓了一大跳。

他恼火地皱眉转脸往这边看,瞧见是李伯辰,愣了愣,转身就想往回走。

但李伯辰已大步走过去,笑道:“隋公子,前些天在术学听见你的高论,说我们这些三教九流担不得大任,得你这样的良家子去从军才好。本将想了想,觉得你说得有道理——隋公子既然报国无门,今天就跟我走一遭如何?”

隋子昂只得停了脚,道:“噢,是李将军啊。这个,小弟见识浅薄,将军不要计较。我今日术学中还有事,就不贪功了。”

李伯辰上前一步拦住他:“隋公子,这可不是邀约,而是军令。”

隋子昂的脸色变了变,李伯辰心中倒有些疑惑——此人该不会这么畏惧自己吧?但念头一转,又明白了。他一定是昨天听说了那两个盯梢的死讯,终于意识到追捕“李国逆党”这种事是真刀真枪、要死人的。

如他一般的富贵公子在想战场的情形时,心头浮现的或许是残阳如血、将旗烈烈,他高踞山岗指挥千军万马直冲而上,谈笑间便破敌的情景吧。要真叫他见着了屎尿横流、肢体不全的尸首,怕与那些脚软呕吐的新兵没什么两样。

但李伯辰至今仍恼他在术学对战死同袍所发那些妄言,便又道:“哦,隋公子是怕了么?啧,大公那位公子便不如你这样胆小——在北原的时候,还曾与我并肩杀敌。”

隋子昂立即转了脸:“怕?我可不怕,只是今天的确有要事。可李将军既然说了这种话,我就舍命陪你走一遭。但说好——可不是因为你的什么军令。你是无量军的统领,干我什么事。”

李伯辰笑笑:“好。”

隋子昂愣了愣,似乎意识到自己中了激将法。可话已出口,也只得留在这儿了。

两人便相去三步远,站着等了一会。过得片刻,听见兵甲器械的撞击声,苏仝友引了一队刀盾兵走过来。这一队是十人,李伯辰心道也正合自己这个十将。

那些兵也都是没怎么睡醒的样子,手持滕盾,腰悬单刀,穿着皮甲。这装备算是精良,可精气神无法与无量城的兵比。看着了李伯辰,眼神反倒不如苏仝友恭敬。他便想该是因为这些兵都是来服役吃粮的吧,与自己这位彻北公的将军地位相去甚远,反倒没什么好忌惮的了。

苏仝友站下,道:“李将军,这些可够用?”

李伯辰扫了他们一眼,道:“有给我的甲么?”

苏仝友一愣,忙转头吩咐:“去,再取一副甲来,跟管库说,要那副铁甲!”

一个兵满脸不情愿地跑走,过得一刻钟才扛着一副铁甲小步跑回来,走到李伯辰面前道:“将军,就这了。”

隋子昂脸上有些笑意,看起来很满意这些府兵的态度。李伯辰却也不以为忤,先将自己背后的大刀解了搁在地上,又脱了外袍只剩里衬,才冷冷道:“战袄呢?”

那兵愣了愣。苏仝友便又喝:“怎么办的事?去取来!”

便又有一个兵跑回去了。

这时这些人该是清楚李伯辰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都木着脸不说话。李伯辰便俯身抽了铁刀,沉声道:“不管你们是哪里的兵,既然跟着本将做事,就要令行禁止。我不啰嗦,只说两点。都做好了,皆大欢喜。”

“一,不听号令者,杀。二,自乱军心者,杀。”他说了这两句话,忽然喝道,“整队!”

大概这些兵还未见过像他一样严厉的长官,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才挨挨蹭蹭地站了,但看着也歪歪斜斜。

李伯辰便提着刀走到照壁边的石鼓旁,道:“要在无量城瞧见你们这模样,本将就把你们都斩了。但今日是第一回,就叫这石鼓来代你们。”

他话音刚落便挥刀一斩。只听得“锵”的一声响,那石鼓竟被他从中斩成两半,切口极平滑。

这些人便都愣了,目瞪口呆。隋子昂脸上也露出讶色,不住往他手中那柄刀上瞧,也许在思量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力气。苏仝友惊了片刻才强笑:“……将军好神力。”

李伯辰不理他,又喝:“整队!”

这一回,九个刀盾兵忙规规矩矩站好,绷着脸,瞧着倒顺眼多了。

此刻那取战袄的也回来了,瞧见地上的石鼓,又瞧见同伴的神色,忙碎步跑来躬身一递:“……将军,战袄送到了。”

李伯辰便板着脸,脱去里衬。衣服解开的时候,蒸出一股白雾。只见他前胸、后背,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痕,有许多是叠在一处,看着分外狰狞。

托着战袄那兵倒吸一口凉气,苏仝友也与隋子昂惊诧地对视一眼,一言不发。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道经自己刚才那番做派,再瞧见这伤,他们该绝不会再怀疑自己的身份了。

他便穿上战袄,又走过去穿了铁甲,由一个兵帮他系好了。

随后将大刀背上、揣了银铤和铜钱,觉得身上沉甸甸的,极安心。得了这铁甲,往后也可以用——他可没打算还。

再将这些人扫视一回,道:“苏丞也要同去么?”

苏仝友忙道:“璋山地势复杂,将军恐怕不熟,府君命我协助将军。”

李伯辰一笑:“好。开拔!”

十三个人十三匹马,出了璋城北门之后便上了大道。大道两旁是连片的田地,此刻天时尚早,覆着稻草的田上略有些残雪,再往远处,则飘荡一层白雾。白雾之上一道青色山影延绵,那便是璋山了。

李伯辰带马慢行,苏仝友跟在他身侧,隋子昂则落后一些,哈欠连天地皱着眉。

他看看两旁的田地,便道:“苏先生,这两边的稻子怎么不收?”

苏仝友笑道:“听将军的口音,祖上是李国人吧?李国更北,没这些——这些是冬麦,以稻草保暖的。”

李伯辰想了想,一皱眉:“有了这些东西就麻烦得很,兴许逆党会在这上面走,留不下什么踪迹。”

他又往远处看了看:“此处到李国,有几条路可以走?”

苏仝友道:“大路只有一条,但沿途设关卡,形迹可疑的怕绕不过。小路么,有几条可以取道璋山往细柳城去,在那里越境。”

李伯辰点点头,心道自己事成之后,就可以走小路。

第八十三章 庙祝

他又与苏仝友闲谈一会儿,将关防哨卡、通行道路都摸清了,才装作偶然记起,道:“对了,我这些天听人说璋山有三宝,是棉草、金茸、乌头参,可是真的?”

苏仝友笑道:“将军有所不知,前两样,不算什么宝。那棉草是一种极细的草,山民在秋季的时候上山将草割了,晒干,到冬天用来填棉衣。金茸则是一种菇类,很鲜美。但有人吃多了会致病,近些年也没什么人稀罕了。”

“至于乌头参,倒的确算是宝贝。养气境的修士可以用它补充元气、强身健体的。”

李伯辰闻言大喜,咧嘴笑道:“好,本将正是养气境。走,快马加鞭,去山里找找那乌……”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嗯,乌头参既能补气,想来那些逆党也会进山——本将昨日将他们重伤,他们不敢去医馆,定会这么干。”

他说了便一夹马肚,快跑起来。

苏仝友这就被他落远了一些、落到隋子昂身旁。两人都跟着李伯辰纵了马,隋子昂皱起眉:“这个丘八到底想干什么?”

苏仝友叹口气:“怕是又想要钱了。”

隋子昂一愣:“怎么说?”

苏仝友毕竟不是修行人,年纪也不小,被马颠簸得有些难受。便缓了几口气,看看前方的李伯辰才道:“方耋说昨天他去了暖水巷,公子可知道他进的是哪一家的门?”

隋子昂道:“方耋昨天只跟你说了?嘿,真有他的。”

苏仝友道:“公子昨天那时在术学,我想这事急,就先问了他。说起那户人,公子是认得的——术学的教习李定家。”

隋子昂一愣,险些将马勒住:“李定!?术学里的逆党就是他?!”

又道:“那岂不是说他那个孙女李丘狐也是逆党了?”

苏仝友在心中叹了口气,道:“是。方耋说,那李丘狐出手十分了得,一连杀了两个。这李伯辰吓得落荒而逃,蹿至巷口才敢停住脚,好在那女子也没追。”

隋子昂啧啧称奇:“帝君在上——我早听说那李丘狐是个不好惹的美人儿,没想到真个这么凶悍。我原想要是陶纯熙不从,我就……”

苏仝友低咳一声。隋子昂便讪讪笑笑:“哦,说正事。那这个丘八……”

他说到此处一愣:“苏丞,我明白了。他刚才自夸说昨天杀了几个又伤了几个,如今是来追查逆党的……原来是想要乌头参?可乌头参哪能说找就找得到——他又想要钱!”

他咬牙切齿地盯着李伯辰:“那东西,百年的一根就要上万钱,他也不怕撑死!说什么也不理他!”

苏仝友叹道:“公子以为他为何要带上你?看这人满身伤疤,大概的确是员猛将。但来了璋城地界,眼见这花花世界,就起了敛财享乐的心思了吧……这样的武人倒不少见。他皮糙肉厚,在山里钻来钻去兴许还觉得是乐事,但咱们两个跟着他折腾一天,早晚要累得受不住。到那时候,只怕真要送钱了事喽。”

隋子昂沉默一会儿,才道:“苏丞,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此人自觉拿住我们的把柄,索要无度,谁知道还要在璋城待多久?依我看,不如过些天……”

苏仝友忙道:“嘘。公子,此事回府再议。”

隋子昂恨恨地哼了一声:“好。”

李伯辰原本倒没这意思,提起璋山三宝,也只为给自己去璋山找个更容易被苏仝友、隋子昂接受的理由。但听苏仝友说了乌头参的事,就真起了些兴趣。

从璋城到璋山有将近二十里路,他纵马疾驰起初的确是为了快去山上查探情况。但跑了一段,又见太阳慢慢升高、雾霭散去、碧空如洗,便愈发觉得身心畅快了。

离了无量城之后藏头露尾,少有如此张扬的日子。他心中欢喜,就又夹了夹马腹,听得耳畔风啸声越来越响。

这么一路跑下来,他不觉得有什么,倒将身后的十二个人累得气喘吁吁、快要从马上掉下来了。

等看到璋山越来越近,也觉察座下这匹马渐渐乏力、喘息声重了,他才回过神放缓速度。又在马脖上拍了拍,安抚一下它。

前方近山,道路变窄,两旁也没了田地,都是些落了叶的高低树木。

又行片刻,忽然听到路旁草木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李伯辰便驻马喝道:“什么人!?”

原本是作势探查“逆党”,可没想到这一喝真喊出个人来——一个穿厚厚麻衣的男子从草木中钻出,见他的铁甲、大马,立时现出惊慌之色。似是想跑,又没胆,到底跪在路旁。

李伯辰起初觉得这人是附近山民或者猎户。但瞧他脸色稍白净一些,手里也没什么弓、镰、锄之类的,又觉得不对。

此时后面的十几个人赶上来,见了这人,十个刀盾兵便纷纷下马,也喝:“什么人!?”

这些兵在府治衙门时精神恹恹,如今瞧见这人却来了精神。男子被他们这一吓,忙将头埋下道:“回……回将军,小人是、是山上庙祝……”

李伯辰既然作势,就只得再盘问几句,便道:“庙祝不待在庙里,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那人忙道:“回将军……庙里待不下去了,城了来里人将我赶下山,又说过两天要封山,小人只得去城里讨生活……不想冲撞了将军大驾……”

苏仝友与隋子昂原本驻马在他身侧并不言语。眼下听了这庙祝的话,立时交换眼神。他们这举动也被李伯辰看在眼中,便在心中道,坏了。怎么这时跑出个庙祝!

他们驻马处已算是在璋山范围之内,此人自称庙祝,无疑便是璋山山君庙的庙祝了。

又说被人赶下山、要封山——这些无疑是空明会人所为。他们即将动手,因而在清理山中的人吧。这些消息的确是李伯辰想知道的,可不想在身边这两人的眼前听到。

隋子昂志大才疏,苏仝友却精明。他们两个知道自己听了这些,万一起了什么心思,可就麻烦了。

第八十四章 参

他便转脸看苏仝友:“封山?苏先生,这时候封什么山?”

苏仝友皱起眉看那人:“胡言乱语。我乃璋城府丞,何曾下过封山令?我问你,有没有看到行迹可疑、似是逆党的人进山?”

那庙祝一听说“逆党”,看起来更慌,连声道:“没有……没有……”

李伯辰便出了口气,心想苏仝友这话问得妙——寻常百姓最怕与官府扯上关系。他问那人可有见过“逆党”,提起这词儿,就算他真见了什么行迹可疑的也不敢说了。

和聪明人打交道,到底要省心些。

他便笑了笑:“苏先生不要吓他,我看他也的确是个良民。”

又对那庙祝道:“本将问你,这山上哪里有乌头参?”

他说了这话,余光瞥见身旁两人似乎稍稍松了口气。

庙祝愣了愣:“……乌头参?将军,小人实在不知。”

李伯辰便皱眉:“乌头参是璋山一宝,你这做庙祝的天天混迹山里,怎么会不知道?”

庙祝听此时听李伯辰问了几句话,已将他看仔细了。便见他相貌英俊、气度不凡,又有璋城府丞这样的大人物作陪,心道这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贵公子。

又听他话中似有怨意,忙道:“回将军……此时山中哪里有参小人不知,可小人那庙里倒的确有一两支小参,两三年的,寻常人煮了水倒也能……”

李伯辰不等他说完,立时眉开眼笑:“哦?我就说,怎么能没有?亏你今天没敢私藏,否则非要军法从事!走,带我去你那庙里瞧瞧。”

说了这话再瞥苏仝友和隋子昂,见他们两个看着虽仍不愿自己去庙中,可到底比之前松了口气。便一带马、也不理他们,直往山上去。

璋山山君庙不止一个。庙祝的这个在山脚处的一座缓坡上,是青砖建成的小院,外面绕着木篱。行至门口时正看到两个穿黑袍的站在那里要离开,见了这一行人便一愣。

不待李伯辰开口,苏仝友立时道:“我乃璋城府丞,此地有军机要务,你们速速离去!”

那两人对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忙走了,显然是认得苏仝友的。

李伯辰便下了马走入院中,瞧见供奉山君的正堂门开着,能看到屋内供桌上的山君泥塑。泥塑之前香烛都没了,似乎许久无人祭拜。他就抬脚走进去瞧了瞧,见堂内曾被粉刷得雪白的墙壁都已泛黄,许多处剥落了。

但墙壁上还留有不少诗句,或许是从前空明会势力未大时,来山上游玩的文人墨客所留下的。

苏仝友和隋子昂跟进来,见他瞧那些诗句,隋子昂便道:“李将军也会作诗的么?不如留下一两句。”

李伯辰哼了一声:“没兴趣。”

正准备抬脚走出门,却在门边的墙上又看见两句:玉岭春生白云烟,雾拢丹朱尺眉间。

这两句诗狗屁不通,连平仄都不对,实在不算好句。但落款的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叶成畴。

该是前天到陶家去的那个叶成畴吧。陶纯熙说他是璋山三老洞的修士,来这儿也不稀奇。

他便移开目光走到院中,此时那庙祝跑进正堂旁的耳房中去,捧了两支尾指粗细的参出来,讨好道:“将军,这就是小人的参。”

乌头参参如其名,芦头是乌黑色的。但庙祝这两支皱皱巴巴,连参须都没了,看起来倒像两截风干了的脏手指,叫人生厌。李伯辰皱了眉:“这东西也叫参?罢了,本将不稀罕你这个——你去生火烧些水,再向那些兵要点干粮煮一锅汤,给我去去寒气!”

隋不休还好些,但苏仝友是个寻常人,骑马奔行这一路早累了。听得李伯辰这么说才松了口气,道:“这东西的确难入将军的眼,依我看咱们晌午回了城里,可以去——”

李伯辰一皱眉:“晌午?什么晌午?逆党还未查,下午还要去山里转呢。苏丞,你这样办事可不行。”

说了便走到耳房中去,坐到庙祝的床铺上歇着。苏仝友和隋子昂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便在院中站着,看那庙祝跑进院西的厨棚里忙活起来。十个兵也下了马、将马匹栓了,凑在一处交头接耳。有两个胆子大些的,还去厨棚中问庙祝要吃的。

过了约两刻钟,庙祝才整治好汤水,用几个缺沿的碗盛了,先端给李伯辰。府治衙门的兵出门带的是粗面饼,此时用水煮成汤就成了面疙瘩,味道实在不算好。但李伯辰一口气吃了两碗,那些兵见有热的喝也高兴。

只有苏仝友和隋子昂自矜身份,不肯进这破屋,也不肯吃喝,找了一条石块坐着,在风里瑟瑟发抖。

李伯辰心道已将这两人折腾得差不多了,倒是可以做正事。

便坐在床上对门外的府兵道:“吃喝完了好好歇歇,再过两刻钟,随本将进山追查逆党。苏丞,隋公子,到时你们也一起去。”

说完便往床上一躺,只过几息的功夫就打起鼾来。

隋子昂与苏仝友面面相觑。苏仝友便叹口气:“公子,你看,今天时日怕还长着呢。”

隋子昂咬牙道:“高低我也是养气境,就陪他耗着看。咱们去正堂避避风。”

李伯辰将他们这话都听了,又在他们身边穿了穿,确信这两人并无窥视阴灵的本领,便安心离去。

他此时阴灵出窍,再看这璋山便与此前不同。之前山上枯黄一片,分外萧瑟。但眼下看,却在山头模模糊糊瞧见有云雾蒸腾,多了几分缥缈之意。

此地是璋山主峰,山君所在。那云雾便是山君带来的异像吧?不过他没急着往山头去,而先下山巡游。璋山主峰占地颇广,要是人在山中走,行路艰难,怕一整天都看不完。但阴神不怕树枝勾绊,穿行无阻,约一刻钟的功夫,便在一处山沟里发现一座新坟。

这坟前无碑,却有新上的香烛供着,该是空明会中人所设无疑。他证实了这事,便在心中道也不知这璋山的山君性情如何。要是和无经山君差不多,怕没那么容易从它口中得出炼化阴兵的法子,而不得不坐视它被空明会逼上绝路,然后再出手了。

但无论如何今日机会难得,要先探个究竟。

第八十五章 山君

他打定主意,便沿山而上。璋山主峰坡度较缓,李伯辰快行至山顶时,瞧见地上有丝丝缕缕的雾气蔓延,恍若仙境。

只是他清楚山君之属大多是人或动物死去之后的阴灵偶然与一地运势结合才成就的地上灵神,性情都不能以常理度之。现在此地看起来像仙境,实际上却是修罗场也未可知。

他收敛心神再往上走,却见越走雾气便越浓。等眼前只能看到三四步之内的景物时他停了脚步,沉声道:“璋山山君可在?李伯辰前来拜会。”

这话说了,却如泥牛入海,不见回应。他就又问了两次,仍无人答他。便顿了顿,换了语气,学应慨在无经山时道:“山君难道不知自己将要大难临头么?却能这样安稳。”

这一回,终于听见一个女声。声音缥缈,语速很慢,叫人觉得说话之人该是慵懒的模样。只是这话,却叫李伯辰吃了一惊:“我知道你。你在北边夺了无经山君的宝物,如今又来夺我的么?”

说话间,地上的白雾便忽然向上蒸腾。李伯辰本是在往山顶看,此时才忽然发现自己身前三四步远处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形来。

距离这样近,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女子容貌美丽,额上一点朱红,有雾气缭绕在身上化作衣裙。而眼下萦绕他身边的白雾,也是从那些雾气中蒸腾出来的。要这是个人的话,他几乎已经算是踩在她的衣裳里了。

他来此之前已在心中做了许多准备,好应对种种突发的状况,但从未想到自己听见的会是这一句。他心中一凛,道难道这璋山山君与那无经山君还是个什么朋友不成?

山君也会有朋友的么?

不过要真是这样,那事情就好办许多。会交朋友的山君,性情也总会更似人吧。倒是可以……

他想到这里将要开口,眼前那山君的身形却忽然散成了一片雾。

李伯辰心中一凛,道:“山君误会。我在无经山非但没有夺宝,反而算是救了那位山君一命。我此来也是……”

“来这儿夺宝也没什么关系。我这山上,宝物不多。要说最宝贝的,就是我了。”这回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似乎说话人紧贴着他的脊梁,只要转了身就要面对面。下一刻,李伯辰忽然感到有个毛茸茸的东西蹭上他的侧脸——他咬牙往旁边一瞥,正看见一只狐吻从肩上探出!

狐狸的体型并不大,但他肩上这狐吻却极大,看着竟与虎头类似。似乎是只白狐,黑色鼻头就有拳头大小。那毛发也并不柔软,而如钢刷一般。它说话时便吐出一股湿热的腥风,更用血红的舌头舔了舔他的耳朵。

他登时觉得身上泛起一阵恶寒,却没动。他曾听过狼人立而用前爪搭着人的后肩、只待那人一转头就咬断咽喉的传闻,倒不知道这山君是不是也打的这个主意。

这念头一生出来,却又见巨狐的两只白色前爪也从他两臂旁探出……竟是个将他抱住了的模样。

倘若还是刚才那个美丽女子的形象,此刻也能称得上旖旎。但李伯辰已经瞥见了狐吻、狐爪,知道自己眼下是被一只老虎大小的狐抱住了,心中除了寒意,是再也没有丁点儿别的感觉了。

之前与无经山君打交道时,虽也是在世灵神,但说话做事都很像人。可眼下这璋山君说话行事却妖异非常,真叫他有种“非我族类”的感觉了。

然而他此番就是为冒险来的,心中早有准备。便定了定神又道:“山君说的是。但要来夺你这宝贝的不是我,而另有其人。山君没有发现近来拜你的人已越来越少了么?”

见李伯辰并不很怕,他身后的狐影忽然散去,面前的白雾重新聚成一团,又现出那美丽相貌。不过这时是斜躺在地上,露了半个肩头出来,作出慵懒**的神态:“我理会那些凡夫俗子做什么呢?本君成道,也不是由他们拜来的。”

倒是实情。灵神是阴灵与运势结合而来,虽说运势大多是因生灵聚集繁衍而形成的,可的确不算是“拜出来”的。

李伯辰便道:“那么山君也没有发现,近来山中可供你驱策的灵物越来越少了么?”

璋山君就眯眼一笑:“入了冬,凡人进山狩猎的缘故罢了。我虽主宰一地山川,可又不能不叫人生产狩猎,能怎么办呢?”

李伯辰愣了愣,心道这山君是脑子不清醒,还是当真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无经山君在应慨动手之前的几天就已经觉察到事情有异、入梦向自己求援,而这璋山君直到眼下还一无所觉的么?

他便只得皱了眉,直奔主题:“如果山君仍不觉有异,那么可以探查这座山峰四周。此时该有许多新坟正以香烛供之,是……”

璋山君轻叹口气,微笑起来:“你是要说,有人要夺取本君运势的么?”

她竟已知道了!?李伯辰又一怔,意识到自己的计划或许要落空,却又听这山君道:“那就叫他们来夺好了。等他们如那无经山君一样,成了新神,再过上几百年的功夫,便晓得这究竟是怎么样的滋味。”

又转眼看李伯辰:“你这人,该是个灵主吧。照理说本君见了灵主,该索拿去幽冥才对,不过也懒得去做……你好心来告诉我这事,又想要什么?”

李伯辰原想的是,他来拜会山君,山君或许不信他的话。可能是威严的模样,可能是残忍狠戾的,但他叫那山君认清自己已在套中,便必然可有周旋的余地,之后再提出自己的要求。

但眼前这位竟早有准备的么?

依照他从前的性格,此时该当即告辞离去。但他连日来逐渐窥得修行之秘,又晓得这世上有种种神奇术法过往,知道若要日后自身安稳,现下就必要多了解掌握一些,才不会又闹出与应慨相处时的乌龙来。

眼前这山君虽说性情怪异,但听她说话却似乎比无经山君更好打交道,便忍不住探起究竟,道:“在下的要求暂且放下……但山君既然知道被人设伏,为何无动于衷?”

山君笑眯眯地看他一会儿,却道:“你可知我是何时成了这地上灵神的?”

第八十七章 凶讯

那山君沉默一会儿,狐脸慢慢褪去,重变成人脸模样。

“早年……他十几岁的时候,倒的确问过我如何做山君。”她被云雾笼着,像是在缓步行走,又像是在慢慢地飘,“前年也问了我这事,我也教过他。哦,原来是这样的心思。”

忽然转脸看李伯辰:“无经山君说你喜欢做坐山观虎斗的事,今次是不是也是一样?”

李伯辰笑了笑:“无经山是误会。那位山君心思太重,误以为我在胁迫它。至于这次,我刚才已说过,是想得到炼化阴兵的法子。”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但现在不必了。你原本就清楚有人设伏,如今看又是个妾有情郎无意的故事。我以此要挟获利,就太下作了。山君保重,告辞。”

他说了话便转身,心底却觉得花了这么多心思行险却是如此结果,实在有些遗憾。他倒也说不清在此时再要炼化阴兵的法子究竟哪里不对,可既然心中觉得不舒服,那就不是自己该做的事吧。

他既是阴灵,倒不用真如人一般“走”。念头一动,便飘行出十几步之外,山君也未拦他。再用了十几息的功夫便行至山下、穿墙进屋。此时也只过了一刻多钟而已,院子里那些兵还在闲谈,而他的身子躺在庙祝的床上,已经睡着了。

他便附身上去,重新“睡”着。他这阴灵一睡,肉身便会醒来,转换时神智有一瞬间的模糊,有些像人极困时的情况。

但这一回这感觉刚生出,便模模糊糊看到自棚顶探出一张白色的脸,一直落到他面前。他一惊,看得清楚了——是璋山君。

“你果真无所求。从未听说过你这样的灵主。”这面孔平静地说,“既然如此,我就给你好处。叶成畴要杀我时,你来山上,帮我将事做成,我传你炼化阴兵的法子。”

李伯辰平躺着向四周看了看,确认这是梦。无经山君可以入人梦中,璋山君也可以,他倒也对这法门动了心。可炼化阴兵之法“失而复得”已是意外之喜,便道:“山君也知道我是灵主,身份敏感。要叫我抛头露面与空明会对抗,怕我做不到。”

面孔笑了笑,不知怎的,李伯辰觉得这笑有些哀婉:“我是璋山之主,当然有办法保你万全,你来就是了。”

李伯辰在心里略衡量一阵子,一咬牙:“好。山君请讲。”

……

……

再醒来时,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山君要他做的事细想也不难,只是没料到这种地上灵神竟有如此的心思。从前听人谈起山君、河伯时,大多只觉得神异莫测,可如今倒觉得,也都还是“人”吧,只不过性情格外古怪了些。

见他睡醒过来,苏仝友很高兴,该是因为在庙中无事可做又冷,反而觉得不如进山走一走好吧。李伯辰用庙祝送来的热水洗了把脸,就吆喝那些府兵备马要进山。要此番前来要做的事已做成了,打算下午只去做做样子、再打几只野味便班师。

但一行人准备妥当,将要出发时,山道上忽然驰来一匹快马。那马上也坐了个府兵,到门前便勒马跳下,快步跑到苏仝友面前道:“苏丞、公子,府君令二位速速回府,有要事相商。”

苏仝友愣了愣,看一眼李伯辰,道:“府君可说过是什么事?眼下李将军还有军机要务。”

那府兵该是因为心中焦急,因而把李伯辰给忘了。此时也看了他一眼,脸色有些犹豫。李伯辰瞧见他这模样,心中一凛,道不会是自己扮作彻北公的人这件事被揭破了吧?但转念一想真是如此的话,怕来的就不只是这个传令的了。

便哼了一声:“你们尽管说去。本将可懒得掺和你们的地方政务。”

苏仝友向他施了一礼,招手叫那府兵凑近,道:“你说。”

府兵便在他耳畔说了,隋子昂也凑过去听。

听了一句,脸上神色先一滞,立即转眼看李伯辰,却又浮现出喜色来。

李伯辰愣了愣,便见他哈哈笑了两声,似又觉得这笑不妥,忙收敛了,道:“李将军可知道是什么消息?”

李伯辰沉声道:“若同我有关系,也不介意听听。”

隋子昂便背了手挺起胸:“无量城又破,彻北公要去国都请罪了。已经是十几天前的事了。”

李伯辰心中一惊,险些从马上掉下来。隋子昂见他这模样终于忍不住又笑,道:“李将军慢慢在山里查逆党吧,我们先回了。”

说了这话他便跳上马,飞纵而去。苏仝友也叫府兵垫着脚上了马,脸上倒波澜不惊,只道:“将军也该早日南下与彻北公汇合了吧。告辞。”

这两人一走,那十个府兵竟也都跟着走了。李伯辰愣在原地,半晌没说出话来。他这愣,倒不是担心自身安危——府兵来报说彻北公是去“请罪”,可见暂时无事,那他们至多冷落自己,而不会做出出格的事。

他愣的是,无量城又失陷了。

得知万有城失陷的时候是几天前,这意味着它实际上是在无量城被攻破之后的三四天就落入魔国手中了。从那天到现在也只过了三四天……这是说自己逃离无量城三四天之后,它便又陷落了么?

怎么会这样快!?

他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会不会是因为隋不休被妖兽俘获,吐露了大量机密才导致了这个结果?不……不会。那妖灵是被他带回去了的。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隋不休被妖灵所惑,之后出卖了机密?

他又想,也觉得不可能。妖兽军即便得到了消息,还得准备、调动。数万大军要做出反应,至少也得一个月。

他忍不住转脸往北边看,知道极远的地方,当涂山脉中,已经豁了一条大口。魔国得了万有、无量两城,终于在天子六国的北方门户站稳了脚跟,经过休整,很快就可以向东西出击,图谋弥勒城与大空城了。

与陶文保喝酒时,他觉得再过几个月隋国就要大乱,没想到这事比他想得还要快!

第八十八章 报信

如果自己是统兵的将领,现在就该立即在弥勒、大空两城外围修筑堡垒工事。实在来不及,请庙堂的高人直接将山炸塌一段也好。至于隋国境内……从当涂山之后的四横山脉到中部的靖州、梧州一带,有将近一半的国土都无险可守。如今接连折损战兵,兵力已经不足,千万不可与妖兽在那片土地上打消耗战,而该立即迁民、将那两州清空,隔着中部的五门江与妖兽军对峙,务必将它们牵制在隋国北境等待援兵,而后……

但他想到这里,忽然愣了愣,心道自己在做什么?在无量城中就只是个十将而已,如今更连“兵”都算不上了,想了这些给谁听呢?

之前纵马奔驰,感觉到久违的快意,此时却觉胸闷得发慌,只想长啸一声。他知道这些事本不该是自己操心的,想了也无用。但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老农——在一块田地上耕耘了三年,虽然之后迫不得已将那田卖出了,但忽然知道有人叫那田撂荒了,心中怎能痛快。

可看隋子昂刚才那眉开眼笑的模样,该不会有自己这样的心情吧。他从未在北原上直面妖兽,不知道那些东西有多么凶残可怕。隋子昂或许觉得六国国祚延续千年,北原战事失利也不过是一时之危罢了,总会有其他人处理好。

像他这样的隋国公子都这样想,更南那些不与魔国接壤的……那些君王、那个天子,会不会也这样想呢?

李伯辰在马上坐了一会儿,觉得心中黯然。但到底对自己说,我在璋城做的这些事,正是为了日后有安身立命之本。至于往后……是终老于山川,还是叱咤风云,就全看天命吧。大厦将倾、沧海横流之时,正是英雄出世之日,但愿我也能成为一个英雄吧。

他又叹了口气,一夹马腹,向璋城行去。

入城之后他并未掩藏自己的行踪,而穿了铁甲,大大方方地在车店堂内吃了一餐饭。车店掌柜该没料到他是个军官,神色有些慌,多送了他些吃的,李伯辰便笑纳。

而后他上了楼,卸下甲衣,想自己再等个两三天该也不要紧。璋山之事就要成了,不可功亏一篑。至于彻北公隋无咎……他这次该清楚自己死定了吧。无量城一破,他随残兵出逃,手里什么资本都没了。

隋子昂说他南下请罪,李伯辰却觉得他该会带隋不休逃到南边的鱼国去。要是胆子再大些,会直接去天子国寻求庇护吧。听说那位天子喜欢玩弄权谋制衡之术,想来也会乐意有彻北公在手,节制隋王。

要是如此,自己这个“彻北公的统领”也就还有些凭峙,此地府治也不会轻举妄动,只是方耋的希望要落空了。

他站在窗边向外看,心道那人惯会投机,不知道得知无量城的消息会做何反应。

他心中有诸多事情要考虑,自身处境又极微妙,这一下午的时间便过得很快。其间阴神出游过,发现盯着他的人从两个变成了四个。也许府治打算等接到“清查彻北公余孽”的命令时便将自己绑了,但这世上传递消息的速度很慢,哪怕就在此刻那隋王已颁下旨意,璋城也得等一个多月之后才能得令。到那时,自己早溜了。

日落之后,他又下楼吃了餐饭。再等上两个时辰,待听到城中隐约传来十一声响时,窗外才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李伯辰走过去开了窗,外面露出方耋的脸。他稍稍一愣,随即跳进来,道:“将军知道彻北公的事了吧。”

此时的语气不像昨夜那么恭敬了,神色也平静许多。李伯辰走到床边坐下:“白天才知道。”

方耋站在窗边向外看了看,见李伯辰不再言语,压低声音道:“那将军有何打算?”

李伯辰一笑:“你慌了么?大公只是去国都请罪,到底请不请得下来还未可知,你还是暂且安心为妙。”

方耋皱眉道:“但你之前叫我去无量城,说可以得到富贵。我如今怎么办?我不是你……见势不妙你大可以一走了之,我却有个老母。我去不了无量城,要是在璋城……又被人知道你我之间的事,我还怎么安心?”

李伯辰冷笑一声,反问他:“那么你想怎样?”

此时听了方耋说的这些话,他已在心中暗道此人果然是自己想的那样。倘有好处,就攀附逢迎。如今见许给他的好处没了,立时态度大变。他已打定主意,如果方耋看起来将要同自己翻脸,便立即动手将他擒下。若在那之后仍态度强硬,怕不得不取他性命了。

可叫他意外的是,听了他这语气不善的一句反问,方耋却怔了怔道:“你果真也没收到什么彻北公的密令?”

又叹息一声,也在床边坐下:“李将军啊李将军……唉,你可真叫我走投无路了。”

李伯辰刚要开口,方耋却又站起身,沉声道:“既然是这样,我就要带阿母先离开璋城了。也有一句话奉劝你——最好今夜就走。”

李伯辰没想到方耋会说出这种话。他今夜就是来劝自己离去的么?只是不知这是出于好意,还是为了自保。他便一笑:“你可以走,我却走不得。我为大公做事,纵使情势危急,也要死而后已。”

方耋愣了愣,在屋内走了两步,犹豫片刻才道:“将军,别怪我没提醒你——苏仝友和隋不休已经打算对你动手。他们的计划是,明日带你一起上璋山,到时夺取了山君运势,就将你也杀了。等再把叶成畴处理掉,只将你的事情往他身上一推便可。你今夜不走,怕就走不了了!”

这话叫李伯辰更加意外。意外的不是府治衙门的人要对他不利,而是从方耋口中说出来。

“你今夜是专程来告诉我这件事?”

方耋叹了口气:“我本不想来告诉你。但昨天偶然叫阿母知道了我和你的事,她今天又听我说了隋子昂的打算,就以死相逼,叫我报信。李将军,昨夜无论你是在示恩还是出于本心,今夜我都算还了你的情了。”

李伯辰沉默片刻:“有这样的母亲,也是你修来的福分。”

方耋一笑,也不知在想什么,又道:“那么我就告辞了。”

他一撑窗沿打算跳出去,李伯辰开口道:“无量城的富贵,你的确得不到了。但我这里还有另一条路,想不想走走看?”

第八十九章 不见

方耋一愣,收回了手:“另一条路?将军指什么?”

李伯辰在心中笑了笑,道方耋如今这模样,该是仍对自己这个彻北公的亲信抱有些希望的——希望能从自己身上再得到点儿什么。不过此人可以冒死来报信,他如今便觉得方耋的这种心思也属人之常情。

于是沉声道:“方兄可以将眼界再放宽些。魔军已经夺取了万有、无量两城,想来隋国很快就会变成战场。到那时天下大乱,想要得到富贵可比现下容易。方兄就没想过,在这乱世中建功立业的么?”

方耋苦笑一声:“你说的是这个?我真没想过。但即便想了也没什么用,那种世道是你这种人的天下,我一个无名小卒,能有什么机会。”

李伯辰道:“我之所以能被彻北公看中,是因为我的武力。如果你想要,也可以有。方兄,想过做一个修行人么?”

方耋愣了愣:“修行人?”

又道:“曾经想过。但看了隋子昂修行时的那些事,就断了这心思。”

李伯辰便道:“顾虑是什么?钱财么?我给了你五万钱,那枚玉佩也值五十万。如果你急于脱手,大概十万钱也是有的。有了这些,你修至养气境该不成问题。”

“至于功法——你眼下供奉的是六渎帝君,但既然没有修行,改信北辰也来得及。我这里有北辰心决,还有破军、天诛两种术法。如果你想走这条路,我都传你。”

方耋吃了一惊:“北辰心决?你是指……”

“对。北辰一脉的庙堂修法。”李伯辰道,“除非你相信你自己真是那种资质奇差无比的人,否则总能入门。北辰心决如果你修不了,想要的人多的是,又是一笔横财。”

方耋的眼睛亮了亮,沉默良久,才道:“将军是又想叫我做什么事么?”

“明日我随叶成畴上山。你今夜将你母亲送去城外安顿好,明日去璋山附近,一见山上起风,立即将外围设下的那些阵破掉一两个。”李伯辰沉声道,“此事并不难,只需要决心和勇气罢了。方兄,我知道你不甘屈居人下,如今遇到我,就是机缘,只看你能不能把握。”

方耋脸上露出惊疑之色,沉吟许久才道:“李将军……怕不全是为彻北公做事的吧?”

此人的确聪明。李伯辰心道这也是好事。聪明人都不愿一生默默无闻,方耋的心事该是被自己料中了。

他便也不说别的,直接开口,低诵北辰心决灵悟境的咒文。方耋忙竖起耳朵,仔细静听。李伯辰只诵念一半,便道:“这是一半,并不完整。方兄以为如何?”

方耋琢磨一会儿:“我小时候试过府兵百将修的法门。依我看,将军这修法更加精妙,似乎的确是真的。”

李伯辰笑了笑:“明日将事情办成,我把养气境的心决一起告诉你。”

方耋深吸一口气,抬眼看李伯辰:“将军,无论你明日要做什么,我都实在没什么信心。但你有一句话说到我心里去——我不甘屈居人下。好,明天我上山,如果你真成功了,希望可以信守诺言。我方耋一生从未信过什么人,如今,只信了你这机缘。”

李伯辰正要开口,却听得门外传来脚步声,便只道:“富贵有命,成事在人。方兄,共勉吧。”

方耋脸色凝重地向他拱手一礼,翻窗跳了出去。

李伯辰便立即闪身门旁,将耳朵贴在门上去听那脚步声。听了一阵在心中叹道:今天晚上还真是多事之秋。

便将门打开了。

门外的人穿了一身黑绒斗篷,抬起手正要敲门。见门开了一愣,又看到李伯辰,忍不住道:“你……”

李伯辰轻叹口气,道:“陶小姐,这么晚,你不该出来。”

陶纯熙褪下兜帽,直勾勾地盯着他:“李伯辰,这些天你还好吗?”

她说话声音很轻,嗓子略有些哑。站在廊中灯光昏暗、又裹在黑斗篷里,整个人更显得柔弱憔悴。李伯辰听她问了这一句,心中陡然泛起一阵酸楚,喉头哽了哽。

但他轻出一口气,道:“我还好。”

陶纯熙眼圈一红,可李伯辰也不知该说什么,甚至不知该不该请她进屋。两人便在门前沉默一阵子,陶纯熙忽然掉下两滴泪,道:“李伯辰,你带我走吧。”

他都不记得自己经历了多少次九死一生的凶险,但无论到了何时,心中总有一丝清明。然而听了这几个字,却觉得头脑嗡的一声响,眼中只剩下她那两滴泪。

过了两息的功夫,他才心道,这是什么意思?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么?不……是陶文保叫她来做什么的么?可她现在的模样……

他还没想好该说什么、要不要说,却见陶纯熙抬手擦了擦眼,低声道:“对不起,李将军,我信口胡说的。”

李伯辰看到她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更觉得心中成了一团乱麻。她刚才那句话是当真的么?要是自己答应了,她真会跟自己走么?

是不是我的反应太慢了……她以为我不愿的么?他张了张嘴,只道:“陶小姐……”

“阿爹叫我来告诉你,他得了隋公子的传讯。”陶纯熙微微侧过脸,轻声说,“大王派遣了使者赐彻北公毒酒,彻北公打算转而北上,退回到四横山去。隋公子说,过些日子此事传开,凡与彻北公有关系的,都要被牵连。阿爹叫你尽快离开璋城……就去李国吧。”

李伯辰心中一沉,但并不觉得十分意外。只是,隋不休难道真是为了自己着想么?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这位公子在如此情势下,还要冒险提醒?

他想了想:“陶小姐,那你们……”

“我和阿爹也要走了。”陶纯熙看了他一眼,咬了咬嘴唇,转过身,“李将军,后会无期。”

她说了这话,便慢慢走开,十几步之后走到转角,下了楼梯。

李伯辰能听到她轻微的脚步声,却觉得这声音是敲在自己心头的。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追过去问,陶小姐,你刚才那话是当真的么?

可到底长出口气,倚在门框上。

当真又如何呢?他心道,我难道真能带她走么?又去哪里呢?

第九十章 上路

他关了门,坐回到床上,觉得胸口发闷。先没想隋不休的事,却仍在想陶纯熙。他一会想才短短三天她真会喜欢自己到了有那么一瞬间想跟自己远走高飞的地步么?一会又想自己刚才是不是伤了她的心。他在这世上第一次知道有个美丽的女孩子对自己生出了爱慕之情,只觉得受宠若惊,又觉得受之有愧。

如此过了一会儿,他才长叹一声,心道眼下实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陶小姐,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只怪我们有缘无分吧。

可即便如此,心中仍静不下来。他熄了灯躺在床上,竟头一次失眠了。他知道眼下这状况其实算有点危险的。自己刚刚晋入养气境,根基不稳,身体里还有妖兽血肉,搞不好便会再入魔劫。

他不敢在这种情况下打坐静心,索性睁开眼睛看棚顶,心道:北辰帝君,保佑我明天一切顺利吧。

说了这句,又忍不住自嘲地笑笑。在北原上时他不是很喜欢对某位灵神祈祷,因为觉得这样是将希望寄托在某个虚无缥缈的存在身上,是穷途末路时才会做的事。但后来渐渐知道这世上的灵神是真的存在的,也渐渐养成与其他人一样的习惯。

这三年多他屡次死里逃生,不知会不会是那位帝君在庇佑自己。只是,魔国将要南下,世间要生灵涂炭了,幽冥之中的灵神们,怎么无动于衷呢。

如此,他倒不知何时睡着了。

一觉睡醒之后天还未亮,但他已没有困意。在床上略躺了一会儿,记起晚上做的梦。梦里又听见自己说“保佑我明天一切顺利”,看着是诚惶诚恐的模样。他心道,难道我真有这样怕?又意识到从前经历的种种危险,多是在与妖兽打交道,而今却是与人。

如此看,人是比妖兽可怕多了。

他起床穿衣,在外袍内系上铁甲、背了刀,走到楼下堂中叫了些吃的。

但吃了一半,门忽然被推开,三个人挟着凉意走进来。李伯辰抬眼一看,是隋子昂、方耋,还有叶成畴。

他心知事情来了,便放下碗筷,道:“……诸位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他说话的语气与昨日不同,大有示弱之意。但隋子昂却笑笑,走到桌旁道:“李将军,昨夜我与家父想了一夜,觉得将军不适宜再待在璋城了。”

李伯辰愣了愣,忙道:“啊……隋公子说得对,我正有此意。吃了这顿饭,我就动身与彻北公汇合。这些天承蒙隋公子关照,末将……”

隋不休信手从桌上筷笼中抽出一支在手里转了转,笑眯眯地看他,似乎很满意他此时的态度。又将筷子抛到桌上,道:“将军想怎么出城?如今是非常时期,怕多有不便。我是这样想:将军随我们去璋山,在那里有小道直通细柳城。如此李将军走得神不知鬼不觉,我们这边也少了麻烦。”

李伯辰想了想,扫了三人一眼,略做犹豫。叶成畴没看他,背手站着,很有高人气度,方耋则微微眯了眯眼。李伯辰便道:“……好。正好彻北公昨夜传书,说叫我低调行事。”

隋子昂笑起来:“将军回了彻北公身边,还请多为我们美言几句。时候不早,咱们快动身吧。”

出门看到门前停了五匹马。其中一匹马身上驮了一个黑色的大袋子,鼓鼓囊囊。见他看了一眼,隋子昂便道:“山路难行,这里面是给将军的吃喝,还有些奉仪。”

李伯辰忙喜出望外道:“多谢多谢,隋公子有心了。”

隋子昂一笑:“应当的。”

他今早说话,都颇有章法,神色也谦逊平和,倒变成在术学见他第一面时的模样了。因而李伯辰知道方耋昨夜所说的事情要成真了——隋子昂必然觉得自己此行有去无回,才能如此从容淡定。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道隋无咎和隋不休一双父子虽也称得上狠辣,但比起隋子昂来,隋不休可老成持重得多了。

四人出城时,天边刚露出鱼肚白,走的也是昨天清早走过的路。只是昨日隋子昂精神恹恹,如今却神采飞扬,也健谈。待走了一段路,他便开口道:“李将军,说实话,前几天我们之间的过节,到昨夜我才想通。”

李伯辰愣了愣,道:“隋公子指什么?”

“我起初觉得你这人好色贪财,粗俗不堪。可昨夜想到你身上那些伤疤,又觉得正因有你这样的人在北原抵抗妖兽,我们才能过上好日子。”隋子昂叹道,“唉,从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知道魔军突破当涂山了,才意识到我从前真是小看了将军。”

李伯辰不知他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便道:“隋公子谬赞。末将也是得意忘形,实在不该。”

隋子昂摆摆手:“将军知道我也有报国之意,但只是没有门路。我如今是养气境,也算有些力气——哦,对了,将军战功卓著,又是什么境界?”

哦,原来是为了问这个。叶成畴也策马在两人身旁,一直目视前方。但隋子昂问这一句的时候,李伯辰发现他的眼睛微微动了动。他就笑道:“我和隋公子一样,也是养气境。但隋公子修行的是六渎一脉的庙堂之法吧?我修行的则是军中的粗浅法门。虽说是同一境界,但要论根基、论灵力,绝不如公子。”

隋子昂大笑:“将军过谦了。你能在战场杀敌积功至一营统领,手段绝非我可比的。我么,会三四手术法,平日争强斗狠倒是有用,但在战场上,怕是没什么用的吧?”

李伯辰在心里叹了口气,道这人如今对自己起了杀心,说话却好听很多、也实在,真是讽刺。他便忙道:“说来惭愧,末将只懂得一个破军之术。这术法在战场上的确没法用——倘若用了,也就是到穷途末路的时候了。平日里要胜那些妖兽,还是得倚仗术学的兵甲之力。听说隋公子智算无双,可比我一个小小的军官有用多了。”

隋子昂哈哈笑道:“将军这说的什么话?不敢当,不敢当!来,李将军,这位是璋山三老洞的叶成畴法师,仙府就在山中。一会儿我们先去他那里歇歇,再送将军上路。”

叶成畴听了这话才瞥他一眼,微微点头。

李伯辰在心中冷笑,道此上路该是彼上路吧。不过今天倒真说不好谁先走。

第九十一章 蛟人

入山之后沿山道西行一段路,前方便出现一个缓坡。这时道路崎岖,山路上也坑坑洼洼,四人便下了马,将四匹马拴在路边,方耋牵着驮了布袋的那一匹跟在后面。

转过一道岩壁,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片小小的峡谷。峡谷上有一道白练似的瀑布飞流而下,蒸腾出许多雾气,汇入峡谷中的深潭里。那潭水表面也有一层水雾,像云一般。最奇的是,这谷中不像外面一样枯黄一片,地上竟隐有绿意。

李伯辰愣了愣,心道这里竟然有此洞天福地。

便听隋子昂说:“据说璋城地下有一道暖水流过,源头就是这山谷。李将军前几天去的暖水巷就因此得名的。”

李伯辰哦了一声,才记起他那天见到李宅的墙根、假山岩石之下都微微湿润,大概是就是因为其下有暖水,所以那里的积雪才化了吧。他想了想,觉得或许那山上的瀑布是从一处温泉里涌出来的,因而如此。

正要开口,脚下却被一块石头一绊,打了个踉跄。

隋子昂就又笑:“将军小心脚下。”

李伯辰正待回话,忽然见到走在前面的叶成畴的衣袖正在微微颤动。

叶成畴在前,他与隋子昂在中间,方耋牵马走在后面。叶成畴的手笼在袖子里,此时又没有风,无疑是他的手在动。李伯辰也是个修行人,因而一看那袖子颤动的模样,便知道该是叶成畴在掐手诀。

修士使用术法之前,可以念口诀,若不方便出声,也能用手诀。

他心中一凛,道他们该是要出手了吧。

他昨日与山君有约,因而此刻也未妄动,只沉心静气,感受脚底传来的感觉。果不其然,再走几步路,便觉得一股暖流顺脚心传至四肢百骸——这感觉熟悉,在无经山上那山君以生机之力为他疗伤时,也是如此的。

他心中一定,知道璋山君没有失信。因而只提了气,装作没看到叶成畴在做什么。

但再走两三步,却又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他在北原时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此时一连两次腿脚不利索,已十分反常。却见隋子昂忽然在他身边停了脚步,沉声道:“李伯辰,我有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想要问问你。”

“你放着一个好好的无量军统领不做,却要跑来璋城与李国逆党串通一气,究竟是为什么呢?”

李伯辰心头一惊,暗道难道自己与李定的事被他觉察了么?但随即意识到这该是隋子昂要杀死自己的借口。也因这一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在原地停留好一会了。

刚才便在站在路口,只觉隋子昂在自己身旁,叶成畴在自己身前。但此时醒过神来,发现两人已离自己三四步远,他自己始终在原地打转。绊了自己两次的石头,正是同一块。

这就是叶成畴的术法么?的确比妖兽更难对付一些。

李伯辰便停下脚步沉声道:“隋公子,这话什么意思?你想要做什么?”

隋子昂冷笑:“借李将军头颅一用。”

虽说早知道他们要将自己骗进璋山杀了,可如今听到这话从隋子昂口中说出来,李伯辰仍叹了口气,心道北边魔军将要攻入隋国腹地,这边却仍在与人勾心斗角,真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但他仍做出惊讶的模样,怒目而视:“你敢擅杀军中将领,是不想活了么!?”

隋子昂哈哈一笑:“我自然不敢。但李将军是因与李国逆党勾结打算夺取璋山君气运而死,赖不到我头上来的。你昨天进山,不就是为那些逆党探查情况的么?”

这时叶成畴皱了皱眉,开口道:“公子,你有气要出的话,留待以后吧。眼下先做正事。”

而后他低诵了几句咒文。李伯辰眼前一花,忽然觉得路旁的几颗树木都晃动起来,飞快并做一处,竟成了个囚笼模样、将他困在其中。

诡异之处在于,他一边觉得那些树木动了、连成树墙将自己挡住了,一边又清楚地知道其实那些树木都在原地,如此观感只是自己的错觉罢了。然而当他真要走出去的时候,却怎么走都要撞上一棵树——尽管相邻的两颗树木之间,足有六七步的空地。

隋子昂便笑了笑:“好,叶法师。我只是笑这人实在有些蠢。进山的时候就已经入套,这功夫才反应过来。李伯辰,你修行有什么用呢?”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在北原做事靠蛮力,但是在大隋,在这里,要靠脑袋的。”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转眼看叶成畴:“叶法师,难道你也要为虎作伥的么?我乃彻北公——”

他这话没说完,叶成畴便瞥他一眼,道:“闭嘴。”

随手一挥,也不知施了什么术法,李伯辰便听得四周嗡嗡作响,竟像是自己所说的话都在这片小小的囚笼中回荡,再传不出去了。

隋不休笑着看看他,扬手招呼:“好了方兄,把她带过来,做正事了!”

方耋听了招呼,就把驮着布袋的马牵过去。经过李伯辰身边时微微皱眉,似乎担心他如今是否无计可施了。李伯辰知道要是此人觉得自己并未料到如今的情势、真陷入绝境的话,很有可能会明哲保身,便对他微微笑了笑。

方耋一愣,脸色重变得平静。

他将马牵到那水潭边,将布袋搬下来,又把扎着口的绳子解了,李伯辰看清那里面不是食水,竟是个昏迷的女人,还有些面熟。

等隋子昂帮他将那女人拖出来时,李伯辰想起来了。那天在从云轩门外见隋子昂揽了一个蛟人、一个罗刹人。这女子,就是当天那个蛟人吧。

他们是要用这蛟人来做阵眼的么!?

蛟人女子被拖出来的时候身上穿着衣裳,隋子昂便取出一柄小刀,将她的衣裳系带都挑了,三下五除二将她剥光,又啧啧几声。叶成畴皱了皱眉,转过脸去。

眼下还着实很冷,女子雪白的胴体一暴露出来,胳膊肘、膝盖处立时泛起一片微光,定睛细瞧,是生出了一片细细的小鳞。

她不知是中了法术还是吃了药,这样折腾还未醒。隋子昂便将她抱起,噗通一声丢到那水潭里了。

第九十二章 反水

李伯辰深吸一口气,知道此时自己说些什么也无用,便只能瞧着。

那潭水并不深,又很清,因此蛟女被丢进去之后,还能看到她的模样。隋子昂该是想叫她现真身吧。诸天荡魔弥罗阵需要以灵力活跃的东西做阵眼,璋城找不到妖兽,便用灵族来做。

四灵族当中,又属蛟人灵力最强。而就蛟人而论,真身则比人形要更强些。

叶成畴此时便往地上丢了些什么,又走了几步,口中念念有辞。约过了一刻钟,那蛟女在水中的身形似乎变长了些,也开始动。

但看起来像一个被牢牢捆住的人,只身子一弹一弹,手脚却并在体侧。

李伯辰听说蛟人要化出真身,通常得在水中浸泡至少一个时辰,如今该是叶成畴施展术法叫这个过程变快了吧。

又过一小会儿,蛟女身上冒出血来。血与潭水混在一处,便看不清她的身形了。可潭中被搅出的水花越来越多,也开始传出似人非人的痛苦嘶吼,听起来像有人在吹海螺。

叶成畴仍在做法,隋子昂便退开走到李伯辰身处的“牢笼”旁,叹了口气:“唉,这女子我其实很喜欢,但为了今天的大事,不得不如此。”

又看李伯辰:“可李将军不要怕,事了之后,我还是会给你一个痛快的。”

李伯辰与他没什么好说的,只盯着那水潭。又过了十几息的功夫,血水中忽然鳞光一闪,竟露出个类似蛇尾的东西,尾巴尖端还生着鳍。随后潭中一片波动,忽有一个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的头颅一现,又没入水中。

要这是一条蛇,该极大,至少有五六米长、大腿粗细。李伯辰知道这就该是那蛟女的真身了。

叶成畴便立时将手一抬,喝道:“收!”

潭中忽然扑腾了一阵子,一条灰黑色的小蛟猛地蹿起,像被人用鱼钩钓起来了,抻得很直。在半空中略一停留,好像随时都会腾云驾雾而去。但到底又一歪,直挺挺地砸进水里不动了。

李伯辰第一次见到蛟人现真身,隋子昂似乎也没见过。瞧了刚才那一瞬,脸色发白,半晌才道:“怪不得在床上时总觉着她像条鱼一样……”

叶成畴制住这阵眼,便沉声道:“隋公子,要开始了。”

隋子昂忙又后退了些,对方耋喝:“方耋,把马牵走,快!”

方耋便拉了马走过来,低声道:“子昂,我怕马一会受惊,我再带远些吧。”

隋子昂此时的注意力似乎全在即将要开始的事情上,不耐烦地摆摆手:“好,好,快点。”

方耋看了李伯辰一眼,跳上马夹了一下马腹,纵入林中。

再看叶成畴,此时在潭边站稳了,脸色极凝重。略犹豫一会儿之后,自袖中取出一缕白色毛发夹在指间,口中低语:“阿朱,阿朱,我来见你了!”

他的模样看着一本正经,神色也凛然。李伯辰本以为他会厉喝些什么,谁道此时的语气听着却极为深情忐忑,像个初见恋人的少年一般。

他便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叶成畴如此低唤了三次,便见瀑布飞流而下的崖上忽然聚拢一团云雾,化作一只额上一点丹朱的白狐,璋山君现了身。

她先在崖上立了一会儿,口吐人言:“阿畴,这两个是什么人?”

叶成畴道:“一个是要害你的人,一个是这人要害的人。”

李伯辰与隋子昂都一愣,未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山君便自崖上轻巧跃下,站在一块青石上,声音同昨天一样慵懒:“哦?你带他们来做什么?又是哪个要害我?”

叶成畴低声道:“阿朱,要害你的不止一个人,而是璋城中的空明会。你知道空明会的么?”

隋子昂终于意识到他口中“要害你的人”是指自己,忙喝道:“叶成畴你说什么!?”

他原本就站在李伯辰的囚笼旁,听了他这话,叶成畴连看都没看,单手一摆。地上的树影忽然变化,竟将隋子昂也圈了进来,与李伯辰同在一处了。

隋子昂大惊,立时靠在一旁顾不得看叶成畴,只死盯着他,道:“李将军,如果你是聪明人,就……”

李伯辰冷冷一笑:“隋公子安心,此时我可不会动你,便宜了那人。”

他虽镇定,心中却道叶成畴或许没自己之前想的那么蠢……他是早知道璋城大会首的图谋了么?

隋子昂听了他这话,脸上虽仍旧惊疑不定,却暂时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是军人,这种状况该也见过吧。敌我之分本就此一时彼一时,我们眼下要暂放下过往,一致对敌。”

又抬眼看叶成畴咬牙切齿道:“姓叶的竟敢做这事,我非剥了他的皮!”

隋子昂在这种时候倒也算镇定。可李伯辰早得了璋山君的叮嘱,比他更镇定。便又冷笑一声:“隋公子有办法脱困么?要是没有,还是省省力气看着吧。”

隋子昂似乎终于觉察出些异常,便瞪着他:“李伯辰,你……不对,来了山上你就不慌不忙,你是有什么办法的么?”

李伯辰不再答他,只一抬手将背上的大刀抽出来,拄在地上。隋子昂忙往后一跳,见他再没动作,才把腰间的小刀也拔出来握着。

这时听叶成畴继续说道:“这几个月,空明会的璋城大会首一直把我留在城里,监视我的人很多,所以我才没法子上山告诉你这件事。今天他们要动手了,我才能来这里。”

“空明会的人想要杀死你、夺取你的气运做山君。但阿朱你告诉过我,如果有人真这样做了,早晚要被幽冥索拿。空明会的人该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就先哄骗我。”

“他们对我说,由他们设阵,由我来夺气运。他们不知从哪里知道了你我的事,觉得我是个合适的人选。”叶成畴冷笑一声,“但一来错看了我的为人,二来错看我的头脑。”

“他们说自有法子令我在夺取气运之后得到幽冥册封,但阿朱你从未对我说过这种事,我便清楚不会有。于是我想,他们是打算在我杀死你之后再将我杀死——除去了擅成灵神的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即山君之位了。”



第九十三章 痴情

李伯辰皱了眉,他本以为叶成畴打算花言巧语一番,可如今听起来却有些情真意切,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了。难道自己真看错他了?可他在陶宅当中的做派又如何解释?

便见山君在青石上伏下,道:“哦?这些人还真是胆大。阿畴,那你带这两人上山做什么?”

叶成畴笑了笑,迈步走上青石,在白狐旁边坐下,抬眼看李伯辰与隋子昂道:“阿朱你看,那个穿青衣的,叫隋子昂,是璋城府治的独子。”

“这三个月里,我装作未识破他们的计谋,百般迎合,又讨好这隋子昂以骗得信任。那个穿褐袍的呢,则是个无量城的将军,得罪了那个府治公子。”

“那府治公子想要将他除去,又怕惹麻烦,于是今天带他来上了山。打算将他杀死之后,说是他对你图谋不轨,于是我将两个人一起带上来了。”

白狐侧脸看了看李伯辰,道:“那你真要杀死他么?”

叶成畴一笑:“不。我是要留他做个见证。至于那个隋子昂,我则会用他来要挟璋城府治,叫他索拿空明会中人。”

隋子昂大叫:“你做梦!叶成畴,你敢做这种事,天下再没有你容身之地!”

可他的声音并不能传出去。山君便道:“倒也可以……可是,阿畴你怎么办?”

叶成畴便转了身,看着白狐沉默一会儿,道:“阿朱,如空明会中人所想,你让出此地气运,山君叫我来做吧。往后他们还要找麻烦,找的也是我。”

隋子昂愣住:“他说什么?他到底要做什么!?原来他疯了!”

一个修行人叫一地山君交出气运,由他来做山君,的确像是疯子才会做的事。但李伯辰只笑笑:“隋公子,你又怎么知道山君不会听他的话呢?”

到此时,他觉得自己已略猜得出这叶成畴打算做什么了。

隋子昂一愣,转脸看李伯辰:“你也疯了么!?”

可这话刚说了,却听山君道:“……你要代我受这苦?”

隋子昂目瞪口呆,再说不出话来。

叶成畴便叹了一声,抬手握住白狐的一只前爪。握了一会儿,又笑笑:“阿朱,你觉得苦,我却未必。你被困在此处千年才厌烦了,但要是我做了山君,只怕还觉得快活呢。”

说了这些又叹口气:“你早想游历世间大好山川,我也早就不忍看你如今这样子。下面的潭中有个蛟女,你若离了此地的气运,就附到那蛟女身上吧。今后要是想我,也可以来看我,我们还和从前一样。”

白狐站了起来,转过身正对叶成畴,声音也不像之前那么慵懒,道:“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让出气运,你即了山君神位……这样做,幽冥虽不来拿你,你却还得受八十一道雷刑的考验?”

叶成畴也站起身,背了手:“阿朱,你小看我了。我叶成畴这一世,只在意两件事。第一件便是修行——想要有朝一日与天地同寿,餐霞饮露。第二件,便是你。”

“我十六岁在璋山遇到你,自此两件事并做一件事——修得长生,与你同游天地。可我如今五十岁,已知道此生难晋入灵照境,与你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如今做这事若是不成,我会死。可又有什么呢?与你的寿元相比,今日死与几十年后死,没什么区别的。我想要试一试……若成功了,你既得自在,我也证长生,从此我们再也不用分开了。”

隋子昂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还有这种事!?”

白狐便沉默地站立一会儿,忽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了,阿畴。可我也不想叫你受那雷劫。”

又过片刻,她的身形忽然散成一团雾气。那雾气在叶成畴身旁萦绕不去,却隐约能见得一个女子的轮廓。

叶成畴似乎吃了一惊,道:“阿朱,你做什么?”

又像记起了什么:“阿朱,不可!不要!”

他伸手便去抓那雾气,可只是将雾搅散,什么都抓不住,只好又叫:“你若是通告幽冥要让出神位一身的修为也就没了!我是要与你天长地久,而不是又一个几十年!”

隋子昂见了这情景,便更愣:“……在搞什么?”

李伯辰笑了笑:“璋山君是要叫叶成畴觉得,她在通禀幽冥,要让出神位。如此一来就是她受罚。叶成畴做了山君要受的八十一道雷刑,就由她代领了。”

“……啊?都疯了吗?!”隋子昂半天说不出话,又猛地转脸,“你怎么知道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伯辰转脸看他:“如果我说昨天我来璋山,就是与这位山君会面,隋公子信不信?刚才你倒是歪打正着了。”

隋子昂脸色剧变。李伯辰便握紧了刀,暗道他怕是要动手。可下一刻隋子昂却只又退开一步,紧盯着他什么都不说了。李伯辰就只在心中笑笑——此人到底是个色厉内荏之辈。

这时山上忽然起了风,吹得叶成畴身畔的雾气层层散去。待完全被吹散时,才听到林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阿畴,我已经通禀幽冥了。气运在此……你不要耽搁。”

叶成畴看起来悔恨交集,但只道:“阿朱,你快附了蛟人的身……雷刑不是即刻就来,我们再想办法!”

风中便又传来声音:“……好。”

下一刻,潭中那蛟身忽然一弹、翻了几翻,活动起来。

叶成畴站在青石上盯着那蛟:“阿朱,你可是附上去了么?”

蛟在潭中巡游几番,忽然跃出,周身腾起蒙蒙的水雾,待落地时,又成了个不着片缕的女子。她稍稍愣了一会儿,捡起地上的衣裳披在身上,道:“好了。”

也是在此时,李伯辰觉得眼前略略一花,随后一切恢复如初。

他便深吸一口气,知道困住自己的阵法已解了。

璋山君说过叶成畴该会以此阵困人——因为这阵是她传他的——叶成畴果真用了此阵。也说过叶成畴或许会坦言一切,叫她将神位让他,如今也做了。

她实在了解此人……只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会不会也如他们所料?

李伯辰叹口气,握紧了刀。

第九十五章 劫风

此时叶成畴便咬了牙:“好,阿朱,我懂你的心了。”

又顿了顿:“你待我如此……我还能说什么呢?等大事了却,我也去大空明找你。”

而后转脸看李伯辰,冷冷一笑:“看来你是枉做小人了。在陶家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简单——你能来通风报信,又是从哪儿知道这阵的?”

李伯辰叹了口气,心道他第一句话说得也没错。下回要是再遇着这种事,但凡与什么灵神山君河伯扯上关系的,自己绝对要绕着走。这些东西不是人,性情太古怪了。

他没答叶成畴的话,倒是对隋子昂低声道:“隋公子,该看清楚眼下的局势了吧。叶成畴不要你我活,璋山君也反复无常,我们只能自救了。”

隋子昂上山之后接连遭遇变故,此时看着要哭出来了:“……自救?怎么自救?他是龙虎境,我——”

李伯辰冷笑一声:“龙虎境有什么大不了,上月我刚杀了一个。”

叶成畴想了想,哦了一声:“我明白了。从北边回来的人说,上月有人在无经山夺了一柄刀,是个当兵的。昨夜问那个女人当时可在山下瞧见了什么,她偏什么都不说……这么说,就是你在无经山夺了刀?是你手里这柄刀?”

李伯辰皱起眉:“哪个女人?”

叶成畴笑道:“前些天,你不是去一个刀兵铺找过她么?”

是叶英红。李伯辰心里一凉。他不想连累他们,可他们到底没逃过去。但他眼下没功夫再去追究叶成畴因何捉了叶英红、又因何知道了无经山的那柄刀,只觉得一股怒意从心中涌起——这些人做事,也太没有底线!

他刚要开口,便听叶成畴又道:“好,那么暂不杀你。你身上的事,我还得好好问一问。隋子昂,如今给你一个机会——擒下他,我放你走。”

李伯辰忽然意识到,自己眼下似乎变成了无经山时的应慨。应慨在无经山设伏,却被自己搅了局,叫当日的三方混战一团。现在叶成畴倒成了那时的自己,打算浑水摸鱼了。但隋子昂该没有那么蠢吧——

他刚转了脸要开口,却见隋子昂面上神色变幻,忽然大叫一声:“啊啊啊!!”

这位公子该从未经历如此局面,此时终于吓破胆。可畏惧到了极点,却也孤注一掷,想要抓个什么救命的稻草了。

只不过抓错了。

他这么大叫一声之后嘴巴没有合上,反倒越张越大,看起来是下巴将要脱臼的模样。又见他肚腹忽然一鼓,呜的一声响,从口中喷出一口气来。

李伯辰登时感到一阵狂风扑面而来,自己好像身处风口。那风力道极大,竟将他吹得身子一晃,接连退后了三步远。他心中一惊,知道隋子昂这是使了神通术法。又觉得这风像是吹进了自己的四肢百骸,吹得他头昏脑涨、骨缝酸痛、肌肉松弛。

便听叶成畴冷笑一声:“好,隋公子这三灾劫风的确炼出了火候。正该如此,这人不过是个军汉,心法也粗浅,怕他什么?”

叶成畴此时做的事,李伯辰在无经山就已经做过。因而晓得眼下绝不能叫自己被这两人夹击、或叫叶成畴坐山观虎斗,必要先打发了隋子昂才行。好在隋子昂已被吓破胆,如今这勇气来得快,去得也更快。

他便强撑力气提起刀,要从这风中跃出去。但一发力才觉得自己的力气似乎被这风吹散了一半,手里的刀都变得沉重。刚斜着跃出两步远,隋子昂便略一转头,那风又将他笼住。

他一边口喷劫风一边立起双掌结了法印,风中便立即现出透明的轮廓。有的像刀剑,有的像枪戟,速度奇快无比,眨眼间便扎在李伯辰身上。这看着虽是幻影,可击在身上倒是实实在在的,好在不如真正的刀枪剑戟一样锋利,只穿透外袍、扎在了他的铁甲上,不曾深入太多。

即便如此,他仍能感觉到胸口一闷,又被击出了四五步。便听叶成畴又笑:“妙。竟在劫风里炼了有形劲!”

叶成畴此时不出手,该是仍在集中精力炼化山君阴灵。而隋子昂见李伯辰近不得他的身,神色已大大镇定,脸上现出孤注一掷的阴毒之情。李伯辰知道一时间难以发挥自己的力气,非得以神通对神通不可。

他便低喝一声,一把将钢刀插在地上稳住身子,心中暗诵“天诛”咒诀。施展神通,随意心动便可,但此刻那劫风吹得他头晕脑胀,体内灵力也运转不畅,又挨了几记才终于成文。

而此刻隋子昂又结了手印,风中嗡的一声突现密密麻麻的剑阵。李伯辰知道要是再挨了这一些,就是身上的铁甲也挡不住,便将心一横,厉喝:“疾!”

话音一落,空中忽然白光一闪,啪的一声响,一道细蛇般的电光便击在隋子昂的头顶。空气里登时泛起一阵淡淡的臭味儿,隋子昂像是愣了愣,口中的风一下子停了,那些剑影便也散了。

是中了!李伯辰心中一喜,拔起大刀便飞扑过去斩他的脑袋。隋子昂挨了他这一记,像是被打蒙了。等李伯辰扑到面前才忽然将身子一矮,滚在地上,叫他斩了个空。

李伯辰心道他或许是要来一招懒驴打滚、攻自己的下路。现在他左脚在前,右脚即将踏上,隋子昂该来攻他这右腿的,便将刀一斜,右腿虚晃一记踢了过去。要是隋子昂来攻此处,他这一刀就能削掉他的手。

但没料到这一腿、这一刀又落空了。不是因为隋子昂倒地之后变招精妙,而是因为他压根就没动。他这一刀从隋子昂头顶掠过,咚的一声斩在一株碗口粗细的小树上,那树上一晃,嘎吱一声倒了地,激起一大片烟尘。

再看隋子昂,头上一片焦黄,发髻都散开了,脸上也发黑,像抹了锅底灰。他半趴在地,瑟瑟发抖,见李伯辰一刀将树木斩断,才忽然瞪圆了眼睛道:“别……别……李伯辰,我是隋国公子,别……”

第九十六章 飞扑

李伯辰在心里舒了口气,暗道刚才那一记天诛术法果然将他刚刚鼓起来的勇气一下子打散了。其实隋子昂的实力不弱,能使的术法也未必只有刚才那“三灾劫风”一种,如果与自己缠斗起来,胜负还真未可知。

只是有胆或无胆,就是龙虎与虫鼠的区别了。

他虽有杀心,可知道叶英红该在他们手中,留他的命还有用。便扬起一刀,以刀背劈在他大腿上。隋子昂哇的一声惨叫,疼昏过去。

那边叶成畴一阵冷哼:“废物。”

但李伯辰已借这一刀之力又向他扑了过去。刚才受了隋子昂那一记术法铁甲被穿透,此时虽不觉得疼,却感到胸胸腹间一片温热黏糊,便意识到前胸该是多出了许多创口。

他知道这些小伤虽不致命,但一直失血早晚会成大问题。叶成畴远非隋子昂可比,对付他更得速战速决。此人心高气傲瞧不起自己,倒是可以以此为饵。

叶成畴见了他这气势便低喝:“来得好!”

手中一动,身上又分出三道金光幻象直迎上来。李伯辰在陶宅领教过这种术法,那时候被透体而过,只觉得一阵温热。但此刻那三道幻象光芒更加浓郁,已近乎实质而非光影了。

他与隋子昂修的都是六渎一脉术法,这东西或许也同刚才劫风的刀剑幻象一样,能实实在在地伤人。李伯辰不敢大意,见那三个持戟的金人成个品字阵向自己直刺而来,便先取左边那一个。

他口中再默诵天诛咒文,空中光芒一闪,啪的一声击在正中那一个的身上。那幻影立时像被揉皱了,聚成一团金光,爆了来开。趁这当口他身子一转,避过探来的两柄大戟,挥刀便斩持戟那幻象的手。

可刀锋像斩中空气,从中划过去了。幻象只微微一颤,重新合拢。倒是手中的大戟往右一挥正击在他的肋下,叫他斜着退出了两步。这东西看着与李丘狐的火焰刀类似,虚实都随心意,防不胜防。

他已探得这东西的虚实,知道无法同它纠缠,便在心中再诵咒文,横奔五步,又招一道电光,将左边这个也击散了。

叶成畴见他这两招便咦了一声:“天诛?你果然有点来历。我瞧瞧你还能撑多久。”

话音一落手指再动,竟又有两个幻象从他身上射出,再扑过来。

李伯辰便又跳开两步到了一株两人合抱的老树下,喝道:“山君,再不帮我,你真要被炼化了!”

但那山君在潭边只扫了他一眼,低叹道:“你要杀死了他,许诺给你的就给你。可他要杀死了你,也只算是你的命数吧。”

李伯辰听了她这话,心中一定,晓得山君虽不会帮自己,但也不至于帮叶成畴。便避开再刺过来的三戟垫了两步,纵身上了树。他右手提刀,左手猛地插入树干中。树木虽硬,可他养气境的真灵灌注全身,一下子便插得木屑飞溅,戳进去了。脚下再一借力,登时往上蹿了一丈去。树下那金人虽然无惧生死,可这时候瞧见这变化似乎有些迟钝,三柄大戟都戳进树干里,发了一会儿怔。

他一口气蹿上三丈去,此处树枝繁茂,可毕竟不是春夏、叶子都落了,因而也藏不住身形。叶成畴见了,又冷笑一声:“今天你走是走不了了。”

说了这话他忽然一张嘴,喝道:“风来!”

只听呜的一声响,林间一阵狂风大作,吹得地上飞沙走石,连他寄身的这颗大树都猛烈摇晃,仿佛是地动了。这术法该正是隋子昂所使的“三灾劫风”,可被叶成畴使出来,威力不知大了几倍!

李伯辰被这风一扫,身上登时一阵酸软,手里的钢刀也险些脱手。他便奋力一挥将刀向叶成畴掷出,但树上摇晃,这刀失了准头,待射到青石上时已偏了许多。叶成畴一脚便将它踢开,叫它倒插在石上了。

他手里没了刀,身上倒略轻快些,再过两息的功夫便已攀上了树顶。此处摇晃得更厉害,地上的叶成畴也成了个小人儿,李伯辰头晕眼花,双手抱着树枝,听叶成畴的声音在风中变得更大:“你还能飞了不成!?”

这时候树顶正朝青石的方向摇过去,李伯辰便喝道:“正是!”

大树的顶端已晃得像一张大弓,李伯辰放了手,整个人便被这大弓弹飞。他与叶成畴相去几十步远,如今在空中双臂一张,向他猛扑而去!

叶成畴似乎没料到他敢这么干,面上一凛,抬手连使了几个咒诀,又张口一喷,狂风中立时多了无数柄刀枪,迎面向他射来。李伯辰此时避无可避,只能将双臂护在脸上,运起北辰真气硬捱这一波。

便听得一阵暴雨打梨花般的噼啪声,这些刀枪虽没将他扎个透心儿亮,却也叫他皮开肉绽,在空中泼洒下一片血雨来!

他的去势一滞,到底没能扑到青石上,只落到他面前三四步远处。此时叶成畴已将树下的三个金人招了回来,李伯辰一落地、打了两个滚刚要站起,便有三柄大戟沉沉叉在他颈间,向下一压。他的腿就势一软,半跪在地上了。

他现在的模样倒称得上狼狈。外袍全破了,露出铁甲。但甲片也残破不堪,几乎被鲜血染红。只有脸上还是好端端的,可气喘如牛,呵出的白雾快连成了云。

叶成畴此时才脸色稍定,将他仔细端详一番,沉声道:“你这人倒是有一副豪胆,这种险招也想得出来。”

李伯辰接连喘息几声才匀了气,道:“别说废话,要杀要剐就来吧!”

叶成畴冷冷一笑:“我早说过,暂不杀你。先问你,是什么来历?不要再告诉我你为隋无咎做事——你使的天诛是李国北辰一脉的庙堂术法,哪里得来的?”

李伯辰也冷笑一声:“我也想问你,拿隋子昂的阴灵来用?这事璋城大会首知道么?”

叶成畴笑了笑:“这个,用不着你操心。”

李伯辰呸了两口嘴里的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着这回答该是说空明会的人并不知情。不是他最想要的答案,但也算是有答案了。他便忽然一皱眉头,猛地抓住自己胸口,道:“你……卑鄙……”

第九十七章 舍命

他说这话的时候,叶成畴一愣。随后李伯辰的身子一软,往地上倒去,叶成畴忙手指一动,让三个金人往后撤了些,好不叫大戟的锋刃割掉他的脑袋。

而后皱眉道:“你说什么?”

但此时李伯辰双目紧闭,阴灵离体而出。立即默诵咒诀,便有六个阴兵从曜侯中化出,杀气腾腾地列在他身旁。叶成畴此时没有开阴眼看不到,他那三个金人却似乎瞧见了,可也没什么反应,只将眼睛斜了,瞪着阴兵。

叶成畴似乎也觉察他那金人的异常,眉头一皱、略一想,抬手便往眼上去抹。

可就在此时李伯辰已喝道:“杀!”

阴兵得令,立时直奔那三个金人而去。李伯辰顾不得看它们究竟能打成什么样子,阴灵往身上一躺,立时睁开了眼。而此刻,叶成畴的手指正抹在眼上,将自己的视线遮了一下子。那三个金人也忽然在原地打起转来,手中大戟乱舞,似乎与阴兵斗起来了。

李伯辰暴起,趁再无人阻拦他,三步蹿上青石一把拔了大刀,扬手便斩!

他先前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之前李定评价他的力气时说他天生神力,抵得上寻常人一境的修为。他如今是养气境,觉得力气比灵悟境时大了许多,这样的境界加上天生的力量,该与龙虎境的叶成畴力量相当吧。

叶成畴精通术法,但对搏杀之术不可能比自己更擅长,只要欺近了他,必有转机!

他这一刀兜头斩下时,叶成畴才刚刚将手从眼上挪开。一时间脸上神情大骇,口中呼喝一声,身周立时泛起一阵金光。李伯辰这刀当的一声斩在金光上,只觉震得虎口发烫、手臂发麻。可那护体的金光却也一下子化作流光,被斩散了。

叶成畴似乎没料到他有这样的力气,脸上终于现出一刹那的惊慌,当即飞身退了两步,在腰间一抹,抽出一柄软剑。

李伯辰哪会容他再退,也紧随两步上去,大刀一横便去铡他的腰。叶成畴此时才将软剑一抖,竟来格他的这一刀。他那柄软剑不过两指宽,薄得像一张纸,在这大刀面前显得柔弱不堪。

可刀剑相交,只听噌的一声响,李伯辰的刀竟像是豆腐做的,被他这软剑给从中斩断了!

断了的上半截飞了出去,但他手里握着的那一截仍从叶成畴腰间掠过,在他腰上拉了一道口子。叶成畴疼得面目扭曲,右手一抖,那软剑便霍霍作响往李伯辰喉头刺来。

他知道这东西厉害,也知道一旦叫叶成畴拉开距离,只怕今天就要交代。便将心一横,低喝一声,招来一道天诛雷法轰在叶成畴的头顶。可叶成畴的修为比隋子昂高得多,李伯辰此时放的是第四道雷,真元也已然不足,便只见电光一闪、叶成畴头顶一焦,却并未受伤。

可纵使如此,那电光也叫他的攻势顿了一顿,李伯辰瞧准这当口儿,一把探出左手就要捏那软剑的剑脊。叶成畴也没料到他敢这么干,似乎在想要不要变招。可搏杀之时最忌讳的便是犹豫不决,虽然仅是电光火石之间,可李伯辰竟然真将剑脊背捏住了!

又将手臂一转、一弯,把他这软剑给缠在了臂上,又一挣,厉喝:“来吧!”

叶成畴被他拉得一个踉跄,扑了过来。李伯辰又将脚一绊,噗通一声将他摔倒、压在他身上,抬手就去剁他的脑袋。

叶成畴圆瞪双眼,脸上一个劲儿地颤。李伯辰知道这是此人怕到了极点的表现,可他似乎还有些理智,再喝了一声,身上又泛起一阵金光。李伯辰的半截断刀剁在他脑袋上,那金光便嗡鸣着乱颤,却始终不散去。

之前他一刀斩下来时使上了腰、腿的力气。如今他压着叶成畴,只有一手能发力,血也流得多,力量到底不如那时候了。可即便如此,眼见这半截大刀就在自己脸上狠剁个不停,叶成畴也骇得面无人色,连声音听起来都像隋子昂刚才的尖叫了:“阿朱救我!!”

他如此尖叫的时候,山君山旁那炼化她的金人便散了。可山君仍在潭边站着,叹了口气道:“阿畴,我说过了。你要山君之位,我就给了你。至于你消不消受得了,就不是我的事了。”

李伯辰又往他脸上斩了两刀,却觉得手里一滑,半截大刀险些脱手,挥舞起来也有些吃力了。便明白自己失血太多,已快没力气了。叶成畴尖叫时吓得手脚发软,握着的软剑便松开了,李伯辰就把左手腾了出来。

他虽然是将剑缠在手臂上,可到底被划了许多道口子,整条胳膊只有肩膀以下一小段处稍微有感觉,再往下,已全失去知觉了。

他明白如此下去自己非得被叶成畴耗死不可。叶成畴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是龙虎境,肉身已淬炼至下三阶的极限,要论力气并不输于李伯辰。见他再斩不散自己的护体金光,便将牙一咬、死盯着李伯辰,要将他掀翻。

可李伯辰压住他时已将他的双腿都绞了起来,他一时间也不能得逞,便道:“我看你还能再撑多久!看看你的手!”

他这小计谋是想叫人分心,但李伯辰仍往自己的左臂瞥了一眼。却瞧见前臂多了三道极长的、深可见骨的大口子,鲜血正汩汩地往外流,该是被那软剑切的。这伤势要搁在凡人身上,早死了,可他这养气境该也的确撑不了太久。

叶成畴便又道:“别做无谓挣扎,你降了我,将所知道的和盘托出,还能留得一命!”

李伯辰冷笑一声,一口血啐在他脸上:“从来不知道什么叫降!”

说了这话,他忽然将手中的半截大刀丢了。叶成畴先一愣,又一喜,正要再说话,却见他往怀中一摸,摸出柄黢黑的短匕来!

李伯辰丢刀的时候,叶成畴便用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等他握住了匕首,才忙去抓他的手,李伯辰早料到他会犯这错,便将手一提,叶成畴正抓在了刀刃上。

要论锋利,这柄曜侯并不输于叶成畴的软剑,他一入手,四根手指便被齐根切断,疼得惨叫了一声。李伯辰便晓得他这护身的金光在这短匕面前全无用处了,猛地向下一压,一下子刺进叶成畴的前胸一寸深。

第九十八章 气运

到了这种生死关头,叶成畴倒是比隋子昂要强一些,仍用手抵着那短匕,嘶声道:“李伯辰……你我本无……”

但李伯辰只盯着他的眼睛,身子再一顿,短匕又刺进去一寸!

叶成畴的口中一下子冒出血沫,虽双手仍在发力,却已变得如孩童的力气一般了。他的眼睛开始乱转,嘴唇微颤口中喃喃个不停,似是仍在求饶。

李伯辰便再猛地往下一压,阻力一下子消失了,刀刃全没入了他的胸口。

林间一下子安静下来,风声歇止。先前被吹上天的砂石、枯叶、树枝都簌簌落下。

李伯辰觉得身上没了力气,但仍拔出短匕,在叶成畴的额头补了两下。而后靠着他的尸身坐起,往树旁看了一眼,见隋子昂仍昏在地上。又往潭边一扫,瞧见附身蛟人的山君直愣愣的盯着稍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便用曜侯割了叶成畴身上的衣服,开始裹自己的手臂。他失血很多,此时已觉得视线模糊,周遭景物都忽远忽近,他知道此时绝不能睡过去,便叫自己想些事情。

想这叶成畴看着高冷孤傲,到了要死的时候却也会求饶的,不知最后几句话说了什么。又想自己竟然在一天之内先击晕一个养气境的庙堂修士,又杀掉一个龙虎境的宗派修士,这种事传出来,只怕谁也不会信……不对!

他猛地坐直了,瞪起眼睛。叶成畴临死之前口中喃喃低语,真要是在求饶,为什么不说出声?他又想到刚才山君看的那个方向,头脑一麻——

他不是在求饶他是在作法!!

山君气运!!

他立时身子一倒,阴灵出窍!

猜对了。一个与叶成畴一模一样的阴灵,正在飘飘荡荡往远处去。寻常人的阴灵会保持死前的模样,浑浑噩噩。可叶成畴这阴灵却与生前无异,该是因为死前作法,保住了阴灵神智吧!

这东西与山君气运一融合,就真成了山君了!

叶成畴的阴灵一转脸,也瞧见了他,面上大惊失色:“你……灵主!?”

身子一晃便遁出几十步远,直往这峡谷东边那道瀑布上去。李伯辰心知不妙,立即也跟了上去。他从前独自阴灵离体,自觉行走如风,是极快的。可这时候追叶成畴的阴灵,却发现他的速度比自己还要快,不知是否与修为境界有关系。

之前璋山君说让出了“气运”,他一直不清楚“气运”是个什么模样。但此时是阴灵,便模模糊糊看得清了。

就在那道飞瀑上头,有一团隐隐约约的东西,仿佛雾气。又探出许多的“触手”,往四面八方延展,不知汇到何处去。这东西,的确很像是雾气。远远地看雾气时,能看到“一团雾”的模样,但真要走近了,却什么都瞧不见。

这气运也是如此,真用眼去“看”时,什么都没有。可不看时,却就知道它在那里。

叶成畴就奔着那东西去,李伯辰的速度没他快,等他已登上了崖顶时,他才走到崖边。叶成畴似乎意识到李伯辰绝无可能再阻他这一遭了,便转了脸冷笑一声:“李伯辰,幽冥再见吧!”

他此刻又变成从前那副气定神闲的高人模样,但眼中到底寒光闪烁,心中该是恨极了。

但他不说这幽冥还则罢了,一说这两个字,李伯辰心中一跳,立时将手一甩!

便见腕上一条细细的小铁链迎风暴涨,化为一根青蒙蒙的铁索。那铁索一现,立时顺他的心意哗啦啦地直冲崖顶,将叶成畴捆了个结结实实!

叶成畴大骇,身上光芒闪烁,也不知施了几种术法,却就是拿这铁索无可奈何。此时他终于嘶声道:“阿朱,你真忍心看我——”

李伯辰唯恐夜长梦多,用力一拉便将铁索收了回来。他在陶宅以此锁收阴灵时,阴灵会蜷在铁索上,化成个亮晶晶的小珠子模样。可或许叶成畴有修为在身,被拉回来仍未变小,只是身形闪烁不定。

见他仍在挣扎,李伯辰便扬起另一端劈头盖脸地往他身上抽。抽了十几下,才见叶成畴身子一缩,面上呆滞,也成个索上的小珠子了。只是他这珠子却与别的不同,仍能瞧见里面是有个极小的人的。

他便又叫这锁链化成细细的手链,转脸看璋山君:“山君,他的阴灵被我收了。你想要么?”

璋山君此时终于慢慢在潭边坐下,低声道:“我说过,是生是死,都是他的命数。”

李伯辰心中稍定,却忍不住抬眼望崖上看。

那里有气运。他头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心中着实好奇。又听这山君的语气似乎暂时不会对自己不利,便想了想,飞身跃了上去。

他也不知这“气运”的边界在哪里,但试着向前走一段,忽然心中一凛,仿佛触摸到什么了。下一刻头脑中忽然嗡的一声炸响,被一股声音的浪潮充斥了。这些声音很像他做噩梦时会听到的呓语,但那些呓语他听不清在说什么,这些却听得分明。

寻常人听一两个、甚至两三个人说话,做些努力大概都能分辨得出内容,可要是再多了,可能就没法全部理解了。但这些声音在他头脑中响起来,却是每一个都能听得清。

有的是“山君保佑我家阿舒再生个儿子吧”,有的是“山君,叫俺猎着一只白鹿吧”。这些都是善意的祈愿。但还有些听起来恶意扭曲,譬如“叫他明天死在山里”之类。

只过了一瞬间——李伯辰却觉得像是过了一刻钟——他赶忙后退几步,那声音才终于从脑海中消失。

阴灵用不着喘息,他却本能地胸膛起伏。那些声音太吵了,包含的情感太多、太纷杂了。他只触摸了一瞬间就觉得脑袋要炸开……那璋山君,难道时时刻刻都在听这些的么?

怪不得这些山君都性情诡异,就算原本是个好人,也得发疯的吧。他受了这样的折磨,心里对璋山君的怨愤之意倒是减轻了许多——她之前还能那样说话做事,也实在难得吧。

第九十九章 俘虏

山君坐在潭水边看他如此,便道:“你的修为还低,至少得到了龙虎境的巅峰,才受得了。但你胆子这样大,真要试试,说不定也捱得住。李伯辰,我不做山君了,如果你想做,就做吧。”

李伯辰摇了摇头,道:“不。天下很大,我还要去看看。”

他的确不想自己被困在这方寸之间——哪怕能有再多的神通。

见山君不再言语,他便跳下山崖,重躺回自己身上。其实他阴灵出窍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原本要裹伤口的那块布还没有被完全浸湿,可已越发感到头晕目眩,像随时都要归西了。

他咬了牙,强撑着将手臂扎好,靠着叶成畴的尸身喘息了一会,才记起刚才自己召出的那六个阴兵,都不见了。

该是被叶成畴的金人都杀掉了吧。他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有些戚戚——无论那些阴兵生前是何种身份,这一个月来都帮了自己大忙。在无量城他召唤这些同袍的阴灵时曾说来年要祭它们,如今倒是祭也祭不了了。

他叹了口气,运行真气。眼睛微眯时瞥了山君一眼,见她往崖上看了看,又收回目光。她现在披着湿漉漉的衣服抱着腿坐,看起来倒仿佛是个普通的人间女子。

行了四趟真气,头脑清醒了。但李伯辰晓得这仅是权宜之计——行气可以吸取天地灵力,但流了那么多的血,灵力是补不回来的,非得要些食水、补药才行。璋山君此时看着人畜无害,但昨天在山上瞧着也是这副模样,他不敢保证她一会儿会不会再有反复。

便开口道:“山君,你我之前有约。”

璋山君想了想,道:“对。”

叶成畴未死时,她看着很平静。如今叶成畴死了,她还是平静。只是这平静里全是丧气,仿佛她这人不是人,而真是一团雾了。

李伯辰沉声道:“那么——”

隔了一会儿,璋山君才道:“往西去,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个洞窟。那里面有璋山的秘宝。你想要的,都在那里。”

她说了这句话便不再开口,只盯着自己身前的一块地。李伯辰想细问那山究竟什么模样,洞窟里又有什么。可看她的样子,心里莫名觉得即便自己问了,她也不会再开口了。

叶成畴一死,她的魂似乎也死了——尽管她该没有这东西。

李伯辰觉得自己对她的怨愤又少了些,心里也有些发酸。她有种种不是,可竟然如此痴情。他觉得因叶成畴这种人如此实在不值,但也没法说什么。便拾起地上的那柄软剑道:“好。我们就此别过。”

山君没有说话,他就撕了身上残破的铁甲丢了,又从叶成畴的腰间解下一圈腰带。这腰带是黑色的,外面裹着一层绒布,软剑就是从这里面抽出来的。腰带实际上是铁质,算是软剑的剑鞘,李伯辰自己围在腰间,又试着将剑插进去、将平且薄的剑柄往上一扣,就看不出是件武器了。

他其实还想再在尸身上找找,瞧瞧能不能摸到些钱财。但璋山君就在不远处,便没好意思这么干。

然后站起身走到隋子昂身旁,艰难地俯身下去用力拍拍他的脸。过一会儿,隋子昂的眼皮微微一颤,但没睁开。李伯辰知道他还在装昏,不过正合他意——这家伙此时醒了,自己还真难办。

于是他猛挥一拳击在他的头上,隋子昂身子一颤,又真昏过去了。

他便拽着隋子昂的衣领,一步地一步走出山谷。前行一段路,看到来时拴在那里的马。当时一共有四匹,现在只剩一匹,余下的三匹该是因为刚才山中狂风大作被惊走了。

此时李伯辰已经浑身无力,连站立都觉得困难。他思量再三,还是一咬牙在心里说了声音抱歉,用曜侯将这马杀了。等不及生火,喝了些血,又吃了些生肉。

血肉一落肚,立即便觉身上涌起一阵暖流,灵气运转也顺畅了。又有一阵微微的酥痒感自双腿生出,很快传遍全身。这类似在妖兽腹中重塑双腿时的感觉,他心中便一宽。刚才还有些担心受了这样重的伤,会不会真死了。但养气境的体魄与妖兽的血肉似乎保住了他的命。

他在马身边坐了一会儿,卸下一条马腿,用缰绳绑了背在身上。又拽着隋子昂慢慢攀上旁边一道小山坡,靠坐在一块大石之后。

在这个位置,正能看到通往山谷的小道。如果方耋要回来找自己,一定会从这儿经过。

他如此等了两刻钟,渐渐觉得身上略恢复了些力气,但酸痛也更甚了。身上那些被叶成畴的风剑割出的伤口都结了痂,刺痒无比,该是在愈合。左臂仍是没什么知觉,还在渗着血。

李伯辰有些担心,但又想去他娘的,这条手臂要真废了,大不了弄把玄铁重剑去。

再过片刻,他听到脚步声。随后看到方耋手里握着短刀,小小心心地沿路慢慢走回来。他眯眼盯着方耋瞧了一会儿,见他脸上是全神戒备之色,便觉不会有什么异常。就扬声道:“方兄。”

方耋立即转了脸,循声往山坡上看。李伯辰又道:“上来,我在石头后面。”

方耋这才看见他在树丛里的脸,略一犹豫,持刀走了上来,在他身前两三步远处停住,皱起眉低声道:“李将军,你这伤……叶成畴还在附近么?”

李伯辰笑了笑:“对。但已经死了。”

方耋愣了一会儿,才道:“真……你把他杀死了!?”

又看隋子昂:“你把他也……”

“还活着。我要用他换人的。”

方耋皱起眉:“换什么人?”

“我还有个朋友在他们手上。”李伯辰想了想,忽然意识到该不止叶英红。叶英红与自己在璋城只见过一次面都被抓了,要是陶文保他们昨夜没来得及走,只怕此时也被抓了。

方耋想了想,慢慢地将刀插回腰间鞘中,走近了些道:“李将军,这些话我不该讲,但也要说。今天我没想到你能活下来,更没想到你竟然能杀了叶成畴。我知道你这人有一副豪胆,也讲义气。但……”

他顿了顿,叹道:“但璋城你不该再回去了。一旦他们知道叶成畴死了,你的朋友就成了饵,你再回去必死无疑……眼下可不是义薄云天的时候。我要是你,就赶紧去细柳城,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

第一百章 洞窟

李伯辰点点头:“你说得对。我现在不会回去,得过一两天把伤养得好一些,再回去。”

方耋忍不住低喝:“你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李伯辰笑起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话不假,但得有仇可报才算。眼下我的朋友该是还活着,我要是不去救,就真死了。这么一算,他们是因我而死——难道我找自己报仇么?”

又道:“方兄,我知道你为我好。但你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我给了你心决,你走吧。”

说了这话他不等方耋再言语,便抬手从身边的岩石上生生掰了一块下来。又取出怀中的曜侯,将北辰心决的灵悟、养气两境的明要都刻在上面。而后丢在方耋面前:“咱们有缘再见吧。”

方耋迟疑许久,嘴唇动了动,好像还有话要说。但到底捡起那石头,叹了口气:“李将军,你是个真英雄,希望你有命活下来。”

而后拱了拱手,快步下了山。

他走得这样决绝倒也在李伯辰意料之中。这人聪明也识时务,懂得明哲保身。不过和自己说的这些,也算是真心实意吧。但他刚才徒手掰下一块石头,还是在防着方耋趁人之危的。他已愈发懂得人心险恶的道理,晓得时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不过别人是别人,他是他。他虽不认为自己是个大英雄,可也想做到无愧于心。

他又坐了一会儿,等再恢复些力气,就用曜侯削了两片木板,给隋子昂正了骨夹起来,又撕了他的外袍将他捆个结结实实。正骨的时候极痛,隋子昂该是醒了,浑身直打颤,不过还试着装昏。

但此刻他被李伯辰捆得像大闸蟹一样,就懒得理了。

做了这些,左臂的血也不流了。李伯辰知道这是个好兆头,便提包袱一样将隋子昂提起,走上坡顶。

山君说藏宝的洞窟在西边的小山上,李伯辰站在坡顶看,瞧见西边倒是有一群山峰。可今天是个阴天,山间还有蒙蒙的雾气,一时间看不分明。瞧璋山君之前那厌世的模样该是不会再骗人的,便叹了口气,提着隋子昂走下山。

此处山间没什么道路了,李伯辰翻过两道山脊,又踏过一条溪,觉得自己气喘吁吁,便将隋子昂搁在溪边,自己蹲下去敲破冰面喝水。

喝饱了之后又就着冷水洗了把脸,倒觉得精神一振。正想要不要先生火烤些吃的,便听到一边的隋子昂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转脸一看,却见这家伙的舌头探出来,冻在冰面上缩不回了。他心中暗笑,想这位该是口渴极了,想舔冰解渴。但山中尤其冷一些,冻上了。

他就蹲在一边看隋子昂这模样:“隋公子,醒就醒了吧。我暂时也不会要你的命。”

隋子昂犹豫一会儿才睁开眼,想要说话,却又嘶了一声。

李伯辰就掬了捧水泼在冰上,过得片刻隋子昂忙缩回舌头瞪着他看:“……你说真的!?”

李伯辰冷冷一笑:“真的。不过,最好是我的朋友没事。叶英红被你们捉去了,还有谁?陶家人?”

隋子昂小心翼翼看他的脸色:“……对。但是这回不是我的主意,是叶……”

“你们捉到陶家人的时候,他们在做什么?”

“……我听说,我只是听说啊,他们那时候正打算出城。”

那么该是真的了。李伯辰叹了口气,但心里倒是安定下来了。此时对他来说坏消息也比没消息要好,听叶成畴的口气,他们也想要无经山那柄刀,捉了那些人,刀又没拿到,该暂不会对他们动手。

不过那刀很了不得的么?以前怎么没人去打它的主意?

他便又冷声道:“今天咱们几个上山,你们还有没有别的打算?什么时候会有人来找你们?”

隋子昂忙道:“……没了。本来是要杀你,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过再过上一两个时辰我要是回不去,早晚得有人进山来。李伯……将军,你还是用我去换你的朋友吧,这些事是空明会的人做的,但我爹知道我在你手里,一定会叫他们把人交出来。”

“再有,叶成畴竟然连我也敢害,我爹饶不了他们!我之前说过,是敌是友,都是一时的事情,如今咱们和空明会是仇敌,也就成了朋友——”

他这时候倒算是镇定下来了,不过这嘴上功夫也太差了些。李伯辰泼了几捧水在他脸上打断他的话:“喝点水,继续走。”

隋子昂冷得身上一哆嗦,但也看得出李伯辰心情并不好,不再说了。他舔了一气,又道:“李将军,你把我给解开吧……我自己走,好不好?你的同伴都在山里,我能跑到哪去?”

李伯辰一挑眉:“同伴?”

隋子昂笑了笑:“你就别瞒我了。这些我还是猜得出来的——叶成畴该是死了吧?就是被你们设伏杀了。不过,杀得好!”

李伯辰盯着他看了一会,道:“没什么同伴。叶成畴是我杀的。”

隋子昂一愣:“……你?你怎么能……”

李伯辰道:“要是你不怕死,大概也可以的。隋子昂,你想探我的虚实?告诉你,探了也没用。你敢有一丁点儿跑的念头,我就敲断你另一条腿。”

隋子昂一缩脖子:“没有没有,我为什么要跑?你好歹也是隋国的将军……真杀了我,难道你什么都不要了么?”

话虽如此说,他却移开目光不敢再看李伯辰,眼睛眨了又眨,似乎在衡量“他独自杀了个龙虎境”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最终还是紧闭了嘴。

李伯辰瞧他如此,便道:“问你另一件事。听没听说过这附近有什么跟山有关的异闻?”

璋山君藏宝的洞窟在山上,那么那附近该不是寻常人轻易能找得到的。一地山君叫人在山中迷路似乎轻而易举,或许也会在那附近布置阵法之类的东西。要真是这样,千百年过去也该有传闻了。

隋子昂立即开口:“……有,有的,还不少呢。”

他此时说话又变得战战兢兢,该是终于明白他眼前这人可不仅是什么“隋国的将军”了——不但胆子大,且实力也很吓人。

第一百零一章 情冢

到日落时,李伯辰才攀上一道岩壁。上头是个平台,他先将隋子昂丢上去,摔得他“啊”了一声,随后自己也跃上来。

这是找到的第三座山,他觉得这回找对了。有关前两座的传闻都是说山里有狐仙精怪之类,有关这一座的,则说有灵神隐居,樵夫猎户到了这山附近总会迷路,得转上好半天才能走出去。

且他站在台上看,能瞧见崖壁上有一道一人多宽的裂缝,像用斧子劈出来的。这石缝前有树木掩映,要是在枝叶繁茂的季节,这入口绝难发现。再看那树,也不像野生的,而像被人在很久很久之前种下的。

他没急着走进去,而劈了一根树杈,又从隋子昂身上撕了一块衣服、将一些细枝包裹在树杈一头。再钻木取火,在入口附近将这简易的火把点燃。

此时只在天边才有一抹余辉,山间已变得黑暗,隐约有兽嚎传来。隋子昂被他提着走了大半天,手脚早麻了,听了那声音忙道:“李将军,别把我丢在这儿啊。”

李伯辰也又累又饿,不想同他废话。便将他和马腿都拖到入口处,用衣裳把他的嘴塞住了,道:“隋子昂,你在这里等我。有机会也可以试着跑,但要是跑了又被我抓了,你就死定了。”

而后持着火把,往里面走进去。

在外面看这石缝并不宽,但走了十几步之后,路就不那么逼仄了。两侧虽是天然形成的石壁,但比较光滑。这种光洁程度看起来不像天成的,而是被人经年累月摩挲出来的。他心中一喜,觉得终于找对了地方。

等再走出几十步,外面隋子昂“呜呜”的叫声已听不见了,他借着火光,看到两侧石壁上出现了刻字。他忙停下略瞧了瞧,发现刻的是六渎一脉心决的咒文。但在他看来这咒文虽然比他在军中所修的要高深些,却不及李定赠给他的北辰心决。

这该是六渎一脉的宗派术法吧,看那些印痕,也不知是在多久之前刻的。他便用火把照着这些咒文继续走,再过六七步转了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

不过扑面而来的并非一片光明,而是一片黑暗。他的火把所发出的光只能照亮片一小片空间,不晓得这里究竟有多大。他便将火把交给左手,拔出曜侯来。

此间地上积了一层厚灰,但地面极平整,无疑是被人开辟出来的石室。他选了一侧的墙壁贴着走,果然在石墙上看到了凿出来的灯龛。龛内有一盏油灯,也落了灰。

再往前走了五六步,却突见前方露出一张鬼脸。这脸仿佛骷髅,披头散发,肤色褐黄,李伯辰惊得一跳,挥刀便在身前格了一记,又连退两步。

可等他站稳了,却不见有人攻来,也没听到什么声响。他心中一动,又慢慢将火把凑上前去,发现那果然是一具干尸。

是一具盘腿打坐的干尸,还穿着衣服。但已不知过了多久,那衣服都枯朽了。再看它的身形,似乎生前是个男人。李伯辰又见他怀中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便将火把移下去,发现是一枚发钗。

是枚金发钗,虽也覆着灰,但仍露出些许亮色。除了这发钗之外,似乎还有些戒指、耳环之类的女子饰物。干尸怀中也积着灰,这些东西埋在灰里,瞧不出有多少。

在他背后的墙壁上,则靠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铁剑。干尸身上落了灰,这剑上却没有,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此人是这石窟的洞主么?但怎么带了这些首饰?

他心中生疑,但见这干尸背后靠着的是石墙,便慢慢又将火把往侧面探。这一探,瞧见两三步之外竟还有一具干尸。看着也是个男子、也在打坐。往他怀中瞧,还是些女子的饰物。但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几个石雕的小狐。

李伯辰愣了愣,心中生出一个念头,便沿着这面石壁继续走、一直走到头。

这石室大概长宽各三十步,他三十步走过去,见到的靠墙打坐的干尸便有九具了,怀中也都放了些小玩意儿,看着多是女子喜欢的。而他们身后的墙上,也都搁着各自的兵器,刀、剑居多,唯一一个不是兵器的,则是一副铠甲。

他想了想,意识到这些人该不是此地的洞主。

而该是璋山君曾经喜爱过的人吧。此处,就是个情冢。

因为在第八具干尸的怀中有一块金牌,虽覆着灰,牌上阴刻的文字却清晰可见: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这显然是一句定情诗。

且这些干尸虽然看着恐怖,但在临死之前,脸上的神情该是极平和安详的。若是被人杀死、又搬运至此,绝不该如此。

而他们怀中那些女子的饰物……该是他们从前赠予璋山君的吧?

一想到这里,李伯辰便觉身上一阵恶寒。可念头一转,忽然心头又有点发酸——璋山君自称得道一千四百多年了。

倘若她在一千四百多年中,只与叶成畴加上这九具干尸有情,那实在不能算得上是滥情。他看这些人的衣裳,便知并非同一时代,而是相隔上百年。这些人死后,山君将他们的遗物、尸身都保存在这石室中,也算是一种祭奠吧。

虽说看起来诡异瘆人……可山君之属,也毕竟非人。

如此一来,李伯辰也不觉得这石室阴森恐怖了。便退后一些向这九具干尸施了一礼道:“诸位前辈,打搅了,请恕罪。”

他又持着火把将这室内都照亮了一圈,看到石壁上还刻了许多的咒文。先前在通道中有六渎一脉的心决,室内又有太素、南极一脉的,只是境界都不算高,只到龙虎境而已。

再找了找,找到一篇“阴符帝皇经”——这就该是山君许他的炼化阴兵的法门了。知道山君没有食言,李伯辰心中大定。便没急着去记这咒文,而持着火把又走出去。

隋子昂倒是没跑,仍被绑着手脚躺在地上。李伯辰将他提起,走进石道中十几步搁下。又在洞口劈了些树枝,也拢在石道里,就着火把燃了一堆篝火。

而后将马肉切了,以树枝穿好架在火上,才将隋子昂口中塞着的衣裳拽出来:“看来你得陪我在这多待几天了。”

第一百零二章 木书

听了这话,隋子昂顾不得抱怨,忙道:“啊?为什么?李将军,你还有朋友在空明会那里,要是他们知道你杀了叶成畴,你又迟迟不去,难免叫他们以为你跑了——一恼羞成怒,你朋友性命不保啊!”

他说的倒是实情。但李伯辰也知道方耋白天时说的话有道理——以他现在的伤势再回璋城救人,无异于自寻死路。他虽然不怕行险,可心里总得有些把握。无经山与璋山这两遭虽然凶险万分,但毕竟还有斡旋的余地。可如今再回璋城去,就一点活命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他明白得先自救,才能救人的。便笑了笑:“其实倒还有个办法——我送隋公子的一只手回去,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隋子昂闻言一惊,忙道:“不不不,李将军,我可以为你做事的,用不着这种办法!”

他说了这话,见李伯辰只是看着他微嘲地笑,才松了口气:“啊……你真是吓了我一跳。你是个大英雄,怎么会做这种事。李将军,咱们在术学见着的时候……说实话,虽然我那时候得罪了你,但也知道你这人绝非常人了。唉……这世道,像你这样有情有义的人实在是不多见了。”

李伯辰便道:“只是你没想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模样吧。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当时只以为你是个喜欢夸夸其谈的贵公子,却没料到你的手段也很毒。”

他边说边起身走到隋子昂身边,伸手去解绑了他的手的绳子。隋子昂脸上一喜,忙道:“都过去了……过去是我有眼无——啊!!!”

他忽然发出一声惨叫,身子像一只大虾一样弓了起来。

李伯辰便在他后心捣了一拳,叫他这叫声戛然而止。又将他的右手丢在一边,在他手臂上点了几下止血。而后摸出曜侯,在篝火上烤。

隋子昂的惨叫变成低低的呜咽,脸上糊满涕泪,以头抢地。隔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倒吸凉气盯着李伯辰:“你——你真敢!!李伯辰,不取你的人头,我,我,我——”

李伯辰也转脸看他,沉声道:“怎么,你真觉得就因为你姓隋,我就不敢碰你?”

“陶宅的事,是你叫人布阵。要不是我出手,如今陶文保父子的命都没了。刚才在那谷里,那蛟人的一条命也没了。我来璋城不到半月,你就要取三个人的命,从前还不知做了多少恶——要真叫你这种人平安回去了,我才成了恶人。断了这只手,也算赎了你的一点罪。”

隋子昂疼得浑身发颤,正要再开口,李伯辰已将曜侯贴在了他右腕的创口上。他哼都没哼一声,疼昏过去。李伯辰便为他解了穴道,撕了衣裳把伤口裹紧了。

而后他坐回到篝火旁,盯着地上隋子昂的那只断手愣了一会儿,低叹口气。

虽然说了刚才那些话,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隋子昂纵然是个恶人,但切掉这样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俘虏的手,在他这里已近邪道了。然而终究是没办法的事……要救人,总得有点牺牲。

人心险恶……人心险恶。他在心中默念这句话,又道,但愿自己的心最终不会变得那样险恶吧。

他又盯着篝火发了一会呆,起身走到洞外用短匕劈了一块木头,将它削成个木牌。略想了一会儿,以刀在木牌上刻字:

已查明空明会中人与李国逆党串通,勾结魔国。万有、无量两城陷落,皆因此二者泄露军防所致。叶成畴在璋山欲劫持隋子昂为质,要挟府君为魔国效力。隋公子奋力反抗,自断一掌,后为我所救。

料府君此刻已被会众监视,或有大祸。陶文保一家、叶英红等人,皆为彻北公部属,现已被囚。彻北公密令本将救援,以为人证去往国都。

府君乃国姓,世受王恩。若要保全一家性命,切不可从逆而行、触怒灵神。若能助本将成事,贵公子当可璧归。

他刻完了,吹了吹,又默念一遍,觉得没什么错处。这些话该很难说服璋城府治来帮自己的忙,却能像一根楔子一般扎进他的心里。没人会乐意自己治下有空明会这样的势力,但各个州府主官都没什么怨言,是因为空明会的那位“至上主”伴驾天子吧。

璋城府治读了这些,即便不信,也会暂时保住他们的命。

他将这木板放下,又打算再刻一份给璋城督院的。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在一二百年前督院倒还有用——主官是各国出身庙堂的王姓子弟,院中也有些修行人,总管各地神异之事。像叶成畴、隋子昂、空明会这种以神通残害良民的,是他们该管的。一地山君河伯暴虐、残害世间的,也该由他们上报国君。

可这些年督院中人已经不怎么管事了,听说院中主官也多如隋子昂之流,夸夸其谈可以,真要做事,全是软蛋怂包。前些日子城里发生那么多事,却没一个人会想到“此事可以上报督院”,可见一斑。

于是他将刀放下,取了一块已烤熟的马肉吃了起来。这肉没放过血,也没什么佐料,吃起来很腥。可他饿了一天,倒不觉得难入口。他将在火上烤着的吃了一半,只觉得三分饱,就又切了些烤着。

两刻钟之后小半条马腿入肚,觉得肚子和身上都暖了起来,便拍醒隋子昂,捏了一块凑到他嘴边。此时这位国姓公子终于表现出气节,只闻了闻,便瞪着眼睛死盯着李伯辰,不肯张嘴、不说话。

李伯辰就自己吃了,在身上擦擦手,走出洞外又劈些柴、捡了几块大石垒成个灶,将剩下的大半条马腿切碎放在里面熏。

做完了这些,他站在洞外树下往山中看。天已完全黑了,暮色四合。在这里可以瞧见很远处璋城的一角,像群山环抱中的一堆余烬。他心道,李定,你们最好快些做事。我已经照你说的帮了你们,现在轮到你们助我一臂之力了。

他刚这样想了,便又看到远处的林间出现些点点的火光,仿佛萤火虫。

他心头一跳,知道该是璋城的人进山来找人了。

第一百零三章 雷刑

他所在这座山峰不算很高,可他站在半山腰,也是居高临下的。因而看到那些火光之后又转脸往更远处瞧,渐渐发现还有些星星点点的光亮连成一条线在慢慢移动,略估算一下,有近百人之多。

那该是通往璋山的道路,看那些火光移动的速度,是在策马疾驰吧。

那么应该不是空明会的人,而是府治衙门的人。空明会势力虽大,却多是些寻常百姓,而能动用这么多马匹的,该是城里的府军了——至少是以府军为主。

李伯辰暗道一声好,转身走回洞中。他先将隋子昂的嘴巴塞了,又把他往里面拖了一些。熏马肉的石灶中篝火劈啪作响,又是在石道内,哪怕有人在这座山下喊,他也听不见。

又将他外袍仅剩的一部分撕下来,将断手和木牌包了。而后试试活动自己的左臂,觉得一阵剧痛。他心头一宽,晓得这胳膊废不掉了,便走出洞外,纵身跃下石台。

在半山腰时看着离得并不远,但真在晚上穿行林间走到火光附近,却足足花了三时的功夫。他在一道山梁上停下脚步,听见林间回荡的呼喊声越来越大。那些群人喊的是“隋公子”。

这时候搜山的人已经分得很开了,多是两人结伴,每组之间相隔近百步远。夜里难走,该也怕在这季节引起山火,因而搜寻的进度很慢,连半个璋山主峰还未找完。依着这么个找法儿,想找到自己的藏身地是绝无可能的。

李伯辰站在一株树后仔细观察,找到了最外围的一组。那两人穿的果然是府兵的软甲,腰间带着刀。一人执火把,一人将手放在嘴边有气无力地嘶声道:“隋公子——”

也不怪他们不用心做事。冬夜在山里喊了三时,即便是两人轮换,嗓子也哑了。这两人又走了一段路,便双双坐下来歇息。李伯辰蹑手蹑脚地在夜色中凑近到十几步远处,听到那两人交谈。

矮个的说:“找个屁,指不定去哪逍遥快活了。他一个公子,谁敢动他?我听说还是修行人,野兽也伤不了他啊。”

高个的从怀里摸出一块饼掰开分了,边吃边道:“行了,歇歇再走走吧。”

沉默了一会儿,咽下东西说:“咱们这还算是轻快活儿。我叔伯侄儿在北边当兵,这些天都没信儿,可能人都没了。”

矮个的把半个饼拿在手里,叹了口气,隔半晌才道:“唉,是啊。”

两人就默默地把东西吃了,又解下水囊喝两口水,唉声叹气地起了身。

看来这两人并不知道山里发生了什么,李伯辰便安了心。等他们两个走到这道山梁下时,他轻手轻脚地绕到两人前面,藏身在一颗老树后。矮个的执火把先行,刚探出头来,李伯辰便一踢脚,一块石子打在他脚踝上。那人啊呀一声、脚下一软便要摔倒,李伯辰一把抓住他的火把,又在他脑后来了一下。

这人就连看也没看到他,昏倒在地了。

后边那人这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快走一步刚要说话,李伯辰便一指停在他喉头:“别出声。”

他身上穿着血衣,发髻也散乱,被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着脸真如鬼魅一般。高个的愣了一愣,脸上浮现出惊恐之情,下意识地就要叫。李伯辰便将停在他喉头的手指往前一送,这人哏儿一声,将话咽回去了。

但仍未镇定下来,倒退两步,捂着喉咙跌坐在地瞪着眼睛。

李伯辰也蹲下凑近他:“别怕,不找你麻烦,只托你送样东西。”

高个儿又愣了一会儿,才晓得连连点头,啊啊两声。

李伯辰便从怀里将布包取出,掂了掂道:“我是无量军统领,叫李伯辰。这东西,要叫你送给璋城府治隋以廉,可听明白了?”

这时那人终于能勉强发声,连连点头:“明、明白了。”

“重复一遍。”

“你是……李……李……”

“李伯辰。”

“对……你是李伯辰,这个,这个包袱,送给隋以廉。”

李伯辰点头,将包袱递给他,这人忙伸手接了。入手之后似乎觉得凉,看了一眼,便见到手上的血迹,身子又是一颤。

李伯辰道:“老兄,你现在接了一个大麻烦。不瞒你,里面是隋子昂的一只手。”

这人的脸立刻变得煞白,险些将布包给丢下。

李伯辰又道:“我不是绑匪,也不是恶人,但隋公子的命,现在就在你手里。一会儿等他醒了,告诉他是跌晕的,接着继续在山里找人。等你们回去了,再找机会交给隋以廉。”

“记着我的话,按我说的做。做得好,你就不会有事。要是哪里出了差错,或者你怕惹麻烦干脆把这东西丢了、叫人别人看了,麻烦就真找上你了。”

这人此时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嗯嗯啊啊地点头。虽然是冬夜,额上却有汗水渗出来。李伯辰见他这模样,便在心中叹了口气。先断了隋子昂的手,又将这个兵拉进来,两件事他做得都不如意。可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做恶人。好在如果这人乖乖听自己的话,府治衙门的人该也不会为难他,也许还会给些赏钱封口吧。

他又将火把递给这人,站起身。正要飞身退回到黑暗中,却忽见天空一亮,光明大放!

有那么一瞬间他疑是那位璋城大会首使用了什么大神通,叫这天变得如同白昼了。但下一刻往天上一看,却瞧见一道闪烁不停的闪电!

大凡闪电,都是转瞬即逝的。即便停留的时间长些,也会弯曲蔓延、变幻形状。可现在璋山之中出现的这一条,却是直直的——从天顶不知多高处冲下来,仿佛一根支撑天地的柱子。

李伯辰抬眼看它时它也还未消失,反倒像是有一道又一道的冲击波沿着这光柱不停地向下轰。他随即意识到,璋山君所说的“八十一道雷刑”来了。

这闪电无声,可李伯辰心中却轰隆作响。他上午的时候使了天诛术法,但以那种术法招来的电光,与眼前这道雷柱相比实在不值一提,怕是百道、千道加起来,才抵得上它的万一。

这……就是幽冥之中灵神的力量么?

第一百零四章 阴兵

那高个的府兵也被惊呆了,手中火把险些掉落在地。趁这当口儿,李伯辰一咬牙,飞快退远了。

等他翻过山梁,那道贯彻天地的雷柱才消失,但璋山上方仍在发亮,连空气都变成了淡红色。须臾之后,璋山主峰上缓慢腾起一阵巨大烟尘,像个罩子一样将山峰笼住,随后往四面八方散来。再过五六息的功夫,林间狂风大作、轰鸣声震耳欲聋,树木被烈风吹得几乎倾倒,地上经年累积的落叶、砂石全被轰散,被狂风裹挟着,劈头盖脸的猛扑过来。

李伯辰忙矮了身子躲在树后,可仍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伸手一摸,已被刮出了无数道小口子。

又过十几息的功夫,这狂风才慢慢地散了。

他站起身看向主峰的方向,知道璋山君该已魂飞魄散了。便默立良久,渐渐觉得眼睛有些发热,胸口也哽得难受。

不知这算不算是她得偿所愿……那雷柱自始至终都轰在一个地方,想来雷刑来的时候,她也一动未动吧。

他慢慢走回去之后,搜山的人都已离开了,只是主峰上空仍有淡淡的红云弥漫,血雾一般。他就在洞口的台上坐了一会儿,待那红云也散去,才走回洞中。

踏入洞中两三步,便听见噗通一声响。他又走了几步,见隋子昂摔倒在地,身上发颤。他身边散落着绳子,中衣也焦黑一片,看来是一点一点蹭到了熏肉的石灶旁,慢慢将绳子磨断了。

隋子昂见他走进来,竟然还未慌,而瞪眼看他,嘴抿得很紧,身子也绷着。但李伯辰只将他提起来,又把绳子打好结重新把他绑了,丢在一旁。隋子昂便又瘫软一团,喘得厉害。李伯辰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一片滚烫。

不过修了六渎一脉庙堂心决的养气境修士的确了得,断了一腿一手,一天没吃没喝,竟然还撑到现在。他如今该是在生病,叫这世上的医者看,大多会说邪气入体,但李伯辰觉得这或许是因为感染。

这种病他治不了,只能靠隋子昂自己挺过去。他就从灶里撕了一块马肉送到隋子昂嘴边,但他咬着牙不张口。李伯辰此时没什么心情同他废话,手里一用力,将他嘴巴捏开、把一整块马肉塞进去,又把他的嘴捂上了。

隋子昂只能嚼了几下,囫囵吞了。李伯辰就蹲下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隋子昂,之前你落到我手里是因为胆子小。现在胆子虽然大起来了,可大的不是时候。哪怕你挣开、跑了,在这山里能熬多久呢?怕是要变成世上第一个被活活冻死的养气境。”

“我给你一个好办法——六渎修法不是最擅长操纵运势么?你倒不如在这方面多想想。”

他又拍拍隋子昂的脸,站起身往内室走去。

在北原上时曾经见过隋不休展示类似的本领,他猜该是六渎修士低级术法的一种。隋不休起了个咒,于是两人很“幸运”地找到一辆空粮车、一面大旗、一具尸体,才没被活活冻死。那种幸运,该是术法所致。

隋子昂该也懂得这种手段吧?要是真用了,倒能给他自己帮个倒忙。

他走进内室摸黑找到灯龛里的那盏空油灯,端出来往里面加了点熏马肉炼出来的马油,又搓了个灯芯点着了。

而后他端着这灯,开始看墙壁上的“阴符帝皇经”。

通篇大概有三百多字,相比北辰心决来说算是多且长。但好处在于没那么晦涩难懂,以他在修行方面的素养也大多看得明白。偶尔有些理解不了的倒也不碍事——他算是个灵主,参照自身的感觉,慢慢也就琢磨出来了。

只是都看明白之后才意识到这阴符帝皇经与墙上其他的心法一样,都仅是一部分,此经的这部分主要讲如何炼化、驭使阴兵,不过对他现在来说也已够用了。

因而他意识到自己先前凭着本能行事,其实浪费了不少的“资源”。炼化阴兵最好的“原材料”,大致分为两种。

一种是有修为的修士,且生前境界越高越好。人死之后修为皆散,即便通过神异术法像叶成畴一样保得神智不失,修为也是保不住的。即使到了生神的地步,也一样。

但这一类阴灵炼成阴兵之后提升极快,短时间之内便可成为可观的战力。不足之处在于,所炼成的阴兵的本领,也大多是生前所修的那一脉,炼不出新的神通。他要是将叶成畴炼成了阴兵,若提升到了龙虎境,大概还是能够使用他生前的术法的。但若以后又到了灵照境、洞玄境,所能用的术法也还是生前掌握的那么几样。

第二种是从未修行过的凡人。以凡人阴灵炼成的阴兵可塑性很强,能够掌握什么神通,也视灵主的选择而定。阴兵既不信奉帝君、魔君,就也没什么限制,六脉术法乃至魔国魔法都能用,但要提升境界颇为艰难,所耗甚大。

只是,炼化阴兵的主料是阴灵,辅料还是阴灵。阴灵与阴兵都无法修行,要提升他们的境界,便得将阴灵打散成灵力,“喂”给他们。

可这种做法依着天子六国的修行人来看,便是魔道了。六国中人历数的魔国几大罪状之一,便是说魔人死后阴灵不入轮回,而统统被打散化为灵力,为魔修所用。

怪不得但凡提起灵主,人人都没什么好印象。山君河伯之属虽然也会炼化阴兵,但大多是取自那些十恶不赦之人的阴灵、或从幽冥之中汲取灵气。可他想要自己炼化阴兵的话,便不得不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不过李伯辰并不担心这个。他虽然在某些事上喜欢犹豫不决,却也称得上不拘小节。故旧亲朋的阴灵不能炼、寻常百姓的阴灵不好炼、但也可以效仿山君、河伯,取那些恶人的阴灵来炼。这世道动荡,许多东西都稀缺,但恶人是绝不会缺的。

只不过将一个阴兵炼至灵悟境要十个阴灵,至养气境就要百个,到龙虎境,则要上千。依这么个炼法儿,到生神的地步怕得要千万之巨了。但他这么一想,又在心里笑了笑——自己想得太远了。

今夜,还是先把叶成畴的阴灵给料理了吧。

第一百零五章 工具人

他走出去先看了一眼隋子昂,而后回到室内,屏息凝神,阴灵出窍。

以阴灵的视角来看,石室中虽也黑暗,却一览无余。李伯辰将手一甩,腕上的细链便化为铁索,其上那些亮晶晶的小珠子,也都化为阴灵的模样。

那天杀死阴差的时候,这铁索上就有一个阴灵。后来将陶文保、陶定尘体内的恶灵索出,也都被缚在这索上了。原本那个阴灵是泛着幽绿光芒的形体,而之后索出的两个恶灵,则不知是由几百还是几千个阴灵炼成的,已泛着白光了。

他看到这三个,忍不住叹了口气。要不是那天管“闲事”救了陶文保父子,如今也没有这么多的原料来炼阴兵……这也算好人有好报吧。他向来告诉自己该对人宽容一些,说不定日后就会有福报。若做事恶毒刻薄斤斤计较,虽可逞一时之快,却说不好在什么时候便会有旧账被翻出来。

他离开无量城时只懂得些粗浅心法,如今却有了北辰心决、天诛术法、炼化阴兵之法,细细一想,似乎都是因为自己多管闲事得来的。他倒也说不好今后这些闲事会不会又带来大麻烦,可就眼下看,倒觉得自己一直不曾做错什么。

希望过两天一切顺利,能叫自己有命再多管几桩闲事吧。

又去看叶成畴。那三个都是浑浑噩噩的模样,叶成畴的阴灵倒眼神灵动,看起来颇为机灵。昨天他用铁索将叶成畴打得成了个珠子,也不知眼下如何。便试着问了一声:“叶成畴,还能听着我说话么?”

哪知叶成畴立即道:“听到能怎样,听不到又能怎样?顶多叫我魂飞魄散就是了。”

难道他慢慢恢复过来了么?这倒算是好事。李伯辰便道:“叶成畴,就在刚才,璋山君受了八十一道雷刑。”

叶成畴原本眉头紧皱,满脸阴毒之情,听了这句话,倒是呆了一呆,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

李伯辰又道:“看到那边的九个人了么?”

“这里是璋山君的藏宝洞,那九个,都是她从前喜欢过的。她和他们大概都有好结果,于是将他们的遗蜕藏在这里。”

“一千四百多年,只有这九个人。你要是不做负心人,也许将来也会在这儿吧……我倒为璋山君不值。”

叶成畴往那边扫了一眼,脸上露出厌恶之情。隔了一会儿,冷哼道:“你懂什么。”

但说了这话,还是将那九人又看了一遍,道:“我与阿朱之间的感情,你这种俗人哪里能体会。哼……我昨天要取她的命,她就给了。要是哪天她要取我的命,我也会给。你当情爱就得朝朝暮暮腻个不停么?她知我,我知她,无论做了什么心中都不会有怨恨,这才是喜欢。”

李伯辰心想这人该是因为知道身处绝境,因而如今才逞口舌之利出气吧。不然依着他的印象,这人似乎是寡言少语的,更不至于同自己谈什么“情爱”。

他就冷冷一笑:“你这话我可不敢苟同。”

哪知叶成畴立即又道:“不敢苟同?难道你还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哦,你倒是对陶家的女孩有意。你以为那是喜欢?哼……只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你这种人,我见得多。见到漂亮女子,因一些下流的冲动便觉得喜欢了,又说服自己那是缘分,千方百计想要得到手。这种所谓喜欢,与禽兽何异?你也配不敢苟同?”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倒叫李伯辰愣住了。想要再冷笑一声反驳,却忽然觉得叶成畴说的也算有道理。

自己对陶纯熙的喜欢,算什么呢?要是如今细细一想……大抵是因为在无量城那个苦寒之地待得太久了吧。那么几年当中连女人的声音都没怎么听过,一旦跑来外面的世界,即便见着个寻常的年轻女子,也会觉得有兴趣吧……这种事,要追根究底,倒的确是因为叶成畴口中“下流的冲动”。

陶纯熙远非“寻常的年轻女子”可比,又对自己青眼有加,他自然会像渴极了的人见到一汪水一样,情不自禁地想要扑上去。

但这时要是再想,既未完全了解她的性情,又未完全了解她的过往,这种喜欢,大概的确要被叶成畴嗤之以鼻吧。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单薄了。

他就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说的倒也对。”

说了这话便后悔,料叶成畴必然再要恶声恶气一番。哪只叶成畴却道:“当然对。不过你这人心胸豁达,哪怕我不说,时间一久自然也就明白了。”

李伯辰一愣,心道这人是在夸奖自己的么?这可不像他的性情会说的话。

他便抬眼看叶成畴,可此时叶成畴也不再言语了,只仍旧皱着眉。李伯辰心头忽然一跳,难道……

立即又开口道:“你出身三老洞,是说洞里有三个人么?”

叶成畴也当即开口:“愚者之见。难道三军大帅就只统领前中后三军么?三老洞中只有我一人——原本也是个大派,只是旁落罢了。否则我何至于入了空明会?因为洞中的修法只到龙虎境了!”

李伯辰的脸上现出喜色来。但仍又问了一句:“你怎么看我这个人?”

叶成畴哼了一声:“你这人,要是命够硬够长,日后必成一方霸主。但你闲事管得多,只怕生死之劫就更多了,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未可知。”

李伯辰长出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刚才对叶成畴这阴灵的状态的猜测该是对的。他眼下的确有神智,能与人沟通交流,却绝非生前、甚至被自己束缚之前的样子。更像是保留了之前的情感、记忆,但只是一个模子了。

一旦问他话,他便有问必答,类似心神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只不过因为保留了之前的行为模式,看着才像个活生生的人。

他长出一口气。这人修行的时间该比应慨还要长,必然所知甚多。如今落在自己手里,岂不是成了个可随时查问的工具人?他之前还打算将叶成畴炼成阴兵,但这时候,舍不得了。

第一百零六章 徐城

于是他定了定神,决定暂不修炼那阴符帝皇经,而问道:“说说那个璋城大会首。”

叶成畴冷笑一声:“怎么,你真想回去救人?告诉你,你能胜了我,却胜不了他,回去了,必死无疑。”

虽知道他此时已经不是从前的叶成畴,但听他说话却仍像个真人站在面前。他已死了,李伯辰便觉得与他的恩怨算是一笔勾销,于是也不在意他的口气,叹道:“我知道璋城大会首是灵照境,据说还懂得灵台轮回术,专破阴灵。不过我并非全无还手之力……生死之事,谁都不能十拿九稳。”

叶成畴竟嗤笑一声:“灵照境?哈哈……笑话,空明会中各州的那些空行者,也不都是灵照境,许多不过是龙虎境的修为罢了。至于那个徐城,连我这龙虎境都不是,倒与你相当,是个养气境!说到那个灵台轮回术,也不过是障眼法儿——不过么,此刻我不跟你说。等你回了璋城对上他,惨死当场的时候,也就明白了。”

徐城就是璋城大会首的名字吧。李伯辰愣了愣,心中第一个念头是,莫非李定骗自己?当天在宅子里,是李定亲口说璋城大会首是灵照境的修为,修六渎术法,懂灵台轮回术,因而才传了自己天诛之术的。但又一转念,觉得他在这事上骗自己,对他们来说也有弊无利的。

便立即追问:“什么障眼法?叶成畴,跟我细细说说徐城的修为、术法。”

叶成畴愣了愣,脸上露出怒意:“呸!我巴不得你死在他手里,凭什么跟你说这些?”

但又想了想,冷笑:“我折在你手上,是因为不清楚你还是个灵主。但你要是用这种法子对付徐城,可就是自寻死路了——因为他也是个灵主!你所用的手段,他一清二楚,到时候他见招拆招,你还能有什么倚仗?”

他说了这些,自己一愣,眉头皱起了起来,似乎十分后悔。但又像是中了什么咒似的管不住自己的嘴,道:“也就因为他是个灵主,眼下才只是养气境的修为。你也是灵主,该清楚灵主最好不要修世上的六脉术法吧?”

这一点李伯辰倒的确不清楚,李定也没跟自己说。他便立即道:“为什么?”

叶成畴笑道:“哼,难道你自己想不明白的么?六脉术法是从哪里来的?是六位帝君传下的。一个修行人,修为境界越高,与帝君的联系就越发紧密。要是信仰虔诚、得了帝君青眼,也许还会在梦中得到传法。”

“可你是灵主,信奉的就是你那位太古秘灵了。你修六脉术法,一旦境界高了、被帝君关注了,却发现你供奉的是一个邪神——你说说会有什么下场?”

李伯辰一愣。他一直觉得自己供奉的那个“邪神”、“太古秘灵”便是自己,于是在这方面倒没有想太多。如今听叶成畴说了,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他此时已经渐渐清楚该怎么问他话才能骗他多讲一些,便一笑:“哦,原来那位大会首也只不过是养气境,那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果然,叶成畴又冷笑起来:“愚蠢。一个灵主,正是境界越低才越可怕!那些太古秘灵既然分了些气运附到人身上,难道不想它在生界的这位传人越强越好么?就必然会给他许多好处!”

“要是那些自身实力有限的秘灵,给的好处也有限,它那些传人便只好在生界想办法,许多还得冒着天殛的风险,继续修炼六脉术法。可如果那秘灵实力强大,自有一套修行功法或神异术法,就直接传给它的传人了!”

“我猜徐城就是这一类——他今年不过十七岁,可十三岁修行,十四岁的时候就已是养气境了。这种天纵之才,如果一直修下去,也许已经要晋入灵照境了。但他在养气境一停就是三年,你想想看是为什么?自然是去修那位秘灵传下的功法了!”

“那些太古秘灵所传功法,或许很难叫人在生界提升境界,可术法之神奇诡异却是难以想象的。这天下所谓博学者,也不过是对六脉术法多有研究,何曾探究过那些太古秘灵的种种邪门手段?这就是防不胜防了。”

李伯辰愣了半天。在他的印象中,璋城大会首该是个与叶成畴类似的男子,至少也是个年纪仿佛的女子,可从未想到过会只有十七岁。但转念又一想,叫叶成畴上山骗取山君气运这种事,在自己看来的确不算是稳妥的做法。倘若那位叫徐城的大会首真的只有十七岁,倒也合情合理了。这个年纪的人,行事总会有些出人意料之处。

只是……十三岁修行,十四岁便修至养气境了么?李伯辰觉得有些羡慕嫉妒。和这人一比,自己真是低到尘埃里去了。

不过他知道修行这种事要看资质,也得看财货。自己前几天才刚刚晋入养气境,其实倒也不算慢的。便道:“那么他那个灵台轮回术,就是秘灵传下的术法么?”

叶成畴道:“这我怎么知道?但我猜是的。真正的六渎一脉的灵台轮回术,我也只在二十多年前见人用过。人修到了灵照境,就能慢慢觉察气运所在了,这灵台轮回术以灵照境的修为施展出来,便可以拘拿阴灵,甚至灵主的阴兵。”

“至于徐城那术法,只是看着类似罢了。轮回术是将以气运作引将阴物接引到幽冥里去,我猜他则是借助秘灵之力将阴灵接引到秘灵那一界去。”

李伯辰心中一跳:“你是说,是有法子将这一界的东西,弄到秘灵所在那一界去的?比如我也可以将什么东西送去我那位秘灵那一界的!?”

叶成畴道:“我怎么知道?临死之际你自己去问他吧!”

李伯辰不以为意,沉默着想了一会儿,心里倒是松快了些。本以为璋城大会首真是个灵照境,他心里其实很没底。可如今知道也是灵主、且不过养气境,就没那么担忧了。毕竟他有这个叶成畴,可以知彼,但对方却未必能知己。

便沉声道:“好。现在给我说说,如果你是我,又要去对付他,会怎么干。”

第一百零七章

半夜的时候天空聚起浓云,下了大雨。起初是豆大的雨滴,随后变成霰,又变成雪。一夜之间天寒地冻,冷风在洞口啸得像有人在哭。

等天微亮的时候李伯辰走出石室,看到隋子昂凑在石灶旁,已冻得失去知觉了。他忙蹲下探了探他的鼻息,幸好还活着。之前他诓了叶成畴一夜,哄他说了几种对付璋城大会首徐城的法子,又依计炼化阴兵,不知不觉间竟把石道里这位给忘了。

要是真冻死了,可是麻烦事。

他就去洞外劈了些柴,就着灶中余烬将火又燃起来,叫隋子昂烤了一会。再摸摸他的额头,已不烫了。养气境淬炼出来的身体的确与凡人不同,这能要了寻常人命的伤势,竟就这样被生生扛过去了。

他吃了些雪、熏马肉,又洗了把脸,将隋子昂拍醒。不知是不是昨夜经历了生死之劫的缘故,隋子昂脸上虽仍怨毒愤恨、也一言不发,却对食物来者不拒。就着雪足足吃了一斤,才打个嗝儿,盯着李伯辰看了一会儿,道:“你一定要杀我的,是不是?”

李伯辰沉默一阵子,开口道:“要是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对。”

隋子昂冷冷一笑:“什么意外?”

“比如你忽然良心发现幡然悔悟,以后再不做什么坏事。但我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

隋子昂又笑了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但今日的他相比前几天像完全换了个人,李伯辰倒也能理解。一个人养尊处优时色厉内荏,但如果经历了生死,又没有完全被打垮,的确会有这样脱胎换骨的变化。

“李伯辰,有件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管闲事惹麻烦?”

李伯辰想了想:“你是说,为什么我现在不丢了你离开璋山,而非要救人、又取你的命?”

他向洞外看了一眼,见天光尚未完全放亮,就坐到灶旁,道:“你知道在我手上,死过多少人么?”

隋子昂冷笑一声:“怎么,你以为我会怕?我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没什么好怕的了。你真是个血手人屠,又怎样?”

李伯辰摇了摇头:“到今天为止,我一共只取过七个人的命。有三个是在无量城的时候。有两人想要做逃兵,半夜跑到莲花山上被他们的带队十将发现了,那两人就杀了他。把他们捉回来之后,我亲自斩了他们的脑袋。这是依军法从事。”

“另一个也是在无量城,是在北原上。我手下一个兵被妖兽开膛破肚,可一时间还死不了,他求我给他个痛快,我就做了。”

“还有一个是在李宅,我中了计,误杀他。”

“再有三个,其中两个是要杀我的,我自保。另一个是叶成畴,我也是为了自保。”

“我不喜欢杀人,更不喜欢滥杀。”李伯辰看着隋子昂说,“有一件事我也不明白。你昨天把一个蛟人带到璋山上,取了她的命,又想取我的命,现在却觉得我要你的命是多管闲事——为什么?就因为你姓隋?在从云轩的时候我就已经说过,你看别人像地上的虫豸,也许在别人眼里,你也是。”

隋子昂愣了半晌,冷笑一下,动了动嘴,但没说出什么。又隔一会儿才道:“可笑。”

李伯辰点点头,为他松了绳子叫他略活动身体,而后又将他反绑起来、令他没法像昨夜一样挪动,就走出洞外跳下石台。

雪下得越来越大,却无风,他不知是不是因为璋山君身死才引发的异像。又往璋山主峰那边看,发现山峰已经消失了。

他今天出来是打算埋伏在进山的道路旁,看府治衙门的人会不会回信。但盯着已消失的主峰看了一会儿,还是转身先往那边走过去。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觉得是想看看那里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雷刑的威力如何,也是打算凭吊一下璋山君吧。

走到主峰附近时才发现此地比他想象得要更惨烈些。山头没了,附近的树木则成片向外倒伏,地上像被扫过,平整光滑。地面与倒下的树上都覆着雪,他拨开积雪一看,发现树木都已变成黑炭。

原本的山峰处,如今则成了片大湖,虽说今天比寻常要冷很多,还飘着雪,但湖面上水雾蒸腾,把沿岸的积雪都蒸化了。湖水无去处,就往山外流,竟分出了许多条高高低低的矮瀑。

若干年后此地也会变成璋城里的一处奇景吧,只是发生过的事该不会有人记得了。

他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看得倒不如离得远的时候分明了。大湖中的水雾愈近愈浓,渐渐的十几步远处就看不清了,脚下则全是湿润的泥土,几乎把靴子都裹满了。在这种地方如果遇伏会很麻烦,他就叹了口气,打算离开。

但刚刚转了身,忽然听到水声。

他立即靠着一株炭木蹲下,往发声处看去。

他现在离湖边近二十步,因为主峰被轰成个谷地,所以他是略有些居高临下的。听那声音,该就在二十多步以外,但隔着雾气看不清。他疑心是府治衙门派来的人,就拔出曜侯伏低身子,慢慢往湖边走。

走了三四步又听到水声,不像是水里有什么东西,倒像有人在击水,声音颇大,不似鱼类。此时再看,终于瞧见水雾中有个朦胧的人形,像是在洗澡。李伯辰愣了愣,心道什么人会在这时候跑到这里洗澡?难道是送信的人么?

刚想到此处,水里那人忽然跃起跳到了岸上。李伯辰心中一跳,正要举刀,却一下子把那人的模样看清了——

是李丘狐。

她是罗刹人,原本衣衫就穿得单薄。今天也是穿了劲装,可被水浸湿了,身上曲线毕露。他愣了愣,心中先道原来是她在这里洗澡的么?就想下意识地转过身去。但心中又一跳——谁洗澡会穿着衣服?她又到这儿来干嘛?

李丘狐见了他似乎也是吓了一跳。可倒比他先镇定下来,只一晃神便笑了:“哦,阿兄还说你是个英雄人物,可也会做偷看别人洗澡的事情么?”

第一百零巴掌 受药

李伯辰脸上一热,随即意识到这是玩笑话。这妖女竟会开玩笑,似乎心情大好。他心中一亮,便道:“你们在璋城的事做成了?”

李丘狐笑了笑,也不知在笑什么。又旁若无人地歪了脑袋边拧头发边看他:“托你的福,做成了。昨晚璋山忽然有雷光,城里的人又都来这儿找隋子昂了,我们就做成了。哦,你放心,我可一个人都没伤。”

李伯辰松了口气,但仍不知李丘狐出现在这儿是做什么。难道是来找自己的?看看自己在璋山有没有出事?也不像。正犹疑之间,忽然看见她身后的水中鳞光一闪,竟像是昨天那女鲛人化成的蛟身模样。随后水中咕嘟咕嘟冒出一大片气泡,便有亮晶晶的一段猛地探了出来。

那显然是铁器的反光,李丘狐却似乎一无所觉,李伯辰心中一凛,立时喝道:“小心!”

飞身便扑上去。他原想要是有什么刺客之类潜伏在水中,既然兵器先冒头,就必然是发动了孤注一掷的一击。他看那方向是正对着李丘狐的,暗道或许是璋城来的追兵。

但喝了这么一声,持刀冲了出去,李丘狐却仍无什么反应。李伯辰觉得不对劲,然而水中的人已蹿出来了——竟是个头顶戴着三叉铁冠、人身蛟尾的蛟人,而刚才他以为的兵器,正是蛟人头顶的铁叉。

那蛟人见他冲来也吃了一惊,他手中有柄三股钢叉,身子一挺,立时来刺李伯辰的心口。李伯辰没和蛟人厮杀过,鱼却自然是见过的。一尾不大不小的鱼全身发力,寻常人都未必拿得住,这蛟人身后那么长的蛟尾一卷,力气也必然极大,他又没有趁手的武器,晓得硬拼不是办法,便立即往旁边一闪。

哪只水中又蹿起第二个蛟人,同样持一柄钢叉,又来刺他的左肩。他此时避无可避,只得咬牙一伸手去抓那钢叉的其中的一股。他眼疾手快倒是握住了,但蛟人力气大得不可思议,他的左臂又是昨天才受了伤,只将来势止了一止便觉手臂一热,一下子没了力气。

好在此时也已借了力,索性将钢叉一带、一退,那三股叉一下子刺进湖边的泥地里,几乎没进了半根。

此时才听李丘狐道:“海青海红,他是自己人。”

两个蛟人齐齐“咦”了一声,立时停住。李伯辰也站下了,只觉得左臂颤得厉害。李丘狐却仍笑道:“哈,你力气大,看来海青海红的力气比你还要大。”

原来她刚才是故意不说话的。

那两个蛟人头上都戴着铁冠,**上半身,模样长得很像,类似人的双胞胎。听李丘狐说了这话,先前冒出来那个才道:“大小姐,他就是李公说的那个李伯辰?”

另一个又道:“李公说他神力,我看还不如我嘛。我险些把他扎了个对穿。”

李丘狐仍笑,正要开口,湖中却又冒出一个人,道:“狐儿,海青海红,别闹了。”

李伯辰一看,竟然是李定。他穿着鲨鱼皮的水靠,头上也被包裹着,只露了一张脸,看起来颇为滑稽。两个蛟人扶住他,李定一边抹着脸上的水一边走上岸,对李伯辰一拱手:“李将军,真没想到你还活着。”

李伯辰愣了愣,又往湖中看了看才道:“……李先生?你们在湖里做什么?”

但下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大概是怎么回事了。那天去陶宅的时候,先听到院中“咚”的一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掉进了井里。隋子昂昨天又说这山上之所以有暖水瀑布,是因为山下有条暖流,直通到城里。

难道李宅的那口井就连着地下的暖水么?那天就是蛟人在井里?他觉得难以置信,就忍不住道:“李先生,难道你们是从那口井里潜进地下的暖水……在这儿出来的么!?”

李定也一愣,随即笑了:“李将军不愧是智勇双全,正是。但要人从暖水里一路游出来,将近一个时辰,是断然不可能的。不过有了海青海红就快得多了。那地下暖水的水道里也有空穴,闭气十几分,再喘几口气,就行了。”

原来他们早安排好了退路……怪不得当天在宅子里并不急于离开璋城。李伯辰就在心里笑了笑,道自己是有点自作多情——仅是巧遇罢了。李定这一行人,并不是专门来看自己如何的。

这时李定看了一眼他的左臂,皱了皱眉:“你的手。”

李伯辰低头一看,见鲜血正汇成一条线,从指尖流到地上。他之前还以为是手上沾了钢叉上的湖水,便忙伸手点了左肩上的穴位。

李丘狐也啊了一声:“原来你受伤了啊。好吧,是我的错,不该逗你。”

她伸手在怀里摸了摸,取出一个小瓶:“来吧。”

她要给自己上药疗伤?倒真是不拘小节。但李伯辰只笑了笑:“不必了。”

自己与李定这些人倒能谈得上些交情,不过仅是各取所需罢了,不是一路人。疗伤这种事……他觉得不大合适。

但李定一笑:“你这伤该是因为昨天的事吧,我看伤势颇重,要处理不好难免留下后患。这是我自调的秘药,有奇效——昨夜事成是借你的光,就不要客气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李伯辰便想了想,只道:“好。”

他左臂本是用叶成畴的衣服料子裹着的,被血渗透又干了之后就变成一层硬壳。但刚才伤口崩裂,倒是又浸软了。他用曜侯将绷带慢慢挑开、层层撕掉,便瞧见四道狰狞的伤口。

昨天的时候还深可见骨,今天竟愈合了大半。不过即便如此,看起来仍叫人头皮发麻,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四人一见这伤也都变了脸色。刚才被他接了一叉那蛟人立在水中叫道:“我的个乖乖,你伤成这样怎么还不死?”

又道:“啊,你刚才就是用这条胳膊接我的那一叉的……好吧,我力气的确不如你。真没想到人里面还有你这么大力气的。”

李定皱眉道:“海红!”

又看着李伯辰的手臂:“这两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刚生了逆鳞,口无遮拦,李将军不要见怪。”

蛟人通常能活两百岁,约三十岁的时候才生逆鳞、成年。依着这世上人的年纪来看,不过是十六岁,难怪说话是这个口气。不过李伯辰倒觉得海红这脾气挺对自己的胃口,便笑笑:“不碍事的。”

李丘狐此时倒不说话,剔掉瓶口蜡封拔了塞子,用手指抹了一点青绿色的膏药,点在伤口一处。他这每一道伤口都有一指来宽,像蛇一般,怕是将那一整瓶用完都糊不满一道伤。

可这么一点点在伤口上,李伯辰立即觉得一阵清凉,手臂上的痛楚也退去了。随后又像是被绷带裹紧了,只觉得伤口自己在收缩。他一看,才意识到并非错觉——伤口竟真在慢慢拢起来。

李丘狐又将其他三道也点了,才重将瓶子塞上,道:“过一会儿再点一次。是你把璋山君杀了的么?”

她此时不笑了,说话语气也颇为平静。只是目光总在伤口上瞥来瞥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李伯辰就将昨天的事情捡能说的都说了一遍。

昨日之事称得上惊心动魄,不过他觉得没必要在这几人面前卖弄,就只三言两语地说清了。即便如此,两个蛟人仍听得啧啧称奇,李定与李丘狐似乎也有些发愣。

见他们这模样,李伯辰不免在心里有些自得——李定也没料到自己真能杀了叶成畴吧。今天对自己这样客气,大概也是因此。

等他说完,李定才轻出口气道:“李将军真是了得……这璋山君也真是个痴情女子,只叹遇人不淑。不过,将军往后有什么打算?该也要离开隋国了吧,可有去处?”

上一个这么问他的人是陶文保。李伯辰不想再多惹点麻烦事,便道:“暂时走不了,我还要回璋城。”

李定一愣:“回璋城?”

这时李丘狐又拨开塞子为他点药,李伯辰便道:“叶英红和陶家人在空明会手上,我得救他们出来。”

他说了这话,李定与李丘狐对视一眼,似乎比听了昨天山上发生的事还要惊诧。李伯辰知道李定大抵要说些“李将军豪胆”、“但此去与取死无异”之类的话,就又说:“李先生不必劝我了。这些人都是被我牵连才有性命之忧,我断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李定沉吟一会儿,苦笑道:“唉,看来我做了件错事。”

李伯辰道:“李先生是指?”

“那天在无经山上,不该令将军与我之间有龃龉。”

听了他这话,李伯辰有些意外。他该是说因为无经山那件事,使得彼此之间有了芥蒂,再无法坦诚信任、也很难做朋友或同伴了吧。如果是因为看重自己才这样说,的确是很高的评价。不过这话也多少有些交浅言深的意思了……打上次见面开始,李定对自己的态度一直都极好,似有拉拢招揽之意。照理说他们跟着临西君做事,身旁该人才济济,不缺自己这么一个人才对。不过他本就没打算跟李定搅在一起,就只笑了笑。

李丘狐为他上了第二遍药,将药瓶收起。李定又想了想,道:“将军稍等。”

而后转身走了十几步,消失在雾气中。李伯辰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倒是李丘狐盯着他看,道:“这么说你的情人不是叶英红,是陶纯熙?”

其实经昨夜叶成畴的那些话,李伯辰对他与陶纯熙的情感倒看开了,就笑了笑:“不是。”

李丘狐不说话了,皱了眉又去拧她的头发。两个蛟人也立在水中看他,海红便道:“我说,你就真不怕死?连李公都不敢在城里待了!”

要是李定问他这话,他就只笑笑。但他对海红的印象不坏,眼下又刚受了别人的药,不好甩手便走、又不知道李定去做什么、何时回来,李伯辰就想了想,道:“其实和出海有些像。”

蛟人愣了愣:“出海?”

“对。出海。没见过海的人第一次出海,心里一定很怕,觉得大风大浪,会死。但过了几次、几年,什么风浪都见过了,虽然还知道有危险,却没那么怕了。生死这种事也差不多,经历得多了,虽然不至于不怕死,但也不会怕死。”

海红想了想,皱起眉。一直没说话的海青却拿钢叉在水里顿了顿:“哦,我懂了。但是还有一件事不懂——不怕死是一码事,可听你刚才说,你和那些人的交情也不算深,要真为他们丢了命,人又没救出来,值吗?”

李伯辰笑了笑:“这个和著书有些像。”

海青道:“什么书?”

“就是写一本书。有人写一本书,希望把每一节、每一章都写得不留遗憾。要是因为什么事情将某一节草草带过了,回头再想的时候总觉得不舒服。我觉得人这一生差不多也是如此,有些事做或不做,会叫人心里留遗憾有愧疚,往后再一想,就总觉得这一生不尽如人意。”

“与其这样,倒不如将每件事都做得无愧于心——自然也不至于平白自寻死路——但哪怕在做事的时候真死了,再想自己这一辈子,就觉得无可挑剔,虽然短,却很圆满。不然的话……草木什么都不做,也是一辈子,人和草木有什么区别呢。”

海青想了想:“前面我没听懂,后面倒是懂了。我小时候用蚌珠穿项链,用的是黑珠子。可是那东西难找,我找到一颗就穿一颗,不喜欢用别的颜色的珠子夹在里面。结果到现在也只穿了九颗——找不到好的,我就宁愿等着。海红倒是杂七杂八地穿了好多串儿,可还是羡慕我这串。”

李伯辰笑道:“对的,差不多是这个道理。”

海青叹了口气:“你这人真有意思,搞得我也想跟你去救人了。可是李公一定不许。”

李丘狐哼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但这时李定穿过雾气走回来,手里多了一把刀。

第一百零九章 赠刀

那把刀是连鞘的,刀柄是乌沉沉的,刀萼是灰色。鞘做得朴素简洁,看起来是乌铁木的,除了褐色绳结之外,没有别的装饰。

李伯辰一眼就认出这该是无经山上的那柄刀。那刀太诡异古怪,他的印象实在是很深刻的。

李定带这刀过来做什么?难道……

他心中刚起了这个念头,李定便走到他面前站下,道:“李将军,收下这把刀吧。”

李伯辰仍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刀……”

“无经山上那一柄。”李定叹了口气,道,“将军或许不喜欢我的行事风格,但这世道,如我一般的庸人都很难做到将军这样的光明磊落。我当初想着为临西君夺这刀,只好用了手段。”

“但回禀君上之后,临西君却对我说,天命有常,有德者居之,神兵亦然。这刀既是将军拿到的,如今我就原物奉上。”

李伯辰愣了愣,心道真要将这宝物送给自己?这刀,要说是自己夺的也可以,要说是李定夺的也可以。毕竟当时情况复杂,能从山君手里将刀弄出来,并非单单某一方的功劳。难道真是他口中那位临西君的意思么?要是真的……那临西君倒是个君子了。

见他略有些犹豫,李定就笑了笑:“这刀的刀鞘并非凡物,是以术法炼化的。刀在鞘中时,鞘封禁了刀的魔性,与寻常兵器无异,用不着担心什么。只有拔出来之后,锋芒才显露无疑,将军不必担心。”

他该是终于意识到自己那天的异常了吧。是在告诉自己用不着担心一旦拿了刀,就放不下来。两刻钟之前李伯辰对李定一行人仍旧心存忌惮,可如今受了药,又被赠刀,心中实在不得不对他们生出些好感来。

但他仍想了想,沉声道:“临西君、李先生的好意,我知道了。但无功不受禄,这刀既然是宝物……”

李定一抬手,道:“对我们而言,将军有大功。若非将军在璋山行事,我们未必能得到术学中的东西。那些机密,对临西君而言实在是顶顶要紧的。李将军,你是英雄人物,不必推辞了。请接刀。”

他说了这话一抬手,便将刀抛了过来。李伯辰只得接住,觉得手中一沉。

他忍不住在心中长舒一口气——这刀无论分量、形制,都极为趁手,得了它确实是如虎添翼。只是他想了想,又正色道:“好,那么我就收下了。但李先生,如果我有命离开璋城,还是……”

这一次李定仍未叫他将话说完,微微一笑道:“我晓得。英雄人物总不甘屈居人下,李将军是说未必会为临西君做事吧。我也本无此意,一切随缘罢了。不过等到风云际会的那一天,我们总会再见的。”

李伯辰点点头,一拱手道:“好,多谢。”

李定还了一礼:“告辞。狐儿,海青海红,走吧。”

海青海红看起来颇不情愿,似乎真想要随李伯辰一同去救人,但不好说什么。倒是李丘狐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李伯辰,你要回去送死的话,可得记得不要犹犹豫豫婆婆妈妈,不然就真死定了。”

话虽不好听,但关切之意是真的。李伯辰就笑了笑:“多谢。”

李定一行人离去之后,李伯辰站在雾气中略一犹豫,抬手握住刀柄。触手冰凉,有些发涩,除此之外没什么异常。他深吸一口气,将刀拔了出来。

不知是否是错觉,在刀身离鞘的一刹那,耳畔忽然响起极轻微的啸响,不像风啸,倒像由无数人声呼喊出来的。随后一阵莫名的心悸感传遍全身,注意力忽然变得极度集中,好似眼中除了这柄刀,对别的都完全不放在心上了。

这种感觉在无经山时也曾有过,他便立即收敛心神、运行真气,于是念头变得清明起来,只觉这刀沉沉的坠手,似有一阵又一阵力量的波涛传遍全身。

这感觉,又像是一个身强体健人在屋子里憋闷得久了,忽然来到广阔天地。于是全身热血涌动,恨不能畅快地奔驰一番。

他便忍不住运气猛一挥刀!

这一刀挥出,全身立即舒畅到了极点,仿佛精、气、神,全都斩出去了!他竟一时间兴起,也顾不得地上的烂泥,即兴舞起了刀。他自创的斫风刀法虽然也是大开大合之道,但毕竟收发由心,总不至于完完全全地舍守为攻。但舞起这刀的时候,却觉得什么技巧、变招都懒得要了,似乎这世上没什么是这刀斩不开的。

不知不觉间,竟不是他在舞这刀了,而是这刀在带着他走。

又不知过了多久,这刀锵的一声斩上了什么,李伯辰才心神一震,忽然“醒”了过来。此时竟觉得浑身酸痛无比,挥刀右臂都在微微发颤。

他天生神力,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忙停住脚步,还刀入鞘。再一看周围,大吃一惊。

挥出第一记的时候,这湖边的光线还略有些暗,那时候朝阳尚未完全升起。但此刻湖边的雾气全都散了,太阳也明晃晃地挂在头顶。

他竟舞了将近几时的功夫么!?

而周遭的一大片土地沟壑纵横,像被人犁出来的。土地中原本埋了许多石头,此刻也都崩碎了,刚才那一声响,是他这刀又斩上了一块一人多高的巨石——将它从中劈开了!

他心中凛然,暗道这不愧是一柄魔刀……自己已千万分的小心了,还是被迷了心性!不过这刀的威力也强得可怕,有它在手,搞不好连低矮些的城墙都斩得开了!

在无经山时他能驾驭这刀,是因为有山君相助。今次全凭自己的力量,虽也险些迷失了,不过的确比之前刚拿到这刀的时候好多了。也许是因为境界提升了、也许是因为已经渐渐适应……不过李伯辰叹了口气,心道看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擅用此物。

他便将刀系在软剑的铁带上,一边运行灵气恢复体力,一边攀上旁边的一座较高的山峰,往四下里看。

第一百一十章 决绝

竟然看到了人——不少人正沿着进山的道路往山中走,路上还有不少牛、驴、人拉着的车。甚至不远处的林间也已有些人了,倘若他再舞得久些,搞不好就被人撞见了。

是又有人进山来找隋子昂了?但再眯眼一看,却觉得不像。又观瞧一会儿,知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了。

都是些璋城里的寻常百姓,进山来运炭的。平常人家无论煮饭取暖,都要用炭,平日里是向城里的炭行买的。也许是昨夜那些府兵后来瞧见山中树木都被雷风化为焦炭,回去说了,因而一传十十传百,都跑来山中运炭了。这么多的树木化成的炭,又不要钱,要是他,他也这么干。

他又看了一会儿,心中一跳,有了个主意,立时飞奔下山。

回到洞中时,隋子昂躺在地上睡过去了。李伯辰便走进内室点燃灯盏,将九具遗蜕照亮。

而后双膝跪地,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直起身道:“无论各位前辈生前是善是恶,既然在洞中相见,就是有缘。我将要去救人,但缺少兵甲,只能借诸位的宝物一用。要是今后有命回来,必择一风水宝地,将诸位安葬。要是回不来,到了幽冥之中,再向各位赔罪。”

便站起身走到第九具面前,又拱了拱手。这位身后的墙壁上靠着一副铠甲,是乌沉沉的,不知是何材质。他生前应该颇为高大,李伯辰目测这铠甲正合身,便整个儿端了过来。

可一入手却发现这铠甲极轻,竟仿佛皮甲。但弹了弹,又有金铁之声,果真是宝物。他就擦去表面的浮灰,慢慢地给自己穿上。待穿戴整齐之后,各个关节活动自如,没什么声响,只像是穿了厚棉衣一般。

其实这副甲的样式也与当下的颇有不同,上身之后极为妥帖,在他的印象中更类似来处的西式甲。虽说不好孰优孰劣,但外面罩了衣服,确是极适合隐藏的。

又在腰间围了软剑,收拢另外的兵器。魔刀连鞘背在了背上,与另外三柄长刀交叉。还有两柄剑,也一起背了。再取了另一位身上不知是何材质的黑色无袖大氅罩在外面,打眼一看,会只觉得他的脖子有些短,没什么明显的异常之处。

武装之后,觉得身上沉甸甸的,心中倒也安稳下来。

便大步走入石道中将隋子昂拍醒,道:“隋子昂,该上路了。”

隋子昂睁了眼,看见他的装扮一愣,但很快平静下来,只应了一声,抬抬手。

李伯辰便将绑着他的绳子解开,走出洞外劈了一根粗树枝丢给他,道:“你现在应该可以走了。”

说了这句话,看了地上的树枝,自己倒愣了愣——如今的情景很像是当日与应慨同行的时候。不过他最后是打算放了应慨的,但隋子昂大概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隋子昂便抓过那树拐,咬牙站起身。该是因为被绑得久,手脚都麻了,起身就摔倒。不过竟也没吭声,缓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冷声道:“好了,走吧。”

他如今的表现,倒真有几分男儿气概了。李伯辰便道:“走在我前面。”

隋子昂也不反对,走出石道,先在台上站了一会儿,眯起眼睛看太阳,喘息几口气,而后走到台边慢慢地攀下去。看他这模样,似乎是打算在什么时候孤注一掷地反击,但李伯辰并不担心。无论体力、手段、兵甲,自己都远胜于他,他真要所有动作,一只手就制得住。

两人一前一后,渐渐下到山腰。等走到一处崖边时,隋子昂停下脚步,道:“我要拉屎。”

李伯辰愣了愣。但想到隋子昂昨天足足吃了一斤的肉,又被自己绑了两天,的确该办这事了。他知道自己会取他的命,就不用再在别处为难他,于是往崖边一指:“好。去那边,我看着你。”

隋子昂皱了皱眉,但该清楚如今自己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就撑着树拐慢慢走到崖边一颗大树旁,身子靠上去,用左手解自己的裤带。

此处无路可逃,李伯辰就站在他身前六步远处盯着。

用了一会才将裤带解开。隋子昂略一犹豫,但还是慢慢地褪下裤子。都是男人,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李伯辰就仍盯着。

但裤子褪到胯部时,隋子昂忽然直视他,脸上猛地闪过一丝冷笑:“我死了,也要他们陪葬!”

话音一落、身子往后一翻,直直地坠入崖下!

李伯辰是先愣了愣,才大步追过去,但只来得及看到隋子昂的身子坠下,消失在崖底的树丛中,过得片刻听到一声闷响。

隔一会儿他才出了口气,想转身追去崖下看,但又停住了。

此处直上直下,足有二三十丈、近百米高。从这儿掉下去,哪怕底下有树木托着,也必死无疑了。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料到,这个国姓公子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生出如此决心来。

不知怎的,他心中又生出的念头不是担心该如何换人,而是想,要隋子昂到了战场上、经历了几遭生死大劫……也许真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兵吧。

他便叹口气,苦笑一声:“好。也难得你死得像个男人了。”

而后拾起地上的树杖,用力插在这崖边,慢慢走下山去。事情有变……不过计划倒用不着做太多的调整。无论他是生是死,自己本也没打算真将他亮出去,只是要作应急之用罢了。

他在山间又走了一会儿,想好没了隋子昂该如何做,就找准方向,往进山的路上去。

他原本是打算在山中弄一辆炭车,把隋子昂藏在车里,运进城去。但如今隋子昂已死,倒用不着那么麻烦。他潜伏在路边的林间观察了一会儿,见路上的人、车越来越多,慢慢的也有府兵骑马沿路来回巡视维持秩序了,便趁一辆大车经过路旁时快步走出,跟在大车边。

路上乱做一团,一时间似乎比城内的大道还要热闹些,就无人注意他。李伯辰便踩着被压化了的雪,遥望璋城的方向,心道:我李伯辰又回来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泫雅定律

隋以廉一夜未睡,到朝阳初升的时候觉得像喝醉了酒,走路做事身体都在飘。不过不像醉酒时一样痛快,倒觉得心咚咚地跳,胸口也闷得难受,只得一声一声地叹气才能舒服一点。

又喝了一盏凉茶,忽将茶盏往地上一掼,喝道:“苏仝友!苏仝友!还没回来么!?”

门外的男仆刚应了一声,门帘便被撩开。苏仝友一边擦着汗,一边抖着肩上的雪踏进来,连声道:“来了来了,府君息怒。”

隋以廉立时道:“事情怎么样了?”

“已经安排下去了,出动了府军在路上维持秩序。又点了人去城外,看昨夜有没有住在璋山附近的人家受灾、死伤了多少。”苏仝友拂了雪,又跺跺脚,“炭行的行首也来过,我叫他喊了人去山里运炭——”

隋以廉在桌上一扫,一把将茶壶茶盏都扫在地上摔个粉碎,怒道:“我没问这些!我问子昂!”

不过苏仝友倒不很怕他发怒,只道:“府君息怒,正说到这事——我叫炭行的行首安排人去山里运炭,但把人都换成府兵,这样混在百姓当中,可以慢慢地搜山,李伯辰要还在山里,一定看不出来。”

“要搜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能有个结果?”

苏仝友叹了口气:“这个不好说——府君莫急,我倒觉得公子的性命必无大碍。就算有事,那李伯辰也一定会保着他,除非他不想要人了。”

“大碍!什么是大碍!?手都送来一只了!!”隋以廉喝了这几句,忽然转了脸往门外看,又喝,“退远点!”

门外立时有一阵脚步声远去。

而后他才压低了声音:“你找徐城了吗?他说什么了?”

苏仝友也放低声音道:“我对他说陶家人涉及彻北公的事,州里行文叫我们拿人,因而要一并提来府狱,他也没多事,只叫我把人带回来了。又问了那个叶英红,他也一并给了。现在这些人就押在后院。”

“再没说别的?”

“府君吩咐过,我一句都没多说。”

隋以廉便往椅上一靠,合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仝友,你说,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了什么?子昂现在到底好不好?”

他此刻说话的语气大为缓和,但鼻音却重了,竟是想要落泪的模样。

苏仝友也陪着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昨夜送来的大木牌就摆在一边的桌上,他就又看了一遍,道:“我也一直在想这事……但总是想不通。”

“公子和叶成畴带李伯辰进山,这事徐城也知道。但现在李伯辰又说是徐城的人勾结李国逆党、魔国……我就想,空明会在六国中呼风唤雨,他们那个至上主还伴驾天子,真和魔国勾结,得到的好处难道比现在还多么?”

“可昨夜,璋山出了事,咱们抽调府兵去山里找人,那些李国逆党就真的劫了术学,这事要说是巧合,也太巧了。”

“又说那个李伯辰吧……”苏仝友皱起眉,“要说他被带去璋山,可竟然未死反倒将叶成畴杀了——他是行伍出身,叶成畴是个寻常修士,想一想,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但他要是因此打算发泄些怨气、或者以公子为质索要钱财,又为什么要扯上逆党、魔国的事?这不是给他自己找麻烦么?”

“难道真像木书上说的那样,他的确是为彻北公要这些人,而不是钱?我实在想不明白,但觉得府君考虑得的确很周全——眼下,不好将木书这件事对徐城说。府君,我想,无论李伯辰是为彻北公做事,还是为了索要钱财,若要办成,都得拿公子来换,那么他必然不会残害公子的性命的。”

听了他后一句话,隋以廉掉下两滴泪,道:“子昂何时受过这样的罪?”

苏仝友也用袖子抹了抹眼角。隋以廉又道:“仝友,陪我坐坐吧。”

苏仝友叹道:“好。”

两人便在屋中坐了一个上午,期间苏仝友处理了些公务,到晌午时候叫人送了吃食来屋子里。但隋以廉食不甘味,苏仝友也就只吃了几口点心。

又熬到下午,见隋以廉眼睛都红了,苏仝友便道:“府君,睡一会儿吧,有我支应着。要有什么消息,我再叫你起来。”

隋以廉摆了摆手,想了一会儿,忽然道:“不,仝友,我想了又想,此事还该对徐城说。不能等了……哪怕空明会中人真的与逆党、魔国勾结,他们一时间也不敢怎样,倒是可以叫他们也想办法找人……先把子昂找到要紧!”

苏仝友想了想,道:“也好,我这就去办。”

他说了话便起身,但刚走到门口要撩门帘,却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一个男仆冲进来,正与他撞个满怀。不等苏仝友开口呵斥,男仆便道:“找着了,找着了,公子找着了!!”

隋以廉一下从椅上弹起来,厉喝:“在哪!?”

“门口……这会该送进来了!!”

隋以廉一下子冲到门口将两人撞开,蹿了出去。

隋子昂被送到院中时,躺在一架驴车上。赶车的被院中的府军、男仆挤到一边,惶恐得像是要哭了。隋以廉跑掉了一只鞋,扑到车边一看,见隋子昂的脸都被血糊满了,衣裳破烂不堪,双目紧闭。

刚要嚎啕大哭,苏仝友赶来将他拦住,道:“府君,先送去屋里!”

隋以廉这才一边涕泪横流一边道:“快!快!”

一行人便将隋子昂抬起,一溜小跑、七手八脚地往屋子里送。从前院往屋中走,得有几十步的路,隋以廉就也小跑地跟着,须发都颤得厉害。

眼看离屋门口还有十几步路,隋子昂的眼皮忽然颤了颤,嘴巴动了动。众人更不敢停,隋以廉就哭道:“子昂,我儿,我儿!”

却忽见隋子昂的胸口猛地一阵起伏,眼睛一下子瞪起来,道:“李伯辰……杀!陶纯……叶……杀……”

说了这么几句话,脑袋一歪,仍瞪着眼,又晕过去了。

苏仝友本也在一边陪着跑,听了这么几个字,立时皱起眉、停住脚,转身问身边一个府军:“赶车的人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 泄愤

赶车的是个中年男子,黑瘦,约四十上下。一身的袄子也都被刮破了,露出里面的干棉草。值房里没生火,很冷,但他站着却额头冒汗,手脚也发颤,倒不知是热是冷。

苏仝友坐在大椅上盯着他看了片刻,沉声道:“你叫什么,哪里人?”

那人忙道:“小人隋四两。”

隔了一会儿,似乎才想起后面的问题,又战战兢兢道:“就……就是璋城人。”

“在璋城做什么?”

“小人给马家做长工……就是我东家,是马有培……是术学的官儿……”

苏仝友点头,又道:“做长工的,怎么跑去山里了?”

隋四两膝头一软,就想要跪下。苏仝友道:“站着说话,又不是堂上。”

隋四两这才站稳,伸手抹一把额上的汗,道:“小人……小人……以前还是个猎户,知道封山了,进山也不敢打猎,就是听说昨晚山里叫雷震死了不少野物……想去捡点儿……”

苏仝友点点头:“你又是怎么认得隋公子的?”

“本来不认得……正月十五的时候,我在南门大街上卖些野味儿……隋公子在我那儿拿了两根鹿鞭……”

苏仝友便看坐在门口的佐官,道:“去查查他说的是真是假。”

佐官是个年轻人,一听这话立时道:“苏公,是真的。正月十五那天是咱们几个陪公子出去的,我还记得这人——公子当时叫他记在账上,正月末的时候他还来后门讨过钱,也是我办的。”

又想了想:“也有马有培这个人。在术学做事,我记得是勾连课的课长。”

苏仝友点头,便一指墙边的长条凳对隋四两道:“坐着说话。”

隋四两弓腰塌背走过去坐了,苏仝友道:“隋四两,你救回公子有功,一会一定重赏你。但现在好好想想当时的情景,对我细细地说。说得好,还有赏。”

似乎是见苏仝友这官并不如传说中那样威严可怕,且也不想要治自己的罪,隋四两就放松许多。在长凳上坐了片刻,搓搓手,道:“好、好,叫小人再想想……刚才可是吓得快没魂儿了……”

“小人是在没有山那边找着公子的——”

苏仝友一皱眉:“什么山?”

“没有山——就是没有这个山,是个山名儿。”

“哦。你讲。”

“平常咱们都不往那边去,因为一到那边就转不出去,远远能看见那山在那,可就是走不到,就叫没有山。我今天进了山,就想捡炭的人多,有什么野味肯定也都捡走了,就往深里走——走着走着,听见嗵一声响,吓了我一跳!”

“我就想可能是傻狍子摔下来了吧……就走过去看,结果就看见隋公子了。”

苏仝友叹了口气:“落下来的是他?”

“那不是。我走过去看了才知道落下来的是块石头,当时隋公子还挂在树上呢,挺高,离地三四丈。但是还醒着呢,看着我就比划,我看了一会才明白他是叫我别出声。”

苏仝友一抬手,提笔在纸上记了几个字,又道:“继续讲。”

“然后他就摔下来了……赶巧儿树底下有个水坑,坑上有雪。先掉在雪上,又叫冰面垫了一下,落在水里了。要不,我觉着,这人就没了。我就赶紧去给他给弄上来,背在路边找了辆车……就送回来了。”

“现在叫你找回去,还能找到见他的地方么?”

隋四两皱眉想了会儿,道:“可能……还能吧。”

苏仝友立即对佐官道:“带他去支一铤金,给他换身衣服。再带上四队人,换便装……找到地方之后,回来报信。”

佐官脸色一凛,道:“要是见了人呢?”

苏仝友想了想:“该见不着。先去吧。”

佐官得令带千恩万谢的隋四两离去,苏仝友就又在值房中稍坐一会儿,也走出门。

到内室院外时发现更乱了。仆役们进进出出,来回端热水、送衣服被褥,还有的引着医官往里面走。室内哭声一片,也不知是谁在哭。倒是隋以廉站在廊下脸色铁青,只用手抹着脸。

苏仝友大步走过去,隋以廉看见他,刚要张口,苏仝友便道:“府君,我去审了那个车夫。”

隋以廉愣了愣,道:“对……要审他!审出什么了!?”

“那人在山下找着了公子,我已叫人去搜山了。但我估计,李伯辰该已不在那儿了。府君,到屋里说吧。这时候你要是着凉病了,府里可就没有主心骨了——子昂怎么样了?”

隋以廉又抹了把脸:“没醒。手、脚,都……”

说到这里说不下去,苏仝友忙将他扶住、抚着背,搀进偏厅坐下。

待隋以廉坐稳了,苏仝友道:“子昂该是自己从李伯辰手里逃出来的。那人见他的时候,他挂在树上、又落进水潭里,才保了一条命。我猜公子该是用了祷祝术给自己转了运。”

顿了顿又道:“他刚才说那几个字,依府君看,是不是要说,杀李伯辰、杀陶纯熙、叶英红?”

隋以廉用手抓着脑袋,手指摆了摆。苏仝友就又道:“要这么看的话,李伯辰该的确不想要钱,而要人。公子如果想要泄愤,叫我们取陶家人性命能理解,但何必又说叶呢?那种时候他偏又提了这人,可见心里极恨——陶家人、叶英红,对李伯辰该是极要紧的。”

“细想一下,李伯辰要是喜欢陶家女孩、看重她,说得通。但叶英红——我已差人查过——两人之前没什么交往,只是在无经山认识的。可他也看重叶英红……君上,我想……闹不好他木书里说的一部分是真的。这些的确都是彻北公的人。要不然,他没任何理由非要捞他们走。”

隔了一会儿,隋以廉嘶着嗓子道:“所以呢?”

“所以……要这是真的,还得君上拿主意。”苏仝友叹了口气,“子昂已经回来了。虽说……虽说……唉,但彻北公那边,府君你知道,当今天子的心思深不可测。要是有一天彻北公他……”

隋以廉放下手,道:“你说,咱们还得把人交给李伯辰?”

但不等苏仝友回话,隋以廉拍桌吼道:“隋无咎姓隋,难道本府就不姓隋么!?杀!光明正大地杀!!”

第一百一十三章 牢狱

廊道里的人影由长变短,苏仝友走到牢门前停下,往里面看。牢里有四个人陶家三口、叶英红。这间牢房算颇为干净整洁的,但地上的干草仍有一股霉味儿。坐桶虽也换了新的,可隔壁几间牢房的臭气却隔不住。

但房中四人看起来是随遇而安。陶文保抱着陶定尘,低低地说些什么,陶纯熙与叶英红坐在一处,也在低低地说些什么,仿佛是小户人家有客人串门,正在拉家常。

苏仝友就低叹口气,道:“开门。”

一边的狱卒将门锁开了,牢房里的四人也停止说话,都往这边看过来。

苏仝友低头迈步走进去,道:“拿进来吧。”

立即有两个府兵走入。一人搬了一张小桌,一人提着食盒。没人说话,他们就将桌子摆在房中,又从食盒中一一取出酒菜、摆上了。

有醋鲞、脯、虾腊、糟蹄筋、梅花鸭、姜豉碎菜,另有一壶酒。都是冷食,也都是家常吃的。

苏仝友又摆摆手,两个府兵就退出门外。他又道:“退远些吧。”

一个府兵迟疑道:“这个……”

苏仝友笑了笑,看陶文保:“我知道陶公的为人。不至于。”

府兵与狱卒便远远退开,苏仝友轻出一口气,低声道:“文保,隋子昂找着了。”

陶文保将陶定尘交给陶纯熙,站起身看看这桌吃食:“看来找着的是尸首?”

“活着。但断了一手一脚。”苏仝友皱眉想了想,“我听说昨夜你们要走、被捉的时候,说自己为彻北公做事。我起初还不信,但现在信了你对李伯辰知道多少?”

陶文保一愣,又笑笑:“这么说,他还活着?”

“就是因为他还活着,才有这桌席。昨天他绑了隋子昂,叫人送来一封木书,上面提到你们,说要用隋子昂来换你们。但今天子昂自己逃了,被人送回来,现在还躺在床上生死不知,只说过一句话杀你们。”

苏仝友叹气:“要没有那封木书,我还可以从中运作一番,保你们离开璋城。可现在……文保你知道隋以廉那人。隋子昂伤成这样,他什么事都做得出。刚才对我说,明天正午将你们四个送上法场,当街斩首,好引李伯辰出来。”

“他这人平时是什么样子,你清楚。这一回是当真的……要想不出什么办法,这桌就是你们最后一餐了。”

陶文保慢慢坐了回去,道:“仝友,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前些日子只是猪行的事,我都没办法。”

苏仝友苦笑:“我知道你因为那事怪我。但当时不知道你的身份,谁敢管闲事。况且不是什么要身家性命的事……那些天我知道你东奔西走却帮不了忙,就对府君说过,要你真服了软,得扶你做行首好补偿你。”

陶文保摆了摆手:“算了,过去了。”

“好,过去了。”苏仝友道,“但眼下还有个法子就是给我交个底,到底对李伯辰知道多少。要是我能从他身上想出办法,在明天之前将他抓了,隋以廉的怒气就能消掉大半。府君你也见过,还一起吃过一次酒……我再从中斡旋,你们就保住了。”

陶文保点了点头,叹气:“是啊。可惜,我也不清楚。纯熙与他相处得多些,问问纯熙吧。”

陶纯熙将陶定尘抱在腿上坐着,笑了笑:“苏伯伯,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他那人光明磊落,做不出两面讨好的事。定尘,你说是不是?”

但陶定尘只对苏仝友怒目而视。他大病未愈,不过做出这副模样,倒也有点儿气势了。

苏仝友笑了笑,点点头,又看叶英红。叶英红将眉一挑,道:“好一家人!可惜没早点结识你们。”

苏仝友便叹了口气:“好。文保,吃些喝些吧。现在是后半晌……离明天中午还有十来个时辰。这十来个时辰,怕你要熬刑。一旦熬不住要说了,就叫人喊我……唉。”

他说了这话便低头转身出了牢房。又看看陶文保,再叹口气,慢慢离去。

牢房内静了一会儿,陶文保道:“纯熙,定尘……”

陶纯熙眼圈一红,可笑道:“阿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不怪你、不怪李伯辰、也不怪彻北公。只是有人作恶,被我们摊上罢了。”

陶定尘道:“师傅会来救我们。”

陶文保苦笑一声:“我年轻时候做的孽,却报在你们这对好孩子身上。”

又伸手怕拍陶定尘的肩:“定尘,你师傅是个英雄人物……还有大事要做。到了明天那一刻,你要记着,冤有头债有主,不能怨他。”

又道:“一会儿……”

说了这三个字,忍不住抹了把脸:“一会儿要是受刑,觉得疼,就叫出来。”

陶纯熙愣了愣:“阿爹,他们……会对定尘动刑?”

“要是从你我口中榨不出……”陶文保咬了咬牙,“我们倒也的确没什么可说的。这件事,我们……”

他说到这儿,到底忍不住背过脸去。

叶英红笑了笑:“陶先生,用不着担心这事。我在空明会那边已经受过一道刑了,要是他们真想知道李伯辰的事,就不会拷打。我在那边的时候有人用了个叫什么搜神术的迷了我,叫我说。”

“到那时候,就真跟中了mi yào一样,他们问什么你就想说什么。但记着,要是有事不想说,就咬自己的舌头。”她说了,张开嘴。只见舌尖都是血痕,染得牙齿都成了淡红色,“小妹说得对。这不是别人的事,是咱们自己的事,是有人作恶摊上了。明天真死了,我成了阴灵也要缠着那隋家父子。”

“只是,陶先生你有一件事可能要想岔了。”叶英红咬牙道,“我猜明天李伯辰会来。但我不求他真能救了咱们,只求他最后能跑得掉……总有一天会为咱们报仇。”

陶纯熙愣了愣,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隔了一会儿只道:“红姐你……为什么这样说?”

叶英红叹了口气:“你们不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他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救命之法

苏仝友走进门,见隋以廉正坐在桌后,提笔行文。他两眼原本就熬得通红,之前又掉过泪,看着就更是红得吓人。

他便低声道:“公子怎么样了?”

隋以廉停了笔,道:“未必醒得过来。”

此时的语气与昨夜、刚才又不同,极平静。这语气苏仝友只在二十多年前时听过,那时候是隋以廉的发妻故去了。

他不敢多言,便道:“刚才去狱里问了。陶家人和叶英红口风很紧,一句话都不多说。不过这样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知道他们交情匪浅,如果仅是萍水相逢,不会做到这地步。这么看,明日处斩他们,李伯辰倒是有可能会来。”

“府君,我还有件事……”

“你讲。”

“我觉得,该叫空明会的人知道这事。如果明天李伯辰真来了,且有帮手,府中这些人大概很难拦得住他。我下午的时候倒是去请了两位法师,照理说,他们的修为在李伯辰之上,该拿得下他。但真到了生死之际……他们为情面办事,李伯辰则要拼命,谁输谁赢还真是说不好的。”

“我还去了督院……但三位国姓主事年前就回国都了,眼下还没回来。院中只剩下阿猫阿狗五六只,我看了看,没一个能用的。”

隋以廉沉默一阵子,道:“不必。我正在给驻军行文。最迟明日寅时,就有二十神威铁骑到城里。我必要叫他有来无回。”

苏仝友吃了一惊:“二十骑?调得出?府君啊,你……你向驻军调兵,哪怕成了,往后也要有dà má烦。”

隋以廉沉声道:“麻烦?什么麻烦?比我儿生死不知还要麻烦么?捉了那人……这官我也辞了,还能怎样?”

他罕见地勃然作色,苏仝友立即拱了拱手,不再说话。

隋以廉将笔一掷,怔怔地靠着椅背坐了一会儿,语气稍缓:“仝友,我也晓得,空明会里,那个大会首很有手段。但你也说过,他似乎是想要李伯辰手中的一样东西。”

“那些人……那些修行人,做些神异古怪之事,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叫他们知道了,李伯辰被捉了,能落到我手里么?我要的不止是他死……我要他慢慢地死!我才不管空明会的人想要做什么!”

苏仝友想了想:“好,府君,我明白了。”

隋以廉便又取了一支笔,但忽然响起敲门声。苏仝友道:“进。”

一个男仆撩开门帘,脸上有喜色:“府君、苏丞,那位大会首求见说听说了公子的事,有法子将公子治好!”

隋以廉与苏仝友都愣了愣。隔一会儿,苏仝友刚要开口,隋以廉却道:“他是这么说的?”

“是!老爷,叫不叫进?”

隋以廉深吸一口气:“请!”

男仆立即跑了出去。

隔了没多久,屋中两人便听人远远道:“府君,苏丞,你们这事儿做得可真叫人生气!”

声音由远及近,门帘一下子被撩开,一个年轻人走进来,脸上都是笑。是徐城。叶成畴说他不过十七岁,倒看不出。虽然身形略有些单薄,可个子倒不矮。空明会中人穿黑衣,他倒穿了身白袍。相貌极英俊,举手投足间都是纵情快意的模样。

苏仝友向他拱了拱手,隋以廉则坐着未动,只微微皱了皱眉,又在脸上挤出一丝笑。

徐城并不见外、也不拘礼,转身就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一撩下摆、翘起腿:“我听说子昂兄被人害得好惨,手脚都没了,府君怎么不找我来帮忙?见外不成?”

隋以廉深吸一口气,道:“大会首”

但话未说完,徐城又笑:“知道你要说什么,更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子昂兄这样惨,府君又是个慈父,必然想要报仇。嗯……要是有人伤了我的人,府君猜我会怎么干?先捉了,再凌迟九百刀,给他喂药保他不死,然后浸在金汁里……倘若有别的什么人想要带他走,我是绝对不许的。”

说了这话一挑眉:“府君担心的是不是这个?所以才将这事瞒着我,怕我先把他抢走了。”

隋以廉皱起眉:“大会首既然知道了,此行为何?”

“救子昂兄啊。”徐城忽然又叹了口气,“我来璋城两年,统共和府君只见过两面。府君不知道我的为人,只觉得我和别的州府那些老东西是一路货色吧。可我这人是最心软的,舐犊之情我岂会不知?”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府君如果捉到李伯辰,我绝不做恶人,任由府君处置。倘若府君哪一天出够了气、想要取他的命了,再将他交给我。我可以不要他的人,但想要他的阴灵。且在那之前,他的兵甲也得归我。”

隋以廉看了苏仝友一眼,略一犹豫,道:“好。”

徐城又笑:“您还想问什么?”

隋以廉愣了愣:“还有什么?”

徐城就站起身:“哦,好,那么告辞了。”

隋以廉忙站起来:“慢!你刚才说,是来救小儿”

徐城转过脸大笑:“哈哈哈,我当府君把这回事儿忘了忘记问我怎么救他了呢。”

隋以廉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去,强笑道:“是。大会首有什么妙计?”

“也不算是妙计。能不能成,还得看子昂兄的造化。我听说府上请了两位法师,又请了全城的医官。既然这些蠢货都束手无策,可见子昂的伤势不是药石能有效的。”

“我这法子呢,是因为一件宝物,叫做太岁府君别急,不是咱们这里的太岁,而是魔国太岁。魔国太岁,也算是一种妖兽,不过生在地下,寻常人难见。我这妙计,就是把子昂兄的皮剥了,整个人丢到魔国太岁里,我再施法。”

“多则三四个时辰,少则一两个时辰,必能在太岁中生出手脚,恢复如初。而后呢,再将子昂兄给割出来,静待一会儿,也就生出了新皮。如此焕然新生,岂不妙哉?”

隋以廉与苏仝友齐齐变了脸色。愣了一会儿,隋以廉喝道:“徐城!我因你是璋城的会首,才容你”

但徐城忽然一抬手,便有一团东西啪的一声自他袖中飞出,正落在隋以廉面前的桌上。隋以廉被吓了一跳,身子一仰,才看清那是什么。

是拳头大小、皱皱巴巴的一团,仿佛被揉皱了的纸。但是红褐色,其上还瞧得见细细的血管脉络、微微搏动。这东西一离开徐城的袖口,室内立即充满浓重的血腥气。苏仝友没忍住,一下子干呕起来。隋以廉更被冲得几乎窒息、捂着口鼻喝道:“这是什么!?”

徐城不笑了,道:“魔国太岁。剥了子昂兄的皮,还是叫他死,府君任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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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预备

后半晌的时候又下起了雪,食肆中进山运炭归来的人说或许是因为璋山君做了什么错事、引得幽冥震怒,因而才降了天雷、使天象有变。

不过如此,身披蓑衣坐在靠墙一角的李伯辰便并不引人注目。同样打扮的人不少,且都是来喝一碗温酒就走的,这令他看起来也像是铺子里的一个寻常人了。

他在这儿坐了将近一个时辰,吃了不少东西。起初店里的伙计还对他多看了几眼,后来客人变多,就不在意了。璋城是繁华之地,南来北往的客商多,江湖豪客也多,他如今虽然看着魁梧高大,但伙计的见识也是很广的。

听了不少闲话,渐渐知道了些事。

譬如隋子昂竟没死。但李伯辰只是稍感意外,并不十分惊诧。在北原时隋不休就展示过借助六渎帝君气运的祷祝术,因此自己和他才没被冻死。隋子昂修的同样是庙堂术法,该也是因此才侥幸活了一命。

不过听说如今生死不知,看来摔得很惨。

另一个消息是,陶家人与叶英红都被羁押在府狱,说要明日处斩。李伯辰也并不觉得意外,反而稍稍松了口气。

看起来他的那封木书起了作用——隋以廉将人从空明会那边提回来了。这是他希望的结果。他从未去过空明会的地盘,对那里一无所知,更不清楚其中有什么样的高人、什么样的手段。

倒是府治衙门相对而言更熟悉一些,变数也不会太多。无量城自成一府,其实也有衙门。六国之中官署衙门的布局大同小异,他曾在无量城中那权作摆设的衙门中进进出出,地形是很熟的。

他如今能阴神离体,其实可以先以此法去衙门中将事情探个明明白白。之前也的确这样试了,然而发现自己进不去。官署在修建时必然考虑过类似的情况,因而布下了某种阵法禁制,他的阴灵一靠近墙边便被无形的力量推回来,甚至连声音都听不到。

但李伯辰知道这是很合理的事。一地府治所在如果连这点防备都没有,反而要叫他心生忌惮了。

倒是连这食肆中的人都知道陶家人与叶英红要被处斩这件事,有些蹊跷。他刚才请一个力夫喝了一碗酒,从他口中知道璋城府要处斩犯人,大多在秋后。虽用不着报国都去批,却也得上报州里。

如今这样急,且罪名还是“勾结李国逆党”,无疑另有用意。

是想要叫自己劫法场吧。又或者,隋以廉见隋子昂被自己折磨得那么惨,情急之下打算杀人泄愤——明日能引自己去最好不过,自己跑掉了,也能以此叫自己追悔莫及。

不过他觉得自己是隋以廉的话,绝不会出这种昏招——当暗中埋伏重兵,而后将四人押去州里,叫自己觉得有机可乘,然后再去救人。

劫法场……劫法场。这事儿从演义小说里听来,的确叫人热血沸腾,可李伯辰知道要真这么干了,自己必然有去无回。他倒是不怕死,不过这样死也太蠢了。

得想别的办法。

他又叫了一碗麦饭,将桌上剩下的那些汤汤水水都倒进饭里,大口吃了,而后结了账,走出食肆。

如今得再连累一个人才行。

雪下得越来越大,但城中许多人进山运炭,街上倒比平常热闹。他小心翼翼地穿街过巷,来到叶英红经营的那家刀兵铺子斜对过。铺子上了门板,但铺前只覆了一层薄雪,说明上午下雪之后有人扫过。

他一拢大氅靠坐在墙边,闭上眼。过得片刻又站起身,穿过街道、避开路旁两人的视线,从后巷翻墙跳进院中。

这里是后院,没什么人。但能听到前院有马在打响鼻,还有人低声交谈的声音。李伯辰走到正房门前,径直推开门走进去。进了正厅,又撩开左面一间房的门帘。

屋子里的人正坐在桌前提笔写些什么,李伯辰便道:“孙先生。”

孙却的手一哆嗦,笔在纸上拖了一条墨痕。而后转过身看见李伯辰,愣了愣,急急地低声道:“李将军,你听我说——”

李伯辰一摆手,在一边坐下,道:“我知道。孙先生正在给衢州的周家人写信,叫他们想办法。只是在街上听人说是你告了红姐向逆党售卖货物,我不大明白,所以来问问。”

孙却站起身,忍不住桌上看了看。但似乎又想到李伯辰是修行人,知道他这信的内容也没什么奇怪的,便道:“是……是我告发的。但是东家叫我这么干的。”

李伯辰点点头:“请详细说说。”

“将军那天走了之后,说过会有人登门来问,果然就来了。我们依着将军吩咐的说了,本以为没什么事了。但之后就发现我们被人盯住了……不是府治衙门的人,倒是空明会的人。”

孙却边说边仔细地看李伯辰,李伯辰也猜得出他在想什么,就只静听。孙却又道:“又没过多久,空明会的人就上门绑人了。东家知道这事该与将军有关,怕不是小事,也知道空明会势大,此去大概会有大麻烦,就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叫我当场说了那天的事、将她告了。”

“东家这么做,就是想给我留一个自由身,好在外面为她活动安排。可是怎么也没想到……竟是今天这个结果。李将军,你听说了吗,东家明天要上刑场了!”

原来是叶英红安排的。他在食肆中听说了这事——只不过人们传的是,孙却不忠不义,竟将主母给告发了,又说什么他隐忍了数年,终于出了一口气。

李伯辰又想了想,觉得叶英红这安排倒没什么错。他们不像自己一堆麻烦缠身,而是规规矩矩的商人。在无经山见了妖兽、“妖人”,在璋城又意识到他们与官府扯上了关系——这些在自己眼中都不值得皱眉的“小事”,于寻常百姓而言就是或许要灭门的大祸吧。

她行此险招、不叫孙却一并被牵连,倒也正合她的性情。

李伯辰便道:“你告了她,空明会的人就信了你么?为什么?”

孙却叹了口气:“这事我真是羞于启齿……但将军也不算外人了,唉。”

第一百一十六章 风雪夜

他又叹口气,才道:“东家是周将军的续弦的……我呢,就是跟周将军的原配来的周家。周将军与那一位过了四五年,与她和离了,之后才娶了东家过门。”

“前些年,我只道是东家使了什么手段,逼得周将军变了心,因而对她很有些怨言。可再过几年,知道东家实在是好人,又知道当年周将军与那一位和离,是因为她与家仆偷情。再往后周将军故去,东家却未改嫁,将家里的事情都担起来……唉,我这人脸皮薄,心里愧疚,却也从来不说。”

“到去年,知道那位跳井自尽了,我心里又不是滋味,可也知道怨不得东家。只是老糊涂了,说话的时候就忍不住夹枪带棒……倒多半是在气自己。没脸待下去,又想着我要是走了,东家可就更难了——”

李伯辰打断他:“原来如此。”

孙却却说得落了泪,道:“李将军——”

李伯辰叹了口气:“孙先生,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也正打算去做——但有一件事需要你帮个忙。”

孙却愣了愣:“将军你是有什么门路?有什么吩咐请尽管讲,钱财、跑腿,什么都不在话下!”

李伯辰笑了笑:“钱财倒不用。只是我今晚要去劫狱,得你再去府衙走一趟。”

孙却目瞪口呆,隔了一会儿才道:“劫……狱?”

李伯辰点头:“对。所以你得再去把我也告了。”

……

……

城里的自鸣钟敲了四次,街上已无人,风雪未停。天空中仍旧浓云笼罩、不见月光。街道上便也是暗沉沉的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李伯辰裹着黑色大氅在夜色中潜伏至府狱墙外,靠着西北角站着,侧耳静听。

府狱也在府衙的西北角,但与官员家眷所居的后院隔着府库、杂院,算是比较远的。在这样的夜里,除非有人扯着脖子大喊,不然任何声响都会被风雪声掩住。

李伯辰忍不住在心中道:“山君、帝君,多谢。”

而后摸了摸自己的腰——六柄刀剑被分别插在腰部两侧,方便拔取。又按了按袖甲——里面塞了十几枚铜钱。

他心中安定,便运行真气,叫自己慢慢进入即将入定时的状态。

三息之后,耳畔的风雪声一下子大了起来,甚至能听见雪片撞在大氅上的声音。但也渐渐听到了人声——发自墙内。

依着他的判断,倘若要在院内设防,必有一处是在墙角。岗哨安排在那里可以监视三个方向,又不虞从背后被偷袭,看来璋城府狱也是这样安排的。

他又屏息凝神,于是人声变得更清晰。先有一个人打了哈欠,道:“……我就给了她一个大嘴巴,说有钱怎么了?不就是穿好点、吃好点么?穿得好他晚上不脱么?吃得好,他不拉么?”

另一个人笑起来。

那人又道:“咱们这里面不就关着四个有钱人吗?那又怎么样,钱财多,事儿也多。这东西,还得看守不守得住——叶寡妇家大业大吧,怎么进来的?叫他们掌柜的告进来的。这还不算,你猜今天天擦黑的时候怎么着?”

另一人似乎很困了,但强撑睡意道:“嗯?”

“我听说那时候他又来府里了。说后半晌他去叫他家伙计去山里拉炭,结果瞧见和叶寡妇通奸那个姓李的了——”

“哪个?”

“啧,就是把咱家公子差点弄死那个——说在山里瞧见他,身边跟了好几个人,好家伙,看样子是打算明天劫法场。你说,摊上这事儿,有钱有什么用?倒不如咱们这样平平安安。”

另一人道:“哎?胆子这么大?我白天没当值——然后呢?”

那人道:“然后……我听说府里好像从五龙堡调人了,好像调的神威骑啊。咱们老爷这是明天设了套儿,等着那位呢。这么看,那位也在找人,想要硬碰硬。啧,要我说,做官麻烦事儿也多……那个姓李的好像是无量城的大官儿吧?好像是给彻北公办事。结果怎么样,彻北公一倒,他那个大官也做不成了。唉。”

另一人便道:“唉,是啊。”

随后两人话锋一转,又说起别的了。李伯辰轻出一口气,叫自己清醒过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信奉北辰的缘故,但凡遇到生死之事,他的运气向来不错。这回一听,竟就听到自己想要的了——孙却果然依言将自己“告”了。

但他不放心,又转去府狱的东北角听。此处也有人守着,可似乎都睡着了,鼾声如雷。便再转去西南角,听那里的人闲聊两刻,佐证了先前两人的说法。

事有可为。虽然他知道空明会那位名叫徐城的大会首必然有所动作,但也已不能祈求事情万全了。此时是凌晨四时二刻,人困马乏,再没有更好的机会了。至于别的情况,只能随机应变。

他便忽一发力,贴着墙头翻了过去。待他跃在半空中,便瞧见建在墙边的哨亭木顶。此时夜色深沉,木顶缝隙中有细细的光亮透出来,便晓得这木顶不会太厚。因而一运真力,嗵的一声响,直接从木顶上撞了进去。

风雪一下子灌进哨亭,木梁、木板的碎片更如雨下。亭中两个府兵只道是风太大将顶吹破了,还没来得及抬头,便被李伯辰飞起两脚踢得昏了过去。亭中还燃着炭盆,他落地时一把扶住,只听亭外风雪怒号,再没别的声响。

便从腰间取出备好的绳索,将两人捆了个结结实实,又撕了他们的衣裳,一直塞到喉咙里。他踢的那两脚力道颇大,这两人怕是几个时辰也醒不过来。但如他们所言,只是当兵吃饭、求个平平安安,眼下也仅是职责所在,李伯辰不想滥杀无辜。

他走出亭外,略做观察,又往另一角的哨亭去。哨亭的木板门上开了口,两个府兵该是怕风,都在亭中坐着。李伯辰一把将门推开,不待那两人发声,两掌击晕,又捆好、塞住了。

如此不过十几分的功夫,四处岗哨都被他料理干净。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杀戒

他便趁着风雪,往狱楼里走。狱楼分两层,走了十几步,隐约瞧见门洞内似乎站着人。他刚打算贴着墙根潜行过去,却忽然在风雪声中听见“吱呀”一声响。立时抬头一看,见一个人从二层探了张脸出来。

上面也有人,该是弓弩手吧。李伯辰立即停住脚步站立不动。那人似乎是刚睡醒了,想要开窗吹吹风雪清醒清醒,略往院中一扫,便又缩回脸。

李伯辰松了口气,正要再迈步,那脸却又忽然探了出来。他心中一凛,意识到自己被那人看着了——此时四目相对,那人似乎瞧得不甚分明。这是常事——他在军中就已知道不少人都有夜盲症。但李伯辰在无量城时就常去狩猎,又有意时常吃些肝脏,看得却明白——那人脸上露出疑色,似乎打算开口呼喝。

他便立即在腕甲中一摸、扬手一丢,只听夺的一声响,一枚铜钱没入那人脸边的窗框里。

那人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头还未缩回去。李伯辰又发一枚,正中他眉心。那人晃了晃,直挺挺地倒了。

他刚要松口气,却见又一道人影从窗口闪过,似乎俯身去看那人。随后立即站起,伸手就去够窗边的什么。

但此刻,月亮忽然从云层中露了头,一抹月华闪过,李伯辰便瞧见窗边有一抹金色一亮。他立时省得那该是黄铜的警铃!

他也来不及叹这神迹般的运气,立即再扬手,铜钱一下子将系着警铃的绳子射断。大铜铃掉落在地,虽也发出些声响,但到底不太大。他知道因刚才那人一开窗,事情已变得麻烦了。便将牙一咬,左右开弓!

左手射出的两枚铜钱直奔门洞的两个人影而去,右手射出的则飞向二楼那人。

只听风雪中几声轻微闷响,三人应声而倒。他便助跑两步飞身跃起,如一只大鸟一般从二楼开着的窗口中蹿了进去,落地便拔出一柄得自洞窟里的长刀。

二楼这间屋子该是弓弩手的居室,他落到地上时,恰好有一人急忙拧亮了符火灯,室内登时一览无余。约莫七八张床铺,除了地上倒着的两个,屋中还有五人。

见他裹着风雪飞进来,五人都齐齐一愣。有一个机灵的立时喝:“灭灯!”

李伯辰当即一抬手,一枚铜钱镖嵌入那人眉心。又低喝:“不想死就别动!”

但余下的四个人竟又愣了愣。虽说是府兵,可这该是他们头一次亲眼见到有人被杀吧。便又有一人胸膛一挺、将嘴一张,仿佛是才反应过来,但在慌乱之中,第一个念头还是求救。

李伯辰又一抬手,那人也倒在铺上。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又低声道:“不想死,就别动。”

余下三人终于明白过来。先有两人不声不响地倒在窗口,又有两人一声未吭便气绝身亡……眼前这人,绝不是他们可以对付得了的。便立即紧闭了嘴,只将眼睛瞪圆了。

李伯辰大步走上前,从铺上扯了床被子将符火灯笼了一半,光亮便只有屋中可见。而后从腰间挣下一段绳索丢过去,沉声道:“互相绑了。”

三人这时的反应倒快,争先恐后去抢那绳索,见只是一根,才由其中一个将两人绑了,又抓着绳子、蹲在地上。李伯辰走过去将他也绑起来,见他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到底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还是开了杀戒。几息的功夫,六条人命。昨天还对两个蛟人说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可眼下已做不到了吧。

但他也清楚此刻实在不该想这些,便道:“可认得我?”

有两人摇头,有一人点头。

“我是李伯辰。有人要报仇,就来找我。”他蹲在三人面前,“陶家人、叶英红,关在哪里?”

那点头的嘶声道:“在、在地牢……最里面。”

他便撕了被子将两个人的嘴巴塞住,抬手打晕。要塞说话这人的嘴时,想了想,问:“你怎么认得我?”

那人忙道:“小人……将军不记得了,小人前几天跟将军去过山神庙——”

李伯辰点点头,也将他的嘴巴塞住、打晕了。而后熄灯、闪身在门边听了听,待眼睛完全适应了黑暗,便打算推门出去。但顿了顿,又盘膝坐下,阴灵出窍。

可以在屋内走动了。在外面的时候阴灵进不来,该是因为墙内设置了符箓吧。无量城的城墙中也有类似的符箓。只是在此处出窍,还是走不远——穿出门在而层转了一圈,只看到几间放着兵器、杂物的空屋,还有一间狱丞的值房。

又遁入一层,见到门口的两具尸体。一层西北角有往地牢的入口,有两个府兵在打哈欠闲聊。可再要走下去,便又寸步难行了。

牢狱重地有此种设置,也属常事。自己仅是养气境罢了,自然无法尽窥天下之秘。他便重归体内,又站了起来,推开门。

先到一层门口将两具尸首拖至无人处,又摸黑到西北角,靠在墙边。往前十几步便是地牢入口,入口处摆了张桌子,上面放些文书。两个府兵正打哈欠,看着是快要睡着了。但不巧的是他们正对进门的方向,绕不过去。

李伯辰便伸手从腕甲中又摸出两枚铜钱,但想了想,又塞回去,从墙上抠了一块青砖下来。略一用力,将青砖掰成块,又双手一扬,心中道:“着!”

咚咚两声响,两个府兵仰面栽倒,血流满面。

李伯辰起身走过去,将这两人也绑了、塞住嘴,又探了探鼻息。还活着。

将他们也藏至隐秘处之后,李伯辰迈下台阶。往地牢的通道中燃着灯,并无什么伏兵。转了一道又向下走一段,看到地牢的铁门。

那铁门上上了锁,他便拔出曜侯将铁锁轻轻斩开。再向里看,见地牢只有长长的一条通道。通道两旁都是牢房,里面没人,门开着,黑洞洞的。向更里面看,则都隐藏在黑暗中了。

他们四个应该就在那黑暗中的某一处吧。到目前为止事情还算顺利,李伯辰便暗暗松了口气。他将铁门慢慢打开,听得“吱嘎”一声响,心中忍不住跳了跳。好在人都已被他清理干净了,便闪身进门。

但刚走了三步,忽然收住脚。

第一百一十八章 床弩

因为一个念头跳出来——楼上那个府兵说认得自己,还跟自己进过山。

严格来说,府军与驻守国内的“镇军”、戍卫边关的“边军”都不同,他们不算是正规军,而算是各级主官的“私兵”。主官到了一任,便用私人钱财募集兵丁,负责一地治安、狱事。

璋城府的府兵,有看家护院的——譬如他之前带上山的那十个刀盾兵、有负责在街头巡视治安的、还有此地的狱卒。于他们而言,当兵吃饭的确是一种职业,与猎户、匠人、肉贩并无本质不同。

因而这些人的“职业性”便是很强的。看家护院的不懂如何巡视府狱、巡视治安的也不大明白该如何在内宅中规矩进出。

但那个刀盾兵怎么跑来了府狱?刚才绑另外两个人的时候倒没仔细看,可记得他阴灵出窍、巡视二层兵甲库的时候,却没看到有弓弩——住了人的那间里也没有。难道二层那些并非原本驻扎狱中的弓弩手、而是从别处调来的?

那原本那些弓弩手呢?

就因为这个念头,他的脚下停了一停。但下一刻,忽然看到地道尽头的黑暗中亮起一串火星,而后听到“砰”的一声巨响。

因这声响,李伯辰愣了一瞬间。不过不是因为不晓得那是什么,而是因为太熟悉了——是北原上用来对付妖兽的床弩发射时的声音!

纵使他临战时的反应远非寻常人可比,此时也完全避不开了。就在脑海中闪出“床弩”这两个字的一刹那,忽然觉得一股巨力从前胸传来,自己的身子向后飞去了。

说来也怪,此刻他竟然还能分辨得出身后又传来“咚”的一声响,似乎是有一扇石门落下来了。

随后又觉得后背也一震,一下子停住。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抬起手,握住了射过来的那支铁箭——足有小臂粗细,长若一杆大枪。

随后才觉得整颗脑袋嗡嗡作响,身体的关节好像锈死了,几乎全不听使唤,双臂便也紧紧地锁着那铁箭。他都不知自己是何时靠着背后的石门坐在地上的,稍待片刻,才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喉头一热,一口血喷了出来。

又有一个念头从脑海中划过——原来我是这样死的么?

但下一刻,又意识到自己身体慢慢有了感觉——胸口的剧痛也不是一点或一块,而是一片。其实更痛的是锁骨以下、胯骨以上那两片。他低了头去看自己的胸口,发现铁箭竟未穿透他的胸甲,甚至只是在这甲上击出了浅浅的一片凹痕。

原来这铁箭是没装箭头的——床弩的箭头有几种,有的专门破甲,有的长且宽,一射出去能横扫一大片,这类箭头只在上阵之时才根据战场情势装上。

这床弩也许是从术学弄来的,但专门淬炼过的箭头是稀罕物,他们也没弄到吧!

他心中一喜又一沉,知道自己中了埋伏。外面守卫那样松懈,弓弩兵也不知去向——其实就是埋伏在地牢里,等着自己的吧。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心道,劫狱这种事,不原本就是要提着脑袋的么?

便慢慢地将头垂下,双手仍握着那铁箭、叫它末端抵在地上,不动了。

随后听到一阵机括声。今夜的风很大,他的发髻被吹散了些垂在脸前,这地道内又光线昏暗,他便微微眯着眼看。

看到十来个弓弩手手持机关连弩,从两侧开着门的牢房中慢慢走出。便心中暗道侥幸——倘若不是刚才记起了哪里不对、脚步缓了一缓而没有再走进去,这样近的距离,搞不好现在脑袋上已经插满弩箭了。

又听得地道尽头有人开口道:“死了么?不至于吧?不是说妖兽中了好几箭还活蹦乱跳么?”

是隋子昂的声音?!

李伯辰差一点就没忍住抬头去看。是他的没错了……且听起来中气十足,似乎身体状况极好。怎么回事?

又听另一个年老些的道:“那毕竟是妖兽……”

隋子昂冷哼一声:“这人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随后便有脚步声。似是边走边恨恨说道:“叫你皮糙肉厚,又能怎样?最要紧的是脑子!”

约走了五六步,忽然停下。而后是“啪”的一声响:“谁叫你把他射死的!?就这么便宜他了!?”

另一人低声道:“是、是,小人……”

听声音该是刚才发射铁箭的弓弩手。但他只说了这么几个字,忽然短促地“啊”了一声,随后便有什么东西倒地的“噗通”声。

李伯辰一愣——隋子昂将那人杀了?

隋子昂虽不算是个好人,但终究也算是个相对正常的坏人。因心中怒意不得发泄而打骂那弓弩手是正常的,但竟将人杀了,却是李伯辰没料到的。他忽然意识到,隋子昂的声音听起来也略有些异样。

有些癫狂的味道。说话的语调,听起来也很是混乱邪异……难道是被人用什么邪法救了么?

心中起了这念头,他又去看在身前五六步远处将自己围住的那些弓弩手。他们端着开了机括的连弩,并未上前探查自己是否真的气绝身亡了。李伯辰猜想,大概是因为自己在上面的时候做得极干净迅速、下来之后虽被铁箭射中,却是又吐了一口血才“死”的,那些弩兵因而心生畏惧,担心自己一旦没死透、他们上来查看了,会将性命也搭上吧。

可此时,这些弓弩手听得隋子昂的脚步声越走越近,竟变得更紧张了。甚至有人从额上冒出冷汗,眼睛斜着往后瞟,是想要回头却不敢的模样。

隋子昂从前有这样吓人的么?

过得片刻,便听隋子昂厉喝:“闪开!”

身前的弓弩手立即让开一条路,李伯辰看到了隋子昂的脚——鞋面上覆着铁片,看来也是披了甲。他又用力将眼向上翻了翻,终于瞧见他的模样,忍不住愣了愣。

之前的隋子昂,虽说也高大,但算是身材修长的那一种。可眼前这一个,虽说披着重甲,却仍看得出是虎背熊腰、那胳膊足有那些弓弩手的大腿一样粗!

且他之前被自己斩掉了一只手……如今那手竟也长出来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暴起

不等他再多想,隋子昂便走上前来,俯身去抓铁箭有铁羽的那一端,似是想将他挑起来。口中恨声道:“便宜了你……便宜了你……但是他们可没这么便宜……”

而他身后,则站了一个身披玄色道袍的法师。看着六七十岁,手持一柄桃木的小剑,正侧脸在问一个弩兵什么话。

埋伏在地道中的该就是这些人了——正是此时!

李伯辰的手原本就握着铁箭,看到隋子昂的手要碰到铁羽时,忽然暴喝一声,猛地将箭往前一推!

这铁箭十分沉重,即便是他使了全身的力气,也并不能像寻常的长枪一样挥舞。但他早有准备,这一击便势大力沉,正从隋子昂的掌心划过去、几乎将他的手掌切开,又结结实实地轰在了他的右膝上。

隋子昂那甲是府兵的重甲,甲裙不长,没有护住膝盖。因而铁箭尾端正撞到他的膝盖骨,便听咔的一声响,竟将他的腿撞得倒弯了过去!

隋子昂隔了一会儿才发出一声痛呼,似乎没料到李伯辰竟未死,还这样生龙活虎。若是一天之前,他这一声痛呼之后就该跌倒在地,瑟瑟发抖了。可如今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竟又将双眼一瞪、一把抓住旁边牢门的木栏、站稳了。

有几个弩手反应倒快,一见李伯辰丢了铁箭、抓了一旁的长刀站起身,立即扣动扳机。但李伯辰往旁边一闪,便只有三支弩箭射中他的胸口。他那宝甲连小臂粗细的铁箭都挡得住,何况这些细弩箭?

便听得当当几声响,全被弹飞。有一支竟还倒飞在一个人脸上,叫那人惨叫一声往后倒下,又挡得他身后的几个手忙脚乱,竟将弩掉在地上了。

地道并不宽,只容纳五六人并行罢了。隋子昂虽仍站着,腿却废了一条,正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腿。李伯辰瞧见这情景心中更惊——他不但不怎么怕疼了,就连胆子都大了。

但他晓得该最先料理的是隋子昂身后那老法师——此刻他脸色铁青,口中正念念有词,指尖也绽出微光,显然是要施展术法。

他便将刀一挥,猛地向墙边的那群弓弩手冲去。此时生死相搏,非得大开杀戒不可。而他手中这刀虽不如那柄魔刀,却也是山君洞中前辈高人随身的宝物,他冲至那些弩手面前、刀光一闪,眼前立时血光四溅。

当先的两个下意识地想要抬起机关弩去格,却连人带弩被一起斩成了两段。后面的两个手忙脚乱地去拔腰间短匕,但李伯辰已又斜斩一记,这两人的脑袋也飞了。再往后的两个吓破了胆,噗通一声跌倒在地,爬去一边的空牢房里。

而此时法师脸色一凛,似乎正要念出最后一个咒文。李伯辰便舌绽春雷,暴喝:“呔!”

地道并不宽,他这一声又运了真气,就真如炸响一声雷一般!那法师被惊得浑身一哆嗦,险些坐倒在地,脸上又猛地泛起一阵潮红,显然行岔了气。

他见李伯辰杀人杀得手滑,便知道弩手绝对挡他不住。而此时隋子昂则正将腿掰直了,却不急着出手,而是桀桀冷笑道:“好、好、好,李伯辰……你还活着!”

那法师便立即飞身向后一跃,双脚在墙上一点,便如猿猴挂树一般直往后退去,眨眼之间,便飘出了两三丈。

李伯辰不认得他,也不晓得他究竟真是为虎作伥,还是情非得已才来此。可他平时称得上优柔寡断,在搏杀时心却是狠的,便猛一扬手,三枚铜钱镖飞射而出。但那法师身形极灵活,手脚一晃,竟在半空中避开了。

可铜钱镖脱手之时,李伯辰又掷出了长刀。法师那一闪,正迎上他这刀。便听咚的一声响,刀正穿透他的脑袋、将他钉在墙上了。

他立即伸手在腰间一摸,又拔出一柄长剑,心知如今的隋子昂十分诡异,必须先制伏才好,挺剑便刺。此时隋子昂转了身,竟不闪不避,直迎着他这剑来了。李伯辰心中一跳,道他是想要空手入白刃的么?怕是找死!

隋子昂果然伸了手来抓他这剑。两人之间极近,还没等他摸到剑刃,长剑便插在他胸口。他胸口是鱼鳞甲,寻常的刀剑怕是难破开这甲,但此剑并非凡物,李伯辰的力气也大得不可思议,只觉稍稍一滞、竟透甲而入!

可即便如此,隋子昂也没退,反倒将双臂一叉,把他的剑给缠住了,身子又猛地一转——只听一声脆响,剑竟断了!

又停都不停、胸口插着那断剑,一拳劈了过来。李伯辰忙弃掉剑柄去挡,但一与他手臂相交,便觉得仿佛是一柄重锤抡了过来,又是当的一声响,两人竟都被这一击之力弹开了。

他只觉得手臂发麻发热,见隋子昂也退了两步才站稳,便忍不住心道:别人挨我打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的么?

再看隋子昂,见他双腿活动自如,之前几乎被自己割开的手掌也复原如初了。他胸口插着短剑,该是刺进了肺里,可除了眉头紧皱之外,竟像没有受伤一样!他站稳了,抬手便将断剑拔了出来丢在地上,冷笑道:“李伯辰,你不是力气大么?我如今比你如何!?”

听他现在说话,好似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那半截剑刃从他胸口拔出来,上面的血迹也很少,仿佛都被身体吸进去了。李伯辰自忖要是自己受了这样的伤,虽未必会死,但一时间也必定很难过。可对如今的隋子昂来说,却好似完全没有影响……一天的功夫,到底怎么回事?

原本是他在隋子昂身后出剑,但刚才那一错,两人已换了位置,又变成他背靠石门、隋子昂站在对面了。

战场之上若要取胜,知己知彼是最好的,但他现在却对隋子昂的状况一无所知,只晓得他如今力气大得惊人,已不亚于自己了。

这时候隋子昂说了那两句话,又俯身一把将铁箭抱了起来,转脸厉喝:“都不许动!”

第一百二十章 人彘

这一声该是对缩在空牢房中躲起来的那些弓弩兵讲的。那铁箭的长度类似马枪,却要粗得多,隋子昂看起来是打算炫耀力气,将它当做兵器来用。李伯辰见此情景,又想到他今日的话似乎格外多,便心头一跳,开口道:“力气倒是大了点,不过只怕还是个怂包软蛋。你真想和我较力,就堂堂正正来战一场——先把人放了!”

隋子昂大笑起来,震得地道内嗡嗡作响:“人就在里面,还都活着。不过想救他们,先过我这一关。不怕告诉你,此刻外面也已是天罗地网,都在等着你来!”

他又脸色一凛,道:“在术学的时候你不是得意猖狂得很么?今天试试,你这丘八到底是什么货色!”

他果然性情大变了,竟将外面的布置也说了出来,看着倒仿佛“光明磊落”。可李伯辰知道“光明磊落”不是这么用的——开战之前“光明磊落”、心存仁厚,可以避免轻启战端,然而真搏杀起来了,就该无所不用其极,这隋子昂倒是反过来了。

只是他又提了术学的事,难道是一直对那事耿耿于怀的么?李伯辰心中略有了些猜测,便又道:“可惜我的力气都是自己打熬出来的。至于你的么,怕是借了别人的力。”

他忽然喝道:“你以为空明会的人会有那么好心?!”

隋子昂一愣,李伯辰便道自己猜中了。璋城之中能用什么邪门法术叫他恢复如初的,就是那些人了吧。但隋子昂又笑:“是又如何?不是好心又能怎样?不怕告诉你,我是受了剥皮断骨之痛、得了妖魔血肉才有了今日!我已经是半人半魔,还有什么好怕?这些都是拜你所赐!”

李伯辰今夜被埋伏了,都并不觉得如何意外,可听了“妖魔血肉”这四个字,心中却着实一惊,随即道,怪不得!

眼前这隋子昂的体质,不正与自己极其类似的么!但看起来他体内的妖兽血肉要比自己的多得多,也是因此才性情大变了吧。不过变的该不仅仅是性情,还有脑袋——自己挨了一记铁箭未死,全仗身上这宝甲。但到现在为止,隋子昂连看都没看这甲一眼……是无暇顾及,还是脑袋也迟钝了?

那些妖兽可都不怎么聪明。

既已经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李伯辰便不再同他废话,心道管他上面如何,先将隋子昂制伏、把人救了再说!

便立即沉声道:“你听我说——”

这四字话音还未落,他反手便又抽出一柄短剑,猛扑过去。隋子昂还在支楞着耳朵听他有何高论,却没料到他动起手来。可看着竟也未慌,反倒将眼一瞪、喝道:“来得好!”

他双手一抡,便用那铁箭去击李伯辰的腰。但那铁箭足有上百斤,他力气虽大,却也不能挥舞得如意。李伯辰一跳便叫铁箭落了空,反倒咚的一声轰在一侧墙上,震得箭杆嗡嗡作响。

不待他变招,李伯辰又跳上箭杆,将它踩得压在地上。又疾行两步,伸手便去刺隋子昂的脑袋。但隋子昂却仍不慌,又叫了一声“来得好”、将嘴一张,一下子将剑尖咬住了。

他这打法简直不要命,李伯辰也未料到这一节。若再用力一送,隋子昂必定身死当场。可他还要以他作质,只得再往外拔。但那隋子昂的牙咬得极紧,李伯辰向外拔时竟觉得有些吃力。待他吐气发声、又在隋子昂胸口猛踢了一脚,这剑才脱了出来。

但一同脱出的还有隋子昂的牙——六七颗牙,都崩碎了。李伯辰人在半空中,隋子昂便又将那铁箭舞起,还要来砸他。可在这样狭窄的室内、且两人仅相去两三步,他手中这笨重的长兵倒成了累赘。李伯辰身子一闪,手中短剑贴着箭杆便削上去,隋子昂的手指立时断了三根。

手指一断,那挥着的铁箭又横砸在墙上。隋子昂发出一声痛呼,但竟又叫道:“来得好!”

李伯辰实在不知道好在哪里,可如果他是隋子昂,此时必要弃了箭杆猛冲上来,将自己撞在墙上、肉搏厮杀。他暗料隋子昂或许真要这样变招,便立即往后一撤,只等他撞上来,便将他另一只手筋也挑了。

哪想到隋子昂竟仍抓着那箭杆,还要来砸他。他双手用这东西时,挥舞便颇为吃力,如今只剩一手,刚将箭杆抬起一半身子便失掉平衡,倒自己往后倒了一步。

李伯辰没想到他现在会这样蠢,却也不多想,踏了两步跟上去,剑随杆上,又将他另一只手的手指也削了四根。铁箭当啷一声掉落在地,李伯辰又使了一记扫堂腿,隋子昂本就踉跄,这下噗通一声仰面倒地。

不待他起身,李伯辰一把将短剑插在他肩头,把他钉在地上了。

隋子昂虽又痛呼,可战意未退,双腿在地上一阵乱蹬,要将身子生生拔起。李伯辰又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刀,锵锵两刀,将他的双腿齐着膝盖,全剁了!

隋子昂这时没了腿上使力,一边大叫一边又抬手要去拔剑。李伯辰看得清楚——先被他削断手指的左手,断口处竟然有蛆虫一样的肉芽蠕动,似乎很快就要生出新的手指了。他心中一阵恶寒,却也不留情,再一扬刀,将他的左右两臂也剁了!

此时隋子昂被钉在地上,几乎成了个人彘。依他从前的性情,此时已经开始哭喊求饶了。若照他跳崖之前的模样看,此时则该怒目圆睁,静待受死。但他偏偏还喘着粗气,口中喝道:“李伯辰,有胆再战么!?”

李伯辰如今已明白,眼前这隋子昂的脑袋的确出了什么问题。他持刀站在他身旁,边瞧他四肢断口处一簇簇的肉芽蠕动,边回想他刚才的打法、说的话——

竟都很像自己。避无可避时,空口入白刃的确是险招,但要是实在没有办法,他自己也使得出。隋子昂连喝“来得好”,倒也有些自己在战阵上时的模样。

只不过这要是真的学的自己,却只学了形而未学到神——勇猛刚强是一回事,蠢笨不知变通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如今这隋子昂,倒仿佛着了魔、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要在力气上胜过自己、要在气势上压倒自己。看他这模样,隋以廉是怎么放心叫他在这底下埋伏的?

还是说另有其人在做这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工具

他边想边观瞧了这么一会儿,却见隋子昂伤口处的血流得很少,骨肉则仍在慢慢生长。但长出的肉芽只蠕动了一片刻,便慢慢不动了,变成粉红色的、扭曲的一团。

他心道妖兽的生命力顽强,但食量也大。血肉复生这种事总不会凭空来的,非得要些什么补充才行。隋子昂四肢全被自己斩断了,眼下该也无能为力了吧。

便沉声道:“隋子昂,你说是空明会的璋城大会首,用妖兽血肉治好了你?”

隋子昂瞪起眼睛盯着他,恨声道:“是又怎么样?李伯辰,刚才我没使术法,才叫你有机可乘,你要是个大丈夫,咱们就重新再来过——我要输了,叫你把人带走!”

他说的倒的确是实情,以他这样的体质、力量,如果脑袋没问题,又以术法相争,谁输谁赢还真不好说。其实自己刚才就一直暗运真气,只待隋子昂一使术法,便立即应对。

只可惜自己有宝甲护体,隋子昂又头脑不清,倒是胜得分外容易,简直和新兵练手没什么区别。不过此时不再厮杀,隋子昂说话却又慢慢正常起来,不知他的蠢病是不是只在气血翻涌时才发作。

只是,空明会的璋城大会首,徐城,怎么会懂得以妖兽血肉活人的办法?至少自己在无量城中时,从未听说有人用这种法子、甚至从未听说谁知道。

他又是哪来的妖兽血肉?

李伯辰心中渐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不仅是因为今夜之事或许是那位大会首在背后做手脚。

他便不再与隋子昂废话,拔出短剑插回腰间,又从地上尸首的身上撕了衣裳去塞隋子昂的嘴。但隋子昂此刻颇有骨气,新生出来的牙齿紧紧咬着,绝不张口。李伯辰便用刀柄将牙重新击碎,硬塞进去了。

而后提着他胸甲的后颈将他拎起,转脸看缩在牢房中那些人,沉声道:“人关在哪儿?”

他刚才与隋子昂交手虽只是很短的功夫,但两者都神力惊人,几乎将这一片的墙壁都轰垮了。那些弓弩手又见他将隋子昂斩成了个人彘,已惊骇得说不出话了,只晓得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李伯辰心中生出一阵厌恶。这些人倒也占了个兵字,但与无量城中的那些相比,简直太不堪。便抬脚一踢,地上半截断刃立时嗡嗡飞了过去,锵的一声插在一人面前。

那人骇得连头也忘了磕,身子往后一缩,一下子坐倒在地。李伯辰又道:“说话,保命!”

那人又怔了半晌才道:“将军饶命,人不在这里!”

李伯辰心中一凛:“那在哪里!?”

“在府衙!傍晚就提过去了——我们只是混口饭吃,将军饶命!”

他刚才在外面的时候,倒也想这些人只是“混口饭吃”,但此刻知道这个消息又了听了这话,心中又涌起厌恶之情——人人都要吃饭,但就可以心安理得为虎作伥的么?

可也知道这些人选择的余地有限,而自己今夜杀的人已够多了,便道:“知道什么都细细地说。”

又一提隋子昂:“不然叫你们和他一样!”

弩手一哆嗦,忙道:“我说,我说……将军明鉴……今晚咱们本也没想到将军会来的——”

“我们也不知道空明会的人用了什么法子,公子傍晚的时候就醒了,可是性情大变,一醒来就杀人,还说要找将军报仇。老爷怕放他出门出事,就只好哄他说将军晚间会来劫狱,叫他在这儿等着……这里的布置,都是他自己安排的,咱们几个也只好在这儿守着……”

李伯辰愣了愣:“那么上面?他说上面有伏兵?”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也是老爷对他说,会在上面布下天罗地网,叫他在这里等着,同将军过招好好出气……”

隋子昂被李伯辰提在手中,听了这话呜呜乱叫,身子直晃。李伯辰看看他,又看看弩兵,皱眉道:“隋以廉又因为什么觉得我今夜一定不会来?只因为有人给他通风报信?”

“不不,还有的……那个大会首也说自己的人在山外瞧见你了,正盯着你,又说可能是术法出了什么岔子,他今夜要想办法,叫老爷顺着公子的心意、将他骗来这儿等着……”

隋子昂又乱叫起来,李伯辰则轻出一口气,想了一会儿。

徐城自然是不可能在山外看见自己的,他在说谎。但为什么呢?

也许是为了某种“试验”——试这隋子昂么?瞧瞧他接受了妖兽血肉之后,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他觉得自己今夜一定会来?

李伯辰心中一跳,忽然觉得一切都想通了。

在璋山上时他就觉得用叶成畴去骗山君交出气运这件事太过行险、变数也太多。万一失败了,岂不是功亏一篑?那时候还对徐城很不以为然,心想此人虽说是个天纵之才,但到底年少轻狂,那种主意也太过行险了。

但如今意识到,徐城或许当时已将之后发生的情况考虑进去了——他也是因此,才提前抓了陶家人、叶英红的吧。因为叶成畴要是真失败了,自己必然会来救他们。

而自己要救他们,就必然与隋家父子起冲突,甚至杀死他们。在外人看来,从头到尾都是因为隋子昂争风吃醋、强夺民女所引起的。

这就是那位大会首想要的结果吧。他们在璋城虽然势大,但似乎隋以廉并不买他们账。隋以廉是国姓的主官,即便徐城也拿他无可奈何。要是能有一个什么人将这位主官除去……又不牵连到空明会,可就是妙极了。

看来自己就是这个人。

他在心中叹了一声,问那弩手:“是那位大会首,叫隋以廉将人提过去的?现在囚在后宅里?”

弩手道:“对、对!”

果然。要是自己真能斗得赢隋子昂,他就以此引自己去找隋以廉吧。要是斗不赢呢?李伯辰想了想——那么,隋子昂或许就会“发疯”、弑父吧?

又或者,那徐城亲自出手,再将事情往自己身上一推了之!

他与徐城素未谋面,但此时心中却生出真怒,起了杀意。那人想做他自己的事,却将这一干人都牵连了进来。陶家人、叶英红、自己,都算是极无辜的,可在他眼中,就只是工具一般的东西吧。

即便是无量城中之事,也没有这般叫人恼火。

他早知道许多有权势者并不把人当人看,但真落到自己身上,就只觉有一团火在胸口烧了起来。

今日,人仍是要救的,也非得会会这个徐城不可!

他便一把提起隋子昂,先走到地牢深处,确认的确无人,而后走回来问:“这石门怎么开?”

弩手忙往石门旁的墙上一指:“在那里。”

李伯辰走过去,看到石墙上有个半圆形的拉手,他先前还以为这是灯架,便抬起刀将那拉手给斩断了。几个弓弩手瞧见了,齐齐发出一声低呼,但也不敢说什么。

李伯辰便将隋子昂丢在地上,又蹲下去伸手在石门下摸了摸。底端与地面并非天衣无缝,有些凹凸不平之处还能插得进一只手。他便伸手进去抓住了,嘿了一声,猛一发力。

只听某处咯楞楞一阵响,这门竟被他生生抬起来了。他一脚将隋子昂踹了出去,又往上抬了一些,自己也钻了出去。那几个弩手意识到了什么,似乎也想要往外冲,但李伯辰将手一放,石门又嗵的一声落下了。

又将隋子昂提起,大步走出地道。来到一层时,风雪声又大了起来,先前被他打晕、打死的,还在原处。看起来那些弩手说的是真的,上面的确没有埋伏。

他便走出府狱,往南边的小门去。府狱有两道门,西边的是正门,南边的则通往府治衙门所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隋子昂虽被他提着,但半截腿还是拖在地上的。伤口处新生的肉芽似乎很娇嫩,便在雪地中被拖出长长的一条血痕。

但李伯辰知道今夜这整座宅子怕都在徐城的监视当中,便也懒得再掩藏行迹了。走到南边小门前时,正要抬脚将门踹开,门却被人打开了。

李伯辰刚要举刀,却见是个披着蓑衣、戴了斗笠的女子提着食盒快步踏进来。那女子视线不好,一下子撞在他胸口,忙往后退了两步叫道:“哎你——”

但随即瞧见他手中明晃晃的刀,又瞧见他身后的隋子昂,立时不说话了。站在原地盯着李伯辰看了一会儿,噗通一声晕倒在地。

李伯辰便将食盒踢翻,见里面的确都是些吃食。眼下该是五时了,虽然天仍旧是黑的,但不少人该已早起了。这女子是衙门的女佣吧,大概是来给隋子昂送早点的。

也意味着,隋以廉那边尚不清楚自己杀进来了。他便俯身看了看,捡了几个滚在雪上的肉丸、酥点之类的塞进嘴里吃了。这时候隋子昂瞧见那些吃的,便也死命地挣,口中呜呜有声。

他该不至于是馋了……是因为想要吃些东西补充身体,好断肢再生吧。看他此时模样,不知是不是又失了心智。

李伯辰便将他一提、站起身来踏过门去。过了门再穿过一条小道,便走进府衙的后院。这边多是库房、杂房,走了六七步,看见人。

几个披着蓑衣的府兵在换岗,另有两个小吏打扮的站在一间库房门口抖身上的雪,哈欠连天,该是刚来当值。此处两边的门口都亮着灯,隋子昂身上的鳞甲随他走路哗啦作响,那些人便都看过来,脸上一愣。

随后两个府兵才忙将腰刀抽出,喝道:“什么人!?”

李伯辰又往前走了几步,那些人才看清了,一时间脸上惊骇莫名,隔半晌才有个小吏一下子缩进门内大叫:“来人!来人!有贼……公子……公子!”

李伯辰只笑了笑,拖着隋子昂从他们当中走过去。他的刀虽亮,可刀上有血痕,被灯火映得分明。那些人大概从未想到会有人公然杀入府中、且将他家公子手脚全斩断了,皆为他气势所夺,都只站着,没一个敢上前。就连之前喊人那小吏,声音都慢慢小了。

但到底还是惊动了些人。等李伯辰又穿过一道门,便听得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看到此处的院中颇为开阔,且有些覆着雪的花木、山石,还有一座小木亭,便猜这里该是快到衙门的内宅了,或许是个花园。

于是拖着隋子昂走到那亭中,将他往地上一丢,自己坐下。

过得片刻,见西侧月门中冲来进来一队府兵,手持火把。进了院中便喝:“在哪?谁在喊!?”

但之前那些人哪敢跟着他来?这队兵便乱哄哄地在院中冲了一气,又想要分头往四处去找。李伯辰便沉声道:“在这里。”

但那些人仍是又隔了一会儿才找准他的方位,慢慢凑到亭前六七步远处,拿火把一照,将他看清了。等又瞅着地上的隋子昂,一个持弩的才大惊失色,叫道:“好个贼人!”

说了这话抬弩便射。李伯辰瞧得出此人是因为惊慌失措才下意识地扣了扳机,也不躲。只在他抬弩的刹那猛一抬手,竟真将弩箭牢牢抓住了。

又往地上一丢,沉声道:“叫隋以廉来见我。就说李伯辰在此,隋子昂也在此!”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人质

报信的府兵去了一刻多钟,余下的则在二十多步外刀剑出鞘,将亭子围住了。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拨人,加起来约有四十之多。李伯辰暗想,这该是把衙门里一时能凑齐的兵都召来了。

但这些人于他而言,就真如草芥一般。以他如今的兵、甲,真动起手来,一刻钟便能杀得他们抱头鼠窜。

从这里到内宅,统共也就百十来步吧,隋以廉此时还未来,大概是在与神威铁骑联络——他在墙外听时,墙角那岗哨说了这事。

神威铁骑,倒是有些麻烦。神威骑是镇军当中的精锐,听说选拔时需皆为灵悟境,且天生好力气。人与马皆披重甲,甲上蚀刻咒文,能抵得住不少术法。但李伯辰从前只听说,却没真见过。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庭院虽大,人马要冲锋却不够用,如此神威骑的威力就小了一半。倘若他们下马步战——他虽不是狂妄之人,却也不觉得会是自己的对手。

围着他的那些府兵有的认得他,有的不认得。但与周围同伴接头接耳一番,也就知道了,随后在脸上露出惧意。而隋子昂则依着腰力,给他自己转了个身,该是不想叫这些府兵看到他的狼狈模样。

李伯辰在亭中静坐,听得耳畔风雪呼啸,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倘若今夜自己能离开这儿,往后在隋国会被通缉悬赏吧。在无量城时,他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名扬天下,可没料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正在此时,听到了铁甲碰撞声。随后看到一个披了大氅的男子快步从月门走进来,身后则跟了二十个持枪的甲士。

看脸上的神色,李伯辰猜那人就是隋以廉。果然,府兵为他分开一条路,又被甲士挤开。隋以廉停住,喝道:“李伯辰!”

李伯辰冷笑道:“正是。”

隋以廉咬牙瞪眼:“你要做什么!?”

李伯辰又笑了笑:“隋以廉,这种时候不必说废话,我要什么你自然清楚。陶家人、叶英红,带来了么?”

隋以廉又喝:“子昂呢!”

该是因为老眼昏花看不清吧。李伯辰便站起身,将隋子昂提了起来:“在此。”

隋以廉一见隋子昂的模样,先愣了愣,随后踉跄退了一步,声音发颤:“你……你……你竟敢——”

他话音未落,李伯辰便从腰间拔了短剑,一下子刺入隋子昂后心。那剑尖从前胸冒出雪亮的一截,隋以廉一见,立时就想往上扑,口中凄厉呼喝:“我儿!!”

隋子昂身子直晃,像离了水的鱼。隋以廉身旁一个盔上有红缨的百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拦下了。李伯辰扫了那百将一眼,将短剑拔出、把隋子昂丢在地上,又看隋以廉:“令公子受了邪法,已经是半人半魔了。这样的伤势,还要不了他的命,可要是我多来几次,就说不好了。隋以廉,十数之内,把四个人带给我。不然过一个数,我就插一剑——一!”

隋以廉涕泪横流,也顾不得再说什么了,只道:“带上来!带上来!”

府兵忙又分开一条道,四个人被五花大绑,押上近前。

李伯辰的心跳了跳,连忙细看——四人都未穿囚衣,可衣衫也都破烂了。他看得分明,不像是磨破擦破的,而像是被鞭打破的。

四人脸上都有血痕,叶英红站得极挺拔,气势与初见时没什么分别,甚至向他点点头、笑了笑。陶文保站在雪地中,头发散乱,脸上也略有些喜色。陶纯熙站在他身旁,紧抿着嘴唇并不说话,但眼中微光闪烁,该是想要落泪。陶定尘毕竟还是个孩子,纵使人小胆大,此时却也忍不住畏惧了。但瞧见李伯辰,立时叫:“师傅!”

李伯辰听他声音有些哭腔,忍不住心头一酸,又觉得惭愧。当初受了这孩子的拜师礼,但相处的时间很短,在他这里倒没养出什么深切的情意来,前些天想得更多的,却是他姐姐。但如今看,这孩子对自己倒是情深意重。

可李伯辰怕的是就是旁人看出“情深意重”这回事,便道:“定尘,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怕。”

陶定尘一抿嘴,吭哧两声,便也不开口了。

隋以廉此时道:“把子昂交回来……人就给你!”

李伯辰笑了笑:“先把人给我,我再交人,这里几十个人围着我,你怕什么?”

隋以廉该是心疼隋子昂,已顾不得什么了,立时道:“好——把人给他!”

一旁的府兵便要动手松绑。但隋以廉身边那个神威骑百将忽道:“慢。”

隋以廉怒道:“你又要做什么!?”

那百将便道:“府君,来时将军吩咐我说,此行是为隋无咎逆党一事。既然是这事,便不可因私废公。如果这四人的确都是逆党,你此时将人交了,我如何交代?”

隋以廉愣了愣,大概没料到这百将会说这种话。但他刚要开口,那百将又看李伯辰,道:“你是李伯辰?我听说你为彻北公做事,从前是在无量城从军的么?”

这二十个神威骑兵全身重甲,脸上也下了护面,看不见是什么模样。李伯辰也未料到此人这时候出来多事,但仍暗叫自己不要急躁,道:“正是。”

那百将想了想:“我听说无量军中有五虎将。”

他说了这话,便不再多言。李伯辰愣了愣,但还是一笑:“对。我曾忝列其一。”

百将便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随后抬手将护面掀起,道:“末将裴松,见过李将军。”

此人竟生得颇为清秀,真没法与他身上的重甲联系在一起。他自报姓名,但李伯辰并不认得他,一时间倒不晓得他要做什么。可听他说话、看他神情,却很淡定从容,似乎没什么敌意。

裴松便又道:“无量城都统裴锦,是我的堂兄。”

李伯辰愣了愣,再细细端详,倒的确发现他与裴锦的模样略有些像。

裴松又将护面放下,道:“家兄曾提起过将军,说将军是个将才,且性情刚正。但我从旁人口中听到将军的事,却觉得与家兄所说的并非同一人——李将军,这四人真是彻北公逆党么?”

李伯辰心头一跳。他说的“旁人”,该是指隋以廉吧。他便想了想,道:“不是。这四个人都是寻常百姓,如今这件事的起因,也不过是因为一个好色之徒强夺不成,就打算栽赃灭门罢了。至于我,是不是隋无咎一党,已经没什么要紧的了。”

隋以廉大怒:“胡说!”

但裴松想了想,道:“好,我信将军的话。但这四人或许是寻常百姓,可李将军你却未否认为彻北公办事——前些日子营中刚有传讯,说彻北公已拥兵谋逆。职责所在,末将就不能叫将军走了。”

隋以廉刚怒完,此时听了裴松这话更怒:“你!你闭嘴!!”

隋以廉该是怕自己听了裴松这话,又以隋子昂做要挟、甚至反悔吧。李伯辰在心中笑了笑。但他此时不但不想反悔,反而觉得心里略松了口气、又有了个想法。

便道:“裴将军想留下我?怕是要大费周章。但无量城的时候,裴锦统领对我多有照顾,你既然是他的兄弟,我也不愿和你刀兵相见。裴将军,只要答应我一件事,我就留下来。”

裴松道:“请讲。”

“请分出五人,护送这四人离开璋城、到他们觉得安全的地方。”

他说了这句话,立时听到两声“不要”。一声是叶英红发出的,一声是陶纯熙发出的。随后陶文保才道:“李将军,你不必为我们——”

李伯辰笑了笑:“红姐、纯熙、陶先生,定尘,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你们如果真为我着想,就不要再多说。”

又看裴松:“如何?”

裴松沉默片刻,才道:“将军这样信我?”

素昧平生,李伯辰倒当真不是完全信他。但听他说话、看他做事,却觉得这人似乎很中正平和。且如今这局势,想带四人平安离开怕是很难的——因为他之前才知道,一切都是大会首徐城设的局。

如果自己是徐城,会叫这里的人一个都走不掉。但叫神威铁骑护送他们离去,徐城却未必有办法、也未必敢想办法。

他便道:“我宁愿信一次。”

裴松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惹上这样的麻烦了。”

但又低喝:“左五卫听令!将这四人送到他们想去的地方,三日之后,回来缴令!”

便有五人齐齐低喝:“得令!”

这一声颇有气势,与周围的府兵完全不同。就是在无量城中,也算得上是一支精兵了。李伯辰又觉得略微心安些,听裴松又道:“将军请放心。我这一班兄弟都曾以帝君尊名歃血为盟,将军信我,也就可以信他们。”

李伯辰点了点头,去看陶纯熙。陶纯熙也在看他。她咬着嘴唇,眼泛泪光,却不说话,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听了自己说的那些,不想分自己的神。

李伯辰叹了口气。之前在石洞中听了叶成畴那些话,他心里对陶纯熙的情感倒淡了许多。可想到今次一别,这辈子大抵都不会再见了,仍觉得心中有些酸楚。

无论如何,她是这世上第一个叫自己动了些真心的女子。

隋以廉倒是能接受这样的条件,似乎也怕李伯辰再变卦,忙道:“快、快!放人、放人!”

四人很快被松绑,那五个甲士便每人抓了一条胳膊,立时将他们拉走。倒是陶文保最终喊道:“恩公,保重!”

李伯辰便向他拱了拱手。

待他们消失在月门之后,隋以廉又急:“李伯辰,交人!”

李伯辰重新坐下,沉声道:“用不着急。再等两刻钟。”

隋以廉还要开口,李伯辰便将短剑一掷,夺的一声插在隋子昂脸旁。隋以廉立即闭嘴。

一时间人声皆无,只有风雪呼啸。但过了一会儿,又渐渐能听到街上隐约的人行马嘶声。雪仍在落,亭外的人头顶、肩头,都覆了一层。那些府兵渐渐觉得寒冷难耐,开始搓手跺脚,但十五个神威甲兵却如雕塑一般不动。隋以廉也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亭中的隋子昂,嘴唇颤了又颤。

李伯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府君是在想,他是不是痛了、冷了、饿了吧。”

隋以廉深吸一口气,抬手抹了抹脸,看了李伯辰一眼,脸色一沉,并不答他。

李伯辰就叹了口气,道:“我虽然没有孩子,却有些朋友、战友。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在我身边死了,心里也难受得很。物伤其类,也是人之常情。”

又沉默一会儿,道:“差不多已经两刻钟了吧。”

裴松开口:“差不多。”

李伯辰便站起身,抓着隋子昂的胸甲将他提了起来,又扯去塞着他的嘴巴的布团。

隋子昂立时呸了几下,厉声道:“李伯——”

但“辰”字还未出口,李伯辰便一挥短剑,斩掉了他的头颅。

第一百二十三章 职责

脑袋滚落在地,脖颈处的血流得并不多。一些肉芽探了出来蠕动一番,但很快变成死灰色。

李伯辰一松手,身子便也落地。隋子昂的头颅还未死,见着了身子,挤眉弄眼地想要凑过去,可到底没办法。

约十几息之后,他大张着嘴、合了眼。

隋以廉捂住心口,张了张嘴,也昏死过去。几个府兵忙将他扶住,可也只是扶着、连一声都不敢出。

裴松掀起面甲,看看隋子昂的尸首,又看李伯辰,道:“李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李伯辰道:“抱歉。但此人必须要死。”

裴松想了想,低叹口气:“如果你先前说的是真的,此人的确该死。但如今我却很难办。”

又看了一眼人事不省的隋以廉:“将军还要杀他么?”

李伯辰摇摇头:“叫他活着更好。”

裴松点头,将面甲合上,道:“退。”

他身后那十五个甲士立即分开、将一干府兵远远驱走,自己也退出十几步远。

裴松便一提长枪,摆了一个伏虎式,道:“职责所在。将军出手吧。”

但李伯辰将短剑插回腰间:“裴将军没发现隋子昂有什么异常之处么?”

裴松摆着枪势不动,道:“你说过他是半人半魔,我想其中也涉及不法之事。可将你却杀了他——我的此时的职责就是带你走。但请放心,我会把你带回营里,将此事查清。”

他说到此时,语气再缓和了些:“将军知道我大隋可以官当。你在无量城有功,一旦查清隋子昂有罪,你杀人之事,以功绩和钱财就可以了结。若将军没什么钱财,我可以帮忙。”

李伯辰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了愣。裴松这人似乎有些古板,但真有君子之风。他想要是自己身上没有无量城那桩事、也不知道徐城的图谋,也许就真的跟他走了。

但眼下是绝对不可能的。即便答应了,徐城也不会放自己离开吧。裴松这人不坏,可惜来到了璋城。

他叹了口气,道:“多谢你的好意。但还有件事你不清楚——现在发生的事情,很可能是空明会璋城大会首徐城设的局,他想要我杀死隋子昂和隋以廉。隋子昂这半人半魔之体,就是他的杰作。而且我猜,徐城眼下就在附近。”

裴松似乎愣了愣,隔了一会儿道:“如果真是如此,将军更该跟我回营,要是事情查明了,可能连官当的事都省了。”

他说了这话,低喝:“前、后五卫,布阵!”

他手底下的神威骑真称得上是令行禁止,听了他的号令,有十个人立即将散到院墙处,将手中长枪往地上一插,又摸出一张符箓附在枪上。

只见那黑色的枪杆上忽然亮起咒文,煞是漂亮,随后枪与枪之间的地面忽然生出蒙蒙的光亮,连在一处。该是成了个什么阵,将整个院子笼起来了。

裴松又道:“有此阵在,外面无论是什么人都冲不进来。将军如果是担心自己的安危,现在就可以放心了。请放下兵器,随我走吧。”

李伯辰叹了口气:“我实在不想把自己的性命再交在别人手上了。裴将军,得罪!”

他说了这话便拔出长刀,猛地向前踏出两步。裴松这人实在不错,李伯辰不想杀他。但裴松身披符文重甲,要是想着留手,可能真要被他捉了。因而踏出这两步之后便将灵力灌注全身,想务必要在数招之内胜了他,否则他还有十五个兵,会很麻烦。

在这种地方,长刀对长枪并不占优势。因而他虚晃一招,想等裴松先攻来,他好抓着机会以力破巧。但没料到裴松走的似乎也是刚猛的路子、且看着并不想取自己的性命,竟然横枪来扫。

他该对他自己的本领颇为自信,这样的一招,也是手下留情吧。李伯辰领了他这情,手上却丝毫不让,抬手便去抓他的枪杆。

寻常人这么干,一手非得被废了不可。但只听啪的一声,李伯辰竟真将枪杆握住了。即便如此,还是觉得掌心一阵滚烫,几乎要被那枪杆带过去。他索性转了个身,真随着枪势贴上,横刀便去削裴松的手。

他想的是倘若裴松往后抽枪、又发现抽不出,必得将枪弃了。那时他没有兵器之利,自己就真不必杀他了。可没料到握着枪杆的那只手并未感受到力量,裴松反倒一手握枪、反手从腰间抽出短刀,也顺着枪杆格了上来。

刹那间两刀相交,只听铮然一声脆响,裴松的短刀便被他这宝刀削断了。裴松似乎也没料到这一节,忙将手臂一转,以臂甲去格。李伯辰却不等刀斩杀上他的臂甲,将手一转,刀尖向前,贴着他的臂甲扎向他脖颈处的甲缝。

裴松的反应倒也很快,把头一歪,以头盔下沿将刀锋给夹住了。但脖颈的力量实在无法同手臂的相比,李伯辰知道只要他再一用力压上,这一刀必然刺进裴松的脖颈。

于是两人便如此停住、都不再动了。两招之内便见胜负,倒很像是从前与新兵操练时的情况。生死搏杀之时,本也很难有你来我往、难解难分的情形,生死大多是在一线之间的。

可李伯辰清楚之所以胜得这般容易,是因为裴松没料到自己的本领、也是因为他出枪时就留了手。要如此将裴松杀了,他实在于心不忍,便低声道:“裴将军,我实在不愿多造杀孽,请带上你的人走吧。”

裴松却道:“李将军真是好本领,我没料到。”

他的语气并不紧张,看着并不怕。李伯辰心道这人真觉得自己不敢杀他?刚想用力叫他吃些苦头,便听裴松压低声音道:“你说徐城可能就在这里,是当真的?”

李伯辰一愣,便听裴松又道:“他们布下的阵法并非要护住这院子里,而是探查院外是否有灵体的。李将军,你助我捉住徐城,你的事情就好办许多了!”

他真将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去了!李伯辰实在没料到这一节,忍不住问:“你这样信我?为什么?总不只是因为裴都统吧?”

裴松似乎在面甲之后笑了笑,道:“将军往后自然会知道的。”

他说了这话,李伯辰刚想再开口,却忽见裴松另一侧的颈甲爆起一阵火花,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下一刻又看到裴松的脖颈忽然被刺开、一股血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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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破阵

裴松在面甲后发出“格”的一声,踉跄两步退开、抬手去捂自己的脖子。但他着甲,手是砰也碰不到的,便见鲜血又顺着甲缝往外涌,如小溪一般。

李伯辰心中大惊,忽然记起了燕百横——在那小院中的时候他也展示过隐匿行踪的本领,有人以同样手段偷袭了裴松!

这念头一起,他忙往旁边看,就见到半空中有两滴鲜血凭空滴落在雪地上。

徐城!此人是灵主,也许还修了燕百横那种太素术法!他就在院中,而不是院外!

便在此时,李伯辰又听见风雪中传来一声轻笑。他不再犹疑,立即将手中的长枪往发声处猛地一扫,又抬刀去斩。可这两记都没碰到徐城,全斩在了风里。

此刻不远处那五个甲士其中之一才低呼:“将军!”

忙冲上前来扶住裴松,又一把掀开他的面甲、将他头盔取下。裴松此刻口鼻溢血,瞪着眼睛抬手往李伯辰处指。李伯辰看得清楚,他指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边,该是在说徐城。

可那五个甲兵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扶住他那个从胸甲内抓出一团布、按在裴松的脖颈处,喝道:“拿下他!!”

另外四个甲士立即持枪冲来,就连墙边的十个甲士也猛扑过来。

李伯辰心头雪亮,知道这是徐城故意为之。余下的十五个甲士都觉得是自己杀了裴松,非得不死不休不可。那人竟然一直隐匿身形,就藏在院中!如此狡诈胆大,叫李伯辰身上先一阵发寒,又一阵发热——

今天非把他了结了不可!

他定睛向裴松那边一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仍在吐血,似乎就快不行了。而徐城也未再出手,似乎打算看一场好戏。于是他一咬牙,也冲了过去。

先前四个甲士长枪已至,配合默契无间。两人用枪来叉他的双腿,另外两人一左一右攻来。这些神威骑都是精兵,功夫也许不如裴松,但不至于差太多。李伯辰虽不敢托大,也知道必要速战速决,因而将心一横,立时收住脚,底下那两杆就将他的双腿叉住了。

两个使枪的甲士立即又将长枪一拖,要用枪刃废掉他的双腿。但他腿上也覆着甲,只听刺耳的两声响,枪口处亮起一阵火星,腿甲上却连划痕都没留下。

此刻左右两杆长枪也攻到,李伯辰猛一挥刀,刀背正击在右边一杆的枪头下方。他此刻再无保留,使了全力,便见那大枪被他这一刀荡开,弯得像一杆大弓、颤得嗡嗡作响。持枪那甲士哪想得到他有如此神力,情不自禁地痛呼一声,枪一下子脱了手,飞出去好远。

他又如刚才一般去抓左边攻来长枪,但那甲士忽然将手一抖,枪尖便立即化作一团光亮,李伯辰一下子抓着了枪刃。那甲士便也立即一抽,想要断了他的手掌,可他那宝甲乃是铁手套,甲士这一抽,也是抽出了一溜的火星。倒是李伯辰再一转腕,竟与他较上了力,叫他一时间攻不进、抽不出。

又将双腿一曲,把腿边的两杆都夹到膝弯里去了。再低喝一声、猛一发力,三杆枪便被他搅得旋了起来,三个持枪的甲士也被他拉扯得东摇西晃。

此时这四人才晓得李伯辰的力气已如龙虎一般,立即弃了枪去拔腰间短刀,而远处十人也攻了过来,雪亮的枪刃穿透风雪,转瞬即至。

这四人已很难缠,要叫那十人再将他拦住,怕一时半刻就脱不了身了。他立即将地上的三杆大枪抱起拢作一束,猛地往前挥过去。

身前那四人正挨了这一记,就连胸甲都被轰瘪,击飞一旁。随后而至的五杆枪也迎上这一击,有两杆立时被击飞,另有三杆啪的折断。

他手里这三杆枪也断了两杆,但借这一击之力,已经向前冲出了三步,离裴松只有两步之遥了。扶着裴松那甲士见这么多人都阻不住他,立即将裴松往后拖,李伯辰便将手中那杆长枪掷出,正钉在他身后拦住去路。

随后猛地往前一扑,直往那人身上撞去。此时另外五杆枪也攻到,皆刺在他背后,可反倒帮了他的忙,顶得他再往前一扑,正撞上了那甲士。

此刻甲士已拔刀在手,松开了裴松。不知此人使枪如何,但使刀倒是极高明,李伯辰撞上他的一刹那,立时觉得胸口咚咚咚三声响,竟是他在这电光火石间连刺了三刀!

但他有宝甲护体,甲士的刀倒断了。砰的一声闷响,被李伯辰撞开了五六步。李伯辰也失去平衡,但一落地便一把抓住裴松的颈甲将他拉在自己身前,喝道:“别动!”

余下的甲士投鼠忌器,立时停住脚步,但用长枪指向他,口中纷纷厉喝:“放开!”

这些人的确是精兵。见识了自己刚才那般猛烈的攻势,如今却连一点胆怯畏惧之情都没有。他们的甲也当真不错——之前被他轰飞那四人竟也都爬了起来,虽说看着像是被震得不轻,但至少还没死。

李伯辰便又将裴松的脖颈捂住,道:“裴将军,还能说话么?!”

经这么一折腾,裴松看着更是不行了。一被他扶着坐起来,立时连咳几声,吐出不少血沫。但如此,似乎也略好了些,他艰难地抬起手,往前指了指,又含混不清道:“徐——徐——”

李伯辰立即道:“是不是徐城杀的你,他就在院中!?”

裴松隔了一会儿,点点头,随后脑袋一歪,气绝身亡。

十几个甲兵立即痛呼出声,但李伯辰将他放下、站起身道:“听清了么!空明会的璋城大会首徐城杀了他!他懂太素术法,现在就在院中!要报仇,把他抓出来!”

甲兵们一愣,隔了一会儿,之前被李伯辰撞飞的那个开口道:“将军脖子上的的确不是刀伤,是剑伤!”

听了他这话,甲士们立即转了身。

但院中忽然响起两声拍手声,又听一个人含笑道:“好啊,李伯辰,你可真是有勇有谋,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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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开戏

李伯辰立即往发声处看,觉得是在一丛花木之后。他又往地上看,想要找到徐城的足迹。但院中几十个人来来回回,又厮杀两遭,中间早就没有平整的雪地了。此时风雪也还未停,天也没放亮,想要看风雪中是否有人形,也是极难的。

其实院中的人不少,那几十个府兵护着隋以廉,都缩在院边。这些人先前或许还觉得不关自己的事、自有神威骑料理,可如今见裴松竟被杀了、且说此事是大会首徐城所为,一时间哗然,更有五六个站在后面的,偷偷丢了兵器,想要从月门溜走、或者翻墙出去。

但有两人刚攀上墙头,便忽然不声不响地掉了下来。有三人想从月门走,也身子一软,倒地不起。看起来像有人在用术法杀人,可李伯辰却见到他们倒下之前身上溅起的一篷血花——是徐城用什么东西将他们射杀了。

这下子府兵更是慌作一团,真如乌合之众。李伯辰看得火起,厉喝一声:“吵什么!?不想活么!?”

又喝:“都给我站好,兵器拿起来!几十个人——就是几十只鸡,他一时半刻也杀不完!”

那些府兵见了他杀隋子昂的模样,又见他独斗十几个神威骑的模样,不管有什么心思,早服了。如今听他说话,似乎还有指使之意,下一子觉得找到主心骨,倒是好了些。

李伯辰又对那十几个甲士道:“诸位,裴将军不在了,你们谁主事?”

先前被他撞开那甲士捡起长枪走过来,道:“我是神威骑十将,山正倾。”

李伯辰便道:“好,山将军,请将余下十五人分作五组,将这些府兵统帅起来,不要叫他们自乱阵脚。”

他说了这话,便听徐城又道:“哦,李伯辰,想要这些人为你挡箭的么?”

但李伯辰只当没听到他的话,又高声对那些府兵道:“徐城是空明会大会首,但今夜杀了神威骑百将,被你们目睹了。他如果不想亡命天涯,必然灭你们的口。生死都在你们自己手中,并非为我作战!”

他刚说了这话,忽然听到一阵破空之声在耳边响起。可他刚才虽作出并不在意徐城说什么的模样,心中却是全神戒备的。一听到这声音立时挥刀一格,只听得当的一声响,一枚石子在刀身上击的粉碎。

那石子竟是直奔山正倾而去的。

山正倾也吓了一跳,愣了愣,才道:“多谢将军。”

而后转脸喝道:“整队!李将军说得对——这种只会偷袭暗算的卑鄙之徒,怕他什么!?”

这人胆子倒也颇大,随后命人整队的时候也极为干净利落,只息的功夫,便叫那些府兵靠墙成阵,以藤盾护在前面。

可李伯辰知道以徐城刚才的手段,滕盾怕是挡不住的。其实徐城说的也对,他的确是想要这些人来“挡箭”。但不是因为自己怕死,而是想找出徐城的方位。李伯辰不知该如何破去徐城隐匿行踪的术法,但知道这种下三境的法门,威力都不会太大,必然不能持久。

在寻常人眼中,术法是很神奇的,可李伯辰也知道灵照境以下,术法想要发挥威力其实得看时机。譬如他与叶成畴搏杀时,虽也各展神通,但到底是用以辅助,还得靠被天地灵气淬炼出来的肉身相争。

要到了数万大军对阵的战场上,怕得是化虚、生神境界的修士才能做到无所畏惧,哪怕是灵照、洞玄境的,也得暂避锋芒了。

此时山正倾又道:“将军,接下来如何?请下令!”

他说了这话,隋以廉倒是悠悠转醒。他原本被府兵护着,此时府兵成了阵,他便被放在墙边的雪地上。生死关头,似乎也没什么人理会这位国姓府尊了。

他一醒过来,还未看周围的情势,立时开始痛哭,哭了两声又叫:“裴松!裴松!杀了他没有!!不然我治你的罪!裴松!”

府兵被分成五队,三个甲士有两个在前,一个在后弹压。离他近那甲士听着他提了裴松的名字,忽然冷哼一声抽出腰间短刀。李伯辰还没来得及作声,这人便将刀一扬,一下子劈在隋以廉头上,骂道:“你也配提将军的名字!”

刀身嵌进去三分之二,隋以廉死得不能再死。他身前那些府兵一阵大哗,这人便厉喝:“闭嘴!不然连你们也砍了!”

山正倾见着这一幕,喝道:“徐唱,你做什么!”

那甲士便道:“我自己回营领罪去!”

在这种时候将隋以廉砍了,实在不大好。但李伯辰听得出这叫徐唱的甲士说话时已经有些哽咽,想大概是因为裴松将死,隋以廉又出言不逊,他悲痛之下起了杀心吧……倒也算是很有血性的。

李伯辰太熟悉这种同袍在身边战死的感觉,便叹了口气:“情有可原。”

山正倾愣了愣,而后道:“叫李将军见笑了。”

又对徐唱道:“把刀收好!”

徐唱喝道:“是!”

便将踩着隋以廉的脑袋,将短刀拔回插入刀鞘,又持起长枪。

此时徐城倒是不再说话,诸人整了队全神戒备,只听得风雪呼啸声、兵甲碰撞声,还有墙外的人行马嘶。

又待片刻,山正倾道:“李将军……那人是不是跑了?”

李伯辰沉默片刻,道:“不。他还在这院子里。”

因为他知道徐城此人行事狂妄乖张,刚才所做的那些事,像是以别人的性命戏耍逗趣一般。他所策划的走到这一步,可谓都是按着他的心意来的,岂会在大戏开场时走了?

还是因为,仍听得到墙外的人、车声。

刚才战斗时闹出来的动静颇大,倘有人在墙外走,该听得到。可自始至终墙外都没什么异样,仿佛人们听而不闻。这意味着,徐城是用什么阵法将此处与外面隔绝了。

他说了这话,果真又听到徐城的声音:“哦,你倒是懂我。李伯辰,问你一件事儿,要是答得好,以后可以跟着我——隋子昂在地道里是个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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