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侠传之锦瑟 - xp1024.com
《无侠传之锦瑟》


第一章 一语成谶祸时到

夏夏说,我昏迷了三天三夜。她紧紧握着我的手,紧到嵌骨入肉,像是害怕我随时气绝身亡消失无形。

我很清楚地记得发生的一切,倒下的瞬间蓝天绿地交叠,重摔在地的身体毫无痛感,石化般的宋令箭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终于倒下了,意识穿过残躯,懦弱地将自己的神识藏了起来。回忆真好,那里十一郎还活着、宋令箭还有笑容、韩三笑这个大猪头还在我身边。

第一梦回观音堂。

昆元二十三年,三年前,秋浓时。

柳村最大的观音堂在举行热闹的观音诞,谁也不知道我们镇已经有多少年的历史了,但观音堂从建立到现在已经有三百年了。

柳村的村长将观音诞所有有关的喜物绣纳之事都委托给了我,在观音诞开始的前一天,我带着夏夏来将所有的绣物与金莲挂帕装点在大雄宝殿,远远一看,宝华无方的大殿好像真的有金莲在呈祥盛放。

巧手生金莲,说得就是我。

我忙前忙后脚不停地,宋令箭就背手站殿前,黑裳乌发,长眉轻折,冷眼看着宝殿佛像。

我拉了拉她,她的手细瘦冰冷,握在手里都能感觉到皮下的骨节:“菩萨座前,不跪就算了,背着手还这么直勾勾盯着菩萨宝像,像什么样子?”

宋令箭看了看被我拉着的手,嫌弃地甩开。

我习惯了她这反应,笑道:“明天就是观音诞,到时候肯定有许多人,趁着现在观音娘娘只属于咱们,咱们就抢个先头,跟观音娘娘许个愿,好不好?”

宋令箭不语。

“宋令箭,有听到我讲话吗?还是你在想挑什么心愿许好呀?”我很执着,殷勤地把蒲团拉在身边,使劲拉着她跪下:“来,快,这蒲团上的莲布还是我新绣的呢,保证没有人跪过。”

宋令箭拗不过我,勉强单膝跪了下来,我知道以我的力气根本拉不动她,她只是在向我做出微小的让步和妥协而已。

我笑了,为了作好示范,我转回头闭上了眼睛,诚心对观音娘娘许了一个愿。

许好愿后,我回头问她:“宋令箭,你许愿了没有?”

宋令箭反问我:“许来干什么?”

这是来这半天,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韩三笑总是喜欢拿我俩比,说我像麻雀,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还偷偷说宋令箭像乌鸦,不叫不叫,一叫就没有什么好事。

我瞪着她,觉得她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当然是在观音娘娘那里留个份,到时候可以兑愿啊。”

宋令箭挑着嘴角冷冷的,似乎还有些恶狠狠:“我不信观音。”

我急了,道:“哦弥陀佛!菩萨面前说得什么任性话——不准瞎说——你就,你就说个愿望嘛,万一要是实现了呢?”

“我没有愿望。就算有,也不用别人来替我实现。”宋令箭直接拒绝,站起身盯着蒲团上我绣的金莲,语声突然阴阳怪气,“她若真这么显灵,你到现在还像个傻子初一十五没完没了许的同一个愿,我看她不是耳朵不好使,就是记性不好使。”

宋令箭总是语出惊人,我倒吸一口凉气,感觉观音像慈祥的笑容突然带了冷意,慌忙叩了个头赔不是:“菩萨莫怪,她定是失心疯了。大慈大悲,莫怪莫怪。”

宋令箭哼了一声:“愚蠢。”

我怕她再在观音娘娘面前说出什么冲撞的话,叫上夏夏收拾好东西,三个人一起走了。

走到观音堂门口的时候,我回头张望了一下,嘀咕一句:“死韩三笑,又到哪偷懒去了,要走了还不见人影。”

宋令箭已经不耐烦地继续往前走去了,她总是这样,对任何事情都没有耐心,如果她能多有点耐心,多关心关心身边的事情,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我一边支着夏夏去找韩三笑,一边犹豫着是要要跟宋令箭一起先走呢?还是等等韩三笑再追上去?

“宋令箭,你等等我们啊!”我无奈地喊了一句。

宋令箭头也不回,黑如墨画的身影已经没入了山庙的仙雾之中,瞬间就不见了。那场景让我心里一阵冰凉,好像是什么东西无形地将她吞噬了。

宋令箭,是不是当时你佛前一言轻狂,触怒法严,才惹来如今灾祸?

第二梦,昆元二十一年,五年前,亦是秋浓时。我的隔壁,搬来了新的邻居。

大清早的我刚一开门,就看到韩三笑坐在院门口,我又惊又奇。

“咦,你怎么来了。好段时间没见你,我以为你哪去了。”

韩三笑笑道:“怎么着?好久没见到我,是不是已经快不记得我了?”

那时我对他还挺客气,笑道:“怎么会?能来的都是客呀,快进来坐,大早的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没想到韩三笑道:“没事,就无聊了,镇上也没几个熟的,想找个人聊聊天就来了。”

我酸道:“无聊了才想起找我呢,那前阵子你找谁聊天去了?”

韩三笑的脸上瞬间闪过失落,像是我这话突然挑起了他的心事一般。

我停了打趣,正色道:“怎么?跟谁闹了别扭?是想让我去做和事佬?说吧是谁,这镇上的人我都熟着,帮你求求情说说好话不是问题。”

韩三笑挺认真的,盯着我,复而苦笑:“算了,缘份之事不可强求。”说罢甩了甩手,熟门熟路地自己进了院子,直接到廊下的椅上上倒了下去,倒好了才来问我,“这椅子不错,大小合适软硬得心,我能躺吧?谢谢。”

因为不是太熟,所以我没好意思多追问,现在仔细想来,那时韩三笑来镇上也有一段时间,以他的性格居然与镇上没几个人熟,可见他可能一直在跟某个人来往,可能因什么事情闹翻了,那人没再搭理他,他也堵着气不去和好了。

可是,那是什么人呢?此后这些年,韩三笑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曾跟镇上任何一个人有过什么交集,藏得可真深呢,也许他对那个人的确很失望,所以根本不想提起吧。

原来,我并不是韩三笑来镇上的第一个朋友——像他这样的人到哪里都会有很多朋友,现在也一样,也许他烦了,只身一人潇潇洒想走就走,说不定,他回家了吧?

他一直跟我吹牛,说自己是什么世族大家的千门公子,有着不得了的家世与本事,不满意家里非让他娶的那个世家小姐,带着一身的骨气离家出走云云。我现在倒希望他说得是真的,这样至少他不会离乡背井,不会像刚来这儿时那样,睡在村口像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我正这么想着,隔壁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榻了!

韩三笑弹了起来,道:“什么声音?!隔壁茅厕塌了啊?!”

我噗一声笑了:“你家才是茅厕呢,隔壁是我家旧宅,前些日子卖给了别人,省得荒着吓人。这几天新屋主一直在重修呢。”

“你家旧宅?没想到你还是小地主啊,到处都是家产。”

“就这两处呀,我爹娘本是住在对面宅子,后来我娘怀了我,我爹想让一家人住得宽敞些,就建了这处。旧宅没舍得拆,一直空在那。”

“小气啊,空着也不给我住,害我把棺材本都翻空了才盘了那么个小地方窝着。”韩三笑一副好事德性,碎步跑到门口去看对院。

“你没说要找宅子,我也就没想起了——”我一边解释着,一边跟在他身后走出了自家院子,站在巷中看着对院。

没想到紧闭了许多天的对院院门今天竟是虚掩着,一只庞然大物在虚缝中来回跳越着,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我下得一把抓住韩三笑,颤声道:“那是什么东西?”

韩三笑摸着下巴道:“怎么这么眼熟,好像哪里见过——”

里面那跳动的声音突然停了,我感觉有些毛骨悚然,刚想跑,突然一个巨大壮硕的狼犬从里面扑了出来!

“啊!”我尖叫。

“啊!”韩三笑叫得更尖!

“十一郎!”

巨大的狼犬突然收了力,落在了韩三笑前面,收势不及,轻撞了他一下,那一撞也挺痛,这狼犬一身钢筋铁骨般的结实。

十一郎,我看着梦中再现的这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红了眼,它鲜活健康威风凛凛的样子只在梦中重复,而现实中那阴冷悲壮的一幕,为它的一生永远拉上了幕布。

“唉,怎么是你?!”我看到门后闪出来的人影,笑了。

韩三笑抬头一看,也脱口而出:“是你?”

我热情地对着一脸木然的宋令箭道:“是我呀,你不记得我了,前几天我们在湖边见过,我是燕飞,记得吗?”

宋令箭对我的招呼没给出半点应和,唤着十一郎回了院子,嘣一声关上了门,我还听到了里头重重的栓门声。

只是那么光影的一瞬,甚至连一句对白都没有,却在这只有我一户人家的巷底开出了一朵花。

“是该养这么大只獒,不然像这样的屎脸走在街上早被人打死了。”韩三笑揉着被十一郎撞过的地方咬牙切齿道。

第三梦,昆元二十一年,久湖河畔,初见宋令箭。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那天是连孝的头七。我没敢进去拜礼,只是巷外角落站着看了许久,看着红布换白布,看着喜桌变祭桌。连孝的家门,我再也没敢踏进去过。

我跑到久湖边上嚎啕大哭,花光所有力气。

这个时候,宋令箭第一次出现在了我面前。

逆着光,她从湖水袅袅的云烟中慢慢出走来,仙骨妙姿,乌黑的长发在雪白的衣裳后飘飘欲飞,好像凭空的她就这么从湖里走了出来——

我张着前一刻还在哭的嘴巴,惊呆了。

她转过身来,黎明的微光反射着长衣雪白,身周微散发出一道淡淡的光晕,瘦削修长,清丽姣美,整个人像是由湖水凝化而成,冰冷,肃洁。

久湖有个传说,湖中有女,源自瑶池的一滴仙泉与湖水灵光幻化而成,与湖边木神相守,每年某个日子两人会幻化人形相见。

难道?……

我一愣,我怎会有这样的运气?!

但是,湖边长木后并没有走风神俊朗的男子,却走出了一只身形威猛的灰白相间的大野狼!它与湖水同色的绿眼安静地盯着她,像是在思忖着什么。

危险!

她对着湖面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要将所有的樱香湖静吸到体内,她轻轻一笑,不笑时不食烟火,一笑却像是锁住了天下的美景,脸上带着一股看透万事的自负:“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锁住那样的灵气。山穷水覆处,柳暗花明村。”

危险!

我吓得心跳得奇快,我想提醒她危险,却怕得声音梗在喉咙,一句也发不出来!

她转过身,看着长木边上静静站立的大野狼 温声问道:“你觉得这里如何?”

大野狼似乎能听懂她的话,温顺地眨了眨眼睛,耳朵微折,慢慢地坐了下来。

“圣石之光,宝物之匣,果然与众不同。”她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湖光山色,目光经过我所藏身的树洞时微停顿了一下,大野狼突然耳朵一尖,起身飞快向我处扑来,那速度奇快无比,快得我连喊救命的时间都来不及!

“啊!”

“十一。”她轻唤了一句,大野狼马上停了下来。。

我被吓得不轻,大叫时似乎喉咙里灌了冷风,猛地咳了起来。我又犯病了。

叫十一的大野狼向我慢慢走来,我尽最大可能地将自己缩在树洞中,但它仍旧向我靠近,优雅地伸过毛发圆滚的脑袋,在我身上轻轻闻了闻。

她轻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也不阻止。

大野狼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挨得我很近,我都能感觉到从它身上传来的热力,还有呼吸时皮肤的起伏。

我连小猫小狗都带着怕,现在这么一只站起来可能比我还高的野狼就蹲在我边上,我怎么可能不怕?!

“回来。”她轻轻唤了声,大野狼起身回去,尾巴轻扫到我的手,毛皮微硬,居然刷得我手背都红了。

她环顾了一圈四周,问我,“这是什么地方?”

“子墟。”我颤身道。

“子墟?”她挑了挑眉,傲气逼人,“子虚乌有。只有复生之机,才能蕴出如此木繁花胜。”话音犹在,人却已经走远。

我飞快爬出树洞,喘得气都要竭了,憋出一句话:“我叫燕飞,燕子的燕,飞鸟的飞。你叫什么名字?”

宋令箭已经消失了。好像一场梦,这个如梦幻泡影的人,生于湖水,也消于湖水。

第二章 事情发生五天前

宋令箭,我乞求你,留在我身边,你别走。

梦是梦,终是要醒来。

事发五天前,昆元二十六年,夏末,五天前。

我应该早点提醒宋令箭的,村子里来了些陌生人,凶神恶煞,我应该早点提醒宋令箭,让她看好十一郎。

可是来不及了。

就在五天前,村里的李瓶儿与阿牛结婚,镇上能请的人都请了,大家都坐在一起喝喜酒,只有宋令箭没有来。她不喜欢热闹,更不喜欢这些繁琐的交际。如果她来了,她一定能很敏锐地发现异常,一定能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

喜宴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看到院外走过几个男人,都很高大,穿着夜色里不显眼的暗色衣服,低着头很快就过去了。

我问新娘李瓶儿:“瓶儿,那几个是你请来吃喜酒的么?怎么感觉这么脸生?”

李瓶儿正在裹着红鸡蛋,往外瞧了一眼,摇头说:“不认识,可能是柳村或虹村来的什么人吧。最近老感觉有人在巷里走来走去的,一开门又没见着人,你说奇怪不奇怪?”

我点点头,回想刚才那几个男人,都很高大槐梧,那种槐梧不像是干体力活的人,而是像项大哥那样,是勤走山野射箭拿刀的人。

李瓶儿说:“要入秋了,天气层层冷,我听说呀,有些地方穷,入冬了吃不着野味又买不起肉,就喜欢捉那些跑在外面的土狗家畜什么的,一来是肉,二来怯寒,你呀,跟宋姑娘说说,虽然十一郎凶猛,但要真有人起了念头,毕竟还是斗不过那些刀刀枪枪的。”

我心里有点发毛,但一想像十一郎这种外人光看看都害怕的样子,应该不会有人这么爱找事。

我转头看了看邻桌,好像也在谈这个事情,本来应该热闹喧哗的喜酒宴,都因为这个话题而变得有点严肃。

我觉得有点奇怪,虽然我们村地处偏远,不怎么有外村人来,但毕竟也是个有人活着的地,像宋令箭韩三笑,甚至是夏夏,都是五六年前外来的人,此前此后再没有陌生人来过,现在一下子同时来了几个男人,却要弄起来神神秘秘的?

吃完喜酒我留夏夏在那帮忙,自己因为绣庄有点小事先回来了。

七月的尾声,天已经没有那么热,此时走在路上刚刚好,还有点小风醉人。

我特别喜欢在小巷子里钻,子墟的小巷都出了奇的干净,有些人家还会在自家门口立个石凳什么的,可供来往人行走累了坐一坐,镇上的人都很和气,夜可不闭户。

出了小巷,裹了裹衣服,听到前面拐角处有几个男人在说话,声音很陌生,难道是刚才那几个外地客?

我小心地躲到了巷角石凳下面。

其中有一个说:“找到没有?这镇子畏生,别大白天的在市上晃。”

另一个回答说:“残骸都一一翻过了,只找到些没用的钱币,只冲上来一个带头的和一个随从,都死绝没气了。”

前面那个说:“尸体和残骸处理掉没有?”

第三个人回答道:“尸身现在有人看着,等您发落。残骸已经处理了,不会有什么痕迹。”

前面那个应该是带头的,又问:“不对,船上一共有三个人,另一个随从尸体没找到?”

“翻遍了没有,可能已经葬身海腹了。”

带头的说:“带我去验验那两具尸体。现在散开,别被人发现。”

待他们走远了,我才从石凳下钻出来,什么尸体——什么海腹——什么残骸——

糟了,他们该不会是什么杀人越货的强盗吧!

吃完喜酒第二天,我本来想一大早就跟宋令箭讲这件事,为此我还特意想去山上找她,但是一到村口,我被别的事情耽搁了行程。

可能这就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一环接一环,结果的发生谁也阻止不了,我该去怪谁呢?

村口火树下,我又看到了那个大叔,长着络腮胡子,头发花白,戴着个斗笠,身形佝楼地站在那里,身边摆放着一个竹篮子,竹篮子上插着一些竹编的小玩意儿。他虽然来得不多,隔得时间也不定,但是每次我见着了总是会向他买东西,照顾一下生意。

大叔一看到我,就怯生生地笑了,他向我佝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招了招手——他很怕羞,因为他是个哑巴。

看到这个大叔,我就觉得很亲切,尤其是他的眼睛,明亮又慈祥,让我感觉很温暖。

我笑着走过去说:“大叔,这么早就来摆摊了呀——现在早市还没上,村里的人都还没起来呢。”

大叔笑了,络腮胡挡去了他灿烂的笑容,但从他的眼睛里我可以感觉到浓浓的喜悦,几个月不见,感觉他又老了许多,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眼角边上的皱纹也越来越深。他拿起篮子上的一对簪子,递给了我。

这对簪子的确好看,一绿一蓝,像孔雀的美屏,花样是蝴蝶的,我最喜欢蝴蝶了。我欢喜地接了过来,这簪子是竹子编的,拿在手里轻轻的,还有一阵竹叶的香味。这大叔每次来售的东西都很合我心意,仿佛就是照着我的喜好做的。

大叔摆了摆自己毛糙的头发,指了指簪子,摇了摇手。

我笑着说:“大叔您是想说,这簪子戴在头上不伤头发是吗?”

大叔腼腆地点了点头。

这一两枝簪子我都很喜欢,我刚好可以买一对,一只给自己,一枝送给宋令箭。

“这簪子真美,多少钱一对?”

大叔伸出两个手指。

“二两银子吗?”我看了看竹簪子,虽然不是金银,但手艺的确是好,一只一两银子,也不算贵,“好吧,二两就二两,我要了。”

我伸手去拿银子,大叔却飞快摇着手。

“啊?不是二两?那——是十二两吗?还是二十两?”

大叔还是摇着手,解释不清楚,索性从怀里拿出两个铜板,指示给我看。

我一瞪眼:“两钱?”

大叔微笑着点点头。

我说:“两钱,还不够买一个平簪子呢,我上次买的那个平簪子都要两钱呢,大叔,虽然我也不是什么会做生意的人,但您这样也太不赚了,还不够您来回买个馒头呢。”

大叔只是摇着手。

我将二两银子都塞在了他手里,说:“反正银子都拿出来了,要不然这样,您这里还有什么好看好玩的,我都买下就是了。”

大叔将银子塞回到我的手,他的手粗糙,却很干净很温暖,他碰到我的手,轻轻地摸了摸我指肚上的茧子。

我搓了搓指尖道:“整天都是拿针拉线的,手上生茧了还方便许多呢。”

大叔抬头看着我,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同情。

我笑着说:“最近我们绣庄刚接手了一个很大的单子,我们这儿的员外千金要出嫁了,可以赚好多银子,以后大叔有什么好看好玩的,一定要为我留着呢。”我忍不住想把这个骄傲的消息跟他分享。

大叔慈祥地看着我笑了,欣慰地点着头,隐约的,我好像看到他的眼角有泪光,我觉得心里很难受,他让我想起我爹,虽然他比我爹年老很多,也沧桑许多。

大叔突然将整个篮子都塞在了我手里,飞快地走远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想起了我爹。愿他在不知去向的地方,过得好。

得了簪子,我光顾着高兴,完全把要去找宋令箭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第三章 蝴蝶去一有祸事

到家特意簪了一下蝴蝶簪子,两个都很漂亮,特别配我的发型,衬得我的脸都白了许多。

大叔的篮子大小刚好放我做的四菜一汤,由于形状偏大,上面还可以再顶一个,实在很好用。

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他们也该来吃饭了,刚要把饭菜拿到对院,就听到巷子里他们说话的声音。

韩三笑这个闲事精,今天连十一郎的事情都要管,在外头叫嚷着说:“十一郎这是上哪儿呢?晚饭时间到都不安心呢?撞到我了也不说声对不起。”

我挎着篮子就想说他:“就不准人家有自己的事儿呢?连十一郎你都要计较,一天到晚呆着结蜘网都懒得吹下风。”

宋令箭没理我们,应该是刚回来在巷子里被韩三笑堵着了,边拿下猎袋管自己进自家院子收拾去了。

韩三笑瞪着眼睛哦着嘴,飞快跑过来要抢我头上的新簪子,还嘲笑我说:“哟,飞姐都爱漂亮了,还簪上新簪子了!”

我白了他一眼,说:“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都带点讽刺?怎么着,就不许我戴新簪子?”

韩三笑一直好奇地盯着看,我真不明白,他这个大咧咧的人什么时候对我们女孩子的发饰这么感兴趣了:“哪跟哪呢,这不是漂亮么,眼前一亮,像道闪电划破我迷蒙的狗眼,就忍不住想夸夸么。”

宋令箭换好衣服出来,头发随意在脑后挽了个轻髻,散落在黑衫边上,衬得削瘦的脸那样好看。

我拿出湖绿色的簪子,顺便瞪了韩三笑一眼:“好看也不要你夸,算你眼神好,这簪子我刚簪上,可轻了,戴着也不伤发,我一下买了两枝,来,宋令箭,这是你的。”

韩三笑像是非要跟我闹,一把抢走我的绿蝴蝶,像个神棍一样在手里掂来掂去,说:“这蝴蝶可是竹子做的,能编得这样栩栩如生,不像是章单单的手笔啊。”

章单单是我们村里手艺出了名好的木匠,他们都说,金莲在我手上能开花,木鱼在他刀下能游水。

我不禁有点得意,得意我的眼光,也得意我的好人缘,说:“就你懂得多!章师傅才不做这么些小玩意,这对蝴蝶簪子是村口一个远方来的大叔卖给我的,才两钱,多便宜。”

这时宋令箭抬起了头,很茫然地盯着盯韩三笑手里的簪子。

韩三笑一边坐下来大口吃菜,一边罗里罗索道:“还有这样的人,翻山越领的赚这点小钱?来了也不进街上来卖,好像咱们镇住在啥京都大地似的来去方便,卖这么个东西还翻不了一路粮水的本呢,这神奇的大叔长什么样?”

我好好回想了一下那大叔的样子,居然感觉很模糊,我真笨,一点观察力都没有,我想想还是飞快地抢回了簪子,生怕这个没轻没重的家伙把它给弄坏了,递给宋令箭道,“快收好,别被这臭家伙弄臭了,这蝴蝶啊本来就是一对的,一只绿的,一只蓝的,你戴绿的好看,快戴上看看。”

宋令箭伸手接过了蝴蝶,她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这个时候偏偏韩三笑神经兮兮地说:“蝴蝶本为双,若改其一,必有祸事。”

我马上重重在哼了他一声,因为我最听不得这些不吉利的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说什么呢你?!”

韩三笑连忙摆手吃饭:“没什么,没什么,可能中邪了,我的意思是,把绿簪子让给宋令箭实是明智之选,她最适合戴绿,这颜色除了她,谁都戴不出那意境。”

我乐呵呵地说:“那是自然,这湖绿色多美,远远看像簪了颗碧玉在头上——跟你们说个好消息,我呀,接了个大单子,等我完成了这次生意,应该有好多可以赚,到时候我给你买枝真的碧玉簪子,你说怎么样?”

宋令箭突然狠狠地握住了手中蝴蝶簪,我很少看到平静的她会有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动作,怎么了?难道她不喜欢这个簪子吗?

韩三笑取笑我说:“你知道真的碧玉簪子得多少银子么?”

我抓了抓头,算账的事情我还真不会,气呼呼地说:“管它多少银子,臭东西,反正有夏夏帮我算账,她说钱够了能买了,我就去翠阁看簪子。”

韩三笑笑嘻嘻地对宋令箭拜了拜说:“那祝你早点簪上真的碧玉簪,可别等到头发白了簪不住。”

宋令箭握着绿蝴蝶的簪子,冷冷地盯着地面——

我想她可能真的不喜欢这只便宜的竹簪子吧,看来要努力赚钱,实现刚才的诺言了。

我偷偷地看着她,只见她慢而轻地将竹簪子收进了袖袋,继续若无其事地吃饭。

我突然想起今天早上要告诉宋令箭的事,又不敢说得太多以免他们多心,看了看十一郎,真的没在边上一起吃饭,只好趁机把话题扯出来问:“十一郎怎么又出去拉?最近好像老是不着家?好几天都没正正经经见着一面了,我听周渔鱼说好几次都看到它从海边上来,它什么时候爱去那儿玩了?”

宋令箭淡淡地说:“不用管它,夜了会回来就是。”

可能真的是我多心了,宋令箭这么有本事都没着急,我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人着什么急,只是提了一句说:“最近好像村里来了些外人,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十一郎个头大,当心吓坏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大野狼下山了。”

韩三笑敏感放下碗问我:“外人?什么外人?”

“不知道,就是生面孔,估计是来找活的——”

“找什么活?几个人?”

怎么回事?什么时候他们都这么排外了?

我盯着韩三笑,奇怪地问他:“怎么我一说村外的来人,你就发急了似的要问个究竟?你什么居心?”

韩三笑疵着牙笑笑说:“这不是怕来人抢了我的活计么,知已知彼嘛。”

我真是拿他没办法,就他那倒夜香的活,还怕谁抢呢。

“就你那活计,你放心吧,没人跟你抢的。”

“我可以理解你这是在歧视我的活计么?”韩三笑气呼呼地捍卫着自己的尊严。

我捂着嘴巴笑。

宋令箭问道:“下山碰到李瓶儿,是你让她在村口等我的?”

这个李瓶儿,还真去村口等她了呢,就这事她就问过我好几次,喜酒要不要请宋令箭来吃,或者喜食怎么给宋令箭送去。我说宋令箭不喜欢热闹,请了也不会来,说还不如你拿个喜食直接去村口等她。

瓶儿说,宋令箭对她有再造之恩,这个故事我一直都很爱听,宋令箭不仅是李瓶儿的英雄,也是我的英雄。

李瓶儿——昨天的喜酒——昨天巷子里的那几个男人——

我还是觉得很不安。

最近的十一郎也有点怪怪的,有时候我看到它,总会觉得心惊肉跳,好像有不好的事情会发生——但这太平日子的,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呢?

我担忧地说:“我最近总是觉得十一郎怪怪的,好像有很多心事,每次看到它,总觉得心惊肉跳,今天我外头回来的时候,看到天上好多乌鸦在飞,黑漆漆的好吓人,总觉得心里凉凉的,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宋令箭像来不信这些,她连观音娘娘都不信,又怎么会相信乌鸦报丧的说法,她冷着脸说:“乌鸦而已,能有什么事。吃饭吧。”

这时我看到染红的黄昏天空,有黑色的东西在展翅飞过,哇的一声,叫得凄冷,也叫得我的心好痛,好冷。

我冷不丁地抖了一下,向韩三笑靠了靠,韩三笑的身上总是热乎乎,散发的不正常的温热:“乌鸦是不祥的东西,听那叫声,我觉得碜。”

宋令箭只是冷冷笑了笑,韩三笑平时总要推开我说我占他便宜,这次却没推开我,而拄着脑袋看着天空,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第四章 吻玉阁中郑小姐

那天吃完了饭,本来平时我们都要坐在院中聊会儿天再走,但是我盘子都没收拾好,夏夏就跟我说,郑员外家的轿子到了,我交代了几句就匆匆出去了。

郑员外是子墟最有钱的商贾,生意都在帝都那带,但一家老小却一直住在子墟以西的郑家府院,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搬移到京都而非要住在这么偏远的一个小村子里。这次据说是郑员外的掌上明珠郑小姐要出嫁,凭他的财力,只消在京都帝城说句话,多少有名的绣院巴不得为他效力,而他却让郑夫人在镇上找我来操办喜物的事情,这让我感觉好有压力。

“燕老板,请上轿。”郑夫人的管事熊妈来接得我。

我笑着说:“郑夫人不必这么客气的,只要来传一声,我自己去就行了。”

熊妈一点也不接受我的聊笑,严肃地说:“轿子比较快,夫人跟小姐都没什么功夫等您。”

“哦,那,有劳几位轿夫大哥了。”我吃了个梗,麻利地钻进了轿子。

其实我不喜欢做这些大户人家的生意,规矩太多,还得看人脸色。尤其是郑府,因为郑府的宅邸在镇的西头,我害怕往西边走。

轿子飞而轻地向西走着,我不习惯坐轿,感觉有点头晕。

掀开轿帘子,看到熊妈就在轿侧边走着,她转头冷冷地看着我,说:“很快就到了。这下就要经过西花原了。”

一听到“西花原”这三个字,我本能地打了个颤,连忙缩回了轿子。

越是害怕,我的感觉就越敏锐,隐隐的,我感觉自己被一阵淡淡的奇怪的花香包围,轿外的风声开始变大,轿帘在扑扑地拍动着——

西花原——

我们走在西花原的边上了——

我感觉到轿夫的脚步不知不觉也变快了,那速度感觉是在小跑,我几乎都能听到他们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外面风声呜咽,好像有人在风的源头处轻声哭泣,我感觉自己有点喘不上气,轿子越走越快,轿帘越飘越高——

我觉得我的心在尖叫,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拧住——

突然间,一切停止了,那呜咽声被抽离了,轿夫也突然慢下了脚步,气味变得正常,隐约的有青草的味道。

已经走出西花原了,我轻掀开窗帘,看着外面爬满藤草的矮墙,顿时松了一口气,我们进入郑府境地了。

“到了。”熊妈的声音再次冷冰冰地响了起来。

轿子停好了,我俯身走出来,人已经在郑府的后院了。

虽说是后院,也大得出奇,一个后院比我整个家院都要大,院里有山有湖,有亭有廊,围着高高低低的飞檐走廊道,廊道曲折处都有盖有小亭,亭中有桌有椅,纱长缦缦,我摸过那些飘纱,细而温滑,都是从京都大城直运带回来的,比我闺房中的床纱都要精秀昂贵。

“夫人和小姐在吻玉阁等您。”熊妈摧着我快走。

“吻玉阁?”我奇怪地看着熊妈。

熊妈瞪着我:“怎么了?有何不妥?”

“哦,没,没有不妥。”我低头跟着熊妈往她所说的吻玉阁走去。

郑府我只来过几次,都只是做些浅面的绣活,大部分都是熊妈跟我交代事情,我把绣样给熊妈,熊妈再拿去给郑夫人看。偶尔进去出来会碰到郑夫人,郑夫人是个很严厉也很严肃的人,我多看她一眼都觉得心惊肉跳。

这吻玉阁,我还是头一次来,应该是郑小姐的闺房。

转过廊道,一座秀雅温巧的小楼立在院东边,才发现这后院所有的廊道都是围着这小楼延伸曲折,颇有众星拱月之态。

熊妈走得好快,我一步都不敢搁耽,飞快跟着生怕自已绕丢了,进入小楼之前,我抬头看了看,我不太识得字,只认得围镶着玉石的牌匾中间的那个是“玉”字——好气派,好奢华,光是这牌匾,都价值连城了吧。

进入小楼后,熊妈直接带我上了楼,我飞快转头打量了一下一楼,也是纱帐缦缦,点着熏香,厅房格局,那感觉像是一个卧厅相连的居室。

怎么郑小姐闺房楼下还住着谁么?

没时间多想,更不可能多问,熊妈指着楼梯口的一方锦布对我说:“在这布上把鞋子擦干净,免得脏了小姐房中的锦垫子。”

“哦。”规矩可真多,我笨手笨脚在把本来就不脏的鞋底又擦了一次。

跟着熊妈的大屁股,我已经在了二楼。

二楼进去就是个小厅,精致的檀木桌椅,都铺了软软厚厚的垫子,地上也铺了软垫,这样的房间,即使是落针都不会有声音。

小厅过去应该就是郑小姐的卧房,现在圆形的玄口纱幕垂着,边上站了个丫环,有见到过,好像叫圈圈,梳着松松的发髻,总是一脸没睡醒的迷糊样子。

熊妈对着纱幕小声传道:“夫人,小姐,燕老板到了。”

“请她进来,你做事去吧。”郑夫人冰冷的声音幽幽响起,像冰水一样落在我心里,好慌张的感觉。

丫环圈圈慢腾腾地掀起了纱幕让我进去,熊妈已经安静地下楼去了。

熊妈——

剩我一个人,我突然觉得熊妈在也不错,虽然她也总是冷冰冰的,但好歹是张熟脸。

我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地上也是铺着垫子,脚踩地上面软软的,这屋里头的垫子面料可比外面的更精贵,难怪刚才上来的时候熊妈让我擦鞋底。

富贵人家,就是不一样。

我只是这么想了想,马上就撞到了郑夫人严厉又冰冷的目光,郑夫人眉线飞扬,薄唇绛红,蓝裳金袍,飞髻结处,别着一颗碧绿的玉珠。

富贵而不俗,不怒生威仪。

我突然间发现,我零零总总见过郑夫人好几次,每次她的衣裳与头髻耳环都不一样,但这颗玉子却一直都别在发髻中央,难道是这碧玉的颜色与她绛红的蜃色特别配的缘故么?

“啧。”

清脆不耐烦的一声啧,吓了我一大跳。

郑夫人轻皱黛眉,平声道:“这个圈圈怎么做事的,客人来了半天也不见奉茶。”

圈圈马上战战兢兢地耸着肩膀端着茶杯走了进来,小心翼翼道:“燕——燕老板,请喝茶。”

郑夫人皱眉盯着她,似乎有许多不满。

圈圈放下茶杯马上就走,走到门口才想起来回头给郑夫人拜了个礼。

“笨手笨脚。”郑夫人的目光从圈圈身上拉了回来,投在了我身上。

“郑、郑夫人。”我的心狂跳。

郑夫人优雅从容地坐了下来,礼貌性地给了我一个浅浅的笑,虽然是不由衷的笑,但她笑起来依旧很美,嘴角边上,还有一个浅浅的梨涡,我想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甜美可人的女子。

“请坐吧,燕老板。”郑夫人直着腰背平静地看着我。

我笑道:“叫我燕飞就可以了。上次熊妈应该将绣样都给郑夫人您了吧,是有什么问题么?”

郑夫人道:“看过了。不怎么样。”

我觉得有点尴尬,又很疑惑,我们只是小镇小村的绣物,哪里能登得上这种大户人家的台面,既然并不合意,为什么偏偏又要委托给我来做呢?

郑夫人轻挑着嘴唇,长而微方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道:“不过你的手艺我看过,尚可,配上没那么俗气的绣样,也许会好一点。”

我轻声说:“那已经是我们绣庄所有的绣样了,喜物来来回回都不过鸳鸯龙凤而已。”

“所以才俗气。”郑夫人站了起来,转头看了看身后垂着纱帐的寝厅,道,“我们珠宝难得对这件喜事上了点心,我这个做娘的总不会不成全吧?”

珠宝?郑家千金大小姐?

第五章 宛如一朵睡莲花

此时纱帐里传出一个温弱如水的声音,慢慢道:“谢谢娘亲体恤。”

郑夫人压着眉头耐心道:“客人都来了,你还躲在里面不出来?”

纱帐里的声音轻慢如棉道:“我怕屋中一下子两个人,吓坏了燕老板。”

“行吧,你有什么主意,自己跟燕老板说吧。”郑夫人僵直地转过身,盯着我道,“燕老板,小女身体羸弱,不宜久会,示好绣样后,有什么事情找熊妈就可以了。”

“好的。”

郑夫人带着一屋子的肃穆走了出去,帐幕外还冷声交代圈圈道:“茶凉了,还不给客人沏上?”

接着轻巧的下楼声,我听到外面的圈圈“呼”的一声松了口气,这口气,仿佛也松在了我心里。

这时寝厅的纱帐轻轻开了,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轻轻将帐掀了起来,郑家千金,也是子墟千金,从帐后轻轻走了出来。

她的衣服,真漂亮,紫如采霞,肩至袖处一朵淡粉的荷花,垂下的长发刚好恰到好处地落在肩边胸前,她的头发好长,一直长到腰下,可能足不出户的缘故,皮肤有点苍白,淡红的唇轻轻的,淡淡的,像朵晶莹洁白的山樱花落在了脸上。

郑小姐看着我羞涩地笑了笑,白皙的脸上淡淡的绯红:“你好,燕老板。”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郑小姐,我以为她会像郑夫人那样,有着冷硬的眼神和坚定的嘴唇,但她不是,她显得那样温柔软弱,好像轻轻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落了一根针,就会将她惊吓到一般。

郑小姐轻飘飘的来到我身边,拉着我道:“别拘紧,坐啊。”

我坐了下来。

郑小姐坐在了我边上,从她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药味,我好像有听人说过,郑家千金命好,身体却不好。

她紧紧握着手里的一叠纸,显得有点紧张,道:“不好意思,特意让燕老板过来,我本来自己去跟你说清楚,可是娘她觉得不妥。”她拂了拂耳边的鬓发,轻声道。

郑小姐这么客气,我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说:“哦,没关系,应该的。只不过郑夫人对我的绣样都不满意,我这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其实京都大城有许多大绣庄,专门接你们这种大户人家的生意,应该会有更合你们心意的绣样……”

郑小姐抬头微笑道:“娘向来行事要求高格,希望燕老板不要见怪。”

我笑着说:“没有没有,应该的,这是郑小姐的终身大事嘛,当然要尽量事事完美。”

郑小姐脸中凝过忧伤,垂下头沉默了片刻,又笑着将手上的一叠纸摊平在桌上,道:“这是我娘挑选之后留下的一些,不知道能不能拿来当绣样呢?”

我拿过纸看了看,也是龙凤鸳鸯,不过画功精细,形态绵延圆润,的确比我给的绣样要看许多。

我一张一张翻着,这些画虽然腾云驾雾非常神圣*,但有些画得出来,不一定能绣得出那意境,问道:“可能有些地方需要修改一下,比如这云烟淡淡的样子,画是容易,绣就难了。”

我看着一张鸳鸯图,觉得有点不妥,婉转地说:“这鸳鸯啊,朝向反了,自来鸳鸯都是面对而栖,哪有背对而眠的,画的确很美,但意兆,可能不太好哦?”

郑小姐没有回答,我奇怪地抬头看了看她,只见她杏目低垂,神色呆滞,似乎对绣样一事根本不放在心上。

“郑小姐?郑小姐?”我轻轻叫了几句,又有点不忍心,害怕将这朵轻淡的荷花从浅休中惊醒。

“哦——”郑小姐回过神,轻轻一笑,嘴角边上,也有一颗小梨涡,我想她若是能多笑笑,一定会非常的美。

她泉水般的眼睛盯着我道,“不好意思,有点走神了,刚才燕老板您说什么?有何不妥么?”

我只得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郑小姐点了点头,拿过那幅描画精美的小图,想也不多想的就撕了。

“唉,”我忙想去阻止,却已经太晚了,小图已成碎片,静静堆落在桌上,我有点心疼道,“虽然不适婚喜之兆,但那画也花了郑小姐好些时间吧,我只是想说,我们描的时候,将鸳鸯的身子对调过来就可以了,就这样撕掉了多可惜啊。”

郑小姐轻淡地笑了笑,将碎纸扔进了脏物桶里道:“无所谓,一副画而已,我多得是时间。”

我感觉到郑小姐身上有股解也解不清的哀愁,眉宇与笑容中,似乎都隐藏着叹息与落寞,这让我感觉很压抑,也很心疼,我一直以为郑小姐会像郑夫人那样,奢华高傲,习惯被仰望,喜欢被敬畏。

一个待嫁的新娘子,怎么会有这么忧郁的情绪?我以前所看过的嫁娘要么是兴高采烈,要么是害羞不语,却从没见过郑小姐这样的。

我收起一张张的画道:“恩,那这些我就先收好带走,绣样就照着画纸上的图样来,可能会稍做改动,改好只后我再拿来给夫人小姐过目。”

郑小姐站了起来,就像一朵安静的莲花突然伸出了枝头,充满了美感,她有点不安地看着我,轻咳了咳,提高音量对外面道:“圈圈,茶凉了,去茶房沏杯新的花茶来给燕老板。”

我慌忙说:“不用了,事情也差不多了,还是不打扰郑小姐您休息了。”

郑小姐轻轻碰了碰我,又难为情地缩回了手,脸已全红,小声道:“待客需周,燕老杯茶都没喝,实在怠慢的——圈圈,你去了没?”

“就去了,就去了。”纱幕动了动,接着响起了圈圈下楼的脚步声。

我觉得郑小姐是在故意要将圈圈支开,但我跟她第一次见面,也没什么事情好这样私底下商量的,不禁有些奇怪道:“郑小姐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事情要交代我做啊?”

郑小姐红着脸,可能是有点激动,连带着咳了几声,抿着嘴点了点头。

还真的有事情?

她轻轻进寝厅,不消一会儿就拿了小小的一叠纸出来,像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道:“这里有些小画,我想拜托燕老板您,帮我绣一下。”

还有?那为什么不刚才一起拿过来呢?

我拿起画看了看,感觉眼睛一亮,这一页页的,都是形态各异的蝴蝶,栩栩如生,形态各异,填色描笔也非常用心细致,远远一看,真如一只只绚丽的蝴蝶停在了白纸之上,我最喜欢蝴蝶了,这些蝴蝶比我见过的任何蝴蝶——甚至是真的蝴蝶都要美丽,我不禁看得有点呆了,问她:“这些都是你画的吗?”

郑小姐脸红着道:“恩。花园中有许多蝴蝶,闲来无事的时候临摹一些,若是想做绣样,会不会有些拙劣?”

我笑道:“不会呀,这蝴蝶,比我绣样里任何一只都好看呢,配上绣线鲜艳的颜色,一定美极了!”

郑小姐笑了,弯眼展眉,像朵盛开的睡莲花。

“不过,婚喜之绣,蝴蝶很少用到,色彩斑斓平时看看是非常好看,但用在婚喜上,会不会有点太过花俏了?”我还是很敬业的说。

郑小姐突然落寞在看着窗外,轻声道:“无所谓喜物,娘她想要的金莲龙凤我已经给您了,这些蝴蝶,是我自己想要的,想请燕老板您,不要告诉我娘,蝴蝶绣好后的绣银我会另外付给您。”

我有点不是很明白郑小姐的用意,为什么都是郑府的东西,偏偏要分开来绣?

郑小姐会意地笑笑,解释道:“画纸不长在,色泽也会褪淡,我希望能刺在绣布上,就可以时常拿出来看看。不过娘不喜欢我花精力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所以只能私底下拜托燕老板您了。”

“哦,好的,没问题,我也最喜欢蝴蝶了,这些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了,比真蝴蝶还要美。”

“真的吗?”郑小姐露齿一笑。

“真的啊,不信你看,我的好多东西上都有蝴蝶,只不过我怕显得太花俏,都绣得很隐藏呢。”说着我就把绣有蝴蝶形状的衣袖折边拉给她看。

郑小姐走近低头仔细看着,轻轻摸着绣线的凹凸,轻声道:“真的呢,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她低头微俯身的时候,我看到她雪白的脖子里露出来的一条挂绳,大户人家的千金,一般都会有价值连城的佩物佩在胸前。

我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什么都没有,别说是玉石金银,就连块石头都没有呢。

我将郑小姐给我的蝴蝶图纸细细地收好在背袋里面,郑小姐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看得出来,这会儿她是真心的开心的。

郑小姐还拿了好些她平时画的画给我看,她真厉害,我向来都很佩服能诗会画的人。

我看了看窗外的天,已经有点暗下来了,一想起呆会要经过那个恐怖的西花原,我就有点不安,于是对郑小姐说:“时候不早了,不打扰郑小姐您休息了。呆会还得出去跟熊妈交代一下其他事情,那,我就先走了。”

郑小姐有点失落,道:“真是抱歉,我光顾着拉您说话,都耽误您生意了。”

我笑着说:“哪会呢,这个时候哪会有什么生意,我呀,就混口饭吃,不当赚钱的活计。”

这时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不消一会儿就听到圈圈在外道:“小姐,夫人说您该休息了,让燕老板好走了。”

郑小姐轻皱了下眉,对着我客气地笑了笑:“这丫头,怎么都教不好说话。”

我笑着说:“没关系,还是小丫头嘛。我是该走了,那,下次等描好绣图了,我再来找您。”

郑小姐满怀希望地点了点头,顺手还拿了个帕子裹了几个桌上的小甜果,道:“这点心很甜,燕老板带几个在路上吃吧。”

我也不推辞,说实话我早就注意到这几个桌上样子可爱的点心了,满怀开心地收了下来,挥挥手说:“那我先走了,下次再见。”

郑小姐轻轻地站在粉色的纱帐前面,对我淡淡地笑了笑。

走出吻玉阁,我不禁抬头看了看,看到窗棂后面,站着清莲般的郑小姐,脸上刻满忧伤地目送着我,她一见我抬头在看她,马上绽出一个笑容,向我招了招手。

我朝她挥了挥手,心里却不欢喜,这个郑小姐,并没有我想像得那么快乐。

第六章 翠阁去定碧玉簪

郑府待客之道的确很周到,轿夫已经在门口候着了,熊妈还给了我一点银子,非说这是夫人交待的外事费。

既然这是郑府的规矩,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有了目标,银子的样子就比以前更可爱了。

一进镇,我就放轿夫人自己回去了,看到翠阁,我走了进去。

翠阁是专门卖玉石首饰的地方,我家境算不上富裕,当然不怎么会来这,但是我娘有一只翡翠镯子,我隔几个月会拿来翠阁让老板帮我清洗保养一下。

翠阁的老板何其真已经跟我很熟,何其真是个三十岁出头的独身男人,相貌英俊,鼻子高高的眼睛弯弯的,又是这么间翠阁的老板,好多姑娘都想嫁他,他却每次拒了上门说媒的,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尽管何其真一直拒媒,但在镇上他的女人缘仍旧很好,镇里镇外的好多姑娘都喜欢来翠阁买东西。

何其真看着我进来就笑了:“燕老板,又拿你娘的翡翠镯子来清洗拉?”

我笑着说:“什么燕老板呀,又来调笑我,谁说我来这儿就一定得是洗镯子?”

何其真说:“还说不是呢,听说郑员外家的婚事喜绣都交到了你们绣庄,这下还不得发了呀。”

我吁了一口气:“大生意不好做啊……何老板,你这有没有好看点的玉簪子啊?”

我一一看过架上的玉簪子,感觉都不是很中意。

何其真很懂得察颜观色:“怎么,都不满意啊?我这有个新进来的簪子,都还没摆出来标价呢,你一来,我就觉得挺适合你,要不要看一看?”

“适合我?”

何其真以为我是要买来自己戴的。他绕到柜后拿出一个盒子,拿出一只玉头银身的簪子,簪头玉石是祥云,簪身为银,雕着花边,很漂亮。

“哎呀,真好看!”我小碎步跑过去。

何其真笑着说:“是吧,这簪子肯定受欢迎,不过我这就只有一枝,都还没来得及沽价。”

我摸了摸簪子:“多少钱?”

何其真说:“有缘让你见了个先,便宜点就当是人情价了,二十两。”

二十两?我马上放了回去。

何其真笑道:“怎么?嫌贵吧?我不会杀燕老板的。”

我摇摇头,若是平时,这簪子我一见钟情,可能咬咬牙也就买了,可是我先答应过要给宋令箭买,我得省着银子完成我的诺言才行。

何其真也没有焦灼着兜售,他做生意一直很随缘,佛性。

“我想要一根碧玉簪子。”我说出此行目的。

何其真放簪子的动作一停,挑了下眉,飞快地转头盯着我,那眼神感觉很陌生,带着些冷萧。

我愣了愣:“怎么了?很奇怪吗?”

何其真笑了笑:“没什么,玉石古器属金为主,碧又为水,燕老板并不适合。”

我笑道:“何老板居然也懂五行。我不适合金与水么,你怎么知道?”

何其真道:“以此营生,总是要懂些。燕老板怎么想到要买碧玉做的簪子?”

我说:“不是给自己的,我想买来送人的。”

何其真敏感地盯着我:“送给谁?”

我感觉有点好笑,说:“送给谁你都要管哪?”

何其真解释说:“总得问问是男是女,男簪跟女簪不一样。”

我想想也对:“我送给宋令箭的,不用太女性化,也别太男性化。”

何其真却问我:“你为什么要送碧玉簪子给宋令箭?她向你要的?”

我又愣了愣,因为我觉得眼前这个总是笑眯眯温和的何其真跟平时有点不一样,因为他从来也不爱打听这些闲事。

我说:“没有拉,就是觉得适合,想送。现在我钱还没到手呢,就先想跟你订一枝,有看到合适的就帮我带一下。”

何其真说:“也是,宋姑娘肤白脸尖,没见她戴过金银首饰,挺适合玉簪子。”

我得意道:“那当然,这儿哪有比我更了解她的呀。”

何其真微微笑着,嘴角的纹路显得比平时深得多。他低头拿了个册子,压着声音道:“你想要什么花样的,先描个给我参考一下。”

我这手笨的,哪会画画,只得说:“我想整枝都是玉做的,不要有别的金银镶嵌。”

何其真笑了,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很僵硬的感觉,说:“什么都不镶,通身玉做的,这不是玉筷子了么?”

我想想也是,不禁得自己也笑了:“当然不能是玉筷子了,最好头上刻个祥云什么的,感觉比较飘逸。”

何其真认真地记下了。他低头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他的髻上也簪了一个玉簪子,因为簪得很深,几乎都包在了髻里,只露出很小的一个祥云样的簪头。

我惊喜道:“就像你头上这簪头的形状,宋令箭一定喜欢。”

何其真挑了挑眉,摸了下自己的簪子,笑道:“我这是翡翠的,而且是金簪身,不与你说的碧玉簪一样。”

我说:“没事,反正簪在头发里,谁看得出来呢。”

何其真温文而雅地合上了图册,笑眯眯道:“那我大概知道你想要什么样的样式了,下次我去走货一定帮你看看。”

何其真笑起来的时候还真的非常英俊,他的英俊让人感觉非常温和,不像莫掌柜的那种英俊,让人感觉很有距离。要是这何其真再年轻个四五岁,我估计跟他说话都要害羞呢。

“恩,谢谢拉。”我开开心心地从翠阁出来,揣着一个甜蜜的秘密。

一出灯火满街的主道,就发现天已经黑了,巷子里倒射出宋令箭院子里微弱的烛火,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院里摆了一些宋令箭打猎要用的箭,一些涂了黑色,一些还是木色,好像涂到一半被人打断了一样,也都没有收进去——

宋令箭是个很讲究的人,她怎么也不把箭收好就出去了?

夏夏一见我回来就迎了上来,笑嘻嘻地跟我打听郑府的生意。

我将包里的郑府拿来的画纸都拿了出来,说:“郑夫人不满意我们的绣样,郑小姐自己画了些,我拿回来你看看,能绣出来的尽量都放到绣样里去。”

夏夏点点头:“想想也是,我们的绣样来来回回那么几个,我看着都腻了。”

我插腰捏她的小鼻子,道:“原来你早就腻了呀,也不见得你跟我说!”

夏夏咯咯笑了:“我还以为飞姐念旧呢,所以一直没好意思说。”

我把郑府拿来的甜点给了她,夏夏看得津津有味愣是不舍得吃。我问她:“宋令箭呢?这个点了怎么还没回来?”

夏夏道:“刚才他们都还在院子里呢,好像两条鱼哥来找过他们,两人一起出去了。”

两条鱼哥?就是渔夫周渔鱼?他虽然跟韩三笑交情不错,但他一直很怕宋令箭,他怎么会来宋令箭的院子来找他们?

“小鱼哥有说什么事吗?”我突然觉得这事有点怪怪的。

夏夏道:“没说,我那时正在厨房呢,远远的听到两条鱼哥在那里吼着,说什么‘大事不好’,我一跑出来,院子里就没人影了。”

大事不好?我的心一揪,什么大事不好了?

第七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

夏夏道:“别担心了,有宋姐姐在能有什么事,就算真有事也轮不上我们帮忙。现在都还没回来估计是又在山上睡了,要入秋了,飞姐你也早点休息吧,小心身体。”

入秋了,我的确害怕旧病复发,所以听夏夏的话早早的就上床休息了。

这一夜,我怎么都睡不着,模模糊糊的我仿佛都听到对院的开门声,坐起来一听,又没有动静,好几次我还听到十一郎肉掌跑动的声音,嘀嘀哒哒,伴随着粗重的喘气声,我甚至还感觉到它转动身体时,尾巴扫到我手背上的那种微刺的感觉,这肉掌的跑声一直来来回回,好像以前十一郎在摧着我给他倒骨头汤一样—

就这样反反复复醒醒睡睡,我终于受不了起床了。

天还没亮,我起身去对院,宋令箭没有回来,连平常本来要吵吵闹闹来吃早点的韩三笑也迟迟没有来报到——

我感觉很不安,穿戴好马上就去韩三笑家,但他没有在家。

反正顺路,我刚好可以去周渔鱼家问个明白,昨天他们去哪了?为什么一夜都没有回来?

一到周渔鱼家,院门还关着,可能时辰还早,都还没起。

我实在担心,捶了捶门,压着声音叫道:“小鱼哥,小鱼哥,我是燕飞。”

门很快开了,周渔鱼披着件小褂子,小眼睛瞪得圆圆的,拼命地嘘我:“吵什么呢,大清早的,别把我家凤儿吵醒了。”

我压低了声音,却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小鱼哥,昨天你是不是来找过宋令箭他们?”

周渔鱼翻了翻眼珠子,点点头:“对呀,找过,怎么了?真出事了?”

我急着问:“什么事?出什么事了?”

周渔鱼扁了扁嘴,似乎在后悔自己话太快,又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也只是个猜测,不敢证实,就去找宋姑娘了。”

“什么猜测,出什么事了?”我急得掐他。

“哎哟,哎哟,好痛啊,我是个胖子,肉多经不得你掐——快松手——”周渔鱼呦呦大叫。

“你快说你快说呀!”我恨不得把话从他嘴里掏出来。

“我不知道呀,我也只是瞎猜的——你自己去问他们呀!”周渔鱼委屈道。

我像是有了什么预感一样,眼泪已经在打转,浑身不受控制地发抖说:“我找不着他们,才来问你——你快说,你把他们带哪去了?”说着我的眼睛就湿了,那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冲得我的心很痛。

“唉,唉,我什么都没做呀——他们要是没回来,估计可能还在海边,你自己去找他们吧,我什么都不知道——都不知道——”周渔鱼咬着嘴唇摇着头。

海边?——

我马上向海边跑去!

越靠向海边,咸湿的空气越重,但今天的咸湿味里,却带着另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那股味道很熟悉,因为我经常咳到一半就会闻到这味道——

血腥味!空气里带着的血腥味那样粘稠,稠得好像连迎面打湿在脸上的雾气里,都会带着红!

平坦的海岸线一览无遗的突显着两个身影,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宋令箭!韩三笑!”我扯着声音大叫,叫声一出便卷在海风中湮没了。

他们一动不动,像时间定格在了那里,一幅苍茫无边的、没有色彩的丹青图。

他们在干什么?看日出吗?这么有这闲情?

湿漉的沙子已经浸透了我的鞋子,潮要起了,海水慢慢地向他们扑来,但他们仍旧一动不动。

等我看清楚了一切,却再无力往前走一步。宋令箭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十一郎。

十一郎毛发凌乱不堪,双眼紧闭,全身浴血……

我瞪大双眼,好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该问为什么,我该哭,该跑上前再认真看看十一郎,再试探试探这是不是一个恶意的玩笑。但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绷直了身子,那样静静看着。

宋令箭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血红的眼。凌乱的乌丝张牙舞爪地垂在十一郎身上,仿佛要这样永世纠缠着不肯放开。

我终于绷到了极限,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潮湿冰冷像饥兽,瞬间浸染了我的衣裳。

韩三笑用力地将我扶了起来,在我耳边轻声道:“你不该来。”

“怎么……”

“不要问,别问。”韩三笑的声音低到只有气流,他生怕一点点的声响都会打碎这绝望的平静。

潮水扑岸,碎玉飞洒,一道微光爬上海线,海面澄碧洒金,美仑美奂。

韩三笑轻声道:“天亮了。”

这句话像是有魔力,一直没有动过的宋令箭脱下披衣,她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全身都已湿透,但她仍旧细致如珍地将这湿透的披衣盖在十一郎身上,而后抱着十一郎,稳如磐石地站了起来。

我出来时披了衣氅,才想起来哆哆索索地解下,想为宋令前披上。

宋令前完全没有停留,抱着十一郎往外走去。

韩三笑将披衣夺来,赌气般重新围在我的肩上,冷冷道:“我劝你清醒。十一郎,已、经、死、了。”

我猛的一个哆嗦。

宋令箭停了下来,僵硬地扭头,只看到她未转全的脸上,那对血红如咒的双眼迸射出令人胆寒的仇恨。

“上穷碧落,下黄泉,不死,不休。”说罢僵硬地远去,像中了什么邪咒一样。

“宋……”

“别,随她去吧。”韩三笑疲倦至极,宋令箭一走,他也像突然被抽光了所有力气,垮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开始从那种魔怔般的恐惧与不可置信中清过来,才可能感觉到那种噬骨的悲伤。

韩三笑有气无力地拉着我离开已经涨到脚脖子的岸线,用着生无可恋的语气对我道:“先别哭,省点力气回家吧,趁镇子还没热闹前。”

我一脸疑惑。

韩三笑指指一块凹进去的大石头,道:“先把他带回家吧,不然辜负了十一郎的……哎……”

我正眼看了看,那大石头的凹陷里头,隐约好像躺着一个人。

“别问,别问,我很累,我要省着这口气把他背回去,你帮我扶着点。”韩三笑走到石头边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弯腰将那个人扛起,搭在了背上,摇摇晃晃地走了。

第八章 长木牌是无字碑

一路的早风吹得我全身冰冷,我什么都不敢问,我知道韩三笑一定在海边陪了宋令箭一夜,他所要承受的比我们都要多。

将人安置在宋令箭小厅里后,韩三笑形容憔悴地坐在边上,看着男人发呆。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我去拿条被子。”我拂着眼泪回家收拾了一阵,非常粗造地做了个安置。

“去看看宋令箭吧。”韩三笑抹了把脸,带着我出门。

他一步也没有迟疑地向村口走去,为什么他就这么懂宋令箭,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安慰她,什么时候又该让她一个人呆着,他知道她莫名其妙的脾气,也懂得她不言不语的平静。

他们好像有很多秘密,有时候我觉得我像个局外人,但我一句都不敢多问,我害怕我一问,他们就会嫌烦,就会离开这里去新的清静的地方重新来过。

韩三笑带我上山了,似乎宋令箭此时也只有这处好去。经过一早上的折腾,其实我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全凭着一口气撑着。

山屋边上长满了轻黄色的小野花,一踏上去就会扬起花瓣。而现在这花瓣似乎都凝着冷意。

宋令箭没有在屋里,我们四处找了找,看到小屋对面的林子里,站着一个冷冰冰的人。

韩三笑沉重地叹了口气,带着我走进了林子。

突起的坟包,插着一块简易的木碑,碑上没有字。宋令箭自己埋葬了十一郎。

长木牌,无字墓,一把黄土阴阳别。

双目垂,樱唇闭,几分悲绪无人知。

宋令箭满手泥土,混着暗红,双眼仍旧血红如怨,像个假人一样站在那里。

我心疼地拉着她的手,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韩三笑在边上安静地起了个小火堆,一如往昔的很多个夜晚,我们在这山林起火夜嬉笑打骂。

他安静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回了山屋。

我将衣氅细细整整地披在宋令箭身上,轻声道:“我去打水给你清理下,好不好?”

宋令箭没有回应。

回到屋中,韩三笑躺在外榻上,空洞地睁着眼,像是在游神,又像是累得连眼睛都没有闭上就睡着了。

我打好了水,却不敢走出去面对宋令箭,压着声音哭了起来。

“要想扶起倒下的人,前提是你必须要站着。”韩三笑梦呓般对我说道。

我泣不成声。我总是在乎欢聚,却忍受不了任何离别。

韩三笑闭了闭眼睛,我感觉到他的眼中也有泪,虽然他平时总是什么都要跟十一郎攀比一下,老是抓十一郎的耳朵扯他的尾巴一,我总骂他幼稚无聊,可是这个时间,我们都将要倒下说际,他却成为了我们最坚实的依靠。

“要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我感觉我再也拉不住宋令箭了。

韩三笑按揉着眼睛,轻轻笑了起来:“是啊,要怎么办才好啊?…我睡醒了再告诉你。”

说完他夹着被子一个转身,背着我安静地睡着了。

我哭完这一阵,去外头陪着宋令箭,等我再进屋去找韩三笑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自那天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这个跟我说睡醒了再告诉我怎么办的人,原来是个懦夫,他找不到办法解这个死局,最终选择了逃避。

我像孤魂野鬼一样,在山上大哭了起来。

怎么办?

怎么办才好?

我再依靠不了任何人,我可以付出生命去信任的人,转身将我们抛弃了。

剩我一个人,陪着宋令箭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来祭奠十一郎。

三天三夜,宋令箭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在墓前,她只是变成了一个空荡的躯壳,魂飞魄散。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刻不离地守在她身边,为她添衣,为她挽发,为她生火取暖,在她干裂的唇上抹水涂蜜。可是这一切她感觉得到吗?除了呼吸与心跳,她仿佛与十一郎一起死了。

“飞姐,你休息一下吧,我来照顾宋姐姐,不会有事的。”夏夏也是憔悴得不行,我可以为宋令箭抛下凡尘俗事陪她任性乱来,可是夏夏却要在我身后担负起所有的红尘事务。

我的脸也早已毫无知觉,仍旧在问那个令我咬牙切齿的问题:“韩三笑呢?有见到他没有?”

夏夏忍着泪轻轻摇了摇头:“飞姐,你……你吃点吧……”

我盯着宋令箭堵气道:“既然她要不死不休,那我陪她一起。”

我的胃早就空得只有空气,我感觉它在疯狂地咬食着空气,在乞求我吃下那些饭菜。

夏夏流下了眼泪,心疼道:“要是连飞姐都倒下了,我怎么办?宋姐姐怎么办?燕夫人怎么办?”

我摇了摇头。

夏夏把昨天没有动过的饭菜收拾好,安静地走了。

我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在随风旋转,脑子里突然蹦出很多话,想要一口气将这些憋在我心中许多年的话全部痛快地说完。

宋令箭,我一直将你当成生命中很重要的人,你有时懂事得像个姐姐,有时候又不谙世故得像个妹妹,你从一开始一直的推开避让,到现在偶尔的妥协退让,我心存感激。但我在你心中有多重要,我从来不知道,可能只是个过客,只是一个喜欢贴热脸无法拒绝的邻居而已。

可是这些,即使是我我心中有恨的时刻,我都不忍心说出来,我被饥饿和疲倦打倒了,脑子里一声空洞的长鸣,在我彻底昏倒之前,我看到宋令箭转过头来,那对一直血色未消的眼睛却没在看我。

你终于有反应了,宋令箭。

我就这样,昏睡了三天三夜。梦回了三个不连贯的回忆处,醒过来。

“宋令箭呢?宋令箭呢?我怎么在这里?我明明陪着宋令箭在山上的!”我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宋令箭的去向,这三天三夜,我感觉自己好像睡了三年,或者三十年,好久,好久。

“宋令箭宋令箭,心里就惦记着她呢,她就算扔冰山火海里一百年,都比你现在这鬼德性要好。”韩三笑的声音不真实地在我身边响了起来。

我瞪着床边上蹲在椅子上吃花生的韩三笑,呆愣了好一会儿,我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坐直起来,狠狠往他身上打了一拳。

“哎哟喂,吓老子一跳,打我就算了,还这鬼德性吓我,枉我守了你一早上,你这么对我!”韩三笑摸着肩膀哇哇大叫。

“你!你这个乌龟王八蛋!”我恨不得啐他一口痰血,扑头散发的样子如同恶鬼。

“瞧见没,见着我除了骂就是咒。连命都不要了。”韩三笑从椅子上下来,头发仍旧乱糟糟的,脸色微带着一点苍白!

夏夏推了一把韩三笑,赶紧过来扶起我:“飞姐你总算醒了,我去给你把药端来,臭三哥,不准再惹飞姐生气,再这样我打你了。”

韩三笑把花生壳扔在夏夏身上,赖皮道:“我到哪都是臭的,你们都香。”

我瞪着他,恨不得目光能化成利箭,瞪死这个没良心的家伙!

韩三笑缩了缩脑袋,转身给我把枕头立好,靠近我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那股特别的味道,冰冰凉凉的山泉水的味道,这是我从来在别人身上没闻到过的味道,而这个倒夜香的韩三笑身上,却有这么好闻的味道。

“好了别瞪了,别以为自己瞪多了眼睛会变大,也不嫌眼珠子酸。你不酸,我都酸了。”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弃阵逃走的行为有多可恶!

我扔掉他给我竖的枕头在地上,气道:“我不用你管,你去死吧你。”

韩三笑捡起枕头,在手里弄了弄篷松,弹了弹上面的灰尘,说:“不想见到我?那我可走了,反正花生也吃完了,肚子也饱了。”说着转身就要去开门。

“臭韩三笑!”我的眼泪马上就掉了下来。

韩三笑疵牙裂嘴笑着,将枕头竖回到了我背后,一脸讨好地舔着虎牙说:“好了好了,别较劲了,我也不惹你生气了,等你身子好了,要打要骂随便你还不成么?”

我应该要忍住笑意继续骂他的,可是没忍住,只能揍他一顿来解气:“你说,你上哪去了,你睡一觉消失了,你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

我没有想到,只是这么一推,居然把强壮的韩三笑推倒在地,他摔在地上前的表情我看得很清楚,那样无措,也那样无力。

“干什么?别在这里跟我装可怜。”我其实是有点担心的。。

“谁要跟你装可怜,又没银子拿。”韩三笑故作轻松地撑地站了起来。

他的手——

我看到了他的手,手背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针口大小的伤口,怎么会有这么多,好像被针板打过一样!

我觉得头皮发麻,异常反胃。

第九章 跋山涉水为了你

韩三笑飞快地将手放进了口袋,继续若我其事地看着我笑。

我本来应该追问的,但我现在更重要的事情要问他:“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宋令箭呢?把她一个人扔在山上了吗?”

这时夏夏端着我熟悉的药味汤进来了,回答我道:“宋姐姐已经回家了,只是一直关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出来过。”

我马上坐直身子,切切地问:“她终于下山了吗?怎么样了?吃过了吗?”

韩三笑一把将我推回到枕头上,说:“一醒就老妈子一样问东问西,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你是不是也脑子出毛病了,她几天四几夜不吃不喝,你也陪着,拼什么命哪?没那么强硬的身板子就别跟宋令箭这种人拼,她是常年在山野奔走的人,健壮如野猪,你就是一纸老虎,是纸糊的小兔子,哪里能少半顿饭。别操观音菩萨的心了,把身子养好再出门,晓得没?”

看着韩三笑熟悉又亲切的笑容,我还是没忍住这软弱的眼泪,哽咽着说:“你才是纸糊的。”

韩三笑对我做了个鬼脸,接过夏夏手里的药,哄我喝药说:“傻姑娘,快把药喝了,最讨厌药味,熏死我了。”

我总算放了点心,大口地将药喝光了,我要赶快养好身体,去找宋令箭。

还没睡多久,我就被对院“嘣”一声巨大的关门声吓醒了,这绝对不是风能吹出来的力道。

什么事情?谁在这么用力的甩门?

我飞快冲到院子里,看到门口站着韩三笑,他怀里抱着黑黑的什么东西,好像是被宋令箭给赶出来了。

他们吵架了?

我小声问他:“怎么了?”

韩三笑苦笑了笑,这时他怀里那黑乎乎的东西突然动了动,蓦地伸展开来,竟是一只黑白相间幼犬,愤怒的碧眼凶狠地瞪着韩三笑,努力挣扎着要从韩三笑的怀抱里跳出来。

我愣了愣,虽然毛色微有些不同,但这小幼犬的样子与脸与十一郎几乎一样,只不过十一郎是黑白相间,它却是灰白相间:“这是……”

韩三笑盯着宋令箭的院门喃喃道:“我韩三笑跋山涉水,不眠不休,至那誓绝之处,忍下千珠万弦钻骨之痛为你。你竟一点也不珍惜,一点也不。”

“什么?……哎哟,好可爱的小东西,好可爱,我……我能抱抱吗?”对这奶凶奶凶的小幼犬,我一下起了怜爱之意,竟连韩三笑这丧心的话都没心情去细啄了。

韩三笑蹲身放了小幼犬,这幼犬飞快跑到我院门口角边上,恨恨地瞪着韩三笑,似乎在生气他把它带到这个地方来。

难道这几天韩三笑是为了找一只跟十一郎这么像的小幼犬才离开的?

“你哪里找来这样像的一只?”

韩三笑低着眉眼,紧紧握着自己的双手。他的手,仍旧布满了密密麻麻苍白的水洞,。

韩三笑突然说:“我带你去看看十一郎救回来的那个人。”

“十一郎救回来的人?”我转不过弯来。

韩三笑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说:“那个受伤的男人,你不记得了?你睡傻了?”

我当然记得,现在想起他满脸是血的样子我都心有余悸,我奇怪地问道:“他什么时候成了十一郎救回来的人?”

韩三笑一直都懒得跟我解释很多东西,可能是嫌我太笨吧,他一脚踢开宋令箭的院门,好像一点都不记得刚才他是怎么被赶出来的:“去看了再说吧。”

我被他这么怨恨的动作吓了一跳,忙拉住了他的手想劝止他,但一拉就感觉他的手好冰,而且微带着一点潮湿!触感悚人!

韩三笑马上甩开我的手:“别借机又想牵人家小手,流氓!”

“你的手——”

“害不害臊害不害臊,人家以后还要不要娶媳妇了。”韩三笑反将我一军,不理会我的追问。

宋令箭自己的房门紧闭,厅中男人临时搭的木板床应是被夏夏收拾过了,铺上了软棉的褥子,靠墙的那一向还铺了软垫,以防他撞到墙。

我忍着那股巨大的阴影,看了看这男人,不看还好,一看就傻眼了!

这男人的长相,好奇怪。满脸的血污洗净后,竟有这样好看的脸。浓黑人鬓的长眉下深陷的眼眶,高挺笔直的鼻子下薄而弧度优美的唇。也许是病中苍白无血色的原因,他整个人白得发光

可能是被我们进来时带的风吹冷了,男人突然打了个冷颤,露在外面的双手慢慢握成拳,指尖早已破碎得全是血迹。眼泪无声地从他紧闭的眼间流出,带着淡淡的血红。

我看着他破碎的指甲,感觉那疼痛也在自己身上:“他一直这样吗?”

“哦。恩。”

男人手指修长优雅,指形漂亮,指头处全是鲜血:“真漂亮的手,十指连心,得有多疼。”

韩三笑低语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什么?”

韩三笑审视着男人:“照顾他的细则夏夏都知道了,你俩自己商量着办。等他醒了,问完缘由,再回哪哪去。还有别老支会我来伺候他,我累得快死了,”

“他一直没有醒来过啊?”

韩三笑摇摇头。

我转头看看宋令箭紧闭的房门,不自觉的就压低了声音,悄声问:“宋令箭在房里吗?”

韩三笑却故意地扯高了声音:“随她去吧,关在房里死了也总比在山上死了好,省得死了还吓到别人。”

我推了他一把说:“怎么说话呢!”

韩三笑向后退了几步,像是很虚弱似的。

我:“怎么了?摇摇晃晃的,气色这么差?”

韩三笑:“饿了,早上没吃饱。回家睡觉。”

我拉着他,就是想知道心里的疑惑,问他:“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怎么知道他是十一郎救的?”

“他所居住的地方有水有馒头,每个馒头上都有犬狼叼过的印记。我问过卖馒头的叶良,他说最近一段时间十一郎总是去他那里买馒头,周渔鱼又说十一郎最近总在海边,想是在帮助这个人。如果这个人伤害了十一郎,不可能十一郎战死,他身上却没有一个咬印的。可见十一郎一直在保护他——别再问我了,再问我我要猝死了,你就让我好好省心睡一天觉吧。晚上不来吃饭了,不过两个鸡腿记得送到我家来给我。”

韩三笑摇摇晃晃地走了,院门口角落里的那只小十一郎还气呼呼地站在那里,它毛发倒竖地看着韩三笑走出来,我想上去逗逗它,可是它却慢慢地跟在韩三笑后面走了!

好奇怪的小家伙,也不知道它跟着韩三笑能不能吃饱睡好。

送走韩三笑,我给男人盖了盖被要走,突然感觉眼角边上,一抹绿色的东西在发光。

我四处看了看,光是从宋令箭的房门缝底跳出来的,阴暗不明,飘乎不定,像流水,像宝石。

宋令箭的房间里面怎么有绿色的光?我好想去瞧个究竟,但又害怕被宋令箭发现,这时床上的男人突然凄厉地大叫了一声!

“诺!”

我真的吓了一大跳!就这么一声响,宋令箭门缝底的绿光马上灭了,好像也受到了这叫声的惊吓。

他醒了吗?!我飞快转头看他。

男人在做噩梦,一脸的悲痛愤怒,指在门板上乱抓着,好像在梦中经历一场殊死的博斗,眼角划出的泪带着一些微红,打湿沾红了枕巾上雪白的花。

“你醒醒!喂!你醒醒呀!”我推了推他,但他还在左右辗转,在逃离梦境中的危险!

男人咬着细碎的白牙全身颤抖,始终没有醒来。

这样大概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不知道是噩梦结束了,或者是他的身体承受能力已经到达了极限,他像断了弦的扯线木偶,垮垮地昏睡了过去。

我心中那不详的预感并没有因为十一郎的死而平息,反而越来越强烈,十一郎为救他而死,那么这个人背负了什么?他被救未死,又会为我们带来什么?!

第十章 鬼火点灯照鬼路

我们平静的生活,因为十一郎的死,因为这个奇怪男人的到来,全部被打乱了。

平常每到酉时,宋令箭打哨收猎,韩三笑则要准备开工,我们就刚好会在这个时间一起吃晚饭。但是自从十一郎死后,宋令箭再没出现,我甚至都在想她每天以何为生?悲伤?仇恨?

韩三笑失踪几天回来后一直推说自己要在家睡觉,很少出现,偶尔出现也一直显得心事重重,而且神情疲倦的确不像在扯病。

在举杯楼买烤鸡的时候,小二小驴一边给我打包一边问我:“许久没见着你们仨一道出来吃饭,巷后堆了好些肉骨头给十一郎,这几天都纹丝未动,这是怎么了?”

我一阵心酸,把韩三笑交待给我的说话告诉了小驴,他是这里的小二,是镇上所有信息的集散地,由他来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人比较恰当,我说:“前几天韩三笑带他在镇边上玩,有个走货的富贵人家说自己家里也有一只与十一郎相似的母犬要配种,宋令箭答应了,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小驴想了想,笑道:“前几天我看到阿三哥身后跟了一只很像的,毛色微有点不同,难道这么快就配出来了?”

我说:“那是那走货的富贵人家留的抵货,要不然,宋令箭才不会凭白无故地把十一郎交给别人。”

小驴点了点头,深邃好看的眼睛像掬了一湾子泉水,笑道:“恩,这也有道理,届时生了小犬,说不能还能再得一只。”

韩三笑只跟我交代到这,若是小驴再问,我就没话答了,心虚的交了钱,拿着篮子马上走了。

韩三笑最爱吃举杯楼的烤鸡,我特意买了去看他的。

我刚走到韩三笑家门口,就听到院子里响起尖利的小犬的叫声,随后门在里面被嘣嘣嘣地扑打着,吓了我一大跳。

我慌忙后退了几步,被推开的门缝里闪现出小十一郎张牙舞爪的身影,那么小那么憨厚的个头,好可爱,也好搞笑。怎么它还在韩三笑的院子里啊?

它很严肃也很认真地对着我大叫,叫得越来越大声,明明很用力,却让人忍俊不禁,我对着门缝里的它嘘了嘘,说:“小东西,是我,我们见过面的呀!”

小十一郎停了下来,退后几步,在门缝里歪着头看我。

“对呀,前天我们见过的,我叫燕飞。”我尽量显得很和善,甚至还愚蠢地跟它做自我介绍,为表示自己的友善,我还从篮子里给韩三笑的鸡腿上扯了一小块肉下来扔在地上。

小十一郎哒哒哒地跑过来,脑袋顶开门缝,摇着尾巴香喷喷地吃鸡腿肉。

我乘机飞快跨了过去,走进院子里,小十一郎扭着厚厚的脖子看了看我,继续吃肉。

韩三笑的房门虚掩着,床上被子裹出一个人形。

我将吃的拿出放下,这房里也没其他地方可坐,我只得折了折他床角的床单,轻轻坐下,一个偶尔感个风寒都呼天抢地的人,这次病在床上好几天居然都闷声不响。

我拍了拍这坨人形:“韩三笑,你没事吧?”

人形扭了扭,嗡嗡地说:“死不了。”

“要是特别不舒服,还是去看看大夫吧,别把小病憋成了大病,到时候后悔来不及了。”

韩三笑仍旧挤在被子里说:“多大点事,我多睡几天把体力养回来。”

“恩。我给你带了点吃的,不吃东西哪来的力气养体力?”

韩三笑道:“恩,我闻到了,有鸡是不是,你给我放好了,别让那小畜牲偷吃了,等我睡够了就去吃。”

我恩了声,尽管韩三笑没有留客意,但心里压着事不吐不快,我犹豫着要不要现在说。

韩三笑道:“还不走?等着吃夜宵?”

我犹豫了一会,轻声问他:“韩三笑,你说,这世上有什么东西点起来会是绿色的光?”

“干嘛问这个?你还想赖到夜宵吃完点鬼灯吗?”韩三笑被子里心不在焉地问我。

鬼灯?我最怕鬼了!猛地打了个寒颤:“鬼灯?”

“没错,鬼灯就是绿色的,为鬼魂照着去鬼道的路。”

我颤声道:“那,宋令箭房里的那是鬼灯?”

韩三笑马上探出了头,乱糟糟的头发下面略显苍白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太多了,眼睛也有点浮肿,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病似的。

“宋令箭房间?”

我一门心思全被他说的鬼灯打乱了,六神无主道:“恩,前几天,我看到她房门底下突然有绿色的光芒,我还以为宋令箭在里面烧什么奇怪的东西——鬼灯……是不是有人要死了,鬼来点灯了……”

不行,不能有人再死了!我当下就哭了,看着韩三笑苍白的脸道:“韩三笑,你可别死……”

韩三笑无力地翻了个大白眼:“麻烦你是有多希望我死,我随便说说的你都信,脑子里整天瞎想什么呢?这些傻话你跟我这说算了,没头没脑跟别人说我要被人笑话的”。他看了看我表情,松了松口:“我改明儿去看看再告诉你怎么回事。”

我心有余悸,记仇道:“你可别'动不动又消失了。我会真的很恨你的。”

韩三笑疵着嘴笑道:“是啊是啊,我好害怕你恨我,好像你恨我我会少块肉似的。”

我本来还想跟他叨念什么,看他实在精神不佳,只好起身道:“那你好好休息吧,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韩三笑将头缩了回去,嗡嗡道:“照今天这样就行了。走的时候帮我把院门关好,省得那臭蛋跑出去吓人。”

我看了看院子里,小十一郎矮墩墩地站在那里,严肃地看着我们,好像能听懂我的话一样。

我点了点头,起身把吃的都用碗盖好,再三交待道:“吃的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韩三笑没再理我,我失落地离开了。

我像孤魂野鬼一样的荡回家,绣庄虽说接了大生意,但因为前期绣样一直没定,故而也没有太多的事情。去看了下受伤的男人,他也一直像之前那样在沉睡,相较于前几天好点的是,他偶尔会抖动眼皮,像是随时会睁开一样。

宋令箭一直闭门不见——我抬头看了看她的房门,一愣,居然锁了?

她又外出了?去哪了?我忙在厅角落和院子里找了找,弓和箭都不见了!宋令箭去打猎了?

我在院中等了一会儿,想等夏夏回来跟她交待几句,一见她进巷我就迎了上去,夏夏被我吓了一跳。

我看着她挎着篮子,奇怪道:“你怎么才回来?我以为你早在家了。”

夏夏嘟了嘟嘴:“我也不知道啊,我等了一会小驴哥给我打包好,只是聊了几句,就已经过了一更天了,马上匆匆回来了。”

我抬头看了看亮着灯的阁楼,皱了下眉道:“先别说了,把娘的饭菜先送上去给她。”

夏夏是个很有分寸的人,知道自己失职了,吐了吐舌头,低头快步送饭去了。

我一想,不对,夏夏就算是跟小驴聊忘了时辰,总不会听不到打更声吧,我坐在这里半天,好像也没有听到打更声,一个回神才发现已经亥时了——

我进屋问道:“夏夏,你刚在举杯里的时候,有没有听到打更声?”

夏夏摇了摇头:“没听到,要不然怎么会忘了时辰呢。”

我不悦道:“那你刚才怎么不说,害我错怪你了。”

夏夏懂事道:“的确是我自己忘了时间,没有那么多借口的。”

倔强。

我叹了口气,再一想,不对劲,这几天,好像都特别的安静,没有听到打更声,我还以为是韩三笑特别跟更夫丁鹏交代过,怕吵到宋令箭和这个昏睡的男人,照夏夏这么说,看来其他地方也没有人打更,最近怎么了?感觉秩序都乱套了,赵大人平时不是最爱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么,现在怎么不管了?

第十一章 空中野鸟笼中雀

大清早的,郑府的轿子又来了,仍旧是熊妈来的。

这次熊妈看到我客气了一点,没像往常那么严肃,说:“燕老板的绣样描好了吧,夫人请您府上去,喜事要用的红锦于今天已经运到了。”

“好,我准备一下。”

熊妈点了个头,也不愿意在院中等我,去外面随轿子一起等了。

我已经让夏夏把绣样都准备好了,因为上次去过,这次也没那么胆战心惊,这两天太阳出得也早,就算是经过西花原,也不会那么惊慌了。

因为一轿子的人等着我,我也来不及去宋令箭的院子里看,我直接问夏夏道:“宋令箭回来没有?”

夏夏摇了摇头。

我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院子里的人你照顾好,绣活拿到对院去做好了,到饭点了我要是还没回来,你关好门去举杯楼点餐,知道吗?”

夏夏笑道:“知道拉,这些事情就算飞姐不交待我也会做的,放心去吧。”

我勾了勾她翘翘的鼻子,匆忙出去了。

起轿,行轿。

轿摇得我头晕眼红,掀开轿帘,怎么刚好又是西花原?是不是怕什么就一定会撞上什么呀?

我猛地落了下帘,又好奇地掀了个帘角去看,却看到熊妈冷巴巴的脸,吓了我一大跳。

“啊!”我往轿深处一躲。

熊妈黑着眼圈,冷森森地盯着我:“这花原有秽气,燕老板还是不要看了。免得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影响到我们家小姐。”

秽气?我咽了口口水,熊妈的坚硬干枯的发丝在粗糙的脸上拂动,让我感觉寒毛直立。

我一想,问熊妈:“今天还要见郑小姐吗?”

熊妈没好气地说:“小姐也要看看绣样,别看那些画小小的,小姐都不知道换了多少纸稿子费了多少力气。”

我点了点头,说:“看得出来,都很精细,很用心。”

熊妈说:“我们小姐身子不好,燕老板跟她不用谈别的,有关绣样的事谈完后就尽量早出来,别打扰她休息,最近她为这事没少操心过,脸都憔悴了。”

我点着头,真是觉得郁闷极了。

到了郑府,仍旧是一样的路线。

进了吻玉阁,这次郑夫人没在,圈圈在楼下等我,熊妈一送我进吻玉阁就出来了,我觉得有点怪怪的,这吻玉阁好像跟熊妈八字不合一样,她一刻都不敢多呆。

圈圈引着我上楼,一边走路一边却一直扭头看我,捂着嘴在笑。

我觉得奇怪极了,问她:“你笑什么呀?”

圈圈笑起来有颗侧牙会掉出来,傻中带着点俏,说:“我呀,早听人提起过绣庄的燕老板有双巧手,却不知道他们说的燕老板这么年轻,才没比我大几岁嘛。”

我也笑了,这圈圈跟夏夏差不多大,我觉得挺有亲切感的,说:“道听途说当然不可信,就像我也不知道你们家小姐原来这么和气这么温柔呀。”

“那外头是怎么来形容我的呢?我倒是想听听。”这时郑小姐粉紫的衣裙拢出浅蓝的纱帘,就像一朵淡荷出水一样,站在圆廊边上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一乍舌,怎么就被郑小姐给听见了?

郑小姐看着我笑:“快进来,茶刚沏好,圈圈快去厨房拿点甜果子——上次给你的好吃么?我让厨房做了许多口味的,喜欢什么味道的多带点回去。”

跟着郑小姐进了她的闺房,比起上次的淡雅清和,这次她的房中一角放满了火红如血的锦缎子,红得像血一般,在阳光下刺着我的眼睛。

好美!

我情不自禁地走了上去,轻轻伸手摸了摸缎子,这缎子冰冰的,滑滑的,像水一样,一触到我的指尖,我又觉得它像是有生命般轻轻随着的我的力道向里微微陷了进去。

我惊呆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锦缎,就像是自己的皮肤一样,丝滑如水,像是有呼吸一样。

郑小姐在后轻声道:“这些是爹让人刚送回来的,要裁成喜物与嫁衣的。”

我呆呆道:“这做成嫁衣,肯定美极了。”

郑小姐轻笑道:“不过红衣而已,图个喜气,披过一次还能再披第二次么?”

我一惊,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这世上,哪会有待嫁的姑娘想再披第二次嫁衣的?

我飞快转头看郑小姐,看到她眼中飞快闪过的忧伤与愁绪。

她随即又温柔地笑了,拉着我慢慢起了身道:“这锦缎子稍后会派人送到你的庄子,将来好一段时间都得你来与它们朝夕相对,你若是真喜欢,送你一匹又何妨,反正这么多,也用不完。”

我连忙摇手,心想这郑小姐还真是不知油盐贵,随口这么一说,这锦缎子一匹得值多少银子她知道么?

“不必不必,这么喜红的缎子,也只能拿来当嫁衣,平时穿着太扎眼,我——我离嫁人还远着呢。”

郑小姐道:“备着又何妨,又不会坏掉。况且,燕老板年长我一些,难道就没有倾慕的男子么?”说到这里,我不脸红,她倒是脸红了一半。

我想了想,道:“还真没有。”

郑小姐欲语还休地看着我,似乎想问什么,却又像是难以启齿,手里一直紧张地摩挲着画纸。

我笑道:“郑小姐是不是也听了什么闲言碎语,以为我与镇上的哪家男子来往过频有所暧昧呀?”

郑小姐水盈盈的双眼盯着我,认真道:“果真是有么?”

我一想起韩三笑那张啃着鸡腿流口水的脸就饱了,翻了个眼道:“当然只不过是闲言碎语了,我们只是好朋友,何况搭伙吃饭的,又不只是我们两个人,还有别人的。”

郑小姐弯了弯眼睛,迷茫地道:“真好。”

我笑了:“这有什么好的,若是真让你跟他处一天,半条命都气没了。”

“能有个气气你又能逗你笑的朋友,总比没有朋友好。”

我愣了愣,看这闺阁奢华无比,却空洞安静得落针无声,这笼中金丝雀羡慕我们这些自在的野鸟,而我们这些为生计而愁的无枝人,却要羡慕她的安稳。

郑小姐道:“不说这些,你好不容易来一次,我见你一面更是不容易。这缎子的事情我会安排,你也不用跟我客气,就当是谢谢你为我描了那些小图。”

“不不不,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其实我是怕郑夫人生气,要是郑小姐真的要送我,郑夫人怎会不知道?她肯定以为我哄骗了不谙世事的郑小姐,说不定会大发雷霆断了我们的合作呢!风险太大!

“恩。”郑小姐仍旧那么笑了笑,却显得很无奈,轻轻坐了下来。

我将绣样拿出来放在桌上道:“这绣样描好了,尽量少地作了些许改动,郑小姐您看看吧。”

郑小姐随手翻了翻,甚至都没认真去看,便回我道:“很好,就按燕老板描的绣吧。”

“恩,好的。”

过了郑小姐这一关,还要给郑夫人过目呢,这对母女为什么就不能一起坐下来决定个事呢,其他的客人哪个不是母亲陪着女儿一起来的,都开开心心的挑绣样,凡事都有商有量。她们两个人张张嘴,累很是我们这些办事的人。

帘子外头圈圈说:“小姐,厨房说点心好了,我现在去拿。”

“恩。”郑小姐轻轻答了一声。

圈圈一走,郑小姐便马上凑过来轻声问我:“上次那些蝴蝶的绣样也描好了吗?”

我点点头,从包的内层将绣样图纸拿出来,展放在她面前。

不同于刚才那么敷衍的,郑小姐这回看得仔细极了,还不停地来回翻转着,想要从不同的形状来欣赏画中的蝴蝶。这才是她真正关心的。

第十二章 世上自是有情痴

我在旁笑道:“大致上郑小姐您画上的颜色我都能配到,绣出来应该跟画没什么区别,就是到时候底布用什么颜色可能需要挑一下。”

郑小姐看得入迷,痴声慢慢道:“何处轻黄双小蝶,翩翩与我共徘徊。绿阴芳草佳风月,不是花时也解来……”说到最后,竟没有了声音。

我挑了挑眉:“轻黄?郑小姐喜欢黄*么?可是照您画上的颜色,我配得都是蓝色多呢。”

郑小姐轻摇了摇头:“没,没有,只是一首小诗,见了这蝴蝶飞得如此快活自由,情不自禁而已。”

大户人家的千金,果然是读书识字的,随便就能吟出这么首诗来,这些诗句什么的我听着只觉得美,有文采,却从来不知道其中意思。

我羡慕道:“郑小姐真是厉害,随口都能编出这么好听的诗句来。”

郑小姐抬起头捂着嘴轻轻笑了笑道:“我若是真这么有才就好了,这不是我编的,我也是书上照搬的。”

我灵机一动,打开话题:“那郑小姐一定读过很多书,识得很多诗吧?”

郑小姐道:“不算多,耳熟能详的还是知道一些。”

我问道:“我前几天,听到了一句诗句,但是我不懂什么意思,能不能请教一下郑小姐?”

郑小姐显得很有兴趣,探过身来道:“哦?说来听听?”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念出了那天宋令箭海边说的那句让我胆寒的话。

郑小姐一愣。

我心里一沉:“怎么了?是不是很不吉利?呸呸,这大好日子的,我乱说些什么呀都!”

“哦,没有,这诗我喜欢极了,很久没去翻阅,你突然这么一说,我就出神了。”

“是吗?那是什么意思呢?”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是《长恨歌》中的一句。”

“长恨歌?听着就很悲伤啊。”

郑小姐看着窗外高耸过窗的大树,轻声道:“说得是一位痴情君王对挚爱妃子的思念,爱美人不爱江山,一朝君王山河危难,君臣请奏诛杀美人,君王叹失红颜。此后日日梦回萦牵,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这后面两句话,我倒是听过,别人成亲的时候经常会说的,我也绣过比翼鸟和连理枝。

“哦,那思念就思念,为什么要上穷碧落下黄泉啊,这个碧落,又是什么意思?黄泉,就是那个,那个黄泉吗?”

“碧落指得是东方第一层天,一个碧霞满空的地方,也就是天上。黄泉就是那个黄泉,整句话的意思就是,上天入地,不离不弃。”郑小姐耐心温柔地跟我解释。

的确是非常痴情的一首诗,可是换了一个人说怎么就变了味道?上天入地,宋令箭说这句的话意思,是不是不管上天还是入地,都一定要找到杀害十一郎的那个凶手,一定要还报此仇?

郑小姐却不知我心中害怕,温声感叹道:“自古帝王多风流,而这君王即使爱妃香消玉殒,都要苦苦痴追。世上果真有这样痴情专一的男子么?”

我眼里浮出宋令箭那道狠厉如刀的目光,遍体生凉:“痴情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样执着的人必定是会有的。”

没坐多久,圈圈拿了点心回来,对着郑小姐道:“小姐,熊妈问你谈完了没有,现在楼下候着等你呢。”

郑小姐第一次皱了个眉,显得有些不悦:“急什么,上吊还得喘口气。”

圈圈拼了命的摇手,摇得整个人都在抖:“小姐,不能说这丧气的话,夫人听见了要骂的。”

郑小姐皱着眉不再讲话,身为小姐,连说一句任性的话都没有自由。

我尴尬地站了起来:“谈得也差不多了,就不打扰郑小姐休息了。”

郑小姐也没有再留我,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细声软语,微喘着气吩咐圈圈道:“把这些点心都给燕老板包好了带走,不准弄坏了。”

圈圈点点头,毛手毛脚地为我打包。

我将绣样都收拾好,郑小姐站起来道:“正好我有事要跟娘商量,我与你一道走。”

我笑着点了点头。

走下楼,径直穿过布局很像卧室的大厅,熊妈已经候在门口,看见郑小姐也下楼了来,惊讶道:“小姐?”

圈圈在后面哒哒跑下来,拿着披衣道:“小姐,小姐!你还没有披外衫呢!”

郑小姐一边由着圈圈为她披衣衫,一边对熊妈道:“我有事与娘商量,你去外面为燕老板打点好轿子的事吧。”

熊妈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带着好多置疑与猜测,然后低头走了。

郑小姐弱柳扶风地走在我边上,我自小也是体弱多病,却没有像郑小姐这样病弱,圈圈一直在后面为她拥着被风吹起的披衫,像是怕她随时要随风飞走了。

我本来应该想笑,但现在心情却十分沉重,因为看到路过一个小院时,那里有个饭盆放在角落里,应该郑府也有伺养家犬,这让我想起了十一郎,也想起了它的死。

郑小姐放慢了脚步,她瘦弱无骨般的肩膀时而碰到我的,那种感觉,好像我们是好朋友一样。

“燕老板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此次过来,没有上次那般明朗。”郑小姐轻声问我,善解人意得恰到好处。

我忍着要流下来的泪:“没,没有。”

“是不是最近我们给你的事情太多,累坏了呀?”郑小姐仍旧关切十足。

“没有,我们应付得来。可能要入秋了的缘故,人容易显累。”

郑小姐点了点头,道:“下次来的时候,我让厨房备些解疲补身的汤来——哎,总是让你这样来回跑,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拉,我都习惯了,天天坐着我腰都酸了。而且郑小姐的点心这么好吃,再累也值得。”

郑小姐捂着嘴轻轻笑了,没挡住嘴边的那颗小笑涡,显得很可爱。

“珠宝,你怎么出来了?近西落,夜风湿寒。”郑夫人廊道口突然拐了进来,吓了我一跳,我感觉郑小姐的肩膀也僵了僵,似乎被吓到了。

郑夫人盯着圈圈,似乎在怪她,圈圈连忙道:“是小姐要出来的,她说有事要找您,我拦不住呀。”

郑夫人微皱着眉头,对郑小姐道:“有事让圈圈来找我就行了,自己出来干什么?”

郑小姐轻声道:“燕老板的绣样我很喜欢,想请娘同意就按这个版来做,别再改了,也不必劳烦燕老板奔波劳顿了。”

郑夫人松了松眉头,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微笑:“是么?难得你这么上心。”

郑小姐笑道:“恩,我相信燕老板的巧手一定会让爹爹带回来的红缎上游龙走凤的。”

郑夫人点了点头:“行吧,那就照你说的办吧。那,就麻烦燕老板了。”她丹凤眼流转看我,如水,流动,却很冰。

“应该的,郑小姐喜欢就好。”我揣着心回答。

“谢谢娘。”郑小姐很客气的说。

郑夫人也像是受谢似的点了点头。

一对母女,这么见外?这么客气?亲生的吗?

郑夫人对郑小姐道:“我刚要去找你。你爹捎来了信,也有你的。”说罢转身要走了。

“恩。”郑小姐转头看了看我,轻声道,“那,我便不多送了,路上小心。”说完跟着郑夫人走了。

我的心情总算好了点,省去挑剔的郑夫人这一关,就省了很多改绣样的事了。

第十三章 西花原诡异事件

这次回来的速度比上次慢了很多,因为后面还跟了辆马车,马车上装满了要绣成喜物的红缎锦。

大轿子,喜物马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要出嫁了呢。

摇摇晃晃的轿子,咕噜咕噜的车轮声,我慢慢的就犯了困,小寐了一会。浅寐居然也有梦,韩三笑苍白的脸从被窝中挤出来,转换成宋令箭的脸,她的双眼腥红未消,带着剜肉饮血的恨意看着我,仿佛我就是那个夺去十一郎性命的仇人,她的怨恨终于浓出血来,滴落在在远处望男人沉睡的脸上,不偏不倚正中眉中,哒一声绽成了一朵妖艳鲜红的血红,他突然睁开了双眼!

我猛地惊醒,一脸冷汗!

轿子还在摇,车轮还在咕噜,怎么还没有到?

我掀开轿帘,一股夹着怪花香味的阴冷一下钻进我的脖子——怎么刚好是西花原?!难怪睡着了都要做噩梦!

这片由绿浅成白的诡异的兰花在风中摇拽,花瓣在无人问津的旷野上杂乱地飘飞,花原中间那座无人居住的房子窗帘狠厉地扯在风中。

叮当啷——

什么声音?!我吓了一跳。再仔细听,叮当啷——远远的,好像就是从花原中间的房子里传来的!

那里不是没人住吗?怎么会有声音?

“原子中间有个木风铃,声音是那木铃传出来的。”熊妈冷冷道。

我看着熊妈咽了咽口气,她怎么知道我在怕什么?

这时,嘣的一声,好像有什么重物狠狠地落在了我轿顶上!

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熊妈显然也被吓了一跳,轿夫们却没停轿,走得越来越快了。

“刚才的声音,不是木铃的声音吧?!”我抖着声音问。

熊妈脸色有点苍白,气也喘得粗了:“可能是木风铃被风吹得掉地上了,别管了,快走吧。”

“不是啊,我感觉有东西掉在轿顶上!”我明明听到声音是从头上传来的。

“没东西,你听错了!快走!”熊妈带着吼。

“嘣”的,又一声响,比刚才的还要大,就落在我头上,那东西像是有点重,砸得轿子都抖了下。

这下轿夫人都停了,我连跑带跳地从轿下下来,生怕再有东西砸下来,虽隔着轿顶但我还是害怕。

几个人都像是找到了那砸在轿顶的东西,围着那东西在看。

我走过去看,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就问熊妈:“是什么东西啊?”

我感觉到熊妈有点紧张,一只喘着粗气,其中有个轿夫惊呼一声:“乌鸦,是死乌鸦!”

“是死乌鸦!太邪门了!还有血呢!”另一个轿夫也惊呼。

一下子,一小堆人都炸开了!

死乌鸦?怎么会有死乌鸦砸在我的轿顶上?又刚好在西花原这个奇怪的地方,乌鸦好好的在天上飞着怎么会掉下来?为什么不是别的鸟刚好是不吉利的乌鸦?!我的脑子也一下炸开了。

熊妈竭力地抚平大家的情绪,也在抚平自己的情绪:“病鸦刚好死了掉下来而已,能有什么邪门的!快散了起轿,别看了!”

“哎哟,这里也有一只啊,好几只,怎么死这么多乌鸦啊,真秽气!”后面的车夫将一只血肉模糊的乌鸦尸体从车轮子上用脚蹭下来。

我一股呕意涌上心头,转过身干呕了几下。

风突然间就大了起来,风中夹着死乌鸦的身上的尸臭味,我呕出了好些苦水。

“都别看了别看了,快走了!”熊妈有点粗鲁地将我推上了轿,对着车夫吼道,“都是喜物,还呆在这里沾秽气干什么,染了什么怪味道,看夫人怎么收拾你!”

轿子不声不响地起了,车在后面跟得很紧,速度很快,气氛也很沉重。

进了主街,繁华的街声让我的心平静了点,但这被乌鸦尸体砸过的轿我是真的没胃口坐了,便对熊妈说:“熊妈,轿子到这就可以了,麻烦您让车夫将缎子送到我院中,院中有夏夏会接收的。我轿子坐得发晕,想自己慢慢走回去。”

熊妈点点头,可能也想快点回府:“行,那到前面好转轿的地方下吧。”

我一下轿,熊妈就带着那几个轿夫飞快走了,一眨眼就没了影,看来刚才西花原的事情也真的吓到了他们。

我抬头看了看天,还没进秋呢,怎么就感觉有点死气沉沉?经过翠阁的时候,何其真没在,可能是出去走货了。

豆腐摊前,一堆人真热热闹闹地在聊天。

豆腐洪婶一如既往的很沉默,给客人们切着豆腐。

刚嫁了人的李瓶儿正在说更夫丁鹏的事,我昨天还在为这几天没更声的事情苦恼,这下可以刚好听点说法。

我一凑过去,就听到李瓶儿说:“这么快就走拉,不多聊一会吗?”

我找着李瓶儿的目光看去,正是黎雪,她正微红着脸说:“不拉,店里没人,放心不下。”

李瓶儿看了看我,道:“那好吧,改天再聊。”

黎雪轻轻柔柔地走着,我目送着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悲伤。

李瓶儿说:“这黎雪啊,天天守着个店,把青春都耗光了。”

我笑笑,别开这个话题问她:“刚才你们在说什么?我好像你们谁提起了丁鹏。”

李瓶儿道:“对呀,丁鹏好久都没出来走更了,他们说呀,可能是跟虹村的一个寡妇跑了。

我八卦的心一下就提上来了:“虹村哪个寡妇啊?没听说丁鹏跟谁好上拉?”

李瓶儿说:“这当然也不能明着好呀。我家牛哥说了,那天在虹村看到丁鹏鬼鬼祟祟的那附近晃悠。你说他只是我们镇上一打更的,大白天的上虹村那寡妇家干嘛去?”

我想想也是,子墟镇共有三个村落,一个是我们主村,还有一个柳村和虹村,几个村落之间都不太来往,尤其是虹村,隔得偏远,只有大集之日才会有些人过来走市,丁鹏去虹村的确有点奇怪。

洪婶将豆府都切好包好,一份一份地放在了摊前。

李瓶儿转眼问她道:“对了,洪婶不是经常向那个寡妇买豆么?有没有见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呀?”

洪婶摇了摇头。

李瓶儿自言自语道:“行事这么隐秘,这丁鹏一天不出现,这街上一天没更声,慌兮兮的。”

我笑着说:“不是就是没了更声么,还是太太平平的嘛。你一下把洪婶的豆腐都买光了,叫晚来上市的人吃什么?”

李瓶儿接过豆腐闻了闻,笑着说:“牛哥最爱吃洪婶家的豆腐煮出来的鱼汤,特别滑。燕飞,你不买点么?”

洪婶也转眼看着我,似乎在询问着要不要也给我切一块。

我说:“好吧,正好这几天喉咙有点燥,吃点滑滑嗓子也好。”

李瓶儿小心翼翼地将豆腐放在篮子里,站在摊边上也不走。

我奇怪道:“你还有东西要买么,让洪婶先给你弄么。”

李瓶儿拍了拍篮子道:“买好了呀。我在等你呢。”

我奇怪道:“等我干什么?”

李瓶儿道:“等你一起呀,反正咱们有小段路是顺的。”

这个李瓶儿,该不会是出嫁有夫了,就娇气了吧,连这么小段路都要与我一道,我不禁揶揄她道:“什么时候这么小鸟依人,连一小段路都不肯独自走呀?”

李瓶儿却不像以往那样脆声来反驳我,而是皱着眉头心事重重道:“恩,这几天还真是有点碜。”

“晴天大白日的,镇上全是人,你碜什么呀?”

李瓶儿抿了抿嘴,拉着我低声道:“我上次不是与你说过么,老觉得巷子里有人走动,开了门也不见人影么,这几天也是这样。而且你没闻见么,这两天风里夹着怪怪的味道,闻得我心里毛毛的。”

我皱了皱眉,使劲吸了吸鼻子,道:“什么怪味道,我怎么没闻到?我就闻到洪婶豆腐的滑香味呢。”

洪婶眯着眼对我笑了笑。

李瓶儿道:“你闻不出来吗?哎呀——”她突然向后退了几步,道,“你身上也满是怪味道,难怪你闻不出来。”

我奇怪了,闻了闻自己的衣袖,道:“什么味道,我怎么闻不出来啊?”

“你——你从哪来过来?我刚好像看到郑府的轿子,你是不是刚从西头回来?”

第十四章 我身上有怪味道

李瓶儿问我是不是从西头回来,我点点头:“是啊,最近在帮郑府弄喜物的事情。”

李瓶儿道:“难怪了,郑府回来要经过西坡,你身上染了西坡花原那怪异的花香味,当然闻不见这会儿风里的淡淡的怪道了。”

一说起西花原,我就想起坠死在轿顶上和辗死在车轮下的那几只死乌鸦,李瓶儿闻到我身上的怪味道,我自己却闻不到,就像人人指着你的脸说你脸上有脏东西自己却瞧不见一样,别提有多跳脚,我马上拉着李瓶儿道:“什么怪味道啊?很臭吗?洪婶,你有闻到吗?”

洪婶只是怪异又微带着惊恐地看着我。

我有点被吓到了,我的胆子就绣花针眼那么大!

李瓶儿安慰我道:“没事的,只不过污了些气味,走走就散了。”

可是我浑身不自在,不停地就想去闻自己的衣裳,但又真怕闻出什么让我心惊胆战的味道来。

洪婶很快也帮我包了一份豆腐,我又习惯性地看了一下她的手,本来常年做豆腐的人手的皮肤应该非常嫩滑才对,而洪婶的手却很粗糙,跟她身形很配的是,她的手掌也很大,掌心处很多都破了皮,干裂的皮在风中招展着。

洪婶见我在看她的手,慌忙收回了袖子,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我笑着说:“要入秋了,天干气燥的,我那有许多柔肤油,下次拿点过来给你。”

洪婶缩着肩膀点了点头,混浊的目光闪闪烁烁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放下银子说:“先走喽,明天早上给我留碗豆腐脑。”

洪婶笑着点了点头。

李瓶儿挽着我迫不及待的要回家,我心里暗笑,这下她怎么不嫌弃我身上的怪味道了?

李瓶儿假装不开心道:“怎么,去过几次大户人家,就嫌弃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了?”

我笑着说:“哪里会呢,你都不知道,在那种咳嗽一声都会有回音的地方,连气都不敢喘大声的感觉有多差哦!”

李瓶儿睥着我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就是大户人家当下人出来的,比起郑夫人,我以前侍侯的那个赵夫人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吐了吐舌头,道:“我差点忘记了嘛。”

李瓶儿以前是县官赵大人的夫人的贴身侍婢,赵夫人是个凶悍小气又善妒的人,想想都知道伺侍她有多难。

李瓶儿掐着我的胳膊问我:“快说说,这几次去有没有遇上那个千金大小姐?”

我点了点头:“郑小姐啊,见过。有些喜物,还是得过她的眼嘛。”

李瓶儿来了兴趣,好奇地问我:“长什么样啊?只听说郑府有个千金小姐,我可从来没见过呢。”

我想了想,道:“郑小姐人很和气的,长得也漂亮,就像——就像一朵莲花。”

李瓶儿想像了一会,道:“这可真看不出来,郑夫人那么严厉的人,会有这么和气的女儿。”

我说:“我也觉得挺奇怪的——你瞧,这还是我走之前,郑小姐特意让厨房给我包的点心,跟她自己吃的一样的,可好吃了。”

李瓶儿贪嘴,马上抢走了一颗,道:“闻着就香,我尝尝。”说着就往嘴里塞,一脸陶醉的样子。

我趁机问她:“只听说郑小姐要出嫁,却从不知道是要嫁给谁呢,瓶儿你知道不?”

李瓶儿闭着眼睛享受着糕点的清甜,道:“听人说,这是郑老爷跟以前虹村的黄老爷的公子订的娃娃亲,可能现在时候差不多了,就准备喜事了呗。”

“黄老爷?虹村哪个黄老爷?我只知道柳村有个杨员外,却不知道虹村也有哪个黄老爷能与郑府财力相当的呀?”我自知对子墟还算了解,尤其是这些大户人家,屈指可数啊。

李瓶儿道:“你当然不知道了,虹村的黄老爷二十几年前就搬出去了,那时你都还没出生呢。听说去了京都帝城,还做了大官,可风光了。不过他偶尔会回来祭个祖,很少与镇上的人打交道。”

“哦,难怪郑老爷也老是往京都帝城跑,原来有好友在那当大官啊——那这个黄老爷你见过吗?”

李瓶儿白了我一眼:“我是什么身份,哪能见上这样的人,有个自由日子过过就已经是祖上积德了。”

我笑了:“什么祖上积德,明明是宋令箭给你积的德。”

这时我们都站在了要分道的巷口,李瓶儿道:“我往这边走了,你呀,回家赶紧换个衣服,把这身味道给去了,免出熏出病来。”

看着她热情又关切的脸,我忍痛割爱地从袋子里拿了两个点心塞在她手里,道:“知道了,拿去吃吧,馋姑娘!”

李瓶儿笑着道:“早不是姑娘拉,已是妇家人了呢。”

一路上,我一直神经质地闻着衣服上有什么味道,倒也没多去想今天遇到听到的那些怪事。

一进巷子,就听到夏夏在院子里头大呼小叫,我人还没走进去,她就已经哒哒哒跑出来了,笑着说:“飞姐,这缎子真是太美了,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红,一定很贵的吧?”

我进院就看到一地喜红,阳光下反射得整个院子都红如姻脂,极为动人,不禁半眯了眯眼说:“这么快都送来了,你都对过数了么?”

夏夏说:“对过了,没错的。”

我说:“那就好,先都收起来吧,怕着了灰尘。”

夏夏说:“这么美的缎子,就算咱们买不起,这么铺着饱饱眼福还不能够么?就这么铺着吧,我看着好喜欢,还能让别的客人瞧瞧呢。”

我勾她的鼻子说:“年纪小小,就喜欢这喜嫁的红缎,怎么,也想嫁人拉?”

夏夏皱了皱鼻子说:“谁说要嫁人,我才不嫁人,飞姐舍得我嫁人么?”

我笑着说:“舍不得也得舍得啊,我总不能为了让你留在我身边让你不嫁人吧?”

说到这个,我心里酸了一下,夏夏已经不是个小姑娘了,尤其这一年长得特别快,出挑利落,熟络的几个媒婆子已经开始在打量,可是我总是说她还小……我本一直觉得自己是剖心掏肺的待周边的人好,可我终究是个人,会有私心,我舍不得。

夏夏顶着脑袋轻撞了撞我的额头,笑道说:“想得美呢,想把我嫁出去,我一辈子不嫁人,陪着飞姐。”

我笑道:“孩子话。”

夏夏插着腰认真道:“我是认真的。我一辈子陪在飞姐身边,保护飞姐。”

我就当这是个留住她的借口吧,但一想起终有一日分别,我竟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夏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凑过来问我:“我倒是没问过飞姐想嫁什么样的男子,瞅瞅这镇上有哪个入眼的,夏夏就算是抢也要帮你抢来。”

“胡闹。”我敲了敲她的头,“你以为你是什么地痞还是二世祖,还想学人家抢人,害不害臊?”

夏夏吐吐舌头:“为了飞姐,害死了臊我也是不怕的。”

“越说越瞎,快去把新买的豆腐热热,顺便把金线给我拿来。——对了,你闻闻我身上有什么怪味道没有?”

夏夏凑过来皱着眉子闻了闻,笑着说:“我闻到了甜甜的味道,飞姐是不是又有好东西带回来?”

我才想起来包里还放着郑府带来的点心,一边拿出来一边瞪着她道:“就知道吃,也不怕了吃胖了。除了这甜味,还有什么其他味道没有?比如,不好的味道?”

夏夏一门心思全在了点心上,哪还有空再往我身上闻:“没有没有了,我先进去拉。”飞快回后院去了。

虽然夏夏没闻到,但我还是有点不安心,西花原那些死乌鸦——我还是回房换件衣服吧。

刚换到一半,就听到夏夏在门口轻声叫我:“飞姐,我把金线放院子的绣篮里,我先去对院瞧瞧那哥哥,然后去找下小驴哥,好不好呀?”

我笑着说:“有好东西尽知道拿去给别人,女大不中留呀。”

夏夏跺着脚道:“没有拉,就是让对院的哥哥闻闻,说不定,他觉得着香,就醒来了呢。”

“去吧去吧。”换好衣服出来,仍旧是满院的红缎,夏夏已将金线都放好,本来想坐下来盘会线,肚子突然咕咕叫。

走到对院想去看看那个男人怎么样了,一进院就看到黑衣长发的宋令箭坐在院里,吓了我一大跳!

“啊!”我的心砰砰跳得厉害,虽然以前也经常冷不丁会碰上院里独坐着宋令箭,但现在却总感觉阴森森的碜!

宋令箭是真的放弃自己了,平时扎得利落的头发也任之散落,挺直着腰背,披着一背乌发宛如披了一件浓墨的氅衣,一瞬间我有一个错觉,以为这一背的黑发就像笼罩在她身上的怨念,浓得无法化解。

这是我自山上回来后,我第一次见着她。

第十五章 慧极必伤原如是

我刚才这么一声惊叫,她居然也没什么反应,仍旧直直地坐在椅子上。

我捂着抨抨乱撞的胸口道:“你今天在啊,吃过没?我刚想要去下碗面……”

宋令箭没有回答,也没有转头看我。

我慢慢地绕到她的前面,她双眼直视前方,紧闭着双唇,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表情凝重严肃,似乎根本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但是还好,她的眼不再通红,黑白分明的双眼,瞳孔乌如黑潭,显得那么不真实。

“宋令箭?我去下碗面,你要吃吗?听见没?”我伸手在她脸前摇了摇。

宋令箭突然直直地站了起来,摇椅随着她的站立轻轻地摇了几下,发出凄凉的吱呀的叫声。

我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而宋令箭好像就只是沉思中的一个反射动作,这么站着再没有其他举动。我梗着脖子转头看了看厅里的男人,他还平静地躺在那里,被子滑了一半在地上,宋令箭事不关已地这么呆着,就像——就像一个没了魂的粗心大意的母亲一样。

我进去给男人把被子拉好,他的脸色仍旧那么苍白,轻皱着眉头,解不开的忧伤。我转头看了看院中医术高超却从不假手救人的宋令箭,她仍旧那样面向朝东地站着,一点气息都没有。

我有点忍受不了这样的寂静,道:“我呆会把面给你端来,放了你最喜欢吃的干货,还加了点辣,开胃,你好歹吃一点吧。”

宋令箭轻轻转动了下眼珠子,沉浸在自己的思虑里面。

我觉得,宋令箭已经开始很像个疯子了,我从没想过她这么容易就被打倒了,坚贞不屈的灵魂,一下就挫骨扬灰了。

想起那句“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喉咙间一阵呕意,马上捂着嘴走了出去。

一步,一步,我每走一步,几乎都能感觉到身后的宋令箭在僵硬地转头在看我——

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终于回到了自己的院子,我拼命地躲身在院门后面,偷偷地往对院看,宋令箭不知何时又坐回到了摇椅上,原来的姿势,原来的动作,好像我从来没有进去过一样。

做好面端去的时候,宋令箭僵硬地站在厅里,垂头看着床板上的男人。

我忙将面放在桌上,切切地看着她:“面好了,吃点吧,趁热。”

她还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眼珠子黑得很不真实,好像隐隐的泛着红光似的。

我咽了咽口水,说:“那,我先出去了,一会来收碗。”

我吃好面来收碗的时候,看到宋令箭已经不在院中了,但桌上碗里的面已经吃光了,像以前她吃面的习惯那样,剩了一大碗的汤。

我总是笑了,看来胃口还不错。吃好洗好,天色还早,我坐在院中缠了点金线。

“嘣”的一声,韩三笑那东倒西歪的身形出现在了门口。

一见他这样子,我不禁就笑了:“病好了呀?出关了呀?”

韩三笑歪歪脑袋闭了闭眼,好像被我手上的金线给刺到眼了。

我马上将金线放了放低,就听见他疵着牙大呼小叫地说:“好锻子,上等货啊,哪家这么有钱?”

“当然是好的,这些全是黄老爷派人从京都带来的。这锻子初摸在手里像水,久了就像是融进了皮肤,你摸摸。”

韩三笑在我边上坐了下来,我仍旧闻到他身上潮湿的如泉水般的味道。

他伸出过来摸缎子,我马上拉住了他的手,我怕他的手仍旧像上次那样布满针洞,可是才几天功夫,他手背上的针洞已经没有了,只是有点水肿,也有点苍白。

“咦,好像好了很多,不仔细看都看不清楚了呢。”我翻着他的手道。

韩三笑戳了下我的手道:“真坏,原来是想摸人家小手,还真以为你这么好,想让我碰碰这绝世好缎。”

我白了他一眼:“只是看到了顺带着问下而已。怎么样?这缎子是不是极好?”我将缎子放在韩三笑手上,轻轻拂过,那感觉就像一阵风,也像一掬泉。

我感觉这缎子就是有生命的,有灵魂的,让人无法抗拒。

韩三笑很认真地看着缎子,好像他真的懂什么是好缎一样,还跟我打听了一堆有的没的八卦事,郑府的秘事大家好像都很感兴趣,但是一提起有个郑小姐,大家都不是很熟悉。

哎,一个大男人的,比我们这些女人还要爱管闲事。

“我刚才好像听到你在咳嗽。”说完了八卦,韩三笑突然说。

我正卷完了一个线球,咬断金线头,觉得韩三笑老是喜欢大惊小怪,事情爱管,又做不好,让他帮我架会儿线圈,这下都要掉到地上去了,我拉了把他的手腕往上提,答道:“缠久了这线,难免得咳几声。放心吧,好着呢。”

韩三笑道:“你今天心情好像不错的样子,怎么,捡银子了?不能独吞啊分我一半。”

我瞪着他道:“你就老老实实坐着给我缠线——刚才我见着宋令箭出房门了,还吃光了我给她做的面。”

“那个女人回魂了?”韩三笑停了动作。

“什么回魂,我看你才像回魂——你病都大好了么?跟黄泉水里捞出来似的,真的睡几天就没事了?”虽然我总是被他气得火冒三丈,但还是忍不住要关心一下。

韩三笑长长地叹了口气,顿了顿手里的金线,道:“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那你经历了什么?你说,我愿意听。”我笑道。

“你愿意听,我却不愿意说。”韩三笑疵着牙对我贱不拉几地笑了下,转而咳了一声认真道,“我重新找了个活,今晚上工。”

“新活?你不挑大粪了?”

韩三笑甩了个兰花指戳了我一下:“你才挑大粪,没有我们这些默默无闻不嫌苦臭的奉献者,你一堆的屎往哪里搁?尊重一下好不好?”

我笑翻了,连连点头:“好好好,尊重,尊重。那你晚上上什么工?”

“报更护安,天下太平!”

报更护安?更夫?

“哦,做更夫去了啊。”这消息倒是没有太令我意外或者开心,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丁鹏真就这么走了?韩三笑这么快就顶上了他的位子?那是不是表明,以后镇上再也没有丁鹏这个人了?

韩三笑气得翻白眼,叉腰像个悍妇道:“怎么着?我当更夫有问题吗?”

我摇头说:“没问题,那你知道丁鹏哪去了吗?”

韩三笑道:“谁知道跟哪家寡妇跑了,走了正好,我刚好使了点银子跟赵大人通了个气,顶上了这个缺位,省得以后天天要被你们瞧不起。”

我不高兴了,揍他道:“谁瞧不起你了——话说回来,你干嘛总是喜欢找这些夜里的活,这黑白颠倒的,你不觉得累吗?”

韩三笑假惺惺地抽抽噎噎道:“为了不吃嗟来之食,我容易吗?那通气的银子,可是我所有的家当了,老婆本又要重新存了。”

我忍不住笑了,这个家伙,从来就不好好存钱,说他几句还老是拿话讽我,这么好吃懒做的人,谁要嫁给他?!

“少来了,要是你哪天真的成亲了,所有的喜物包在我身上,不收钱。”

韩三笑瞪着眼睛笑道:“那你现在就可以开始有空没空的给我绣条龙凤被了,我要大龙小凤,这样比较和谐。”

我呸了他一声,真是不能对他好,一好就容易蹬鼻子上脸了:“去你的,龙凤被,你想疯了吧你,能给你绣对小鸭子就不错了,还龙凤,我只说不收你的工夫钱,喜被喜巾的还是要你自己花钱买的!”

韩三笑拖着我的手赖在地上不起来了:“不要嘛,我没银子啊,你就凑吧,随便凑的,你看这些好布缎的,边边角角给我凑一条被子嘛,可怜可怜我嘛。”

我拿起针要刺他,他鬼鬼狼嚎地躲开了。郑小姐羡慕我有个随时能气到自己又能逗笑自己的朋友,我一想,我也挺羡慕我自己的。

第十六章 恩断义绝划界限

今天韩三笑就马上上更了,我故意等到二更天,平时丁鹏都是这个时间巡到这带来报更,可等半天都没听到韩三笑的更声,本来还想嘲笑嘲笑他,可是等得自己也犯困了他还没来,只好回房睡觉去了。

这一夜我睡得也不踏实,隐隐约约的,我好像听到对院有韩三笑的声音,也有宋令箭的声音,他们很大声的在争执,随后又突然没了声音。

我本想起来去看看,但因为白天奔走得太累,实在是起不来,只隐约觉得自己游魂一样的起来坐了一会儿,又躺了回去。

早上醒来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跑对院看了看——厅里的那个男人也没了!床板空空如也!

人呢?

宋令箭的房门,锁着!

上哪去了?!

难道宋令箭带着那个男人?去哪了?!

“飞姐,你在门口看什么呢?”夏夏从水房里出来,抹着脸问我道。

我焦急地指着对院道:“昨夜你有听到什么动静没有?厅里的那个人哪去了?”

夏夏皱了皱眉,过来瞧了瞧,奇怪道:“好端端的哪去了?该不会自己转醒了,回家去了吧?”

夏夏的说法并没有缓解我心里的担忧,我抬头看看天,卯时了,韩三笑也快下更回来了吧,只能问问他了。

夏夏没空陪我胡思乱想,每天她的事情都是满打满算排好的,这会儿她已经挎着小篮子要出门了:“我去柳村把手头上做好的帕子送完,回来就能一门心思做郑府的喜绣了——早饭我热在锅里了,我走了。”

看着她消失在拐角的背影,曾经还畏畏缩缩的小家伙,现在已经可以为我撑起半边天了。

左等右等韩三笑没来,我心里着急,直接去他家找了。院门掩着,我敲了敲,听到里面有小犬呜叫的声音——小十一郎?

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人都没走到门口,小十一郎已经发了疯炸了毛的叫,这下怎么就呜咽一声作罢了?难道是它记得我身上的味道,知道是我?

我推开院门,看到檐下一堆干草上,蜷着小小肥肥的小十一郎,它扭头看了看我,无精打彩地扭回去继续睡觉了。

这么无精打彩?平时不都是张牙舞爪奶凶奶凶的么?我忍不住逗它:“小家伙,怎么了?该不会饿晕了吧?有糕点,吃吗?”

小十一郎迟钝地抬起头闻了闻,又蔫皮皮地躺回去了。

它抬起头我就注意到了,它嘴角红红的一圈。

“哎呀,你流血了吗?!”

小十一郎倒着头,黑眼珠子乌溜溜地看了会儿,憨态可掬,马上呼呼睡觉去了。我也不敢碰他,只想等韩三笑回来了再跟他说。

等了一会,韩三笑还没回来,我实在无聊,看他房中乱糟糟的,床褥被子扭在一起像麻花一样,这家伙夜里的活白天睡觉,哪来的时间能晒个被子,刚生完病,这被子里全是病气的也不拿出来晒晒。我这样一掸,就掉出来一个小布包,上头的结没打牢,一下就散开了。

一张张肉色的像豆腐皮一样的东西,很细很薄,几乎都是透明的,摊在床上,像一张张人脸!我还没来得及多看,外面就响起了脚步声,我赶紧把这一包东西胡乱抓起塞了回去。

韩三笑夹着更锣进来了,可能不适应一整夜的走街,他显得有点疲倦,我马上迎上去道:“小家伙怎么了?无精打采,嘴角还红红的。”

韩三笑看了小十一郎一眼,道:“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也当是个教训了。”

“你知道宋令箭跟那个男人去哪了吗?我大早就看到宋令箭的院子掩着,推门进去一个人也没见着,是不是她把那个受伤的男人带走了?”

韩三笑也不觉得我在他院中很奇怪,自然而然地皱了皱眉,将更锣扔在干草堆上,也不管会不会吓醒正在熟睡的小十一郎,游魂一样地说:“她会有那么好的心思?”

我想起昨天宋令箭灵魂出窍一样的空洞身影,说出了自己的担忧:“韩三笑,我觉得,宋令箭变了。”

“怎么说?”韩三笑心不在焉地揉着病恹恹的小十一郎。

“不知道——自从十一郎——”我顿了顿,看了看小十一郎,因为它碧绿的眼睛也正盯着我,我继续道,“我每次看她,都感觉她像是从黄泉里捞起来的人的一样,没了魂魄,像个活死人。”

“这娘们,总是让人操碎了心。”韩三笑一脸虚脱的样子。

我脑海里浮现出十一郎那对碧绿聪明的眼睛,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以它的力气与速度,可以逃离任何战场,可是它却身披血衣地抵抗到了最后。是谁害了它?那些害它的人,又上哪去了?我见到的那个平静无痕的海瘫,只不过是清理过后的战场而已。

“宋令箭如果真的爱护十一郎,不是也应该爱护它用生命换回来的人吗?可是从始至终她根本毫不关心,任其生死,就算是她真的想报仇,也总是要等人醒活了才能知道啊……”

韩三笑突然坐直了身体,目露凶光地想着什么。

“你想到什么了?”我一脸虔诚。

“你说宋令箭带着那人走了?”

“不知道,反正两人都没在。”

韩三笑一个跳跃站了起来,拉着我飞快往外走:“糟了,这个死女人!”

“怎么了?去哪——”我的声音消散在风里,被韩三笑像风筝一样拉着往山上跑,他跑得很快,如果我再轻一点,可能就真的要飘天上去了。

很快我们到了山屋,屋里仍旧没人,韩三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飞快拉着我朝林子一个方向果断地走去。

“你是不是疯的?!”我还一头云里雾里,就听到韩三笑一声大喝,须臾之间已离我好远。他用力推了一把宋令箭拉弓搭箭的手。

宋令箭扭头瞪了韩三笑一眼,继续拿起弓箭,轻而易举地拉成满月,箭,将出。

我突然意识到,宋令箭箭向的目标,竟然是那个男人!来不及了,箭若一出,他必死无疑。

我飞快跑过去,宋令箭却半点没有犹豫,她对自己的箭充满信心,她的箭一定会比我先到达目的地,刺进男人的胸膛!

“你有病吧!”韩三笑飞快抢下离弦的箭,用力地折断扔在了地上,“你连燕飞也要射死么?”

宋令箭看着地上的断箭,冷声道:“谁挡我,谁就死。”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她真的对我毫不手软,连我也可以杀死么?

“你娘的,不知所谓。”韩三笑过来护着我,将我带到树边,探了下男人的鼻息,平静温顺,还好,还好。

“他是十一郎救回来的人,你也要杀么?”我失望至极,含泪道。

“若不是他,十一不会死。它真蠢,这世上有谁值得它用自己的命去换,谁都不值得,不值得。”宋令箭慢声道。

“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命是十一郎的,他觉得值得就行。既然你不珍惜,那这人我带走,你若再动他一根毫毛,咱俩也恩断义绝。”韩三笑说得认认真真,明明白白。

宋令箭冷笑了一声:“你我何来恩义?”

韩三笑怒翻白眼,不再与她争执,俯身拉男人起来。

宋令箭:“这是你们的选择,他日风云变幻,你们都不要后悔。”说罢转身离去。

韩三笑大声道:“他日风云变幻,我韩三笑绝不后悔。”

我从没见过韩三笑如此强硬地与宋令箭对峙,他向来都狗腿得要命,平时虽然爱挖苦宋令箭,但基本都是事事以她为先,嘴上说是不敢得罪悍妇,其实就是会让着她。可是今天,他却这么明明白白地要与宋令箭划清道义的线,绝不后悔。

“韩三笑,我佩服你。”我由衷地说,我都不敢相像今日他的壮志豪言会为将来带来什么。

韩三笑一松手,把男人扔回到了地上,自己也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在我身上,我根本受不住他的重量,跟着一起后退好几步,勉强扶住了他。

他翻开手掌,掌心已经鲜红一片。

我大惊:“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受伤的?!”

韩三笑咬牙切齿地看着被他折扔在地上的箭,恨恨道:“蛇蝎毒妇!”

我才发现,那枝宋令箭本来要刺穿男人的箭,是血的红色。

“这箭,褪色了?”我傻头傻脑地问了句。

韩三笑一脸生无可恋:“行吧,拖着你这样一个头上长猪脑的同盟战友,我迟早都是个死。在我累死或者气死或者自杀之前断寿在这儿算了,也算是英勇就义了。”

我不敢再问,害怕韩三笑又要被我的愚蠢给气到,低头看了看倚坐在地的男人,他的眼睛,睁开了。

削刻般线条分明的脸上,沉默的双眼微微睁着,碧玉一样的瞳孔涣散着没有焦距,碧光从眼皮隙中漏出来,冰冷无情。

我的心一下被千只手揪紧了,这对眼睛,跟我昨日经过西花原时梦到的眼睛一样!

宋令箭不会无缘无故要杀他,难道是因为这诡异的眼睛?!

第十七章 身怀至宝便是祸

那天立场划清以后,宋令箭一直没有下过山,她在用她的行动告诉我们,互为两界再不干涉。平时我们总是以她为先,根本没有立场可言,她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韩三笑嘴要贫但也不会傻到以一敌二。

可是如今,我们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崩了。

本说要带男人回家的韩三笑,因为手上的箭毒而失去了劳动力,男人还是安置在宋令箭院中,由我与夏夏照顾。

这日硬是拖着半死不活的韩三笑给他换了身衣裳,当然整个过程我痛苦不矣,一直被韩三笑花式唉声叹气的抱怨所折磨。

末了韩三笑问我换下来的衣服要不要,我不敢自己做主张,虽然破旧得不行,但说不定有什么其他意义,打算洗晒下放好,等他醒了自己做决定。

可能是长年做绣活的原因,这衣服我一接过来就感觉不太对劲,这腰带未免也太厚重了,好像故意叠得很厚,好盖住里面的什么东西一样。

好奇心一下上来就挡不住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用那么猥琐的姿势悄悄回到绣房,找了最锋利的剪刀和最细密的针,我要把这腰带拆看,看看里面藏了什么。

我对着光用剪挑开线,倒出里面的棉絮与沙子,乱絮之中果然找到了东西——

一枚戒指,一颗珠子。

珠子一下子吸走了我所有的注意——这指甲盖大小的珠子出现,似乎在疯狂吸噬着周围的亮光,我将它放在掌心,珠身拆射出七彩梦幻的光芒在我掌上摊化成了一个圆形的彩虹。

暖而不灼,灿如金钨,七面削平,每一面,都能照到小如蝼蚁的我的脸。奇怪,明明珠体通透,为何像镜面能照出脸来?

珠底镶着古色的铜托,铜托作莲花的形状,托顶穿洞,应是做坠珠用的。虽然我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也能知道这珠子必非凡品,周围越来越黯,而这珠子越来越亮,亮到刺眼。

我不禁拢起手掌,也许是错觉,感觉这珠子就像调皮的孩子,一下又将玩闹拿走的光线还了回来。

这时我才注意到掉出来的另一件东西——戒指。相比于珠子的魅美,这戒指就显得庄重普通了很多,古铜色,戒身刻了精细的纹路,像是偷偷记录着一段庞大家族的历史,中间镶嵌着一个椭圆的戒饰,戒饰是一块扁平的古玉,上面纹路秀美,雕工极好。

这个戒指环周有点大,应该是男人戴的——

“哇”的一声,乌鸦凄厉地在巷上空滑过,翅膀拍动的声音很急促,也好像很痛苦。

我吓了一大跳,手里的东西差点脱手而出——乌鸦?怎么又是乌鸦?!

我原先以为这男人身无长物,现在看来是身怀至宝,不禁想起那日在巷中听到外来客的对话,他们似乎就在海边找什么东西,难道?

手里的两样东西一下变得烫手无比,好奇果然害死猫,我不该多事的!

我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两样东西,就听到外面有了脚步声。慌忙地先置在了梳妆台的抽屉里,去了院门口迎客。

逆着光,我看到巷子里进来一个高大如柱的人,像个千斤门神一样向我移动过来。

“什——什么人?”我眯着眼睛想把那庞然大物看清楚。

对方再靠近了一些,似乎在犹豫,然后他拿下了斗笠,这下我看清了,是卖豆腐的洪婶。

我松了口气,暗嘲自己的胆小,笑道:“是洪婶呀,吓我一跳。没下雨呢,穿着蓑衣要去哪呢?”

洪婶说话口吃很严重,所以很少说话,偶尔说一两句话都粗声粗气,她也不好意思在我们面前发声,所以总是像哑巴一样地打着手势。

她冲着我粗愣地笑了笑,提了提手里的篮子,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一篮的豆腐。

“这么多呀?给我留的吗?谢谢洪婶了。您等会儿,我去拿银子,顺便把上次说要给您的柔肤油拿来一并给您。”

洪婶飞快拉住了我,力气非常大,又不自在地缩回了手,难得一见地对我说了句话:“不——不——必了。”

我笑道:“洪婶特地来给我送豆腐,是不是有事想跟我说。”

洪婶看着我,迟疑了好久,道:“我——我——走了——”

我笑道:“恩好,我送送您。”

洪婶低下了头,大斗笠跟肥蓑衣的,显得她整个人像庙里的大钟,她在我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跟着,出了小巷快到市街的时候,洪婶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悲伤,她很深情地看着我,目不转睛,那种深情远远超过了街坊看街坊、女人看女人的眼神,看得我都尴尬了,正想说句什么缓解一下,她吐出两个厚重的字:“保重。”然后扭头飞快走了。

我愣了下,总觉得这句保重很沉重,好像是某种诀别一样。洪婶这是怎么了?

心事重重地折回家,一进巷子就听到宋令箭院子有很大的动静,好像谁在用力挣扎一样——

我心一提,飞奔过去推开门,被院里的一幕惊呆了!

宋令箭箍着男人将他抵在墙上,拿着一瓶东西正在往他嘴里灌,男人双手无力地抠打着墙面,他虽比宋令箭高了大半个头,却毫无招架能力地被抵挂在墙上——

宋令箭一脸狰狞,男人满脸惊恐!

宋令箭!

我怒火中烧,飞快跑过去拉扯宋令箭:“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啊?!”

男人被灌了一嘴药,噗的一声,喷了我们一脸的血,然后抽搐般呕吐起来,宋令箭松开了手,站到一边冷漠地擦着脸上的血迹。

我气得发抖,怒道:“你杀他一次不够,还要杀他第二次!你就这么想杀他?杀人对你来说这么容易吗?我们费心救回来的命,你凭什么一而再再二三的要夺走!韩三笑说得一点都没错,你病得不轻,蛇蝎毒妇!”

宋令箭仍旧慢条斯理擦着脸上血渍,看着我们,听到“蛇蝎毒妇”的时候还恶狠地挑了下眉。

我抱着地上吐得虚脱的男人,怒目相迎。

“喂的是什么,你给他喂了什么?!”我擦着男人身上的污血,害怕得要命,像是他随时都会在我怀里断气一样。

明明好好的,我出去前他还那么安详健康地躺在那里,我只是出去了那么一会会,他就已经快要死了!

“别去碰血——”宋令箭突然欺进我,要来拉我的手。

我用尽所有的恨意推开她,她始料不及,猛地被我推着撞在了墙上,砰的一声,后背结结实实地撞上了!

我怒吼:“你走开!怎么了?韩三笑折你的箭,你便在箭上下毒要害他?现在我要救他,你是不是连我也一并要毒死?!”

宋令箭靠在墙上,静了一会,慢慢直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道:“你说得对极了。”

我失望至极,放声大哭。

宋令箭指袖离去,她的脚步声那样沉重,一步步的,好像就踩在我的心上。

第十八章 梦里凶残的命案

我抱着男人还没哭多久,门外就有了声音。

韩三笑的声音:“什么东西?那女人订的?”

“宋姑娘没在?”问得是木匠章单单。

“恩,刚死人还没凉,等着过头七。帛金交在我这里就可以了——有什么事?”韩三笑嘴巴毒得要命,还一心想着报山上毒箭之仇。

章单单可能习惯了韩三笑的口没遮拦,道:“这是她订的东西,不管死没死,银子付过了,货单上签个字我就走。”

韩三笑道:“付过就好,省得死了还得我们来欠债。我来签吧,签了就是我的了。”

章单单没理他,送完货签完字就走了。

韩三笑推门进来,看到院子一片狼籍,我也一片狼籍,抱着男人满脸鼻涕脸泪。

“打扰了。”他默默地退了出去,关上院门。

“韩三笑!”

韩三笑叹了一口气,垂着头进来了,一脸的严肃道:“为何如此狼籍?发生什么事了?”

“宋令箭——宋令箭又要杀他……”我哼哼又哭了起来。

韩三笑道:“不会吧,她这么没品居然出尔反尔?”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明明都好好的,我就出去了一小会儿功夫,一回来就看到她给他灌了什么药,他就开始吐血了……你快救救他……”

韩三笑干笑两声:“你在开什么玩笑,那毒女人想杀的人,我能救得了?我自己都狗命不保——不过——”他凑进来闻了闻,马上又见鬼一样的逃开了,“人活得好好的,要是她真想杀他,以她的力大无穷,脖子一掐就完事了,干嘛非挑这又脏又费劲的活儿。”

我才反应过来,男人吐完之后的确没有断气,而且还仿佛沉沉地在我怀里睡着了!

“那——那宋令箭给他喂得是什么?她不是想杀他吗?可是他一直在吐血,在发抖,就像是要死的样子啊……”我瞪着眼睛还在掉泪,脑子却一下清醒了。

韩三笑摇摇头,人躲得远远的,尽可能地伸长着脖子看了看男人,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有点难看。

“怎么了?我错怪她了吗?你快来帮帮我,把他扶回床上——”

韩三笑马上站了起来道:“没,你们玩儿,千万别搭上我。我突然肚子痛,回家拉屎去了。不聊,再会。”说罢脚底抹油,逃了!

韩三笑这反应——

我肯定是误会宋令箭了,他怕战火烧身自己逃了。

谁能帮帮我,宋令箭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呀,这谁的大躺椅呀,宋姐姐家的吗?好漂亮呀。”夏夏回来了,在门口评论道,一进来,看到院里狼籍,她倒是不意外,小声问道,“大哥哥又做噩梦了吗?哎,总算是吐出来了,我今天回来问了下大夫,像大哥哥这种情况多半是积瘀太重,只要吐出来,经络通畅了就会好了,我去打水给他擦洗一下——飞姐?飞姐?你有听到我讲话吗?”

我扯着嘴角,愣愣道:“我宁愿自己瞎了聋了,宋令箭说不定会可怜可怜我了。”

“什么?”夏夏一头雾水。

我生无可恋。

我惹怒了宋令箭,在院中整整等了她一整天,我甚至把能拿来请罪的东西都摆好了,只消她能散散气,我怎么着都愿意,可是她一直没出现。

韩三笑晚上也没有来吃饭,可能是怕我要求他帮我向宋令箭求情所以不敢露面吧。

打心底里的,韩三笑也是怕宋令箭的。

今天喝了药的缘故,又经历大哭大悲,一上床浑身很乏,夕食一过就睡着了。我做了个梦,又是噩梦。我也不知道我是经历了什么,最近总是做这些奇怪又血腥的梦。

一个宽敞杂乱的房间里面,有个身形肥腴的男人在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东西,这房间一排整齐统一的床,不是衙门后院里的衙差工房么?少时我爹经常带我去,我再熟悉不过。

胖男人直起身子擦着满脸的汗,居然是县官赵明富。他脸上带着惊慌,诚慌诚恐地对着门外弯腰哈背,细声细声道:“这没有人。”

“那门梁上呢?看过没有?”外面响起一个冷蛰的声音。

“——这……倒没上去看过——”

“蠢东西!”

一个戴斗笠的男人飞快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很宽大的蓑衣,斗笠下还挂着黑纱,整个人笼罩在阴暗中,笠沿挡去了他的眼神,根本看不出他是怎样狠厉的眼神。

这——这不是今天刚在巷里与我别过的洪婶么?一样的身形,一样的蓑衣,但讲话的怎么是个男人?

“我说过没有,这里除了我跟贱内与小儿,其他人都已经做干净了。”赵明富汗如雨下,却不敢再伸手去擦。

蓑衣男人还是不甘心,伸手挑着柜子里的工衣:“手脚干净点,不要节外生枝。”

“不会,不会。这些人都是跟着我来的,在镇上没有根叶,根本不会有人在乎他们的去留。”

蓑衣男人坐了下来,宽大的蓑衣坨在一起,显得更宽大:“在惹人厌弃方面,你做得倒是彻底。”

“是是是……”赵明富唯唯诺诺。

蓑衣男人突然用力拍了拍桌子:“还以为潜居在此,总算有个大好机会可以出头,你这个该死的东西不仅给错情报,损失死士是小,令主公无颜是大,现在说什么都是砌词狡辩,主公绝不会手软放过我们——”

赵明富脸色发青,脸上肥肉抽搐,眼中闪出不甘,却不得不吞下怒气:“我也没有想到,我事先已潜查过一段时间,就算情报错误,也不必花去多大力气,只是没有想到主公竟如此重视……”

蓑衣男人冷冷道:“我恨不得现在就处死你,但你现在还有用——”

“小人愿效犬马之劳!”赵明富跪下身道,“还望上将能在主公面前能为小人美言几句,饶小人不死!”

蓑衣男人冷哼道:“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还能做什么?现在你唯一的用处就是为我挡去一些处罚,让我死得没那么难看!”

赵明富抖成一团,磕头道:“我死是应该,只求主公让我死个痛快……不过念在我忠心为上将奉事多年,死又为上将挡罪的份上,你能不能放我妻儿一条生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高家就我一根独苗,愿上将能保我高家香火……”

高家?赵明富不是姓赵吗?难道名字是假的?

蓑衣男人突然间一脚踢在赵明富肚子上,那一脚又快又猛,踹得赵明富整个人滚了好几圈。

“蠢货,你以为你这点小事能瞒得过主公?一人身死,鸡犬升天,大树将倾,何来枝叶,你半生都为我当狗,我会让你的妻儿死得痛快点。”

赵明富像狗一样卑贱地跪趴在地上:“这么多年主公从未说明为何让我们蛰伏在此,只说要看好巷底那户人家。若是主公与那户有仇,小人去杀了他们便是——”

蓑衣男人突然暴怒,照脸就是一腿,道:“胆大包天!你敢动他们一分一毫试试?”

赵明富被踢了一脸血,居然也不怕了,抹着嘴边的血笑了:“我就知道你也存了私心,不过人非草木谁能无情……”他说着说着,趁蓑衣男人一不注意,眼里冷光一闪,突的向对方扑去!

“高军,你这条狗!”蓑衣男人飞快向旁边挪移,躲开了赵明富刺来的尖刀,他穿着宽大厚重的蓑衣,行动速度却不减慢,极为灵巧,他伸手为爪,向赵明富抓来,但抓到一半却突然滞住了身形,僵硬地站立着。

赵明富阴森森地笑了:“我作了这么多年的狗,就是等有一天能爬到你的头上把你当狗使。是我运气背,在这里乌龟一样地隐姓埋名了十几年,只等一个功德的机会,没想到立功不能反招来杀祸。我早就知道你的弱点在哪里,只是不敢对抗主公。现在反正都是死,我怎么样都要你死在我前面,像条狗一样地死在我前面!”他越说越激动,全身的肥肉都在颤抖,脸涨得通红,气得无法控制,一口唾沫吐在了蓑衣男人的蒙面布纱上。

蓑衣男人手捂着脖子,蓑衣的颈口处已染满了鲜血,他手指着赵明富,却再也发不了声音,只是卡卡卡地吐着气息,然后倒在了地上。

赵明富走近蓑衣男人,整个人发了疯般在他身上乱踩乱踢,直到自己也累得跟一狗坐在地上,看来这些年他的确受了很多闷气。

回过体力后,赵明富起身起,警觉地看了看周围,拉起蓑衣男人的双脚,也不管他是面朝上还是面朝下,只管往里院拖去。

原以为只是两个胖子的吵架,没想到最后竟变成了命案,语里词里似乎还有一个巨大的阴谋,这个阴谋就像原名为高军化身的赵明富一样,在这小镇潜伏了很多年。

“叭,叭,叭……”赵明富铲着后院的土,空气里仿佛飘满了粘重的血腥味。

突然,那已经死透的蓑衣尸体扭过脑袋,嘴唇一张一合,纠着整张血肉模糊的脸在狰狞地蠕动,他直直地看着我道:“保重。”

保重。

跟洪婶在巷口跟我说的话一样。

我猛地坐了起来,满头大汗,见鬼了,我怎么做这样的梦?这么真实,好像它行云流水地在我不知情的另个时空发生过一样。

第十九章 篮子上的哑声铃

这时外面突然“绑”的一声,好像有人用力地叩了一下门,我吓得整个人要弹起来——我披上衣服飞快过出去,拉开院门,门口没人,巷子里也空无一人。

谁在敲门?还是我有幻觉了?

我四下再张望了翻,看到脚边上放着一个竹篮子。

不是幻觉,刚才应该的确有人敲门,迅速将篮子放下就走了——大清早的,是谁将东西放在我门口了?

我拿起门口的竹篮子看了看,这么眼熟?不对,这就是我的篮子啊!

太奇怪了,这不是我上次落在金娘那边的篮子么,怎么被放在了自家门口呢?我莫名其妙地打开盖在篮口的布,篮子里放了半篮的金色丝线。

莫非是金娘自己送来的?她很少出家门,难道是托别人带回来的?我晃了晃篮子,听到了篮子上传来的当当声。

原来是篮把处系了个铜色的铃铛,这铃铛样子真可喜,铃身如梨,铃垂如折起的蝶翼,真是漂亮。

我取下了铃铛,用力摇了摇,可惜了这么可爱的铃铛,居然是个哑铃,发不了声音,若是能发声,它的铃声也一定会十分清脆可人。

“这啥玩意儿?哪来的?”下完工的韩三笑夹着更锣晃悠悠地来了。

我瞪了他一眼:“舍得出现了?不认识你。”说罢转身进院要关门。

韩三笑赶紧一个箭步上来,长腿先伸进门缝卡着,顺势一个推就进来了,抢过我手里的篮子,眼神异常的尖,一下就看到了篮上这个不起眼的小铃,捏攥在手里,叹道:“好轻的铃。”

“关你什么事?!该管的事情装死,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爱凑热闹——走开拉!”我作势要抢回铃铛。

韩三笑却玩得津津有味,抚着铃铛,摇了摇:“哑铃?——真好玩,怪力——怪力啊——”

“你傻不傻,别弄坏了,还我呀——”我跳着脚抱拉着韩三笑的手,就是够不着他举高的铃。

“别摇了。”

我俩都呆了呆,保持着这奇怪的姿势扭过头,看着对院一身神清气爽的宋令箭。

我又惊又喜又怕又碜:“宋令箭,你回来了……”

宋令箭居然像没事人似的,盯着铃铛道:“哪来的?”

我小心翼翼,生怕她突然想起昨天被我误会的事,道:“这篮子是落在金娘那的,一起被放门口了。大概是金娘托了谁捎带回来的吧。”

宋令箭皱了皱眉,什么事情都要猜疑一下。

韩三笑没事找事道:“这铃都是哑的,这都吵到你了?!难道是哑铃招孤魂野鬼,顺便把你的魂也招回来了?”

宋令箭瞪了他一眼。我马上狗腿地骂道:“大白天的发什么病,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不要张嘴了,见着你我就烦,赶紧给我滚!”

韩三笑白眼飞上天,知道这会儿我涮他来消宋令箭的气,也不反抗,为了在我这儿的几斗米腰吁就不要了。

我马上腆着脸跑了上去,院子里男人躺在昨天章师傅送来的躺椅上,安详地沐着阳光在休息。

我偷偷打量着宋令箭,只见她神色安淡,眼中并无戾气,昨天我这么过份,她居然没有放在心上?虽然这个想法很犯贱,但这的确不合理啊!以宋令箭那以牙还牙的脾气,怎么会这么轻易饶过了我?

宋令箭一直站在原地,盯着韩三笑出神,而韩三笑还在娘不拉几地把玩着我篮子上的那个哑铃,我本来对这哑铃也就是一般喜欢,喜欢它的样子设计,但韩三笑居然这么稀罕,我觉得这铃铛一下就不同凡响了。

躺椅上男人的眼皮动了动,慢慢地睁开了双眼,平静无痕,没有焦距,神情也很空洞,好像——好像就是闭得太久累了,要睁开眼让眼珠子也晒晒太阳一般。

“你——醒了——”

男人轻眯了眯眼,缓慢地转过头,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突然间苍白刚毅的脸上绽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像初开的莲花,温暖清新,白暂的脸,碧绿的眼,在阳光下像一个不真实的传奇故事。

我激动地对他们道:“他——他笑了!他笑了!”

宋令箭怔怔盯着微笑的男人,突然间一声不吭地回房去了。

她突如其来不高兴的举动一下让我僵住了:“宋令箭……”

男人的笑容也被宋令箭的关门声给凝固住了。

我叹了口气,但还是欣慰地对着韩三笑道:“好歹她不生我的气了,不是么?”

韩三笑只是怔怔看着手中的铃铛,摩挲着铃身上杂乱无章的刻痕,这铃这么轻,这么薄,我真怕他这没轻没重的给弄坏了!

等确定宋令箭不会再出来后,我回院子拿了把伞,找了半天位置,想给男人挡下阳光。

我瞪着站在一边不动的韩三笑道:“你就这么看着,过来帮帮我呀!”

韩三笑一脸不屑:“哼,一个大男人,矫情得叫人恶心,还撑伞,挡风还是遮光呢?”

我皱着眉头道:“你别忘了你生病的时候是怎么作天作地的。他这眼睛要是一直这么对着太阳,会刺坏的,这么漂亮的眼睛,可不能有闪失。”

韩三笑翻着自己的下脸皮,红红的像个傻子,道:“我的眼睛也很漂亮,我的脸皮也很薄,不见你给我撑过伞!”

我啐他道:“你都是夜里活着的人,要遮个屁个太阳!”

韩三笑愣了愣,对不上话了。

我给男人挡好了伞,对他道:“这样是不是舒服很多?”

男人只是空洞地看着我,缓慢地眨着双眼。

韩三笑在边上哼哼哈哈的,眼红的肠子都青了:“真是不明白,对一个不相识的人,比对我这个老相识都要细心体贴,看清楚以后谁在你身边好嘛!”他叉着腰不满道。

我回过神,瞪着他道:“吵死了,早点在厨房,自己去拿。”

韩三笑顿时就肌无力地靠在了门板上,弱声道:“我去拿?我也是大病刚愈的人好吗?夏丫头呢?”

“送货或提线去了吧,哪有人这么空天天给你差使着,你要是真饿了,爬也会爬着去厨房吃的。”

韩三笑软弱无力地甩着两只手要走,我叫住他道:“铃铛还给我,这么个大男人还抢人家的铃铛。”

韩三笑摇了摇手里的哑铃,无语道:“这么个破铃铛你都想讨回去啊,我还打算委屈下自己帮你拿去扔掉的。”

我马上站了起来,凶道:“扔?!谁准你扔的!谁说它破了,我改明找章师傅帮我修好!”

韩三笑道:“修什么修啊,花冤枉银子——”他一边说,一边就要溜了。

我飞快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别想混水摸鱼,把铃铛还我!”

韩三笑瞪着我:“你这是中邪了,非要在铃铛的事上跟我较真啊!”

我夺过他手里的铃铛:“我喜欢,尤其是你稀罕,我就更稀罕,谁也别想抢!”

韩三笑摇头晃脑地跟在我后面,进厨房之前,他很认真地背后站在我晒满衣服的后院,似乎在用心闻着太阳的味道。

我拉着他说:“别站在这里呀,快走开。”

韩三笑受伤地看着我:“站都不让我站,我还是不是你的心尖上的人儿了啊?”

我笑着打他道:“心尖上?心尖上有刀吗?有刀的话我就把你放那儿刺死你。在晒爹的旧衣裳呢,你别挡了阳光嘛,真是讨厌。”

韩三笑愣了愣,看着满园的衣服没讲话。

我见他就是赖着不走,也懒得再去拉他,去厨房拿了早点出来,他已经不在后院了。

看着爹的旧物,我叹了口气,我一直不想在他们面前有太多的表示,不想他们为我担心,不想他们无所适从地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事实上每逢八月,每次中秋,我就无法掩饰那种期盼和失落,爹他,就是十六年前的八月十四失踪的。每到八月,我的心情会特别的糟糕。

第二十章 箭囊之中血红箭

今天清清静静的,在绣房折腾了半天,现在绣房里剩下的全是郑府的,现在就从大到小从急到缓的给绣样们排个序,大的复杂的我来绣,简单的小的可以让夏夏先勾出形来。

鸳鸯龙凤我经常绣,颜色一清二楚,倒是郑小姐拜托的那几张蝴蝶图,还得好好搭下颜色。

这么一张罗好,出来都已经是申时了,夏夏一天都没回来,我打算自己去街上买点菜晚上煮点好吃的,顺便把洪婶装豆腐的篮子还给她。

走之前我去对院又看了看,男人已经睡着,我为他盖了条被子,他又睁开了眼睛,平静的脸庞上,带着一丝微笑。

我也笑了,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从海里漂过来的吗?那我先叫你海漂吧,好不好?你乖乖在家躺着,我去买只肥鸡,晚上炖汤给你喝,好不好?”

男人转过眼珠子茫然地“看”了我一眼,也许那都不算是看,只不过是转眼时的一个停顿,但我仿佛能感觉到他心中的温暖和淡然。

“那我就叫你海漂了。等你好了,再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好吗?”我极尽温柔。

这时突然一阵风,卡拉一声将墙角倚着的什么东西吹倒了。

我扭头一看,将是宋令箭的箭囊也撇倒了,我皱了皱眉——

箭囊里倾倒出来的几枝箭不是往常那样的黑色,而是红色的!

鲜红的,如血一样的红色,在夕阳下发着冷光!跟上次韩三笑折断的那只红箭一样的颜色,这上面鲜血一样的颜色,有毒。

难道这是宋令箭要为十一郎复仇而特制的复仇之箭么?她知道是谁杀了十一郎?她知道要去哪里找那些人么?

我的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慌忙垫着布把箭塞回到箭囊里去——等明天,我要跟韩三笑说说这件事了。

走到市上,让卖鸡的支大哥帮忙挑了只最肥美的,支大哥提着那只将要死去的鸡,仿佛在看着自己的完美的工艺品,那种眼神显得有点贪婪、无情。

我咽了咽口水说:“那就劳烦支大哥您帮我杀一下吧,下刀的时候利落点,别让它受太多痛苦。”

支大哥疵着呀,笑着说:“一刀下去它还死不了,要血流尽了才行,你瞅着,我这么一刀切在它脖子上,然后把它扔在这木桶里让它挣扎着,它越是挣扎,流的血就越快,那就死得越快了。”

我能想像到那个场景,不禁打了个寒战,退后了几步。

支大哥盯着我说:“怕了吧,姑娘家的就是见不得这场景,布店的那个年轻寡妇也怕杀鸡,但是没办法呀,人家孝顺,初一十五的都要来买鸡,飞姑娘你也买鸡,是要来孝顺谁呢?”

年轻寡妇?他在说黎雪?他的眼神,怎么那么古怪?

我打了个嗝,说:“没,入秋了,就想吃点鸡补补。”

支大哥笑了笑,说:“我开个玩笑呢。燕老板怕的话就去别处晃晃,回来鸡就好了。”

我连忙放下银子就走了,心里嘀咕着,这支大哥今天是怎么了,平时老老实实都很客气的,这天突然跟我说这么奇怪的话——

想到这我转头看了看,看着他正全神贯注地拿着杀鸡刀,在鸡脖子前面没完没了的比划着,却始终没有痛快地给鸡一刀。

我突然后悔买鸡了,哎。

游晃了一小会,到了洪婶的摊子,摊子铺着雨布,却哪有洪婶的人影?

洪婶哪去了?难道她没来开晚市?可是平时她这个时辰都在的呀?

我问了问隔壁摊卖肉的蔡大叔,我们很熟了,小时候我经常在他家玩,道:“蔡大叔,有看到洪婶吗?”

蔡大叔愣了愣,说:“没有啊,这两天我风湿病犯了,没在摊上——柱子你有看到没?”

柱子是蔡大叔的儿子,算是跟我小时候一起长大吧,是个木讷老实人,他看了看我,有点不好意思,轻声回答道:“好几天没见着了。”

蔡大叔问道:“怎么了?找她有什么事么?一会我帮你问问其他人看看?”

我摇摇头道:“没什么事,来还个篮子,见她不在便问问。”

蔡大叔已经动作奇快地给我割了一块上好的腿骨给我:“见你又瘦了,喝点骨头汤补补,下次你大娘见到你这样又心疼了。生意是生意,怎么都不能拿身体拼,知道么?”

我不推辞,我从不推辞蔡大叔蔡大娘对我的好,他们就像我半个爹娘,我收下腿骨,笑道:“恩,我好着呢。”

蔡大叔小声道:“那个难伺候的柳望月,没刁难你吧?”

我愣了愣,柳望月?柳望月是谁?

我皱了皱眉,问道:“谁是柳望月?”

蔡大叔哦了一声,道:“我忘记了,那是她嫁前的闺名,现在她是郑家大夫人了。”

原来郑夫人的闺名叫柳望月,还挺有诗意挺温柔的嘛。

我摇头道:“没有啊,郑夫人只不过处事比较认真,人还是好的。”

蔡大叔点点头,道:“那就好,量她也不敢刁难你。”

我奇怪地笑了:“蔡大叔,我只是平凡小庄子里的生意人,清白做事,清白做人,别把我说得跟恶霸似的好么?”

蔡大叔笑着,摊上来了客人,我也不便多打扰,还有点时间,可以翠阁看看。

走到了翠阁,刚一进门就撞上了里面急匆匆出来的一个妇人,我一看有点脸熟,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小心点!”妇人瞪了我一眼,凶巴巴,粗声粗气,她的脸很长,我应该是见过的!

“对不起。”我惯性不想与人起争执,赶紧自觉地让开了道。

妇人急匆匆地走了,看着她碧服华丽的背影,我使劲想着她的身份,衣着华丽,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夫人,这么嚣张凶悍,应该是——

赵夫人?

对,就是赵夫人,县官赵大人的夫人,赵夫人!

柜台前掌柜的不是何其真,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帮手皆学徒,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反正大家都叫他小何就是了。

小何招呼着我随便看,一边记录着台面上的一堆金银首饰。

我好奇道:“何掌柜不在么?”

小何道:“走货去了呀,还没回来。”

我有点失望,又有点奇怪:“还没回来啊?那这柜上的首饰,不是你们新入的货啊?”

小何摇头道:“不是,这是别人转售给本店的。”

我粗粗估计了好,好些珠钗镯链呢,一下子谁这么大手脚的要脱手这么多东西?

我假装有兴趣要买,上前挑看着说:“我正想买个便宜点的簪子,我看看这转售的里头有没有合我眼意的。”

小何一边记录一边道:“随便看,刚盘下的,喜欢的话可以便宜点给飞姑娘。”

我仔细看着台面上的首饰,我认得其中一只金花簪,因为赵夫人经常炫耀般地戴在头上,闪闪发光,十分金贵。

小何见我盯着这金簪子不动,笑道:“飞姑娘喜欢这簪子么?这簪子是金造的,有点重,给飞姑娘您戴,可能略显老气了。”

我点头道:“恩,我就觉得这簪子挺眼熟的,好像哪里见过——你知道是谁转售的么?”

小何抱歉地笑道:“这个,转售的事理多半不光鲜,掌柜的说过,还是为客人保密的好。但如果是飞姑娘您自己猜到了的话,小的就没办法拉。”

我笑了,这小何年纪不大,心思倒也挺灵活,看来这些首饰的确是赵夫人来转售的——

县官夫人何以突然急着脱手自己的首饰?她很缺钱吗?

第二十一章 镇上古古怪怪人

“唉,不说倒还好,一说我记起来了,这簪子那夫人说是不卖的,犹豫半天怎么忘记拿走了!”小何突然拍了拍脑袋道。

我说:“她刚走没多久,追出去应该能赶上她的。”

小何道:“哎,我这铺子还开着呢,这……只能等她想起来了自己回来拿了。”

我说:“我刚要回市摊那取鸡,顺路的,你要是信我的话,我帮你拿去还她。”

小何说:“那麻烦飞姑娘您了,就是刚才那位碧服夫人,您认得的吧?”

我点点头,收好簪子道:“我认得,不耽误了,我走了。”

小何在柜后笑送着我,他笑起来的样子有那么点像何其真,但没有何其真那么有味道。

我多问了句:“何掌柜什么时候回来?”

小何说:“快了吧,怎么,飞姑娘有事找他么?”

我点了点头说:“恩,托他帮我留意个东西,想知道有没有我想要的。不说了,我先走了。”我一走出翠阁就看到赵夫人碧绿我身影消失在拐角,我连忙追上去。

赵夫人走得很快,平时她总是丫环仆从带好几个,这回只身一人,对巷道却出了奇的熟悉,而且她好像不想让人看见,尽量小巷子里头钻。

我跑得快没气了,正想叫住她算了,没想到这时突然她身边巷道出来一个人,一伸手捂住她的嘴,一把拉进了小巷道。

我一惊,难道有人打劫?

“是我!别出声!”巷子里有个阴冷的男声响了起来。

我靠在横巷的墙上,不敢探头去看,拿出随身小镜往里头照了照,咦,原来是赵大人。

这赵大人本来昏庸无能很不招待见,我昨天还梦见过他手段残忍地杀人埋尸,虽然是个梦,但也带出了点偏见,导致我现在看他一眼都有点害怕。

赵夫人喘了口气,轻声抱怨道:“吓死我了!”

赵大人凶狠地戳着赵夫人的脑瓜子咬牙切齿道:“你个蠢货,谁让你出来倒卖首饰的?!”

一向嚣张凶悍的赵夫人畏缩着说:“是你说收拾细软尽量快点走,这些东西当然倒卖掉换成银子了!”

赵大人使劲拉着赵夫人道:“你这是唯恐别人不知道咱们有事啊?要是让人知道了什么猫腻,你带着这些银子上黄泉路吧!”

赵夫人解释道:“不会有人知道的,我只说这些戴旧了,换了要买新的——”

“叭”的一声,赵大人甩了赵夫人一个耳光:“谁信你的解释,赶紧回家把事张罗好,越快越好!知道没有?!”

“知道了。”赵夫人唯唯诺诺地捂着脸。

“走小巷,别让别人看见!”赵大人粗鲁地拉过赵夫人,两人往巷底穿梭而去。

我愣了好一会儿,向来以惧内无能形象示人的赵明富,人后的确是这样凶悍冷酷的人,跟我梦里见到的那模样无出其右。

我的梦,太真实了。

这么想着,我刚一回头,就被一只血淋淋的鸡吓了一跳!

“啊!”我尖叫起来!

巷边上突然窜出一个身影,将我往后拉了拉,冷声问我:“什么事?别怕。”

我一看,拉我的人竟是柱子。

我恐惧地盯着那只血淋淋的鸡,支大哥好像被我的尖叫声吓到了,疵着黄牙道:“燕老板,你的鸡,杀好了。”

我心有余悸,拍着胸脯道:“是支大哥呀,吓死我了,突然一回头就看到血淋淋的一只鸡。”

支大哥只是疵着牙在笑。

柱子走过去拿了鸡,放入了他手里的布袋子里。

我奇怪道:“柱子哥怎么在这里?”

柱子提了提手里的布袋,道:“爹让我给你送骨头,给十一郎的。”

十一郎?我一愣,他们还不知道十一郎已经没有了。

我接过布袋道:“帮我跟蔡大叔说谢谢了。支大哥,这是银子,给你。”

支大哥拿了银子,不知道他是有意的还是无心的,他指点的血渍染到了我手心,冰凉凉,阴丝腥。

我像触了雷电般拼命缩回了手,又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擦手,只得紧紧握着手绢,笑道:“有劳了。”

支大哥盯了柱子一眼,转身微佝着背走了。

柱子哥问我:“没事儿吧?”

我松了口气:“没事。”

柱子哥道:“早点回家吧,入秋了,天暗得快。”

我点点头,正觉得柱子哥奇怪,怎么说话这么流利,神情也这么坦然,柱子哥却突然像意识到了自己的一反常态,马上微腰了微腰,低着头,像从前那般轻手轻脚带点害羞地对我道:“我——我回去看摊了。”

“哦。”我目送着柱子。

先是李瓶儿婚宴上看到的那几个外来客,然后是十一郎的死、海漂的出现、丁鹏洪婶的出镇、再接着是西花原的那些死乌鸦、还有赵大人赵夫人的古怪行为,小镇这是怎么了?要变天了吗?

走在街上,感觉大家都沉默了很多,蔡大叔的肉摊已经空了,本来还想找他们帮我把鸡剁一下,血淋淋的我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这支大哥怎么回事,是故意要吓我吗,以前都会帮我把鸡剁好的。

现在都还没到下市的时间,市集的摊位大都收了,只有一些店房还零散地开着,多半都处于半打烊状态。

路过黎雪的布店门口,她正拉着板门要打烊,平时这个时候我都是趁她不注意拼命走过,但这会路上行人很少,走着这么一个我实在有点扎眼,那板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都拉不上,黎雪整个瘦弱的身子都随着拉门的动作在飘动。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跑过去帮她将门板卡地的一边扶了起来。

门板很快就滑上了。

黎雪头也没抬,只是焦急地上着锁,一边说着:“谢谢。”

我不禁得多问了一句:“这么早就打烊了?”

黎雪一愣,可能没想到是我,抬头看着我有点失神,回答道:“哦,恩,是啊。”

我有点尴尬,提起篮子指了指家的方向,道:“那,我先回去了。”

黎雪垂下手,安静地站在边上目送我,我连头都不敢回,我害怕回头看到她那楚楚可怜的失落的眼神。

“阿飞,等一等。”黎雪突然在后叫道。

阿飞——好久都没有听到别人这么叫我,只有黎雪这么叫我,我们小时候,是多好的朋友啊!

我不敢回头,怕眼角有泪,侧过头道:“什么?”

黎雪又拉开了门板,从里面拿了什么东西,匆匆跑过来塞在我手里道:“院里的无花果结了些夏果,娘挑了几个最好的,说要留给你。要入秋了,无花果生津止渴降火,对你身子好。”

我颤抖着接了进来,放在洪婶的篮子里,趁着流泪之前说了声“谢谢”,快步走了。

回到家我将那只血淋淋的鸡连着布袋一起往热水里烫了烫,血蕴着布袋往外一圈一圈的吐红,我咽了咽满喉的恶心,转身将篮里的无花果拿了出来。

第二十二章 夜半惊哨执灯人

七个无花果,长得很好,连大小都很相仿,一颗树上能长出多少这样的果子?无花果的夏果更是少,连姨应该是将能挑出来最好的都给了我吧?想起少时总是在树下一起摘果,现在想来更是凄凉。

无花果近熟的时候已经很软,方才我走得太急,颠伤了一个,尾处已经流了些果汁出来。

这可是洪婶的篮子!我赶紧起身找了抹布,不过这篮底居然还垫着一对豆腐木托呢。

洪婶一定是怕豆腐碎了,特意放了木托垫着,真是细心。

我将木托拿出来擦了擦,放在案上晾凉,挑了两个无花果去了对院。

海漂一个人躺在厅中,宋令箭又不知去向。不知怎么,她不在院中我反而轻松一点。

我揣着无花果进去瞧了瞧海漂,他这会儿正醒着,睁着眼睛缓慢茫然地眨着,仿佛在给尘封已久的双眼透透气一样。

“海漂。”我轻笑着叫了声,走到他床边坐下。

海漂慢悠悠地收拢眼神的焦距看着我,微微地笑了笑。

“醒着呢——躺这么久累不累?虽然我很想扶你起来坐坐,但是我又担心你的病不能随便动——你看,我给你带了无花果,你吃过无花果吗?”

海漂仍旧安静温柔地看着我,碧绿近墨的瞳孔,覆着长而氤蕴的睫毛,如画师笔下临摩到一半的媚惑之眼,复而查觉太妖,又添了苍穹星辰在里头。

“软软糯糯的,还很甜——来,悄悄吃一小半个,应该没有关系吧?”我掰了块最好的喂他吃了。

许是吃了太久淡而无味的清粥,一下吃到这么软甜可口的果肉,海漂闭着眼睛笑得像个孩子。

“好吃吗?还有一半。这无花果呀一年也结不了多少个,在这儿呀可跟王母娘娘的蟠桃差不多呢。我先偷偷喂你吃一个,等韩三笑回来了咱们再一人分一个,那你就能吃两个了。”

“无……无花……”海漂轻轻学着我的话,说了这两个字。

我一愣,海漂,会张嘴说话了。

但是他只是气如游丝地说了这两个字,很快又安然地睡着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不想他这么快恢复,等他恢复了,哪怕是能流利说话了,一场刚平复下去的灾难就又要来了。

饭点时刻韩三笑和宋令箭都来了,他们显得很沉默,都各自低头吃饭,好像只是来完成吃饭这个任务一样。

我清了清嗓子,想把白天在街上遇到的奇怪事情跟他们八卦八卦,我刚要开口,宋令箭就站了起来:“我上山了。”说完就要走。

我站起来道:“又上山啊?怎么老呆在山上啊?”

宋令箭道:“有事。”不等我再说下一句已经不见人影了。

韩三笑还在吃,他今天吃得特别慢,显得没精神。

“没睡饱吗?怎么这么没有精神?”

韩三笑点了点头,无精打采的。

我说:“没事,我刚好炖了只肥鸡,炖了好几个时辰呢,宋令箭这么快就走了,本来还想端出来大家喝的呢。”

韩三笑拄着脑袋道:“我没什么胃口,可能最近没休息好吧。”

我有点失落,平时总是对吃热情不灭的韩三笑都没劲吃东西了,整个院子说不出来的死气沉沉。

韩三笑看了我一眼,问我:“你最近休息得好么?”

我点点头:“很好啊,天气开始转凉了,每觉都是睡到大天亮。”

韩三笑道:“那夜里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吧?”

我摇了摇头:“没有啊,你有听到吗?”

韩三笑摸了摸眼睛,像是很疲惫地说:“没有。”

“你还是喝点鸡汤吧,多少喝一点,我去端——”我不等他回话,马上回厨房去了。

盛好了汤,还特意把鸡翅跟鸡腿都挑好放在碗里,一进院子,韩三笑已经不在了。

我端着热乎乎的汤站在院中,第一次感觉到了孤独。

他们是不是藏了什么事情不跟我说,要把我排在外面吗?

海漂睁着眼睛,空洞地看着夕阳染红的天。

“哇”的一声,远处一声凄凉的鸦叫,我全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夏夏在门口张望了下,道:“今天怎么这么快就吃完了呀?三哥是不是连鸡汤都没喝呢?”

我点点头,像堵气般将手里的碗重重放在了桌上。

夏夏安慰我似的抱怨道:“不喝是他的损失,那飞姐跟海漂哥哥多喝点嘛,补得脸色红润的自己看了开心。”

我忍不住还是笑了道:“就你会逗我开心。你也多喝点,跑进跑出的也不怕夜了脚抽筋。”

夏夏吐吐舌头道:“我还年轻呢,多得是力气——”她突然盯着院里,愣了愣,道,“飞姐,你看,他笑了。”

我转头一看,海漂正空洞地盯着我们,嘴边浮边微弱的笑意,只不过,我感觉到他的笑意很冷淡,也很傲,仿佛他的心中罗盘知晓宋令箭和韩三笑的一切动向,现正如悯苍生般在嘲笑我的无知。

呸,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可能是一整天胆战心惊的缘故,今天就没有再睡好,梦里总是晃着白天吓到我的杀鸡支大哥,疵着黄牙,提着一个血淋淋的鸡头在手里晃着,然后又变成了洪婶,她手里拿着要留给我的豆腐托板,板上全是血……

“呜——”的一声尖利的哨声,我突然从梦里惊醒,猛地坐了起来,好吓人的梦。

这不是往常宋令箭收猎召唤十一郎的哨声么?怎么会在这个时刻打响?是梦里的,还是现实里的?

刚才我梦醒的边缘,除了那尖哨声外,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

说实话现在没有了十一郎,我真的感觉没有安全感,以前只要巷子口那处来人,十一郎就会跑到院门口站着,人来了若是不认识,他会疵牙低呜,认识的话便会扭头走掉,以防吓到我的客人。现在对院只有一个卧病在床的海漂,我还要担心他会不会受到什么伤害。

想着十一郎,还有他死时的样子,我再也睡不着,眼角沤了泪,沤得眼睛发酸。

我轻轻起了床,披上衣服,轻轻推了个窗缝往外看,院子里的地上倒影着一个人影,我毫无心理准备的被吓了一跳!

再一看,这不是小楼窗上娘的投影么?怎么这么晚了她还不睡觉,在窗边上站着干什么?扮鬼吓我吗?

我点了个灯笼走到院子里,脚下突然踩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怎么是院墙的石瓦?

今夜风不大,石瓦怎么突然掉下来了?难道是经久失修,粘土不牢了?

刚才我听到东西掉落的声音,应该就是这石瓦掉在了院地上吧。

我将石瓦放到了桌子下,抬头看着窗后的剪影,轻声叫了一句:“娘,这么晚了还不睡么?”

娘的剪影低了低头,我都差点忘记她的长相了,她的剪影这么美,美得让我不敢去打扰她的岁月静好。

娘没有开窗看我,仍旧在窗后,轻声道:“他回来了。”

我一愣,迅速问道:“谁?谁回来了?”

娘喃声道:“四哥回来了,他回来了。”

四哥?爹?娘一直都这么叫我爹。虽然我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四周看了一眼,院落深深的哪有人?

我心底里深深叹了口气,道:“夜深了,娘早点休息吧。”

娘的剪影转过头,似乎在正视巷外的远方,她好像将手抱在胸前,在对着远方祈福:“他再不会来了,不会回来了。”

娘又开始了,窗前的剪影突然消失了,灯仍旧亮着,永恒地亮着,像一座期待良人归来的灯塔。

我去对院看了看,宋令箭厅中的烛已经燃到了根,烛火不明,昏暗中哧哧哧地发出难闻的味道,我连忙续了个烛,厅中顿时亮了许多。

“呃——”

一回头我又被吓了一跳,海漂的碧绿的眼睛又冷冷地睁着,他此时半靠在床背后的墙上,也不知道是夏夏扶着忘了将他躺平回去,抑或是他自己坐起来的,昏暗中突然看到一对这样的眼睛,再有心理准备都要被吓一跳。

“海漂,怎么了?怎么坐着,我扶你躺下。”

海漂空洞地眨了一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的剪影太过浓重,浓重得像伶人哭晕开来的眼妆,张牙扭曲,我赶紧把他放平了。

“无……无花……”他突然在我耳边说了句。

我忍不住笑了,怎么像个孩子一样,白天学的词儿晚上还念念不忘:“喜欢吃吗?晚上一折腾我给忘了,明天拿来给你吃好不好?”

海漂果真像个孩子,咧开嘴笑了。

我给他压了压肩头的被子,道:“真希望你快点好,又不希望你快点好。你懂我的纠结吗?懂不懂?”

海漂他缓慢而富有怜意地看着我,清澈的眼眶中布满了眼泪。

我一愣,原来只是我一直将他当个孩子,而他也许有着我想像不到的智慧。

第二十三章 县官一家走精光

今天我在早市上,听到了一个消息。

赵大人一家一夜间撤了个精光,鸡犬不留。

云云猜测中,我想起昨天在小巷中的赵大人和赵夫人——难道他们就是要准备迁出子墟,才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卖家产?

我越发的感觉不安,本来这段时间离镇的那些人就让人感觉不正常,这下赵大人一家突然又走了个精光——难道他们都不会觉得一堆的事情放在一起会很古怪么?

但小镇还是小镇,卖鱼卖肉走货,各自营生。

一回到家,我就四处找前几天篮子上的那个哑声铃。

夏夏一边帮我找,一边问:“飞姐要那哑铃当做什么?”

我说:“昨天夜里院墙上的瓦掉了一块,吓我一跳,以为有人进来了,我打算把这哑声铃挂在门上,这样半夜有人若是进来了,我就能听到声响了。”

夏夏点头道:“聪明呀,这铃是哑的,若是普通风吹动得,还不一定能晃出声音来,只有人推进门了,撞击了才会有声音。”

“找到了。”我拿着铃开心地直起身子,突然感觉一阵呕意。

夏夏忙过来扶道:“飞姐,怎么了?”

我摇摇头道:“没事,可能蹲太久了。快去找个凳子挂起来吧,我休息会就好。”

夏夏摇着哑声铃出去了,我忍着喉咙的痒意低声咳了咳,不好了,看来今年又得犯病了。

“飞姐,郑府来人了。”

跟前两次一样,起轿走人,熊妈好像身体不好,一路上一直在强忍着低声咳嗽,她咳得我也想跟着一起咳。

到了郑府,这次没有再去吻玉阁见郑小姐,郑夫人也没正面见着,她好像很忙,明明是约好要谈绣品的,只是由熊妈拿去看了一下,很快就说按照这个先各绣十份,其他的以后再定。

这不是明显打发我么?来一趟虽然有轿接送,但经过西花原总会让我胆战心惊啊!

熊妈交待好了郑夫人的决定,咳了几声,道:“那今天就到这吧,我送你出去。”

我笑了笑道:“熊妈身体不好,不必送了,我跟轿夫们说下就行了,又不是第一次来。”

熊妈看了看我,对我还算放心,难得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微笑,道:“好吧,那我不送了。”

经过重重院落,好些丫环家丁看到我都很有礼貌地跟我打招呼,郑府其实没有我们相像得那样冰冷高傲,只不过是我们自己将他想得太高了。

快要走到门口了,突然有个人叫住了我,回头一看是圈圈,松散着两个小髻,手里拿着个茶盘,盘里有个炖盅。

“燕老板,你来拉?”圈圈掉出外拔的牙道。

我点点头,道:“恩,谈好了事情,正要走呢。”

圈圈奇怪道:“这么快就走?怎么也没来*呀?”

我愣了愣,道:“熊妈直接就带我去见你们家夫人了,见完了就说可以回去了,没说还要见郑小姐呀?”

圈圈转着眼珠子没想明白,轻声道:“可是早上我还听小姐在向熊妈打听燕老板来的事情呢,还嘱托熊妈到时候带你来小楼坐坐,熊妈难道忘记了?”

我回想前几次熊妈跟郑夫人不愿我跟郑小姐多接触的态度,大概也知道熊妈为什么“忘记了”,只得打马虎眼道:“可能吧。”

“哦。”圈圈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托着茶盘走了。

轿上想起郑小姐时时打听我的消息,原来她竟将我当成了朋友,这番没有见着,下次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帮她绣的蝴蝶小帕已经有了成品,本来还想趁今天给她看看,好让她开心开心,怕是要在未知的下次了。

轿子走出郑府地界,我突然掀帘对轿夫道:“各位大叔,能不能麻烦你们绕一小道路,带我去县衙那边走一趟?”

轿夫奇怪道:“县衙?那都没人了。”

这个消息,镇上都已经传遍了啊?

我还是很奇怪,想再打听打听:“昨天我好像还看见赵夫人了,怎么说走就走了呀?”

轿夫道:“谁知道,许是得罪了上头什么人,连夜跑了吧。”说罢管自己哼哼笑了起来,“燕老板不会是还有账没收回来吧,这下去了也是空跑一趟了,什么都没留下。”

“没有,没有。我就想去看看,好奇而已。”

轿夫道:“行吧,也绕不了多少路,燕老板在轿上也跟没人在轿上一样,轻得紧。”说着轿夫人就向县衙方向绕去了。

我笑着对每张沉默又诚实的脸道:“辛苦各位大叔了,谢谢。”

轿上我一直努力回想着昨天赵夫人与赵大人在巷中的对话,还有赵大人那狰狞狠毒的眼神,走得这么匆忙神秘,难道真如轿夫说的,得罪了什么人怕惹祸上身么?他们只是这么个小地方的县官,油水不多,但日子平乐,能得罪谁呢?

“到了。”轿子慢慢落了下来,我掀帘一看,轿子就放在县衙门口,跟平时一样,但感觉上非常凄荒。

我下了轿,轿夫们好像对里头的事情不感兴趣,道:“我们在门口候着姑娘,可别待太久,我们还得回府报道的。”

我点点头,独自一人走进了县衙。

熟悉的县衙,我以前经常来,我爹是衙里的捕头,经常有事没事就带着我一起,这儿曾经就像我的半个家。

穿过衙堂,左侧是县官的住邸,右侧是衙人的差院,赵大人住着的时候从不允许人过多停留,我来做绣品都只是匆匆一看,这下无人阻拦,我可以肆意观览,回忆爹仍在时的时光。

我鬼使神差地进了工房,工房的凌乱让我一瞬间的恍忽,怎的跟我前两天的梦里是一样的——柜门开着,箱盖开着,拖拽在外面的衣服,还有——还有门口零碎的一些蓑末……

我梗直了脖子,缓慢地将头转身后院的方向,可能是错觉,那个方向隐约地飘来了甜而阴冷的血腥味——

该不会……该不会那里真的埋过尸体吧?我内心的恐惧与好奇纠缠争斗,脚像灌了铅、心却恨不得飞去看一看,只消看一眼,看一眼那里有没有跟我梦里一样的泥土翻新过的痕迹——

“燕老板,时辰差不多了吧,还得绕路回镇上呢。”门口轿夫的摧促一下叫醒了我。

算了算了,何必多生事端吓自己。“哦,就来。”我匆匆向外走去,起了一阵风,院里凄凉地飞着些纸片与布帛,像丧葬殡礼上凄惨的纸钱。

呜的一声,风大了,我打了个冷颤,拼命走出了这个阴森无人的大院。

刚一进镇,我突然一股巨大的呕意,几句拖词赶紧下了轿,扶着墙咳吐起来。

像爬满了无数的蚁虫,喉咙干燥奇痒,我用力咳着,想解除喉间的痛苦,我用尽全力用力一咳,一股热水冲上直达齿间,鹅黄色的手绢鲜红点点——

我整个人僵立在无人经过的入市小道上,风儿卷着我的头发拂在脸上,竟觉得割刮得那样疼痛,鹅黄的淡雅绢面夹着血红点点,像温淡的生命卷纸上点了很多很多火红无比的梅花……

我还以为,我的病慢慢在好转,可是,为什么又咯血了——难道这就是他们说的,回光返照么?

第二十四章 原来命数是注定

宋令箭出现之前,大夫一直断言我的病就算不恶化也活不过二十二,这旧疾早在我体内生根发芽无药可医。但是宋今箭剑走偏锋为我调了许多药方,因为珍惜她这难得的上心,每次我都认真喝药。这些年的确好了许多,病犯得少、时间也很短,但终究是我太乐观了,以为还会有转机…

过完这个秋,到冬,我就二十二岁了…

劫数难逃。

我在巷中呆坐了很久,回忆着自己这平凡可数的小半生,那么短,忙着营生,忙着安置身边的人,连梦都还没来得及做。

走出巷子,来到举杯楼,我点了好些他们爱吃的饭菜,还特意多点了一只鸡,好让韩三笑带回去打更的时候能带在身上啃啃。

提了一堆的饭菜回来,夏夏哒哒跑出来帮手,她总是那么开心,那么无忧无虑。

“买这么多的菜,今天是什么日子呀?跟郑府谈的很顺利吗?”夏夏问我。

我心不在焉,提不起劲:“恩,还行。”

“那就好。飞姐,我今天去对院的时候,海漂哥哥居然看着我在笑呢,好像的确好了很多,。宋姐姐真厉害不是吗?我看他再多喝几剂药很快就会好拉。”

我僵硬道:“哦,喂过药了啊?”

“嗯,刚去看过回来,已经又睡下了。”

这世上,总是有人在盛开,也有人在凋谢。

我咽了咽口气,忍住眼角的泪:“我的药呢?在煎了么?”

“在煎了,吃完饭再喝。今年飞姐也都没犯病了呢,是不是也好了呀?”

我转过头,眼泪已经掉下来,一边拭去,一边道:“快去对院把菜摆起来,一会他们就回来了。”

“是,燕老板!”夏夏哒哒哒跑走了。

我难受得几乎要昏厥。

夏夏弄好以后,在院里对我叫道:“飞姐,都摆好拉,还有小十一郎的饭菜我也弄好了。我去找小驴哥玩下哈,你们吃吧。”

夏夏总不跟我们同桌吃饭,她好像故意想给我们三个人留空间,不想尴尬地参与到其中来。

到点了,宋令箭和韩三笑还没有回来,海漂就这么一个人躺在院中,入秋了,我跟宋令箭交待过的被子还扔在厅里没有拿出来给他加盖,我一摸他手整个人都已经冻得冰凉。

饭菜汤水都凝结了,还起了层油腻的脂层,天暗了,我全身都冰凉了,他们还是没有回来。

我总是习惯了等他们,今天突然厌倦了,仿佛我这一生还有许多时间可以浪费在无休无止的等待上一样。

天近全黑,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他们回来了!

我心跳得很快,想站起来迎接他们,可是我的胸口突然一阵刺痛,一股呕意涌上心头,我快要吐了!

他们走了进来,两人都显得无精打采,好像也根本没有发现我坐在黑暗之中,韩三笑叹了口气,骂了句脏话:“去他娘的,挖坑比上吊还累人。”

宋令箭没讲话,只是绵长地吐着气。

韩三笑气得跳脚,像疯了一样在抖落身上的什么东西:“秽气!秽气!你就知道折腾我干这些狗不理的事!我上辈子欠你的!”

宋令箭没好气道:“我又没求你,不愿意当时就拉倒,事过翻篇别来跟我罗索。

“翻脸不认人,我记着了”。

“你们上哪去了?”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韩三笑尖叫一声,被我吓了一大跳,黑暗中找了下我,怨气冲天道:“哎哟吓死我了,你什么时候在的?坐在院里头黑灯瞎火的也不怕吓着人。”

我心里已经开始着了火。

韩三笑点亮了烛,一直喘着气,我看他点烛的手都在抖,他干嘛去了?我闻到他们身上有泥土的味道,还杂夹着淡淡的腥味。

宋令箭显得很疲惫,脱下沾满湿泥的外衫,淡淡看了一桌的菜,道:“不吃了,没胃口。”

我冷冷看着他们,我等了大半个晚上,等到的是他们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不吃了”。

他们也没有想要征求我的同意,只是这样告知我而已,韩三笑找着角落在拍身上的灰,宋令箭在洗手。

“如果你们真的很忙,可以抽一点点的时间跟我说一下,留个口讯也好,我不用傻傻地等着你们等到晚饭都冷透了。还有,如果你们不想照顾海漂,觉得他麻烦,可以把他安置在我那里,我每次来他都是一个人。”

韩三笑与宋令箭似乎根本没有听进我的话,韩三笑捶着腿,宋令箭发着呆,他们的活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夜里,这是干什么去了会一起回来?

在他们的世界,我就这么不重要么?

我忍着眼泪,即有怨,也有不忍:“我还特意给你们点了最爱吃的菜,你们一回来却说自己没胃口,我饿得都快要吐了都等着你们回来一起吃。”

“真的,我累死了,等我睡一觉再吃好吧?”韩三笑皱眉摸着头。

我一下站了起来,将桌上的饭菜全推倒在了地上。

两人都被我吓了一跳,扭头看我。

厅里正在熟睡的海漂一下也被惊醒了,弹得几乎要坐起来。

宋令箭皱了下眉,不悦道:“吵死了。”

“吵死了?难道我等你们大半天抱怨几句都不可以么?!”我盯着宋令箭。

“可以。随便你。”宋令箭根本不想跟我吵架,转身回屋。

“现在好像是我在无理取闹一样了!”我冷冷笑了。

宋令箭停了下来,直勾勾盯着我:“我有这样说吗?”

“好了好了,都别较劲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吃个饭么,”韩三笑低头看了看一地的饭菜,叹了口气,“这下真想吃都没得吃了。”

我气到发抖,反而大笑:“那就都不要吃好了啊!反正你们两个都是神仙,又饿不死,我要是不自量力跟你们堵这气,我九条命也不够死的啊!”

韩三笑像是真的累坏了,头晕脑漲地靠到墙上,闭着眼叹了口气。

我眼泪哗哗流:“你们从来都不会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我忍让是应该,我忍不下了,就变成任性无知。我真是受够了,受够了一直当你们的老妈子,就这样吧就这样吧,以后各过各的,谁也不用烦谁!”

不等韩三笑再来劝说,因为我怕我会心软会妥协,我转身飞快跑了出去,用尽所有的力气,嘣一声关上了院门。

卡拉一声,院门上刚挂的哑声铃重重地甩在了门板上,响起尖利的敲动声。

我靠在门后,捂着嘴忍着哭声,听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没有一点声音,他们就不想说点什么?或者、哪怕是抱怨点什么么?

我全身抖得厉害,害怕门板也会随着我的发抖而颤抖,我不能被他们发现我还心软地留恋着他们,我回到房间,捂着被子大声哭了起来。

我是我第一次冲他们发火,可能也只吊着这残志才有这勇气,否则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脾气?

偶尔任性,也很痛快。

燕飞长本事了啊,韩三笑一定会这样想,是的我难得硬气了一次。我哭哭笑笑,像个傻子。

病未来时,一切正常,可是病苗子起了个头,就像燎原星火,延绵,旺盛。

这一夜我备受煎熬,喉咙其痒无比,干热难耐,一壶的水喝了精光还是不解渴,到了半夜尿意难挡。

辗转反侧,百思千虑,还是决定起个夜吧。正都穿戴好要出门,突然听到院中“叮呤”一声,清脆的铃铛声。

我听错了吗?我门上的明明是个哑铃,怎么会有如此清脆的铃响声?

第二十五章 托板血字留警告

我绕出内院,一步一脚地跟着手中晃动的烛火,煜火在墙上倒映出狰狞的形状,像枯枝般的尖爪在做着诡异的指舞。

我站在门后听了听,由于铃铛是挂在门外的,此刻若是想看还得开门,半夜三更,我还真不敢开院门,虽然小镇一直都很太平,但是只要天黑了,我连躺自己床上都会怕,更别说在外行走。

巷子里响起了很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我毛骨悚然,这巷底只有我跟宋令箭两户人家,宋令箭从来没有访客,这半夜三更的,是谁走到巷底又离开了?是男是女?来找谁?来了多久?为什么早不来晚不走,偏在我起床在院子里的时候离开?

我听了一会儿,没声音了,正想转身回去,却听到了外面突然有人道:“吓我一跳!”

突然响起这么个声音,我也被吓了一跳。

韩三笑的声音,他怎么也在巷子里?大半夜的他若是来巡更,怎么不报更?

“衙院里头死的那个人,就是卖豆腐的那个洪婶。”韩三笑的声音像幽灵拂过,瞬间冻僵了我的灵魂。

什么?洪婶?死了?

宋令箭的声音随后响起:“镇上死了谁都与我没有关系。”

韩三笑道:“一个卖豆腐的哑妇在县官出逃前死在县官院里,出逃的县官一家又没真正逃出这里,你不觉得这事挺有趣的么?”

我全身寒毛立起,死?有趣?韩三笑怎么会将“死”与“有趣”形容在一起?

宋令箭道:“你去衙门求差事,看到了什么?”

韩三笑道:“看到了一出好戏,两个胖子打架,结果只剩了一个胖子。”

宋令箭阴森森道:“结果剩下的那个胖子吊在了山上。

“麻烦你行个好,以后这种事情千万别叫上我,也别打那个愚蠢的哨,我不是你的十一郎。”

宋令箭冷冷一笑:“离我的地方远点,否则下次毒到的可能就是你了。”

韩三笑道:“你自己疯没有关系,你别伤害到身边的人。你那破箭毒伤我家二蛋的账我还没跟你算。”

宋令箭道:“若想他长命,管好自家狗。”

二蛋?韩三笑带回来的小十一郎叫二蛋?上次它嘴边红红的,韩三笑说它吃错了东西,难道是因为叼了宋令箭那有毒的箭?

宋令箭冷冷道:“多学学这镇上的人,明哲保身,才能寿终正寝。”

韩三笑:“寿终正寝?我这几天来帮你擦了多少次尾巴?我跑前跑后上山下海都快英年早逝了。我说你是煞星转世还是扫把投胎,怎么有你的地方就有尸体?”

宋令箭没说话。

“要不是帮你遮山上那几个吊死鬼,晚上我早就吃上香喷喷的鱼肉了,现在温饱顾不上了不说,还得罪了燕飞这个衣食父母,我不管,但凡有点良心这次都换到你去示弱求情了。”

“滚。”宋令箭叭一声关上了门。

韩三笑道:“疯女人。”

我全身冰冷,麻到无法动弹。

门外韩三笑轻轻并没有立刻走,而是走上了院阶,安静地站在我的院门之外,我们仅隔一个院墙,我几乎都能听到他安静有力的心跳和冷静的呼吸,他肯定也能听到我狂乱颤抖的心跳,感觉到灵魂几近抖碎的恐惧。

但是没有,他站了一会儿,还碰了碰我挂在门上的哑声铃,在门上敲出些微小的杂声来。

随后他便下院阶去了,轻声呢喃一句:“这夜院中怎么这么安静?那丫头还在生我们的气么?”说完突然敲了下更锣,扯嗓叫道,“三更天咧,各自睡着,起夜莫惊咧。”

我脑袋一片空白,第一次觉得同桌吃饭这么多年的两个人如此陌生。

过了好久我身体才有了知觉,我缓慢地消化着韩三笑刚才的话。

一是洪婶死了。

她死在县官的院里——两个胖子打架,只剩了一个,难道,我梦到的场景是真的?那个被赵明富暗算的蓑衣男人就是洪婶?

二是,今晚他们之所以晚归而且没有胃口吃饭,是因为他们在山上处理了尸……尸体。难怪他们身上会有杂着腥味的湿土的味道。尸体?既然有尸体,那就是有人死了。谁死了?为什么他们说得这么轻描淡写,仿佛死得只是几只盘旋在饭菜上的苍蝇?

三是,赵明富也死了?就是他们山上埋的众多尸体之一?

我突然觉得这好像是个很大的阴谋,如果以上三点都是真的,那么赵明富和洪婶都是受人指使乔装在了这里,因任务失败而自相残杀,活着想出逃的人最后还是难逃一死。

最可怕的是,死了这么多人,他们乔装的身份也以各种理由前后消失,镇上居然可以这样平静,没有任何骚动。

是真的大家都太不上心?还是根本无所谓?

我是不是知道太多了?会不会有什么幕后黑手要杀我灭口?

我挪着麻成针棒的双腿鬼扭进了厨房,去翻前几天晾在灶头的那块豆腐托板。

“叭”的一声,黑灯瞎火,一堆的东西从灶头掉下来——我拿灯照了照,看到了想找的托板,只不过那么小小的一面板,摔在地上居然裂成了两半,我将乱发拂到脸后,俯身去捡。

两块碎片大小厚薄怎么这么相近,好像它们不是碎裂掉的,而是本来就是均匀的两块,掉在地上分开了而已。

这时我看到一块断片朝里的那面有两个血红的大字:小他!

我识字不多,但这几个是基本用字,所以我还算熟悉,小他?!这板里怎么还夹了字?

我本能地去看另一片断板,里面也有两个字:心们!

什么意思?

洪婶送我这块豆腐切板难道不是为了让我放豆腐,而是想要向我传递某些消息?

我反复对比着两板——

两块板合在一起,拼成四个字:小心他们!

血红的字突然间好像就狰狞了许多,像着了火一样烫得我拿不住,扔在了地上。

什么意思?

洪婶让我小心他们——他们是谁?

我脑子里闪现过无数人,洪婶到底想提示什么?她——他为什么要留这样的提示?我回想这些年来她与我的交集,鲜少交谈,但每次买豆腐总是额外多赠送些,还总是将最嫩的豆腐脑留给我,他,一直是一个男人,这么多年一个男人乔装打扮成一个因为口吃而不愿意开口讲话的女人,安安静静地卖着豆腐,为什么?

如果我的梦真的是现实的一种反射,那么,赵明富与假扮洪婶的这个男人是一伙的,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蛰伏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只是要看着巷底那户人家。

巷底那户?这镇子很多巷子,每个巷子都有巷底,我家也是巷底——

韩三笑又怎么知道洪婶死了?为什么他还说这件事情有趣?

宋令箭箭袋里那枝血红色的箭,到底是要拿来干什么的——

好多,好多谜团在我脑子里抽芽纠缠,我将托板捡起来往柜子里一塞,飞快跑回了房间。

第二十六章 战火进一步升级

“叮铃铃——叮铃铃——”

一早上我都听到门外的哑声铃在响,自从昨夜它清脆地响过一次之后,好像整个铃铛开了光一样,风一吹就响个不停,风不吹也余音环绕地回响着。

我昨天吓得全身乏力,今天连下床都很困难,窗户轻推了条缝,院大门开着,刚好可以看到对院的一个小角,一个黑色的身影安静地站立在那里,似乎在平静地审视我的院子。

“夏夏,把铃摘了。”宋令箭的语声里充斥着不耐烦。

夏夏为难地应声道:“可是,飞姐说这铃能辟邪,弄了好久才挂上去呢。”

宋令箭道:“辟什么邪?很吵你听不到吗?”

我推开窗户,硬气回应:“不准摘。”

“摘了。”宋令箭冷冷盯了我一眼。

夏夏为难地看着我,她并不知道昨天我们的争吵,也许她也觉得奇怪,向来都无所谓向来都顺从宋令箭的我,今天为什么要在这么一件小事上这么较真。

我冷冷道:“这梨铃是我的,院子是我的,院门是我的,铃也是我挂上去的,谁有资格说摘不摘?”

夏夏瞪大眼睛,傻傻看着我。

宋令箭嘴边挂起阴冷的笑:“是你的,都是你的。那我的院子,你以后也别随便进来。”

“谁人稀罕进你的院子。既然这样,你也别进我的院子——”我撑起身子,不想在气势上被她打败。

“干嘛呢?幼稚不幼稚,夏夏听了屁都要笑出来了。那这都是你们的院子,是不是我都不能进了?不就一个小铃铛么,都说不下,那就放我这儿,等以后再决定挂不挂。”一直对我这哑铃有着执念的韩三笑突然从对院走了出来,看样子他是要站在宋令箭那边了,我一点都不意外。

听了他们昨夜巷里的对话,两个明明还是往日的人,却让我备感陌生。是我太笨了,从来没有置身室外地好好研究过这两个朝夕相处的好朋友。

我冷笑了一声道:“你自然是帮着她的,你们永远都是站在一起的,一个鼻孔出气,一张嘴巴讲道理。”甚至还一起埋尸体,我心里邪恶地补充了一句,接着道,“这铃铛怎样都不准摘,这院子你爱来不来,不来就绕道走!”

我用力地关上了窗门,我本来就不擅长吵架,每次都是话没出声,眼泪已经夺眶了。

院中门上梨铃突然铃声大作,摇摇拽拽,叮叮当当,好像恨不得敲碎铃面,的确非常刺耳,吵得我的心跳快得不正常。

“令——令!”对院响起陌生又痛苦的叫声,是海漂吗?

“海漂哥哥——”

院外突然一阵骚动。

我推开窗户,看到海漂整个人像受惊过度一样地坐了起来,大声叫喊着:“令——令——”

海漂出事了?!

我拼命跑出去,他们围着海漂手忙脚乱,海漂嘴边身上全是鲜血,正双眼无神地倒在韩三笑的身上。

宋令箭冷然看着我,好像自己有多关心海漂一样,责问我道:“现在你满意了吧!”

我很想上去为海漂擦去嘴边的鲜血,为他盖好被子,让他快点好起来,可是现在他们拥着他,好像我才是外人。

夏夏同情地看着我,小声道:“飞姐——”

我咬了咬牙,冷冷地后退一步,狠狠地关上了门。门上的哑声铃轻轻颤抖了一下,好像在为我哭泣一样。

外头忙和了好一会儿,夏夏进了院子,在我门口小心叫了句:“飞姐。”

“什么事?”

“宋姐姐他们走了。”

“知道了。”

夏夏仍在门口不走,犹豫一会,道:“你们为什么要吵架啊?因为海漂哥哥的事情么?”

我不想解释,也不想再被夏夏发现我的异常:“大人的事情小孩子问这么多干嘛,这段时间厨房都不开饭了,你去举杯楼找小驴订点清淡的回来,你自己要吃什么看着办吧。”

“哦。”夏夏轻声应了声。

“还有,郑府的绣品开始多起来了,不接其他单子了,你门上挂个牌子在门外,省得别人打扰。”

“哦。”

夏夏在门口等了会,确定我没其他事情吩咐了,便轻手轻脚走了。

我一直坐立不安,虽然刚才非常硬气,但硬气过后就是无尽的软弱。

我在猜测着宋令箭和韩三笑的心情,韩三笑我知道,他最多抱怨几句,肚子饿了回头就不要脸了。宋令箭我还真不知道,之前误会她的事情她神乎其迹地没有怪我,但这次我是直冲着她的脸发的脾气,她决不可能再放过我了。

宋令箭若是不理我,韩三笑也一定不敢明目张胆地要跟我示好……

我苦涩地笑了,看来想要摆脱他们,只要跟宋令箭翻个脸就好了,可能都不需要翻脸,只要说句话,她也就那么无所谓地不来往了,原来想经营一段感情这么难,想要毁灭却只是几句话的功夫。

真可笑。

我咳了几声,嘴里又有了血腥味,这股味道还有心里那股不好的预感一直在坚定我的软弱,我不能心软。

这时门外响起了声音,是韩三笑要来吃午饭了。

巷子里更锣无精打采的声音,韩三笑打着哈欠叫道:“中午吃什么呀?天气还是有点热,就想喝个点凉心的。咦——”他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他惊讶了,低声道:“还真没有啊,不会真生我们的气了吧。”

对院宋令箭轻声道:“多吃吃闭门羹,也够你凉心的。”

原来她一直在家里,一点声响也没有,也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可能又在抹箭擦弓什么的吧。

韩三笑声音远了点,显然是进到了对院,但仍旧是个大嗓子,道:“还生气呢?我就说嘛,早上还跟人家铃铛上计较小事,这下又惹着了人家,讨不着饭吃了。”

宋令箭没再讲话,只是隐约听到有东西翻动的声音,我将脸贴在门上,透过栓处的漏孔去看对院的情景。

宋令箭背对着我在叠着什么东西,韩三笑瘫坐在我看不见的门边椅上,只看见一对无力脏懒的脚。

韩三笑问她:“天都要凉了,你收这些厚被干什么?”

宋令箭道:“上山。”

韩三笑道:“你山上又不是没有,还真是闲着没事干找事折腾。”

宋令箭道:“山上只有我的,没有他的。”

韩三笑坐了起来,直直的,盯着宋令箭:“他?你要带这大家伙上山?干嘛?又要拿他当箭靶么?”

宋令箭将被子与氅子类的都放在黑布袋里,发丝垂在冷俏的脸颊边上,显得陌生又冰冷,她若有似无地扫了我这边一眼,好像能透过这森森院门看到背后偷窥偷听我的一样,我做贼心虚地躲到了更暗处。

“这儿太吵,山上清静。”

韩三笑没有反对,目光也投向我这边,道:“也好,总比扔在这里无人问津好,本来我还眼红你这巷底清静,现在也不过如此嘛。”

他什么意思?他们还在闹心我早上挂上去的铃铛么?是在说我吵到他们了?我尽心尽力照顾海漂,现在反而变成影响他病愈的阴碍了?

我冷笑,泪却不自觉流下。

第二十七章 院墙落瓦有古怪

收拾好后,宋令箭指使着韩三笑将海漂扛扶起来,黑色的大氅在他身上倾泻如瀑布,看起来那样英伟高大,海漂疲倦地眨着双眼,早上他吐了口血,也不知是瘀在心里的血或者是伤重的血,我很内疚,是我任性。

海漂迟钝地向我这边看来,宋令箭和韩三笑都在忙着收拾东西,海漂盯着门缝,似乎就在透过门缝在看我的脸,他轻微地对着我笑了笑,他笑得那么包容那样温柔,好像能看到我的无奈,能读懂我的愧疚。

他轻轻张了张嘴,好像在叫“飞……”但是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下文。

很快的,他们带着海漂走了,他就像个木偶,任由韩三笑扛扶着,腿脚不便地踉跄着,三人消失在巷拐角。

我开了门,从阴暗沉默的角落里走了出来,看着门上夏夏挂的木牌流出了泪:店主抱恙,停业几天。

原来他们刚才盯着看的不是门缝后的我,而是挂在门缝边上的这个牌子,他们一定认为我铁了心要生他们的气,铁了心要跟他们绝交,所以宋令箭不愿再受气,带着海漂一起离开这里,离开我。

穿巷风穿来,虽是初秋,却吹得我浑身冰凉。

回屋的时候,我看到院角又落了一块墙瓦——怎么回事?又落了一块?昨晚上我好像没听到落瓦的声音啊,还是我睡得太沉了?

不行,再这么落下去,院子里全是碎瓦不说,时不时的还要吵到别人。我收起落瓦,回房穿戴好,走出家院。

街上人来人往,只是大家都显得有点沉默,李瓶儿远远地叫住我道:“燕飞,怎么了,身体不好呀,穿这么多衣裳?”

我裹了裹衣襟,看看李瓶儿还穿单层裳,我却都要加衣了,但还是觉得冷,可能身体虚弱得原因吧。

我笑了笑:“没,入秋了怕有温差。”

李瓶儿道:“你上哪去呢?好几天没见你街上走了。”

我:“家里院墙落了些瓦,想去找石师傅帮我漆下。”

李瓶儿道:“石师傅?这些天我也找他呢,好像一直没在,不知道是不是出镇去了。”

我心里没来由一咯噔,怎么又有人不在镇上?

李瓶儿拉了拉我,小声道:“你知道么,赵胖子一家连夜走了,以前的家丁家从也都一个没留下。”

我一想,李瓶儿以前就是赵夫人的丫环,可能会知道点什么,便问她:“我正奇怪呢,你有没有听衙里的谁说过什么?”

李瓶儿摇了摇头:“没有,所以才觉得奇怪,照理来说他们若是要走,总会有来告个别什么的,好像突然之间连话都来不及说,突然就没了似的,心里挺碜的。”

我的心里更碜,我明明白白的听到昨天夜里韩三笑的话, 赵大人一家根本没走出镇,那他们一家连同家丁在内的十几口人,到底去哪了?埋……埋了?

李瓶儿见我一脸惊恐,握着我冰冷的手道:“你呀,家里就三个女人,半夜三更有事没事让韩三笑多上你那绕圈,夜了院里点个灯,心里也踏实。院墙落瓦了——”李瓶儿停了停,皱眉盯着我手上的落瓦。

我奇怪她怎么停下来了,问道:“落瓦怎么了?”

李瓶儿道:“你这落瓦,好像不是从根上掉下来的呀,中间断开的这么整齐,好像是叫谁磕断了,拦腰裂开掉下来的。”

我认真一看落瓦,中间的断缝整齐平整,还真不是根部不粘掉下来的。

李瓶儿马上拉着我的手道:“该不会是哪家贼人这么大胆翻墙入院了吧,这不行,石师傅不在,要赶紧找人补上,最好多插点铁片什么的,我家院子前几天就整了些,还有多,我现在就带你回去取,让牛哥帮你按上。”

我揣着心跟着李瓶儿快步走着,心里怕得要命,小镇向来太平安全,我晚上几乎都不栓院门,方便韩三笑夜了路过进来吃点喝点,这落瓦掉得古怪,那前几天那片难道也是中间断裂落下,真如李瓶儿说的,是谁翻墙入院不小心碰掉下来的么?这是要防着谁呢?

难道就是洪婶留字上的那个“他们”,这个他们到底是谁?

李瓶儿到了自己家才松开我的手,院子里张罗着给我找用剩下的铁片。

我抬头看了看李瓶儿家的院墙,本来种着好些葱的院墙顶上现在都插着铁片,清新的院子一下子就变得戒备十足,冰冷严肃。

李瓶儿把铁片放在一个篮子里,有些费力地提过来放在边上给我看了看,冰冷冷的让我感觉寒毛直立。

“这么点铁片还真重呢。牛哥这会还在地里,等他回来了我让他给你拿去,顺便给你按上。”李瓶儿脸上红菲菲的非常妩媚。

我有点不自在地点了点头,我刚跟韩三笑宋令箭吵了架,现在又在院墙上按铁片,好像在跟他们宣布着什么一样。

李瓶儿凑进我闻了闻:“呀,你身上怎么还有那股臭味道呀,你这懒丫头,都没好好洗衣裳。”

我一看自己的衣服,的确就是上次那套李瓶儿嫌臭的衣服,但是我已经洗过好几次了,哪还会有味道呀!?

我闻了闻,道:“没有呀,没味道呀,你这鼻子。”

李瓶儿像狗一样仔细闻着:“有呀,可能你自己习惯了,没闻出来,就是没上次的浓了。你还是再洗洗吧,这味道闻着就觉得不吉利呢。”

我不安地点了点头。

李瓶儿问我:“你最近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扑闪扑闪的声音啊?”

我摇了摇头:“没有呀,我睡得挺沉的,没听到有什么声音。”

李瓶儿道:“我也说不上来,好像有鸟儿地费力的拍翅膀似的,牛哥说前几天在地里捡到好几只死鸟,怪吓人的。”

死鸟?

我问她:“什么鸟?乌鸦吗?”

“不是吧,也不知道是什么鸟,你说今年怎么这么多怪事呀,真不吉利。”

我苦笑了笑,说:“天气变化,可能就是这样,别想多了。天要黑了,我要回家了。”

李瓶儿送我到巷口:“一会留个心眼呢,牛哥一回来我就让他上你那去。”

“恩好。”我一转头,脸上就写满了恐惧,我不敢在李瓶儿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害怕,因为那会增加她的恐惧,好些没来由的事情像针一样时不时扎到我,看来他们都觉得最近很古怪,更别说见过古怪事情的人我了。

夕食未到,天还有亮光,牛哥就来了,他是个很老实也很沉默的人,我给他放好的高凳,他正安静地坐在院门的左头插铁片。

我在边上看着,不安地嘱托了一句:“不用太尖的,我看着心里慌。”

牛哥点了点头,说:“好。”

我看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问道:“渴么?我去给你倒点水来,要热的还是冷的?”

牛哥说:“热的吧,谢谢。”

我回水房给牛哥取了壶茶,经过后院的时候看到夏夏的被单铺在筐罗上晒着,这丫头,自己晒了被子也不记得嘱托我帮她拿回来。

幸好夏被单薄,我一只手扯起就能卷好,我一扯,就感觉有不对劲——

被单中间鼓鼓的像是有什么东西,隐隐的还将被单染湿了——

我的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也不知是我软弱无力,还是这被单下面的东西勾住了,我轻拉了几把都没拦过来,稍大一用力,被子哗拉一声被划破了,被覆盖住的东西从破洞的口子里露了出来,我的心像突然被一只爪子紧紧抓住,脑子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记了!

啊!——

第二十八章 院上死鸟恶作剧

啊!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如何尖声叫了,直到牛哥将我扶起来,我才有了点知觉。

牛哥将我打碎的水壶踢到了一边,拧着两条眉毛问我:“怎么了?”

我牙齿打战地指着被单口子里露出来的东西,竟挤不出一句话来。

牛哥一惊,扶着我的手都用力了许多,但他还是稳身稳气地说了句不在乎的话:“哪家打的死鸟,怎么掉你院里来了?”

我全身发抖,盯着夏夏鲜艳被单下的那只头部鲜红的死鸟说不出话来,夏夏的被单底下怎么会有一只死鸟?

牛哥地上寻了寻,问我:“有什么不用的布头或别的么,我把这东西先清理出去——这被单破了个洞,染脏了,还用么?”

我才松开手里的被单头,拼命摇头。

牛哥道:“那我直接用这被单裹了这东西,给你扔出去了?”

我抱着身子点头。

牛哥将死乌的尸体裹在了被单里,走了出去,可能要将它扔远点,免得我看了害怕。

他一走,这院子就感觉好像突然全暗光了,被单下怎么会有死鸟?夏夏早上出去后就没有再回来,她晒被单的时候被单下肯定是干净的,否则她怎么会将被单往上晒?这鸟绝对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掉下来的怎么会钻到被单里头去?牛哥只看到被单破了道大口子,以为死鸟是从口子里掉进去的,只有我知道,这口子是我刚才收被单的时候拉破的,这此之前,根本没有!

难道,是谁将死鸟放进了被单底下?

为什么?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院里没有,为什么只剩了我一个人?

我靠在门上再忍不住泪水,满心的委屈不知该向谁去说。

哭了好一会,昏暗的院子突然有了烛光,我向烛光看去,牛哥正拿着烛站在走道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虽然是牛哥,但这样不声不响站在这里,还是吓了我一跳,我飞快擦去脸上的泪水,难为情地躲闪着他的注视,笑了笑。

牛哥也笑了,道:“外头弄好了,天暗了,我烛给你点上了。”他僵硬地将灯烛直直地递过来给我。

我将手背上的泪水擦到了衣角,接过灯烛道:“有劳了。”

牛哥道:“举手之劳。死鸟的事情,你不用怕,我也遇上过好几回,转季时分飞累了迷途掉下很正常,不巧落在你们院里而已。”

我胡乱点头,不想再提这件事,他怎知道其中古怪呢?

牛哥又道:“你门上的铃铛——”

我解释道:“是个哑声铃,平时不使声,我图它长得好看,便挂在那了。”

牛哥道:“挺好,安全。我先走了,再见。”

我拿着灯烛要送他,他却退后几步,笑道:“不送,天暗了,还是呆在院中吧。”

我愣了愣,可能是第一次这么认真这么局部地去看牛哥的双眼,他的眼睛怎么这么温和好看,像是藏了许多智慧?

院墙上已经密密地插了好些铁片,虽然已经嘱托牛哥不要挑太过尖利的,但这么冷生生看着还是有点惊悚。

夏夏哒哒哒从外面跑进来,一脸的汗马不停蹄往后院跑。

“怎么了?慌什么?”

“我被单晒在后院,忘记跟飞姐说——哎,飞姐帮我收了呀,急得我拼命跑回来。”夏夏一脸感激地喘着气笑道。

我掐着烛上烧烫的软蜡道:“收是收了,不过收的时候没仔细,吹到地上划了道大口子,我拿去扔了。”

夏夏道:“扔了作甚?划个口了而已,补补就好了啊。”

我道:“反正也旧了,你一直不舍得换,我只能把它扔了。绣房有新的,你自己重新去挑一条吧。”

夏夏还是心疼道:“那,那也不用急着扔嘛,新被子等到过年的时候再换也可以嘛。”

我不想再提这条被单,盯了夏夏一眼道:“说给你换新的就换新的,这么多废话,快去挑,再晚我反悔不给你新的了。”

夏夏识相地对我鞠了个俏皮的躬,一溜烟就进绣房了。

我手指上已全是滚烫的软蜡,却没半点知觉……

夜半清凉,我不敢入睡,打响着精神听着外面的动静,生怕又有落瓦的声音。

“天不热,有点闷,二更天了,洗洗睡了。”韩三笑的声音在幽远的巷子里响了起来。

我的心跳得莫名的快,我也不知道在期待些什么,希望他能转到院子里来,像以前那样讨点夜宵或者偷会懒么?

但是他没有,他报完更就走了,甚至都没有进到巷底。

韩三笑,宋令箭,他们始终都是同一战线,有我没有,对他们来说是一样的。

刚过卯时,天刚亮不久,我头晕脑胀地走出绣房,风里夹着淡而腥臭的味道一下就把我激醒了!

我飞快跑到大院,四处寻了一遍,直到抬头看院墙——

“啊!”我的尖叫声超越了自己所能承受的音量,在迷蒙未亮的清晨像个从噩梦边缘延伸出来的恐怖故事。

“怎么了?怎么了飞姐?!”夏夏鞋子都没穿就跑出来了。

我双腿发软靠在了墙上,指着院墙顶上的东西,俯身干呕了起来。

夏夏尖声大叫:“我的天哪,怎么回事啊这?!”

昨天牛哥刚给我插了许多铁片的院墙顶上,现在正插着好几只死鸟,黑乎乎,血淋淋,排列在院墙顶上,像在陈列尸体一样阴森森地俯瞰着我们。

“飞姐,飞姐你没事吧?”夏夏胆子大,倒没被死鸟吓到,反而被我强咳不止的样子吓到了,飞快过来轻拍我的背。

我已经咳得一嘴苦味,满眼泪水,胸口撕扯得像被千根线拉着,气都开始喘不顺。

“飞姐,飞姐,你缓缓,这是谁出的馊主意,居然敢在我们家墙头恶作剧!”夏夏咬牙切齿地大声道,似乎要故意向躲在深处的恶作剧者示威一样。

我快要忍不住嘴里的血,飞快点头道:“水,水。”

“我去拿,我去拿,你快坐下来。”夏夏一走,我咳出一大口血,浇在手中像朱砂那样鲜明。

我恐惧地抬头看着院墙上的那一排死鸟,数了数,一共有四只,它们根本就不像是意外落在那里的,夏夏也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几只像是被谁用力插上去的,所以才站得那么坚稳,风吹不倒。流到墙头的血迹已干,空气中弥漫着淡而臭的腥味。

是谁的恶作剧?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放在我的院墙上?是洪婶说的那个“他们”吗?

夏夏将我支开,胆子奇大,自己架了梯子爬上墙,将死鸟清理下来。我在房中几乎能听到她将鸟的尸体拔出来时,血肉粘在铁片上的拉扯声,我不敢听,我捂着耳朵,但那声音几乎已经在我的脑子里了,反反复复地响着。

“飞姐你别怕,我收拾好了去找三哥和宋姐姐,让他们给你出气去。”夏夏在外恨恨道。

我咬了咬牙,道:“不——我自己去,我去找他们。”

我走在街巷上,全身都在发抖。篮子里装着夏夏给我包好的那几只死鸟,还有一只好像是乌鸦,我仿佛都能闻到它们死亡的气息慢慢地从篮柄沿着我的衣袖爬上我的脸……

我头昏脑胀,喉咙间又有了呕意与咳意。

“唉,燕飞,我刚要去找你呢。”突然,巷里蹿出来李瓶儿,像是凭空出现的,吓了我一大跳。

李瓶儿笑眯眯地看着我道:“怎么了,吓到你拉?就这么点胆儿。”

我压着狂跳的心道:“没,没有,我正想事情出神了呢。”

李瓶儿道:“想什么事呢,挎这么大篮子不闲累呢?——我帮你——”

见李瓶儿要来拿我的篮子,我飞快换了个手放到了身后去,道:“就一些绣品,不重,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瓶儿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道:“还不是那牛哥么,昨天给你按的墙尖还成不?他呀,这急性子,按好了也不跟你通声气,急吼吼回家了才想起来没跟你打声招呼,要不是渴了向我讨水,我打趣这燕老板也不给碗水喝,他才想起来忘记跟你说了。”

我顾不得李瓶儿脸上满脸的幸福,抓着她道:“你说什么?牛哥说昨天回去的时候没跟我打招呼?”

李瓶儿道:“对呀,弄好就走了。真是个老大粗,一点这礼数也不懂,也不问问你满意不满意,活是干了,差也不交下,真是的。”

不对啊,昨天牛哥明明来进来跟我说了话,帮我处理了死鸟,临走前还给我点了灯啊,怎么会说没打招呼就走了呢?难道非要说声再见,才算是正式打了招呼?

我扯着李瓶儿道:“那牛哥有没有跟你说,鸟的事情?”

李瓶儿问我:“什么鸟?”

“牛哥昨天差不多几点走的?”

李瓶儿想了想,道:“到家的时候都戌时了,对,刚到辰时,我饭刚热好。”

我的心像沉到了冰冷的海底,戌时——辰时牛哥明明还在我院中为我处理死鸟的事,他怎么能回家了?

“你确定是戌时?”

李瓶儿道:“对呀,牛哥地里回来已经酉时,去到你那边需要一点时间,再铺下墙尖什么的,利索点的话是差不多这时辰啊,难不成,你还想牛哥在你那满是女人的院里头多坐会呀?”她明明是要笑我,自己倒先笑了起来。

牛哥——回到家的牛哥一定是李瓶儿的夫君,那——那昨天在院中帮我收拾鸟尸、又为我点灯离去的牛哥又是谁?

我的寒毛根根竖起,捂着一嘴的呕意跑走了。

“哎!哎!干嘛呢,我开个玩笑呢,就生气了呀?”李瓶儿在我身后大声叫着,天边悬绕着她的回音,像幽灵一样。

第二十九章 小白兔和大野猪

我从来没有哪次跑得这么快过,我飞快地上了山,夹着满心的恐惧,连停下来喘口气都不敢,我怕一回头就看到牛哥那张有双漂亮眼睛的脸,突然张出血盆大口来将我吞没!

说真的,我已经快要到达恐惧的极限,快要被吓疯了!

一到山腰,扑面而来的鸟语花香驱散了我心头阴云般的恐惧。

远远的,我就看到宋令箭漂亮的木屋前摆着一张躺椅,暖暖的阳光照在绿地黄花的坡度上,蜿蜒出一道美丽的曲线,一切都那么详和,仿佛有鸟鸣泉吟,有圣光普照。

我放轻脚步,从远处的林子里绕过去,我知道宋令箭是个很警觉的人,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动她,我还没想要用什么方式来缓解之前的尖锐态度。

我绕到林子里,隔着树丛看她,韩三笑也在,坐在不远处的草堆子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宋令箭目不转睛地盯着某处,头发散落在身后,像匹漆黑的绸布,她总是这样,谁也不知道她那精致秀气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燕飞似乎真的不愿与我们和好了。”韩三笑突然道,我本来站起的身子飞快蹲了回去。

宋令箭仍旧闭着眼睛,大理石般的脸上没有表情:“总是想要和好的人先低头。你想和好,去求和便是。”

韩三笑转头盯着宋令箭,脸上写满了委屈:“谁说我没去求过,我都差跪在门口长跪不起了。奈何这次燕飞像是真的铁了她的菩萨心,死都不肯给台阶下了。”

他有来求过我么?撒谎。

韩三笑坐了起来,认真道:“其实我们是有不对的地方,若不是她在乎我们,也不必计较这些事情。一个姑娘家家等我们吃饭等到天黑都不肯先开吃,我后来想想,也觉得我们过份了。虽然我们也是有原因,但她毕竟什么都不知道。”

宋令箭道:“你若心疼,去解释就行。她一定会原谅你。”

“她一定也会被吓个半死。”韩三笑认真道,“一个连狐魅古事都不敢听的小丫头,知道这些未免太过残忍了。”

宋令箭扭头看了一眼韩三笑,长发在身后随风摆动着。

韩三笑不死不休地补充了一句:“她是小白兔,你是大野猪,这种事情你知道就够了。”

宋令箭睥了他一眼,隔得有些远,但我感觉她轻轻笑了笑。

也只有在韩三笑心里我们才是这样的角色吧。宋令箭削瘦纤巧,虽然我先天病弱,但骨架随爹,比她要大一些,我们站在一起她显得小巧灵珑多了。

宋令箭淡淡看着远方:“我没空理这些矫情的儿女情长。”

韩三笑像被吓了一跳道:“儿女情长?你脑子里的水能多晒晒太阳么?后面那个人才是你的儿女情长,我跟燕飞,不过是你过桥短歇的明月光而已。”

宋令箭扭头看着他,一抹笑容在她脸上稍纵即逝:“明月光?你认真的再说一次?”

韩三笑翻了个白眼:“烂水沟,烂水沟,行了吧?”

既然是在乎我的,为什么总是要表现得这么无所谓?难道不会为我着想一下,不怕我伤心么?我又不是神仙,什么伤口都能自动愈合。

“差不多行了吧,你还跟燕飞较起劲来往山上堵气,你自己常年山野不嫌累,累断腿的是我啊。”韩三笑还在坚持。

“我自有主张,少废话。”宋令箭一句打断。

这也许,就是个死局吧。

我轻轻退后,看到林子空地里的海漂,他仍旧穿着我爹的旧衣裳,站在林子的碎光中间,温和地看着我。

我飞快拂去掉下来的眼泪,轻声道:“海漂。”

海漂对着我温温笑了,山上的环境的确适合他复原,才来没几天就已经醒全能下地行走了,他仿佛就该生于这种碧原绿地,瞳孔与天地成一色。

他轻轻张了张嘴,嘴形拢出一个“飞”,仍旧没有声音。

“海漂,你好些了吗?这几天吃得好不好?睡得稳不稳?”

海漂仍旧微笑地看着我。

我抹去眼角渗下的泪,笑道:“你能恢复就好,我就怕看不到你健康的那一天。你会记得我的,是吗?”

海漂轻皱起了眉,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将手里篮子给他,道:“麻烦你把这篮子转交给宋令箭他们。”

海漂还是莫名其妙地看看我,再看看篮子。

我匆忙走了,临离林子前,我回头看了一眼海漂,他正缓慢地蹲下身子,伸手打开篮子里的布包,他便硬地握住一只死鸟提起来,举到半空中对着阳光静静看着,半眯的眼里盛着阴森的绿光,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我莫名心一紧,油然的一股恐惧。

一到山下,我整个人就像虚脱了一样倒在了床上,也不知道他们发现这些死鸟尸体后会有什么样的想法,但愿只是我想太多了吧。

夏夏将我叫醒时,天已全暗,她显得有高兴,趴在我的床头道:“飞姐,三哥和宋姐姐他们下山了。”

我马上支起身子,是因为看到了死鸟才下来的么?

夏夏道:“海漂哥哥刚才好像冲着我叫了,虽然没有声音,但我知道他在叫我。我越看海漂哥哥喜欢,飞姐喜欢吗?飞姐喜欢的话,夏夏去抢来给你,好不好?”

我想起上次我们在院中闲聊的事,突然听她这么一说,竟觉得孩子气得可爱。若是这世上喜欢什么抢来就是,生活的确简单很多。

“他们有没有提关于死鸟的事情?”

夏夏道:“不知道呀,一回来就神神秘秘的关了院门,也不知道在商量什么呢,我也不敢跟他们多说话……”

“你干嘛不敢跟他们多说话?”

夏夏道:“飞姐不是在生他们的气么,我当然要站在飞姐这边,绝不向他们示好呀!”

我笑了:“傻丫头,这是我们大人的事,你个小孩子,爱干嘛干嘛去,不用你为我出气。”

夏夏笑道:“那可不成。飞姐打算什么时候原谅他们呀?我看三哥挺可怜的,夹在你们中间左右不是,都快中秋团圆节了,真想这节过得不圆满吗?”

我收起了笑容,淡淡道:“再说吧,兴许到了他们那里,只是无所谓而已。”

夏夏急道:“怎么会无所谓,虽然宋姐姐是个脸冷之人,但她心底里若不是将飞姐当成好朋友,又怎会跟你较真动气呢?还有三哥……”

我转过头,假装生气道:“别说了,我不想听。”

夏夏失落地叹了口气:“飞姐别生气么,我当然是站在你这边的,我不说就是了。”

我忍着悲伤道:“去弄点吃的吧,我饿了。”

夏夏轻声恩了声,静静出去了。

我轻轻开了院门,看到对院的门开了一半,院中躺椅上韩三笑架着本小册子在睡觉,嘴边的哈喇子在风中摇摇欲坠地悬在册页上,我忍不住笑了,这家伙什么时候这么长进,居然会看书了,我甚至都觉得他识得字还没我多。

我眯着眼睛看了看他手里东倒西歪的小册子,巴掌大,页面都泛了黄,看起来很古老,上面密密麻麻的黑色,微风吹动的纸页上,还有一处处细碎的红字。

我用力眨了眨眼,试图看清楚纸上的字,但突然又想笑自己,这么远的距离,即使我眼力好到能看清上面的字,我也不识字。

正这么暗笑着,韩三笑突然在深睡中抽了一下,惊慌得跳了起来,我慌忙躲到了门后去 !

第三十章 死不足惜的是谁

韩三笑惊跳了起来,低声诅咒道:“爷的,完了完了要死要死,那臭女人非要扒了我一层皮不可!”

我透过门缝看了看,马上禁不住笑了,原来他不是被噩梦惊醒,而是发现手上的小册子染了他的口水,这小册子估计是宋令箭的,所以他才像做了噩梦一样醒跳起来。

正是这会功夫,巷中突然传出极快的脚步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宋令箭已经大踢开院门而入!

做了专心事的韩三笑尖声大叫,慌忙把小册子塞到身后去。

宋令箭一脸怒气,也不知道被什么事气成这样,用力甩下箭囊,整中箭随着她的大力胡乱散在了地上,有几枝还甩在了门外,在巷子里响起沉钝的回声。

我莫名的有点害怕,宋令箭虽不是个好脾气,但我还从未见她生这么大的气,是因为我么?难道她知道是我将死鸟放在山上了?很严重吗?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

韩三笑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怎么了?谁家的狗屎踩到你了——哦,不是,是踩到谁家的狗屎了?!”

宋令箭却不像往常那样斗嘴或不理会,而是怒意十足地冲他吼了一句:“滚出去!”

韩三笑也不敢多逗留,飞快已经蹿到了门口,对着院子行了个礼,道:“走了,明见。”说完丝毫不停留地走了。

宋令箭阴冷冷地站在院中,喘着粗气,若是平时,我定是要想许多法子去劝慰她,可是现在我只能躲在角落,静静地陪着她。

宋令箭,谁把你气成了这样?你会为谁动气呢?

过了一会,宋令箭慢慢地转过身子,轻歪着头看一地的乱箭,慢慢蹲下身子,一枝一枝地捡起来,她捡得慢极了,几乎每捡一只都要思索片刻,这一切从我这角度看起来那样诡异,感觉她捡的不是一只普通的箭,而是别人的灵魂一般!

她捡完了院里的箭,再走出来捡巷中的箭,我闻到她身上隐隐传来一股很熟悉的味道,湿湿的,冰冷的,泥土与腐叶混合——

这味道我再熟悉不过,我每个月几乎都要去一次,每次去我都要被这味道吓得心跳胆战,这是雾坡的味道。

雾坡?宋令箭从来不喜欢往雾坡那边走,偶尔有去也是我非拽着她陪我一起去金娘那取金线,她好端端一个人去那干什么?她是去那惹了一身气回来?谁敢气她?

雾坡就住着两个人,一个是脾气古怪的老婆婆,另一个则是脾气温和的金娘,难道是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婆婆气得她?

宋令箭捡起落在靠我门边上的最后一枝箭时,她突然抬头盯着门缝看,森冷的目光像冰刀一样剜着我的双眼,虽然只是眼神,我仍然觉得自己的眼睛像被东西割到了般的疼痛。

我飞快靠在了墙边上!

“死不足惜。”宋令箭低沉的声音从门缝里清晰地传了过来。

我呼吸一顿——

她在说谁?说给我听吗?她在说我死不足惜?还是说那个气她的人?她的恨意怎么这么强,强到生死都能淡漠?

宋令箭捡好箭后就回院子了,我就坐在院中,靠着这条微弱的门缝能带给我的视线,观察着对面的院子。

我发现自从我跟他们翻脸之后,这变成了我每日唯一的乐趣与寄托,偶尔间我心里会闪过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无法正视的念头,我会想着:说不定我这样暗自偷看着,我会知晓一点他们从未与我说过的秘密,之类的。

为了能一步不离地观察到对面的动向,我还搬了一张垫着软垫的匹子,披了条防风的氅子,手里拿着夏夏还没圈好的金线球卷着,观察干活两不误。

卷完一束金线,我咳病又犯了,全身发冷,喉咙却又像浇了热水般滚烫,我捂住了嘴,还未咳出声,便觉得指缝间已有了温热的东西——

血——我手掌上,都是血……

怎——怎么会——以前最严重的时候,也只是咳出零星一点的血,大夫都说那是咳伤了喉咙才咯出来的,但这么多鲜红的血,不会是喉咙伤到能咯得出来的……

燕飞,你早该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能多活出来的这几年都是福气,不能太贪心,不能。

外向响起肉掌跑动的声音,迷糊中我以为是十一郎回来了——不对,不是十一郎,十一郎已经死了,怎么会有这么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顾不得哭,凑在门缝上看外面,原来是韩三笑为宋令箭抓来的小十一郎,肉乎乎圆滚滚,速度奇快地从我眼前飞跃而过。

它冲进了宋令箭的院子,在她院子里大声吠了起来。

对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我看不见院中靠内的情景,只听到小十一郎在低声嘶吼,来来回回地跑跳着。

它来回跑跳,甚至不耐烦地尖叫起来——它好像想带宋令箭去一个地方,因为我看到它用嘴咬扯着宋令箭暗色的衣摆。

“去——去看——”院里响起一个海漂仓促断续的叫喊。

宋令箭带着海漂往外走,海漂走了几步又跑回来,一把夹起小十一郎走了。

小十一郎不是都跟着韩三笑么,虽然它总是凶巴巴的,总从来不会离开韩三笑独自跑出来,难道韩三笑出事了?

我坐在院中这样乱猜,什么结果都不会有,我披好氅子,等巷子中没有脚步回声了,关好院门轻轻向韩三笑家走去。

一路上我一直担忧不停,我希望我走到韩三笑的院子里还能看到他生龙活虎的样子,这几天我感觉到自己身边的人一直在消失。

韩三笑,你不能有事啊。

走到韩三笑院口,一股无言的不祥之兆将我压得喘不过气——他的院门没有关,院里一片狼籍,还有很粗鲁凌乱的脚印。

宋令箭与海漂已经在院中,海漂凝神盯着宋令箭,宋令箭正咬牙切齿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韩三笑。

因为韩三笑的床置在窗台以下,远远地平视根本看不见床上的他——

韩三笑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们的表情这么凝重?到底怎么了?

我真的想上前去看看韩三笑,问问宋令箭。

宋令箭:“把烛点上。”

海漂听话地从怀里拿出火折子,动作迟钝地打开盖子,吹着折子里的火星。虽然他不开口说话,但意思都懂。

宋令箭微俯着身,可能在给韩三笑治病,我几乎没怎么见过她救人的样子,现在也没有心情和闲功夫去观赏她认真圣洁的表情,只是一直揣着心在等待着什么结果。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宋令箭轻吁了口气,安静地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韩三笑,也只有这四下无人,她才肯放松一点点警惕,让自己像个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

她很担心,我感觉得出来,有一瞬间,我都感觉到她已经放下了心中的仇恨,她是重视我们的,只不过她被仇恨冲毁了理智,要将我们拒在千里之外而已。若是有天我病重不起,她应该也会有这样的表情与担忧吧。

“喂!”床上的韩三笑突然说了话。

宋令箭向后靠了靠,依旧又变成了满不在乎的表情,她习惯了用冰冷包围自己的温暖,用锋利藏起自己的善意。

“你是有病吧,好端端的瞪着个眼睛躺死在地上,不知道的人这会儿以为你诈尸,早一刀了断了你。”宋令箭冷冷道。

韩三笑的声音很无力,连咳带喘道:“你才是有病吧,我好好的躺在自家院子里乘凉晒太阳,你把我搬到床上来干嘛?——我还没说你呢,刚才还那么副德性副东西大嗓门的把人家赶走,现在你倒脸皮不穿箭,跑到我家里蹭烛火来了。”

宋令箭看了一眼趴在床边的小十一 郎:“若不是它跑来我家,我才不稀罕你这狗窝!”

“你家才是狗窝。”韩三笑病了还不忘吵架,只是声音有气无力,听着叫人心疼。

宋令箭起身要走。

“喂,我开个玩笑,你不会当真吧?你不会这么小气吧——”韩三笑想去抓宋令箭,却起不了身。

宋令箭粗鲁地推醒了正在小睡的海漂,自己抬脚就向外走。她总是这样阴晴不定,难以捉摸到令人害怕。

我连忙在筐后将自己藏好。

两人快步走出来,宋令箭也根本不在乎海漂踉跄无力的步伐,飞一样地向前管自己走。

海漂慢慢地转头看了我所在的破筐一眼,那一眼似乎带着点笑意,难道他发现我了?

韩三笑在屋里轻声道:“关键时刻,还是你帮了我。”

我心中很是酸涩,是啊,关键时刻,能帮到他的,总是宋令箭,我只能这样暗落地呆在边上,除了干着急什么也做不了。

认真一看,原来韩三笑是在跟小十一郎说话,这会儿他正把小十一郎当枕头抱着在睡,小十一郎挣扎不成只好屈从。

我轻轻走进院子,韩三笑沉睡未被惊醒,满脸倦容,像是好几天都未曾睡过一样,我将他拂在脸上的发丝拂到他耳后,却发现他双耳边上都有血渍,那血渍并不陈旧,但已经干涸——

下午他躺在宋令箭院中睡觉的时候,明明耳边还干干净净没有血渍,难道是他回来后流的?他耳朵怎么了?他耳力向来很好,怎么会流血?

“韩三笑,你不要有事——我没有生你们的气,为你们做的一切,我从来没有觉得委屈,也不后悔。我有你们很快乐,我只是,不敢想像没有你们的日子。”我沾着温热的茶水为他擦去耳边的血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幼稚无知的错误。

韩三笑突然握住了我的手!

我吓了一大跳,他的手滚烫无比,蛮力十足,怎么都挣脱不了!

“红颜。”韩三笑睁开眼睛,眼中精光一闪,显得无比认真。

我瞪着他。

“红颜,原谅我。”韩三笑说完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我一愣 ,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嘴时听到不属于这里的陌生的名字,红颜?红颜是谁?

第三十一章 欲想好时回头难

一晚上韩三笑重复了那句话三次:红颜,原谅我。

这红颜一定是个女人,都说人在最脆弱的时候能想起的都是最重要的人,这个女人一直在韩三笑的心里,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跟我们提及过——

天翻肚白,韩三笑翻了几次身,似乎比之前要利索很多,我也实在是累了,确定他耳朵没有再出血或者发烫后,我裹着氅子轻轻地离开了,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小十一郎也站了起来,摇着尾巴像是在送我,我微微笑了笑,虽是畜牲,却很通人性呢。

破晓时的小镇安静如水,初秋的风吹来像冰蚕丝扑在了脸上,带着丝丝的湿滑。

拐出巷口的时候,我看到村口的远山弯道上有道黑影快速地飘过,那黑影很纤细,也很优美,怎么像是宋令箭?天都没亮,她是要上山么?她一天到晚都在干什么?神神秘秘的,连韩三笑病了都不愿多守一晚?

我盯着那黑影出神,完全没顾脚下,跄的一声差点被什么东西绊倒!

“当心!”

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男人,动作快而温柔地将我扶住了。

我转头看了看,这男人披着衣氅盖着氅帽,高出我半个头,阴暗的光线下只露出了一对漂亮清秀的眼睛。

“谢谢……”我盯着男人的双眼,总觉得似曾相识,但我确定这个男人不是镇上的——

又是陌生脸孔?

男人也没闪躲我的打量,轻弯着双眼轻声问我:“碰到姑娘正好,请问县衙怎么走?”

我指了指西边衙门的方向,道:“直走穿过花原是最近的,不过——”

男人松了扶着我的手,抬了抬拳道:“多谢。”说罢转身往西走去。

我还没说完呢,不过——西花原诡异,独自行走还是不要路过为妙——

——不过——不过县衙里头空无一人,你去了也找不到人——

但是男人已经走远,他明明走得很慢,但一晃眼已经走得很远了,暗色的氅子像墨一样溶在了初秋的晨曦中。那对漂亮清秀的眼睛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晃动着,时而微眼微笑,时而呆滞涣散,搅得我头痛异常。

一到院子,我就像崩紧的弦突然松了,全身无力,倒在床上没消一会就睡去了。

我还做了个梦,梦里有韩三笑心里那个叫红颜的女人,她坐在柳枝上晃动着轻巧如蝶的小脚,长长的裙摆随着她的腿在空中飞来晃去美丽如霞,我抬头看着她,阳光将她的绝世容颜藏在了怀中,分毫不让世人瞧见。

我问她:“你叫红颜吗?

女人咯咯笑着,那声音清脆动人,光是听着声音都让人沉醉,她没有跳下枝来,高高在上地反问我:“你就是燕飞么?”

我点头道:“对呀,我是燕飞,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女人又反问我:“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在他心海里,从来没有浮现过。”

我回答道:“我听韩三笑叫过你的名字,你对他来说很重要。”

红颜停止了晃脚,长长的发丝随风散在手背上,像梦般轻呓道:“你怎知道我对他很重要?若是我对他很重要,他又为何与你们在一起?”

我苦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他只是走累了,要在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停一停,然后再去找你。”

红颜又笑了,这次她的笑声不再清脆动人,而是低沉沙哑,森然有怨:“这破地方也配称上山清水秀?若是真的山清水秀,又怎能生养出你这样一个病痨子来?我光是闻着你身上腐败的死亡气息都闻够了。”

我一愣,来不及接受这突然的转换,盛满阳光的枝头突然阴云密布,彩衣霞带的红颜更是乌衣青衫,她像箭一样蹦地一声坐枝上射下,站在我面前的竟是一脸冰霜的宋令箭,她盯着我狂妄尖锐地笑起来,笑声一圈圈地将树叶扯落,狂风暴叶将我瞬间淹没。

一只手从叶圈中伸出,顶着狂风,我看到手的尽头那对漂亮清秀的眼睛,他对我说:“别怕,有我在。”

我咻的一声坐了起来,掐灭了梦镜之圈,也驱离了不可知的这些恐惧,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为什么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那对眼睛为什么我会觉得那么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一样?

我一醒来就想起韩三笑,不知道他病得怎么样了,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还特意去厨房拿了些蜜饯这类甜嘴的点心给他带去,哄哄他开心。

我不想再冷战了,我要跟他们和好。

夏夏跟在我后面像小尾巴似的道:“飞姐,你睡了好久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我问她:“有见到韩三笑没?”

夏夏道:“没有呀,好几天没见着了呢,晚上都没听到他的更声,安安静静的好吓人的感觉。”

我包好蜜饯,看夏夏古怪的表情,以为她在为韩三笑没有上更的事情担心,安慰句道:“可能见衙门没人,又偷懒了。我去对院看看——”

“飞姐——”

我急着想去找韩三笑,懒得跟夏夏磨叽,一出院门,我就觉得不太对劲——

宋令箭的门,怎么锁了?

从我认识宋令箭的那天开始,她的院门就没有上过锁,若她在院中,最多虚掩上,若她上山,也不会锁上门,这下门上那个晃晃的大锁让我感觉很空洞。

这是什么意思?表明她以后再也不想与她来往,所以到哪都要锁上门么?

夏夏跟了出来,跟在我身边欲言又止。

“夏夏,对院的门怎么锁上了?”我感觉到自己说话在打颤,手指都没办法伸直去指门上的锁。

夏夏小声慢道:“好几天了,一直锁着的。是不是宋姐姐一直呆在山上?”

好几天?

夏夏的声音细得可以飘散在风里,生怕说大声点都会惊痛到我一样:“刚才我就想说,我好几天都没见到他们,院门也一直关着……我以为你知道他们去哪了……”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不会的,我只是睡了一个觉而已,我已经后悔了,我想要跟你们和好的,你们不会不辞而别的!

我抱着一布包的蜜饯向村口方向跑去,双脚就像踩在棉花上,泪水不受控制地流出来,你们等等我——

身后传来一股飞快的肉掌的声音,我回头看了看,看到韩三笑的小十一郎耸着背正快速跟在我后面跑,我一停下来,它也放慢了脚步停了下来,圆鼓鼓地坐在我不远处,碧绿的眼睛安静地盯着我。

对了,韩三笑,我先去找他,他在的话一定会帮我当说客的。

韩三笑的家里也是空空的,床上都积了微薄的灰,被子凌乱地扭成一个*花,依在床角孤苦无依。灯烛生冷,窗台边上也积了灰,好像好几天都没人住过了。他不是病得厉害吗,怎么不呆着好好养病?

我慌了。

要是他真的要走,被子为何不收好?是没来得及收拾就走了?还是……还是他根本没有打算回来?

不会的!

不会的,他不会跟那些人一样突然消失的!

我拼了命的向山上跑,再也不管是谁先向谁低头,我只要能看到宋令箭,只要确定她还在,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他们一定在跟我呕气,要跟我较了真的开玩笑吓我,一定是的!

小十一郎一直灵活地跟在我后面,就像以前十一郎一样,我出去送个货总是隐隐在跟在后面保护我。

到了宋令箭的山屋,山屋的门也是紧锁的,平时放在屋檐下的座椅与桌子都搬走了,往常总是大开着通风的窗户也关了个严实,透过窗角一个微小的纱洞,我弯着僵硬的身子看屋里的情景——

屋里很整齐,桌椅架柜都遮上了防尘的白麻布,我不知应该庆幸还是伤心,宋令箭向来是个很有准备的人,她一定是打算离开这里,所以才将屋里的东西都布置好,既然她有心布置,就代表她对这里还有留恋,她应该还会回来—

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不要等到我等不了才回来好吗?

山林间一阵凉风吹过,我天眩地转,双腿无力地倒坐在廊中痛哭起来。

第三十二章 林中树上血衣人

小十一郎一直安静地坐在屋边不远处,趴着脑袋一本正经地看着我哭。

突然间它猛地跳了起来,对着林子的某个地方愤怒地呲起牙,碧绿的眼睛闪着凶狠的光,它沉中带锐地叫了一声,似乎在观察着昏暗中的某些举动,然后它向前走了几步,做势要扑。

我被吓了一跳,他看到了什么?

小十一郎对着密林不停地叫,不停地叫,叫得人心神混乱,越叫越尖利,最后它终于向林子深处扑去。

“喂……”我想阻止它进去,现在才感觉到一个人在这山林之中特别阴冷害怕。

“喂……喂……喂……”林子里飘荡着她轻轻的回声,显得阴森极了。

小十一郎一直都没有出来,我担心又害怕,我怕它像十一郎那样,突然就没有了——

我咬了咬牙,撑着身子站了起来,仍有日光照耀的林子变得阴森恐怖,像一张等待猎口的野兽之口。

林子大树参天,枝叶茂密地挡去了阳光,我有点不适应这里的昏暗,眯了眯眼,看到不远处那对碧绿有神的眼睛。

“小……十一郎……”我叫了一句,发现不对,一直是我以为他是小十一郎,韩三笑给他起的名字是二蛋,难怪它不理会我,瞪着树干在发狠,它不知道它这奶凶得不行的样子根本谁都吓不住



“二蛋,”我改正称谓叫道,“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向它走了几步,它转头看了我一眼,回头继续盯着树干。

我往树干一看,冷不丁的吓了一跳!原来这树干上靠站着一个人,头低得很低,静静的一点声响都没有。

我好像认得这个人,这不是打猎的项武项大哥么?背上还背着箭袋——他怎么来到宋令箭的山头打猎来了?

我跟项武没什么大的交情,他住在离主镇较远的虹村,平时都在虹村的北山头打猎,偶尔我会在举杯楼看到他跟小驴交货,都只不过点头应面而已,至于他跟宋令箭是什么交情我就不知道了,一个猎北山,一个猎南山,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这几年山屋上上下下我没少来,也从来没在这山头碰见过他,现在他这么不声不响站在这里,的确有点奇怪。

“项——项大哥……”我轻轻叫了句,但是项武没有回答我,仍旧那么阴森森地垂着头,该不会是睡着了吧?

我走近了一步,提高音量:“项大哥,是你吗?”

二蛋突然往后退了几步,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呜叫声,我回头劝慰道:“是项大哥,认识的。”

二蛋还是愤怒地低呜着,我再靠近了一些,看清楚箭袋上的“项”字,没错,是项武。

“项大哥?怎么了?你怎么一声不吭地站在这里,吓死我了……项大哥?项大哥?”项武一直没有反应,一股奇怪的味道从他身上钻进我的鼻子,血腥味?

我突兀地收回了手,我害怕这股味道,项武是个猎户,手染杀生之气也是常事,但这血腥味未免也太重了点,冲得我仿佛一吸都能吸进血气!

我尽可能站得远,拍了拍项武,他的肩头僵硬如石,我弯腰看了看他低垂的脸,猛地瞪起了眼!

项武低垂的脸惨白如纸,眼圈与嘴唇发黑,眼睛瞪大如铃,满眼红丝,瞳孔泛白,嘴角扯起大张!

啊!

我狠命地抖了抖,项武身子突然一斜,咣当一声倒了下来。

啊!啊!我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项武正面朝下,背后已被鲜血染红,暗红的血迹趴在他背上,像是披了一件诡异的血衣!

啊!我脑子发热,天眩地转,二蛋不要命似地狂吠不止,试图要驱走这一幕带给我的恐惧,将我从惊恐中唤回,但是我已再睁不开双眼,倒在了空旷安静的山林之中。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沉梦让我无法醒来,我只感到自己身体越来越冷,心跳也越来越慢,但是我醒不过来,我保护不了自己,若是再这样睡下去,兴许真的醒不过来了。

然后我听到了脚步声,很轻,鞋子踩陷进泥土的声音,有人就站在我的身边,很近很近,衣衫袖末垂到我的身上,冰冷的手指按放在我的额头,似乎在探我的体温。

是谁?这么冰冷的手指,是宋令箭吗?

有个男人人慢条斯理地说:“发现什么没有?”

他的声音很好听,温温的,淡淡的,字正腔圆,感觉很有智慧。

另外一个人回答道:“林子深处,目前发现了七具,还在探查中。”

“天罗杀人,从来都是红绫高悬,是谁埋得尸?”

“这,属下未曾查到。”

慢条斯理的人道:“这个人的身份,你再仔细查一下。”

“是。”

“你暂时先不要出现,等我入主先安排好身份再说。”

“是。”

“收拾好这里,不要节外生枝。”

“是。”静了一会,办事的人问道:“那这个姑娘……”

慢条斯理的人道:“带她下山,以免节外生枝。”

我的意识又开始模糊,隐约的我感觉有人将我抱了起来,我睁不开眼看抱着我的人是谁,但那种感觉依旧很熟悉,熟悉得好像我爹的怀抱。

晕晕沉沉地醒来,眼前已经是自己熟悉的床账幕帘,我猛地睁大了双眼,尖锐的声音冲破满喉的酸涩道: “项大哥,项大哥死了!”

夏夏马上出现在我脸前,总是笑靥如花的她满脸泪痕,双眼红肿,鼻头也是红红的,哑着声音道:“飞姐,飞姐你终于醒了……”

“有死人!有死人!项大哥他……他死了,满身的血!夏夏,你快找人救救他,快报官!”我疯了一样扯着夏夏,语无伦次地尖叫着。

“飞姐说什么胡话呀,哪有什么死人,你是不是又做恶梦了?”夏夏为我梳着散落的头发,温热的指尖碰触到我冰冷的头皮,感觉很舒服。

“是真的,刚才我去山上找宋令箭,在林子里看见项大哥,他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动不动,我想问他有没有看见宋令箭,他突然倒下来,满身的血!满身都是!”我絮絮叨叨,牙齿打颤。

“什么刚才?飞姐你都睡了两天两夜了!我的心都揪痛了,你一直说梦话,时哭时叫,真的好吓人,飞姐,你这都是第几次一睡好几天了,你为什么瞒着你的病情,要不是我请来了大夫,还不知道你已经犯病了。”夏夏有了哭腔,紧紧拢着我的肩头,生怕失去我一样。

我一愣,两天两夜?我只是做了短短的一个梦而已,怎么就两天两夜了?

“飞姐定是做了恶梦,项大哥现在好着呢,还是他与上官哥哥一起背你下的山,昨天还见他生龙活虎地上山打猎去了。”夏夏以为我在担心项武生死,安慰道。

我皱起眉,我经常被梦境迷惑,难道山上项武的死是我梦中的一部分?

“你不信可以问上官哥哥呀,他是县官大人,总不会骗你吧?”

我朝着夏夏指的方向看去,才知道床幔侧后站了一个男人,此时他轻轻倚出脚步,站在了我面前。

“燕姑娘寒病入身,切莫多想费神。”他有着干净利落的脸,穿着一件灰白的长衫,像个儒雅的秀才,微笑的样子温暖,文静。

第三十三章 夜半鬼影吓破胆

我仍记着山上晕睡时听到的他们若有似无的谈话,对这莫名其妙出现的上官衍有些戒备,问夏夏道:“这人是谁?”

夏夏道:“上官哥哥吗?他是新上任的县官大人,赵县官不是未卸任就跑了么,上官哥哥是来临时理政查因的。因为来任也没人交接,所以这几日都在各家各户的走访呢。”

“县官?”我扶着额头,回想着山上他与另一个人的话,山上有七具尸体?难道?难道是前几日韩三笑和宋令箭他们埋的那几具?这新上任的县官,是来查这些镇上根本无人知晓的死案的?

夏夏见我魂不守舍,喂我喝了药,道:“飞姐你躺一会缓一缓吧,我要给燕夫人送饭去了。”

夏夏出去了好一会儿,我撑着晕意在房中院中找了很久,宋令箭以前每每要上山短休,若是来不及告知,都会在院中或我窗前的桌上留一字条,告诉我会离开几天,让我不要烦她——其实是怕我担心。

我找了很久,每个角落,每个风能吹到的夹缝,没有——她没有留字条,若是给我留了,一定会留在显眼的地方。

他们,真的这样狠心决绝,这么多年的交情,连一句告辞都不舍得?

我想像着他们行李单薄启程的样子,火树未黄,三人衣摆拂过晨曦的早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乱七八糟想了一会儿我饮恨睡着,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感觉眼皮外一亮,似乎有人在房中点了烛火,但却没有脚步声或其他声响。

“夏夏,是你吗?”我意识浮沉地问了一声。

无人应答。

我迷糊地微睁开一条缝,只觉得一阵微风飘过床头,好像有个黑影飞快地飞了过来——

什么东西?!是谁?

我蓦地睁大了眼睛,房里布局一眼望穿,根本没人!

我根本就没听到关门声,那这灯烛是谁点的?!

我看了看门窗,都紧紧关着,那这灯上烛苗怎么会一直摇拽,照得整个房间的东西都像是在张牙舞爪的跳舞!

不对劲!

我寒毛直立,因为我发现房间里多了一样东西——

我全身僵硬,梗着脖子转过眼珠,侧墙上何时多了一件黑色的衣氅?!

且先别说这面墙本身就不挂东西,就算是这样的黑色衣氅我家都没有一件,我一直觉得穿着这颜色走在夜里像鬼,会吓到别人,而且也会招惹些灵异的东西,我房间怎么会有这么一件?!

我正要大叫夏夏,这时烛苗又猛烈扑闪着将灭,一阵冷风吹过,我看到黑色衣氅奇怪地动了一下,灯灭前,衣氅深处突然闪出一张充满仇恨怨意的脸!

这次我没有经受多少恐惧的折磨,因为我真的是太害怕了,害怕得心都要僵硬了,马上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也不知为什么夏夏一直没来,我昏着昏着又自己醒了过来,醒过来房中灯烛居然未灭——

我记得我晕睡过去之前,烛火明明是灭了的啊?!

我微微睁开眼睛,瞄到一个黑影随着烛光的跳动也在不停地虚无摆动中!我已经连发抖都没有力气,只是觉得胸口疼痛异常,那黑影就投射在我身上,应该是坐在我的床脚才对——

黑影?——

不对,鬼是没有影子的,那这是人,不是鬼——但是谁这么悄无声息坐在我床脚?难道——难道是宋令箭?

“卟”的一声,突然一阵来风将放在窗边的烛火吹灭了,我全身戒备,坐在我床脚的人站了起来,桌边摸索了一阵,然后亮起一个光点,烛光重照。

我看清了这个不声不响的点灯人,她不是鬼,但是比鬼更让我错愕惊讶!

“娘——”我尖着嗓子怪叫了一声。

我娘转过身,灯烛下的脸有着倾城之姿,这个平静无奇的小镇里,有着这么一张绝世的脸庞。她依旧没怎么变,那么年轻,那么美,跟五年前、十年前、十五年前我看到的她一样,年轻美丽得让人害怕,她怎么可以一直不老?

“我来看看你。你病了。”娘抿着嘴轻声道。

这时间,这么不声不响的来看我,没把我吓死算不错了,但我还是很感动深居简出的她能来看我,虽然只是楼上楼下,我们却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面了。

“哭什么?疼吗?”娘将灯取来放在我床边,关切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她突然这么关心我,我倒觉得十分古怪。

娘为轻擦了擦泪,她擦得认真极了,眼里却没有心疼的表情,巾帕上的桂花香泌人心脾,我感觉气都顺了许多。

“娘,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

“你怎么也不叫醒我,你坐在这里多久了?”

“没多久。只是看看你而已。”

“谢谢娘。”我强打着精神道。

娘俯下身给我盖了盖被子,突然轻声道:“过了中秋,只是一日日的凉了。数日不见,飞儿又是变了一个样,真是女大十八变,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我愣愣的没接上话,娘怎么跟我唠念这样的家常?

“看你又瘦了。这么大的人了,别总跟着他们跑来跑去了,听话,定个心,找个好夫家嫁了吧。”

夫家?娘怎么关心起我的终身大事来了,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让我泪流满面,哽咽道:“恩,我知道。”

“你一日不嫁,他一日不放心。总觉得是我们让你误了杏期。田妹,你是不是怨我夺走了四哥?”

田妹?

娘看着窗外,轻声道:“好几次,他就站在门外,却终是不入。仍旧与长兄有着间隙,昨夜我开了窗,他却不愿多见似的走开了。田妹,长兄到底怎样才肯让我们在一起?”。

什么?什么长兄?什么田妹?

“娘,你在说什么?”

娘像是从梦中惊醒,突然瞪着我道:“你叫我什么?!”

她的反应让我害怕,像鬼上身一样,我关切道:“娘,你怎么了?”

娘像见了鬼一样,失态地离开了房间。

我感觉我快要被我娘这个样子逼疯了。

那日在山上宋令箭说,这是你们的先择,他日风云变幻,你们都不要后悔。她神形寂寥地离开了我们,仿佛从那时候起,她已经自己的魂魄抛落山野,任我们尝受苦果。

第三十四章 项武露面释死谜

昨夜惊吓太多,我一夜都没睡好,我很清晰地记得夏夏添了三次灯,她一直蜷缩在我的床边上,时而为我盖盖被,时而摸摸我的额头,安静得像只小猫,生怕惊醒我。

这情景让我想起几年前夏夏刚来的时候,只不过,那时候是我照顾她,现在变成她来照顾我。

我这么看着她,夏夏突然睁开了眼睛,警觉地问我:“飞姐醒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没有,睡不着。”

夏夏坐了起来道:“渴吗?我去弄点热水来让你润润喉。”

我拉住她:“不用了,我就是白天睡多了,睡饱了。你睡吧,这夜够你折腾了。”

夏夏道:“没事,我又不爱睡,怎么折腾都能活蹦乱跳的。”

我用手指梳了梳她散乱的头发,虽然她少时颠沛流离、餐风露宿,这头漂亮的头发却是天生的,乌黑顺滑,现在更是亮丽如绸,不像我的,枯糙分叉很严重。

我笑着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老是半夜三更偷偷溜进我的房间,老几次我都被你吓一跳,你知道我最胆小了,后来我看你那小模样实在可怜,就在厅里点了个灯,这样你夜里起来不会被绊倒,我也不致于老是黑灯瞎火的被你吓一跳。”

夏夏也笑:“是呀,飞姐还记得呢。”

我说:“对呀,一开始不知道是谁,半夜三更莫名其妙的房门开着,我吓了好几个晚上睡不着。我现在看看你胆子不小呀,那时候怎么老是不敢一个人睡觉?”

夏夏笑容凝了凝,出现了她这年纪不该有的成熟:“我不是害怕一个人睡觉,而是害怕睡着。”

“恩?害怕睡着?是床不舒服?还是怕做噩梦啊?”

夏夏:“我是怕我一觉醒来,这里的一切都消失了,飞姐你们只是我为了逃避现实而编画的梦——我害怕你们是我的美梦。”

我一愣,眼眶滚烫,我一直以为她只是胆小不敢睡,原来她竟是在担心这个。

夏夏眼眶也红了,轻声道:“如果你们真的是我的美梦,那我就打算这辈子都活在梦里,再不醒来。”

我搂着她的肩头轻拍道:“不会的,这世上哪有我们这么多缺点的美梦,我们一直都在啊。”

夏夏紧紧握着我的手:“飞姐,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心情不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才会开心点。不过你答应我,你要好好养身体,要不然三哥回来还以为是我没照顾好你,定要扯我辫子的——你是我最亲的人,你是我不愿意醒来的美梦,你就当我自私吧,你若是有事,我的美梦就要醒了。”

“恩。”

我从来没跟夏夏提过,大夫断言我的病活不过二十二。是我大意了,一直以为自己的病有了好转。

夏夏不知道我心里的苦,可能也只是想转移我的愁绪,打趣道:“飞姐,白天那个上官哥哥是不是长得好看极了,我见你呀一直盯着人家,我觉得他比莫掌柜和何掌柜都要好看,你喜欢吗?”

我应和着她想将气氛挑得好一点,道:“怎么?若是喜欢,你又要去抢来给我吗?”

夏夏含着泪笑了:“是啊,就算头破血流,也要去抢呢。”

我破涕为笑。

第二天,大早的院里就来了客人。

院门上的铃铛突然叮一声响了响,很清脆,像是在迎客一样。

院外的人轻轻“咦”了一声,咳了咳,清了清嗓子,问道:“燕老板可在?”

“项大哥你怎么来了?”夏夏在院中应门道。

“没事儿,我就想来看看。上次跟上官大人一起扶着燕老板回来,我都还没来看过么。燕老板怎么着?身子还成吧?”

项武?

我的心一颤,脑子里浮出他脸色发青眼瞪如铃的死相来,他不是死了吗?青天白日的鬼也能出来么?一这么想,我就感觉体内血气上涌,忍不住低咳起来。

夏夏应道:“昨儿个醒了一会儿,这会还睡着呢——”

我清了清嗓子,还是想确认一下来人的身份,道:“夏夏,是谁来了?”

夏夏笑道:“飞姐醒了呀?是项大哥来看你了。”

果真是项武?!

外头项武接道:“燕老板,我也没啥事,就想来看看你怎么样了!要是不方便我改天再来!”

“方便的,项大哥老远来一趟,又是特地来探病的,再不方便也方便的。”我要见见这项武。

夏夏清脆道:“项大哥太客气拉,还带了一只大野鸡呢,飞姐这下有好一阵大好补的了!”

我披了件衣服,拢了拢头发,喝了杯水,却呛到了气门,扑一声咳出呛到的水,白色的桌布上马上血红点点。

“燕老板没事吧?”项武在外头洪亮地问。

“没事,没事,我就来。”我将血点用茶盘藏了藏,拍拍脸尽量看起来有精神点,快步走出了房间。

一出门就迎上了项武的眼神,有一瞬间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冰冷严肃,但一转眼他已经在笑了,对我招呼道:“燕老板好。”

他是项武没错,黑脸厚唇,长相不奇,长年在山上猎活的他身形健壮,双眼明亮,乍一看总带着一股憨劲。我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看,他倒也大方,任由我这么打量着。

但是我越是仔细地盯着他看,越觉得他不像是以前认识的那个项武,我的心里也就越害怕,我觉得站在这里的这个项武,只是穿了与项武很像的一件人皮衣服而已!

“项……项大哥,好久不见。”我心有余忌。

项武失笑,笑声也很洪亮:“是挺久不见。燕老板啥时这么怕生,叫起人来都带害羞了?”

我笑不出来,盯着他的手,宋令箭也是打猎为生,我知道他们猎户因为要经常拉弓摒箭,中指与食指之间会有箭的夹茧,宋令箭就有,所以我经常弄些柔肤油让她搓揉,虽然她不介意自己手上有茧没茧,但好好的一个姑娘总是要保护好自己的手才对。

这个项武的手指间,也有茧……

项武见我盯他的手不放,竟然有些不自然了,他咳了几声说:“嗨,什么事都瞒不过燕老板,我哪,是个粗人,哪会想起来再来探望燕老板,是前两天我在路上碰上了上官大人。上官大人说燕老板还挺担心我,建议我来一趟好让燕老板放下心——怎么了燕老板?这下看到我了,你不是放心了?说实话,我挺想知道啥事儿,但也不好直接问你。”

“是上官——上官大人让你来的?”我奇怪道。

“是啊,好像是说姑娘梦见我怎么了,怕姑娘担心,就让我让燕老板安个心——燕老板梦见我怎么了?”

我哪好意思说我梦见他死了,只得哂哂道:“没,没什么。上官大人有心了。”

夏夏打圆场道: “没事儿,就是飞姐想谢谢你与上官大人一起将她送了回来,这不反倒叫项大哥你破费了。”

向来内敛的项武哈哈大笑:“哦……哦,原来是这回事儿,没事的,互相帮忙都应该的!”

我难为情地笑了。

项武道:“说起这新来的上官大人,看样子比赵胖子是好了很多。前几天他还问我,愿意不愿意入编公籍,做个衙门号子。这会儿我还在想着得不得去呢……”

夏夏倒是挺有主见,提建议道: “那的确是个好机会——像项大哥你这样整天在山上跑的,总不能跑个一辈子呀。若是碰上好的县官,还能为民请命不是。”

项武忖道:“也对,一任江山一任官,咱这打猎的生计,反正啥时放了啥时都能捞起来,但号子招满了再想进可就难了。”

夏夏跟着忙点头:“我看他就连衙院都是独自一人打扫的,要不是我抽不了空,我早不忍去帮他了。”

项武似乎打定了主意,连忙向我们抱了抱拳:“看燕老板气色好了很多,我也就不吵烦你们了。那就这样吧,我先走了。”

我总是感觉这项武有点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项武回头正要走,却突然被墙上的一副画吸引了,他认真地看着画上景物,轻皱了个眉。

“怎么了?”我见他盯着画目不转睛。

“没——没什么——”项武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回过头,继续向外走。

我送到门口夏夏就阻止了我:“巷中风大,飞姐身子不好,我送出巷好了。快回去吃点东西好喝药。”

看着项武离去的背影,我心里的疑惑不仅没有减少,还多了一层怪异,说不上为什么,项武没死,我不是应该开心才对吗?

刚才他一直盯着我墙上的画——

第三十五章 画中花原附妖邪

我转头看了看壁画,这画又勾起了我的离人愁绪——

这是宋令箭送我的第一份礼物——与其说是她送,不如说是我死皮赖脸要过来的,也正是因为这幅画,我们才从邻居变成了朋友。

那日我刚从赵大人府上回来,县衙回来要经过西花原,我平时总是埋头绕道走,虽然绕的小道又远又难走,但比经过西花原的煎熬要好得多。但是那天我却被花原边上的一个黑影吸引了注意力——

谁这么大胆,居然在西花原边上作画?

我眯眼看了看,那画架后边的人正站了起来 ,头发长长的,体窄腰细,虽然穿着暗素色的长衫,却感觉是个女人。

有点眼熟——好像是那个不爱说话的宋令箭——她怎么来西花原作画,难道她不知道西花原是不能乱进的么?

眼见她就要往原里走,我飞快跑了过去,边跑边叫道:“别——别往里边走!”

宋令箭转过身,看到我也不奇怪,仿佛这个地方就该人来人往一样:“我为何不能走?”

我喘着气道:“危险,里面有妖怪,它们会吸光你的命的!”

宋令箭笑了,冷冷的,不屑的:“妖怪?”

我拼命点头,也拼命地缩回了踩在花草上的脚:“你不知道吗?这西花原闹鬼,闹了很多年,请了很多道士和尚都没用,不仅没用,那些道士和尚出来后都没一个能活——要不然这么大个原子,大白天的不会一个人也没有的!那房子也是空的,闹鬼后再没人住过了。”

还好宋令箭放弃了进去的念头,重新回到了画架边上。

我跟在后面一看,画架上已经是眼前西花原的景了:“你在画这原子么?千万不要呀,这原子不吉利,你画了它会招惹里头的脏东西的。”

宋令箭盯着我道:“脏东西?”

我咽了咽口水:“是啊,吸人命的脏东西,好好的人进去了,出来就鸡皮白发,黑唇红牙,没多久就死了……”我再说不下去,尖声叫着驱散了脑子里那些恐怖的景象。

宋令箭笑了起来,笑容在她脸上荡漾开来,像山樱的花瓣点晕了久湖的水面,她肯定觉得我胆战如雀的样子可笑极了。

我难为情又十分担心:“那些死的人都是因为不信里头有妖怪,非要进去瞧一瞧,结果把自己的命都瞧没了。宋令箭,你别不信邪,你千万不要进去!我不想再看到身边的人死于非命,这世上哪有比安稳长乐重要的呢?”

宋令箭脸的心情看起来很好,提笔开始作画,还说道:“果真是个藏纳至宝的绝世好地。”

“什么?藏宝?好地?”

宋令箭破天荒这么有耐心地跟我继续这个话题,她扭头看着我,长发在身后一摇一晃,竟突然间有着娇美的少女之态:“你若想将一个人人争相夺之的宝贝藏起来,你会藏在哪?”

我想了想,摇摇头道:“我没有那样的宝贝,我的东西呀就算扔在大街上也不会有人稀罕捡的。”

宋令箭眯着眼睛遥远地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她扯下画纸,作势要撕。

我连忙阻止道:“唉!好好的干嘛要撕啊?”

宋令箭挑了下眉:“你要?”

我看了看画,上面飘花如雪,平坦的原地由中及远绿意扩散,像一湖淡了碧色的泉,原中有小屋飞檐翘顶,窗纱轻曼,淡蓝的天印下晕色的绿地,看着赏心悦目,仙意无比。若是不是那恐怖的事件,这真的美如仙境。我想要,但又害怕。

宋令箭道:“这画中有鬼祟,你不怕它们出来吸你的命?”

“我……你……”

宋令箭冷笑一声,收了画架走了。

我捏着画,看了一眼风平浪静的西花原,打了个哆嗦赶紧也走了。

为了证明我对宋令箭的重视,我将这画裱好,挂在了客厅的侧壁上。因为画得缥缈,不认真看不会发现画中景就是西花原。

这画——也许是宋令箭送我的唯一念想了。

我盯着画,突然眼一花,淡绿如水的原景上,竟慢慢地现了红。

我揉了揉眼睛,走近几步,没想到那团红东西像是有了生命,瞬间展开变成了一摊血红,像疯狂生长的血红蔷薇一样在绿原里盛放出无数红点,这些红点飞快连接在一起,成了一大摊的血,顺着墙壁无声又狰狞地往下爬——

壁画——壁画在流血!

不是,是壁画里的西花原、那个满是死人灵魂的诡地在流血!

西花原里的那些阴灵鬼怪,真的要破画而出了!

我惊恐至极地瞪大眼睛往后退去,无数的画面在我脑海里破框而出,淡绿色的衣襟上刺出了血红的花,鲜血汩汩,女人在尖笑,孩子在嚎哭,没完没了的交织着。

“快杀了我,快杀了我!”一个女人尖笑着盅惑道。

“快滚,你准你再来这里!快滚!”一个孩子的声音充满怨恨。

快滚!快滚!

有双苍白如枝的手,突然像食了骨血,从画里伸出来将我重重地推倒在地,我心头一紧,头晕眼花,昏了过去。

宋令箭,我猜得没错,这花原,真的有鬼,连带临摹的它的画,都着了妖气。

晕过去对胆小的我来说,是最好的保护。我又可以收卷我的意识,将自己躲好。

还好,我被西花原里的鬼吓晕过去,却没有再梦到西花原。

梦里我走在一条柳树成林的路上,阳光明媚,这是柳村去向金娘家的路。

一切都那么轻巧无声,光照没有温度,轻风吹不动发丝,明明是这样的美景,我的心里却没有半点欢愉——除了西花原外,柳村金娘家是我第二个害怕去又必须要去的地方。

我不是害怕金娘那个温馨干净的屋子,而是害怕她屋子座落的地方——柳村雾坡。

子墟西花原、柳村雾坡,这两个地方有着异曲同工的诡异传言。如果说西花原是个吸人精气吃人吐骨头的地方,那么雾坡就是个啖人骨血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再和平安静的小镇,似乎都藏着不与人知的邪恶。

我沿着柳路小道,走进石子弯路,越走越荒凉,看似已经是绝路,但金娘的家还在前处。

荒凉的空地上只有两座屋子,靠近道路的屋子坐东朝西,里面住着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婆婆,每次经过她屋子前时,我总能惊慌地在黑洞洞的窗帘后面找到一对混浊怨恨的眼睛。

这次我一经过,就听到那老婆婆沙哑的声音在阴森森地冷笑:“又来一个,又来一个送死的!”

我蓦地僵掉了,转头去看她爬满皱纹的脸,她长得是真的吓人,一脸下垂到脖子的折子,镇上年长的老婆婆都很慈祥,既然有皱纹都像是在笑,她为什么这么凶好像所有人都是她仇人一样啊?!

还好,很快的我就看到了站在门口迎接我的金娘,她站在廊上向我招了招手,温柔如水地微笑着:“辛苦了吧,快些进来喝杯茶吧。”

这个笑容立马就驱散了我心中的不适,我笑着点了点头,跟着她走进了屋子。

金娘一直是个仔细又体贴的人,她的小屋虽然座落在潮寒的雾坡边上,却一点潮气都没有,干燥清爽,有股淡淡的熏香味,她每次都穿着不一样的衣服,梳着搭配的发髻,好像每天要盛装出行一样,但事实上她从不离开雾坡领地,所有的吃穿都雇人送来,自己也从不向外送货。

布幔温柔的屋里,金娘已经给我倒好了茶,她的动作轻轻的柔柔的,手指修长,乌黑的长发垂在颊边,发出珍珠一样湿润的乌光,显得脸平和多韵。

第三十六章 金线作链缠玉颈

我忍不住摸了一把她黑长的头发道:“金娘,你的头发真美。”

金娘以指代梳顺理着头发咯咯笑了,她喜欢听到别人的夸赞。

金娘拉着我开心道:“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很快哦。”

她拉着我的手冰冷又僵硬,一点都不像平时那些温暖,我愣了一下,她已经扭过腰肢进里屋去了。

我四处看着屋子,金娘是个爱美的女子,到哪里都摆着镜子,就连她待客的这小厅都摆着一张梳妆台,梳妆台靠在朝西的方向,边上就是对向雾坡的窗户——

这总是关着的向西的窗户竟开了条缝,这面窗户对着雾坡,因为怕湿气进入而几乎不开,怎么今天开了条缝?

金娘从里屋出来,我的目光马上被她手上那串金灿灿的项链吸引了,阳光太灿烂,折着我的眼睛有点冷痛。

金娘笑着将这串东西顺过长发绕进脖子,项链很长 ,她在脖子上绕了几个圈,散而错落地护着雪白的脖子,别有一番风味。

我看着金娘展示的链子笑着说:“漂亮是漂亮,别致特别,但是这么长的项链围在脖子上,重不重呀?”

金娘神秘兮兮地笑:“自然不重了,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这项链呀,是我自己用线编的,轻而有质感,你瞧瞧,是不是很漂亮?”

我连连点头:“漂亮,真有心思。”

金娘笑得很开心,拾来一朵浅色的花别在黑发间,宛然转了一个圈,似乎还是未嫁姑娘那般娇羞。

还难得见她心情这么好的,我便笑着取笑问了句:“今天似乎心情很好,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呀?”

金娘的眼里突然布满了眼泪,忍着激动道:“他回来了,他就要回来了!”

他?他是谁?

金娘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任何男人,但我知道她独自一个人住在这里肯定是有原因的,每天穿着优雅打扮精美,难道她也像我娘那样,在等着谁的回来么?

见她这么激动的样子,我应和着说:“哦,是吗?恭喜你了。”

金娘紧张地摸着脸,抚着发问道:“你瞧瞧,我是不是老了?是不是不像年轻姑娘了?”

“没有,没有,你还像我小时候见到的一样,一点都没有老。”

金娘对着镜子不停地照,仔细地照,生怕照到岁月的裂痕,像个初要见情夫的小姑娘那般不自信,她越照越是不满意,紧张兮兮道:“不行不行,我得快点摘下来,我要等在他出现的那天戴上,这么早戴上就没那么惊喜了。”

她焦急地解着脖上的项链,但那链子本是金线编的,她一用力就扯出了好些丝线,丝线相缠,越缠越难角。

我见她用力得鞋子都被勒红了,上前想帮她一起解:“别慌张,小心点——”

“哎呀!”

我话还没说完,金娘就尖锐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割到了么?”我紧张地问。

金娘惊恐地转过身,雪白的脖子见了红,已被项链扯出了一条淡淡的血痕,痕迹不深,应该不会太疼,但金娘却显得非常害怕,整只手都在颤抖。

我连忙过去帮她一起解,丝线相缠,有些还贴在了她血痕的印中,加上金娘一直在颤抖,我生怕自己的指甲会掐到她的肉,应该寻把剪刀来剪断最快了。

剪刀剪刀,会放在哪里呢?——梳妆台——

梳妆台——我突然被梳妆镜里的影像吓了一跳!

因为镜子里面站着一个人,高瘦,纤细,身形优美,黑衣长衫,黑发高束,像镜面上的一笔浓墨。

宋令箭。

我飞快地转头四处看了看,没有啊,宋令箭根本没在我们身边,但镜中为什么会有她的影象?

镜中宋令箭阴冷地笑着,盯着我身边的金娘,她双后向两边虚空拉着,好像无形中在勒着什么东西。

金娘突然像孩子般娇弱地哭了起来:“快些解开,快些解开吧,好疼,我喘不过气来了。”

我低头一看,看到金娘脖子上的金线像蛇一样慢慢地盘紧了,它缠动的速度和镜中宋令箭的动作速度是一样的。

我全然傻了,宋令箭在伤害金娘?为什么呢?她们素无交集呀?!

我飞快地将金娘拉离开镜子的照距离,我转眼不敢再看那镜子,宁愿相信自己眼花:“很快的,很快就解开了,很快就不疼了。”

一离开镜子,离开宋令箭的注视与操纵,缠得紧紧的金线突然就松开了,我只要用点力扯断最紧的那一根,链子就能解下了,但金娘却突然用冰冷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腕,悲凉道:“不用了,不用解了,没用了。”

我还在解着丝线,认真道:“怎么了?怎么了?解开就好了呀。”

金娘垂下头的发线像水一样冰凉地落在了我的手背,我看到她脖后根亦被勒出了血痕,显得很可怜。

她轻声道:“他最不爱这些残缺的东西,我已有了瑕疵,他再不会多看我一眼了,再不会了!”说到最后,她语气里已有了恨意。

我安慰道:“不会的,多大点伤痕,很快就会好的。”

金娘突然一下推开了我,悲伤的眼中带着狠厉之色,连声音都变得尖锐十足,长发尖利地舞动起来,柔软的发丝此刻像一根根穿蓑纳底的长针,抖头金属的凉意,嗡的一声在我耳里拉开了悲鸣!

她的表情她的动作都充满了恨意,恨不得想要杀死我一样:“都怪你,你跟你那爱生事端的爹一样,都喜欢坏我的好事!你们都会付出代价的!”

我毛骨悚然,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金娘,她也认识我爹吗?!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帮你而已……”我手足无措,虽然身在梦中,却真实地感觉到被她推过的肩头一阵巨痛。

金娘恨恨地瞪着我,总是温和微笑的双眼布满了仇恨的血丝,但很快她又悲从中来,也许是害怕心上的人儿不再爱她,眼中泪水狂乱,悲哭着跑回了房间,她的长发不知道为何变得这么尖利,扫过我的手像被刀割一样。

金娘用力地关上了房门,砰的一声那么用力粗鲁,我敲着门劝道:“金娘,你别难过,我帮你解开再说呀,金娘,你跟我说说话呀——”

金娘将自己关在里头,再没有了声音。

我余光看到镜中的宋令箭还在,她在镜中对着我冷笑,冷漠的眼里闪出邪恶的光芒,她从一面镜子走到另一面镜子,在靠近金娘房门的镜子里停了下来,伸手一推——

金娘房间的门居然真的被推开了——

我全身寒毛直立,恐惧与战栗袭卷全身!

镜子自然也照到了房中金娘的样子,她正扑在床上伤心地哭泣,血红的勒痕在她后脖上那么触目惊心!

宋令箭在镜中飞快地伸出手,扼在了金娘伤痕累累的脖颈上!

我转头看房里的金娘,她的身后明明没有人,她却瞪大了眼睛,一副像被谁掐着喘不过气的样子!

这个场景,就像宋令箭在镜子里掌控着现实里的一切一样!我该怎么阻止?宋令箭为什么要伤害金娘,他们素无仇怨啊?!

镜中宋令箭将金娘整个人用手扼钉在了墙上,金娘没有任何还手能力,但她的头发却张牙舞爪地张开,像一根根能伤人的长针,要为自己的生命做英勇尖利的博斗!

宋令箭,住手!

掐钉在半空中的金娘的双眼充血,怨恨地僵着脸转头盯着我,她一定在恨我为何袖手旁观,她一定觉得我也是同谋!

我扑过去拍着镜子,宋令箭,你疯了吗?!

宋令箭一直掐着金娘,终于金娘不再挣扎,瞪着双眼头一歪。

宋令箭松开了手,金娘像布偶一样落在了床榻之上,她倒下的姿势那样古怪,尽管四肢朝下,脸却直直地正着我,瞪大的眼里布满血丝,嘴边扯着一个难看的的笑……

宋令箭心满意足地笑了,瞬间就在镜子里消失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镜子里只有一张我惊吓到扭曲的脸……

“啊!!!!”

凄厉的惨叫也不知道是梦里梦外,我像蚱蜢一样从床上跳醒了起来!

梦!真的是个梦!

但我的手背好痛,梦中被金娘扫过的手背上,居然有几道淡淡的血印,好痛!

这么真实——梦里我已魂飞魄散,但梦醒之后我更恐惧!

这是历史重演!这是真正的不祥之兆!

这个梦就与当年那个关于连孝的梦一样,一模一样……

第三十七章 每逢噩梦是不详

当年就是我做了那个不祥的梦,连孝他就死了,而要幸福地嫁给连孝为妻的黎雪也成了未亡人,所以我再也不敢见黎雪,从此就从她的生活里消退了出去。

我全身颤抖,猛烈地咳嗽起来,甜腥的血味从嘴里涌出,和我的眼泪一起滑落——

噩梦即将兑现——

所有的预兆,都是从六年前的那个梦开始。那让我此生难忘的实现的噩梦,是关于连孝的。

连孝,一个我几乎提都不敢提起的人,黎雪的未婚夫,也是我们青梅竹巴的玩伴。

我六岁那年父亲失踪,娘又不会照顾,基本都是邻里乡亲将我带大,因为做得绣品生意,与开店铺的黎雪家来往得特别多,黎雪的父母对我很好,将我当半个女儿,虽然家境称不上富裕,却什么东西都算上我一份。

他们还总是对我说,你爹是个大英雄,为我们做过很多事,我们待你好是在还报他的恩情,你千万不要有所负担。

爹虽然已失踪数年,但他的厚德一直在荫护着我长大,看着他们善意又怜悯的眼神,就好像爹一直在用心嘱托一样。

连孝是我们一群玩伴中的一个,他经常随他父亲在外走货,故而识得很多外面的新奇事情,也经常会带点小玩意来让我们开开眼界,跟我们说着外面的大千世界是多么的与众不同。

连孝喜欢文静漂亮的黎雪,从小就喜欢,从见第一面就喜欢。

从会牙牙学语开始,他就说长大了要取黎雪当妻子,要生一个像黎雪一样的漂亮女儿。他说这话的时候黎雪总是羞红了脸,而我总是在边上咯咯咯地取笑他们。

连孝会护着黎雪,对我假凶道:“不准笑我家小媳妇,再笑以后我们的女儿不叫你飞姨。”

黎雪急了就会打他:“谁是你家小媳妇,阿飞,快帮我一起揍他!”

我们就一起心照不宣地长大着,到了十五岁,连孝就摧着他爹向黎雪家提亲了,镇上的人都知道黎雪是连孝未来的小媳妇,除了连孝,谁敢向她家提亲?

没多久,黎雪的父亲就开始忙活着给她张罗出嫁的事情,黎雪的喜物由我一手包办,我要为她绣一条天下最精致绝伦的红盖头,让她做最美的嫁娘。

为黎雪做着喜物,我难免心里失落,本来我们总打打闹闹在一起,我从来也不会觉得自己跟别人有什么不同,现在她要出嫁了,以后有自己的丈夫或者孩子,我再也不能跟她手拉着手相拥入睡,聊天聊到天亮了。

第二天就是连孝要来送彩礼的日子,黎雪呆在我院子里呆了大半夜,我们像往常那样肩并着肩聊着天,说到往后的生活变化,黎雪还担心我孤单而发誓一定会时常来看我。

大晚上的的黎雪就回了家,要好好补个觉等连孝来,我则也是靠坐在床上做了个小寐,呆会还得起来给黎雪把喜物送去了。

就是那个小寐,寐出了一场悲剧,连孝的名字也成了一个诅咒,化身为剑深深扎在我的心里。

我梦到我们三个人一起坐着马车出村置办新家的家什,黎雪开心地跟我说着她新房的样子,连孝也显得很开心,他一直盯着黎雪神彩飞扬的样子,好像一辈子都看不完似的。

我笑了。因为连孝又像以前那样,偷偷在背后伸手拉黎雪的头发,我转过身,一把逮住他的手道:“都快成亲了,还在我后面做小动作呢,你们呀,就大大方方地牵个手嘛。”说着我拉过黎雪的手,将两只从不敢牵住的手握在了一起。

黎雪嗔怪地看了我一眼,手在连孝手里却没抽回,连孝傻愣愣的笑了,手也握得更紧了。

我高兴地拍拍连孝的肩膀说:“你可要好好对黎雪,要不然我饶不了你!”

就是那么一下,我感觉自己的手一阵刺痛,天干物燥,偶有碰触有麻扎的痛感是有的,但那次特别厉害,连孝突然受痛,猛地向边上闪了闪,正是那么一闪,马缰往边上一甩,马自然而向边上一倾,马蹄踩到了路边的碎石,嘶叫一声再往边上躲去,速度太快,根本没办法拉住!

就这样,痛疯的马匹带着马车和马车上的三个人向山下的万丈深渊坠去!

那个画面好安静,好安静,没有车轮滚动的声音,也没有鸟叫虫唱的乐声,更没有我们嘎然而止的尖叫声。

时间仿佛就那样凝固了,停止了,我还能仔仔细细地看到黎雪脸上惊恐的线条像石子砸入湖面般扩散着,连孝张大着嘴很狠命地将旁边的我与黎雪推下马车,他的表情变得那么悲伤,又那么释然,随后他消失在万丈深渊的巨口,再也不见。

安静,安静的画面里突然破出一声凄凉尖锐的叫声:“连孝!——”

连孝!

黎雪尖锐的哭喊尖穿着一切,我从噩梦中拉醒回来,是个梦,只是一个梦,我汗流颊背地坐在凌晨的房间里安慰自己,但是太真实了,真实得她觉得梦里拍连孝的那只手都还电击般刺刺地作痛。

我责怪着自己,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大喜之日做这么不吉利的梦?

我收拾好东西飞快去了黎雪家,我不能错过时辰,我要看着从小到大说要娶黎雪的连孝来娶黎雪。

但是连孝他,没有再出现。

定好的时辰过了,连孝没出现,日落了,连孝仍然没有出现,黎雪父母的脸上露出了不悦,早就等在厅中的连父连母脸上则露出了担忧。

连母道:“这个阿孝怎么回事,这么大的日子有事也不来通个气。”

连父道:“昨晚睡下的时候你没提醒他今个有大事么?”

连母道:“昨天晚上?我没见着他呀,我以为他太紧张在房中准备彩礼,我就没去打扰他。”

我心惊肉跳,连孝为什么还不出现?为什么还不出现?

黎雪的眼里含了哀怨的泪,抿着蜃难掩脸上的担忧。

我们一直等到申时,天色已暗,良辰吉时也过,我们都等得手脚冰冷,却谁也没提要先走。

连父突然从椅上站起,满脸羞愧地向黎家父母及黎雪抱了个拳:“连某教子无方,犬子做事有瑕,连这等大事都错过时辰,连某先在这里对众位说声对不起了。”

黎父黎母倒是温和之人,并没有怪责,黎母反而担忧道:“连孝是个识大体的好孩子,不会连这事耽误了都不来通声气的,会不会——会不会——”

会不会出事了?这句话,谁都不敢在这大喜之日里说出来。

“不好了!不好了!”外面有人跑入,我忘记来报事的人是谁,那句“不好了”让所有人的心都抽紧了!

那人气喘吁吁,却不等气喘顺了再说,但我们都听清楚了他嘴里吐出的话——

“入村走货的山路上有马车翻到崖子里去了,有人说那是连家的走货车——”

性急的连母一跃而起,扯着那人衣裳问道:“那我家阿孝呢?有谁看到我家阿孝么?”

来人道:“没见着呀,翻了一地的货也没个人,崖子边的枝上挂着衣裳破布,二老您看下是不是他的——”

连母一看那衣裳破布,哭叫了一声晕倒了过去。

黎雪的笑容就僵在脸上,眼泪都没有一滴。

我尖声叫道:“我不信,我不信,不会的,那绝不会是连孝,不会的!”

然后我忘记有多少人一起向那条走货的山路飞奔,总之黎雪没有来,连母也没有来。

我们到了事发地,我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马车与货物散落的样子与位子,跟我梦里的一模一样,那棵勾着衣服破布的崖树的枝叶长向,都一模一样。

——连孝坠崖了。

连同那一车他特地精心为黎雪挑选的锦罗喜物,一起葬送在万丈深渊。

我身边一直很冷静的连父突然就倒下了,从此没有再醒来,连母一天之内痛失夫子,一下就像老了二十岁。

这不仅是连家的灾难,也是黎家的灾难。

黎雪仍旧坚持与连孝行了阴阳礼,成为了连家的未亡人,每天奔走照顾卧病不起的连母。

在那之后,我没再去找过黎雪,那个梦在我们的生命里盘旋着,像一个挥之不去的诅咒——

是我,是我梦里害死了连孝,是我的错。

而今,这种熟悉又无力的感觉又来了,关于金娘的这个梦,会不会也一样杀死了金娘?

第三十八章 正夏时分初相识

我掀开裤子仓慌大叫:“夏夏!夏夏!”

“哎!飞姐你醒了!”夏夏马上达达达跑进来。

“夏夏,你最近有看到金娘没有?”

夏夏奇怪我为何问这么不相干的人:“没有吧——飞姐自己都照顾不过来了,还问不相干的人干嘛呀?你先养好身子好不好?”

我惊恐道:“你去趟柳村找金娘,一定要找到她!”

“飞姐……”

“快去!”

遣了夏夏去柳村找金娘后,我再也无法入睡,我才想起来做这个噩梦之前是被壁画上的流血花原给吓晕的——

我集了好一会儿的气,虽然天还没暗,但我点了一屋的蜡烛,才敢去看那恐怖的壁画。

壁画完好无损地挂在墙上,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血迹。

是我的错觉吗?

我伸手摸了摸,画面微微的有点潮湿,比墙面还要冰凉。

我一想起那双从画里伸出来推我的手,一个激令。

随着病情恶化,一切仿佛都不受控制了,先是与宋令箭吵架, 他们不辞而别,不知是谁的恶作剧,还有纠缠不断的噩梦——这几天不管是身体状态还是精神状态都快要撑到极限,我甚至还出现了幻觉——我本就胆子很小,生来害怕鬼怪之谈,但近日我许是阳寿要近了,感觉周边全是些阴森不干净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我突然就崩断了。

像游魂一样里晃来晃去,都已经西斜了,夏夏怎么还没有回来?柳村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夏夏是个脚程很快的人,不管金娘在不在家,她不管有什么事肯定会先回来跟我支会一声的。我这下感觉到了真正的孤独和惊恐,这个我从小住到大的地方,怎会如此空荡昏暗 ,四面灌风如此阴冷?

“燕姑娘——”一个声音突然清晰地在我身后响起,我吓得颤声惨叫了起来。

“抱歉,吓到姑娘了么?”这个声音依旧很清晰,也很温柔。

我转头一看,穿着蓝衫的男人温文尔雅地在对着我微笑,漂亮的眼间盛着余辉的红,居然有着女子的清秀

新来的县官,很得人心的上官衍?

我吁了口气,觉得自己有点太疑神疑鬼:“没,是我自己胆子小,什么事情都吓得大呼小叫。大人怎么来了?”

上官衍道:“巡街走到此巷,想起夏夏上次说喜欢街口的糖葫芦,便买了几串让她甜甜嘴——夏夏不在么?”

说起这个,我马上慌了:“我中午遣她出去办了点事,照理来说早该回来了,可是我一直等她都没回来,我又不敢自己出去找,怕擦身错过了,她怎么还不回来——”

上官衍道:“我巡街的时候似乎也没见过她,我呆会再到街上帮姑娘问问看?”

我不安道:“不,她没在镇上,她——去柳村找金娘去了——”我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来,金娘那个诡异的笑脸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乱得我几乎站不住脚,我的夏夏,我的夏夏不能出事啊……

上官衍道:“柳村金娘?是那片雾坡附近么?”

我急切地点着头:“恩,就是那带——不过大白天的应该不会有事的啊,夏夏她很有分寸,没事也不会往雾坡里跑的,但是好几个时辰了,她应该回来的呀——”

上官衍道:“别急,不会有事的,我正忖着巡完街要不要去柳村走走,这下刚好可以去看看,顺便把夏夏找回来。”

我实在不知道该找谁帮忙,这新来的县官大人说得自然诚恳,仿佛真的是举手之劳,我不敢有半点推托的意思,生怕一推托他就真的不去了,便硬着头皮不客气道:“那麻烦大人了,请你一定要把夏夏带回来……”

上官衍给了我一个温和安定的笑容,斜阳将他的脸照得温暖优雅,好像披着一件圣洁的战衣。

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这一个时辰的等待快要燃尽我的心血。不停地让我回想起当年在黎雪家等待连孝出现的心情是一样的,每一阵风声,每一次远方的叫喊,都让人的心一紧。

大院的石桌上真的有几串上官衍用纸袋包好的糖葫芦,我将糖葫芦放到了檐下的桌上,生怕余辉将它热化了。

夏夏并不是个贪嘴的孩子,糖葫芦对少时的她来说,是一种幸福的标志。

夜色将最后的亮光吞噬,我全身冰凉,站在巷口愣愣地看着,希望那个看起来很可信也很可靠的上官衍能带着夏夏回来,我保证不会责怪她的贪玩,我保证同意让她一次吃两串糖葫芦——

夏夏——你不能像他们一样,就这样把我一个人扔在了这里——

巷道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我迎出去一看,看到的竟是项武,他怀里抱着个人朝这边飞奔而来。

他眯了眯眼,看清楚我后马上道:“燕老板,夏夏找到了。”

我心头一块巨石掉落:“找到就好,找到就好——她怎么了?”

项武道:“我们是在离雾坡有好几里路的边道上发现她的,她浑身时冰时凉,可能受了什么惊吓昏睡过去了。”

我慌乱无主,为项武引路开门,让他将夏夏抱进了我的房间。

项武俯身小心地将夏夏放下,我手忙脚乱地给她脱鞋盖被。

项武喘了口气,想是再强壮的着抱着夏夏走这么远的路都会累,我起身道:“辛苦项大哥了,我给你倒水去。”

项武道:“不必了,上官大人还在路上,我回程跟他碰个头,说是夏夏已经送到这了,也请他放个心。”

平时素无交集的人,却在我最孤独无助的时候伸以援手,感激之情无以为报,我只是细声道:“谢谢,谢谢你们。”

项武看着床上的夏夏,吁了口长气道:“我该去找上官大人了,不打扰了,告辞。”

我忍着泪意微笑道:“有劳了,代我向上官大人说谢谢。”

项武抱了个拳,退身走了。

夏夏在床上蜷成一团,凌乱的头发被汗水粘扑在脸上,皱着眉,轻发着抖。

我为她压了压被子,她突然颤抖着眼皮,流着泪梦呓道:“别——别丢下我,带我走——求求你——”

——别丢下我——

就像五年前那个对什么事情都充满了恐惧与戒心的孩子,脏兮兮,乱糟糟,抬起头来的瞬间,那对干净清澈的眼睛顿时照亮了我的心,似乎也在用眼神这样乞求着我。

五年了,那个吃着西瓜的夏日午后,我的生命里就闯进来这么一个小家伙,没有征兆,像是谁不小心在这处扔了一块种子,这种子却机缘巧合地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那时候大家都大,盛夏炎热也消不去内心的欢喜。西瓜是韩三笑从赵明富的后院里顺来的,可能出于恶作剧的快意,那个瓜特别的甜,比我吃过的任何西瓜都要甜。

宋令箭则仍旧是那副样子,天气太热束了个高髻,穿着件灰裳坐在阴凉处细细地吐着瓜仔儿,像个素洁的公子哥儿,时而她会横眼瞄一眼满口西瓜乱吐籽粒的韩三笑,脸上带着浓浓的鄙视。

正说到高兴处,趴在一边吃西瓜的十一郎突然站了起来,冲着门口跃去,呜声低吼起来!

十一郎的警觉总是会吓我一跳,当郎一声金属的尖响,荡漾在午后安静的小巷里!

门口有个孩子尖声叫嚷起来:“啊!啊!对不起——对不起——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瞧这十一郎,又吓到哪家的小孩子了?

宋令箭淡淡叫了一叫:“吃你的瓜。”

十一郎盯了一会门口,慢慢走回了自己的纳凉地儿,舔着瓜皮上的果肉。

我探出院门一看,原来不是谁家的孩子,而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篷乱的头发盘成一个松落的小髻,袖子裤脚处都破碎不堪,若是这夏天时光,倒也凉快,他极为惊恐地倒坐在地上,手臂紧紧圈着脸,将自己最大可能的保护起来,脚边不完处就倒扣着他的乞碗,也破得不成样子,幸好没有摔碎。

真可怜。小小年纪出来行乞就已经很苦,还在经受这么多恐惧与未知的惊吓。

我忙跑去将他扶起来,温声道:“小弟弟,你没事吧?是不是吓坏了?真可怜,快起来,摔疼了没有?”

小乞丐像见了鬼一样,盯着院里的十一郎连连后退,回答我道:“不——不疼——不疼——”

他摇着的手上满是深深浅的新伤旧伤,小小年纪,都是被爹娘捧在怀里的,他却要受这么多苦,我抓着他的手道:“呀, “怎么这么多伤?刚才摔的吗?疼么?”

小乞丐拼命拉着破碎的袖子,想要遮住自己丑陋的伤疤,看都不敢看我一眼,低头颤声道:“不疼了,不疼了——”

他这么躲着我,我倒不好显得太热心,或许太过热心对他来说是种伤害呢?

我捡起他掉落在地上的乞碗,转头进了院子,在桌上挑了块最大的西瓜放在碗里,给他递去道:“这么热的天,吃片瓜解解渴吧。姐姐身上只带了三钱,先给你拿着,买点想吃的东西,好不好?”

小乞丐愣愣地盯着碗里的西瓜,像是从来没见过一样。

第三十九章 颠沛护你有枝依

我将带在身上的五钱放在他满是伤疤的手里,指了指自己的院子,小声道:“以后你你要是饿了,就到旁边那个院子里面找我。我叫燕飞,记住了吗?”

小乞丐抬头看了我,黑白分明的眼睛汪汪如泉,炎炎夏日的看着这样一对眼睛,像一下就进到了干净的湖里一样。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咬了咬牙,将西瓜从碗里拿出,放回到了我手里,细声细语道:“姐姐,我拿这两片西瓜跟你换四钱,好不好?——四钱太多,那我只要二钱,二钱就够了。”

我有点反应不过来。

小乞丐开始有了哭腔,拉着我道:“姐姐,你行行好,再给我二钱吧!我求你了……”

院里宋令箭不满地啧了一声,冷冷道:“乞性难改。”

十一郎马上从角落站了起来,对着小乞丐疵开了牙,小乞丐马上转身要逃:”不要了,我不要了!——”

“给他四钱打发她走吧。”韩三笑晃悠悠地靠在墙角边上,抖着脚啃着西瓜,用着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审视着小乞丐。

总算韩三笑还是有点怜悯之心,我点了点头,不解地看了一眼小乞丐,转身回院子拿钱去了。

我偷偷拿了十钱,用布紧紧地缠在一起,这样看起来就像四钱了,我不想韩三笑又笑我善良好欺负,宋令箭一定也会觉得我滥用好心,但那小乞丐的确可怜,我多帮他一点是一点。

我好像听到韩三笑在巷子里自言自语式的讲话,估计是在跟那小乞丐瞎贫嘴吧,这个家伙,谁都要去占几句口头便宜,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我摸好了事情走出院子,巷子里的小乞丐已经不见了!

我问蹲在门口啃瓜的韩三笑,这不是我给小乞丐挑的瓜么,他居然在这啃得津津有问!

“臭韩三笑,那小孩儿呢?你是不是把他吓走了?!”我凶巴巴的问他。

韩三笑抬头看了我一眼,继续低头啃瓜:“是他自己等不住走了,干嘛怪我拉?”

我跑出巷子看了看,没有小乞丐的身影,回来找韩三笑撒气道:“我在里头明明听到你跟他在讲话来着,还不是你把他赶走了?!”

韩三笑道:“冤枉啊,我哪有跟他讲话,我在跟十一郎讲话好吧。”

我一把拉起他道:“我不管,你快跟我一起去找,找不到他你也别想回家。”

韩三笑道:“都日落了,哪有小乞丐天黑了还要讨饭的,早收工回家交钱去了。”

我奇怪道:“交什么钱?”

韩三笑道:“交什么钱?不就是讨回来的钱要拿去花了么,哎呀,你怕什么,今天你给了他钱,明天他还会来讨的,向来是乞丐怕施客走了的事,哪有施客怕找不着乞丐的呀,你笑得我牙疼。”

我盯着他道:“真的?”

韩三笑道:“真的啊,我从来没听过施客要跑去找乞丐施舍银子的。”

我掐了他一把,跺脚道:“谁问你这个了,我问你说他明天这个时辰还会来,是不是真的?”

韩三笑受痛,大半个西瓜含在嘴里哇哇大叫:“真的真的,假的我就吃屎去,快松手呀,好痛!”

我松了手,捏着手里的十个铜板,看着血红的夕阳无法释怀。

韩三笑道:“不过是个小乞丐,路上一抓一大把,你干嘛这么在意嘛?掐得我手都肿了,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比不上宋令箭比不齐十一郎,现在连一个才见了一面的小乞丐都能随便辗压我,你真的不害怕会失去我?”

我愣愣的说不上什么感觉,失神道:“不知道,那我既然能帮上点忙,为什么又不帮呢?十钱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两顿无关痛痒的零嘴,对他们可能就是一整天的奔波受累。”

韩三笑道:“真是泥菩萨操着真菩萨的闲心。”

宋令箭道:“庸人。”

韩三笑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想要帮助别人是件很好笑的事吗?”

韩三笑看了一眼宋令箭,对我道:“没觉得你好笑,我很佩服你,能在这牛鬼蛇神都嫌弃的恶煞边上,还能如此坚定地保持着自己圣母观音一样的慈悲。真的佩服。”说罢对我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宋令箭:“屎吃多了脑子有毒。”

韩三笑:“大热天的懒得打你。”

宋令箭:“十一郎。”

十一郎站了起来。

韩三笑扭头就走:“打扰了。”

第二天我如韩三笑说的,到了那个时辰就把院门都大开着,还特意准备了好些点心,等着小乞丐。

小乞丐一直没有出现,可恶的是韩三笑居然若无其事地躺在边上磨着牙,我恨恨地推了他一把:“怎么还没有来?你说的,这个时辰他会来的!他要是再不来,你就去吃屎!”

韩三笑被我从椅上推倒在地,顶着一头乱发欲哭无泪。

我坐在椅上失落道:“现在上哪里找都不知道——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韩三笑,为什么会这样,都没有人会救他们吗?”

“救?谁救?怎么救?救来干什么?”韩三笑也一屁股挤到椅上,顺便将我往边上挤了挤。

我想了想,道:“当然给他们自由,让他们回家,不用再被逼乞讨了啊!”

韩三笑疵着牙忖道:“要是他们记不得回家的路了呢?要是他们连自己家人的样子都没有看过呢?要是他们,甚至没有家呢?你给了他们自由,他们要用什么方式养活自己呢?”

“当然是——就是干活啊,像你都可以倒夜香过活,他们随便找个活还不简单么?”

韩三笑无语地瞪了我一眼,道:“哎我跟你好好说话,你什么事都扯我头上来干嘛?好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人从小到大习惯了乞讨为生,除了坐在大街上伸手向别人要钱,他们什么都不会,你非要试图去改变,反而让他们无所依靠,一样沧为街上的乞丐,或者成为小偷、流氓、盗匪——”

“我不听我不听,你不想救就算了,我又没求你帮我,干嘛跟我说这些!”我捂起耳朵大叫道。

韩三笑皱着眉,鼓着嘴,转头对静坐在后面看书的宋令箭道:“宋令箭你看——”

宋令箭估计被我们吵得烦了,扔了书道:“我回房了,你们各滚各的。”

韩三笑轻轻碰了碰我,显得有些委屈,我的确也是不该把气撒在他身上:“你干嘛这么关心人家?只不过是个小乞丐而已,满大街都是,这世上这么多不幸的人,你又救不了所有的人。”

我轻声道:“我觉得他很可怜,怎么了?我知道我救不了所有的人,但这次我碰上了,我想帮帮他怎么了?我是想都帮,但我总不可能碰上天下所有不幸的人吧?”

韩三笑无奈道:“好好好,可怜也没办法呀,咱们都是小老百姓,又不是什么大官大侠的,就算有金山银山,也禁不得起你泛滥的菩萨心啊。”

我眼眶发热,咬唇道:“谁生出来就没家没父母呢?你看他还这么小,也许在正常人家都是父母心头的肉,却在外在被人这样吆喝打骂?他可知道她亲人在远处日日厮盼着她有一天能回家?天天求上天能让她吃得饱,睡得安稳。如果——如果是你的亲人流落在外,你也希望能有人能帮助他们,让他们吃得饱穿得暖,能有自由的……”

韩三笑最怕我忧上心头的这件事,叹了口气道:“哦,知道了。会有像你这样的好心人的。我也要出活了,你,你早点关门睡觉吧。”说罢一溜烟没人了,椅那边突然一空,我差点翻椅跌到地上去。

那一下午,我的心情都很沉重,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坐立不安,我甚至还到街上去找了好一会,希望能在某个小巷子里遇到这个可怜的小乞丐,但是没有,倒是我自己像游魂一样飘来荡去,找不到自己一腔怜心的安放处。

韩三笑问我的问题我也反复思考过,为什么这么多的乞丐,我偏要对这小乞丐不依不饶的想施救,可能只是那一眼的缘份吧。

那天宋令箭照常上山,韩三笑依旧回家睡大觉,没有人体会到我心中的怅然,因为我自己也无法解释。

但若是我爹流落在外,在别家院巷形容枯槁,会有人好心施舍热饭么?

离绪令我心痛,黄昏下整个院子冷清至极,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跑回房中蒙头哭起来。

那日我在房中早早地准备要睡了,突然的“叭”的一声,像是谁用手掌拍了拍我的门。

我坐了起来,再仔细听着,又传来一声微弱的拍门声,我忙起身出院去看。

第四十章 正夏时分晚夏人

院门虚掩中,一只脏污的小手正夹在被轻推开的门缝里,突然的吓了我一跳!

门被风吹大了些,我看清楚倒在门口的竟是一个衣衫脏破的孩子——小乞丐?!

我飞快跑上去将他扶了起来,的确是昨天那个楚楚令人心疼的小乞丐脏乱的发间一张沾满灰尘的脸——

他身上怎会有这么多的血迹点点?但身上却并不潮湿,而是带着一种像是被火烤过的干热感。

顾不及多想,我将他带回了房间,绣房边上有个房间,是我小时候的玩室,一直空置着放些零碎的东西,但里面有床有被,偶尔韩三笑会来歇脚。

本想为他换身干净的衣裳,但他一直紧紧抱着身子,紧得我根本没办法掰开他的手。睡着了,还有这么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

我熬了点药,再给他加了床被子,前半夜出完汗后,我也累极睡去,浅梦中,我模模糊糊的听到他在梦呓,忍着声音在哭泣,我以为他醒了,忙起身要跟她讲话,一看她却仍旧未醒,只是在梦中哭泣,像只受伤的小猫,悄然地啜泣着。

我心疼道:“孩子,别怕,别哭……”

他悄然张开了眼,泪水在眼眶里抖动着,细语如丝:“我在做梦么?我一定在做梦……”

我笑道:“你没有做梦呀,你记得我吗?白天我们见过的,我叫燕飞,你怎么不等我给你拿银子就走了?我找了你好久……”

他泪光闪闪地看着我,还伸手摸了摸我,又飞快缩了回去:“不是梦……这不是梦……”

“不是梦呀,我是活的,暖乎乎的——你叫什么名字?记得家在哪里吗?”

“没有名字……我没有家……他们呢?他们怎么样了?”

“什么他们?你晕倒在我家门口,怎么还有与你一起的人吗?”

他不说话了,不知道在回忆什么。

“你没有家,那以后你有要去的地方吗?”

“我……安……”他欲言又止。

“什么?如果你没有要去的地方,那就留在这里,好不好?虽然我这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供你温饱总是没有问题的,你别嫌弃。”

他满脸泪水地看着我,突然使上所有的劲,从床上滑下来跪在地上,重重地给我磕了一个响头:“大恩大德,此生做牛做马定当报答。”

我吓了一跳,马上扶起他,笑道:“哪有这么严重,也不用你做牛做马,你就当是我乏了想找个伴儿——”

篷头散发的小乞丐抬起头,梨花带雨的我才看清,原来这眉目的清秀,这尖俏的鼻子,这蛋般柔和的脸型——他居然是个女孩子。

难怪她将自己弄得这样邋遢,睡觉时将自己抱得这样紧。

“你是,女孩子?”

小乞丐咬着牙,点了点头。

“可怜的孩子。”我抚着她满是灰尘的乱发,心酸得不行。

第二天大早,我认认真真跟韩三笑和宋令箭讨论了这件事情。

我想了大半夜,编了一肚子的话来反驳他们,可是什么情况,他们居然都没有反对。

韩三笑说:“你爱养谁就养谁,反正一日三餐我的饭不能少,活不能多就成,要是有个小跑腿听我使唤使唤就更好。”

宋令箭一句话都没有,一副半点不想插手我的生活的德性。

什么情况?我应该为这样不争而赢的结果感动高兴,可是我想了一夜的腹稿就这样浪费了未免有点不甘心,白练了?

“她没有名字,宋令箭你识字多,帮她取个名字好不好?”我有点得寸进尺,挑战着底线。

韩三笑不要脸地插嘴说:“叫西瓜啊,叫西瓜好了,就是因为俩西瓜才结下这冤孽的。”

我瞪着他:“你没发现我问宋令箭没问你吗?死倒夜香的,一边凉快去,一张嘴就招人恨。”

宋令箭吃完了饭,细细将桌前的骨头拢在空碗里,居然真的认真想了一会儿,道:“叫夏夏吧。正夏时分,晚夏人。”

“夏夏。”

韩三笑翻着白眼:“夏夏,这名字取得,可真省事。这要是春天捡的就叫春春,秋天就叫秋秋,冬天就叫冬冬了。什么正夏时分晚夏人,搞得自己很有文化似的。”

宋令箭把盛着大半碗骨头碎渣的碗扣在了他头上,起身走了。

我差点没笑厥过去。

夏夏,宋令箭亲起。

夏夏来的头半年,我们过得并不如现在这样轻松,我经常听到半夜她尖叫着从噩梦中醒来,然后压着哭声在房中徘徊。

第一次我邀请她跟我们吃饭的时候,她眼神闪烁,畏畏缩缩,我将饭递给她,她抢过饭碗就躲到了院角,蜷着身子拼命的吃,生怕谁会跟她抢夺一样,我看着很心痛,韩三笑却说,这是乞性难改,需要时间来改变,正如这乞性慢慢堆积的一样。

看到我们倒掉的剩菜剩饭,她就会全身发抖,好几次我都看到她偷偷将剩饭剩菜拿回来,放在房中藏起来。

我问她:“夏夏,那些饭菜都只剩渣子了,你喜欢的话,我明天给你做新鲜的。”

她说:“不要,不要倒掉,若是明天饿了,还可以吃。”

这个毛病,她一直改不了,直到有一天,韩三笑想出了一个办法,他让我们把剩下的饭菜让夏夏拿到街上去施分给那些乞丐,夏夏才慢慢将收藏剩菜剩饭的习惯改掉。

我们还将夏夏来的第一天定为了夏夏的生日,每年的五月十八。

每次我为她庆祝生辰的时候,她总是会哭,她紧紧抱着我,反复说着那句话:“大恩大德,此生做牛做马,夏夏定当尽数报答飞姐。”

总是要把话说得就么重。

细一想想,这段时间,我让她担过多少心,让她掉了多少泪,前两天哭肿的眼睛,甚至现在都还微肿着。

夏夏,对不起,是我忽略了你,我一直沉浸在自我惩罚与自我放弃中,却从来没有想过你的感受,我这样无视了你,但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真蠢。

我摸着她伤痕累累的手背,定在晕倒时候在地上磕的,想起旧时光,我怎对得起自己的承诺呢?

夏夏手突然动了轻,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飞姐,你别难过。”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你醒了?觉得好点没有?对不起,我不该就那样让你一个人去柳村,我差点害了你。”

夏夏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灾难,表情空洞,却笑得勉强:”没事的,是我自己走错了路,其实也没有怎么样,哪里有像那些人说得那么恐怖,大白天的更不会有什么事,你看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我流泪道:“是我太软弱了,一点点事情就要死要活,我对不起你。”

夏夏笑道:“飞姐若是喜欢,做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轻贱了自己。若是能够,夏夏愿替飞姐受累受罪。”

飞姐若是喜欢,夏夏去抢来给你。

飞姐做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轻贱了自己。

这就是我的夏夏。

“我发誓,绝不轻贱自己。”我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打醒自己。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自己煎了药,收拾了房间,梳妆桌的抽屉里,还静静躺着没有来得及还给海漂的两个宝贝。我忍不住又将那珠子放在手掌里,对着阳光,在手掌上晕出一圈的七彩圆虹,周围的光渐渐流进珠内——

卡拉,卡拉,传来一阵暗哑的声音,我转头看了看,那个梨铃在风中清脆地摇晃着,似乎在召唤我。四下没有风,也没人敲门,怎么这铃铛突然就自己响了?

我快速将两件东西放回抽屉,生怕露财被抢一样。

突然间一阵风奇大,猛地将门甩在了墙上,突然间一阵风奇大,猛地将门甩在了墙上,好像有人十分生气地推撞院门一般!

“啪”拉一声,门上铃铛猛地甩在门板上,还没等消停,又是一阵巨大的甩门声,铃铛被甩落在地,一声清脆,似乎是摔坏了。

我忙跑去捡起铃铛,只见铃铛口处已摔出了一条裂痕,放在耳边轻摇,只有金属撞击的声音了。

铃铛碎了?这并不是个好意兆。

门口突然一个飞影快速滑过,我眼尖,马上跟了出去,那身影似曾相识,好像就一直刻记在自己的骨血里一样——

我瞬间有种感觉,是谁来过了,惊动了这门上的哑铃。

但转头又觉得自己很可笑,一个拿来吓唬别人的哑铃而已,又不是真的门神。

去市上挑了些水果和糕点,我特意留意了一下摊位上的人,果然少了好几个摊,都遮着密密实实的雨布,问旁人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些突然不辞而别的人,是都成了无端的亡魂了么?

我打了个寒战,往西头衙门走去。为了避开那个恐怖的西花原,我还特意绕了很远的路,真是作孽。

衙门院前今非夕比,无人看守,落叶铺满了来时的路,随着我的群摆卷动,像调皮的小东西在随我的抬脚起起落落的跳着舞。

这是要应昨天的话,登门道谢上官衍了。

第四十一章 纸上赤红燕姓字

“有人在吗?”我敲了敲掩着的院门。

一阵淡淡的腐臭味随风飘来,我猛的一股恶心,这腐臭的味道比我上次来的时候要浓烈多了,像是什么腐败的东西被人从地底下挖出来了。

“当啷”一声,我吓了一跳,里面似乎有东西掉了,却始终没有人声。

“有人在吗?上官大人?”我叫了一句,心道难道没有人吗?

我用石头抵住乱晃的门,慢慢走了进去,院中空空荡荡,就连立死在墙角的石桌上,棋格都被划得面目全非,那划横极为尖深,像是带着什么巨大的仇恨般——

“当啷”又一声,比上一声沉重了很多,空荡的院里这样的声音显得有点吓人,唰唰唰,有纸页飞快翻动的声音——

像是从书房传来的。

我循声走进书房,看到散落一地的纸页,乱页间还有两个木制的纸镇,方才两声当啷应该就是纸镇落地的声音。

书页在地上乱飞,我慌忙将东西放下,追着满地乱飞的纸页跑。

每页上面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头两页我还好奇地翻翻,但实在是大半的字都不识得,看得我头晕眼花又想笑,随便翻了好几页,我突然被一行字吸引了——

这行字我大半都不认得,但却知道行头的那三个字:

燕冲正。

我手抖得厉害,紧紧盯着下面的那行字,好像盯久了我就能把这些字认出来似的。

燕冲正:捕头,昆元七年,再后面两个字有点复杂,我也不识不出来。

还好这行字很短,除去我认识的字,只有四个字我没认出来,我仔细地记下这几个字,好回去问问谁。

“你在这里做什么?”声后突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上官衍,他手里拿着个小壶,壶里还冒着热烟,可能是刚从厨房沏了茶出来,我尴尬地站起身子解释道:“我我见这些纸都散落在地上,怕再吹风就飞出去了,问了好几声也没有人,就自作主张地进来收拾了。”

上官衍一见是我,马上眉头一松,温和地笑了:“燕姑娘怎么有空来了这儿?身子好些了么?”

“恩,好多了。街上看到些水果香甜,拿些过来给大人尝尝,顺便谢谢昨日您帮我找回了夏夏。”我提起地上的水果,细心拿出来摆在桌上。

“客气了。夏夏姑娘如何了?昨日回来太晚,也不便再过去叨扰姑娘休息。”上官衍笑着放下手中小壶,要去桌上拿杯子。

“恩,没什么大碍,还是要谢谢大人。”

上官衍笑了,眼角折出微微的纹路,像秋天湖边随风泛起的涟漪:“姑娘方才已经谢过一次了,”他轻轻地将我手中的纸页拿了回去,理了理,重新用纸镇镇在了桌上道:“这些都是衙中旧典了,前些时候着了湿,便拿出来见见光。可能穿堂风太大,将纸镇吹了下来。”

我恋恋不舍地盯着置顶的那一页,问道:“那些旧典里,有没有关于我爹的一些记载?有没有?”

上官衍理了理桌上的书册:“令尊的事情,在下也很遗憾。只是当年事发突然,又无人从心,所带的记载缺失得厉害,几乎已经没有存留的了。”

我失落无比,虽然爹失踪的事情已经再无人提起,但我还是不死心,总是希望还能有别的转机。

上官衍像是安慰我似的,补充道:“在下来的时间尚短,若要查详,还需要一些时间。不过我相信事在人为,能帮上的,在下尽量相助。”

我点了点头,强拉笑容道:“那,我不打扰大人公务了。”

上官衍很客气地送我到门口,临别时道:“旧事已经发生,再追也改变不了,燕姑娘多保重身体。”

这大人,客套话说得滴水不漏,举止笑容也非常谦和有礼,但我总觉得他的眼里少了些什么,这些客套与温柔只不过是他早就习惯了的待客之道,眼睛深处却没有一丝亮光。

也许又是一个临时派驻,有机会就升官迁任的年轻官仕吧,我何必瞎给自己希望。

“燕老板!”我正心事重重地回到主镇,就听到有人不耐烦地大叫了我一声。

我一回头,竟是木匠章单单,我指着自己的鼻子道:“章师傅,你叫我?”

“叫了你老多次了,大白天的走魂了————”章单单一脸的不耐烦,朝我挥了个手,意思是让我跟他走。

每次章单单这样的动作,就是有货可以拿了,但是我想了想,我近期好像没什么木活托过来,难道是夏夏订了什么东西么?

我忙跟了上去,生怕落得太远惹章单单不高兴,他这个人是好,脾气爆得狠,所以他尽管有“刀下木鱼能游水”的美名,却始终没有学徒,所以我知道柱子哥居然在跟着他学手艺,就觉得很意外,即为柱子哥高兴,又为柱子哥担心,不知道他那木讷又老实的脾气会不会老是惹怒这暴大叔呢。

进了院子,章单单的院子总是放满了精巧的玩意儿,大东西放在院中,盖着麻布防湿,小东西就放在檐下的木架上,每次我进他院子都会好奇地去看看架上那些极为精巧如生的小玩意,但是今天我没有心情。

章单单粗鲁踢开挡路的木具,走到院角,用力掀开一张大布,露出一张结实的大床,却又有种说不出来的秀气。

这床……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这是我之前特意来订做送给海漂的,他老是睡在门板铺成的床上,久了得多难受。

章单单按照我的要求做过图纸给我看,我一直忙着郑府的接单,只说按照他的意思做就可以,后来事情发生太多,根本就没想起来过。

床做好了,但,海漂还会回来吗?我想起他很温和贴心的笑容,还有日夜照看他的用心,这下竟又湿了眼眶。

章单单嘴里含着铁钉,一直纠着眉头看我,拿下铁钉问我道:“怎么?有不妥么?”

我咽下心中酸涩,笑道:“章师傅果然好手艺,晚一点您让柱子送来吧,顺便把银子结了。”

章单单又刁上了铁钉,这下笑了,横沟粗眉的,其实都没有人发现,章单单长得也很好看,只不过他总是不修边幅又凶神恶煞,大家自然而然的都对他敬而远之。

章单单道:“没问题。对了,宋令箭回来没有?”

宋令箭?可真是哪穿壶不开提哪壶,我摇了摇头,心情一下失落无比。

章单单一怔,又从嘴里拿下了铁钉:“我没那意思,她没回来下次结也可以,不急的。”

“结什么?”

“一张小椅子,没多少银子。我只是随便问问,没要债的意思。”章单单还以为是他惹得我难受,一脸的不安,虽然他脾气暴躁,但心却很软,见不得姑娘家哭。

我问道:“她还托您做过椅子么?什么时候的事情?”

章单单转身走到床边上,麻布裹出一张躺椅的形状,他俯下身看了看麻布边上别着的小布条,上面有订货的日期跟银数。

“十天前。本来她说七天来提货,但是昨天她没回来,我见着你了就问问。”

八天前?就是宋令箭走的前两天,她走之前没多久还来订过椅子,还定好七天提货,那是不是表明,她还是打算回来的?可能只是在路上碍了点时间,才迟迟没有回来?

我不敢给自己这样的希望,也害怕了这样无止无休的等待。

“床呆会就让柱子搬去,我做活了。”章单单拿起刨子,吹了吹上面的木屑。

我点点头:“麻烦了。我前几天听蔡大叔说您收了柱子哥当学徒,怎么没见他在?”

章单单道:“遣他出去拿木材了。一会儿回来,你有事找他?”

我连忙摆手:“没,没有,只是随便问问。”

章单单开始逐客道:“我做活了。不送。”

从章单单家出来,天已经半灰,浅秋的晚风凉中带点微凉,本想再转转去晚市上找蔡大叔他们聊聊,但市上的摊都已经空了,街灯已亮,略显凄凉。

怎么这个秋还没深,大家都这么早收市回家了?

绕进巷道的时候,我眼角突然闪过一道影,很快,快的好像被风吹起的黑纱,在群层之顶跳跃着——

我不敢再在这空凉的市集上停留,镇上的老人家一直这么说:半作有人叫,蒙头听不见,傍晚影在移,转头莫要理!

我进了巷道,巷道虽然长而窄,但不至于那么空旷,空旷得像是哪里都可以藏人——

突然的,谁在后头轻拍了下我的肩膀!

我蓦地停了下来,转头一看,没人?一定是李瓶儿,她最喜欢玩这种捉迷藏的把戏,以往几次经过这里的时候,她就捉弄过我好几次。

我装作害怕的样子拍着胸口,还自言自语道:“谁呀?谁在拍我?”

第四十二章 巷中是谁捉弄我

我转过身继续走,心里转数着,不消我数到五,这个李瓶儿一定会再拍我一下。

果然,我数到四的时候,肩膀上又受了轻轻的一拍,我早已做好准备,飞快地转过头——

我愣住了,还是没人——

如果真是李瓶儿,她就算动作再快,也不可能我这么快一个转头的功夫就在长长的巷道里消失不见的!

难道她钻进哪家门躲起来了——

玩得这么认真?

我半是假装半是真的生气道:“臭瓶子,是你吗?快出来,再吓我我的病就摊你头上了。”

没人应答,巷太长,某处还荡着我孤独的回音:出来出来……头上头上……

我抖了抖,竟被自己的回音吓到了,这时肩头哒的一声被谁轻拍了下,我有点慌了,转头一看还是没人——

头上上上上……回音还在深处荡着,我心一紧,咬着牙关慢慢向头上看去……

没有,巷上头没有张牙舞爪的黑影,只有一根不知道从哪家院子伸出来的枯枝,几片黄页悬在枝头,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突然地落下一片,正正的掉在我的脸上,像是谁的手轻拍了下我的脸。

叶子?

我地上看了看,果然在我不远处的巷角躺着一片落叶——

我顿时就松了口气,原来没人拍我,是叶子刚好落到了我肩头而已。心里暗笑自己胆子太小,但还是想离那枯枝远点,说不定,说不定它是妖怪化出来的形状呢。

我刚落下心中怪石,突的后背被推了一把,我一个站不稳向前踉跄了几步,扶着巷墙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没有人——

巷里依旧没有人,也没有半点人走动或离开的声音——

这下不可能会是落叶了,我结结实实的感觉到谁用力在推我,它推得很用力,甚至是在狠狠地打我,后背被推的地方麻麻的发痛,我喘不过气来,一小部分是心角痛得紧,大部分是因为恐惧!

我惊恐地缩在巷角,后背紧紧缩着墙,害怕我目光触及不到的后面会有什么凶残诡异的影子,怎么办?我要一直这么贴着墙走回家吗?

为什么我感觉某处好像有很多眼睛在盯着我看,它们在等,等着我放松警惕,等着要再出来吓唬我——

我就这样僵持着不敢站起来,直到全身都僵痛了!等软过那劲儿,我拔腿就跑!

“哎哟喂,走路看人呀!”我一刚要出这小巷子,一下就撞上了一个人,把我给吓的。

“咦,这不是燕姑娘么?”另一个声音温弱如水像一掬凉泉,将我心中的恐惧之火浇灭了。

我定神看了看,圈圈正揉着肩膀瞪着眼睛生气,边上站着楚楚如水的郑家小姐。

郑小姐见我神色慌张,眼明心亮地支开圈圈:“你跟轿夫们说一下,我有事跟燕姑娘交代。”

圈圈气呼呼地看着我走了。

郑小姐递过巾帕,示意我我擦头上的冷汗,道:“方才去找您没在,差点擦了肩错过。怎的如此慌张?遇上什么事了么?”

我看了看巷口处,站着轿夫,放着轿子,轿上还悬了灯笼,暖暖亮亮的。

有了人气,我一下就缓过劲来了,擦了擦一脸的冷汗,有点难为情:“谢谢关心,自己闹着玩呢。郑小姐找我有事么?怎么亲自来了?”

郑小姐暖暖地看着我,眼里闪烁着我不解其意的快乐:“我娘出镇去了,这些天若是有什么事,我会自己来跟燕姑娘说的,也不用烦燕老板来回跑。”

我点了点头,心道这样最好,这温柔解意的郑小姐可比那严谨挑剔的郑夫人好伺候多了。

“小姐,天色不早了……”远处的圈圈又犯上傻劲,焦急地摧道。

郑小姐瞪了圈圈一眼,圈圈缩了回去。

郑小姐脸颊微红,抿着嘴道:“燕姑娘见笑了,这个圈圈总不懂事,口没遮拦。”

圈圈的确有点直愣,但也挺率直,比熊妈那么有城府的人总归好很多。

“我先回去了,保重身体。”郑小姐突然不安地四处看了看,说,“天快黑了,你也早些回去吧,一个人在外,总是不安全的。”说罢她解下自己的披道,披在了我身上,“流了这许多冷汗,再着凉风要得风寒。您不要跟我客气,披着吧。”

我感觉自己一下被温暖包围了,感激地点点头。

郑小姐袅袅离巷,巷口轿上的灯光将她的背影照得即美且孤,对这大小姐,我从来都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怜意。

轿行了几丈,圈圈同手同脚的就跑来了,手里提着两个灯笼,晃得天昏地暗,一把塞在我手里道:“小姐吩咐说留给你照路的,不用还了,不值多少钱。”说罢又急匆匆跟轿去了。

郑小姐远远地从轿里探出半张脸,对我温柔地笑了笑。

多好的一个可人儿。

金丝雀,掌中明珠,不知人间冷暖,不懂生活艰辛无奈,但金丝雀深琐金笼,明珠紧握于掌,从来都没有真正的自由。

安全到家,没进院子我就听到院里里的吵杂声——

有客人?

一进院子,夏夏正指挥着柱子哥在搬放什么东西,定眼一看,正是刚才章单单家见过的床——

这么快就搬来了?

转眼一看,章单单也站在边上,嘴里仍旧刁着铁钉,我老是害怕他一个不小心会把铁钉吞下肚子。

“这么快就送来了?赶在晚饭的档口,要耽误你们吃饭了。”院子里有两个认识的大男人,我心就安稳了很多。

章单单挥了挥手说:“没事——”话没说完,他突然直直盯着我身后,那表情好像我身后跟着什么东西似的,我扭头看了看,只有自己的影子。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我盯着自己的影子,生怕它扭曲成一团变成一个鬼影。

“没什么——”章单单若无其事地四处看了看我的院子,皱眉盯着院墙顶上的铁片。

我解释道:“前几天落了好些瓦,牛哥说家里有用剩下的铁片,就给我按上了。”

章单单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道:“这铁片防防盗或许有用,若是想拿来防鬼,那是万不可能。”

我猛地哆嗦了一下,我本来就是个胆小怕鬼的人,刚才巷里的诡异事件我还惊魂未定,章单单来这么一句话,是存心想让我不安心么?

章单单刚要收回目光,却突然被桌上的东西吸引了。

桌上放着我早上放下的梨铃,那股大风将它从门上震下,上面多了道口子。

章单单走到桌边,拾起铃铛放在耳边摇了摇,又像是在琢磨什么似的放在手里摩挲着,他的样子认真极了,还拿下了嘴里的铁钉。

我解释道:“唉,这铃铛一直时好时坏,这一直时好时坏,有时候响得清脆,有时候却怎么都响不起来,前些日子甩在地上碎了道口子,再也响不起来了。”

“那你还想不想要?”章单单似乎对这破铃铛挺有兴趣。

“若是能修好,当然是还好的——章师傅能修么?”我有点意外,这么个小铃铛,换了是别人见它坏了早叫我扔了,这章单单居然主动提出来要帮我修?!

章单单又叼起了铁钉,仔细地把梨铃放在了围兜里,“试试看吧,修好再说,修不好也没办法。”

“恩,那便麻烦你了,到时候你跟夏夏说一声,不用亲自送来。”其实我也不奢望他能修好,只不过一个普通的铃铛,但是他主动愿意帮我修,我已经很感激了。

夏夏问我:“飞姐,这床摆在哪里呀?”

我看了看宋令箭锁上的院门,心里突然一团火,恨恨道:“放对院。”

“宋姐姐的院子?可是锁上了啊……”

“锁上?锁上就拿斧子劈开。”我心里想着,要是她敢不回来,我就把她心爱的院子全给糟蹋了,也当是消我心头火了。

我说完转身就去柴房拿了把斧子,递给夏夏,“快去,劈了。”

夏夏赶紧摇头:“我可不敢。”

“你不敢,我敢。”我抡着斧头就是一砍,这锁居然没锁牢,斧头一碰就自己弹开了——

不好!早知道锁没扣上,我就不拿斧头了,这下吃力不准,白在门上划了道大口子!锁好换,这口子可不好遮,要是被宋令箭知道了,非拧下我脑袋!

章单单见状,拎着柱子马上走了,床都没帮我抬进来。

夏夏也借机遁了:“哎,走得这么快,银子还没结呢,我去送银子!”

我是心抖了好一会儿,但想想有什么好怕的,谁知道她会时候回来——谁知道,还回不回来——

但我还是心虚地提起斧头,想找个地方把这倒霉凶器给藏了。

第四十三章 平凡无奇的晚归

巷口突然“当”的一声,像是敲了下锣。随后“叮叮”两声,尖锐的金属碰撞的声音,碜得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有人气呼呼地抱怨道:“哎哟!不就是叫了个锣么,谁这么缺德拿钉子砸人,是谁?有本事扔钉就别没本事站出来!”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这声音——

“咦,老章,咋是你?没想到我出去大半个月,回来第一个看到的居然是你这张马桶脸!就该知道这棺材钉是你这老匹夫的嘴里吐出来的,你想要人命啊你?!”

我飞快转过身,巷口逆着光,站了好几个人,韩三笑张牙舞爪万年招恨的样子我再熟悉不过了,此时正熊纠纠气昂昂地要跟章单单讨说法。

章单单无视他,对一边抱臂而站的宋令箭道:“刚好你回来了,货到了,就在门口,你们自己抬进去吧。”说罢像是怕了韩三笑的胡搅蛮缠,拔腿就走。

“飞姐。”海漂披着光向我靠近,碧色的眸子闪着湖水的光芒,笑眯眯的,温柔无比地叫了我一声。

我僵硬着斜过身子,看看他后面站着的宋令箭,她也正扭头往我这边看过来,平平静静的一个对视,没有任何波澜。

他们,就这么回来了,平平淡淡得好像就是某个普通的晚归而已。

“你们可回来了呀,出去那么久也不捎个信,飞姐都快急坏了。”夏夏叉着腰,也只敢对韩三笑凶巴巴。

我该开心的笑,或者委屈的哭,但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全身僵硬地提着斧子回家了。

“飞姐……”夏夏飞快跟了进来。

韩三笑细声细气地挨着我院门问道:“飞姐,还在生气啊?这么多天,你的气还真是够长的啊?手里提着什么啊?要不要我帮你?门口这一堆的东西,谁的啊?”

夏夏悄悄探出头道:“床是飞姐给海漂哥哥订的,椅子说是宋姐姐临走前订的,方才一并送来的。”

韩三笑气呼呼道:“人都不知道要呆多久,舍得花这银子给他订床,往后要是没人住了,这床就归我了。”

夏夏道:“你倒是会算计,巴着想赶海漂哥哥走呢。”

“那这些东西扔巷子里干什么?这老匹夫也不帮着一起扛进去。”

这时宋令箭突然骂了句脏话:“狗娘养的,谁撬的锁?!”

她注意到了……

我:“……”

夏夏:“……”

韩三笑:“哈哈哈,报应不爽,叫你平时为人嚣张嘴脸丑恶,出门茶都没凉透呢,就有人来泄愤了,怎么没点着烧了你屋子。”

宋令箭一脚踹开门,估计是看看院子有没有被人破坏过了。

韩三笑整个人因为兴灾乐祸而扭曲变形。

夏夏小声对着仍在门口的海漂道:“海漂哥哥,你大好了呀?我是夏夏,记得我吗?”

“夏夏。”海漂轻柔地叫了一句。

“这番出镇,是找家去了么?我真害怕他们回来了,却没有你。”原来夏夏一直认为他们把海漂送走了,其实我也应该想到的,不声不响毫无预兆,又在海漂能行走痊愈的档口,还带着他一起离开。

“家?”海漂黯然地复述了一遍。

“没找到吗?虽然我应该为你感到难过,但还能见到你,我很高兴。”夏夏一腔矛盾,时忧时喜。

“家……没有了……”海漂慢慢地说了一句。

没有家了?什么意思?难道他记得自己的家,但家不复存在了?还是像夏夏这样,不记得了?

“杵着干嘛呢,你的床唉,我还得借胳膊帮你扛,明天后天你的鸡腿都是我的。”韩三笑气呼呼地跑出来,踢了脚床,估计是被宋令箭凶出来搬床了。

“三哥,你别欺负海漂哥哥。”夏夏皱了皱鼻子。

韩三笑抖着下巴:“我欺负他?麻烦长长脑,这路上他吃两碗饭我吃一碗饭,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他整个珠圆玉润——早不知道不把你挖出来,让你漂着海水爱哪哪去!”

宋令箭冷冷道:“废话少说,搬完赶紧滚。”

“燕飞,飞姐,飞奶奶,咱两和好吧,我向您保证,这辈子我韩三笑以您马首是瞻,再不跟这宋令箭说半句话,成不成?”韩三笑对着我弃械投降。

我不知哪来的气,提着斧头冲进宋令箭的院子,扔在她前面:“锁是我撬的,门也是我砍的。以后你们若是再这样不辞而别,我就拆了你房子烧了你院子,反正你们也不在乎,不在乎!”

宋令箭抱着双臂,消化了一下我这突出其来的脾气和勇气。

韩三笑过来拍拍我的肩,抱了个拳:“壮士。”

我扭头瞪着他:“你也一样!”

韩三笑举手:“我心里永远站飞姐这边的。”

我:“你死一边去。”

韩三笑本来还想耍会儿赖皮,一见我眼里已经有泪,马上自觉又积极地回门口研究搬床的事了。

我转头瞪着宋令箭,她先是平静如水地看着我,然后好像也预感到了什么,正要往后退,我冲上去一把抱住她,她本身骨架就比我小一些,此时倒像是我将她一把揽进了自己怀里一般。

宋令箭提了口气想挣扎,但不知为何将那口气又降了回去:“撒手,赶紧。”

我已经泣不成声,鼻涕眼泪全抹在她身上:“我若再撒手,就再见不到你们了。你们这两只三只养不熟的白眼狼,狼心狗肺的臭东西,忘恩负义的讨厌鬼。”

宋令箭:“……”

韩三笑已经和海漂毛手毛脚将床搬了进来,一脸佩服地看着我,不忘伸出忙碌的蹄子对我竖起大拇指:“我敬你是条汉子。”

海漂道:“飞姐的话,半句听不懂。”

“你飞姐在夸宋令箭呢,全是金句,改明我一字一句抄下来,你好好学学。”

海漂冲着我们笑,也不知道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认真八百地点了点头。

韩三笑高兴得像过年一样:“宋令箭你也有今天。小白兔也有吃大野猪的一天,报应不爽,你的时辰终于到了啊。”

“三哥,狼心狗肺,养不熟。”海漂思虑着说了一句。

韩三笑跳起脚来:“你说什么你?!”

海漂人畜无害,笑道:“飞姐夸令的话,我夸三哥。”

韩三笑像吞了一个自己亲手下了砒霜的甜瓜。

夏夏笑得整个巷子都有了回声,道:“我去多烧些热水,宋姐姐——”她满眼同情地看着一眼宋令箭,“一会儿来我们水房换洗衣裳吧,长途跋涉一定也难受坏了,好好梳洗下睡得香。”

我抽抽噎噎哭得没力气,才意犹未尽地松开宋令箭。

现在轮到她一脸生无可恋,看了看自己被我鼻涕眼泪染湿的肩头。

韩三笑捂着嘴笑得像杀猪。

宋令箭慢慢脱下外衫,照着那一团湿就拍在了韩三笑脸上。

“喂你——我去!——”韩三笑见鬼了一样将衣服甩在地上,冲到檐下拿水洗脸。

宋令箭去了我院子,迫不及待的要换洗了。

不一会儿夏夏提着热水过来了,递了条烤热的湿布巾给我:“擦把脸,捂捂眼睛吧,都肿了。”

我一边擦着脸,一边指着韩三笑:“你别以为自己能逃得了,我有得是办法治你。”

“别啊,我也是千百万个不愿意。”韩三笑抓着乱糟糟的头发,认真忏悔。

夏夏勤快利索地擦着新床,看了一眼海漂,弱声问道:“海漂哥哥说家没有了,是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个跑腿牵马的。”韩三笑开始打太极。

“你说不说?”我叉着腰。

韩三笑趁机交换条件:“我说了,你就别想着找法子治我,就你这么点智力,想办法也很伤神的,明明相爱,何必相互伤害。”

“谁跟你相爱,爱你个大头鬼。快说,看你能消不消得我这口气。”我学聪明了,不随便答应。

“说了跟没说一样——好好好,我说,我说。是找了圈,没找着。十句话九句半听不懂,估计是脑子被砸出洞了。还好会开口学几句话,不然真以为捡了个傻子回来。”韩三笑睥了一眼海漂,坏坏地笑了笑,“谁知道他是不是贪恋这里的好吃好住,故意不想记起以前的事情——”

我看了一眼海漂,他倒也没生气,也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没听懂,他似乎也不知道我们在讨论他,只是好奇地看着自己的新床。

“不记得以前的事情?那怎么会话也听不懂,也不会说啊?”

韩三笑狐疑地看着海漂,他的戒心本来就很大,海漂昏迷时他倒是为了跟宋令箭斗气对他还算照顾,现在海漂醒了又问不出缘由,就开始有怨气了:“我也觉得不可能。要么在装傻,要么,怕真就是个傻子。”

“装傻?为什么?”

韩三笑手一摊道:“怕被我们赶出去呗,装做什么都不记得,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说得煞有介事。

我偷偷瞄了海漂一眼,他也正在看着我,笑眯眯,斯文而温柔:“看起来不像啊。要是连这个都能装,那也太恐怖了吧。”

夏夏也道:“就是呀,我怎么总觉得海漂哥哥都听不懂我们的话似的,又不像是个傻子。你说他长相与我们不同,是不是他们说的什么番邦什么人啊?”

“鬼知道是哪里来的。说不定真像飞姐说的这样,海里漂来的不知道哪位龙王爷吐出来的鬼泡泡。是福不是祸,是祸真的要悔得肠子青了。我为什么要说那句话,我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啊……”韩三笑仰天长叹,果然壮气不长。

我突然自私地说了句:“不记得也好,这样,他就不会离开我们了。”

这时宋令箭刚好从院外进来,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我,像是能看穿我心中所有阴暗的念想。

“床搬好了,还不滚?”她白了一眼韩三笑。

韩三笑点着头:“在下先滚为敬,晚安,晚安。”

第四十四章 雾坡里面有什么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稳,经常醒来,想要确认他们已经回来的这个事实。

我推醒了夏夏好几次,每次问的都是一样的问题:“宋令箭他们是不是真的回来了?我没在做梦吧?现在不是梦吧?”

夏夏也被我弄得一夜没睡好,反复耐心地回答我:“是真的,他们回来了。所以飞姐,你就赶紧睡个好觉养好身子吧,快去睡吧,好吗?一觉醒来,你就能看见他们,就不用这么提心吊胆了。你看看你最近,瘦得不成人样了,难怪宋姐姐都没忍心推开你。”

我说:“我睡不着,不敢睡,我想多醒一会儿。”

夏夏笑了,抱着我的手臂,拉着我一起躺下:“那我陪你聊聊天——”

接着,夏夏问了我一个问题,我有点后悔找她聊天了。

她问我:“飞姐,你说,柳村的那个雾坡里有什么啊?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不敢靠近那里?”

我缩了缩身子,确保被子从头盖到脚没有一丝缝隙:“我——我也不知道,我小的时候曾也跟我爹去过几次那附近,我记得我还进去过,那时候雾坡除了比别的地方雾多一些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不然我爹肯定不会带我去。但是不知道后来怎么了,雾坡突然起了很浓的雾,走进去的人再也没有出来过,包括那些进去找人的人,也一并没有再出来。”

“这么悬乎?”

我已经发挥着我超常的想像力,构画着雾坡里怪物吃人的模样了。

夏夏问道:“那雾坡里面,真的就没有活人吗?”

“谁知道,反正没有活人再从那出来。”

夏夏眼睛扑闪闪的,静了好一会儿,道:“那,如果我说,我见到过里面有活人呢?”

我一惊:“什么?你去过雾坡?!”

夏夏飞快道:“飞姐,你别紧张,我就是怕你担心,我才不敢告诉你。”

“什么时候的事?你吃了谁的胆子敢往那里去?!”

“就是那天,那天我去找金娘,我去了好久没回来……其实……其实是我那天不小心进了雾坡,在里面迷路了大半天……”

我全身寒毛立了起来,难怪那天夏夏回来的时候表情那么空洞,原来她进过雾坡!她居然能活着出来?!

我紧紧抓着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房间各处,生怕某处潜伏着雾坡里跟出来的鬼怪道:“你为什么要进去?又是怎么省下这小命出来的?项大哥说在雾坡附近找到你的时候我还庆幸还好你没进去,原来你是进去了再出来的!”

夏夏显得异常的冷静:“是啊,我也在想,我当时为什么要进去——原来是那时候,我好像瞧见雾里有人影,我很好奇叫了几声,那人影没有停,我就鬼使神差地跟着进去了……”

我缩着身子问:“人影?雾坡里怎么会有人影?”

夏夏半眯着眼睛:“是啊,我就是觉得奇怪,那人影高高的,看不清,好像是个男人——等我发现我已经在雾坡中的时候,已经迷路了。里面真的好大,明明是白天,可是伸手都看不见五指,地面好像很滑,雾浓得我看不清,火拆子很快就湿透了没用了。”

“然……然后呢?”我像听鬼故事一样,又害怕,又好奇。

“没了火折子,里头又晕的紧,我摔了好几跤,地上的石子儿好像都很尖利,刺得我手掌都破了——我一直在里面乱转,我越慌,雾气就越浓,好像要整我整个人箍死在里面一样——”

我飞快抽手去抓夏夏的手:“你身上的这些伤疤就是这么来的?”

夏夏点了点头:“正当我绝望的时候,我好像看到——看到——”

“看到什么?”我猛地捂住脸,整个人缩成一个球。

夏夏迟疑了一会儿,道:“我看到了仙女。”

“仙女?”我伸出半个脑袋来。

夏夏笃定道:“恩,一个挽花扶锄的仙女,好像说书里的那些采花仙子一般,有着仙子的容颜仙子的身段。这雾坡里原来没有妖怪,而是藏着一位遁世的仙女呢。”

我斜眼看着夏夏:“你该不会是吃多了雾坡里的雾,出现幻觉了吧?”

夏夏是个很认真较劲的人,不像我有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她一定是思虑周全了才会说这样的话。

她笑了笑,道:“可能吧,也许在我每次感觉很绝望的时候,都会幻想这世上还有仙女的存在吧。就像五年前我来到这里的那个夜晚,我也好像见到了仙女,穿着暗紫流动的衣衫,从熊熊烈火里蕴火而出。然后我醒来,就来到了这里,见到了飞姐。”

我不由得心疼地抱了抱她,同时又将注意力放在了奇怪的地方:为什么夏夏梦到了都是美丽的仙女,而我梦到的不是杀人就是鬼怪?

“那仙女一晃就不见了,然后我又看到了进雾坡前看到的那个男人的身影,他一直不远不近地在我前面走着,我无处可走,只能跟着他,走了好久,我终于支持不住了,就晕倒了。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走出雾坡的,等我醒来的时候,又回到了这里。”

我抹了下眼角的泪,道:“我知道你胆子大,但你飞姐我胆子只有针眼那么大,我以后再不准你往那些危险的地方去了,知道没有?”

“知道了。”夏夏像猫一样捂在被子里,明亮的眼睛安静地看着我。

后半夜我依旧睡得不好,雾坡的这个话题影响到了我的心情,我的浅寐里老是晃过一些画面,雾气重重,一张绝世仙子的脸,眨眼又变成青面獠牙的怪物。

自作孽,真要命。

朦朦胧胧地撑到天亮,鸡刚叫我就起床了,披了衣裳走到对院,门上还留着昨天斧头劈过的口子,推了一下院门,栓着。

栓着,就表明里面有人,就表明宋令箭他们的确是回来了,我没有做梦,没有。

赶巧不巧,院内插栓哒的一声,有人开了门。

我马上绽出笑脸:“这么早?”

门内的宋令箭想是没料到这么早外头就站了人,一脸受惊吓却还要控制住风度的表情,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见鬼——什么事?”

我伸手要摸她,她可能被我昨天的熊抱抱出阴影了,马上往后退了一步。

“我来确认一下,你们是真的回来了。”我笑脸如花朵,慈祥可爱,“这么早,你——你们要出去啊?”我看到厅里海漂在叠被子。

宋令箭:“上山收拾一下。”

“哦。那什么时候回来?我上去帮你们一起收拾吧,多个帮手好做事嘛。”我一门子的热情无处使。

“不用。”

“真的,我做惯家务动作利索,决不喊累。”

宋令箭看了我一眼,吐出实情:“你脚程太慢,浪费时间。”

“好吧。那你们快去快回,晚饭回来吃的吧?”

“午饭前回来。”

“那我多去买点菜,你们快点回来,不然我又要以为是在做梦了。”说罢我突然想逗逗宋令箭,伸手要去抱她。她真的像见鬼了一样往后死命退去,刚好撞上海漂收拾好出来,一个背就扎进了他怀里。

海漂理所当然地扶住了她,对着我温如朝阳地叫了声“飞姐好”。

宋令箭推开了海漂,甚至有点气急败坏,飞快往外奔去,扭头对我几近吼道:“找人把门给我补好!”

我笑着挥手:“放心去吧,给你换扇门都没有问题。快去快回,我等你们回来!我会想你们的。”

海漂慢吞吞拉上院门,看着宋令箭转瞬消失的身影道:“臭女人,真要命。”

“啊?”我瞪大双眼。

海漂天真地看着我:“是夸奖。”

我干笑:“我劝你少说话,你三哥在给你挖坟墓,等你自己把棺材盖扳上呢。”

海漂眨巴着空灵的双眼,呆蒙得让人有欺负他的欲望。

“行了快去吧。总之你听飞姐我的,千万不要被韩三笑那个猪头三带偏,这个误人子弟的家伙。”

“三哥?猪头三?”

“对,猪头三,是对三哥的尊称。”

海漂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末了我发现,海漂真的有种让人变邪恶的神奇魅力。

第四十五章 欲语还休市上人

今天起得早,上市街买了许多菜,还碰上了也在买菜的章单单,没错,总是眼高过顶不苟言笑的章单单,也像我们这些妇道人家一般,赶着早市买新鲜的菜。

他穿着放满工具的兜衣,嘴里刁着铁钉,但是神色有点疲累,像是一夜没睡的样子。

我正要向他打招呼,想问他修理院门的事,他却冷淡地截住了我的热情,点了个头道:“铃铛好了,有空绕过来拿走吧。”

“这么快修好了?”我有点意外,昨天傍晚刚拿走,我没想到他这么性急就修了,难怪一副熬过夜的样子。

章单单没回我的话,一副不想搭理我的样子。

“我家——就是昨天那个院门上,被我凿了个小口子,您有空能不能弄点东西帮我补上,或者修个漆也行?”

“晚些时候我让柱子去一趟。”章单单刁上铁钉走了。

怎么了?难不成是昨天跟韩三笑拌了嘴,迁怒到我身上了?不至于吧。

“飞儿——”

我好像听到边上肉摊的蔡大娘短暂地叫了我一声,我一回头,又感觉自己是听错了,因为蔡大叔正在跟蔡大娘说着什么,一脸的严肃——

“蔡大娘,刚才是您在叫我么?”我问了声。

他们马上停止了对话,蔡大叔低头擦着割肉刀,蔡大娘有点慌乱地看着我:“叫过吧,一想又不该叫,这不我们正在给猪分身,你最怕这些,快躲远点。”

我点了点头,道:“哦,好吧——那,麻烦大娘给我留块排骨吧,肉多一点。我呆会来取。”

蔡大娘点点头,蔡大叔则一直认真在地擦拭着那把已经很干净的割肉刀,一脸的严肃。

我看了看他,道:“蔡大叔,那我先走了哦。”

蔡大叔看了看我,不自然地笑了笑。

好奇怪,他们一定有事瞒我。

今天市上这么转了一圈,感觉大家的神色都有点奇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是怎么了?

正这么想着,我已经到了举杯楼侧门,这个时辰来早点的人还不多,举杯楼的大门也只开了一面,我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人轻轻地从后门拐了进去。

莫掌柜?

我认得那个身影,举杯楼的老板,镇上第一美男人,莫海西——这个贪玩的家伙,又上哪游玩回来了?

“莫——”我正要叫,但他已经关上了后门,走得这么匆忙,可能不想让人家发现吧,他虽然行事低调,但那张俊美异常的脸经常让他的出现成为焦点——

他关上门的一瞬间,我好像看到门内绿光一闪——那是什么?怎么感觉好熟悉?

“飞姐,这么早?在这发什么愣呢?”举杯楼的小二小驴拍了拍我的肩,我一转头就看到他那对漂亮的眼睛。

我笑道:“我看到一条爱游的鱼儿刚回窝呢,你们掌柜可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小驴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所以只能苦了我们这些打杂的,最近不知道哪里捡来的一只小犬子,玩得兴起呢——”说到这他奇怪地盯着我,道,“我正想说,那小犬子,不就是十一郎兑押来的那只么,每次只是见个小身板溜跑过去,我一时都没想起来。”

“二蛋?”我这时才想起来,自我山上晕倒被送下来以后,把二蛋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韩三笑刚回来估计还没发现,不然估计要提刀来见了。

“叫二蛋?”小驴停顿了一下,表达出对这个名字的无语,接着道,“好吧,不过掌柜的并没亏待它,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比人还精细些。”

我安了点心,道:“那就好。等晚些我过来再瞧瞧,说实在的养小犬我还真没有经验,怕养坏了。莫掌柜懂么?”

小驴道:“我见他是熟门熟路,从前也没听他说过自己养过。”

我笑道:“那也好,跟着你们掌柜的好吃好喝,又精细的随身带着,总比跟着韩三笑那个自己都吃不饱的邋遢鬼要好。”

小驴道:“确实。”

闲聊了一会儿,我想起要去翠阁看看,结果何其真还在走货没有回来。

我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该不会,何其真也……

这时一阵脚步声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抬头看了看西头,天还有些暗,只见落在地上的朝光中闪落着一对女子特有的莲般小脚,长发与衣裳在晨光中飞舞着,像离枝飞起的花瓣。

这女子离我越来越近,我眯了眯眼,认出了她——

郑小姐?

我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可笑的念头:我还没见这纤纤金足的郑小姐这么在大马路上跑飞起来过呢。

只见她一脸严肃,额上渗了好些汗,一看到我就笑了,两颊微红,像是特意来找我的。

“郑小姐,你怎么——”

郑小姐喘着气颤声道:“太好了,再往前我实在也认不得去您家的路了——燕姑娘,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您说……”

我挺惊讶,什么事值得她大早连轿子都为不及坐就这样跑出来找我。

“什么事?”

“是关于燕姑娘庄上的绣品的——此事不宜在外宣张,还是借一步说话吧。”郑小姐拉着我往街店走去,她说她不识得去我家的路,应该镇上来得也不多,但却熟门熟路地带我找到了黎雪家的店铺。

黎雪站在门口,她平时没这么早开门,今天像是故意等着我们一样。

郑小姐转头看了看我,道:“我只与黎姐姐相熟,你们不也是好朋友么,在那说话最方便。”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又说不上来——因为我好久没看到别人对我摆出这么忧心的表情了。

郑小姐像是对这里很熟了,带着我绕到后房,这后房曾经就像我的半个家,往前的那些年,我大半的时光都耗在这里与黎雪一起。

郑小姐气还在微喘着,却坐也不坐,直截了当道:“此事关乎燕姑娘绣庄声誉,我也不想随便找个人传话,就自己来找您了。”

事关绣庄声誉?我一脸迷惑,但我还是关注点很奇怪地说了句:“郑小姐别再您您您的说了,您直接——不,咱俩没差多少岁,就直接平称吧。或者你叫我燕飞也可以。”

郑小姐一下红了脸,道:“抱歉,我……我是怕失礼。这都是后话了,我今天特意来找你,是想问问你绣品的事。”说罢她从袖间拉出一条大红的娟,上面绣着灿烂的金莲,这不是我绣好给郑夫人当样品的么?

“我绣品怎么了?”我看了看上面的金莲,葳蕤生姿,富贵吉祥,没什么错针空针的问题啊!

郑小姐咬了咬唇,将红娟放在桌上,拿起边上的茶壶往红娟上倒——

“哎——”我来不及阻止,但马上瞪大了双眼——

漂亮的金线勾勒的金莲像突然受到了瘴气污染,马上变成了乌黑的颜色,像是一张活色生香的美人脸突然变成了骷髅腐肉一样,哪还有半点吉祥宝贵的样子,简直——简直恐怖极了!

我抓过红娟,起乌的红莲还有点烫手,我仔仔细细地看着,没错,这的确是我绣的,这金线是我亲手缠的亲手绣的,是我最满意的一副作品才拿来当样品,但怎么会遇热水化成了黑色,还发出这么腥臭刺鼻的味道?!甚至是我摸过乌莲的指尖都有针扎的痛感。

黎雪在门口轻声道:“遇水化乌,若是真的金粉淬成,绝不会这样。这金线,是假的。”

我震惊得开不了口解释!

郑小姐坐了下来,温声道:“燕姑娘送到我家的这批金线最好都先查查,是全部如此还是局部有瑕,最好看看有几单子出的绣品是有金线的,趁着还没有人发现,先追回来补上,保住信誉是真。”

“我……我没有用假线,我用足量的银子兑的金线,我绝不会……”

郑小姐道:“我自然是相信燕姑娘你,才会只身前来告知的。家里也还不知道此事,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查清楚问题出在哪里。”

“查?……怎么查……”我慌乱无主。

“若是问题在金线上,自然是先去找售线的那方,看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差漏。”郑小姐条理清楚,语声坚定。

金线出处?自然要找金娘。可是我快速回想一番,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见过她了,遣夏夏去找过还差点把夏夏也弄丢了。

我处理问题的能力一直很差,以前一出事情就想拖延任其消失,现在一有事情就想找宋令箭韩三笑。

这事我得回去跟宋令箭还有夏夏讨论一下,但我不能在她们面前显得狼狈无能,只能找托词起身要走:“我——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情要办——金线的事情我回去再说……”

黎雪比较了解我,一把拉住我道:“什么事情会比绣庄声誉还重要?这可是你这么多年的心血!”

我都快哭了:“我——我答应过章师傅要去拿修好的梨铃——”

“我帮你,你还是赶紧回去查查吧。”郑小姐也站起身,两人纤纤玉瘦的,却像两座大山压迫着我。

第四十六章 金线诡异呈妖邪

我脑子空空地被她们推到了街上,昏头涨脑地回到了家,夏夏在院子里擦着午饭要坐的凳子,见我两手空空回来奇怪道:“这么快回来了啊?菜呢?”

我木然道:“金线……金线出事了……”

夏夏一头雾水:“啥?”

我走进绣房,扯出几团已经圈过的金线线球,提起檐角下烘布的热水壶,直直地浇了下去——

“飞姐!——啊!——”本要阻止我的夏夏见到金线缠出的黑烟尖声叫了起来!

金线被灼成了乌黑的颜色,发出难闻的味道,我才开始有了些知觉,无力地地倒坐在了地上。

夏夏尖声叫道:“怎么会这样?!这线——这线是假的?!”

那股黑烟像毒坨的信子,缥缥缈缈地钻进我的喉咙,我忍不住咳了几声,喉间又有了血腥味:“把这些、还有绣房里有问题的线全整出来,拿到后院……烧了吧。”

夏夏柳眉倒竖,尖锐道:“烧了?那就没有证据了,而且若是假的,我们也好拿回去退换啊——”

“我们不需要证据,只要一个理,你懂吗?”我脑子里冰冷地浮起金娘的脸。

夏夏咬唇不语,我知道她很不情愿,她总是说我太过仁义,太过宽容,但是她不懂得我心中满满的不祥感,也不懂我那些噩梦的真实感,与我生意来往这么多年的金娘,怎么会突然这样?

夏夏动作麻利地照着我说的做了,因为最近与郑府的生意,这一个月我囤了往年一年的金线量,堆了整整三个大盆。

“真的要烧吗?”夏夏有点心疼。

我点了点头。

“我能不能留一团,好拿来做对比?”

夏夏做事的确周全,我点了点头。

金灿灿的金线团在火盆里着了火,火苗一直很低,像线里头浸染着无数阴森潮湿的东西一样,就连带出来的火苗都是黑的,发出难闻的恶臭。

夏夏捂着口鼻,嗡声道:“这味道也太难闻了,飞姐你还是别呆在这里了。一会儿烧好了我收拾扔到外面去埋了,总觉得这味道也很不吉利。”

像是要验证这句话似的,夏夏刚说完,火盆里一直低烧的黑火一下像爆炸了一样蹿得老高,腾空漫散开浓重的黑烟,随着黑烟的扩散流溅出好多火星子,吓得我俩惊叫着逃开了。

“飞姐你没事吧?!”夏夏慌乱检查着我是否受伤,我嘶了一声,手背近腕处溅着了火星子,乌黑的一点,已经破了皮。

“一点小伤,你呢,你离得近,没溅到吧?”我按着手背上的伤口,感觉它的热力还一直在往我骨血里面钻。

“我没事,你快去前面吧,这味道太大了,赶紧处理一下伤口,可别留疤了。”夏夏推着我把我赶回了前院,生怕我再受任何伤害。

“怎么回事?”我一到前面就见到宋令箭来了,劈头盖脸的问我。

韩三笑紧随其后,捏着鼻子:“我的天哪,你家茅坑炸了吗?这么臭,这么大的烟!”

“没有。烧了些有问题的金线,不知道怎么火就着大了,我们也吓了一跳。”

“什么金线,能烧出这味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韩三笑仍旧捂着口鼻,露出半张眉目分明的脸,居然感觉十分好看。

“我……嘶……”我腕上受痛,低头一看,被火星子溅出来的伤口流出了黑色的脓血。

韩三笑显然也注意到了,一个箭步过来,握着我的手看了一眼,正色对宋令箭道:“你快给这娘们处理一下,我去后头看看,谁都别进来。”他一边捡了条布巾围在脸上,一边帮我把厅通向后院的门都顺便带上了。

我斜眼看着他,这家伙,又在摆什么阵谱呢?

宋令箭居然也没有酸他,低头很认真地研究我的伤口,看了一会儿,她拿出银针,在我伤口边上扎了几针。

“烫伤而已,涂点伤药就好了,哪有这么严重还要扎针?”虽然宋令箭手法娴熟,但看着明晃晃的针我还是有自然的抵触。

“你说金线怎么了?”宋令箭低着头,露出一段雪白修长的脖颈,因为在扎针,她将语声放得很轻柔,气打落在我手背上,如清风煦雨,温温软软的。

我的眉毛一下拧成了结:“出事了。郑小姐大早来跟我说,送去的绣样有问题,我都验过了,金线不对劲,不知是掺了假还是加了别的。方才与夏夏整了好些出来,气得我一把火把它们都烧了,结果你看到了,连着自己也遭殃了——唉,从没遇上这种事,接下来肯定焦头烂额,多半是顾不上给你们弄好吃好喝的了。”

宋令箭停了动作,抬头飞快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浅浅淡淡的,带着云烟雨影的缱绻。

夏夏小声叹了口气:“都什么时候了,飞姐还担心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伤口好了么?我去拿纱布——”

韩三笑蒙着半张脸提着个大布袋就出来了,向来提个水壶都要哭天喊地作一番死的人,这回一声不吭地出院去了。

“好了。”宋令箭拔了银针,飞快插回针袋,但是我还是瞄到了拔出的针尾尾端,泛着淡淡的黑光。

倒是我的伤口已经变红了,像正常被油星子烫出来的伤口,也不疼,冰冰凉凉的。

我笑道:“真神奇,宋令箭,你不去当大夫真是可惜了。”

宋令箭扭头看了一眼,跟进来一直没搭腔的海漂乖巧安静地坐在石桌后,修长的十指捧玩着一个盒子。

“巷口遇上郑家小姐,说是为你取的。”宋令箭看着那盒子道。

“为我取的?我不记得我有让她取过什么盒子啊?”我好奇地坐在桌边,跟海漂一起傻头傻脑地观察这盒子。

“说是木匠那拿的,里头装着你要的东西。”夏夏拿来了纱布,宋令箭在纱布上抹了点药,一圈一圈地缠着我的伤口。

我恍然大悟:“哦,是那个哑铃啊!前几天好像磕了个角,章师傅拿去修了。有心了,居然还装了这么个精美的盒子。”

“取完后盒子要还的。”宋令箭补充了一句。

海漂将盒子交到了我手上,我一接,手一沉,没想到这巴掌大的盒子竟然这么沉,盒子四四方方,冰冰凉凉。

我细数了数,四四方方中竟有八个小尖角,每一面都有凹凸不平的纹路,也不知道是故意刻出来的,还是不小心磕出来的,但看起来并不粗糙,倒像是什么古物。

“咦,这什么玩意儿?!”韩三笑一回来就来抢我手上的盒子。

“章师傅拿来装铃铛的盒子,你别弄坏了,要还的!”

“咦,这盒子哪个是盖子那边是底?我怎么没找到开缝在哪儿?”韩三笑完全没理我,熊里熊气地摇着盒子。

“三哥,我试,我试。”海漂站起身来,比韩三笑高了半个头,韩三笑平时轻松举高就能躲过我的抢夺,这下根本没有任何身高优势,直接被海漂拿走了。

“试你个头,笨手笨脚的摔坏了怎么办?快还我!”

海漂迫于淫威立马还了回去,一脸委屈。

这两个人年纪加起来,不到十岁吧?韩六岁和海四岁。

“老子我一定能打开这破盒子。再不然我拿个斧头劈了它!”

我啐了他一口道:“你将它劈了,我拿什么还人家?快还我,再开不了我最多再去问章师傅便是。”

韩三笑耸着肩膀道:“不行,我跟这盒子杠上了,若是再开不了,我就跟你姓猪!”

我:“你才姓猪,你上辈子下辈子都姓猪。”

海漂笑眯眯的,也不知道是天真的学了我昨天教他的话想讨好韩三笑,还是装傻充愣地来补刀,说了句:“猪头三。”

“你说什么?你学坏了你,有事没事一张嘴就骂人,你俩真登对,一个心毒一个嘴毒,能活到这岁数真是祖上积了德。”

海漂无辜地拉了下宋令箭,道:“我夸三哥。”

宋令箭什么都没干就烧了一身战火,瞪着韩三笑:“你是五行欠杀阳寿太长了吧。”

韩三笑抱了个拳:“谢谢您了宋大师,我的五行八字不用你来给我算。”

宋令箭像想到什么似的,从袖兜里抽出一张卷成小卷般大小的娟子,递给我:“旧药喝疲了,换新的方子用着吧。用量用法都写在上面了,让夏夏去抓好药,明天开始喝新方子。”

我拿过绢子细细展开一看,还挺长,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大半多的字,有些地方还有朱砂颜色标注了出来,看上去很用心,很认真。

宋令箭的字刚劲纤瘦,每勾每画都像带着刀锋,好看,难认。

我看了半天,笑道:“这字对我,就像神符。”

宋令箭道:“药铺那老头知道就行。用法简单,次数跟量换了个字而已——”说罢站起身,“我上山了。”

我问她:“早上不是刚上过,怎么又要上?”

“落了些东西——你不用来。”宋令箭海漂也跟着站起来,说了句。

海漂有些委屈。

宋令箭道:“左边的屋子我已腾空,你有空去收拾添置一下。你留在这里帮忙。”最后那句,是吩咐海漂的。

海漂弯着眼睛笑了。他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了。

第四十七章 双眸如潭不见底

一整个下午,我跟夏夏热火朝天地布置着海漂的新房间,这房间还真的只是个房间,四面白墙,新床放进去还是显得空荡,我从家里搬了好些以前爹做多了闲置在工房的小家俱,才勉强像个家的样子。夏夏还学着我房间布置的样子,非在海漂房间的窗前也放了个窄案头,这样从外面就可以把东西通过窗户放进来。

韩三笑基本没帮上什么忙,不过也没来添乱,一门心思全赖在那个打不开的八角盒上,像个傻孩子一样时而摇摇,时而瞪着它疵牙裂嘴,时而又气得张牙舞爪,但愣的就是没能打开它。

这章师傅也是奇怪,把哑铃装在一个这么神叨的盒子里,韩三笑研究半天都打不开,还指望脑袋平长的我能打开不成?

收拾完了,我跟夏夏一人一张躺椅地瘫着回劲,海漂还在新奇地装饰着自己的房间,不知哪里拾来一个酒瓶子,擦得干净摆在窗前案上,细细地往里头簪了一枝从树上刚折下的桂枝。

这一堆人里头,倒是他最精致。

韩三笑终于生气了,恨恨地将八角盒放在了桌上,道:“折腾得老子头痛,睡觉去了!再见!”

夏夏卟噗一声笑了:“三哥与这盒子斗半天的气作啥?送给章师傅打开就行了呀。”

韩三笑较真道:“不准!我昨天才跟那老匹夫拌过嘴,要是让他知道我打不开他区区一个破盒子,下次还怎么挺腰直背地跟他吵架了?不准!丢不起这脸!”

夏夏无奈地耸了耸肩,海漂理着宋令箭檐下架上放着的书卷,看着韩三笑微笑,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实,我觉得他的神情动作跟宋令箭都像极了,虽然宋令箭总是冷着绕脸,而他脸上总是带着笑,但更深处的感觉都是一样的。

海漂道:“我说我来,三哥你又不让。”

韩三笑更是气得跳脚:“让你这无知小子帮,不是更丢脸!我回去睡一觉,等我有精神了,打开他就眨眨眼的事情!”

我们都很认真地点头,生怕再有什么置疑的表情就会把他气得着起火来。

“燕老板在么?”人没进来,已响起了声音,是熊妈的声音。

我马上站起迎接,熊妈已带着好些家丁进院来了,家丁们抬着好几个大红箱子,沉沉地放在了我院内。

我奇怪道:“这是?”

熊妈道:“小姐说这些绣品样式不喜欢,实际绣出来的跟图纸上效果有差别,让给退回来重做。”

夏夏马上道:“一般来说实际效果要比图纸效果更加出彩,郑小姐是哪里不满意呢?”

熊妈道:“她说这金线绣得太密,显得太过厚重,看着觉得喘不过气来。”

夏夏笑了:“这倒是新鲜,向来都是别人担心金线太疏难显富贵,这郑小姐倒是嫌起金线太密来了。”

我知道郑小姐的用心,碰了碰夏夏,对熊妈道:“行,郑小姐要是嫌密,我们重新排过金线支数再绣——绣图什么的不需要变吧?”

熊妈冷冷道:“不用。这拆废下来的金线开销,我们也会支付的。劳烦燕老板了。”说罢转身就要走,我叫住了她,多问了一句,“请问,郑小姐还有其他吩咐么?”

熊妈道:“只说了这事。燕老板先将这些改好吧,夫人最近不在府上,不再会有其他事情改动。”

“上次郑小姐说,现在绣品的事情,她会遣人跟我来说……”

熊妈不耐烦道:“这几天她即便有事也不会有闲功夫谈这事。燕老板只专心做好绣品的事情就可以了,其他事情少问为妙。”

不知道为什么,熊妈这次的态度很冷淡,好像对我怀恨着什么一样,我又没地方得罪她,平时对她更是客气礼貌。

海漂也感觉到了熊妈的敌意,合上书本站了起来,像是要为我撑人气一样。

熊妈这才发现院子里还坐了个男人,看了看海漂,一脸惊恐地退后了好几步,嘴里碎念:“邪门!”

“哎——”夏夏不满地开了口,熊妈却打呼都不打一声地快步离开了。

我转头看了看海漂,他微笑着看着我,看着门道:“飞姐,门没斜。”

我笑了,听不懂最好:“是啊,门没斜,我看她的眼神斜了呢。”

夏夏开了红箱,点算着里面的绣品,开心道:“正好,这十七件里头数郑府的最多,郑夫人与熊妈又不是好哄劝的人,正愁着郑家绣品怎么要回来,这下他们自己送回来了,不仅没要赔金线,还说要多给差工费。”

“恩,那你先理出来,看看是不是跟金绣有关的都在里头了。”我有点心烦意乱,忍不住咳了起来。

夏夏笑道:“东西都在这儿还怕飞了——飞姐你别急,我会都处理好的。这金线邪门的紧,你身子不好别去折腾。我先去趟药房,照着宋姐姐的方子把药抓来,晚上先试煎一药,明天就能顺便出药给你喝了。”

我忍住了咳,生怕她看到我骨血深处无药可救的虚弱,强笑道:“行吧,歇会出去跑跑吧,有糖葫芦的话多买几串回来,我突然也想尝尝甜。”

“恩好呀。”夏夏利利索索地回房准备去了。

韩三笑被八音盒折腾得烦了,起身道:“我也去我也去。”

院里只剩了我跟海漂,我正要开口,海漂笑着看向我了,道:“飞姐有话么?”

我鸡贼贼地笑了笑:“没有,就是好奇,想问问你们这几天出镇都上哪去了?”

海漂指了指镇外的方向,道:“外面。”

我笑道:“我自然知道是外面。我从没去过镇外,这镇子外面,都是什么风景?”

“山。水。路。人。比这大。”

说了跟没说一样。

“那东南西北,你们往哪个方向走?”

“北,一路北行。”海漂词汇量实在有限,就算真的想说什么也打不出几个屁来。

“那,你们在哪停留的最久?”

海漂想了想:“吵闹。令不准我出门。”

“为什么不让你出门?不是要带着你找来时的地方么?”

海漂摇了摇头,苦笑:“我根本不记得,从何找起。”

我皱了皱眉,的确,如果海漂真的不记得自己从哪来,那他们肯定不会浪费这个时间精力带他出去瞎晃。难道他们出去另有目的?

“还有——”

我盯着他:“什么?”

海漂一笑,突然转了话题:“郑小姐,吓得不轻,盒子给我们就走了。”

“惊吓?什么惊吓?”我奇怪道,“你怎么知道?”

我奇怪道:“难怪她没有亲自送了。受了什么惊吓?不要紧吧?”

海漂皱了皱眉,双眼虚空地盯着墙外天,道:“不明了。”

“不明了?”

海漂转眼盯着我,碧绿的眼睛里清晰地站出两个我,两个脸上写满惊慌的我:“不明了的东西,才最让人惊吓,不是么,飞姐?”

我全身寒疯狂地毛立了起来。这家伙,不是故意要吓我吧?

这个海漂,却让我觉得是水,冷的时候成冰锋利,温的时候如丝如绵,他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但又极度在乎我们的情绪,安静无声的在我们身后,像是在汲取又像是在放空,谁也不知道这对碧如寒潭的眸子深处有着什么秘密。

我问他:“海漂,你不讲话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

海漂笑道:“听你们讲。”

“那要是我们也不讲呢?”

海漂道:“想你们讲过的。”

“为什么要想?”

“因为没有别的事好想啊。”他天真无邪地耸了耸肩。

我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以前的事,你就没有去想过么?”

“想不起来。现在也没什么不好。”

我看着他笑了,真心道:“恩,就得像你这样想,人才会快乐。”

海漂笑眯眯地看着我,长而漂亮的碧眼里面含着细碎的阳光,还有飞舞的灰尘,道:“飞姐亦如此。”

第四十八章 倘若这真是死局

宋令箭先于韩三笑回来,看了一眼海漂的新房间,没给什么评价,坐到躺椅上去。

躺椅本就一直摆在左房前面,现在左房成了海漂的房间,窗门开着,簪在瓶中的那只新桂,刚好就伸在了躺椅的上空,落下轻淡的桂香。

倒是一副很清水的浅休图呢。

韩三笑一进院子就恨恨地将八角盒子扔在了地上:“臭玩意,放着都嫌搁到腰,费老大半天功夫就是没打开,章单单该不会是来耍你的吧?”

我捡起八角盒,吹了吹上面的灰,埋怨道:“你自己打不开,往盒上撒什么气。这盒子是要还的,你乱扔乱丢,弄坏了我怎么还给人家?”

韩三笑不满道:“你怎么不问问那个毛病的人家,神秘兮兮的装什么乾坤,不就装个铃铛么,至于弄这么个怪盒子么?”

宋令箭无聊地看了看我手上的盒子,拿了过手,放在手上细细看着。

韩三笑歪进房间看了看,啧啧了几声,正要发表意见,却听到宋令箭手上盒子“哒”的一声脆响,盒子打开了!

韩三笑一把抢过盒子,气得哇哇大叫:“不可能!不能够!怎么会!老子折腾了一天,你不可能一下就打开的!”

我笑了:“原来是能打开的啊,让你折腾这么久浪费我的时间——哎,里头真是我的铃铛呢,我看看——”我看到那个摔裂的铃铛就躺在盒子里,盒子里面铺了些锦布,所在铃铛放在里面摇摇晃晃也不会撞坏了。

宋令箭笑了笑,她一笑,感觉一切都变得轻松了。

我摇了摇铃铛,还是哑哑的,但跟摔坏之前的铃响是一样的,可能它本来就是这个发声吧。

宋令箭对海漂道:“铃子挂在院门上吧——”

我想着之前还为这铃铛的事情吵过架,那时宋令箭明明不喜欢门上挂铃,便道:“不用了不用了,再摔一次它就要碎了。不挂了,也省得半夜来风吵到人。”

宋令箭却好像没听到我的话,盯着海漂道:“快去。”

海漂点点头,取过铃铛去挂了,他个头高,伸个手就挂上去了。铃铛清脆地响了一下。

我更觉得神奇了:“这铃铛是怎么回事,一下响一下又哑的,看来是修不好了呀。”

韩三笑和宋令箭都没回我的话,我转头看了看他们,他们都神色严峻地看着院外的天,好像在捕捉着什么未知的动静一样。

只是这铃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一挂上去就一直在响个不停,一会儿像含着力气轻轻地响,突然间夹杂几声大响,起起落落,听得人头疼,乱人心神。

韩三笑不耐烦地看了一眼哑铃,将手里的八角盒重重地扔在了桌上,语中带怒道:“什么破盒子,装个破铃铛还这么玄乎,老子一脚踩烂了看你怎么神秘!”

我正要阻止,宋令箭突然像箭一样站了起来!

吓了我一跳,正要问怎么了,却看到刚刚还站在窗边的海漂摇摇晃晃地扶着窗棂在喘气。

“海漂,你怎么了?”

海漂靠在墙上,脸色苍白带青,面流冷汗,并不回答我,咬着唇似乎在忍着什么。

“叮!!”梨铃尖叫了一声,那声音尖锐如针划过琉璃,挑动着我的神经,我的耳膜好像被针扎着,朐口一紧,再控制不住咳意,俯身大咳起来!

这铃声,怎么像在扯命一样!

“燕飞!”我听到韩三笑在大叫!

但我无暇去看,我用力咳着,从没感觉过的舒畅,这些隐忍在我身体内部的伤痛就像破败的棉絮,被撕扯出来好不痛快!

“燕飞!”我又听到了韩三笑的叫声,那么近,就在我耳边,我旋转着,他的脸也旋转着,那么惊慌,那么紧张。

我扭过头,看到宋令箭扶着海漂,海漂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紧闭着眼在喘息。

海漂怎么了?

我启唇想问,喉间奇痒难耐,一咳,眼前已经片血花绽开。

“燕飞!”韩三笑又叫了我一句,他认真地看着我,我的视线已经被血染得模糊,只看到他眉目分明的半张脸,他温声对我说,“别怕,别慌,不会有事的。”

我皱着眉又咳了一声,嘴里已全是腥粘的血。

我在吐血。

韩三笑紧紧抱着我,那么有力,那么坚定:“你听我的话,听到我说话没有?你别害怕,知道吗?”

我含糊不清地问出了我一直不敢问的话:“……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韩三笑托起我的下巴,因为我感觉嘴里的鲜血倒流在脸上,奇怪的是,我明明全身发烫,流出来的血却冰凉无比。难道快要死的人,流出来的血是冷的么?

他的声音远远近近地飘来:“你在说什么?快别这样,别让你自己的心魔把你自己杀死。你别认命啊!燕飞!燕飞!”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困倦过,我好想睡,好想闭上眼睛,轻轻松松地睡一觉,不再有噩梦,也不再有那无止无尽的等待……

“燕飞,你快听我说,别睡——宋令箭,快点滚过来——”

韩三笑的脸时近时远,双眉重翦,锁尽这世上千变万幻,我突然好想问问他睡梦中叫了一夜的“红颜”是谁,想问问他,这一趟他们出了远门,他有没有见到这个心上的女子……

“燕飞!我说姓燕的!我去你大爷,快给老子睁好眼睛,不准睡!”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然后全听不见了,听不见韩三笑张大的嘴形里吐出来的话,也听不到风儿吹动落叶的初秋声,只有那个哑声的梨铃,在门上轻轻颤抖着,好像一个婴孩在抱着身子哭泣。

然后宋令箭也来了,冰冷的手拂在我脸上,我叹了口气,已再说不出道别的话,若这真是劫数难逃,我走时你们都在我身边,也是福气。

爹,我等不了你回来,先走一步了……

“飞儿,快,到爹这儿来,飞儿,爹在这儿——”爹就在离我几丈远的地方,冲着我亲切地笑着,爹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有两个大大的酒窝,眼睛里充满了关爱与期待。

这是临死前的浮生一眼吧?爹在召唤我,若我真的去了,就是真的再不能醒过来了。

我回头看了看,身后是无穷无尽的亮白,而爹身后却是一片黑暗,他像是从暗夜里凝出来的影子。

“爹,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清醒地问他。

爹没有回答我,他仍旧对着我展放着拥抱:“飞儿,快来,到爹这儿来,不要害怕。”

“飞儿,你都这么大了,还不敢独自行走么?别家的孩子都能小跑带跳了,胆小的飞儿羞不羞。”爹身后的黑暗中突然又凝出一个人影,这个人穿过漆黑的浓雾,显出年轻有力的身形,浓眉大眼,黑雾在他身上落成黑色的衙衣,腰牌侧佩,牌上写着他的姓氏,我识得那字:严。

这是,严叔叔。虽然有很多年,但我一直记得他嘲笑我羞羞的语气。

爹回头瞪了他一眼,道:“不准嘲笑我家飞儿。”

严叔叔笑着扁起嘴来,对着我挤眉弄眼。

“大哥,飞儿的确不小了,也是时候让她独自下地走路了。”黑雾里又穿出一个男人,落成一个文弱书生的样子,手里抱着一个花盆,他长得清秀斯文,连说话都是软绵绵的。

这是黑叔叔,文静爱花的黑叔叔。

爹叹气道:“她若是自己会走了,便会时不是要跑远了……”

调皮的严叔叔笑道:“原来大哥是怕飞儿长大了翅膀会硬要飞走呀,放心吧,这离要飞走的年纪,还差得远呢。”

黑叔叔轻轻放下盆栽,与爹并排蹲了下来,温柔地擦拭着细腻的双手,对着我笑道:“飞儿,到黑叔叔这儿来,黑叔叔给飞儿簪漂亮的花花好么?”

他一这样说,严叔叔也不服气,拼命挤了过来,也伸出双手道:“到严叔叔这来,严叔叔抱着飞儿转蝴蝶,好不好?”

我眼睛一酸,也是,也许,他们三人早就在黄泉边缘等着我,是我一直抱着幻想,以为至少他们还在人世。

我向他们走了几步,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为何我身后没人留我?

爹心疼站了起来,黑叔叔却拉住了爹,轻声道:“大哥,若是真的想让飞儿学会走路,就不能一直忍不下心来去扶的。”

爹心疼地看着我,喃喃道:“早知道,我便在这儿铺些衣毯,若是飞儿跌倒了也不至于那么痛。”

严叔叔打了个哈欠道:“哎,听大娘说我一岁没到就箭步如飞地跑了,娃要学走路,哪个不是摔出来的,看我现在多壮实,能上山打野猪去了。”

爹瞄了他一眼,道:“我家飞儿是女孩子,若是哪儿磕个疤了谁来赔?”

严叔叔笑嘻嘻地回答道:“我是赔不起,赔不起。”

爹扭头看着我,用他这一生极尽的温柔与耐心等着我:“飞儿,不要怕,只这一段路,就能跟爹爹在一块了。”

只是这一段路,我就能与我盼了十几年的爹在一起了。

温柔却坚定的黑叔叔一直小声道:“大哥,就这样,不要心软,为了飞儿好。”

爹努力点着头,他看起来很紧张,脸上都渗了汗。

往前一步,是这十六年来日夜期盼的团聚,可是这一步,我却怎样都迈不出去,我还有留恋。

严叔叔似乎等不住了,叹了个口,起立,转身与黑暗溶为了一体。

爹年轻的脸上慢慢的须髯丛生,黑发花白,他没有离开,但他身后的那团黑暗却向他张开巨口,将他吞噬了。

剩下最为文弱的黑叔叔,这黑暗吸走了他的青春俊秀,只留了一个羸弱苍老的躯壳,他孤单影只地看着我,强打的笑容千疮百孔。

“倘若这真的是死局,为何留我走到最后?”黑叔叔一脸死灰地说了一句。

第四十九章 你是我此生挚爱

他们都抛下我,走进了无边的黑暗。

我知道我快死了,所以我的灵魂才这样无主地游荡着,等它耗尽精力,就会烟消云散吧?

我穿墙过人,游走任意的时间与空间里面。

再往前。

这——

这不是我现在的院子,而是宋令箭的院子,院子里与现在完全不一样,放着一台织布机,檐下放着一张软塌,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正在院中晒被单。

我看了看对面,对面我现在所住的这个院子居然还不存在,只是一片空地。

一个男人飞快地从巷子里闪现出来,直奔巷底,进来就拉着女人道:“你怎么又不听话,下床来干什么——快坐下,这些活儿不用你来干。”

女人顿了顿,缓慢地转头看男人——

我愣住了,这女人怎么这么美,明眸皓齿,玉肤樱唇,乌黑的挽发落在颊边,每个表情都是绝世佳画。

女人笑了,轻轻道:“只是来晒个被单,都还不是我洗的呢。”

男人心疼地给她擦去手上的水渍,道:“水凉,小心身体。况且这被单晒在院中会有湿气,不利你养胎,我已与老黑说过,以后洗晒的东西都放他院中去折腾。”

女人小声道:“这,不太好吧?”

男人道:“有什么不好的,他巴不得能帮上点忙。”

女人道:“说好了我们要一起靠双手生活,我总不能什么事也不干,任你一个人劳累吧——”

男人道:“我不累,这不是还有大家伙么,相互帮忙嘛,你就乖乖的让我照顾好你,什么也别多想。”

女人温柔地叹了口气,轻剪了剪眉,即便是不悦的表情,都那么让人心碎。

她轻道:“可是我想学,想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你看,我明明想学做饭,你偏跟镇上所有的厨娘通了气,让他们不要教我——这以后,我怎么做个像样的娘亲嘛?”

男人开心地将脸贴在女人的肚子上,细心听着里面的动静,道:“你说,咱的孩子能不能听见他娘在耍小性子呢?”

女人娇气地推了把男人的脸,笑道:“你才耍小性子呢,才六个月,听得到才怪。”

男人握着女人的手,轻轻摩挲着,他摩挲得那么小心,生怕自己手上的老茧将这玉手给擦破了。

“你说,咱的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人问道:“那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男人问:“你是孩子他娘,你想生男孩还是女孩?”

女人道:“明明是我先问你,你倒先来问我了——要不,咱们一起说好么?”

男人点点头,手指比划着数字。

三,二,一。

“男孩!”

“女娃!”

女人皱了眉,问道:“你不想要个男孩子吗?”

男人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想要个男孩子?”

女人道:“可以跟你习武练功,除强扶弱呀。”

男人摇了摇头:“我可不想,太累人了,我就想生个女娃,跟你一样的女娃,不用担心生计,不用担心颠沛,只要美美的找个好夫家就行了。”

女人厥了厥嘴:“原来你不想生儿子是因为怕儿子像你这么累,哼。”

男人笑了,轻搂着女人道:“那可不是,因为天下最好的女人已经被我娶走了,我担心我儿子娶不着像你这么好的妻子。”

女人笑了,依偎在男人怀里,道:“以前没觉得你这么贫,现在跟阿血他们混多了,嘴跟抹了油似的。”

男人道:“那是因为你以前太冷冰冰了,我嘴再贫,见到你舌头都打结。”

“还来?”

男人幸福地搂着女人:“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是我的心头肉。我名字都已经取好了。”

女人咯咯笑:“才这么点大,急什么呢?”

“怎么会不急,我人生第一次当爹。这第一个孩子,单名取个飞字,好不好?”

“飞?”

“若是男孩子,就是飞翔的雄鹰,像我。若是女孩子,就是飞舞的蝴蝶,像你。不管如何,他都会自由自在,随心而活。”

“燕飞……”女人轻抚着隆起的肚子,眉间婉转着万般温柔。

“还有,昨天我跟人谈下了对面的那块地,打算对面起个更大的屋子,好让你们娘俩住得舒服点。”

女人道:“这够住了,虽不大,但转身就能看到你,我觉得安心。”

男人笑了:“这儿虽然也不小,但多了个孩子就挤了。虽与以前不能比,但我也想尽我可能地让你过得好。我不想你会有一丝丝的后悔。”

女人温柔地将手放在男人手里,微笑道:“我与四哥长厢厮守,即使天雷水火,也决不后悔。”

夕阳下,这对年轻的夫妻安静地依偎在一起,仿佛已经有了世上最幸福的生活。

燕飞。我就是燕飞……

我泪流满面地站在巷子里,看着年轻时的爹娘,这是我第一次梦遇他们在一起的时光,那么幸福,幸福得让人不敢想象往后的凄凉。

我想看,想要与他们一起感受这虚幻的幸福,因为自我出生以来,便从没享受过这样的天伦之乐,我知道以后也不可能会再有。

一阵风吹来,我飘飘摇摇地离开了巷底之家,随风飘浮,不知何去何从。

我来到了仙境——天空有蝴蝶自由纷飞,地上花草交蔓,紫色的七星花围成了一座精巧的小屋,院中小桌躺椅,无一不显精巧,四周雾气微漫。

这是人间仙境,是世外之地。

我院里四处看了看,没有人,我怎么来到了一个无人之境,莫非这是神明想让我静处的灵魂安息处么?

我穿过小屋,移到小屋之后,小屋之后还有一个搭好遮篷的院子,可供人平时坐在院中闲躺,此时这小院中的椅上就悠然地躺着爹,不远处的院角边上,蹲着一个紫衣女人,乌发盖住后背,那背影看起来美极了。

这是爹什么时候在别处认识的姑娘?那时我出生没有呢?

紫衣姑娘蹲在院角,手上缠着布条,一直在摆弄几个小花盆,将花盆里的泥松开,再扔进去一些花籽,覆上土,往里面浇水——

只不过,她浇的水怎么这么脏,黑乎乎的带点粘稠,充满了腐败的意味,我捏着鼻子往远处躲了躲,就躲坐在爹的边上,这样我就能好好地仔仔细细地看他,弥补这十六年的缺失,虽然他看不见我。

爹看着这紫衣姑娘,慢慢的轻皱双眉,看得出来他很担忧,也很无奈。

“你不必留在这里的。”

紫衣姑娘又轻声应答道:“恩。”

爹虚无地看着远方,满满的忧虑,道:“我知道你帮了我们很多,但你不必拿自己的一生来换我们的自由,这是一场没有休止的争夺,不应该再卷入更多人……”

紫衣姑娘道:“形势所逼而已,况且,除了你们,我哪还有地方可去?”

爹叹了口气:“我以为,这已将是终点,但确是我太过天真了。”

紫衣姑娘淡然道:“是四哥太仁慈了。”

她的声音,很冷,很低沉,与宋令箭的声音是同个类型。

爹空洞地睁着双眼,我印象中,从来没有看到爹这样无望的表情,他总是对生活充满了信心与热忱,他曾跟我说过,什么事情都可以笑着去解决,因为哭着面对一切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只会伤了自己。

紫衣姑娘回转过身,我愣了愣,这姑娘长得真美,她五官长相与娘有点相似,但脸要更尖,鼻子要更高,肤白如玉,秋水大眼与细薄的红唇,盖在额上的刘海乌黑光亮,再加上背后那瀑布般的长发,与这一身淡紫的衣裙,真如灵空仙子下凡间。

紫衣姑娘轻轻一笑,温中带冷:“只要四哥你开口,我可为你杀出血路,拔尽暗草之剑,四寸玄簪钉在赵家人枕边,让他夜不能寐,我看他如何纠缠不休。”

爹收回神识,失落一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紫衣姑娘握紧了拳头,她的指头真好看,修修长长,纤纤细细,指甲整齐秀气,发出健康的光泽。

“若是真念及同根,他就不会出尔反而。”

爹坐直了身子,看着紫衣姑娘道:“我说的同根生,是你与他。我与他再情义深重,也不及你们手足血脉之实。”

紫衣姑娘捂着嘴嘲讽地笑了,明明是温柔如水的仙子脸,却笑出这样冷漠无情的笑容。

爹轻声道:“再者今时不同往日,我已无法不顾一切。我知道他只是放心不下,有机会你转告他,要那东西只是为了保住玉儿,燕某人决无私心。”

紫衣姑娘冷笑道:“难道四哥觉得那女人的到来只是巧合么?若不是你再三要我起誓,我早已将那女人碎尸喂花,杀鸡儆猴。”

虽然我只是一缕魂,但这话仍旧听得我后背生凉,这姑娘长得这样貌美仙意,说出来的话却如蛇蝎毒兽,爹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爹笑了,笑得无奈,又带点宠溺:“你啊,说起杀人,眼就起红,既然你要掩饰,为何不多学学别家姑娘温柔如水?你擅使针,何不学些女儿家的针线功夫,来倒腾这一院子的共喜。”

紫衣姑娘看了爹一眼,突然捂着嘴轻声笑了笑,道:“四哥也来拿我打趣?这身装扮,四哥曾也说好,你忘了?”

爹却看着她愣住了,我知道他为什么愣住,因为这紫衣姑娘摭嘴轻笑的样子跟娘好像,跟那个小院中与爹说要长厢厮守的温柔的娘,好像,好像。

第五十章 仙子容颜蛇蝎手

紫衣姑娘敛了笑容,转身回去收拾地上的花,浇光了那腥臭的污水后,拿着花洒起身道:“没肥料了,我去取些来。”

爹盯着脏污的花洒,道:“你乐在此道也算寄托,若我发现你滥杀无辜,此处也绝容不下你。”

紫衣姑娘冷道:“知道了。”说罢推开院门,向院外一孤立的小屋走去。

我情不自禁地跟着这个美丽生姿的身影走去,紫衣姑娘到了这茅草小屋,略有宋令箭风范地用脚踢开了竹门,阳光从茅层顶的间隙间细碎地洒下,照亮着屋中的情景。

我瞄了瞄屋中,不看还好,这一眼吓得魂飞魄散!

屋中梁上吊着七八个死人,在空中僵硬地飘荡着,我之所以知道他们已经死了,是因为他们身上都散发出一股死人才有的惨,无血色的苍白,他们不知是哪里受了伤,手跟腿上都是鲜血,有些鲜血已干,衣服被映成了陈旧的锈红色,有些则仍旧在往下垂血,“咚——咚——”粘稠的鲜血绵长地滴入了他们身下的水盆之中——

而每个人身下的水盆里都高高低低地接了大半的鲜血,虽然我闻不见,但都能感觉到它在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

这美如仙子的紫衣姑娘,竟然在放这些死人的血?!

紫衣姑娘走进屋中,像是逛街买衣服般翻了翻每具尸体,小声道:“都放干净了么?”

我手脚无力,倒地在上,看到尸体脸上狰狞错愕的表情,每具尸体的额头上,都有一个血窟窿,他们,都死在了同一种杀人方式之下——

这姑娘,是杀人者?还是捡尸者?

这光天化日美景如仙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么阴森恐怖的事情?!

紫衣姑娘将尸体下的水盆一一拉到了边上,乌黑的长发在她身后摆动着,像是调皮的少女在练习着好玩的舞步,可是谁曾想她正在做着这样恐怖的事情。

水盆原来只是个盖子,移开后下面有一个个埋在土里的水缸,紫衣姑娘走到到屋边,解开缠在柱上的绳子,尸体一具一具地往下掉,不偏不倚地掉在水缸中,扑通扑通的,发出沉闷落地的声音。

紫衣姑娘再摆来水缸的盖子将缸口封中,剪水秋眼微微一弯,道:“再过阵子,我的共喜又有盛食可宴了。”说罢她拿来花洒,将水盆里的鲜血倒了进去——

这女人——

但是更令我震惊的是,身为刚正正直疾恶如仇的捕头,我爹居然背着手站在门口,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只是看着一个平常姑娘在浇花剪枝一样。

“我回家了。”爹转身要走。

紫衣姑娘道:“有空带飞儿来,我不方便去你那。”

爹头也不回,向来慈祥的脸上一片冷削:“腥杀之地,不适合我家飞儿。”

紫衣姑娘遮嘴笑了,扯着嘴角邪媚道:“也对,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那我应是不可能见到飞儿了。”

爹皱了下眉,似乎有些不忍心,又化为了忧心:“我可以容你共喜妖邪,可以容你手沾血腥,但你若滥杀无辜——”

紫衣姑娘宛尔:“有了飞儿后,四哥愈发像个唠叨的小老头了。放心,答应过四哥的事,我从不会忘。”

“好自为之。”爹背着手走了两步,突然就消失了。

紫衣姑娘痴痴看着爹消失的方向,喃喃低沉道:“你且做你的仁义英雄,那些手刃鲜血的事情,我乐意代劳。”

听他们的对话,就是我出生以后,爹还与一个女人有秘密来往,她藏在一个世人找不见的地方,悄悄与爹保持着一种联系。

难道爹是因为她?——

我不敢多想,疯狂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眼前的景象退淡而去,开始棱棱角角地突显出寻常人家的巷道院门。

我回到了子墟主镇的巷道,不知道是什么年份,应该有些年头了,因为巷道里的石凳都是还泛着新,青苔绿藤亦没有爬得那么高。

我眼前突然一暗,感觉自己被什么力量从这个世界抽离了,我头一次感觉自己身上有了温度,手背上的皮微微有小点般的扎洞陷了进去,好像凭空有人在用针扎我一样——

是宋令箭在救我么?难道我还没有死?

这样的黑暗维持了一小会,我好像还听到了从虚无缥缈处传来的,是宋令箭和韩三笑的声音,听不清在内容。然后又归于无声。

安静了好一会,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响起微弱的哭泣声。

我寻着声音找去,看到小横巷的角落里,站了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他就躲在阴暗里面,脸容看不清楚,但我知道哭声是从他那传出来的。

好脸生的男孩,我翻寻着记忆,从年少到成年,好像没有谁长成这样的身形,这是哪家的少年人?

我走近了几步,男孩子抬头飞快地抹去脸上的泪,真是个倔强好强的孩子,我看到他抹泪的手里,握着一只竹做的蝴蝶,触须上还串着亮晶晶的珠子,显得很秀气。

莫非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受了小姑娘的拒绝,才躲在这处黯然神伤?

这是巷口传来了少女的哼唱声,声音很清脆,但旋律却不怎么样——

少女拐进了巷子,我不禁笑了,这不就是我吗,差不多十五六岁的时候,手里提的篮子也是崭新新的,也不知道那时的我是要去哪里,总之脸上带着开心的笑,把整个黄昏都点亮了。

我一直都不知道,原来我唱歌这么不着调,也难为了夏夏听了这么多年都不嫌弃。

巷里的“我”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来,将篮子放在石凳上,翻点着里面的巾帕。

这时我再转过眼,横巷那个男孩子已经停止了哭声,阴暗中安安静静地瞪着巷外的这个没有觉查的“我”。他咬紧了牙关,黑白分明的双眼狠狠瞪着我投在地上的影子——

“我”点好巾帕继续往前,刚经过横巷口,这男孩子马上轻轻往后退了好几步,突然地加快速度往前冲了过去,他速度如此之快,直接将经过横巷口的我给撞翻地在,因为撞得太猛,“我”还在地上滑了一小段!

我突然记起来了!

有一年我被一个巷子里冲出来的野孩子撞倒了,那次撞得腿上现在都还有个疤,我一直以为这少年不是故意的,所以他才落慌而逃没有道歉——原来——原来他早就等在那里,他还生怕撞不痛我往后退步来蓄力,好狠的心啊!

“啊……”当时我真是痛惨了,膝盖上一阵热烫。

男孩子灵活异常地稳住身形,狠狠瞪着我,那双眼睛,那个表情,令我毛骨悚然。

“我”痛得说不出话来,摔得太狠,手掌上一小块皮都要掉下来了。

男孩子咬紧着牙关,我感觉到他咬得很用力,整个牙关都咬出了声音,像野兽一样。

“我”头一次被一个比我小了五六岁的男孩子吓到,我感觉到他身上有股说不清表不明的能量,这能量能将我整个人生吞活剥。

我是什么时候得罪过这样一个人呢?

“你——你没事吧——”“我”胆怯了。

男孩子握紧了拳头,突然飞奔了出去,踩在我新缝好的巾帕上,每一脚都那么用力,在巾帕我精心缝制的花图上踩下了洗不净的污痕。

“我”心疼地将身边的巾帕收在篮子里,腿上热突突地痛着,膝盖上已经晕出了血迹——

“飞姐。”

我突然听到了有个声音在叫我,温柔的,微带含糊的,海漂的声音?

奇怪,我在这年岁的时候,韩三笑应该是已经来到镇上了,宋令箭和夏夏都还没出现,更不可能会海漂,我怎么会听到他的声音?

我再看看地上的自己,并没有抬头找寻,仿佛没听到别人在叫她。

“飞姐,快回来。”我突然的感觉肩头一沉,这种感觉怪异极了,因为在我灵魂飘荡的这个时空里,从来都只是一缕烟魂,没人看得见,更不会有人摸得着。

我扭头一看,的确是海漂,他的脸在虚无中白得透明,反衬得那对碧眼发着萤萤的光,周围的景像黯淡下来,所有的光疯狂地向他拢去。

他低头看了看坐在地上包扎的“我”,它已经越来越暗的空间里快要消失了。海漂再抬头正视着我,碧绿的眼睛里就倒影着我现在的样子,一道淡淡的云烟:“没时间了。”

我愣道:“你——你怎么会找到我?怎么进我的梦——”

海漂皱着眉头:“飞姐,有人找你,快回来。”

“找我?谁找我?”我奇怪了。

海漂咬了咬牙,道:“他说他姓燕。”

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可是个男人?”

海漂点了点头:“快来。”说罢他拉着我飞快地跑了起来,我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我感觉自己要在风中消散,但海漂手上传来的热力却紧紧地将我捆在了一起,集成了一点。

“呼”的一声,强烈的白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第五十一章 送信的燕姓少年

虽然我睁不开眼,但我能听见声音,从真实世界传来的声音,空洞,杂乱,轻微的呼吸声,有力的心跳声,这些都充满了各类情绪。

我——我没死?我回来了么?

我听了一声沉重又叹息声,就在我边上不远处,是宋令箭?

“她要醒了,你却不开心。”突然响起海漂的说话声。

宋令箭轻声道:“有时候醒了还不如睡着好。”

海漂奇怪道:“你们不是都想飞姐快点醒来么?现在又不想了?”

宋令箭道:“睡着能有无穷梦幻,醒来一切只成空。”

海漂道:“梦里飞姐孤独,醒来却有我们。”

这话听得我真温暖,的确,梦中我自由自在,可以瞬行百里,可以看到以前看不到的事情,但我很孤独,没有人看得见我,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虽然无病无痛,我却感觉不到冷热,他们在演绎着已经过去的事实,我即使知道一切不能发生,却无法阻止。

宋令箭冷道:“你懂个屁。”

海漂叹了口气。

我暗心笑了,这宋令箭总是这样,不想与人争执了,就一句话不客气地骂了过去,若再有人顶嘴,她就扭头走掉。每次这样韩三笑总是气得哇哇大叫——对了,这会儿韩三笑怎么没在边上拌个嘴什么的,既然他们知道我要醒了,肯定都会守在边上等我醒来呀。

还有夏夏呢,她肯定是最紧张的那个人,怎么也没听到她的声音?

“燕错?”外面响起韩三笑很惊讶也很突兀的声音。

一个年轻低沉的声音乍道:“你放心,这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来了。”

这是谁的声音?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

“什么意思?”这是韩三笑的声音,听得出来他好像不是很高兴。

“既然她有心避见,我也不必不识好歹。”陌生的声音充满了嘲讽。

韩三笑提高了点音量:“我说过很多次,她身体抱恙没法见客,你对她是有什么偏见,非要曲解事实?”

陌生的声音冷笑着回答:“事实如何,我不用知道。”

韩三笑顿了顿,道:“那好,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她。”

陌生的声音用一种令人反感的语气尖锐道:“你错了,我并不想见她。我只是受人所托,要亲手将信送到她手上而已。”

信?

韩三笑问道:“你受谁所托?写信的人与你是什么关系?”

“你不是看过信了么?落款人的姓名你不识得?”这少年说话语声阴阳怪气,好像故意在挑战别人的忍耐力似的。

“燕伯父信中提到的错儿就是你?”

我心猛的一紧,强烈地感觉到了疼痛与颤抖——我没死,我还有知觉,我听到韩三笑在提爹,爹的信?

少年没有回答。

韩三笑道:“你既然不说,那我们也不用捕捉推测。你送信来的用意如何我们不管,但这信是否出自燕伯父之手,还有待考证。”

“是真是假,他自己的亲女儿总不会辩不出来——不过听说她好像不太识字,就难说了。”

我蓦地睁开了眼睛,我的视线很模糊,所有的东西都像蒙了层纱。

但我能看到宋令箭,她和海漂一起,就安静地站在我的床头,她看到我睁开了眼睛,也没有多少激动或者惊喜,而是木然地转头对门外道:“她醒了。”

相比与宋令箭的冷淡,海漂开心多了,他看着我微笑道:“飞姐醒了。”他的表情也不意外,好像早就知道我会在这个时间点醒来似的。

梦中海漂将我拉回来,说是有人找我,刚才我也模糊听到陌生的声音在等我,怎么梦跟现实,真的混淆在一起了。

韩三笑推门进来,看着我的脸,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我提了好久的气,只吐出游丝般的声音:“有谁……有谁急着找我么?”

韩三笑还没回答,他身后突然就斜出来一个少年,有点唐突无礼地抢话道:“等了你很多天了。”

我被门外吹来的微风刺痛了眼,闭润着双眼问道:“等我?等我有什么事?”

陌生少年:“我叫燕错。”

姓燕?

我迟疑道:“我好像……不认识你。”

陌生少年阴森森道:“不认识我正常,不过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

我努力睁闭着双眼,想要去掉朦胧好将这少年看仔细。

陌生少年转头对韩三笑道:“看来信还没有到她手上了。”

“什么信?”我也盯着韩三笑。

陌生少年道:“我父亲临终前给你的一封信。”

“你父亲?”我试着想要让自己的视线更清楚一点,好看清这似曾相识的少年的长相。

陌生少年咧着嘴笑了,他笑的幅度很大,所以即使我视线模糊,还是能看得清楚,他咧着嘴道:“对,我的,父亲,燕冲正。”

“你父亲,燕冲正。”我傻乎乎地跟着重复了一句。

“没错。”陌生少年走近了一步,却被韩三笑拦了回去,他一直都这么抵触外人。

我止不住颤抖起来,咬唇道:“这……这么巧,你父亲也叫燕冲正。”

陌生少年大声道:“对啊,这么巧,刚好我父亲,就是你、父、亲。”

燕冲正,这三个字本来就是我的死穴,是我无论无何都会失去理智的机关,一触即发,为之疯癫。

不可能!

我绝不允许别人这样拿我爹来开玩笑,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像箭一样坐直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朦胧包围中少年的脸:“不可能的,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他离家十六载,不过他一定会回来的。”

少年抱着双臂冷笑,好像很享受我这样的反应:“谁也没有兴趣冒充你燕家血脉。我也知道你是肯定不相信,还会百般去求证。我也不想证明什么。我虽不孝,但先父的遗愿总不至于弃之不理,送完信我自然会走,不会占你们半点便宜,你们也不用猜忌良多置疑我的用心。”他后退了几步,脸离得更远。

“临终?遗愿?……”

韩三笑不耐烦地赶客:“她醒了,信会到她手上,你赶紧给我滚。”

少年歪头看着我,脸上咧着夸张僵硬的笑:“再见。”

“他说什么?……他在说什么?什么我爹临终……他是谁?他是谁?”我手足无措地拉着宋令箭,她本身地想甩开我的手,但被海漂阻止了。

“怎么回事……快告诉我,这怎么回事……”我一急,整个人就像着了火,口鼻两处都有腥热热出,眼睛也愈发的疼痛。

“宋令箭,快!”韩三笑扶住了我。

我从肺腑一直到脑门,都像是有烈火在烤烧着,这种烫热像万千尖针般扎着我的肌肤,我觉得我整个人像着了火。而宋令箭冰冰凉凉的手时不时碰触到我的肌肤,像寒冰粘在了热皮上,使我更加痛不欲生。

渐渐着,随着扎进来的银针,我身体的热水慢慢地随针导出,我没那么疼痛了,心情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我不敢睡去,一直保持着清醒,哪怕再困倦疲惫。

“等她醒了,你好好慢慢的把这事情跟她,我怕她一下子承受不了这么多。”韩三笑突然轻声道。

我一惊,他们还在房中,我以为安静这么久,他们应该都出去了。

宋令箭有气无力道: “长痛不如短痛,纸也包不住火。何必延长痛苦。”

韩三笑坚持道:“我知道。但是一下子这么多事,挑哪件说都不合适。我现在只想她安心将病养好——这次为何这么严重?你有没有专心给她调病?”

韩三笑居然为了我的病,责怪起宋令箭来。

宋令箭也像是堵气一般,道:“我对她的生老病死没有应尽的义务。”

“但是她却将自己的性命都交托在你手上。是不是你太沉迷复仇,致乐杀人,完全忽略了她的病?!”

宋令箭凶狠地站了起来,我之所以用凶狠,是因为她站起来的风都带着寒气:“我看你也病得不轻。”

韩三笑吸了口凉气,果真病娇地咳了起来。

宋令箭坐了回来。

“我再问你个事。”

“别问。我不会回答。”宋令箭直接干脆。

“夏夏说,我们走的那天燕飞上山找我们,在山上被吓晕了。醒来后一直嚷着说在山上看到了项武的尸体,我知道她平时喜欢胡思乱想,但她不会平白无故想像到这些事情。你解释解释。”韩三笑语声冷硬,一点都不像那个声音里带着嬉笑怒骂的臭不要脸。

“项武还活着,你见过的。”宋令箭阴森森道。

“你当我三岁小孩?宋令箭,我真心诚意想帮你——”

“不必。你的真心,我看不上。”

韩三笑又咳了几声,可能被气到了。

“我也许真的没有直接了当跟你说过,我现在跟你说——”

“别说,不想听。”宋令箭估计是真的想气死韩三笑,这两人也真是有趣,平时总是韩三笑口没遮拦惹宋令箭骂,这会儿韩三笑认认真真的,宋令箭倒开始耍花枪了。

韩三笑一跃向宋令箭靠近,毫无风度地拉住她的手腕,冷冷道:“我认真再警告你,这镇上的人,你别动。”

“三哥,令。”海漂也站了起来,想调节,又无从下手。

宋令箭仍旧坐着,仰头直勾勾看着他道:“那我也跟你说,我爱动谁就动谁,你管不着。”

“十一郎的仇你已经报了,你还想怎样?”韩三笑软了软语气,显得有点失望。

宋令箭也软了语气,平静道:“我不想撒谎,所以你也别问。”

“其他的我都可以不管,你如果真的要动,我阻止不了你。但是你别碰涉及到燕飞的事,否则,我饶不了你。”最后五个字,韩三笑说得咬牙切齿。

第五十二章 一封绝笔作亲启

安静了一会儿。

宋令箭道:“你若是真的这么想保护燕飞,当时就应该好好学习,说不定,你可以解读出破解之法。现在怨天尤人怨我,不如怨你自己。”

韩三笑苦笑几声:“你可真的是甩得一手好锅。”

“你保得了她一时,保不了她一世。你若想护她周全,除非一生一世都陪她留在这里,你做得到吗?”

韩三笑没有回答。

宋令箭甩开他的钳制,甩门走了。

海漂道:“你们,别吵架。”

韩三笑还死鸭子嘴硬地道:“我们有吵架吗?谁吵得过她?我们只不过在大声的聊天而已。”

衣衫磨擦,韩三笑在我床边坐了下来,俯身靠我很近,我全身都浸染着从他身上飘来的清泉水的味道,一股凉意落在我的脖颈上,迅速在我全身蔓延开来,熄灭了我身上将要燃起的烫痛。

韩三笑在我脖子上挂了什么东西,小小的凉凉的,还细心地塞进我的衣襟,贴身而戴。

“这是寒晶,能让你少受些罪。”他温柔地在我耳边说了句。

我睁开眼睛,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信上写了什么?那少年,真的是爹的儿子?”

我发现说话的时候感觉嘴巴里吹出来的气都像着了火。

韩三笑捋了捋我脸上的头发,叹了口气:“也许那臭女人说得对,纸始终包不住火。长痛好还是短痛好,我们没权利帮你做决定。燕飞啊,如果没有我们,你肯定会比现在坚强。我没有自信能护你一世周全。”

这话,无形中是不是已经回答了我?

悲痛像骨虫一样侵蚀着我的内心,我心痛到要吐。

“休息一会吧,降下心火。晚些来看你。”韩三笑各种语声温柔,但这种温柔让我感觉很害怕,因为他在刻意为我挡去什么。

我还想问什么,但韩三笑叹着气走了,门外碰到夏夏,两人还咕囔着聊了几句。

海漂半弯着眼睛,笑着看我:“飞姐,我陪你,像以前,你陪我。”

我急切问道:“那信……信呢?”

海漂道:“令那里。”

“他们都看过了?信上写了什么,你知道吗?”

海漂摇摇头。

我心中有很强烈的预感,尤其是宋令箭和韩三笑的一番对话,我几乎已经确认自己的猜想,我也知道他们尽力了,宋令箭尽力想救我,否则她不会疲态百出,韩三笑尽力想压下这件事情,想让我好好养完病再去面对。也许他们也有些措手不及,还没想出应对之法。

海漂一直静静陪着我,见我垂着眼睛神游,他拿出一叠纸卷来,像是在细细学着上面的字。

过了一会儿,门外夏夏招呼了一声:“宋姐姐。”

我飞快支起身子,宋令箭很快推门进来了,海漂马上站起身让出了床边凳的位子,自动站到了床尾去。

看着我肿涨的双眼和满脸的泪痕,宋令箭说了句:“不要哭。”

这句话就像一个阀头,直接就打开了我泪泉,我泪如雨下。

宋令箭微弱地叹了口气,坐在了海漂让出来的位子上:“哭只会人你软弱,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宋令箭,我求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求你把信给我。”我拉着她的手,哽咽道。

宋令箭木然地看着我,脸色略显苍白,黑目淡唇,好像整张脸都隐在画师的丹青图后,神色模糊眼神迷离,只有那对眉毛像是远山的黛痕,透着浅浅的幽伤。

随后她的眼神变得奇怪,像是有些羡慕,又有些怜悯:“被谎言这样保护你不快乐么?那么多现实的残忍,你统统都可以视而不见。”

我执着地问道:“为什么这样说?到底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宋令箭从袖间拿出一个信封,抚平放在我床上:“你要的信。”

这么轻易就给我了,我飞快拿起信,紧紧攥在手里,生怕宋令箭反悔要拿走。

“你自己要的现实,便自己承受后果。”她起身走了。

我看着信封上的那四个字,就哭了。

“飞儿亲启……”

爹的字,我怎会不认得?我记了十六年,少时他教我学字时的字贴,一直就表在书房的桌上,这“飞儿”就像无数个他手把手教我写的飞儿一样,弯翘得像燕子的尾巴——

我控制不住地发抖,就着泪水抿开封舌,拿出里面的信纸:

飞儿吾儿:许久未见,飞儿可安好?这是十六年两个月又二十七天来给你的第一封信,回看往日信片——

看不懂,接下来的字我好多不识得了,断断续续,断断续续,我根本看不懂上面写得什么——

爹给了写了这么多的字,我却只看懂了这两句,我为什么不好好学字认字,我为什么游手好闲地活了这么久?

我抖着手仔仔细细从上往下,看了很多遍,将自己认得的这些字,全部尽可能的拼凑起来:两个女人,对不起,一生……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飞姐……”海漂拉住我发抖到痛的手:“别急。”

我疯子一样地笑了:“我读不懂我爹留给我的信,我读不懂,我识不得那么多字,我是不是很没用?是不是很可笑……”

海漂心疼地看着我,将手里的字贴递给我:“总是有方法的。”

对。我掀开被子下床,将字贴和信纸紧紧抱在怀里,找出朱砂和笔,将信纸摊在桌上,开始找对应的字形。

我全身又开始发热,胸前韩三笑留的寒晶时而冰冷,时而又像吸收了太多的热力而烫得锥心,但这一切都不重要,我要一个一个认出这些字,我要自己看懂爹留给我的信。

海漂站在一边,安静地看着我。

“第三行了……第三行……”我碎碎念着,标认着不识得的字,根本没有空去解读一整句话,我要全标出来后,再认真将整封信读明白——

对旁人来说,这几页信只消弹指一瞬就能看完,而我却这样熬了一整个下午,字贴的每一页都画满了扭曲的朱砂记号……

终于,凑完了……

我知道,我知道爹已经尽可能用简单的字眼好让我能看明白,可惜是我太没用。

我战战兢兢,如悬在深渊一侧,这几页轻不过一片锦布的信纸,重得几乎要将我压塌。

一个一个字,像一颗颗巨石,一块一块地将我所有的希望压灭了。

飞儿亲启——

飞儿吾儿:许久未见,飞儿可安好?这是十六年两个月又二十七天来给你的第一封信,回看往日信片——

灰尘厚铺,往事如烟,一吹无踪。

世事难料,什么长叹,生死别离,又有几人能测——

每回想飞儿,仍旧还是当时的模样,从来都是笑,摔倒从不哭,我们燕家的骨血,与生——

十六年了,离开飞儿已有十六年,虽得幸能见飞儿年少成人,出落亭丽,却一直无法相伴左右——

飞儿在没有为父的时光里有了自己的幸福,飞儿是个多好的孩子,总是能除却别人心中的怨恨,给别人带来快乐,能见飞儿一笑,便能安稳长久——

太多的事情缘由,到此时竟不知如何解释,十六载去处,亦不知如何向飞儿谈起。

回想着上千万次与飞儿相认重逢的场景,却终于还是草草了结,纸书相见,已是阴阳永隔。

……

我再也忍不住满心的绝望,大声哭了起来,我等了十六年的爹,给了我一封阴阳永隔的绝笔信!

我的世界天崩地裂,倒下来的信念压碎了我的心!

我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再想不起这些黑字红圈里的真相,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凄厉的回旋着,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狂风暴雨般落下,胸口的寒晶滚烫如火!

“飞姐!”海漂终于意识到我的状态不对,大叫一声,要将我从自困中叫醒,他的眼里全是自责的泪水,像是要流出碧色的泪来!

这时门也被谁推开了,门口站了好多人,好多人,脸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惊恐——

“别进来——别进来——”我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是疯狂地护着身下推好的纸,篷头散发,泪容如鬼,“我还没看完爹的信……我还没有看完爹的信……”

韩三笑还是进来了,他恨恨地盯了海漂一眼,看着地上一塌糊涂的我道:“燕飞,你冷静一点,你这样会伤着自己的。”

“我冷静……我冷静……我还要看完爹的信……我真没用……我真没用……”我哑声道。

韩三笑小心翼翼地躲着一地的乱纸走进来,拉过我的手,抹了抹我满手鲜红的朱砂,确认我没有受伤,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轻轻将我扶抱了起来,我感觉到他一直在用力的喘气,好像在压抑满心的怒气。

“爹,我求你,求你活着……不回来也不要紧,不要紧的……我求你……求你活着……”我天眩地转。

“嘘,嘘……你睡一会,睡一会儿就好了……”韩三笑的声音忽远忽近,我像是崩得太紧的弦,一下就垮塌了。

第五十三章 小心他们还有谁

“宋令箭,你他妈的无药可救!要是燕飞有什么事,我一把掐死你!还有你,你也是帮凶!”临睡着前,我听到韩三笑先是对海漂怒吼——

他一定知道了是宋令箭将信给我的——

韩三笑,你别怪宋令箭,是我求她的,她只是想帮我而已。

“别躲在里面装死,你干得出这种缺德事,就不怕不得好死!每年这世上这么多雷,怎么不下一道来把你劈死?”韩三笑像泼妇骂街,整条巷子我的院子甚至我的房间,都飘着他的叫骂声。

韩三笑,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但是,我需要知道真相。但我撑不住为宋令箭辩解,我真的很累,累得不想醒来。

黑暗中有很多翩翩飞舞的蝴蝶,像镀着星光闪闪发亮。我伸手一挥,被碰到的蝴蝶应声化为了金粉,抖落在无尽的黑暗里。

我睁开了眼睛,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过了夕食了吧,爬在窗口的余晖已经斜走,只剩了一个边角。

“燕老板?”

无尽的死寂深渊中,突然有人叫了我,温柔又充满愉悦。

我转头向窗口看去,窗口正盈盈站了个穿着湖色衣服的男人,我不适地眯起了酸涩的双眼,一时竟没认出来人是谁。

“哦,不好意思,我看院门开着,屋中又有人声,便自作主张进来了。”来人似乎也看到我在哭,颇为尴尬地解释道。

我慌忙转回了脸,不敢让人看见我这凄楚如鬼的泪脸。

“呃,我刚走货回来,听小何说你找过我好两次,是不是问簪子的事情?”

何其真,这个走了好久的货都没有回来的翠阁老板,居然在这个时候上门寻我来了——他还好端端地活着。

我拭去脸上的泪,垂头道:“没事,不急。”

何其真笑了笑:“也是,这次走得颇久了。你要的玉簪子我寻了几枝,已经带来了,有合意的再谈价钱吧。”说罢他将手里的一个锦袋子放在了窗边的桌上。

“麻烦了。”我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谢道。

何其真笑了笑,也不问我为什么哭,也没劝慰我些什么,只是道:“有中意的话支会我一声。银子我也不急的。我先走了。”

我软绵绵地下了床,只知道自己大悲未好,却忘记了自己是大病刚醒,立马软绵绵地倒地在了地上。

头“嘣”的一声闷响,磕在了地上,痛得整个人发麻,却没力气起来。

我挣扎着想要起身,却使不上半点力气,院门上的铃铛突然响了一声,有人来了?

“咦,院中怎么都没有人啊?”少女的声音,清脆,微带着尖锐。

“是啊是啊,不仅没有人,还出奇的安静呢。”一个稚气的男人回答道。

“嗯?有人吗?夏夏?飞姐?人咧人咧?”少女提高音量,大声喊道。

“对呀,夏夏丫头,燕子燕子?快飞出来迎客拉,有贵客到哦,第一个出来迎客的有糖吃。”男人也跟在后面瞎起哄。

燕子?我知道来的人是谁了,里里外外的,只有一个人会叫我燕子,也只有这么两个人会这样吱吱喳喳地说个不停,但是,今年还没到他们来的时间,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还是我听错了?

我倒在地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外面两人根本不知道我在里头挣扎着想求救,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少女突然用一种我很陌生的安静的声音道:“没有人。”

“出了奇的安静。”男人也很正经地回答。

静了一会,我以为他们要走了,没想到少女突然道道:“你打算用什么借口来搪塞今年的早到?”

男人道:“借口拈手取来,反正谁也不会在乎。”

少女冷笑:“你不在乎我在乎,东奔西走的人又不是你。”

男人也冷道:“你若不愿,大可不必跟来。”

少女不甘示弱地顶嘴道:“只是为了一封信,你就让我这么多天的查探付之东流——那信跟你有什么关系?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写给你的。”

男人冷冰冰道:“你话这么多,就不怕舌头打结吗?”

“你——”

“还有,不准你再在我面前提信的事,更不要让我听到那个名字从你口里说第二遍。”

少女道:“哪个名字?燕错?还是燕——”

少女突然收了声,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收了声,因为什么动静也没有,她本又是个骄横胆大的人,这下却像是被什么吓到了,竟说不出“燕”字后面的话来。

孟无跟小玉,这对总是吵吵闹闹的富家父女,他们怎么在查我爹的信的事?可是他们跟我爹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们私下两人的对话会这么奇怪?

安静,又回到了安静,我感觉头磕在地上,冰冷冷的痛,却再也不想吸引他们的注意,无端的,我感觉有点害怕。

“你居然这样对我?!”少女突然说了一句,吓得我心一凉,他们怎么还没走?

男人阴森森道:“你若再挑战我的耐心,就去海边陪那七个人吧。”

“你这样对我?!”少女又恨恨地说道。

“我为什么不?你侍了谁的宠,胆敢挑战我的容忍限度?”男人仍旧冷冰冰。

少女冷笑道:“容忍限度?你的限度就这么点?仅这两个名字吗?”

男人不屑地笑了一声,叹了口气,突然间又用很天真的、我所熟悉的声音道:“既然这里没人,我们走吧,小玉。”

“哼。”少女也扬高的音量,配合得天衣无缝,没有半点生硬的转折。

我努力地掐着自己,想让知道分辨清楚这是真实还是梦境,他们是我所认识的他们么?天真幼稚到惹人嫌的孟无,还有娇气蛮横却如冰玉娃娃的小玉?洪婶那块板上写着的他们,难道也包括孟无父女?

阳光一寸一寸从我的身上移走,满地的冰冷拥抱着我。

我努力地伸直着指尖,要将最后的阳光抓在手里,哪怕它没有丝毫温度,也能照亮我——

可是它就像爹——它就像爹一样,无情地离开我,从我身边殒落,将我一个人扔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我也不知道躺在冷冰冰的地上多久,总之有人将我扶起来的时候,我的背已经没有知觉了。

“燕姑娘——怎么躺在地上?燕姑娘?你醒醒!”

我被一双无力的胳臂扶了起来,我感觉自己在发热,因为她的手好冰凉,冰凉得像是千年寒潭的冰锥做成的。

“燕姑娘,你醒醒,没事吧,哪里摔到没有?”她的手指在我头上轻轻摸了圈,生怕我哪里有摔到。

我试着睁开眼睛,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睁开,昏暗中只看到一个人匆匆忙忙的在奔走,柔若无骨的手一直在搓揉我失去知觉的胳膊。

“这是摔了多久了,半个身子都僵硬了……”她用力将我扶起来,我双腿发麻,使不上力气,好几次都倒在了她身上,她这样轻,轻得像棉花。

她是谁?

“燕姑娘,你怎么样?好点没有?来,喝点水,我找不到热的,不过我捂得很暖和了,你喝点——”

房内灯亮了,我微睁着眼,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看到她慌乱又很乱地在给我擦脸,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脸上滑下,我以为是泪,但那泪珠一直悬晃在我眼前,折射着光芒,好美好美。这泪珠就像她的一生,忧郁中带着难消的美丽。

我记得她是谁了。

“郑……郑小姐……”我哑着嗓子道。

郑珠宝搓着手为我捂了捂肿痛的双眼,轻如细雨道:“也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怎会这样狼狈?若是生意上的事情,虽不好,但始终是身外物,万事都敌不过自己的身子重要呀。”

也许是真的累了,被她这样拍着,我沉沉地睡着了,没有梦,没有爹,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梦。

这一天,我幻灭了所有的期待,但终于得到了结果,像宋令箭问我的,被谎言保护着不好么?

若我不知道真相,可能也就这样傻乎乎地期待一辈子,就算等不到,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绝望带恨。

被谎言保护着,不好么?宋令箭的脸在我脑海里时沉时现,像挥之不去的困咒。

第五十四章 我的眼睛看不清

也不知道这觉睡了多久,只知道梦里一直在哭,泪痕重重叠叠在刻在我的脸上,我眼眶处已经酸痛无比。

我昏天暗在地睁开双眼,听到身边微弱的啜泣声,这啜泣声压抑轻柔,像困在石间的泉水。

我转头看了看,看到一个淡紫色的身影坐在窗边的桌前,长发一直垂到椅角肚上,美丽极了。她怎么在哭?

“郑——郑小姐——”我的声音,哑了。

“别——别起来——”郑小姐低头整理了一番,轻盈地向我走来,“睡了这么久,一下起来会头晕的,先缓一缓再起来吧。”

我眼睛酸涩得不行,使劲地闭上睁开,问道:“我睡了多久?”

郑小姐道:“也不是很久——你渴吗?我刚倒了点热水——我看到厨房好些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煎,就只能烧点白水——”

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能为我做这些已经很难得了,我感激道:“谢谢——我睡了多久?”我现在每次醒来,对睡了多久这件事情有着执念,仿佛我现在已经开始要掐着日子倒数了。

郑小姐道:“一天……一天一夜了。”

我心一僵,继续问道:“有谁来找过我么?”

郑小姐低声道:“有……有一位,说是翠阁的老板,姓何。”

我木然点了点头,道:“知道了,还有别人吗?”

郑小姐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了。”

“那对院宋令箭他们,有回来吗?”

郑小姐还是摇头:“可能我没有留神,没注意到吧——倒是那位海公子上山之前来看过一眼。”

我马上问道:“他有说什么吗?”

郑小姐道:“没有,好像有要紧的事,说要上山找宋姑娘。”

韩三笑与宋令箭,都没有再来过——他们是不是又在为我的事而相互置气?

好安静,安静得,好像死去的不只是我爹,而是整个院子里的人,包括我。

我捂头睡下,摸了摸仍在枕边的信,眼睛发热。

“我不知道燕姑娘发生了什么事,但凡事总有解决的办法……”郑小姐安慰得有气无力。

“若是没有呢?”

郑小姐轻声道:“若是没有,凡事也会过去。”

“并不是所有事都能过去的。”

“是生意上的事?还是家里的事?你不说也没关系的,我只是觉得应该问一下比较好。”郑小姐无比小心翼翼。

我怔怔道:“我爹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能郑小姐还不知道我爹的事,只当我爹仍旧失踪未归,安慰我道:“那便当外头是有了什么东西,令他着迷牵绊而忘记回来吧。”

我愣愣地消化着这句话,十六年了,爹整整十六年不回来,难道也是因为外头有了让他着迷而不归的东西吗?会比他口口声声最重要的我、永世挚爱的娘还要重要的东西吗?

郑小姐道:“在我十岁那年,我爹请京都最有名的工匠为我打造了一个百宝盒,之后的每一次他外出回来,都会在我那百宝盒里添一样东西,他说等到我出嫁那一年,我的百宝盒肯定已经满到装不下了。我时常看着那个百宝盒,期待着它不要变满,这样的话,爹回来的次数会多一点。我等的不是他给我带的礼物,而是他回来时我能见到的脸。但是他总是不知道,一回来,就拼命拿出那些我根本不感兴趣的奇珍异宝,好像我是因为那些东西才开心的一样。我总是不知道外头到底有什么好,为何他总是痴恋着要出去,离开我,离开这个家。”

百家生活百家样,外人只看到贫或富,只有自己知道悲或喜。

我醒过神,看了看四周,道:“什么——什么时辰了?过夕食了么?”

郑小姐静了静,道:“怎么了?饿了么?”

我搓了搓酸痛的眼睛道:“有点。天太暗,点个灯吧,我不喜欢乌漆抹黑,我害怕。”

郑珠宝探过头来盯着我看了看,昏暗中像隔了层白纱,柔丽的脸显得很仙意。

“烛快燃完了,我去外面拿个大点的灯,去去就回,你先躺好不要乱动,好吗?”

我点了点头:“麻烦郑小姐了——”

“不会。”郑珠宝一点也不迟疑,飞快起身走了。

我伸出手向床边摸了摸,一下就打到了放在桌几上的烛台,烛泪滚烫地滴在了我的手上,快燃完的烛怎会有这么满溢的浊泪?我顾不着痛,伸手往上摸了摸,烛还有半掌长,烛身微暖,显然这烛是点着的!

烛点着,为何房里还这么暗?为什么我感觉不到烛火的跳动?

我猛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瞪大看着烛台,只能隐约看到一股黯淡得像是灰布的烛苗在微微抖动。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怎么了?!

我跌跌撞撞地向梳桌走去,我看不清,我看不清铜镜里自己的模样,更看不清自己的双眼是怎么了——

所有的东西都被蒙上了灰纱,这种不明不楚的未知让我恐惧万分,不会的,不会的,我只不过是没有休息好,我再多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我慌乱地转身要回到床上,劈里叭拉的身边响起很多东西倒地的声音——我看不见,我看不见了啊!

“不会的——我的眼睛——”我颤抖着向后退后,直到碰到墙角,眼睛用力地闭上再睁开,但缠绕在眼前的那团黑雾仍旧阴森森地覆盖着,昏暗中我找到一缝光,是窗户——我奋力地推开窗户,只感觉到眼前只是晃了一下,院外只有模糊的颜色,绿色的排竹,乌色的墙瓦,还有水般的天——

我感觉到头上青筋在一扯一扯的跳动着,耳朵里轰隆隆的全是自己的哭喊——

“当啷”!

院子里突然响起一个重物掉地的声音,将我猛地从自我毁灭的哀恸中惊醒!

“爹?是不是你回来了?”我疯里疯气地问了一句——

我向院外四处看着,隐隐约约的,我好像听到有个声音在咯咯咯的低声笑着,那笑声悲凉又残忍,像躲在暗处恶作剧的恶劣鬼魂。

“是谁?是谁在那里?”我抖若筛糠。

没人回答我。

难道又是我幻听幻觉,自己吓自己么?

那个声音又笑了,像含着一口的水忍着笑又没忍笑,咕噜噜,咕噜噜……

是谁?是谁?!我真的快要疯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门口突然响起韩三笑的声音,我猛地吓了一大跳。

“有人……有鬼……家里有鬼……”我虚脱地倒坐在了地上。

韩三笑扶起了我,声音对着另一个方向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原来不是我幻听,院子里真的还有其他人。

一个低沉的声音阴森森地在我身后响起来:“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进来多久了?难道一直在我身后看着我四处打转吗?

我抓着韩三笑的胳膊,全身发抖。

韩三笑拍了拍我的手,一反常态凶中带厉地对着那人道:“我是不是让你滚的?我是不是明确事情没查清楚之前不准你再来这里。”

“这是我的家,我在这里需要别人同意么?”男人阴冷地笑了一下,我想起来这声音,就是那个送信的少年,燕错。

我僵硬地转头,努力地瞪着眼睛,要把身后这个人看清楚,但是隐约的只能看到门框边上有道黯蓝色的影子,一动不动地贴门而立,安静得连呼吸都没有。

燕错道:“我不来这里,又怎能知道结果。”

“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我记得你说过你不稀罕这里的一切,送信只是为了完成嘱托,信已经亲手交到燕飞手上,你的任务完成了,可以走了。”

燕错道:“我的来去有我作主,我现在又不想走了。”

韩三笑道:“不想走,留在这里等拿压岁钱?”

燕错冷冷笑道:“留在这里,看好戏。”说罢用力推开我往外走去。

被燕错推过的肩膀,刺刺的痛,我直着眼睛道:“他长得,很像我爹。”

韩三笑道:“你那一眼怎么算是看得清?我看你是病得发晕,又先入为主了。”

“不……我并没有看清他的长相,正是因为没有看清才可怕。他的轮廊举止、甚至走路的姿势,都与爹一样……相貌可以相似,但有些东西是学不来的……”

韩三笑突然捧住我的脸,我感觉他的目光紧张地落在我的眼里,他感觉到了异样:“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清了……”我对一切的打击灾难似乎都麻木了。

韩三笑简单为我擦拭了下眼眶,被眼泪沤得酸痛滚烫。

很快,宋令箭就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韩三笑没好气道。

宋令箭没多废话,一脚踢开了韩三笑:“滚出去。”

韩三笑二话没说就滚了。

第五十五章 我定会护你周全

我感觉到宋令箭正弯着腰歪着脑袋,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她一来都不用问,就知道我眼睛坏了?

“什么时候的事?”

我回答:“一醒就这样了。”

我模糊地看到她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看得见吗?”

“能看到大概的影子。”

宋令箭叹了口气,与其说是叹气,还不如说是甩气,因为这口气明显包含着许多不耐烦与无奈,好像在说:我已经很烦了,你还给我添这些乱。

“别动。”宋令箭开始为我施针,凉凉的针麻麻地扎在我眼眶附近,感觉那团黑雾一下没有那么重了。

施好针后,隐约看到宋令箭坐在桌前,传来淡淡的墨香,她低头在给我开方子。

“是不是因为我的病,我的眼睛也受影响了?”我很理智地问道。

宋令箭头也不抬:“也有一部分原因。”

窗户突然被推开了,我感觉到了来自那个方向的风,韩三笑站在窗口接话道:“只是这个原因?这病虽然是旧疾,但往年一直控制得很好,今年怎么会这么严重?”他又开始把茅头指向宋令箭,怪她没有医护好我。

宋令箭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两人又要杠上了。

我打断他们道:“不怪宋令箭,谁也不怪——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告诉你们……其实很早以前大夫就说过,我的病,活不过二十二岁……如果没有宋令箭,可能十八岁、二十岁,我就已经没了……能活到现在我还要谢谢你们,你们不要吵架,大家开心点,我时间不多了……”

韩三笑道:“瞎说,哪个瞎眼大夫说的,我去捣了他铺子!宋令箭没说你能死,你就不能死。”

宋令箭道:“我不是阎王,断不了生死。”

韩三笑不杠不痛快:“那你去拜托一下他啊。”

我苦笑道:“虽然我也舍不得死,但若是命中如此,我也是知足的。现在……连我最放心不下的事情也有了结果……我还有什么瞑不了目的……”

“别哭。再哭眼睛就真的要灼坏了。”宋令箭道。

“灼?什么意思?”韩三笑问道。

“她的病症燥热如火,整人如置火烤,哭本是燥郁之绪,泪带金火,人的双眼又极为脆弱,自然受不住这热力。”宋令箭难得会仔细地为我解释病症,她是想让我知道,哭不仅没用,还会加重我双眼的病情。

韩三笑烦躁地叹着气:“真是火上浇油……火上烧油啊……这都是什么事啊……”

“一点办法都没吗?”海漂也在院中,一直安静听着我们说话,这时忍不住问了一句。

宋令箭放下笔,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低头反复斟酌着方子。

“还没开好?药不能缓,别磨几你那狗爬的字,快点弄完我好去抓药。”韩三笑摧道。

“我去吧,你们多陪陪燕姑娘。”郑小姐也在院中,这么一想,我有些明白了,刚才应该是她去找宋令箭来看我的眼睛了,难怪她出去半天不回来,而宋令箭一进来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宋令箭给出了方子,郑小姐走了。

我心中百转千回,愣还是忍不住眼中的泪水。

“我不该给你那封信,你根本承受不了任何后果。”宋令箭略带些粗鲁地抹去我的眼泪。

韩三笑生气道:“我就不该把信放你那保管,你也是个神志不清醒的东西。”

我抓着宋令箭的手,没来由来了一句话:“对我好点吧,哪怕不是真心诚意的——哄哄我也好,毕竟我都快死了。”

宋令箭没有抽回手,安静地任我抓着。

安静,令人不敢呼吸的安静。

“不论如何,我定会护你周全。”宋令箭抛下这句话,飞快走了。

认识宋令箭这么多,我知道她爱放狠话又经常口是心非,但她从来不轻许承诺。这句护你周全,要如何周全?我不知道。

但这份吝啬多年却舍得拿出来的真心,像湍流无底的深渊巨浪中,一盏亮起的灯。

不久郑小姐抓药回来了,韩三笑去上更,留海漂在院里搭把手。

海漂跟郑小姐两个人,抵不上夏夏半个。

海漂不识字,话也不太会讲,更不懂得煎药,郑小珠虽然习文段字才气过人,但却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两人在厨院里研究磨蹭了半天,愣是没把药给煎出来。

我在房中等了一会儿,昏昏沉沉的仿佛听到夏夏在叫我:“飞姐,飞姐快来救我!”

我晃了晃脑袋,夏夏哭叫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飞姐,我好害怕,我好怕啊飞姐——”

突然间好多画间交错重叠,梦中仙意的小屋里紫衣女子用刀划着尸体的手腕,她扭头看着我笑,夏夏捂着脸逃命似地飞奔着,她身后跟着一张狰狞满是皱纹的脸,那张脸瞬间奇近地向我飞来,猛地张开阴森无牙的大嘴!

啊!

我猛地惊醒!睁开眼,一片黑暗。

“燕姑娘,没事吧?!”郑小姐急匆匆地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碗散着焦味的药。

“夏夏!——从我醒来开始,我就没有见到她,平时这个时候她最担心了……你说我睡了一天一夜,再加上今天,两天一夜了,她怎么一直没有出现?”我才开始意识到!

郑小姐并不了解夏夏,宽慰道:“许是去了密友家里玩耍,一时忘记回来交待一声了吧?”

“不会的,夏夏从来不会这么没分寸,况且现在庄上有事,她更不可能不交待一声就离开。一定是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我被上次夏夏身困雾坡的事情吓坏了,翻身要下床。

郑小姐扶住我,条理十分清楚道:“我知道你着急,但现在最没用的就是乱着急。你现在病着,眼睛又不方便,说句在理的,根本帮不上任何忙,还会让大家多担一份心。你答应我,好好在家呆着,我去找韩公子,他先前好像提过怎不见了夏夏,我未放在心上,他走更范围大,认识得人也多,让他先帮忙找找看,好不好?”

她的分析让我没那么冲动,但还是心忧如焚。

“若是你还不放心 ,我去边上找下宋姑娘,她给你诊完眼睛后一直在家中休息,我也没有听到有谁出来,现在应该还在家的。”

“好、好,谢谢你了。”我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千恩万谢。

郑小姐安顿好我,还细心地将桌几上的灯烛药碗都撤了,道:“这药……我回来再煎过吧,我尽快回来。”

“海公子——”郑小姐在院中慌乱地叫了一声,脚步声很乱。

海漂没有应声,郑小姐喘着气道:“没事吗?要叫人来看看吗?”

海漂还是没有应声。

对院宋令箭应是听到动静出来了:“怎么回事——”

“海公子他——”

“谁让你碰的?——”宋令箭很凶地责备了一句,“不麻烦郑小姐了。”

郑小姐喘着气,微弱道:“燕姑娘说夏夏不见数日,现下十分担心,我正要告知宋姑娘。”郑小姐虽然温柔软弱,办起事来却不见胆怯,宋令箭这个镇上人畜不近的人,她也不见得有几分害怕。

宋令箭颇感意外:“夏夏不见了?”

郑小姐道:“恩,我还要与韩公子支会一声,烦请他走更的时候留意一下。”

宋令箭果断道:“不必了,我去找他。你在院中照看燕飞。”说完马上走了。

郑小姐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慢慢地回房来了。

“海漂怎么了?”我像个黑暗中的傻子,完全只能靠声音和自己的猜测来度日了。

“海公子在门口险些晕倒了,像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什么东西?”

郑小姐静了静,轻声道:“我没看清……”

好好的碰个什么东西会晕倒?

“快来个人,我找到夏夏了。”院外响起韩三笑洪亮的声音。

郑珠宝马上站了起来道:“是夏夏回来了!”

“在哪里?她怎么样了?”我跟瞎跟着站起来,险些被床单绊倒。

夏夏是个小麻雀,回来了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开始担心:“夏夏呢?夏夏在哪呢?”

郑珠宝扶着我向外走去,此刻她就是我的双眼:“是回来了……不过是韩公子抱着夏夏回来的——”

我猛地瞪大眼睛,抱着?就像上次项武抱着她回来一样吗?为什么要抱着?她自己不能走吗?出什么事了?!

韩三笑的声音飘来道:“先放燕飞房里,那床暖。”

他经过我时,我猛地拉住了他,胡乱伸手去摸他怀里的夏夏,冰冰凉凉。

郑珠宝猛地紧握着我的胳膊,她的手在颤抖,颤抖得厉害,像是被什么吓到了——

“夏夏!夏夏怎么了?!”我瞪着眼睛,却看不清楚夏夏的样子,只看到苍白与鲜红混为一体,怎么会有那么鲜红的颜色,夏夏流血了吗?

韩三笑转过身,一脚大踢开房门道:“宋令箭,你快点!”

宋令箭也尾随在后,我听到郑珠宝轻叫了句“宋姑娘”,宋令箭也没有应答,她安静得好像只有风经过了我们。

韩三笑叫上了宋令箭,那肯定是夏夏病了——

第五十六章 不速之客来入住

我乱摸着要往屋里进,郑珠宝一直紧紧扶着我,她的手仍旧在颤抖,说话的声音也在颤抖:“别——别乱走,要去哪跟我说,我带着你。”

“我要去看夏夏——”

宋令箭在里头冷道:“别进来,安静在外面呆着。”

郑珠宝道:“宋姑娘在给夏夏看诊,你这样担心受怕会影响到宋姑娘诊病的,我们还是等她结束了再问她吧,我看夏夏妹妹也无外伤,应该是在外太久受了些凉。有他们在,没事的。”

我努力眨着眼睛,真恨我自己现在像个废人!

“你先坐一会,走道风大,我去听听动静,看看有没有说什么,早点让你放心,好么?”郑珠宝拉着我向外走,我突然觉得有点恐怖,因为没有了视线,没有了光明,我就像一个被别人扯着到处走的玩偶。

还没走到院子,我突然听到沉重的呼吸声,就在院子的某一条角,冰凉凉,阴森森。

“谁?是谁在外面?”我冲着呼吸所在的那个角落问道。

郑珠宝被我突然的质问吓了一跳,飞快往四周看去。

角落里阴沉的声音回答道:“是我。”

我认得这个声音:“燕……燕错?”

这里因为夏夏回来的事情忙乱成堆,他却不知何时进到院里来,这么安静冰冷地呆了好一会儿。

燕错的声音近了,他在向我们走来:“举杯楼客满了,我要来这里住。”

这里住?这个要求很突然,也有点冒昧,我还没反应过来,燕错就已经登上了廊阶,站在离我们不远处的檐下,理所当然道:“有空房间就行,我自己会收拾,不烦大驾。”他说着就要往里走。

“等等。”我愣着叫了一句。

“怎么?不方便?”燕错停了下来,看他身影的动作,像是在抱臂盯着我们。

我摸着廊墙往里转去:“没有不方便,我前些天收拾了一个出来,你跟我来。”

郑珠宝跟了上来,她手里有微弱的光,像是为了掌灯为我引路一样。

我苦笑道:“有灯没灯,对现在的我又又有什么区别?就在前面,我平时闭着眼睛都能走到的,你去帮我看看夏夏怎么样了,可以吗?”

郑珠宝轻声嗯了,拿着灯,安静地目送着我们。

我扶着墙小心翼翼地走着,大致的影像让我很不确定,就这样一件平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情,我费了很多力气才办成。

我把燕错带到了爹的书房边上的一间小屋,那间小屋里有床有脸架,那是黑叔叔他们的专属客房。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前阵子因为给海漂收拾家什,我顺便收拾了一番。

我推门进去,屋里很阴暗,没了光线,我与瞎子没什么区别,我不敢再走进那无尽的黑暗,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已走进一张充满未知邪恶的深渊大口一般。

我扶着门框:“这间前些日子刚打扫过,物件不多,你先委屈点住这里吧,这房最安静,前院再吵也不会影响到你休息。”

燕错金刀大马地走了进去,进门时还粗心地撞了我一下,少年人年富力强,对他来说只是轻轻一撞,却撞得我骨头都要散了。

他在里头晃了一圈,冷笑道:“这么大的宅子,就只能找到这柴房一样的睡房么?”

我轻轻揉了柔被他撞过两次的肩头,解释道:“没——没有,大点的都堆着杂物,你先将就着睡一晚,明天我再去收拾出来。”

燕错道:“怎么?我撞疼你了么?是不是要跟你道歉?”

“没,没关系。天太黑了,磕绊也是常有的事。”

燕错道:“这点黑,我还不致于看不清——哦,差点忘记了你是瞎子——不过就算我是故意的,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吧。”

我愣愣地睁大着眼睛,看着黑暗包围里这个心思难测的少年。

他趾高气扬地要借住在我家,语里满满的都是对我的敌意,为什么?

燕错咬牙切齿道:“不用这么惊慌,我跟你开玩笑的,我的——好姐姐。”

我紧紧靠在门框上,好撑住我随时倒下去的软弱。

燕错站在黑暗中,不带感*彩地问我:“你的两个好朋友千方百计地阻止我接近你,生怕我是长着獠牙的野兽,时刻要啖你肉饮你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来与你谋夺什么的呢。”

我愣了愣:“谋夺?”

燕错冷哼了句:“我看你这半死不活的,应该也没多久好活了。可惜,我们刚刚相认,还没时间好好相处呢。”

我再笨,也能听出他话里的反意。

“如果,你真是我爹的孩子,那我们便是一家人——”

“如果?谁要你们的如果?!如果有如果,我宁愿投身猪狗鱼虫,也不愿投身燕家!”说完他嘣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我燕家怎么了?我燕家怎么辱没了你,你宁愿做猪做狗都不愿意姓燕?

我全身止不住颤抖,扶着墙慢慢走了出去。

我刚走到前廊,就听到韩三笑的叹气声,他们出来了?夏夏怎么样了?

“夏夏怎么样了?她去哪了?!”我忙问。

静了静,韩三笑道:“柳村找到的。”

宋令箭问他:“你倒是比我们都快。”

韩三笑道:“当然了,今个回来的时候我就找了一圈,没见到夏夏,前几天见她往柳村跑过几趟,我就往那边找去了——”

我惊慌道:“是不是在雾坡边上找到她的?”

韩三笑道:“倒不是,就金氏屋子附近——”

我自责道:“都怪我,她一定又因为金线的事情跑去找金娘了,她一直怨我不追查。”

韩三笑问我:“又?她之前找过?”

“找过,还不小心进了雾坡,还是上官大人和项武将她带回来的。”

“项武?”

我感觉到韩三笑和宋令箭做了一个飞快的对视。

“怎么了?”我奇怪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你金线的事情一直没解释么?记不记得最后一次见金娘是什么时候?”

我回想了下道:“上次订大批金线的时候吧,跟郑府刚定下初绣的时候,就是你们离镇之前的几天——具体日子,要让夏夏翻下账本才知道。”

韩三笑嘀咕道:“那也有二十来天了,二十来天……”

宋令箭道:“以后不用再找她,她——”

“姓宋的!”韩三笑大声打断了宋令箭的话。

明显是有事情要瞒我,宋令箭总是趋于告诉我真相,而韩三笑总是加以隐瞒,这更是让我疑惑,我追问道:“她怎么了?为什么不用找她?”

韩三笑道:“她可能不回来了。”

“为什么不回来?没听说她要走呀?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韩三笑叹了口气,道:“具体也不知道,说是生意上捅了瘘子,现在好多人在找她,可能是潜逃了。衙门正在查这件事——”

“金线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对,就是金线的事,好多债主都在找他,你就消停会别找她,省得大家都知道你跟她买了假线,纷纷来退货什么的,闹得不清静。”

我失端的很失落:“原来——原来真的是她给了假线……这么多年的生意,她为什么突然要这样?……”

韩三笑扶着我坐下道:“人心隔肚皮,你永远不知道肚皮后面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

“燕错你安排在哪了?”宋令箭问我。

“爹的书房边上,院尾那间……他说举杯楼客满了,没有地方住,反正我们这儿房间多,也挺冷清的,我……”

“就住着吧,多个人,总比多个鬼好。”宋令箭没反对,却说出让我心惊肉跳的话。

韩三笑啧道:“你这女人,嘴巴中毒了吗,没一句好听的。”

宋令箭道:“夜了,郑小姐回去的话,他走更可顺道送你回去。”

这么一说,我才发现郑小姐居然还没有走,她一直安静地站在别上,插不上我们的话。

郑小姐道:“没关系的,现在夏夏病着,燕姑娘眼睛又不方便,总得有人能帮个忙。我睡在绣房就可以了,那里有软榻,前两天我也是睡在那的。就不劳烦韩公子相送了。”

韩三笑像是得到解脱,飞快站起来道:“恩,大半夜的,要护送这么个大小姐,我走路都要成外八字了。就这么说定了,我走更去了,省得被抓扣俸。对了,明天我想吃鸡肉包子,好久没吃我牙疼了~就这样,再见。”

“休息吧。我走了。”宋令箭也要走。

我飞快拉住她:“你刚才让我不要找金娘,是像韩三笑说的那样,因为金线的事情潜逃了吗?”

我总觉得宋令箭想跟我说的话与韩三笑解释的不一样。

“差不多。”宋令箭答道。

“宋令箭,我知道韩三笑会为了我好而骗我,但你不会,你从来不屑于撒谎的。”

宋令箭冷冷笑了:“骗你的不一定是想害你,而对你说真话的,不一定是为你好。”

我一愣,什么意思?韩三笑骗我的确是为我好,难道对我说真话的人反而是想害我?

“我不来的话大都在山上,会定时下来诊你的眼。”宋令箭扭头问郑小姐道,“药怎么还没有煎用?”

郑小姐一下没了底气,唯诺道:“我……我与海公子试了一个多时辰……煎得不好……我呆会再去煎煎看……”

宋令箭不管闲事杂务,我甚至怀疑她自己也不一定能把药煎好。

第五十七章 生不归来死后归

院门声落,郑小姐轻声道:“宋姑娘,真是个极聪明的人。”

“她本来就聪明,聪明得让我捉摸不了。我喜欢听她讲话,感觉很有深度。可是又害怕自己听不懂……方才她说的话,郑小姐听懂了么?”

郑珠宝轻轻笑了:“一知半解,不过我知道,不管韩公子宋姑娘是骗你抑或是说真话,都一定是为你好。还有,燕姑娘不要总是郑小姐郑小姐的叫我了,显得生份,直接叫我珠宝好了。”

“那你也叫我燕飞就好。没想到,前些日子还觉得遥不可及的人,突然就变成了朋友。”我叹息道。

“朋友?”郑珠宝轻轻呢喃了一句。

“绣房软榻只是我们拿来偶作休息用的,睡多了对身体不好,要不然今晚你在夏夏房间将就一晚,明天——”

“不用麻烦,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快坐下来,我倒了点热水,泡个脚有助睡眠——”她扶着我坐下来,将冒着热烟的水盆往我脚前推了推。

我怕她热情到会来帮我脱鞋袜,赶紧自己脱了,难为情道:“你不用这样周到的。”

“没关系的,我病了这些年,最知道病痛难眠的感觉。入秋了暖要从脚起,这是个助眠极好的法子,我曾也失眠多梦,都是这样慢慢治好的——”

“你以前也失眠过么?”

“恩,好久了……每天都睡不着,直到累极了合上眼,也是未深就惊醒。自从那年失眠成疾后,便瘦得再胖不起来了。”郑珠宝喃声道。

“为什么失眠呢?是病得太难受?还是?”这样一个千金小姐,别说是生活无忧,即使是情感精神,府里都是保护得极好,会为什么难寢入眠到成疾恶瘦呢?

郑珠宝轻轻一笑,语声里却有难掩的悲泣:“只不过枉自添苦,最后才知道,原来只是自己将自己看得太重要,在别人眼里不过萍如草芥。”

“怎么会,至少你爹你娘都很疼你,听你的名字就知道他们有多看重你——至少你还有爹娘,我却已经没有爹了……”我的眼睛又开始发烫。

郑珠宝连忙拿了条冰凉的锦帕,盖在我的眼上:“宋姑娘说了,你不能流泪,会灼伤眼的。我都懂,你爹爹正是因为疼你,所以他才不愿你再无止尽地等下去,伤痛可以愈合,但青春无法追回,若是能活着回来,谁愿带回的是死讯呢?”

我一愣,全身寒毛都立了起来,郑珠宝说出了谁也没有说到的那个事实,若是能活着回来,谁愿回来的是死讯呢?

爹,你活着的时候为何不回来?非要等到死后再跟遗书进家门呢?为什么?

可能是泡过脚暖身的原因,这一夜我睡得很沉,但一觉醒来我睁眼仍旧是一片朦胧,天应该还早,院里静悄悄的像是都还没起。

我摸到水房,胡乱洗漱了一把。

“早。”水房门口郑珠宝的声音安静地响了起来。

“你也这么早?”我循着声音道。

“我去酒家买了些早点,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胃口,昨天韩——韩公子说的鸡肉包,我没找到……我生怕晚了,就起了个大早。”郑珠宝细细软软道。

“他们辰时中才来,这段时间都忙,不用这样劳师动重的——夏夏醒了吗?我去看看——”

“还在睡,宋姑娘说让她睡饱了再说,最好不要去打扰。”郑珠宝拉着我坐了下来,“豆腐脑趁热喝了吧——你喝豆腐脑么?”

“恩,谢谢,谢谢。”我摸到桌面的勺子。

“包子油条都在这里,我不知道你们要吃什么,各样都买了点。你要吃哪个?”郑珠宝像个奶妈子一样,事无巨细地要照顾我。

“包子吧,谢谢。”

郑珠宝将热乎乎的包子掰成一小半,放在了我手里,轻声道:“别用跟我客气,什么事都加个谢谢,就见外了。恩——我,我呆会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我点了点头,不禁又有些奇怪:“你在这里好几天,府上人都不会找你么?”

郑珠宝道:“家里最近在忙别的事,没空理会我——你先慢慢吃着,我马上回来。”

“恩。”

郑珠宝走出了院子,走到门口的时候,还动了动院上的铃铛,问我道:“这铃铛怎么有时候响得清脆,有时候又不响呢?我记得昨天宋姑娘他们走进走出的时候就响得很脆,我走进走出好几次,都没动静——该不会是不欢迎我吧?”

“哦,这铃铛坏过一次修好,就经常不听使唤,不打紧的。”

郑珠宝前脚刚出,韩三笑后脚就进来了,一看到满桌子的早点就哇哇扑来:“哇,原来我平时吃的都是你们吃剩下的,今天我只是早到了一点点,居然有这么多花样吃的!——鸡肉包呢?我昨天说的鸡肉包呢?”

“郑小姐买的早点,她不知道鸡肉包去哪买。”

“难怪了,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出手就是不一样嘛——不过没我想吃的鸡肉包,再多也没用——勉强吃几个包子吧,哎,没胃口。”说是说没胃口,我感觉眼前盘子里的包子已经少了一大半了。

“燕错那小子呢?走了还是还在?”

“没注意,我也是刚起来,没听到有动静。”

韩三笑又凑近了我,身上散发着泉水的味道:“在怪我吗?”

韩三笑笑:“瞎了也有瞎了的好处,好歹耳朵灵嘛,是吧,哈哈。”

我睁开眼睛,朦胧的白光里韩三笑正往怀里塞着包子。

“你说,这十六年,爹都去了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活着的时候不回来,要现在才肯告诉我?他难道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在等他吗?”我心情反常地平静,好像那一整个读信的下午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那场疯癫无常的大哭也费尽了我所有心血。

“追究原因,很重要吗?”韩三笑这样问我。

“重要。”

“就算原因再情有可缘,也改变不了这个结果。”

我发了狠道:“就算改算不了任何,我也要知道为什么。我希望他有苦衷,有不得矣的苦衷,他是我信仰的一切,如果连他都不值得我信仰,那我要凭什么活着?”

韩三笑叹了口气,道:“对我们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活着。”

我已心如死灰,我本想好好过完这最后的时光,谁想上天要这样弄人,让我余下的日子不得安宁。

“孟无他们来了——我先走了——”韩三笑突兀地站起来,飞快跑了。

孟无小玉真的提前来了?那我前几天摔倒在房中听到的对话是真的?我莫名的有点害怕,赶紧回房了,要是他们来找我,我就假装自己在睡觉。

果然没过一会儿,院里就来了人。

“燕子?夏夏?院里有活人没有?”孟无的声音。

我不出声,夏夏估计还在睡没起,没人回应。

小玉娇滴滴的声音道:“都没起,叫你不要这么早来。”

孟无笑道:“那我们晚些找她们——走,咱们找那熊脾气的娃娃耍耍——”说罢两人脚步声起,直奔后院去了。

没一会儿就听到燕错暴怒的声音:“你们?怎么进来的?!”

孟无笑嘻嘻道:“自然推开了门,走着进来的呀。听说你来了这处落脚,白浪费了我们为你交足的房钱哟!”

燕错戒备十足道:“是你?我不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孟无还是橡皮糖一样甩不掉,笑呵呵道:“我是猫哭耗子,但这慈悲是真的呀。怎么了,这床睡得不舒服么,小小年纪一直皱着眉头作啥?”

孟无可是出了名的烦人,死缠烂打连韩三笑都怕,这下好不容易缠上个人,哪这么容易放手。

“马上给我出去!”燕错怒道。

孟无道:“都是大男人,怕什么,你又不是脱光了睡。院里也没别人陪我玩,跟你叔聊个天解个闷嘛。”

“少来套近乎!你——这是什么?!”燕错暴怒的声音又涨了一分。

“居然……”向来聒噪的孟无竟然说了两个字便再没有声音了。

“什么鬼东西!快摘了!”燕错有点气急败坏,伴随着金属撞击的锵锵声。

“这个,我摘不了。”一瞬间,孟无的声音压得很低,就像我上次听到的那样。

燕错怒气冲天,吼声在后院回荡:“快摘了!”

“这是扼腕扣,一但扼上,便再也取不下来了。除非骨血消亡,身死魂灭。”

扼腕扣?又是哪里折腾来的东西?

燕错没吭声,叮当叮当的杂响声越来越高,像打铁匠铺的声音,可能他在竭力地想把这扼腕扣取下来吧。

“扼腕扣是有骨气的,比这世上所有的良将美眷都要高尚,你知道是什么骨气么?”孟无道。

燕错还是没理他,叮叮叮的声音愈发尖锐,好像他在往桌上墙上用力敲打着手镯。

第五十八章 扼腕扣上取不下

叮叮当当的摘镯声停了下来,显然燕错自己都折腾累了,咬牙切齿道: “摘、掉、它。”

孟无的声音突然又变回了天真,笑道:“礼物哪有送出去再收回来的道理呀。再说了,我也收不回来呀。你不信,你问这腕扣,腕扣呀腕扣,你愿意不愿意自己滚开呀?”

这时小玉的声音响了起来,娇滴滴道:“孟无,你又干了什么好事,哎哟小哥哥怎么受伤了,一手的血呀!”

孟无无辜道:“我送他的礼物他不喜欢,非要摘了,摘不下来还硬来。这可是扼腕扣呀,我也没有办法哟。”

“扼腕扣?”小玉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凶狠,但很快又恢复了娇气,“孟无要送你,你就收着嘛。还有那悬嵌在上面的白玉珠子平时是不会乱作响的,所以不用担心走动被人时刻听见。”

“就是就是,反正我是摘不了,要留要剁要砍,随便你喽!”孟无从房中跑了出来,可能是恶作剧终于完成了吧。

小玉没有一起跟出来,反而呆在房里盘问燕错:“燕小哥哥,举杯楼住得不舒服么,怎么来了这院子呀?这院子虽然也热闹好玩,但是始终没举杯楼住行方便嘛。”

燕错没有风度道:“我爱住哪里便住哪里,跟你有什么关系?”

小玉一点也不在意他的恶言恶语,咯咯笑道:“没有没有,只不过好奇问问,不必这么凶嘛。话说你与我们飞姐姐是沾了亲呢还是带了故呀?我看你年纪比飞姐小,长相又有点相似,是远房表弟么?”

燕错冷冷道:“那更与你没有关系。”

小玉笑道:“好凶哦——燕小哥哥,你是一直都这么凶,还是对我特别凶呀?我姥姥说过,若是一个男人对别人都不凶,却独独对一个女人特别凶,那也有可能是这男人心里有了这女人——燕小哥哥,我们才一面之缘,虽然我的确貌美可人,但年纪尚小呢,若是想谈情说爱,还要请燕小哥哥再等我两三年——”

我差点笑出了声,这小玉果然承了父风,硬磨软缠的功夫一点都不比孟无差。

燕错自然是气得答不上话。

“燕子,燕子,醒了没有啊?我都玩了一圈了,好无聊啊。”孟无的声音蹿前游后,可能在各个房间找我。

“起了,是五叔来了吗?”我在房里应声道。

我一直叫孟无五叔,这种叫法总是有点怪怪的,因为他生就一张娃娃脸,大眼高鼻红唇,就如观音边上的玉童子,再加上出身富贵生活无忧,站在我边上反而像我年长不了多少的兄长。但小玉已快有十五,按辈分的确是我叔辈,他一直让我叫他五叔,可能“五”与“无”音近的缘故吧。

孟无的声音一下就飘到了我门前,道:“醒了呀,我可以进来玩吗?”

“进来吧——五叔今年,来得真早。”我象征性地说了一句。

“是呀,今年老太太忙着自己寿宴的事情,没心思管束我们,我们还故意从北向南游玩了一圈到这,也还是比往年早。”孟无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似乎要证实我眼疾的事实,其实我看得见影像,只是都很模糊而已。

小玉也从后院跑了回来,应该是已经戏弄完了燕错了,她飘到孟无边上,我能感觉到她那对剪水大眼正静静地在看着我。

我苦笑:“小玉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见我这个样子吓到了?”

小玉上前几步,伸手摸了摸我睁得酸涩的双眼,小声道:“好可怜,飞姐的眼睛疼么?”

“不疼,就是有点酸。”

“府上都还好吧?”孟无照以往贯例,还是这么一问。

“还好,就是我不太争气……”我垂头难过道。

孟无上前搀着我,往房里走着,我刚想说我房里还睡着夏夏,但人已经在了房里,他扶着我坐下,笑道:“这次我们经过南国,看到特别好玩的一对玉儿。来,给你看看——哦,你看不见,那你摸摸。”

我手里多了样东西,圆圆的石珠子,捏在手心有余,冰冰的,石珠边上有雕纹,我放到眼前看了看,不是石珠子,而是玉珠子,看不清楚长什么样,只知道很精致,雕纹也不是一般的雕纹,而是镂雕,里头还有一颗小玉珠,双重珠,轻轻摇了摇,有清脆的玉击声。

“这又是什么新奇的宝贝?”我摇着玉珠子,可能是院中安静的缘故,我听到院底深处都有了石击的回声,非常绵延好听。

孟无与小玉对视着,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问道:“怎么了?怎么不讲话?这玉珠子作什么用的?”

孟无轻道:“这叫同心吟。”

同心吟?这么有学问的名字,我一直摇着,享受着这美妙的如美人吟唱般的玉石声:“同心吟,这下又是作什么古怪的用途?倒像极了个小铃铛呢,听着真悦心。”

“同心吟玉本是一对,是南国玉田启出来的一颗珠子,珠子刚启出来时如花生般若有两粒,南国国主命能工巧匠将它一分为二,这珠子一分为二之时一声悲鸣,似乎失去至爱,颤抖不已。那时南国国主便想出一个法子,就是将两颗珠子装在了响玉之中,响玉是一种特别脆净的玉石,何物相击都叮咚不止,得名响玉。珠子装在响玉里后,十里之内能感应到彼此存在,便会颤抖不已,相击响玉,就会发出清脆可人的吟呤之声。此后不久,这两玉石只有戴在血脉相通或者心意相近的人身上,便会轻颤有所感应,故得美名曰同心吟。”

又是南国玉田,又是国主的,那这玉珠子必不是凡品了——

“听着好像很名贵。那即是有两粒,送我一粒不是不成对了么?刚才它在发响,另一颗在谁手上呢,难道果真会像这传说一样,谁会与我血脉相通或者心意相近?”

孟无转头看着窗外,仍旧没有说话。

小玉轻叹了口气,笑道:“本是要送给夏夏的,对了,来了大半天,怎么不见夏夏出来?”

本来?本来是要送夏夏,那后来是送给谁了?

“她身子不舒服,在睡觉呢。”我转头示意着自己的床。

我奇怪了,在这儿说话也有一会儿了,他们怎么没看到床上的夏夏?

我站了起来,往床边走去,伸手轻摸了摸床被,平平整整,微带着点温度,夏夏已经起床了?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

孟无小玉父女在房间陪我聊了好一会,可能是嫌人少无聊,孟无又有点坐不住了,站起身道:“哎,怎么外头发生惊天大事,这院中都安静得像刚睡醒呢,无趣,无趣。”

我奇怪道:“惊天大事?什么惊天大事?”

“没啥没啥,快正午了,我们跟小莫订了桌子吃饭,燕子你也一起来嘛。”

我推辞道:“我眼睛有疾,许多东西要忌口,行动也不方便,就不去了。”

孟无也没死缠,站起身道:“那好吧,我们晚点过来陪陪你。小玉,我们走吧。”

“恩,飞姐,你眼睛要快点好起来,要不然就不好玩了呢。”小玉拍了拍我的手,她的手真滑,滑的好像玉一样。

他们走后没多久,我听到院子里有了动静,摸出去看了看,是夏夏,她见到我就转身要走。

“夏夏。”我叫了一句,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愧疚道,“起来了?怎么不多躺会?”

夏夏安静地答道:“恩,就回房了。”

“怎么悄悄起床就走了?也不跟我说说话?”

夏夏道:“不用了,最需要养身体的人是飞姐。”

“这两天,你去哪了?怎么又去了柳村?我不是说不要再去吗——”

“我回房了,飞姐也多休息。”夏夏打断了我的问话,态度极其冷淡地走了。

我睁着眼睛,努力想把夏夏看清楚,只看到她微佝着身子一瘸一拐的走姿。

我心一紧,心疼得要命,刚想叫住她问她身体到底怎么了,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很快就有人进来了,而平时总是热情应门的夏夏惘若无闻地管自己回房了。

“怎么出来了?”院外的人进来了,是郑珠宝,手里提着一个小包,可能是洗换的衣服之类的。

我心不在焉道:“啊,刚来了几个朋友坐了会——”

郑珠宝问道:“恩——早上的早点,宋姑娘——还有韩公子他们都吃了么?合口味么?”

我回答道:“韩三笑吃了老大半,宋令箭还没来过。”

郑珠宝头往我房间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夏夏妹妹呢?醒了么?”

“醒了,说回自己房间睡去了。”

“她也是关心你,想让你自己睡得舒服点而已。”郑珠宝好像能听出我语声里的失落,恰到好处地安慰我道。

“郑小姐,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郑珠宝愣了愣,柔声道:“什么忙?”

“我爹的信,你能念给我听听么?”

郑珠宝道:“那封你一直放在床头的信么?你没有看过么?”

“我……没有看完……现在我眼睛这样,也不知道何时能将它看完了,我等不了那么久了……”

“怎不叫宋姑娘或韩公子?”郑珠宝有点迟疑。

我转身进房,一边道:“我不确定他们会不会如实告诉我。你不会骗我的,不是吗?”

郑珠宝叹了一口气,我感觉她其实并不想答应,但又没有理由拒绝,只得道:“宋姑娘的医嘱,你不能忘。否则,我就是罪人了。“

“恩,我有心理准备。”我淡然道。

第五十九章 绝笔托信江城子

这个早间,我知道了爹最后想对我说的话,那封在我看来需要花很长时间去读的信,郑珠宝一盏茶不到的时辰就读完了,她的语声温柔娴静得像化在了水里,但每一句都像一针一线刺出来的绣,每一绣都扎在我心上。

上几页,我先前已经读了。而后面没读到的,才是爹真正想对我说的话。

——

飞儿,对不起,燕某此生自称光明磊落,不错亏任何人,却唯一面对不了自己的妻女,情何以堪。

命运捉弄,即已前事尽休,又何必纠缠不放?能重新开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要背负太多,太久。

错儿定会将信送到你手上,他是个好孩子,却由怨恨灌注成长。或许很早的时候,我就应该离开所有的人,独自残了此生,舍弃不得,遗忘不下,无法两全。毁了两个女人的一生,一生愧疚。

飞儿不要怨恨她,她亦是苦命女子,若不是遇见为父,她应有幸福的生活,她一切悲剧的开始,就是遇见我,而她却将此当成一生不悔的事情,守着一个牢笼痛苦一生。

而你娘,当初我是如何信誓旦旦给她世人不可比拟的幸福,令她如此深信不疑,却在最后彻底地背叛了她。

而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为父生前死后,都希望能保得你们幸福安宁。但是你们何时才是幸福?至少在我有生之年,从未看到你们真正的幸福,错儿总是怨恨,而飞儿总是掩饰,未得一日平安。

十六年,飞儿四处打探为父下落,没有一刻停止,为父即喜且悲。今日终于也是个终结,一个解脱。我应早点伪信告知,好断了飞儿念想,但还是心有所盼,奢望能有重逢之日。

飞儿仍是为父掌上蝴蝶,快乐自由。

只是,蝴蝶易落,暖玉易冷。

报应,这就是我弃燕族的报应。

等待这一天太久了,当我真正开始面对的时候,竟平静如镜,往前的日子一一倒影,很多以前的事情,关于我自己,关于你,关于你娘。

我们已分开太久太久,而后会是更久更久,十六年了,我没有一次能鼓起勇气走进院子,抬头去看她的脸,但是无论过去多少年,她仍是那旧时的模样,像印痕一样刻在我心,除去那些遗失的时光,我与她从未真正分开,尔后亦然。

若是可以,愿飞儿对你娘隐去此消息,护她守锦织布,一生平安。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父思到,铜铃摇,燕族血,力挽逝。

愿得手足相执手,再续半生缘。

——父燕冲正绝笔

……

蝴蝶易落,暖玉易冷。

我们在爹你的世界,早已不复存在。我抓着双腿,十指都失去了知觉。

郑珠宝轻轻折起信,安稳地叠放在我的枕边,静静地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问她:“那首诗,叫什么名字?”

“啊?”

“爹信里的那首诗。”

“苏公的江城子。”

“江城子。”我默念道。

“那是苏公为悼亡妻而写的诗句,字里行间全是对妻子的思念与回忆,年年断肠,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郑珠宝动情道。

亡妻?我冷冷笑了:“我娘尚在人世,爹却将一首献给亡妻的诗写在了信里。”

郑珠宝道:“可能他只是想要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吧——”

我冷淡地扯出一个微笑。

郑珠宝语声有些僵硬,可能没有料到我这样的反应,她拿起空药碗道:“我该去煎药了,你在房子休息一会吧。”

“有人来了。”我听到院铃轻响了一下,那脚步声翩然如风地直穿过院,向我们这边走来,这脚步声也很熟悉,是宋令箭的,只有她才会这么安静,没有半句问门就直接进院入厅。

宋令箭人未到,声先到:“燕飞,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鲜少这么正儿八经跟我说整句话,弄得我有些意外:“什么事?”

郑珠宝礼貌地避嫌道:“我去煎药了——”

“不必避讳,我说的事情郑小姐你也知道。”宋令箭淡淡道。

“什么事?”郑珠宝奇怪道。

“关于卖金线的那女人的事。”

郑珠宝飞快地转头看我,我看不清她脸上什么表情,只觉得她似乎很恐惧,恐惧宋令箭要说的这件事情,也恐惧我知道这件事情。

我马上来了精神,问道:“金娘?金娘怎么了?找着她了么?”

宋令箭轻歪了歪头,长长的头发飘到身侧,也拂到了我紧张冰冷的手,她简明道:“找到了。”

“找到了?!”我猛地站了起来,感觉有很多笔账要跟这个没交待的人算,“她逃到哪去了?!”

“她哪里也没去。”宋令箭的语声里几乎有了笑意。

但郑珠宝拿着药碗的手却在发抖,我听到药碗的盖子轻撞的声音,很细碎,充满了郑珠宝难言的恐惧。

我不解,为什么宋令箭的语气这么古怪,为什么郑珠宝这么恐惧?

我奇怪道:“哪里也没去?可是我们找过好多次,她屋子一直锁着,叫也没人啊。”

“死人又怎会听到你们的叫唤,若是真来应门,岂不是有趣极了。”宋令箭怪腔怪调道。

死人?

——我一愣,没回过神来——

郑珠宝手里的药碗响得更厉害了。

“这件事情就算我不告诉你,过几天衙门也会来找你问事,迟早总是要知道,还是早有准备为妙,免得像个傻子。”宋令箭道。

“你——你说什么?金娘——金娘她死了?!”我全身寒毛打直立起。

“案子衙门还在调查,上官衍应该很快会来问你最后一次见那女人的事,你闲在家里眼盲心瞎的,没事多回忆回忆也好,说不定还能帮上忙,找找着杀、人、凶、手。”

“她怎么会死?怎么死的?谁会想要杀她?为什么要杀她?凶手还没有捉到?她——她什么时候死的?”我牙齿打颤,不祥的梦咒终于又兑现了!

宋令箭冷冷笑了笑:“有趣。死分很多种,你怎么知道她是为人所杀?”

我猛的提了口气,没错,死有很多种,可以是意外猝死、病死、自戕……为什么我直观就认定她是被人杀的?

“我们很早以前就到处找不到她,难道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死了么?!”我眼睛渗出了泪,那是恐惧的泪,金娘真的,死了?

“死因还在调查,少知道案情,反有利于你做侧证。”宋令箭的语气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平淡,带了淡淡的狐疑。

“侧证?”

“如无意外,你可能是见到她的最后一个人。”

最后一个人?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咬牙道:“那天你想说却被韩三笑打断的话,是不是就是想告诉我金娘死的这件事?”

宋令箭直接道:“是的。”

我咬着唇,感觉怒不可遏,但我习惯性的不敢将怒气发在宋令箭身上,再怎么说,她也是唯一一个想要告诉我真相的人,而且,我也着实不敢——我转头问郑珠宝:“这么说,这件事情你也知道?”

郑珠宝轻轻恩了一声。

金娘死了,这么大的事情,我却一无所知,还不断为梦里的噩兆担心受怕,难怪孟无说外面发生惊天大事,这院子却像迷梦初醒,我不仅是眼睛瞎了,连耳朵也聋了!

我颤颤幽幽站了起来,郑珠宝要来扶,我推开了她,道:“不用,我想休息了。”

“燕姑娘——”

“因为你们从来也没打算让我看到真相,就像这次一样,若不是万不得已,你们一样觉得没有必要告知我——金娘不是不相干的人,她与我绣庄有利益瓜葛,即便她真的有负于我,我也是不想她死的。”

宋令箭冷笑:“我看你不仅眼瞎,心也一样是瞎的。”

我气得脑门发涨,笨手笨脚地倒在床上将被子盖在了脸上来表达我的气愤。

本来金娘死的事情,我第一个反应应该是害怕,因为那个梦境真的又实现了它的诅咒,因为她也算是我交情不错的一个朋友,因为在她死之前我们的生意往来又出现了反常。既然涉及到了衙门,那么她的死便不是正常的消亡——

但是宋令箭他们的态度的确让我非常愤怒,所以我先用愤怒将自己隔离,在房中回想了一会这件事情,才感觉到深深的恐怖——

金娘死了——那代表什么?

先是她给了我假的金线,然后人就失踪找不着了,再然后就被发现已经死了——

那么,夏夏多次去找她的时候,她是不是就已经死了——

她是怎么死的?谁杀的?

我越想越害怕,我刚才不应该这么愤怒,我应该冷静点,好好将她死的事情问清楚点的——

我想得头晕脑涨,即害怕,又忍不住去想,去追溯着我最后一次见到金娘的情景——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那个梦之前——在我的那个关于她的噩梦之前了。

初一——

对,那天是初一,因为那天我本不想去找金娘,但是初一我闲的话都会去趟观音堂捐香油,所以顺道就去了金娘那。

第六十章 子墟镇上第三诡

因为事先没有约好,所以一直担心金娘不在会扑了个空,虽然她从来不外出,但总觉得冒昧造访不太好。

犹豫了许久我才去,那天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我印象很深刻,也使我后面几天都没再自己独自去找过金娘。

柳村雾坡附近的那块大空地上,孤零零地立着那两座房子,金娘的屋子靠里,所以去她家每次都要经过谢婆婆的屋门口。

如果说子墟有三大恐怖地,一是西花原,二是雾坡,那第三个肯定就是这谢婆婆的屋门口了——

每次经过她的屋子我都摒住呼吸,生怕自己的声息会惊动她,惹来一顿莫名的诅咒。

但是那天我已经走过谢婆婆的屋子,竟然没有她往常的叫骂声,这我倒有点不习惯了。

我停下来,听了听,风里消散着淡淡的哭声,虽然很微小,但却很凄凉——是谁在哭?

我四处看了看,看到雾坡方向的时候缩了缩身子,但那声音不是从雾坡传来的,而是——而是从谢婆婆屋后面传来的。

我本不是个胆大的人,但听到这哭声心里却起了怜意,莫非是那谢婆婆孤寡一人在家,出了什么意外却找不到人帮么?

我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谢婆的屋后院支盖着乌黑的粗纱布,阴森森的看不见里面的情景。

“呜呜呜——呜呜呜——”

哭声就是从院里传来的,而且走得近了听得更清楚,正是谢婆婆的声音,她平时说话声音已经嘶哑难听,现在哭起来更是难听得让人起不了怜意,她哭得伤心极了,哽中带咽,如快要病死的野兽在喘着极深的粗气,让我听着都觉得胸闷异常。

我透过粗纱布的缝隙往里看,看见谢婆婆正坐佝偻地坐在院中间,对着一张陈旧的类似梳妆台的桌子,她还像往常那样篷头散发,干枯的头发在细碎的光线下张牙舞爪,她正用力梳着自己那枯如稻草的头发,一边梳,一边呜声在哭。

虽然头发糟乱难看,但她却穿着一套很艳俗的裙裳,裙裳有点阵旧,上面却缀着许多艳丽的珠花,这裙裳普通年轻女子穿穿应该还算正常,但套在这身形佝偻年愈花甲的老婆婆身上,实在有点可笑。

始终是女人,原来这谢婆婆也很爱美呢。

她梳了一会头发,始终没将它们梳得服贴,她用力地扔掉了梳子,跳起身子从桌上的某处拿了一个黑帽子——

不——那不是帽子,而是一个假发套,有着长长的辫子和落发,远远看去,倒像是真的一样。她将发套细心地戴在头上,用力地将自己的乱发塞压在里头,好像对她来说,那发套的头发是她自己的,而自己头上的这顶乱发却是别人的一样。

那发套的头发对佝偻的她来说未免有点过长了,直接拖到了地上,从背后看去,像披了块太长的黑布在背上,怪异极了。

戴好发套后,她站起身子,对着某处拉扯着衣摆,整理着头发,虽然动作很投入,但她一刻都没停止过哭嚎,这情景让我毛骨悚然。

她哭得这样伤心,倒让我有点难受,始终也只是个人,平时再过尖利恶毒,也会脆弱,会伤心,这谢婆婆独居在这也有许多年,没半个亲朋好友,见人就骂,恨不得赶走所有会来这里的人,有时候想想也可怜,膝下无子女,枕边无老伴,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真是一点都不假。

有时候我勉强示好跟她打个招呼,都莫名其妙招她一顿臭骂,我在子墟上下人缘算是很好了,可就是也近不了这谢婆婆的身。可能她已经习惯了用这样的方式来怨恨这个世界,还有这世界里所有的人。

我正要离去,谢婆婆却突地尖声叫了声来,她将身上的艳衣用力地扯脱了下来,也不知她哪来这么大的力气,生生地将这衣服撕成了碎片!

我吓得差点叫出声来,拼命捂住了嘴!

谢婆婆猛地转过身来,我又心猛地一紧,她脸上涂得惨白,眉毛黑如树枝,颊上胭脂艳红,唇上涂得血红,画得整个嘴巴如张血盆大口,这妆容早已被她泪水冲败,乱七八糟的像鬼一样!

我无力地靠着树干坐了下来,双手紧紧捂着嘴巴,好不叫出声音,篮子滚到一边我也不敢去捡。

谢婆婆就顶着这一张鬼脸静了静,开始尖利地嚎哭起来:“你这狗娘养的老天爷啊,你为什么这么对我,我本是美娇娘,本是双十年华,我咒得你天塌地陷啊……”

我全身起了鸡毛疙瘩,连忙向后退了几步。

“你这杀千万的,你就算是死了,也得让我摸到你的尸骨啊,你就这么没了,就这么没有了啊……”谢婆婆继续独自哀嚎着。

这沙哑又带着尖利的哭声与诅咒让我胆战心惊,我立马连爬再滚地走了。

只是我还没有走出多远,就听到那院子里飘来悲凉的低唱声,唱得也不知是哪里的调调,鼻腔浓浓地哼着绵绵的情歌:“芳华娘子勤梳妆,等待良人揭红纱,红纱账下泪烛流,良人为何不回来……我的谢哥你可知,烟儿为你绞心神,若生在世盼能归,若已身死待君魂……”

可能是这一段让我太害怕了,以致后来我去找金娘的时候一直魂不守舍,很多细节都记不清——再加上后来的梦,我几乎都要跟现实混淆了。

金娘金娘——那天我跟金娘说了什么——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没有——

迷迷糊糊的,我感觉到了一阵很轻的风,谁推开了门带起的微风。

我也不知道是做梦还是真实,梦呓般问了一句:“谁进来了?郑小姐么?”

没人应我,但我感觉到门半开着,因为走廊的灯光透了进来。轻轻的响起了衣衫飘动的声音,却没有脚步声,这让我有点慌。

“谁——是有人……有人进来了么?”我颤幽幽地又问了一句。

但还是没有人回答我,可是我闻到了房间里面有了另一股味道,很浓重的脂粉味,庄上虽然女人多,但都不太饰脂粉,何况现在是半夜,正常人都洗脸睡觉了谁还会带着浓妆出行。

这浓呛的味道就在离我不远处的床脚边上,一直停留在那里没有移动过。

也就是说,现在有人——或者有东西站在我床脚……

我手脚僵硬,慢慢地尽量不动声色地拉过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紧紧的,但身上的寒毛还是一根根地竖了起来,感觉它们都在无声地尖叫着,颤抖着——

我受不了了!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我咬紧牙关,微微睁开一条缝,借着从门缝溜进来的灯光,微弱的视线只能看到床脚有个白色的身影,就那样静静地贴着床架而站,一点声息也没有,若不是我知道床帐已经拆除,一定会以为那是洒下来的床帐。

我真的快要崩溃了,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凝神,凝神要呼叫——

这时床边那道影子突然奇快地飘了过来,黑漆模糊中突然剥露出一张极为狰狞的脸,我瞪大双眼,梗得全身肌肉发痛,闷一声昏了过去。

吓晕过去再转醒后,我的精神状态很差,我一直在回想着那是我的梦境还是真实的,梦境吧,就像项武的那次一样,明明感觉很真实,那血腥味都呛鼻的要命,可是一转眼,项武明明还生龙活虎地在我面前说笑——

这次的也一样,那股奇怪的味道一直荡在我的鼻边,还有那张脸——那张恐怖至极的脸一直在我面前晃着,怕得我睁眼不是,闭眼也是不!

我这是怎么了?我是真的疯了吗?

“燕姑娘——燕姑娘——”郑珠宝一直在轻声呼唤我。

过了好一会,我才让自己从这失神中醒回神,痴痴呆呆道:“你叫我?”

郑珠宝关切道:“你怎么了?怎么这样魂不守舍?”

我精神衰弱道: “啊...什么事?我...我心惊肉跳的厉害,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你是不是怪我不早点将那事告诉你——哎,我现在也总算能体会到一点宋姑娘他们的用意,不想将这么恐怖的事情告诉你,怕你受到惊吓。我这一犹豫,就变成了隐瞒。”

“啊?什么事?什么事瞒着我?”我脑子里空空的,根本没在状态。

“昨天宋姑娘说的事——关于金娘的——”

我突然回了神,金娘的事,我又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手里的药撒得厉害,烫到了腿,我惊叫着跳了起来,碗哗拉一声带着药碎在了地上——

“没事吧——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冷吗?”郑珠宝小心地将我拉到了一边。

我抖得越来越厉害,我好怕,我真的好害怕,这种恐惧没有任何东西能战胜,就算此时光天化日、有郑珠宝陪在我身边,我还是觉得自己独自在无尽的黑暗中,那一张张诡异的鬼脸环绕着我忽远忽近的在戏耍我,谁来为我驱逐?

“我好怕……我好怕……”我握着受惊吓的双手喃喃自语,眼睛发热。

“哎——燕姑娘你别激动,宋姑娘说过不能用眼过度——”郑珠宝帮我拭着渗出来的泪水,“你在怕什么?你能跟我说吗?”

“我怕睡着……我又害怕醒来……我好怕……我觉得,我就要疯了。”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虚弱。

“为什么怕睡着?睡不好吗?”郑珠宝帮我搓着冰冷的手。

那些诡异的恐怖的场景一幕幕滑过我脑海,项武瞪大眼睛死不瞑目的青脸——挂在墙上的仇恨的脸——壁画在流血——插在墙上的一只一只陈列开来的浴血乌鸦——

“我……我好像见鬼了……你相信这世上有鬼么?”我颤抖着问。

第六十一章 第一目击是夏夏

郑珠宝吓了一跳,道:“怎么这么样?世上有无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心若无愧,即使有鬼也不必害怕。”虽然她是这样说,但我还是听出她语音里的恐惧。

我摇着头道:“不是的……不是的,可是我就是怕……他们说鬼是怨念所生,没有怨念,灵魂就转世投胎了,留在世上的鬼,都是有怨的恶鬼……”

郑珠宝也被我说得愣愣的,握着我的手都不自觉紧了:“你别自己吓死自己……”

自我病了后,我的病情非旦没有好转,还每况愈下,我睡不好,还饱受这种精神上的折磨,再这样下去,我可能连这个秋天都捱不下去了。

“我……我想去看看夏夏……”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郑珠宝好像想阻止,但又无奈道:“好吧,我陪你一起。”

我敲了敲夏夏的门:“夏夏,你在吗?”这个平时总是一刻不停地在我耳边叽叽喳喳的小丫头,我本是想等她醒了出来活动了再找她聊聊,但她一直静无声息的,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在不在房里。

夏夏微弱地在里面应声道:“什么事?”

什么事?这个反应让我有点意外,她怎么这么回答我?平时别说她不爱关房门,即便是关着我这么一敲门,她都飞快地出来给我开门的。

“来看看你——怎么把门关上了?你不是不喜欢闷在房里么?”

夏夏还是没给我开门,回答道:“以前是以前,现在家里有了别人,总归是有不方便的吧。”

我一愣,她的别人指的是郑珠宝还是燕错?我以前没觉得她对郑珠宝有多少敌意,又同是女儿家,可能是意指燕错吧。难道是在我跟闹脾气,怪我收留了燕错么?但人已经收留了,虽然我也没受过什么好脸色,总不可能将别人再赶出去。

“郑小姐早上为我们买了许多早点你出来先吃点东西填肚子,呆会再把药好好喝了。”

夏夏道:“我不饿,也没病。我想好好睡会儿。”

“睡多了也要舒展下——我进来了——”我真的推了下门,没想到夏夏居然是从里面栓上了,根本推不开,“夏夏,快给我开开门。”

夏夏的声音远远的,应该坐在对墙边的桌前:“我不想吹风,就想好好休息会。飞姐你走吧。”

站在原地愣了回神,我游魂一样地走了。

快到自己房间的时候,我转过身道:“你不用这样跟着我,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郑珠宝一直轻轻跟着我,轻而柔软的呼吸声,谨慎如蝶的脚步声。

“你别生夏夏妹妹的气,她这样是有原因的。”郑珠宝仿佛下定很大的决心,慢慢道。

“我知道她在怪我,怪我忽略了她,不见这么久才想起来去找她。”我自责道。

“不是,有件事情,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反正……反正你也知道金娘的事情了。”郑珠宝叹了口气。

“什么事?”

“金娘的尸体,正是夏夏妹妹发现的。应是那日她去柳村找她时发现的。”

什——什么?——我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一声炸开了,只听到郑珠宝继续细碎道:

“我想她应该是受到了惊吓,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将自己的情绪传染给燕姑娘你,所以才拒见不谈的。等过几天她缓过神了,你再去找她细细聊聊也不迟。”

“她——她怎么发现的尸体?不是说金娘——金娘一直在房里么——”

“这我也不知道了,韩公子似乎为这事非常烦心,甚至还与宋姑娘吵了一架。所以燕姑娘你要好好养好身子,不要让他们心有所系。”

“你还知道多少?金娘她是怎么死的?”

“我只知道她是被人杀死的,而且手法非常凶残,具体如何我就不知道了,外面市井也鲜有讨论这件事情,可能都怕惹上不该惹的麻烦吧。”

金娘死于非命这件事情本身就足够恐怖,现在又知道夏夏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我已再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恐惧,只知道自己就像一个皂角泡泡,一碰就立马粉身碎骨。

夏夏是怎么发现金娘尸体的?这个疑问一直环绕在我的脑海里面,金娘的屋子自她失踪开始一直紧锁着,夏夏是怎么知道里面有个死人的?

杀死金娘的手法很凶残,怎么个凶残法,凶残到胆大的夏夏都后怕成这样?

我一直执着地想知道金娘是怎么死的,因为那个梦——那个她金线缠脖突然被扼悬在半空中的梦!她双眼布满血丝,脸上扯着诡异的笑容,像布偶一样瘫在床上……

我全身因长久的颤抖而疼痛不矣,背后的冷汗已将床单染湿,我费了很大的勇气,才敢轻轻地侧了一个身。

因为昨夜床边有“东西”的惊吓,今天我将门推了个实,整个人也靠在床底的床围上,背后有东西可以依靠,就不会那样恐怖。

“当——当——三更天咧,小心火烛,出户打灯,睡觉盖被咧——”韩三笑扯着嗓子的叫更声不知道在哪处响起,平时三更天我都听不到他的更声,可能是我眼睛瞎了耳朵却灵了的缘故,居然隐隐约约的能听到。

正当我放下戒心要再次睡去的时候,我听到门又轻呀着一声开了,光线从走廊上再次涌进门逢,咻……咻……衣衫飘动……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也一起飘了进来——

我后背紧紧抵着床围,牙齿打颤却还要故作镇定地探虚实:“谁在哪里?我听见你的声音了,是谁?”

可能是太过害怕的原因,我只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却听不到那东西的呼吸声。我感觉到它一直站在我的床畔,与闭眼的我诡异地“对视”着——

我猛地睁开了双眼,我睁得那么用力,好像这样就能暂时驱散遮在我眼前的迷雾——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确看清楚了站在我床畔的这东西——

啊——

我听到自己破嗓而出的尖叫声,凄惨得像午夜的女鬼,我整瞪大的瞳孔里倒映着这一整张你惊悚至极的鬼脸,脑海里全是自己尖利的叫声。

我不知道自己这个状态持续了多少,等郑珠宝将我从狂乱中叫醒的时候,我俯身吐了。

“怎么了?怎么了?做噩梦了么?”郑珠宝慌乱地拍着我的背。

我满脸泪水,嘴里腥味难挡:“有鬼,有鬼,有鬼……”

郑珠宝猛吸了口气,半夜三更也难免害怕,却还是极力稳定我的情绪道:“是不是做噩梦了——你一叫我就进来了,没鬼啊——”

“真的有,真的有,它的脸,它的脸白得像纸一样,嘴巴占了半张脸,红得在流血,它瞪着我在笑,瞪着我大笑,为什么要来找我,为什么……”我心力交瘁,也不管郑珠宝比我年岁要小,居然在她怀里嘤嘤直哭。

郑珠宝道:“别,别流泪,会伤眼睛的。不然这样吧,晚上这里灯都掌着,我在这里陪你好么?”

我点了点头,但又怎么可能继续睡着,那个女鬼的样子就印在我眼皮子上,我一闭眼就能看见,白衣披发,脸白如纸,唇如血盆,占了大半张脸,以诡异的上扬幅度在狞笑,乌黑粗如指的眉行,长及太阳穴的双眼——

我发着抖,我刚才怕得发疯,连它怎么离开、郑珠宝怎么进来都不知道。

郑珠宝房间各处都点亮了灯,明晃晃的我什么也看不见,这冰冷的光明让我也毛骨悚然。

“发生什么事了?”门口响起了娘的声音。

郑珠宝愣愣的没回上话,因为她不认得说话的人是谁,别说是她,就算是经常来我家的人,都难得见到她。

“她是?……”郑珠宝低声问我。

我颤幽幽地叫了一句:“娘?”

郑珠宝奇怪道:“燕姑娘是不是听错了,这位夫人……”

“吻玉?”娘微带惊讶地叫了一句。

“夫人在叫我么?……我不叫吻玉……”郑珠宝语声充满了疑惑。

“在生我的气么?是你错了,错得厉害,吻玉,你不该欺骗自己所爱的人。”

郑珠宝一头雾水,她不知道我娘的情况。

“你放过你姐姐吧,她是个可怜人。”

郑珠宝突然颤抖起来,怎么了?是不是我娘吓到她了?

我刚要说话辩解,郑珠宝却接话道:“我姐姐可怜,难道我就不可怜么?”

娘道:“她与子况是父母命定媒灼约下的结发夫妻,你纵使再喜欢子况,也不应该抢人所爱。”

“若是他们真心相爱,真爱无敌,我又何来抢字一说?”

娘看着郑珠宝,叹了口气:“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何必呢?”

“姐姐说得是,吻玉记下了。”

娘听了郑珠宝这妥协的话,似乎很满意,再无话可说,转身走了。

第六十二章 鬼脸惊魂命剩半

我被娘弄得心乱如麻,说起趁我病要我命,我娘也真是个很好的示范了。

郑珠宝轻声道:“夫人长得真美,像是掉错凡尘的仙子。

我气火上心道:“我娘胡言乱语,你别当真。”

郑珠宝道:“夫人没有胡说八道。她口中的子况,是我爹年轻时的字,但是很多年前就不用了。夫人与家父,年轻时应是相识的。”

我从来没有考证过娘偶尔脱出口的那些话的真伪,我没有耐心,也很痛心。郑珠宝只凭娘这几句,就能跟她搭上话了。果然像宋令箭说过的,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我没有。

“你为何还搭上话了?这个吻玉是谁?”

郑珠宝道:“吻玉,正是因为不知道曾有这么一个人,我才好奇,才无礼地想从夫人那多问一点。”

“你不知道?”

“我一直都很奇怪,我爹为何我的阁楼名字取名吻玉,我与娘的名或字中都没有玉字。原来,这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郑珠宝住的楼叫吻玉阁,我还去过好几次呢。

“你爹为何用别人的名字来命名你的阁楼?”我方才的鬼怪恐惧一下就被眼前的八卦给镇压了。

郑珠宝绵延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其实郑家并没有你想像得那样风光,也会有见不得人的争斗事。我娘并非郑府原配,她嫁入府时,府中还有一位元配夫人,我叫她大娘。她恨我娘,也恨我,更恨疼爱我们的爹。我还未出生,爹就为我盖好的闺楼,满月时揭了闺楼布,闺楼名中含有我娘的名字,大娘气得发疯,当着所有宾客的面打了我娘,还差点砸了这块我爹精心巧做的匾额。我娘不想因为此事得罪大娘,哀求我爹换了楼名,爹才答应改,但是新的楼名不仅没有消下大娘的气,她反而变本加厉地与爹争执,向来好脾气的爹却在此事上再无妥协,楼名一直叫吻玉阁,而我的名字里也没有带玉字。所以我一直很好奇,但从来没有人说过为什么。”

这么高雅严厉苛刻的郑夫人居然是妾室出身?!我的脑子里一下就塞满了郑府可能会有的奇闻逸事。

郑珠宝迟疑了一下,轻拢了拢披衣,道:“我娘她本不是这样的性子,都是为了保护我,才将自己变得这样令人生畏……以前我们总是想得到这样的日子,没有大娘的找茬和欺负的日子,总觉得那会自由轻松,但现在我却想回去与娘相依为命的时光,那时她还会抱着我哄我入睡,会即使害怕也将我紧紧地护在身后,她会哭,也会笑,会轻声地叫我爱儿……”

我听到了泪水滴落的声音,还有郑珠宝心里无尽的悲凉,这声音静静的,像个黑洞将疲惫的我慢慢吞噬。

第二天大早,我被火烧般的渴意弄醒,摸去桌上茶壶没在,可能是郑珠宝拿去倒水了。反正也是醒了,我艰难起身,摸着去水房洗濑去了。

“郑小姐,这些粗活我来就行了,平常都是我煎的,按哪个量煎我最清楚不过。”里院厨房响起夏夏的声音,这声音平静无力,像是被抽干了生机。

“哦,没事的,这几天我也大概知道了煎法,虽然还不是很熟,但基本不会煎坏了。你放心,先前煎坏的我尽数都补上了,不会耽误你们的——夏夏妹妹你身体也不舒服,要快点好起来,别让燕姑娘担心。”郑珠宝的声音倒是显得生机勃勃。

夏夏没有接话,这一点都不像她,她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好不让气氛冷下来。

郑珠宝关切道:“是不是我煎药法子不对,为何都没觉得夏夏妹妹气色变好,反而眼圈都有了些浮肿——药都有按方按时喝么?还是晚上休息得不好?”

夏夏故作轻松道:“睡前喝药,醒后眼睛难免浮肿,我睡得很好,谢谢郑小姐关心。”

郑珠宝轻哦了一声,道:“昨天夜里,夏夏妹妹有听到什么怪声音么?”

“没有——我睡得很好。”夏夏飞快打断了郑珠宝的话,显得唐突又不耐烦。

昨天半夜我叫得这么大声,甚至都惊动了娘,夏夏这么敏感的人怎么会没听见?还有后院的燕错,也一直没有出现过,照他的性格,早就要过来酸薄我几句了。

郑珠宝道:“这几天宋姑娘都没来看诊,你们出行也不方便,夏夏妹妹你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可以跟我说,我碰到宋姑娘了一并告诉她,免得到时候有所漏缺。”

“不舒服?——我没有不舒服,我为什么要不舒服?”夏夏语里带着浓浓的戒心。

“哦,没有,我只是随口问了问,燕姑娘那处我也是这么问的,没有不舒服那是最好了。”郑珠宝轻微地退让了。

夏夏干巴巴道:“这几日谢谢你帮我照顾飞姐,我觉得我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药我也自己来煎吧。”

“宋姑娘说,你这剂药未喝完,都不能算真正的痊愈,这剂喝完还要重新诊过才能算好。还是我来煎吧,燕姑娘眼疾后煎药法子有了点变化,我担心你应付不过来。”

我的药有发生变化么?宋令箭只是给我施了针,但并没有在药里加其他味,郑珠宝也是一直按夏夏备写的法子来煎的,为什么她要骗夏夏?

夏夏道:“郑小姐要这样说,我也无话可说。”

郑珠宝道:“对了,这几日燕姑娘睡得很不安稳,总是疑神疑鬼,老是问我神怪的事情,她是不是很怕这些东西啊?”

夏夏道:“飞姐胆小大家都知道,郑小姐初来乍到不知道也可以理解,现在飞姐眼患有疾,所以郑小姐你千万别在她耳边说些什么神怪的事情吓她,她会带入梦里将自己吓个半死的。”

“这么说——燕姑娘说的什么有鬼的事情,多半是她在做梦了?”

“已经有好几次这样的事了,先前梦里死了人,她醒来就真以为那人死了,怎么说都不信,大活人来看过她才信,再说那壁上的画吧,是宋姐姐送她的,那画前几日不知道怎么受了潮气,线色退了些红出来,她非说那画在流血,自己吓自己——我不知道郑小姐迷不迷信这些东西,总之就算你再害怕,也不能在飞姐面前表露出来,否则她会更害怕的。”夏夏的语声很不客气,好像在教训郑珠宝一样。

夏夏是不是对郑珠宝有误会,怎么说话全是敌意呢?这几天要不是有郑珠宝在我身边,我早就撑不下去了。

郑珠宝也没有解释什么,温声道:“恩,我会注意的。”

夏夏语气缓了缓,总算有了点担忧:“飞姐果真睡得很不好么?是不是又在为燕伯伯的事情寝食难安?眼睛也是这样哭出毛病来的,是吗?”

郑珠宝轻叹了口气。

“怪我没能好好陪在她身边,这几天她一定是孤单极了,她最怕一个人——”夏夏自责道。

“夏夏妹妹不在的几天,我刚好都在,只不过燕姑娘需要的并不是我的陪伴,她有心要将自己困在谁也无法接近的世界里,谁也帮上忙。”

“宋姐姐他们就可以。当然这是你这样一个千金大小姐不能理解的——“夏夏的语气突然又变得很尖刻,响起了她的脚步声,“我去看飞姐。”

“别去——”

响起了拉拽的声音,郑珠宝阻止了夏夏。

“干嘛?我不能去看我的飞姐吗?”夏夏扬高了音量,满是要吵架的口气。

郑珠宝怯弱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燕姑娘今早寅时左右才好不容易入眠,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身子再好的人也经不起这折腾。”

“寅时?怎么睡得这么晚?你问我昨夜有没有听到怪声音——是不是昨夜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不叫醒我?”夏夏语气中带着责怪。

“没——没发生什么怪事情,只不过燕姑娘心结难开,失眠做噩梦了而已。”

昨天半夜我明明见着了那恐惧诡异的女鬼,尖叫得连声音都要哑了,夏夏说没听见声音,连郑珠宝也说是我在做噩梦——难道真的是我在做噩梦?我又开始分不清梦跟现实了么?

“那好吧,我迟点去看她。”夏夏最终妥协了。

郑珠宝笑道:“恩,她若是醒来,也一定会来看你的。这是你的早点,药也快好了,吃完早点记得把药喝了,这样燕姑娘才能看到健康有力气的你。”

停了停,夏夏道:“早点为何要分开吃?平时我们都在前院一起吃,而且为何每份都不一样?”

郑珠宝道:“你们病不一样,需要戒口的东西也不一样。你受了风寒,要吃些热性的,燕姑娘眼疾要吃清淡的。”

“那这份呢?这么多——全是肉包子?三哥喜欢各种口味拼杂的,全是肉包子他嫌腻口。”夏夏挑剔道。

“宋姑娘韩公子都交代过,说这几天不用安排早点,这份是燕公子的。”

“还得伺候他呢,死赖着不走,真当这里是善堂。”夏夏冷哼了一句,便响起她拿东西走人的声音,她与燕错交集不多,却已经树下了敌意,若燕错身份之谜解开,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化解。

在水房里站着,我突然发现这一切的纷乱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玩坏了线球,线铺得一地都是,到处打结,我却无力去解开。

第六十三章 行径古怪别用心

夏夏回房后,郑珠宝也朝前院走来,清香的米粥的味道随之飘来,她在我房门口停了下来,可能是想看看我醒了没。

我正要出去叫她,她却喃喃自语道:“睡得这么安静,看来的确累了。”

没注意到我已经起床了?可能我起得迷糊没叠床被,被里拱出来的人形还在,她以为我还在睡吧。

我从水房走了出来,可是郑珠宝未多作停留,将早点又端回到了厨房,我便只好慢慢地跟在后面。

厨房里一股浓浓的肉包味,平时我闻到了总是胃口大开,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闻到就感觉恶心想吐,所以我还没进厨房,就拼命地后退了几步,一下就被走廊的围栏绊倒在地,头撞在廊柱上,痛得我差点昏过去。

郑珠宝仍旧没有发现门外摔倒的我,又从厨房走了出来,肉包的味道也跟着她向远处走去。

她端着肉包去哪了?

“咚咚咚——燕公子,在吧?”郑珠宝敲响了尾房的门,燕错没有应门,一大早的也不知道上哪去了。

郑珠宝也没放弃,继续道:“燕公子在么?早点放在厨房要凉了,我顺路拿过来了。”

燕错还是没有应门,算了吧,不必这么伺候他,你也不会得到什么好脸色的。我突然为这个温柔细致的千金小姐感到心疼。

“吱呀”一声,郑珠宝不仅没有走,反而推门进去了,这让我感觉太不像平时害羞腼腆的她了。

她进去之后没有很快出来,而是来来回回地在里头找了一会儿,还响起轻微的衣物翻动的声音,好像在里面找什么东西。

她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在燕错的房间里翻找东西?

过了一会她出来了,听脚步声感觉有点紧张,她小跑到院角的小花坛边上,好像移开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之后又响起铲地刨土的声音——

她要将什么东西埋藏在地下么?

好奇怪。

埋好东西后,郑珠宝拍了拍手,似乎完成了一件任务,舒心地叹了口气。

“怎么在这里?绊倒了吗?也不叫我——”郑珠宝离开后院,看到走廊角处全身僵硬的我,拼命上前将我扶起。

我闻到了她手上泥土的味道,还杂夹着一股锈铁的臭味,这股臭味让我恶心想吐,于是我拼命别开了脸。

“怎么了?是不是撞到哪里疼了?”郑珠宝语声里全是关切。

“没,没有。早上出来没看到你,以为你上哪去了。”我突然觉得郑珠宝并没有我想像得那么亲密熟悉了。

“怎么会,就算要走,也会来跟你交待一声,我不会不辞而别的——我只不过来后院看一下有什么要打点的。对了早点我准备好了,洗漱过了么?”

我摇了摇头,不想让她知道我早就起床了还知道她在后院做的小动作。

郑珠宝笑道:“那先去洗漱一下吃饭吧。”

“夏夏呢?”我问了一句。

“她可比你早,吃了饭喝了药,可能又睡下了。”

“我想去看看她——”

郑珠宝却紧紧地拉着我,将我向厨房拉去:“她受的风寒,需要多休息不说,未好之前还可能会染给别人,宋姑娘吩咐过说要好全之后再让你们接触——也不急这一两天,是吧。”

“宋令箭这样说过么?”

“恩。”

宋令箭会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么?

米粥清香温热,稠度适中,似乎还加了点莲子,很清爽可口。

“怎么样?还合胃口么?”

我点了点头,道:“真好喝,举杯楼出新粥了么?以前都没有喝过。”

郑珠宝轻笑几声,娇羞又欢愉道:“这可不是酒家买的,这是我自己照着以往爱喝的味道试着做的,爽口不腻味,最适合嘴淡无味的病人喝。你喜欢就好,锅里还有——”说着她起身要为我再盛。

“不用麻烦了,粥还有点热,我喝不了这么快——谢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我说这句话,是真心的。

郑珠宝道:“别跟我说这些,能为你们做点什么,我很愿意的——你一说举杯楼我想起来了,昨天的饭钱还没有结,粥你先慢慢喝着,喝完了先回房休息,我回来后把药给你端来。”说着她起身要走。

“郑小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拉着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没有为什么,对朋友好,需要理由吗?”郑珠宝温柔地拍了拍我,移步向外走去。

郑珠宝走后没一会,我马上放下碗跟了出去,因为我觉得她并不是真的要去举杯楼结账,只不过是找个借口暂时离开而已——

她有事情瞒着我。

我摸到院子,不必出院门,就知道郑珠宝干什么去了。

我宅子后面还有一条很窄的小巷道,是我爹建这宅院里故意空留出来的,这样尾处的茅房开了窗还可以通点气,后院也会明亮许多。因为是巷底,又是死巷,所以从来没人走动。

此时这条无人走动的巷道上,就响起了郑珠宝轻如风的声音,这声音换作平时我肯定是听不见的,偏就是我瞎眼了,看不见那些伪装的脸和转移注意的景象了,才会听得如此清楚。

“此次又找出了一些,已经依您说的埋在了后院。”郑珠宝小声对着某个人道,此前我并没有听到有脚步声经过院口,这后巷里,早就有人等着了?

我以为,郑珠宝在这镇子上只与我相熟,原来还有其他认识的人。

“有劳了。”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偷偷约见的竟是个年轻男人,声音温雅有礼,说话的时候仿佛都是带着笑的。

“燕姑娘问起命案的事,听她的语气好像对这件事情非常意外,也非常惊恐,她……真的与命案有关系么?”郑珠宝急促道。

“命案还在调查之中——不过我知道很多人也在查这件事情,有了各方力量,相信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了。

“燕姑娘心忧成疾,我真怕这水落石出的真相会再次给她带来伤害。若是凶手有苦衷,能不能从轻发落?”

男人道:“家法国规自有方圆,并不是我可以做主的。”

“我明白,我明白……”

“这些劳烦郑姑娘继续补上,事情查明以前,希望郑姑娘能继续看顾好这个院子,很快了,很快就能结束了。”

男人叹了口气,似乎这个所谓的“结束”对他来说,也并不轻松。

两人简单作别,男人走出了横巷,脚步虽轻,却还是落在我的心上如千斤。

郑珠宝没有跟出来,可能是为了防止被人撞见,我想像不到她此刻一个人站在巷底横道的表情,是不是也如昨天半夜我见到的女鬼一样,狰狞地扯着嘴角在笑。

我紧紧掐着自己的喉咙,好让自己不吐出来——

昨夜我们还倚月深谈,谈起她并不如意的儿时光阴,为什么一觉醒来,一切又变了嘴脸?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伪装在我身边假笑?或者说,她接近我留在绣庄,到底有什么目的?只是纯粹的想交我这个朋友帮上些什么忙吗?

那男人一出巷子,我马上转身摸去夏夏的房间,这几天不知道是无心的还是有意的,我总是见不着夏夏,夏夏也总是避着我不见,真像郑珠宝说的,是不想让死案的事情影响到我吗?夏夏并不是这样瞻前顾后的人。

“夏夏,夏夏。”我小声叫道。

夏夏房里突然响起慌乱的碗没放稳在桌上打转的声音,可能是我吓着她喝药了。

“什——什么事?”夏夏的声音也很惊慌,还带着戒备。

“我来看看你——”

“我我刚睡下——”夏夏没来开门,急于找借口。

“睡下也没关系,我就找你说说话。”

“我风寒没好,怕染给你。下午吧——这剂药喝完我风寒就能好了,下午我去找飞姐你。”

夏夏拒绝了我的要求,明明刚才她还在厨房里跟郑珠宝争执着说要见我,郑珠宝那么几句话就真的让她深信了么?只是见一面而已,为什以就这么难?她在逃避什么?

这两天夏夏对我的种种疏远已经超出了生气的范围,我总觉得她在害怕什么,害怕什么呢?发现金娘尸体的事么?但是再害怕,为什么要拒绝与我见面呢?难道我就是那个令她害怕的源头?

我的心乱极了,这院子我没了双目,突然间发现每个人都在对我伪装撒谎,我还能去相信谁?

郑珠宝很快回来了,找我时我已经回了房间,侧卧在床上静想杂乱无章的怪事,除了胡思乱想,我也真的没有其他事情好做。

第六十四章 凡事心里有个谱

“乏了么?药喝了再休息吧。”她将药端了进来。

我闻了闻药,明显感觉到这药跟之前的味道有些不一样,迟疑了一下。

我推托道:“嘴巴难受,也不知道这药喝了能不能治我的病。”

“宋姑娘写了许多的方子,定然是能派上用场的。你若不喝,届时宋姑娘来了问起来,我不好交待……”郑珠宝殷切地劝着。

“宋令箭什么时候来?”

“恩,说是下午会来一趟,所以你赶紧喝了药养足点精神,免得她又看到无精打采的你。”郑珠宝温柔地将药递到我手上。

喝就喝吧,若是真喝出什么毛病,宋令箭会查觉到的,我倒也想知道郑珠宝到底是什么用意,为什么要擅自改我的药方。你总不会本事通天,连宋令箭都能阻止着不让她来看我吧?

我一口喝下药,马上感觉睡意来袭,郑珠宝扶着我躺了下来,像个大姐姐般理了理我搁在脑后的头发,道:“好好睡一觉吧,睡实了就好了。”

我转了个身,心中却有点害怕,害怕我这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更害怕的是大家以为我的长睡不醒是因为病重不治,而不是因为别的。

这么想了一会儿,我很快就睡着了,像珠宝希望的那样,睡得很实,连梦都没有做。

“燕老板,还睡着呢?”沉重的梦外,有个声音明郎得像破土而出的新枝。

我习惯性地睁开眼睛,虽然眼前还是一片模糊:“谁啊?”

“是我啊,每次找你,你都在睡着。上次给你的玉簪子,挑好了么?”声音从窗口传来。

我支起身子,原来是何其真。才想起来上次他放在桌上的簪子我一眼都没看过。

“不好意思,我忘记了——现在我眼睛也看不清了,可能看不了了。簪袋应该还在桌上,你找找,这次只能错过了,下次再说吧。”

何其真道:“能找到合意的不容易,说不定这次错过的就是你最喜欢的。嘿嘿,我早就说过燕老板别太拼命,这下熬出了病症,是否得不偿失呢?”这次他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站在窗边与我闲聊。

我叹了口气,心中千百滋味,不知如何解说。

何其真道:“别慌么,看不见,你可以摸么,仔仔细细地摸上面的雕工,描绘它的纹路,嗅它的气味,品它的触感。我们做这些生意的,真正的高手并不是去看,而是去闭眼去摸的,绝世好玉并不是肉眼看看就能看出来的——正如燕老板你手上这颗镂玉铃,这倒一看便知道的上品。”

去摸?去嗅?去品?像个瞎子一样么?我心中苦涩异常。

何其真问我:“燕老板会画画么?”

我苦笑:“我只会临描图样,真让我握笔画幅什么东西,是不会的……”

何其真道:“没让你真的画呀,我是说,燕老板可以将自己感受到的东西,在脑子里像画画一样将它画出来,就是常言道的,心里有个谱,总比乌七抹黑什么都没有强吧。”

“好难……”

何其真笑道:“当然燕老板这病症只是一时,但也只有这一时的机会,能让人摒除表象迷惑,安静地用心去体会,其实也是一种体会,有时候我倒也想闭上双眼,用心安静地去听听这周遭的一切,只不过俗杂事多,又不敢闭上本能通过看就能得到的方便——怎么办,我都有点羡慕你了呢。”

何其真一语惊醒梦中人。

没错,我是瞎了眼,但的确听觉和嗅觉都灵敏了很多很多,我有时候甚至通过听听声音,都能知道他们说话时脸上的表情,真实的、未经过伪装的表情,这何偿不是另一种“看”呢?

何其真见我不说话,笑笑道:“是体会还是放弃,燕老板你自已做个主张,这玉簪子我也不急,先放在这儿,若是燕老板实在不愿意去挑,我再来拿走。”

“唉——”我起身想说点什么,何其真敲了敲窗门,作了告别的意思,奇怪的是他来他走,院门上的铃铛一点都没摇动。

我走到窗前,伸手在桌边上找了找,袋子还在,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翠阁的簪袋是起了微绒的,这种材质不仅可以隔热,还能防水,难怪何其真一次也没来做过我绣庄的生意,原来他们不是用锦布包簪物的。

袋里面装了三个簪子,我摸了摸,凉而不冰,都是玉质的。

第一个簪子,手掌长,簪身扁,簪尾圆润,形状大体程扁圆形,微有波浪幅度,像——像只蝴蝶吧,中间圆形挖空,我凑近闻了闻气味,普通玉石的气味,我反复摸着,放在手心摩挲着,簪子的样子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我甚至都能“看”到宋令箭将它簪在发间的样子——

这枝不适合,对宋令箭来说太过秀气了,她一定不会簪的。

第二个簪子,比第一个要长,指尖到腕的长度,簪身滚圆如筷,簪尾微为锋利,簪身中间有雕纹,感觉像是——像是藤条如水般缠在了树上——簪头形状像水滴,有起伏幅度,像云,接近于我交代的云状簪头,这簪子很接近我想要的样子,但美中不足的是它簪头还坠了一颗垂珠,很短,垂珠应该出自同块玉雕,也是水滴状——这簪子很漂亮,若是簪在头上,碧绿的垂珠随着行走会轻轻摆动,如清潭之水,即简单风雅,又有女人的娇媚风情,但宋令箭不喜欢多余的东西。

但是我很喜欢,于是我将第二根簪子拿了出来,放在了梳妆台的抽屉里,不送给宋令箭,我留着给自己或送给别人也好的。

第三个簪子,簪身入发部分扁中带圆,簪头很尖,簪身中间微细,向簪头渐粗,簪头扁平,如飞翘的祥云,无任何雕饰,整根簪子像天然从水里捞起的,冰冰凉凉,透着泉水的香气。我把玩着它时,不小心与手上孟无送的同心吟撞击了下,叮咚一声泉鸣,如深山幽泉,清脆不矣,绵延不绝。

是这枝了,就是这枝了——

我握着簪子,突然落了泪,这簪子像是有生命一样,轻吟低唱着好像在讲着一个古老悲伤的故事。

何其真的话在此刻让我体会得入彻心扉,原来真的可以用心去体会一样东西,摸它的形状,品它的味道,听它的声音,这远远比我肉眼看到的表象要美丽许多。

我握着这根簪子静坐了很久,它冰冷的凉力透过手掌传到我火热得快要沸腾的血液之中,我充满怨意的心瞬间平静了下来,也许上天让我在此时眼瞎,就是为了让我看清更多的东西,比如我一直疑惑的宋令箭与韩三笑的用心、院子这段时间发生的迷离怪事、身边围绕的人真正的面目、还有爹让燕错送来的遗书的真正的用意。

我不知道自己这么静坐了多久,直到院门上的铃铛声非常轻微地响了一下,它的响声与往日不同,好像有人趁他响全之前飞快用手扼住了它。

有人在我院门口?而且不止一个!

我把簪子放好,轻轻站到了窗后,这样便能更仔细地听到他们的对话。

宋令箭的声音响了起来:“哪里找到的?”

“飞姐的门缝上。”回答她的是海漂。

宋令箭的声音提高了一点点,露出了浓浓的不悦:“我与你说过多少次?没脑子吗?上次的教训还没有吃够?”

海漂好脾气道:“这次的,不一样。”

宋令箭道:“那也不用你管。”末了又补一刀,“好好呆着,别成为我的累赘。”

我心里叹了口气,宋令箭从当时要杀海漂,到现在的收留他,其实这才是最大的报复吧,海漂还能笑着活下去可能要感谢他现在的双商皆失。

韩三笑扯着喉咙叹了句:“作孽啊作孽。”说罢声音远了点,好像去对院了。

海漂依旧语里带笑,好像什么都影响不到他的情绪:“不去看飞姐么?”

韩三笑道:“这个点,应该喝了药在睡觉吧。”他倒是对我的作息了如指掌,只不过他不知道我现在根本不可能安心养病。

海漂坚持道:“我去看看,睡了,我陪会。”他的脚步声向院子靠近,我飞快轻掩上窗户。

海漂在院里走了走,可能大白天院中没人,以为我们在后院,又继续往里院走去。

我正想去开门迎他,却又听到对面院子响起宋令箭和韩三笑微弱的对话声。

第六十五章 仵作曹南启于案

“没错。其实夏夏的这副妆容,我倒是想起了几天前她被韩兄从雾坡附近被抱回来时,脸上的妆容与现在相差无几。”

“你是说,夏夏对这件事情一直心有余悸,久而久之,酿成了心病?”郑珠宝问道。

“是的。她应该也是被自己这个样子吓到了,久而久之,反成了郁结。而一个人只有在睡觉的时候,睡得深的时候,理智控制是最低的。而一个人睡得最深一般都在半夜时分,于是她夜游的时间大致都在半夜。夏夏,你自己难道都不觉得有异常么?”上官衍问夏夏。

素来胆大的夏夏说话也有了颤抖,惊恐道:““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每天起床,都觉得特别的累,腰酸背痛,好像梦了什么梦,梦里一直在奔走之类的,而且脸上也很难受,总是有股味道似的……我只当……只当是病着了,没有放在心上……”

郑珠宝追问:“那她为什么要来燕姑娘的房间?还总是游荡很久才走?”

这时我听到一直站在门口的韩三笑动了动,我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好像在看着我。

那个白衣披发的站在我床边上的女鬼,真的是夏夏夜游症时扮的?

上官衍解释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夏夏应也是想念燕姑娘,夜游时无意识的就进了燕姑娘的房间想看看她。但是她并不知道自己做了这样打扮,会吓着病重的燕姑娘。是不是?”

夏夏没有答案,费力地在喘气——

“郑姑娘发现原来作鬼之人是夏夏后,一来不想破坏她与燕姑娘的关系,二来又实在担心日久燕飞会惊吓成疾,无奈只好在夏夏药中加了*,希望借药力助夏夏入眠,半夜便不会起来再做那些惊悚之事。为了确保你的*起了作用,起先的几日你都会半夜去夏夏房中确认,看见夏夏熟睡后才放心离去,是不是?”

郑珠宝轻恩了声。

夏夏不解道:“即是这样,郑小姐为什么不当面与我说心中疑问,这样躲藏遮掩,造成这么多误会?”

“一来她不知道你这样做的目的,二来不想没证实清楚之前说这些事,以免有离间之嫌。再说,夏夏不是也一样,心中有事,也只是憋闷着,以致有意者利用你们的猜疑,做出伤害燕姑娘与绣庄的事情么。”

“有意者?”夏夏默然念着。

郑珠宝小声道:“既然夏夏妹妹只是夜游症,为什么又要倒了自己的药,不想让自己的病快点好呢?”

难怪海漂说,夏夏跟我一样不喝药,原来她也将药倒了。那——上次我去看她时,听到药碗滚转在桌上的声音,是不是她刚好在里面倒药?她怕我闻到花栽中的药味,所以才闭门不见我?

上官衍道:“因为夏夏并不知道自己患了夜游的毛病,她所看到的,只觉得郑姑娘对燕姑娘的过于保护,似乎都有了故意拉远她与燕姑娘的嫌疑。起先可能可是猜疑,直到夏夏发现你在她药中加了*,不知情的夏夏自然觉得你有意加害于她,再说郑姑娘不仅下了药,还半夜神色诡异地前来查探,谁都会觉得郑姑娘定是安了什么歹意。”

“我没有神色诡异!我……我只是想要确认一下而已……”

原来这几个不安的半夜,她们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而被我怀疑别有用意的郑珠宝,竟为我做了这么多的事,她一整夜一整夜的都不安生吧,要确认夏夏是不是睡深了,还要留心听着我的动静。

夏夏不服气道:“如果说半夜来我房间、给我药里加药都可以理解,那她为什么私底下与燕错会有来往?”

燕错?对,郑珠宝偷偷进燕错的房间,拿了东西埋在后院,原来夏夏也发现了。

“我……我没有!”郑珠宝委屈道。

夏夏颤声道:“我明明看到你三番几次偷入燕错的房间,不知拿着篮子与他交换什么东西,还鬼祟地偷偷埋在后院里面。”

我默不作声,装作不知此事。

上官衍道:“此事我可以为郑姑娘澄清。整件事要从郑姑娘发现绣庄金线有假开始。这件事情燕姑娘也知道,郑小姐是第一个发现线质有假的人。”

我点了点头,心里奇怪,事情怎么又扯到金线上去了?

上官衍忧虑道: “金线之事其实才是真正的源头,因为它发生得最早,而且也最容易被忽视。幸好有郑姑娘提醒,在下才会注意到这件事。”

郑珠宝道:“我也只是怕这事与死案有关,又不想燕姑娘太过害怕,权衡之下才将此事告诉了上官公子。这几日我在绣庄帮忙照料,发现有人不声不响地进了绣房,将里面我原先摆放好的东西打乱了,虽然这个人已经尽量物归原处,但仍旧与我原先的摆设有了差距。夏夏与燕姑娘都不可能进绣房,唯一有可能的就是——”

唯一有可能进绣房的人,就是燕错。但是他一个大男人三番几次进绣房干什么呢?

“恰那几次,燕姑娘又总是说自己好像见鬼了。于是我也就多留了个心眼。”郑珠宝叹了声气,道,“那日我进绣房拿折子,感觉到里面有东西在移动。等我照亮了绣房,又发现并没有人迹,但总觉得哪里并不对劲。当时没有多想,便急着出去点烛照明了。后来我才想起来,之所以觉得怪异,是因为角落里那个大绣筐突然满了许多,我记得原先才只一半不到。自然一开始也害怕,以为是有鬼,但细又回想,若真是鬼,便不用藏在绣筐里隐踪迹,那么,要隐去踪迹的,就一定是心里有鬼的人。”

我说起鬼,我就冷不丁地颤一下。

“我将这件事情与庄上发生的事情连续起来,便想到了金线的事情。我查了查金线,发现原先分股做好的线都被人动过,而且色泽也微带异样,是被人掺了假线。我分明听燕姑娘说过,假线已经全部烧毁,那么这些假线又是从何而来?所以我猜测,那个三番几次暗进绣房的人,目的是为了换线。”

金线之中又被人掺了假线?什么时候的事情?

“那你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说出来,任由那人胡来?”夏夏打断道。

“现在时期异常敏感,我不想因为我的一时猜测,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但我又怕燕飞受到伤害,所以只好将这事告诉了上官公子。”

上官衍道:“所以我与郑姑娘协商好,由她与我里应外合,找出换线之人。为了避免燕姑娘的生意声誉再受假线所累,所以我从金氏那里将真线取出,定时交于郑姑娘,由郑姑娘偷偷将疑犯手中的假线换出。这样,纵使疑犯再换线,换来换去的也都是真线。由于在下不能时常前来惹起猜疑,只得嘱托郑姑娘将换来的假线埋在院子里,以防疑凶反咬一口,伺机将罪责推在她身上。”

“那么说,燕错说的看到与郑小姐巷中送物的那个年轻男人,就是你了?”一直安静的宋令箭突然插嘴道,原来她也撞见过。

郑珠宝连忙解释道:“那是上官公子将真的金线交给我好换下假戏,没有送物之说。”

宋令箭冷哼着笑了一声。

原来他们带我来等了这么久,其实是想要为我找出换真线给假戏的人,但为什么要来这里?这跟夏夏夜游症的事情有什么关联吗?

我大概是有点猜到了,但还是不死心,喃喃问道:“是谁要在金线中掺假,要这样害我?”

上官衍对着那人道:“你本来意用金线之事摧垮燕姑娘的生意,但是与你合作的金娘突然被杀,你只好单独行动,借燕捕头的遗信接近燕姑娘,再入住绣庄,好伺机在庄内继续换真为假。”

我咬唇发抖,真的是他——

上官衍继续道:“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你看到了夏夏半夜夜游,吓得燕姑娘心神大躁病重难医,对你来说,这也是打击燕姑娘的好法子,更何况夏夏是燕姑娘最信任的亲人,若是此事被发现了,对燕姑娘又是更重的打击。所以你发现此事后,不仅没有调解,反而加以隐藏,才另得郑姑娘与夏夏猜疑更深。”

夏夏猛地喘了口气,似乎在瞪着这个人!

“一切误会与猜疑,都是因着夏夏夜游症引起的。任何其中一方知道,误会自然就说通了。你自然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当你看到郑姑娘尾随夏夏夜游、又在药中加蒙汗药后,就开始为夏夏遮盖夜游的迹像。”

没错,如果夏夏半夜作鬼妆夜游,那她第二天起床一定会看到自己脸上的妆容。既然一直没有发现,那一定是没看到自己脸的妆——那她的妆哪去了?

“夏夏夜游躺好之后,你等着郑姑娘离开,然后你换去她踩脏掉的布袜,擦干净她脸上的妆容,这样夏夏起早上来,看见自己还是正常的,就不会被自己夜游时的妆容吓一跳,更不会去怀疑自己有病。而郑姑娘看到正常出来的夏夏,自然觉得是夏夏有意妆鬼吓人,天亮又若无其事了。因为做梦的人,是不会想到洗干净脸擦干净袜子睡觉的。”

是燕错——他用布帕沾了油,为夏夏洗妆,他一个少年人,竟也懂用油洗妆的法子。

“原来是你一直从中作梗?你暗换金线,又离间我们之间的关系,你究竟想要干什么?”夏夏怒不可逷。

没有人回答夏夏的这个问题,每个人都保持着沉默。

第六十六章 可惜世无双全法

海漂还很贴心地尽可能地用自己能想到委婉的词修饰了宋令箭的性格,说担心是太温柔了,生气是正常,发火也在可预料范围。

不过,外面宋令箭与郑珠宝怎么没了声音?若是站在原先的地方讲话,循着风声我应该是能听到一些的,现在一点声音都没有,难道她们去别的地方了?并没有经过我窗前,那应该是在院子的某处了。

我有些担心,道:“宋令箭怎么还不来?”

“郑姑娘与她有话说。”海漂手上沾了些水,按在我眼睛上,比原先清凉了好多,他的手滑滑的,有股蜡的味道。

我尖了尖耳朵,轻声问道:“说什么?为什么不来我房里说?”

海漂道:“既然不来,自是不想让飞姐知道。”

聪明。

我灵机一动,问道:“你总是与他们同进同出,金娘的案子,你也知道一些吧?”

“你与何关?”海漂问是这样问,语声却很温柔。想必是跟宋令箭呆一起久了,学的话也都特别尖酸。

“宋令箭与我说过一些,说过些时候衙门会来人再问,我知道多点总是好的。你也要像他俩这样,什么事都要瞒我一些么?”

海漂道:“我知道得并不多,可能给不了飞姐想要的答案。”

我都有些气急败坏了:“我就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海漂显得有点意外,但还是压着惊讶拍了拍我的手道:“飞姐不要急。她是被人勒死的,勒得很深,脖颈断半,满床鲜血。”

我牙齿打战,继续问道“被——被什么勒死的?”

“头发——自己的头发。”

黑暗中我仿佛看到金娘那诡异的脸在对着我笑,只不过她颈上缠着的不是那条金做的项链,而是她自己乌黑亮泽的头发。

谁会与这么个女子结这么深的仇恨,勒死她不止,还勒断了大半,惹得鲜血满床——

那场面,一定恐怖极了,难怪胆大的夏夏都吓得三魂不见七魄。

我咳了起来,整个人又轻飘飘的发烫。

“她被发现时已死去二十余天,但尸身却宛如新死,并没有腐烂,几乎还有尸温。”海漂很老实,让他说,他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你们怎么知道她死去已有二十余天?”

“腹腰部分本身因囤积大量秽物而在人死之后最先腐化,死者腰腹部分早已腐化得差不多,只是因此处天气阴寒,又因为其他一些我也不得知的原因,没有蔓延到全身。若是在常温常理之下,这具尸体应早已全身腐败,而不是像被发所看到的那样干净明了,根据腰腹腐化情况来看,死去已有二十余天——曹先生是这样说的。”海漂自己平时说话简短不清楚,复述别人的话却是有条有理,一字不漏。

“曹先生?”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上官大人的帮手,曹南,他懂得这些稀奇的玩意,在尸体上找到许多线索呢。”海漂对这个人似乎充满了兴趣。

“为什么她的尸身一直没有腐化?难道——难道是有具大的冤情或怨意么?”我听多了鬼怪故事,也觉得这事充满迷信色彩。

“曹先生也没找到原因,兴许真的是她希望真凶落网,怨灵在守护着自己的尸身吧。”海漂自己都笑了。

我瑟瑟发抖:“那金娘她死时是什么样的?是躺是坐?什么样的表情?”

我想起梦中金娘被扼的情景,如木偶般瘫在床上,双目圆瞪,嘴角带着诡异的笑。

“三哥说,她在笑。”

她在笑……

“那她——她死时穿着什么衣服?”我强力控制自己的战栗。

海漂道:“全身浴血,已分不清了。但应该还算讲究。”

也许这一切并不反常,是我代入性的想太多了,但我还是忍不住的发起抖来。

海漂道:“飞姐害怕,我不说了。”

我急道:“我不怕,我不怕,我只是——只是觉得意外,为什么有人要杀她,有查到什么么?”

“还在查,不过应该不是为钱,因为她家中的存银都尚在,三哥说,那些银子都可以盖座新房子,若是为财,那银子必定会拿走的。”

“不是为钱,那是为什么?有仇怨吗?她会跟谁结怨呢?”

“这就是衙里要查的事。她家中被翻得很乱,而且死前还受过伤,可能是为了某样东西吧。”

“死前她还受过伤么?”

“恩,肩膀有瘀伤,头上也破了流过血,不致命。”

这命案,看来很复杂。

我突然觉得有点奇怪,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去过案发现场么?”

海漂道:“去过呀,跟着三哥与令,去过好几次。里头的样子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金娘——金娘的样子你也见过?”

海漂道:“死时的样子,没见过,衙门接手,带到衙院去了,去看时已经是整理过的,现场画了些标志,以及陈尸的位子。”

“那,韩三笑怎么知道她死时在笑?”

海漂放低了声音,悄悄道:“他偷偷去,看了尸体。若是飞姐现在去看,应该也还是一样的表情。”

我猛地打了个寒战,几乎要从椅子上跌下去,海漂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

我按着胸口,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为什么……为什么今年这么不太平,会发生这么多事……”

海漂道:“发生了,便是发生了,没有为什么。”

我转头“看”着海漂,是啊,为什么这句话,本身就很无力。有本事的人会解决问题,没本事的人才老问为什么。

轻飘飘的脚步声,宋令箭来了。

海漂人畜无害地打了声招呼:“宋姑娘。”

宋令箭:“……”

这海漂,是故意在装傻逗宋令箭吧?

“怎么这么久,一早听到你来了。”我埋怨性地说了一句。

宋令箭没说话,进来一把将我从海漂手里攥过来,冰凉凉的手翻了下我的眼皮。

“夏夏怎么样了?”

“跟你一样,”宋令箭离我远了些,顺便还拉着海漂也离远了些,“死不了。”

“她回来后总是躲着我。”我委屈道。

宋令箭尖酸道:“你有了新朋友又有了亲弟弟,还要她做什么?”

我心一酸,道:“她这样说的吗?一定是怪我没及时去找她……一定是……她是不是受伤了?我隐约见她一瘸一拐的……”

宋令箭突然问我:“这几日有谁来过?”

我愣了愣:“谁?除了你们,谁也没来过啊——哦,早间何其真倒是来过。”

“他?他来干什么?”

“上次向他订了些东西,见我这几天没绕去他店里,便送来了——怎么了?”

“送的什么东西?”

“一些小首饰什么的——怎么了?”宋令箭怎么关心起这来了,但我下意识的不想让她知道我偷偷买簪子的事。

“这几天绣庄以外的人不要随便见了,给你的东西也不要随便拿。”宋令箭吩咐道。

“为什么?”我直愣愣地问道。

“你什么时候这么多问题?”宋令箭斥了我一句。

我愣了下,眼睛马上一片滚烫。

“飞姐,不要哭。”海漂关切地提醒了一句,可能我一想哭,眼睛会烫得发红,他一下就看出来了,末了他还说了句,“宋姑娘,你太凶了。”

宋令箭:“……”

我竟忍不住笑了。

门口有人敲了下门,郑珠宝的声音道:“宋姑娘还在呢。我照方才你说的法子重新煎过了,你们先聊吧,药凉一会儿再喝。”

药?

我马上站起来道:“药要趁热喝才好。我现在喝。”

难得见我喝药这么积极,郑珠宝笑了:“好。”冒着热烟的药垫着温干的布,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我手上。

我闻着药烟,有意无意地将热气往宋令箭方向吹,希望她能出里面的什么东西似的:“这次的药方里加了什么?与以前的不一样了。”

宋令箭轻叹了一口气,道:“我走了。这个眼纱,一天换一次缠上,省得不安份。”她在桌上放下什么东西就走了。

走这么快——我这药,真的没有问题吗?

海漂也跟着出去了。

郑珠宝很听宋令箭的话,马上开始拿纱布给我缠眼睛,一圈,一圈,将我彻底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她的袖子上,有着很重的泥土混合生锈金属的味道,她到底是碰了什么东西,跟她在后院埋的东西有关吗?

我想问点什么,又怕她会另有所图地瞒着我,若是让她发现我已经捕捉到了一些蜘丝蚂迹,她会不会就藏得更深了。

她来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她家金玉作土,肯定不是图财——我与她素无恩怨,当然也无仇怨,那是为什么呢?

第六十七章 别有用心的朋友

为我缠好眼纱,看着我喝完药,郑珠宝脚步轻快地出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听她的脚步声我感觉她很高兴,这种高兴在这种时刻,适合吗?

“咦,上官公子——”郑珠宝好像要出门,在院门口碰到了谁。

“哦,我来看看燕姑娘。”来人语声带着微笑,答了一句。

上官公子?整个镇上复姓上官的,只有新来的县官上官衍。

郑珠宝轻声道:“她刚喝了药,这会儿应该还没睡下。我去叫她。”

我站起身,因为我房门的窗户正对着院子,若是开着窗,在院子里可以看进我房间,我站在房间里也可以看清院里的一切动静。

上官衍显然看到我了,静了静,温声问候道:“燕姑娘的眼睛,好点了么?”

他似乎并不意外我眼睛患疾,我摸着墙走了出去,道:“谢谢挂心。大人请坐吧。”

这时郑珠宝已经来扶我,将我带到了院中的石桌前坐下,给我们倒好了茶,才道:“两位慢聊,我先出去忙了。”

郑珠宝一走,我反倒有些莫名的轻松。我知道她事事的确在帮衬我,但若是带了别的目的,未免让我心惊。

上官衍将茶杯推到我手边,我感觉到热茶透过杯壁传延到我手上的热力,但我现在发病总是浑身发烫,温暖有热力的东西反而让我很抵触,我缩了下手道:“上官大人来找我,是因为命案的事么?”

上官衍诚恳道:“冒昧打扰姑娘养病,实属无奈,然死案之事拖延不得,愈久愈难追查。”

我突然灵光一闪:“上官大人怎会知道我眼睛有疾?”

韩三笑虽然八卦多舌,但这些事情不会乱在别人那里说,宋令箭更是不可能。夏夏这几天根本不在,那么这上官衍为什么对我眼睛的事情毫不意外,像是本来他就该知道似的?

上官衍静了静,语声放得很柔,略带了些尴尬,道:“上次姑娘房中读信,在下也在院中……”

我愣了愣,我读信那个下午,痴狂中的确好像瞥见门外站了好些人,但我无心思理会,早已被悲痛吞噬得干净。

“那日,大人也来了?”我不禁得有些尴尬,那痴傻的样子叫外人瞧了个精光。

“金氏一案一出,在下理了她生前的一些人脉来往,本是想来问些线索……却未想到……冒昧了……”上官衍说得很委婉。

“那就是说,我读信那天,金娘的尸体就已经被夏夏发现了,就是说,那天起夏夏就已经去了柳村,她……她在那里呆了三天三夜我才想起来不见了她……”

上官衍叹气道:“此事在下也颇为自责,出入柳村查访那么多次,近在咫尺,竟没有查觉到。”

“那这三天,她到底在哪?他们说是在雾坡附近找回的她,她怎么可能在那里昏迷这么久呢?”

上官衍道:“看来燕姑娘的两位朋友没有告诉姑娘,夏夏——是在雾坡边上谢婆婆屋门口找到的。”

我寒毛一立:“谢婆婆?!”

“从金氏被发现一直到夏夏被找到,这三天她的行踪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她现在可好?”

我似是而非地点了下头,可好?并不好,这三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像变了一个人。

“那,不是说是夏夏发现的金……娘么?怎会没人见到她?”

“是经过的人听到她的尖叫,循声过去的时候已经没人了。边上还散落着她的篮子,村民不放心才向衙门报了案。”

我脑门发热,眼睛又开始发痛,苦笑道:“我现在是不是,只有尽可能多地回想起与金娘有关的事情,才算能帮得上忙,才不算上是个十足的废人?”

上官衍温声道:“此事发生突然,姑娘身在疾上情非得已,不必过于苛责自己。”

我理了理头绪,将早就回想好的事情复述一次:“我最后一次见金娘,是这个月初一的事。与她的生意往来一般都定在初一拿货,十五结一次账。初一那次拿完货后,我便再没见过她,十五本是要结账的,但这次货量要求比较大,所以当时跟她谈好了,等这一笔货全交完了再结账。她很好说话,很爽快的答应了。”

“就是说,初一之后,姑娘没再见过死——金氏?”

我点了点头:“是。金娘她从不出雾坡地带,我若不去,就不可能见上她的面。”

“那金氏门上的字条,是你们留的么?”

字条?

“应该是夏夏留的。最近与她的生意往来出了现问题,便遣夏夏去找过她几次,但是都是无功而返……我应该想到的,肯定是出事了……金娘从不出家门,突然不见了肯定是出事了……”

“你们的生意出了问题?能冒昧问下是什么问题么?”

我叹了口气:“金线里掺了假,还好发现得早,不然……正是因为这件事,我们才这样频繁地去找金娘,希望她能给我们个说法,但她……”

但她已经死了。

“不过有件事情,很奇怪。”我努力地想做点贡献。

“恩?”

“大概是初五还是初六那天,一个篮子放在了我家门口。那篮子是我去柳村找她时遗落在路上的,我当时以为是金娘认得那篮子,托人帮我带回来的。”

“姑娘怎么确定那是金氏还来的呢?”

“因为,因为里面放了些金线,除了金娘还会有谁?”

“除了金线,篮子里还有别的什么吗?”

还有个小哑铃,不过这么无足轻重的东西就不提了吧。我摇了摇头。

“姑娘对金氏为人,有什么了解么?”

“她人挺好的,长得好看,人也温柔,做生意爽快,从不计较小钱。所以虽然雾坡那么偏僻,又那么吓人,但是这么多年我也没有换线家。”

“那姑娘有没有听她提过与镇上其他人有所来往?”

“这就不清楚了,应该很少吧,她好像不太喜欢与外人接触。至于与谁起下争执应该也不会,她这么好的脾气。我着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要杀——杀她……”

上官衍轻声道:“杀人经常都是一瞬间,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只是那一瞬间的愤怒没有控制好。”

“再怎么愤怒,也不致于要杀人啊……”

“姑娘宅心仁厚,自然无法相像。”

我不是宅心仁厚,我是胆小如鼠。

“上官大人——”我欲言又止。

“姑娘还想起什么么?旦说无妨。”上官衍耐心十足道。

“金娘……金娘是被勒死的,是吗?”

上官衍叹了口气:“案情细则,姑娘还是少知道为好。”

我用力握了握拳,道:“外界说她是被自己的头发勒死的……会不会——会不会那只是个假象,其实她是被金线勒死的?大人能不能好好查清楚……”

我听到上官衍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一直温和的语声突然变得有些冷硬:“姑娘哪里听来的这些谣传?”

“没——没有哪里听来,我自己猜的。”

上官衍的反应让我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金娘是被金线勒死的,我噩梦的预示,总是有一定的准确性,就像连孝坠崖的位子那样,准确得令人心碎。

“死案之事,岂可乱猜?”上官衍怀疑道。

我的双眼滚烫,可能又渗了眼泪,我使劲地瞪着眼睛,想要从纱布的缝隙中看清上官衍的脸,我站起身子,俯“看”着他道:“上官大人信梦么?”

“梦?”上官衍一怔。

“那个梦让我心神不安,我才一直摧着夏夏去找金娘。很多年前我做过类似的梦,不久梦里的人就死了,与我梦中的情节非常相似,我想这个梦也许也与金娘的死有关。”

上官衍倒是好奇了:“哦,什么样的梦?”

“我梦到我去她家拿线,她比平常都开心,穿着最喜欢的橙色衣裙,袖大收腰,湖蓝色的金叶鞋,打扮得很美。长长的头发像珍珠一样,发间还别着一朵漂亮的小花。她一直都在乎自己的衣着打扮,她说,要一直是最美的状态,好等着那个人回来。”

上官衍没有打断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认真在听。

我压抑着想吐的冲动继续说我的梦:

“她开心地跟我说,她要等的人回来了,她还特意用金线编了一条很长的项链,说要在那人回来的时候戴给她看。可是还没有聊多久,她就被自己戴在脖子上的那串金项链给勒伤了脖子。她又气又悲,说自己漂亮的样子有了瑕疵,那人定然不会再想见到她,然后她就跑回到自己的房里,再不肯出来见我。”

上官衍竟没觉得我这是疯言疯语,还很惊讶地问我:“她在等谁呢?”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长住雾坡不外出,就是为了等一个人。”

上官衍显得有了兴趣,继续问我:“那姑娘的梦里还有其他不同寻常的事情没有?”

当然有,我还梦到宋令箭透过镜子,掐住了金娘的脖子!

不对,不对——

我回想着那个梦,慢慢将情节倒回去,倒回到金娘招唤我进门那一刻——

第六十八章 神神兮兮说怪梦

当时桌上的茶具里面,四个茶杯之中,有一个茶杯是翻开朝上的,好像是她正要为谁倒茶,但还没来得及倒,就被我的到来打断了。那时金娘飞快的做了个小动作,她将那茶杯盖了回去,重新翻了另一个杯子,为我倒了一杯茶。

本来那杯茶,她是要为谁倒的?那天我是突然造访,她怎么知道我会来?怎么会刚好备着热茶在等我?所以那热茶肯定不是为我准备的。

我感觉后背有点冰凉:“有股说不上来的感觉——我总觉得那时除了我跟她,房里还有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什么人?”

“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我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看,那种感觉现在想来,有点发毛。——上官大人信我的梦么?我一直都不敢告诉别人这个梦,我怕他们觉得我是疯子。”

“这个梦是燕姑娘在听得金娘死讯前做的还是之后做的?”上官衍沉声问我道。

“当然是之前。否则你们又要说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我听到金娘死讯的时候才那样害怕——我觉得是不是我梦死了金娘?”

“哪有梦境杀人的事情,燕姑娘眼疾身弱,还是不要想太多的好。死案之事由衙门主事,定会有结果的。”上官衍中肯道。

“恩……”我又想起了今天听到的那个叫曹南的仵作,借机道,“听说上官大人请出曹捕头出任衙事,他退衙多年,竟也同意再帮衙门做事,的确难得。”

上官衍:“燕姑娘认识曹先生?”

“算不上认识,只知道有这么个人。我爹本也是衙中捕头,他失踪后捕头的位子空了很久,直到曹捕头来。我几次想拜访他问些关于爹的事,但曹捕头性格古怪,一直拒而不见,我也便没再找过他。”

上官衍松了口气,他为什么松口气?

“上官大人,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郑珠宝回来了!

“什么忙?”

“我觉得我院中四处有古怪,这是我现在正在服用的药渣——”我飞快将藏在袖子里用布包好的药渣塞在他手里,“不要让别人知道——”

上官衍被我弄得措手不及。

“上官公子还在?留下来一起吃个便饭吗?”郑珠宝已经进来了,我飞快退后几步。

上官衍干咳了声,道:“在下约了曹先生谈些事情,就不叨扰了。

“那我便不留您了。上官公子奔波劳累,想是也没时间坐下来好好吃饭了,这是举杯楼刚出炉的虾饺,您带在路上吃吧。”郑珠宝万事都想得非常入微。

“有劳了。多谢,告辞。”上官衍走了。

有劳了——

有劳了——

好熟悉!

我一颤!

这声音,不就是早上郑珠宝在后横巷里密会的那个男人说的么?一样的声音,一样的语气,我现在才发现!

郑珠宝密会的是上官衍?!

我整个人像被雷劈过,整颗心都要裂开了,我居然还将药渣给了他,想让他帮我查查这药渣到底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

郑珠宝怎么会与新调任来的县官大人有私交?

难怪,我刚才就应该查觉到的!郑珠宝这么一个识礼数的人,她怎么不叫上官衍大人而叫他上官公子?难道他们私下有交情才会叫得亲近一些?

郑珠宝道:“累了吗?我先把饭菜放厨房热着,你若是累了就回房休息一下。”

我僵硬地回房了。推开床尾的窗,那窗离后巷很近,可以隐约听到些声音。

果然……

郑珠宝没有像她说得那样回厨房,而是悄悄走到了后巷。后巷有人在等她。

“方才……”上官衍迟疑地开了口。

巷子里突然炸开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刚要启的对话:“你说说你,东西到处乱放,现在不见了吧,别以为那东西破就以为没人要,就不兴许人家偷回去当柴烧?”

韩三笑的声音。

上官衍快步从横巷走进了正巷道。

正在进巷的韩三笑显然看到了上官衍,大声道:“哟,这不是上官大人么?稀客呀,怎么在这处见着您老人家大驾光临,篷壁生辉呀!”

马屁精。

上官衍还没说什么,韩三笑又道: “大人这是要进去,还是进去刚出来呢?来就来,何必提这么大一篮子,客气了客气了。”

上官衍还是没答话。

韩三笑继续罗索个不停,可能他以为上官衍提个篮子是要来看我的:“真有心啊大人,爱民如子啊。对了,正巧遇上,刚好可以跟大人反应一下。大人,宋令箭的长弓好好放在院子里不见了,也不知是谁无聊拿去使着玩了,虽说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不问自取的事儿也难免叫人心中发毛,子墟向来太平清白,有着夜不闭户的好习惯,这次也不知怎么了,还请大人……”

宋令箭的长弓丢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那么弓,是在哪里丢失的?”上官衍问道。

“就在她自家院里不见的。平时也不见她收个好,终于出事了吧。”韩三笑兴灾乐祸的,声音往宋令箭的院子飘去,脚步声都跟着她一起往里走,听脚步声,一共有四个人。除去上官衍,就是他、宋令箭,还有一个应该是一直不说话的海漂。

进了院子,他们的声音就模糊了,还好谁也没有关院门,所以隐约我还是能听得见。

韩三笑的声音比较清晰,我听得清清楚楚,他咳了两人声,打开了话题:“时候不早了,看来再绕得错过热菜了。是这样的,上官大人身为地方官员,到现在应该也对这儿的事情有所了解。你来之前这里素来太平无事,不知是不巧还是太巧,偏在我们离开后你来时发生了这么多事。上官大人应该也有诸多疑问,却不知道为何迟迟不向我们开口。其实我们向来官民合作的狠,只要大人您问出口,我们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哪。”

上官衍依旧彬彬有礼,轻声带着笑:“案证未全之前,在下不敢妄下评断。况且命案发生在几位离镇之后,故而也未曾想到叨扰几位。”

“不是死妇命案的事。”宋令箭冷冷搭了腔。

“那宋姑娘指的是什么事?”

韩三笑笑道:“除了死案,自然还有许多事。上官大人眼明心亮,可别跟我们装瞎扮聋。”

上官衍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不想解释,没有答话。

静了静,韩三笑的声音变得有点严肃:“我们都是直人,见不得拐弯抹角的事情。镇上什么事情我们不管,但这巷底的事就是这两家的事,人鬼不分,实在看不过眼。”

上官衍心领神会地笑了:“两位既然心中已有春秋,就开门见山将话说明,也免去在下几番担忧,不管手法如何,都是为了此处太平。”

韩三笑压低声音道:“那不如,我们几人来合计合计?——漂儿,关上门,免得风声走漏就不好玩了。”

吱呀一声,有人将对院的门关上了,只是一道门的事情,我真的一点也听不清楚他们的对话了。

过了一会儿,吱呀一声门又开了,有人从院里走了出来,听那脚步声温而轻快,应该是上官衍的。

院中还剩了三人,沉默了一会儿,海漂语气带着忧虑道:“这样,不好。”

韩三笑道:“那你想个好的?”

“会伤害飞姐的。”海漂不忍道。

我心一紧,他们又做了什么商量,是关系到我的么?

韩三笑叹了口气,道:“伤不伤害,也都这样了。除此之外,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这事衙门迟早会介入,早晚都一样的。”

海漂问:“令的弓,哪去了?”

韩三笑道:“可能无聊了出去玩,明天就自己回来了。”

海漂道:“弓有脚?”

韩三笑嘿嘿道:“居然有人不怕死地把主意打到你的头上,我敬他是条好汉。”

“滚。”宋令箭下逐客令。

海漂道:“我去看飞姐了。”

“等等。”宋令箭道。

海漂道:“怎么了?”

宋令箭语声里带着温和的笑意,让我觉得很古怪,这个时间、这件事、又是在长弓被窃之后,她居然笑得这么温柔,回答海漂道:“今晚让她好好休息,明天我们一起去。”

海漂也没磨叽,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很听话:“好。那我先休息了。”说罢响起脚步声,还有房门开动的声音。

韩三笑奇怪道:“这家伙怎么了,今个这么早就睡了?好像神色不太对劲,是不是那毒有后遗症?”

“应是病中受了海风湿凉,又受了那信毒影响。缓过这阵子,闲了针几把就可以了。”宋令箭淡淡的。

“病从浅中医,什么叫过阵子闲了?像是你什么时候有忙过一样。”韩三笑不屑道。

“我的忙的时候你看不见。”

“看不见的时候,随你说怎么忙都行。”

宋令箭道:“门在前面,别滚错方向。”

韩三笑道:“谁稀罕呆你这似的。我去隔壁找饭吃,你来不来?”虽说吵架没停过,该关心的还是要关心。

第六十九章 怒意争吵恨珠宝

郑珠宝的声音恰好响起,道:“韩公子,宋姑娘,你们的饭菜,我另外准备了。燕姑娘与夏夏都在服药,饭菜口味清淡,给你们另外备了些,看看合不合胃口。”她将饭菜单独送去,是不想他们来我院子吗?

韩三笑马上换了语气,礼貌得体道:“这怎么好意思,那谢谢郑小姐了,我来,我来就行了。”

“不……不用客气……要是有特别想吃的菜肴,跟我说就可以了,不知道两位口味,随便备了些……”郑珠宝声若蚊吟。

“啊……哈哈……”韩三笑失声笑了,可能是看到郑珠宝送去的菜肴非常满意,转又压着得意的笑声假装风度翩翩,“就照着这随意的程度准备好了,随便得很好,很好。”

“那两位慢慢用。”郑珠宝回院了。

外面突然一个干雷响过,院子里顿时没了声音,寂静中,好像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我狠地被吓了个踉跄,撞上了身后什么人,这人无声无息的,也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了。

“爹?!”我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句。

“谁是你爹——”他用力地推开了我,愤怒的声音,不是爹,是燕错。

我被甩靠在了墙上,巨大的甩力冲撞得我浑身疼痛,“疯子。”

我喃喃道:“是,我是疯了,疯得看不清人心复杂心有多复杂。”

燕错嘲讽道:“是啊,所以你还不如瞎了。”

我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哪里得罪了你?还是你本来对人就这样凶?”

燕错卡着喉咙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他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

“燕姑娘——怎么了?”郑珠宝的声音从后院飘来,飞快地向我靠近。

燕错粗声道:“那你想要我怎么对你?感恩戴德?千恩万谢?我住在这里不欠你的,我爱来就来爱走就走,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我摇头道:“我没有——我没有这样说过——”

“燕公子,你怎可以说这样的话——燕姑娘——燕姑娘她是你姐姐!”郑珠宝颤抖着,说出维护我的话。

燕错冷笑一声:“姐姐?又不是同个娘生的,还有你,少来烦我!”他粗鲁地走了,似乎还撞了一下郑珠宝。

郑珠宝轻咽了一声,扶着我道:“你没事吧,撞疼了没有?”

我一把推开了她,胡乱摸着向前走去:“我不用你关心,我是瞎了,但我还有手有脚,不是废人!”

郑珠宝在后跟着扶我:“你要去哪里,外面太危险了——”

我怒地转过头,瞪着眼,虽然蒙着眼纱,她看不见我愤怒的瞪眼,但我还是想要表达我的怒意:“外面危险吗?我觉得这里更危险,这里就像是一个满是花刺的笼子,我快要窒息而死了!”

郑珠宝颤抖着,我感觉到她也很恐惧,但她仍旧耐心地顺着我的任性道:“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感受——不在这里,你想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去好吗?”

“你怎么会明白我的感受!我谁都不要——夏夏呢?我要找夏夏,你为什么不让我见夏夏?夏夏,夏夏——”也许是太激动了,我根本发不发力气叫大声,只是沙哑地喘着气。

郑珠宝一直紧紧拉着我,哽咽道:“我明白,我能明白你的感受,你别这样,不要辜负所有人想要保护你的心啊——”

我嘶声推开她,用尽力气地将她推倒在地,嘶哑叫着:“保护我?保护我就是把我放在一个充满谎言的泡泡里飘着吗?泡泡破了,你们知道我摔得有多疼吗?你们这叫保护吗?!你们这群骗子!”

我喘不过气来,热气上涌,早上喝下的药在胃里翻腾,像是要被煮沸了一般,我俯身呕吐。

郑珠宝轻声啜泣。

“你哭什么!你哭什么!你爹又没死,你眼睛也没瞎,你活得比我们谁都要好,你哭什么!”我大哭道。

郑珠宝悲弱道:“燕姑娘是不是不信我?”

我咬着牙,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要去找夏夏,我现在只相信夏夏,她是我的眼睛,我的拐杖。

郑珠宝飞快拉住了我,弱声道:“别去——别去找夏夏——”

“我为什么不能找她?我现在只相信她!”

“不要——燕姑娘不信我不要紧,但是也请你不要相信夏夏——”

我冷笑:“你想挑拨什么事非?我做错了什么,如果我哪里得罪过你,那我跟你说对不起,可是我求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践踏我对你的信任。”

郑珠宝拉得紧紧得,我听到她的指甲都嵌进了我的衣袖里面,她靠近我,颤抖着轻声道:“当是我求你,你再等一天,等过了今天,你就会知道答案了。”

“等一天?为什么要等一天?又想拿什么借口来搪塞我吗?”

“他们都已经安排好了,今夜就会揭晓答案,就会有你想知道的一切。就等今夜,好吗?”

“他们?”

“韩……宋姑娘他们。今晚之前,她都不准我们有别的动静,晚上我会照她的嘱咐做好安排,你看,你看,这是她刚才嘱咐我时给我的纱布,上面还有浸过的护眼的药水——”郑珠宝松了一只手,递来一条微湿的纱布。

我才意识到我的眼睛很痛,纱布已经被泪水染湿了。

“你看你情绪这么激动,又老是流泪,眼睛怎么会好呢?我先帮你把这纱布拆了,换上这条浸药的纱布,然后再等着他们来,好吗?”

我的眼窝深处好像有无数被火烧烫的小针在扎,一直通过眼睛痛到头顶,我捂着眼睛蹲了下去,我的手沾到了被泪水打湿的纱布,然后我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我的眼睛,在流血?

这就是为什么上官衍那日看到我哭就知道眼睛有疾,因为我的眼睛在流血……

郑珠宝给我换了眼纱,她缠得有点紧,好像故意要缠住我的双眼,好不让我睁开,纱布里的药清凉如水,暂时降下了我双眼灼热的烫感。

“是不是我的眼睛在流血?”我异常平静地问道。

“这两天本已有了好转,方才一定是你急火攻心,红又开始见深了。不论如何,燕姑娘你一定要先为自己着想,什么事情都等眼睛好了再说,好吗?”郑珠宝说得情真意切,完全感觉不到任何虚加的情份。

她越是这样,我才越是心慌,想问,又怕问了也得不到答案。

接下来,我一直很安静。郑珠宝也没有再打扰我,也不知道她在张罗些什么。

我知道天黑了,一直都没有报更声,这韩三笑也不知道又去哪里躲懒去了。

郑珠宝终于来了,她敲了敲我开着的门,轻声道:“是时候了。”

我问她:“现在什么时辰了?”

“亥时刚过。”她进来扶我。

“去哪?”

“夏夏妹妹的房间。”

她主动要带我去,我反而迟疑了,问道:“你不是不让我去找夏夏么?”

“因为你一直想知道的答案就在那里。”门口阴森森地响起了宋令箭的声音——

她什么时候来的?我只听到郑珠宝的脚步声——不过郑珠宝没骗我,宋令箭的确是来了,这让我安心了很多。

我向宋令箭所在的方向走去,一只手温和有力地扶住了我。

“飞姐小心点。”海漂轻声道。

宋令箭道:“从现在开始,闭上你的嘴,省得坏我们好事。”

海漂叹了口气:“宋姑娘。”

宋令箭:“……”

海漂转向我,笑眯眯道:“令是好心提醒,自有道理。飞姐照做吧。”

我像是揣着一个装着惊天秘密的宝匣,谨慎异常地点了点头。

走到夏夏门口,我感觉到那里站了好几个人,从心跳声的高度和力度来听,都是男人,有三个,有一个是韩三笑,因为我闻到了他手上我熟悉的山泉水的味道,另外两人个是谁?——院子里怎么这么多男人?

“燕姑娘?”有人轻咦了一声,似乎有点意外我怎么会来。

上官衍?我本能地往海漂边上缩了缩。

“来这么多人,节外生枝要坏事。”站在他边上的男人道,这男人声音粗哑,年岁应该在四十左右,我一时没想到对应的人。

“她想知道答案么,而且,人家是此间主人,爱上哪儿管你什么事?自己不请自来,倒嫌弃人家主人了。”韩三笑也在,对着这粗哑声的男人挑衅道。

“无知更夫,不屑为伍。”男人不屑道。

“煮饭妇男,懒得说你。”韩三笑惯性斗嘴,哼了一声完事,从海漂手里接过我,道,“哭着吵着,总算赖到糖了——不过这糖不甜反苦,自己嚼着咽吧。”

我紧抿着唇,对他的话一知半解,但我知道今天晚上的这次行动,他们应该商议过——莫非今天对院他们关门商讨的,就是晚上的这次行动?

第七十章 秋夜静等未知谜

进了屋,我感觉到两个呼吸,一个从床上传来,很沉,应该是夏夏的,还有一个落在床边上,很轻,很浅,应该是已经进去的宋令箭。

我试着像何其真教我的那样,在脑海里描出现在屋里的情景。

床上躺着夏夏,还在睡。床边站着宋令箭,我、海漂、韩三笑此刻站在房中间,上官衍与未知*在门后面的墙角处,郑珠宝应该还没有进来,站在门口。

“哎,大家都穿黑衣,你就一个人穿得浅白,太扎眼了,我说,穿个白衣服为啥不把头发拢拢好,跟个怨女鬼似的,不知情的进来要被你吓吓死。”韩三笑还有心情对我评头论足。

我摸了摸自己的衣服,我随便扯的也不知道怎么扯来这么一件颜色的。

“少见你穿素色,一穿果然,很难看——你跟郑小姐呆床帐后面吧,穿得就像床帐,呆那安全。”韩三笑将我的手交给了后面跟上来的郑珠宝。

我像个木偶任由他们摆放着,郑珠宝带着我走到了床帐后面,扶着我在床沿边上坐下。

我突然觉得奇怪,我们这么多人在夏夏房中说话走动,她居然一直在睡,她是个睡眠极浅的人,一有动静就会醒,这会儿她居然还可以睡得这么香。

“从现在开始,谁都不要发声音——燕飞,不管你听到什么,都别发出声音,除非我们开口说话。”韩三笑很严肃地吩咐我。

这话刚才宋令箭已经嘱咐过,我点了点头,紧抿着嘴。

静下来以后,我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他们所站的位子,上官衍和陌生男人掩到了窗帘边上,因为我听到窗户轻轻拉扯动的声音。

宋令箭坐在梳妆桌边上的角落里,海漂靠在梳妆桌另一边的墙上,韩三笑站在门后。

这样各自安静地等了大概有半个时辰,一点声息都没有,夏夏则还在安睡。

到底要等什么?

我有点按捺不住了,背也因为长久的端坐而酸痛不矣,我刚要耸耸肩来会展一下,郑珠宝突然伸手按住了我的肩膀,似乎很紧张——

怎么了?要开始了么?

我听到大家的呼吸声都放慢了,变得各种小心翼翼,我也压下了自己的呼吸声,我看不见,但我听得比谁都清楚——

我听到床板微哑一声动了动,应该是夏夏坐了起来——

房里站着这么多人,她若是一点灯或者开门,就会发现,他们藏得未免也太随意了——

夏夏下了床,但她没有穿鞋子,布袜踩在地毯上,响起极轻的摩擦声——

椅子移动,她应该拉开梳桌前的椅子坐了下来,糟了,宋令箭就坐在那梳桌边上——

我用力地睁眼睛,想要挣脱纱布的束缠,总算开了一条小缝,眼前漆黑一片,没有半点亮光——

我没看到亮光,也没听到夏夏起火折子的点灯声,难怪她没发现宋令箭——

她黑灯瞎火的坐在那里干嘛呢?

郑珠宝的手在我肩膀上越抓越紧——

我听到夏夏梳了梳头发,劈劈啪啪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一股刺鼻的脂粉味扑进我的鼻子,我呛得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在安静的房间里,被放得无限响——

我飞快捂住了嘴巴,但是奇怪的事,夏夏也没有作声,仍旧坐在梳桌前面——这么浓的脂粉味,她这是在干嘛?

过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夏夏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仍旧没有穿鞋子,安静地拉开门,向外走去。

郑珠宝一直在颤抖,呼吸破碎,她看到什么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能开口问问谁么?

但是屋里谁都没有说话,谁也没有跟出去,都静静地呆在原来的地方。

这样的气氛,太诡异了,我实在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过一会儿,又响起布袜踩地的声音,夏夏从外面回来了,门也没有关紧,径直回到床上躺了下来,她的呼吸均匀沉重,好像一直都在沉睡不曾起夜过一样。

怎么回事?如果说是半夜起夜,她为什么要在梳桌前面呆半天?连鞋子都不穿,不怕在茅房弄脏袜子么?

这时我吸了吸鼻子——一股奇怪又熟悉的味道冲进我的鼻子——

是什么味道呢?

夏夏又陷入沉睡,我一直在回忆着这股味道在哪里闻到过。

就这样?这就是他们想要给我看的答案?看夏夏起夜时不穿鞋子,就是答案?能回答什么问题?

他们还是在各自的位子没有动,看来还有下文?

过了一会儿,房间外面响起了很轻微的脚步声,有人轻轻推开了门,我还听到水波的撞击声,好像是谁端了个水盆走了进来——

院子里我所知道的人都已经在房间里了,还有谁会半夜三更进夏夏的房间——我娘?不会吧?

郑珠宝突然松了紧抓我肩膀的手,似乎很意外。

这人走到夏夏床边,它的呼吸很轻很轻,好像是故意将自己的呼吸压轻,我听不出是男是女。

它将水盆放在了毯上,衣衫轻动,像是蹲了下来,水声波动,有拧水和擦拭的声音,还有一股淡淡的油的味道——

油的味道——

这时我眼前微微亮了一下,谁起了火折子,点亮了房中的灯。

郑珠宝扶着我站了起来,带着我往外走了几步,她颤抖道:“怎……怎么会是你在这里?”

我什么都看不见,他们到底在说谁?

“是谁?你们在说谁?谁半夜在夏夏房中?你们让我来看什么?”

安静,没有人回答我,而被质问的这个人,也没有发声,我用力听着闻着,我只听到自己乱跳的心,闻到杂乱无章的味道,灯火燃烧的腊味、刺鼻的脂粉味、油味。

郑珠宝松开我,往前走了几步,停了下来,自责道:“看来,看来是我误会了夏夏妹妹,原来,原来一直你在从中作鬼……”

韩三笑道:“聊归聊,别停着呀。怕你安排得不仔细,我还特意给你点了灯。你扔着人家这样一个半干不净的脸孔不管,一会儿她醒了,定要活活吓死。”

巾帕拧着落水声,那个人继续了动作,好像在清理着什么东西。他似乎是沾着油擦的,那方向飘来浓浓的油味。

上官衍道:“烦请郑姑娘将这药瓶放在夏夏鼻下,片刻后她自会醒来。”

郑珠宝应是去接了上官衍说的药瓶,扶着我坐在床沿上,再依话靠近夏夏,夏夏轻微地*了一声,突然像扎了针似的坐了起来。

我好想扯开布纱,好看清眼前发生的事情——但我知道没有用,这布纱不管有没有遮着,我都看不清。

上官衍平静道:“为了解除你们心中的疑问,所以最好是两人都在场,以便大家可当场对置疑问,以免日后事情解决了,两人心中还有介蒂。”

哪两人?说得谁呢?

上官衍继续道:“韩兄已将你们的事情都告诉了在下,希望在下能给你们一个公道。我猜想这是燕姑娘的家事,所以也没有提到公堂来审,趁现在人证物证皆在,好尽早做个了断,以免日后发生不可挽回的伤害。”

我仍旧一头雾水。

“夏夏,你醒全了没有?”上官衍问道。

夏夏轻嗯了一声,疑惑地看着众人:“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那便好,那在下便来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上官衍平平淡淡的,再无往日说话时的温声笑语,“现在我就从郑姑娘的心结说起。最先发现事情有异的,应该是郑姑娘。郑姑娘曾与宋姑娘说过,近段时间燕飞总是被一个夜游的白衣女鬼吓得心神魂乱,导致长病不好,是有这么件事吧?”

原来郑珠宝是相信我的,还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宋令箭。

上官衍放轻了声调,慢慢道:“其实郑小姐后来也看见了,那根本不是什么白衣女鬼,而是夏夏装扮的。”

我一愣,没反应过来。

“我?”夏夏像是受到了污蔑,提高音量尖声反问。

上官衍轻笑道:“当然,换作是平时的夏夏,明知道燕姑娘最怕鬼神,平日时就连说笑都不会带鬼,又怎么会半夜扮成鬼来吓人?尤其是在这非常时刻,更不可能会做这样的玩笑。”他顿了顿,接着道,“而且就算夏夏是个胆大的女孩子,也不至于胆大到半夜三更装成这么一副吓人的样子,别说是燕姑娘——就是我们灯火通明看着她这个样子,都觉得碜得慌。”

“不可能,夏夏决不可能会扮鬼吓我。”我笃定道。

郑珠宝动了动,我感觉到她在转头看着谁,轻声道:“难道是他唆使逼迫夏夏妹妹这样做的?”

上官衍答道:“那更不可能。以夏夏的性格,不可能为人所使。其实女鬼吓人这件事,谁都没有错,夏夏是着了梦魇,得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夜游症。”

“夜游症?”我惊呼出声,和着郑珠宝同样惊讶的叫声。

上官衍肯定道:“没错,夏夏最近夜半所为,明显就是夜游症的症患。”

我解释道:“我与夏夏一起这么多年,从来没发觉她有这个病,怎么会——”

“别急,这病并不是一定要从小就有,一个人突然受了什么打击,或者被某件事绊住了心结,太重不得解,就有可能会有这个病。”

“心结?”夏夏有什么心结这么重,以致于得了夜游症?

第七十一章 鬼妆夜游心结重

“没错。其实夏夏的这副妆容,我倒是想起了几天前她被韩兄从雾坡附近被抱回来时,脸上的妆容与现在相差无几。”

“你是说,夏夏对这件事情一直心有余悸,久而久之,酿成了心病?”郑珠宝问道。

“是的。她应该也是被自己这个样子吓到了,久而久之,反成了郁结。而一个人只有在睡觉的时候,睡得深的时候,理智控制是最低的。而一个人睡得最深一般都在半夜时分,于是她夜游的时间大致都在半夜。夏夏,你自己难道都不觉得有异常么?”上官衍问夏夏。

素来胆大的夏夏说话也有了颤抖,惊恐道:““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每天起床,都觉得特别的累,腰酸背痛,好像梦了什么梦,梦里一直在奔走之类的,而且脸上也很难受,总是有股味道似的……我只当……只当是病着了,没有放在心上……”

郑珠宝追问:“那她为什么要来燕姑娘的房间?还总是游荡很久才走?”

这时我听到一直站在门口的韩三笑动了动,我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好像在看着我。

那个白衣披发的站在我床边上的女鬼,真的是夏夏夜游症时扮的?

上官衍解释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夏夏应也是想念燕姑娘,夜游时无意识的就进了燕姑娘的房间想看看她。但是她并不知道自己做了这样打扮,会吓着病重的燕姑娘。是不是?”

夏夏没有答案,费力地在喘气——

“郑姑娘发现原来作鬼之人是夏夏后,一来不想破坏她与燕姑娘的关系,二来又实在担心日久燕飞会惊吓成疾,无奈只好在夏夏药中加了*,希望借药力助夏夏入眠,半夜便不会起来再做那些惊悚之事。为了确保你的*起了作用,起先的几日你都会半夜去夏夏房中确认,看见夏夏熟睡后才放心离去,是不是?”

郑珠宝轻恩了声。

夏夏不解道:“即是这样,郑小姐为什么不当面与我说心中疑问,这样躲藏遮掩,造成这么多误会?”

“一来她不知道你这样做的目的,二来不想没证实清楚之前说这些事,以免有离间之嫌。再说,夏夏不是也一样,心中有事,也只是憋闷着,以致有意者利用你们的猜疑,做出伤害燕姑娘与绣庄的事情么。”

“有意者?”夏夏默然念着。

郑珠宝小声道:“既然夏夏妹妹只是夜游症,为什么又要倒了自己的药,不想让自己的病快点好呢?”

难怪海漂说,夏夏跟我一样不喝药,原来她也将药倒了。那——上次我去看她时,听到药碗滚转在桌上的声音,是不是她刚好在里面倒药?她怕我闻到花栽中的药味,所以才闭门不见我?

上官衍道:“因为夏夏并不知道自己患了夜游的毛病,她所看到的,只觉得郑姑娘对燕姑娘的过于保护,似乎都有了故意拉远她与燕姑娘的嫌疑。起先可能可是猜疑,直到夏夏发现你在她药中加了*,不知情的夏夏自然觉得你有意加害于她,再说郑姑娘不仅下了药,还半夜神色诡异地前来查探,谁都会觉得郑姑娘定是安了什么歹意。”

“我没有神色诡异!我……我只是想要确认一下而已……”

原来这几个不安的半夜,她们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而被我怀疑别有用意的郑珠宝,竟为我做了这么多的事,她一整夜一整夜的都不安生吧,要确认夏夏是不是睡深了,还要留心听着我的动静。

夏夏不服气道:“如果说半夜来我房间、给我药里加药都可以理解,那她为什么私底下与燕错会有来往?”

燕错?对,郑珠宝偷偷进燕错的房间,拿了东西埋在后院,原来夏夏也发现了。

“我……我没有!”郑珠宝委屈道。

夏夏颤声道:“我明明看到你三番几次偷入燕错的房间,不知拿着篮子与他交换什么东西,还鬼祟地偷偷埋在后院里面。”

我默不作声,装作不知此事。

上官衍道:“此事我可以为郑姑娘澄清。整件事要从郑姑娘发现绣庄金线有假开始。这件事情燕姑娘也知道,郑小姐是第一个发现线质有假的人。”

我点了点头,心里奇怪,事情怎么又扯到金线上去了?

上官衍忧虑道: “金线之事其实才是真正的源头,因为它发生得最早,而且也最容易被忽视。幸好有郑姑娘提醒,在下才会注意到这件事。”

郑珠宝道:“我也只是怕这事与死案有关,又不想燕姑娘太过害怕,权衡之下才将此事告诉了上官公子。这几日我在绣庄帮忙照料,发现有人不声不响地进了绣房,将里面我原先摆放好的东西打乱了,虽然这个人已经尽量物归原处,但仍旧与我原先的摆设有了差距。夏夏与燕姑娘都不可能进绣房,唯一有可能的就是——”

唯一有可能进绣房的人,就是燕错。但是他一个大男人三番几次进绣房干什么呢?

“恰那几次,燕姑娘又总是说自己好像见鬼了。于是我也就多留了个心眼。”郑珠宝叹了声气,道,“那日我进绣房拿折子,感觉到里面有东西在移动。等我照亮了绣房,又发现并没有人迹,但总觉得哪里并不对劲。当时没有多想,便急着出去点烛照明了。后来我才想起来,之所以觉得怪异,是因为角落里那个大绣筐突然满了许多,我记得原先才只一半不到。自然一开始也害怕,以为是有鬼,但细又回想,若真是鬼,便不用藏在绣筐里隐踪迹,那么,要隐去踪迹的,就一定是心里有鬼的人。”

我说起鬼,我就冷不丁地颤一下。

“我将这件事情与庄上发生的事情连续起来,便想到了金线的事情。我查了查金线,发现原先分股做好的线都被人动过,而且色泽也微带异样,是被人掺了假线。我分明听燕姑娘说过,假线已经全部烧毁,那么这些假线又是从何而来?所以我猜测,那个三番几次暗进绣房的人,目的是为了换线。”

金线之中又被人掺了假线?什么时候的事情?

“那你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说出来,任由那人胡来?”夏夏打断道。

“现在时期异常敏感,我不想因为我的一时猜测,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但我又怕燕飞受到伤害,所以只好将这事告诉了上官公子。”

上官衍道:“所以我与郑姑娘协商好,由她与我里应外合,找出换线之人。为了避免燕姑娘的生意声誉再受假线所累,所以我从金氏那里将真线取出,定时交于郑姑娘,由郑姑娘偷偷将疑犯手中的假线换出。这样,纵使疑犯再换线,换来换去的也都是真线。由于在下不能时常前来惹起猜疑,只得嘱托郑姑娘将换来的假线埋在院子里,以防疑凶反咬一口,伺机将罪责推在她身上。”

“那么说,燕错说的看到与郑小姐巷中送物的那个年轻男人,就是你了?”一直安静的宋令箭突然插嘴道,原来她也撞见过。

郑珠宝连忙解释道:“那是上官公子将真的金线交给我好换下假戏,没有送物之说。”

宋令箭冷哼着笑了一声。

原来他们带我来等了这么久,其实是想要为我找出换真线给假戏的人,但为什么要来这里?这跟夏夏夜游症的事情有什么关联吗?

我大概是有点猜到了,但还是不死心,喃喃问道:“是谁要在金线中掺假,要这样害我?”

上官衍对着那人道:“你本来意用金线之事摧垮燕姑娘的生意,但是与你合作的金娘突然被杀,你只好单独行动,借燕捕头的遗信接近燕姑娘,再入住绣庄,好伺机在庄内继续换真为假。”

我咬唇发抖,真的是他——

上官衍继续道:“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你看到了夏夏半夜夜游,吓得燕姑娘心神大躁病重难医,对你来说,这也是打击燕姑娘的好法子,更何况夏夏是燕姑娘最信任的亲人,若是此事被发现了,对燕姑娘又是更重的打击。所以你发现此事后,不仅没有调解,反而加以隐藏,才另得郑姑娘与夏夏猜疑更深。”

夏夏猛地喘了口气,似乎在瞪着这个人!

“一切误会与猜疑,都是因着夏夏夜游症引起的。任何其中一方知道,误会自然就说通了。你自然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当你看到郑姑娘尾随夏夏夜游、又在药中加蒙汗药后,就开始为夏夏遮盖夜游的迹像。”

没错,如果夏夏半夜作鬼妆夜游,那她第二天起床一定会看到自己脸上的妆容。既然一直没有发现,那一定是没看到自己脸的妆——那她的妆哪去了?

“夏夏夜游躺好之后,你等着郑姑娘离开,然后你换去她踩脏掉的布袜,擦干净她脸上的妆容,这样夏夏起早上来,看见自己还是正常的,就不会被自己夜游时的妆容吓一跳,更不会去怀疑自己有病。而郑姑娘看到正常出来的夏夏,自然觉得是夏夏有意妆鬼吓人,天亮又若无其事了。因为做梦的人,是不会想到洗干净脸擦干净袜子睡觉的。”

是燕错——他用布帕沾了油,为夏夏洗妆,他一个少年人,竟也懂用油洗妆的法子。

“原来是你一直从中作梗?你暗换金线,又离间我们之间的关系,你究竟想要干什么?”夏夏怒不可逷。

没有人回答夏夏的这个问题,每个人都保持着沉默。

第七十二章 步步为营事事谋

燕错,你为什么不回答——你说啊,无论你找什么理由,我都选择相信你——我心里哀求道。

宋令箭道:“与金娘勾结的人是你,换线的人是你,挑拨庄中关系的人也是你,那么送来那五封信的人,自然也是你了。”

五封信?之前我好像听他们提过信,看来真的不只一封信,那另外的信哪去了?

“没错,都是我。”他终于回话了,语声淡淡的,没有惊慌,也没有挫败,反而带着一股释然。

我全身寒毛直立!

燕错冷哼着笑了一声,将手里的巾帕扔回到水盆之中,坦然道:“假线事情是我,五封信的事情也是我。”

“什么五封信?怎么有六封?”我颤声道。

“除了第一封你亲自送来的燕伯父的遗书,其他五封是你从平日燕伯你的手记里拆分出来,逐一送来,是不是?”韩三笑问道。

“是。”燕错好像早就随时准备摊牌,所以一点也不隐瞒。

上官衍道:“在送信之前,你很早就潜进了绣庄。你要摸清楚这里的布局,以便以后行事。但就在这个过程里,你已有意无意地为后来的行动埋下了伏笔,就是燕姑娘口里说的,绣庄闹鬼。”

“是你在装神弄鬼?”夏夏怒道。

上官衍道:“一开始可能是无心的,可能他在试探途中,刚巧不小心被燕姑娘撞见,燕姑娘本来就胆小,最怕鬼怪之说,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是着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但她又怕别人说她疑神疑鬼,只是闷在了心里害怕。你知道她的恐惧之后,就可以大用她的这个弱点,趁着绣庄无人,三番几次潜入作鬼吓她。”

“挂在墙上的脸,流血的墙画,包括巷子里面时常响起的脚步声。这些事情在燕姑娘心中烙下了阴影,总是胆战心惊,杯弓蛇影。这些无聊的小把戏对燕姑娘来说,却是致命的,你三番几次将她吓晕,致她精神晕乎,这样往后你再有行动,别人也不一定会相信燕姑娘的说辞。但是这些并不是你的愿意,你原意是要以假线摧毁绣庄的生意,好让她丢了这口饭碗,无所依存。”

燕错没有反驳。

“所以你找到了与绣庄有生意往来的金娘,假她之手在绣庄金线里面造假,不知出于什么条件,金娘同意了与你的合作。一开始进行得还算是顺利,你将假线提供给金娘,由金娘掺线,再将掺线的日期及数量记下,再与你一同拆账。这样进行了一段时间,你们开始出现了矛盾,导致你们的合作中断。”

燕错的心跳加快了。

上官衍衣衫轻动,好像拿了什么东西,放在了桌上——

有纸页翻动的声音,还有陈旧的墨香味,是书册类的东西——

“金娘是如何致死,这段我们先跳过。金娘死后,你们的合作自己也就断了,没有人出面为你作假线的生意,你只好自己另立计划。你想到了用自己的身份和你手上握有的本来就应该给燕姑娘的遗书,来接近绣庄。只要成功以遗亲的身份接近燕姑娘,其后你想做什么还不简单么?”

燕错不屑道:“这是我无法可想的时候,备留的最后计划。如若可以,这个鬼地方,这些伪善的嘴脸,我此生都不想见到。”

“你启动了这个最后的计划。但是如何要让你的出现不突兀,最不容易惹人怀疑呢?你很聪明,很耐得住性子,也很懂得人心,你没有一开始就要入主绣庄,而是以旁观者的身份不停的出现,让镇上的人自己去想,自己去验证,然后得出你本来就想透露给大家的事情。”

“什么意思?”夏夏问出了我心里的疑惑。

韩三笑若有所思道:“意思还不明白么?一开始我也觉得奇怪,像燕错这样的年轻后生,面子薄,自尊心强,明知道自己盘缠不够,却还要勉强住在镇上最大的酒楼,这不是很奇怪么?直到有一天我去找小驴,都未曾问是什么事,他便问我是不是要找一个长得很像燕飞的少年,还说出入馆子的人都在猜测他的身份。可见,他用不够的盘缠住这大酒馆子最小的房间,目的就是想有正当理由出出入入,用着一张与燕飞极其相似的容貌,好让镇上的人纷纷猜测推敲。”

原来自燕错来送信开始,韩三笑就一直在查他,难怪他总是不见人影,也甚少在我面前提燕错的事,他本来就打算要查。

“推敲什么?”夏夏问。

“身份。”韩三笑答道,“小驴当时是问我,这少年是不是燕飞的远房亲戚,长得如此相像。从这里开始,你已经渐渐地将自己的身份往某个方向推。在你成功引起大家注意后,便开始以送信为由,三番几次地前来找燕飞,而且为了让你的信引起我们的重视,你每次来都指名道姓的,要让燕飞亲自接信。可能你早也已经算准了,这几天燕飞会卧病在床,正好你可以多次出现,顺便可以查探你计划之外的突然间从外回来的我们三个人。”

我紧咬着唇,原来燕错的出现并不是那么简单,他早就为他的出现做足了功课,他多次送信也不是为了想要坚持达成爹的遗愿,而是要熟悉这里的环境,那我之前胆战心惊,总是觉得有谁在暗处盯着我,可能也不是幻觉,而是燕错在偷偷窥视这里。

韩三笑继续道:“奈何此次燕飞一直病重,也一直没有办法成功让你有机会伤害到她。于是你以退为进,假装等不住要走,将那封信留给了我们——”说到这,韩三笑轻笑了笑,道,“你早知道以我们与燕飞的交情,一定会胜不住好奇看了信的内容,一看信的内容,再稍微加上你的容貌体型,便很容易就能知道你就是信中燕伯父所提的,燕飞同父所出的异母兄弟。”

我咬得内唇发麻,本说等不住要走,也是一个谋算。

“接下去,你便成功地让我们自己证实了你的身份。燕飞知晓多年失踪的父亲已死的噩耗,还有你这个人的存在,终于悲极不支倒下了。但一开始说要离开的燕错你,却呆着一直不走了,这我倒是很奇怪。”韩三笑嘶了一声,好像真的很不解。

燕错冷笑回答:“因为有爱管闲事的人给足了饭钱与房钱。有便宜不占才是傻子。”

是孟无和小玉,他们为什么要帮助燕错留下来?

韩三笑道:“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分开寄那五封信?如果你一开始就用这个办法,选在我们离镇的那段时间,你很快就可以杀死燕飞——还是你有更大的仇恨,要这样慢慢地将她折磨死?”

燕错冷笑:“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在信上抹上剧毒,你既然有此剧毒可以杀人无形,又何必多此一举做这么多小动作?”韩三笑语声凌凌,将什么东西扔在了桌上,然后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这铁锈味很熟悉,这几天我经常在郑珠宝和燕错的手上闻到。

“磁——”的一声,谁将东西放在火上熨了熨,发出很刺鼻的恶臭味。

众人都走近几步,围在桌前看着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拉着郑珠宝道:“怎么了?他在干什么?怎么有这样的味道,是什么东西着火了么?”

郑珠宝小声解释道:“韩公子正将燕错寄来的信放在烛上烤着——不过这信面居然一点都没有烧坏,还微微泛黑,冒了一些黑烟——”说罢她用巾帕捂上我的口鼻,焦急道,“这味道难闻的紧,快捂紧了。”

韩三笑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水锈之毒。无色无味,通过碰触、气味的摄入便可以进入人体,伤脉败血。燕错,怨恨,并不是用来传递延续,甚至是扩大的。你也许早就知道这五封信不会被燕飞接下,但这院子里的人、我们几个人,谁都会轻易地拿起这抹了剧毒的信,难道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在你的局中吗?”

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在燕错的局中。

我震惊难言,那么前几次海漂是因为拿了送到我院里的信,才被宋令箭责备的么?

突然之间,床板上响起巨大的动静,什么东西飞快地从床上跳下来,郑珠宝急促地叫了一声——

撞击——

摔倒——

啪!

清脆的耳光声!

怎么了?!

郑珠宝呼吸急促,似乎也被吓了一跳,紧紧拉着我,还不忘跟我解释道:“夏夏妹妹——她打了燕错一个耳光。”

撞击声,摔倒声——

像是谁摔倒了,谁又把谁推倒了——

“夏夏——”上官衍担忧地叫了一声——

唉——我听到韩三笑无奈的叹息——

夏夏尖声得像只发狂的野兽,歇斯底里:“你这个魔鬼!为什么?!飞姐与你无怨无仇,甚至还愿意接受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千方百计的害她!为什么你要害这么多的人,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燕错笑了,他的笑像是从卡碎掉的风轮车里抖出来的声音,难听,尖锐。

第七十三章 众人皆在此局中

夏夏的嘶吼和燕错的笑,终于让我麻木的心感觉到了疼痛,那股疼痛不可遏止地蔓延开来,几乎要粉我的身碎我的骨我的心。

“我是个魔鬼,但你错了,我不是狼心狗肺,我的心我的肺,从我娘死的那天开始,就没有了。”燕错的声音向我转来,我知道他此时在看着我,我也能感觉到他看着我的目光里,带着的剡肉饮血的恨意,“是的,我娘她早就死了!可是你娘还活着,活得好好的。所以我恨你,恨这里将你养大的一切,你从我们身上夺走的一切,享爱的一切!我即夺不走,就要毁掉这一切,让你也尝尝这万劫不复。”他的心跳得奇快无比,好像随时都会从他喉间蹦出而息!

我从没想到过,燕错的母亲也已去世,但他为何要将他娘的死,也怪在我的身上?

“你娘她……”我很费力地吐出这三个字。

燕错却凶狠地打断了我,怒声道:“闭嘴!你不配提起我娘。从我娘死的那天开始,我就对自己说,终有一天,我会将他的挚爱也一一拿走!可是他不等我开始就先死了。但是没有关系,他会在黄泉路上看到他所种下的一切恶果。”

韩三笑冷声道:“无论他做了什么,始终都是你的父亲。”

燕错咬牙切齿:“他不配做我的父亲,更不配做一个丈夫。什么燕家血脉?我一点都不稀罕!一日我尽了生母之仇,便削骨削肉,还、命、于、他。”

“燕错——”韩三笑也被他语里那不可救药的恨意给激怒了。

我眼睛火热,已感觉到纱布渐湿,那眼泪明明鲜红如火,却冰冷刺骨,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将他最美好的少年时光用在了仇恨身上,仇恨一个完全不知情的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恨我?”

燕错的声音远了远,他不愿意再与我说话,像是卸光了一身的力气,无力地坐在了窗前的椅子上:“没错,一切都是我做的。装鬼吓人,换金线,送信,还有杀死金娘,一切都是我做的。”

金娘——金娘也是他杀的?

“金娘是你杀的?!”上官衍没答话,倒是他身边那个陌生的男人脱口而出。

“没错,是我杀的。那个女人起初答应了要与我合作,我出假线,而她真金白银收回来的钱全归她。为了让她好好帮我做事,每出一批假线,我还会多给她一些佣钱。但她提的要求越来越苛刻,想要的钱数也越来越高,一次争执中我失手将她推倒在地,其实那时我还没有杀她的心,想等她转醒来再与她好好谈。没想到她竟然抓着这点说要带我去见官,不仅要告我故意伤害,还要将我破坏绣庄生意的事情揭发出来。我那时已经气极,她还在旁煽风点火,我一不作二不休,拿起金线就勒死了她。”

燕错说得头头是道,那场景像发生在我眼前一样在我脑海里重演了一遍,我的脑袋嗡声作响。

“勒死她之后,你做了什么?”仍旧是那男人问的话。

“我将她放在床上,然后关闭了门窗,拴上了锁,让别人以为她是外出去了。那个鬼地方,就算是青天白日都不会有人去,或许等她烂死在里面了都不会有人发现,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将她与我这样一个外人扯上关系。”

“那你为什么要在伤口上覆上头发?让人误以为是用头发勒死的。”

“我杀她用的金线是假的,一用力便会掉色。用金线杀了她之后,我的手上嵌进了很多金粉,而且用力过多,嵌进去很难清理,如果别人知道她是被金线勒死,再看到我手上的金粉,肯定会将两件事情联系起来,所以我不得不掩盖她是被金线勒死的真相。所以我将勒死她的金线带走,再用头发覆盖在伤口上,造成是用头发勒死的假象——而且我又不伤,我千方百计用假线毁绣庄生意,又怎么能让大家知道金线有假的事情。”燕错冷笑。

他说得没错,他也的确不傻,关于假线掉色、关于金娘的死因,说起来那么合情合理,让人无可挑剔。

“杀完她之后,我回到镇上,继续我的计划。一切都很顺利,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我就要成功了。”

“你所谓的成功,是想达到什么样的结果?”上官衍问。

燕错悲凉地笑了一声:“既然功败垂成,什么结果都已不重要。既然事已揭发,我也不会躲藏,你们想要问什么,我直说便是。”

我不信——我不敢相信,虽然我并不了解他,虽然他总是神凶恶煞,但他绝不是一个坏人!

“不会的,你不会这么残忍,再恨你也不会去杀人的,上官大人,这期间一定会有误会——”

燕错大声打断我的话:“没有误会,我不用你假装好心为我说话,一切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全是我做的。”

他的恨意将我冲垮,我感觉天旋地转,我尽力了,爹,我尽力了。

郑珠宝扶着坐了下来,我闻到了自己脸上淡淡的血腥味。

“在你与金娘的交易过程中,你觉得金娘这个人为人怎么样?”韩三笑突然拉开话题问道。

燕错咬牙道:“该死。”

“哪里该死?”

“哪里都该死。”

“你觉得她美么?”

“丑不可看。”

“水锈之毒是她给你的,还是你给她的?”

“什么东西?”燕错顿了顿,似乎没有反应过来,随即又马上道,“自然是我的——你怎么知道那个女人与毒有关?”他的心,跳得有点快,声音,也有点飘乎,看来韩三笑突然这么问,是在试他。

“因为假线里面也有啊。所幸燕飞病中未碰金钱,不然以她的身子,恐怕早承受不住水锈侵蚀,一命呜呼了。”

信上有毒,线上也有毒,他真是无所不用其及地想要害我。

“这毒是直接通过接触就可以杀人无形的,你是事先服下了解药,然后再在线里与信上抹毒,这样只要接触这封信的人,都会慢慢死掉,因为你不能让人一拿到信就死掉,这样容易引起衙门注意,所以你将毒稀释了,将信拆分为五份,一份一份地送来,其实就是摧命的鬼符。”韩三笑细细道。

“没错。说得对极了。”燕错咬牙切齿。

“我能看看你的手么?”韩三笑向他走了几步。

衣衫摩挲,像是燕错伸出了手,他居然没有拒绝。

“水锈毒性素强,听说解药也十分生猛。据说解药必须得抹在手上,才能防锈毒渗入。但会有复作用,就会导致手皮龟裂,时有颤抖,是不是真的?”韩三笑好像在研究着什么。

郑珠宝紧靠着我,小声道:“燕小公子的手正如韩公子说的这般,手皮龟裂干燥,指甲因为容易破损而修剪得很短,但有些地方还是裂得厉害。”

燕错道:“那你现在看见了。”

又突地响起衣衫摩挲声。

郑珠宝奇怪道:“韩公子拉住了燕小公子的手,许是想看个仔细吧。”

只听韩三笑笑嘻嘻道:“水锈阴冷,所以解药十分热燥。让我瞅瞅,这抹了除锈药的手得是有多热燥。”

燕错猛怒道:“够了!”

“哦……”韩三笑搓了搓手,“得确是够烫手的。”为了表明真的烫到手,他还吹了吹凉,慢慢靠到宋令箭所站的墙边上去。

“我的弓呢?”宋令箭只关心自己的事情。

“在你后山的小屋里。”燕错道。

原来她早就知道是谁拿了弓,但燕错为什么要拿她的弓?有什么用意么?

燕错不耐烦道:“都问完了吧。现在,你们可以带我走了?”

郑珠宝为我描述着屋里的情景:“燕小公子正解开长衣——”她轻轻抖了抖,道,“长里面层血迹斑斑,看起来有段时间了——”

燕错道:“这就是当初我杀那个女人时沾上的血迹,我燕错认罪伏法。”

“上官大人……”

“如果是求情的话,还是烂在心里吧。燕飞,我的事情与你没有任何干系,我也绝不后悔我今日对你所做的一切,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遗憾,只怪我当时心不够狠,才使如今沦为阶下之囚。你也不用与我来故作好人,你的任何嘴脸,我都觉得非常恶心。”

燕错平静地打断了我的话,我宁愿他愤怒无比,或者嘲讽刻薄,却不能是这样的平静,我看不见他的脸,看不见众人的脸,但黑暗之中的亮光下仿佛只站了我与他,他长得与爹年轻时那样相似,身边却包裹着一层灰色的气息,这话是我所听过最锋利的话,胜过宋令箭任何毒言,将我的灵魂一片片割碎。

“几位还有什么想问的么?”上官衍尽量放轻着声音。

韩三笑道:“我们没有话好问了大人。”

陌生男人似乎有话要问:“大人——”

但温文有礼的上官衍却没有理会,对着我们道:“好吧,那此案就落定了,先将燕错收监,待血迹验证属实后开堂再审。”

陌生男人向燕错走来,拉着他向外走去。

“燕错。”我转头“看”他,我看不见他,但他能看见我,也是一样。

燕错的呼吸对着我的方向,他在看着我。

“我只想问你一件事情。”

“你问。”

“你是不是我爹的孩子?”

燕错的呼吸向上,应是仰头在笑:“如果我说不是,是不是就可以真的不是了?”这句话,说得简单平静,好像只是普通闲聊的时候做了个荒唐的假设一样,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听到他内心希望的凋零,他昂首挺胸地走出了房间,走出了院子。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静静目送着,手腕碰在窗棂上,响起几声清如泉水的玉吟声,而小巷远处,也轻轻地响起应和的声音。

同心吟玉,唯有同一血脉或心有灵犀言能应和。

我知道燕错不想给我的答案是什么,因为这个答案对他来说,是一切悲剧的来源。那对我来说,又是什么呢?

第七十四章 负气背下杀人罪

房里安安静静,只有夏夏愤怒的喘息声。

我撑起僵硬冰冷的双腿起身道:“我回房睡觉去了。”

郑珠宝连忙扶我,我没有拒绝。

“不用再喝药了吧?没有鬼也没有疑问,我可以睡得很好了。”我知道郑珠宝为了能让我安睡,一定也在我的药里加了轻微的蒙汗药,所以她总是劝我喝药,其实是想让我好好休息,以免被夜来突然的作鬼吓得病情加重,我的确误会她了。

“都散了吧,你们已经完成了对我的承诺,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我一边说着这真心又违心的话,一边向外摸去。

房里的人仍旧没有动。

我回到房间,转身躺下,郑珠宝没有多言,在房中静静呆了一会儿,见我一直没讲话,便悄悄出去了,走之前她为我留一了盏小灯,因为我听到烛心轻轻的燃烧的声音。

我压根无法睡着,回房睡觉只不过是我想要避开他们的借口,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样的失落,他们费尽心力的一边保护着我,一边为我追查着燕错和死案的事情,我像个傻子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发脾气责备埋怨他们。

过了一会儿,他们从夏夏房中走出,院中的时候磨蹭了一会儿,我听到火折点火的声音,像是有谁在点灯。

韩三笑道:“大半夜的,点这么多灯笼干什么?反正最怕鬼的现在又瞧不见。”

宋令箭道:“我点灯烧着你家祖坟了?”

韩三笑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宋令箭冷笑一声。

韩三笑气呼呼地坐到檐下躺椅上去了。

海漂轻声道:“我想留下来陪飞姐。”

“随你便。”宋令箭没好气。

海漂:“宋姑娘要去哪?”

韩三笑压着声音笑了一下。

宋令箭喘了口气,似乎在压制自己的怒气。

海漂语声带笑,天真无邪:“宋姑娘不喜欢么?”

宋令箭狠狠道:“别跟着我。”说罢脚步声往厨院去了。吹了吹火折子,应该已经点好了灯笼,声音一下就显得很疲倦,道:“我去清理下后院埋着的金线,你回对院去。”

“我帮你一起——”

“不用你,少给我添乱。”宋令箭丢下海漂,自己往厨院走去了。

海漂轻叹了口气,似乎早就习惯宋令箭恶劣的态度,在院中站了站,呼吸对着我的方向,他在静望房中的我。

厨院隐隐飘来恶臭味,似曾相识的腐败的味道——

韩三笑扯着嗓子道:“让你回去是为你好。这味道跟你的病是犯冲的。”

“哦。”海漂马上走了。

我本想高冷一会儿,对一切置之不理,但偏偏又心软得不行,推开边窗不忍心道:“小心些,上次就是这样溅着了火星子。现在都还疼着。”

宋令箭的声音也嗡嗡的,应该也捂着口鼻,道:“少管闲事,睡你的觉去。”

我关上窗,静坐在床上发呆。

宋令箭烧好了金线走了进来,见我独坐在床上发呆也没说话,伸手将我湿透的眼纱慢慢摘了下来。

一圈一圈,随着眼纱渐薄,我却感觉不到任何光线,眼睛并没有随着纱布的松解而变轻松,反而更加紧绷,好像被很多手挤压着一样。

宋令箭换着我的眼纱,安静,轻柔。

“你们有没有事?那信上的毒,有没有伤害到你们?如果这些伤害是冲我来的,那岂不是连累了你们?……”我自己已是残命一条,不想周边人因我受伤。

“管好你自己吧。”宋令箭语声难得轻柔。

“我不信燕错是这样的人。”

“你认识他多久?谈何信不信?”宋令箭的声音和手一样冰凉。

我握着她的手,用尽全力:“虽然认识不久,但我就是知道。若是他真的要害我置我死地,又何必这样麻烦,令自己也陷入其中?”

“杀人诛心,你懂个屁。”

“你帮帮我——”

“已经交衙门公审,他自己也承认了,怎么帮?”

“一定还有办法的……”

宋令箭转过手腕,反将我的腕扣在指间,药水抹在我疤还没结全的伤口上,处理好伤口后说了句“睡吧”,管自己走了。

“毒不是他下的。”宋令箭一到门外,韩三笑道。

宋令箭停了下来。

“金娘也不是他勒死的。”韩三笑继续道。

“毕竟是牛犊子,逃不过你这千年乌龟精的狗眼。”宋令箭冷笑道。

“是啊,仅一对手掌,我就看到了全局——话说千年乌龟精哪里来的狗眼?你就算骂人也尊重一下骂人这件事情,有点正常人的逻辑好吗?”

“他中毒了?”宋令箭问道。

韩三笑反问:“你没看见?”

宋令箭:“我没你那千年狗眼的视力。”

“哈哈,你果然承认自己不如我了。他手上龟裂如割,燥裂不堪,还带有腐败之味。我胡乱诌他一句说他抹了解药,他也就这么承认了。水锈之毒天下无解,中毒中如火炙烤,而且我悄悄探过他的内力,并不弱,他手上的伤有点时间了,看来不是仅仅这几天就能造成的。他会不会突然就暴毙身亡了?”

宋令箭道:“水锈是慢毒,不会致人猝死。我听他说话语声掷地铿锵,比你健康多了。”

“他没有杀人却承认杀罪,看来是真的生无可恋了。”

“自作孽不可活。”

“不对,不对——”韩三笑思忖了一下,快速道:“既然毒不是他下的,他自己都误中奇毒,那就表明除了他之外,还有另一个幕后黑手在暗害与绣庄有关的人。现在有个燕错自愿背锅——”

吱牙一声,韩三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要睡觉了,再见。”宋令箭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

“别啊,你得陪我去,我没钱啊。”

“你去探监,带什么银子?”

“谁说我去探监?估计也不来不及了,还是直接去买香烛元宝来得实在,新烧的纸钱能在他黄泉路上开出一朵朵友谊的花朵来。”

“滚。”宋令箭要回家。

“宋姑娘,陪我去嘛。”韩三笑娇滴滴道。

宋令箭恶狠狠道:“你再敢这么叫我一次,毒哑你。”

“海漂能叫,我叫一句你说要毒哑我?”韩三笑心碎道。

他们的声音消失在巷口,宋令箭嘴上拒绝,还是妥协了。

我才后知后觉地警醒过来,如果说燕错不是凶手,那他为凶手背下杀人的黑锅,凶手会不会对他不利?!

我慌忙起身,乱套了件衣服就出门——

我在巷中摸索着,靠着记忆往西方向走——

“唉哟——”

我走得太匆忙,根本静不下心来去听周边的声音,一到镇街上,我就不知道撞上了谁——

“哎哟,吓我一跳!”被撞上的人站稳了身形,对着我突然叫,“是小燕子你呀,大半夜的出门也不点个灯,还穿个白衣裳,我以为我见鬼了呢。”

我才想起来我出来匆匆忙忙,连灯都没提——不过我现在提灯不提灯,又有什么区别,还好我撞上的是熟人孟无。

“飞姐,这是要去哪呀?怎么也没个人陪在身边,多危险呀。”有孟无,必然就有小玉,小玉担心地挽着我道。

“我——我要去衙门,我有急事要去衙门——”

孟无道:“大半夜的去衙门干什么呀?那有什么好玩的哦?等天亮了再去也不迟呀!”

“我有急事,一定要去!”我挣开小玉的挽扶向前走。

小玉拉着我道:“别急呀,黑灯瞎火的,西头那么冷清,多吓人呀——反正我们也没事干,孟老头,我们一起陪飞姐去嘛——”

孟无恩恩道:“好呀好呀,反正刚吃了夜宵也无聊,去西头走走也不错哦。”

小玉笑嘻嘻道:“那我挽着飞姐,你在前面提前灯,快点嘛——”

我其实并不想与他们一起,因为怕他们一路上要打打闹闹,浪费我的时间。

但出我意料之外的,他们一路上一直很安静,而且步调也相当快,小玉扶着我的手也很有力气,以至于我走路都省了好多力气。

”小燕子,你去衙门干什么嘛?我好奇得心痒,快偷偷跟我说说嘛。”

我迟疑了一下,道:“我——我去看个人。”

“看谁呀?那县衙里都没什么人,就一个不爱说笑的大人——还有一个凶巴巴的仵作呢。”

我随口答应着:“恩,我找大人有点事。”

“什么事呀,这么急,半夜三更就自己出来了,还不带别人——是不是不能被别人知道的事呀?”孟无的语调变得很调皮,“不过话说回来,这镇上除了莫掌柜,就没几个男人长得像样呢,这新来的大人看起来倒是挺端正的,燕子原来你喜欢这类型的呀!”

我无心理会他的玩笑,一直担心着燕错的安危——

“你们吃夜农的时候,有看到韩三笑跟宋令箭他们么?”

孟无道:“为什么要看到他们哦?——哎,我们来了这儿都好几天,宋小令姑娘是一次都没有见着呀,也不知道她胖了还是瘦了——没了十一那大家伙,她一定是瘦了吧,是吧?”

那就是没看到了?可是他们明明比我早出来的,可能故意为了避开孟无偷偷走了吧。

第七十五章 夜路疾走探燕错

快到县衙门口的时候,孟无突然停了下来,小玉道:“怎么了哦?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人家差点撞到你呢。”

孟无道:“刚才吃太多,走得太急,我肚子疼!”

小玉道:“叫你不要吃那么多——那怎么办呢?”

孟无道:“我去衙院里头借个茅房呗,反正都到衙门了,还怕路上有坏蛋哦——你带着燕子进去,我找茅房去了——唉呀讨厌,人家最讨厌在外面上茅房,也不知道干净不干净,也不知道有没有厕纸呢——”说着他的声音就离我们远了。

我咦了一声,想说孟无走得方向不对,他去的左院是县官住邸,右院才是衙人住的差院——

小玉四下望了望,道:“唉,我也肚子有点疼,是不是刚才夜宵有问题呀——哎哟——”

我拍了拍她的手道:“那你跟五叔一起去吧,衙院我熟,进去里面有差人,我不会有危险的。”

“飞姐真的可以哦?要是摔倒磕伤,孟老头要生我气的呢。”

我点头道:“真的没事,本来没你们同行,我也是打算自己一个人来的。快去吧,别憋坏了。”

“那好吧,你小心点哦,要是有事就大叫!”

“恩,快去吧。”我实在没有耐心跟小玉多磨叽,自己先向里头摸去了。

小玉在后面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一没有他们伴同,我马上掩饰不住自己的心急如焚,着急地向里摸去,说实话这衙院我并没有熟悉到闭眼都可以摸到门路的程度,想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东南西北,又没法真的静下心来。

“小心!”我不知道摸到了哪里,突然觉得脚下一空,跌倒在即,有人一把扶住了我,“燕老板?”

是个男人,他认得我,叫出了我的名字,但我对这个声音感觉有点陌生——这衙院,除了上官大人,还有谁会认得我?

刚才与上官大人一起带走燕错的陌生男人,应该是仵作曹南,但这声音也并不是曹南的声音。

“项大哥?”我鬼使神差地脱口叫了一句。

男人扶稳我后马上缩回了手,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项武。”

我更觉得奇怪了,他怎么知道我叫的项大哥是项武?不过我倒是好像听说过项武要来衙门里谋差事,如果同在这里谋差,可能会知道项武。

”你是谁?我认得你么?”我总觉得他的声音我好像什么时候听到过。

男人道:“我是新来的差人,有见过燕老板,可能燕老板没注意过我——这么晚了,燕老板来这有什么事么?”

我急道:“我要见大人,我有要紧的事要见他!”

男人迟疑一会,道:“大人夜归已寝,不过他吩咐过,若是燕老板要去牢房看人,不用上秉直接可去。”

“真的吗?那我现在可以去看燕错么?”

男人道:“大人即是这样吩咐,那即是知道燕老板要去看谁——是新来的那少年是么?”

我急切地点着头。

男人道:“我带您去吧,牢房地湿,燕老板若是不介意,扶着我肩膀吧。”

我心急如焚,自然不会介意,男人的肩膀很宽,步伐稳健,像是特意为了照顾我而放慢的脚步。

“燕错他还好么?”我想找点话来转移自己的紧张,顺便确定一下燕错的安危。

男人道:“还好,一直呆着没说话。”

“有人来看过他么?”

“您是第一个。”

那就好,只要保证燕错安全并且赶在宋令箭与韩三笑前面就好,否则他们若在,一定不会让我见燕错。

我们在往下走,阶梯一级一级,牢房地势低于平地,我感觉到了股稻草熏闷的湿气,里面没有多少杂乱的呼吸声,很安静,安静得只有某处水缸在滴水的声音——

本来子墟就很太平,案件极少,这牢房我想大部分时候都是空置的吧。

我跟着男人一直往深处走去,我一只手搭着他的肩,一只手摸扶着牢间的木栏,心里自然而然地默数着木栏的根数。

七十八根——走到第七十九根的时候,男人放慢了脚步,轻声道:“到了,前面就是。”

——牢房这么空,他们却把燕错关在这么里面的牢间。

我听到了牢间里面传来的沉重的呼吸声,铁链拉动声。

“燕错?”我向着那个方向叫了一句。

“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吗?”燕错冷冷道,但他的声音还是让我的心瞬间安稳下来,安全就好。

男人道:“你们慢聊,有事叫我,我在门口。”说罢往外走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若是可以,我真的不想面对他,但事关生死安危,我总要担心他的安全。

燕错冷笑了声,道:“在别人面前装得大仁大义,背地私下来又来兴灾乐祸,你就是这种人吧,燕飞?”

我咬唇道:“随便你怎么说。”

燕错道:“就你一个人啊?不是应该带着亲朋好友一起来看我的下场么?”

我颤抖道:“燕错,你别这样——”

燕错粗鲁地打断我的话:“别再演了,这里又没别人,你不觉得恶心么?我求你了,让我安安静静不恶心地呆着,要杀要剐随便。”

我一直打颤,这是我控制不了的,我尝试着转移话题,来掩盖我来这里的目的:“我有些事情没有想明白,想来问问你。”

燕错不耐烦道:“方才上官衍问你,你在那里装什么大度,其实不是一样锱铢必较么。”

“是,你说得没错,有些事情我一定要问清楚。”

燕错没理我。

我问他:“庄子里闹鬼的事情,是你做的么?壁画流血、墙上鬼脸,这些都不是我的噩梦,是真的,是吗?”

燕错好像躺靠了下去,但他的呼吸是对着我的,像在欣赏自己的杰作一样:“没错,是我做的,都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小把戏,却能把你这愚蠢无知的女人吓个半条命都没了,实在好玩痛快极了——要不是你那两个爱管闲事的朋友突然又出现了,把你吓个半疯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我咬着唇,故作轻松道:“把我吓疯,就这么好玩么?”

“是啊,好玩,非常好玩。”

“先前我老是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我,是不是你在跟着我?”

“是我,所有你觉得害怕又担心是幻觉的假像,都是我设计出来的。”燕错恶狠狠道。

我紧紧捏着发抖的指尖,颤声道:“我始终不懂为什么你要这么恨我,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的,我向你道歉——”

燕错凶恶地打断我道:“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你留着你的伪善,去阴曹地府见你那个没良心的爹去吧!”

我打了个激零,道:“你恨我不要紧,但求你告诉我,这只是因为你想打击我而伪造的事实,爹他没有死——”

“别跟我提那个人,他早就该死了,十六年前!十六年前他就应该死了,他死了就一了百了,我娘就不用受这么多的苦,这世上也不会有燕错……”燕错的声音里带着轻微的哽咽,是什么样的经历,会在他的心里埋下这样的仇恨。

“你娘她……”

“闭嘴!我不准你在我面前提我娘!”燕错突然暴跳如雷,猛地挥了下手,铁链撞击在牢栏上,发出突兀尖锐的沉闷声。

“燕错——”我怯弱地叫了一声。

“你走!”燕错心跳得很快,呼吸也很急促。

他恨我恨得毫不掩饰,用最恶毒的词语赶我走,燕错,我究竟做过什么,你要这么恨我?

“所有的事情我都认了,你还想要怎么样?如果你是来看我现在的下场,那也为时过早了,随便流放还是杀头,到时候你一样可以看见的。”燕错的声音突然远了点,心跳呼吸都慢了下来,好像对一切都绝望了,隐约的,我仿佛还听到他强忍着的啜泣——

这啜泣声多熟悉——还有他怒目圆睁时仇恨的眼神——

横巷——那段梦中的回忆,那个在横巷中哭泣、突然冲出来将我撞飞在地的男孩子!

燕错!

五六年前的那个黄昏,那个令我腿上多了一道疤的男孩子,是燕错!

我眼中一片火热,眼纱瞬间湿热,原来,真的恨了我很多年,他一直在我身边,我却全然不知。

燕错见我流泪,马上又被激怒了,恶狠狠道:“你这是干什么?!别在我面前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矫情样子,我告诉你,我从不欠你任何东西!你马上给我滚,你再不滚,我就叫人了!” “咣!”的一声,他再次用力地将链条甩在木栏上,我现在听力犹为灵敏,响得我寒毛直立。

“五年前那个撞倒我的孩子,就是你,是么?”

“是,是我!我早就知道你的存在,知道你家住在哪里做着什么经营,知道身边有着什么人各自又是什么脾性。可是你却从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我存在。是不是很可笑?啊?”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从来不来找我们?爹呢?”既然他知道我的存在,那爹也一定知道。

第七十六章 爱恨一直在身边

“找你们?你们的存在就是毒药!我娘她太懦弱,也太善良了。这么多年,她除了忍受与宽容,从不抱怨……”燕错的声音突然柔了下来, 这个娘仿佛就是他珍藏在心底的善良——

但是他又想了什么似的,语音暴烈道,“但是上天并没有善等她——所以什么公平,什么人在做天在看,全都是狗屁!我现在倒要看看,这个瞎了眼的老天,是怎么给我一个应得的下场!”

“既然你知道我们住在哪,那么,爹他是不是也曾经有回来过?”我飞快回忆着出现在我身边的人——陌生的又熟悉的人——

我飞快摸了摸头上的竹蝴蝶——

不会是?!——

“他这个懦夫,这么多年他从来就没敢面对过,所有的一切,对你们一样,对我们也一样。他生前所有的时间,不是拿来自怜,就是一整天一整天地给你们做这些破玩意儿,然后再挑几个最好的,鬼鬼祟祟地拿去给你们,见你们一面。他死后,我把他生前做的所有东西都一把火烧了!烧光了!”

我呆住了,那个村口的哑大叔——

那总是流动着许多温情与慈祥的眉目,我为何半点没有认出来?

烛火刺了风,在安静的牢房里发出悲凉的滋滋声,我泪流成河,我为什么要等爹这么多年,为什么要等一个抛弃我们的人?!

“你装可怜给谁看?现在他都死了,没有人再默默地在后面看着你们,也不会有人再不声不响地保护你们了。我本来想送你们一起去见他,可是这样太便宜你们了,我要让你们活得生不如死,让你们也像我们一样,过着夜夜不能安寐的生活。”燕错咬牙切齿,平静地倾吐着对我们的诅咒。

我忍下这一切痛苦,找回自己来这里的初衷,问他道:“金娘并不是你杀的。难道杀人的罪,也要你顶么?”

“就是我杀的,我衣上有她的血迹,而且我也知道案发现场所有的事情。”燕错恶狠狠道。

“但是金娘并不是被金线勒死的。”我冷冷道。

“谁说的?”

“我说的。”

“那她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

“官府知道死因?”

“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被金线勒死的?”

“我梦见的。”

燕错顿了顿,道:“你有病。”

“我是有病。”我悲凉地笑了笑。

“你有没有病不关我的事。我不想与你有任何关系,你离我越远越好。”燕错没有原先那么愤怒,而是带着许多的不确定。

“如果你真的因为顶了杀人罪而受罚,那么你就算是死也是以杀人凶手的身份死的,你死了之后,九泉之下怎么跟你娘交代?她生前一定很疼爱你吧,她一定不希望你是个杀人犯。”我感觉燕错对他的娘,还是有感情的。

燕错干巴巴地笑着:“她希望不希望已经不重要了,她早就死了,一个人走得干净,全然将我丢下了。而他却希望我继承他的那些破事,继续保护你们。我巴不得你们早点死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保护你们!实在是太可笑了!燕飞啊,如果你早一点就死了该多好,反正你也是要死的人,为什么就是不肯死呢?我就不用大费周折地出现在这里,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事情,燕冲正的名声也可以一直这样虚伪地被保护着,现在他成了一个抛妻弃女、不负责任的懦夫,哈哈哈,这才是对你最大的报复。”

是啊,如果我早点死了,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不要……我求你不要再说了!”

“我不妨再送你一桩好事,金氏死的那天,你的好朋友宋令箭也在现场。如果你真的这么大仁大义,真心要救我,那你现在就去跟他们说,杀金氏宋令箭也有一份。”

“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的梦难道真的是真的,宋令箭真的去过金娘家里?!

“你见过她?”我不敢置信。

燕错很得意,甚至还吹起了口哨。

死案真的跟宋令箭有关?韩三笑是不是也问过宋令箭这个问题,但她没有正面回答。

“牢头,我要睡觉了,还有,所有人我都不想见,别随便放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来见我。”燕错大声吼道。

“燕错——”

“滚!”

燕错怒声大吼,震得我双耳发麻,回声作响。

“吵什么吵什么?半夜三更的。燕老板,时辰也差不多了,您——您眼睛都这样了,不如我跟大人请示声,先送你回去吧。”方才带我进来的男人走了进来,先是凶了燕错几句,转而又温和地跟我说。

“不——不用了——我自己走可以了。劳烦牢头大哥了。”我不想被人知道案件有关宋令箭,急着要离开了。

男人迟疑了一会儿,道:“还是让小的送您回去吧,您这样走在路上,吓着别人也不好。我是说,万一有了什么事,大人怪罪下来我担挡不起。”

我任由他扶着,双腿无力地走出了阴冷潮湿的牢房。

路上我一直回想着那个宋令箭扼杀金娘的梦,为什么燕错也提起了?难道在命案现场,他见过宋令箭?

宋令箭与金娘能有多大的仇怨,怎么可能会杀她?

“什么人?!”一直都走得安静,突然间带着我回庄的牢头一声大喝,吓了我一大跳!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一把用力拉过我,拉得我手腕生痛,猛地撞在了他怀里——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牢头突然的大喝,让我有种危机四伏的恐惧感。

“嘿嘿嘿,嘿嘿呵呵……”不远处响起了一个模糊疯癫的笑声,“嘿嘿嘿嘿——”

我寒毛直立,有鬼?!

牢头拉着我快步向前,像是在追赶什么,然后突然停了下来,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和饭馊掉的腐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和汗臭味,这味道令我作呕,我猛地干呕了一声!

“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差远了!”牢头将我拉到了身后,像是抓到了谁,怒喝道,“你是什么人?!”

“嘿嘿嘿,嘿嘿嘿……”那笑声离我很近,好像就在我眼前。

牢头与那人扯了会,将他推远了,臭味也淡了些:“半夜三更的,要醉回家醉去。”说罢拉着我走了。

我的手臂被他拉得生疼,却也不敢抱怨,只是心慌道:“牢头大哥,方才是怎么了?”

“哦,是个酒鬼。大半夜的窝在街巷处,若是燕老板独自走回来,定要被吓死。”牢头淡淡道。

酒鬼?

我心一颤,追问道:“请问,那酒鬼是什么模样?”

“灯烛不旺的,看不太仔细,一脸胡子,又脏又臭。”牢头回答得不是很仔细,可能也没将那酒鬼放在心上,问我道,“莫非燕老板认识?”

我苦涩地笑了,我好像太过敏感了,很多希望,其实都是自己给的假像,苦涩道:“这镇上,原来还有其他的酒鬼……”

“要不然,燕老板为是哪个酒鬼?”牢头认真道。

“没……没什么……我不想再想关于爹的任何事情,眼泪已经凝出眼眶。

牢头放慢了点脚步,温声道:“燕老板还是保重身体吧,这人吧,其实就图个身体健康,平平安安。其实我看大家伙儿,都挺担心你的。”

我忍着泪道:“是么?”

“我不说哄人的话。方才……”牢头本要说什么,突然又停住了。

“方才什么?”

“方才没什么。反正。我也不太会说话,话糙理不糙。好好活着便是。”牢头叹了口气。

这牢头虽然是初相识,但我却觉得他比这里所有的人都真实,好像扶着他的肩膀,我就能全部信任地去到任何一个地方,方才我撞在他怀里,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感觉他并不老,年岁超不过三十。这个是上官大人从外启用的么?镇上我从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其实我早就知道是他在庄里作鬼吓我,也隐约猜到了会是他与金线有关。我以为,我真心待他,他会消除芥蒂,与我们一起好好生活的。”我失落地说了一句。

“原来——原来你早就知道了……”牢头有些意外。

“是啊,早就知道了,却宁愿相信世上有鬼,也不愿相信这鬼在他心里。也许前面真以为有鬼,但自我失明之后,眼瞎耳朵却聪明,他几番进出我明明都听见了,却装作什么不知道,任着他来,一直到今天的境地。”

“这……这……”

“就这样吧……他不想我管,我也什么都管不了,不也是两全其美么?”我拂了拂打在脸边的头发,发现发已被泪湿的沙布染湿。

“这……不管倒也省心。操心的人哪,心容易犯病……”牢头显得很无奈,可能他也以为我是个被蒙在鼓里的傻瓜吧。

进了我家的巷子,我一下就对周边的环境熟悉了,到了门口,我却停住了,因为我听到了院里有对话的声音,深更半夜,此刻我院中只有三个人,会对上话的,只有两个人。

“怎么不进去?”牢头见我不走,奇怪道。

我轻摇了摇头,嘘声让他不要出声。

第七十七章 结草衔环报恩情

院中对话的是夏夏与郑珠宝,现在都快四更天了吧,她们亦是彻夜难免,也不知因何才长谈起来,看她们不急不缓的还呆在院中,应该不知道我出门了。

“我想着最坏的结果,大不了他是个不务正业的流氓地痞,我没想到他会坏到手足相残甚至杀人。飞姐该有多伤心,她长这么大,也许连这样坏的人都没见遇见过吧,而今这人却是……”夏夏悲伤道。

“也许事情还有我们没看到的另一面吧,燕公子不像是这样穷凶极恶的人……”

夏夏突然冷冷的哼了一声。

“夏夏妹妹,你还是怀疑我么?”郑珠宝道。

“我不怀疑你对飞姐的好心,但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

郑珠宝轻笑:“你就如他们说的一般,非常关心燕姑娘。”

“是。虽然我们并非亲生,但我却将她当成我至亲至爱的人,即使我个人力量微小,但我会尽我所能地保护她。我的飞姐太善良了,她帮助别人从来不考虑后果,她看见别人流泪比自己流血还要难受,别人一有困难就恨不得挖心掏肺地去帮忙,但是这个世界远没有她相像得那样单纯,人心也远没有她想像的那样善良。”

“夏夏妹妹小小年纪,眼光居然比大人还要锋利,是我小看你了。”郑珠宝道。

“因为飞姐是个简单的人,想要保护好她的简单,我就必须要比任何人都复杂。三哥与宋姐姐他们也是,但是他们太难捉摸,也太容易失去,他们说要离开就离开,想要回来就回来,从来不会考虑飞姐的心情。只有我会一直留在飞姐身边,不让她孤单,不让她独自承受一切。”

我心中一热。

“其实韩公子与宋姑娘,对她也是极好的。”郑珠宝落寞道,“只不过他们总是想要刻意隐藏自己的关切,怕别人知道了会笑话一般。其实对一个人好,干嘛要隐藏呢?孰不知这世上有许多人,多想将自己的一腔热忱于真心安心,却营营汲汲始终找不到这样一个人……”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你来这里的目的,或者用意是什么?”夏夏用着一种我很陌生的口气质问道。

郑珠宝苦涩笑道:“没有目的,也没有用意。我只是受人所托,终人之事。”

“受人所托?受谁所托?”

“我受黎姐姐所托,来此处帮扶燕姑娘一把。”

“黎雪姐姐?”

郑珠宝开始解说:“黎姐姐知道绣庄金线有人造假之后非常担心,但她俗事缠身,心有余力不足。平日里她与我有点私交,便找了我希望我能帮忙出出主意,哪怕是帮忙一起压着金钱的事情也好。”

“原来是她……那你现在弄清楚始末了,现在要怎么回去跟她说?”

“如实说而已。她再三叮嘱我,若是牵扯上其他的事情便早些退出来,无论如何,千万不要伤害到燕姑娘。”

“那看来,她是真心想帮飞姐的了?”

“黎姐姐是真心关心燕姑娘的,夏夏妹妹对她们的事应该也有所了解。只不过事过境迁,再想回到当初已经不可能。”

“那你是怎么有借口出来的?难道得到了郑夫人的首肯,愿意让你只身来这里居住调查?”

郑珠宝道:“我答应帮了黎姐姐,她自然会有法子让我留下。我娘只当我一直在她家里跟进嫁衣锦布的事,当然不知道我在这里。”

“你果真只是为了帮她?值得以身涉险?若是那燕错再凶恶一点,发现你从中调包他的金线,阻碍他的计划,说不定——说不定他连你也杀了。”夏夏恶狠狠道。

郑珠宝一笑:“我本来就是一个没有价值的人,此生也没有帮过谁、或者让谁开怀一笑过。等怕次亲事一过,可能连这仅有的自由都没有了。现在能力所能及地为别人做些排忧解难的事情,我觉得——”

夏夏却要追问:“你觉得什么?”

“在这里的这些日子,虽然胆战心惊,但我却很开心,这种开心很真实,让我感觉到自己其实是有用的。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黎姐姐这样担心燕姑娘,想要实实在在地守护一个人,这份心真的难得。其实她可以放心了,在她身边有很多力量在默默的保护她,燕姑娘真的很幸福,我真的真的很羡慕。”

“她所得到的真心,都是她拿自己的真心换的。”

夏夏这话有点重了,好像在指责郑珠宝没有真心待人一样。

郑珠宝道:“我不知道你来这里之前受过什么样的苦,也更不了解你经受过什么样的故事。总之你与我所知道的夏夏不一样。”

“是么?我经历过的苦,又怎会是你这样的千金大小姐能理解的?”夏夏冷笑。

“不管以前怎么样,现在你过得很好,我很羡慕你。”

“所以我才很珍惜现在的生活,就算拼了命都要保护飞姐,还有这里的一切。”

郑珠宝微弱地笑了:“结草衔环,知恩图报,夏夏妹妹也是性情中人,你们能遇上彼此,都是人生幸事。”

“既然话说明白了,我也不再会与郑小姐你有心结,你在我们困难的时候出手相助,不管是自愿还是受托,我都会记住你这个恩情。有朝一日你有需要我帮助,我一定还你这个恩情。”夏夏果断道。

郑珠宝道:“我即将嫁于远方,与些再无干涉,举手之牢,言重了。”说罢脚步轻移,像是要往外走。

牢头拉着我往暗处暗了暗,我感激地点了点头,他为我避免了这个相遇的尴尬。

郑珠宝轻轻慢慢地走出了巷子,一步一印,都踩在我心上,我误会了她,忽视了黎雪的真心,我欠她一句对不起,欠她很多句谢谢。

院中隐约传来夏夏轻泣的声音,她为什么哭了?我的好夏夏,我也误会了你,真如宋令箭说的,我眼瞎,心也瞎。

冷风也将我泪湿的眼纱吹干,也将我一身热血热泪都吹得冷如夜水。

“燕老板,您不进去么?”牢头轻声问我道。

“恩。就进了。牢头大哥辛苦了,进来喝杯热茶再走吧。”我勉强挤出一个笑。

“不了,今晚我当班看守,出来太久了不好。”牢头推辞了。

“那,下次再请牢头大哥喝茶。”

牢头笑了笑,我突然道:“牢头大哥,我们是不是哪里有见过?”

牢头意外道:“哪里?”

我说不出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总觉得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摇了摇头道:“此刻瞧不见你的脸。不过我觉得你的声音和讲话的语调都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牢头笑了:“像我们这些终日与牢犯呆在一起的地下人,哪里会有机会跟燕老板说上几句话。天底下各种人物,声音有像也难免,燕老板可能混淆了也不一定。”

我笑笑:“也是吧,我可能太过疑神疑鬼了。”

牢头将灯笼交在了我手上,转身飞快走了。

我听着笼中蜡烛燃烧,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哎哟嘛呀,吓我一跳!”巷里突然响起说话声,我都没听到脚步声,说话声已经在我眼前。

我也被狠狠吓了一跳,灯笼脱手掉了下去。

但没有灯烛掉地的声音,像是被谁飞快接住了!

“燕子,你呀怎么又飞回家了,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害得我们茅厕出来到处找你,都急坏了呢。”孟无不满道。

我才想起这事,本是与他们一起去的县衙,说好在门口等,自己却忘得一干二净回来了。

我愧疚道:“对——对不起——”脸前突然一片温热,可能是灯火照到了脸。

我听到孟无叹了一声,也许是看到我一脸的血泪痕迹,道:“你这样子,多叫人心疼。”

我无法掩饰自己的脸孔,低头道:“抱歉,吓到你们了。”

孟无扶住了我,对着身后道:“你先回去吧,我有话与燕子说。”

他在对谁说话?小玉?小玉也在?

小玉没有出声,我听到了落针一般的脚步声往外飘去,小玉怎么了?一句话都不说,也难得这么顺从听话,感觉好奇怪,是不是刚才因为没找到我的事,吵架了?

“五叔,你想对我说什么?”

孟无拉着我,却一直没说话。

“怎的不讲话?与小玉吵架了么?”

孟无叹了口气,轻声道:“我知道了燕错对你做的事。”

他怎么快就知道了?难道是刚才在县衙的时候,听谁说过了么?

“有些事情,我只想告诉你一个人。”

“什么事?”难道孟无也有小秘密?还特意支开小玉?

“找个小地方,咱们坐着说吧,站着吹风,怪累的。”孟无娇生惯养,什么事都要追求舒适。

“恩。”我也没别的地方能去,只能回家。

半夜三更,孟无始终是个男人,我觉得有点不妥,显然孟无也有点避讳,主动道:“你的闺房平日进进倒也无妨,现在半夜三更,又是我们孤男寡女,虽然辈份有别,但还是不恰当——去你爹的书房吧,那地方清静。”

我点了点头,是个好提议。

第七十八章 铁血丹心扼腕扣

到了爹的书房,我凭着记忆道:“书桌盖下有备烛,五叔可以点上。”

孟无却笑道:“点什么呀,你又看不见我——点了灯,就我看得见你,多不自在。”

我摸了摸眼,心想这张脸一定血迹斑斑,令人看着胆寒了。

孟无安顿我坐好,自己在爹的书房走了一圈,我侧耳倾听着,感觉他走得很仔细,脚步移得很慢,好像静静地要将书房的一寸一方都看个仔细清楚——但是没有点灯,他是怎么看见的?

我静静等着,等着孟无想告诉我的小秘密。

孟无走到我爹书桌前,坐了下来——

那是我爹的位子,我爹的坐椅,客人进主人的房,一般是不会这样无礼坐主人家的位子的。

孟无轻叹了口气,那口气很凄凉,让我感觉他很悲伤——他为什么悲伤?他跟我爹认识么?

“豆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孟无轻吟低念一首诗,不知为何他的语声这样悲凉,这是我从未见到过的孟无,他出身豪门,俊秀聪明,人生顺风顺水,所以总是显得那么开心自在,无忧无虑,带着成人身上没有的天真。

“五叔,你怎么了?”我本心中难受,听他这样落寞,眼眶也不禁又湿了。

“燕错的确做错了很多事,但他不是大奸大恶的人。”孟无道。

我一愣,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慎独守困,好生有德,也许他现在还只是一块石头,但经雕琢,他会成为一块上玉。”

“五叔?”我听不懂孟无的话,他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

“你知道当扼腕扣在他腕上时,我有多么震惊么,我这大半生所有难得的情绪都结在了那一时——意外、喜悦、感伤——甚至落泪。”孟无静静道。

“腕扣?就是五叔强扣在燕错腕上那个取不下来的扣子么?”我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当时我就在爹的房间偷听来着,燕错当时愤怒极了,但后来可能的确取不下,也就只能任之了。

孟无悲伤地笑了笑,道:“它不是一个普通的扣子,它有个名字,叫扼腕。”

“扼腕?”我重复了一遍,孟无的东西都有名字,而且都有故事,这扣子的名字倒也直白,扼腕扣,扼住手腕不放的扣子。

“扼腕是我所见过最有灵性的宝物,所有的人都想得到它,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扣得上它,它选主而扣,一旦扣住便无法摘下,直到形败骨枯。”

我一愣,孟无奇珍异宝无数,所有稀奇古怪的宝物在他嘴里都只不过是“小玩意儿”,而他对这扼腕扣却有这么高的评价,他之前跟燕错说这腕扣一旦扣上便摘不下,原来不是开玩笑。

我奇怪道:“选主而扣?怎么选呢?选什么样的人呢?”

孟无停了停,道:“真英雄。”

真英雄?

“真英雄?”我觉得这三个字冠在燕错身上,显得那么不协调。

“对,真英雄,铁血丹心,济世救民的真英雄。它知道真英雄的骨血气息,一旦它认定,便会扣住不放。如果你不是,纵使你富国敌国、假仁大义,它依旧是个不合腕的铁扣子,就算是你拿烙粘在手上,它也会自己掉下来。”孟无语里带着嘲讽。

“这么有灵性?我还以为,它随便扣在谁的手上都能扣死。”难怪那天小玉也很惊讶,原来它并不是扣谁手上都能扣得住的。

“自古多少人想得到它,得到它又不敢扣上它,因为害怕扣不上,害怕自己的骨血不为它所认——但扣上的人往往都要担负英雄的使命,为人所不能。扼腕横乱世而出,此时找到新主,看来这天下,又要不太平了。”孟无叹着气。

“这,会不会有点夸张了,而且——”而且,并不是我看不起燕错,但他能成为怎样的英雄呢?我们都只不过是小镇山村里的普通人,为着家长里短的事情犯着卑微的错。况且燕错现在身上还背着牢狱案子呢。

孟无轻笑:“燕子你还年轻,人生际遇之事,转瞬千变万化,若非池中之物,迟早会化龙扫云的——燕子没听过扼腕的故事吧,夜很长,我来与你说说可好?”

我点头道:“恩,我最喜欢听五叔讲这些。”

“扼腕扣由至纯的铁筑成,再淬以迭秘古方,此扣遇水不锈,遇火不热,明鉴光亮,传承于一个军戎世家——”

我张大了嘴,看来这腕扣的来历果真不小。

“此世家所有的男儿都从军入伍,在某一世,世家出了一代沙场天骄,骁勇善战,布兵如神,战无不胜,为国立下很多汗马功劳。但在一次战杀中,此将士为救主帅被断去了手腕,虽已尽可能接回断掌,但始终不如从前。不能挥刀斩敌,连拿碗提笔都不如常人,将士志气消沉,国主极为担忧。”

这可不就如我一样么,穿针引线,却失去了双眼,但我的小我怎能与他们这些大人物相提并论。

“那时旁人出了一法,叫能工巧匠用至纯的乌铁筑了一个腕扣,编造故事,神化附传,与将士说此乃英雄之物,一直寻找合适的主人。将士听信为真,腕扣因依其腕寸而筑,不大不小刚刚好。扣上腕扣后,将士大受鼓舞,重整旗鼓,勤奋加练,为国主军立下了很多汗马功劳。”

“为什么要编造故事?若是它没有奇效,对将士来说不是莫大的伤害么?”

“它并不是谎言,而是治心病的心药——说也奇怪,自从扣了这腕扣,将士已死的手掌慢慢有了生命,不仅可拿可取,更可舞刀弄剑,这腕扣似乎有了魔力,让他勇往无前,所以他也一直深信腕扣之说,自戴上后一直没有摘下,这腕扣因为已经与他的断掌同长,也无法外力取下,除非重新断去手掌。将士最后战死沙场,临终前他希望后人能将这腕扣传给大勇大德之人,莫要埋没了神物之光。但是在他死后的十年余内,一直没有人能将腕扣除下,纵使他已化身白骨,腕扣还是死死卡在腕骨之上,怎样都除去不得。”

“这么神奇?”

“恩,原先我也不信,但后来我得了这宝物,的确是信了它的灵性。”

“那后来这腕扣是怎么取下来的?”

“是个三十余岁的苦工,他本是跟着修缉军陵进了官墓,等修完官墓后要守墓到死的——苦工知道自己在为将士修墓,少时也听过他的传奇故事,所以一直心存敬畏,在理将士棺木时,可能是天意,棺木从棺木台上翻落,将士白骨掉落在地,苦工跪地去捡,那扣死在腕骨上的扣子却像破铜烂铁一样地掉在了他的手里——”

“啊?怎么又自己掉了下来?”

孟无笑了:“是啊,怎么会自己掉了下来?因为找到新的主人的呗,总不能一直扣在白骨上生锈吧?”

我不解道:“不是说不会生锈吗?”

“打个比方而矣,我这么说着你就听着么。”

“那新主就是这个苦工吗?”

“是啊,当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争翻伸手想要去扣,但没有一个人能扣得上,官墓守卫还以为这扣子经久失修坏掉了,可是苦工随意一扣,这扼扣就扣死在了他的手上,怎么都取不下来——燕子刚才就觉得很好奇吧,扼腕扣怎么会扣在燕错那个毛小子手上?一个山野村夫,识字不全,品行不端,毫无骨肉血亲之亲——那时的守卫与一同劳作的苦工们应该也是一样的心情吧,只不过一介平民苦工,年过三十毫无建树,本是烂命一条要随墓而死,却能扣上万千军家后世都扣不上的英雄扣。”

我心虚地点了点头,我的确有点不敢相信。

“正是这平凡如草芥的苦工,五年之后因为各种际遇变化,有了揭杆而起的号召神力,引众攻入了前朝城门,卸下了荒主的头颅。他就是我们的禅帝——宗长年。”

“宗长年?”我虽然识家不多,但也知道这个人,是他推翻了前朝暴政,三千精兵破城而入的故事流传在民间,歌颂如传奇。如果他当年没有禅位让出帝位,我们的国之大姓应该是“宗”而不是现在的“赵”了。

孟无继续道:“很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宗长年要拱手让出帝位,包括他自己的亲力部下都觉得难以理解,当时宗长年在众人反对中,将帝位让给了与他并肩作战的兄弟赵无机——这就是他的英雄之处,他自知自己苦工出身,起竿可以,治国却无此才德,而他的兄弟钢骨琴心,是个治国之才,所以他将争朝夺权之事一扔,归隐山水去了。”

“原来是这样,我听过许多偏谈,都说是祖帝要胁了禅帝,原来他是自愿的。”

“懂得取舍,才是大智慧,况且若赵无机是这样的人,就不能为我朝建出如此大的盛世来——几十年后,宗长年病逝,他的后人将他的尸骨送到了将士陵,这已经成了一种约定,凡是扼腕扣的主人,死后尸主都必须带回将士陵,在那里等待新主。”

“禅帝已逝多年,那后来,这扣子又是谁取了?”

“十来岁的少年。”

“少年?”

第七十九章 扼腕长叹真英雄

孟无笑得古怪,道:“对啊,一群贪玩成性的少年子,跑到将士陵去找梦想中的传奇,几个人也是有着捅天戮地的本事,竟找着了禅帝的棺椁,围着尸身打转半天,其中一个少年手一碰,扼腕扣就这么从禅帝腕上掉了下来,一扣就扣死了,怎样都除不去。”

“那个少年长大后,一定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了。”

“宰相孟伯一。”

“宰相?我还以为,这扣子都是随战士的呢?”

孟无笑了:“谁说宰相就只会舞文弄墨了?孟伯一的事迹大家都知道,就不用多说了,他死后尸身仍旧送到了将士陵,二十几年前的一天,孟伯一的后人带着朋友来祭拜先祖,棺木莫名其妙滑下,几个少年飞快伸手托棺,棺木受震,扼腕扣就那么从棺中滑落,掉到了一个少年手中。

我惊叹不矣,想像着当时的场景,那这扼腕扣,到底是闻到了谁骨血中的英雄气息呢?

“那少年无端拿到扼腕,同行几人争相要戴,要看看谁是正主。但是少年反驳这个提议,还说扼腕只在乱世出现,现下四海升平,善战之人之会使得国君欺邻,民不聊生,少年这么一说,其他人也无从反驳,于是几人同时做好约定,要将这扼腕轮流交给几人监管,等到国之动乱,需正气之人之时再取出腕扣,寻找万军之首。”

这话,说得荡气回肠,那少年的确眼见不凡,能说出这样的话。

“那这扣子,到底是为谁掉落的?”

孟无悲凉地笑了:“扼腕这等灵物,又怎会随便掉在谁手上。那少年只是不想破坏兄弟间的情谊,但人心隔肚皮,谁又知道谁的心里已经种下了妒才之种呢?

“后来呢?这腕扣一直没再扣上过?”

“没有,谁也没敢去扣,可能都害怕吧,害怕自己扣上了,就要承担英雄的使命,又怕自己扣不上,被众人嘲笑。”

“为什么要害怕英雄的使命?当英雄不好吗?大家不是都想成为英雄么?”

“英雄有什么好的,英雄气短,英雄扼腕,总是有所遗憾,为了使命,烽火之约,沙场之定,必要负弃红颜,独品寂寞。”

我点了点头:“那,这腕扣怎么又到了五叔手上?五叔为什么要扣在燕错手上?”

孟无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听他的呼吸声,好像是在俯身看着我:“你知道当年取扣不戴的人是谁么?”

我一愣:“是五叔吗?”既然扣子在他手上,很有可能他就是那个取扣不戴的人,不过以他贪玩的品性,又怎会有那样高深的想法?

“是你爹。”

我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反问了句:“我爹?”

“你爹虽然没有扣上扼腕,但谁都知道他就是扼腕要找的正主。当年他没有扣上的灵物,我想着如果燕错真的是他的后人,说不定可以扣上——结果,燕错真的扣上了,所以我对燕错的身份毫无疑问地相信了。”

我开始颤抖——我爹——为什么这个传奇故事里,突然出现了我爹?

“扼腕在我手上很多年,我一直回避要将它交给别人保管,我就是想等着有一天,能还给你爹。但是,现在给燕错也一样。燕氏父子竟同是扼腕之主,的确是个奇谈。”

我猛地站了起来,破声道:“你认识我爹?!”

孟无悲凉的笑了:“是啊,我不仅认识你爹,还认识了很久,很久,很久……”

我的心跳得好快,孟无竟然认识我爹!我以为他只是意外出现的人——

孟无的压得很低,很低,他在追寻着一个遥远的梦,或者一场已经逝去的青春:“自你爹离开以后,我们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寻找他——燕子,你没有自己想像得那样孤单,你爹虽然离开你很多年,但他生前为你种下的荫护大过你的想像,还有,你别恨他——”

我突然有点生气,问道:“那你是不是也很早以前就认识我娘?”

可是这么多年,他每次来我院子,与我娘都只不过点头招呼,像是淡得只是一面之缘而已,都相互约好演戏骗我么?

孟无轻声道:“是,很多年,但男女有别,说不上熟。也许是中间隔了太久,你娘已经不认得我了。”他凄凉地笑了。

我不说话。

“燕子,你别生气嘛。”孟无像做错事般讨好道。

“我不生气,我都习惯了,习惯了被蒙在鼓里,习惯了像个傻子一样被你们摆布。”我气得牙痛,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泛起怒意。

不知道是装傻还是真傻,孟无道:“这倒是真的,习惯这力量真的挺可怕的。燕子你的脾气就是好,跟你爹一样。”

我气得全身发抖,怒极反笑:“谁会跟他一样,背弃家人,抛妻弃子!”

“不准你这么说你爹!”孟无大声打断我的话,吓了我一跳,我从没见他这么严肃,这么激动。

我颤抖着流泪,对于爹的事情,我已经尽量逃避,即使是面对牢中燕错,我都没敢问出他死的真相,但是燕错的存在对这件事来说,已经是最大的解释——

他辜负了我娘,也辜负了我。

“不管你爹做了什么,他始终都是你爹,他对你娘的真心比这天下还要重,谁都不能置疑他,尤其是你!”孟无冰冷责备我,像个严肃的长辈。

我也冷冷“盯”着他,问道:“那你怎么解释他十六年的失踪,你怎么解释燕错?”

孟无叹了口气,道:“我无法解释。”

我低声哭了起来,是的,就算你再想维护他,你都无法解释现在的一切——爹,我能原谅燕错做的一切,只因为他是你带来的,但我却不能原谅你。

孟无道:“换个角度想想么,你爹并没有让你孤苦伶仃一个人,他多给了你一个弟弟,虽然现在还不是很懂事,但以后会让你骄傲的,他会保护你,保护家,保护这个天下。”

我流泪不语,我实在骄傲不起来,因为很快的,燕家子女手足相残的事情就会成为这个镇上的笑柄,受人尊重的燕捕头他不是个英雄,他不是为了追捕贼人出了意外,他犯了很多男人会犯的错误,但是没有一句交待。这段时间所有的恐惧与担忧释下后,我剩下的仅是怨恨!

“燕错他不是个坏孩子,也许这十六年,他过得并不好,至少从见他第一眼到现在,我从没见他真正笑过,他把自己的坚韧不拔用在了恨你身上,恨是他坚持下去的唯一力量,一个人心里没有了爱,若连恨都没有了,该要怎么活着呢?但我知道,他心里并不好受。”

我冷道:“五叔为什么要帮他说话?”

孟无有点意外,道:“我所看到的燕子一直都在顶着外人反对在维护燕错,怎么你不想听到关于他的好话么?”

我愣了愣,为刚才脱口而出的话感到愧疚,难道我自己潜意识里也觉得,所有的人都应该站在我的立场去讨厌燕错么?我听不得别人为他说好话,但自己却又在他们的冷意中维护燕错,我是这么虚伪的人么?!

一股冷意涌上心头,我开始不了解自己了……

“我第一眼看到燕错,我就惊呆了,他长得太像你爹年轻的时候,一样的个头,一样的眉眼,甚至连那个酒窝都这么的像,好像时光突然之间回到了二十几年前,我们都还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你爹总是笑脸满面,我们一群人无忧无虑地为着谁技胜一筹的小事而争吵……”

孟无吸了吸鼻子,他有点太过动情了,但我始终不适应他提起我父亲少年时,太遥远了。

“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跟着他,他在镇上到处露面,就是要点染镇人心中的猜测,但是我根本不用猜测他的身份,这镇上也许只有我见过你爹少时的样子,燕错简直与他一模一样。我跟着他,只不过是想知道他来这里到底是什么用意,我就做只小黄雀,看看这只小螳螂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孟无从燕错出现在镇上时就来了?可是他迟了这么久才正式露面!

“第一次我是在巷子里遇上他的,他穿着夜行衣,在窥探你的院子。我见他举止鬼祟,断定他不怀好意,于是我决定不动声色,偷偷跟着他看他在玩什么把戏——他并不是那么的神不知鬼不觉,开始的时候还大意地踩落了几片墙瓦,只是你没有放在心上而已。”

“我……我只当是墙瓦经久失修,自然脱落了——我根本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孟无道:“如果能往那个方向去想,那就不是你了。可能他本来没打算装神弄鬼吓你,直到你被被单下的那只死鸟吓得三魂不见七魄,他才想到这些小手段来折腾你。”

“那被单下的那只死鸟不是他放的?”

孟无摇了摇头:“应该不是,我一直跟着他,你在院中被死鸟吓着的时候,我刚跟着他从西花原回来。他见你明明吓得半死却还是憋着不说,马上就知道怎么攻击你了。”

第八十章 心怀仁德不自知

“然后,他就在铁片上插死鸟吓我?”

“对呀,别看那几只死鸟,可也是他找了半天才收集过来的,为了达到恐怖效果,他还故意把死鸟弄得血淋淋的,不过乍一看是挺吓人的,何况你又胆子小。”

我不满道:“五叔明知道他在故意吓我,却不出面阻止?要是我真被吓得破了胆怎么办?”

孟无干笑两声,道:“哪有这么容易吓破胆,若是我出面阻止了,只会让事情更复杂,顺水推舟,才能更快到岸么。”

我的确不懂他们这些人的想法。

“一开始他并没有明着在镇上露面,可能露面亮相也不是他的本意,而且那时你身边还有小三子和宋小令,他最多就暗里的吓唬吓唬你,但是可能老天也要帮他,你们几个出现了矛盾,来往开始变少,尤其是他们离镇后,他就开始经常性的跟着你,装神弄鬼耍小计俩吓你。”

“巷子里那个推我的人是他?”

“是啊?那时我也在,看他拍你一下拍你一下,你慌得一惊一乍的,还真是有点好玩呢,像个调皮的弟弟在逗胆小的姐姐在玩一样。不过玩得好好的,不知道他为什么哪来的脾气突然推了你一把,以他的身手那么推把你,估计骨头都快散架了吧?”

难怪我老是觉得有很多眼睛在盯着我,原来经常有燕错在跟着我,而燕错后面还跟着孟无,我却全然不知情,像台上的戏子一般!而韩三笑宋令箭离开的那段时间,不是我心忧成疾出现了幻觉,而是真的有人在肆无忌惮的故意在吓我。

——这么想来,韩三笑和宋令箭倒像是我的护身符一样,没有他们,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死了。

“再后来他就想出了壁画流血的这些小把戏,我看他在自己房间里反复试验过很多次,刚开始还以为他是无聊自己弄着玩,后来才知道他专业为了吓你而设计出来的。”

我咬着唇道:“那壁画怎么会流血的?”

“其实很简单的,不过他能想得出来也挺聪明。先将很稠的浆糊将朱砂粒裹住,再将裹有朱砂的浆糊涂在宣纸上,将宣纸贴在画壁的白墙上,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等到时机到了,只要壁画后的墙上用火一烤,那浆糊就会熔化,但是浆糊的白色与墙面融为一体,基本看不出来,而红色朱砂就会显得鲜红如血,乍一看就像是壁画在流血了。”

“那如果有朱砂流过的话,墙面会有红印,我后来去看过,夏夏应该也去看过,那面墙明明洁白无痕——”

“哎哟,所以说你没听仔细,不是说了吗,浆糊是涂在白色的宣约上的,那浆糊和朱砂都是顺着宣纸流下的,我只要把宣纸拿走就可以。到时候就算你跟别人说壁画流血,人家看到干干净净的白墙都不会有人相信的。所以你才觉得自己见鬼了呀。”

难怪我事后去摸的时候,感觉墙面有些冰凉,潮潮的。可是一想又不对,如果用火烤背面的墙,那应该会有痕迹留下来才对,我就如是问孟无了。

“唉,你忘记你壁画后面的墙边上有张桌子么,平时你们夜里总是在那桌子上点小夜灯,那里一直都有灯火熏过的印迹,那印迹变大变小,你们哪会放在心上。”

我一想,的确是的,不禁苦笑,连五叔都比我了解自己的家,我这样的脑袋,活该被人吓。

“那墙壁上的鬼脸呢?”

“压根就没什么鬼脸啊,那是燕错在你房中打探,你半夜醒来刚好看到了,他将自己抓附在墙上,想假装自己是件衣氅,没想到你注意到了还想歪了,以为那是鬼脸——就是因为你胆太小,杯弓蛇影,才被燕错抓到了软胁。”

燕错做这么多,真是费尽心机。

“这么潜行了几天,他突然又公开在镇上亮相了,住进了举杯楼,招摇过市得不行。”

我心中苦涩,这些都是有目的的。

“他住在举杯楼的尾紫七号房,像柴房一样的小房间,每天吃着最便宜的粗馒头,一日三餐从不过餐。有时候夜里我跟着他,听到明明他肚中饿得咕噜叫,他也不舍得将划算好的银子多花掉一个铜板,如果他真是大奸大恶之人,以他的本事随便从哪里拿点银子,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是不是?”孟语温柔的像在说故事。

原来燕错的日子过得很清苦,但他自尊心却那么强。

“后来有一夜,我看他在房中算银子,东摸西摸,根本摸不到多余的银子来吃饭,怎么办呢?他就躺在房里,一动不动地挨着饿,嘴唇干裂了才肯喝点水,但又不敢喝太多,免得如完厕后更饿,看他挨饿都挨得这么有路数,我想他以前也没少挨过饿吧。我实在看得心疼,谁让他长得与你爹这么像,看着他挨饿,就像看着你爹在挨饿一样,于是我就偷偷地交待了小驴,把房钱饭钱都垫得足足的,让他吃好喝好,省得他做事有后顾之忧。”

原来是孟无在偷偷给钱留住燕错,但是如果燕错没了银子,没地方住没钱吃饭,他说不定会放弃找绣庄的麻烦,说不定,就不会有这么多后来的事。

“留他下来,只是想让他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尽快做完,如果这次他没有成功,那么下次他还会重来,我没有这么多的精力和时间一直呆在这里等他啊,这次我也是意外巧合才能提早过来,刚好遇上这些事。”

我木然道:“韩三笑和宋令箭会保护我的,五叔一直没有在身边,我也一直活得好好的。”

孟无叹了口气,道:“话是这样说,但是这两个孩子下手没轻没重的,我怕他们会伤害燕错,毕竟对于燕错,他们并没有什么感情,而我不一样。”

原来五叔是作这样的打算,平时他那么心无城府天真烂漫,但想得也比我深许多。。

“本来我根本没有想到扼腕扣的事情,燕错那小子虽然长得与你爹相像,却没有你爹的大义风度,还老是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真是白长了那身骨与脸蛋,一点点不成章的小功夫也就只会拿来偷摸装鬼,实在不是成大器的料——直到那天,我看到他救了夏丫头。”

我一愣:“燕错救过夏夏?”

孟无自顾自笑起来,只不过笑声一直很悲伤:“是啊,有些事,有些人,光看一时一刻,看到的只是皮相,只有一直观察捉摸,才会看到真实。自从命案发生以后,燕错一直也一直偷偷往柳村案发现场走,可能是想看看他们的查案进度吧,那天上官小子和曹老黑在案发屋里查案,听不见夏夏在丑老太屋里喊救命,本来我想出手的,可是燕错在我前面救了夏夏走。”

孟无用了“救”字,难道夏夏在谢婆屋中有危险?

“谢婆婆为什么要带走夏夏?那两天发生了什么?”

“我也是跟着燕错去了才知道夏夏被困在那,他黑灯瞎火的救了夏夏也没露面,我悄悄把夏夏弄出了那院子,燕错以为夏夏自己逃出去了,还与那丑老太在屋里斗了一翻来拖时间——以他的身手三招内拿下那丑老太轻而易举,他却与她迂回了好一会儿才走,可见他也不滥伤人性命。若是他真的恨你而恨你身边所有的人,欲杀之而后快,那时就不必那时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救夏夏。”

原来他救了夏夏,夏夏竟还打了他。

燕错没我相像得那么不可救药,信上的毒也不是他下的,那会是谁想要害我们呢?

“有几次,我看到他在西边那个花原里头荡着,那西头不是闹鬼么,他也不怕,只身一人半夜进去,对着月亮自言自语,有时候凶狠地破口大骂,有时候又温柔地低诉,有时候还会顾自流泪,像个疯子。一个会流泪的人,又怎会无情无义呢?。”

“燕错去西花原干什么?”

“可能那里安静吧,就算他在里头嚎啕大哭,也不会有人敢进去瞧个究竟的。”

流泪?为什么流泪?他流泪,还需要躲到那个地方去么?

孟无一番事实的铺陈,让我的心里没那么难受,知道燕错并没有想像得那样不可救药,我的确安慰了许多。可是他做了这么多不能被他们原谅的事情,还担下了杀人的罪过,就算我愿意给他机会重新改过,也是不可能了。

“燕错既然能做这么多事,说不定爹的遗信的事,也是他做的手脚——”我还想给自己希望。

“燕错存在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出现,肯定是因为有你爹的管控,如果你爹还在,他怎敢肆无忌惮地抛头露面,兴风作浪——也许他做了这么多,只是不想承认自己也在被丧父之痛所吞噬吧。”

燕错,会为爹的死难过么?我听到他提起爹时的那种恨意,像是累积了很多年,爹对他不好吗?我剥挖着自己的指甲,在安静的夜里发出麻木的响声,在某几个响声的空顿中,我听到了孟无流泪的声音。

爹,的确死了。

这个事实我早该接受,却总是要不停地找借口给自己希望。

第八十一章 一眚掩过大是非

“五叔,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我的纱布又湿了,但流泪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感觉了。

“这些大体的他们也知道,但是我想让你知道他们所不知道的。燕错并没有你们想像得那么坏,他们给你的只是事实的答案,但我更想让你们都看清真实的彼此,不要被一时的恨意蒙蔽了双眼,燕子啊,所有的怨恨累积都是有原因有过程的,在他没有彻底地被心魔吞噬之前,只有你能救他——”孟无轻轻把玩着我手上的同心吟玉,咕噜噜的,它找不到应和的另一音。

“救他?我什么都不会,我怎么救他?”我觉得这说话很可笑,我差点就想说,他一直恨不得我死,但我却要担负起救他的责任,凭什么呢?但我不能这么说,我若是说出这么自私的话来,会让他们多么失望。

“因为这世上没什么地方能容下燕错,只有你容下他,他才能重新找回自己的价值。我想这就是你爹让他带着遗信来找你的原因吧,你爹他知道这个血融于水的过程会很辛苦,但你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我觉得孟无话里有话:“为什么?天下之大,他去哪里都可以,而且来我这里,能让他找到什么价值?帮我一起刺绣么?”我笑了,还是让他找到活着的价值,层出不穷地想法子折腾我?

孟无笑着拍了拍我的头,说:“傻燕子,你真的以为是老天有眼,让五叔提早这么多来这里么?”

我不解:“什么意思?”难道有什么力量让他提前来了?

孟无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纱布下面我泪湿的脸,道:“有时候我看着你,会有一瞬间的后悔,后悔我没能让孟玉像你一样做个简单的人。但所有的简单都要用很多复杂创造出来,只有你有资格享受这样的人生。”

我更不解了,小玉不是也很简单快乐么?荣华富贵,万千宠爱,孟无怎么还嫌自己让她过得不够好?

“那金娘是谁杀的?燕错顶下这个罪,应该只是想自毁,而不是要帮真凶吧?”

孟无站了起来,道:“这个,我也不知道。”

他站得很突然,让我感觉他在逃避这个问题——

“如果五叔方才说的真的是爹真正的遗愿,那我要怎么救他?”我很好奇。

“这个我也不知道,总归是有机缘的吧。或许现在你还不懂,等再过些年,你就知道血始终比水要浓。”

“五叔瞒了我这么久,是因为燕错的事情才肯透露你跟我爹的关系么?”

孟无恩着沉思了一会儿,道:“我没有要瞒啊,是你们从来没有问过呀。”

我们的确没有问过,因为谁也不会将孟无与我爹放在一起想。

:“好了夜深了,给你的答案比他们给的要温和多了吧,放宽心,好好睡一觉,接下来还有得你累的。要记住,你从来不是一个人。”

“五叔——”

我伸手一抓,没抓到人,周围声音空空如也,已经没有孟无了。

早上起来,愣了很久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昨天自己心神不定的管自己睡觉去了,一觉梦里都是乱七八糟的哭叫声。

纱布上发出有些陈旧的血腥味,不知道是自己渗的血,还是睡梦中我又哭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夏夏没起来,也没有郑珠宝的走动声,平时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起床了——

可能怨我不相信她,默默回家去了吧。

起床梳洗,摸到纱布,已经发硬了,可能血迹干了的缘故,我摘下了眼纱,心里反复默记着,不能随便睁开眼睛,更不能哭。

走到夏夏房门口,本来想示个好,让她一起陪我上个街,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敲门,这几天也真够她累的,让她多休息会吧。

我慢慢地摸出院子,走到了很久没有去的市街上,市街的路是很大,但中间边上经常有摊贩,人来人往,所以我挑了小巷走。

一走小巷,我就很容易遇上一个人,因为她也喜欢走小巷,果然,我就在小巷里碰上了她。

“哎,燕飞,你眼睛好了么?大清早就出门了呀?”李瓶儿的声音清脆微尖,感觉总是很有活力。

我寻着那个方向看去,听到了两种脚步声,她身边还站了个人,男人,阿牛?

我笑了笑道:“没全好,趁早上人少,我出来走走。”

李瓶儿马上过来挽着我:“没全好就敢自己摸出来,不怕踩到狗屎呀。”随即清朗笑起来,好像我眼疾一事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一样,竟还恶作剧似的开我的玩笑。

老实巴交的阿牛哥轻轻责备了一句道:“瓶,人家眼病,你还笑。”

李瓶儿笑道:“不笑难道还哭吗?我一哭,这爱落泪的燕飞不是更要跟着一起哭了么?”她转头对着我,轻抹了抹我的眼睛道,“燕错那小子真坏,咱别为那坏小子哭坏了眼睛,下次等上官大人开审他的时候,我多准备几个臭鸡蛋扔他去!”

我苦涩道:“燕错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啊?”

李瓶儿道:“知道啊,先不论他是什么出身,”她顿了顿,掠过这尴尬的话题,继续道,“但好歹你也是她姐姐,也不知哪门歪心见不惯你生意好,放火烧你的金线——损失了不少银子吧?现在金娘又死了,你打哪补货去哦?”

“烧我的金线?谁说的?”怎么我不太明白李瓶儿说的话。

“孟无说的呀,大清早的就跟周胖子两人在举杯楼开茶话会,说得起劲,街坊邻居都在听,我说呢他干嘛无缘无故跑来认亲,原来是别用心呢——孟无还说了,那些臭鸡蛋的银子报他账上呢——”李瓶儿咯咯笑了,“还好火灭得早,要不然,烧到宅子你可真是收了只白眼狼了,也不知道上官大人要判他个什么罪才好。”

我心里默默感谢孟无,燕错被带到衙门的事情毕竟瞒不住,他为这件事找了很好的借口,不伤大雅,但又足够解释眼前发生的一切。

阿牛哥又轻声提示道:“瓶儿,这是燕老板的家事,外人少多嘴。”

李瓶儿道:“怎么是外人了,我向来都把燕飞当自家妹妹,怎能见得她受人欺负——燕飞啊,你就是性子太好了,有时候呀,真该硬硬心肠,这一点呀夏夏就比你做得好。”

我苦笑着点头:“谢谢瓶儿,有你们在,我怎会受欺负?”

李瓶儿咯咯咯咯笑着,道:“你看,谁说燕飞傻了,她呀比我们谁都聪明,知道会有人为她强出头,所以才不用自己心急火燎,是不是燕飞?”

我心一冷——难道,我真的是这样的人?

阿牛哥道:“瓶,别欺负燕老板么。”

李瓶儿道:“我哪里有欺负她么,你怎么老觉得我在欺负人家,我有那么凶吗?”

我一听李瓶儿语里带着些不悦,马上挑开话题道:“你们这是要打哪去?大早的牛哥还没下地呢?”

李瓶儿道:“最近有点不舒服,吃什么都不起劲,这傻牛非说带我去看看大夫,生怕银子花不了呢——你一个人在这行么?要不跟我一起去嘛。”

我故作轻松道:“我本是要来这小巷讨个清闲,这样子出去街坊邻居又要担心我了,你自己去吧,我可怕闻到药味了。”

李瓶儿道:“那你一个人这走着,可别乱摸进什么没人的小巷,镇上可不像以前那般太平了——”

李瓶儿的话像是突然被掐断了,我听到衣衫突然摩动的声音,好像是牛哥拉了李瓶儿一下。

我苦笑道:“没事的,有事我就大声喊——你要是再不走,我眼瞎了事小,耳朵再被你吵鸣了可就事大了。”

李瓶儿又清脆响亮地笑起来:“好好好,我们这就走,你一个人小心点。”

我点点头,也没“目送”他人,管自己扶着巷墙慢慢走着。

我摸索着,走到了黎雪家布店的侧巷,我听到她算盘拨动的敲击声,还有她点货的轻念声。自从眼疾后我几乎没有上街,我能摸到黎雪的店铺,是因为小时候我们经常做蒙眼走路的游戏,一个人蒙着眼睛,另一个人带着,所以这带的路我一直很熟悉。

黎雪生性害羞腼腆,她跟我一样,对算数和做账都一窍不通,以前她总是偷偷拿着我的账本让连孝帮我算账,她说连孝算账时皱着皱头的样子好看极了,总是拄着下巴在边上看着。她还答应我说以后要跟连孝学学学账,好帮我打理绣庄生意。

可是连孝死了,什么都变了,再没有人教她算账,帮她撑着一起明亮的天。黎雪仍旧坚持嫁进连家,成为连孝的未亡人,帮着连母打理好了连孝与连父的身后事,然后接管着这家布店,供养照顾着卧病在床的连母。

什么,都变了。

我的眼眶发热,又有热泪或者热血流出。

第八十二章 不打扰亦是守候

“杨夫人,哦,上次您要的布已经到货了,那布很怕潮,我放在楼上了,您先等一等,我去楼上拿——”黎雪招呼着客人,热情熟络,以见她见了生人,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从店里走出来,绕到店后面上楼拿布,街前的店面为了能尽可能地空出面积,所以楼梯都放在后面,黎雪脚步离我越来越近,我躲到巷角,待她急匆匆走过,再慢慢跟着她。

我听她支支牙牙地上了楼,很快又下来了,我闻到锦布的味道,与她的脚步声一起飘在风里,吹散了我回忆中黎雪少不更事的模样。

我倚在巷角处,听着黎雪招呼客人时的游刃有余,这些年我与她遇见,都是忽然低头而过,从没仔细去观察她的变化,我的确很残忍。

客人走了后,店里静悄悄的,黎雪的呼吸落在某一处,静静的一直没有动过,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

有人走进了店里,黎雪也没去招呼,一定又是发愣了。

“黎姐姐。”

有人叫了她一句——

这声音,很熟悉,是郑珠宝。

“哦——郑小姐,您何时来的?”黎雪站了起来,响起凳子拖动的声音。

郑珠宝轻声道:“恰巧补了个空——绣庄的事情,你都听说了吧?”

黎雪轻声道:“恩,她……还好么?”

“你说呢?”

黎雪道:“进侧房里屋说吧,外面人瞧见了要多问。”

她们走到了铺后的小屋,也只不过隔了一道墙,我将脸贴在墙上,能听到里面沉闷的谈话声。

黎雪道:“那么多人都在她身边,她会好起来的吧?”

郑珠宝恩了一声,没有多作声。

黎雪道:“这么多年,始终是变了一切。”

郑珠宝道:“黎姐姐还是这样关心燕姑娘,却为何一直要瞒着?”

黎雪轻叹了口气,喃声道:“有些事,有些人,一旦过去就已经变了模样,即使我们强装这些年未曾离隙,但都不是当初的我们。不打扰,也是一种守候,是吧?”

我感觉千斤石头落在心上,情真义重,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掉落。

黎雪苦涩地笑了笑,道:“这几天麻烦郑小姐了,夫人有来找过你么?她好几天前就已经回府了。”

郑珠宝轻道:“早上回去过。”

“哦?”黎雪似乎有点意外,“这么快就回去了?”

郑珠宝道:“对于燕姑娘,作为朋友,我并不是那么纯粹,尤其是现在事情弄成这样,我很内疚。”

黎雪道:“你不必内疚,相较于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郑珠宝语声里满满的悲凉,道:“罢了吧,我始终只是郑珠宝,再找不回昔自已。”

顿了顿,黎雪奇怪道:“你早上回去了,夫人怎会让你再独自出来?”

郑珠宝的声音显得很木然:“与她辩了几句,我便出来了,对着她,我感觉累极了,也怕极了,就连以前大娘都没让我感觉这样恐惧。”

黎雪道:“夫人始终是你母亲,对你因为有爱,才有苛责。”

郑珠宝忧伤一笑:“若是这爱令我没有自由,没有朋友,甚至失去自己,那我宁可不要。”

黎雪道:“为什么要与夫人辩论?她向来都不喜欢别人顶撞,小姐你不是也觉得没有意义么?”

“她怪我毁了假线,非要追究此事,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什么事情都要争个对错,有人死了,有人病了,在她眼里都只不过是别人的事,那些她扔在匣子里不用的旧簪子,随便一枝抵得上这些线银,她却非要去计较这些,做些令大家不快的事情。”

“可能……可能夫人也只是想要一个说法吧,毕竟是你大喜之事,夫人这样的性格定不容得半点瑕疵的。”黎雪劝和道。

郑珠宝道:“这只不过是一个借口,她对我对喜事态度冷淡的事情早有不满,只不过借题发挥而已。她一直想我嫁入黄家,嫁给那个比我还要小四岁的黄公子,她从来没有问过我喜欢不喜欢,甚至从来也没有像个正常的母亲那样,为自己女儿的终身幸福考虑一下。”

原来对于这桩命定的婚事,郑珠宝心有抵触,郑夫人却一意孤行——我没想到,那个传言里的黄公子居然小了郑珠宝这么多岁。

黎雪道:“那是黄老爷与你爹指腹为婚的亲事,也许夫人也做不了主吧……”

不知道为什么,黎雪一直在为郑夫人说好话。

“她只不过是想赢大娘而已,大娘早就死了,她却一直对往事耿耿于怀,她赢了大娘拥有的一切,却输掉了自己的灵魂。”

黎雪叹了口气,不想再让郑珠宝对郑夫人怨怼愈深,抽出话题道:“哎,虽然只是短短几天,但我却觉得你变了许多,是他们的事情让你有了什么想法么?”

郑珠宝道:“若真有想法,黎姐姐还要为我高兴,至少证明,我的心还活着……”说罢已微传饮泣。

我心中更加难受,这些天她的尽心尽力,被我跟夏夏明里暗里的置疑,夏夏给她看脸色,我甚至还推她骂她,回想起初见时那一幕,她如一朵婉然的盛莲轻轻绽放,一举一言尽显贵气优雅,那样子多么美好,我怎可以这样对她呢?

我一直在错,虽然懂得知错,却永远改不了这眼浊的毛病。我忍住哭声,不敢再听,更不敢再知道更多,摸着墙快步走了。

我心很乱,走得很匆忙,黎雪和郑珠宝的泪脸在我脑海里交织着,她们轻微隐忍的哭声也在我耳边盘旋,我好乱!

我飞奔着,也不知道扶着走到了哪个小巷,等我静下来时,已经有找不着方向——这是哪?!

我努力听着,闻着,想听听外面街道上有没有叫卖声,或者摊贩上货品的味道,一股浓烈的酒味和腐肉的味道突然钻进鼻子,呛得我猛咳了好几下。

“谁?是谁在那里?”我侧着耳朵,听到巷底某处传来很沉重的脚步声,那脚步根本不是用走、而是用拖才能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在向我靠近……

“谁,是谁在那里?快说话!”我有点害怕,谁在向我靠近?为什么用这么奇怪的走路声音?为什么有这么陌生的味道?为什么不回答我?

那声音仍在向我靠近,还发出沉重嘶哑的“嘿嘿”声,我有点慌了,向后退去——

“咚咚咚!”

突然响起一阵敲打声,打断了这阴森诡异的气氛,像是有谁把石头之类的东西扔进了巷子,本来向我靠近的脚步声突然转了个方向往外跑去,还响起低哑的慌叫声。

外面一个脚步声轻快地向我靠近,我充满了戒备,缩着身子认真听着。

“大姐姐没事吧?”是个少年,稚嫩中带点憨味,这么耳生?没有听过。

“没事拉,坏人已经被我吓跑拉,不怕不怕。”少年开朗道。

“谢……谢谢。”

“哎呀,大姐姐,原来你是瞎——哦,我是说,原来你看不见,难怪了哦。”少年似乎厥着嘴在讲话。

“你是哪家的孩子?”这个年纪的孩子,如果是镇上的我应该会认识。

“我……我家离这里好远,好远。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少年声音带着哽咽,情绪一下从欢快变成了悲伤。

我伸手摸了摸,以为应该是个十四来岁的少年,没想到这少年人比我高了许多,像是有十七八岁了:“你是与家里走散了么?”

这少年突然抓着我的衣角,激动得还带了点口气:“——你——你是娘么?”

什么鬼?

少年拉起我的手,像个孩子一般摇着道:“你就是我娘,就是画像上的我的娘亲。娘唉——”

“你认错人了,我——我不是你娘——”我拼命缩回手,觉得这少年伤怪怪的。

“娘——娘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大宝,是你的儿子呀——”少年拉着我的手不放,还将我手放在他脸上摸。

我吓坏了,不经意的就瞪大了眼睛,使劲抽着手道:“你认错人了——我——”

“我……啊——啊——有鬼——有鬼啊!”少年突然撒了我的手,哭叫着跑远了。

有鬼?!他看到什么了?哪里有鬼?哪里有鬼啊?别丢下我!

我乱摸着要出巷!

匆乱无章,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只知道是某条巷子,周围好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只听到自己喘息和心跳的声音,呼……呼……呼……砰……砰……砰……

我不敢叫,怕招来不明身份人的靠近,但我若是一直瞎眼在这自己也不知道是哪的巷子里打转,怕是一整天都回不了家。

“姑娘迷路了么?”突然,身边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但并没有吓到我,因为这男人的声音好轻好温,好像就是怕会吓到我而故意放轻音量与语气似的。

我扭过头,虽然看不见,却能听到他微弱的呼吸,从呼吸声辩来,这男人比我高了半个头左右,二十出头,三十不到。

他是谁?又一个陌生人?

第八十三章 名叫夜声的男人

“你是?”我有点戒备。

男人温声笑道:“小生名叫夜声。”

“夜生?”我重复了一句。

“夜晚的声音的那个夜声。”这男人很坦白,直接与我说了名字,还怕我记错他名字似的,故意形容了一下。

“我不认识你。”我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也不记得镇上有这样的名字。

换作是平时,我对陌生人都会非常热情,但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我的戒备心也慢慢强了起来。

“恩,小生刚来这里没多久,以前也没有来过这里,姑娘不认识小生也正常啊。”夜声轻松道。

“你是外乡人?怎么会来这里?”又一个外面来的人?这段时间为什么会突然间出现这么多陌生人,包括刚才巷子里被鬼吓跑的少年,还有那个模糊不清的混沌的痴语声。

“恩,小生来此处寻亲。”夜声斯斯文文的,让人感觉像个白面书生。

“寻亲?你要找谁?我在这镇上长大,应该可以帮到你。”我试探道。

夜声笑道:“谢谢姑娘好意,不过小生已经找到我想找的人了。”

“哦,那恭喜你。”能找到自己想找的人,的确值得恭喜,但我心中却有股淡淡的失落,我却再找不到想找的人了。

“恩,只不过,小生现在还没有打算与他相认,太久不见,我怕吓着他。”夜声依旧带着笑,腼腆,他好像很无聊,话题回得得很认真,也让人没办法结束。

“为什么?我们镇处偏远,据说方圆几百里也没有相临的镇,千里迢迢而来,好不容易找着人了,为什么还不相认?”我慢慢消了戒备心,竟也想坐下来与他聊聊。

“也许是近乡情更怯吧,这么多年没见,也不知他过得好不好,心里是不是还有怨怼,更不知道谈些什么才能拾回过往情份。”夜声语里带着忧郁,一下就拉进了我们的距离,因为这种感情,这何偿不是我对黎雪的感觉。

“那我能问问,你与你要找的这位亲友,是因何失散的呢?”我好奇道。

“少时玩心重,闹了点小小的不愉快,没有解释清楚,就任他走了。谁成想一别八年,才敢往这处来寻他。”夜声轻轻动了动,他的呼吸在下降,似乎坐了下去。

八年,的确挺多年,但也不及我等我爹十六年那么久。不过他找到了人,我却等到的遗信。

“姑娘一直站着不累么,你左手边三步距离,有条石凳。”夜声精确地跟我描述道,看来他也的确挺想找人聊聊。

我现在也真的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听着夜声的话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夜声深吸了口气,语气轻快道:“小生特别喜欢你们这小镇的巷子,静中仍有烟火生色——你来听听,虽然很轻,却有风声,风声里夹着市集隐约的叫卖声和畅谈声,还有冰糖葫芦的甜味,胭脂水粉的淡香味,到了饭时,先会有淘米的水声,然后就有柴烧味和米香味,有时候静静坐在这巷子一天,都不会觉得乏味呢。”

这夜声,对声音和味道比我还要敏感,我现在静下心来,的确也能闻到听到一些平时不会注意到的声音和气味,但绝没有他说的这样具体仔细。

我怔怔笑道:“你体会得可真仔细。”

夜声笑道:“是啊,并不是只有看才能看到美景,去听去闻也是一样的。”

我笑了:“听你说的,好像比我这瞎子都深刻得多。”

夜声也笑了:“小生瞎得比姑娘久,当然体会得也比姑娘多了。”

我一愣,夜声是个瞎子?

夜生轻笑道:“别紧张,小生瞎了好多年,早就习惯了,况且也不觉得瞎有什么不好,相反还比普通人多了许多特权,眼不见为净么,遇上讲道理的生人,还会诸多礼让帮助。所以小生觉得自己心里通透干净极了,比谁都看得清。”

一番话,说得我无地自容,人家是眼瞎心明,我却是眼瞎心也瞎。

这时候我想到了一个问题——

“那——这么远的路,你是一个人来的,还是有人陪你一起来的?”

夜声道:“小生独自一人来都怕吓到他,若是再多带一个人,他岂不是要掉头就走了。”

一个人……一个双眼失明的人,居然可以独自走这么远的路,来到这里寻人。那这个人,一定对他很重要。

我又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找人?难道是来找海漂的?

“你要找的人,是男是女啊?”我试探着问。

“男的。”夜声答道。

“多大年纪——现在家住哪里——”

夜声的轻笑声打断了我的问话:“姑娘何不直接问我他叫什么名字——小生倒是很想与姑娘说,但又怕姑娘知道了会露出马脚,所以,只能暂时对姑娘保密了。”

我心跳得很快,如果他真是来找海漂的,那是不是代表——海漂很快会离开我们了?

夜声仿佛听到我的心声,笑道:“姑娘放心吧,小生只是来寻亲,不是来拐人的——他若是觉得此处合意,小生总不能强架着他走吧。”

我紧张道:“我——我没有这么想,只是想起有人离开,心中不舍而已。”

夜声道:“人来人往,欢散悲离,自是生活的一部分,正如你享受着与他的欢聚,却不知另外某处有人在品尝别悲一样。”

我沉默了,夜声说得对,他岁长我不多,道理却懂得深得多。

“——姑娘休息够了么?”

“哦——够了,谢谢你。”我站了起来,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两个瞎子,谁也看不见谁,却在巷子里聊了这么久。

夜声也笑了,道:“来镇上这么些天,第一次听到姑娘笑得没有心事。”

我一愣:“第一次?——你见过我?”

夜声道:“恩,对于咱们瞎子来说,不能说见过,只能说知道。这巷中的声音气味包含了这里所有的衣食住行,听得见笑声,自然也听得见哭声。”

我低下了头,不知如何回应,原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竟有人在默默聆着我的周遭一切的悲欢离合。

夜声靠近了我,什么东西温温的靠在了我手上,一股熟悉的山泉水的味道飘进鼻子——这么熟悉的味道?!

“这根拐杖,暂时先借姑娘用着吧,让它指引你的方向,带你去想去的地方——当然,心是最明亮的眼睛,它只不是个探路的工具而已。”

“拐杖?”我摸了摸手心里的东西,是跟圆润的木拐杖,“你拐杖给了我?那你怎么办?”

夜声道:“瞎了这么多年,若是还赖着拐杖杖才能出行,小生岂不是太废了么——”

“谢谢。”萍水相逢,我感动万分。

夜声道:“不过,只是借哦,若是姑娘不需要了,小生会拿回来了。此杖是对小生很重要的人亲手所制,若是外出一趟没带回去,小生就惨了。”

我不由得握了个紧:“恩,我会仔细的。”

“姑娘现在是想回家,还是再在这巷中走走?”听夜声的语气,好像准备离开了。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迷茫道:“我——我也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不如跟小生一起来听听这巷中百态,说不定,会有姑娘想听到的小秘密呢。”夜声的语声里带着调皮与恢谐,看来这些天他一直在巷中游走,听听各家东长西短。

我点了点头,心中还是存有疑惑,这小巷会有什么我想听到的小秘密呢,但也不能拂了人家邀请,只道:“好。”

夜声拉起我手中的拐杖尾,带着我穿角拐道向某处走去。

走了一会儿,夜声问我:“怎么也不问问现在要去哪么?不怕小生是坏人,将你拐走么?”

跟着这一路,我心情放松了许多,笑道:“拐我这么一个一身毛病的瞎女人作什么?若你真是个拐子,那也一定是个傻子。”

夜声轻轻笑起来,虽然我看不见他的长相,但心中已有了他的模样,定是白白净净、有着一双漂亮眼睛的人。

“多出来走走,的确有益心情。”

我点点头。

“姑娘你仔细闻闻,闻到什么没有?”

我深深吸了口气,我闻到了空气里淡淡的木味,突的鼻子一痒打了个哈欠,因为有粉尘类的东西飘进了我的鼻子——这是什么地方呢?

夜声笑道:“吸得太用力,呛到了吧?那你再听听,听到什么没?”

我竖起耳朵,听到风里当当当嘟嘟嘟的敲打声,好像是谁在修东西,然后又是刷刷刷,扫地的声音——

木头味?修理声?我抬头感受了一下阳光照脸的方向,这气味与声音是从东飘来的——

章单单的木院?

“什么人?!”我刚一想到章单单,就听到他的怒吼声暴了出来。

我一抖,果真是章单单家附近,我闻这味道听这声音都远远的,他怎么这么快就发现我们了?

第八十四章 非同一般的哑铃

夜声拉了拉拐杖,站在我边上轻声道:“嘘,姑娘若是出了声,就坏了这台戏了。”

我皱眉,什么意思,有戏看吗?

“可是,章师傅好像知发现我们了?”

夜声道:“不是我们,我们离他还远着呢,嘘,马上要开始了哦。”

我一头雾水地闭上了嘴巴,这夜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我不知道现在我们人在哪里,但是听到了很轻很快的脚步声,这是——这是宋令箭的脚步声——

只听宋令箭道:“听说这院子前段日子遭了贼,可有损失什么没有?”

章单单院子遭窃了?什么时候的事?

章单单还在扫地,沉声道:“全是些杂乱家什,没不见什么,拿去了也没什么用处。”

宋令箭道:“看来这贼贼心其大,前几日我院中猎弓不翼而飞,也不知是不是同一个贼人所致。”

“什么?!你的弓——”章单单似乎很意外。

宋令箭语里带笑:“怎么?章师傅对我那旧弓似乎挺有兴趣?”

章单单咳了一声,停止了扫地,还算客气道:“宋姑娘来,有什么活计想订的?”

宋令箭道:“想来问你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这个。”

这个?这个是什么?我看不见。

我皱着眉,想问夜声,但一想不对,夜声也是个瞎子,就是说,我们两人都看不见宋令箭拿了什么东西给章单单。

夜声突然将手搭在了我背上,我正想回避,却突然感觉眼皮子在震动,眼睛的黑暗深处有东西因为抖动而突出了轮廊——

夜声的声音传来道:“闭着眼,放轻松,往姑娘想看的方向看。”

我抬了抬脸,往他们说话的方向“看”去,黑暗一片,但是黑暗中光光点点的,好像有跳动的火光在勾勒出物体的线条——

那跳动的火光是光线还是什么,随着他们的动作点亮,又随着他们的静止黯淡——我能看见了?怎么回事?

夜声道:“记得千万不要讲话哦,讲话了,我的戏法就破了。”

戏法?这夜声还会变戏法?为什么他自己讲话就没关系呢?

我认真点了点头,这是我失明这么多天来难得见到的光明与影像,这戏法一定很难变,所以我不能随意说话打破它。

——我“看”到那里有两人微弱的人影,门外一个瘦高的影子,门内一个精壮的影子。瘦高的是宋令箭,精壮的是章单单。只有一个轮廊,没有颜色,没有五官,而且就算是这个轮廊都很微弱,随时会因为他们的静止不动而消失。

章单单手里拿着一个方形的盒子摇了摇——一

“铃子该不会还没有启出来吧。”章单单的声音。

原来宋令箭是来帮我还这八角铃铛的。那铃铛不是启出来了么?怎么我还是能听到里面有东西晃动的声音?

“哦,启出来了。”宋令箭轻描淡写。

“那你还来问什么?”章单单摇了摇盒子,影子清晰了许多,“还在里头?”

宋令箭道:“自然还在里面。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盒子,但它能盖住这铃的散力。而且想打开它,还得费点力气。”她把铃铛又放回去干什么?

章单单静了静,影像又开始微弱,然后他从嘴里拿了什么出来,在盒子上弄了一下,叮呤——我听到了熟悉的铃响声。

“这盒子叫无音盒,能封住世上任何声音,但是始终盖不住离铃之力。”

“梨铃?”宋令箭跟着念了句。

“其形像梨,铃垂如蝶,美雅是美雅,却都不是什么好意兆。梨同离音,蝶乃不胜风霜之翼,离铃通常代表往生之人对世间的挂念,全称离世之铃。”

原来不是梨铃,而是离铃。铃垂如蝶,我最爱蝶,但章单单却说,蝶不胜风雪,并不是好兆头。

“想不到,这样的怪念之物,居然在这里出现。”章单单手里拿着我的梨铃——不,是离铃,仔细在看——

对于我来说,它只是一个时响时不响的破铃铛,但他却说,这是怪念之物,什么意思?

“这铃是什么来历?”宋令箭问道。

“世上本没有正邪之物,只有正邪之念。但是我还是觉得这离铃属邪物——这离铃,是不是燕捕头留给燕老板的?”

我的心一紧,这铃铛不是金娘寄在篮子上跟金线一起送来的么?怎么又变成爹给我的了?

但宋令箭的影像却在点头。

“看来镇上传言,果然非虚。不过也总算是有个结果,总比没完没了的等好。”章单单暗惋惜道。

镇上的人都知道我爹死了?

“你与燕冲正也有交情?”宋令箭敏感道。

“一般般,有段时间他对木活感兴趣,跟着我学了几天,他的确很有天份,自己设计了很多奇形怪状的家什,又实用又巧妙。”

我爹的确喜欢木活,经常问我喜欢什么样的桌椅柜,还经常带着我去后山伐木,我就坐在不远处,拍着掌为他打气。

“包括隐秀?”宋令箭提起隐秀——

隐秀梳桌么?那是我爹做来玩的,不过好像做得不是很成功,图纸一直扔在后房,有一次宋令箭看到了,觉得这桌子设计挺实用的,我就托章单单再帮我做了一张送她。

“恩,不过他手艺还需火侯,有些东西只有个概念,却自己做不出来。”章单单突然笑了,我很少听到他笑,”别说是他,我自己都觉得别扭,就像你那桌子,最先燕捕头拿图纸给我来做的时候,怎么都做不成他要的效果,次了一张才做好。”

“次了一张?”宋令箭顿了顿,问道,“这么说,连燕飞托你做的那张在内,你一共做了三张隐秀?”

“三张不算,顶多两张半。另外一张燕捕头也拿走了,给足了活计费,可能也是觉得不好意思吧。”

宋令箭轻歪着脸在想事情,一动不动,她的影像开始暗淡下去。

好端端的,她干嘛问起隐秀梳桌?很重要吗?

“除了这木活来往外,我与燕捕头再无交情,你再想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章单单好像很害怕跟我爹扯上关系似的,马上强调补充了一句。

宋令箭道:“只是刚好转到这话上,没有偷话的意思。”

“那就好。”章单单像是松了口气。

“这离铃,为何为邪物?”宋令箭继续追问铃铛的来历。

“离铃本是死物,却是当今七个有情之物之一。”

“有情七物?”

“恩,而我认为,七物之中,只有离铃属邪,是因为它要饮人鲜血,才能发挥出他的奇妙之效。”

我心一抖——饮血?!

“饮血?”宋令箭似乎也很意外。

“你别看着离铃小,他若是有了威力,比门神还要威武。”章单单哼哼道。

“小小铃铛,能有何功效?”宋令箭似乎不信,又像是在激章单单。

“若有人愿意每日用鲜血喂养,两百零二天以后,这离铃侍血便有了生命,从此只为喂血之人而响。别看这铃当如此之小,他的铃声却能散去天下之力,只要武学之者一凝聚内力,离铃便能感觉到,摇响不止,发出的铃声能乱人心志,散人功力,即使是不懂武功的人,听到这铃声都会受其影响,心浮气燥,心神不定。而他的铃声,却唯独不会影响到喂血之人,间接的,就好像他只在保护喂血之人,只要有人在附近动力聚气,它便能感应而响。”

宋令箭拿起离铃摇了摇,快要熄灭的影像又亮了许多:“这么说,他一样也能保护同个血脉的人了?”

“是。但毕竟不是同一人,所以要启动他的排除功能,要再融入同脉中人的血。”

“融入?”

“既然他能位列排名,自然有他的微妙之处。不信你看。”章单单的影子将手指靠近嘴巴,然后再将手指靠近铃铛,他在干什么?

“你瞧,他根本不稀罕我的血。”章单单吸着自己的手指,“而若这离铃是由燕捕头喂供,那么燕家人的血是可以渗进铃面,血顺着铃面纹走,能走多长,就是能消去离铃困力的时间——没有一个人可以长时间地用自己的血去喂养离铃,他若真能坚持每天放了那么多血以供吸食,两百零二天后应该也支撑不住了。铃虽邪,但也是至爱至怀之物啊。”

我的心,一阵烫,一阵凉——

爹真的会做这种事情?——他用他余下的生命,为我们喂养了一个只能保护燕家血脉的离铃,因为他知道自己再不能保护我们了么?

爹,我本该恨你,你为何要这样……

第八十五章 梨铃至邪却有情

“若不是那强大的信念将他支撑,谁能每天用自己的命去喂养一件不再保护自己的东西,为了同脉安全,方愿牺特牲自己。若说其他人,章某必不相信,但是燕捕头……”

宋令箭拿着铃,像个好奇的少女,在自己脸前摇了好一会儿。铃铛也像个调皮的孩子,愣是哑哑的不肯作声。

突然宋令箭的轮廓光芒四射,离铃疾响,叮呤不休清脆到尖锐!

章单单大惊失色道:“莫贪这一时玩笑,离铃反噬之力非同一般!”

宋令箭整个人熄灭了,似乎一点生命气息都没了。好一会儿再慢慢亮起。

“这铃用得好,是家宅护神,用得不好,便是杀人之物。所幸落在燕捕头手中,否则这外头又要起夺宝之念,又是一场横世灾难。”

“这铃总不会一直为同一血脉所用吧?如何能消除旧血,换之新血?”宋令箭刨根问底式的追问着。

章单单充满戒备道:“无可奉告。”

宋令箭笑了:“多心了,我对这些小物件没有兴趣。只是既然我能想到这点,另外有心之人也能想到。”

“解血的法子众说纷云,就算要试,也得手握离铃才是。既然燕捕头能喂之新血为已所用,他必也知道如何解旧换新,只是——”

只是我爹已死,这解血之法是否也随他长埋地下?

“燕捕头刚正豪气,燕家血脉必也不是肖小之辈,离铃既然已有仁义之主,何必求出破解之法?”章单单好像挺维护我爹的。

宋令箭笑了:“你说得是。”

我的心起伏不定,前面已有孟无的扼腕扣,现在又有这离铃,这些我做梦都梦不到的奇物居然出现在我的身边,只为我们燕家所有。爹,真的只是一个小镇的捕快这么简单么?

章单单动身走了走,道:“宋姑娘这铃铛还是拿回去吧,所谓怀璧其罪,章某人长年简居,素无大事,而这离铃出现在院中不久,马上便遭大乱,可能有心的人也知道有此物出现。章某人在此,只是个木匠。”

什么意思?难道章单单的木院遭窃,是因为我的这个铃铛?可是这铃铛每天都挂在我院门上,要拿随便摘走,也没见它消失过啊。

宋令箭接回了离铃,将盒子还给章单单,道:“那么,打扰了。”转身走了。

夜声的手离开了我的肩膀,突然一切都黯了。

我喃喃道:“原来这铃铛,是我爹的心血与心意,我却将它当成一个响门铃,挂在门上迎客。”

夜声道:“那也是一种价值,总比像宝贝一样藏在盒里、或被心怀歹意的人拿去使坏了要好。”

我点点头,心中却无比难过,孟无说,爹对我们的保护大过我们的想像,这离铃就是其中一样,内心深处我是真的在怪他?还是想用恨来盖过那无可挽回的丧父之痛?

“时候不早了,正午将至,巷中炊火生烟,已没有什么好听,姑娘还是回家去吧。”夜声静静道。

我点了点头,道:“谢谢你。”

夜声笑道:“应该是小生谢谢姑娘才对。”

我奇怪道:“为什么谢谢我?我什么也没做……”

夜声温柔道:“就当谢谢你陪小生这孤独的瞎子一起听这里的声音吧,不过,因为小生现在还不想惊动要找的故人,所以希望姑娘出去后也能对小生的事情保密,等到时机成熟,小生会去见他的。”

我点了点头道:“恩,一言为定。”

“那么,就此别过了哦,姑娘前面走到底再左拐,就是方才布店的后巷了,下次见喽。”

“下次怎么见——”我话还没问题,却已经感觉不到周围的呼吸与脚步了,夜声走了?

这夜声,是来寻海漂的吗?我一直回想着方才他的声音语声,想捕捉些什么蛛丝蚂迹,他与海漂的确有共同点,比如说话都很温柔,比如脾气都很好的样子——

还有,我突然想起夜声最后说的话,他说,前面走到底再左拐就是方才布店的后巷——我跟他相遇并不是在布店后巷,我被那惊叫少年一声有鬼吓得六神无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去了哪个巷子,他怎么知道我是从布店后巷来的?

难道他在某条巷中听到了?

这么想着,我到了家,摸着推开了门,突然想起那个平时挂在门上的离铃,爹我将离铃留给我,应该有所启示才对——

遗书——

“飞姐,你怎么从外面回来啊,我以为你在房里呢。大清早的你去哪了?刚才曹先生带着——”夏夏一看到我就有很多的话要说——

曹先生?曹南?

曹南来一定是衙门的事,我警觉道:“曹先生来说过什么吗?燕错怎么样了?”

夏夏道:“哦,曹先生说,燕错已已经从牢中提到了衙房软禁,让飞姐不用担心。”

我心一紧,他们将燕错从牢中提出,难道是燕错说了什么吗?他是不是向上官大人供出了宋令箭,以此来换自己免于牢狱?

“还有——”

“宋令箭呢?”如果燕错真的供出了宋令箭,那她岂不是很麻烦?

“宋姐姐?大清早她来院子取走了铃铛,说有事要出去,没听到她回来。”夏夏被我打断了话茬,只能老实回答道。

不行,我不能问宋令箭,她一定会奇怪我为什么突然又问遗书的内容,说不定会发现我偷听她巷子里的对话。

郑珠宝,郑珠宝看过,而且她很细腻,一定会记得其中字句。

“郑小姐呢?她回来没?”

“她——她昨晚走后没再回来。”夏夏的音调突然低落了许多。

没回来过?那她去哪了?回家了?是不是都不会回来这里了?

我和夏夏的确都误会了她,好心当成驴肝肺,我还没跟她道过歉。

夏夏静静道:“飞姐怎么了?找她有事么?”

我乱得狠,也无心跟夏夏解释什么,只快点回房找到遗书,确保它还在。

“没事,就问问,我先回房了,若是有人来找,就说我在休息。”我向房间走去。

“可是——”夏夏好像有事要告诉我,但我实在无心停留,道,“有什么事情你自己看着处理吧,我休息好了会叫你。”

“恩,好吧。”夏夏叹了口气,转身好像去了后院。

我回到房间,放好拐杖,在梳妆桌的抽屉里翻找着,遗信放在哪里了?我急急忙忙找着,却听到后院隐隐约约地传来说话的声音,夏夏在跟一个人讲话,后院有客人么?

没找到——一直没找到——

上次——上次好像是我让郑珠宝帮我念的,后来我因为一直无法清醒原谅而一直没去理会这封遗书,那是郑珠宝帮我收起来了么?

现在郑珠宝也不知道是不是回郑府了,要找她难,见她一面更是难了。

我坐在房上发愁,后院夏夏与人对话的声音斜风细雨地飘进了我耳朵。

只听夏夏道:“哎,慢点吃,别噎着,都是你的嘛。”

“恩,恩——”另个人似乎吃得很急,但听得出来是个少年。

少年?夏夏的少年玩伴不多,要好的只有小驴,这声音明显不是小驴的,夏夏何时有了新朋友?

“你的飞姐醒了么?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呀?”少年含糊不清,像是含着吃的在讲话。

夏夏道:“还没有呢,等她醒了会来叫我的——大宝哥哥, 你从哪里来的啊?会我们这偏远的小镇干什么呢?”

“我来找我娘。”叫大宝的少年语声突然清晰了,想是将嘴里的东西都咽干净了,不过,这声音憨中带傻,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找你娘?你娘是谁啊?”

大宝道:“我娘,就是我娘啊,我爹一定将我娘藏在这里了,我要把娘找出来。”

夏夏笑了:“哪个爹爹会把孩子的娘亲藏起来嘛,你大老远自己一个人来这边,你爹知道吗?”

大宝道:“我爹不知道,他若是知道了,一定会把我关起来的。”

夏夏道:“你爹这么凶啊?”

大宝道:“是啊,可凶了,凶得家里所有的人都怕他——只有我娘不怕他,所以我要把娘找回来给我撑腰。”

又是一个来寻亲的?

夏夏道:“所以,你就去衙门找大人了么?”

太宝道:“对呀,可是我还没摸到衙门在哪,就在巷子里看到了你家飞姐,还被她吓了一大跳,以为是红眼睛的鬼呢,嘿嘿嘿。不过,那个大人也好凶哦,一直动不动这样瞪我。”

说到这,我也想起来了,原来这大宝就是我早上在巷子里遇上的少年,大叫有鬼,原来是因为看到我通红的双眼。

夏夏马上咯咯笑了,道:“大宝哥哥快别瞪了,逗死我了。刚才带你来的那个不是县官大人,我们这儿的大人是上官哥哥,可温善了呢。”

大宝恍然大悟道:“原来那个吹胡子瞪眼的凶大叔不是大人哪。那他怎么会在衙门里头?”

“他是曹先生,是上官哥哥特意请来的先生呀。上官哥哥才是大人,可比曹先生要年轻多了。”

“哦,原来是这样呀,我还以为有大人都要有胡子呢——”

“夏夏,快!”突然一声低喝,吓了我一大跳,我根本就没有听到巷里有什么脚步声,可是这低喝已经从院子飘到了后院去——

第八十六章 有人伏击上官衍

“三哥?怎么了?!这是谁?宋姐姐吗?!”夏夏突然尖声问道。

“不是!你跟着来!”

这下我听到了脚步声,很沉重,不像是一个人的体重能发出来的,然后砰的一声哪间房门被踢开了,“叭拉”一声沉重,什么重物掷在了床板上的声音。

夏夏焦急道:“三哥你轻点,要摔坏的。”

韩三笑大叫道:“我的奶奶,比死人还沉,这天下女人,都得这么沉,我还要不要讨老婆了。你先看着,我去找宋令箭。”

夏夏急道:“这姐姐哪里来的?!”

韩三笑似乎很急,声音一边往外飘,一边抓狂道:“我也不知道!上官衍捡来的人,自己却撒手不管了。难道让我一个大男人在一姑娘家身上按来查去么?我不管了,找到宋令箭再说。——死女人去哪了?”

夏夏道:“我也不知道。前不久她在门口站了半天,盯着那个金铃看了很久,后来说自己要拆下来看看,出去后就没再回来过。”

韩三笑道:“帮我看着里头那个女人,别要跟这里以外的人说,知道么?”

夏夏恩了好几声,韩三笑已经远去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我根本没反应过来,韩三笑救了他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姑娘回来?这姑娘是上官大人捡来的,那上官大人为什么不自己带回衙门料理,要由韩三笑带到我这处来呢?

夏夏跑回后院,交代大宝道:“大宝哥哥,我不能陪你玩了,你乖乖的在这儿吃包子,等会飞姐就醒了。”

大宝道:“恩好。我乖乖坐这儿吃包子,哪也不去。”

我正想出去看看出了什么事,院子里就进了人,很急在地门上敲了下算是喊过门了,直接走了进来:“燕姑娘,你在房里么?”

郑珠宝回来了!我马上摸到窗边推开窗:“我在。”

郑珠宝推门进来,像是拿了什么东西,因为随着她的走路什么东西在轻轻“砰砰”作响。

她径直走到我前面,余话不多说,直接将什么东西放在了桌上,边喘边道:“这是早上宋姑娘在巷子里给我的,叫我带来还给你,让夏夏妹妹挂在门上——说来也巧,上次是我帮你从木匠那取来,这次也是由我带来。”

我伸手摸了摸,仍是那个八角盒,宋令箭别了章单单,这离铃在他们口中这么重要,她应该是要亲自拿回来的,为什么半路又让郑珠宝带回来了?她们怎么会遇上了?

我试探着问道:“大早的我就在找宋令箭,你在哪遇上她了?”

郑珠宝的心跳快了,呼吸也沉重了:“巷子里。”

我想想时间也应该差不多,郑珠宝从黎雪家出来,宋令箭从章木院出来,若是时间巧是会有可能碰上的。

“那宋令箭哪去了?”

郑珠宝还在喘气:“我在巷中,碰到了奇怪的事情。”

她——她该不会遇到我与夜声在一块了吧?

“什么事?”我有点心虚。

“我看到有两个蒙面大汉围堵了曹先生与上官公子,上官公子不省人事,曹先生以一对二,那些人似乎要对他们不利。”

我一愣,竟有这事?

“我女流之辈,又不懂功夫,只能找人求救,刚好碰到宋姑娘,她会拉弓射箭,应能帮上忙,我就将此事告诉了她。”

“她去帮忙了?”

“我带她去了,可是我们到了那里,那里却空无一人,连打斗过的痕迹都没有,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生怕宋姑娘觉得我看花了眼。”

“上官大人初来镇上,又勤政和善,怎么会有人要伤害他?”

“后来韩公子也来了,他说他刚早上约好与上官公子一起去过柳村,上官公子好像等不住,自己进了雾坡,不知为何昏迷不醒,是曹先生将他从里面背出来的。回来的路上遭了伏击。”

“进雾坡?”我心一堵,“那个恐怖的地方,上官大人进去干什么?”

郑珠宝道:“不清楚,我想应该是与死案有关吧。好像还从里面救出来一个姑娘,但上官公子自己都昏迷不醒,由曹先生背着回衙门了。那救回来的姑娘——”

“是不是韩三笑带走了?”

“你怎么知道?”

“方才韩三笑带了个人回来,扔在后院夏夏在照看,我正想去看看呢。”

郑珠宝却不在意那姑娘,只是喃喃道:“不知上官公子现在怎么样了,小巷里我匆匆只看了一眼,他的情况看起来很不妙,面无血色,像是——像是死了一般……”

“不是说曹先生带他回去了吗?曹先生是仵作,应该也懂得医理,不会有大问题吧。”我安慰道。

郑珠宝失落道:“有时候真恨自己手无寸铁——哎,即使手中有铁,也无缚鸡之力,帮不上任何忙……”

“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没有你的话,或许我还在被燕错装神弄鬼地吓着。”

郑珠宝轻叹了口气,迟疑道:“燕姑娘……我想再在这里借住几天,可以么?”

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个要求,她与郑夫人为绣庄的事情闹得不愉快,肯定是跑了出来,此时我怎能推她一个人面对没有郑府保护的世界呢?

“恩,住多久都没问题,等我眼睛好了,我还要跟你学字呢。”

郑珠宝轻声笑了,但我却听到她笑中有许多无奈与忧伤,因为我知道,她也知道,我们没有那么多的以后,她的命运不在自己手上。

“对了,你知道我爹的遗信放哪了么?我找了半天没找到。”我突然想起找郑珠宝的本意。

郑珠宝道:“哦,你找那信干什么?我将它收在你抽屉下的油纸袋里了。”

“哦——”我站起来向梳妆桌摸去。

郑珠宝也站起来扶住了我道:“你找那遗信做什么?你现在看也看不见,它本已折损得有点旧了,况且上面曾还沾过宋姑娘说的叫水锈的毒,所以我格外将它收好了,好不让你轻易碰到。”

郑珠宝真是细心,处处为人着

“我就突然想知道它在哪里,对了,你看过这信,你还记得里边的内容么?”

郑珠宝道:“大致上记得,怎么了?你有什么事想不明白么?”

“恩,我想再看看,说不定,爹有话想跟我说,我当时性太急,没能听出字里行间的嘱托——对了,你有觉得哪里不对劲的地方么?”

郑珠宝顿了顿,道:“没有哪里不妥,只是,只是觉得语意几处有些不连贯,可能是断页的原因吧。”

郑珠宝说得很含蓄,但毕竟是我爹的遗信,外人的确不好妄加评断。

“还有呢?还有其他明显的你觉得奇怪的地方么?”

“燕姑娘这么有疑虑,那我不如再念一遍吧,我慢慢念,你静静的听,看看觉得有没有哪里不妥的。”

我迟疑道:“算了吧,那信上有毒,对你我都不好。”

郑珠宝笑道:“没关系的,宋姑娘教了我防毒的法子,我手指上沾点水蜡,再包上巾帕以防万一就行了,你离我远点,我念给你听。”

我点了点头,道:“那,谢谢你了。”

郑珠宝拉动抽屉,我闻到的油纸味,陈旧的纸味,还有浓重的朱砂味。

郑珠宝慢慢地将信重新念了一遍,这次的心境已与上次不一样,对于爹,我又有了另一种情感,他虽然没有我想像得那样完美,对我们的关怀与爱却无可挑剔。

——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父思到,铜铃摇,燕族血,力挽逝。

愿得手足相执手,再续半生缘。

——父燕冲正绝笔

虽然是第二次听这封信,但我还是眼眶发热,流下了泪。

郑珠宝将巾帕塞在我手里,什么也没说。

第八十七章 初记目击死案时

郑珠宝道:“最后那两句,并不是江城子中的诗句,应该是你爹自己加上去的。”

我一愣,不是?

“那最后两句说得是什么?你再念一次给我听听。”我急着摇她的手。

“父思到,铜铃摇,燕族血,力挽逝。愿得手足相执手,再续半生缘。”

原得手足相执手,再续半生缘……

这就是爹的遗愿,他希望我们血浓于水,紧紧地捆绑在一起,紧紧地相互扶持,将他生前没能给我们的天伦之乐延续。

我抱着桌上的离铃,仿佛那就是我爹的余生。

郑珠宝收起了遗信,将它存封在那个我不能轻易碰触的油纸袋里,爹对我们的真情,会好好在存封在那里,直到一切都转好起来。

郑珠宝没有坐下:“不要哭,至少不是现在。我去打点水给你换新的纱布。”

我眼睛刺痛得厉害,我不敢再哭,忙咽下了眼泪。

“啊!”外面一声惊叫,是郑珠宝的!

“啊!啊——”然后就是大宝的一声惨叫。

我吓了一跳,忙起身往外摸去——

“有鬼!有鬼啊!鬼从画上走下来了,有鬼啊!”大宝惨叫起来,声音从后院飘到前面,我开门走了出去,却只听到谁撞到院门的声音,脚步声慌乱地远去了。

“怎么了?”夏夏从水房跑出来,看到我道,“飞姐?!”她语声里也带着恐惧,马上心疼地跑来拉着我:“飞姐,你怎么一脸的血,是不是又不听话偷偷哭了?你再这样眼睛要废了呀,大宝哥哥本来是要跟你来道歉,结果又被你这个吓跑拉。”

“不是我吓到他,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跑了。”我无辜道。

夏夏下手颇重地给我擦着脸上的血,一声不吭,一定是在生闷气。

“郑小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来帮宋姑娘送东西。”郑珠宝语声里带着虚弱。

我敏感道:“你怎么了?”

郑珠宝道:“没——没什么,我本要去厨房拿点吃的给燕姑娘,不知道厨房有人,可能吓到那位公子了,大叫着就出去了,撞了一下,不打紧。”

“刚才大宝哥哥是冲着你叫有鬼吗?”夏夏也觉得莫名其妙。

郑珠宝恩了一声。

夏夏道:“这个大宝哥哥,真是杯弓蛇影了,对谁都叫鬼,活该他吓得哇哇叫。”

我笑了,郑珠宝也笑了。

“对了,夏夏妹妹,刚才宋姑娘让我把这铃拿回来,让你挂在门上。”郑珠宝回房拿了铃铛,交给夏夏。

夏夏“哦”了一声,搬了凳子就去挂。

“夏夏,刚才韩三笑带了个姑娘回来,是吗?”

“恩,在我房中,睡着呢。”

“谁家姑娘?”

夏夏道:“不认识,看起来要比飞姐长几岁,一直缩着身子,我也没看清楚模样,但肯定不是这镇上的。飞姐想去看么?”

我摇了摇头:“那先等她睡醒吧。我现在这个样子,怕吓到她。”

“知道就好。”夏夏语带责备地说了我一句。

郑珠宝为我换过几次眼纱,比较熟悉手法与紧度,夏夏也没有要争抢的意思,坐在边上静静看着。

我拉着夏夏,生怕她又像以前那样逃了:“夏夏,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飞姐想问什么?”夏夏认认真真的。

“那两天你被谢婆婆带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别总是憋在心里,你看你都憋出病来了。”这件事一直卡在我的心里,让我看到夏夏就容易胡思乱想。

我明显听到夏夏的心跳突然一快,又突然慢了下来,她尽力在克制自己的恐惧,但我还是听到了。

“没——没什么呀,乱七八糟的我自己都忘记了。”夏夏声音也提了一个调,她在掩饰。

“我是瞎了,但我又不傻。我现在都明明白白能闻到你身上很多伤膏的味道,走路也一瘸一拐的,还得了这么严重的夜游症,怎么会没发生什么事呢?”

“叭、叭”,我听到夏夏地抠指甲,她很不安,也很局促。

郑珠宝已经给我缠好了眼纱,轻轻地坐在边上,给我们一人倒了杯茶。

夏夏开腔了:“我记得,那天我很生气,一口气跑到了柳村金娘家,她的家门还是像我们之前去过那样锁着,门上贴着留下的纸条,位子都没有变过,她没有回来,一直没有出现。我真的为飞姐不值,我很恨,尤其恨金娘,绣庄是你的一切,她怎么可以这么做呢——”

我握紧了夏夏的手,她比我自己还要了解自己,我的软弱,我的无助,我的孤独,她比我体会的都要深。

“我不甘心每次回去给你带的消息都是找不到,我一定要找到什么东西给飞姐一个答案——我这样在她屋外徘徊了很久,我想着金娘最有可能的就是卷款私逃的,于是我四处转着,想找个什么窗角的缝之类的看看屋里的情况,我转了半天,终于在后窗的角上找到了一个小洞,好像是谁故意用石子捅的。我向那小洞里看去——”

我憋着气,听到郑珠宝的气息也喘得紧了,接下来的话一定让我们都感觉害怕。

“屋里的光线很暗,我看了很久才适应,那面窗户,刚好开在金娘的卧室里,那卧室我去过,布置得很精致,地上铺满了地毯,到处纱帐缦缦。我看清卧室很乱,东西倒在地上,一片狼籍,精致的地毯上还散了黑黑红红的东西,看起来有点吓人,然后——然后里面突然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吓了我一跳!”

我也被吓了一跳,仿佛此刻我也身临其境,来到了金娘那个阴森透着死亡气息的卧室,夏夏看到了什么?

“是床帘——床帘轻摆了一下,可能是哪里透来的风将它吹动了,随着床帘的飘动,我看到浅色的床上,铺着一条乌色的绸缎——但那绸缎却很破碎,感觉也很生硬,看着让我感觉很毛骨悚然——”

乌色绸缎?

“然后——然后我看到了床角边上,一只女人的脚,穿着绣满金叶子的鞋子,那是金娘的娘——那时候我第一个念头是——金娘在家睡觉?我使劲扭着身子,想找个更好的角度看到金娘的脸,然后——我看到她的脸,面无血色,一脸惨白,瞪着双眼,似笑非笑,脖子上缠满了她的头发,头发散在她身侧,那乌色的绸缎就是从她的头发上延伸出来的——”夏夏声音带着颤抖。

郑珠宝也颤抖道:“那乌色的绸缎不是绸缎,是金娘的……血?……”

“是……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更没有想到看到的竟是金娘的尸体,突然间床缦猛地飞了一下,吹动金娘的缠在脖子上的头发,她脖子上全是血,当时我又一人独在雾坡附近,一下子感觉脑门一热,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然后呢?然后是不是谢婆婆把你掳走了?”我被吓得手发抖,舌头都打结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吓得晕死了过去,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就在谢婆婆的屋子里了……”夏夏颤抖起来,刚才金娘的尸体都没让她抖得这么厉害。

我们三个人,一个是胆子针眼还小的我,一个是温弱文静的郑珠宝,唯一一个胆子大点却被吓得魔怔的夏夏,边上房间还昏睡着一个不知名的姑娘,就这么胆战心惊在谈着柳村恐怖的事情。

第八十八章 爱美作裳恨青春

“我昏昏沉沉的,一直听到有人在我耳边笑,嘿嘿嘿,咯咯咯,像是喉咙里卡到痰一样,破碎又混沌,我当时就感觉很不妙,连忙四处找去,看到我脚底下坐着个佝偻的老太婆,篷头散发,墙上的倒影张牙舞爪,她面对着我,佝着身子俯在桌子前面经细细摆弄着什么,一边摆弄,一边管自己随惨惨的笑,像个深山里的孤鬼一样……”

郑珠宝破碎地吸了口气,她没见过谢婆婆,第一次听闻自然要比我们还害怕。

“我以为那是梦,但是不是,我全身很酸很疼,鼻子里也一直钻进腐臭的味道,没有这么真实的梦,突然来到这样一个阴森的像鬼屋一样的地方,我自然害怕,差点吐出来,那老太婆动了动,我连忙闭上了眼睛,我不敢面对他。”

“但是这怪老太婆却知道我醒了,她劈里叭拉扔下手头的东西,瓶瓶罐罐好像碎了很多,空气里一下散出很多浓重的脂粉味。我没来得及做准备,她突然就扑到了我边上,粗糙的腐臭中又夹着脂粉味的手摸在我脸上,像个疯子。”

郑珠宝咽了咽口气,颤抖道:“她……她为什么要摸你的脸?她又不是男人……”

“我问她了,我问她想干什么,她还假惺惺地说,是看我晕倒了好心救我,但是她的表情和行为一点都不像是在好心救我,而是要恶意将我禁锢。”夏夏恨恨道。

“如果她只是个老太龙钟的老人家,那你年轻力壮,应该可以逃跑吧?”

“我试过了,但是她不知道给我下了什么药,我一动都动不了,全身无力,连话都说不了太大声。我试着说我要走,她却突然发了脾气,凶狠地掐我的胳膊,说我没良心,一醒就要走。”

我想像得到那个场景,因为我偷偷看过谢老太婆那神经叨叨的样子。

“我看她那么凶恶敏感,我就转换了语气,说我害怕飞姐担心,要回去照顾,但这怪老太根本不听,她还说她一个人很久了,要留我陪着她终老,说着还开心地抱了一堆味道古怪的胭脂水粉给我,说是为我特意准备的。”

郑珠宝又咽了咽口水,提着气道:“她——她为什么要给你准备这些东西?你还只是个小姑娘而已——”

“是啊,我也觉得难以理解,我说我不用这些东西,她却突然发火了,把那些瓶瓶罐罐全砸在了我身上,在那里大吼大叫,歇斯底里,我说挖苦她是一个上不了妆的丑老太婆,还说我不知好歹——”

郑珠宝向我靠了靠,我感觉到她在发抖,真人真事,远比那些奇闻轶事要恐怖许多。

“我知道我不能逆着她的意,只好随便敷衍了几句,她马上又收了脾气,扭腰抚脸的,说自己本来也是个美娇娘,根本不稀罕这些俗气的胭脂水粉——”

“对对对,我曾经也偷偷看到过,她在院子里面穿着年轻女人的衣服,戴着发套,扭着腰腰,化着浓重的妆,假妆自己是年轻女人,还诅咒老天,说自己本是美丽的娇娘子,本来应该双十年华什么的,那模样真的吓得我魂飞魄散。”我想起最后一次见金娘那次,在谢婆后院看到的情景。

夏夏奇怪道:“飞姐也见过啊?”

我点点头:“见过,真的非常恐怖。”

夏夏道:“她一直在诅咒抱怨,恨金娘害她失去年轻容颜,把屋里的东西全砸碎了,我觉得如果那时候金娘如果就在她面前,她一定会将她撕个粉碎。”

我有点恶心想吐,道:“她为什么这么恨金娘?”

夏夏道:“她恨所有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她莫名其妙发完脾气后,又把那些碎瓶子捡了回来,说要给我梳妆打扮,还让我——让我挑自己喜欢的衣饰……”

夏夏的声音发起抖来,手瞬间就冰冷了。

“怎么了?你顺着她,她还发疯么?”

夏夏咬着牙道:“她真的是个疯子,无药可救,她要给我看的那些衣饰,全都整整齐齐地穿在一具具的骷髅身上,每个骷髅都穿着不一样的衣服,戴着不一样的假发,脸上的白骨上还涂着红红的胭脂,泛黑的牙床上抹着鲜红的唇红!”

“啊!”郑珠宝颤抖着叫出了声,我干呕了几下。

夏夏越说越快,她很害怕,即使是重新回忆,都让她恐惧万分:“那几具骷髅像人一样争奇斗艳,冲着我阴森森地张着血盆大口,我一下就晕了过去,我真的希望自己不要再转醒,不想再看到这么令人发指的东西,但是很快的我又醒了,可是我不敢睁开眼睛,不敢再去看这些东西,怪老太婆还是知道我醒了,她见我不肯睁开眼睛,一直扯着我的眼皮,活生生的将它们扯开,非要让我看看她给我画的眉毛——我实在害怕极了,又怕她要弄坏的我眼睛,只好睁开了!”

郑珠宝已经紧紧挨在了我身边,跟着我的身体一起颤抖,谁都不敢问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什么。

“我睁开了眼睛,什么都没看见,因为那怪老太是个疯子,她给我镜子是黑面的,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但她一直追问我,问我镜子里的样子美不美,我不知道自己被她化成了什么样子,只能顺着她的意说美,还求她放我出去,让大家都看看我这美丽的样子。”

“别,她会发疯的!”郑珠宝急促地小声道。

“没有,她没再发脾气,相反的她还很开心,连忙扶起我,但我真的怕极了,随时准备要逃跑,我躺了半天也有了力气,她一靠近我,我马上一把推开她跳下了床——”

郑珠宝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她比我还激动。

“可是我没逃成功,我一跳下床就倒在了地上,只是微有了力气,但逃跑是不可能的。怪老太知道我的用意,马上又又发起大脾气,在我身上又踩又踢,还说我打断我的腿,让我一辈子在那鬼地方陪她,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也不想再讨好求饶,任由她打,她一边打,我一边骂!”

“你敢骂她,不想活了么?”我尖叫道。

“反正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我走,我干嘛要委屈求全——我骂她是个丑八怪,让她快点去死,但奇怪的是,我这样骂她,她反而却不生气了,相反的还哇哇大哭起来,还一直问为什么会这样,问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之类的——她好像一直都不肯相信自己是个老太婆,一直都想变回青春女子一般。”

我一愣,突然感觉有点可悲,我见过谢婆婆一个人在院中哭的样子,很凄凉,很孤独。

“趁她哭得忘情,我慢慢向外爬去,但还没到门口就被她拖了回来,她那么小的个子,力气居然很大,将我整个人从地上甩到了床上,我整个骨头都散架了,痛得叫不出声来。”

我心疼道:“你身上这么多伤,是不是就是这样落下的?”

夏夏恩了声:“不过,她将我扔在床上后,就结束了。她突然扑过来,用力地扯走了我挂在脖子上的珠子,那一扯真的很痛,几乎勒破了我的脖后根。你摸摸,现在都还有很厚的痂子。”

夏夏拉着我的手去摸她的脖后根,果然粗粗的一段弧形,我担忧道:“不会落疤吧?”

夏夏道:“不会,忌水就好了。”

“谢婆婆扯你的什么珠子?我怎么没印象你有挂什么珠子?”

“是三哥送我的那颗啊,飞姐你也有一颗的,丑老太抢走了我的珠子,非要让我送给他,我气得一脚踢去,那时灯突然灭了——”

寒晶?我不自觉地摸了下自己胸口。

“有人来救你了么?”我很紧张,因为孟无说过,是燕错救得夏夏。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灯灭了,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丑老太跟疯了一样在屋子里破口大骂,可是屋里一直没其他动静,我以为是风吹灭了灯,可是突然的烛台也倒了,我听到了什么东西快速动的风声,还有丑老太的惊叫声,什么东西掉在了我的身上,微微的发光,就是丑老太抢走的珠子,一有了光,我就抬头找丑老太,她的表情诡异极了,扭头盯着后面墙上的什么东西,然后倒下去——”

“墙上有什么?!是什么?!”我很紧张。

“我顺着她目光看去——看到墙上有什么东西飘在那里,一道阴冷的目光凶恶地看着我,恐怖极了——”

“飘着? 就像——就像我之前跟你说的,墙上有鬼脸飘着一样吗?你好好想想,那人的脸,你有看清楚吗?”我反复想要确定。

夏夏道:“那么乱,我根本没看清,自己就也晕了过去,后来我就不知道了,醒来已经被三哥带回来了。”

我问郑珠宝道:“夏夏回来时的脸是不是很恐怖?是不是脸涂得惨白,眉毛画得黑如树枝,嘴唇又红得如涂鲜血?”

郑珠宝恩了好几声,道:“你们说的这谢婆婆与你们有什么仇怨, 为什么要这样对夏夏妹妹?”

夏夏恨道:“无怨无仇,她就是个疯子。”

谢婆婆所作所为的确令人厌恶,但我一直想起那日看她一人在院中独唱悲吟的样子,喃声道:“其实她也很可怜,老来亲无故,沉迷青春又无法挽回。有一次我经过她院子,看到她一个人在那里又哭又唱,她唱了一曲很哀怨的曲子,我觉得她好像也在等一个人,等一个一直没有回来的人……”

夏夏对这谢婆婆恨之入骨,道:“她一个老不死的,等的恐怖也是鬼吧,这种人一点都不值得可怜!”

第八十九章 借脸来释心中谜

我也本应该厌恶这任意妄为的老疯子,但我真的恨不下去,没有人天生会这样招人恨,她定是经过了许多痛苦与折磨,才会将自己扭曲成这样,但那首无人时独唱的曲子里,有她真心的悲伤与模样。

“芳华娘子勤梳妆,等待良人揭红纱,红纱账下泪烛流,良人为何不回来……我的谢哥你可知,烟儿为你绞心神,若生在世盼能归,若已身死待君魂……她一直唱着这几句,虽然我没有特别明白其中的意思,但我知道她一往情深付云隙,很专一,也很痛苦。”我叹了口气道,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为这个人说话。

郑珠宝轻轻道:“若生在世盼能归,若已身死待君魂,的确很痴心,这个婆婆,说不定曾也是个可怜人。”

夏夏道:“你们方才听的时候明明都怕得要死,这下倒都为那丑疯婆子说起好话来了,像她这样的人活该被人抛弃,活该孤独终老,是谁都怕了她了!”

我与郑珠宝一起叹了口气,我们的出发点并不一样,我是为亲,她是为情,隐隐的我总觉得,郑珠宝的心里记卦着什么东西,所以她迟迟不肯归去,迟迟不愿嫁走。

我从衣襟里翻出韩三笑送我的寒晶,从戴上它到现在,我一直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子,只是觉得它冰而不刺,在我犯病时像一滴清凉无比的杨枝甘露,能抚化我的病痛。

夏夏奇怪道:“咦,飞姐这寒晶,跟我的颜色不一样呀。我的是透中带白,飞姐的透了些红呢。”

“你哪知道他哪里摘来的小玩意儿——不过他说这寒晶能助我养病,倒是真的,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

这时一个干雷响过,冷风阵阵,周围一下闷得不行。

夏夏道:“要变天了,要下大雨了吧,我去看看那姐姐醒了没。”

郑珠宝也起身了:“我去院子里将桌上的东西收进来。”

夏夏的确去了自己房间,而郑珠宝也确是去了院子,收拾了桌上的东西,却没有拿进来,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一点声息都没有。

下雨了。

雨点叭叭叭地打在地上,伴随着院里一阵隐忍的啜泣声——

郑珠宝在哭么?

大雨一下散开了,落在地上溅起地上的灰尘,散化在风中,我几乎能看到那些雨点争先恐后地从阴暗的苍穹挤落——

我在窗内大声道:“雨大了,珠宝你还在院中么?快些进来呀!”

砸在地上落在缸里的雨声振聋发馈,将我唯一耳聪的优势都夺走了。我再听不见院中任何动静,只有雨点狠厉砸下来的声音、屋檐上湍急的落水声。

某处响起了很微弱的惊叫声,然后是夏夏的碎语声——应该是那雾坡来的姑娘醒过来了。

我正想去看看,“邦”的一声什么东西在屋角掉落了,在地上滚了一会停了下来,我循声摸去,是夜声借我的拐杖。

郑珠宝敲了敲我的门,道:“燕姑娘,那姑娘醒来了,我去帮夏夏一起陪着说说话。你换了眼纱也该休息了。”

“好,那我晚些再去看那姑娘。”雨声敲得我头疼,突然一个炸雷,吵杂的雨声突然没有了。

雨一下就停了?我推开窗往外伸了伸手,感觉到湿气还是很大,手上都有雨丝飘过来的水气。

“咳哼哼——”安静中轻柔地传出几声干咳,有人在里面将窗户拉上了。

我一哆嗦,什么时候身边竟多了一个人,我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道:“谁?是谁?”

“是小生,夜声啊。”

“夜声?”我一愣。

“对啊,夜晚的声音——早上还在巷中认识过,这么快就不记得小生拉?”夜声微笑着道。

“没——没有,我记得你,你怎么会来这里?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有点害怕,一个人突然无声无息出现在你身边,而你还是个瞎子,换了是你你也会怕!

夜声想了想道:“恩,从雨声消失的时候,小生就来了,小生故意想消去那声音,让姑娘听到小生来的声音,奈合姑娘心不在此,没有发现呢。”

“你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我警觉道。

“知道啊,小生来了也有些日子,大家伙们都喜欢往这里跑,小生怎么会不知道这里住了什么人儿呢?”

“那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我觉得这个人让人捉摸不透。

“下雨了,就想找个地方避避雨,小生在这处没什么朋友,只认识姑娘一人,就不请自来了。”

我心一松,有点失落,我什么时候戒心变得这么重了,生怕边上人的对我起歹意似的,夜声只不过是个来寻亲的瞎子,此处举目无亲,只是来找我借个躲雨的地方,我却疑神疑鬼。

“姑娘在为什么烦心么?”夜声的声音总是温温笑笑,像是从来没有烦恼。

我将头靠在床栏上,闭着酸痛的双眼,脑子一片混沌,无力道:“很多事,多得我自己都细数不过来——我以前心里就一件事,希望能找回爹,但是这个期望破灭后,我的心空了,脑子里却有一堆想不明白的事情,我身边的朋友都尽力在帮我,但我仍旧感觉很孤独……”

夜声轻笑道:“恩,我明白,现在姑娘最需要的,只不过是陪伴而已。”

我按了按眼睛,想将要流出来的眼泪按回去。

“小生能明白,小生也是过来人,失去光明对一个正常人来说的恐惧若非经历过根本无法明白,那种信念破碎如行尸走肉的日子,那些恨不得自己死掉又不甘心去死的痛苦,但姑娘已经幸福的太多,这么多人安慰守候,即使这些对姑娘来说都很苍白无力,但也总比旁人冷眼冷语、指责唾弃要好很多。”夜声依旧斯斯文文,却说出这么一番让我难受的话来。

我直了直身子,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原来夜声也是后天失明,而且经历得痛苦要比我多很多很多。

“对了,既然姑娘对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不如,由小生来为姑娘代劳寻谜,姑娘认为怎样?”夜声的声音突然近了近。

我一愣:“代劳?怎么代劳?”

夜声笑道:“很简单,只要姑娘把脸借给小生,就可以了。”

我飞快摸着自己的脸,不解道:“借脸?”

夜声笑了:“当然不是真的要把姑娘的脸借走,而是想要借姑娘的身份而已。”

我很好奇:“怎么借?借了又怎样为我解谜呢?”

夜声道:“简单点来说,就是我乔装成姑娘的样子,以姑娘的身份在这里活动几天,姑娘有了我做替身,不仅可以帮姑娘旁敲侧击些事情,姑娘还可以脱身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小生刚好也有容之所,岂不是一举两得?”

“可是,你是个男人啊,就算你不开口说话,你的身形动作都与我有很大差距啊……”虽然我看不见夜声的长相,但是听他的呼吸与心跳,我就可以推测出他比了高了许多,身为男人,再瘦弱也会比我强壮结实,这里的人个个都不笨,夏夏眼尖,珠宝心细,韩三笑与宋令箭就更别说了,什么伪装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过呢?

夜声笑道:“这个不用担心,姑娘你忘了,小生会变戏法,既然有了这提议,自然对自己这本事很有把握。“

我有点迟疑,虽无伤大雅,但我仍旧有点害怕,平时我什么事情都喜欢先跟韩三笑他们商量一下,这下让我自己单独做决定,我还真有点心慌。

“只要姑娘同意,我们就可以先试一试,就当是一个游戏也可以啊,只要姑娘不愿再继续,小生马上就停止,这样可行?”

“那,你要答应我,不能伤害我身边的任何人,而且,不能漏了马脚,要不然,他们一定会怪我的。”

夜声笑道:“小生能以假成真,姑娘你信么?”

我摇摇头,又觉得不妙,敷衍着点了点头,然后就笑了:“一个大男人装成女人,我还真的不敢相信呢。”

夜声也笑:“那姑娘到时候可别吓一跳哦——要不然,现在就开始吧,先试试看。”

我有点无所适从,问道:“那要怎么把脸借你呢?我要做什么吗?”

夜声道:“姑娘借我一套平时穿的衣服就行了,然后,就是把自己藏好,要是不小心被别人撞见两个燕姑娘,可就穿帮了哦。”

我半信半疑,摸到床边架上,将刚晒好收回的衣服取了下来,道:“这衣裳给你,我平时穿得比较多的。”

夜声接了过来,随着他的靠近,我又闻到了他身上清凉泌心的山泉水的味道——这味道,跟韩三笑手上的一样。

“那么,小生要开始了哦——虽然看不见,但姑娘若是觉得有不方便的,可先退到床后去。”

一想起夜声要穿我的衣服,我不禁有点难为情,摸着床栏站到了床后去,我闻到了屋里突然有了淡淡的胶皮的味道,还有卡拉卡拉像是拉筋碎骨的声音。

“夜声,你在干什么?”我有点害怕。

“嘘……”夜声故作神秘地让我噤声。

我有点不安,却突然觉得奇怪,夜声怎么知道我床后有空位可站?他应该是第一次来我的房间,怎么会这么熟悉?

第九十章 变身巧问寒晶由

“恩,好了。”我正这么想着,夜声的声音突然就近了,他离得我很近,像是突然从房间的那头蹿到了这头,吓了我一跳。

我心一紧,道:“哦——这么快——这里太窄了,我们还是出去说吧——”狭小的空间,孤男寡女,我的心跳得很快。

“还是站在这里说话比较方便,若是突然有人推门进来,看见两个一样的我们,岂不穿帮了?”夜声的声音很轻很小。

我点点头,这戏法是他来变,我既然答应了,当然得听他的话。

“我已换装好了,姑娘自己来看看——”夜声的手搭在了我肩上,我还没来得及后退,就感觉眼前光点闪闪,他又在变戏法让我看见了。

黑暗中,模模糊糊的光点聚集成一个人形,这戏法就像早上我在巷子里看见的宋令箭与章单单一样,不过站在眼前的这个人与我同高,他的眼睛刚好对着我的眼睛,虽然看得很模糊,但是我能看到他的微弱闪动的五官,披下的身发拢在身后,眼前罩着一根白色的眼纱——

我——我这是在照镜子吗?

我伸手摸了摸,摸到了他的脸,冰冰的滑滑的,没有半点温度,这不是幻觉,因为我也看见自己的手了,闪动着光点,在这张与我一样的脸上抚摸着。

脸一笑,光点更盛,夜声的声音从这张脸后传来,道:“怎么样?小生并未大话吧?”

我才发觉我其实在抚的是个男人的脸,尴尬地收了回来,但还是忍不住感叹道:“好神奇,你怎么做到的?”

夜声退后了一步,有礼地拉开了与我的距离,道:“燕姑娘刚好眼疾,我蒙上这眼纱,不用装都是个瞎子,更不用怕露马脚了,若是让我装个普通人,倒还是有点难度——”他话未说完,突然在我肩上一按,我一愣,竟动不了了!

马上的,院外响起了很粗鲁的跑动声,有人冲过院子,直奔外厅,砰的一声撞开了我的房门!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我差点尖声要叫,可能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半点都发不出来。

虽然不能动,但我头微微还可以扭动,夜声的手还放在我肩上,戏法仍在,我看到一团光点冲了进来,跌跌撞撞地跑到我床前,猥琐地翻着我的床铺,一股臭味也随之飘来:“我来找你了,我来找你了!”这人声音亦是混沌模糊,粗鲁又疯癫。

他是谁?突然闯进我的房间,若是平时我一个人在房中,岂不是要被吓个半死?!

“谁?!”房外郑珠宝大叫。

房中男人模糊地啊了几声,抱着头冲了出去,抨的一声撞到了门,“啊”的一声好像也撞到了郑珠宝,他急促地斯叫着跑远了。

我吓得直打哆嗦,这男人是谁?突然这样闯进我的家我的房间,他想干什么?!

夜声轻声道:“你看,总是会有些人这么不顾礼貌地闯进姑娘闺房,所以保险起见,姑娘还是照我的方法藏好吧。”

什么方法?怎么藏?我想问夜声,却发不出声音,更是动不了!我怎么了?!

我呼吸急促,突然感觉害怕,这夜声是不是骗我玩了这戏法,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要让我消失?

我的恐惧已经没起任何作用,只有猛烈的喘息,夜声又在我脖上某处按了按,我也气都喘不了大声,然后他快而无声地将我打横抱起,轻声道:“冒犯了哦姑娘。”

他绕出床后,我感觉自己被放在了某个地方,这个地方安静又很阴暗,还有浓重的灰尘——是哪里?夜声的动作非常流利,我甚至怀疑他根本就不是个瞎子!

“好戏开场喽。”夜声的声音沉闷地从上方飘来,我闻到了轻微的泥土与水的味道——我在床底下?

“砰砰砰”,敲门声很重,通过地板传到我耳里,声音有了介质,变得清晰又沉重。

“谁?”床上的声音一响起,我就惊呆了——这——这是我的声音吗?可是我明明在床下,一动不能动,一声不能吭啊!

“是我,郑珠宝。”郑珠宝在门外应道。

“请进来吧。”床上的声音很冷静,冷静中微带着弱意,让人觉得她很疲倦——

“方才我见着你房里好像有人影,便想进来看看……”郑珠宝轻声道。

“方才?我一直在休息,房里除了我,没有其他人。”夜声病恹恹地回答道。

“哦……”郑珠宝并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过来坐吧。”床上的夜声像是挪了挪身子,拍了拍我正上方的床板道。

郑珠宝慢慢走了过来,在床边停了停,并没有坐下。

“那姑娘怎么样了?”

“受了些惊吓,此刻又睡过去了。”郑珠宝的语声也很无精打采,像是很郁抑的样子。

床板轻动了动,像是里头的夜声翻了个身:“是有什么心事么?不妨说来与我听听?”

郑珠宝轻柔道:“没,没什么。”

“郑小姐没有心事与我说,我倒是有一桩心事想与郑小姐说说,就是不知道郑小姐肯不肯指点下迷津。”夜声应该是坐了起来,半靠在枕上。

“恩?什么事呢?”

“其实一开始,我对郑小姐的用意并不是没有猜过。我们素无瓜葛,先前你给我解释也非常牵强,谁会因着无聊孤独,而让自己置身这样一个危险纵生的漩涡之中,但你这样尽心竭力地帮我、帮绣庄,在所有的人都无暇顾及我的时候,准确无误地成了我最大的依靠。一直到你与上官大人合计换我金线,我意识到,会不会是郑小姐你属意那个年轻有为的县官大人呢?君子端方,是人都喜欢,更何况是你这样一个久居闺阁又即将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夫君的千金大小姐。”

有道理,我怎么没想到?不过夜声,你可能并不了解我,我这样的脑子,怎么可能理出这样清奇又有条理的逻辑来?

“我——我与上官公子只是为了解决绣庄事情,并无私情啊!”郑珠宝急道。

夜声轻笑道:“郑小姐为何急于撇清关系,上官大人博闻强志,雅而不弱,多得是你不知道的长善善舞呢。”

一串成语?夜声你是认真的在假扮我吗?

郑珠宝羞得无地地容,连说话都不如往日利索:“我是在嫁将婚之人,燕姑娘实在不应该开这种玩笑。”

“哎,实在可惜,上官大人谦谦君子,连夏夏都赞不绝口,说要抢来给我呢。”

我:……

这个夜声!我气得翻白眼,翻到一半感觉非常痛,只好又翻了回去。

郑珠宝幽伤道:“我的婚事绝无改变的可能。这天下又有多少两情相悦的夫妻,不过都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有幸得良人,便相濡以沫举案齐眉,无幸得之,也不过寂寥余生而已。”

“余生那么长,郑小姐甘心么?”夜声,这是在策反吗?

“无力反抗,就安然接受。不然人生岂不是太多烦恼了。”郑珠宝苦笑。

“既然要安然接受,郑小姐为什么还一直戴着他送的寒晶?为何还要妄自神伤呢?”

寒晶?!

郑珠宝的心突然跳得好快,她狼狈地站了起来,想反驳什么,终究又无力地沉默着。

夜声道:“你若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忘了我现在是个瞎子,我看不见,但嗅觉听力却好得紧。我闻到你身上有寒晶的味道,这味道虽然已经很淡了,但对我这个瞎子来说还是很清晰的。这些年郑小姐一定受了好些苦,寒晶有护脉愈疾的功效,可是现在郑小姐身上的寒晶却已经快要油尽灯枯了。”

韩三笑送了我与夏夏一人一颗寒晶,听他吹牛说得来不易,我确实也感觉到它的神奇功效,没想到郑珠宝也有一颗,而且仿佛拥有的年代比我更久远。

同时这也证明了,夜声与韩三笑的确是有关联的,他对寒晶也非常熟悉。

郑珠宝玄然欲泣道:“是啊,我感觉到了。它光芒尽失,与我心跳一起律动的力量也几近全无。它……会死吗?”

夜声道:“会,它们会死,它们虽然为寒石,却是有灵性有生命的。它会吸取佩戴者身上的病痛,我的病疾燥热如火,所以夏夏说我的寒晶是红的,夏夏这几日抑忧成疾,所以寒晶有了混沌,看起来像白的。郑小姐你的,又是什么样的颜色呢?”

郑珠宝哽声道:“有办法挽救吗?那我不戴它,它会不会慢慢会好起来?”

夜声道:“所有的生命体都是一样的,所有的失去都是不可逆转的。但是有一个办法,可以救它。”

“什么办法?”

“让它回到寒池,重新随寒池水净化重生,但是这需要很长的时间,十年二十年,或者五十年,长到它忘记原来的主人,重新做颗通透无心的寒晶。”

郑珠宝轻声啜泣,也许无数个无眠夜陪她一起呼吸心跳的寒晶已是她孤单岁月中的所有,而今它要死了,救回它的方式是重新归零,同样都是失去。

“也许我可以把我的寒晶送给你,但我知道我这颗不是他送你的这颗,对你来说只不过一块普通石头而已。”夜声轻轻的,轻得好像落在湖中的花瓣。

郑珠宝没有决定好。

“也许,也许郑小姐根本无所谓自己的病情,也无所谓寒晶还能不能给你带来治愈。你在乎它,只是因为它是他送的。若是因为这放不下,那你便好好留着吧。”

“你怎会知道寒晶这么多事,他告诉你的?”

“恩,他怕我不珍惜乱扔,就告诉了我。他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他知道你一定会好好珍惜,不是吗?”夜声善良地解释了一句。

郑珠宝心明如镜,又怎会不知道,她悲伤至极,连哭声都没能忍住,道:“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回房了。”

第九十一章 燕错重伤衙中回

夜声下了床,温柔地将我从床底抱了出来,在我肩膀脖子按了按,我像是死了一遍活过来,费力地喘着气。

“你怎么知道她有寒晶?”

“小生不是说了吗,闻到的呀。”

“你要找的人,是韩三笑?”

“姑娘应该能闻到小生身上与这寒晶一样的味道吧?那么从一开始,姑娘心里就应该能猜到一此,毕竟这寒晶并不是谁都会有的。他忍下千珠万弦透骨穿肉之痛,摘下两颗寒晶,我以为他拿来治病疗伤,心中无比担忧,没想到他竟是拿来送姑娘用的……”夜声轻喃道。

“这寒晶,真的有你说得这样神奇么?”我不自觉又摸了摸胸前的寒晶。

“神不神奇,姑娘自己不是可以感觉到么?”

我有点缓不过神来,喃喃整理着这信息量:“原来郑珠宝也有一颗寒晶,她留在绣庄帮我不仅仅是受黎姐姐所托,还因为韩三笑么?可是我完全感觉不到他们有过交情,照你说这寒晶如此珍贵神奇,他决不可能送给一个陌生人……”

夜声怜惜道:“小生并不是想拆穿那姑娘的掩饰。寒池数百年才蕴出少许通透灵性的寒晶,叫那调皮鬼偷走三颗,而今一颗却要殒了,小生着实心疼。”

我不管什么寒晶死不死,我现在满脑子都想知道韩三笑和郑珠宝是怎么回事。两个人藏得相当深,深得这么疑神疑鬼八卦附体的我都毫无查觉。

外面突然响起了说话声,杂乱无章,非常大声,好些人匆匆经过厅房,雨伞在空气里降落,似乎都没人认真去收个伞,只是随意地扔在了地上,一群人往后走去,脚步匆乱着急!

“别先告诉他。”宋令箭的声音飞快飘过。

“出什么事了?”我站了起来。

夜声将软软的纱布塞在了我手里,道:“人多小生不宜出现,姑娘好自为知。”肩膀上的手一松,眼睛重新陷入黑暗——

夜声真的很谨慎,刚才他假扮我的时候可能为了遮盖我这难以伪装的经常流血的红眼,故意系了眼纱遮挡,这样我接下来要露面的话,最好也遮上眼纱,这样他们就会习惯了。

夜声一消失,哗拉轰响的雨声又奇大无比,我被吓了一跳,一出房门,雨声更大,大得我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我摸摸走走,踢到好多扔在地上的伞——

“不会死。这件事先别跟燕飞说,你也是。”我一转到后廊,就听到宋令箭阴沉沉地在跟谁交代。

“什么事不能跟我说?”我摸着廊柱下了院子,循着声音分辨他们所在的位子,雨点打在我身上,冰冷中带着微痛。

“飞姐,你怎么又四处乱走了?”夏夏过来扶着我。

我问道:“什么事情不能跟我说?发生了什么?我现在就想知道。”

没人敢说。

“燕错受了重伤,现在要在这里养伤。”宋令箭道。

“他受伤了?!他怎么会受伤?很严重吗?”“重伤”这两个字从宋令嘴里出来,一定是相当严重了。

“你知道又如何?能帮上什么忙?”宋令箭反问我。

“燕错是我弟弟,他受伤这么大的事情,难道我不该知道么?”我有点生气。

“弟弟又怎样,包藏祸心。”宋令箭烦躁地喘了口气,海漂从屋里出来,喘着气叫了我一声“飞姐”,轻轻叫了声“令”。

“他伤怎么样了?宋令箭,你救救他——”我四处摸着,想找宋令箭。

夏夏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我的衣襟,示意我不要再说话。

我已经急坏了,全然不顾:“你救救他——”

郑珠宝忍不住道:“燕姑娘——”

我的心突然冷了冷,握住夏夏拉我衣襟的手,道:“怎么了?你们都想劝我让我不要救燕错吗?”

“不是的飞姐,宋姐姐她——”夏夏解释道。

“燕错是掩藏过你夜游的事情,但他只是想吓我,没有伤害过你,他还救——”我忍住话头,有些失望道,“纵使他再坏,也只坏在我一个人头上。你们为何连最起码的好生之德都没有?”

“你疯够了没有?眼瞎心也瞎了?”宋令箭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令……”平时宋令箭凶我海漂总是会象征性地为我叫句“宋姑娘”气气她,这次没有,反而温柔又心疼地叫了她一句。

“我是瞎子,一个什么帮都忙不上的瞎子,一个连实情都不配知道的瞎子。”我感觉孤立无援,开始自暴自弃。

“那你瞎到死吧,我救不了你。”

我火气一来,顶嘴道:“你从来都是只肯救人半分,我知道,我知道悬壶救世不是你的已任,我们的生死与你何干?”

宋令箭雨声中离去,那么轻,连一个“哼”字都懒得给我,只有拂在我手上的衣袖在告知我她的离开。

海漂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急切地跟着去了。

我头晕眼痛,靠在了门上。

夏夏像是很伤心,轻声道:“飞姐怎可这样说宋姐姐?”

我心寒道:“难道她不是吗?若是她真的有怜悯之心,当年杨员外的千金杨雨雪也不会毁容了,我一直记得那时候她是多么的冷心无情,将他们彻夜的哀求拒之门外。对燕错,她何尝不会冷起那样的心肠?”

“纵使宋姐姐对别人无情,但对飞姐却是尽了心力,飞姐这样,未免让人寒心。”

我万念俱灰地摸着滚烫的眼睛,寒晶疯狂吸食着我身上燃起来的烫痛,但我还是忍不住握起了拳头:“你自然是要护着她的。”

夏夏静了静,显得很失望:“若是宋姐姐对你无情,也不必彻夜为你研究医籍寻找解救之法,你吐血病到的那一夜,她好几夜都没有睡,反复为你试针,一刻不敢放松你的反应。她每一张简单写出来的方子,都不知道提笔想了多久才能落成,只是飞姐从来不知道而已。你只急着让她救燕错,怎么不认真为她想想,她从衙门一刻不停飞奔回来该有多累,凝神为燕错施完针的手都还在发抖,她知道飞姐你会担心,你肯定会百般求她救燕错,所以她一点都没有犹豫啊。宋姐姐是不屑于解释,也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她,更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半点常人都应该有的软弱。但我不忍心飞姐你这样责怪她,她与飞姐都是夏夏放在心上的人。飞姐,不管燕错做了什么伤害你的事情,你都会原谅他,可是,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真的这样视而不见吗?”

我脑子一片空白,我在做什么?

从来不会这样认真指责我的夏夏哽咽道:“我去抓药了。”

“夏夏说的,是真的吗?”我问郑珠宝。

郑珠宝轻轻恩了一声,道:“方才宋姑娘的确脸色很差,眼睛布满血丝,像是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夏夏与我才不想燕姑娘再多说烦扰她,她疲倦至极,必定也已经竭尽全力了。燕姑娘觉得要怎样的程度才算是尽全力?燕错马上生龙活虎地爬起来又吵又闹才算是吗?”

“你们,是想阻止我别再烦扰她,而不是阻止我求她救燕错……”我眼泪夺眶而出。

“你别哭——哎,夏夏出去太急没带伞,我去给她送伞——你一个人可以吗?”郑珠宝还不忘关心我。

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在门口独站了一会儿,我进了燕错房间,顺着墙摸到床边,我听到了他微弱的心跳声,游丝般随时会断的呼吸声——

早上曹南明明说将他从牢里提到了衙院看守,怎么会受伤回来了?是谁下得狠手?是谁要对燕错不利?是杀害金娘的真凶吗?

我伸出手指,慢慢寻找燕错的脸,他的脸好烫!

我猛地缩了回来,又去探,他脸上全是汗水,眉毛紧皱,像是在承受很大的痛苦——

我拿出巾帕为他擦了擦汗,收回来时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呃啊——”这时燕错突然痛苦地叫了一声,整个人都弹直了起来!

“燕错,你没事吧燕错?!”我乱了,完全不知道燕错现在是什么样的状态。

燕错没有回答我,只是神志不清地*着:“好疼——我好疼——”

他是个倔强的孩子,若不是疼痛入骨,他绝对不会让自己软弱地痛叫出声的。

“燕错,你不会有事的——”我拼命地伸手去摸,摸到他瘫垂在床侧的手,还有手上冰凉凉的铁扣子。

扼腕扣?我沾了一手的粉尘_

孟无说得天下无双的扼腕扣,生锈了?——

这个神乎奇迹的扼腕扣生锈了,那是不是表明,燕错要死了?……

“这是姑娘的弟弟么?”

“夜声?!”

夜声没走,无声无息地又出现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无助道,“夜声,你还在这里太好了!你会变戏法,我求你救救燕错!”

夜声笑道:“小生的戏法不过皂角之泡,一吹就破,若是能救人治病,小生就当大夫去了。”

“那我求你,求你再变次戏法,让我看看燕错怎么样了。”我有点病急乱求医。

夜声的手搭在了我肩上,黑暗中亮光聚成了一个微弱的人形,躺在床上,微弱得几乎要与黑暗一起并灭,我已经有点猜到夜声的戏法的玄机,是通过事物的移动变化而存,燕错的光芒这么微弱,就代表他心跳呼吸都几乎要停止了——

我急得眼眶发烫,万念俱灰:“燕错你不能死……”

第九十二章 第一美人庄周蝶

夜声道:“姑娘弟弟不会这么轻易死,倒是姑娘你别把自己真哭瞎了,听的世界虽然奇妙真实,但若能见光明,谁愿无尽黑暗。”

“他不会死?你怎么知道?你确定吗?”

夜声道:“小生当然确定呀。”

我怕他只是安慰我,道:“你说你不是大夫,又凭什么确定他不会死?”

夜声笑了,像个无奈的兄长:“姑娘弟弟虽然此刻命相暗淡,但他身上却有无比耀眼的东西在给他光芒呢。”

我哽咽道:“他已经暗得快要没有光了,哪有耀眼的东西……”

夜声轻声感叹道:“英雄扼腕,还真是奇妙无比呢。”

扼腕?夜声怎么知道扼腕?他是随便说说,还是?……

“他只不过是个孩子而已,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

夜声道:“许多事情发生自有他的道理,有因有果,只要心中坦然,就不用害怕什么。”说罢手离我肩,我又陷入无边的黑暗。

我心如死灰道:“夜声,我能相信你么?”

夜声温柔道:“信或不信,不是小生说了算的,姑娘觉得呢?”

“我不知道,我觉得很累,很想抛开这一切,夜声,我把我的身份借给你,你来帮我好吗?”我拉着夜声,我摸到他的衣服,仍旧像是我方才给他的那件,他没有换下衣服,他现在还是我的装扮。

也就是说,此时房中两个我,在对话。

我犯了大错,我不敢再面对宋令箭和夏夏。

夜声笑了,他笑得很轻很柔,却像是一下就看透了我心中难以启齿的软弱。

是的,我再次退缩,不敢面对,夜声是我的救命稻草,让我在最多疑也最软弱的时候有个逃避的理由与借口。

夜声道:“小生帮姑娘不是不行,但是姑娘要全力配合小生,就算是露了马脚,也要打死不认,否则将陷小生于不义了。”

“恩,只要你——”

“不伤害你的朋友与亲人么,他的朋友就是小生的朋友,小生自有分寸。”夜声轻轻拍了拍我的手,他的声音很安详,让我起伏的心马上平静了下来。

“恩,好,我都听你的,那我现在做什么?”

“现在姑娘先回房去吧,尽量呆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这里我先帮姑娘守着——趁现在外面没人,姑娘现在就走。”

我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夜声这么放心,放心到把自己身受重伤的弟弟都交在他手里:“恩,那你小心点。”

“下着雨呢,顺着廊道回去就不会被淋湿了。”夜声模仿着我的声音轻笑道。

我感觉有背有点发凉,这声音几乎与我的一模一样,语气与停顿,若我不再出现,夜声几乎可以代替我。

但是正如海漂说的,世无回头箭,是我自己要求夜声拿去我的身份,箭已出,我只能向前。

我不知道此刻夜声站在房间的哪端,管自己摸到门口,用力地开了门,外面大雨滂泼,如天在痛哭,我照夜声的交代,顺着廊道摸回房间,但依旧湿了半身,我简单拿了新的床被铺在床底,快速换掉湿冷的衣服,刚要去将门反栓上,就听到有人跑进了院子——

“哎哟这么大的雨——湿了我的衣摆了——燕子,我来看你拉——”

糟了,孟无来了!

我栓上门赶紧要躲,已经来不及了!

孟无大声叫道:“燕子,我看见你拉,是来给我开门么?我身上湿达达的,快给我起为火炉子烤烤,冻死我了。”说罢就要推门进来。

他看见我门后的影子了,若是我关门不见,他肯定跑到后院去,到时候碰上夜声装扮的我,一定会觉得奇怪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开了门,大雨声影响了我的听力,我忍着紧张问道:“是五叔啊?小玉也在么?”

孟无已经来扶我,往房里走:“下着大雨呢,她才不会出门——咦,下大雨了院里怎么都没人,上哪去了啊留你个瞎子在?”

我关上了门道:“都在休息吧,我也正要休息,五叔找我有事么?”

孟无扶我坐在椅上,熟门熟路的管自己开柜拿东西:“都在休息呀,那来得不巧,没人陪我玩儿了。”

“五叔,你在干嘛?”我都说了我要休息,他怎么还不走?

孟无道:“冷呀,找个暖炉烤烤脚呀——你别管我,你若是想休息,你就去睡吧。我保证比猫还安静。”

我不想孟无多呆,我若是不理他,他肯定会跑去找燕错,夜声此刻在燕错房中,肯定会穿帮。

我不客气道:“五叔在这,我怎么睡得着——今天庄子里没人,下大雨的五叔也早点回去窝着吧。”

孟无却道:“都顶着大雨出来了,谁还要趁着这雨劲儿回去呢——我找你有事儿,上次送你的同心吟玉呢?戴在手上没?”

我摸了摸手腕,倒真是戴在手上,就是最近没去摇它晃它,也没感觉到它的存在。

“在啊,怎么了?五叔要收回去么?”

孟无笑道:“瞎话,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我呀来给你净净玉,这玉石沾了灰碰了血,就没那么灵了。”说罢解下我腕上的同心吟玉摇了摇,我听到的玉石声的确没以前那么清脆响亮了。

我不知道孟无说的净玉是怎么个净法,反正是知道没法赶他走了。

孟无起暖了火炉,坐在桌边上拿着同心吟玉,像是在擦拭之类的,时不时发出玉石撞击的声音,我竖耳听着,大雨盖过了所有的声音,还好,这样即使后院有响应的玉铃声,孟无也不太会注意得到。

大雨加暖炉,我感觉有点疲倦,趴在桌上问孟无道:“要净多久啊?”

孟无吹了吹气,像是在吹玉上的灰尘似的:“要一会儿,净玉这事儿,一定要仔细——怎么了哦燕子,你也像他们一样,嫌五叔烦要撵我走啊?”

“没,没有的事。”我放弃了,只希望孟无能安安静静呆在里面不要吵闹。明明比我大一小轮的人,却像个孩子一样一直要哄着。

孟无很安静,很认真的在净玉。

我实在无聊,怕自己胡思乱想,找话题轻声道:五叔,你能跟我说说爹年轻时的事情么?”

孟无心不在焉地问道:“燕子要听什么?”

“比如,爹年轻时是什么样的脾气,会不会像所有少年那样调皮,喜欢恶作剧?”

孟无道:“那倒没有,你爹一直都很严肃,一本正经,我们几个人里面,就数他武功最好,脑袋也最聪明,所以我们都喜欢听他的话,跟着他瞎跑瞎起哄。”

“几个人?你们还有别的玩伴么?”

“恩,不过你爹离开后,其他的人也都慢慢离开了,无枝之叶,随风飘散。”

“那娘呢?娘跟你们也很早就认识,她有跟你们一起玩么?”我印象中的娘那样不拘言笑,全然就是另个世界的人。

“你娘?”孟无的语声有点意外,玄而失笑道,“是啊,你娘,你娘可美了,不过她不喜欢玩,所以不怎么来往。”

想想也是,以娘的性格,肯定不会跟着别的少年瞎起哄。

孟无感叹道:“你娘是个心地很善良的人,面凉的人,往往心都很暖。不过世人看到的都只有她的美貌倾城,看到她都会想着,怎么有人能长成这样,好看成这样,她用什么样的胭脂水粉,穿什么样的绫罗绸缎,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子之类的,但是却从来不会有人想到问她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爱穿素的还是艳的。不平凡的人,往往都很孤独。”

我好奇道:“我娘年轻时很美么?”

孟无缅怀道:“恩恩,很美,美得像天上的月亮,遥不可及。”

我脑子里浮现出娘的样子,她的确是很美,可能我看习惯了,并没有太过惊叹。

“现在你娘长期深居不出,不作锦钗,不饰粉黛,你又看了二十几年,金子都看成铜板了。况且她曾大病一场,生你时又差点殒命,自然不同少时那样风华绝代。”

娘生我时难产么?我没听谁说过啊,难怪她总是面无血色,记性也很差的样子,原来是因为我……

孟无叹了口气,道:“话说起你娘,你娘年轻时有个美名享誉帝都,你想知道是什么么?”

我点点头道:“是什么?”

“庄周之蝶。只要谁一说别号,大家都知道说得是帝都第一美人赵暖玉。”

“我娘曾是帝都第一美人?!”我惊讶不矣。

孟无道:“曾?你娘姿色未减当年,就算是现在的帝都,也没有女子容貌能与你娘并驾其躯,她仍是帝都第一美人,仍是我们心中的第一美人。”

“我爹我娘,原是帝都人?”我只知道我们并不是祖辈都是子墟人氏,却不知道他们是从帝都来的。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就不想问问庄周之蝶的由来么?还是你已经猜到了?”

“猜到?猜到什么?——为什么叫庄周之蝶?庄周是谁?我娘也爱蝴蝶么?”

“李义山有首诗叫《锦瑟》,听过没?”

我摇摇头:“我对诗词歌赋一窍不通。”

孟无叹了口气:“也罢也罢,女子无才便是德嘛,那首诗中有句话,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庄周之蝶,就是赞你娘美如庄周梦中的蝴蝶,美丽不可捉摸,令人沉醉不醒。你说是不是美到令人心碎了?”

“庄周之蝶,好美的名字……”原来并不是娘爱蝶,但我却很爱蝶,这是不是缘份呢?

第九十三章 对望雾中神秘人

“那,这庄周是谁?他梦中的蝴蝶,为何会特别的美丽呢?”

“你连庄周都不知道——好吧,反正就是一个眼光特别高的人,你就这样想好了。还有,你娘被誉为庄周之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李义山的这首诗中,有你娘的名字哦。”孟无说这话的语气,一点都不轻快。

“我娘的名字?”其实我真不知道我娘叫什么名字,只知道里头带个玉,刚才孟无好像说,第一美人赵暖玉,难道就是我娘的闺名?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赵暖玉。”

我是我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关于我娘的旧事,好神秘,也好神奇,我娘居然是昔日帝都第一美人,她有着什么样的光辉过去,又为何与爹来了这里?

自我有记忆以来,我很少看到我爹跟我娘在一起,有几夜我记得很清楚,她在房中大哭,爹一直紧紧抱着她,任她打骂哭闹,再后来,我娘就很少笑了,总是冷冰冰地板着脸,经常很陌生地看着我们,好像根本不认识我们一样。我梦中的他们这样相爱,为什么后来变了?

是因为爹有了别的女人,娘才变得这么冷冰冰?还是因为娘变得冷冰冰了,爹才有了别的女人?

爹,你允诺过,娘是你此生挚爱,你要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她,你怎能变了心呢?

“五叔,你说的这诗叫什么来着?”我忍着将要流下的泪问道。

“锦瑟。”

“你再念一遍给我听听。”

孟无净着玉铃,慢慢又念了一遍,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

“那我娘是帝都第一美人,那我爹呢?他是什么样的人物,能娶到第一美人,我爹肯定也很厉害吧?”对于过去,我很着迷。

“你爹,是个英雄。”孟无简短道。

“什么样的英雄?他有什么英雄事迹么?说来给我听听呀!”我追问道。

孟无静了静,轻声道:“燕子,咱能不提你爹么?”

我鼻子一酸,因为我听到了他语声里的哽咽,会是什么样的情深义重,会让一个人提起另一个人时会这样心酸苦涩?

“五叔……”我紧紧握着双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孟无没有再说话,我竖着所有的感观去倾听他的变化,仿佛也听到了悲泣的声音。

孟无也是性情中人,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没心没肺,这些年他每年都会出现,想来也是要来看看我们。

安静的屋内与大雨倾盆的屋外,形成了两个反差的世界,我们无言地坐在房中,回忆着记忆里的人。

很快的,我疲倦地睡了过去,我想做一个梦,梦见我爹娘仍旧恩爱甜蜜的样子,梦见娘依偎在爹的怀里,说着此生不变的誓言——

为什么变了,是因为我的出生么?

我的确做梦了,开始的时候很乱,很多笑声,时而是爹的脸,时而是别人的脸,爹的共事旧友黑叔叔仍旧抱着花笑眯眯,爽朗的严叔叔在附掌大笑,他们在笑什么?

我朝着他们笑的方向看去,看到摆满花栽的院子里阳光明媚,一个美如仙蝶的女子旋转着身姿在踢键子,但是她踢得并不是很流畅,键子经常差点掉地,都是由爹飞快上去接住抛正,他们都在笑,爹的额头微布汗珠,眼里盛满了光芒,他很幸福。

那女子旋转着身子,时而大笑,时而娇俏地看着欲要落地的键子,乌黑的长发与雪白的衣裳甩在身后,它们都是仙子的灵物,她真的好美,犹如一轮冉冉升空的新月,美得让人想将她放在手上旋转飞舞,美得让人不忍从这梦中醒来,美得像孟无说的那样,让人心碎——她就是帝都第一美人,庄周之蝶。

哗拉拉,哗拉拉,梦里突然一场大雨,阳光瞬散,黑暗倾盆,狂风将黑叔叔手里娇艳的鲜花连根吹起,化为一只只黑色的枯蝶飘散,所到之处尽是黑色,爹的笑容凝固了,蝴蝶如白纸晕墨,结满了冰霜,而那个附掌大笑的严叔尺寸与枯蝶一起消散在了风里。

爹捡起了掉落在地的白色羽健,向庄周之蝶伸出手,她却背过身去,将背影留给了我们。

若不是曾经爱得这样疯癫,又怎会有难经风霜的肝肠寸断?

爹低下头,看白色的羽键,上面突然血迹斑斑,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转头离开了。

爹,没有娘,你还有我,你为什么要抛弃我们?爹,你等等我——

我难过得无法言语,大哭着跟在爹身后,爹,这十六年你去了哪里,你做了些什么?——

等我等下来的时候,爹已经消失了,我却来到了柳村雾坡,这里依旧冰冷潮湿,散着一股令人恐惧的味道。

我转头看了看周围,看到了金娘的小屋——

别——我不想看到,我害怕看到里面飘动的鬼魂——

“吱牙”一声——

我心一抖,有鬼?!鬼开门了!

但是我很快听到了小曲的哼调声,很轻快,也很明媚,梦里金娘还没死么?

我咬着唇往屋子方向一声,看到

金娘的屋门敞开着,哼着轻柔的小调,对着镜子在梳头发,那头发温泽柔亮,美丽优雅,顺着她的梳子乖巧地流动着。

“你终于来了。”她突然放下梳子,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微笑道。

没有人回答她,我四下看了看,四下无人,难道,她能看见我?

金娘抚着梳好的鬓发道:“装聋作哑这么多年,终还是按耐不住性子了呢。”

依旧没人答话,金娘站了起来,走到窗前,轻倚在窗口,手指梳发,漫不经心地看着浓而不化的雾气,她没在跟我说话,而是对着雾坡在说话。

“来了却又不说话,这么多年,我弹琴你种花,我还以为我们早已心有灵犀了呢。”金娘轻轻笑了。

我转头看着雾坡,浓密的雾气突然扭曲着慢慢地散开,幽深的空洞里面,突然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有鬼?!雾坡的鬼怪?!

我本能第一个反应就是后退!退了几步,我又停住了——我怕什么?这只是我的梦境,我在这里无形无体,根本不用害怕任何东西——

我停住身形,半眯着眼睛,盯着浮动的雾气——

雾散开了一扇门大的地方,突然多了一篮灿烂鲜艳的花,边上站了一个人,人影很模糊,只知道很修长,很高挑。

是妖还是仙?

金娘直了直身子,笑容深了,虽然我经常看到她笑,却从没一次见她笑得这样入心,难道金娘要等的人,是雾坡里的这个人么?

她半眯了眯流情如语的双眼,似乎想看清雾里人的脸,笑道:“多年不见,风姿不减。虽然六人之中相貌最甚的是上官长子,但我一直觉得你的脸精巧别致,更甚天下半数女子。若你是个女人,必叫半世男人痴癫。”

雾里人还是没说话,他静静的,一点声息都没有。

“仍是不愿与我说话么?没有关系,我现在已经不寂寞了,有得是好戏看。”金娘的眼神突然变得锋利,恶狠狠地眯了眯。

“多行事端,自取灭亡。”雾里人慢慢道,他的声音优雅低沉,带着一股傲气。

“哼,仇恨之种是你们亲手散下,二十余年任其生根滋张,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金娘的笑变成了冷笑,她很陌生,像是邪灵附体一样。

“不过少时玩笑,你心胸狭窄如此,难怪年老色衰仍旧一无所有。”雾里人冷冷道。

“断发之辱如同废我修为,你只当是少年玩笑——也罢,那么现在,我也只当是茶余饭后无聊,与后生玩个游戏而已。”金娘一甩长发,不知怎的发出落针铮铮的声音来。

“你真以为区区雾瘴能困住我么?”

金娘道:“我知道困不住你,你的共喜花早就破了我的雾毒,大家都只不过求个安生之所——”说到这,她突然语气转柔,感叹道,“二十年了,我们邻里而住二十年了,断发之事,我可以不再怪你的。”

雾里人冷冷笑了:“我不需要你的原谅。就像你说的,我在这里只不过求个安生清静之所,以为你会潜心改邪归正,四哥太过仁慈,我早该杀了你。”

金娘眉一皱,脸上凶气一横而过:“我不用他假作仁义,当年若不是他以玄铁棍缠我长发,我的乌丝琴发又怎么可能被断去大半!”

雾里人道:“断去你头发的是腰泉剑,你没本事对付上官博,更没本事对付四哥,蹲在这里如狗辈对弱小后辈下手,也真算是不要脸。”

金娘冷笑道:“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什么脸皮之事,你也不只过是个伤人于后的杀手而已。”

突然“咻”的一声,什么东西飞快地从雾中射出,一眨眼,金娘摩着手指,手指点隐隐在流血——

什么东西?

金娘转头看了看卧房的窗户,窗户角上的小洞呼呼透着风,桌上一枝新出的牙叶,鲜嫩柔软的新茎居然像钉子一样钉在桌上,茎上沾了些红,难道是金娘手指上的血么?

这是什么戏法,一根手指都能捏断的牙叶能穿窗钉桌,还能伤人出血?

第九十四章 差点穿帮误计划

“离四哥的孩子远一点,否则下次刺穿的,就是你喉咙!”雾里人阴冷道。

金娘看着手上鲜血,像个受伤的小妇人般委屈道:“这码戏明明是那不知好歹的小子挑起来的,怎又怨到我头上来了?哼,枉燕冲正半生仁义,我本以为他不爱江山爱美人,对他还算看得过眼,没想到也不过只是个臭男人,朝秦暮楚,真是活该子女骨肉相残,不得善终,这就是报应!”

金娘,认识我爹?……

“就算是那小子飞蛾扑火,也无须你插手煽风,清理门户的事情我会为四哥代劳,你若再继续从中挑拨,别怪我不客气。”

金娘抚着长发,动情道:“当初说着永远不变的人,瞬间面目全非。英雄配美人,但谁能知道时光流逝后,红颜成粗瓦后,英雄还是否钟情依旧呢?好伤人心,不是么?”

“燕家的事情,轮不到你这弃族之妇来插舌评论。”

“不管你怎么为他找托词,事实就是事实,你能否认燕家小子的那张脸?还是能否认燕四的遗书。你无法推翻,燕四的确有了别的女人,还有了野种,你怎么证明?”

我心痛难耐,是的,不管我多么地不去管这个事实,但它的确无法推翻。

“叮铃铃铃——!”尖锐的铃声大作,吵得我血气上涌,梦里怎么有离铃的响声?

但金娘与雾中人像是都没有听到,仍旧在冷漠地对话。

雾中人冷冷道:“我不想与你再多说,下次若再被我发现你与那野种来往,我必取你性命。”

雾里人这话一说完,篮里鲜艳灿烂的大花马上乌黑一片,化成烟尘,雾气瞬间将那个修长的身影吞没了。

金娘痴痴看着深不见底的浓雾,喃声道:“你长居在此与我对望而住,果真只是为了当初对燕四的一言承诺么?……”

突然传来很吵杂的跑步声,撞门声!

“后院有人!”一声暴喝,直接将我从梦中拉醒,完了,夜声被发现了!

我飞快站了起来,直接往房门摸去——

我正要开门,外面刚好有人推了进来,差点撞了满怀,我退了几步,差点跌倒——

“燕飞——你——”推门的是郑珠宝,她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听到外面吵闹,梨铃大响不止,谁来了?”我也不知道我在问什么,我只知道我很害怕夜声被抓包了!

“你——你——”郑珠宝一直在喘气,似乎在瞪着我。

“我什么?”我的心也嘣嘣跳,生怕她说“我看到了两个你”之类的话。

“你好啊。”孟无走到我边上,对着郑珠宝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

“这位是……”郑珠宝一愣,似乎没料想到我房中有个男人。

“我是孟无。你也可以叫我五叔。我偷偷来看小燕子,还特地给同心玉洗净了灰尘,这下一摇晃是不是就更清脆了?”孟无将同心吟玉系在了我手上,还摇了摇,发出清脆的摇响。

“燕姑娘,你刚才一直在房里么?”郑珠宝的心还是跳得很快。

“恩。五叔要来为我净玉,与他一直在房中聊天,还打了个小盹。”我一定要打死不承认,什么都要蒙混过关。

郑珠宝没有再发话,气喘得有点急,她在怀疑我吗?

我也不敢说话,我怕一说话就露出什么马脚,郑珠宝是个心思很细腻的人,是不是她发现什么了?

“这就是郑家小姐呀?你比较像你那瘦不拉几的老爹哦!”孟无打破僵局笑道。

“你认识我爹?”

“一般般吧,见过几次。”孟无笑了笑,但我听到他心里好像叹了口气——

五叔怎么会认识郑老爷?五叔到底在这镇上有多少人脉关系,我怎么突然觉得他也好神秘?!

“咦,雨停了呢,燕子,有人来陪你了,那我就回家去了,我好饿,我找小玉去了。”孟无说走就走了,雨天来这么一趟,就是故意要给我净玉的,真是有心了。

雨声?——

雨什么时候停了?

郑珠宝仍旧没有讲话,在我前面,呼吸心跳都对着我,似乎在静静地观察我。

我有点心虚,摸着出了门槛,带上门道:“燕错好点了么?”

“他——他很好。所以,请你也别去看他了。”郑珠宝拉住了我。

我一愣,郑珠宝一定是发现了什么,马上问道:“为什么?”

“他——他需要安静休息。曹先生正在为他调养,等他好点了,你再去看他吧。”

郑珠宝在故意隔离我与燕错,她可能发现了什么,但又不敢确定,夜声哪去了?既然郑珠宝没有确定,那应该是没有撞见夜声,只是处在怀疑阶段,既然这样,我还是先呆在房里等他再来找我吧。

“曹先生?刚才说后院有人的那声音,是曹先生么?”我岔开话题道。

“恩,他受上官公子所托,来看看燕错。”

我落地笑了笑,说:“那劳烦曹先生了,我就不去打扰了,就算燕错醒了,也不愿意见我,他仍旧是恨我的。”

郑珠宝碰了碰我,却又缩回了手轻声道:“别钻牛角尖,我们自己尽了人事,其他事情只听天命了。若是燕错有心,也能知道你的苦心。”

“夏夏她……”

“她在房间照料那位针儿姑娘。”

“她生我气也是应该的……”

郑珠宝没有再安慰我,这事的确是我有错,宋令箭要多久才会原谅我,就不知道了。

“庄中事多,燕姑娘若是没什么事就不要在外行走,免得摔倒受伤。我怕我一时照应不过来,难辞其咎。”

“恩。燕错就只能麻烦你跟夏夏了……”

郑珠宝道:“我去看看曹先生如何了。”说罢走出房间,还仔细为我关上了门。

我不安地站在房里,等着夜声回来找我,但是我等了好一会儿,夜声都没有出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找他,这让我感觉很烦乱。

夜声你去哪了?

我突然想起夜声借了我一根拐杖,刚才我倚在门边上了,伸手摸了摸,还安静地倚在那儿,我拿着拐杖轻轻在桌上敲了敲,小声道:“夜声?你在吗?”

我能想像到这个场景有多滑稽,一个蒙着眼睛的瞎女人,拿着拐杖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敲着喊人。

“别——小心、小心啊——”夜声果然出现了,他飞快从我手里接走拐杖,心疼道。

我担心道:“刚才怎么了?是不是被人发现了?”

夜声道:“小生呆了没多久,姑娘的弟弟就醒了,小生只是与他说了几句话,他便感觉出了异常,果然是血浓于水,有时候最了解你的,不一定最爱你的人,或许是最恨你的人也不一定。”

最恨我?是啊,燕错恨我入骨,所以他窥视了我很久,他可能比别人都了解我。

“那,那我们的计划,还能正常进行么?”

夜声“恩”了一会儿,道:“短时间内应该没什么问题,现在火力不在姑娘身上,所以还能再拖一阵子。”

“什么火力?”

“就是大家的关注的事情,轻重缓急,现在谁也顾不上姑娘这处小事。只不过,这几天姑娘最好与他们处得疏远一点,令他们摸不着头脑,这样更便于我们换身份。”

我点点头。

“还有,这拐杖是小生夫人新手制送,若是多个坑少块皮,小生就麻烦了,请姑娘珍惜对待,若是想找小生了,姑娘将佩戴的寒晶与它轻轻敲击即可。”

夫人?这夜声听着年纪挺轻,原来已经娶妻了。

我摸了摸寒晶,将它轻轻与拐杖敲了敲,声音很低,闷闷的:“是这样么?不过好小声,你能听到么?”

夜声道:“恩,小生能听见。不过若是小生没出现,定是有其他事情再忙,姑娘再叫也没用,若是没事,小生一定尽量赶来。”

“那现在,怎么办?”我像是无头蝇虫,什么事情都没了主意。

夜声静静的没有答话,难道他又走了?我伸手一摸,一下就摸到了温而不热的手——

“对——对不起,我以为你走了。”

院门上的梨铃突然叮铃铃摇了一下。

“嘘——”原来夜声在认真听着什么,我一说话,他就让我别出声——

有什么声音么?我仔细听着,听到后院谁走了过来,脚步很重也很急,是个男人,这男人经过前院时,在我房门前面停了停——

“燕姑娘在么?”这男人声音我听过,就是有份参与到金娘死案的仵作曹南。

我是回答?还是不回答?

“我在,有什么事么?”我未回答,夜声帮我回答了。

我心一抖,还是不习惯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别人嘴里响起来,夜声仿着我的声音病恹恹地问道。

“哦,我刚给燕错看过病,方只不过才血气上涌吐了点瘀血,现在睡去了,没什么大碍,告知姑娘一下,请姑娘放心。”

“有劳曹先生了。”夜声简单唯妙唯肖,语气中悲伤又带着迟疑,像得我寒毛直立。

“那我先走了。”曹南脚步声起。

夜声又问道:“借问曹先生,上官大人伤势如何了?听说他在巷中受伏,没什么大碍吧?”

曹南道:“哦,没什么事情,我会向大人转达姑娘关心。”

“有劳了,大人对燕错的案子劳心劳力,等我眼睛好些了,自会登门拜谢。”

我懊恼地皱直敢眉头,这个夜声,怎么这么多事?!

“恩。姑娘还有其他事么?”曹南好像急着要走。

“没有了,曹先生慢走。”

第九十六章 有情只怕无情人

黑暗中又开始亮光点点,大部分的东西都是暗着的,随着轻风偶尔发出点亮光,但我能看见,看见燕错的房间,还有站在那里看着我的夜声——与我装扮一样的夜声。

夜声道:“看见我了么?”我看到我牵着的纱绳亮了起来,看不清楚什么样子,只知道很细,它的另一端牵在夜声手里,夜声在轻轻摇动它。

我飞快点头:“恩,看见了,你明明没有碰到我,但我却能看到东西——这戏法怎么做到的?”

夜声道:“因为我将我的法力通过这绳子传给你了呀,若是我偶尔要离开,不能呆在姑娘身边,姑娘不是又看不见好戏了么,所以这房间各处小生最好都布好,这样小生在哪里都能碰到纱绳,另一头的姑娘就一样也能看到戏法造成的景象了呢。”

我紧紧握着纱绳,它是我的眼睛,我的光明,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东西。

我轻声道:“夜声,你真细心。”

夜声来来回回地在房里弄了好一会儿,我能看见燕错躲在床上,气息微弱,时明时暗。

我也不知道自己身处哪个位子,夜声应该在墙上开了个小洞,这小洞应该有手掌大,因为夜声的手可以伸过来解我的穴,然后所处墙上的位子应该比较低,因为夜声只有站远了或者蹲下来我才能“看”到他的头。

我问道:“你在房里布这么多纱绳,他们看到一定会觉得奇怪的。”

夜声道:“这些都是小细节,没人会关注,况且纱绳小生藏得好,他们没这么容易发现。”

我内疚道:“我应该好好养好眼睛,不然也不用这么麻烦你。”

夜声道:“不会啊,有个瞎子陪小生作伴,小生觉得挺好的。而且换了是普通人,小生的戏法也不会奏效了。”

我好奇道:“只能对瞎眼的人起作用么?”

“是呀,因为正常人根本不需要小生的戏法啊。”夜声似乎很乐于此道,像玩一个自己很喜欢的游戏一样。

我突然开始好奇,夜声的夫人会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

布置好后,夜声伸了个懒懒,我笑了,能看见的感觉真好,否则,我最多只能听到衣衫摩挲和打哈欠的声音,真的少了很多乐趣。

夜声也笑了,转头看我,虽然他的脸一片黑暗,只有一个浮动的轮廊,但我仍旧觉得自己在照镜子,这种感觉真奇怪。

“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天也暗了,姑娘早点休息吧。”

我急道:“那,你什么时候再来?”

夜声道:“时机成熟时吧,睡个好觉,养足精神——还有,侧院那位新客,姑娘还是让她好好休养不去打扰了吧,等她病好了,自然会出来活动的。”

“恩,好的,那,再见。”

“恩,明天你醒了就来这里等我。”

“恩。”我说不出留人的话,更没有留人的借口。轻轻一阵风声,我知道夜声已经离开了。

我将纱绳放好,下床回到书房厅中,摸到一把椅子,坐靠在上面休息,我试着睁了睁眼,仍旧是一片黑暗,我的眼睛,要什么时候才能好?

“你销声匿迹二十年,一直呆在这里?!”安静中,我突然听到有个声音在不远处飘起,吓了我一跳!

我直起了身子,孟无?——他不是老早走了说要去找小玉吃饭么?怎么还没走?他在跟谁说话呢?

“我去哪里在哪里,不必向你报备。”一个男人冷冷回答他,这男人语声高傲不屑,像是哪里听到过,孟无说他消失二十年,但这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却不老,若不是语气这么恶劣,他的声音还真是优雅委婉。

孟无不悦道:“天哪,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这样子,真是可笑。”

男人冷哼一声,道:“再可笑也没你腿短可笑。”

孟无突地拔高音量道:“你才腿短呢,二十年不见,一见面就讽刺我!”

男人道:“你少来管我的事,我与你虽认识二十余年,却没多少情份可言。”

孟无道:“啧啧,果真是个无情人,还好我也没到处宣张与你认识,否则真是贴了一脸屎。”

男人快速道:“你滚吧。”他好像很急,不想与孟无纠缠。

我想听清他们在哪里对话,但说话的声音很空洞,像是四面八方飘过来的,根本不知道是哪个方向。

孟无失落道:“喂,你真的没有半点重聚之喜么,二十年了,其实我有在找你的,你干嘛也消失了,我想过你可能跟四哥他们在一起,我千辛万苦背着老大找到了这里,找到的时候四哥已经——你说,你到底藏在了哪里?四哥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么?!”

四哥?——

我心一紧,四哥说得就是我爹么?他们都像我娘一样,叫我爹四哥?这个男人是谁?二十年,我不记得我爹身边有来往这么久的朋友。

男人显得很不耐烦,道:“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你如果一直呆在这里,四哥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会不知道?”孟无咄咄逼人地追问着。

男人烦躁怒道:“我说了我不知道,你再问我,我杀了你!”

我全身寒毛立了起来,这男人说“杀”这个字的时候,语气冰冷狠厉,根本就不像是在开玩笑。

“玉姐知道你在这里么?”孟无问道。

男人没有回答。

“她不知道,是吧?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赶你走。”孟无的语声里,居然有点得意。

“这个不用你管。”男人仍旧冷冰冰,阴冷冷。

“不用我管?我这就去告诉好她——”

“咻!——钉!”

突然什么东西破风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你!你居然真对我下狠手?!”孟无气道。

“病虎胜弱兔,少在这里搅我的事,若是一拍两散,你失去的远比我的多。”男人静静道。

“算你狠,我告诉你,并不是我打不过你,而是我从来没你狠,没你这么不要命——阿正,四哥没了,这世上再没人能控制得住你,这里全是后生小辈,我请你别伤害他们。”孟无诚恳道,我从来没听他这么低声下气的跟别人说过话。

伤害谁?我们?难道这个人,是我爹的敌人?孟无说,我爹死了,没人能再控制得住他,所以他现在要来报仇了还是怎么样?

“有人,你走吧。”男人快速道。

一阵风声,轻轻铃声,微弱慵懒,像是吃饱了的野兽惬意的打鼾,离铃醒了,就像爹又回到了我身边,安全了。

我心跳得很快,飞快从书房跑了出来,我不能让别人找到我在这里,否则这个地方就不安全了。

我头一次发现我的院子居然这么深这么大,难道里面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还藏着个男人?这男人与我爹相识数十年,并一直被我爹牵管控制着——爹,你到底是什么人?

虽然走得不急,但这些事情已想得我气喘吁吁,颤幽幽地摸到了厨房,随便找了几个馒头包在怀里,打算明天之前都不出房间了,等着跟夜声会合。

“夏夏。”终于有了声音,郑珠宝的声音响起在巷子里——好一两个时辰,也不知道她出去这么久上哪去了。

“郑小姐?你也外面刚回来么?”夏夏的声音也从那里飘来,两人想是在巷口遇上了。

“恩,刚才燕飞说要休息,我一个人在院中也没有事情,就去了趟衙门看了看上官公子。”

“上官哥哥怎么样?没大碍吧?”

“恩,精神还不错,还让大家伙别为他担心。”说到这,她们已经进了院子。

一个人在门口站了站,另一个人径自走了进来。

“怎么了?铃铛又坏了么?”走进院子的是夏夏,对站在门口的郑珠宝奇怪道。

“哦,没什么。”我心一提,郑珠宝难道发现离铃上的血迹了?

“郑小姐,我想问你件事。”夏夏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严肃,但是声音却放得很低,还好我耳朵灵,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事?”

“我刚才听小驴哥说,你与黄家的婚期延后了,是不是真的?”

“哦,你们都知道拉?”郑珠宝有些尴尬道。

“听说是黄家提出来的延后,郑老爷本来要回来一起主持庄中婚事,因为黄家的要延而迟迟没有回来,郑夫人也撒手不管这事,还下了通牒不准你回郑府,所以你才继续呆在这里,是这样么?”

“算是吧。”郑珠宝声音轻如蚊丝。

“郑夫人为什么要把婚期后延的事情怪责到你头上,是因为你一直呆在这里不肯回去,才惹得黄家不高兴要延婚期么?”

郑珠宝道:“不——不关这里的事,不管是婚约还是婚期,一直都是他们大人的决定,怎会与我们这些无权作主的人有关——我不会拖累到绣庄的,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可以离开——”

夏夏急道:“不——不是的,我没有要赶你的意思——我对你没有恶意,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飞姐这么好,但你的确是真心的,对飞姐好的人,都是我夏夏的朋友。郑小姐你若是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助的尽管开口,虽然我人微力薄,但也会尽力帮你的。”

郑珠宝道:“我一直很喜欢你的性子,总是让我想起少时时光,只可惜我已经无力再说到做到,追求自由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梦,我终身是只飞不高的无脚之鸟……”

夏夏道:“若不是知道郑小姐你将要婚嫁,我倒觉得你与上官大人十分般配,都是文静温柔的性子,就连说得话都这么像。”

第九十七章 婚约是缘亦是劫

郑珠宝轻“啊”了一声,温柔道:“是么?什么话呢?”

“无脚之鸟啊——我听上官哥哥也是这么说自己的,不过,他说他是为了寻求公正清明,要做一只无脚之鸟,永不停歇,我听了他这番话,觉得自己热血沸腾,真的也想随他一起寻求公义,为这世间受苦受难的人做点事情。”

郑珠宝茫然道:“是啊,上官公子的确是个好人,清明不为已身,没想到只是无脚之鸟之说,在不同人的命运里面,代表的东西也是全然相反……对于上官公子来说,它是坚持与信仰,但对我来说,却是禁锢与囚禁……”

夏夏道:“你有手有腿,更没人用锁将你铐起来,为什么会没有自由?没人可以逼你做不愿做的事情,大不了什么都不要,靠自己痛快活着。”

“这话,七八年前我也这么说过,我对我娘说,娘,我们什么都不要,我们靠自已贫穷但痛快地活着,但是我娘说,她舍不得我爹,她宁愿曲在金丝笼里抱紧伤痕,也不愿与我一起展翅高飞。”说到这里,郑珠宝已潸然泪下,我听到她的悲泣,抽丝剥茧的是个因果之圈。

“郑小姐,你是不是不愿嫁给那位黄公子?”夏夏迟疑着问道。

“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我与黄公子指腹为婚,我根本没得选择。”

“郑小姐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郑珠宝没有回答,哽咽着轻声哭了起来。

“好好,我不问了,我不该问。”

“我不想嫁,并不全是因为嫁得不是喜欢的人,我娘她从来不知道,我其实很舍不得她,我远嫁他方之后,这里谁还记得她其实也是个软弱爱哭的人,谁还会知道她有的现在是用多少眼泪换来的,我明明很舍不得她,却又不敢跟她说,她为什么非要拼命把我往外塞,非要我离开这里?她难道就没有一丝的不舍,没有半点的留恋么?”郑珠宝无助地流泪哭泣,我知道她是个软弱的人,但我不知道她曾经却是个坚强的人,坚强得要保护自己的母亲,但现在为什么又反过来了?

这时巷子里又响起了脚步声,很慢,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了一下,似乎在迟疑,一股清香的粥味慢慢地飘了进来。

“咦,上官哥哥,你怎么来了?”夏夏惊讶道。

“哦——冒昧打扰了。”上官衍的语声很尴尬,因为郑珠宝在哭。

“我先回房了,上官公子慢坐。”郑珠宝飞快回后院去了。

上官衍轻叹了口气,也没追问什么,转而微笑对夏夏道:“我刚巧在附近办事,受人所托来带点东西给你们。”

夏夏笑道:“哇,好香的粥位呢,受谁所托?这会儿谁还这么有心,记着我们一院子的病号呢。”

上官衍微笑道:“大宝大早做了许多,各种味道都有,这碗莲子白粥是燕姑娘的,冰糖雪梨粥是你的,他知道你爱吃甜,加了许多糖。”

“大宝哥哥真有心,改明儿我请他吃糖葫芦。他现在住在衙院,没被那些凶巴的衙差们欺负吧?”

上官衍笑道:“他们也是小孩脾气,顶多只是逗他玩笑——燕姑娘醒了么?粥趁热吃才好。”

没想到上官衍也挺有心,原先我以为他对我的关心只是为了查案。

夏夏也没像往常那样跑过来敲我的门,而是静静道:“一点声息也没有,要么在睡觉,要么外出了——我拿到厨房热着,等她出现了我再跟她说。”

上官衍道:“也好——对了,燕姑娘的眼睛怎么样?有好转么?”

夏夏道:“没什么大起色,但幸好病情控制住了。庄上发生这么多事,飞姐像变了个人……”

上官衍道:“此事是我处理欠妥,回想的确有未考虑到燕姑娘的地方,待案子完成后,我得向燕姑娘郑重地说声抱歉。”

夏夏轻声道:“上官哥哥真有心,只不过,飞姐现在谁的话都听不进……”

上官衍一笑,道:“韩兄带来的那位姑娘怎么样了?有醒过么?”

夏夏道:“早些时候醒过一次,不过她好像受了很大惊吓,一直躲着不敢见人。”

“这样——本来我还想来接她回衙院休养,方便了可以快速知道她受了什么责难,放在绣庄院中太过打扰你们了。”

夏夏道:“打扰倒没有,我也挺喜欢针儿姐姐的,反正这儿房间也多,就让她先适应一下吧。衙院全是男人,她一个姑娘家家的也不适合。”

上官衍道:“那,只能继续劳烦夏夏了——”

夏夏突兀地问道:“上官哥哥可娶过亲或是订过婚约么?”

上官衍一愣,显是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

夏夏道:“镇上的媒人姑娘可都想知道呢。”

上官衍声音轻了轻,依旧温和端方:“娶妻尚未,婚约曾有一桩,不过,倒了。”

“倒了?为什么倒了?”

“婚姻很多时候并不是两个人的事,这是两家父母做的决定,我也无从选择。很久以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真可惜,那姑娘真是没福气,连上官哥哥这么好的人都这么错过了。”

“应该说是我没有福气,没能与那么好的姑娘共成连理。”总是温和有礼的上官衍,语声里出现了一种令我无法理解的自卑与失落。

“哎,郑小姐么为着婚约要履的事情烦恼抑郁,上官哥哥你么又因着婚约被毁的事情独身一人——婚约这事,可真是叫人烦恼。”

上官衍一扫刚才那句话带来的阴霾,笑道:“缘来缘去,皆是注定。夏夏没有婚约,便没有这样烦恼,能自由选择自己的路,和与自己一起走的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嘛。”

我一下子怔住了。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这世上,真会有这样的爱情与爱侣么?

夏夏轻叹口气:“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话就听着美,我可不相信什么天长地久,更不相信谁会心无旁鹜地只跟一个人过一完一生。我只知道月有圆缺,人心更难测。”

上官衍失笑道:“小小年纪,豆蔻年华,正是春心初放时,夏夏怎么受过情伤的人,对情爱之事看得这么绝望呢?”

夏夏道:“我的小小年纪可跟别人的小小年纪不一样。我见过的事情经历过的冷暖,比大我六岁的飞姐还要多。哎,我知道为什么宋姐姐和三哥要这么保护着她,因为在复杂的人心中,能看到那么简单又真实的笑容是件多求之不得的事情,就好像经历了泥地臭渠,突然看到一弯新月皎洁在笑一样,飞姐她对谁都一样,也许有时候软弱得让我很恨,但我知道正是因为她的善良才会有这么多人心甘情愿的保护着她,我也是,虽然我的力量很小。”

上官衍轻叹了口气:“我虽不知道夏夏经历过什么,但是,命运从你身上拿走了一些,总会补偿给你另外一些。懂得放下过去,才能走向未来。”

静了一会儿,我听到夏夏轻微的哽咽声:“所以我好害怕,害怕老天爷只是跟我开了个玩笑,很快又要把一切从我身边拿走……”

上官衍没有再说话。

早上醒来的一瞬间,我本能地睁开眼睛,一对漂亮清秀的眼睛在我眼前一闪而过,那张模糊却很清秀的脸对我说:

别怕,有我在。

我一惊,忙去摸眼睛——眼纱还罩着,发出淡淡的药味——

原来是幻觉。

宋令箭昨夜给我换过药么?因为这纱布微微有点湿,发着较浓的药味,我怎么睡得这么觉,竟然一点都没有查觉到。

我摸到水房简单洗漱了一下,摸到对院,作势推了推门,没摸到门板,院门应该是开着的。

“宋令箭,你在家吗?海漂?”我是来道歉的。

“飞姐,宋姐姐海漂哥哥上山去了。我约了大宝哥哥去市上,郑小姐去找黎姐姐了,你回屋呆着吧。”夏夏在院门口道。

“夏夏——”

夏夏与我擦肩而过,我伸手想去拉她,却没拉到她——我突然觉得与她距离好远,她也没有多停留,脚步声远去在巷子里。

我慢慢走到院子,夏夏给我准备了明目的猪肝粥,还熬了很多,我拿了拿砂锅,很重,应该有七成满。我一直都嫌猪肝太腥,可这粥却不腥,软而不烂,一定是夏夏为我洗腌了很久熬了很久,我一个人吃着粥,嘴里心里都是苦的。

“沙沙——”我听到了脚步声,轻轻落在我侧面。

院里有人活动?谁?

我侧着脸道:“谁?——夜声,是你来了么?”

那人没回应,但我知道他在,呼吸有点沉重,却一直不出声。

我僵硬着身子放下了碗,摸到了拐杖,猛地站了起来:“是谁?谁在后面?我听到你的声音了!我不怕你!”

“哎——”可是我没吓到别人,却因为突然起身太猛而差点摔倒,眼瞎更是没了平衡,直接往地上跌去!

“当心啊,飞儿——”一双手有力地扶住了我,指尖细长有力,力道很大,扶在我的臂上箍得我的肉很痛,但这声音却是温弱的女人的声音,很急促也很细。

我被谁揽在了怀里,这人比我高了一些,我闻到她身上很淡的花香味与泥土的混味——

这人也不是我娘——

“你是谁?”我吓得不轻,院里怎么无声无息有个女人?!

这女人松开了手,离我远了些,气喘吁吁,弱声道:“针儿唐突,吓到姑娘了。”

这声音楚楚可怜,细如游丝,叫人好不生怜!

第九十八章 楚楚如水秦针儿

“针儿?”我重复了一句,对了,就是韩三笑救回来的那针儿姑娘,“哦,原来是针儿姑娘,我差点忘记你也在,我以为院中没人了,突然有人站在我边上,怎么问又不答,一下反应过头了。”

针儿细声道:“是针儿不对,不该出来乱走,更不该不作声地吓到姑娘……”

我一把拉住了她,好巧不巧,刚好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指很修长,很燥热,却一点都不滑嫩,我感觉到手掌与手指肚上很粗糙,好像有许多伤痕——

针儿飞快抽回了手。

我尴尬道:“不好意思——针儿姑娘手上怎么好像有很多伤痕,要紧吗?我家有许多伤药,涂上会好许多——”

“不——不用了,都是些旧伤。”针儿细声细气的,让人感觉很小鸟依人,只不过,刚才她扶我的时候却让我感觉力气很大,个子也比我高。

这针儿姑娘自来后一直以泪洗面,极怕见人,一定是受了许多苦,夏夏说问她发生什么了也是一直躲闪不敢回答,我疼惜道:“针儿姑娘自昨天来了,我也没能好好去看看你——是不是受了恶人欺负,你别怕,我们会保护你的。”

“没——没有,针儿一切都很好,谢谢飞——飞儿姑娘关心。”针儿胆怯道。

“怎么会好,我明明听到你在哭,又是一身的伤,若不是受了难,又怎会这样?”我自己虽然也不坚强,但遇上比我还要软弱的,自然而然就想像个大姐姐一样保护她。

“针儿以种花为花,自小挥锄铲泥,自然会有意外磕碰,伤痕在所难免。至于悲伤,是因为针儿家中亲人过逝,每每想起从今以后世上只剩针儿一人独行,举目无亲,便情难自已——打扰到飞儿姑娘,实在抱歉。”针儿玄然欲泣。

一说到亲人过逝,我也不禁悲从中来,刚才感觉她双手有力,原来是因为自小种花拿锄的原因。

“原来针儿姑娘也是可怜人,夏夏说针儿姑娘很脸生,不是子墟人氏是么?”

针儿道:“恩,针儿自小母亲早亡,父亲另娶他人后冷落针儿,而后更是离弃了针儿,针儿便来此处寻找兄长,未曾想兄长于早些年已经离世……现在针儿不知何去何从,前是深渊,后是悬崖,而针儿只是随风浮萍,无处落脚……”

我紧紧抓着她的衣服,应是衣袖之类的,道:“那你怎么会在雾坡出现呢?那地方很古怪,你有命出来已经是大幸了。”

针儿啜泣低语道:“针儿心如死灰,也知道那雾坡有鬼,吃人不吐骨头,活人有进无出——反正针儿到哪里都是死路,倒不如喂饱了里头的鬼怪,至少能少让些人受难——”

“唉!真笨,这世上又不只有两条路,你非要向深渊悬崖走吗?怎么可以轻生呢——”我劝是这样劝人,自已却也是几度让自己走入绝境。

针儿轻轻啜泣,令人心疼不矣。

“你别担心,既然这样,你就安心先在这里养身子,夏夏也与上官大人说过了,让你安心先在这里平复好心情,你不用怕外人打扰了——对了你叫针儿是吗,那你会用针吗?”我想着若是这针儿姑娘懂得针线活,说不定可以留在我院中帮个忙。

针儿轻声道:“会,针儿最大的本事就是能用针。”

我笑道:“那就好,等针儿姑娘你病养好了,就在绣院帮忙吧,我正愁夏夏一个人忙不过来,不过只是小本生意,赚不了大钱,针儿姑娘考虑一下吧?”

我总算听到这悲伤的针儿姑娘声音里有了笑意,她笑起来的声音很好听,斯斯文文,轻如啼莺:“飞儿姑娘,你真好。”

我笑了,还第一次听别人这么叫我,我爹总是叫我飞儿,从此再无其他人这么叫我,秦针儿大不了我几岁,叫我飞儿姑娘有点别扭,便道:“叫我燕飞好了——对了,针儿姑娘姓什么?”

针儿慢慢道:“针儿姓秦,秦时明月的秦。”

“秦针儿,真好听的名字。”

针儿轻然道:“针儿一名是亡母所起,秦姓亦是随了母姓……”顿了顿,她微弱道,“针儿颇感疲累,想先回房休息了。”

我点头道:“恩,去吧,我也要回房眯一会儿。”

秦针儿款款起身,我不知道这秦针儿长什么样,脑子里却浮现出一张美若仙子的脸,发如黑瀑,眼如泪泉。

我点着拐杖到了书房,推门进去,小声道:“夜声,你来了吗?”

“小生在呢。”夜声轻轻回答我。

我笑了,感觉夜声就像是神明一样,随传随到,会变神奇的戏法,能让失明的我看见。

“这么早就在了,我还以为要等一会儿呢。”

夜声的声音没有往日那么欢快轻松,小声问我道:“姑娘方才在与谁说话呢?”

我回答道:“就是侧院那位针儿姑娘,一问才知道原来她的身世十分可怜,真是叫人心疼。”

夜声轻叹了口气,我奇怪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哦,对了,你跟我说过,让我跟院里的人疏远一点,好混淆身份——我没谨记在心,一碰上那可怜的姑娘就忍不住多聊了几句,不过我们素未谋面,她应该不会发现什么异样吧。”

夜声一笑,道:“无妨,反正也不会很久了。”

“啊?什么意思?”

夜声道:“小生说过,戏法只不过皂角之泡,只是瞬时光芒,维持不了多久。等帮完姑娘这段以后,小生也不能再随意出现,更不可能以姑娘的身份来去,过了今天,许多事情还是要姑娘自己去面对了——”

我心里一紧,上前一步道:“你要走了吗?”

夜声道:“倒没,只不过,会有一些不方便。不过放心吧,小生若是完成了心愿,要走之时一定会告诉姑娘的——况且,我的拐杖还在姑娘这里押着呢。”

夜声几句话,令我好不容易好转的心情又沉到了谷底,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失落。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若无生离,便是死别,姑娘切勿为此太过伤神。”

也许对于夜声来说,我只是他来寻人时碰上的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萍水相逢,别后就忘,但他对于我来说,却是黑暗中的光芒,绝望时唯一可以依赖的双眼。

我默然不语。

夜声道:“今天的戏法其实小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真正开始,或者维持多久,所以院门离铃上消力所需要的血,可能要比昨天多一点,不知道姑娘吃不吃得消。”

我回答道:“没关系,不是说不会很久了么,我现在去,你在这里等我。”

夜声恩了声,静静的没再说什么,我感觉他今天好像有心事。

我像昨天夜声教我的那样,小心翼翼地刺破手指,将血滴在铃面上,我将离铃平放在桌上,然后将耳朵凑近它,隐隐的,我好像听到轻微的血流动的声音,顺着什么纹路在游走——

对了,我记得章单单说过,离铃上有纹路,那是喂铃者在上面的留言,一旦离铃喂血,就能显出上面的字来——

爹会在上面留了什么呢?

我不敢去摸,怕一摸会打扰到正在消血的离铃,连忙将它挂了回去。

一切都妥当后,我回到书房,刚一进去,夜声马上道:“快来,要开始了。”

“啊?什么?”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夜声拉到了里间小床上,他快速道,“快躺好,小生要封姑娘的穴道了。”

“哦——怎么变成躺了?昨天不是坐着的么?”我有点奇怪。

“因为戏法在天上——不多说了,快躺好。”夜声有点着急。

我也不敢多说,心惊胆战地躺了好,但心里还是有点怕,对于夜声,我毕竟不了解。

夜声封了我的穴道,拿下了我的眼纱,我微睁开了眼睛,仍旧一片黑暗。

夜声坐在了我床边上,伸手握住了我的肩膀——

我一惊,夜声想干什么——

黑暗中亮光点点——

我松了口气,是我想多了,夜声在给我传法术看戏法呢。

夜声轻声解释道:“今天可能要维持许久,穿线传术要比直接接触传术费力很多,所以能省力则省力,只能再冒犯姑娘了。”

我真是小人之心了。

黑暗中,怎么在天际有个人影?而我又为什么要躺着看?这又是什么戏法,居然是飘在天边的影像,太神奇了!

“笃笃笃——”那个人影飘在半空中,做了一个敲门的动作,戏法只能让我看到动着的东西,所以死物基本上我是看不见的。

吱牙一声,应该是有人开了门,却不应门,门内的人也没有走出来,所以我仍旧只看到那个光芒黯淡的人飘在那里。

“玉姐……”门外的人这么叫了声……

这声音?这声音!

这声音不就是昨天与孟无在对话的那个男人的声音么,一样的声音,却是截然不同的语气,昨天冰冷狠厉,今天却是温柔胆怯,若不是他的声音这么优雅好听,我根本就不相信会是从同一张嘴里说出来的!他怎么出现在了今天的戏法里?

夜声似乎知道我的激动,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无声地平复我的情绪。

“嘭”的一声,打开的门被无情地关上了,看来门内的人不想见这个男人。

“玉姐,你跟我说句话吧,二十三年了,我再没听你跟我说过一句话,你打我骂我都好,你别这样对我。”男人几乎用乞求的语气地说话。

虽然不认识这男人,但通过他昨天与孟无的话我可以知道,他很骄傲,很自负,但是他却可以在一个女人面前这样低声下气,这个玉姐对他来说一定很重要,很重要。

过了一会儿,“吱呀”一声门又开了。

“玉姐!”男人有点激动,他快速上前了一步,微弱的光芒非常亮眼。

第九十八章 二十三年重相逢

门内的人走了出来,从轮廊上看是个女人,修长素雅,长长的头发与长长的衣裳飘在身上,发丝与衣裳在风中摇拽着,拖出流星般的光芒。

女人没有理会男人,顾自己向前走了几步,转弯,一级一步地,在往下沉——

这动作,好像是在走楼梯——

我一愣!

不对——

我真笨!

他们并不是飘在半空中不真实的人,他们只是在楼上,夜声给我的视力里面,只能看到动的东西,如果他们在楼上,屋楼不会动,所以是黑暗的,所以我看到的他们就像是飘在半空中——

然后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夜声要让我躺着看的原因——因为我正躺下去,刚好可以看到书房顶上的那面琉璃天窗,那面琉璃天窗,刚好对着娘的阁楼——

门里走出来的这个女人,是我娘!

夜声说得对,他的确应该卦了我的动穴与音穴,否则此时我早已惊讶得叫出声来。

娘拾级下楼,阁楼门口的男人也飞快跟了下来。

夜声快而安静地将我扶着坐了起来,我闻到了墙面泥灰的味道,还有鼻前微弱的轻风——

我现在正面对墙,脸就对着昨天夜声在墙上开的洞前——

为什么?这洞对着的是夜错的房间,接下来他们会来这里?

果然,脚步声慢慢在廊道上响起,前面的脚步慢而稳,后面的脚步轻而快,时不时地停下来,好跟在慢脚步的后面。

娘来后院干什么?

进爹的书房?那我们不是露馅了?!

娘在爹的门口停了停,径直再往前去了——

不好,她进了燕错的房间!我根本没跟她提起过燕错的存在,她进去一定要吓一跳了!

娘推开了隔壁的门,我因为穴道受封,气喘不了太急,甚至连心都跳得不快,我觉得我要炸开了!

娘走进了房间,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在动,但她身上的光点特别微弱,那种微弱让我感觉有点不安,感觉她身上的生命气息特别微弱,甚至比重伤在卧的燕错还要弱。

跟在她后面的男人没有跟进来,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而更令我惊讶的是,娘没有惊叫也没有慌乱,好像早就知道房里躺了个病人一样,她端庄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再送到燕错床前,将燕错的头微微扶起,茶喂送到了他嘴里。

我仔细看着燕错的脸,光芒也很微弱,但眼睛处微微在闪,他醒了么?

娘给燕错喂好水后,还为他轻轻盖了盖被子,俨然就像在照顾自己认识的人一样。

娘知道燕错了?!她怎么知道的?她为什么不惊讶不生气?为什么还能如不相干的人一样照顾他?还是——还是她根本没认出他来?

做完这些后,娘坐在了窗前的桌边上,一动不动,光芒瞬间就黯淡了,只有微起的风吹动她的长发,惹来一丝丝仙子般的光点。

那个男人呢?为什么不进来?也没有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应该一直站在门口吧。

“你走吧。”娘终于开口说话了。

男人苦笑:“二十三年了,你第一句跟我说的话,与二十三年前最后跟我说的话竟是同一句,都是赶我走。”

娘转头看着窗外,光点流动在她美好的脸颊上,我想起孟无说的那些话,庄周之蝶,帝都第一。

“这里不需要你,以前是,以后也是。”娘平静道。

男人咬牙轻声道:“我走,你也走。你不走,我留。”

这么骄傲的人,却赶也赶不走,他是谁?与我娘是什么关系?

娘微侧过头,只是余光斜了他一眼,冷淡又又坚定道:“我不会走,而你也不必留。过你自己的生活吧,找个好女子,过正常人的生活。”

男人上前一步,我看到了他的身影,头发半拢在耳后,脸很削夹,身形也很俊秀,看起来并不老。

娘快速转头盯了他一眼,他怯懦地往后退了一步,又回到了我视线不能及的地方。

“他……他不会再回来了,你何必还要留在这里作苦自己?!”男人强忍着情绪,低声下气道。

这男人是谁?他凭什么要带走我娘?

娘转头看着床上的燕错,柔声道:“他曾经问过我,如果决定跟他在一起,就要放弃一切,过普通人——甚至连普通人都不如的生活,是否心甘情愿。我说是。他问我,既使在一起的时间比分开的时间要长很多长多,是否还愿意逞那一时之强?我心甘情愿。所以我从未怨过,这一切他都曾问过,而我立誓不悔。”

我鼻酸眼热,欲哭无泪,想起梦中那个晚霞满天失傍晚,娘依偎在爹的怀里说:即使天雷地火,也绝不后悔。而现在沧海桑田,万事皆变,娘却仍旧能这样温柔的语气重复当日的誓言,那是什么样的刻骨铭心呢?

我不懂。

男人道:“但是这里并不安全,以我之力,恐怕保护不了你们太长时间——”

娘盯着他道:“谢谢。我们不需要你的保护。你先保护好你自己吧。”

男人叹了口气,似乎真的拿我娘没办法,坚决道:“我不需要自己的生活,我只是想要与你们一起,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只要你们平安。”

平安?原来他不是想要找我们报仇,而是要保护我们?他跟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娘站了起来,走到床边低头看着燕错,长发从肩后滑到脸侧,挡去了她光芒微弱的侧脸:“没有你,我们会活得很好。”

男人刚才还是温和求全的语气,现在马上变得冷酷无情:“心怀鬼胎的孽种,他一直想为他自己的生母复仇,从来就没将你们当成应该保护的人!如果不是我加以阻止,飞儿早就死在——”

“住嘴!”娘突然一声冷喝,吓了我一跳,我难得见娘会有这样的情绪。

男人闭上了嘴,喘着粗气。

“他是燕家的血脉,只有燕家的人可以教他训他,他只是迷了途,但将来总会走回正道,像他的父亲一样受人敬仰。”

娘她,什么都知道?但她为什么可以平静接受,甚至为燕错说好话?

男人也很意外,大声道:“你竟连他与别人生的孩子都要一力护着?”

“你是什么身份,也来与我说教?”娘冷斥道。

男人道:“我不是说教,我只是想让你看清楚。”

“我神志受惑力不从心,但清醒的时候比谁都看得清。”

男人叹了口气,失落道:“当年的事情,你还在怪我?”

娘慢慢坐了下来,长长的关当垂堆在床榻上,她的头发长得这么长,我却从来没有仔细注意过。

“就当是吧,我不想见到你,你马上走。”娘撇过头去不看男人。

男人道:“我解释过很多次了,当年我无心失语,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会成其好事,谁知他已被冲昏了头脑!——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与他更是情同手足,我因何要出卖我至亲至重的人?我已尽我所能护你们周全,为何你还是不肯释怀?”

娘坚决地挺着腰背不回头,显然是不想再理这男人。

男人走了进来,他的头发也长,飘到背后到了腰间,身形修长优雅,若不听他声音只看他身影轮廊,我会以为他是个女人。

“玉——”

男人玉姐两字都没叫全,娘已飞快起身避到了后面,她远远地站回到窗边上,与男人保持着冷漠的距离。

“哎……往事不要提。她也不会跟你走的。”突然门口又响起了一个声音——

孟无?他怎么也来了?我怎么没听到脚步声?还是,他早就在了院子里,在了门口?

他们三个人都相互认识,现在终于聚在一起了。

“我不会走的。”孟无一来,男人的声音马上又变得傲慢冷峻。

孟无叹了口气,劝解道:“你在这里,只会添乱。你什么忙都帮不了,只会给他们带来危险。你化解不了这场宿怨。”

“但至少,我不会让外家的野种伤害到飞儿——”男人很固执,一定要呆在这里。

孟无插着腰,狠狠地叹了口气,他的肢体语言总是很丰富,所以光点特别的亮:“你这样只会恶化矛盾——你也不想想,这几天只因外事太多,他们才没心思来对付你。你以为燕飞不知道?韩宋不知道?还是燕夏不知道?再者,燕错也是燕家的血脉,如有可能,还要担负起这个燕姓的使命。带他回到正统,才是你应该继续做的。”

“我不会承认他的。他没有资格,不配。”男人傲慢地仰着头,长长的头发垂在腰后,飘如飞絮。

孟无道:“你我都不甘燕家如此境地,飞儿身体羸弱又是女儿身,他是燕家唯一的希望了,你要站在大局着想。”

“我不需要大局,我只要守着四哥,守着燕家的人就够了。”

孟无孜孜不倦地劝道:“你行事总是太过武断,才惹下当年祸端。现在还不肯多给些时机待他成熟么?”

男人冷哼一声,道:“一个连自己都要放弃自己的人,世上没人能扶得起。歪瓜裂枣,熟不了了。”

孟无放下燕错的手,与男人并排站在燕错床前,孟无本身就没有很高,又习惯穿宽袖的锦衣与阔腿的罗裤,现在站在这身形修长颀美的男人身边,轮廊上更是显得圆滚短小,难怪男人要嘲笑他腿短。

第九十九章 咫尺天涯情不渝

“如果当年没有他,那你又会如何?”孟无转头看男人。

傲慢的男人没有回答他,而转过头对着桌边的娘冷道:“你妄想他能继续扼腕之风,成为救世济民的英雄那是你的事,而是去是留是我的事。就算你此生都不愿再多与我说一句话,我也不会因此罢休!”

孟无跺了下脚,真是拿这男人没办法,叹气道:“到底你想怎么样嘛?”

男人抱着双臂,长长的袖子垂至腿边:“飞儿是真正的燕家血统,我容不得任何一点伤害与瑕疵在她身上,只要她未得安稳,休想我远离半步!”

我一愣,这男人倒是很护着我。

孟无上下打量着男人,无奈道:“你……你先调理好自己,成不?”

男人狠狠指着孟无:“狗屁!就是如我现在这番,你也胜不了我任何!”

“是是是,我向来打不过你,逃不过,拼不过,算不过。我就是个混日子等死的混世狗。”孟无举手投降。

“阿正,人总是要自己成长,自己承担得失。终究有一次,是你无法保护周全的。在外的风雨流浪远比囚禁的温饱要快乐,痛是真实的,快乐也是真实的。”娘叹了口气,静静道。

这话,我何尝又不是说过一样的呢。

我受够了他们对我的欺瞒与保护,这虚假的画面令我窒息,我开始遏制不住地去想像一切美好背后隐藏着的丑恶,有时候我真的想要吹吹风头世界真实的冷风,像娘说的一样,痛是真实的,快乐也是真实的。

男人没有接话,对于娘,他一直非常小心翼翼。

娘扶了扶额头,疲倦地坐了下来,看着燕错方向迷茫道:“我已一日不如一日,时好时坏,兴许哪天醒来,已什么都记不清了——”

男人飞快上前,一把拉住娘的手,急道:“不会有那一天的,你不能忘!”

娘没有有开男人的手,而是像孩子般的玩乐一样,带着男人的手摇晃着自己的手腕,轻声道:“阿正,我一直都希望你过得好,但是你有自由却不要,而我们为了自由,却放弃了一切。”

这男人与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叮铃——钉铃——”

门口突然离铃大响,奇怪,我不是滴了血去了散力么,怎么突然又开始响了!

我还没回过神,床上的燕错突然直直坐了一起,一声大咳,光点闪闪,什么东西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孟无很警觉,马上消失在我眼前,估计是奔到了门口,道:“什么事?有人进来了?!”

男人向房里处走了走,像是怕被别人发现一样,低声道:“你去看看!”

孟无反嘴道:“干嘛要我去?!”

男人冷笑:“难道我去?那我去——”

孟无看了看男人,似乎才反应过来,道:“好好好,哼,明明我排行在你前面,却要听你吩咐,哼!”

孟无气呼呼地出去了!

我很不安,我明明多滴了血,为什么这么快就响了?离铃响了,这会不会影响到夜声的戏法呢?

果然,夜声的手轻轻地离开了我的肩膀。

我很想问怎么了,接下来怎么办,夜声的声音飘乎地传来道:“你去前面解离力,我在这等你。”

怎么出去?不怕被人撞见么?

夜声已经解开了我的音穴与动穴,我身子一松能动了,听到房里男人道:“玉姐,你别靠近他!”

娘道:“他是四哥的孩子,便也是我的孩子。”

男人气急败坏掉:“玉姐,如果因为你病了才能容下这事我不怪你,若是你无病在身,以你的性格决不可能容下这种事情。”

娘道:“并不是我的病,也不是我变了,因为我爱四哥,所以我能容下他做的一切——”

“甚至是背叛你么?!”男人喘气道。

“不会,我的四哥不会背叛我的,他说过,世上风雪雷电瞬息万变,但他心里只有我是唯一。我不管这孩子的出现是什么原因,决不可能是四哥的初衷,这孩子是我不能给四哥存留的燕家男嗣血脉,我会像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保护他。”

娘一字一句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头,我仿佛清楚明白地看到了她的双眼,无所畏惧的全权信任,固执甚至不合情理。她对爹的感情与信任从一而终,未曾有过半点动摇,而我呢?

我羞愧难当,我辜负了爹的疼爱,愧对了他的信任。

“玉姐!”男人怒极无语。

衣裳摩挲,娘冷静道:“这孩子的事情我不会多管,但若是你或孟五或其他我知道的人要对他不利,我必让你们一无所有。”

“玉姐,我在你们身边,只是为了你们周全,不是为了别的!”男人怒道。

有人走到了门口,开了门,然后传来娘疲倦的声音,带着点笑意:“我知道,所有的人里面,我只信阿正你,所以我才可以肆无忌惮你冷落你二十三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阿正,你永远是我的好弟弟,不管是做为叔父或者舅上,你都要好好保护他们。我能像现在这样清醒明白的时刻越来越少,不知道往后自己会怎么样,而四哥又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你也放自己自由吧。”

“玉姐……”男人声音由柔转弱,有了悲意,转而又自负道,“不会的,我不会让你忘记我的。”

娘温柔遥远道:“我与四哥曾惊天动地,轰烈彻骨,然后归于平淡,鱼农柴厨,所发生的一切,不管是好是坏,我都没有后悔,我并不寂寞,因为四哥一直在我身边。”

“别再说了,就是因为四哥不在了,我才要更好地保护你们,”男人咬牙切齿,“我会证明给你看,这个小禽兽根本不值得我们对他好。”

娘也很倔强,倔强中还带着不容反驳的霸道:“我不需要你证明。”

“你只要藏在门后不露脸,我马上就能证明给你看——”

这时夜声轻推了我一把,将我送到了门口。

隔壁我娘道:“我不想要你的证明,我要做的事情,即便是错的我都会去做。”

男人道:“我只是希望,你能为飞儿着想着想,你真的要收一个包藏祸心的外氏所生的野种来害自己的亲生女儿么?”

娘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慢慢道:“他在流血,你不能让他死。”

夜声将我轻推出了门外,我知道这是最好时机,因为隔壁正在争执,不会注意到我这边的动静,我无法再听更多,飞快摸到前院去了。

刚摸到最后一根廊道,就听到前院里孟无道:“燕子你打从哪里来?我怎么一直没找着你?”

我向门口摸去,道:“我本想去看针儿姑娘,但没找到他,便又回来了,这铃怎么了,响得这么烦躁——是不是——是不是燕错出事了?”

孟无道:“别,别去烦燕错,让他休息着,我也不知道这铃怎么了,正要拿下来看呢。”

我要怎么把孟无支走呢?

我想了一会儿,本来我这个人反应就比较迟钝,更别说有什么随机应变的好点子,现在让我突然想个法子出来把这么缠人的孟无弄走,还真是有点头痛。

“燕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一直皱眉——眼纱呢怎么不带上,我看你眼睛周围一圈红红的,好吓人哦!”孟无凑得我很近,似乎在仔细打量我。

“哦——哦——我我眼睛好痛,感觉里面很多东西要流出来,我是不是流血了——”我猛地瞪开双眼,想吓跑孟无——

“哎哟亲爹老娘,见鬼了!吓我一跳——燕子啊,你眼睛怎么红红的,是不是要流血了啊?”孟无果然大呼小叫。

我捂着眼睛痛叫道:“是啊,我眼睛好痛,五叔,你快去帮我找宋令箭,我快受不了了——”

“行行行——你先坐着,我马上去给你找,你哪也别去,别激动也别睁眼,我很快回来——”孟无飞快地跳了出去。

我侧耳听了听,确定脚步声消失在巷口了,飞快拿了离铃,将刚止好血的手指又咬破,使劲挤了些血上去,匆匆挂回去又回后院了。

我回书房,我还没开口问夜声,夜声就封了我的音穴,他的声音在我耳边飘荡着道:“好了,刚才离铃之力突然转还,使得小生措手不及,又不能传音给姑娘,只能冒昧推姑娘去了,姑娘可别怪小生鲁莽啊。”

我摇了摇头,脑子里一堆疑问。

夜声又道:“隔壁还有人,未免打草惊蛇,小生还是封了姑娘的音穴——来,坐好,继续看小生的戏法吧。”

我依夜声的话坐好,他封了我的动穴,手放在我肩膀上,我又看到了前言两处人形的微弱亮光。

一个人坐在床前,大轮廓上是个修雅长发的人,燕错身体各处也闪着亮光,比之前要明亮许多——他刚才吐了东西出来,现在醒了么?我娘呢?听了男人的话藏在门后了?

那,这男人又想证明些什么?

第一百章 纯正血统不可浊

“你是谁?!”燕错忍不住咳了一声。

“秦针儿。”回答燕错的是个女人的声音——

秦针儿?她怎么来了这房间?

刚才那个男人又躲起来了?说实话只看一个轮廊,有时候真分不清是男是女,除非听到声音。

燕错又咳了一声,语气不善道:“我不认识你。出去。”

秦针儿轻声笑了笑,温柔道:“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

燕错冷笑,他恨这里所有的人,尤其是我的朋友。

秦针儿轻叹了口气,惋惜道:“雾坡那带好几次我们几乎擦身而过,但你却从没停下来瞧瞧我。难怪你黑锅背了一身,却又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燕错上半身光芒骤亮,他很激动,紧张地看着秦针儿。

秦针儿在雾坡里寻短见,碰上过燕错?燕错也去过雾坡么?我也很紧张。

秦针儿头低了低,显是在低头抿笑:“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为什么金娘要下毒害燕飞?”

我心紧紧一揪,金娘在燕错给我的假线里面掺毒的事,秦针儿怎么会知道?难道——难道她来这里,不是巧合?

温柔如水楚楚可怜的秦针儿,也是别有用意?她也有参与此事?可是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啊!

我真的觉得喘不过气来,欲哭无泪!

是不是所有出现在我身边的人都别有用心?

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燕错的光芒越来越甚,他很紧张,紧喘着气瞪着秦针儿。

秦针儿轻叹了口气,轻轻站起了身,长发垂腰,弱软扶风,却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霸气,怎么会让我想起了宋令箭呢:“其实她得逞不了多少,但正是因为你这个蠢货,让她有了更多的可趁机会。一切能报复燕家的事情她都不遗余力,哪怕是伤害你这样一个外氏所生的野种——”

她的话也跟宋令箭一样,尖锐难听,用词极重。

燕错怒急攻心,低吼道:“你到底是谁?!”

秦针儿走了几步,侧着身子斜睨着她,我不知道秦针儿长什么样,想像中应该是个温弱如西子般的美人,现在从轮廓看来也的确十分美丽,只不过有点傲慢,也有点冷酷,与刚才我在院里谈聊的那个秦针儿根本判若两人。

“我是谁?……就算告诉你,你也不会知道——虽然你出身卑贱,不过你的确跟你爹长得很像,这是我没办法从你身上夺走的,不过你只会侮辱了这张脸曾经创造过的辉煌,我若是你,早就遮脸羞于见人了。”

燕错冷冷笑了:“原来刚才房中几人讲话,你也是其中一员。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当回事,你只说你想怎么样?如果只是屁话的话,你可以滚了。”

燕错的确早就醒了,刚才我看到他眼睛处亮光点点,应该是想要睁眼又却忍着没有睁开。

秦针儿细如毡针般地笑了,细声道:“方才我们讲话时,你不是全都听见了么?我想怎么样,你还不清楚么?”

方才讲话,明明只有我娘、孟无和那个傲慢的男人,秦针儿也在门口?我没听到她来的脚步声啊?

燕错冷笑道:“我的确听得一清二楚。原先我以为这里的燕夫人会有多高贵,多忠贞,没想到竟是个背夫偷汉的——”

燕错话没说完,秦针儿突然向他移去,朝着他的胸膛一挥手——

“嘭”的一个闷声,秦针儿打了燕错朐口一拳?!

燕错没想到这么一个弱女子会突然攻击他,惊讶着低叫了一声,受拳后虚弱地咳了起来。

我也惊讶得差点瞪眼,这么文弱扶风的秦针儿,居然会出这么重的手打人?她不是病了么?她不是非常胆小怕生么?

最重要的是,她为什么要打燕错?

——别打他,他有得伤在身——

燕错误会了,他以为那个男人是我娘的爱慕者么,最后我娘在门口说的那段他没听清楚么,娘说,那个叫阿正的男人是她的好弟弟,虽然我从不知道,我娘还有兄弟姐妹。

“我早就说过,不要指望卑贱的血统能有多高贵的人格。估息只会养奸。”秦针儿的声音低沉冰冷,带着森森的杀气。

燕错嘴角闪起了亮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他却笑了,光芒闪耀:“怎么?敢做却不敢听人说?我不管你是谁,燕家的看门狗也好,家丑的掩盖者也好,只要我燕错活着,就不会让这里安宁!”

秦针儿满意地笑,她转头看着门处道:“我早就说过,心术不正的血统,会污染整个家族的荣光。你自己好生看看,一个不知廉耻夺人夫婿的姬妾,生出来的是什么样的一个东西!”

她在跟门口处的谁说话?我娘么?娘真的听了那个男人的话,藏身在门后么?

“闭上你的狗嘴!”燕错大怒,我知道他为什么被激怒了,她娘在她心里一一处不可侵犯的神圣之碑,没有人可以侮辱她。

身受重伤的燕错突然扑向秦针儿,但她突然停了停,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惊讶地叫出了声。

他什么东西不见了?

就在燕错停顿的这一瞬间,秦针儿飞快地将他在力拉起,重重地扔摔在了地上!

我目瞪口呆,秦针儿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可以将比她还高大的燕错这样不费力地扔在地上?

叭!的一声,我几乎都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燕错强忍痛意,简短地闷哼了一声。

但秦针儿还不收手,弯腰拉起了燕错的衣襟,长发顺着她的动作垂落在地上,美丽的身姿与在做的事情载然相反——怎么感觉有点熟悉,像是哪里见过?

“就凭你这死狗一样的德性?”秦针儿说的话也很尖锐刺耳。

燕错扭着头,以奇怪的姿势看向门口——

门口真的有人——

是——是藏在门后的娘么?

秦针儿也冷冷盯着门口,他的面部线条变化很少,我很难揣测出她的五官长相:“你以为你的宽容可以化解他的仇恨么?你们什么都没做,平白被人抢去了丈夫与父亲,得到的却是那掠夺着的报复?!”

这话,像是同时也在对我说一样。

娘慢慢进入了我的视野,她听了男人的话,将自己藏在了门后,但此刻男人却不见了,秦针儿却不知为何又出现了,娘也认识秦针儿?

娘平静微弱地站在燕错前面,垂头看着。

燕错任由秦针儿拉提着上半个身子,怒吼却没有底气,只是哑声嘶叫着:“没错!无论你们怎样,我都不会与你们站在一起。你们最好尽快杀了我,否则我伤势一好,必取你们性命,一把火烧了这里,与你们同归与尽!”

燕错,别说这样的话——我心在流血——

秦针儿一把将燕错扯得站了起来,她的力气怎么这么大?——只听她冷道:“你没有那个资格与燕家的人同归与尽。你等着与你那卑贱的娘一起走黄泉路吧!”

燕错暴怒,光点亮得快要刺透我的双眼,他用尽所有力气怒吼道:“我娘是天下最好的女人,没有任何人可以与她相提并论!她这一生最错的事情,就是太过善良,才惹得一生的不幸!如果时间可以重回,我宁愿十六年前燕冲正就死在了山脚,也不愿意十六年后这世上有个叫燕错的人!”

什么意思?爹为什么要死在山脚?

娘轻轻靠近他们,看着暴怒嘶吼的燕错温声道:“针,你打疼他了。”

我越来越迷惑,这出戏,真的好乱!

秦针儿提着燕错,冷笑道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娘抚了抚额头,对于一切也疲倦不堪,转身向外道:“我累了。”

秦针儿温柔关切道:“那你上去休息一下吧,我会处理好的。”

娘点了点头,看了燕错一眼,十分放心地转身走了。

娘一离开,秦针儿马上就一把提起燕错,重重地扔在了床上,“嘣”的一声巨响,发出我光听着都觉得疼痛的声音。

秦针儿靠近燕错,我看她手放在身后,但已经握成了紧紧的拳头——她想干什么?又想伤害他么?——

但是秦针儿没有再打燕错,而是飞快从燕错身上将什么东西拿走了。

“还给我!”燕错怒吼!

我看到秦针儿手上拿的东西,很细,像线——是什么?

秦针儿抖了抖手里的线,展成了一面方方的东西——是几页拆好又被抖开的纸。

秦针儿看了一会儿,突然哈哈笑了起来,但她的笑声一点也不开心,充满了讽刺与挑衅,还有隐隐的悲凉。

燕错整个人都因为颤抖而变得光亮无比。

怎么了?那纸上写了什么东西,会令秦针儿发出这样无礼古怪的笑声?

这时我眼前的光点一黯,重回黑暗——

夜声的手离开了我的肩膀?!

我转过头想知道怎么了,但夜声没有说话,只是在我发间动了动,好像拔走了我头上什么东西,然后我听到他轻步离开的声音——

他要去哪?

夜声——

第一零一章 盘发簪花狠下手

我强忍着慌乱认真听着,生怕夜声离开院子扔下我一个人。但是夜声走到了隔壁,停在了隔壁门口。

“是谁在笑?谁在房里?”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响在隔壁,夜声在以我的身份出面。

“哦,燕姑娘,是我,针儿。”秦针儿温声细语地应了一声,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

夜声装成我的样子露面了!

夜声迷茫中又带着惊讶,问道:“针儿姑娘?你怎么在燕错房里?”

秦针儿楚楚可怜道:“方才……方才我听见这房里似乎有声音,便进来瞧一瞧,屋中无人,我正要出去,燕姑娘就来了。”

秦针儿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就刚才燕错还被她打倒在床上,她还抢了燕错的什么东西在看,怎么可能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人了——她知道我眼盲看不见,故意撒谎骗我,以我不知道。

我觉得全身冰冷冷的,为什么我见到的跟我背后知道的会是完全两张嘴脸呢?

夜声故作失落道:“他还是走了。”

秦针儿也装作不知道屋里住着燕错,奇怪问道:“谁走了?”

“没,没有谁。”夜声轻轻摇了摇头,显得很难过。

秦针儿善解人意道:“燕姑娘的头发尚挽一半,现在又眼有不便,不如由针儿代劳,帮燕姑娘挽了好吧。”

夜声轻恩了一声,我听到两人脚步移动的声音,向我这处墙壁靠近。

然后,我的眼前又微光四起,夜声应该找机会碰到了早就藏好在房间里的纱绳,通过纱绳把法术传到了我的双眼。

这次秦针儿靠我很近,我看到她的面部有微笑,眨动的双眼大而微长,抿动的嘴唇细薄可人,额上应有刘海盖过双眉,鬓发长及腰处捧着鹅蛋般的脸颊,她扶着夜声扮成的我坐在了桌前,但她的动作一点也不温柔,而是用力地将夜声按在了椅子上,发出沉闷的落座声。

我也仔细看了看夜声装扮成的我,长长的头发一半落在身后,手里拿着什么细长的东西,因为指圈中间有一小段是黑暗的。秦针儿说她头发只挽了一半,可能是夜声不知道我挽的什么头发,故意垂下来装没有梳好。

秦针儿从夜声手里拿走了什么东西,拿在手里轻舞了舞,细细长长,应该是刚才夜声从我头上拔走的簪子。

“好别致的竹簪。”秦针儿温柔道。

夜声转了转头,像是在听着什么声音,他脸上眼睛周围是暗的,应该裹着眼纱。

“怎么了?”秦针儿轻轻拢着夜声的长发,细碎的亮点在他们周围飞舞着,画美真的很美。

“总觉得哪处有人看着我一般。”夜声故作不安道,其实他何偿不知道房间的另一处躺着身受重伤不能动弹的燕错,却还要装作一无所知,也真是难为他了。

“燕姑娘多想了。”秦针儿动作软柔地拿了梳子,轻轻给夜声梳着头发,面部却是一片黑暗。

夜声用我的声音轻道:“我记得,很小的时候也有人这样给我梳过头发。针儿姑娘的动作与她一样,轻轻的,柔柔的,指尖冰冰的,触到头皮的感觉很舒服。”

“是么?针儿少时,一头长发都是由娘亲打理,娘亲打理得一手好头发,也盘得各种好看发髻。”说到这,秦针儿的脸亮了,她在笑。

“哦,是么?”

“自娘亲过世后,便一直是一位要好的姐姐为针儿打理头发。她没有娘亲那么心细,不会盘各种发髻,却可以将一种盘得特别好看。”秦针儿动作熟练地在夜声头上编盘着头发。

“那这位姐姐待你,也一定好极了。”夜声的头随着秦针儿的动作微微动着。

“是,她待我好极了,她比我大不了多少,却非要处处像大人一样照顾着。但若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些事情,她也不会视我如仇,避之如虎了——”秦针儿停了动作,面部再次陷入黑暗。

夜声当然也听出了秦针儿语气里的怨怼,没有再回应。

秦针儿的脸又亮了,微笑着继续给夜声梳盘剩下来的落发道:“后来很多年,这姐姐她一直将我当仇人一样远远避着,全然忘了少时与我的宽容关切。天涯海角我寻到了她,她却像赶乞丐一样将我往门外推去——”

秦针儿说的这姐姐,难道是我娘?可是我娘只对刚才那个叫阿正的男人冷脸相对,对秦针儿也有么?

秦针儿动作越来越重,我看到夜声的整个脑袋都因为她梳力过大而向后微仰,我还听到发丝断崩的声音,夜声眉头轻皱,却没叫出声来。

我心里暗急,秦针儿这样乱扯乱动,会不动戳穿夜声的伪装?再怎么天衣无缝,这张脸始终也是假的啊!

秦针儿越梳越重,越梳越快,狠狠道:“她与那个兄长不允的男人就这样离开了,不置一词,落我一人四处寻找。这么多年,音信全无!她在一处有了孩子,有了家!!可我呢?!我什么也没有!只有日夜切切寻找!苦苦守候!那个人——”

“啊!”夜声尖叫了一声,打断了秦针儿的话。

我紧张看着,原来秦针儿梳得太过用力,扯了一小簇断发下来,夜声知道我胆小怕痛,一定会尖叫,所以也这声尖声叫了起来。

秦针儿拿着随风抖动的发丝道:“怎么?我弄疼你了么?对不起,针儿手劲太大,没有把握好……”

她是故意的,我看到她脸上带着笑容——我又没得罪过她,她为什么要欺负我?

夜声颤抖道:“没……没……没有,可能我自己头皮脆弱,有点不受力。”

秦针儿扬了手里发丝,继续给夜声将没盘好的髻盘完,她盘得很紧很用力,扯得夜声的头都在晃动。

盘好髻后,秦针儿俯在夜声边上道:“别撑了,我知道你很痛。我故意的。”

我一愣,夜声也很惊讶,转头“瞪”着她。

秦针儿拍了拍手,笑了,扶正夜声的脸,对着镜子笑道:“开个玩笑。许久没给人盘发,我手劲生疏了。你看我给你盘的。”

我隐约只看到有一半头发挽上了头,剩下一部分分开两侧垂于胸前,具体是什么样子看不清楚。

但是,秦针儿离夜声这么近,她会不会看穿夜声的戏法?

夜声站起身子离得远了点,勉强笑道:“谢谢你,针儿姑娘。”

秦针儿一把拉过夜声,扭过他的身子对着自己,用力将他的下巴指抬起,另一只手上,拿着锋利的竹簪,狠狠地对着夜声的脸!

她想干什么?

夜声喘着气,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害怕,或者是害怕自己的身份被揭穿。

“还没全盘完,你的眼纱缠了些发丝,实在影响发髻美感,针儿帮你摘了吧——”

“不——”

由不得夜声拒绝,秦针儿一把扯掉了眼纱,我集中注意去看夜声的眼睛,生怕露马脚,但夜声的眼睛应该是闭着的,所以一片黑暗。

——别睁眼,我的眼睛因为经常泪血而满眼通红,你若是睁眼了就真的露马脚了!

夜声的眼睛一直处于黑暗,连颤抖都没有,喘气道:“眼纱只能暂时除下,久了我眼睛会不舒服。”

“恩,我知道啊。”秦针儿将眼纱扔得远远的,根本没有打算把眼纱还给夜声,语气却依旧巧笑嫣然,若不是看见她的举动,光听声音怎会知道她的用心?

“现在可以了吧?我想——”夜声想走,又被秦针儿拉住。

“哎,别急。这么好看的簪子配上这个髻,再完美不过,我给你簪上。”秦针儿冷冷道,带着不明用意的强迫语气。

夜声一动不动,也许是真的担心戏法被拆穿,等着秦针儿别有用心的落簪,弱声道:“好……好了么?”

这时我看到后面床上的亮光微弱闪起,本来无力瘫卧的燕错动了动,他慢慢地移动一只手,往床边某处甩了甩,“叭拉”一声,将什么东西扫地了地上——

地上亮光闪起,碎了好些,应该是茶杯之类的东西。

燕错在提示夜声——也就是我么?他再恨我,也不想我有危险,是这样吗?

莫名的我觉得很心酸。

夜声像所有看不见的瞎子那样惊慌道:“什么?——什么声音——!”

秦针儿没有放开夜声,静静道:“风儿带动窗户,将窗上的杯子扫落在地了。”

燕错的亮光又暗了,想是集了所有力气想提醒眼盲的我,却被秦针儿一句谎言轻轻带过了。

为什么我觉得,秦针儿想要挟持我——当然,不是真的我,但她以为夜声是我。我与她有何仇怨,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对燕错?

门口突然有道亮光飘过,定定地站了一个人,这个人身材很高大,肩宽腿长,看着轮廊,好像是海漂,海漂来了!

海漂,快救救燕错!或者被秦针儿用簪头对着的夜声!

秦针儿手拿簪子拉着夜声,转头看着海漂,他们谁也没有先开口,我觉得夜声也应该知道门口有了个人,但他装得很彻底,一副一无所知的茫然又害怕样子。

海漂,你开口说话啊!去看看屋里的燕错怎么样了啊!为什么你不动?!那,哪怕是来关心关心夜声假扮的“我”也好啊!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觉得我都要急得内伤了,夜声终于开口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软弱无力道:“你……你将燕错怎么样了?”

秦针儿道:“燕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一零二章 双面为人曲事实

夜声道:“方才……方才我在走道上还听见燕错的声音,可是一进屋却没有了。这么短的时间,我没有听见其他人走出房间,而房里却只有秦姑娘一人……我明明记得唯独这间房的窗户边上没有窗台,又怎么置放杯子,又怎么让杯子掉落在地……那就是说杯子不是自己掉下去的,而是有谁失手或故意的,你既然要对我隐瞒,是因为你不想让我知道房里还有其他人,是不是?”

夜声真聪明,居然带出了燕错仍在房里的事实,但是,我没有这么聪明,他却表现得这么聪明,会不会让人怀疑?

我再一想,忍不住自嘲得想笑,像我这么笨的人,怎么在这种复杂多变的世界里存活呢?难怪他们都这么保护着我,不愿我看到任何丑恶的嘴脸,我的确完全无法应付。

秦针儿簪子移远了点,意外道:“我低估你了,你并没有我想像得那么笨。”

是吧,大家对我的印象和评价都挺中肯的……

夜声颤道:“那我猜得是对的了?你为什么要骗我?”

秦针儿手臂轻轻环过夜声的肩膀,两人站在一起像对好姐妹一样,但她不知道,她现在环抱着的,是个年轻的男人——

“你的好弟弟是在房里。不过,你又能怎么样?”秦针儿笑道。

夜声又惊又疑,急促道:“果真——你——为——为什么?!”

“嘘……他睡着了,你叫得这么大声,是想把他吵醒么?他若是醒了乱吼乱叫,我怕我会没有耐心的。”秦针儿手上光芒更甚,想是用力按住了夜声的肩膀,不让他乱动。

现在离铃的锁力正在消除,我保护了夜声的戏法,同时也打开了猛兽的闸门。

我看了看门口的形似海漂的人,他仍旧没有动,我开始怀疑自己猜错了,这人不是海漂,这人不是我知道的那个温柔解意又很善良的海漂,海漂不会孰视无睹不会见死不救,他怎么可以旁观得那么冷静,光点一直保持着微弱的亮度,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夜声怕级颤抖,慌乱地转头“看”着周围,好像想要求救一样:“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们素未谋面,此番借病在我家中,虽说不上关怀备至,但也未曾有多怠慢,为什么你——”

连我自己都开始混淆,眼前的这个燕飞才是真的我,而书房小间里的这个我,只不过是元神出窍了而已,夜声怎么可以装得这么像,这么无懈可击呢?

秦针儿冷哼一声,咬牙道:“我与燕家世代有仇,如何?今日我要在你与燕错之间选杀一个,你选活还是选死?”

“世代?……你……你认识我爹?”夜声很意外,他现在的一举一动,代表了我所有的心情——

秦针儿这样的姑娘,怎么会认识我爹?!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得认识我爹?孟无是,金娘是,连这个素未谋面的秦针儿也是!

“你不选,就两个都死。”秦针儿狠厉地说出了“死”字,这语气,怎么跟那个叫阿正的男人这么像?

为什么要选?如果是我,我该怎么选?让燕错活么?可是孟无说过,只有我能救燕错,如果我死了,燕错要怎么继续在这里存留?我本也活不了多久,早死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夜声,你怎么选?

一瞬间,世界好像只剩下夜声和我,我们有着同样的躯壳,他比我自己还了了解自己,他会做什么选择?

“我选活。”夜声静静道。

我感觉心好像狠狠被谁刺中了,夜声为我选活而放弃燕错——这也会是我的选择么?

我麻木地将目光跃过他们,我看到床上的燕错的脸在静静地发光,他在笑,他一定对我很绝望,对人世间的一切都不抱有任何幻想。

燕错,这不是我的选择——夜声,你为什么要这样选择?

“你倒是决定得快。”秦针儿冷笑。

我突然很恨这个女人,她为什么要这么残酷,如果她真的恨我们,就将我们统统杀掉,为什么只能活一个,而且为什么将选择的权利给我?为什么?!

我看到夜声也笑了,平静,冷漠,他慢慢道:“有句话说得好,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我有家人,有朋友,有镇上所有的人关心着我,我光明正大地在这片土地上长成,有自己的名份,还有一整个绣庄的家业要支撑着,我活得比燕错好太多,而燕错他又算什么?”

我瑟瑟发抖,没错,夜声说的是实情,他真的非常了解我。

秦针儿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头得意地看了一眼燕错。

燕错全身光芒点点,却无半点声音,他在发抖,应该是气得发抖。

夜声继续道:“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燕家见不得光的私生子,除了仇恨和自残,他什么都不会,我曾一度因为他的存在而感到无比羞耻,我宁愿他没有存在过。这个人除了给燕家匾上蒙灰,他也什么都带不来。如今又身中剧毒,是死是活更要听天由命,而我虽然现在眼睛有疾,但择日医治就能好转,无论是让谁选择,恐怕都不用多想吧。”

燕错咬牙切齿,就像在嚼碎我的心。

秦针儿点点头:“这话倒也明白。”

夜声越说越来劲,道:“而且你杀了我,大家肯定知道我是死于非命,到时候不仅衙门会调入,我的亲人朋友也一定会调查凶手,你何必给你自己找这么多麻烦。但是燕错孤家寡人一个,现又身中剧毒,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有人将事情与你牵连起来。”他用我的脸笑着,笑得十分陌生,也十分恐怖。

秦针儿若有所思地点头,似乎被打动了。

“你即是与燕家为敌,自然是杀燕家这唯一的男丁,这样即可报了快仇,又何断燕家香火——呵呵,这事如果换了是我,我也知道杀谁好。”夜声娓娓道来。

秦针儿审视了夜声一会儿,道:“你分析得是没错,但是你这张嘴能说会道,要是事后指证我是凶手,那我岂不是更麻烦?”

夜声一笑,这笑容虽然很模糊,但却让我心寒,这种笑容怎么会出现在我的脸上?

他继续跟秦针儿讲着条件:“你既然能装成这样无害可怜的姑娘混进我家,肯定也知道我家中的事情,也知道燕错的身份。”

秦针儿冷道:“那是自然。他是你失踪多年的父亲在外头与别的女人生的野种。”

她跟叫阿正的男人一样,都很恨燕错,连措词都用得差不多,他们该不会是兄妹吧?

夜声道: “没错。他们不仅占走了我们一家人十几年的天伦,如今这大逆不道的野种竟连父亲尸首在哪都不愿告知。我好心接纳他,将他安在父亲房中居住,他不仅不感怀恩情,释怀心胸,仍旧对我心怀怨恨,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取我性命。——我又不是圣人,怎能容下这样一个人?”

明明是同一件事情,到了夜声嘴里这样一说,为什么变了味道,听他这样说起来,我的确该恨燕错,恨不得他去死。

“但是……”秦针儿却迟疑了。

夜声接过话道:“但是,但是我一直都苦苦劝解身边的人容下他,还为了维护他不惜与家里人不和。不是么?”她知道秦针儿疑惑什么,冷笑道,“——我燕飞向来以仁德居称,有着燕家豁达宽容的遗传,就算我再容不下他,我也要在众人面前维护好我多年树下的形象,我不收拾他,自然有看不过眼的人帮我收拾他——你看他现在这徳性,不是报应又是什么?”

我听得遍体生寒,我的声章我的语气,说出这样无情的话来。

秦针儿慢慢松开了夜声,微歪着头静静地打量着夜声——或者说是夜声假扮的我。

不是——这不是我——燕错——你别相信他,他不是我!

夜声道:“如果到时候我当众揭发你的罪行,你也一定会反咬我一口,跟所有的人说,在选择生死之时,仁德的燕冲正子女竟然选择了舍其弟而偷生,那么身败名裂,不是比死还不如么?”

“你……”秦针儿的语气变得很茫然,似乎也大感意外。

夜声轻轻笑起来,而我眼睛已经湿润落泪。

“怎么?是不是觉得很惊讶?很奇怪?——没什么好奇怪的,每个人都有两面,一面光明,一面阴暗,两者同生同长,针儿姑娘你不是也一样么?”夜声站直着身子,面目黯淡地“看”着秦针儿。

不是,这不是我的另一面——这不是——

我心跳得很快,我恨不得冲破被封的穴道大叫出声,去拆穿夜声的伪装,告诉他们我不是这样的人!

燕错——

燕错的脸上光芒点点,我看到一道光点从他眼上滑落,他流泪了,对着夜声所饰演出来的燕飞流泪了。

他一定很绝望……

我心痛万分,燕错,请你不要相信这个燕飞——

第一零三章 为是男身作女装

秦针儿退了几步,像是突然失去了刚才的力气,软弱中带着失望:“看来的确是我看错人了。我也像其他人一样,以为你是个仁德善容的好女子,没想到你心中的天地远比我想得复杂。本来我一直笑你太傻,宽容太多,纵容太多狭小之辈,平白让自己受诸多委屈。但今日你所示与平常全然相反,锱铢必较,记恨在心。我竟也宽慰开心不到哪里去。”

秦针儿的这句话,才最伤到我的心,连最想杀燕错的人,都对这样的燕飞失望,更何况是亲近我的人——

不是的……不是的……

夜声静静站着,带着僵硬的微笑,这个男人,我无法猜透。

而门口一直静站无声的那个身影,我也猜不透。

秦针儿终于松开了对夜声的挟制,走到燕错床前,冰冷道:“我现在就杀了他。”

燕错光芒微弱,像在等死一样。

秦针儿向燕错伸出手,似乎在考虑着找哪个角度用什么法子来杀死他,讽道:“ 看来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愿意你活着。那么你死在我的手上,也算是没白活这遭。”

不要!不要杀燕错!不要!

我听到脑子里贯穿的各种尖叫,却根本发不出声音,也张开嘴巴都不能!

夜声!

海漂!

你们救救燕错啊!

夜声突然动了,他飞快冲上前去,挥舞着手向秦针儿跑去,秦针儿正专心想对付燕错,毫无准备地躲闪了一下,夜声一把抱住了秦针儿的腰,大叫道:“燕错快跑!快跑!”

我完全没反应过来,怎么突然有这样的转折?!

秦针儿用力地想甩开夜声,但夜声抱得很紧,她不知道她眼前的这个燕飞是男人装扮,自然力道比女子要大,当然松脱不了。

“再不松开,死的就是你!”

我再次愣住了,这是那个叫阿正的声音,那男人也来了?

夜声一抖,抬头看着秦针儿错愕道:“你……你的声音……”

秦针儿的嘴巴在闪动,但声音却是男人的声音,冷怒低沉:“你说那么多,竟在欺骗我,卸我戒心,好放这个大逆不道的野种走?你才是燕家纯正的血统,居然连命都不要去救一个心术不正加害亲姐的忤逆之子?!”

秦针儿——秦针儿是个男人?——她就是阿正,阿正就是她?!阿正一直没走,因为她就是秦针儿!

我脑子一片空白,怎么会这么曲折离奇?!

夜声呆道:”你……你是男人……”

“秦姑娘好兴致,别了雾坡双喜,便来这里处新的伙伴了。”隔壁门口突然有人说话。

我光顾着房里的事,没注意到这时门口已在站了三个人,原先那个高大微弱的人影一直都在,现在多了两个,一个秀长,一个明亮。

宋令箭和韩三笑!

我大松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世界都明亮了——他们终于想到来找我们了!有他们在,我莫名的放心,夜声实在太让我捉摸不透了。

秦针儿——不对,应该是阿正,他一把将夜声拉了回来,紧紧靠着燕错的床边,低沉地仍用女声问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人?与你们一起查案的怎么没有来?”

一起查案——对,上官衍,秦针儿是上官衍从雾坡带出,她当然知道上官衍。

韩三笑的光芒盛如灯火,叉腰喘气,任何一个动作都鲜明无比:“他们……事多,脚程……太慢,不像我们这些……走惯山野的……人,一奔就是十……十几里。”说是这样说,气已喘到话断。

秦针儿毫不掩饰自己的自负,冷笑道:“人势单薄,也敢在我面前叫嚣?”

韩三笑四下转 头看了看,最看盯着宋令箭大声道:“叫嚣?谁叫嚣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对姑娘家说话要有礼貌,别吓着别人。”

宋令箭不理会韩三笑的无聊,盯着秦针儿道:“人再多,若是你想杀他们,谁也来不及阻止。”

秦针儿笑了,光点在他脸上蔓延,那么温情美好,她怎么会是一个心怀歹意的男人呢?刚才难道是我的幻觉么?

她拉着夜声坐在了床边上,像个大姐姐般仔细地为夜声收拾着刚才因为惊慌而散开的落下,还微微仰身端详了一会儿,将簪子慢慢地簪进了夜声的发髻之中。

“这发髻挺有型的。”韩三笑还在喘气。

秦针儿感叹道:“好久没盘,手艺生疏了。”

“生疏了也很有型,一个姑娘家家都不一定有这样的手艺。”韩三笑抱臂笑着,夜声的戏法幻像中,韩三笑是最迷人的,因为他的光芒很盛,明亮如火。

秦针儿看了一眼韩三笑,似笑非笑道:“乡野村夫,也敢撑阳春白雪?”

韩三笑道:“阳春白雪是什么不知道,我就知道阳春面挺好,主要是便宜,如果汤里能多加点肉丝,那就是极好极好了——哎!说实话,这发髻盘得是好,却有点画蛇添足的味道。”

“哦?”秦针儿倒是很。

“你难道看不出来,燕飞的脸型偏圆,根本不适合盘这样的髻,一盘显得她脸更圆,甚至更扁了。”

死韩三笑,都这份上了也不忘酸我几句,我的脸很圆吗?你的脸才扁!

秦针儿煞有介事地退了一步,认真看了看夜声,随后叹了句:“柳絮毕竟非雪,何以强赋?……拆了也罢。”说罢伸手去拆刚还精心在整理的髻。

韩三笑不慌不乱地看了一会儿,像是不知道秦针儿的面目身份似的,转头对宋令箭道:“这秦秦儿可是比你有女人味多了。瞧瞧人家的手艺,你除了把头发抹成一拨束成一尾,也没什么别的造型,真该跟人家学学。”

宋令箭脸上一片阴暗,显然是面无表情地在瞪他。

这时外院很乱地响起脚步声,有人快步穿过走廊经过书房,出现在了隔壁门口,一个发髻高簪有髻带落于身后,身材适中,应该是上官衍,另一个微有点躬背,比上官衍高了半个头,也不知道是谁。

他们在门口停了下来,看看屋里的人,再看看屋外的人,显然有点不明情况。

秦针儿也不惊讶,早就在等他们来了似的,轻轻笑道:“雾坡一别,还没来得及谢谢上官大人。若不是你当时救我,恐怕也没有今日。”说着她还微微欠了个身,像个娇滴滴的小女子。

上官衍脸上高了亮,眉间亮光尤甚,显然是在皱眉。

的确,若不是上官衍将秦针儿带出雾坡,她最后也不会辗转来了这里,若是秦针儿给这里造成了不可挽救的伤害,他难辞其咎。

韩三笑靠在了门上,抱臂缩着身子道:“我们正想问秦正你家住何处,离家太久,家人想是也惦念得甚了吧。”

秦针儿还在解夜声的发髻,她盘得用力流畅,解起来却小心缓慢,一边慢慢回答韩三笑的问题陈述道:“针儿自幼被父离弃,母亲早逝,家中早已无亲人。至于我家?你们不是刚从那里回来么?都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是花草有情,想是那一满院的花草会惦念吧。”

“我只听说春泥食人,却没听说过还会想人。或许秦——针儿你美如天仙,连春泥花都忍不住想念。”韩三笑挖苦了一句,我不太懂他在说什么。

秦针儿柔柔地停了动作,细细道:“此言差矣。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同样的,至毒之物,有时反而是救人的良药。”她似乎有些烦躁,一把拢过夜声的头发,利落地于后轻挽了挽,弄好头发后,她将手放在了夜声肩上,看着门外的这五人道,“查到我头上是迟早的事,不过这速度有些超出我的意料了。”

韩三笑嘿嘿笑着:“这个,这话怎么说来着,常在河边走,哪能没人瞅?雾坡虽然很荒,但又不是真的没人住。”

秦针儿歪头看着韩三笑。

“同住雾坡附近的谢老婆子说,在金娘死的那天,曾看到几人在她家出入。她特意提到了其中有个男人,也有人看到金娘死前与一个男人在一起,还将这男人面相画了下来。”上官衍动了动,手里拿了什么东西,举到半空中一甩,应该是幅画。

画上可能画的是这男人的面相,难道是秦针儿——不,是做男装打扮的阿正?

韩三笑摸了摸手臂,抖了抖道:“难怪那天我将你从雾坡背回来的时候,差点没累断了腰。女子与男子看上去同样体型,但体重上还是有差别。只是雾坡一直是你自己的领地,却如此狼狈地从中逃离,想起来还真有些伤感。”

领地?雾坡是秦针儿的领地?难道秦针儿住在雾坡之中?

秦针儿没有说话。

上官衍看着坐在床边的夜声,轻轻上前一步,对秦针儿道:“你在雾坡居住多年,雾坡从来只传有鬼怪吃人,却从没人知道是人在作祟,可见你出入十分小心,此次怎会如此大意,三番几次叫人撞见还画下了面相?”

韩三笑道;“行踪小心的人露了行踪,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故意的。”

“故意的?为什么?”跟着上官衍一起来的高瘦的人问了句,这声音我认得,是曹南的。曹南出现是在我眼疾之后,难怪我没认出他来。

韩三笑神秘兮道:“可能烦了老是这样藏头露尾,或者想把某些不能言传的消息告诉别人,更或者是,他不用再顾忌自己的身份还有没有保密的必要了么。”

秦正笑了:“我秦正做事从来不必藏头露尾,也无须在我面前拐弯抹角。金氏是我杀,共喜花下骨亦是我埋,你们能耐我何?”

我脑子轰的一声响,金娘,是秦针儿——是秦正杀的?为什么?

在场的人都没有接话,也许他们能找到这里质问秦正,心里都已有设想,但秦正不打自招,还招得这么理所当然,反将他们弄得接不上话了。

第一零四章 杀人却因善初衷

坐在床上的夜声颤抖地问出了我诧异无比的这个问题:“是你杀了金娘?”

“我杀她又如何?难道她不该杀?”秦正反问。

夜声不敢置信道:“她是个好人,你为什么杀她?”

秦正又笑了,若不是这件事情这样离奇,这场景所有的人都光芒点点,是多么奇妙的体验,但现在,任何人的举动带来的光芒都令我无比害怕。

“好人?你的眼睛也真该好好瞎了再治一次。”秦正嘲讽道,说得话居然跟宋令箭这么像。

“金娘住雾坡外,你住雾坡里,本应也没有什么交集,你与她有什么仇怨,竟要犯下杀生之罪?”上官衍问道。

秦正真的住在雾坡里——

我脑子一轰,那个梦,那个梦里金娘与雾坡人的对话,那声音就是秦正的,我居然一直没有把梦与现实联系起来!

对,雾坡里的人还放过一句狠话,不准金娘再与野种来往——野种说得应该是燕错,金娘与燕错合谋毁诱庄生意,难道触怒了秦正最后招来杀祸?

秦正与我爹娘是故交,他为了保护我,而杀了金娘?

我不能动,但我的灵魂已经颤抖到粉碎!

“宿世瓜葛。人即已死,情爱仇怨,一笔勾销。”秦正一语带过所有杀金娘的解释,无所谓道。

韩三笑马上抢话:“你们不都是后来才定居在子墟的么,又何来的宿世瓜葛?还是你们在来之前就已经认识,哪晓得冤家路窄,你们又凑到了一起?”

“随便你怎么说。”秦正不想多作解释,像他这么傲慢的人,解释对他来说的确有失身份。

“那为什么居住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早不杀,晚不杀,却突然又在这个时候要杀她呢?”韩三笑跟我一样,也总是有一肚子的问题,只不过我的问题一直藏在肚子里不敢多问,而韩三笑却不厌其烦地要问个明白,也不怕人笑他傻。

秦正嘲讽地笑了: “什么叫突然这个时候?难道我杀人还得挑时候?如果我一年前杀,你会不会问我这句话?十年后杀,你是不是也会问我这句话?在你们认为,杀人一定要有时候,挑个黄道吉日?或许在我看来,只是看我有没有杀人的心情而已。”

这话,倒也有道理。

“好吧,你随便挑了个日子杀了金娘,但是却挑了那么不漂亮的手法杀了她?这不太像秦正你的为人吧?”

“我的为人?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么?”秦正冷道。

韩三笑拧着眉毛,我能想象到他的样子,故作严肃,又很滑稽:“我不了解你,但我了解与你同类型的人就够了。你那么人讲究的人,怎么会用那么不讲究的手段杀人?你为什么不索性将金娘请到自己家杀掉,直接喂送春泥,不是更能毁尸灭迹么?”

秦正皱了个眉:“这样的人,就算死了都不配做我共喜之食,你以为谁都有这个资格能成为我院春泥的食粮么?像这样的女人,就只配独自死在外头,她连进雾坡的资格都没有。”

此时,我又想起了另一个梦,这些梦不只是幻象,它们像是老天给我开启的窗户,让我通过那些微小的提点,去解读命运的秘密。

“雾坡里的毒气,是不是她放的?”宋令箭问道。

“是。她燃熏了毒气想将我困死在里面,有机会再一并将我杀掉。但我却在里面种了春泥花,春泥不仅能吸食周边毒雾,自身还会散发其他毒气。这种毒气会在离花茎所在的五丈以外散开。春泥之毒融进了毒雾,所以她不能进来,而我也无法出去。”

这就是秦正说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春泥是种花,能为他排去金娘放在雾里的毒气,二十几年前,雾坡有雾却无毒,它的诡异之说,是金娘与秦正联手造成的,更诡异的是,这两个创造诡雾坡的人,居然是敌非友。

“所以你们就一个进不来,一个出不出,这样困着呆了这么多年?”韩三笑插着腰。

秦正绵长地吁了口气,这二十年,是如何的孤独,金娘在雾坡外倒能与外界接触,那这二十年,秦正又是如何自己一个人过来的呢?

什么样的仇恨,会令人宁愿放弃自由都要这样禁锢?

“你们连自由都不要,这样无聊地僵持数年?”宋令箭也觉得有点不解。

秦正冷笑:“自由对于有些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那你们为什么不继续僵持,什么事情引发了你们的冲突?”韩三笑钻着空子问问题。

秦正道:“凡事总有终结的一刻,平衡,也总会被打破。时间冲逝不了仇恨,仇恨之箭唯有射出,弦才能平。宋姑娘是猎中好手,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吧。”

世无回头箭,仇恨,也只能用仇恨回报来平复么?

“那么金娘死了,你为什么还居住在雾坡之中?没有人再囚禁你,你为什么还不离开?”韩三笑问道。

“雾坡本就清静,我一点也不担心会有人闯入,就算闯入,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是凶手。世间万千,却再少能找出如此清静的地方。何况那一院的共喜,我怎能随意就放下了?”

“你这个倒奇怪,杀人如麻,却对自己院中的春泥恋恋不忘。”韩三笑取笑。

“人有无情,多变难测。而花永远是花,即使毒如春泥,只要你待它们好,它们也会待你好,或者吐露芬香,或者绽开花枝,或者,守安护静。而这些,人却做不到。”

秦正真是个极端的人,也许独居太久,已经不懂得与人相互扶持,倒是与宋令箭很像,宋令箭曾也说过,兄弟手足只不过同出一脉,各自成长并无恩情,根本不需要那些婆妈的照顾与责任——他们真像。

“你如何杀的金娘?”上官衍旨在破案,将话题扯回到命案上来。

“一指,断,喉。”秦正一字一顿,轻轻松松,像在说笑话。

“你杀了她后,为何还要金线遮喉?”我能感觉到上官衍神色的凝重,对于案情事件,他向来都很严肃认真。

“我一怒之下杀了她后,突然发现她的死样非常难看,尤其是喉间那个毫无美感的破洞。我见她嗜带金饰,便随手拿了柜上的一簇金线,勒进她的脖子,直到那丑陋的破洞消失。——没想到,你们竟还是看见了那不堪的指洞。”秦正甩了甩手,他的手指修长,应该很好看。

“哦,原来如此。”韩三笑频频点头。

“谢老婆子说,金娘死的那天,你进屋之后,还有一个男人尾随你进了屋,之后你出来了,那男人却在你之后出来。那个男人与这死案有何关系?我在雾坡遇见你那日,有人在院中与你打斗,并将你打伤。难道是那个男人?”上官衍像是掌握了很多线索。

秦正道:“什么男人?闻所未闻。那老太婆老眼昏花,看错了吧。”

韩三笑皱了个眉。

秦正用秦针儿的身份说得话,都在撒谎,她不是寻死才进雾坡,而是一直住在雾坡,被人打伤逃出来,遇上正在查案的上官衍,才躲灾来了这里。

夜声颤道:“金娘她是个好人,你为什么这么残忍?”

夜声为什么还要这么问?他这么聪明的人,这番话下来也应该知道金娘并不简单了,我就算是笨,也不会笨成这样吧。

“好人?残忍?”秦正笑出声来,“她若真是好人,就不会与你家的好弟弟燕错相勾结,做暗害你的勾当了。只有你将她当好人,而这么多年,她唯一想要取的,就是你的命。”

“取我的命?”

取我的命?梦里金娘说过,她与我爹有仇,对付不过我爹,就把仇恨转移到我身上来,这事,是真的?

“你以为你真的是天生羸弱,与生顽疾么?而是不是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任何大夫可以诊出你的病?这些俗医当然诊不出来,因为你自小就在碰触世间罕见的水锈之毒,此毒无色无味,天下无解。但你所碰触的水锈非常之弱,常人是感觉不到的,就算是有精通医术之人,也只能号出你体虚无气而已,实则是水锈早已蚀在你的根骨,无法拔除,与你成为一体了。”

“什——什么?你——你是说,我——我身体不好,是因为——”夜声也很惊讶,我听得出来他的惊讶是真的,而不是学我装的。

“而一直在给你下毒的,正是长年与你有金线生意往来的金娘。她在给你的金线上浸染入成份非常稀少的水锈,你绣线时必要以嘴分之,以涎湿之,这是所有绣人的习惯。你当然也不例外。你每一次收到金线订单,她都需要几天才能交货,因为她正高兴地要精心为你浸染水锈毒线。”

我全身肌肉酸痛,几乎要大哭出声,我一直以为我天生身体不好,天先不足才顽疾不断,我早已认命,但原来我本健康无疾,是金娘一直在下毒害我,这些毒像恶果一样在我身上扎根,令我每每发病都全身都如火在焚,我本来就怕疼也怕死,每次病发都像是鬼门关走一遭——如果没有宋令箭,我活不过二十岁。

原来,本来我也可以像他们这样健康无忧,可以吃想吃的东西,可以勤妆打扮,可以不用每天披着这浓浓的药味——她为什么要这么歹毒,就算与我爹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我对她尽心尽力,她可以熟视无睹这十几年的交情,要这样夺走我的性命?!

第一零五章 估息养奸酿大患

“不——不会的——那——那夏夏也一直有帮忙,难道她也中毒了?可是她很健康啊——”夜声担忧道。

“夏夏是几年前才来的,而几年前,金娘的水锈已经开始变少,她知道有夏夏在为你帮忙,只能省着水锈,以备不时之需。所以那个丫头才没有机会碰触到水锈,也算是捡了一条小命。”秦正淡淡道。

我感觉到浑身发烫,心中刺痛无比,嘴里已有了甜腥味!

一定是我太过激动,冲撞到了夜声为我封的穴,损到了内腑了。

“这个女人与燕飞有何仇怨?为什么要如此蓄心积虑地加害她?想来他们合作也不过十年,十年前燕飞更是个小丫头而已!”曹南十分气愤,怒道。

秦正垂头看着瑟瑟发抖的夜声没有回答。

为什么,爹为什么会树下金娘这么可怕的敌人,但是金娘不敢动爹,将仇恨转移到我们身上,既然爹能对付金娘,为什么不早点了结仇怨?

秦正一直想杀金娘,却因为对爹的承诺而只藏在雾坡中与她相互牵制,但他始终没有阻止金娘的复仇心计,爹,是不是你以为你会一直在我们身边保护我,才无所谓地宽容这些人?

“你早就知道金娘在害我,所以你才找上她,要与她合作一起来害我?是不是?”夜声空洞地对着没有人的方向问道。

燕错,就如秦正说的这样,你真的不必出现,慢慢的,我会被金娘杀死,我活不了多久,你何必妄作小人遭人怨恨?我死了,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

燕错没有回答。

“金娘与燕家有宿仇,与你也有宿仇,那你与燕家又是什么干系?”韩三笑绕到了关系层上问道。

“素无瓜葛。”秦正不愿承认。

“雾坡毒雾,春泥食人,那么先前那先有进无回的村人,是不是都成了雾坡春泥的食粮?”上官衍问。

“或多或少。”

“可……可有一个叫曹良的人,他是孔德芳孔大人的护卫——”曹南急问。

曹良?跟曹南的名字很像,难道是他的亲人?

“记不得。”秦正撇头不理。

“那么多人误入雾坡,皆有去无回,多半是中了雾坡毒瘴,你非旦不救他们,还将他们做为春泥食料,难道别人性命在你眼中连禽畜都不如么?”上官衍正色道。

“他们?他们是谁?与我何关?他们自己不信传言非要进来,我有什么义务要出手相救?我若要一个个救起,岂不是有做不完的活?我没有怪他们打扰我清静,你却反倒指责我见死不救?真是可笑。”秦正理直气壮。

“与冷血无情之人说仁义道德,那是枉费唇舌。”曹南找不到想找的人,气得咬牙切齿。

上官衍也不禁有点愤怒,冷声道:“既然你已认罪,那就束手就擒,免去抵抗之罪。”

“罪?人是我杀,谁说我有罪?那人毒化雾坡,毒死无数入坡之人,再以水绣毒害燕飞,你又应以什么罪来定她?我杀她,说不定还一个不小心为民除了害。”秦正的道理非常人能懂。

“她即以身死,再多罪名也一笔勾销,而你杀人藏尸,擅自处理雾坡中毒之人尸体,捉拿归案后再作定夺。”上官衍退后一步。

秦正又笑,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担心过后果似的,以他自负的样子来看,他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养伤,而是,他想找人,找他一直想找的玉姐——我娘。

“你上官衍以什么律法定我罪?以什么朝政之公处我死?上官衍,我知道你是谁,你拿不下我,更办不了我。”秦正猛地拉过夜声。

“挟持病弱女流算不上英雄好汉。”韩三笑插腰瞪眼。

“我从来不是英雄好汉,况且在这江湖之上,也从来没有我秦正的名字。我一点也不怕丢脸。”秦正很聪明,很难被激怒。

“这么好看的脸丢了,世间大半女子要伤心死了。”韩三笑啧啧感叹。

秦正伸手从夜声头上,拔下了发簪——他既然能一指杀了金娘,定有通天本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要拿那个簪子,只是竹编的,若真要拿来杀人,还有点费力。不过那簪子是我爹生前送我的最后东西,你别毁了它——

“保护燕姑娘,拿下犯人——”上官衍大喝一声!

突然门外突然蹿进两个人,应是衙门的衙差,看起来都很年轻强壮,先前没有见过。

其中一人飞快做了拔刀的手势,刀鞘向秦正飞去,秦正轻推开夜声,翩然一个斜身,长发甩在身侧,光点闪耀如仙子旋舞。

刀鞘没有落地,而是当的一声闷响,插在了床尾某处,震了一会儿,归于黑暗——

这差人力道真大,竟然单能将刀鞘插入木头。

就在刀鞘入床的一瞬间,另个人带动光点飞快扑向秦正,秦正刚斜身未停,那人趁机将夜声拉了出来,快而极轻地将他推送给了上官衍——

然后一下的,我又回到了黑暗——

夜声被带出了房间,无法通过纱绳给我展示影像,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咣的一声,轻风带动衣裳——

“迟疑什么?快追——”上官衍大叫道!

发生什么事了?秦正跑走了吗?

这时突然肩膀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我像紧绷的弦松了扯力,一下子软软倒了下去,我正想起身,又瞧见了黑暗中光芒点点——

那是——房顶琉璃窗户那处,亮光点点,站着一个瘦长的人。

看身形,是秦正——他怎么跳到阁楼顶上去了?

咻咻咻,我听到衣裳御风的声音,楼顶秦正一挥袖子,袖间飞出什么东西,半空旋在他的肩膀上方,那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如蝴蝶般可以旋在那里一直没有掉下来,甩出星雨般的光点,像烟花那般美妙。

然后我听到上官衍的声音,他在院中大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以为你能逃得了吗?”

秦正居高领下,双手负后,极为傲气:“你试试?”

“大人小心!”衙差中一人叫道。

“我自有分寸,快放手!”上官衍声中带怒,想是被谁抓住了。

另一个衙差也叫道:“大人安危为重,切勿冲动行事!”

上官衍急道:“快放手!犯人若逃,你们担当得起?!”

没人敢上去捉秦正,有人却过拦住了要亲自捉捕犯人的上官衍。

秦正笑着,轻咳了声,声音没有刚才那般洪亮,我才想起来他是受了伤的。

他嘶哑道:“还是上官大人两位手下识大体。上官衍,清政为民才是你的职责所在,至于缉拿犯人是赵朝四相门的事。你老爹宁将你提到此位,也不将你纳入四相门,想必也是为着你的安危着想。不要辜负老人家的一番心意。”

“你——”

秦正难道认识上官衍的父亲?他年纪并不老,但与我爹娘却是同辈人。

“不必送。”秦正肩头的光芒突然掉落,与他一起化身一道长虹,消失在天际。

秦正走了。

谁也没有去追。

院子里一阵安静。

我越来越不舒服,我宁愿刚才穴被封着不能动,我也就安生的呆着,但我现在可以动了,却又不敢动,那种被虫咬似的能动不敢动让我全身发涨。

夜声一直没有动静,我是不是该等着他来找我为止?

过了好一会,上官衍的声音道:“你们可以松手了。”

“大人恕罪。”衙差双双道。

院中又一片安静,气氛有点怪异,只有韩三笑吸鼻子的声音。

“烦两位照顾好燕姑娘等人,在下先告辞了。”上官衍轻声说完,脚步声就经过书房前面,向前院慢慢走去。

前院传来夏夏的声音:“咦,上官哥哥,怎么走了?飞姐他们呢?”

上官衍道:“燕姑娘在后院,我事先走了。”

曹南不悦道:“恕曹某看不懂两位的用心,上官大人为此案费心竭力,犯人伸手可触,两位却收弓松弦。”

衙差中一人道:“这是我们的事情,不劳外人多言。”

“哼。”曹南冷哼一声,也走了。

看来一起在衙门共事奉职,却不是十分融洽的样子。

“曹先生——”夏夏进了后院,碰到正要走的几人,许是见到他们神色都很凝重,奇怪地打了个招呼。

宋令箭道:“夏夏,带燕飞回房休息。”

衣裳摩挲,脚步声。

“等等——”宋令箭道。

夜声淡淡道:“方才秦正用簪子在掌心上写的字——写了什么?”

秦正什么时候在夜声手上留了字?我没有注意到——可能动作幅度太小,我没留意到吧。

“疼么?”韩三笑疵牙咧嘴道。

“夏夏,上面写了什么?”夜声问道。

“一首诗句。”夏夏尴尬道。

“什么诗句?”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第一零六章 旧时王谢堂前燕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夜声跟着念了几遍,他念得有点大声,好像故意想让我听个仔细。

这诗句,怎么这么耳熟,好像谁念过——里面有我的名字,是谁跟我念过来着,秦正为什么要在我手上留这样的诗句?

夜声轻然道:“这诗里,有我的名字呢。”

静了一会儿,夜声语调平平的,道:“太乱了,我知道你们有很多事情要整理,我先回房了。”

谁也没有多说什么,夏夏扶着夜声走了。

韩三笑叹了口气道:“哎,这下,她是真的真的生气了。我想,什么都补不回来她的失望了。”

宋令箭没有答话,反而朝向另个方向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发现画卷之事后,我担心飞姐有危险,马上就来。”

我的心一直在下沉,那个早就来了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的人的确是海漂,他从头到晚看了一场闹剧,没有任何反应。

“你边上站着半天,也没打算做点什么么?”韩三笑倒是很不满。

“他不会伤害飞姐。”海漂叹了口气道。

“但他却十分恨燕错,非常有可能杀他!”韩三笑大声道。

“飞姐要保护燕错,秦正也不会伤害燕错。”海漂还是没有半点脾气。

“你又知道?”韩三笑很不高兴。

“我知道。”海漂又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解释。

我躺在小床上,全身无力,连脑子都是空的,我不知道该去想什么。

他们进了房间,很安静。

“刚才受得都是皮外伤,秦正的确没下重手。”宋令箭在给燕错看诊。

韩三笑问她:“你真的相信是秦正下的杀手?”

“毕竟他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包括金娘是被指断喉的真正死因——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早不杀,晚不杀,却挑这个时间杀。一种仇怨平衡久了,是不会轻易被打破的。”

“他或许不是真凶,但却是帮凶。”海漂接话道。

“哦?”

“他知道金娘的死,却并不声张,反而加以掩盖,至今还愿意承认罪名。只是不想让我们找出真凶。”

“那你说真凶是谁?”

“一个我们不知道的人。或许他不是想帮他,而是不想让飞姐陷入危险。”海漂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头头是道。

“你是说,那个真正的凶手可能对燕飞不利?”韩三笑若有所思。

秦正不是认罪了么?怎么又是给别人顶罪的?

海漂道:“秦正承认杀人时,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

“什么眼神?”

“怨恨、难过、失落、又很孤独。”

“一瞬间他能有这么多眼神?那又代表什么?”韩三笑哼哼了几句。

海漂幽远地吸了口气:“那种眼神告诉我,他并不想她死。”

“他们俩困守了这么多年,一方死,另一方就自由,换了是我,做梦都想对方先死。”韩三笑没心没肺。

“但秦正不稀罕自由。”海漂道。

秦正的确不稀罕,也许他更需要一种维系,能让他有一个归属,所以先是我爹,再是我们,他也一直在守着我们。

“就算再不稀罕,也不喜欢被别人牵制吧。何况他们本来就有宿仇。”韩三笑无所谓道。

海漂道:“自我发现画像上的男人就是秦正之后,便马上来了这里。那时候,秦正在与两个人争吵。”

“哪两个人?”

“燕夫人,还有一个男人。”

“什么男人?”

“见过,不熟。但他曾给过燕错一件东西,就是他腕上的那个扣子。”

海漂早就来了

“孟——孟无?!”韩三笑很意外,是的,他们还不知道孟无与这里有这么大的关联。

“听他们的对话,我认为他们很早以前就认识了。所以送燕错扣子的这个男人,这些年与飞姐接近也是有原因的。至少他认识燕夫人,但却假装不认识。”海漂仅根据刚才的话,推测出了这些。

“秦正在此之年,也不只只是因为困在了雾坡。而金娘也不是。他们有着共同的目的,就是绣庄里的两个女人:飞姐与燕夫人。金娘与燕家有世仇,但秦正不是,他竭力保护绣庄,所以这么多年,就算是金娘死后,他也一直不肯离开,甚至负伤还冒险住进绣庄。”海漂继续道。

“他们三个人说了些什么?”韩三笑很感兴趣。

“或许曾经发生了什么事,燕夫人一直不肯原谅秦正,并一心要将他赶走。而秦正却一直执着于燕错败坏燕家血统的事情,她担心飞姐再次受害,坚持要杀死燕错。”海漂总结道。

“看来这些牵扯到的是上一辈的恩怨,什么样的仇怨能让一个女子舍弃青春地去复仇?也许只有问燕夫人才知道了。我以为,燕伯父慷慨仗义,应该天下无敌才是——我是说,没有敌人的意思。”韩三笑顿顿,道。

“正邪与生便是天敌,这世上没有人无敌。”宋令箭冷冷道。

韩三笑道:“开个玩笑,你老是这么当真哼。”

“燕夫人是不是有病?”海漂问了句。

“病?未曾听过。”宋令箭虽然深懂医术,但却极少为人看病。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娘有没有病,只是觉得她经常记性很不好。

“我想她是病了,记忆在退化,一度担心自己不再记得任何人。或许,我们应该给她找个大夫。”海漂也看出来了。

“人老了总是会记性不好,没什么好看大夫的。”宋令箭直生生地回绝了海漂的提议,平时她总是很警觉,这样的拒绝只能表明她不想管。

静了一会儿,宋令箭问道:“你有没有留意到刚才秦正向上官衍的手下飞出来的旋刀?”

韩三笑道:“啊?啊!哦,看见了。没看清。太快了。”

“为什么上官衍的两个手下一看到那个旋刀,就像掉了魂一样?先前秦正未出旋刀时,两人的杀招已有所见慢,而秦正出了旋刀之后,他们就全然没了任何战志。秦正并没有杀招,但他们却一个也不敢再上前。不仅如此,反而还故意阻止上官衍上前追捕。难道这两个人与秦正有关联?那旋刀又表示了什么?”细微末节的东西,宋令箭总是很执着。

那停留在秦正肩头的不是蝴蝶,而是一把旋刀。

“秦正走远了,而且也不太可能会告诉你。不如,你去问问那两个黑脸大叔?”韩三笑打诨道。

宋令箭没有作声,估计懒得理会韩三笑。

“你走去哪?”韩三笑死追着问道。

“我想起来可以问一个人。”宋令箭好像要走。

“谁?”

“章单单。”

“木匠?”

“没错。”

“你问他那旋刀的事?他是木匠,不是铁匠!”

宋令箭一笑:“的确,旋刀的事情,还是问铁匠。不过你别忘了,秦正雾坡家中的那张隐秀梳桌,是木头做的。”

隐秀梳桌,秦正也有一张?!章单单说过,爹共有两张梳桌,其中一张是半废的。一张最成功的本来要给娘,娘却说不要,后来不知道放在了哪里,还有另外那张废的也不知去向——秦正拥有其中一张,看来爹与他交情的确不错。

宋令箭走出隔壁房间,我摒住呼吸,生怕她查觉到这房有人。

“哦,对了,秦正说的关于燕飞久毒成病的事情,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韩三笑快步追出来问道。

他们停在了书房门口,宋令箭没有回答,衣衫被风吹得扯扯作响。

韩三笑追问,用着令人心难过的语气:“如果只是中毒,那她是不是还有转好的可能?”

宋令箭缓慢又令人绝望地地答了一句:“我不知道。”

“你这个时候说不知道?——”韩三笑急道,“这个扼腕能拔毒,那燕飞戴着会不会也可以——”

“不可以。”宋令箭直接打断道。

“要嘛不知道,要嘛不可以,你这是什么意思?”韩三笑大声责怪,脚步声突然一乱,好像是谁拉着谁回了隔壁房间,嘣的一声,谁还用力地带上了门。

宋令箭冷而郎声道:“我说不知道,是因为我没有把握。我只是个打猎的,水锈是天下奇毒,这世间有没有人研制出它的解毒还是未知数,我如何给你保证?”

我一口憋住了气,因为他们就站在我所在的小间隔墙的边上,与我只是隔了一墙,我这墙上某处还有一个小洞,他们若是发现了怎么办?

宋令箭继续道,显然她的语声里也带了不胜其烦的怒意:“我说不可以,是因为水锈早就与她融为了一体,就像锈迹已入铁心一样,而燕错只是刚染其毒,身格强壮,骨骼血液对水锈尚有排斥,自然可以被腕扣吸出。这下你满意了么?”

我眼眶发热,是啊,如果秦正说得都是真的,那我就是个毒体,自小食毒长大,那些毒就早跟我的骨血融为了一体,韩三笑,你别怪宋令箭。

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我都懂,韩三笑你怎么会不懂呢?还是他不愿意去懂?

韩三笑轻声道:“如果真的没有办法,她可能撑不了几年。”

宋令箭没有答话。

他们这样静站了一会儿,我憋得快要气竭而亡了,宋令箭黯然道:“我会想办法的。”

这像是个保证,又像个是安慰。

第一零七章 识于少时各飘落

韩三笑喘着粗气,我感觉到他有点悲伤,在为我吗?他平时总是嘻嘻哈哈,逗我气我,却比谁都在乎我。

我已有泪滑落,你们一直都很关心我,在为金娘和燕错的事情到处奔走,我却总是埋怨你们没时间陪我。是不是我们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是不是我们欢聚的时间剩下不多了?

宋令箭走到了门口,打开了门,却一直没有响起脚步声,不知道站在门口干什么。

?孟无在的时候他就来了,那他——那他有没有看到我跟夜声换身份的事?为什么我们都没有注意到?

韩三笑静静道:“他竟于我们之前知道画中玄机。还知道了秦正与燕家的一些瓜葛。不知道还有是他知道却不曾告诉我们的。”

他是谁?海漂?对了,海漂怎么不出声了?是在边上看着?还是离开了?

宋令箭没有回答,静了一会儿,冷道:“我走了。”

韩三笑道:“天要黑了,打盏灯吧。”

宋令箭道:“不必了。天黑了才好行事。”

韩三笑道:“早点回来,我很快也要出活了。”

宋令箭道:“出活前,你去看看燕飞吧。”

韩三笑道:“我不,你干嘛不去?堵气的活尽喜欢甩给别人干。”

宋令箭道:“我去找章单单,不然我们换?”

韩三笑道:“我才不要见那张铁板似的臭脸。”

宋令箭道:“那你去不去死?”

韩三笑道:“活得好好的我干嘛去死,我怕死,所以我也怕看到燕飞那张命不长久的脸,我没本事救她,看到她我觉得自己随时肝肠寸断,恨不得娘胎里再出一次,打小好好学医。”

宋令箭道:“肝肠寸断?这话你要去她房间说,不然她听不见你的假惺惺。”

韩三笑叹了口气,道:“正是因为她听不见,我才要说,不说心里堵得慌,说了又怕太煽情。也就四下无人的时候恶心恶心你了。”

“脑子有屎。”宋令箭飞快地离开了。

在小间里面越呆越冷,韩三笑怎么还不走?夜声怎么还不来找我?我能不能自由活动呢?

隔壁也好安静,我听到三个呼吸声,他们都没有离开,但却一直没有动静,好像在守着燕错各自休息。

我伸手摸了摸眼间渗出的泪,放到鼻前闻了闻,血腥味,那股令我作呕的血腥味——

隔壁马上响起韩三笑的声音:“谁?!”

我——我只是抹了抹眼泪,并没有发出多大的声音,他的耳朵至于这么灵么?

“是——是我,郑珠宝——”一个脚步声轻轻落在了我门口不远处。

“啊……哦……是郑小姐……”韩三笑顿了顿,语气变柔了许多。

“打扰到你们了么?我想来看看燕公子……”

“没——没有,他现在还在休息——那个,我先上个茅厕,然后去上活了,你要看就看吧。”韩三笑脚底抹油马上走了。

郑珠宝没说什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轻轻走了进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韩三笑在躲着郑珠宝,明明曾经是朋友,现在却弄得也陌生人都不是,这个可恶的韩三笑,不知道这样做很伤人么?!

“才半天不到,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没想到那秦姑娘,竟然是……”郑珠宝提了一句,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有句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令说的,一切有因果。”海漂静静回答道。

“是啊,一切皆有因果,却未曾想有时善因得恶果,有时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郑珠宝失魂落魄,好像很多心事。

海漂道:“但若诚心去做,即使没有想要的结果,也无愧对无憾了,不是么?”

郑珠宝微弱地吸着鼻子,似是在哭泣。

若是平时,我多听一会儿也无妨,但现在我全身不适,眼睛又在流血,实在不敢在这么一个人呆着,怕死了都没人发现,夜声现在应该已经将自己藏好,就算我现在出去被人撞见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我刚晕头转向地坐了起来,书房的门突然被谁打开了,谁走了进来,站在厅中喘气。

“谁?!”我本能地惊叫了一声。

“哎哟乖乖!”厅里的人也被我吓了一跳,是孟无?他怎么又回来了?

我连忙起身往外走,不想被别人发现这小间的秘密,边走边慌张拉上门:“是五叔么?”

孟无循着我的声音向我走来,又惊叫了一句:“我的娘啊!燕子你是想吓死我吗?日落西斜你不带这样的!”

“我?我怎么了?”我也被他颤抖的叫声吓了一跳。

“你脸上都是血呀,没听你声音光看你脸,我以见撞见冤鬼了——哎,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宋小令,又怕你一个人呆着眼睛出毛病,找你半天没找着,你一个人躲这来干什么呀?”孟无扶着我在外厅坐了下来,拿着什么东西给我擦脸。

“我,我想爹了,来这里坐一坐。”我随便说了个谎,心却砰砰乱跳。

孟无叹了口气,温柔地擦拭着我的脸:“燕子你要好好的,不然黄泉路上我没脸见你爹。”

我无端又感觉眼睛发烫,有泪溢出。

孟无停了停,锦布顶着我的眼角道:“别哭么,你这么着,五叔都说不出再见了。”

我一愣,道:“五叔要走?”

孟无擦完我的眼睛,又开始摆弄我手上的同心吟玉,心不在焉道:“对呀,这趟出来有点久了,再不走两头都麻烦了哦。”

我点点头,往年总是巴不得这闹人的孟无快点走,而且往年他最多只是呆个四五天,可是今年却不一样了,他呆的时间比以往都长,而且也因为爹的事情变得安静沉默,他来是背负着责任——确保我一切都好的责任。

很多话不知从何问起,他们对我仍旧有很多隐瞒,那些事情也许我不该知道。

孟无又叹了口气,突然生气地跺着脚。

我被他平白这样的脾气吓了一跳,道:“五叔怎么了?”

孟无甩手重重地扔了巾帕在地上,像个任性的公子哥儿,恨道:“燕子你芳华正茂,却长与药为伴,人家姑娘锦罗香粉,燕子却是酸苦辛咸,好好的姑娘长年浸泡在药石之中,四五年前见你时明明脸上还有神采,却是一年不如一年,长久以往怎会有动人容颜,你娘可是帝都第一美人,你再怎么不济也应该是美貌动人——”

“我都习惯了,五叔不用为此生气,况且大家都对我这么好,容貌对我来说也不是那么重要,而且,长相就在这里,就算没有水锈的影响,我也不可能像娘那样是个大美人的——”

“我怎会不生气!谁说不重要?哪个女孩子不希望自己美丽动人,处处博人青睐!真该死,我要是知道那贱妇对燕子你做这样的事情,我早就了结了她,秦正这根筷子,平时杀人如麻,也是迂得要死,为着对你爹的一句承诺,差点害死了你——燕子你别怕,我回去后给你找最好的大夫,为你寻最好的美肤亮容之术,我一定让你重筑容颜,变成个俏娘子的。”

我明明感觉很开心,但眼睛又渗了出来,五叔真是可爱,想到的尽是别人想不到的事情。不过容貌如何我真的已经习惯,总是带着点病态的肤色,无神的双眼与淡无血色的双唇,但正因为我总是病无神色,所以才那么爱笑,笑能掩盖我所有的不足,让人如沐春风不是更好?像娘这样美丽无双,却总是冰冷木然么?我不要。

“燕子,我欠你很多对不起,我应该时常来看看你,说不定能及早阻止这件事情,是我没有尽到做叔父的责任。”孟无真心道。

“你跟我爹娘、还有那个秦正,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很好奇。

孟无深吸了口气,再绵长叹了品气,道:“也罢,其实也没什么好瞒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秦正与你娘生于同个世家,同父异母,秦正母亲早亡,为怕受其他姨娘欺负而送到了别处成长,当时我们五个人家世背景性格脾气都比较合得来,秦正是最后加入的,他可能由于母亲早亡的原因,自小性格都很孤僻,虽然说我们是七人同行,他却只与你爹交情要好。”

秦正的话并不全是谎话,他说他母亲早亡,在家中备受冷落,是真的。

孟无继续道:“那是一个很混乱的时期,世家相争相谋转瞬就变,尔虞我诈,说是手足至亲,转眼就陷你不义。没有真正的朋友,也没有真正的敌人。你娘因为倾城美貌,也成了敌家之争,你爹受请去保护你娘安危,两人互生情愫。秦正是世族嫡子,从血脉来讲他比我们谁都优越,所以他孤傲自负,替你爹出头要世长授亲,但却遭到世长极力反对,不仅撤下你爹的护职,还将你娘软禁了起来——”

“为什么要反对?爹哪里不好吗?”我忍不住打断问道。

孟无叹了口气:“谁知道呢,我们也都想当然地以为他会促成好事,只是没人敢出面说而已。秦正是你娘的异弟,又与你爹有八拜之交,自然就说了,但我们都没有想到世长竟然如此反对——思前想后,可能也就一个原因,就是他有病,见不得别人好。”

本是挺悲伤的事,我听孟无这么说着竟然有点想笑。

第一零八章 心无道义忠一人

孟无又接着道:“你爹被撤职后,由秦正接管了护职,秦正不擅此道,只延续了你爹设好的原序部署,不懂得随机应变,不久你娘便受奸人所害,差点中毒身亡,药石无用。你爹卸甲弃族,放弃一切带着你娘远走高飞,来到了此处——”

原来我爹我娘,真有的这么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难怪他们恩爱如此,即使在这么长的分离与这么多的变化后,我娘仍旧坚如从前,不移不渝。

“秦正为此非常内疚,追随着你爹一起南下,你娘一直不肯原谅他,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话快泄漏他们相爱的事情,抑或是保护不力至使她中毒将死的事,总之不再来往。但是按照秦正的性子,他肯定不会离开的,所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守在你们身边,而是与那贱妇对峙而住,连十六年前你爹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我后来也寻到了此处,但已经太晚了,你爹已经失踪了,只剩你孤儿寡母,我也没有找到秦正的踪迹。我家中事多,在这里呆得太久会招生猜疑,你爹娘隐居此肯定不想被打扰,所以我每年只能抽空来一小段时间,看看你,与你处处,逗逗你开心——”

“那你有没有找过爹?”孟无既然对我爹这样有情义,肯定也有找过他。

“找过,就像燕子一样,找了十六年,等到的是一样的答案。我没有找到你爹,连秦正隐居在此都没有发现,这次若不是事情闹大了,我想秦正也绝不会现身,那个贱妇揽起这样的麻烦,我真担心走后燕子你还会受苦。”孟无自责道。

“金娘与你们又有什么仇怨?她为什么这么恨我爹?”

“这个女人——她就是心胸狭隘,无处放置仇恨。当年她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纠缠不休,你爹便帮了那朋友一把,想断去她的纠缠,这女人自己也是有一身本事,不好打发,我们就设了一个局请她入瓮,你爹用玄铁棍缠住她的长发,再由另个人长剑断去,这女人惜发如命,断去头发就如毁去她的容貌,我现在还记得当时她的哭声,凄厉撕心,要让我们付出代价——我们都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她一直都记恨着,而且可以花这么长的时间——真是太可怕了。”

我强忍着紧张,慢声问道:“那个断去她长发的人,是不是叫上、官、博?”我梦里面,雾中秦正就是这样对金娘说的。

孟无惊讶道:“你怎么知道?谁跟你说的?”

“真的是叫上官博的人?”我颤声问道,梦里的情景,都的是真?

孟无很认真道:“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除了贱妇就只有我们七个,你爹不可能跟你说以前的事,是谁说的?”

“是……是我无意中听秦正说的……”我心虚道。

孟无很重地吸了口气,断去金娘头发的人叫上官博,秦正又认识上官衍,两人都姓上官,不会有什么关系吧?为什么我觉得现在周围出现的人都莫名其妙的会有联系呢?

“这个阴险的家伙,枉我宁作小人好心救他,贴他的一脸屎色不说,还得给他收拾这些残局。”孟无恨恨道。

我一惊:“秦正现在是衙门追捕的犯人,五叔救他不是与衙门作对么?”

孟无道:“那有什么办法,我如果不截停这件事情,我怕他会滥伤无辜,他没有多少道义善心的,即使是后生小辈,也不会心慈手软。”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救他也是为你们好。”

“他——他真的这么凶残么?”我有点后怕,想起白天我还与女妆打扮的她院中细谈,感觉她温柔多情,如水如仙,可是一眨眼,“她”就变成了一张嗜杀无情的男人脸。

“他这个人很难捉摸,以前只有你爹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只听你爹的话,也只有你爹能控制住他,否则他早就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来这里后你爹让他答应困守雾坡,应该是想让他好好收心养性,但是现在你爹死了,雾坡也困不住他了,要不是他这次受了伤,我还真是非常、相当、有点的怕他。哎,所以我要赶着回去把他先处理好,不能任他在这里胡来,我真怕他杀了那小子。”孟无像是很头痛。

“他恨燕错是多余的,五叔你没跟他说过燕错并不是看起来那么坏吗?”

孟无无奈地干笑两声:“他能听我的话,除非你爹附身——哎……”

这时我又有了一个疑惑:“既然五叔说得秦正这么厉害,那他怎么会受伤啊?还有谁会比他更厉害?”

孟无道:“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想得人家小脸都皱了。”

我拉着孟无道:“其中会不会有误会?他们好像在怀疑真正的杀人凶手并不是秦正,凶手另有其人,还说秦正担下杀人之罪只是想保护凶手——那,会不会这个很厉害的凶手打伤了秦正,然后威胁他啊?五叔你既然与秦正认识多年,会不会知道凶手是谁?”

孟无一站而起,快速道:“谁怀疑?凶手是谁?有眉目么?”

“我不知道,我也是断断续续听他们说的,他们好像还在继续追查——“

“这个臭东西,事到如今都还有事瞒我——不行,我要回去好好问他——”孟无马上要走。

我叫道:“五叔——”

孟无停了下来。

“虽然在此之前我从不认识秦正,但我知道他对我爹的情份,还有对我的保护,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像你们说的那样杀人如麻,他是爹的朋友,作为爹的女儿,我还是希望他能平安——像你说的,没有了爹,我还有你们。”

我哽咽了,我无法从心底里害怕或厌恶秦正这个人,我脑子里浮现出的他,都是那个悲声说着“自小母亲早亡,备受冷落,来此处寻兄长,未曾想兄长于早些年已离逝”的秦针儿,我感觉到他的眼里有泪,心中有悲,纵使他再绝情无义,心中却有一团不熄的火焰,它支持着他二十年来遵守着无人鉴证的诺言。

孟无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会希望我交出秦正,好了结此案给上官小娃作个交待呢。看来毕竟还是血浓于水啊。”

我一愣:“什么血浓于水?”

孟无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秦正也算是你的小舅舅,他与你娘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啊。”

我背上寒毛一立,这不是惊恐,而是不敢相信,在这世上,除了爹娘,我还有其他亲人,先有燕错,再有秦正,虽然相识得并不寻常,态度也不是特别热切,但血浓于水,这股力量会将我们紧紧捆牢,谁也分割不了。

孟无道:“唉唉,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这个随时会发作的毒包带走——”

我更好奇,孟无这么怕秦正,要带他去哪里:“带他去哪里?难道带他走了,你就不怕他了么?”

孟无道:“自然是带他去一个有人能治他的地方了,好歹比我能耐的,哎,当初我们因着你爹的离开而如散沙,现在却要因为你爹的死而重新碰头,是不是很讽刺,如果是这样的原因,我宁愿这辈子不到黄泉不相见。”

我哽咽不能语。

孟无吸了吸鼻子,道:“不说这些了——对了,燕子,我问你件事,你爹小时候有没有送你一些小玩意儿,比如簪子拉、镜子拉之类的东西?”

我嘴里一苦,失落道:“很多,五叔想问什么?”既使是爹失踪后,还是作哑巴大叔的装扮送了我许多,都是些小玩意儿,却很得我欢心。

“有没有一面小镜子,比手掌心要小一点?”

我想了想,印象不是很深,许多女子爱美都会带这种随身小镜,但我因为对容貌自卑,并不是特别爱照镜子。

“可能有吧,如果是很多年前的话,我都收在房间的一个匣子里了。”

孟无哦了几声,道:“那燕子有空找找呗,找到了给我瞅一瞅。”

我奇怪道:“五叔要这些随身小镜作什么?莫非你也爱美,想要一枚么?”

孟无干笑道:“没有拉没有拉,还不是小玉么,说想看看平常姑娘家的小镜长什么样子,我想着就问问燕子你呗。”

我点了点头,孟无还真是爱扯,突然扯到这么不相关的事情上去了。

“那我走拉,要是问出什么东西来,回来跟你说——记住哦,千万不要跟他们说秦正在我这儿,要不然我就白信你拉。”

我抿着嘴点点头,道:“五叔,那你什么时候会再来?”

孟无想了想,道:“能来的时候自然会来。也许很快又会回来了,不要太想我哦。你还要呆在这里么?还是我送你回房啊?”

我摇头道:“不用了,我坐一会就走了,五叔想走就走吧。”

孟无哦了声,轻声走了。

第一零九章 当时海边夺命事

孟无走了,我坐了一会儿,确定院里都没有其他声音了,轻轻起身开门,向外摸去。

“飞姐。”

冷不丁的,有个声音在安静死寂中像尖刺一样戳出,像一只手伸出黑暗突然抓住了我的脚跟,这种感觉说不上来,总之令我毛骨悚然。

我咽了咽口水,梗着脖子转过身来,因为声音是在后面响起来的:“海——海漂——”

海漂向我移了移,我莫名的有点害怕。

“五叔走了么?”

“啊?……恩,你碰到他拉?”

“没碰到,不过我听到你们说话的声音了。”海漂语里带笑,却让我觉得很冰冷。

“你——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呀,你们说得并不小声,而且我就在隔壁。”海漂也毫不掩饰。

“那——孟无与秦正的关系,你也知道了?”

海漂道:“知道啊,当时我在啊。”

我心提了提,心虚道:“你——都知道了?”

海漂道:“知道什么?秦正被孟无所救,还是有人假扮飞姐?”

我飞快拉住他,颤抖道:“别——别说出来——”

海漂道:“放心吧,飞姐的秘密只会是飞姐的秘密。”

我像是做了好孩子做了坏事被大人发现一样,羞愧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愚弄你们,我只是——只是——”

“只是不敢面对,又想要知道真相,是么?”

我点了点头。

海漂温和道:“我能理解,真相总叫心痒,不是么?”

我飞快点头。

“如有一双眼,能帮我看到过去未来,我也宁愿暂时交出自己。过去令人着迷,未来使人好奇。”

过去?海漂是个没有过去的人,他一直在追寻那些散落在大海之中的过去么?

我小声道:“放心吧,总有一天,你会记起以前的事情的。”

海漂轻吁了口气,扶着我坐下:“如果我不想记起呢?要怎么逃?”

我一愣:“不想记起?你不想记起你家住哪里?家中有谁?自己是谁么?”

海漂没有答话,我仿佛能看到他眼中的迷茫,像一片被迷雾遮住的湖水。

“过去对来我说,真的没那么重要,即使我现在回去,都已不是从前的我。我不想取舍,所以宁愿舍弃那个我不记得的地方。”

“那这里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呢,我一直没像当初答应的那样好好照顾你,宋令箭对你有怨,韩三笑对谁都有戒心,我看你总是一个人,我没有好好陪你,对不起。”

“不会,飞姐不能好好陪我,我陪飞姐便是——”海漂的呼吸声散落了一圈,好像在打量着我的房间,道,“不知道为什么,飞姐的房间,特别暗。”

“暗吗?是不是窗户关上了的原因?”

海漂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好像是窗里窗外的对比,不熟练却很努力地串着话道:“不是窗户,从里面看外面,和外面看里面,光线,暗好多——像是飞姐这里,有什么东西,将这一块的光线,偷走了。”

偷走光线?

“飞姐没感觉么?”

我失笑道:“我现在是个瞎子,能分辨什么的亮暗呢。这儿进进出出的人是多,但多半都是有事少作停留,谁也不会留心这个。不过——”我起身走到梳桌前,摸索着找抽屉。

“飞姐找什么,我帮你。”海漂挨近道。

“找到了。”我拿出抽屉里放着的珠子和戒指,紧紧握在手里,“我这里有两样东西,是你受伤时在你身上发现的,你昏睡着我就想先帮你保管,最近发生太多事一直忘了给你。说不定,它们能帮你想起一些事情。”

“我的东西?”海漂奇怪道。

我握住海漂的手,像是手里藏着巨大的秘密,不敢透露一丝缝隙,紧紧地将它们塞在了他手里,还用力将他手握上了。

海漂轻轻笑了:“这是我的东西么?一颗小珠子,一个小戒指,像姑娘才有的。”

“那珠子,会吸光。我房间的光线一定是被它给偷走的。”我断定道。

“这珠子?像水做的。三哥送了你与夏夏一人一颗寒晶,令却没有。那我这珠子送她,好不好?”

“你还是自己先放着吧,也许这珠子有关你的身世,不然也不会藏得那样好。而且宋令箭也不一定喜欢这些东西。”

海漂没有说话,也许自己也在研究着这块诡异的珠子。

我忧心忡忡道:“在你出事之前,我听到有几个男人在巷子里说,说什么残骸找到了,又说翻找过什么没有,那些人,是冲着你来的吗?”

“哦?也许吧。”海漂轻描淡写道。

“当时海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还记得的,对吧?”我压着紧张的心情问道。

海漂恩了一声:“当时我在石堆后面,突然来了几个人,黑衣服——”

我感觉脑子嗡嗡作响,眼前有什么东西突然绽出一道白光,将我带到了那个昏天暗地的海边——

我看到了一片昏暗的海滩,浪花碎语,还有湿咸阴冷的海风从鼻间灌进心田——

好真实的场景,这不同与我的梦,我能感受到温度,能闻到气味。这——是属于海漂的回忆么?

海边突然出现了几个黑衣蒙面的汉子,他们从不同的方向汇集而来,一袭黑衣劲装,腰间乌黑的腰带上却缠着一条血红的细绢布,黑与红的对比触目惊心。

海岸渔头处,堆着一些破木箱子,黑衣汉子们在破木箱子间翻了翻,其中有一个黑衣汉子的腰带并没有缠红绢布,似乎是带头的,他背着手站在边上静静看着。

找了一番,几个黑衣人垂手停了下来,似乎没有找到想要找的东西,带头的黑衣汉子抬了抬头,一挥手,其中两个黑衣人突然就倒下了,鲜血浸湿了他们的黑衣,像蔓藤一样爬到细软的沙子上,张罗成诡异的血图。

不远处的樵石堆里,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惊吓地喘了口气,带头的蒙面人像猎鹰般往石堆走去——

危险!

男人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慌张,但是很虚弱,眼神很茫然,但他的肢体语言却表现出很害怕的样子,他转身要跑,可是石堆杂乱,他虚弱地跌倒了,蒙面人越走越近,刀锋上的血仍有温度,眼见又要夺去一条性命——

男人撑着身子向后拖了拖,他的眼神很冷静,冷静得好像感觉不到自己现在命悬一线!

这时一声凶狠的低吼,几人转过头,看着那只灰白相间、半人高的野狼——

十一郎。

我再次看到了十一郎,我几乎忘记了他有这么威猛,他的眼睛会这样凶悍,因为这些年的相处我们宛如亲人,他总是那样和善调皮,贪吃可爱。

十一郎张开叼着馒头的嘴,露出锋利的獠牙,向着蒙面大汉们再次怒吼了一声!它在警告他们,宣布自己的领地。

男人茫然地看着十一郎,对着它摇了摇头。

十一郎,你别去,你去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蒙面人举起杀刀,那刀锋迎着海风,似乎能割断风声,什么样的目的,会让他们带着这么锋利的刀来呢?

他们挥了挥刀,恐吓着十一郎,十一郎向后一退,那只是在助跑,他猛地向他们冲撞而去,英勇无比,顿时就倒下了一个人——

另外几人一见同伴倒下一个,都疯了一样地挥动着刀剑,无情的刀剑在它背上拖出血痕,他依旧勇敢地保护着虚弱的男人——

男人向边上移去,皱眉看着这场厮杀。

十一郎,你快停下,不要与他们殊死博斗,你会死——不要扔下宋令箭——

十一郎身上的血痕越来越浓重,地上已躺倒了四个人,脖间獠牙血洞里汩汩绽放血红的地狱之花,十一郎勇猛的身形也越来越弱——

十一郎——你快跑——

轰的一声,十一郎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溅不起被浪花打湿的沙地,汩汩汩,我听到他身上伤口在微弱地淌着血,那对碧绿的眼睛却燃烧着不熄的火焰——

随着它的跌落,我好像听到很多尖叫,嘶心裂肺,凄凉无比!

啊!

我从这个想像中回到现实,怎么这样真实,真实的好像我就在那里一样。

我潸然泪下,这个场景,我一直连想都不敢去想。

“如果他还活着,多好。你们有着一样的眼睛,可能那就是他救你的原因。”

海漂黯然无语。

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十一郎倒下后仍有三个蒙脸大汉在,他们怎么放过了海漂?

我失神道:“我都快忘记了在一切没有发生之前我们生活的样子了,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多的事情……”

海漂细细道:“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但你爹是这一切发生的关键。”

我一愣,乍声道:“我爹?”

“是啊,飞姐没发现,一切都是在你爹死后发生的么?”

“我爹死后?”其实我根本不知道爹具体是哪天离世的,燕错也没有提过。

海漂突然流利异常道:“且不管我的事,燕错、孟无、金娘、秦正,不管他们用意如何,但他们一直都潜伏在这镇上,一直在飞姐周围。有一天,你爹离逝了,托燕错带着遗信来找你,他表面上的确来找了里,背地里却与金娘勾结暗害你,随之金娘也受人杀害,金娘死后秦正不受困于雾坡,也出现了,孟无也坦明了身份。可见你爹死的消息一天没有传到,这里的力量就保持着某种奇怪的平衡,谁也不敢去打破。你爹一死,事情就一环接着一环的发生,看似不相关,其实环环相扣。”

第一一零章 一切变化因我爹

之前我一直在想,爹失踪去了哪里——但是我从来没有去想过,爹为什么会失踪?

镇上人的说法是,为了追一个贼人没有再回来——

当时与他一起追贼人的还有两个衙差,就是他在镇上最好的朋友——爱种花的黑叔叔和爱笑的严叔叔。严叔与爹一起失踪了,没有再出现,黑叔叔则疯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连疯掉的黑叔叔都没能留下,赵明富因为一点小事,几年前将他流遣放北,现在生死未卜,每次我去衙门都想打听他的消息,但一直没有消息,其实相关共事的衙人,都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了……

真的只是追一个贼人这么简单么?

海漂再次擦了擦我疲备的双眼,轻声道:“夜了,不该与飞姐说这些难过的事。今天发生许多事,飞姐早点休息吧。令为你准备了些眼纱,睡觉前记得戴上。”

我手里塞了一股药味,我的眼睛泪血情况越来越严重,每次泪出的血都像是在流失双眼的生机,它们还能重见光明么?

我无力地点了点头,不管宋令箭对海漂多么的不理不管,他却总是要留在她的身边。我实在身心皆疲,胡乱系了条眼纱,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无惊无险。

仿佛一切都过去了。

醒来的边缘,我好像听到了一阵笑声,不知是响在梦里还在现实中。

有只白皙清瘦的手伸到我的眼前,一张开,手掌上一个彩色的泥娃娃,漆未干,白皙的掌心染得微红,像受伤流了血一样。

“送给我吗?”一个稚嫩的女孩子问道。

“不是送,是赔。给你。”故作冷漠的男孩子的声音回答道。

一直没有手去接,白皙清瘦的手似乎不耐烦了,又向我伸了伸,似乎就放在我眼皮子底下似的:“快点!”

在跟我说么?

我伸手去接,那手将泥人往掌下一转,似乎要将它落在我手上,可是这泥人穿过我的手,掉在了地上——

“叭——”一声!

我惊坐了起来!

“嘘——动静小一点,飞姐和那讨厌鬼还在休息呢,当心吵到他们!”夏夏嘘声道,也不知是在跟谁说话。

“已经很小声了,哪有这么灵的耳朵嘛。”一个憨声憨气的少年回答道。

夏夏笑嘻嘻道:“那也不能这么大动静——对了,大宝哥哥不是老说咱这院子有鬼么,还敢来?”

原来是大宝。

“那——那我是想夏夏妹妹、还有飞姐了——鬼总不可能一直在吧,我小声点,免得吵到鬼,出来吓我我要哭的。”大宝憨腔憨调道。

夏夏咯咯笑了:“这么大的块头,又怕鬼又爱哭,羞不羞了?”

大宝唉声叹气道:“曹先生也老这么笑话我,不过我都习惯了,笑就笑嘛,只要别不理我、跟我说说话、吃我做的点心点行。”

夏夏笑了,我也跟着笑了,起身穿衣,一边听他们两小无猜又假装成熟的聊天。

夏夏道:“你的要求还真低呢,做的点心这么可爱可口,谁会不爱吃呢,哎,你要是飞姐的弟弟多好,又可爱又听话,还会做这么多好吃的点心——话说,大宝哥哥以前都没人说话么?”

大宝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夏夏道:“怎么了?突然变了脸,像包子一样——大宝哥哥,你从家里出来这么久,都不怕家里的人惦念么?”

“啊……不会的,他恨不得我走得远远的不要见到我,如今我走了,又怎会惦念?”

我一皱眉,哪会有这么狠心的家人呢?这大宝我虽没见过样子,但听听声音说话,都觉得讨喜可爱极了,家人怎会忍心他一个人在外流浪呢?幸亏上官衍与曹南好心,收留他在衙门,不然不是要露宿街头了?

夏夏道:“他?他是谁?你爹还是你娘?”

大宝吸了吸鼻子,可怜兮兮道:“我娘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我没有见过她。只在爹爹的画像上见过,如果她还在就好了,大宝会有娘疼,爹爹也不会恨大宝。”

真是可怜,没娘的孩子,还遭爹的恨。

夏夏声音也低沉了些,安慰道:“你有个爹爹在,总比我好得多。我连自己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幸好有飞姐收留了我,要不然,或许我早就死了。”

“收留了你?原来你不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呀?我还以为,你是飞姐的亲姐妹或者表妹呢,不过你俩不太像倒是真的呢。”黄大宝好奇道。

“当然不是,若是那样,她待我好我也许不会有这么多感恩。非亲非故,她却待我比我谁都好,我一定会好好报答她。”

夏夏的话总是让我感觉很窝心。

大宝羡慕道:“好羡慕哦,飞姐真是个好人。那夏夏妹来这里之前,又是在哪里的呢?”

“我呀,是个小乞丐呀。”夏夏笑得清脆,从不隐瞒自己的出身,像是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有今天都是因为我。

大宝呵呵呵呵的笑了,他笑得很有感染力,就像他的尖叫声也会让人毛骨悚然一样:“骗人哦,哪有这么可爱的小乞丐嘛?”

夏夏道:“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就不提了——对了,点心做得可真可爱,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手艺呀?”

“是呀,我可喜欢做点心了,以前在家的时候,总是偷偷跟着家里的点心师傅学。为了这,我爹都不知道赶走过多少个点心师傅,最后来那个点心师傅求我别让他丢了饭碗,我才没有再学下去——哎……”他又开始唉声叹气,但那一声声的叹气都让人觉得可爱异常。

“既然你这么喜欢,又有天份,你爹爹为什么不让你学啊?”

“他说这些都是下等人做的事,他只想我好好读书学字,可是我一看到字就头痛,再多盯几眼就气喘,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嘛。”黄大宝唉声叹气的样子也可爱极了,明明说着伤心的事,夏夏却一直忍不住想笑。

“那没有天份也没办法,你爹爹好像有点顽固呀!”

“岂只是顽固啊,简直就是无坚不摧,天下无敌啊,哎,他什么都不喜欢,尤其是我喜欢的他都特别不喜欢。其他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他讨厌我才对,人家是爱乌及乌,他是恨乌及乌,唉。”大宝一说起他爹就唉声叹气。

“不会的,这世上哪有爹娘讨厌自己的孩子——”夏夏突然闭上了嘴巴,好像被什么事情打断了。

我侧耳倾听,好像听到了脚步声。

夏夏突然尖声尖气地换了个语气道:“宋姐姐说你毒未除干净,不能随便吹风的,现在你倒出来乱走,若是留下病根怎么办?”

她在说谁?燕错?

没人回答。

“燕错!燕错!”夏夏叫得更大声,燕错向来都对人爱理不理,我都习惯了,倒是夏夏很看不过眼,总是要拗一会儿。

脚步声哒哒哒,应是夏夏追了上去:“燕错!我跟你说话听见没!有点礼貌好不好!”

拉扯声,“晃”的一声闷响,谁摔倒了?

紧接着“当”的一声,尖锐,金属磕地的声音。

我马上穿好鞋子向外走去。

“你——你快起来——”夏夏有点慌乱,尖声叫道。

她真的在跟燕错说话吗?燕错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夏夏生气道:“你是故意的吧?我只是这样一拉,你至于就倒在地上了么?你连我这么个小姑娘的力气都不如么?”

仍旧没人回应。

“你快起来!让我瞧见了以为是我欺负你!”夏夏声音越来越大,像是被激怒了。

出事了,燕错这么倔强的人,怎么可能这么被夏夏指责都不还嘴——他为什么摔倒了不起来?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燕错突然大声怒道,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与不敢置信,大得我整个耳朵里都是回声。

“我说什么了,我让你快起来!”夏夏不甘示弱。

“你再说一次?!你再说一次!”燕错怒吼道!

“你有毛病啊,耳背还是耳聋了,我让你快起来,你对我凶什么凶?”夏夏越来越来气——

“夏夏!”我已快接近他们,听着夏夏这样的语气又怒又忧,“怎么了?你们吵什么?燕错出什么事了?”

“他——他摔倒了——”夏夏突然结巴了,刚才明明还颐指气使的,我一来马上就软弱了,那是不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也一直这样凶神恶煞地对燕错?难怪燕错对这里这么排斥?我一直尽力想修补我们的关系,夏夏却这么不理解我!

“怎么好好的摔倒了?他现在还有病,你怎么不好好看着他?”我脱口而出责备道。

“我——”夏夏无力解释。

我伸手摸了摸,没有摸到燕错在哪,仔细听了听,他的呼吸就在不远处,很低,也很急促,还摔在地上没起来?

第一一一章 无力争吵令人忧

“燕错,你没事吧?你身上怎么这么冷?啊?——”

燕错没有拒绝我的搀扶,只是好像很紧张,全身都在颤抖,我宁愿他大声骂回去,或者冷冷走掉,也不想他这个样子。

“夏夏,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我看不见,问燕错也不理,只能问夏夏,燕错怎么了?他从来不会这样!

“我——我不知道——刚才他还好好的,我叫他他又不理,我只是——只是轻轻拉了一下他——”夏夏不满道。

我正想说什么,却突然被燕错推了一把,他惨声叫道:“不会的!不会的!这不是真的!”

“燕错——”我差点被他推翻在地,到底怎么了?他没有理我,慌乱地回房,嘣的一声用力关上了房门。

“燕错,你太过份了!你怎么可以这么对飞姐?!”夏夏飞快扶住我,大声指责已经进房的燕错。

燕错到底怎么了?!

我很愤怒夏夏的态度,一把拉住她气道:“过份的是你,不是燕错!”

夏夏一愣,呆道:“我?我怎么了?”

我失望道:“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变了,以前善良有爱心的夏夏哪里去了?他虽然做错了事,但已经受到了惩罚,无论怎么样,他都是我爹的儿子,是我的亲弟弟,现在他性命垂危,你怎么可以这么小心眼?你是不是想他死了才好?!”

“飞——飞姐……你在说什么啊飞姐?”夏夏语里有了哭腔——

“我——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我快要被你们逼疯了!夏夏,我向来待你如亲生妹妹,为什么现在这个时刻,连你也不支持我?我只想原谅他,只想一家人好好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为什么你要这样让我失望?”夏夏,你怎么会这样,你一直是我贴心的小棉袄,我骄傲的小帮手,你怎么可以人前人后这样对燕错,怎么可以因为妒忌而离间我们的感情?

夏夏松了手,没有解释。

一直在边上没帮上忙的大宝小声道:“那个飞姐,夏夏妹妹不是故意的,方才我也在边上,她见燕小哥哥要出来,劝他回房不要吹风而已。你误会夏夏妹妹了,她是一片好心,我发誓,我说的是真的。”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的话,燕错为什么这个反应?

“恩,只是这样,燕小哥哥说话声音有点大,但是他们真的没有吵架哦。”大宝认真道。

难道燕错是故意的?不会啊,现在他又中毒又重伤,他再坏也不会有这闲心来离间我跟夏夏的感情,有这个必要吗?但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他要发这样的脾气?没有道理啊!

夏夏轻声道:“大宝哥哥不用为我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若是飞姐心里已把我想成这样的人,再多解释都是掩饰。亲生为重,无论我做得再好,始终是个外人。”话一说完,她就跑走了,辫子重重地甩在我的手背上,刺刺地痛。

“哎,夏夏妹妹,等等我,我不敢一个人呆,这里有鬼啊!”大宝犹豫了一会儿,飞快追着跑了出去。

我怎么了?我怎么这么多疑,要怀疑夏夏是这样的人?我是多疑成病,再不敢相信任何人了么?

我好想哭——

夏夏对不起,你快回来——

我感觉到自己几乎众叛亲离,连最不离不弃的夏夏都被我气走了,亲生为重,我真是因为燕错是亲弟弟而夏夏不是亲妹妹有了偏心么?我没有考虑过这个,我以为夏夏也不会在乎,但我错了。

我流了会泪,竟然笑了,一切都好讽刺,燕错你终于成功了,这是不是就是你想要的结果,让我尝尽痛苦的滋味?

“不会的,不会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听到燕错在房里轻声低喃,他在哭,到底怎么了?

“娘……娘……”燕错像个孩子般无助地独自哭泣,我印象中他一直倔强得不行,也坚强得不行,他到底怎么了,会哭得这样软弱,会像其他受伤的孩子一样想念母亲?

我心也难受异常,燕错,我连问你怎么了的资格都没有,甚至连一句安慰都不敢说,爹希望我们能相互扶持,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是个废人。

“啊!啊!救命啊!救命啊飞姐在吗?!”巷子里哭天抢地地响起大宝的嚎叫声,他飞快冲进院子,四处找我。

我向外走去,应道:“怎么了?”这大宝不是跟着夏夏出去了么?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夏夏出事了?!我一懵~

“救命啊,有坏人要抓我,飞姐你救我!”大宝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冲我跑来,一下就抱住了我,由于他个头比我大,所以驼着身子将头埋在我的怀里。

我吓了一跳,虽然年纪比我小,但也是个人高马大的少年了,而且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认识,突然抱得这么亲昵我真的不习惯!

“飞姐飞姐,求你——”大宝可怜地哀求着——

“怎么——”

我话还没问完,就听到院外有人道:“庄家主人好。在下甲夫。”

“在下乙夫。”

大宝像见了鬼似的飞快松开我,往后院跑去!

来了两个人,陌生人?

我奇怪,向院外走去。

“冒昧打扰片刻,我家小主在庄上打扰,冒昧之罪还请包涵。现甲乙受主之托,特将小主带回,还请主人家莫要计较。”第一个发话的甲夫道。

我已到了外院,向着门口走去:“小主?两位是来找谁的?”

这时我一愣,因为我微睁的眼缝里,隐约看到两道黑影——我能看见了?不再是一片黑暗了?!

两个人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在观察我。

我问道:“实在抱歉,小女子身有不便,眼见不清,两位有什么事情能不能直接说个明白?”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人清了清嗓子,再清了清嗓子,仍旧是第一个发话的甲夫:“是这样的,方才我们见到我家小主跑进了姑娘的院子。小主出游太久,家中老爷甚思,我们是想来带小主先走,他日再登门谢过姑娘待主之义。”

“你家小主?我方才没有见人跑进来过啊……”我不确定他们说的小主是不是大宝,但我总不能这样把他交待给陌生的人吧。

甲夫温声道:“可能姑娘没有看仔细。可能姑娘识得我家小主,我家小主圆脸大眼……”

我失落地笑了:“客人也看到了,我眼睛不清,识不得这样的人。”

另一个乙夫没什么耐心,轻声道:“若再不找到,小主马上又不知道要躲到哪里去了。”

甲夫还是很客气:“如果我们寻不到小主回家,也难以向家中老爷交待。不如这样吧,我们两人在姑娘庄中打个来回,绝不惊扰姑娘家人,只须确定小主不在此处,我们马上另处寻找。”

哪有下人找主子这么找的?感觉像是在追逃犯一样。

我本能的就偏向保护大宝,道:“两位也看见了,家中只有我一人,又是眼疾不明之人,虽不敢有何怀疑,但毕竟两位与我素不相识,难免心中担忧,况且家中还有人重病养身,不能多受打扰。若是两位害怕那小主躲进了我家,不愿就此离去,那不如两位先在这里稍等,等我几位朋友回来了,再帮两位一起找找。放心吧,家宅简陋,也未曾设过后门,你们进来时也已看见,这是巷底深处,守着院门,人是不可能逃走的。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冒犯到两位大哥?”

甲夫道:“姑娘所言甚是,是我们寻主心切,冒犯姑娘了。那,我们就在门外候着吧。”

我点了点头,轻掩上门,没有听到他们穿巷离去的声音,果然候在了门外么?还真是执着呢。

我摸向后院,听到颤抖的呼吸声,大宝躲在哪呢?

我轻声道:“大宝,他们要找的小主,是不是就是你?”

“……对不起……”大宝不知道从哪走了出来,极为沮丧道,“我马上就走……”

“你不想回家么?”我很奇怪,家里人都找到这里来了,他却像见了鬼似的躲着。

大宝低声道:“不想回,我想跟飞姐还有夏夏妹妹呆在一起。”

我不禁觉得好笑,虽然大宝来过几次,但我都没好好跟他相处过,他竟然说他喜欢跟我呆在一起。

大宝讨怜延:“大宝以前也这样,因为娘的死,恨遍了所有的人,也更恨自己。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飞姐可怕。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自己慢慢就放下了。刚才夏夏妹妹跟我说过了以前的事,我觉得飞姐很好。”

我愣了愣,觉得很内疚:“刚才我是冲动了……对不起……”这句对不起,我不知道该跟谁说更合适。

大宝懂事道:“恩, 夏夏妹会明白的,总有一天,燕小哥哥也会明白的。”

燕小哥哥?

我失笑道:“你认识燕错么?叫得这么热络。”

大宝恩了几声,又啊了几声,道:“衙门里头见过几次,不过他好凶,我不敢跟他说话。”

第一一二章 合计瞒骗甲乙夫

好凶——

燕错的确挺吓人,如果把大宝藏在他房里,那两个人一定不敢进来找,他们像是打定主义大宝就在这里,等在门口要堵他——

“燕小哥哥这么凶,要是他能凶走他们就好了——”大宝也想到了这一点。

现在也只有这个办法能帮大宝脱身,我咬牙鼓起勇气,敲了敲燕错的门,道:“燕错,在吗?”

静了静,燕错像受到惊吓似的大声叫道:“谁?谁在外面!”

我吓了一跳,大宝也被吓了一跳,连连推着我小碎步要逃跑,哭腔道:“不要了,不要了,我——我还是跟他们回去吧——”

“不用怕——他——他又不会吃了你——”其实我自己也很怕燕错,但在大宝面前我总不能这么胆小,拉着他道,“燕错,是我,我想请你帮个忙,让大宝在你房里躲一会儿,好么?”

燕错没有答话,只听到他的喘气声。

“燕错?听见吗?就躲一会儿,不会打扰到你的。”我好声好气,几乎低声下气。

燕错仍旧没有回答,他这么倔强,不拒绝可能就是同意了?

我舔了舔干涩的唇道:“你不作声,我就当你答应了——大宝,你快进去,找个地方藏好,我现在就去招呼门口的两个人。”

大宝呜咽了一声,道:“死——死就死吧,燕小哥哥,你——你别凶我别凶我——”说着就推门进去了。

这情况,我想笑又笑不出来,连忙朝前院回去。

走到一半,我停了下来,因为我听到外面这两人在轻声对话:

甲夫的声音我记得清,有点尖,音尾处带着点扬音,语速也比较快:“乙夫,刚才那姑娘——”

乙夫语速慢,声音也比较低沉:“她蒙着眼睛,某处相像说明不了什么,说不定拿下眼巾,便是另一番模样。”

在说我么?

甲夫道:“我方才明明看到小主在门口张望,他显然也看到了我们,马上就躲了回来。——这宅子处在巷子底,看似的确没有后门。”

乙夫谨慎道:“你先候在这里,我从后面翻墙进去找。”

甲夫交待道:“都说眼瞎耳聪,你要小心动静,否则不好交代。”

“不用你提醒。”乙夫说完就响起脚步声,向后院方向走到巷底。

我马上回到后院,听到轻风吹动衣裳的声音,院外的离铃“叮铃”一声清响——

有人进院了!那个乙夫么?

我有点慌张,不知道该干什么,飞快摸到后院,撞到了什么东西,差点摔跤——

一摸,是被子——

夏夏搬了凳子,搁在后院晒被子呢——

脚步声——很轻的脚步声——

他们果真进院来找大宝了?

“谁?!是谁在外面!”燕错突然暴跳如雷地叫了起来,吓了我一大跳!

燕错也听到有人进来了?

“我说了不要再来烦我!你眼睛瞎了,是不是耳朵也聋了!”燕错毫不留情地大声骂我。

我急道:“我——我无心的,是不是吵到你了?我已经让他们在门外侯着了,他们只是想进来找个人而已,我不会让他们打扰到你的……”

门里响起了巨大的动静,好像是燕错在发脾气,将里头的东西都推倒撞翻了,他很生气,在低声地怒吼——怎么了?是不是大宝惹他生气了?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难道是在配合我赶走那两个人么?但不致于要这样啊?

“你别这样——别伤到了自己……对不起,我无心的……我不会再让他们进来的……”我有点慌神,眼睛开始渗泪。

“咣!”的一声巨响,燕错的门被撞了个大开,巨大的门风吓得我连连后退,很多东西被扔了出来,枕头衣裳之类的东西还砸到了我身上,燕错怒吼道:“都给我滚!少来烦我!”

燕错是真的在发脾气,还是在配合我们?

然后我听到一阵风起,脚步声落在了院外,那人走了?

过了一会儿,门外没了声音,我松了口气,道:“他们走了。”

“谢谢谢谢。”大宝从房里跳了出来。

我“看”向燕错的方向,他在用力地喘气,我感觉到他很慌很乱,也很虚弱。

我不敢说话,摸了摸地上,尽是燕错扔出来的小家什,他是故意要借这机会凶我么?我摸到一个枕头,又摸到了一只鞋子——

“燕——燕错,你流血了唉。”大宝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挨紧着我,跟燕错提示了一句。

“燕错受伤了?哪里?”我一边摸着去拿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边紧张道。

大宝轻轻动了动,向燕错走了两小步:“燕错,那个,你……你流血了……”

我停了收拾的动作,听着燕错的动静,他还在喘气,根本不理会大宝的提示。

“燕错……”

“啊!”燕错短暂地叫了一声,像是被大宝吓到了一般。

大宝尖叫着退了几步,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对对——对不起——我——我只是想来谢谢你顺便提醒你——你——”

燕错喘了口气,“邦”的一声闷响,像是倒在了床上。

我感觉到很不对劲,站起了身:“燕错,你怎么了?你说话呀——”

燕错喃声道:“我……我……我听不见了……我真的什么……真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不解:“你说什么?燕错,你怎么了?”

燕错粗声喘着气,大宝轻声地重复了一遍,充满了疑惑与无助:“燕错说,他听不见了——他好像听不见我们说话的声音了飞姐——”

“怎么——怎么可能——”

“出去,你们统统给我滚!”燕错突然向我冲来,用力地拉着我将我们推出了门外!

“燕错,燕错你开门哪!到底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我完全没有头绪。

燕错没有理会我的拍门,在里面嚎啕大哭——

那哭声凄惨无助,像是对一切都绝望了。

大宝拉着我往外走了几步,小声道:“飞姐,燕错好像真的听不见了,怎么办哦?”

我不敢相信:“怎么会听不见?明明昨天还好好的啊!”

大宝憨声憨气道:“我也不知道,刚才夏夏妹妹跟他讲话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呢,那模样完全不是爱理不理,而是压根没有听见——不过可能他自己也没发现,所以表情好古怪,一直瞪着夏夏妹妹,竖着耳朵的样子——刚才我们进去的时候,他好像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叫他——那样子——那样子就像听不见声音的聋子一样……”他越说越小声——

“不会的,燕错怎么会听不见,是不是因为受伤——可能是——我去找宋令箭——”我转身向外走去。

“拉弓的大姐姐么?”大宝跟在我后面,拉着我的衣角,像是对一切都很害怕。

“你有看到她吗?”

大宝道:“看到了,早上她在院子里抹箭,那些箭黑黑的,箭头那么尖,好吓人——”

宋令箭在院子里,那就好——

我扯回被他拉得快断的衣角,乱摸向外道:“我去找她,你自己玩吧。”

“哦……飞姐你快回来……”

“宋令箭,快救命啊——”我急得直踩裙脚,刚碰到宋令箭的院门要推,门就开了,一双手温柔坚定地扶住了我。

“飞姐,出什么事了?”扶我的是海漂。

“出事了,燕错出事了。宋令箭呢?”我急得心乱跳。

海漂道:“在的——令,飞姐找你。”

宋令箭跟着我出了院子,没好语声地对海漂道:“呆在房里,别没事乱走。”

海漂“哦”了一声,没再跟来,不忘安慰我道:“飞姐放心,身体为上。”

一进燕错的房间,大宝很自觉地说:“我——我去烧点热水吧,大夫诊病的时候都喜欢让人烧热水——”一说完飞快走了,好像很怕宋令箭。

宋令箭推开我的手:“你自己找个地方呆着,别吵我。”

我连连点头,摸到床角,坐下不安,站着又急,真是不知道怎么摆放自己好。

第一一三章 毒发并症双耳聋

宋令箭一直都是个很安静的人,连呼吸都比别人要慢,要轻,我用力听着,想听她的动静,除了一开始她坐下来的声音外,再无其他声响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全身都麻了,犹豫了很久,轻声问道:“怎么样了宋令箭?”

“不怎么样。”

“燕错怎么样?他说他听不见了,是怎么回事?”我向她摸去,摸到的却是她要推开我的手,就算是我瞎了,也懒得来扶我几把。

“听不见就是聋了,就跟你看不见就是瞎了一个道理。”宋令箭不冷不热道。

“我知道我有很多地方不对,燕错也是——但是,现在不是怪我的时候——宋令箭,当我求你,你一定有办法可以治好他的耳朵的。”

“这是旧病,耳部筋脉早已枯死,我治不了,除非时光倒流。”

旧病?!

“不会的,他前几天分明都听得见的,为什么突然听不见了?是不是因为中毒的关系?啊?”

“他左耳早已失聪,筋经已死,无法再起死回生。此次再受毒素争攻,影响到右耳听力,可能是暂时的,也可能是永远的。”

我一愣,左耳早已失聪?燕错左耳失聪?!我怎么不知道?!

“要怎样救他?一定会有办法的,只要你愿意。”我紧紧拉着宋令箭,她是我的救命稻草。

宋令箭没有拒绝,我知道我很过份,总是在出事了将她当成希望,觉得她必须无所不能。

她淡然道:“我可以尽力,不过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但在我医他之前,你的眼睛要先好。”

“好——好——只要你愿意尝试,我会好好养病,喝药休息,只要你救他——”

宋令箭静了静,好像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随口问我道:“夏夏怎么不在身边?”

“她……我……”

“飞姐误会夏夏妹推倒燕错,夏夏妹哭着跑走了。我本来劝了她要一起回来,但是,但是——”大宝没去烧水,只是找了个借口离这远点,一直呆在门口看着我们,听到宋令箭问夏夏,便回答了。

这个臭大宝,干嘛要说出来!

果然,宋令箭马上站了起来,冷冷道:“我不懂你所说的血浓于水,最亲近的,也可能是致命的。夏夏与你虽非骨血相连,但于你推心置腹,而你却为了维护燕错,三番几次伤透夏夏的心。你若不要她,不懂怜惜,便还给我。”

“对不起。”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我讨厌别人说这句话——夏夏大早已为你煮了汤药,你虽看不清,但自己总能摸到去厨房的路吧?”宋令箭不想我再呆在这里,因为夏夏的事她在生我气,不想再见到我。

我点了点头,无比顺从地走出房间,向厨房走去。

大宝尖声道:“啊,走了?——飞姐——夏夏妹怕药凉了,已将药壶放在了温桶里,我帮飞姐拿出来吧——”话没说过已经拉着我的衣角一起走了。

一离开房间,拐到廊口,我就感觉双腿无力,脑子一蒙倒了下去。

大宝扶抱住了我,急得哇哇哭:“飞姐,飞姐,你脚软吗?你别死啊飞姐,你还没见过大宝呢,飞姐啊……”

我缓过神来,难受得忍不住泪意,低声哭了起来,怎么会这样,燕错怎会失聪,宋令箭也只是说尽其可能,还说什么耳部筋脉已经枯死……

“飞姐,你别哭,大宝会保护你的嘛——”大宝拍着我的背,像个乖巧的孩子在安慰软弱的姐姐。

“嘘——别出声——”我拍了拍大宝,听到燕错房里有说话的声音,宋令箭还有事情要交代给燕错么?

“哦哦。”大宝很听话,也不问为什么,就闭上了嘴。

我侧着耳朵认真听,燕错沙着嗓子咳了一声,道:“你支走他们,想说什么?”

宋令箭一笑,似乎心情不差:“我无话好说。”

“你将他们支走,难道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如果你猜得不准,还是少猜别人的心为妙。”

不对,燕错不是听不见了么,他怎么可以与宋令箭正常对话?

燕错冷笑道:“原来你根本不相信我双耳失聪。”

“你左耳失聪,我早已知道。”宋令箭淡淡道。

“你怎么知道?”

“你与人说话,几乎都以右侧相对。若有人在你左边说话,你总充满戒备,如何都要转换位置,好让听力正常的右耳接收声音。我注意过你的左耳,已无任何生机,清理得也没有右耳干净,可见你平时几乎忽略了它的存在。”

有吗?我仔细回忆着,宋令箭怎么观察得这么仔细,我根本没发现燕错与我们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就是他说话特别大声,感觉特别凶。

燕错没有回答。

“这些本都没有什么,没有人天生完美,总有或多或少的缺陷。而你左耳失聪,应是后天导致。所以你对任何震动敲打都非常敏感,还会刻意去倾听捕捉任何声音信息,你甚至还学会了辨唇之语,以掩盖自己这一不足。”宋令箭的确对这些没有什么偏心,在她眼里,可能谁都一样,无所谓,无足轻重。

燕错仍旧没有回答,我惊呆了,燕错后天失聪,他到底发生过什么?

“你与燕飞的恩怨,与我无关。燕飞有求于我,我既然答应,就会做到。”宋令箭冷静道,就算是施舍,她都不喜欢被人感恩。的确,燕错来这里这么久,宋令箭从来没做过什么评价。

“信上的毒——不是我下的。”燕错慢慢道。

“我知道。”

燕错为什么要解释?他不是一直都不屑于与我们为伍么?不知怎的,我松了口气。

“那个——叫海漂的人……”

“怎么?”

“没什么。”

“他病了。有什么要传达?”宋令箭突然加快了语速。

燕错一笑,笑声很悲凉,却很温和:“他的画,画得很好。”

“他不会画画。”

“他的笔,能画出世上任何名家都画还出来的东西。”燕错茫然道。

脚步声,宋令箭出来了?!

我连忙抓着大宝要起来,不敢被她发现我这个样子,但宋令箭已经到了我们前面。

“还嫌自己病不够多,躺地上凉快去了。”宋令箭嘲讽了一句,一把拉起了我,她力气很大,拉得我整条胳膊都很酸痛。

大宝连连小碎步后退,啊了一声,支支吾吾道:“不——不是——刚才飞飞飞姐差点晕倒,所所所——”

“把夏夏找回来,否则别怪我狠心。”宋令箭无心听大宝的解释,甩开我的手。

“燕错——”

“你的担心治不好他的病,没干什么事别去打扰他,怒气对他与你来说都不是什么好药。”

“知道了,知道了。”我谨慎点头。

宋令箭快步走了。

大宝深吸着气,可能是在目送宋令箭,过了好一会,才心有余悸道:“好凶——好吓人,跟我爹差不多——不过,这宋姐姐对夏夏还是很好的嘛,难怪夏夏妹妹说她是彩霞仙子,她要是愿意笑一笑,不要这么凶巴巴,其实还是很好看的,至少比我爹好看,恩。”

我无心说笑,迈了迈脚已经有了力气。

原先我以为,我这样的性子心里压不得任何事,但事实证明,一个人的承受能力远远超出自己的想像。

大宝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到了厨房,如捧珍宝地将我安置在桌前,道:“飞姐,你坐在这里不要动哦,大宝去给你把汤药拿来——我早上看到夏夏放的来着——我还带了些自己做的甜点,都是开胃口爽口的,飞姐你要不要尝尝嘛?”

我胡乱点点头,道:“谢谢你,大宝。”

大宝高高兴兴地去灶台边上忙着,碎碎道:“不用说谢谢,能照顾飞姐这样的,是大宝做梦都梦不到的——”

我鼻子底下传来温热的药味,应是大宝放好了汤药,他在我边上坐下,安静不语,但我觉得他一直在盯着我看。

我捧了捧药碗,温度适中,夏夏真是细心周到,想起早上对她的冷言恶语,真是无地自容:“我这样的人哪里值得别人对我好,总是把好心当成驴肝肺,骂走真心对自己好的人——”

大宝道:“不是不是,飞姐才不是这样的人,大宝问过好多人,没有一个人不对飞姐竖起大拇指的呢——真好,我想我娘一定也是这么好的人,谁提起来脸上都会带着夸奖的笑容——不像大宝,谁见了不是躲着,就是遭爹冷脸……”

“你娘?”我记得大宝提起过,我跟他早逝的娘长得很像。

“恩恩,所以看到飞姐,就像看到娘。看到飞姐对夏夏妹那么好,就想像着娘也会对大宝那么好一样,只有真心对一个人好,才会生气,才会发脾气,不是么?可惜大宝没有这个机会,娘要不是为了生我,就不会死。爹恨我是应该的。”

大宝天真无邪,却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真是难为他了。

“你爹怎么会恨你,刚才那两个人就是来找你的吧,你看你爹还是担心你的,这么远的地方都找来了。”

大宝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道:“唉,他就是这样,我在家了处处看我不顺眼,我躲开了,他又要到处把我追回来。既然看着我这么堵心,又何必要把我拴在身边呢?”

我一口气喝光了汤药,大宝道:“这儿还有外药,早上夏夏妹妹捣的,说是要敷在飞姐眼睛上的,现在她没在,大宝帮飞姐擦合。”

我点点头,轻闭着双眼任大宝仔细地蘸药抹着眼眶,继续刚才的话题道:“那你也不能离家出走呀,你爹对你严格想来也是对你好,你这么走了他根本很担心。”

大宝手停了停,安静道:“不会的,他才不会,他跟别人家的爹爹都不一样,别人的爹爹张嘴闭嘴都是夸自己的孩子,我这爹爹却总是让我不要出去丢人现眼,院子里谁也不敢为我说句话,我知道他们背地里都笑我,笑我是个傻瓜。”说到这,大宝已经有了哭腔。

“怎么会笑你,这儿大家伙都很喜欢你,觉得你很可爱呀。”我真心道。

大宝一下又开心道:“对呀对呀,所以我好喜欢跟你们呆一块儿,尤其是飞姐,如果我娘在,她也一定会像飞姐这样说的。”

我笑着点点头,心里却很难受,大宝出生便没有娘,他爹痛失妻子而将对他产生了恨意,大宝生性幼稚,与同龄人在心智上应该有点偏差,他爹不仅没有多加保护,反而总是嫌弃苛责,他就将自己所有对爱的幻想都寄托在了早逝的母亲身上,总是想着,如果我娘在的话,如果我娘还活着……

可是这是一个即定的事实,没有任何如果,他娘已经不在了。

第一一四章 心细如针早知情

“那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自己从家里跑出来了?”

大宝道:“大宝要是说了,飞姐会不会觉得大宝任性不懂事,会不会觉得大宝就不可爱了?”

我摇摇头。

大宝又问:“那大宝是要说个大概的?还是说具体的呀?”

我笑了,真是个孩子:“你怎么喜欢怎么说,我听着。”

大宝吸了吸鼻子了,像是很感动,道:“真好,你们都会认真地听我讲话,不像他们那样,多说一句都觉得我可笑,我爹更是巴不得我不要讲话,生怕我给他丢脸。”

我感觉有点困,可能是喝了药的缘故,大宝的点心我吃了,的确很可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举杯楼的大师傅做的。

“我偷偷在家里小院子养了几只小鸡,那些小黄鸡真的好可爱,每天都是它们跑着我跑,听我讲话。飞姐你见过小母鸡生的蛋吗?好暖好小,捏在手里都怕碎了,小黄们生了好几个蛋,我真的很开心,拿着那些蛋去给爹看,想让他也开心开心——可是爹一见到我拿着鸡蛋就很不高兴,说我一天到晚只知道做这些贩夫走卒做的农事,问我孙子兵法看到哪里了,还让我不看的话把书还他……我哪知道哪本是哪本,只记得前阵子天气太冷,我撕了几本书给小黄们烧着取暖,爹听了后大发脾气,马上冲到后院,烧了我的小院子,还命人将我养的小黄们都——都杀了……”大宝呜呜哭了起来。

这爹也真是狠心,怎么能这样糟蹋孩子的心血呢?!而且烧了院子不说,还把大宝养的鸡都杀光了!

“为了一本书,你爹发这么大的脾气?”我对这大宝的爹实在没有什么好感了。

大宝恩了一声,道:“他发脾气是应该的,那本书——那本书是娘生前亲手抄的,只有一本,我后来想想也觉得很伤心,娘若是还在,一定也会心疼的。”

“啊……这样……”

大宝突然呜呜抽泣起来,断断续续道:“爹还说,他还说……说要不是因为我,娘也不会死,如果时间倒回,他宁愿没有我也不愿我娘死,他说我是娘的耻辱……”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安慰,这爹说话也的确伤人,不过爱妻心切,也能理解。我摸着想拍拍他的脑袋,却摸到了他的脸,湿哒哒的触了一手,也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鼻涕。

这么哭了好一会儿,大宝抽抽噎噎地说:“好了我不哭了,夏夏妹怎么还不回来?刚才我被他们吓得赶紧自己跑回来,哎哟我把夏夏妹丢没了呀!”

刚才还是伤心欲绝,现在一句话又把我逗乐了,我笑道:“夏夏比谁都熟这,你丢了她都不会丢——等她气消了会回来的,到时候大宝你要作证,我误会她了,我要跟她道歉。”

大宝笑嘻嘻道:“当然当然。”

我拍了拍他滑嬾嬾的脸,疲倦地站起身道:“喝了药,又吃了个饱,我回房休息一会儿,你要是要出去的话,帮我把院门掩——把院门关上吧。”平时我总是开着院门,现在连掩着都有点怕,我想起那天突然闯进我房间的那个陌生的男人,感觉有点恐怖。

大宝道:“大宝不出去,飞姐眼睛看不见,燕错又听不见,大宝要在这里保护你们。”

我心中五味杂陈,燕家的儿女,一个瞎了一个聋了,需要一个连照顾自己都费尽的孩子来保护。

进了房间,头昏脑胀,刚想倒下睡一会儿,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直着身子叫了句:“夜声?”

“我在。”夜声温柔地回答了一句。

我松了口气,笑了:“你总算出现了。”

夜声道:“恩。昨天走得匆忙,不方便跟姑娘作别。”

我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一直等你来找我。”

夜声道:“能帮到姑娘的地方小生已经帮了,接下来小生不方便再露面,已经有人起疑了。”

我一愣:“谁起疑?你扮我扮得这么像,连我自己都分不清——”

夜声笑了:“再像毕竟也不是真的,姑娘的朋友并不简单。”

“对不起——”

夜声又笑:“为何跟小生说对不起?小生什么也不会失去,顶多只是怀疑,以后不会再发生,姑娘你这就打死不承认,他们也没真凭实据了。”

我迟疑道:“昨天我出去支开孟无的时候,你有没有查觉到后院有其他人?”

夜声给我的视野很小,肯定有我注意不到的,海漂听到了孟无与秦正的对话,那就是早就来了。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我想像着海漂像一个黑夜的幽灵,立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在观察着我们。

夜声道:“小生未以姑娘的身份接触秦正时,未查觉到有人来了,后来因为要装成姑娘你,必须尽可能地敛起内力,所以不一定能对所有的动向都明悉在心。姑娘那位叫做海漂的朋友来的很安静,小生也有点意外。”

我脑子里闪过海漂的脸,竟是海边那张冷静茫然的脸,提心吊胆道:“他说他听到孟无与秦正先前在房里的话,就是说,在我出去支开孟无之前,他已经在院中了。”

夜声奇怪道:“这不可能,只要是活人,有呼吸有心跳,小生都能查觉到——况且孟无与秦正也并非常人,不可能感觉不到——还是——还是离铃的作用,使得他们的查觉力也迟钝了?”

夜声的语气第一次露出了不确定,是离铃让人不确定?还是海漂太让人摸不透?

“那你会去哪?决定什么时候去找你想找的人?”我有点不舍得。

夜声轻恩了一声,道:“继续穿街走巷,听听这里的声音吧,未与姑娘见面之前,小生也一直是这样过的呀。”

一想夜声在这儿也逗留有段时间了,我好奇道:“你一个人出来这么久,家里人都不会记卦么?”

夜声笑道:“想是会的。但他们知道我要来找一个让他们记卦了八年的故人,这一时小会的离别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点点头,能找到丢失的人,即使是历经几十年都是值得的。

夜声轻声道:“姑娘并不开心,是因为令弟的事么?”

我心中一酸,却不敢再用泪打湿刚上好药的眼睛,酸楚道:“他病得很重,毒还伤到了他的耳朵,他现在什么都听不见了。”

夜声道:“若如姑娘眼睛这般只是暂时的,也非坏事。眼盲了,可以排除杂象用心去听,耳聋了,就能安静地琢磨自己做过的事,只有清除很多干扰你的世象,人才能冲破困扰自己的迷雾。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件完美的事,也没有任何一件彻底的坏事,看自己怎么从中提炼吧。”

什么事情被夜声说起来都风轻云淡,他也不过大我几岁的样子,却像是经历了很多,看得透彻全面。

我点点头:“但愿吧。”

突然我的眼睛一暖,夜声的手掌轻覆在了我的眼睛上,我一愣,道:“怎么了?刚上药不久,别沾了一手的药渍。”

夜声收回了手,亲切道:“姑娘的双眼生机已还,很快就能重见光明了。”

“真的?!”这是我这么多天来听到的最让我开心的消息。

夜声像个大哥哥般笑了,道:“是不是真的当然是问姑娘那位懂医的朋友最直接了,不过小生是这么觉得的,呵呵。”

“恩,我今天也模糊地感觉到了黑影,我还以为是我出现幻觉了呢。”

夜声笑道:“那是疾愈的前兆呀,姑娘失而复明,可喜可贺,开眼最想看到的是什么呢?”

我开心道:“当然是看看夜声你长什么样了啊,我们认识有段时间,我对你的印象一直都是自己的脸,你说怪不怪?”

夜声静了静,没有应和我——难道他不想被我看到长相么?

“在瞎子的世界里,容貌与影像永远是排在最后的,小生早习惯了去听去感受,姑娘有重见光明的机会,想看的竟只是小生的脸——长相如何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恩,这样下次我们在街上遇见,就不用听声音才认出你了——”

夜声轻轻道:“也有道理。”

我担忧道:“我的眼睛若是好了,我们还是朋友吧?”

夜声笑道:“姑娘好像说起来,小生是个小气善妒的人般。姑娘眼睛能痊愈小生也很开心,也不用因为别的内疚,小生并不觉得自己瞎而不快乐,因为这对盲眼,小生得到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呢。”

我不知道夜声这样说是不是在宽解我,我很感动地点了点头。

夜声道:“小生在此还会逗留一段时间,希望姑娘能在小生离开之前痊愈。”

我飞快点头:“恩,会的。你可千万不要不辞而别。”

夜声道:“不会,走之前,小生的拐杖就留在姑娘处,算是个抵押吧。”

我不知道平白无故的夜声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但是这个时刻,也许也只有他的话能安慰到我。

夜声道:“姑娘休息吧,多休息眼睛才能好得快。小生先走了哦。”

“恩。”

这次夜声没有像阵风一样消失,而是打开门,往外走了出去,可能是知道院里没有其他人,所以没什么顾忌吧。

但我还是担心地问了一句:“走大院,不怕被人瞧见么?”我心想着,就算他是自己的打扮,一个陌生的瞎子无端出现在这里,无论被韩宋郑夏其中这之一的谁看见都会起疑惑。

夜声浩然笑道:“瞧见便瞧见,大不了打声招呼。”

我也阻止不了什么,只是道:“恩,好,那你小心点。”

但是夜声还没走出院子,我就听到巷里有了脚步声,轻,快,宋令箭?!

第一一五章 眼疾渐愈心难开

他们不会要碰上了吧?!这儿就一条巷通到底,夜声无处可藏啊!

“你?”很快的,我就听到了宋令箭向微讶的声音,完了完了,他们碰上了!

“宋姑娘从外面回来呀?我来看看燕飞,刚聊完出来——”

我背上寒毛一立,这不是李瓶儿的声音么?!

“有心了,不送。”宋令箭淡淡道。

“恩。”“李瓶儿”慢慢地走了出去,在宋令箭的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

我庆幸夜声的谨慎,又不禁有点发杵,一想刚才夜声一直是以李瓶儿的样子在房里与我聊天的?——李瓶儿的女人脸,夜声的男人声音——

我还没杵完,宋令箭就敲了下门,不等我应答就推门进来了。

我做贼心虚,抖了下。

宋令箭道:“谁给你上的药?李瓶儿?”

我握了握拳,平息自己的紧张,道:“大宝帮我敷的。瓶儿——瓶儿只是过来看看我眼睛怎么样了,没坐多久就急着要回去给牛哥做饭了。”

宋令箭没放在心上,走到了我梳妆桌前,摆弄着上面的什么东西,然后道:“给你扎几针,闭眼别动。”

我点头。

宋令箭呼吸缓慢地在我眼睛周边扎针,我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可能真的是做贼心就虚,生怕她能听出我的呼吸里带着的心虚。

扎好针后,我觉得眼睛异常放松舒服,眼眶有暖洋洋的东西在轻微的流动,有一种万物生机复燃的新生感。

我没话搭话,问宋令箭:“我今天早上的时候,模糊好像看到有影子,是不是代表我眼睛好了许多了?”

“恩。”宋令箭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

“你们最近都在忙什么?”

“入冬了,备些猎收弓——你在忙什么?”宋令箭后面这句话问得蹊跷,我心猛地跳快起来。

“忙——我眼瞎了什么都动不了,能忙什么——一天晚到就是吃药,吃了药犯困睡觉——”

宋令箭离得我远了,好像坐在了我对面的椅子上,静静观察着我。

我挤着笑容,但是笑容很僵硬,很假,我想找点话题活一下气氛,又怕自己显得太过刻意而被发现什么。

过了一会儿,宋令箭道:“孟无走了。”

“哦。”这么快就走了?我还以为他还会多呆两天。”我松了口气,总算不是这么沉闷的安静了。

“你好像并不奇怪么?他走之前来找过你?”宋令箭敏感道。

“啊,没有,他这次一来呆这么久我才觉得奇怪,发生这么多事,他也没心情多呆了吧。”我心里松了口气,孟无终于走了,那就是说秦正也一起走了,那就好。

宋令箭没接话,她在思虑什么?琢磨我话里的漏洞么?

“我们没赶到的时候,秦正与你有说过什么没有?”

“秦正?我不知道他是男儿身的时候聊过一小会,她说她身世可怜,无依无靠,我本来还打算收留她在这里帮忙,没想到——”秦正跟我说过的话,的确就只有这些,后来那些话,我是听他与燕错说的,不算。

“别有事没事好心滥发,收留不知底细的人在庄里——那个黄大宝呢?还在庄里头么?”

我就知道宋令箭又要责骂我,无奈地咽了口气,道:“恩,他说他要在这里保护我们,现在也不知道在后院做什么。”

宋令箭冷笑一声:“就他?保护你们?别给你们惹麻烦就不错了——我去赶他走——”

我一把拉住宋令箭:“好端端的,干嘛要赶他走?他虽然心性幼稚,但也不致于给我们招什么麻烦。”

宋令箭道:“不招麻烦?那蹲在巷子里等小主的那两个家丁是来干嘛的?就算他不给你找麻烦,麻烦也会找上门。”

我无话可对,白天宋令箭估计是听到了甲乙夫来找小主的事,她不仅没有同情大宝的现状,居然还因为这样就要赶走大宝,难怪大宝说她凶,怕她怕得口齿都不零清了。

这时令箭也警觉地转动了下身子,应该在向窗外看,然后我听到了巷子里轻轻的脚步声——

宋令箭的听力,比我这瞎子还要好。

“时近黄昏,可能都各自忙去了。也不知大宝还在不在庄里。”巷里的人进了院,也没有敲门,而是在低声商量着,我听出来这是上官衍的声音——

上官衍来找大宝么?

宋令箭低声一个冷哼,道:“你看,麻烦找上门了。”

麻烦?难道那两个家丁没找到大宝,向衙门报案了?

“黄!大!宝!”

冷不丁的,一个满带笑意的声音大声吼了一句,跟上官衍同来的这个人,声音我没听过。

大宝可能刚经过,很迟钝地应了一句:“啊?谁叫我啊?”

“你说我是谁!”那声音很雀跃,跟上官衍的声音有点像,但是很跳脱,满满的都是笑意。

大宝哈哈笑了,快步朝大院走来,随他一起的还有水波荡动的声音,可能水房打好水出来,刚巧被上官衍他们看到了。

“上官哥哥,你都好拉?”大宝问了句,他不理叫他的人,反而问上官衍的病情去了。

“谁是你的上官大人,你再好生瞧瞧我是谁?”跳脱的声音调皮道。

“啊?啊?……啊?!”大宝憨憨的一直在啊。

“你哦,再仔细瞧瞧,我是谁?”跳脱的声音假装不开心道。

大宝哦了一声,顿了顿,突然水盆重重落地,却没打翻,漾出了许多水,大叫起来:“鬼——有鬼啊!有——有鬼啊!”

我被吓了一跳,怎么又有鬼了?!

“瞎叫什么呢?”跳脱的声音也被大宝这样的反应吓了一跳。

大宝抽抽噎噎,惊恐万分:你——你——你,你是礼表哥!”

“哈哈,你认出我来了。没错没错,我就是你那才比子建的礼表哥!”原来这个人是大宝的亲戚表哥,果真托了上官衍一起来寻人了。

大宝哇哇大哭起来,像是被吓得不轻:“你——你……不关我的事啊,我不会水,我已经叫人去救你了,可是……我跑得太慢,带人来的时候你已经淹死了……不关我的事啊…你别来找我算账呀…”

这个大宝,可真是个爱哭鬼,听他说起来,以为这礼表哥早就被水淹死了,突然出现在眼前,胆小点的是要吓一跳。

我轻轻笑了,宋令箭道:“客人来了,主人家躲房里干什么?”说完转身管自己走。

我也跟在后面摸去。

礼表哥对大宝这样的相认反应完全意外,惊讶道:“你,你在说什么啊?”

我们已走到檐下,我偷偷睁了睁眼,看了看院里的人,门口站着的两个男人身形很像,我没分清哪个是上官衍,哪个是来寻人的那个礼表哥。

上官衍笑道:“兄长与大宝玩笑,叨扰到两位了。这是家兄上官礼,这位是此庄主人燕飞燕姑娘,这位是宋令箭宋姑娘。”

家兄上官礼?就是大宝的礼表哥?上官衍的兄长是大宝的表哥,那上官衍也是大宝的亲戚了?怎么从没听谁提起来过,连大宝自己都没提过啊?而且他们也不像表亲那么亲密——不过倒是听上官衍说过,他有两个兄长,这位应该就是其中之一。

上官衍问我道:“燕姑娘的眼睛是不是好些了?”

宋令箭道:“一直遮着纱布,她自己看不清,我们,更看不清。不如摘除,哪怕见见天日也好。”

这个宋令箭,这都不忘来教训我。

我接话道:“最近睡得多,没怎么用眼,再加上宋令箭的调养,已经能模糊看到些影子了——”到了院子,光线更明,依稀能辩清眼前的两个人,一个穿着浅色的长衫,一个穿白,那白在我的眼中亮得明亮,我马上闭上了眼,宋令箭扎的这几针可真有效果,但我不敢用眼过力,还是心满意足,“我能瞧见你们两人,个头相当,礼公子是不是身着白衣?”

上官衍笑道:“的确是的。燕姑娘能重见光明,的确是件喜事。”

上官礼一直没讲话,但我感觉到他在盯着我看,我现在没蒙纱布也没泪血,有什么奇怪的么?

宋令箭淡笑道:“你若不说,险些要错认你们。好一张双生脸。”

我微讶道:“双生脸?两位长得很像么?看身形是差不多呢。”

上官衍道:“我与二哥相差一岁,并非双生。不过因相貌相似,很多人都误以为我们是双生儿。”

这时我感觉自己衣角被拉了拉,大宝喘着小粗气站在我后面,像是跟谁在赌气一样。

“曹植赞洛神道,瞥若惊鸿,婉若游龙。在下一直为寻天下女子可真有如洛神之态,如今才知道,原来天下百态,竟可有无数洛神。”上官礼吟了句诗,虽不懂细意,却能听出是在夸人。

我笑了,这对上官兄弟都是文人雅士,一出口就是诗词歌赋,可惜我半句没听懂:“听不懂礼公子这文绉绉的话,这洛神是谁呀?”

“洛水之神,是曹子建心中的一抹红颜。淡淡如是在,却从不曾拥有——”上官礼轻柔微语,让人听着很舒服。

“燕姑娘不事书经,二哥说多了,燕姑娘要绕得头痛了。”上官衍知道我不懂这些东西,将话题打断了,问大宝道,“这水倒起来是何用的,眼看就要凉了。”

大宝吸着鼻子没有回答。

上官礼轻快地笑了起来。

我正想问有什么事情这么好笑,便听到了巷里的脚步声,哒哒哒的很快。

第一一六章 上官兄弟双生脸

“宋姐姐,宋姐姐!”人未到,声先到,夏夏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你在就好了,我有事想跟你说。”

“你说。”宋令箭道。

夏夏顿了顿,对宋令箭道:“我们边走边说——上官哥哥你也在?我一会就回来。”

上官礼却回答道:“路上小心,再见再见。”

宋令箭由夏夏带着马上走了,我的心一阵失落,夏夏该不会还要跟宋令箭告我的状吧?应该不会吧,夏夏从来都只说好话不说坏话,况且宋令箭已经骂过我了。

上官礼笑眯眯道:“直而不疏,真而不矫,好可爱的女孩子。”

向来和气的大宝却气呼呼道:“夏夏妹是我的夏夏妹,不准你夸赞。”

我拉了下大宝道:“大宝,怎么对你表哥这么说话?”

大宝不高兴道:“飞姐,你不要被礼表哥骗了,他最喜欢骗人,骗了人家这么多年,害得大宝到现在见到水潭子都怕得要死,生怕水龙王要出来捉我的脚丫子。”

上官衍笑道:“看来大宝与二哥有故事呀?”

上官礼却道:“就是小时候的玩笑嘛,这个傻大宝,还真是记恨得狠呢。”

大宝哼道:“我才不傻,你才傻,你是傻二表哥——”他说是这样说,却一直躲在我后面,像是怕极了上官礼。

上官衍道:“大宝,不能这样说二哥——找到你就好了,柔叔为了找你费了好些心思,你一直在我身边,我却没有认出你来,真是汗颜。”

大宝对上官衍也有了些敌意,道:“早知道你跟他们是一伙的,我就,我就,我就——”

“你就什么呀?说呀说呀——”上官礼笑嘻嘻地挑逗着道。

大宝头缩在我身后,嗡声道:“我不要跟你们讲话,你们都是爹那一伙的,飞姐你要保护我。”

上官礼轻声道:“原以为你闹着要找娘,只不过是傻孩子脾气,没想到还真找到长得这么像的。不过人家比你大不了多少,别老是躲在姑娘家身后占便宜好嘛。”

大宝拉着我往里走,道:“飞姐,不要理他,我们快回去,我不要跟他讲话嘛。”

我有点尴尬,道:“大宝,不可以这样对客人的,尤其是比你大的长辈。”

“可是他真的很凶,还有更凶的大表哥。”大宝呜呜的快要哭了。

上官礼孩子气道:“臭大宝,居然这么说我,亏我小时候天天带着你玩,好吃好玩的都让给你。哼,我去叫柔叔回来,看你到时候怎么办。哼,枉我在柔叔面前为你说尽好话,还想先于柔叔找到你给你做下心理准备,你却这么对我哦!”

上官衍倒像个兄长般和解道:“好了二哥,别再吓大宝了,确认他在这里就好了,柔叔——”

大宝尖声叫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哪也不去,我就要呆在这里!”

这大宝怎么这么激动,弄得我有点无所适从,只得出言平息他的情绪道:“恩,就让他在这儿呆着吧,若是他爹问起来了,让他来这处找就行了。”

上官衍道:“那只能叨扰燕姑娘了,二哥你说呢?”

上官礼轻轻吁着气,像是在四处看我的院子,轻松道:“我无所谓呀,又不是我的崽子,人家的娃人家操心去——衍弟,这处虽说不上繁华,却胜景连连,带我四处去观览如何?”

上官衍对我道:“家兄刚来此处,在下带他四处看看,就不打扰各位了。”

我点点头:“恩,不送了。”

上官衍上官礼走了好一会儿,大宝还一直抓着我的衣服不松手,感觉他整个人的神经都绷得很紧。

我转了转身,问道:“大宝,他们走了。”

大宝恩了一声,没再答话。

“怎么了?上官大人不是答应让你在这儿呆着了么,怎么还是闷闷不乐?”

大宝轻声道:“呆不了多久了,爹很快就会来带我走了,没有自由不说,连飞姐和夏夏妹都见不到了——”

“你迟早还是要回家的呀,总不可能一直呆在这里吧,你爹也会担心你的。”虽然我也很不舍,但再喜欢也不能据为已有的道理我是懂的。

大宝抽咽道:“恩,我知道……水凉了,我再去打一盆过来……”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任由他走了。

大宝安静地回去了水房,我有点无所适从,不知道该上哪,想到刚才夏夏来找宋令箭的事情,不知道能不能在对院兜到她们。

摸到对院,院里显然没人,但我听到了动静,风吹动纸的声音。

“飞姐,来找令么?她与夏夏出去了。”海漂仍旧呆在房里,此刻向我走来。

意料之中,但我还是有点失望,道:“哦,好吧,本来还想来碰碰的。”

海漂扶着我坐下来:“等他们事情忙完了自然会回来,燕错怎么样了?”

“他——宋令箭说会尽量医他,不过说什么有一只耳朵生机早就没了,医不好,只能看另一只能不能医好了。”

海漂轻叹了口气,温暖的大手扶了扶我的肩膀,我才发觉我的肩膀很冰,但我自己却没有感觉。随即肩头一暖,海漂已为我加盖了氅子。

“令虽不说,但也希望你们好的。”海漂慢声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他说话总感觉很冷清,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

我笑笑:“我知道。嘴硬心软就是她了。对了,听你说跟着莫掌柜学画画,都画了些什么呀?”

海漂道:“花花草草,还有偶尔脑里出现的景象。”

我心一提,小心翼翼问道:“景象?什么景象?以前的事吗?”

“很模糊,有人也有景,经常醒来就忘了,偶尔记起来就画一些。”

“你跟莫掌柜学画,就是因为想记下那些东西么?——你不是说,不是说以前的事情对你来说不重要么?”

“是不重要,但模糊的感觉并不好。有时候我看到一些无关紧要的……”海漂停了下来。

“无关紧要的什么?”

“没什么,梦境而已,可能都不是真的。”海漂在敷衍我,他梦里看到了什么?像我一样,看到那些似幻却真的画面么?

我犹疑道:“自我眼疾之后,许多来的人都不知道长什么样,那个秦正扮作女装,真的有那么像么?我只听他声音柔弱可人,却一直不知道长相呢。”

海漂道:“飞姐怎么对秦正的长相有了兴趣?”

我笑道:“这不是觉得好奇嘛,一个三大五粗的男人,居然能扮成女人。”

海漂道:“秦正已经走了——不过,当时莫掌柜作了一副像,飞姐眼好之后可以看看,三哥他们也是因了那画,才确定秦正男扮女装的事实。”

“那画——”

“那画我收着,飞姐想来便来找我。”

我笑着点了点头,道:“恩,等我眼好了,还要看看你作的画,燕错说你的画好极了,能画出别人画不出的东西,我倒真想看看。”

海漂清淡一笑,虽坐在我身边,却像隔了很远:“那些画,飞姐不看为妙。”

“为什么?——很——很恐怖吗?——”我想起燕错老是装神弄鬼的吓我,说不定他觉得好的画都神兮兮的。

“算是吧。”海漂道。

我打了瞌睡,迷迷糊糊的有点疲倦。

海漂道:“飞姐累了么?扶你回房休息吧?”

我将头靠在躺椅上,上面有暖暖的阳光的味道,虽然时近黄昏风微凉,但海漂盖在我肩头的氅子已为我挡去了很多风,我心静安详道:“不用,这样躺着很好。你有事没?没事的话就在边上陪陪我,一个人睡着我还是有点害怕的。”

海漂笑道:“飞姐要在这里小憩,我怎好走开?我回房拿本书,在院中看也一样。”

我笑了:“恩。从前也是这样,天气好的时候我在院里小睡,宋令箭也会拿本书在边上看。”

海漂轻声笑了笑,未再答话,起身去房里拿书了。

我长吐了口气,靠在椅上很快睡了过去。

沉梦中,我感觉自己被谁轻轻抱了起来,世界变得明亮,所有东西都在阳光沐浴之中,却没有任何温度,一切都在随风轻摆,我却感觉不到它的吹拂。

我又做梦了。

第一一七章 西花原中云巧妇

有人声音温和道:“飞儿,黑叔叔带你去找博哥哥玩去好不好?”

眼前两个人骤然清晰无比,一个身着浅蓝衣衫的年轻男人,和一个四五岁的女童。

女童的脸皙滑嫩,圆润如玉,那是小时候的我。

浅蓝文静的这个年轻男人,是黑叔叔,爹最要好的朋友之一,那个爱种花的黑叔叔,自从我爹失踪后,他就疯了,我几乎不记得他这样干净明亮的样子。

小燕飞灿烂地笑着:“好呀好呀,去玩去玩。”

黑叔叔抱着小燕飞,慢慢穿巷过道,向西走去。

沿途的风景一直很美,鸟语花艳,但是他们走的方向为什么是向西——向西要经过西花原的,那里闹鬼!

小燕飞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突然问道:“爹爹为什么不来?爹爹呢?”

黑叔叔笑道:“爹爹有事,所以今天黑叔叔带飞儿,飞儿不喜欢黑叔叔么?”

小燕飞道:“喜欢。黑苏苏花花漂亮。”

“那飞儿说,是黑叔叔的花花漂亮,还是云姨的花花漂亮。”

小燕飞道:“都漂亮。”

黑叔叔开心道:“飞儿真懂得讨人喜欢。”

这么开心的场景,我看着竟有些想哭。

黑叔叔放慢了脚步,转头向路边上看去,我放眼一看,愣了愣,这是西花原么?——

眼前一片白色的花海,随风舞起白雪般的碎瓣,中间一座小屋飞檐巧立,如云层上的仙子小屋,这是那个阴森恐怖的西花原吗?我四处看了看,地段的确是的,自西花原闹鬼之后,这附近也没有别的房子落立或者道路拓宽,几乎是一样的。

我看了看小燕飞,想着这应该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西花原什么样时候闹的鬼?好像我爹失踪后不久就开始了——

又是我爹?

是我有意识的要将它们联系在一起?还是它们本来就有联系的?

黑叔叔轻轻将小燕飞放了下来,伸手牵着她,像对父女。他慢慢牵着儿时的我穿过白色花海中的那条曲径石路,远远看去,美得像副不真实的画。

小屋檐下突然多了一道淡绿色的身影,细细的,弱弱的,乌黑的头发盘束成一条辫子散在身后,这女人的身姿很美雅,我想靠近点看清她的脸,却不如平时那么行动自由,只能站在花原边上看着原中的情景。

“阿俊来了啊——飞儿,小心点别踩到泥上去哦,脏了鞋子。”女人的声音也很温柔,是我所能想像到的最温柔慈和的声音,一颦一言都是娘亲应该有的样子,贤爱善良,可惜这些,我在我娘身上从来没有发现过。

女人快步迎了出来,一把将小燕飞抱了起来。

小燕飞甜甜地叫了句:“云姨。”

看起来像是很熟的样子,可是我怎么不记得有过这么一个云姨?

这个云姨张望了一下,迟疑道:“咦,燕哥——怎能么没有来?”

黑叔叔道:“大哥有事,我又怕飞儿跟不住,就带她来这儿了。”

“恩,这样也好。”

黑叔叔道:“怎么不见博儿?飞儿昨天还念着说要跟博哥哥捏泥人呢。”

云姨轻叹了口气,缓慢道:“博儿不太舒服,喝了药刚睡下。”

黑叔叔关切道:“近秋了,是要当心点。”

小燕飞问道:“博哥哥不喜欢飞儿是不是?”

云姨笑道:“小飞儿,怎么这么想。博哥哥只是身体不太好,不能总是陪飞儿玩,等他好了就跟你捏泥人好不好?”

小燕飞哦了一声,显得很失落。

黑叔叔道:“我进原子的时候看到那头是不是垦了个新地儿?云姐要重新的花式么?”

云姨迟疑了一声,道:“不是我开的,是燕哥……他说要给两个孩子开个小池塘,博儿喜欢鱼,说可以养些小锦鲤……”

黑叔叔微有些失落,道:“哦……大哥对博儿真好……”

云姨显得心事重重,幽声道:“越是对我们好,越是不敢消受,我是个不祥的人,生怕给对我好的人带来厄运……”

“云姐怎说这样的话,我——我们都觉得云姐很好,云姐这么好的人,老天爷一定会护佑的。”

云姨轻轻拍着小燕飞的背,抬头然看着檐上随风舞动的木铃,茫然道:“不求护佑,只求能让博儿像正常人那样健康便足够……”

黑叔叔急而无奈,安慰道:“会的,博儿会好起来的。”

云姨喃声道:“只怕好景不长……”

黑叔叔走近了一步,道:“哎,说这些干嘛,不是有我们么?”

云姨轻退了一步,浅浅道:“飞儿睡着了,我带她进屋睡——”她转身进屋。

我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穿过厅门,突然心一凉,碰上了一张苍白的脸,那对眼睛清澈却无比冰凉,直直地盯着我——

我全身寒毛一立,马上转醒了!

黑叔叔!

我第一个直觉就是:黑叔叔怎么了?

我很久没这么单独地梦到黑叔叔,是不是他出事了,托梦给我?

那个云姨是谁?小时候我跟谁这么亲近过么?为什么我没有印象?为什么,我也没听谁提起过这个人?

大清早的,我被夏夏的笑声吵醒了。

只听夏夏脆声道:“宋姐姐说,要用这热水给燕错擦拭耳朵与额头,这样有助于他的听力。这么大桶水,可都是大宝哥哥烧的哦。”

我心中感慨,夏夏这笑声语声伴随了我很多年,但近段时间已经都没有听到了,以前也总是这样,我嗜睡,尤其是秋冬老是睡不醒,都是被夏夏这样的笑声拖出梦的。

听夏夏的声音,好像在后院。

“这样真的有用?”问话的居然是燕错,他们和好了?

夏夏“啊”了一声:“你怎么听到我在说什么?不是聋——”一说到这,她自知失言,收了话。

海漂道:“燕错懂唇语,说话的时候对着他,他能听到。”

大宝乐呵呵道:“只是用热水擦耳朵与额头就有用吗?我来我来。”

黄大宝因为昨天燕错帮过他藏身的事才突然改了态度吧,他本身也不抵触燕错,只是觉得他总是摆着脸很凶,才不敢靠近,这下马上就找着机会贴上脸了。

夏夏道:“那你来吧,我才不想伺侯他——”

我叹了口气,她对燕错还是敌意满满,因为我刚才的态度,她的敌意只会更重。

“咦,海漂哥哥,这是你的画吗?”夏夏又问了句。

“跟着莫掌柜学了些,画得不好。”

“很好很漂亮呀,不说我还以为是街上买的呢。这是宋姐姐院里的树么?”

“恩。”海漂笑应道。

“不说不知道,开得这么旺盛了。”夏夏心情好像还不错。

“最旺的那枝,共延了七根分枝。你看,花快垂到我头上了。”海漂解释着画上的树景。

夏夏咯咯笑:“我只是说说,以为你是照神不照形,你还真这么无聊,这个你也要去数啊?”

海漂笑道:“共有六十三枝。里边有枝,快要生新枝了。”

一个人要有多少无事可做的孤独,才能整日以此打发日子。

静了静,燕错突然凶道:“我自己来,走开!”燕错凶狠道。

大宝却没呼天抢地地被吓跑,反而不依不挠道:“我来帮你嘛,我倒要看看怎么会这么神奇,光这么擦擦就能把病擦好——哎,你怎么像个女人一样戴手镯啊?”

扼腕扣。

“上面还嵌了颗玉珠子,还是重珠呢,真好玩,会响么?”很快的就响起同心吟玉的玉石声,我手腕上的吟玉也轻轻一摇,但没有发出太大声响。

“哎呀,你这手镯还生锈,掉得被上都是铁锈呀。”大宝惊呼道。

夏夏哈哈大笑起来。

“你走开。”燕错气急败坏,估计大宝还粘乎乎地烦着他。

我突然感觉很不妙,因为我感觉到房间里面有一种很低沉的衣服随风飘动的声音——有人?

夜声?他不是说他这段时间不会再来找我了么?

我还是不确定地问了一句:“夜声?是你么?”

没有人回答,那衣衫轻动的声音也没有了。

“啊!”后院夏夏尖叫了一声!

这尖叫声似乎也吓到了我房间的这人,他刻意压低的呼吸声突然提高了!

“是谁?是谁?!”我猛地站起来往房门口冲去,大声喊道!

巷中突然雷厉风行地响起脚步声,急速穿过院子,惹得离铃大作!房间里的呼吸声愈发的着急,向我突然靠近,一阵风拍在我脸上,什么东西在我头上动了动,我的头发一下就散开了——

这让我感觉无比惊恐,这个人在我房间的到底是谁?为什么躲在那里不说话?他想干什么?!

“黄为有!”外头进来的人大叫了一声。

“啊!”我颤声叫了声来。

房里的人破窗而出!

“有贼!快抓贼啊!”夏夏大叫,离铃尖响。

“你在这里等我,哪也不准去。”院里那个浑厚的男人交待了一句,像是追着贼人去了。

叮铃铃,离铃大声响着,像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飞姐,飞姐!”夏夏,拢着我的头发,好像在查看我哪里有没有受伤,“没受伤吧,没受伤就好!”

“是谁?是谁进了我房间?”我吓得不轻。

夏夏道:“没——没看清楚,只看到穿着黑衣裳,高高瘦瘦的,跑得很快。”

大宝在门口轻声抽泣,我无暇安慰,匆忙问夏夏:“那人好像动了我头发,你看看我头上少了什么?”

夏夏在我头上找了找,道:“飞姐头上能有什么呀,就是簪发的簪子吧——今天飞姐簪了什么簪子,那贼人抢你的簪子干什么?”

我想了想,我现在无心装扮,双眼又看不见,随便从桌上拿了个簪子就簪了,哪会知道簪了哪个呢?

簪子?!

第一一八章 双眼能见往逝者

夏夏清点了下我的首饰,我簪子本来也不多,一下就知道是不见了哪支:“是我送飞姐的那个珠簪子。”

“啊?难道我今天簪的是那个珠簪么?我真的没什么印象。”

“恩。”夏夏显得有点失落,那簪子是她存了很久的银子买来送我的,她还特意强调不准我去买,非要何其真放着等她存够钱去买下来,它重的是心意,并不值多少银子,不值得一个贼人进院来偷抢啊!

我笨拙地说了句:“那贼抢什么不好,干嘛要抢我的簪子,我——”

夏夏轻声道:“飞姐没事好,那些都是身外物,失了再买就好。我去后院问问海漂哥哥他们看看,那贼人说不定去而复返——大宝哥哥,你帮我好好陪陪飞姐。”

后院本来一直安静,这时燕错突然对谁道:“你是不是,能看见什么?”

“看见什么?”海漂没出来,还在房中陪他。

“你为什么能画出我娘的样子?你怎么会知道她的样子?”燕错的语气咄咄逼人,似乎是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受到了触害。

海漂画过燕错他娘的画像?他娘不是死了么?

“你的眼睛——你的眼睛——”燕错顿声道。

海漂没有答话。

“你是不是……是不是能看到死去的人?”燕错迟疑着问了这么个奇怪的问题。

“我不知道——”

夏夏已经走到后院尾房,大声问道:“海漂哥哥,院里遭了贼人,你们有没有瞧见什么?”

海漂的声音马上恢复了正常,平静道:“没有,有贼人么?”

燕错却凶夏夏道:“谁让你不敲门就进来的?出去!”

夏夏本来心情已经十分郁闷,听燕错莫名凶她,怒道:“我好心好意来问你们,你给我看的什么脸色,你们两人都在房中,房门开着,我敲什么门?我敲了你听得见么?”

燕错一听讽刺他耳聋,几乎暴跳如雷:“我是听不见,却也比你们这些听得见的人强!马上给我滚!”

“谁稀罕!你自己一个人等死去吧!”夏夏也怒吼一声,哒哒哒跑走了,应该是回房去了。

海漂叹了口气,对燕错道:“你不该乱生气,夏夏很好。你若是气我,骂我便是。”

燕错怒道:“你不是要走么?不送!”

“飞姐,你是不是吓坏了?大宝也很害怕,爹好凶,我死定了。”大宝以为我一直不说话是被吓慌了,拉了拉我问道。

我毛骨悚然,手臂上的寒毛根根尖竖而起,海漂真的能看到死去的人?那他能看到鬼?

“飞姐——”海漂从后院绕来,声音在门口响起,我猛地打了个寒颤。

“啊——啊——”大宝尖叫一声,飞快扑来抱着我手臂,大块头依偎在我身上,几乎要将我压塌。

海漂好像也被吓了一跳,道:“怎么了?”

“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好吓人!”大宝恐惧道。

海漂道:“我的眼睛?吓人吗?”

大宝不敢再说话,我被他的一惊一乍也弄得没来由害怕,道:“大宝胆小,见什么都怕。方才进了贼人,好像有人去追了,不知道怎么样了。”

海漂道:“哦,好,我去看看。飞姐在家,要小心些。”

海漂一走,大宝马上碎碎在我耳边道:“飞姐,他的眼睛会变颜色,好吓人的。”

“变颜色?”我对大宝的话的确人点半信半疑,他就像个孩子喜欢胡思乱想,“像我这样,眼睛受伤了吗?”

“你说的刚才,就是你刚才突然尖叫的时候吗?”

“对呀,飞姐也听到了呀。突然他的眼睛就变了,像是——像是被恶鬼附体了一样……”

我打了个哆索道:“大白天的,说什么鬼啊!”

大宝害怕道:“飞姐,你要小心他呀,大宝总觉得他的眼睛,太可怕,像会吸人一样,说不定,说不你的眼睛燕小哥哥的伤,都是因为他的眼睛有邪气才会这样的。”

我被大宝说得一愣一愣的。

海漂在我心里一直都是个温柔和善的人,不管别人怎样待他,他永远都是被之一笑,似乎连一点人性的暇疵都没有。这样的至圣,是不是本身就是一种伪装呢?

我打了个寒战!想起海漂清冷冷地站在门口看尽一切的样子,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呢?

我开始后怕,也许……也许当时宋令箭的决定是正确的,是我被蒙蔽了而已……

“夏——有人在么?”院里响起举杯楼小驴的声音。

夏夏没作应答,可能在房间里生闷气。

我走到窗边,正好对着院子里的小驴:“送饭来了啊,夏夏有点事情,你把饭菜放在石桌上吧。”

小驴笑道:“好的。是一一摆好?还是先放在篮里?放出来怕很快凉了。”

“先放着吧,麻烦你了。”

小驴道:“今天送了,接下来几天可能送不了了,店里来了许多客人,我怕到时候抽不出时间来送了。”

“哦?来了很多客人么?”

小驴道:“恩。”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问道:“小驴,这两天你有见到郑小姐么?”这段时间去举杯楼安排餐饭的事情都是郑珠宝在弄的,怎么感觉好两天没见到她了,她也没来说过声道别。

小驴迟疑了一会儿,道:“没见过,好两天了。”

“几天了?”

“两天了吧,昨天大早她来吩咐了一下早点,便没再来过。这两天的餐都是照以前的来送的。”

两天了?昨天我桌上的饭菜,难道不是郑珠宝安排的?我的确这两天也没见到她人——郑珠宝不会是出什么意外了吧?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来。

“飞姐还有什么吩咐么?”小驴跟着夏夏一起这么叫我。

“哦,其他没有了,就是能不能帮我打听下郑小姐是不是回郑府了,好么?不用太直接,多留个心眼就可以。”

小驴恩了一声,道:“晓得了,那你们慢慢吃,我回了。”

小驴走了没多久,夏夏就把饭菜都张罗好了,像以前那样,总是周到体贴,容易结油的菜下面都放了热水盘子,吃着就像刚炒出来的一样。只是她没有笑声,也没有轻快的小调,一切都很安静,安静得好像连这个院子一起聋了。

大宝因为黄老爷找来的事情也一直闷闷不乐,一顿饭吃下来,连碗筷相碰的声音都没有。

我嚼着饭菜,寻思着找个话题逗她开心,她却放下碗筷道:“我吃好了,你们慢吃。”

我搭了一句:“忙什么呢?总是没见你在。”

夏夏道:“没忙什么,我去给燕夫人送饭了——大宝哥哥,这是燕错的,呆会你帮我去送一下,我怕凉了又要讨人嫌了。”说罢站了起来要走。

大宝马上站了起来:“好好,我现在就去。”

一下两个人都要走,我还没说什么,就听到后院急匆匆的有脚步声,还有虚弱的喘气声。

“燕错小哥哥,你怎么下床出来了哦?是闻到饭香味怕我们吃光忘记你么?”大宝友好道。

燕错用力地喘着气,但他要说得话很急,连把气喘平再说的功夫都不愿等,怒道:“臭——臭丫头,你把——我的衣服——弄到哪里去了?!”

夏夏冷冷道:“你叫谁呢你?你娘没教过做人要有礼貌吗?”

燕错凶狠地吼了一声:“我问你把我衣服弄哪去了!”

声音之大,震而欲耳。

大宝吓得一哆嗦,把端起的饭盘放回到了桌上,连连退回到我身边。

“谁吃了没事干收你的衣服,你那件沾的药的衣服我嫌臭,扔在水房了。”夏夏喘着粗气,气得不轻。

“什么?你把我衣服扔在水房?!——”燕错怒气冲冲地往水房去了。

夏夏喘着气没再说话,换了平时,她早还嘴骂过去了。

燕错很快又脚步混乱地从水房出来,怒道:“谁让你洗我的衣服了?谁让你洗了?!我里面的东西呢?!”

夏夏咬牙道:“什么鬼东西,我没看见!”

燕错猛地上来几句,凶狠道:“我问你,我、衣、服、里、面、的、东、西、呢?!”

夏夏尖声道:“我没见到过,谁稀罕你的破东西,掉在地上踩成渣子我都不会多看一眼,我知道你聋了,但你看得懂在我说什么吧?我、没、看、见!”

“燕错,你丢了什么东西,很重要吗?”我怕他们再说要吵起来,连忙打断问道。

燕错喘着气不回答。

第一一九章 水火不容难相处

夏夏道:“是什么东西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你可别无中生有,故意挑拔离间。现在又伤又聋就积点德吧,还想把这里弄得鸡犬不宁吗?”

“你——”

我感觉到一阵风,带着燕错身上的药味,大宝松开我向前冲去,尖声道:“不要呀,不要打架嘛,不要欺负我夏夏妹。”

“燕错,你干什么?夏夏,你不能这样说。”

燕错猛地喘着气,咬牙切齿道:“我警告你,以后不准进我的房间,更别碰我的任何东西,没事别让我看到你。还有你,傻子,别跟个白痴一样见谁都叫哥哥,我跟你没半点关系!”说罢转身就走。

大宝轻轻吸了吸鼻子,委屈又害怕。

哗拉拉,碗筷砸地,汤汁四溅,大宝惊叫着拉着我向后退,委屈道:“夏夏妹,你别这样嘛……”

夏夏猛喘了两口气,尖声哭道:“是我自己犯贱,还腆着脸做这些吃力讨骂的事!这饭菜我权当是喂狗了也不喂这种没良心的人,免得病治不好聋一辈子也说是我下了毒!”

大宝抽噎道:“夏夏妹别伤心,以后我们不跟燕错玩了,我再也不会客客气气地叫他小哥哥了,他跟大表哥礼表哥一样,都是坏人。”

夏夏抽泣着跑回房了,这已不知道是今年她第几次哭了,她一直都是个开朗坚强的女孩子,除了为我的病情担扰,几乎不会在我面前掉眼泪。

这么在院中僵站了好一会儿,大宝唯诺道:“飞姐,你还吃么?地上的大宝来收拾吧,飞姐别乱走,免得踩到碎渣子,我去拿扫把哦。”

大宝刚一走,门口就有人进来了:“唉哟我的姑奶奶,我这会饿得肚皮扁扁眼花花,是哪个欠收拾的这么浪费粮食啊!”

我转头对着门口就落了泪。

“哎,这么不经说呀,瓷娃娃碰不得呀,就哭给我看了!”韩三笑走了进来,哎声小跳着躲着地上的狼籍。

“刚才夏夏跟燕错吵了一架,我劝不了。”

“那小子是吃了*么,白天刚摔完房里的东西,晚上又来砸碗盘子,他跟你全家都有仇呀,连饭菜都不放过,啧啧,这都还有这么大一块猪蹄呢,好香啊,卤烧的,哎,我心碎了。”韩三笑蹲在地上审视着地上的饭菜,好像那些对他来说更重要。

“他耳朵听不见了,宋令箭说,有一只是治不好了,有一只还要看情况——如果他真的……真的失聪的话,我……”我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只是这件事情我还没完全消化。

“他耳朵不是早有问题么,又不是来了这里才这样——唉,你说,这猪蹄洗一下应该还能吃吧,掉在饭上面,不至于很脏吧?”韩三笑在研究猪蹄。

我不高兴道:“原来你也知道他耳朵有问题——你们为什么都不跟我说?”

韩三笑道:“这是人家的秘密嘛,一个不小心发现了,难道还要四处宣扬吗?人家才不是那么八卦的人咧——经我研究,这猪蹄应该没有脏——夏丫头,过来帮三哥洗猪路蹄!”他扯着嗓子就叫。

我踢了他一脚道:“别叫她——刚跟燕错吵完架,气着在屋里,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真是里外不是人。”

韩三笑叹了口气,将研究半天的猪蹄放在桌上,我闻到浓浓的卤烧味:“不叫就不叫,你踢我干什么呀——夏夏这么机灵的娃,也有遇上克星的时候呀,真逗。”

韩三笑一点都没把些烦我半天的事放在心上,在他看来,似乎都很正常。

“要是他们一直这样水火不容,我真不知道怎么应付。”

韩三笑捡着桌上的菜吃得津津有味,呼着气道:“有什么不好应付的,过个一两年,该嫁的嫁该娶的娶,到时候你想留都留不住,求他们回娘家看看都甩你一脸屎色——哎,你说你的,我听着,我嘴巴忙着呢。”

我想想也是,现在燕错生病脾气爆炸,夏夏也是不习惯院里突然多了个人,慢慢的会好的。

好几天没见到韩三笑,趁现在有空儿,我寻思着怎么跟他打探夜声的事情,他应该还不知道夜声来找他的事情,但我答应过又不能直说,要怎么问呢?

“哎哟,臭小子,吓我一跳,咽着了你赔。”韩三笑突然说了一句。

“我,我没钱赔。”大宝拿了打把来,却不敢上前打扫。

韩三笑笑嘻嘻的:“你没钱,你那老爹有钱呀,那行人的队伍长得,跟公主出嫁陪亲似的,看不出来你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嘛。”

大宝重重地吸着气,不高兴道:“不是我的钱,不是。”

“不是你的,以后也是你的嘛——”韩三笑嚼着满足的东西道,“小子,过来。”

大宝站在檐下不敢过来,颤幽幽问道:“过去干什么?”

“跟三哥哥聊聊天嘛,还能吃了你,虽然你白白胖胖看起来是挺好吃的样子,但是我刚吃饱,还不想太油腻。”

大宝马上吸着鼻子恐惧地抽泣起来。

我嗔道:“臭韩三笑,别吓大宝,这么大的人了还吓唬小孩子。大宝你别理他,进屋找夏夏玩去吧,替飞姐陪陪她。”

“哦!”大宝扔了扫把,一溜烟跑了。

韩三笑哼哼道:“傻小子,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

“什么真傻假傻,你怎么对什么事情都这么有戒心啊?”

“你个乡下女人,能知道什么——我问你,你知道这黄大宝姓谁名什么?家住哪里家里有什么人,做着什么营生?你就把这么个人留在自己院子,你们一院女人,哦,还有个又伤又聋的男人,你是活腻了还是怎么的?忘记秦正的事儿了是吧?人家看起来多娇滴滴一小姑娘,狠起心肠能种一院子的共喜花。”

“那,那大宝又没什么,他还只是个孩子嘛……”

“孩子?”韩三笑哈哈笑了,“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大个的孩子,真逗,不知底细出身的,你哪知道人家是忠是奸。”

“别把谁都醒得这么坏,秦正的确不是我所想像的那样,不过他也没有伤害我啊……而且今天大宝的来找过他了,原来他是上官大人的表亲,那就更不可能是什么坏人了,只是很奇怪,说是表亲,他们好像却不认识。”

“是了吧,就说人心隔肚皮,再告诉你一件事,他爹黄老爷祖籍是这儿的,不过不是这村,而是虹村的。”

我一愣,这么巧合?

“我没听过黄老爷这号人物啊?你听谁说的?”

“听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知道就行。说这黄老爷很早的时候就到帝都做了大官,以前还会隔年回来祭祖,后来可能嫌路途太远,回得越来越少,也就没什么人记在心上了。帝都大官哦,那个黄大宝可是权贵之后哦。”

“这个……大宝倒真没说过,可能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吧……”

“哼,哼!”韩三笑冷笑两声,都是用鼻腔发的音,听起来各种讽刺。

“只要没有恶意就行了,就像我也不知道你家有谁做着什么营生一样,我有问过你吗?我也不知道你底细,换了你这想法,我们这几年朋友也算是白做了是不是?”我突然找到了话题的入口点。

“啧,扯我头上来了啊,谁说你没问过,不止问过,还问了好多次!”

“我什么时候问过?!”

“四年前重阳节,前年清明节,去年端午节,你都问过我,老是挑大过节的问我,你觉得有意思么?”

我吐了吐舌,可能只是无心问了一句,这韩三笑这么记仇啊!

我撑到底道:“那,那是因为你都从来没有回答过啊,你要是认认真真好好地回答了,我干嘛一次又一次地问——好像你从石头里蹦出来就这么大似的,我也会好奇的嘛——”

韩三笑突然凑近我,坏笑道:“好奇什么,突然又想问我家底打听我家事,干什么,不会看上我了吧?虽然我是相貌堂堂才高八斗,但我对你就像亲姐姐、亲姑姑一样,没半点男女之情呀飞姐姐燕姑姑!”

我一下就弹起来了,挥手就揍他:“说什么呢你,谁是你姐姐你姑姑,真讨厌!”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别别别,地上全是碎渣子呢,我是个严肃的人从不跟姑娘家打闹玩笑。”韩三笑不要脸地说。

“就你?这镇子里上到八十下到五岁,你哪个不熟不要逗几句,脸皮可真厚。”这时我突然想起他刚才提的共喜花,一直有点好奇,据秦正用误入雾坡中毒而死的人的尸体来喂养这些花,这么邪门的花到底有什么故事?

“对了,你刚才说的秦正的共喜花到底是什么花啊?长什么样?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韩三笑向来懒得跟我解释太多,问我道:“你个瞎婆娘,要知道长什么样干嘛?就算真有一枝共喜花摆在你面前,你也不知道是菊花还是喇叭花啊。”

“谁说我不知道,我现在是瞎,不过很快就好了,今天我都能看到人影了——我就想知道它们什么模样,万一——万一以后我看到了,我就躲远一点。”

“干嘛躲远点,又不能吃了你,你是瞎,但你又没瘸,知道怎么迈开小短腿跑吧?”

“不是说那花吃人嘛,我怕。”我缩了下身子。

韩三笑道:“也是,不过你放心吧,共喜花是静花,不会扑过来咬你的,除非你自己不要命,非要凑过去。”

我掐了一下韩三笑,急道:“到底长什么样嘛?再不说我生气了。”

韩三笑道:“行行行,我说我说,就大大的像个圆球,比你的大脑袋还大还圆,朵朵颜色不一样,花径能到你的腰了,一枝上能复出很多枝,看倒是很好看。”

臭韩三笑,连这都不忘损我!

第一二零章 浅说共喜春泥花

“花好看,又取了这么喜庆的名字,怎么会有这么吓人的养法嘛?”我脑海里浮现出梦里的场景,那座仙子小屋里,紫衣姑娘在用人血浇灌的花,不就是这样么?当时我爹还说,共喜妖邪,一定要让她看管好。

“对啊对啊,所以后来别人给它们取了个绰号,叫春泥花。”

“春泥?也很好听啊,像个姑娘家的名字——对了,我记得以前柳村就有个姑娘,叫春妮,跟这春泥还真的很像呢。”

韩三笑道:“对啊对啊,因为养这妖花的人就是个叫春泥的姑娘,后来别人就这么没创意地直接用她的名字来重新命名了——其实可以这么说,共喜只是前身,本来只是颜色艳丽的大花,不嗜毒也不好血,别人专门拿来做喜事摆设用的,所以叫共喜花。后来它有了这邪性,才改名春泥,也是暗讽花主妖邪无情拉。”

我咋舌:“这么恐怖的花,居然是个姑娘养出来的,她为什么要种这么邪气的花啊?怎么养的?”

韩三笑得意地清了清嗓子,道:“待老夫慢慢道来——先叫声哥哥听听。”

我掐着他道:“我听得正认真,别逼我掐你。”

韩三笑嗷嗷叫:“你这不是已经在掐了嘛,我说就是了,真凶,飞姐真凶,活该你瞎。”

我真是被韩三笑气得没辙,平时换在他们都忌讳的话题,到他嘴里就变成损我的专用词了,不过他这么一说,倒也真不觉得瞎有什么似的,只得凶他道:“快说拉!”

“我先区分开来说,共喜是花没毒化前的名字,春泥是毒化后的名字,这样好理解点,你脑子比较不灵光,我怕我说得太快了你区分不了。”

我咽下韩三笑的这些损话,认真听着。

“这个传说吧,共喜花最早的来源是在一个叫做艳容庄的西域山村,艳容艳容,就是容貌艳丽的意思,可是偏偏这个村里的人都奇丑无比,黑脸豁嘴,就连女人都是孔武粗壮,你一想,女人都长得跟周渔鱼似的——人家两条鱼他好歹是个白胖子,那些人都黑黑壮壮的,你说吓人不吓人?”

我忍不住笑了,这韩三笑可喜欢讨论别人长相,一会说这个丑,一会说另一个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潘安再世呢。

“就因为长得丑嘛,就特别喜欢美丽的东西,就跟两条鱼喜欢凤儿一个道理,所以那村里的丑人都喜欢在院子里种共喜花,脸丑么,只能看这些漂亮的大花来舒展舒展心情。这个艳容庄因为土质奇特,特别适合植毒,所以村上的人都植毒物为主,不过他们只是拿来当做买卖,自己却不害人,倒也不是大恶之人。”

我不解道:“还不是大恶之人啊?就是因为有这些人种毒卖毒,才有人使毒啊,这不是变相害人么?”

韩三笑:“这就是听客您有所不知了,毒跟药,只是一念之差,是药都还三分毒呢,很多你觉得奇毒无比的东西,反过来可能是药哦。乡下女人,道理不懂,原谅你。”

我忍着想揍他的冲动,点头道:“这倒是。”

“恩,这庄子的丑男丑女这么丑了好多年,有一年,村里突然来了一个中原女子,这女子吧,若是放在中原地方,也就普普通通,大街上一抓一把,跟你差不多,可是你得知道呀,西域苦寒之地本来就没什么细腻清秀的女子,再加上那是个奇丑无比的庄子,一见到这样的女子,啧啧啧,我的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啊,简直惊为天人啊!以为是仙女不小心跌下来了呢!”韩三笑拍着大腿,说得很激动。

“是是是,我就是街上一抓一大把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长相,谢谢你的提醒。”我忍气吞声道。

“恩恩,有自知之明就好,哎你别打岔呀,老是打扰我的思路——这女子就像仙女下凡,身上跟带了圣光似的,一下就照亮了这庄子里丑男的眼睛,不管是娶没娶亲的,有没有家室的,个个都争相来追求,哪怕是不追求吧,看看也开心,恨不得把这女子供在村里,天天能看到,啧啧啧,没见过世面,真的很可怕啊。”

“难道这女子就是你说的春泥啊?”

“是啊,就叫春泥。这个叫春泥的丫头进了村后,本来可能为人处事也没什么,一受这样的吹捧,自己竟然也飘飘然了,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仙女下凡,与众不同。什么事情都会有慕名而来的丑男人帮她办了,俨然就像个女王一样。她入乡随俗,院子里也种了许多艳丽无比的共喜花,但她觉得吧,老娘好歹是是仙女下凡倾国倾城,这院里的花当然也要比别家的漂亮,所以她就想着,找什么法子能让自家的花也比别家的漂亮呢?”

“想出法子了么?你别吊我胃口呀!”我一直捂着嘴在笑。

“想了啊,想了个歪点子,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听说了一个怪方,说是用血来喂花,花会特别营养艳丽,而且不能用动物的,动物没灵气,养出来的花会粗野。”

“不用动物的,难道用人的?哪有这样的说法嘛?!”虽然我没读过多少书,但也觉得这种说法很骗人。

“对呀,用人血。春泥丫头知道这法子邪门,自己又是弱质女流,估计也早个自私小气鬼,哪敢自己用血去养花,只能苦恼作罢。不过后来她又想了一招,间接是向别人透露了这个苦恼,村里的男人知道了,个个都想在仙女面前表现自己的忠诚爱意,纷纷自愿割臂放血,跟哄丈母娘似的哄着这些花。”

“送自己的血来追求心上人?至于么?这些人是不是真的疯了啊?”

“至于啊,因为他们蠢呗。这春泥也早被捧上天,习惯并享受这种礼遇,欣然接受了,还放言许诺说,将院子里的花分开种植,许一人一枝,谁的血养出来的花最美,她就嫁给谁。结果,我的地藏王菩萨啊,那些疯子一听说仙女愿意以身相许养花人,个个都疯了一样的献血养花,不仅献得越来越我我,还越来越勤快,生怕自己跟阎王爷报道太晚一样。”

“这——这也太恐怖了吧,一院子里的花都吃血长大,她一个人住得安心吗?”

“安心,当然安心,那可是满满的爱意啊,虽然有点恶心。一段时间后,春泥根据共喜花的长势,发现了一个现象,不同的人养出来的共喜花不仅大小不一样,连颜色都微有些不同。为此她特意做了记录,花形大小由供血者的体型决定,但颜色却是因为他们本身种的毒不一样而有所变化。”

“种的毒?他们种毒跟养花又有什么关系?不是说那些毒是拿来交易维生的么,他们难道也拿来吃么?”

“跟你怎么这么难交流呢?他们从小植毒为生,整个庄子都是毒,就连水里空气里都有毒的味道,长年以往当然身体骨血中也会带毒了,这就跟你小时候碰水锈碰多了现在身上也都是毒一样——”

我愣了愣——

“呃……看我又跑题了哇哈哈,恩,咳咳,结果吧,那些种毒多的,体内吸收的毒素也多,他们的血养出来的花就特别的艳。这个论断被确定后,一些欲娶成狂的丑男就彻底地拼了命,服用各种毒以加强体中毒质,好养出更美的花来。”

我笑了笑道:“你能不张口闭口丑男嘛,我知道他们长得不好看,你也不用挂在嘴边说嘛。”

“真挑剔,给你说个故事,这么活灵活现的你跟我挑措词,我饭都还没吃饱呢,牙缝里的肉丝儿都没挑干净——说到这,卡我半天,等我挑出来——”

“你赶紧说呀,就知道胡说八道,快接着说。”我急道。

“好好好。后来呀,那些追求春泥的男人开始慢慢的失踪不见了,而春泥院中的那些花朵却越加斑斓多彩,美不胜收。大家就都觉得奇怪呀,那些男人哪去了?去问春泥,发现春泥也变得越来越奇怪。”

“怎么奇怪?”

“这春泥一天到晚没事干,就在院里花丛间走来走去,叫她也没多少反应,痴痴的像入了迷一样,别人要进她的院子帮忙,她非但不开门,还全将人赶走了,你想想,一个早就被追求者惯坏了的年轻姑娘,居然自己拿锄头挖地抬水浇花,你说奇怪不奇怪。”

“那,可能是她不想别人弄坏她心爱的花吧,有时候我在绣房整理的时候,也不想你们进来弄乱我的绣绢啊,很正常的。”

“还有呢,急什么。接下来,村里的人发现,不仅是追求春泥的这些男人失踪了,连没有追求春泥的那些老人小孩也开始失踪,就连刚下地入葬的尸体都不见了几具——”

尸体——我本能地缩了缩身子,有点害怕。

“后来村长就开始查这件事,发现这些人的失踪都与春泥有关,具体为什么,你总也知道个大概了吧。”

“被春泥拿去喂花了?秦正是个武功高强的男人,我倒能理解,但春泥只是个弱女子,怎么也能做出这种事来?”我不信,别说是杀人,平时让我看看杀鸡,我都觉得毛骨悚然,春泥好歹也只是个年轻姑娘家呀。

第一二一章 心中无情唯恋花

“姑娘家怎么了?你是姑娘家,人家宋令箭也是姑娘家,你没见她追杀一只野猪时的那狠劲,简直就像恶狼馋虎,面目狰狞到令人发指啊!”

若我眼睛完好,一定要瞪他几眼,这会只能皱着眉道:“你就不能少损点人么?损完我又损宋令箭。活该你老是被她损。”

“打个比方嘛,不是为了让你更好理解么,反正就是这么一个理了,一个人要是对什么事情入了痴,就什么都做得出来,最可怕的是,她一直觉得自已做的事情是正确的,谁也阻拦不了,谁也不能阻拦。谁要是拦她,谁就是她的敌人。”

我夹紧双臂抱着身子,这样会害怕少点,问道:“那,村长怎么发现的?”

“经常晚上都有人听到春泥一个人在院子里挖坑,她屋子还发出一阵阵恶臭,趁个月黑风高日,村里人冲进去抓了个现行,那时春泥刚好在埋一具偷来的尸体,后来村人挖开那些奇丽无比的共喜花,花下全是腐化了的尸体残肢,不仅如此,她还在自己屋中地窖放置很多瓦缸,将多余的人血残肉存在里面,好备不时之需……”

我恶心想吐,尤其是韩三笑身上还一残留刚才的卤烧猪蹄的味道,更令我寒毛立起。

不过,瓦缸?我梦里那个紫衣姑娘将尸体悬屋梁上放血,放完血后将尸体封在缸中,难道也是同个道理?

“不是有很多人自愿给血么,她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事?”我压着呕意问题。

“你傻啊,让你天天流这么多血,猪都要死了,一个人能给多少血,还真不要命了啊?那些丑——那些男的献过几次哪还有底气再来,春泥嗜花成狂,能得到的人血越来越少,她就开始残杀村中的老弱,甚至是偷尸体。”

“那被抓到后,她怎么样了?”

“她不仅没有为自己求情,还坦然承认所有罪,只是求村里的人能放过她一院子的花,后来她被村规处理,她死前要求把自己的尸体也埋在花下。”

我心中百感交集,这叫春泥的女子,是痴还是癫呢?应该如何评价她呢,十恶不赦的坏人?可是我想起她模糊的样子站在花下痴迷而笑,心里竟觉得有点悲凉,或许她谁也没有爱过,爱得只是一院子用心血养出来的共喜花,那是不是也可以理解成为是为爱而痴狂呢?

“那照你这么说来,这共喜花——不对,应该是后来的春泥花,它们只是食毒,那怎么会变成食人了呢?”

“万事总会变的嘛,那花自春泥死后便得不到足够的人血供养,为了适应环境生存,它们自己的茎藤极韧地向周加搜索养份,它们能闻到暴露在空气里的血腥味,会突然展开花枝将你缠住!——”

“啊!”我尖叫了一声,这个死韩三笑,说归说,突然拍我肩膀吓我,我魂都没了!

“哈哈哈,胆小鬼!逗死我了!”韩三笑恶作剧成功,在那笑得开心。

我气道:“臭韩三笑,又骗我,你刚才明明说共喜是静花,不会扑过来咬人的,这下又说它们会展开花枝缠人!”

韩三笑道:“我是说,平白无故它的确是静花,要是有了血腥味,就会张牙舞爪了,就像恶狼闻到肉味一样。自己前后没联系好,还怪我?!”

“谁让你吓我的,你明知道我看不见,还这么突然吓我!”我气道。

“啊哦,我差点忘了这茬事——这不能怪我啊,谁让你瞎了还这么行动利索,一点都不像个瞎子,加上本来你眼睛小,现在闭着跟睁着似的,我一时没想起来嘛。”

“臭东西!”我一拳砸在他身上,痛得他嗷嗷叫。

“哎哟乖乖,很痛的唉,你以为你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小姐么,你是做惯粗重活的乡下村姑,真是砸坏我的小身板了,哎哟哟,我心角痛,哎呀呀,好像头也跟着痛了……”韩三笑在那耍无赖。

贵小姐?

对了。

“这两天你有见到郑珠宝么?”我问道。

韩三笑语气突然就严肃了,语声也变了个调调道:“未曾见过,莫非郑小姐此时在院中?”

我皱眉道:“没见到,我最后一次见她是燕错受伤来的那天,两天了,我都没跟她照过面,你有见过他么?”

韩三笑松子口气:“吓老子一跳啊,还以为那千金小姐在呢,害得人家说话都不利索了。”

我敏感道:“你干嘛要说话不利索,这么做作?怎么?你不喜欢郑珠宝么?”

“没没,没说不喜欢,就看着碜,老是那么哀怨的,冷不丁的出现,又小媳妇似的委委屈屈的看着人,我生怕声音大点都会把她弄哭,好怕怕的。”

“她其实也跟我们一样,也会说笑的,你老是用这种想法去看她,当然让人不舒服了——”我想了想,道,“你这么怕见到郑珠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俩以前有仇呢。”

“哎,我去,我跟这么金贵的大小姐能有什么仇怨,你也不看看人家什么出身,他们郑家连马桶都有自己的夜香伙计,我打更都不用往西头去的,我哪能跟他们扯上关系。”

“你真不认识郑珠宝啊?”我觉得这事好奇怪,韩三笑虽然没心没肺,但不至于这么没记性吧,还是在我面前装的?

“认识啊,这不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天,早脸熟了么。”韩三笑莫名其妙道。

“我是说以前,在此之前。”我强调了一句。

“前个屁啊,你都不认识,我怎么认识。虽然我玉树临风,但又不是什么富家公子哥,不过有时候我真觉得她看我的眼神怪怪的,该不会我长得像欠她银子的谁吧?不会不会,像我这么俊俏的人怎么可能欠人银子。难道我长得像她的梦中情郎,嘿嘿嘿……”

我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去死吧你,没句正经。”

“哟啊,骂人——你干嘛?……哦,被我发现了,看来你真是对我起了歹意啊,一下问我家世,一下又打听我跟别家姑娘的事,真对我有非份之想啊?我不答应的啊,你长得太丑了配不上我的潘安貌。”

我真被他气得无语,咬牙道:“真是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你少来跟我废话。我就问你,这两天有没过她没?”

“呃,前天的时候见过一次,那时候他跟开开心心跟海漂在村头捡火树叶呢。”

“捡火树叶?那后来呢?怎么没回来?去哪了你知道么?”

“后来——呃——”

“呃什么呃,是不是你过去瞎捣乱,欺负人家把人家吓跑了了?”我凶巴巴道。

“没有没有,我这么天真无邪的,一看就不是欺负姑娘的恶人啊,哎,哎,都怪那个宋令箭!”韩三笑的语气听起来很不可信,像是把责任推给谁也不敢责备的宋令箭。

我问道:“又关宋令箭什么事?别以为她不在你就把什么事都推她身上。”

韩三笑捉急道:“哪跟哪嘛,我没事冤枉她干什么,而且这种缺心眼的事情,也就她干得出来啊!”

“缺心眼?她干什么了?”

“是她把郑珠宝赶走了呀,好家伙,过河拆桥的本事可真是炉火纯青,毫不做作呀!”韩三笑哼哼道。

我背一挺直,难得的轻松心情又没了,问道:“她把郑珠宝赶走了?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呀,有事没事的客客气气请人家帮忙看着你们,也不知道她心眼小得早就有了意见,这下等事没了,就赶人家走了,啧啧,真可怜。”韩三笑可真是抓着机会就说宋令箭的坏话。

“我不信,如果郑珠宝真的回家去了,有也是你把人家吓走了,宋令箭才不会这么无聊,管这些小事。”

“哎,你不能这么不信我呀,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你说?!”韩三笑义愤填膺。

我想了想,道:“你什么时候没骗过我,我就谢谢你了。”

“哎,哎,哎哟我的亲娘旧爹……”韩三笑被我驳得接不出话。

“她这段时间一直在这里帮忙照看,对什么事情都有交有待,这次不辞而别,连个口信都没有,肯定是受了很大委屈——臭韩三笑,你真可恶!”

“哎哎,真不是我啊,那天她明明跟海漂捡着树叶,宋令箭一看见就皱着眉头,好像就见不得别人开心似的,一过去就冷嘲热讽的,说千金之躯不适合呆在这里,非让我送她回去——不信你问海漂,当时他也在场——不过,那家伙事事向着宋令箭,说不定会咬我一口,哎,我真是百口莫辩!”

我掐着指甲,对韩三笑的话半信半疑,郑珠宝的去向已有了说法,但我的心里却更不舒服。

韩三笑见我不语,继续说道:“宋令箭甩下这话,就带着海漂走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弄,就问那郑小姐,要不要送她回事,结果我就这么一问,她立马就鼻涕眼泪冒泡泡了——”

我啧了一下,道:“能不说得这么恶心吗?讨厌!”

“好吧,就哭了,还问我,咳咳,”韩三笑调了调音调,尖声尖气地扯成女子的声音道,“你这么听宋姑娘的话,人家让你送我走,你就送我走吗?”

我卟一声笑了出来,但又觉得自己不该笑,气道:“你就不能好好说事嘛,非要阴阳怪气的,真讨厌!”

韩三笑道:“我这不是想让你听得更真实么——她这么一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说送姑娘家回家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呀,我只是想展示一下我的风度,没想到她瞪着我,真的瞪着我,那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子里全是我的脸,好吓人,我一直寻思着我说错什么了——飞姐,你觉得我哪里说错了吗?”

我想了想,没错呀,虽然这韩三笑平时总是口没遮拦说话气我,但该正经的时候也不至于语出不当呀,郑珠宝为什么那么大反应?

第一二二章 联手气走郑珠宝

“我抓破脑袋没想明白我说了什么话让她生那么大气,她居然反问我,是不是我们都觉得她应该呆在自己家,不应该呆在这里,是不是这么想她走,这么不想见到她——哎,你说,这些千金小姐是不是就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一天到晚啄磨人家的话呀,我都不是那意思,她非往那边扯,虽然吧我看她有点怕怕的,但也不是特别讨厌她嘛……”韩三笑显得很委屈。

“那你怎么回答了?”我也啄磨砂着这对话。

“我没说什么呀,我说她是个好人,难得有千金小姐还这么有侠义心肠的,我这话有错么?”

我摇摇头,没错呀。

“是没错呀,我难得这么真心地说人家是个好人,没想到她居然很生气,好像我在讽刺他似的,说自己做这么多不是为了赢这么一句话,还问我记不记得她是谁,我又不是没记性,我当然记得她是谁啊!”

“她是谁?”我紧张问道。

“你也脑扁吗?郑家千金郑小姐呀,她这么问我,该不会是以为我觉得她在这里白吃白住吧?我真不敢说话了啊,她气呼呼地说了一堆话,哭着跑走了,还说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还说自己会嫁出这里不会再有任何留恋,她留恋这里什么啊?据说嫁的那户也巨有钱,还是京都帝城呢,好地方,白饽饽都带着肉味儿呢。”

我逮着他道:“你就让她跑走了?怎么不去追?”

“我追什么呀,莫名其妙被人这么哭诉了一顿,我都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哭一顿呢。”

我真的很好奇,郑珠宝跟韩三笑是什么关系,郑珠宝来这里帮忙,应该有一部分也是因为能见到韩三笑,但韩三笑根本就对她没有印象,若说是郑珠宝认错了人,也不可能啊,她的寒晶除了韩三笑也不可能再有别人送了。

这个韩三笑,该不会丢魂了吧?要出钱为他办场法事招招魂吗?

我怎么觉得他们是在联手气走了郑珠宝,宋令箭起的主意,韩三笑办的事儿。

“这么冷的天还在院里吃饭,也不起个小炉子,不嫌冷啊?”韩三笑搓着手,把这郁闷的话题给转开了。

“哦……是要搬厅里去吃,这段时间我都没闲功夫管这个,夏夏也没弄,就凑和着院里吃了。”

韩三笑道:“真是粗糙,冻坏了人家的小手——话说这秋可真干燥,今早我快下工的时候,居然感觉到有点小雪花,你说稀奇不稀奇,我来这儿这么多年,都没见这下过雪呢。”

我一笑,道:“真的吗?可是现在还没到冬至呢,天也不是很冷呀。”

“所以才稀奇嘛,你说你这么个人,又怕冷,却偏又这么爱雪,老天开了大眼了好嘛,必须大大的,比咱的小眼睛都大!”韩三笑铮铮有词。

“你才小眼睛,我眼睛不小好嘛!”我这么说着,已经笑得肚子痛了。

臭韩三笑,什么事情都不忘损我一句。

“是吗?太久没见你睁眼,我都以为你眼睛就这么一条眯眯闭着的缝了,哈哈,哈哈。”韩三笑的笑声充满了感染力,让这个方才还如聋哑般的院子顿时有了生命。

我急道:“可是我眼睛还没好呢,不知道等它好了雪还有没有——要是下雪了你得跟我说,就算看不见,我接接雪也好的。”

“好的飞姐。”

“讨厌,不准叫我飞姐,你比我大好嘛!”

“哦,好吧,燕姑姑。”

“韩三笑!”

“哎,知道了,姑奶奶……”

“你,把刚才吃的东西给我吐出来!”

“别要这么样,燕家大美人……”

有韩三笑逗我笑了一阵,心情的确没有刚才郁闷,但他一走,院子又变回了聋哑,就连总是爱大呼小叫的大宝都变得安静。

他打扫完地上夏夏打翻的饭菜后,对我说道:“飞姐,夏夏妹说药已经煎好了,让你记得去喝。”

“她人呢?”

“她说有点不舒服,要休息——飞姐,大宝也有点不舒服,想捂着睡一会我,对了大宝今晚睡哪儿哦?”

我才想起来这磋子事,大宝这两天说要在这呆着,房间倒是有,床铺都没弄好,也不想现在叫夏夏起来收拾,思前想后也就只有一间,道:“我爹书房有个小间,里头有床,今天你先在那凑一晚,明天再给你收拾房间。”

“书房?我最怕书房了。”大宝委屈道。

“我爹以前的书房,空置很久了,我家的书房,你怕什么?”

“哦,好吧,在哪里啊?”大宝问道。

“就在燕错房间隔壁——”

大宝立马拉住了我,道:“大宝不要住燕错的隔壁,大宝讨厌燕错。”

“别这样,燕错现在有病,我们都应该宽容一点体谅他嘛——”

“可是他好凶……”

我笑了:“只是让你住他隔壁间,又不是让你睡在他隔壁,你怕什么呀?大不了你把门关个牢,他也凶不到你呀。”

“关牢?大宝不敢哦,万一要是半夜做了噩梦,起来要逃跑就不方便了——算了,看在飞姐的面子上,大宝就在那儿住一晚吧——不过,明天收拾别的房间嘛,离夏夏妹或者飞姐的近一点就行。”

“恩——那跟我来,我带你去。”

大宝飞快挽着我,他的亲昵显得单纯可爱,让人觉得窝心。

带大宝走进书房,大宝大呼小叫着,将里面的东西都问了一遍。

我在书房小间站了一会儿,想听听隔壁的动静,只有燕错时急时慢的呼吸声,也不知道他在房里干什么。

“咦哦!啊呀!飞姐,这儿不会有老鼠吧?!”大宝弄了下床铺,突然尖声叫道。

“老鼠?哪来的老鼠,床上有老鼠屎么?不会吧?”我觉得一阵恶心。

“没有没有,就是——就是枕头边上有个小洞洞呀,里面不会住着老鼠吧?”大宝呼着气道。

小洞?

难道是夜声为了给我展示戏法,在墙上开的那个洞么?

“哦——不是,是——是我上次想给爹的书房整顿下来着,可是泥工师傅才开了个洞,就说这墙捣了会影响风水,我也忘记叫师傅把洞补好了——不会有老鼠,你放心吧。”

大宝好像在研究着什么似的:“唉,有灯光哦——哎哟,这洞是通的呀,可以看到燕小——燕错的房间唉——”

完了,真被大宝发现了,真怕他出去乱说,到时候让他们起疑,我拉着他道:“快别看了,偷看人家不好——这洞改明儿就得堵上,被燕错发现你在偷看他,他凶你哦!”

“哦!”大宝马上缩了回来,从床上跳了下来,转而像松了口气似的,道:“这样也好,感觉就不是自己一个人睡,睡不着了转头看看,能看到那个凶燕错,他这么凶,牛鬼蛇神都要怕了他了拉。”

“这是我爹书房,哪有这么多脏东西,不准乱讲!”其实我自己也怕鬼怕的要死,赶紧拉着大宝出来了。

有了地方落脚,大宝貌似心情好了许多,一定要陪我去水房洗漱,再送我回房休息。

水房里我想起韩三笑说的关于大宝的事情,觉得心里有点发刺,大宝并不像是那种会骗人的人,这种天真不是想装就能装出来的。

“大宝啊,我想问你个事情。”

大宝“啊”了一声,道:“问什么哦?算数学问,大宝一个不懂呀。”

我笑了:“不是,我就想知道,你是怎么想到一个人跑这儿来的?他们说这儿很偏,普通人找不太到呢。”

“他们说?呵呵呵,飞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偏僻,还要听别人说呀?”大宝像个孩子般笑了。

我咬了咬唇,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这个镇,每次走到镇边上的那山路,我就不敢再往前去,我以前听人说过,那山路过去后是个荒地,乱沙走石的很恐怖,寸草不生,还容易迷失方向,所以我一次也没敢踏出去过。”

大宝笑得更开心了:“飞姐原来也胆小呢,不过是哦,大宝刚来的时候,那片地儿走了好久,怎么都没绕过来,幸亏大宝聪明,抄了爹的那幅画,夹在腰带上的小夹缝里,那画上呀有个大方向,然后大宝边走边竖着耳朵听着,好像听到铃响声,才摸到了村口那个茶篷,刚好碰到小驴哥哥,由他带进来的呢。”

“你爹的画?你爹的画上怎么有这个地方?”

“是呀,爹书房好多画,大宝最喜欢这幅,还有娘的,不过爹都是偷偷收着的,要不是大宝知道他喜欢把画藏在那个地方,还真不会找到这里来呢——这里的画跟娘的画放在一起,说不定,是爹偷偷把娘藏在这里了,所以大宝就跑到这里来了,刚进村没多久,就在巷子里看到了飞姐——飞姐就像娘一样,呵呵呵——”大宝傻乎乎地笑着。

我再问道:“那你以前,有跟你爹来过这里吗?”

大宝道:“爹从来都不喜欢带着大宝的,他嫌大宝丢人……”

听大宝这么说来,他好像真的不知道自己祖籍是这里,能来这里也是因为照着他爹画上的方向来的。

“我听人家说,说你爹在京都可是当大官的,这么威风的事情怎么不跟飞姐说哦?”

大宝叹了口气:“是吗?可能吧,大宝也不知道爹爹是干嘛的,反正他也一整天都没事干,老是盯着我,偶尔会有些人来找他,他也不搭理,下人们说是因为少爷不成器,他觉得羞于见人,哎……”

怎么总是会扯到这个话题上,我安慰道:“不会的拉,你爹只是还没有发现你的好……”

第一二三章 礼表哥和为有弟

“他永远都不会觉得大宝好的……永远不会……”大宝失落得已经有了哭腔。

我悲从中来,强笑道:“别这样嘛,至少你还有爹,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找出对的相处方法来……”

大宝轻声道:“对不起飞姐,大宝光顾着抱怨自己的爹,忘记飞姐没有爹……”

“没事。对了,今天我好像听到你爹叫你——叫你什么来着,只知道你叫大宝,原来大宝只是你的小名?”

大宝道:“哦,恩,爹取的名叫为有,但是大宝更喜欢叫大宝。”

为有?好奇怪的名字,读书人起的名字就是不一样啊。

大宝突然扯着我的手,吓了我一跳,只听他道:“飞姐,大宝听说,那些瞎子看人,都是用手摸的,大宝真的怕还没来得及等飞姐你的眼睛好全,爹就要带大宝走,飞姐你摸摸大宝的脸,记住大宝的长相好不好?”

他颤抖的语音里头强忍着哭意,让人觉得心疼,我难受道:“别这样么,你爹不会这么不讲道理的。再说,我也不懂得靠摸脸去记长相呀,宋令箭说我的眼睛很快就能好了,今天都能看见影子了,到时候一定能看到大宝的样子的。”

“不不,大宝好怕来不及,娘没来得及看大宝一眼就走了,大宝不想飞姐也没来得及看大宝,大宝就不能再出现了——飞姐你摸摸嘛,这是眼睛,摸到没有?”

大宝将我的手放在他脸上,我指尖触到了鼓鼓的眼皮,柔软微湿的睫毛,心里一阵针刺般的痛。

“恩,摸到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哽咽了。

“这是鼻子,鼻子,眉毛,还有嘴巴,嘴巴——能感觉到吗飞姐?”

我点头道:“恩,感觉得到,大宝一定长得可爱极了,眼睛大大的,鼻子翘翘的,嘴巴——嘴巴薄薄的,是不是?”

“恩恩恩,还有脸,还有脸——”

我能感觉到大宝脸上的颊肉因为硬挤出来的笑容而变得很僵硬,大而无辜的眼角边上,悬着失落的泪珠。

大宝道:“大宝长得跟娘像,所以也像飞姐,大宝真希望自己是飞姐的弟弟,这样就可以一直跟你们一起了。”

我失落地笑着说了句:“傻孩子。”

燕错恨不得自己不存在在这世上,也不愿意成为我的弟弟,可是大宝一直希望能留在这里,做我的弟弟,这世上唯一不能任人选择的,就是自己的出身,可是上天这样安排,一定都有他的道理,是缘是孽,看自己怎么修行。

“对了,今天来找你的那个礼公子,我觉得挺和气的,你为什么这么怕他?是不是他小时候欺负过你啊?”

大宝道:“欺负倒没有,小时候他对大宝算第二好了,经常都是他带着大宝到处玩,教大宝钓鱼堆沙,会夸大宝……就是有一次,他骗大宝说要下水大宝捉落水小仙女,大宝等在岸边好久,他都一直没再上来,大宝……大宝还以为他被水淹死了,哭了好两天,难怪这事以后爹一直骂大宝愚蠢,原来他根本就没事,在逗人家玩!”

我虽然没见过那礼公子,但听他说话斯文恢谐,不像会是哄吓小孩子的人,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或许是当时你走开了,他回来没找到你?或者?——”

“没有没有,大宝原以为他最好了,结果因为这件事,所有的人都笑大宝是傻子好骗,爹还很生气,说我平白无故说这些不吉的话,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带我出去。”大宝哼哼的,一说起来现在都还在生气似的。

被自己信任的人欺骗,的确会特别气愤。

我奇怪道:“既然礼公子跟上官衍是亲兄弟,你为什么不认得上官衍啊?照理来说,他也是你的表哥,不是吗?”

大宝道:“是哦,他是小表哥,大宝现在有印象了,小表哥身体差,像个瓷娃娃似的都吹不得风,几乎都是呆在房里不出来的。所以很少会看到他,爹也不准大宝去看他,可能是怕大宝说什么傻话令小表哥难受吧,所以没有一起玩过呢,只知道有这么个人而已。”

我点了点头,心道上官衍虽然说不上强健武壮,但少时居然卧病不起,这可真没看出来。

“你刚才说那礼表哥对你第二好,那谁是对你第一好呀?”我打趣着问了一句。

大宝认真道:“当然是云娘了。她待我最好了,每次大宝来,都会吩咐厨房做好吃的,她还亲手给大宝做过好多衣裳,大宝最喜欢那件红色喜虎的衣裳了。不仅如此,爹骂大宝的时候,只有她敢护着大宝,还会埋怨爹不要对孩子要求过高……云娘真好,不过好久不见,也许她不记得我了。”

“云娘又是谁呢?”大宝难得说家里的事,我也不禁有点好奇。

“云娘是表哥们的娘亲呀,真羡慕他们有个这么好的娘,不过表哥们也都很孝顺她,但是——但是好奇怪呢——云娘跟大宝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抹泪,大宝不敢跟爹说,怕爹觉得她哭是因为大宝太傻——唉,好想云娘,她不会真的觉得大宝太傻而觉得难过吧。”

我觉得大宝这说法特别逗。不过这下我大概有了点数,原来大宝家与上官衍家是世交,这可真是巧了,都聚到了这里来。

洗漱好后,大宝送我回了房间,依依惜别,再三问我:“飞姐,大宝是不是真的傻得让人想哭呀?”

我笑着说:“你可爱得让人想笑了,快去睡吧,再不睡我眼睛要累了。”

“恩恩这就睡,好梦好梦。”大宝小碎步跑走了。

我在房间磨蹭了一会儿,这一天也是过得惊心动魄,我回想着白天那个无声无息在我房间里的贼人,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睡觉的时候?

我突然感觉毛骨悚然,该不会,现在我房里还是有人吧,一直在暗处注视着我,怀着令我想不通的企图。

我抓过夜声借我的拐杖,凝神静气地听着,除了烛泪的融燃声,再无其他声音。

夜,好静。

我和衣入眠,生怕夜半又有动静,浅浅睡着,做了个梦。

——

我轻飘飘落在了一个地方,环顾了一下四周,是一个很宽阔的庄园,比郑府的还要大,不过郑府的庄园处处规矩精致,角角落落都管理很细,但这个庄园却很随意,像是山间随意的某个平地,各种也是亭台楼阁,一望无际,万绿微枯,梅在盛放,应该是冷冬季节,我感觉不到冷,只是看着风吹落许多叶子,在半空中时高时低地跳着自由的舞蹈。

“哈哈,你提着鱼蒌,快提着,别让鱼儿出来了——等等,我先上鱼饵。”我听到了一个少年的笑声,很爽朗,像冷冬里穿透云层的了光,令人温暖却不灼烫。

我循着那声音走过去,看到微霜的池塘边上的垂钓亭里,站着两个人。

一个十四五岁,身着白衣,头发随意地拢在身后,他身边是个四五岁的男童,穿着腥红的虎衣,梳着可爱的元宝小髻。

白衣少年自己扛着鱼杆,另只手使劲让男童用正确的方法帮提鱼蒌。

我转到他们前面,看到了他们的脸。

这少年长得真是俊俏,肤白却不显脂气,一对女孩子般秀气的秋水凤眼,淡而俊俏的眉尾处一颗淡而小的痣,笑着的眼角处,微有一条小纹,显得非常明媚。男童则是圆脸大眼,白胖可爱,脸上因着冷风起了层淡淡的绯红,见了就恨不得捏一把。

男童紧张兮兮地抱着鱼蒌,认真看着里面道:“鱼鱼,鱼鱼要跑了……”

“鱼鱼没脚,才不会跑。快盖好蒌盖,别让鱼儿跳了。”白衣少年耐心地指着鱼盖教男童。

“恩恩。支道呢,支道呢……”虎衣男童虽然个头看上去已有四五岁,但说话虽却还像初语孩童般口齿不清,但他非常认真,用力地点着头,白胖的小手迟钝地翻着鱼蒌的盖子。

“是知道。知,知!”白衣少年笑着纠正。

“对——对不起嘛……”虎衣男童缩了缩脑袋,显得很没自信。

“哈哈,这有什么对不起的,学学就会了,为有表弟你太可爱了。没关系的,我觉得你这样也很好,怪腔怪调的很讨人怜哦,你不用管别人说什么,自己开心就好嘛。”少年伸手拍了拍男童的脸。

为有?为有不是大宝的名字吗?

“可是……可是爹爹——爹不喜欢……”虎衣男童抑郁道。

“你爹爹什么都不喜欢,但是我喜欢呀。我觉得你这样挺好,做人就要没有心思才会开心。你那个长脸的爹爹,见他怕了你屁股上抹油,溜走就是。”白衣少年跳脱道。

“抹油——屁屁脏的……”虎衣男童认真道。

“哈哈哈,为有表弟太可爱了。”白衣少年又伸手拍了拍男童的脸。

“只有尼表哥跟云娘喜欢大宝……”虎衣男童垂着头,露出雪白胖嫩的脖子。

尼表哥?云娘?

这两个人是大宝和上官礼?

我再仔细盯了盯这白衣少年,试着将他的脸与上官衍的脸做比较,果然是很像的,只不过因为男子成长骨骼丰满,上官衍的脸要比这削瘦的脸要微宽一点,眉毛的话上官衍的则更为刚硬粗浓一点,但细看眼睛鼻子嘴巴的确是像的。

“是礼——是礼拉,老是尼尼尼的,舌头缩回去一点儿再说!”白衣少年看上去的确挺喜欢大宝的,并不是随便逗他玩玩的。否则四下无人,他也不必刻意这么用心教他。

这时“卟通”一声,池中突然有物掉落,溅起了好大一片的水花!

第一二四章 下水去捉水龙王

白衣少年手中鱼竿一颤,转而飞快向上微翘,显然上勾鱼儿受惊,脱勾游走了:“哎——我的鱼——”

“什么东东?!”虎衣男童看着大溅的水花高声尖叫道,这个大宝,胆子从小就这么小。

白衣少年抬头看了看周围,将鱼竿交给了男童,耐心道:“为有表弟,你守好鱼蒌,拿好鱼竿,我去看看——说不准儿啊,有仙女从天上掉下来了,礼表哥正好逮一个给你当媳妇,你说好不好?”

虎衣男童却并不开心,失落道:“媳妇?大宝已经有了……”

白衣少年笑道:“媳妇哪会嫌多嘛,等着。”

“表——表去嘛,大宝一个人,怕……”

但是这个调皮跳脱的礼表哥没有在意,潇洒地挥了挥手,转身向落水的那个方向走去。

我跟在他后面,他走得很快,还好我也能随意地跟得快,我就在他右手边不远的距离,我看到他整张脸的表情都变了,不再是刚才对着大宝的那张温柔调皮的笑脸,而是结满了冰霜的冷脸。

他走了好一段,左右看了看,很谨慎,那样子根本不是去给大宝找仙女的。

他离开主石道,走进枯枝花丛,一小段路后,又仿佛是另一片天地,这一处没多少花草,除了树木就是假石,看起来非常冰冷阴暗。

大树遮盖下,站了一个灰衣的男人。这男人身材高大,肩宽臂长,背手站着,静静地看着池塘。

白衣少年放慢了脚步,冷冷对着这男人道:“我在教为有表弟钓鱼。”白衣少年冷冷道。

灰衣男人转过身来,看他的脸很年轻,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只是他身形较同龄人要高很多,皮肤略黑,乍一看已经像个成年的男人了。

我跟着白衣少年向他走近,我看清楚了他的脸,他长得很平凡,甚至可以说不好看,双眼狭长,鹰勾鼻,只有那嘴巴跟脸型生得好,弥补了其他几官的丑处,才不至于将他的长相与“丑”扯在一起。

不过他身高体壮,皱眉时眉间一道很深的折,虽然年纪轻轻,却已经有股威严之气,倒也无法叫人讨厌。

我再转头看看白衣少年,肤白如玉,凤眼飞扬,高鼻薄唇,如神来之笔在画上精细作的画,这两人长相没处相似,也不知道是什么关系。

“我说过,不准你接近三弟。”灰衣少年冷冷道。

“但他只想见我。如果我能推辞云娘的邀请,那我可以不去。”白衣少年也一改跳脱神态,冷冷回道。

云娘?我又听到了这个名字,大宝说过,云娘是上官衍礼的母亲,那这白衣少年是上官礼,那云娘就是他娘了。

灰衣少年突然上前,飞快向我们走来,吓了我一跳!

他伸手用力推了白衣少年一把,白衣少年没来得及反应,向后退了几步,狠狠撞在了树上,撞得枝上落叶纷纷。

“我也说过,不准你有跟云娘有任何见面说话的机会!”灰衣少年恐吓道。

白衣少年咳了几声,靠在树上无所谓地笑了:“除非你让她别来找我。她若是来找我,我却次次避而不见,你说她会不会起疑?”

灰衣少年自知自己无法阻止云娘见他,气极又无奈,一拳砸在树上,大树憾动,落叶纷纷,可见力大无穷:“你可以躲,可以不理会!云娘的事先作罢,我警告你,你给我小心点,我不会让你有机会接近伤害三弟的!”

三弟?上官衍?

白衣少年忍不住大笑:“他身体愈来愈差,甚至都有了自我毁灭之意,除了我,他谁都不愿见。若是我想伤害他,大可不必去见他,让他自毁而死不是更好?”

“你只是想在云娘面前装孝子而已,实则你用心如何,我岂会不知?”灰衣少年一把纠住白衣少年的衣领,“你跟你那个不光彩的娘一样,都是蛇蝎心肠狼心狗肺的东西!”

白衣少年并没有多大反应,只是微笑道:“我是何用心?为何你不直言告诉我?你不是也一样在云娘面前装孝子么?这外头的人谁不知道上官长子稳重重情,关爱兄弟,但实则你又是怎么以礼相待着对自己的兄弟的?还有刚才你那句话有歧义,既然我心肠如蛇蝎,又怎么会像狼狗畜牲?”

上官长子?就是大宝说的大表哥?

看来他们两兄弟,关系不太好啊,而且听这灰衣少年说起来,好像他们的娘也不是同一个。

“少跟我阴阳怪气!还有你的这些破玩意儿,最好不要让我在除你庄院之外的地方看到,否则都是沉列池底的下场!”灰衣少年一把甩开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认真整了整自己凌乱的衣服,突然像想起什么,看着水池道:“你去过三弟房间?”

“我若不去,还不知道你竟厚脸皮地装好心去看他?”灰衣少年哼道。

“那我的——刚才你扔在池中的——”白衣少年看着水池惊道。

“没错,就是你放在那里阴阳怪气的东西!”灰衣少年得意道。

“你有病!”白衣少年怒骂了一声,不及与对方争吵,衣衫也不顾得脱下,纵身跳入了水池。

“哼,假惺至极!”灰衣少年呸了一声,转身走了。

白衣少年在冰冷的河中游了一会儿,焦急地不停闭气沉到水面下去找。

“啊?……尼表哥,你在池里,干嘛呀?”另一边岸上的虎衣男童看着跳下水的白衣少年瞪着大眼,奶声奶声地尖声道。

白衣少年一转脸又是轻松快乐的笑,这样表情飞快自然的转换,似乎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谁也看不清楚他眼中缠绕的无数的悲凉与焦急:“仙女儿给龙王抓走当媳妇儿了,我这就去给你把龙王捉回来给为有表弟赔罪!”

“啊……啊不用呢……大宝……大宝已经有媳妇儿呢……”虎衣男童焦急道,“好能的天,尼表哥快回来嘛!”

但白衣少年已不见了人影,想是又钻到了水底下。

虎衣男童等了许几未见他上来,大叫了约摸一柱香,才突然害怕地拿着鱼竿提着鱼蒌转身跑离,哭嚷着叫道:“不好呢,还好呢,尼表哥被龙王抓走呢……”

我也很着急,在池边到处飘荡着,甚至都要叫出声来,虽然他听不见我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水面冒了泡,白色的身影疲倦地冲破水面,他缓慢地游向池边,他脸色苍白,颊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我真希望我能帮帮他,伸手拉他一把。

这么大的园子,居然没有一个来往的人。

他喘着气上了岸,全身僵硬地倒在了微霜的草地上,手里紧紧抱着一个黑色的木雕,这天一定很冷,他开始打哆索,脱了两件外衫,不停地搓着失去知觉的双腿,然后摇摇晃晃地起身,佝着身子跌跌撞撞地向某处走去。

没有人来帮帮他么?

白衣少年独自走了好一会儿,远处终于出现了人影,两个做下人打扮的女子提着篮子匆匆从对面走来,白衣少年竟轻轻地绕到了边道好避开她们。

两个女子走得很急,并没有注意到白衣少年,走过去好几丈,其中一个长脸的女子突然转身叫了一句:“二公子。”

白衣少年摆了摆手,强挤着脸上的笑道:“忙去吧,我闲得无聊游了个泳。”

长脸女子皱着眉道:“真是胡来,大冷天的游什么泳?快回去将湿衣除下,我吩咐厨房再多烧些热水让丫头们送过去,房里碳火起得旺一些,着了风寒就麻烦了。”

看似一脸责备,却细细安排着心中满满的担忧。

白衣少年笑道:“就不该让您瞧见。知道了,知道了。”

两个女子往前走了一会儿,那长脸女子又快步折回来道:“我手头事情忙完了再去盯着你,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

另一个叫唤道:“芙叶,你快点,这么罗索!”

白衣少年进了一所宅子,这宅子并不豪华,属于竹屋小筑的那种雅致类型。他轻轻地将怀里的木雕放在了床头,在边上点了盏小烛,将木雕罩在了烛上,顿时昏暗的房间墙上,投满了各种大小的云状投影,原来这木雕是镂空的,中空可以放烛,好别致的设计。

白衣少年吸了吸冻红的鼻子,全身因着要风干的水气而瑟瑟发抖,但他却像是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痴痴地看着一墙的云彩苦涩地笑着。

这就是大宝害怕了许久的“尼表哥被水龙王抓走”的真相,这场看起来很荒谬的闹剧,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这苦涩的真相。

这张强颜欢笑的脸,还有转身之间瞬间落寞的眼神,让人看着很心疼。

这个梦让我对上官衍的家庭也略有了些了解,他出身不凡,光看那一望无际的庄园就能看出来,可是他却来这我们这偏远的小镇当个连妈子丫头都没有的清苦县官。

二是上官衍家中还有两位哥哥,大哥不是同母所生,但是非常护着他,倒是亲切随和的上官礼非常受排挤。但这一点也许上官衍本人并不知道。

三是他们的母亲,那个叫云娘的,似乎也有点怪怪的,听着像是对谁都很好,但又总是自己对着懵懂的大宝流泪,她过得不好吗?

这么躺着郁闷了会,我突然听到院中有很轻的脚步声,很慢,很慢,像是在踱步——

我寒毛一立,谁在院子里?!

我马上坐了起来,院子里的脚步声隐隐约约,很慢很慢,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会发么这么缓慢的脚步声,而且方向很乱,没有固定朝着哪里去——好像——好像这个人就是闲着没事干,在院子里乱散步一样,但是深更半夜,又是大冷天的,这人在院子里走什么?

第一二五章 冬晨来约共赴餐

我起了床,天气好干冷,我的脸一下就冻得有点发痛,但身上却没大感觉,水锈的毒就像一团火一样,一直在烤炙着我,也许哪天就油尽灯枯了。

我披了好几件衣服,下床拿了拐杖,躲到窗边听着。

那人踱了好一会儿,开始发出声音:”嘶……呼……哈……”可能是天气太冷了,在哈气。

我一愣,这不是夏夏吗?——难道,她夜游症又发作了?我听郑珠宝说过,夏夏夜游时会把自己画得像个女鬼,披头散飞十分吓人——

我开始发抖,心里祈祷着,若夏夏是真的夜游,请她游完就赶紧回房去吧,千万不要进我房间来看我——虽然我看不见,但我还是会回忆起那张模糊的鬼脸来的!

再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跺脚声,夏夏低声骂道:“臭聋子,找了本姑娘半天,哪来的鬼东西!哼,找也帮你找过了,我不欠你的!哼,不让人说聋子,我偏说,死聋子臭聋子活该是聋子!”夏夏憋着气一口气把这话说完,脚步声就朝另边去了。

我松了口气,不是梦游啊——

这丫头,原来想想还是气不过,心还是软的,又好面子,半夜三更出来给燕错找他说的东西——

但是是什么东西会让燕错这么紧张?

现在又是几更天了?

我尖着耳朵听着,想从镇上安静的某个回音处听到韩三笑报更的声音,但是没有,倒隐隐约约的,好像有叫声——

也不知道那叫声是风吹穿墙造成的,还是真的有人大半夜的在叫——

不过这镇子的夜一直都很安静,谁会这么招人仇恨大半夜扰人清梦呢?

我莫名的有些害怕,生怕房间哪处冷冷挂着一张青面獠牙的脸,于是就缩着身子回到床上,将后面在床立上靠了个实,整个人包在被子里面,没多久又睡着了。

第二天我被院子里的更罗锵锵声惊响了,“锵”的一声尖响,我直接坐了起来。

院子里韩三笑扯着嗓子喊道:“大阳晒脚板了,一群懒丫头还不起来!”

我还没骂出声,就听到上面某处有窗开的声音,韩三笑立马打了个嗝,低声道:“我的丑爹恶娘,差点忘记还有燕夫人……”

臭韩三笑,活该了吧,我不禁有点得意。

“燕夫人,早上好。起这么早呀,比这些年轻小辈的丫头们习惯好多了。”韩三笑彬彬有礼,夸别人不忘损我们,虚伪极了。

“天干气冷,像是要落雪了。”娘轻轻说了一句,她难得会露个面,更难得会跟别人说句话,偶尔有时来了客人,叫得院墙都要塌了,她都可以心安理得地呆在房间里面装作没人。

“恩恩,凌晨的时候结了霜了,水面也结了微冰,若是一直这么干燥不下午,过几天可能就真的会下雪了。”

“春时爱南疆,冬时念北国。此时北国早已天地一色,冰封雪飘了。”娘似乎很有感慨,也许冬对于她来说有种特别的意义。

“看来燕夫人也去过北国,看过大飘雪呀?”韩三笑哼哼笑道。

孟无说,爹娘都是帝都人氏,怀想年轻时她倚窗看雪的模样,连落雪都要为她的美貌融化沉醉,该是多美的一幅图。

关窗的声音,娘又回房去了。

韩三笑也早就习惯,叹了口气,咳了咳,道:“懒丫头,三哥站得脚都麻了,也不给哥掸掸凳上的霜儿。”

“自己掸吧,我指头痒着,好像又要起冻了。”夏夏回应道。

“来我看看,小姑娘家家的多爱惜自己的小手嘛,看三笑哥哥的小手都比你的滑嫩,啧啧,你这手爪子,看了都不想牵。”韩三笑娘声娘声道。

夏夏哼道:“又不是千金小姐——也不说说你自个儿,衣服正着穿,反着穿,一年才洗一次,不是我帮你洗,你早就臭了呢!”

“哎哟丫头片子,跟三哥来讨功,好吧,今个三哥带你们去举杯楼吃顿好的,想吃什么随便点。”

夏夏道:“哟,这么大方,发财了啊?”

“哪来的财好发,反正,没银子就奢着,还一辈子,慢慢还嘛。”韩三笑无赖得真欠揍。

“大无赖,呸呸。”

“小泼妇,哼哼。”韩三笑最喜欢跟夏夏斗嘴。

我推开窗道:“大早的,谁是无赖谁是泼妇呢?”

韩三笑道:“哟,飞姐醒了呀,赶紧梳洗个,咱去举杯楼吃顿好的。”

夏夏道:“我想起来今天要陪大宝哥哥上市买菜,就不去了,三哥带着飞姐好好外面晃晃吧,我去看看大宝哥哥醒了没——”说罢就走了。

我心里叹了口气,还在生我气。

韩三笑哼哼了几声,道:“快点啊小娘们,等得我脚僵,我先去捂个小炉子,你赶紧收拾下,其实你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把你那乱七八糟的头发抓个顺就行了。别太丑,不然跟你一道走觉得怪丢人的。”

“臭东西,我不嫌你丢人,你倒嫌弃我来。”

韩三笑进了小厅,推开我的房门,这样他就能在小厅里看着我,顺便跟我聊聊天。

我摸到梳妆台,摸到梳子,梳了梳头发,问道:“今天有下雪么?”

“你出来就下了,长得跟窦娥似的,老天爷见着你不下点雪都对不起自己——快点快点,饿得要救命了。”韩三笑一刻都不想多等。

我又好气又好笑,突然发现脚边暖暖的,抬脚一碰,居然不知何时搁了个小暖炉,我心一也随之一暖,这夏夏,生气归生气,处处还是帮我打点着。

眼瞎后我基本上已不知道怎么收拾精神自己,细细地摸了摸梳抽屉里的首饰,摸到了一个皮布袋子——翠阁的——哎,我这记性,何其真放在这里让我挑的簪子,我明明挑好了一只居然忘记把剩余的送回去了,他怎么也没差人来要。

我偷偷地睁了睁眼,模糊的能看到这些簪子碧透的影子——

“好了没有?雕花啊半天不出来,比我蹲坑还久——”韩三笑在门口扯声道。

我将簪子放在了背袋里道:“好了好了,就出来,吵死人了。”

一出门口,我就飞快地被扶住了,韩三笑身上清新的山泉味,熟悉又让我微有点惊恐,这种惊恐感是夜声给我的,他扮谁都能以假乱真,这韩三笑该不会也是他扮的吧?

不会不会,他说过他这段时间不会出现。

“走走走,我扶着你走快点,跟你这些瞎子走路办事什么的最磨蹭了。”韩三笑急着要去吃饭。

我顺口提了一句:“搞起来以前你有认识的人也是瞎子似的。”

瞬间的,我感觉韩三笑扶着我的手松了松,像是全身都僵硬了一样。

难道他想起夜声了?

“怎么了?真有啊?”我假装没有查觉道。

“恩,有一个。”韩三笑认真道。

“哦?”我这倒意外,韩三笑难得会正面回答我的话,“谁呀?男的女的?”

“就是你个死瞎子了,都瞎了还这么八卦——咦,今天是细细打扮过了呀,红扑扑的小脸蛋儿红粉粉的唇儿,还簪了个小簪子,真逗。”说罢这家伙又来动我头发。

我伸手打开他在我头上乱动的手,冷风从袖子里钻进来,刺骨一样的冷,我拼命又缩手回袖,看来这冬的确冷了,这么一走神,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倒去。

“哎——”

韩三笑一把挽过我的腰轻将我抱住扶了起来,我都能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当心点呀飞姐,当真是瞎了叫人不省心,算了算了,吃点小亏,让你紧紧挽着我粗壮的小胳膊吧。”

我推开他道:“谁要挽,要不是你乱动我头发,我走得好好的呢。”

“死鸭子嘴硬,怎么死瞎子嘴巴也这么硬——行行行,那我挽着你粗壮的小胳膊,行了吧,快点走吧姑奶奶。”

我笑着。

“当心点啊,可别乱睁眼,我带着,放心好了。”韩三笑的话怎么听着不可信。

我马上警觉道:“我不睁眼,你可不准让我故意摔跤,你要是想逗我玩,我睁眼还是能看到个大概的。”

“哪儿跟哪儿啊,我韩三笑是这样的人么?说了不许睁眼,眼睛想好就看这几天了。”韩三笑显得很委屈。

“谁说没有,去年冬天,你就用雪铺了个坑,故意让我掉下去;还有前年春天,你说咱们一人闭眼一次带路,结果你把我带到哪去了你说?!”我紧紧掐着他胳膊。

韩三笑像吞了个臭鸡蛋,胡乱给自己打圆场道:“什么跟什么啊,那主意——那主意分明是宋令箭想出来的,她就会装好人,想一肚子坏主意,坏人全让我做去了。哼。哼。哼。都这么久的事情了,你怎么心眼这么小还记得这清楚……”

我哈哈笑了,这时感觉脸上有冰冰冷冷的飘落物,下雪了么?

我连忙伸手抓了抓,问道:“在下雪么?大不大?我觉得眼前好像一片白茫茫,是不是下得很大呀?”

韩三笑心不在焉地恩着,问我:“你都在家闷成什么鬼样了,这几天那些李瓶子张盒子的,都没来看看你跟你说说镇上的小道消息么?”

“入冬了各自都忙了,哪有时间来呀,而且家里发生这么多事,可能她们也觉得不方便吧。”我心不在焉地答道。

韩三笑停了下来:“不对呀,那天我看到那李瓶子从巷子里出来,还对着我笑了笑,古古怪怪的——是不是说了我什么坏话瞒着不跟我说呀?”

该死,那天的李瓶儿估计就是夜声装扮的,被韩三笑看到了?!

“哦,那天啊,她跟我说牛哥的事儿呢,你一个大男人,管人家夫妻小事干嘛。”我心虚道。

“除了这,没跟你说别的?”韩三笑狐疑道。

我奇怪了,韩三笑这是想打探些什么吗?难道他看出那天的李瓶儿有古怪了?

“还能说什么呀真是的——是不是到举杯楼了呀,我闻到好香的虾蛟味了。”我赶紧叉开话题。

韩三笑道:“我听过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可别瞎着眼睛说瞎话,哈哈哈……”

我心砰砰跳,感觉韩三笑并不是很信我的话。

第一二六章 镇上又来新客人

“哎哟,燕飞啊,你今天怎么出来了?身体都好了么?”这时一个人突然救我出了困境,好像是水果摊子的果妈。

我忙朝着那方向点头微笑好摆脱自己一脸的不自然:“恩,好多了,出来走走,谢谢你们关心了。”

“那就好,多久没见你了都。”另一个声音搭了一句,好像是卖鱼的余叔。

我仍旧笑着,心里收下这些一直照看着我长大的村人的关心。

韩三笑道:“今儿个照个脸了,都夹道欢迎不做生意了啊?那啥,客气的水果跟鱼啥的,呆会分开放,免得有腥味——咱赶着吃饭喂肚子呢,呆会有空了再聊。”

我小声道:“谁让你向他们讨东西了?尤其是借我的名义?!”

韩三笑道:“不拿白不拿嘛,反正他们也不缺这点小钱——哎,小心台阶呀飞姐。”

我真恨死他老叫我飞姐把我叫老了,一进了举杯楼,瞬间脸就暖洋洋的,飘着粥香味,四面八方好多声音跟我打招呼,嗡嗡声让我觉得很不适应,只能随意点头算是回应了。

韩三笑笑道:“赶得巧,看来这顿饭有人出银子了——”边拉着我往某个方向走,“宋大姑娘今天领了银子,有什么好吃的尽管上来。好久没吃顿好的了,只管记在她账就就行。”

我问道:“还约了宋令箭呢?”

韩三笑神神秘秘小声道:“小哥我就是挑这时间来堵她的,驴说今早她来要结秋猎的钱,我担心她钱袋太小压不下那么多银子,来帮她分担一下。”

我使劲掐他。

“哎哟,哎哟——”

说话间已经到了位子,小驴的声音温和中带着喜悦:“小燕老板也出门了,今天多送几个小燕老板爱吃的小菜,记掌柜的账上。”说完都没问我们要些什么就走了。

我真的忍不住伸手打了韩三笑一拳:“我说呢,这家伙这么好,大清早的就来接我出来吃饭,原来呀,是早知道宋令箭今天收猎你来蹭饭,现在又想蹭着我的脸面来讨便宜。”

韩三笑嘘声道:“不要说得这么大声嘛,给点面子。”

很快的,小驴已经开始来上菜,听声音,好像摆了三碗,我们都还没点呢,他怎么就这么快给我们上菜了?

韩三笑奇怪道:“你倒是速度快,莫非这是昨天吃剩下的?这么快就下好了?”

小驴慢悠悠道:“宋姑娘来时就吩咐好了的。这虾蛟是掌柜多送的,你们慢吃。”

“宋令箭呢?不是说她来收账呢,怎么也不等等我们来?”

“她走开了,不过既然点了三碗,应该呆会就来了。”小驴急着要去招呼其他客人。

韩三笑不让小驴走,可能拉着他衣角了,追问着:“昨天那六间房,是不是已经住客了?”

我一歪头,六间房?哪来的客人这么多,一下能住六间房?什么时候我们村变得这么热闹,往年几年都不来个生人,这一年接踵而至似乎就没停过。

小驴奇怪道:“昨天夜里来的人,你看见了?”

韩三笑道:“那当然,人还挺多的,六间房够么?”

“应该是够了,随从三人一间,女侍两人一间,没说要多加。”

“他们是打哪来的?以前有来过么?”韩三笑八卦的天性毕露无疑。

“没有见过。不过我看他们行李中有贴喜事的,我看行李挺多,像是大户人家,可能是为了郑员外家的喜事来的吧?”

“现在呢?有什么动静没?”

“昨天来得晚,没见谁起来过——对了飞姐,昨天你问我的事——”小驴提起又没再继续说。

郑珠宝的去向?

我觉得有点有不好意思,宋令箭跟韩三笑两个人干的好事儿,只好硬着头皮问道:“郑小姐是回去了么?”

“啊……恩,是的。”小驴的语调有点微妙。

我点点头,有了去向我也放心很多,道:“有心了,你忙去吧。”

小驴应声就走了,我转头问韩三笑道,“有什么新鲜事好跟我说说的没?”

韩三笑马上疵开牙,语调一下变了:“我跟你说,昨天夜里,我看到一行人摸着夜路就进镇了,全都穿着黑漆漆的衣服,抬着个裹了白布的轿子,那么一行十来个人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像是这么飘着来的,他们这么飘着飘着,突然间停了下来!”

我猛地抓住他:“你好好说话,别吓我!”

“我没吓你啊,事实嘛,他们突然停下来,问路啊。”

我松了口气,白了他一眼。

“没想到吧,路没问成,倒是闹起了动静。原来他们想问路的人是个醉汉,那醉汉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邪,鬼哭狼嚎的叫起来——”

我打住他道:“难怪,昨天夜里我隐约听到哪里有人大哭大叫,原来不是做梦,是真的啊?”

“反正就是把这行人也吓了一道,以为是什么疯子,自然也惊动了那轿子里的人。那轿里头坐了个贵夫人,那夫人说——这么巧,早啊?”

我奇怪道:“什么?那夫人认识醉汉,大晚上的还跟他说早啊?倒是新鲜——”

韩三笑站了起来,按了下我的脑袋道:“新鲜你个头。我在跟别人打招呼。”

“啊?”我摸着差点被他弄乱的头发。

“我没有认错人吧,昨天谢谢小哥帮忙了。”一个温温柔柔的声音在我们身边响起。可能周边太过吵杂,我也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举手之劳,夫人客气了。”韩三笑假惺惺的要命,要是稍微熟一点,他肯定已经讹到一顿饭了。

“在吃早饭呢——我这儿有些家乡带来的小点,冰镇着带来,托厨房蒸了些,没失什么味份,两位不嫌弃的话就尝一尝。”

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糯米桂花的味道:“哇,好香哦。”

我感觉到期间有种奇怪的停顿,可能是这夫人才发现我眼睛裹着布纱,一时接不上话来。

韩三笑道:“这位是我朋友,前几天眼睛得了沙眼,怕吓着人,就围起来了。不是瞎子,夫人不要有什么负担。”

“哦,哦,那就好,就好。”这夫人有些尴尬道。

“夫人,问到了,就在西头,大概三四里路的样子。现在还早,先吃点东西再去吧,我怕您饿着,呆会儿没走到,人先晕了,娘要怪我的。”一个声音清脆的少女走了过来。

夫人道:“昨天到得太晚,我放了他们一天闲,估计这会儿还都睡着。我们先去吧,带几个糕点边走边吃也一样的。”

少女咯咯笑了,像只空谷出俏的百灵鸟:“夫人可真是等不急见少爷了呀,好好好,那我包几个点心咱们就去。”

夫人转身我们道:“不打扰两位用餐了。”

我轻声道:“这夫人可真温柔,真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肯定也是个温柔可亲的人。”

韩三笑语音混沌道:“不仅温柔,年轻时肯定也是个美人呢。糯米糕真好吃,哎,只剩一个人,你快吃了,我把盘子撤了,神不知宋令箭不觉,刚刚好。”

“刚你个猪头三。宋令箭来了——”

话刚说完,边上有人拉了椅子坐下,宋令箭真的来了。

我笑道:“怎么点了东西又走开了?干嘛去了?”

宋令箭道:“没干嘛——门口有热闹瞧,你们转性了居然不去看?”

“什么热闹?”我跟韩三笑异口同声。

宋令箭翻出杯子倒了热茶,糯米香味离我远了:“看来不是转性,是还不知道。”

韩三笑拉起我就往外面跑,我真恨自己现在还瞎着。

“咦,就是刚才那夫人跟丫头,和上官礼在说话呢。”韩三笑很尽责地跟我解说着。

“他们认识呀?”

“快快,咱们凑近去八一八。”这方面韩三笑跟我真的合拍,已经带着我向他们靠近了。

“我们正要去找你呢,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最好,省得夫人饭都等不及吃就要去看你。”那丫头高兴起来声音都高了好几个调。

“找我?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柔叔的书信到得这么快么?”上官礼奇怪道。

“不是少爷自己说得么,在此巡政,刚巧与黄老爷祖籍是同一个地方,还好还好,赶在少爷换巡之前赶到,不然又不知道哪一年才能见着您了——哎,都光是我抢话说了,夫人日夜念着少爷,这会儿见到了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丫头笑道。

夫人轻柔地叫了声:“衍儿……”

衍儿?不是上官礼吗?

上官礼轻笑道:“我就说……我是上官礼,二少爷拉!”说到后面,他落了重音,丫头轻叫了一句,应该是被揍了。

“二少爷?!怎么会是二少爷?!”丫头惊得声调更高了。

“怎能不是我,说来也巧,这番刚好在杭州遇见柔叔,我对他这传说中的祖籍也颇为好奇,就结伴南下了。这个柔叔,请了您来,却没跟我提过一声。”

夫人道:“若是提过一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么?”

上官礼却是要故意避开这悲绪似的,轻松调笑那丫头:“你这雀丫头,长高不少嘛,就是这吱吱喳喳的声音一点没变,你的玄武哥呢,他不是一直长在你身后么,怎么挪了啊?”

雀丫头咯咯笑:“玄武哥又不是树,才不会长在我身后。他们昨天赶了夜路,这会儿都还在休息呢。夫人心急得狠,起了个大早要去看你——不不,是去看三少爷,谁想到刚出来就捡到了二少爷。”

“啊——”上官礼的这声啊带了个转音,显得特别跳脱轻松,道,“衙院那路好找,出了主街一直往西,就一条路。我早上约了柔叔要去参观他的祖宅,可不能失了约。你们见面届时肯定又要悲伤春秋一把,我可就不瞎凑这热闹了。”

第一二七章 千金大病寻良医

雀丫头道:“二少爷离家数年,好不容易见着,连这番路都不肯陪夫人一起走呀?”

上官礼笑道:“不是不肯,是难以双全呀——你看,我的流风在等我了,那便等云娘与衍弟欢聚过后我再拜访,也是一样的。”

我听到了几声马蹄声,原来上官礼口中的流风是一匹马,还真是个风流雅公子呢。

“礼儿有约在先,尽约没有错。我们先去找衍儿吧。”夫人轻声道。

“好吧。那三少爷可记得来找我们呀。”雀丫头倒是依依不舍。

“放心吧,我还要等着吃为有表弟的喜酒,能跑到哪里去。”

过了好一会儿,我都没有听到马蹄落地的声音。

我问韩三笑:“他们都各自走了吗?”

“哦,夫人和丫头是走了,上官礼还没有。”

“还没有,他在干嘛呢?”

“站在原地,看着。”

一瞬间我有点心疼,既然也是依依不舍,何必要故作轻松呢?

“他说的流风,是一匹马么?”

“恩,一匹通体雪白的战马。好多年了,没见过体态这么矫美的马了。”

“战马?”

“是呀,奇怪吧,一个游学的儒雅公子,骑得却是一匹战马。”

“你怎么知道是战马?有什么特征吗?”

“没特征,不过比别的马聪明矫健些而已。但是它的鞍座上,有一个家族印徽,是一个消失很多年的家族。”

“什么家族?”

韩三笑静了静,拍了拍我的脑袋道:“问这么多干嘛,跟你说了也不知道。戏看完了,你饭还吃不吃了?”

我叹了口气,心里还在消化着一早上这新鲜的八卦事情。

回到举杯楼坐下,刚没吃几口,我直起身子道:“是不是海漂来了?我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

“哦?”韩三笑放下碗。

但是我没盼到海漂进来的招呼声,而是有个焦急的脚步声向这边冲来,沉重,杂乱,喘气,让人觉得很不安,于是我也放下了碗。

“宋姑娘?宋令箭姑娘可在?”一个声音紧张道。

熊妈?怎么是熊妈的声音?

“熊妈?”我奇怪地问了一句。

“您——您先跟我来一下,这里说话不方便。”熊妈到了我们桌边上,我闻到她身上浓重的药味,这让我感觉更不安,她没有理会我的招呼,直接冲着我右手边上的宋令箭说道。

韩三笑也没问是什么事,而是劝了句宋令箭道:“去吧,能找上你,估计也是万不得已了。我在这里陪燕飞。”

宋令箭恩了一声,起身跟熊妈走了。

什么事?怎么像是他们都知道,我却不知道?

我奇怪问道:“海漂呢?我明明听到他的声音。”

韩三笑道:“在前柜呆着呢,这会跟宋令箭一起出去了。”

我喃声道:“熊妈这么急来找宋令箭,不知道有什么事——听她语气这么慌张,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韩三笑道:“摆明了人家只想找宋令箭,还要借一步说话,咱能咋样哦?”

我嘟着嘴道:“他们借一步,我们也可以借一步呀,就是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小驴过来收碗,道:“宋姑娘他们么,在后巷里头,似乎有人在那等着。”

后巷?那很近。

我一笑,韩三笑很机智地问道:“你这哪个包间朝后巷,我们想去参观一下,给点风水上的意见,不收钱。”

小驴笑了笑道:“二楼包间碧沈正对着后巷,这下是没人的。”

韩三笑立马拉上我就走了,真是命中带八卦,明明自己好奇得要死,还要推在我头上假惺惺地说:“你这丫头,好奇心怎么这么重,瞎了也要跟着来看风水,看得见嘛你。”

我懒得理他。

一到二楼,门口韩三笑还交待我:“呆会你淡定点,二楼离地面近,宋令箭那家伙耳朵可尖了,别露马脚,别连累我啊,我可是陪着你来听的。”

我咽下这些损话,哼道:“知道了知道了。”

我们一起进了房间,蹲在窗台下面,听着窗外对话,这时他们应该也刚到不久,韩三笑能看见外面情景,轻声道:“哟,巷里停了俩轿子,郑府的轿子。”

“夫人,他们来了。”熊妈的声音响起,这儿听得很清楚,可能巷窄巷墙却高,回声也特别重。

“你就是他们口中说的宋令箭?”问话的是郑夫人,好久没见着她,听着声音我还是有点碜得慌,这平时不与镇上人打交道的郑府夫人可能也没见过宋令箭,故而这么一问。

“郑夫人找我,所谓何事?”宋令箭的语声里没有多少疑惑,好像知道她的用意。

静了会,郑夫人没说话。

宋令箭语声里带了不悦,道:“郑小姐前几日已经离开绣庄,若是她仍没有回家,郑夫人更应该找衙门的人以做交涉。”

对了,难道郑夫人是来找郑珠宝的?不过她不是已经回去了么?找郑珠宝应该来找我啊,为什么要找宋令箭单独会谈?

“小姐她的确回来了——但是——”熊妈欲言又止,语气里传递着让人不安的讯息。

但是,但是怎么了?

“小女回家后不久便抱病在身,镇中大夫寻遍无策。听说宋姑娘通晓医理,能理人所不能之疾,所以特地前来请宋姑娘到府上一聚。”郑夫人这次讲话也算得体,可能有求于人,跟平时的严苛的形象有点不符。

郑珠宝病了?听起来好像很严重,镇上大夫都束手无策?

宋令箭轻笑推辞:“镇上无稽之谈,我只是个打猎的粗人,医人治病之事多属遥传,郑夫人勿多轻信。”

“宋姑娘?”海漂突像没听懂宋令箭口中的辞意,叫了句。

宋令箭道:“……”

“去看看,总也不会损失什么。”海漂替宋令箭答应了。

郑夫人:“宋姑娘请上轿。”

进轿,起轿,走轿。一会功夫,巷子里安静如初。

韩三笑喃声道:“这小气的家伙,怎么突然变了心意要去看郑珠宝?这可是要闹事的前调啊。”

我有点不高兴道:“郑珠宝什么时候病了?为什么我都不知道?”

韩三笑嘶声吐气,没有回答。

我猛地站了起来:“别跟我说你们不知道,郑夫人说郑府请了镇上所有的大夫,你这么八卦的人肯定早就收到风声,居然瞒着我!”

韩三笑道:“这不是,这不是告诉你也没用嘛,你又不是大夫,又是个瞎子。”

我喘着气:“别一天到晚拿我瞎的事情说事,我说郑珠宝走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原来是病了。”

我懒得再问韩三笑,一出包间,我就找小驴问他:“郑小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熊妈这么急来找宋令箭,是不是给她看病的?”

小驴道:“恩,这是我没想提起的,不过飞姐知道了总归是瞒不住。郑小姐重病难治,镇上能医人的大夫都去看过了,郑老爷也匆匆赶了回来,但郑小姐的病一直没什么起色,许是郑府的人听了什么传言,这会儿来找宋姑娘吧。”

我疑惑道:“我只知道郑小姐身体不太了,长年进食伴药,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郑府这么有钱都治不好?”

小驴道:“心病。”

我皱了皱眉,不禁有点来气:“小驴,你怎么也跟韩三笑似的乱开玩笑啊?!”

小驴道:“我没有开玩笑啊,真的是心病,听说她是小时候意外受伤,心门受创十分严重,差点没能活过来,后来好不容易救了下来,差不多也只剩这半条命了。近几年身体有了起色,才重谈联姻之事。”

这我倒更意外,郑珠宝在我家这么多天,我竟没问起过这件事:“郑小姐不是自小就体弱多病么?我以为她是天生的。”

小驴道:“自小身体如何便不知道了,毕竟郑府不多与镇上来往,但总归是比现在要好的。”

我点了点头,心中如压了重石疲于喘气。

韩三笑扶着我走到楼下,嗡嗡昏昏的人声再让我没了刚才的欢愉,韩三笑吞吞吐吐道:“一回去就病得快没命,该不会是被我上次的话气的吧。”

我猛地瞪着他,也不管眼睛好坏,道:“你还说了什么话气她了?”

韩三笑哆嗦了下道:“瞪我干什么,不是全跟你说了么,我现在只是在进行深刻的自我反省,你瞪得我魂飞魄飞消化不良了你。”

我闷声道:“我吃饱了,想回去休息了。”

韩三笑道:“我也吓饱了,看你是个瞎子的份上,送你回去。”

谁说我瞎,我刚才瞪眼的一瞬间,模糊的真的已经能看见大概的东西了,那么一瞪,现在眼睛又有点发痛,还是要好好休息,快点好起来,宋令箭说,治好燕错的前提条件是我的眼睛要先好。

回到院子,夏夏和大宝都没在,可能真上街买菜去了,我扔着韩三笑一个人在院里道:“你自己找消遣,我回房抹药去了。”

韩三笑道:“你看得见抹吗?”

我气道:“看不见也抹了好多次了,我抹完药要睡会儿,你别在院子里瞎捣乱吵到我。”

韩三笑道:“得瑟,了不起,抹你的药去。”

我进了房间,房间里一阵温柔,像是夏夏在我走了起了大暖炉。但这依旧解不了我的闷意,无精打采地摸到桌边,药碗还在桌上,温温的一点也没有凉掉,在眼睛周围抹了抹,又是舒展的一阵轻松。

我躺回到床上,吃饱捂暖,真的有点沉沉欲睡。

第一二八章 赋予妖魔藏秘密

门外的韩三笑无聊地踱了几步,突然“咦”了一声,像是想到了好玩的事情,快步向后院走去了——

对了,院里还有个燕错,自他聋后韩三笑还没来逗过他,这下韩三笑找到的消遣我可真不喜欢,又要闹架了。

我侧耳听着,只听到韩三笑开头说了几句,后来他进了屋我就听不清楚了,自己正也累着,转了个身就睡着了,不过睡得并不好,因为担心随时会被燕错生气的吼叫给吓醒。

迷迷糊糊,谁吱呀一声推门走了进来,进来了才轻轻在门上敲了敲。

我猛地清醒过来,问道:“谁?!”

“嘘……”

夜声?

我很意外:“是夜声吗?”

“恩,是小生。”夜声安静地回答我。

“你不是说近段时间你不会再来了么?”

夜声轻叹了口气:“姑娘双眼眼见愈好,小生本是不会再来。不过,在姑娘眼愈之前,小生还想让姑娘看些明亮双目见不着的景象,算是小生送给姑娘的礼物吧。”

“哦?”我有点茫然,“那你要带我去看什么?”

夜声道:“带姑娘去看想看的——若是姑娘休息够了,便起身加氅,今日阳光还算媚暖,刚好可以出去走走。”

我点点头,披上氅子,夜声却道:“最好还是戴兜帽的吧,一会儿风可能会大。”

“哦。”我凭着记忆在衣箱里翻摸着,突然感觉奇怪,夜声不是也是瞎子吗?为什么他知道我现在披的这件不是带兜帽的?他的戏法能让他看得这么仔细?说实话相处也算多,我一点都不觉得他是个瞎子,一想到这,我突然发现我已经能大概看清东西轮廊,若是我此刻悄悄睁眼,是不是就能看到夜声的长相?!

我有点紧张,想着什么时候能避开夜声的注意睁眼看看——

夜声道:“小生知道姑娘双眼大好,若是想看约能看清些东西,但小生想与姑娘作个协定,小生会在适当的时候让姑娘看清样子,但若是小生还没有准备,希望姑娘能给小生一些时间,好么?”

我像是被看穿坏心眼般尴尬,不自然道:“我——我是真的很好奇——”

夜声道:“人无非都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形状排列不同而生美丑,小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唯一不同的是有双看不见的眼睛而已。”

他要求得这么诚恳,我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岂不过份,我点头答应:“恩,好,那就这样定,不过你也不能食言,不能给我看假脸——我知道你装扮别人很像,连宋令箭都被你骗过。”

夜声笑道:“恩,一言为定。”

我心里想道,莫非这夜声自卑于自己长相,才一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披好之后,夜声开门要向外走。

我有点不放心道:“就这么走出去,被撞见怎么办?后院——后院有人。”不知道为什么,我避过了韩三笑这个名字。

“放心吧,不会有人多问什么的。”

我一愣,不由得又全身寒毛直布,这——这是宋令箭的声音——

夜声装成了宋令箭?他知道宋令箭现在不在?他对我们的行踪这么清楚,这让我有点恐慌,是不是很多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来这里,真的只是寻人这么简单?

“抱歉,小生没有提示姑娘便装成了姑娘朋友的样子,不过,只有姑娘与这位朋友在一起,才不会有人上前多问,咱们行事才更方便。”

我点了点头,心里还是感觉有点怪异:“那走吧,再迟我怕会碰上,到时候就不得了了。”

夜声笑了:“姑娘放心,这位朋友要好些时候才能回来,小生此行就是带着姑娘去会她的。”

我已一边往外走了,一边奇怪道:“去找宋令箭?她现在应该在郑府——”

“对呀,现在咱们要去的就是郑府。”

我又一愣:“去郑府?”

“对呀,姑娘不是放心不下那位千金小姐么?”

我心中竟有些感动,夜声很明白我的心情,也尽其所能地想要帮我:“你怎么知道?”

夜声轻笑:“小生是个瞎子,当然能听人不能听的,姑娘的心声也一样。”

我微笑了笑,此时我们已经出了巷,走在午前的街市上,市人们都下街作午休去了,街道上没多少人在行走。

夜声轻声对我道:“若是碰上熟人,小生定要装作心情不佳的样子,姑娘你也不需多加理会,拉着小生走就是了。”

“恩恩。”这可是光明正大的在跟别人施障眼法,不知怎的我竟然感觉有点刺激。

所幸一路没有遇上多少熟人,偶尔有行人穿过,都只是飞快跟我打了个招呼,再不自然地叫声“宋姑娘”就走了,看来宋令箭的确是个很好的掩饰身份,因为没多少人了解她,更没多少人愿意靠近她。

走出主镇,风一下四面八方灌来,吹得我的的氅子如帆一鼓,我轻飘飘地被氅中灌的风向前推了好几步。

夜声紧紧拉住我,笑道:“身轻如燕,说得就是姑娘你了,燕飞燕飞,如飞旋之燕,倒是很切合呢。”

我笑了:“若是名都如其人,那有个好名字不是占了大便宜了。”

夜声也笑:“但姑娘也不能否认,有些事情冥冥中已有注定,就像小生的名字,夜声夜声,此生只有黑夜与声音伴随小生。”

我停了下来,心中略感悲凉。

夜声道:“随口说说,并无怨世之意,说起来,小生能有今日,还多亏了这双盲眼,还有那个摘去小生光明的人。”

我背上一凉,我虽然知道夜声不是天生失明,但还没问起过他是怎么失明的,我想过一些可能,也许是像我这样生病、或者是某个意外——听他这么说来,是人为的。

“谁这么狠心,要弄瞎你的双眼?”我带着些朋友间仗义的怨恨问道。

夜声道:“即成事实,又是过去,再提无益。”

夜声虽然说得轻淡,但我仍旧感觉到他的心跳加快了,这是我与他相处这么多次来,第一次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

他只是说再提无益,但并没有说不会介意。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也不想再继续追问,这时隐隐的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臭味,如腐肉,如馊饭,我飞快地捂上了鼻子。

夜声道:“经过兰花原了。”

我心跳得快,这西花原是我最怕的地方,比雾坡还让我胆战心惊,现在雾坡随着金娘之死与秦正离开而恢复正常,其中诡异之说也不攻自破,但这西花原,仍旧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妖异,更奇怪的是,镇上的人爱说雾坡诡事,却对西花原的事情只字不提,所以我一直觉得,西花原里的鬼怪要比雾坡里的鬼怪凶恶多了。

夜声道:“姑娘可知这兰花原为何生人勿近么?”

我紧张道:“闹鬼,好些人进去过,出来后都一夜暴死,死时都是满头白发,全身发乌,瘦如柴禾,以前还请了好多道士来驱鬼,但是那些道士出来后一样也死于非命,这地这么凶恶,谁敢进去呢!”

夜声轻喃道:“又是闹鬼?鬼怪妖邪,大都是人赋予的。”

“人?人怎么可能有那能耐,雾坡吃人是因为人有进无出,其实是作了秦正的春泥食料,但这西花原不一样,它是死能见尸,尸体恐怖异常,简直就像被鬼吸干了精血,太吓人了。”

夜声道:“姑娘你说,想要保住一个秘密,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我想都不用想,回答道:“就是放在心里,谁都不说啊,就像你是我的秘密,我谁也不说一样。”

夜声笑道:“姑娘想得真简单,那若这秘密不像小生一样会自我保护,那又该如何呢?”

我不解道:“秘密又不是人,又不会自己藏起来,当然要知情的人将它藏起来了,你是例外呀。”

夜声又问:“那若是这秘密太大,就像雾坡和兰花原一样藏不起来呢?”

“这么大的秘密——若是秘密有这么大,肯定是藏不住的呀?”我脑子转不过弯来。

夜声笑笑,道:“欲让人畏知,最好的方法就是将其妖魔化。”

“妖魔化?什么意思?”

“就是……恩……正如小生此刻作成姑娘朋友装扮一样的道理,谁都不敢靠近,才是最好的掩护。”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不确定道:“你是说,西花原和雾坡一样,传说这么恐怖,只是因为,有人想要保护里面藏着的秘密?”

夜声恩道:“小生是这么觉得的。”

“那里面能藏着什么秘密?又是谁在里面藏了秘密?”

夜声失笑:“兰花原鬼传已有十余年,过往的事情,当然是找知晓过往的人才对,小生只是过客,怎知深浅?”

夜声这话第一次挑起了我对西花原的好奇,是啊,这么多年我只害怕它疯传的鬼怪,却从来没问过为什么会闹鬼?——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爹有带我进去玩过,那时候的西花原满原白兰,如仙如画,为什么会突然变成了诡异不一的绿色,为什么又突然阴森不见云散甚至闹了恶鬼呢?

那谁会知晓过往?镇上年长一辈的人?我该哪天找谁去问问呢?

“就快到了。”夜声提示了一句,“姑娘也可以松开鼻子透透气了。”

第一二九章 生无可恋难追梦

我才发觉大半段路我都捂着鼻子,手已经在风里冻僵了,一听夜声这么说,马上放下手缩回到袖中去,马上闻到淡淡的花草的香味,虽然初冬已入,但郑府的墙院周围松柏常青,自然清新异常。

我紧张道:“宋令箭就在郑府给郑珠宝看病,你这样进去会穿帮的吧?”

夜声道:“恩,小生自有安排。”

夜声总是胸有成竹,我也就很安心地跟着他,出乎我意料的是,夜声带着我走的正门。

正门的门仆认得我们,微有些意外道:“宋姑娘?”

“她来给我送缺失的针袋。”夜声模仿着宋令箭的声音与语气,显得傲慢又有点不耐烦。

门仆果然不敢多问,道:“哦,那快请进吧。”

顺利进了郑府,沿路没有碰到多少下人,我进郑府几次,那时府里的人都在为忙着喜事繁闹奔波,相比之下,现在显得格外凄凉幽静。

夜声带着我穿过走道,我根本无心感受。

“我们是要去吻玉阁么?”我小声问道。

夜声恩了一声,突然停了下人,将我拉回了拐角处的某个地方,道:“郑小姐的贴身丫环出来了,她应该知道此记得姑娘朋友在闺阁,小生不便露面——小生在闺楼一楼的厅楼等姑娘,姑娘让那丫环带你去。”

“我怎么让她带我去——”

我话没问完,就感觉身边轻风一过,伸手一摸,夜声已经走了!就这么把我一个人扔这儿了?!

脚步声很快就响了起来,果然响起圈圈的声音:“咦,燕老板?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给宋令箭拿了几个她常用的针袋,心想她或许能用上。”我心砰砰跳,但谎话却扯得很溜。

圈圈为难道:“可是没夫人的吩咐,谁也不能进小姐的房间。”

我赌道:“那,要不然,你把宋令箭叫出来,让她自己来拿?”

圈圈慌道:“夫人让我下来,我再上去她会凶我的。”

我为难道:“那——这样吧,我在你们小姐楼下等着,宋令箭看好诊下来了,我再问她,顺便我也可以早点知道你们小姐的病情,这样可以吧?我保证不让你们夫人发现。”

圈圈抓着头,我能听到她指甲在头皮上摩擦了来的沙沙声:“这样啊?那——那好吧,我就当没有看见,夫人要是发现了,燕老板可别说见过我呀。”

我飞快点头道:“恩,肯定的。我现在就去,悄悄藏好,行吧?”

圈圈哦了一声,走了,走出好一会儿,突然又跑回来问我:“燕老板瞎着能摸到吗?可别乱摸摸错了呀!”

我指指前头道:“我记得方向,顺着这廊道直走就到了。”

圈圈傻傻笑了,说:“燕老板记性还挺好的嘛,不像那个虎牙韩公子,老是记不得我叫什么名字。”

我敷衍道:“恩,下次我会跟他说的。”

圈圈吃吃笑着走了,一点都不像个自家小姐病重的贴心丫头——我一直觉得圈圈跟郑珠宝不亲,一般来说,这种大户人家的贴身丫环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姐若是没架子,许多感情都亲如姐妹,而他们看着却没什么感情。

这么想着我已经走到了吻玉阁前,这地方我来过次数不多,怕碰到台阶楼梯,只好偷偷睁眼看了一会儿,一进门就感觉背上一僵,想问是不是夜声,也发不了声音。

夜声轻道:“楼上有人,小心为上。”

我点了点头,但我不确定夜声能不能“看见”。

夜声带着我坐在了某个地方,这地方很安静,连风都没有,周围边上是被褥晒过太阳的香味,这个房间应该经常有人打理。

“这一天,始终是到了。”我听到楼上海漂的声音轻轻道,他跟着宋令箭一起来,居然也进了郑小姐的闺楼,估计是宋令箭坚持的。

“什么意思?”郑夫人冷冷问道。

“我经常从她身上感觉到一种气息,这种气息,迟早会带她走的。”

“什么气息?”

“生无可恋的气息。”

郑夫人不悦地哼道:“她——她没有原因生无可恋。以我们郑家之力,她几乎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

“但是自由呢?”海漂问道。

“自由?她要自由干什么?难道在这里她不自由么?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郑夫人冷苛道。

“但只是这里而已。她不是郑夫人你的绣花枕头、红粉珠钗,放在房里,关在匣里——你有没有问过她开不开心?有没有关心过她因为什么而郁郁不欢?或者,你从来也没有在过她是否真的开心。”海漂语声毫无惧色,对于他来说,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这话我也曾想过,但我是不敢在郑夫人面前这样质问。

“闭嘴。你有什么资格去评价我们郑家的家事?珠宝若是不开心,自然会跟我说。”郑夫人有点气急败坏。

“她在离开绣庄之前曾说过,这世上根本没有值得留恋的过去,更没有值得留恋的人。你知道她在留恋什么过去么?或者她在留恋什么人?郑夫人,你可都知道么?”海漂依旧很耐心。

郑珠宝跟海漂说过这样的话?没有值得留恋的过去和人,那会是什么样的过去,什么样的人呢?

郑夫人没有回答,也许她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思考自己女儿平静的双眼后对生命的毫无热忱,思考着她怒起反抗时充满生机的脸。但这些,全都没有了,任她如何想要掌控骨肉的一生,却唯独掌控不了生死。

“或许,这一切,都是她自愿的……”海漂的语声听起来很悲伤。

这时幔账悉悉,宋令箭的声音冷然道:“她醒了。你们进来吧。”

看来这是郑夫人与海漂两人在卧房小厅等诊时偶然聊的一小段,这海漂,怎么跟谁都能语重心长地聊上一段?那个韩三笑,怎么跟谁都是嬉皮笑脸插科打诨?

郑夫人飞快走了去,头上金钗摇拽,杂乱刺耳。

“珠宝——珠宝,你醒了,觉得怎么样?哪里不舒服?”我头次听到她的语声里有了担忧。

郑珠宝没有声音,也许是太过虚弱。

宋令箭轻声道:“初醒体虚,不过也算是给夫人一个交待,我再施几针稳她气血,夫人先离开吧。”

郑夫人没有强词拒理,而是安静地离开了。

我也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醒了就好。

“宋姑娘……又何必救我……”郑珠宝弱声说了一句,气如游丝,却无比悲凉,她怎么这么厌生,这么绝望?

“我不救你,也会有别人救你的。”宋令箭静静道。

郑珠宝不屑道:“她担心的,只是没有人去履行这个婚约而已。”

我听到郑夫人要下楼的脚步声突然停住了,显然她听到了郑珠宝的嘲讽。

“海公子也来了么?怎么不进来?”郑珠宝病重如此,居然还记得厅中的海漂。

海漂的脚步声停在中间,像是在卧房与小厅中间的屏风处,温然道:“郑小姐要保重身体。”

郑珠宝没有回答,轻微的啜泣声回应了所有的问话,这又让我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那时她像一朵旋转伸展的莲花,温雅清新,而现在她却是一朵要沉睡合瓣的睡莲,泪意流淌着像晚风吹来的露浓。

“无论如何,自困是最蠢的方法。”宋令箭轻声安慰了一句。

郑珠宝颤抖着吸气,而后又微声痛叫,哭泣对她的病情来说,并不是一副好药。

“你这样放任自己自生自灭,又是为了谁呢?”宋令箭语声无情,但我知道,她的心里软的,这么多天的相处,她对郑珠宝多多少少也会有一点感情。

“谁也不会懂,谁也不知道。但这个回忆,只有记在心里,却不能告诉别人……”郑珠宝语声破碎,她在重温着一个梦,一个逝去再也不回来、只有她一个人记得的梦。

静了一会儿,宋令箭突然冷声道:“你怎么了?”

郑珠宝也咳喇嗽道:“海公子——”

宋令箭道:“我带他去外厅坐会,你好好休息。”说罢脚步匆乱地往小厅移去。

海漂怎么了?又头疾犯晕了么?

夜声解开我的动穴,带着我走出了吻玉阁一楼厅房。

我只知道郑珠宝向来郁郁寡欢,却不知道她已经这样生无可恋,难怪镇上群医无策,因为连她自己都不想自己转好,这世上真的就没有令她留恋的东西么?郑夫人?郑老爷?更或者,是我们呢?

拐了一小会儿,我们又进入了另一个房间,夜声道:“我们在此等姑娘朋友们走后再走。”

我点了点头。闻了闻周边的味道,很杂,有陈旧的木味,棉类衣物的味道,还有淡淡的熏香的味道。我用力呼了呼,感觉周围的空气里都飘了些棉絮的碎末,让我的鼻子很难受。

“有人来了。”夜声轻提示了一句。

我马上放慢了呼吸。

外头有下人匆匆碎碎的脚步声响起来,好几个人进了我们所在的小楼,却都没有发现我们,而是管自己忙和着。

声音听起来,好像我们他们在楼上,而我们在楼下。

第一三零章 联姻之系黄郑家

有人低声道:“那个怪眼男人真吓人,我真不敢看他的眼睛,像是能吸魂一样。”

另个人应声道:“别说那怪眼男人,我看那猎女的眼神,我就觉得像掉进地狱一样,夫人居然听信谣言请她回来给小姐看病。”

“死马当活马医,不试试不甘心,老爷刚从帝都回来,再想回去帝都请大夫,一来一回小姐都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呸呸,什么死马活马,落到夫人嘴里你就惨了,赶紧打嘴。”

“叭叭”两声,还真有人打了自己的嘴巴。

又一个人道:“你们有没有看到刚才——刚才那怪眼男人的眼睛……”

“你居然敢看他的眼睛?”

“恩,圈圈说他的眼睛有戏法,我忍不住看了一眼,我——我现在觉得自己是不是要死了?”说罢这人就有了哭腔。

“什么死不死的?你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告诉夫人去。”

“不要不要,我说真的,真的太吓人了,他的眼睛都发了白,我真的看到有好些人在里头晃动——”

“晃动什么呀,都是我们跑来跑去的倒影,你别自己吓自己——”这人话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声音却在颤抖。

“不——不是我们的倒影,是——根本就不是——”

“哎哟你就别瞎想吓我们了,现在别说是夫人杯弓蛇影听不得我们说三倒四,连老爷都心情极差,少说话多做事,触了主子咱们就喝西北风了。”

“不过,我刚才好像听到小姐的声音了,该不会猎女真的这么本事,把小姐给救回来了?”

“真的?镇上大夫没一个能医好,她来了这么一会儿小姐就醒了?这么本事,干嘛不当大夫,还要去打猎?”

“反正就是个怪人。”

“别说了,快拿好东西去收拾好小间了,一会儿熊妈又要催我们了。”

脚步声轻脚步声重的这几个人都一起出去了,我猜想这小楼可能是郑府拿来放置备用的被类巾帕等东西用的。

“老爷。”遥遥南面,应是大门方向,门仆短促地叫了一声。

“今天有大夫来过么?”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的声音焦虑地问道。

“夫人镇上请了一位姑娘,至今还未出来。”门仆如实回答道。

男子叹了口气,应该就是郑珠宝的父亲,郑府的主人郑老爷,这郑老爷我还没有见过,总觉得他很神秘。

第三个声音道:“担心无益。”这声音我倒是有点耳熟,哪里听过呢?

“我与黄老爷有事商谈,不需要府上任何人知道。”郑老爷吩咐道。

“好的老爷。”

两对脚步声进了府门,快步向我们所在的位置走来。

“不用去书房了,就这里谈吧。”那个熟悉的男子声音停在了小楼前面。

郑老爷道:“这是床被置间,有失待客之礼吧?”

“你我之间还需客气么?”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两人进了小楼,一直站在厅中没有坐下,郑老爷轻声在叹气,另一个人在来回踱步,两个人似乎都很烦恼。

过了一会儿,踱步的人停了下来,严肃道:“子况,你说你有事要转道,迟些与我会合,没想到已比我早到了——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连我都要瞒着么?”

子况,郑珠宝说过,这个名字郑老爷很久以前用过,后来没有再用,所以这个人认识郑老爷应该也很久了。

郑老爷又叹了口气,也开始慢慢在厅中踱步。

“幸好这次是我发现了你,你可知道现在是由我世侄掌治此处安治,若是让人抓到你入室行窃报官定罪,名声受损是一事,令人揣测是另一回事。以你现在之力,还有什么东西是买不到的?需要到那么一个弹丸之地去——去不问自拿?”那个人虽然已经尽量拿捏自己的用词,但语气里还是充满了质问。

“实不相瞒,是爱儿她——”

“爱儿?她怎么了?”

“爱儿旧病重发,卧病不起,已很多天都没有恢复迹象——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小视为掌上明珠,若能挽得她的性命,去偷去抢,何事能阻挡我?”

我有点没转过弯,郑珠宝是郑老爷的独女,那这爱儿又是谁?

另个人担忧道:“前些日子你还说爱儿基本已恢复,若无大难几乎与正常人一样,怎么突然恶化了?”

郑老爷慢慢道:“爱儿得病之后性情大变,心事郁积,难以自解,料是婚事令她备感压力,才一病不起……”

“这……”

“善柔,很抱歉,爱儿大病,可能婚期又要拖后了。”

善柔?这名字我早上刚听过,听那位云夫人提过,他们一起来的镇上,婚期?——难道,这男人是要与郑府联姻的黄老爷?也就是黄大宝的父亲——

黄善柔。

“子况何须与我计较这些。先前犬儿离家出走,先拖婚期是我失礼,还令郑家备受旁人指点,许是因为我没有处理好拖期之说,才令爱儿备受人言之累——”黄老爷道,原来之前婚期拖延是因为黄少爷离家出走——

等等——

黄老爷是大宝的爹爹——那——

那大宝就是黄少爷,是要与郑珠宝成亲的那位黄少爷?!

我这弯转得太大,连自己都没了方向!

只听郑老爷悲声道:“这些都已不重要。现在我只想爱儿病情能转好,只希望她能平安地活着。”

黄老爷认真道:“但这与你易妆进那绣庄有何关系?”

郑老爷道:“你有没有看到那绣庄里姓燕的那丫头?是否觉得她像极了某人?”

姓燕的丫头?就是我么?

“这——或许只是巧合,或许只是乍眼一看而已——”

“善柔你是乍眼一看,但我已于镇上居住数十年,又怎会不知其中深浅。那丫头越长越像蓝田,而她的父亲叫燕冲正,面目与你有七八成的相似……”

燕冲正?郑老爷看来也知道我爹!我心跳得很快!

“你是说?!——”黄老爷震惊不小!

“我只是猜测——但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的爱儿就有救了……”

这时夜声突然拉着我走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黄老爷一声冷喝:“嘘!有人!”

我吓了一跳,难道被发现了?!

有人用力地拉开了门,也许是在里外都张望着。

郑老爷无力道:“没有人,你多虑了。”

黄老爷关上了门,轻声道:“此事非同小可,我现在有点后悔当初将这件事情告诉了你。我要先警告你,我的世侄系出上官,虽不蛮横霸道,却也是不留情面之人,若是你真有什么事情落在他手上,他不会买我的账。况且在他之上还有上官一族,就算你果真富可敌国,也难逃治罪。这几天我要回去祭祖,什么事情都等我回来再说!”这语气,好像在命令郑老爷。

“我能等,只怕爱儿等不了……”郑老爷语声悲凉,像个没有主见的弱者。

“若你小不忍乱大谋,到时就算救起了爱儿,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黄老爷叹气道。

郑老爷悲伤地笑了笑,温柔道:“……望月又请了镇上的一位大夫,刚才本来有事要告诉我,应该是关于爱儿的病情。不求起效,但求不恶化。我去看看爱儿怎么样了,你也来看看吧,若她与为有有缘,她现在也算是半个你们黄家的人了。”

“六年前爱儿受伤将死都能救回来,这次定然也不会有事,那绣庄中的东西就算爱儿真的有事也绝不能动,既使她是我黄某人的儿媳也绝不能触了这条线——否则出事的不仅仅是郑府,还有这里所有无辜的人。”

郑老爷幽长地叹了口气,一个富可敌国的巨贾,像个软弱失意的书生,哽咽泣声道:“当年昆元政乱,如日中天的大族之长一夜之间削族交权,背负一身骂名弃族而隐,独要红颜弃天下,郑某年少轻狂,不懂彼人之选,一直无法明白他当初的选择,认定他是个懦夫庸材,贪生怕死,软弱无能,受祸水媚惑,竟能拱手让出半臂江山,置自己部将于不忠不义。而今我也算是明白得透彻,若是已失所爱,即使坐拥天下都无法真正展颜。”

黄老爷狠狠叹了口气,打断道:“子况,爱儿与为有成亲后,你离开这里来帝都与我隔街而住,不要再在这个地方自困自罚了好么?”

郑老爷幽然道:“有生之年,我都不会离开这里,我说过,郑府与我一直在这里,等她回来——”

“她不会再回来了,这么多年了,如果她还活着她早就回来了!子况,你认清现实吧,她离开时已经身患重疾无药可救,她只不过是想给你一个假希望而已!”

郑老爷执着道:“不会的,我已照着她的话做了,爱儿在这里,她不会弃自己的亲生骨肉不顾的,善柔,你看过我给你带的画像吧,爱儿是不是与她长得很像?”

我愣住了,郑珠宝——不是郑夫人亲生的?

第一三一章 只愿身在平凡家

黄老爷叹了口气,不耐烦道:“有意义吗?她在的时候你没有珍惜,现在在这里像个娘们一样凄凄怨怨?”

郑老爷道:“你不也一样么,蓝田在的时候你一直为着陈年飞醋弄得形同陌路,她死了你才知道自己犯了这么多无谓的错?”

黄老爷不满道:“我只是好心劝你,你拿蓝田来攻击我做什么?是,我是辜负蓝田有错,但我至少从一而终,不像你三妻四妾,至少我也没让自己的骨肉遭受致命之祸,我早就想说你了,现在爱儿出事了你心急跳墙,你要是真这样待之如宝,她活蹦乱跳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多陪着她,你失去过一次还不知道珍惜,还天天在外去捕捉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郑老爷没有回答。

不知为何,我流了泪,我曾与郑珠宝讨论过这个问题,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一直奔走在外在什么着迷,她只是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心中有一个回不来的人,而这个人,是她的亲生母亲。

黄老爷突然失声笑了:“一把年纪,我们居然像孩子般在这里翻陈年旧账。子况,我们都失去太多,所以不能失去更多,爱儿也是我的半个女儿,我一定会尽力帮你,但是你不要乱来好么,营营役役数十年,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郑老爷轻声道:“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

“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黄老爷也轻声一起接上了后面的诗。

“我现在才明白,若想真正简单快乐,只有身在平凡人家,炊饭渔农,闻鸡起舞,然帝王将相,巨商富贾,皆是拖累。”

“去看看爱儿吧,珍惜眼前人,你还有望月。”

郑老爷凄凉地叹了口气,两人一起走了出去。

夜声解开我的穴道,轻声道:“只愿身在平凡家,能说出这句话的人,往往都拥有别人羡慕不来的出身。”

“羡慕?出身是天注定的,有什么好羡慕的?”

夜声轻轻笑了,道:“姑娘从不羡慕别人,是因为姑娘已经身在福中,自然不夫知道风大雨大的滇沛了。”

“身在福中?我很有福气吗?……不过想想也是,身边的人都很关心我,比什么都重要。”

夜声笑说是。

我不确定道:“刚才听他们说起来,难道那个在我屋中拔我发簪的人是郑老爷?所以黄老爷追出去后一直没了音讯——我家有什么东西可以治郑珠宝的病么?为什么郑老爷要偷偷摸摸的来呢?”

“都只是猜测,病急乱投医了——姑娘的朋友差不多应该走了。”

“那我们怎么办?”

“姑娘想怎么办?”

我想了想,道:“我想去看看郑珠宝,我家中有事眼疾有病时她一直在我边上照顾我,现在她病了,我却连她病情如何都不知道,我真的很内疚。”

夜声道:“恩,姑娘想去见的话便去吧,以姑娘的身份想去见那位千金小姐,一定是格外受见的。只不过小生不能陪着姑娘去,小生在郑府门口等姑娘。”

我有点怕,道:“我自己去吗?现在黄老爷跟郑老爷应该都在郑珠宝那里。”

夜声道:“正是因为他们在你才去,若是没有郑老爷的许可,你是见不到千金小姐的。”

我想想也是,郑夫人肯定交待下人们让郑珠宝好好休息,谁都不能去打扰。

我咬咬牙道:“那好吧,我现在就去?”

夜声已经扶着我在走,道:“顺着廊道数十六根,左拐再数十一根,就到千金小姐的闺楼了,接下来的时候就只靠姑娘你自己了。”

我认真记下,像在执行一个天大的任务一样:“恩,好,你一定要等我啊,否则我要一个人回家,经过那片恐怖的花原。”

“恩,一言为定的。”夜声的语气,总是让我非常信任,不像韩三笑那个臭无赖。

我照着夜声的指向,摸到了郑珠宝的吻玉阁,我忘记我是第几次来,每次来我都会看着那个龙飞凤舞的阁名牌很久,上面玉石镶嵌,华贵美丽,吻玉阁,莫非,郑老爷心中的那个女人名里有个玉字?

“咦,燕老板怎么还在呀?宋姑娘都已经走了。”迎面马上响起圈圈的声音,好像她就站在厅门口一样。

我很紧张,夜声真是料事如神,宋令箭真的走了,但一下这么快有人问我,我还没想好借口呢。

“燕老板是不是不放心小姐,还有悄悄话想说呢?”

我应声道:“恩……宋令箭说她醒了,我想去看看她行吗?”

圈圈道:“夫人吩咐谁也不能打扰她——”

这时我听到了下楼梯的脚步声,一轻一重,还有裙裾拖动的声音,不像两个男人的。

“老爷看完小姐了呀?”圈圈声音转了个方向,显然是对着下楼来的人,“……夫人……”

“这是——”郑老爷的声音我识得,听着声音感觉是个温柔斯文的人。

我冲着那方向点了点头,顿时就感觉到一道严肃冰冷的目光。

圈圈回答道:“这是子矜羡的燕老板,为小姐做嫁衣的那个……说要来看看小姐。”

我正要打个招呼,这郑老爷却有点唐突地说了句:“燕冲正的女儿。”

“郑老爷认识我爹么?”

郑老爷淡道:“数面之缘,并不密切。”

“珠宝初醒体弱,燕老板下次再来吧。”与郑老爷一起的是郑夫人,一见到我就立马下了逐客令,“圈圈,送燕老板出去。”

“望月,小姑娘大老远来一趟也是有心,让她见见爱儿吧。”

“老爷——”郑夫人显然并不同意。

“圈圈带小姑娘上去*,行好待客送客之礼——望月你跟我来。”郑老爷虽然语音轻柔,却有着不可辩驳的威严,郑夫人没有再说什么,跟着郑老爷走了。

待他们走远了,圈圈走到我身边道:“燕老板,要我扶你么?你瞎了看得见么?”

这圈圈,怎么说什么都让人心堵呢?

我笑道:“这儿地势我不熟,就麻烦你带我一段吧。”

圈圈毛手毛脚地扶扶着我往里头走,好几次我脚都踢到厅槛了,她才想起来提醒我脚前有东西。

郑珠宝这样的千金小姐,怎么召了这么个丫头当贴身侍婢?

刚上楼上小厅,我又差点被翘了个边角的地毯绊摔,这圈圈已经撒开我的手进去了,边进边叫道:“小姐,小姐,燕老板来看你了。”

我乱扶着什么站稳了身子,摸着向里走去。

“啊?咳咳……”郑珠宝轻吟了一声,连话都没力气说出来。

我循着记忆摸到卧厅外的会客小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问了声:“好点了么?”

“恩……”郑珠宝呼吸有点急。

圈圈道:“小姐要坐起来么?我扶你嘛——”

郑珠宝虚弱却带着轻微的喜悦道:“你怎么来了?”

“恩,我跟着宋令箭一起来的,不然我怕见不到你。”我向前走了一步,闻到了浓重的药味。

“快进来吧,圈圈你走吧。”

我走了进去,圈圈扶我坐在了床边上,去站在边上站着不走。

郑珠宝重复着微提高了音量道:“圈圈,你还不走?”

圈圈迷糊道:“啊?小姐你在跟我说话吗?我听不清楚耶。”

郑珠宝气得咳出声来,我连忙道:“圈圈你先下去吧,等会叫你。”

圈圈哦道:“好吧,那,那我楼下候着。”

看来是郑珠宝体虚音弱,圈圈听不清她的话,我能想像到她离开时头上散动的发髻摇摇欲落的样子,心里突然很相信夏夏,那条长而利落的麻花辫甩在空中扬起的弧度叫人那样安心。

“眼睛似是大好了,不肿也不红。”郑珠宝说话含着笑,很虚弱,像我这样眼瞎耳锐的人,才能听个清楚。

我应道:“恩,偷睁个眼的时候,能瞧见个大概——”说到这,我偷偷开了道缝,昏暗的房间,榻上苍白的脸蛋,隐有一道呆滞的目光,黯然自诉着对生命的绝望。

我觉得很难过,这不应该是那个细心温柔的郑珠宝。

我摸到她的手,冰得出奇,像从另一个世界伸穿过来的一般,不禁哽咽道:“我病时你一直照顾在侧,做你从来不必做的事,而你大病如此,我却现在才能来看看你,而且只能看看你,什么都做不了,我刚才在楼下听到你跟宋令箭说的话,我真的很难受,就算你的病再难治,你也必须有信念让自己好起来呀。”

泪水悄声滑落,郑珠宝喃喃道:“好起来?我跟你不一样,你身边有那么多关心你的人,为着你的开心快乐奔走,为了你一笑耍宝讨饶,我什么都没有,这些冷冰冰的金玉宝石开不了口,绫罗绸缎说不了话,好起来又怎样呢?谁会为我喜泣展颜?不好又如何呢?也没有谁为我夙夜不寐……”

“怎么会没人在乎呢,你爹就很担心你——我也很担心你,为了能见着你一定,真是费尽了心思,宋令箭救你也费了很多心思,所以我不要听到你的丧气话,知道吗?”

郑珠宝轻握了握我的手,道:“之前是我这么劝慰你,没想到人走茶都未曾凉手,转过眼已是你来劝解我了。”

第一三二章 再见不识泪桃花(一)

我双手握着她的手坚定道:“未了解你之前,我觉得你应该是个娇气软弱的人千金小姐,后来接触下来我觉得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再后来,你更是个细心聪明又很坚强的好朋友,我们的友谊才刚刚开始,你不能说停就停的,知道吗?”

郑珠宝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心如死灰道:“我若好起来,更会嫁出这里,病若无起色,只会日渐衰竭,此刻连病而不死的念头对我来说都是奢望。”

我轻打她的手道:“呸呸,什么病而不死,都会好起来的,我的眼睛现在就快好了,再过段时间,燕错的耳朵也会好,我们都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

郑珠宝没有回答,泪过脸颊,像滚烫的灵魂在远离冰冷的身体。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知道有人在关心着你,可是你自离开后就病倒不治,生无可恋,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

郑珠宝身体动了动,我感觉她在轻轻地摇头。

“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你帮我而碰触金线上的水锈毒,影响到了你的身体与病情?我听人说,这几年你的身体已经大有起色,照理来说不会突然病倒不治——是不是因为我?——”

“不是,不关你的事。”

“那是为什么?本来一切都好好的——韩三笑说,你离开镇上之前,宋令箭要赶你走,是不是真的?”

“没有……”

“那你为什么突然就走了?连告别都没有——是不是韩三笑?是不是他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惹你生气?你不用护着他,我一定帮你出气!”我紧紧追问着郑珠宝突然离开的缘由。

郑珠宝的手突然无力地从我手心脱落出去,喃声道:“更与那人没有关系,我会彻底忘掉这个人,正如他将我忘得彻底一样……”

我咬咬牙,道:“我一直都想问你,你跟韩三笑到底有什么故事?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提他提起过?他来镇上也不过六年左右,难道他来之前就与你有过交集么?有过交集,又为什么没有再继续来往?为什么呢?”

郑珠宝又在轻声哭泣,伴随着哭泣,她还在费力的喘气——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就连轻声哭泣都会让她心痛不矣,是真的心痛,结结实实的痛。

“好好好,我不问你这些伤心事,你好好养身体最重要。”

郑珠宝哽咽道:“伤心事?那是我此生最快乐的回忆,可是有时候痛是毒药,连快乐也是毒药,它将我牢笼般的生活对比得更加痛苦,睡去是天堂,醒来是地狱……”

我眼眶一红,也是心酸难耐,这种感觉我何尝不是没有过呢,梦里总是阳光明媚,有爹的笑容,而梦外阴云不散,爹已不在。

“我不知道这一次还能不能再像上次那样死里逃生,即使不死,也只是行尸走肉。这个快乐的回忆,随我长埋多么可惜,应该与我最好的朋友分享,是不是?”

“最好的朋友?”我不禁泛起了泪,也不想再管眼睛滚烫疼痛。

郑珠宝坚定地恩了一声,平缓了一下心情,轻声诉说这个她独行独忆了很久的快乐回忆。

从前,有个姑娘,叫爱儿。似乎每个故事都要以这样的话来当开头,才显得有回忆的真实感。

【 爱儿生于镇上最富有的庄府,像镇上流言说的,定是修了好多辈的福气,今生才能如此穿金履银。

从小爱儿的爹娘都叫她爱儿,他们很疼她,恨不得将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家境富裕,父母疼爱,本来爱儿应该很幸福,但是,她从来没有一刻能享受这些天赐之礼。

事实上,她没有一刻是真正幸福的。

虽然每天锦衣玉石绫罗绸缎,她却没有哪一刻能用心感受。因为在那个本来属于她的家中,所说的每句话都要权衡拿捏,所走的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笑太大声怕张场,埋怨一句怕走了风声。

小小年纪,她就一直如履薄冰地活着。

一切只因为爱儿的母亲只是府中的二夫人,在她之上还有一个大夫人,她们事事都在大夫人的掌控之中,这掌控就像一个诅咒,一直缠绕着她们生活的每个细节。

母亲是个软弱的人,她并不爱争,她所忍耐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的唯一的女儿平安开心地长大。

爹总是外出,一去就是好几个月,印象中,他总是这样的匆忙,似乎对他来说,家只是一个偶尔的停靠。

爱儿总是问爹:爹爹,你为什么总要离开爱儿?

爹总是有不同的回答,但爱儿一直记得有一次,爹爹捧着她的脸,像是要通过她稚嫩的小脸去追忆一些什么,轻声回答她说:因为爹爹丢了一块最宝贵的玉石,爹要将它找回来。

爱儿一直想知道,那块最宝贵的玉石长什么样,会令家缠万贯的爹如此怀念着迷。

爹在家的时候,一切都显得那么其乐融融,大娘总是那么宽容,饭时为她们夹菜,裳时让她们锦布,她与娘会以姐妹相称,处处嘘寒问暖。但那一切,都只是假象而已。

爹一出远门,大娘就突然变了另一张脸,那张脸就像一个噩梦,狡猾狰狞,缠满怨气。

年幼的爱儿无法想像同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两张截然不同的脸。

那时她还不懂,她问娘:娘,为什么大娘把送我们的锦布都拿回去了?为什么大娘突然又不笑了?

娘总是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温声道:因为大娘觉得那些锦布不够漂亮,要给咱们爱儿找更好的呀?所以她觉得很难过呢。

娘摸着她头发的手,在轻轻的颤抖。

随着爱儿慢慢长大,大娘的态度变得越来越恶劣,娘的手上臂上,会经常莫名其妙地出现伤痕。

摔的,碰的,不小心擦到的,娘总是百般掩饰。

娘的眼神也开始变得复杂,爱儿经常有一瞬间的错觉,觉得娘并不是在受备受欺负而悲伤,而是在为爱儿的容貌而悲伤。

爱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娘是在悲伤她长得不像她么?

爱儿皱起眉,对镜子里的自己道:爱儿,你要保护娘,不能再让大恶娘欺负她。

大娘那张阴冷的脸,爱儿疑惑过,害怕过,最后终于克服软弱变得勇于直视,她看着大娘伪善的脸经常都忍不住要嘲笑出声,但是软弱的娘总是轻轻拉拉她,示意她不要惹恼她。

随着爱儿的成长,娘越来越软弱,百般忍耐,而爱儿却越来越坚强。

爱儿很不服气,但是她知道,苦恼大娘的结果只会让娘更受欺负,在大娘的生命里好像欺负娘变成了真正活着的意义。她会指使娘为她端茶倒水,甚至让娘捧着汤茶在冷冬的院子里站一个下午,娘那么软弱,风吹着她瘦弱的身子像是随时都要倒下,爱儿真的气不过,但娘总是朝她摇摇头,无时无刻不在奉行着一个字:忍。

从爱儿懂事开始,经常半夜醒来听到娘在隔壁轻轻的哭泣声,但是能怎么样呢?

她只能那样静静听着,仿佛那就是一种无声的陪伴,她不敢去安慰,不敢去揭穿娘若无其事的伪装,第一次听娘哭泣的时候她不假思索地跑了过去,但娘泪痕不及抹去,却一味紧张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睡不着,是不是做噩梦了,是不是害怕了……

娘尽力地想要平息府里的各种风波,缓和大娘与爱儿的关系,看着她故作坚强的样子,爱儿很心疼,她恨不得自己是男儿身,能好好保护自己的娘。

十二岁那年,大娘与娘第一次当着爱儿的面起了冲突,爱儿至今不明白那天大娘如此失态,她记得那天她与娘开开心心地在房中试新衣,那新衣是娘自己用月银买的,亲手缝制,似乎是茜红色的,样式不太记得,爱儿很少穿那么鲜艳跳脱的颜色,所以她也很新奇,对着镜子照来看去,娘则在后面,失神地看着。突然大娘闯了进来,假笑在她脸上突然凝固,她飞快扑上来将爱儿披在身上的新衣扯了下来。

娘惊颤着护着爱儿,将她紧紧环在自己臂中:大……大姐,您这是干什么?

大娘凶恶地瞪着爱儿,爱儿也愤怒地瞪着她:大娘为什么扯坏娘送我的衣裳?

大娘立刻瞪向娘,猛地一个扬手,“叭”的一声在娘苍白的脸上留下了更为苍白的掌印:贱人,你再敢将这孽种扮成她的模样,我就砍了你的蹄子!

娘连流泪都不敢,只是梗着脖子飞快地点头,强忍恐惧的脖子上,青筋暴裂,那种无声恐惧的表情在爱儿的脑子里挥子不去。

大娘踩着撕坏的新衣走了出去,娘默默地将碎衣捡起来抱在怀中,第一次当着爱儿的面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

爱儿的那个问题也一直没敢再问出口:大娘说的那个她,是谁?

爹回来时,娘脸上的掌印仍旧红肿未消,她躲在房中称病,不敢见爹。

大娘笑得心安理得,娘越是这样忍让逃避,她就越肆无忌惮。

爹也宽心地应和她们的要求,没有去探望称病的娘,他开心地摆弄着为爱儿带回来的礼物,一件一件地跟她说着来历。

爱儿越想越气,将所有东西扔到一边:我不要爹的礼物,爹若真心想我开心,便去看看娘吧。

爹微讶,爱儿拉着他去娘的房间,娘正在面镜梳妆,试图掩盖脸上的红肿,或许她隐约也有期盼,能盖过痕迹见许久没回来的爹一面。

爹盯着娘惊讶道:望月,你的脸怎么了?

娘看着边上的爱儿,眼神复杂,不知是欣慰还是埋怨,轻声道:爱儿,你先出去。

爱儿假装退下,躲在门边上,想在爹出来时再补充告大娘的状。

第一三三章 再见不识泪桃花(二)

房里只有娘微弱的哭声,爹素来沉默,只温柔地自责道:怪我太执迷,令你受累了。

娘轻声回答了一句:我心甘情愿。

爱儿悄声离开,心里问道:娘,我们要忍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一切才是个尽头?

爹、娘、大娘的关系,似乎远比爱儿想像得要复杂。

那次事件后,爹在家呆了很长一段时间,爱儿知道,爹是个极聪明的人,他知道府院中的矛盾争端,也知道大娘的真正嘴脸,但他从来没有干涉什么,他就这样听之任之,令娘如此艰难,但娘却说:她心甘情愿。

大娘应该很了解爹,所以她肆意欺负娘,却从来不敢动爱儿半根汗毛,因为爱儿是爹的掌上明珠,是爹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禁忌。

为此爱儿试探过好几次,比如当着爹的面,大娘夹来的饭菜她会任性吐出,哭着脸说里面有石子儿,下人们一拥而上的递水抚背,爹亦是关切问候,会在坐直身子的时候轻皱一下眉头,只消那么一个皱眉,大娘满脸苍白;比如一次她故意在大娘院前滑跤跌倒,虽然摔得手掌出了血,但第二天大娘院前的那条光亮的滑石走道已经撬碎在修,铺成了间满卵石的石板地。

十四岁那年,大娘突然再提婚约之事,她一直很着急,着急地把爱儿这颗不能碰的眼中钉嫁出去。

爱儿冷嘲热讽:大娘这么迫不及待要我嫁人,是不是爱儿哪里做得不好,惹得大娘心里不痛快呢?

爹轻皱了下眉,认真地盯着大娘,我能感觉到他的不悦,他对我的爱护所有的人都知道,所以谁都不会在这只温柔的老虎头上拔毛。

大娘僵硬地笑着回答:爱儿能在府中当然热闹,不过你已是舞夕之龄,再过一年便是及笄,也是该准备起来了。

爹轻声道:待爱儿十八岁后再说,不急。

大娘紧接道:十八岁?好歹我们郑府有头有脸,大家闺秀年过二八不谈婚嫁已是怪事,哪有过了十八岁才谈婚嫁的?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爱儿性格乖张,夫家拖延不娶呢。

爹放下筷子,认真看着大娘:我说不急就不急,峰眉若是着急,自己嫁去可好?

虽说只是玩笑,全场无人敢笑。

饭后贴身丫头暖暖问爱儿:小姐已有婚约么?怎么没听人提过呀?

暖暖从小跟着爱儿一起长大的丫头,庄里只有爱儿不知道暖暖知道的事,却很少有爱儿知道但暖暖却不知道的事。

爱儿也知道自己有一桩婚事,是爹与帝都一位至友在她未出生之前就订下的,传说中的指腹为婚。那位世叔对她还算关心,隔个几年就会让爹带她的画像去,算是识个脸,但却从不来看她,也不拿自己儿子的画像来,真当是个怪人。

暖暖一直问东问西,打听那位指腹为婚的公子的消息,爱儿倒是奇怪了,问她:死丫头,我不好奇,你却奇得紧,莫非你想嫁人家?

暖暖抓着自己小辫子摇头,像是吓得心慌:暖暖怎么敢,那是小姐的未来夫君。只不过,小姐若是嫁去,暖暖也得陪嫁呀,就怕那公子是个坏脾气的人,暖暖是陪嫁丫头,得受气呀。

暖暖真是个胆小鬼,什么事情都能吓得一惊一乍。

其实爱儿也一直在等履婚的那天,她并不期待能有多么惊世的夫君,她只是想离开这个牢笼,带着娘,逃离大娘的掌控。她也一直知道,爹经常会去帝都找那位世叔叙旧,说不定他在帝都的时间要远比在这里的时间多。

暖暖问爱儿:小姐,帝都是不是很远要走很多路,暖暖有点害怕呢,届时一定要准备好几车的嫁妆与行李,小姐你一定记得带上暖暖呀,别把暖暖留在这里。

原来暖暖也害怕呆在这里,这个任何地方都缠绕着大娘的注视与监控的地方。

短暂的相聚又结束了,爹又要启程去很远的地方。临别时他送了一个名匠定制的百宝箱,摸着爱儿的头说:婚期还远,但爱儿要开始准备嫁妆了。这百宝箱装满之时,就是爱儿出嫁之日了。

爹离开了,爱儿将原有的宝钗珠链放在百宝箱中,应着烛光那些珠光将整个房间都照亮了。

娘看见后很慌乱地将珠钗收了起来,她弱声吩咐爱儿要藏好这些,这些是以后在夫家地位的象征,不能让别人夺了去。

爱儿知道娘的意思,娘的出身没有大娘矜贵,娘家无人撑腰,所以大娘这样欺压她。大娘还以各种方式“借走”她许多珠钗宝镯,从来都不曾还过。那些珠宝多半是爹送的,很名贵。

娘总是说:只是身外物,你爹的用心在娘的心上,就够了。

可是爹从来都不知道,金墙银瓦下面,她们真正过着什么日子,好吃好穿的一转眼就会被大娘夺去,也许是大娘的授意,府里的下人对她们也很不客气,倒的茶总是半冷不热,备的饭菜里也总是有生米发丝,有时候,甚至是暖暖省下来的打赏糕点,都比厨房给我们备的好吃百倍。

在这个家里,她们连下人都不如。

娘将爱儿的百宝箱藏在床尾,爱儿坐在床上,摇着双脚道:娘,我真希望我快点长大,嫁出这里,带着你一起离开。

娘温柔地笑了:嫁出这里?爱儿对这里没有留恋吗?

爱儿看了看周围,冰冰冷冷,只有暖暖是有温度的,笑道:这里有什么好留恋的,我只有娘和暖暖,我嫁出那天,带着你们一起走,那黄家再怎么样,都比这处要强吧。

娘轻轻地搂着爱儿,拍着她的背道:爱儿过得快乐就够了,娘不重要。

爱儿心里道:如果有一天她离开人世,心里最放不下的也就只有娘了,娘怎么会不重要呢?

十四岁的那个四月,芳草碧连天。

爱儿从百宝箱里拿了几个最喜欢的金银珠钗来到后院,她让暖暖找个安全的地方,挖个洞,把这些她就算埋在土里烂掉也不会让大娘夺去的东西藏好。

暖暖摇着双手:不行呀不行呀,若是被大夫人发现我们私埋贵重东西,是要打破手的呀。

爱儿瞪了暖暖一眼,暖暖不敢说话了,悄悄在院里找着地方。

爱儿一个人坐在秋千上,她喜欢荡秋千,感觉像坐在风里一样,这次没有暖暖在边上,她将秋千荡得很高很高,高出院墙,高得几乎要将她掀飞,她心砰砰乱跳,却感觉很刺激。

她看到了高墙之外的景色,芳草连天碧,好像锦布一样缱绻,白云随着飞鸟轻浮舒展,不远处还有一片如碧水一样的花海在轻舞飞扬,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围墙栅栏,所有的东西都顺势而生,应势而止,它们无边无际,自由自在。

暖暖尖叫起来:小姐小姐呀,你这是不要命了呀?甩出去了暖暖去哪里把你捡回来呀?

爱儿看着却没有停下,贪婪地看着外面的世界问道:我看到东边一点有一片又绿又白的洋洋洒洒的东西,那是什么?

暖暖道:熊妈说是个不详的地方,每次经过都不准我看,说看了会中邪,暖暖胆小哪敢看哪?——小姐,你再不下来我叫人拉!

爱儿知道她再不停下来,胆小的暖暖真的会叫人,只好慢慢停了下来。

暖暖说已经在院角找到了一个好地方,刚好在花坛后面,只容一个人小心经过,所以不会有花仆在那行走。

我跟着暖暖到了那个地方,暖暖为我挖土,我则不舍地再三将那些珠钗包好。

埋好珠钗后,爱儿感觉到从某处透过来一阵微风,几缕光透过什么打在地上,刚好标志着她们们埋钗的地方。

爱儿寻着光线来源找去,发现一个盆栽后面,有个洞口,只到小腿肚,刚好在后坛后面,又被盆栽挡住,几乎没人会发现。

暖暖说,那个是先前修院时便预留好的狗洞,不过后来没多少用处,便用盆栽挡住了。

这个发现一直让爱儿很心动,她每天都坐在那个秋千上,将自己荡得很高很高,外面的蓝绿一闪一闪地随着秋千的拔高而出现,爱儿越来越觉得不满足,有一次,那天恒久无人的景象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慢慢向她靠近,直接她看清那是一个人,那人似乎也能看见她,居然扬着手冲她挥了挥。

好几天,爱儿荡着秋千都能看到那个人,不知是男是女,只知道他或她一个人在那片草地上游荡着,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冥冥中的,那个人好像在召唤着她,让她偶尔洒脱前行,奔寻自由。

爱儿终于下定决定,实行了她的计划。

十四岁那年的四月初十,爱儿完成了她人生的第一次叛逃,她穿着暖暖的衣裳扎着暖暖的发髻,移开盆栽,从狗洞中钻了出去。而暖暖则穿着她的衣裳梳着她的头发,在房中假装看书写字。

临出门前,爱儿在镜中看了看自己的样子,她虽然不是胆小的人,但第一次独自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仍旧有点紧张,但是人生能有多少回合,尤其是像她这样的人,能自由地为自己而走一遭呢?

爱儿钻过那个狗洞,虽然那个洞的味道很难闻,磕碰得衣服也有些脏污,但爱儿的心里却很高兴,那奇怪的味道是她这一生闻过最好闻的味道,因为那是通往自由的道路。她的心理还有一种预感,出了这个洞,她会遇见人生中很美好的事情,这些事情是我在这个小院子里面永远无法想像到的。

外面淡淡的草香扑鼻而来,爱儿迫不及待地向那天连天的碧原飞奔而去,她用力地呼吸着,畅快在睁大着嘴巴,让所有的味道灌进她的嘴里,她的心里,她旋转着跳跃着,直到筋疲力尽地跌坐在地上,然后她放声大笑,这是自由的味道,那么清新干净,纯粹得令人感动。

这时,原上远远地有个人向她走来,就是这个时辰,那个院里秋千上看到的人出现了。

第一三四章 再见不识泪桃花(三)

爱儿站了起来,认真看着从远处走来的那个人,虽然他们素不相识,但又像是已经知道彼此了。

越走越近,那个远远相见的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一路走来,脸上带着快乐的笑容,露出两个雪白的小虎牙,狭长的眼里盛满了阳光,头发杂乱地束在身后,衣服也是旧旧的没有规律,他的脸却格外的干净柔白,笑起来的样子很灿烂,所以一点也不显邋遢。

少年一见到爱儿,就笑得更开心了:唉哟哟,不得了了,该不会是来等我的吧?

爱儿的心砰砰跳得厉害,她没想到这每天必来的人竟然是个这样的少年:谁说是等你的,我都不认识你。

少年哈哈笑着:咋会不认识?哥哥我每天看你那小乌龟脑袋在那大宅子的院墙后面伸来张去的,冲着你挥手好多次,手都挥麻了,这下翻脸不认人了呀?

爱儿瞪着少年,这么远的距离,她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连是男是女都看不清楚,这少年怎么可能看清她的脸?

她嘴硬道:你看错了,谁张头张脑了,才不是我。

少年皱着眉头点头道:也是,那脑袋长得白净多了,才不像你,脸上脏兮兮的像只小花猫。

爱儿飞快摸着脸,也许上面沾了狗洞里的泥灰,或者草地上的草碎沫子。

少年一屁股坐在了爱儿边上,伸展着胳膊,眯眼看着草地上的蓝天,嘴里嚼着根稻草干子,很惬意的样子。

爱儿问他:喂,你每天都在这儿游来荡去,就什么都不做,这样躺着吗?

少年转头看她:你怎么知道我每天在这游来荡去?你藏在哪偷看我呢?

爱儿脸烫烫的,恨恨道:谁偷看你了,我——是院里的管家说的,说院外头总有人鬼鬼祟祟地在游走,兴许是个来踩点儿的小贼。

少年哈哈笑了:你们管家可真能耐,居然让个小丫头来探虚实——你们那院里头的人,都这么不厚道么?

爱儿奇怪道:什么叫我们那院的人?你知道我是哪里的人?

少年拄起脑袋,嘴巴向府院的方向努了努,道:“这西头总共也就你们一宅子,看你虽然是个丫头打扮,衣裳可比我的值钱多了,不是那大户出来的,难道还是地里长出来的?

爱儿忍不住笑了,马上又故作蛮横道:谁说我们院的人不厚道了?不准抵毁我们院里头的人。

少年疵了疵牙,道:都以为别人瞎呢,光你家那个横着走的夫人就够比门神吓人了,再加个粗胳膊粗腿的叫什么熊妈的,哎哟我的乖乖,吓得人家得心病了要。

爱儿再不顾得矜持,哈哈大笑了起来。的确,共同的敌人会让两人本无交点的人变得亲切,爱儿心里已经默认了这人将是自己的朋友。

少年也跟着笑道:解气吧,就知道你们这些小丫头没少受那恶夫人的气,尤其是你这种水灵的,脸上没少挨她巴掌吧,恨不得把你们揍成猪头,就不用把她比下去了。哎,也不知道你们老爷眼光是不是有问题,娶这么个女人,对着吃饭也不嫌恶心。

爱儿笑得更大声了。

少年坐了起来,伸手拿下嘴里的稻杆子,往爱儿头上的小发髻上戳了戳,好玩道:矜持点丫头,笑得这么嚣张,发型都没了——你看你还扎两馒头,摇来晃去的,还挺逗的。

爱儿护着头发恼怒道:不准动我的头发!

少年厥了厥嘴,道:一小丫头,头发却水滑如丝,你该不会是什么贪玩的小姐偷跑出来玩的吧?

爱儿一下被抓到了尾巴,心道这少年怎么这么聪明,不过也只能打死不承认,道:这头发是天生的,定是要小姐才能有这样的头发么?我——我不跟你讲话了,我娘说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讲话。

少年大叫道:这么小气,动下头发就把娘搬出来。我娘还叫我不要跟陌生小姑娘说话呢,尤其是凶巴巴的小姑娘,最吓人了拉。你这么凶,肯定没朋友。

爱儿愣了愣,她的确没有朋友,除了暖暖,她几乎不跟别人说话,她没出过庄子,没见过外面的人。她读过许过多,古词中那些“与子同袍、与子成说”的朋友情谊,人生得一知已足矣,她不曾体现过,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少年探过头来,笑眯眯道:哎哟哎哟,还真被我说中了啊。

爱儿赌气道:我不需要朋友。

少年笑道:倒也是。吃喝拉撒睡,朋友的确帮不上什么忙。有些人喜欢独赏,有些人喜欢分享,各有追求。只不过我觉得吧,一辈子那么长,人生又这么无聊,没人一起分享那多凄凉——哎哎, 压音了哦,看来我是个诗人啊。

爱儿心中明明难受,听这少年这么调侃又忍不住笑:说得这么了不起,我猜你也没有什么朋友,若你有朋友,就不会一天到晚在这个地方闲晃了。

少年摸头笑道:那是因为哥哥还没出手嘛,等到这边风景清清静静看个遍,想交个朋友还不简单么——这不现在撞上你了么——说了半天,你叫啥名字?

爱儿倒也大方,回答道:我叫爱儿。

少年疵牙道:爱儿,这么娇俏。我叫三哥哥,你叫我三哥哥就可以了。

爱儿瞪眼道:不说便不说,还想诓我叫你哥哥。

少年哈哈笑了:我本就比你年长,要你这小丫头叫我一声哥哥还成诓了?小丫头嘴巴真不饶人,这样不好,不好。

爱儿不想莫名其妙多个哥哥,便转移话题问道:你是这镇上的人吗?那镇里都什么样子?

少年道:丫头你倒是跟我打听自个的镇了,我才来这镇上没多久,你也是新来的么?

爱儿上下打量了一眼少年,原来这少年也是新搬来到这镇上的,难怪他总是一个人游荡着。

爱儿道:没有,我自小在庄里长大,负责伺侯小姐,小姐不出门,我们贴身丫头也不能随便往外走的。

少年努努嘴道:大宅大户的,规矩真多。那你可真白活了这么多年,这镇上风景可好了,就数这西边最没看头。

爱儿好奇道:都有什么风景呢?

少年如数家珍:这镇上东边有棵火树,这么大,这么大,说一到冬天就像下金子,满村屋头都像是飞着金色的蝴蝶。南边头儿有个山樱树,春天的时候往湖里下花雨。都是你们家小姑娘喜欢的。我一大老爷们儿的,最多也就看看你们这些漂亮的小姑娘。嘿嘿。

爱儿瞪了他一眼,不禁向往他嘴里说的这些美景:远吗?

少年道:不远啊,就在那边,那边。

他东西乱指一通,爱儿踮脚看着,她很心动,很想看看少年说的这些奇景,但她知道她不能,她咬了咬唇:我不能在外呆太久,不然会被发现的。

少年叹了口气:好吧,大户人家的丫头都比别人家的麻烦。不过这边也有好玩的地,敢不敢跟我去看看?

爱儿知道少年在激她,点头道:谁怕谁呢?

年轻的爱儿谁也不怕,甚至是凶悍阴险的大娘也不怕,她怕的,只是娘的眼泪。

少年带着她走遍了野原,在野原的谷地里,有一条清澈的小溪,少年开心地将脸浸在溪水之中,快乐地打着呼噜泡泡。

爱儿的院中也有水池草埔,但那些水哪及这里的奔流欢快,爱儿看着溪中流水哗哗向前,喃喃问了句:它们这是要去哪呢?

少年袖子抹着脸道:去该去的地方呗,谁都有自己的去处。说不定环游圈,它们又回到了这里。

爱儿盯了少年一会儿,唏嘘道:谁都有该去的地方,谁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想要什么,真好。

少手弹了爱儿一脸水珠,道:小丫头片子想得这么老气横秋,我带你来这儿不是让你思考溪水要流去哪里的,大眼汪汪的果然是个烂水坑啊,真没见着什么好玩的东西么?

爱儿瞪眼道:你才烂水坑,哪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少年伸手往溪里一抓,一摊手就是满手的亮晶晶,爱儿惊讶地看着他手上满满的晶莹圆滑的卵石,因长久的溪水打磨而光可鉴人,比那些久经巧匠雕饰的珠宝玉石好看百倍。

爱儿欢欢喜喜地也往水里捞了一把,仔细看着形态各异的卵石,爱不释手。

少年很得意,吹嘘道:真是个乡下丫头,野外小溪里的几块石子儿都能让你惊为珍宝,要是你见过寒溪里的晶石,岂不是要激动得厥过去了?

爱儿道:谁没见过奇珍异宝了——我家小姐金银玉石多得压手,我只是觉得这些小东西可爱,谁稀罕了!

少年笑着摇了摇头:一小丫头,脾气倔嘴巴又硬,也不知道是怎能么伺候人的。行吧,你慢慢挑着,三哥哥听着小溪声眯一会儿。

爱儿将从溪里捡来的卵石铺在草地上,有些像奔跑的兔子,有些像睡觉的小猪,还有些像跳跃的猴子,但是找了很久,都没有形状像马的。

第一三五章 再见不识泪桃花(四)

少年醒来,见爱儿还在摆弄,无奈道:小丫头玩石子儿都能玩这么久,有找到喜欢的么?

爱儿将卵石放在了衣摆中,生怕别人夺走般紧紧地包了起来。

少年笑了:真小气,看看都怕让人抢了。时候不早了,三哥哥睡饱了要去干活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爱儿不想回去,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由的时光未免太过短暂,谁知道她下次能不能出来了呢?或许,谁知道下次还能不能遇上这个游荡的少年呢?

少年笑道:还不舍得回去啊小野猫?是不是舍不得三哥哥?放心,三哥哥若是来了,准时跟你挥手,来不来随便你。

爱儿心怕有变,再三确认:说话算数,不能食言。

少年皱起眉毛无赖道:肚子饿慌了说不定真会吃掉自己的话,这样吧,明天就刚才那时间原上见,你给我拿点小姐夫人吃剩下的糕点嘛,听说你们郑府的糕点师傅做的东西方可好吃了,有时候我经过,闻到那味道,都恨不得变成饿成死鬼飞进去偷吃,好不好嘛爱儿妹妹?

爱儿抽回手,脸烫烫的,低头跑了。

少年还在后面大叫:真的啊,我说真的呀,你给我带好吃的,我就给你找齐十二生肖的小石子儿,成交不成交嘛?

爱儿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快而轻柔,却将这张年轻不羁的脸深深印在了心上,印了很久,很久。

爱儿抱着满满一个襟兜的卵石回到了家,暖暖像解脱诅咒般哭求她不要再玩这个游戏,但爱儿却没有理会,她赶走暖暖,独自坐在镜前,看着自己微带凌散的小发髻,然后她将卵石仔细地擦拭干净,摆放在自己的梳妆台前,尤其是那三颗形如动物的卵石,灯光下发出微弱的反光,三哥哥答应过她,会为她找齐十二个生肖,届时十二只动物都能凑了。

第二天早早的,爱儿就让暖暖拿银子去厨房,让糕点师傅多做些糕点。然后她就在院子里的秋千上荡着,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朝她招手。

一到那个时间,三哥哥就出现了,他没有食言。

爱儿很开心,抱着满怀的糕点钻出狗洞,去履行那个少不更事的约定。

三哥哥一看到爱儿就开心地笑了,迎上前跑了几步,爱儿很感动,这种笑容是她在府里看不到的。

三哥哥一开口就是:哇,好香,好香,跟我经过闻到的味道一样样。正好饿着呢——这么大一包你拿着一定重吧,我帮你拿,帮你拿。

没一会儿功夫,这口口声声的“我帮你拿”就变成了“我帮你吃”,这些爱儿早就吃腻的糕点,在他吃来像是珍饼美味,赞不绝口。

爱儿忍不住问道:真的这么好吃吗?

三哥哥碎渣还掉在嘴边,迟疑着吞下了嘴里的东西,问她:你——你没吃过吗?那——那我省个出来给你尝尝?

爱儿哈哈笑了:不用不用,你吃吧,我只是觉得没那么好吃而已。

三哥哥放心地呼了口气:吓我一跳。等着,我吃好了就给你找去。

当然,三哥哥的这句吃好了,还包括吃好睡饱,通常都是他在溪边上睡着,爱儿自已在溪里捞卵石,她的脚被溪水泡得皱皱的,脚背也晒黑了一圈,但她觉得脚皱皱的样子很可爱。

通常都是三哥哥睡到爱儿快走时才醒来,但通常也都是他那么一小会儿的功夫,能为爱儿在溪石淙流中找到十分形象的溪石。

爱儿慢慢发觉,三哥哥来这里游荡好像只是睡前的一个热身一样,走一圈,累了,他就会到这一带睡觉。

她奇怪地问他:你怎么老大白天的来这睡觉?你晚上才干活么?

三哥哥不答反问:你一个丫头也天天往外跑,不用伺候小姐夫人么?

爱儿心虚道:小姐喜欢安静,这个时间都在看书写字,不喜欢我在边上打扰。

三哥哥来劲地问:你家小姐长啥样?不过你那夫人长得实在一般,估计小姐也不咋滴。说不定还没你这小丫头水灵。

爱儿红着脸:谁说的,我们家小姐可好了,从来不也跟我们下人计较,其实我们家小姐并没有你们外人想像得那么好,没有自由,我都没怎么见她真正笑过。

三哥哥道:富贵病呗,吃香喝辣还闹肚子。以前啊,我觉得衣食无忧是件很无聊的事情,挨了饿受了冻才知道,吃饱穿暖最幸福了。自由,自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这样连续了好几天,爱儿桌上的生肖卵石越来越多,但她的心却越来越不安。

暖暖捉急地跳着脚,说这几天熊妈好像发现了异常,老是在附近走来走去,像是要抓什么小辫子一样。

爱儿一听到关于熊妈与大娘,马上就板起了脸:怕什么,抓到就抓到,难道我连这点自由都没有吗?她们要是知道了,我就光明正大地从府大门走出去,看谁敢拦我。

暖暖的脸瞬间就苍白了,她恐惧地回头看了看周围,好像周围布满了邪恶的灵魂,哆嗦道:不要啊小姐,她们不敢拿你怎么样,但是,她们会对付暖暖的,还有二夫人。

爱儿的心搁得慌,她有为所欲为的资格,却没有为所欲为的勇气,因为她有在乎的人,人有了在乎的东西,就会有了软肋。

而大娘就像个无处不在的邪灵,冰冷目光每丝每缕地覆盖着这个冷清的庄园。

暖暖这个傻丫头,平日里嘴巴也不甜,却突然说了一句:小姐,我不是舍不得离开这里,小姐去哪我就哪,我只是不想离开小姐而已。

爱儿想了大半晚,难道真的要嫁出这里,才能摆脱大娘么?嫁出这里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牢笼,又有什么区别呢?

先前娘问她,嫁出这里难道没有半点留恋么?

爱儿当时回答得干脆,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相信绿原上的那张灿烂的脸,想要时时刻刻看到他,和他一起笑,哪怕只是看着他静静睡着的样子,都觉得很安心。

第二天爱儿早早的准备赴约,暖暖给她梳发髻的时候出了奇的安静,不像前几天那样总是碎碎叨叨地让她早点回来,不仅如此,暖暖还疏通糕点师准备了很多糕点,小心地包好放在篮子里。

不知道为什么,爱儿觉得有点不安,她尝试用调笑的语气来缓解这种不安:暖暖怎么了?也不叨念我几句了?是讨得没趣终于放弃了么?

暖暖摇了摇头,发髻松松地垮在苹果脸边上,显得有点傻愣:能为小姐做点事,暖暖很开心的。虽然有点害怕,但暖暖知道,小姐会保护暖暖的。

爱儿笑了,塞了块糕点在暖暖嘴里,道:当然了,我不保护你谁保护你?乖乖等我回来,我找块漂亮的溪石回来送你。

暖暖安静地点了点头。

那一天,爱儿一直心不在焉,三哥哥如往常那样吃完糕点,在溪边打盹。爱儿独自在找生肖石,都快凑齐了,独缺了她的生肖石,马。

暖暖安静的表情一直在她脑海里浮现,她心惊肉跳,只想快点找完回去。

三哥哥醒过来,莫名其妙地问她:这么心急火燎的,府里有事要早点回去么?

爱儿胡乱点头:小姐有事,管家可能随时会找我。

三哥哥马上捋起裤管跳到溪里:还差哪个生肖来着?让三哥哥帮你找找。

爱儿堵气道:还说要帮我找齐,现在你连差哪个都不知道——不找了不找了,找不到就不要了!

她将手里的卵石全砸在了溪里,黄昏斜阳下溅了三哥哥一脸的溪水。

三哥哥一愣:这么大火气?又不是不给你找,可遇不可求,慢慢来嘛。

满天如血的晚霞几乎将溪水都印成了红色,爱儿莫名掉泪:没有那么多慢慢来,兴许哪天我就出不来了。

三哥哥笑了:就知道你偷偷溜出来久了肯定会被发现,没关系,这阵子出不来,下阵子出来嘛,况且你在宅子里出不来,我可以来啊,我帮你慢慢找不就行了么。万一你要是真出不来拿,我就把小石子儿包起来扔你院里头去,不就结了嘛。

三哥哥根本不明白爱儿的处境,也不明白她心中各种无法名状的不祥预感,她看着三哥哥那天真的样子流泪了,她感觉到这将会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会有事情发生,让一切定格在此时此地。

爱儿问道:我们小姐与别家公子有婚约,若是她嫁出去,我便要陪嫁一起离开这里,我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三哥哥顿了顿,竟也答不上话了。

爱儿流了泪。

三哥哥慌了手脚:哎呀,干嘛哭嘛——我——我最怕女孩子哭了——这样可就不可爱了哦!

爱儿只管自己哭。

三哥哥急得搓掌挠头,最后终于叹了口气,道:唉!算了!

爱儿顿了顿,什么算了?难道这三哥哥不想再跟她做朋友了么?

第一三六章 再见不识泪桃花(五)

三哥哥突地伸出手,握拳的手一摊,掌心上出现一颗晶莹如泪般隐有七彩光芒的晶石,折着夕阳发出血红的光芒。

爱儿泪还在脸上,却已经惊讶地叫出了声音:好漂亮的石头儿。

三哥哥唉声叹气:不是石头儿,是寒晶,寒晶好嘛,一整条寒溪,也蕴不出几颗这么标致的寒晶。

爱儿伸手一抓,三哥哥却缩回了手。

爱儿气道:有这么漂亮的石头儿却不早点拿出来?

三哥哥抛着寒晶,寒晶在半空中时高时低,时而折出晚霞之红,时而又折出草原之绿,像个美妙的戏法。

三哥哥得意道:早点拿出来?我在寒溪吃了多少风寒才找到这么颗玩意儿,本想好好藏着收着,等找个心怡的漂亮姑娘了送去当定情信物的,这下你哭天抢地的,我不给你好像有罪似的——要不然,等你以后长大了给我当个小媳妇儿,这寒晶就归你了。

爱儿憋着气,她知道这只是无赖的三哥哥的一句玩笑她,可她的心仍旧砰砰跳。

三哥哥停止了抛掷,握它在手里,看着爱儿笑眯眯道:媳妇指望不上,你若是叫我声三哥哥,这寒晶就送你。

一直胆大的爱儿仍旧没能叫出这声“三哥哥”,她不知道这成了她很多年的遗憾,她只是一味地掉着泪,为着即将到来的离别,夕阳血红的黄昏好像书上那些告别的十里长亭的背景一样,在诉说着难再见。

三哥哥等了一会儿,失落地笑了笑,将寒晶别在了爱儿的发髻间:算了算了,这下真的是亏了老本,这么个寒晶都换不来一句三哥哥,还指望着换小媳妇呢。

爱儿低着头,她闻到三哥哥手上溪水的味道,或者是寒晶的味道,很香,也很自由。

那天还是像往常一样,三哥哥站在坡上远远地向爱儿挥手告别,就像第一天他们越过高墙在相互招手一样,爱儿手里握着那些温润的寒晶,心情沉重地回到了院子。

回到房间,爱儿我将三哥哥送给她的小石块好好地用绣线绑好挂在胸前,在镜子前面照了照,那小石子真的好漂亮,昏暗下仍能微微发光,摸上去既不冰冷也不温热,握久了,手中还会有一股脉博般跳动的生命感。真的好神奇,比爱儿百宝箱中的任何一件珠宝都要珍贵美丽!

但她没有想到,这寒晶之石会这样改变了她的命运。

爱儿正高兴着,突然听到隔壁大娘与熊妈的声音,她们又来找娘了。

她将寒晶收在衣襟里面,偷偷躲到娘的房门前听她们的讲话,大娘还是那么盛气凌人,熊妈随声附和着,唯恐吓不到软弱的娘。

爱儿气不过,不想再这样眼睁睁看着娘被欺负,一把推开房门,无视站在厅中的大娘与熊妈,甜蜜蜜地叫了声娘,向她奔去。

娘小心翼翼地责备道:“怎么这么没规矩,见到大娘还不行礼?”

爱儿向大娘笑了笑,敷衍地行了个礼:大娘这么有空,又来看我娘啊?

熊妈看着爱儿假笑道:“哟,大小姐几日没见,似是节俭了,瞧瞧那鞋子全是泥巴,怎么就好穿在脚上呢?是不是暖暖那个臭丫头又睡觉睡忘了?”

爱儿盯着这个讨厌的女人大声道:“暖暖是我的丫头,还轮不到熊妈妈来操心,当然了,熊妈妈忙前忙后的,怎么还好意思让熊妈留个心眼在我身上?”

熊妈笑了笑,低下头的那一刹那眼神变得很冰冷。

爱儿看着桌上那几盒胭脂道:“娘,这是谁的胭脂,可真漂亮。”说罢拿起来要闻,娘拉住爱儿严肃向后退了步,道:“爱儿,别胡闹,这是大娘的。”

爱儿像是快要碰到臭粪般连忙收回手,还仔细地用手帕擦了擦手。

大娘阴冷冷地笑道:“妹子客气什么,这是我娘家特意从江苏带过来的,普通人家还买不到,反正我也老了,涂不上这些胭脂水粉了,索性就做个顺水人情,送给妹子,妹子可别跟我客气。”

娘的脸上出现了为难的神色,爱儿冷笑,何时大娘会让出自己的东西,她的东西就算是烂了臭了,都不会给别人。

爱儿一把将这些鳄鱼的眼泪推了回去,笑道:“大娘真是大方,不过娘她天生丽质,才不要这些俗气的东西装扮,倒是大娘,眼间的皱纹越来越多,老倒是没有,倒是有些憔悴吧,这个呢,我看还是大娘自己留着用吧。”

大娘的脸马上变得凶起来,冷冷道:臭丫头,什么时候学会帮你娘顶嘴了。你这个贱婢,我是看在老爷的面子上才屈尊降贵地叫你声妹子,你还真的以为你是我什么妹子了?就你那低贱的出生也配叫我一声大姐吗?你不要给脸不要脸,真以为自己大着肚子生的种,你也就不过是个奶娘,有什么资格当这里的二夫人?什么样的娘有什么样的种,什么样的人养大的孩子,就是什么样的德性,没规没矩,就算是穿上金衣银衣还是没千金小姐的样子!野种!”

娘浑身颤抖,将我护在身后,颤声道:大姐,爱儿面前不要说这些话,老爷知道——

大娘挥手就是一个耳光:拿老爷来压我?你也就这点出息,不过现在老爷不在,有本事你去找他啊?

娘的呼吸都变得断续,她咬着牙,忍着脸上的疼痛,低头道:大姐教训得是,我会……我会好好教导爱儿的。

大娘还嘴不饶人道:我也是为老爷着想,免得以后找不着登对的夫家,丢了我们郑家的脸,到时候怪谁呢?毕竟又不是什么次等货,不中意还可以退回来,到时候老爷还怎么出去见人?那时难道还要怪老爷为郑家找了这么个低三下四的二夫人吗?

娘忍着泪,低头不作声。

爱儿再也忍受不了大娘这样的姿态,怒声道:够了,不准再这么说我娘!你这个又丑又胖的大怪物,你才是低三下四的人!拿着你的低三下四的东西滚出这个房间!

她把桌上的那几盒东西一把抱起来扔在大娘身上,也许是她太太用力,或者是那些盖子本来就是盖不牢,那些什么水粉的盒子掉落在大娘大花的锦衣上,染得那本来就花的衣服一片片的红,顿时屋里粉末飘飞。

大娘粉末缭绕的脸突然红了起来,眼睛也红了,她开始无声的咳嗽,那种咳嗽是发不出声音的痛苦的咳嗽,眼泪从她的眼里掉出来,就像止不住的流水一样,熊妈慌乱地用手绢擦着大娘的脸,叫道:“夫人,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岔到气了?”

大娘的眼睛肿了起来,甚至无法睁开,颤抖的手一直指着爱儿,那鲜红的指甲好像要将爱儿活生生戳死。

娘全身颤抖地将爱儿藏在身上,紧张问道:大姐?你……你怎么了?

熊妈迷茫地看着我,突然瞪大眼睛道:夫人!夫人!是不是那粉盒里的……

爱儿顿时也明白了,一定是她们在这些胭脂水粉里面加了些东西,平时打骂欺压就算了,居然还想毁娘的容貌?!

爱儿将颤抖的娘拦到自己的身后去,仿佛自己的小小身躯能为这个脆弱的女人抵挡住什么:原来这什么江苏的胭脂水粉还真是名贵得不得了,我娘哪里比得上大娘福泽绵厚,这些宝贝只能大娘自己享用了。说不定,大娘用了以后,驴皮马上就会变成蛋皮了!哈哈哈哈!

大娘气得说不出话来。

爱儿痛快地笑了起来,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她对她的所作所为一直忍让忍耐,娘不愿意让她干涉,希望她能在这个复杂的家庭里明哲保身,她就像个没脾没气的软柿子一直忍受着,今天她终于痛痛快快地把这憋了十几年的气全出了,怎会不痛快?

大娘此时满脸火烧一般的红起来,她瞪着爱儿,再瞪着一脸惊恐的娘,她再顾不得那辣得流泪的眼睛,突然发了疯一样地向她冲来,娘飞快地将她推到一边,娘被大娘打了好几个耳光,推倒在地,爱儿也拼命去推大娘,熊妈大概也是急了,一直去拉大娘:夫人,夫人!

但大娘真的气疯了,娘的两颊泛了血丝,嘴边也有了齿血,爱儿怨恨地拉推着大娘,大娘歇斯底里地甩着要来拉她的人,熊妈跌倒在地上,爱儿身子轻,一下就被甩开好几步,她只是觉得所有的东西都在旋转,然后胸口一麻,还没来得及喊痛,就失去知觉了。

爱儿!爱儿!

娘凄厉地在叫着她的名字,她无力地睁了睁眼睛,安静地闭上了。

第一三七章 再见不识泪桃花(六)

爱儿觉得自己应该是睡着了,做了好长的梦。

她梦到自己又去了那片原上,三哥哥躲在溪边上睡觉,他说他讨厌吵杂,也讨厌安静,所以他总是在有流水的地方睡着,那里即不吵杂,又有流水安静的潺声,那样他能睡得很安稳。

三哥哥醒来,狭长的双眼在睁开时盛满光芒,他慵懒地支起身子对:一天到晚一个人玩,不嫌无聊么?三哥哥带你去镇上走一走,看看现在还没落完的火叶,还有认识认识新的朋友。

爱儿问他:什么新朋友?

三哥哥说:都是跟咱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各有各的性格,也各有各的可爱,带你们见个面,没准能成为好朋友。

三哥哥神采飞扬,能感觉到他十分快乐。

爱儿幽然无语,她知道她终究只是一场花火,若不再燃烧,就会熄灭。

三哥哥继续道:哎,人家以为我有女人缘,其实那是女人债。爱儿,三哥哥把唯一的寒晶都送了你,到时候她们欺负我了,你可要站在三哥哥这边的,要不然的话,寒晶没收!

寒晶?爱儿感觉胸口异常平静,没有寒晶的跳动与温度。

她退了一步,摸着胸口,但她没有摸到寒晶,却摸到胸口一片冰冷,甚至没有心跳的起伏,她感觉好恐惧……

山明水秀顿时天昏地暗,远方有人在轻唤:爱儿……爱儿……

是娘——她在哭,声音都已嘶哑,她几乎能在她的哭叫中听到泪水滑落的声音。但是她好不舍得,她不想离开三哥哥,不想离开这个自由的世界,但三哥哥却离得越来越远,他对她说:我在这儿等你,你若不来,生肖石就没你的份了。

爱儿终于鼓起勇气伸出手,大声道:三哥哥,你别扔下我,带我走吧。

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吧。爱丫头——三哥哥转身走了。

爱儿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幽幽转醒,看到娘的泪脸,像是哭了很久,她颤抖着靠近爱儿,声音轻得生怕惊动她:爱儿,别动,会疼吗?哪里疼吗?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还是白天,怎么感觉自己睡了很久了?想起身却感到胸口一阵尖锐的疼痛,好像很多根针绑成一团扎在自己心上。

娘将她按一下去,继续躺回到床上。

爱儿想问娘怎么了,可是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丝线一样在空气里飘荡着,伴随着胸口一阵空虚的痛,她很虚弱,虚弱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甚至连喘气胸口都痛得要命。

她不解地看着娘,娘抹去垂下的泪,故作坚强地笑道:没事的,我的好爱儿,大夫说了,你只要乖乖地呆在床上不要乱动,很快就会好了哦。

爱儿迷惑地看了看娘,娘怎么了?她觉得她好像不太一样,娘轻轻按着爱儿的肩膀,温柔又坚定道:爱儿,不要乱动好吗?现在什么事情都不要管,娘会守着你的,以后娘不会再让别人欺负我的爱儿,好不好?

眼泪在娘红肿的眼窝处滑落,她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去伪装,去寻找一些苍白的理由来掩盖,爱儿无力地看着娘,再看了看床尾处,暖暖呢?那丫头怎么没守在边上?

还有,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她睡了多久?是不是错过了与三哥哥约好见面的时间了?

娘细细地为她盖着被子,小心翼翼地将爱儿抱在怀里,就像她以前心碎地抱着那些被大娘剪碎的刺绣一样,悲凉道:爱儿,是娘的错,是娘太软弱,才会让爱儿受伤害。娘答应爱儿,以后会坚强的,爱儿也要坚强,好不好?娘跟爱儿一起,都要好好的,好不好?

爱儿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是的,她的预感成真了,她真的再也见不到那张年轻欢快的脸了,她的胸口那样的疼,疼得无力去跟娘说什么,她使出全身的力气,任那无形的针刺痛着她的心,举起手摸了摸我的脖子,没了,不见了,她的寒晶……

第一次醒来后,爱儿一直神志很模糊,睡睡醒醒,昏天暗地,房里时而会有人进来,时而又鸦雀无声,但是最多的都是娘的哭声,绵长幽远,痛彻心菲,娘,对不起,是我让你伤心了。

卧床很多天,大娘和暖暖都没有出现过,整个庄子好像只剩下她跟娘,这种奇怪的气氛一直到爹回来,爹连马鞭都没来得及扔下,便跑进了爱儿的房间,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看爹的眼睛那样悲伤,他脸色苍白地扶起爱儿,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爱儿,我的爱儿,爱儿……是爹错了,爹错了……

为什么每个人都在认错?为什么承担这些错误的后果的人,会是我?爱儿看着站在爹身后的娘,她的脸那样平静,平静到一种无情的程度,她冷漠地看着爹抱着她,嘴角边突然闪过一丝冷笑,那丝冷笑像大娘附身一样,令爱儿整个后背发冷。

爱儿醒来之后,好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所有的东西都变了,她的房间只有娘与爹进来,没有任何其他面孔,娘也渐渐的不再哭泣,她的表情总是很木然,疲惫,心事重重。

有一天爱儿问娘:暖暖呢?一直没见到她,暖暖哪去了?

娘说:暖暖回乡下探亲了。

爱儿觉得奇怪,这个时候,暖暖怎么会放得下心自己回去了?她不是说她不舍得离开她吗?

爱儿追问: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娘皱了个眉,是的,谁都可以皱眉,但娘不会,娘不会这么不耐烦地对她皱眉,她冷冷地说:可能乡下好,不回来了也不一定。我会给你安排新的丫头,你到时候挑一个。

爱儿完全没有适应这种变化,娘冷漠的语气,还有暖暖不会再出现的事实。

她想着那天暖暖安静点头送她走的样子,她心神不定的不祥之感,没想到那是会是她最后一次见暖暖。

暖暖虽是她的贴身丫头,却从小一起长大,暖暖胆子很小,但总是心惊肉跳地为她做各种事,是不是她的任性让暖暖受不了了,她也要离开了?她没有任何能力让她再回来,只希望暖暖是真的回到乡下过好日子去了。

过了几天,娘带了几个丫头打扮的女孩子,问爱儿喜欢哪个,挑作丫头。

娘的神情很严肃,不可辩驳,那些丫头低着头,只有一个丫头傻头傻脑地怯怯抬头看爱儿。

爱儿知道,暖暖不会再回来了。

爱儿忍着泪,指着那个怯怯抬头的丫头,她也是个苹果脸,梳着小发髻,松松散散,眼神怯怯的:就她吧。

娘打发了其他丫头走,那些丫头临走前,爱儿几乎都能感觉到她们松了口气的轻松——怎么了?谁都不想成为她的贴身丫头么?

娘挺着腰板,对着新的丫头道:圈圈,既然小姐选了你,那就是你莫大的福气,以后你要听小姐的话,小姐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若是真有什么不愿意的事情,多想想家中的弟妹,也许你就愿意了。

爱儿很愕然,娘这样的语气与对白,是在威胁圈圈吗?她曾经无数次教过她,不要用权利来凌驾别人,是谁变了?

圈圈谨慎地点了点头,说:知道了,知道了。

一切,都让爱儿惊恐万分。

没有了暖暖,陌生的圈圈再没让爱儿有贴心的感觉,暖暖虽然很胆小,但她很贴心,也很护着爱儿,爱儿从小到大一直是手暖脚暖的人,暖暖却是手冷脚冷,每到冬天,暖暖给爱儿起的小炉子都是依依不舍地拿在手里,爱儿不怕冷,总是让给暖暖,暖暖就会抱着小暖炉,暖得脸红红的,由衷地说:跟着小姐可真好。

圈圈不是,她总是畏畏缩缩,无论做什么事都没自己的主意,有时候还会傻里傻气地说些气人的话。

爱儿很想暖暖,以前她在边上她是嫌她一惊一乍,但是没有了还真是不习惯,好像饭菜没加盐,睡觉忘拉帘子一样。尤其是她那天安静的样子,经常出现在爱儿的梦里,让她很心痛,她睡得不好,病情一点起色都没有。

还有大娘呢?熊妈呢?她们不是很恨她吗?这个时候,哪怕来嘲笑一下此刻的她都是正常的,为什么她们一直没有出现呢?

爱儿问圈圈:暖暖,最近怎么都不见大娘?

圈圈瞪着眼睛:小姐,我是圈圈呀小姐,你又老眼昏花把我认成暖暖了呀?

爱儿总是被圈圈的话气得心角发痛:我问你,大娘怎么都没见来?

圈圈瞪大眼睛,像见了鬼一样,捂着嘴巴不敢说话,她的恐惧不同与暖暖对大娘的恐惧,暖暖是害怕大娘这个人,而圈圈是害怕提起大娘这件事。

爱儿心痛得厉害,追问着:为什么不敢提她?

圈圈摇着头:别问我,别问我。

第一三八章 再见不识泪桃花(七)

没有了暖暖,爱儿才感觉到那种连灵魂都在苦涩的孤独,她忍痛支起身子,圈圈上来扶:小姐,你要干什么呢?夫人说你不能乱动,要是缺胳膊少腿的夫人得治我。

爱儿瞪了她一眼,强撑着身子走到窗边,无数次,无数次她都想到窗边看看,看看外边秋千的院地上,是否落着一颗卵石,那是三哥哥允诺掷过院墙送她的生肖石——

可是爱儿愣住了,窗外早已不是青草连连的院地,秋千椅没有了,院地也变成了冰冷的泥板地。

爱儿错鄂道:我的院子——我的秋千呢?我的秋千呢?!

圈圈好奇道:什么秋千?这院子以前有秋千么?——不是圈圈偷的,不是圈圈偷的——

爱儿心角痛得厉害——娘,为什么?为什么我的院子变了模样?没有了秋千,以后她还怎么荡起身子看外面的世界,怎么去看那个原上对她招手的身影?

就那一会儿,门外响起吵杂声,有个女人盛气凌人地在门口大叫:凭什么不让我进去?我是这里的大夫人,你们算是哪里来的狗?

远处门口有人隐约回答:老爷说我们只听二夫人的吩咐,大夫人别让小的难做。

是大娘?

圈圈马上松了扶住爱儿的手,躲在门边上碎碎念:完了完了,要命的来了。

突然的独自站立令爱儿心刺刺的发痛,她觉得奇怪,她房外的院中,何时有人看守了?难怪都没人来看她,也难怪一直这么安静。

大娘没有离去,而是骂骂咧咧,歇斯底里地扯着嗓子吼道:别以为你躲在里面就能长生不老!这是报应!报应!怕死的你就一辈子躲在里面别见人,风大雨大点我都诅你死在梦里!现在她还有什么了不起的?以为母凭女贵,她也配?!就守着你这宝贝疙瘩当一辈子的废人吧!那一把怎么没推死你,怎么没推死你!

爱儿愣住了,大娘的话恶毒钻心,但她听得出来,她的病情远没有娘说得只要好好休息就能复原那么简单。

她忍痛走到房前,推开前窗,钻心的痛,用尽所有力气,也只能开一小半,但足够她看清院里的情景。

院中果然有许多丁仆站在那里,拦着满头乱发的大娘,熊妈在边上怒瞪着每个前来拉扯的仆从,一边无奈地拉着大娘。

大娘看到爱儿就恶狠狠地笑了,阴冷凶恶的目光透过遮面的乱发射在我脸上,像一道永不磨灭的诅咒。

大娘满脸狰狞:废人出来见人了啊,你死了算了,活着浪费粮食干什么?!

爱儿按着胸口,喘着气,说话也声音都扯不高:你胡说,我不是——我不是废人,娘说我很快就会好的——

大娘哈哈大笑:谁都知道你不行了,你下半辈子都只能窝在房间躲在床上度过了,不是废人是什么?!

爱儿愣住了,她的病,有这么严重吗?

但是接下来的事,很快回答了她的疑问。

娘出现了,她瞪着疯癫暴躁的大娘,再不像往日那样软弱退让,而是冷冷问道:姐姐来珠宝房院干什么?她在休息,请你不要打扰她。

大娘恶狠狠道:我好意来看看这个快死的挂名女儿,你这贱人也该偷笑了吧。

娘慢慢地上前一步,熊妈拉着大娘,退后了一步。

娘盯着她们道:老爷已将院中所有事情管权交给了我,叫你一声姐姐是客气,你若再乱说些什么来影响我女儿,我不会善罢干休。

大娘失势了?

大娘吃吃笑着:吹不得风,见不得光,你就守着你的宝贝女儿过一辈子吧,要不是病得快死了,干嘛好好的把名字也改了,真以为改个名字,就是长命百岁吗?这就是报应,柳望月,你做过的那些缺德的破事儿,我只是没在老爷提过而已。狐狸精!

娘冷笑道:李峰眉,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处处忍你让你,只是不想再将以前的事情扯出来而已。你为什么怕爱儿,你怕的是爱儿越长越像的那个人,怕她的阴魂死不瞑目,转世投胎要找你要债吧!

你敢这样跟我说话?!——大娘扬起手,一个耳光就要下去!

娘镇定接住了将落下的巴掌,用力甩开:今时不同往日,若是我们爱儿听风是雨知道了什么,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让你陪葬。

大娘全身颤抖地瞪着娘的背,好像要在她身上射出几十个洞来,可是她只是那样瞪着,然后突然抬头看着仍在窗边的爱儿,苍白的脸,黑肿的眼圈,像深林的恶鬼,残酷地笑着:你听到了吧,看到了吧,你的这个娘是什么德性,都清楚明白了没有?

爱儿已经六神无主,像是所有的信仰瞬间崩塌,愣愣看着娘惊鄂的表情。

大娘疯狂大笑着,那笑块像铁钉一样,根根落在爱儿心里。

娘冷道:将那这个疯妇拉下去,囚在院中,若是再让她跑出来,熊妈你知道会怎么样吧?

娘盯着熊妈,熊妈沉默地点了点头,拉着大娘走了。

爱儿静静看着娘,忍着胸口剧痛,慢慢地将窗户关上了。

娘在门外道:圈圈,开门。

我瞪着圈圈,摇头不让她去开,但圈圈还是缩着身子去开了。

爱儿躺回到床上,背过身子不想再面对一切。

娘支走圈圈,沉默很久,轻声道:大娘疯了,我们怕她吓到你,才安排了些人在楼下看着。你别把她那些话放在心上,好吗?

爱儿觉得很恐怖,一切变化得超出她的接受范围。

娘静了静,道:“我们找算命先生重新推过你的八字,你五行缺金,水克你,所以要取个有金石之气的名字才能保佑你健康长大,你爹想了很久给你取了新的名字,叫珠宝,如珠如宝,爱儿是爹爹的掌上明珠,更是娘的心头宝贝。以后你叫郑珠宝,知道吗?你要适应这个新名字,爱儿这名字太轻弱,不利于养病。

爱儿泪眼朦胧,她能说不可以吗?她有得选择吗?

她始终没有转身去看这个面目全非得令她颤抖的娘,她从身体到灵魂都没有了生命力,她再也不能钻过那个光阴的狗洞,去会约那张生机勃勃的脸,她连说“不”的勇气也再也没有。

一切都变了,正如自己被赋予的新名字,从此以后她的人生,也不同了。

爱儿十五岁那年,庄里又发生了变化,她身体情况微有好转,爹也终于开始了酝酿许久的计划,他早就请了风水先生看过风水,要为爱儿重建闺楼。

爹开心地拿了好几张图纸给爱儿看,他问爱儿要什么,要以什么为墙,以什么为榻。

爱儿看到了其中一张图纸,是两层的楼式小阁,那样,会不会就能站得高一点,就能看到院外的世界?

爹轻叹了口气,道:爱儿,我只想给你最好的。

爱儿一眶眼泪,现在府中,只有爹仍会温柔地叫她爱儿。

爱儿指了指双层小楼,道:这个吧,高一点,也清静点。

爹开心地点头:爱儿喜欢就好,这双层的也是极好,一楼给你娘,二楼给你,这样你娘就可以时时照顾你,不必来回奔波。

爹虽然性格温柔,行事却很果断,很快的,爱儿被小心地移到了另外的院子,那院子地势微高,可以看见远处正在拆除的旧闺房。

爱儿天天无事,倚窗静看。那个早已拆去的秋千所在的花园被推翻重建,那个光阴的狗洞,也不复存在,那些她曾与暖暖一起欢笑撒娇的记忆,也慢慢被湮灭。她突然想起与暖暖一起埋在院里的珠钗,现在也许都已与土同灰了吧?

暖暖那丫头这么傻,走之前一定没带走些珠钗傍傍身,那些珠钗都很贵重,够她宽松松地活好多年。

新的闺楼建了差不多有一年,爱儿在临时住的这个小院不太适应,又开始频繁做梦,心角又开始频频发痛,痛不能咽食,不能下床,连咽口气都像针在扎着。

圈圈总是叹气,也不知道她是不耐烦还是可怜这个体弱多病的小姐。有一次她甚至捧着爱儿喝咽不下的人参汤无脑地说了一句:这么好的东西,圈圈都只在说书人嘴里提起过,小姐你真是有小姐的命,却没这福气享呢。

要是换了以前的脾气,爱儿随时都会被圈圈这傻丫头气得跳脚,可是她现在对任何事情都不再激动了,娘为了保护她将她深深藏起来,吹不得风,听不得大声音,她跟活死人有什么区别?

有时候她经常觉得讽刺,以前她觉得自己没有自由,但好歹能走能跳,能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忍不住的决定,但现在呢?她彻彻底底的失去了自由,连脚踩在地上是什么滋味都不记得了,每天过着一样的生活,累了就多睡点,不累就少睡点,不然则是透过窗纱,看着远处一砖一瓦成形的闺楼。

冬,闺楼完工,爹娘都很开心,爹说,他给闺楼取了楼名,届时会在落成礼上揭晓。

落成礼那天,很热闹,庄子里很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娘还刻意将爱儿打扮了一番,并答应在宾客到时让她先进闺楼一饱眼福。

第一三九章 再见不识泪桃花(八)

闺楼的确很漂亮,一楼是娘的寝房,二楼是爱儿的,处处精致富贵,楼梯每阶上面都小心铺钉了毡毯,娘说这毡毯不起毛,不会影响爱儿的呼吸,铺着可以防声吵,要以让有爱儿安心休息。

娘对爱儿的确照料得很周全,爱儿只是觉得悲凉,竟需要这样被小心保护起来,即使是见外人,娘都不愿意,她只想让她安安静静平平安安地养到十八岁,再嫁出去,根本不需要与这里任何人有瓜葛。

爱儿要求娘:娘,我很久都没有出来走动,宾客来时,我躲在楼上可好?

娘可能也真的很开心,所以她没有反对,她对着镜子为爱儿梳着头发,爱儿很久都没见娘这么温柔,就像回到了以前:只要我的女儿开心就好。

爱儿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早已不认识这样的自己 ,那个眼角总是上扬,眉毛浓而长、嘴巴总是任性地紧抿的爱儿,不在了。

没一会儿有人走了进来,在娘耳边说了什么 ,娘眉一皱,片刻便变了模样,对着那人道:你扶小姐回临院休息——珠宝,今天宾客太多,太过吵杂不适合你,你先回去吧。

爱儿不悦道:可是刚才明明——

娘已转身下楼,道:没有可是,身体要紧。

又上来了两个丫头,爱儿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地离开了,走出新阁楼时,她回头看了看,阁楼中央那个阁牌盖着红布,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样的楼名,然后她一个转头,隐然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大娘和熊妈?

她来不及多看,被匆匆带离了那个地方——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大娘——

她用了很长时间来回忆那天的大娘,她穿着很华丽的衣袍,头上戴满了金钗珠簪,头发却很散乱,妆容——妆容没有看清,只觉得很悚人——

自此许久,她再没听过任何大娘的消息。

有一天,娘带了熊妈过来,指点着让她以后多照顾爱儿的饮食,娘说话的态度严肃又冷漠,俨然就是另一个大娘。

爱儿奇怪地盯着她们,熊妈只是顺从地低着头,我看到她眼睛红肿,神色也很憔悴——她不是一直跟着大娘的么?怎么现在伺候娘了?

之后连续很多天,熊妈一直给爱儿送菜送药,她的眼睛一直红肿着,没有消下来过。

爱儿有气无力地支开了圈圈,问熊妈:是不是出事了?

熊妈颤抖了一下,说:没事,小姐安心养病吧。

她虽然病了,但不傻,她追问:娘说大娘疯了,她就算真的疯了,也得有人伺候着,你来伺候我跟我娘,那谁伺候大娘?

熊妈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爱儿觉得有点心酸,她们虽然一直以敌对的姿态相处着,但也是从小对到大,也早就习惯了她总是跟在大娘身后虎假虎威,现在突然见她垂泪,也只不过一个妇人,竟让人心生怜悯。

爱儿用力压着自己的心,问了一句:是不是大娘出事了?

熊妈抹着不断掉下来的眼泪:夫人她,没了。

爱儿惊得说不出话来。

大娘没了,这天刚好是她的头七,所以熊妈没能忍住情绪,她是大娘的陪嫁丫头,就像暖暖跟爱儿一样,在暖暖的眼里爱儿一定也是个任性难惹的主子,但她对她依旧忠心顺从,所以大娘不管怎样,熊妈都会陪在她身边一样,除非,大娘死了。

大娘怎么没的?

熊妈惊恐地看了看周围:就在几天前,夫人想进房间,可是不小心绊倒了,脑门子刚好撞到石门槛上,甚至都没有来得有叫出声来就昏死过去了,天寒地冻的,没有人发现她,她很快就僵硬了。大夫说,天太冷,血流得不多,不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是——被冻死的……

冻死的?

爱儿裹了裹颤抖的身子:怎么会没人发现?大娘的院边上这么热闹——

熊妈缓慢地摇着头,瞪着眼:不是——她不是摔在自己的房间门口,而是——而是——

说着,熊妈缓慢地将头转到后面,盯着爱儿卧房的大门——

爱儿全身发冷,脸上的肌肉瞬间僵硬:大娘——我的门口?

熊妈咬牙切齿:二夫人怕这事情影响到你养病,不准府上任何一个人提这事,还说夫人死得不正常,白事也不大办了,只是草草进棺,夜葬了。

爱儿也紧紧盯着熊妈看的那个门口,大娘死在了那门外?

她什么时候摔倒的?

谁发现的?

躺了多久才断气的?

她——她为什么要来她的房间?还不带熊妈?

她摔在门外的时候,她在房里头正在干什么 ?

她死时是睁着双眼,抑或是闭紧的?

爱儿越想越恐怖,突然一股反胃,将刚喝下的药全吐了出来,熊妈吓坏了,黑眼圈包围中的双眼布满血丝,惊恐地瞪着她——

从那之后的一个多月,爱儿每天都做着同样的恶梦,梦里大娘怒目圆睁地躺在她的房门外,鲜血从她的脑后和着融雪流出来,沾湿了她整个后脑勺。而她一直斜眼看着紧闭的房门,希望有人从门里出来,将她救起来——

有时候爱儿也会将自己带入到那个梦,她梦到打开了门,面目已经僵硬的大娘突然转过脑袋,死命盯着她阴冷笑出声来,张大嘴巴,声音却很微弱,飘在风里像被风撕扯着的破布: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你的身世……

梦最长只到那,爱儿每次都会在恶梦边缘醒来,大娘摒退熊妈独自来她房前,难道就是想要来告诉她一个秘密,关于身世?又会是什么呢?

这成了爱儿的心病,她的病又开始恶化,而那道梦中恶毒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它深深诅咒着这里的一切,即使死了都让人寢食难安。

娘不再是以前的娘了,爱儿的娘,府里的二夫人,曾只是一个没有地位也没有脾气的妾室,她很温柔,很宽容,她总是自己亲手缝制巾帕给爱儿,总是对下人轻言轻语不多使唤,总是会在半夜轻声哭泣,总是擦着眼泪假装若无其事,她那么软弱,却总是会在大娘发怒的时候颤抖着将爱儿护在身后,她的手也总是那么冰冷,但却能将爱儿的手握得很紧很紧,爱儿总会说,娘,你的手这么冰,还是我来保护你吧。娘也总是轻摇摇头,抚着爱儿说:娘再软弱,也会保护爱儿。

一场事故,所有的事情都变了。

娘很忙碌,目光越来越坚定冷漠,话也越来越少,大娘死后她成了府里唯一的夫人,所有有关大娘的痕迹都被抹去了,府里的仆从除了熊妈和圈圈,其他的都换了新,新来的人不知道这里曾经有个大娘,更不知道这里住着大娘凄厉的冤魂,她是死了,却无处不在地诅咒着她们的生活,娘的眼神娘的动作,越来越像她,除去苛刻严厉,她比大娘敏感许多,大娘的情绪会写在脸上,而娘的想法,没人知道。

娘之所以留下熊妈,是因为她仍旧想让一个人来鉴证她的改变。

爱儿开始害怕见到娘,见到她僵硬的脸上那对冷漠的双眼。

十六岁春,爱儿住进新闺楼,新闺楼取名叫“吻玉阁”,看来爹真的很喜欢玉,只不过这个阁名,能代表什么呢,它看着那样不协调,牌扁太大,字又很潦草,这字,像是爹的笔迹。

一进闺楼,爱儿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窗户,看看楼外风景,然后她失落地跌回到了椅上,楼高了,院墙也高了,她看不到远处的那片绿原,只有蓝蓝的天,永恒地飘着那几片云。

爱儿住进新楼后,楼下那层本说要给娘的寝房,娘一次都没来住过,娘拆了大娘的院子,重在原址上建了一座更豪华的。爹没有反对,仿佛大娘对他来说,也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如果真这么可有可无,又为什么要娶她进门呢?

娘为了防止爱儿心乱,也禁足了圈圈,圈圈说她来到府上后,一次也没有去过外面,娘怕她会在爱儿面前说起外面的世界,怕爱儿无法慎独养病。

爱儿苦笑,娘真是用心良苦。

物是人非。

物非,人亦非。

三哥哥他现在在哪里呢?他会不会恨她?他有没有因为等不到她,而将找到的生肖卵石扔到院子?那石子是不是被人无视地踢到了院角然后随着迁建被埋在了新楼的下面?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六年,爱儿每天以此打发时间。

原本定好的十八岁出嫁,因为爱儿身体的原因拖后了两年,谁也没有着急地提婚事,爱儿就这么理所当然的待字闺中至桃李,她再也没有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自己还可以再走出这片天地,再碰上那个约难再赴的少年。

终于等到了这一年,世叔家提起了这事,送来了聘贴,爹北上与世叔定婚期,圈圈说:小姐你终于要出嫁了,我还以为你嫁不出去呢。

爱儿叹了口气,哭笑不得的情绪早被圈圈练得麻木。

第一四零章 再见不识泪桃花(九)

圈圈似乎对这事也有兴趣,说:夫人找了庄上最好的绣庄给你缝制嫁衣喜被,可真是有福气呀。

爱儿一笑,她觉得有点奇怪,婚姻大事,娘怎么会找镇上的人来做喜物,她不是不喜欢跟镇上的人接触么?

爹与世叔定好婚期,就在这年年底,娘忙着准备各项事宜,有一天,她来爱儿闺楼,爱儿慌忙将正在临摩的小画藏好,娘不喜欢她费心思。

娘盯着爱儿许久,她的表情一直都那样严肃冷漠,问出来的话也一样疏远冰冷,但是那天的她看起来心事重重:珠宝最近在忙什么?

爱儿轻掐着斜掉的指甲,低声答道:没忙什么。

娘转头看着窗外,幽然道:你的婚期定了,定在十二月十二。

婚期定在哪天,对爱儿来说根本毫不重要,她淡然地点头:我知道了。

娘转回头,手压在爱儿手上,盯着爱儿:再过一百余天,你就要嫁出这里了。

爱儿木然道:我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娘有点黯然,冰冷的眼里带着微弱的伤感,喃声道:他始终没能忘记她。

爱儿侧耳听着,却一句也不问。

娘叹了口气,站起身道:虽尚有时间,你也可以准备些细软了,哪些想带走的,届时与婚车一起北上,虽说黄家什么都有,但有些东西毕竟还是自己的用着舒服。

爱儿转头看了看周围,懒懒道:不必了,反正这些东西对我来说,也都是新的,不是么,娘?

娘怔了怔,一瞬那她的眼神又变得温柔——也许她想起了往日虽然辛苦却相依为命的种种温暖,破天荒对爱儿道:喜嫁之事已开始准备,霞披嫁衣,珠宝若是有想法,可以照自己的想法来订制。我已约好喜事绣娘,下次来时你不妨也见见。

爱儿抬眼看了一眼娘,不敢置信:真的?

娘点头:这本是你的婚事,披上霞披的也是你,不管是要嫁给你,披上自己喜欢的嫁衣总会开心点。

爱儿笑了,点点头:好,谢谢娘。

娘僵硬的嘴角也难得地扯了扯,想要说些什么,但圈圈闯了进来,乍乍乎乎道:夫人,熊妈妈说那谁来了,一会就去找你。

娘瞪了这个毛手毛脚的圈圈一眼,爱儿无力地看了一眼圈圈,怎么不这么讨不得人喜欢呢?自己也懒得再帮她说什么好话,娘转过头对我道:早点休息,养好精神,圈圈,帮小姐将斜甲剪了知道么?

圈圈忙乱地点头,开始找剪刀,娘皱着眉头走了,爱儿让圈圈不用找剪刀,她无事可做,哪怕掐个斜甲都算是个消遣。

爱儿掐着斜甲,反复想着娘刚才的话,这么多年了,娘的主张里面从来没有体会过她的意愿,她也习惯了不再有自己主意,这次娘居然授了这权,她应该怎么用呢?

然后,爱儿就听到了楼下一阵笑声经过,很多年了,寂如死地的院子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笑声,像一缕阳光刺穿了浓重的阴云。

爱儿很好奇,推开窗往楼下看,她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姑娘,穿着蓝橙相间的衣裙,就像她刚才偷偷临摩的那只蝴蝶一样,鲜艳活泼地穿梭在廊道之间。

爱儿拉着圈圈,指着那姑娘问道:这是谁?

圈圈看了半天,说:就是夫人请来的那个喜物的姑娘,燕老板,可年轻了不是么?我还以为都是像熊妈一样的大胖妇人呢。

喜物绣娘?就是以后也是她给我做嫁衣么?爱儿这么想着,继续追随着那个灿烂的身影,她听到那燕老板笑着问不苟言笑的熊妈:这院里的蝴蝶儿是随花飞来的?还是你们自己养的?可真美。

熊妈是个严肃的人,自然没的搭理她,可是她还顾自在笑,左顾右盼地看着花圃里冉冉飞舞的蝴蝶,满脸笑容,那笑容简单又很满足,让我想前当年的自己。

爱儿看着那个身影笑了,临别之际,她终于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了,还有自己藏在柜中的那一小叠蝴蝶的小画,她可以请这镇上最精巧的绣手,将那些一只只陪着她打发无数个漫长午后的蝴蝶永远地停留在巾帕之上。

要见燕老板的前一天,爱儿很紧张,她真傻,明明她是主人,燕老板是客人,她却紧张到不行,她太久没有见到这庄子以外的人,她真的害怕自己会显得笨拙而失礼于人。。

从大早开始,她就一直问圈圈穿哪件衣裳好,太贵气怕让人有距离感,太轻简又怕显得随意。

圈圈糊里糊涂,自然给不了意见,她挑了很久,挑了件爹今初送她的苏绣锦衣,这衣裳以绣为主,并无多少玉石配饰,庄重又不是很严肃,素雅又不会太沉闷,她觉得燕老板应该也会喜欢。

她换上这套紫衣荷绣的衣裳,娘看着她走了很久的神,怎么了,是她鲜少打扮得这么认真,娘一时没有适应么?

娘说:呆会她来了,我会交待几声,接下来你们自己交谈,我还有别的事要忙——你一个人可以吧?

爱儿紧张地点头,又假装镇定地微笑:听说只是与我同差不多大的姑娘,我想她应该能懂我的意思。

娘点点头,谨慎道:生意人始终只是生意人,你涉世未深,别被世故之人蒙蔽了双眼。

爱儿低下头,她不认同娘的观点,以前娘总是让她诚心待人,这样才能换得诚心,可是现在她却说,不要被世故蒙蔽双眼……

初次见面很顺利,燕老板跟爱儿想像的一样,爽朗简单,虽然燕老板回话说事也有点拘紧,但比府上那些麻木冷漠的家仆好了许多,而且燕老板也很喜欢蝴蝶,只有爱蝶之人,才会用心,用心绣出来的蝴蝶,即使没有振膀都像是随时会飞。

不过很快的,娘就让圈圈送客了,短短的相谈,就好像已经让爱儿这死水一样的生活起了涟漪,临别之时,爱儿依依不舍地倚在窗边看着,窗下燕老板像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还抬头冲她摇了摇手,她看上去总是那么快乐,她也许根本不知道,对于爱儿来说,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是永不再见。

也许是有了寄托,爱儿精神变得好了许多,笑容多了,对生活也有了期盼,娘看到她总是神采奕奕,也放心了很多,所以每次她都默许了燕老板可以过来小坐。

爱儿很珍惜每一个相谈的机会,燕老板认真的将自己改好的绣样给她看,她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她只是想让她多说说有趣的事情,甚至她还期盼着,能打听点关于三哥哥的事情。

但是她根本不需要考虑怎么开口,就从燕老板的嘴里听了一个名字:韩三笑。

她描述的关于韩三笑的一切,与爱儿记忆中的三哥哥一模一样,她只是砰然听着,却不敢多问一句,她怕,即怕这人是,又怕他不是。

结束时,爱儿让燕老板带回了许多糕点,虽然六年前的糕点师早已不在,但她仍旧嘱咐厨房照着当时的品味做了,不全然一样,但有七成相似——或许,或许他就是三哥哥呢?他会不会记得这些糕点的味道,想起当年的爱儿?

爱儿一直都期盼着燕老板能来,来陪她说说话,听听笑声,还有关于他的消息。但是,燕老板来了几次就没有再来,爱儿很担心,是不是她怠慢了她?是不是她说错了什么惹得人家讨厌了?

她问过圈圈,也问过娘,娘没有时间多跟进绣品的事,她正准备行程去帝都找爹,这么多年她从来不出镇,也许是要去世叔家共商婚嫁之事,令她开心的是,熊妈也要跟着一起去,这样,府里就没人管她了。

娘与熊妈一出镇,爱儿就让圈圈安排轿子出行,圈圈很笨,安排了三四天爱儿才能坐上轿子出来,轿子摇摇拽拽,爱儿坐得并不舒服,但她却很激动,悄掀帘子看着沿途的风景,贪婪地想将一切都印在心里。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去过镇上,镇上会是什么样子?

爱儿着迷地看着,像燕老板说得一样,小镇巷道曲回,干净,安静,斜阳安详地挂在群屋的飞檐上,显得特别大,也特别红,炊烟袅袅,米饭生香,时有妇人哄孩入睡的低唱,或者平凡夫妻因为菜味咸淡而发出的争执,落俗,温暖。

轿夫识路,他们在半路就遇上了燕老板,爱儿很激动,但燕老板却独自一人在哭泣,也不知她何事哭得这样伤心,她看起来很憔悴,一点都不像平时那个顾盼生辉的可人儿。

爱儿很担心,又不敢表现太过好奇,只能安慰几句,顺便让轿子随行送她回家。

爱儿出神地看着巷道曲回,竟期待着巷子里能穿出一张熟悉的脸,带着慵懒随性的笑,三哥哥,若我们有缘,能否在此与你相遇?爱儿期盼着,但是那道已经落山的晚阳,再也不能给她光芒。

爱儿没有想到,她的三哥哥,不认得她了。

第一四一章 相逢已是陌路客

这么多年,六年,近两千个昼夜光阴,爱儿无眠望月时不停地想像着,想像着他们某日重逢时的任意一个场景,该说什么话,该有什么样的表情,她独没有想到过,他们重遇的第一个表情竟然是陌生,第一个眼神竟然不作停留,他不认得她,真的忘得一干二净,相遇时连刹那的熟悉甚至是片刻的迟疑都没有,那第一眼,她就穿过光阴的手一眼将他认了出来,得到的却是他眼神的毫无停留。

爱儿心如刀割,她不信,她不甘心,她思念了无数个日夜的人,居然对她没有半点印象,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是不是因为恨她所以假装自己忘记了?

很多借口,爱儿为着想要验证这些借口,也会自己找诸多借口,她留在绣庄,希望能多见到他,能有机会唤想他的记忆,哪怕只是他对往昔爱儿的记忆也好,但自从爱儿在了绣庄,他就很少出现,几乎不来,每次来也必定与同行的朋友宋令箭一起,她默默在在远处看着,看着他多年未变的笑容,还有那两个洁白的大虎牙。

很多次,很多次爱儿都想去问问他:你还记得六年前的爱儿吗?你还记得你送她的寒晶和答应为她找的生肖石吗?但是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看到的却是他陌生又带点畏惧的眼神,话还没出口,他就已经找借口离开。

是的,她感觉到,如今的郑家千金令他感觉到距离与害怕,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回味她眼神后面想要表达的内容,他只知道逃离她这个麻烦。

她旁观着,看他如何将所有温柔与调皮付在别人的身上,那个站在原上冲着她招手的三哥哥已经变了,他有了别的朋友,不只属于她。更令她绝望的事,她在别人身上,也看到了一样的寒晶,三哥哥说过,这寒晶极为稀少,他只有一颗,想要拿来以后哄媳妇的,原来——原来寒晶也不是独一无二,只是他玩笑吹牛送出去的小玩意儿而已。

爱儿看着寒晶,那颗搁得她几乎命丧黄泉、被娘扔掉又被她千辛万苦找回来收藏起来的寒晶,现在对她来说竟也是一个笑话!

“那天,海公子叫我一起去捡火树叶子,火树真的好美,就像三哥哥说得那样,漫天都像在下着金雨,我以为有一天带我去看的人会是他,可是不是。甚至对他来说,我只是郑小姐,郑千金,郑珠宝,娘说得对,这世上根本没有值得留恋的过去,更没有值得留恋的人。所有的人,都喜欢爱儿,她勇敢活泼,坚强有主见,没有人喜欢懦弱的郑珠宝,她除了顾影自怜,什么都不会。海公子说得对,六年了,沧海桑田,哪会有这么多的难为水与不是云,爱儿已经死了,郑珠宝,也该离开了,是时候放下一切,向未来走去了。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去处,桃花依旧,笑春风。”

一整场回忆与叙述,都伴随着泪水滑过的声音,悲伤将整个画面浸染,爱儿那张敢爱敢恨的笑脸也已经慢慢枯萎。我能体会到她的心情,她对那个自己日夜思念近在咫尺的人望而怯步,唯有泪眼独看。

“夏夏妹妹问我非亲非故,为什么要留在绣庄帮你们这么多,除去我说的,我的确隐瞒了自己的私人,我说不出口,说不出口是为了那个早就将我忘到九宵云外的人,我如何与他对质,若是对质时他仍旧想不起我,一场往事就成了一场笑话——对不起,我不配做你的朋友——但是能成为你的朋友,我真的很开心。”郑珠宝颤抖着握着我的手。

泪水灼得我的眼睛很滚烫,隐约能看清郑珠宝的苍白的脸:“是我对不起才对,对不起,我不应该让你想起这些事情,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心里承受了这么多,你帮我了这么多,我还怪过你。”

是的,那次我误会她对我与绣庄有不轨之心,我还狠狠地责怪过她,那时她抱着我一起哭,说能体会我的心情,让我不要辜负所有想要保护我的心,我还觉得她白天不懂夜的黑,现在想来,我多么幼稚,她承受的痛苦,远比我多很多。

韩三笑,你这个混蛋,你怎么可以这么忘恩负义薄情寡义?!若是有一天我们几年不见,你是不是也一样要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你真令我心寒。我咬牙切齿,恨不得抓住韩三笑那个无赖毒打一顿。

楼下圈圈喊道:“燕老板?燕老板?你们讲够了没有嘛?小姐大病不死要多多休息的,要是又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你这样呆着不走夫人回来看到了,圈圈就要吃苦果子。”

这圈圈……

郑珠宝咳了咳,轻轻动了动,但马上痛苦地*了一句。

我慌忙扶着她道:“你想翻个身?还是想喝水?你刚醒来,我实在不应该让你说这么多的话,费这么多的神。”

郑珠宝靠在竖起的枕上,微弱道:“我突然想起来,有些东西要交给你。”

“什么东西?”

郑珠宝喘了一会儿,道:“你左后方,靠窗边上是我的妆台,妆台镜子下的抽屉里,有个信封。”

我起身道:“我去拿,你别动,我有印象在哪里的。”依着印象,我往妆台所在的地方走去,悄悄开了个眼缝,很顺利的找到了抽屉里的信封。

郑珠宝喘得有点急,道:“这是我上次在你家捡到的,因为不知道是谁的,所以我看了信里的内容,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这封信对燕错来说一定很重要,所以请你还给他——还有,不要告诉他我看过信的内容。”

燕错的信?

谁给燕错的信,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信被看过?很重要吗?有秘密吗?

难道——

难道燕错这么紧张的想要找衣服里的东西,就是这信么?

我摸了摸信封,里面好像还放了别的东西,有点硬,凹凸不平,不规则,手掌大小,什么东西?

“我听说过,燕错刚来绣庄的时候,除了你爹的遗书外,还给你另外送过五封信,我没看过那五封信,也许收在宋姑娘那里。我只知道这五封信是从你爹的日记中拆分出来的,如果你能找到这五封信,说不定会知道更多关于你爹失踪的事情。”

对,我有印象,那天半夜对质的时候,韩三笑和宋令箭都提过,连夏夏和海漂都知道,燕错来时一直往我家里送信,那信上还抹了毒——这五封信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不还给我?为什么瞒着我信里的内容?

“这封信——咳咳——这个封信里头,有第六封,如果你能将上面的封信找到,连接起来就能知道一些事情——”

我感动道:“你真有心,还为我想着这些事情,我现在也明白了点事情,活着的人永远比死了的人重要,你别再为我操心这些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我也只是好奇而已,燕错虽然偏执,但他不是坏人,那信上的毒也不是他抹来要害你的——燕飞,你如果能找回那五封信,能告诉我信里的内容么?”

我点点头,将信封放在包袋里,认真道:“恩,那你好好养病,等我把信找回来,若是你一直这样病重在榻,我肯定没办法再来见你的。”

“恩。一言为定。”郑珠宝像是也要给自己一点期盼与希望似的,与我做了这样的协定。

我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圈圈却没在楼下焦急地埋怨我,我微睁眼扫了扫,逆着光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瘦瘦高高,腰背挺直,身形看着像郑夫人,但衣着似乎非常朴素,又不像平时华丽出场的郑夫人——

我试着叫了一句:“是郑夫人吗?”

“是我。”郑夫人的声音依旧冷冷淡淡,但其中却杂着些疲倦。

我心一提,果然在下面等着给我看脸色了。

“真对不起,我只是担心珠宝,想来看看她,一聊就聊忘了,没考虑到她的身——”我马上开始自动道歉。

“老爷准允的,就算真让她废了心神误了愈病,也是他的责任,不用跟我说抱歉。”我能想像到郑夫人挑着眉毛说这话的表情。

我收了声,这个大家府地的复杂,并不是我随便听书说故事就能明白的。

“你跟我进来吧。”郑夫人带着命令的语气,也不管我能否看得见,径自往厅房内走去。

每次这一楼的厅房我都只是经过,中间隔着一道屏风,我不知道里面的格局,所以只能很酸涩地一直微睁着眼,模糊地看着脚前的东西。

刚一绕进屏风,我就感觉手被拉扶住了,郑夫人轻叹了口气,语气总算温和了一点:“忘记你眼睛不方便,这边坐着吧。”

说着我就被扶坐到了一张椅上,我知道,郑夫人一定有话想对我说,所以圈圈和熊妈都不在,挑的地方也这么安静。

郑夫人就坐在我对面不远处,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味,珠宝病重,想来她也是一直与药作伴,天底下哪有哪个母亲不疼自己孩子的呢?

第一四二章 养儿长忧九十九

“珠宝都与你说了什么?倒不见得她与我有这么多话。”郑夫人话里竟有些酸味。

我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哦,没什么,只是说了些过去的事情。”

郑夫人深深叹了口气,像是在压抑自己的不满情绪:“她一直执迷过去,又有什么意义?自从那场事故,我们都必须改变自己才能生存,她为什么就是不能明白?”

“她明白,她知道夫人您想要保护她的心——”

“哼?她能明白?她能明白就不会这样对我。她以前一直都很乖,早就收了心性安心养身体,我真不该让她跟你见面,让她又留连外面那些无谓的自由,才招来今天的灾祸。”

我不敢作声,郑珠宝的病突然恶化一定是有原因的,虽然她否认的,但我真的觉得可能与绣品上的水锈有关,当时我病发就是因为那种毒,珠宝身体比我还弱,不可能不受影响。

郑夫人冷冷道:“我的确很后悔,后悔让她认识你,若不是你,她就不会心野出逃,还事事与我做对——那次为着金线的事情,她与我大吵了一架,她倔强地问我,为什么娘变了,变得这么刻薄,这么尖利,为什么娘总是想去摘夺每个人的快乐,让每个人都变得和娘一样——这些话,我的珠宝是不是会说的,是不是你教她的?”

我感觉很难过,为珠宝不值,事到如今,郑夫人仍旧没有理解她:“是,那些话顺从的郑小姐是不会说出口的,但也不是别人能教她就能说得出口的,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珠宝是个太过温顺的小姐,不管夫人您的要求多苛刻,她总是点点头,或者轻皱皱眉头

,就算您的要求再苛刻,她也不会忤您的意——就算是脾气再好的人,也总得会有点自己的想法,我甚至觉得她太软弱,太没有性格主张,后来我才知道,她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令你满意而已,但是夫人——夫人您有没有哪一刻想起过爱儿,那个总是想要保护你的爱儿,是不是——是不是在六年前,爱儿对您来说就已经死了,她的坚强她的勇敢全部都要被您掩盖,她也努力地配合您来修饰出这样的一个郑珠宝?——”

“闭嘴!你凭什么来质问我?这里谁也不准提爱儿!”郑夫人一站而起,冷冽地瞪着我。

我也站了起来,虽然我很害怕,牙齿打架,但我一定要为郑珠宝说几句话,出口气:“为什么不准提?爱儿就是珠宝,珠宝就是爱儿,您改了她的名字,压制她原本的性格,爱儿就不存在了吗?您——您为了保护郑珠宝而牺牲了爱儿,您有没有问过她本人,或者她更喜欢成为爱儿呢?”

郑夫人提高音量道:“我已经为她挑了最适合的身份,由不得她选择,若她一直是那个爱儿,那个爱走爱跑好动的爱儿,她早就死了!”

我也提高音量:“那也比生不如死要好,一个人没有自由,连自己走路时想要的方向都不能自己选择,锦衣玉食又何来快乐——金玉不能发声,绫罗不能讲话,您有没有陪她说说贴心的话,有没有认认真真地问过她要什么?您就像郑老爷一样,只知道给她找最好的东西,但你们都不知道,最好的东西就是你们陪伴,是你们真真正正切切实实能在身边的关心!为什么我一个瞎子都能看得明明白白,你们身为父母却这样视而不见?你们已经失去过爱儿,还一意孤行地想要按着自己的方式来,难道你们想等她真的死了没了,才知道后悔么?!”

郑夫人微喘着气,我整个人也颤抖不矣,我很少这样大声激动地讲话,更别说是对着我一向都惧怕的郑夫人,说完这番话,我突然很怕,我怕听到郑夫人任何的反唇相讥,所以我摸着就往外走,但是我走得很慢,因为我怕摔倒,怕在这节骨眼上输了气势!

“这些话,是不是珠宝跟你说的?”郑夫人安静地问道。

我停下了脚步,颤抖道:“不是,我只是站在她的立场为她说了我能理解到的心里话而已。”

“你凭什么?只凭她的片面之词?你什么都不知道,她知道的也不过是她能知道的一点事情而已。”

我看着她,虽然我看不清,但我感觉到她的怒气已经得到很好的压制,不管是柳望月还是郑夫人,她一直都知道控制自己的情绪。

“六年前的那场事故,大夫跟我说,珠宝可能救不活了,即使万幸能救活,也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样行走跑跳——”郑夫人轻侧过身,看着窗外平静道,我隐约能看到,她穿了一件浅色的对襟长衫,额上护了个额带,长长的头发拢成一束,简约依旧贵气,“她曾是那么闹腾好动的人,我也知道如果每天让她只呆在病榻上苟延残喘,她一定情愿自己死了。但是,她是我的女儿,对我来说,只要活着就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至少我能看到她,就算我余生一直伺侯榻前,我也无怨无悔。”

我能明白,多少次,我都希望爹能活着,哪怕他不肯认我,哪怕他有了别的生活,我只愿他能活着。

“她知道您的用心,所以一直也很配合,但您应该多陪陪她,她最需要的是您的陪伴。”

“陪伴?我什么都不做陪着她,结果只能两个人抱着一起死。大姐推伤珠宝,为了逃避老爷怪罪,她想杀人灭口,珠宝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以为一切都那么简单,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怜,已经只剩一口气,还要处处提防别人暗害——”郑夫人咽了口气,颤抖道,“如果她跟你提起爱儿,一定也有跟你提过那个叫暖暖的丫头吧?”

我点了点头,我也一直好奇,暖暖哪里去了?自从郑珠宝出事醒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她不可能在那么关键的时刻回乡嫁人的。

“她死了,就是因为她给爱儿试药,被毒死的,这个丫头心眼实,毒发身亡那天还不忘过来通知我,说爱儿的药里有问题,千万不要拿别人经过手的药给她喝。”

我惊道:“她死了?”

郑夫人静了静,慢慢道:“我一直忘不了那个晚上,天很闷热,院里已有了蝉叫,叫得人心烦,我睡不着,生怕这些蝉鸣也会吵到爱儿养病。半夜三更我刚睡下,听到有人在拍我的门,我因为时刻要担心爱儿的病情,马上惊醒了,我开了门,看开暖暖躺在门口,她的脸乌中带红,眼里布满血丝,一双手上全是被石子磨破的伤口,鲜血淋淋,她紧紧拉着我的衣服,看到我还傻傻笑了,她说夫人,我爬了好久,终于见到你了,我就怕爬到一半累得睡过去就醒不来了,夫人,我一直给小姐喂药,她身子太差一点都没喝下去,那药太苦了,暖暖放了好些糖,总算没那么苦了。可是夫人,我肚子好痛,那药苦得我肚子快破了,小姐最怕苦,你千万不要给小姐喝那么苦的药了。夫人,你这么疼小姐,以后的药要是是夫人熬的,可能就没那么苦了。说完她就闭上眼睛……没了。”

我瞪着双眼,泪已落下,那个胆小又忠心的暖暖,死了。

“暖暖虽然只是个丫头,却与爱儿一起长大,别说是爱儿,我也一直待她如我半个女儿。那个仲夏夜知了没完没了地叫着,我抱着她冰冷的尸体坐在房门口,仿佛自己也死了一次,我知道,我不能再像以前那么软弱,我要紧紧拉着绳子与命运拔河,绝不能再失去我的女儿。”郑夫人咬牙切齿道。

“对不起……”我很愧疚,因为我的片面,因为我没有设身处地地去站在她的角度体会那种感受,我错怪了郑夫人。

“暖暖的死没有多少人知道,我要瞒着爱儿,大姐则要瞒着其他人。从那以后我很小心,珠宝的任何事情我都亲力亲为,府上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他们全帮着大姐一起来暗害我们。我将院子的门在里面反锁,一步也不敢踏出去,门口也放满了碎琉璃滚珠,生怕我一个走神就会有人潜进来。风雨飘摇,我没有一刻能真正合上双眼,生怕闭得久一点,睁眼看到珠宝已经不在了,我就那么一直挨着,只等着老爷快点回来。”

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为了照顾自己病重的女儿,在这样的富家府地自力更生不说,还要处处提防谋算,的确非常不容易。

“千幸万幸,珠宝终于醒了,老爷也在两天后赶到,我也终于能安心地合上眼睛休息一会儿,我一睡就睡了两天,一次都没有惊醒,我知道有老爷在,珠宝就绝对安全了。”

“郑老爷知道大夫人的所做所为么?”我觉得这郑老爷也太不管事了。

郑夫人道:“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他对府里的事情向来不太过问,大姐对我们的态度他也心知肚明,只不过只要不是太过份,他都可以置之不理。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决定,我一觉醒来府里就变了样,所有的人都对我恭恭敬敬,老爷还将银房的账本与钥匙交给了我,说大姐累了,以后由我来掌管权。”

可真意外,我还以为,郑夫人一定是耍了手段,在郑老爷面前打尽小报告,满城风雨地夺了管权呢,居然只是一觉醒来的事情。看来这个郑老爷,还真是不简单。

第一四三章 关爱在心口难开

“我得了管权,就要建立威严,这样才能让下人们服我,我才能给珠宝建立更好的环境养病,那些担惊受怕不敢合眼的日子,我过得真得要吐了。容忍与退让已经让我失去太多,我让我的女儿在别人的欺压下长大,我什么都不求,就求平平安安,熬到她长大嫁出,一切就好了。但事实上,如果你不争,不仅得不到想要的,连拥有的也会失去。”

我不知道郑夫人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也许这些年,她过得也不容易,虽然她变得强悍,不再每天胆心受怕地被欺压,但她与自己疼爱的女儿渐行渐远,她开不了口,诉不了苦,只能找个已然知情的人,来解说解说这么多的原委。

“其实,事过境迁,这些事情您为什么不告诉珠宝,我想她会明白的……”

“她根本就不明白!”郑夫人突兀地打断了我的话,“她怎会明白,怎会明白看着自己的骨肉鬼门关前徘徊不回的那种钻心的痛苦?!她怎会明白因为自己的软弱差点失去自己至亲的内疚?!她一点都不明白,伤在儿身痛在娘心的那种煎熬?!她更不能明白,为娘日夜不敢合眼就怕看到她亡魂床前来告别的那种恐惧!她不知道她昏迷将死的那七天,那七天我是怎么挨过来的,我真的愿意拿自己的命换她能回一口气,看她睁眼再叫我一声娘,我哭得肝肠寸断,几近声哑再不能说话,她怎么会明白?她只会自怨自艾,毫不珍惜暖暖与我一起为她努力创造的今天,她居然还对我说,不必救她……”

我眼眶滚烫,我的确没有去体会过郑夫人当时的心情,一个软弱的人是怎样寸心炼得刚如铁,若不是这巨大的痛苦与折磨,她怎能战胜自己的天性让自己变得无所畏惧?珠宝的心如死灰对她来说,何偿不是一种报复呢?

“她根本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她要是真的懂事,就应该明白活着不是为了取悦别人,而是为了自己。”

“如果没有自由,又怎么为自己而活呢?”

“我给过她自由,但是她又闯祸了。如果将她困在这里能保她生命平安,我不惜一切。你也一样,我知道你娘并不在乎你,你爹在你很小的时候也失踪了,你根本不懂什么骨肉亲情——”

我笑了:“骨肉亲情是天生的,并不用计较时间的长短。我爹虽然给我不了真正意义上最名贵的东西,但我知道,他给我的,都是最让我感觉开心的。”

“包括你的那个便宜弟弟么?”郑夫人嘲讽道。

我愣了愣,道:“燕错是我弟弟,但他不是便宜弟弟,他是我爹的骨肉,也就是我的至亲。”

“我不用跟你讨论什么叫骨肉亲情——我叫你来,只是想问你一些事情。”郑夫人缓了缓声音,又变得高傲冷漠。我感觉到她是在很生硬的转移话题,转移这个关于骨肉亲情的话题,听郑珠宝与郑老爷他们的对话,我觉得郑珠宝并不是郑夫人亲生的,郑珠宝这么聪明,应该也有所查觉,但她没有深究,也许她觉得不管是不是亲生的,郑夫人对她的用心已经超过任何一个亲生母生能做的。

我顺着她的话道:“什么事情?”

“珠宝有一颗小晶石,一直像宝贝一样挂在身上,那颗石头并不是老爷给的,成色样子也不是什么上品,你知道那是哪来的么?”

看来郑珠宝也没跟郑夫人说过那段往事,我摇头道:“不知道,可能是她当年贪玩,自己在外边的哪里捡来的吧。”

“她病重梦呓时经常喊着一个叫‘三哥哥’的名字,你知道是谁么?”郑夫人问得我认真,我都能隐约看到她谨慎地侧着身子在等我的回答。

我还是摇头:“没听她提过。”

郑夫人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一问三不知,可能对我很失望。

我小心翼翼道:“其实夫人很关心珠宝,不是吗?既然你这么好奇,为什么不自己去问她呢?”

郑夫人冷笑:“问她?在她眼里,我只不过是个刻薄尖利、总是想着去摘夺每个人的快乐的坏人而已,我们能有什么话说?”

我轻声道:“我倒没有听她这样说过您,她还跟我解释说,说您本来不是这样的性子,都是为了保护她才不得已改变自己。她说她很怀念过去你们相依为命的日子,您会抱着她哄她睡觉,会哭也会笑,会叫她爱儿……”

郑夫人不仅不感动,反而笑声更冷:“她就是这样,一直留连那些不可能回去的过去,毫无意义。”

我反驳道:“怎么会毫无意义?她曾说过会保护您,现在却反过来需要您的保护,您为什么不试着去体会她的无助与失落?”

“我不明白,我不需要明白,我只需要知道,什么对她最好就是,即使她现在以后恨我,我也愿意!”

“她没有恨过你——夫人,虽然我没有经历过你们所说的这些,但我知道,你们一定都累极了,现在那位大夫人也不在了,庄子里没有人再欺负你们,为什么你们不能再回到从前,像从前那样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呢?非要这样争锋相对吗?她就要嫁离这里了,以后你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为什么您就不能珍惜呢?”

“珍惜什么?有什么好珍惜的?!反正是要离开这里,最后的相处时光不需要饰濱的这么虚伪,她自己也心知肚明!就安安静静地再呆上一段时间,安静地离开这里吧!”郑夫人拂袖离去。

门外隐隐的我听到熊妈叫道:“夫人——”

“滚开!”郑夫人怒喝一句。

我叹了口气,慢慢地摸着走出闺楼,我感觉到天色已经暗下来,风也变得很冰凉。

“燕老板。”熊妈的在门口不远处叫我。

我觉得有点尴尬,假装没听到郑夫人刚才能她的怒吼,道:“熊妈您怎么来了?是不是夫人还有其他事情要交代?”

熊妈安静道:“没别的事,就是让我送燕老板好好上路。”

我心一凛,这话听着,毛骨悚然。

熊妈阴森森地盯着我,我能微微看到那道发凉的目光:“我是说,夫人让我送您回镇,这个时辰走回镇上,天差不多黑了,夫人怕您眼睛看不见,不方便。”

我咽了咽口气,寒毛直竖,婉言推辞道:“不、不用了,宋令——”

“您是说宋姑娘吧?方才她让门仆带话进来,说有要事要先回去,嘱咐我们安全将你送回绣庄。”熊妈阴冷冷地打断了我的话。

这个夜声!

居然!

自己先走了!

一想起我要经过那个恐怖的西花原,我就没了底气,虽然这时的熊妈阴阳怪气让我害怕,但总比我一个人回去好,大不了我在轿眼闭眼不说话,装睡一路到家就好了。

我咬牙点头道:“那——那就麻烦熊妈了。”

熊妈过来扶着我,这还是她头一次靠我这么近,她的手劲很大,拉着我的手腕愣生生的痛!

我暗暗皱了下眉,不敢表现得太不适,忍忍吧,等上了轿,就好了。

可是走了院门口,轿子却没在等着,熊妈问门仆:“轿子没备好么?”

门仆说:“备是备了,不过刚才管家有急事要去镇上,就先拿走用了。”

熊妈斥道:“没规矩!夫人给燕老板备的轿子,怎能让管家随便不拿去用了?难道要让燕老板在这里等他回来才走不成?”她把刚才在郑夫人身上受的气全撒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了。

门仆小声道:“管家说是老爷派的事儿,我做不了主。”

熊妈哼了一声,握着我手腕的手因为生气而攥得更紧了。

我打圆场道:“那,没事,我走回去也是一样,熊妈事忙,就留步吧。”

熊妈没松手,尽责道:“燕老板你这样的情况,一个人怎么走回去?我去问下夫人,实在不行就备小姐的轿子给你。”

这下换我拉着她的手了,道:“别——还是算了,不用再去打扰郑夫人了,我自己回去可以的,大不了走慢点。”

熊妈静了静,似乎也有点忌惮老虎脸上拔须,道:“那,只能我送燕老板你步行回去了。你快进去给我拿个灯笼,好备我回来走夜路。”

门仆马上去拿了,没一会就拿了灯笼出来,熊妈拉着我道:“快走吧,再不走天要黑了。”

我跟在她后面,她走得很快,也许她也害怕自已返程回来时要经过的西花原,所以想早去早回。

我一直提心吊胆,仔细闻着味道,时不时地微睁开双眼,看看到底到哪了?

松柏的味道越来越淡,西花原那股诡异的花香味也越来越浓,我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

这时熊妈突然停了下来,我吓了一跳,道:“怎么了?”

熊妈轻微地喘着气,却没有答话。

第一四四章 谁是天生蛇蝎心

她为什么盯着我不说话?是不是——是不是我后面有什么东西?

我颤抖地退了两步,气都不敢喘一口,颤声道:“熊妈,你别吓我,你为什么不说话?”

熊妈阴森森道:“出了郑府地界了。”

我的心狂跳,出了郑府地界又怎么样?为什么要停下来?难道那句“送我上路”,是一语双关么?

我咽了口口水,勉强扯笑道:“是吗?……谢谢你提醒……”我试着去松开熊妈攥紧我的手,但是没成功,反而还被她发现了,箍得更紧。

“燕老板的碗可真细,像是我再用力一点点,就能折断了似的。”熊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我差点要尖叫了!

我怕得不行,四处又没人,若是熊妈真受了什么指意要把我悄悄弄没了,还真是不会有人发现,尤其这里靠近西花原,她把我将里面一扔,把事情全推在鬼原身上,我岂不是死得不明不白?

“熊妈,熊妈,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要是真有惹您不高兴的地方,我跟您道歉——”我瞪着双眼,看到熊妈冷蛰的脸,语无伦次地求饶,是的,我好怕死!

熊妈狠狠瞪着我,突然哈哈笑了,又很快收起了笑声,冷冷道:“开个玩笑,没想到你这么胆小。”

我惊魂未定,觉得这熊妈也怪极了,该不会——该不会是夜声假扮来戏弄我的吧?!我瞪着眼睛,看着她的表情,她严肃的表情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就跟暖暖那丫头一样,人家随便说什么都怕得发抖,不知道她黄泉路上,见到同道的阴司鬼会不会也会害怕得哭叫起来。”

我平静了下来,因为熊妈的语气——她的语气很悲凉。

“以前每次她做错事让她吃板子,板子都还没到她身上,她就嚎得像杀猪一样,随便瞪她一眼,她就害怕得眼泪汪汪,但她怎知道,我打她板子从来就没下过重手,她心眼太实,迟早要吃亏,结果,那么年轻就死了,早知道我就打得重一点,这样她就会记住教训,再痛也总比死了要好。”

“她的死不是你们造成的么?!”我脱口而出。

熊妈愣了愣。

我微怒道:“你跟府里其他人一起欺负她,难道不是事实吗?她不是喝了你们下过毒的药才死的么?!”

“欺负她我的确有份,但她的死却与我无关。郑府有太多的事,并不是三言两语能跟外人道清的。你们也一定都认为,我们家小姐是个心肠歹毒的坏人,但是谁是天生就一副蛇蝎心肠呢?我伺候我们小姐三十多年,看着她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变成最后满心积恨的怨妇,其中的变迁又有谁去体会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是有错,但这一切也不应该由她来承担,我也为她不值,所以我一直心甘情愿跟在她边上,将她的怨恨发泻在柳望月母女身上。人就是这样,当你处在了一个位子,有了欺负别人的权力,就不会去考虑这是错还是对。”

熊妈是大夫人的贴身丫头,到了现在,她还是一句“我们小姐”前,“我们小姐”后,看来她对那个大夫人,也是很忠心的。

“不管身在哪个位子,欺负别人都是不对的,不是吗?”我愤愤不平,尤其当我知道暖暖死了已后,也有一瞬间的恨过熊妈和那个大夫人。

熊妈看着我不屑的表情,倒也没有生气,道:“谁天生下来就喜欢欺负别人?尤其是我们家小姐,她以前也是个善良心软的人,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这么多年跟在她身边,更不会帮她做些对不起良心的事。你们看到的只是她变坏的一面,却谁也没有去关心过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咬了咬唇,心里还是有点不屑,虽说人死如灯灭,但我还是不喜欢那个嚣张跋扈的大夫人,或许,或许她天生就是个爱欺负人的胚子,所以才这么不得郑老爷喜欢。

熊妈叹了口气,悲凉地诉说着那个已经消亡从无人提起的大夫人的事情。

“我们家小姐是老爷的原配夫人,十二岁订亲,十七岁嫁进郑府,但嫁进郑府一波三折,小姐一直无怨无悔,她一生的愿望也只是希望能与老爷相夫教子,举案齐眉到老。可是老爷的心思从来就没在她身上停留过,先是吻玉小姐,再后来又是柳望月,这些小姐也都忍了,她真心想陪在老爷身边,努力地维持着假象。她终于嫁进了郑府,以为可以安静地过日子,但是吻玉小姐却突然失踪了,老爷开始不停地外出找她——人都说,郑家公子聪明内秀,但他却被吻玉小姐的诡计手段蒙蔽了双眼,从来不曾回头用心看看小姐的期盼与等待,从来都不知道谁是真正一心一意的对他好。”

原来郑老爷常不在镇,真的是为了寻找那个牌匾上名字的主人,吻玉。这叫吻玉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小姐年纪轻轻就独守空房,后来好不容易怀了孩子,能为郑家续继香火,她真的很开心,她说那是是老天爷对她最好的补偿。孩子在腹中未满三月,她就为未出生的孩子做了满满在篮的温衣,那些寄托为她扫去老爷不在的阴霾,我们都以为,充实的日子要来了。”

听到这我就知道事情不妙,因为郑家大夫人无所出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这孩子,定然是没能问世了。

“可惜好景不长,小姐怀胎血气太虚,怀胎五月不慎滑了胎,小姐昏昏沉沉,哭了又醒醒了又哭,一直让我去观音堂为她祈福,愿折寿二十年来换腹中孩子平安,可是——那孩子没了,小姐还落下了病根,终身不能再孕——”

难怪大夫人无所出,原来是不能再孕,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也的确可怜。

“这件事情对小姐打击很大,她心神恍忽,暴饮暴食,失眠盗梦,等等老爷又不回来,她一天到晚的问老爷什么时候回来,担心老爷知道她不能再生孩子后会休了她。大夫说那是癔症,谁也治不了,只能靠她自己,但是她走不出来,这么活活的将自己折磨得不成人样,经常梗着脖子神兮兮地问我:我的宝儿是不是没有了?他去哪了?他去哪了?!老爷为什么不回来,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那时若是老爷能多陪在身边,她也不至于会钻了牛角尖,可就在她最需要老爷陪伴的时候,老爷却突然抱了个孩子回来,说那是吻玉小姐与他生的孩子,为了给孩子正名份,他还娶了吻玉小姐的贴身丫头为妾,他无暇去悼念我们小姐夭亡在腹中的孩子,也没空去安慰脆弱的小姐,却热热闹闹地办起了娶妾的喜事,他甚至都没有问过小姐的意思,连看都没来看过一眼,不知道他找到那孩子时听到了什么不利于小姐的馋言,可能把吻玉小姐的失踪怪责在了小姐头上——”

这吻玉小姐,跟郑家大夫人,是什么关系?

“那天——那天迎妾大喜,外面宾客高笑锣鼓喝彩,房里却冷冷清清只有我们两个,我们小姐三尺白绫已经悬在梁上,我一直求她,求她不要这么傻,没有了孩子,至少她还有老爷——小姐什么话都没有说,她就那么静静地盯着白绫看了一夜,天亮时她问我,若她决心要走,我会不会陪她一起,我说小姐要是无心再活,我便陪着你一起死。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姐哭,她眼里全是血丝,一脸的泪痕像怨鬼,最后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像以往那样轻轻柔柔地说了一句:我绝不让他们好过。”

“那语调轻柔安静,却是我听到最恐怖的一句话,我让她不要做傻事,放宽心过日子,但是她转头对我笑了笑,然后拿起剪刀,将梁上白绫一寸一寸地缴成了碎片,洒在了门外。那天我就知道,我家小姐心已经死了,活着的这躯壳,她只是拿来用作还报怨恨。”

我听得又悲,又碜,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们无从阻止,我越来越明白凡事不能只看一面的道理,谁天生一副蛇蝎心肠?也许人都有过恶念私念,但若不是那些无情的世道与不知冷暖的对待,谁愿让自己这样万劫不复呢?

熊妈声里带了哽咽,叹气声破碎悲凉:“我们小姐以前,真是极心软的人,看到小猫小狗受伤了,都忍不住要去抱一抱。可是后来——有一次她看到柳望月院里刚出生的小崽狗,居然疯了一样地去活生生踩死了好几只,我一直忘不了那时候她的样子,可怕极了,咬牙切齿,满眼仇恨,看着她那个样子我真的心疼,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大吼大叫着,时哭时笑,说凭什么这些蝼蚁一样的畜生可以生自己的孩子,她却不能?!”

我睁眼看着,看见熊妈在做拭泪的动作,事情过去好多年了,试问有多少人记得她心中的小姐呢?

第一四五章 一寸春心练成钢

“那只母狗是吻玉小姐养的,与我们家小姐也是极亲的,小的时候那狗闯了祸,吻玉小姐追着它到处教训,它总是躲到小姐裙下来求保护,小姐还总是抱着它到处走,像自己的孩子一样。那母狗护崽心切,扑上来咬了小姐一口,那时小姐愣住了,她看着那只从小看着长大的狗在她手上咬出的血痕,像是灵魂突然清醒了片刻,我能感觉到,她真的很痛苦,迷失在仇恨里面,时而清醒,时而沦陷。后来好几天半夜把我叫起来,问我有没有听到小狗呜叫的声音,走路的时候经常神兮兮地说自己脚下踩了软绵绵的东西——她很矛盾,很挣扎,她想做个坏人,却一直受着良心的谴责,很多次我都求她,求她不要这么折磨自己,她先是哭一会,然后摸着肚子反复说那句话:我绝不让他们好过。”

“我只能将一切归咎于她的癔症,是癔症,让她迷失了心志,时间也许能治愈她,只要我和老爷都在她身边,她会慢慢变回到以前的样子。但是没有,她铁了心要让柳望月与小小姐不好过,想着法子的折腾她们,柳望月本来就是丫头出身,骨子眼里就很敬畏小姐,自己以这样的名份进了门,心里也愧对小姐,所以根本不敢抵抗小姐。小小姐年纪还小,再倔强也只不过是个孩子,再加上柳望月一直息事宁人的态度,小姐就更加变本加厉。老爷也许对小姐也有愧疚,所以经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随着小小姐的长大,她长得越来越像吻玉小姐,脾气性格也像,她越来越讨老爷喜爱,我们小姐就更恨。”

“这十几年,她在挣扎中慢慢忘记了曾经的自己,丢了良心,没了感情。六年前,她推伤了小小姐,小小姐病重难治,柳望月哭得肝肠寸断,我一直都知道,她是真心将小小姐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来对待的,小姐不仅没有反省,还三番几次阻拦大夫为小小姐看诊。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小小姐打翻的粉盒里会有呛鼻难闻的异味,小姐说那是她加在里面的调料,食虫粉,长期抹在肌肤上,会食咬皮肤,令抹处溃烂。十几年来的争锋相对,终于变成了实质性的伤害,为怕老爷怪责,她还想杀人灭口来掩盖真相。”

“她让我在小小姐的药里和柳望月的饭菜里下药,一并将她们毒死,再找个借口随便搪塞,等老爷回来时人死灯灭,也查不出什么来,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间带着无情的狠厉,我寒毛直立,她的良心早就在欺压别人的快感中消失光了,我让她快点收手,那毕竟是人命啊,可是小姐却已经不再相信我,她怪我在起争执的时候拉着她,不然她就能一把推死小小姐,就不会有这么多后患。”

“最后,我没有想到,她……她亲自去弄了毒药,下在了小小姐的药里面,但是小小姐没死,给小小姐试药的暖暖却成了替死鬼。我知道她下毒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暖暖,我慌了,不顾一切地跑去找暖暖,那个夜真的很闷很热,我听到蝉虫叫声中有凄凉的哭声,我找到了那个胆小的丫头,柳望月抱着已经断气的暖暖在凄厉的哭着,而我远远地站着,连哭的立场都没有。暖暖死了后,我很久都没有跟小姐说过话,这么多年,谁都弃她而去,只有我在她身边,对于她的所做所为,我也都尽力配合,可是她却杀死了暖暖,也杀死了我对她的忠诚。”

“没有我在她身边,也许她也真的开始感觉到了孤独,癔症又开始复发,而且越来越严重。她经常半夜起身点灯看着院外,问我是有不有东西在外经过,好像是谁爬动的声音,手掌冷生生地在地上爬动拍出来的声音,她大呼小叫,说看到地上有血掌印,说听到有人拍她的房门——她真的将自己逼到了绝境,随时都会崩溃。”

我眼眶热热的,我也不知道,熊妈这令人害怕的凶相背后,有着我们所不知道的柔软,我不禁想着,若是有一天我被一时仇恨遮蔽双眼,变得无法分辨是非,我的夏夏是不是也会这样忠心耿耿地陪在我的左右,善时助我为善,恶时与我同恶呢?

“柳望月也知道了小姐的动机,将自己锁在小小姐的房间里,连窗都不敢开条缝。不过她不知道小姐癔症发作,根本无暇去找她们麻烦。老爷终于回来了,他很愤怒,问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该说柳望月太善良还是太软弱,她仍旧对小姐的所作所为只字不提,是我,是我将一切事实告诉了老爷,老爷听了整件事后,沉默了很久,他没有发脾气,也没有责怪谁,他只对在场所有的人说了一句话,他说:自此郑府没有大夫人,只有李峰眉。”

“说完这句后,老爷再没正眼看过一眼小姐,不管小姐说什么吵什么他都当听不见,连吃饭摆碗都没有小姐的份,就算小姐站在他面前,他都可以当没有看见。府上的人也大抵知道了这层意思,再没人敢多看小姐一眼,都当她不存在——这是老爷对小姐最无情的惩罚,一个人明明活着,在别人眼中却像死了一样。”

郑老爷这不见刀刃不见血的手法,想想的确有点残忍,事实往往如此,你能伤害到的,都是在乎你的人。

“受到冷落的小姐搬离了大院,柳望月当了家,其实除了使唤下人少了些,我们处境倒也没有多少窘迫。我对小姐说,这样清清静静过日子也好,远离那些是非,不争那些恩怨,想见不能见、能见不想见的人,都可以不用再见。慢慢的等时间过去了,老爷不那么生气了,自然会让我们搬回去的,一切还会照旧的。小姐痴痴呆呆的没有发话,她设想过很多责罚,唯独没有想到老爷会这样对她。但胜在她很安静,总比疯疯颠颠要好,所以我也没像一开始那样担心。”

“慢慢的我放松了警惕,小姐趁我不注意突然跑了出去,跑到了小小姐的院中,将她重病难愈的病情告诉了她,还与柳望月大吵了一架,本来柳望月不想再追究以前的事情,那次的争吵终于让柳望月下了狠心,将我们关锁在了冷院之中,不准我们再出来。小姐一直都不安生,一直挑战柳望月的底限,最后又闹出阁楼一事,柳望月也终于忍受不了,她也许认定我也有在边上煸风点火,于是故意将我与小姐分开了,完完全全地孤立了小姐,让她一个人在冷落中自生自灭……”

对了,阁楼?——我听郑珠宝说过,但是我一直很好奇,因为今天郑珠宝跟我说,现在的吻玉阁是为了换风水建的,但我记得有次在绣庄院中聊天时,她提过,她的阁楼又是她满月时落立的,到底这吻玉阁是怎么落立的?怎么前后矛盾了?

于是我问道:“这吻玉阁,是不是有两座?为什么珠宝一会说它是满月的时候落立的,一会儿又说是六年前换风水时重建的?那次珠宝看到大夫人与你一起去了新楼,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说法都是——因为这两座楼根本就是两座楼,只不过建在同一个地方,长得也一样而已。”

“哦?啊?……”我没绕过弯来。

“小姐满月那天,老爷的确请遍镇里镇外的能工巧匠建了新的闺楼,新的闺楼分上下两层,在我们府中算是最豪华的。我们小姐心里不痛快,但这是老爷的决定,谁也不能去置疑。新楼落立那天,老爷很开心,他很久都没有那么笑过,他还破天荒请了许多宾客,场面很豪华,衙门里的人也都来了,我记得那时你爹也来了,手里还抱着个孩子,应该就是你吧,不过那时我没多留意。”

爹?这个字眼,让我很敏感,原来小时候,爹还带我来过郑府,这是缘份么?

“那时老爷建的那楼,上层给小姐,下层给二夫人,立了楼牌,取名抱月栖,算是给柳望月照顾小小姐的一个报答。小姐人本来就忌讳老爷偏心,一看到楼名马上就发怒了,当着所有宾客的面打了柳望月一个耳光,柳望月生性懦弱,泪着流连抹去不敢去抹。老爷很生气,但柳望月为了息事宁人,求着老爷改了楼名,老爷改‘抱月栖’为‘吻玉阁’——知情的人都知道他是故意的,小姐最忌讳吻玉这个名字,但老爷却以吻玉为阁名,他是想告诉小姐,不要当面挑战他的耐心,他根本不会在乎任何人的感受。

我对这郑老爷,也是越来越佩服了,外柔内刚,不简单啊。但既然他心底深处这么有自己的主见,为什么任由一切发生呢?是真的懒于去管?还是不敢面对呢?

“喜事变怒事,小姐被挑起往日怨念,很多天没睡好觉,还说梦到吻玉小姐在那新立的闺楼里走动,在冲着她笑,没过几天,她就举着火把把新立的楼给烧了,说要把这几个害她一生痛苦的女人烧死在里面,幸亏当时新楼里没人入住,没有伤及性命。后来老爷又要外出,没空再管,只好将残赅移去,建了普通的平房大院。”

“那现在这栋就是第三座了?”看来这大夫人做的坏事,还真没少连累熊妈,众人都以为她们是狼狈为奸,而熊妈却两头都不是人。

“后来小姐病重,风水先生说原来的院子朝向不适合小姐身体,老爷给小姐拿了楼纸,可能是命中注定吧,小姐一眼看上了前楼的图样,前楼因为建造过,所以老爷对工程及里面的布置心里有数,所以新楼只花了一半的时间就建好了。他仍旧命名抱月栖,小姐仍旧去闹了,老爷还像之前那样,改成了吻玉阁。老爷就是这样,看着斯文没脾气,有些事情非常固执。只不过这次小姐再没有机会去碰这栋楼,她一直被软禁,直到死在小姐门外。”

我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但是,我最想知道的是,大夫人是怎么死的?但是我不敢问,怕问到的答案与自己的猜想一样。

第一四六章 滚烫的誓言随风

熊妈好像也知道我想问什么,自然而然地接下去说:“我们小姐死的那天,下着雪子儿,阴冷的冬天再加上潮湿,真的很冷,柳望月也是个怕冷的人,所以一到冬天,她张罗的事情都不会去盯,下人的活也会变得很轻松。我从小姐身边抽调出来后,经常偷着空去冷院看她,那天柳望月支开我们为小小姐熬药,我便趁机想去冷院看小姐,但是小姐不在冷院,我急得四处找,她前几次出来都是有目的的,这次出来一定也是寻柳望月母女去了,我飞快回到厨房,看到柳望月还在安静地熬药,那她一定是去找小小姐了。我向小小姐的闺院跑去,果然在院里看到了小姐,她面目狰狞地拿着一颗尖利的石头,张牙舞爪地朝小小姐的房间冲去——”

熊妈的语速变得越来越快,呼吸带着颤抖:“我拉住了她,她的样子吓了我一跳,才一小段时间没见,她的半数头发都发了白,衣衫凌乱糟糕,像个路边随处可见的疯妇。她盯着我,咬牙切齿地骂我,说我是个叛徒,认奸为主,说我要跟柳望月母女一样,统统下地狱,她挥舞着手里的尖石,说自己四天四夜不合眼,磨尖了来要人命的,先取了那孽种的,再取了贱妇的,然后再杀死我。我求她,求她不要再生事,不要再作孽,我已经尽力在柳望月面前表现得很好,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让柳望月答应让我回到小姐身边照顾她……”

“可是小姐根本不相信,她真的完全疯了,她说自己好不容易跑出来,一定要与她们同归于尽,我跪在地上抱着她的双腿求她,求她看看我,求她想想往日的自己,她的眼里除了怨恨,再无其她。她推开我,往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姐,力大如牛地推开我,像个怪物一样往小小姐的房里冲去,我扑过去拉她的衣裳,地太滑,我们都摔倒了,我本就摔在地上,所以并不觉得疼,小姐倒在地上,表情很痛苦,然后我看到血从她的脑后溢出,染红了石板。我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柳望月刚好要来给小小姐送熬好的药,她看着躺在地上的小姐,也看到了血,她飞下放下汤药,要去扶小姐。是我,我拉住了她,让她不要去救她。”

我瞪大眼睛,想将熊妈的表情看清楚,熊妈就像往日情景再现一样,紧紧地拉住我的手腕,仿佛我是要扑身救人的柳望月。

“那一瞬间我也明白了,我的小姐,早在三尺白绫下就死了,这个狠毒又疯癫的女人,根本就不配穿着我们小姐的皮囊。每每看到她怨念四起时狰狞的脸,我害怕得灵魂都在尖叫,我的小姐怎么这么命苦,是什么样的诅咒降在了她的身上,要让她这样面目扭曲地苟延活着。她早就该死了,死在她还善良时。”

“柳望月又心软了,她说让小姐变成这样,大家都有责任,我告诉她,若她要救回小姐,只会让小小姐每时每刻陷在被杀的危险之中,我拿起小姐掉在身边的尖石,告诉她这是小姐拿来杀我们用的。柳望月退了几步,怔怔地看着小姐了沉默了。”

“那时小姐竟睁开了眼,她还没死,奇怪的是我看不到她脸上的怨恨与惊恐,而是很平静,很安然,竟然还对我笑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我知道,这么多年,她只有这一刻是平静的,我跪在她边上问她,小姐,是你吗?她——她微笑着闭上眼睛,似乎在享受那一瞬间的安静与详和。柳望月见小姐没死,又开始动摇,我求她,求她让小姐就这么平静地死去,死在她灵魂与良心回来的这一刻。柳望月看着我落了泪,她一直都是个话很少的人,最后她对小姐说:大小姐,二十年了,这句话我一直梗在心里没有说出口,我是仆,您与我们小姐都是主,我没有资格去评论你们的过失对错,但的确,是我家小姐有错在先,承担这一切的,不该是您。我代我家小姐,向您道歉。说完,她深深地向我们小姐鞠了一躬,为这二十来年的恩怨,说了一句公道的话。”

熊妈终于,泣不成声。

“二十年了,从吻玉小姐要与我们家小姐争老爷开始,这二十年我们小姐都没能真正地安心过,吻玉小姐即使是生死不明,都在影响着郑府的一切。我们小姐,真的累了,她看着柳望月,眼里有泪,柳望月将二十年的事情全看在眼里,她忠诚地捍卫着吻玉小姐的对错,最后终于愿意说一句公道话。小姐轻呼了一口气,手轻摆了摆,让我们离开,她要安静地一个人躺在雪中,结束这半生疲倦的奔波。第二天有人发现了她的尸体,柳望月对此事缄口不提,大家云云猜测,因为小姐尸体不远处,还放着柳望月忘记拿走的汤药碗。小姐死后,丧事轻简带过,除了我与圈圈,柳望月换掉所有长驻院中的下人,大夫人的死因也就没人再提起——我知道小小姐心里一直也有疑问,甚至怀疑是柳望月害死了小姐——是我,是我推倒她,任她死在风雪之中,柳望月不必承担这样的猜疑,她——她是一个好人……”

郑夫人,柳望月,是个好人,若不是爱女受伤遭难,她现在还是个温和软弱的女人;

郑家大夫人,李峰眉,也曾是个好人。若不是痛失骨肉,若不是夫婿不爱,她现在可能是个慈祥善良的母亲。

谁都没有错,那,为什么一切变了模样呢?

是因为,那个叫吻玉的姑娘么?

我哭了,我打小爱听故事,却又特别听不得故事,不管结局是好是坏,我都会感慨万千,因为我太过设身处地,照宋令箭的话来说,是庸人自扰自寻烦恼,照韩三笑的话来说,是马尿太多没事找抽。

熊妈见我哭得这么伤心,愣了愣,道:“你哭什么啊?”

我哭得不能自己,道:“我……我听着心里难受……”

熊妈叹了口气,竟释怀地笑了:“难得这么多年后,还会有人为我们家小姐难受——我现在有时候回头想起小姐的样子,这二十来年的样子几乎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还未嫁入郑府时仍是李家大小姐的模样,斯斯文文,开心或不开心,都喜欢抿着嘴巴笑,为了郑公子——就是现在的老爷,两姐妹反目成仇,最后谁也没得到什么,何必呢?何必呢?”

我停住哭声,拭泪问道:“姐妹?什么姐妹?”

熊妈道:“哦?——我没告诉你么?吻玉小姐是我们小姐的亲妹妹。”

亲——妹——妹——

我张大了嘴巴,每次这个时候,韩三笑总是贱贱地要来托我的下巴,说我下巴要掉了——

我真的很意外,冷风一下子从张大的嘴里灌进我的喉咙,我难受地咳了几声。

“我们小姐,吻玉小姐,柳望月,还有我,几乎都是从小看着对方长大的,小姐性格谦让和善,什么都让吻玉小姐先选,但唯独夫君不可以。但吻玉小姐早就骄纵成惯——唉,现在算起来,快二十七年了,没有谁像当初说得那样,如愿以偿地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犹记得那年我们都才十六七岁,一起躺在院中的竹榻上面乘凉,老夫人问我们往后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吻玉小姐第一个说,她要游遍长川高峰,走完大江南北,最好有人一起,柳望月说,她会陪小姐一起。我们小姐则细细地说,她只愿平平静静,相夫教子,与心上人儿,共白头……”

熊妈的语声被吹散在风里,没有谁再能捡回这些破碎的誓言,唯有滚烫的热泪,和冰冷的灵魂,在祭奠这些无从妥善收藏的记忆,还有言笑晏晏的脸庞。

我的眼泪一直止不住地往外渗,我想着,会不会有一天,我、宋令箭、韩三笑、夏夏、燕错,还有很多我关心和关心我的人,我们都会走向一个无法想像的痛苦结局,谁也控制不了,我要怎么停住脚步,让一切都停在现在?——

可是细细一想,这一年,从十一郎出事开始,我们已经开始变得太多,太多。

不可以,我要紧紧抱住一切,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默默无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镇上,灰蒙蒙的街上,已有人在家门口的巷灯阁里点上了街灯,我的视力经过泪水冲洗,变得更加模糊。

我犹豫着,想让熊妈送到这,街道我很熟,就算天黑了,还是能慢慢回家,但她回到郑府,却还需要好一段路,而且来时我们两个人,回去她只有一个人,还要经过那个恐怖的西花原。是的,经过这一段路的诉说,我对熊妈的看法已经完全改变了。

这时我听到远远的,有个轻快的脚步声,比宋令箭的有力,比韩三笑的要轻快。是谁的呢?

我睁着双眼,看到远远飘来一道清冷的白光,不像是灯烛类点出来的,那人带着那团光向我们靠近,很快的光就熄灭了,好像要藏起来不给别人看似的。

“燕姑娘——熊妈?”

是上官衍的声音。

“是……是上官大人么?”我不敢确定,说不定,又是夜声那小子扮的。

“燕姑娘好耳力。两位刚从西处回来么?”上官衍温文尔雅道。

我借机道:“恩,正要在此处分开呢,熊妈还担心我这个半瞎回不了家。”

上官衍道:“在下刚好要往绣庄方向去,燕姑娘与我一道即可,天欲黑,熊妈还是趁黑尽前回去吧。”

熊妈拆了一截灯笼塞在我手上,又像往日阴森森道:“那我不送了。别了。”

望着熊妈离去的模糊身影,我的泪仍然止不住流下。

第一四七章 夜寻巧遇燕错归

上官衍轻笑道:“与在下同路而走,令姑娘这么伤心么?”说完递了一条帕子给我。

我模糊地抓了抓,没有抓道,尴尬地解释道:“没——没有,我这个人,一听故事就容易多愁善感,刚熊妈跟我说了个故事,我还在故事里头没走回神呢。”

上官衍停了下来,将帕子递到我眼前,笑道:“姑娘还真是有趣,天下故事这么多,哪会有这么多辛酸泪好付诸呢?”

上官衍是个办案的县官,估计也见过很多人情冷暖,故说出来的话也十分客观。

我难为情地笑了,伸手一抓,却抓到了他的手,温温的,柔柔的,就像他说话的语气、和笑起来的样子。

上官衍也没有松手,而是扶着我的手道:“忘记姑娘看不清了——来,拿着,先擦干泪渍,夜风冷,吹裂了脸可就不好了。”

我笑着,心却莫名其妙砰砰跳得厉害:“没想到大人还挺细心的——”说罢我假装手冷,抽回来呵了呵气,道,“对了,刚才远远的,我好像看见大人身上哪里有东西在发光,一靠近就突然的又没了,藏了什么东西在身上啊?”

上官衍倒也不躲藏,从怀里拿了什么东西,一摊手,手上就发起了皎洁的白光,亮而不锐,温和如月。

我眯着双眼想把那团白光看清,上官衍却像是懂我心似的,将这团白光放在了我手上,我惊讶地感受着手心里的这团白光,是一块手掌大的圆滑的玉石般的东西,不温不冰,我反复合着手指,看那白光在我的指缝里流透着,像是握住了天上的月亮——

“这叫月光卵玉。”上官衍静静道。

“恩,真是形象极了,好像真的握住了月光——它是怎么发光的?好神奇,这是什么你的什么戏法么?”我就是个乡下人,真没见过这么稀有的东西。

上官衍道:“在下不会戏法,月光卵玉因能发出月色之光而取名,夜时通体生光,光长不灭,比灯烛好用许多。在下夜里出行里经常会带在身边照明。”

我将这月光卵玉拿到眼前,仔细看着,小小一块石头,竟能发出这样的光芒,而且不会熄灭,比灯笼要亮多了,不禁问道:“这是哪处寻来的宝贝?若是我夜里赶绣里能有这样的光芒照着,也不致于天天眼酸眼花了。”

上官衍道:“故人相赠,情义之鉴。”

我突然想起了韩三笑送我的寒晶,竟有点失落,道:“这么惊奇的宝贝,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上官衍很轻微地叹了口气,似乎也有许多不与人知的心事。

“到了。”上官衍道。

这么快到了?

我客气道:“天寒地冻的,上官大人进院喝杯热茶再走吧。”

上官衍没有推辞,笑道:“也好。”

我们一进院,就听到夏夏的声音:“上官哥哥,这么晚怎么来了?——飞姐——”

夏夏的语气有点不对劲,见到上官衍她自是开心,但叫我的这一句,却充满了疑惑——

怎么?难道我不该在这个时间出现?

难道,夜声帮我做过什么掩饰了?

我肯定是作贼心虚了,怕夏夏起疑,马上转移她的注意力道:“快去给上官大人准备些热茶,天寒地冷的——对了燕错在房里么?”

夏夏的声音显得更安静了,道:“在的——上官哥哥您坐会儿,我去给你沏茶去。”

我松了口气,又不禁叹了口气,对上官衍道:“燕错在原先那间房里,我带你去——”

上官衍道:“燕姑娘衣着单薄,还是回房多加件衣服吧,这处在下还算路熟,去看下他便出来了,费不了多少时间。”

我点了点头道:“恩,好。那上官大人自便吧。”

正当口,我就听到屋后有了很轻微的动静,我宅子的后处留了条很窄的巷子,方便偶尔堆放些东西,显然上官衍也听到了,他靠近了我,轻声道:“姑娘先回房吧,在下去看看。”

我有点害怕,天已黑,院子里只有我们,我怕院里哪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又藏了莫名其妙的人。

我拉着上官衍的衣角,急道:“我跟你一起,别丢我一个人在这里。”

上官衍轻拍了拍我的手,道:“随我来,小声点。”

我跟在他后面,快步向后院走去,我很紧张,所以一直睁大着双眼,还好廊道点了个小灯,还算能看清楚些大致的东西。

一到后院,我就看到有道黑影跃过墙头,沉重掉地,发出一声闷哼。

上官衍冷声喝道:“什么人?!”

我努力瞪大着眼睛,想把那人看清楚,尽管眼睛酸痛。

奇怪的是,院墙上落下的人没有回应,自顾自已站起来。

照着廊道上微弱的灯光,我模模糊糊地看清那人影——燕错?

上官衍上前几步,也奇怪道:“燕错?”

但人影仍旧没什么反应——

对,如果是燕错的话,他现在双耳失聪,听不见我们的声音给不了反应,也正常。

上官衍带着我走了过去,看身形衣着,的确是燕错无疑,他一把拍在燕错身上,燕错像是被吓了一跳,回头慌乱地看着我们。

上官衍道:“有门不走,为何翻墙进院?”

燕错的呼吸有点急促,不安地看着我们,冷声道:“我出去透透气,省得院里的女人烦。”说罢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可能见我睁着眼的原因,愣了愣,然后管自己回房间去了。

“叭”的一声,门关得很响,像个任性的孩子。

上官衍轻轻笑了,也不多问什么,我一直认真听着闻着,闻到燕错身上传来一股难以言明的酒臭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他不会因为耳病难愈而自暴自弃,自己翻墙出去喝酒了吧?

上官衍轻声道:“看来燕错的伤好了许多,这样在下也放心了。”

我才想起来燕错是在衙门大院里受的伤,当时他们只是匆匆将他送回来,也没说为什么受的伤,我好像问过,但谁也没空回答我,或者不想回答我。

我问上官衍:“燕错怎么在衙门受的伤?事情过去这么久,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上官衍动了动,带着我往廊里走了走,我听到风声鸣咽,还感受到上官衍的衣袍吹打在我的身上,顿时有些感动,他此刻正为我挡着廊道里的风呢。

“那时我们正在追查金氏死案,燕错被提到衙院看管后,正巧那日衙里无人,曹先生因为大宝说在镇上见到疑是姑娘的女鬼而带他出来查证,落了燕错一个人在衙院,没想到只是那一会功夫,燕错就受袭了。”

“有查到是谁袭击他的吗?——那个时候,那个时候秦正还在镇上,会不会是他?——”

上官衍认真道:“不会,秦正虽然表面上对燕错有偏见,但不会真下重手,况且若真是秦正出手,燕错必死无疑。”

“那会是谁?谁会跟燕错有仇?”

“仇——倒不一样有仇,事发后在下问过燕错,他说袭击他的人穿着黑衣蒙着黑布,认不出是什么人。而且那人的本意应该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要找某些东西,刚好被他撞见,便各出手了。在下也问过燕错,他是否带了什么令人觊觎的东西在身,才叫贼人起了歹念,他似乎也没有想到身上会有什么东西招来别人侧目的。但是他很肯定地说,那人身手不凡,并不像是普通的盗贼。”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包袋,里面装着郑珠宝交给我的信封,她说里面的东西对燕错很重要——燕错当时的确也急于在找丢失的东西,难道,是因为里面那个不工整的东西给他带了杀身之祸?会是什么呢?轻轻的软软的,感觉上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夏夏端着茶找到了我们,道:“还以为上官哥哥走了呢,怎么跑到后院来了?”

上官衍继续刚才的话题道:“镇上藏着一些在下无从把握的力量,所以不仅是你们,院里其他人外出行事一定要当心,最好不要单独外出。在下身为地方官员,有责任保护你们的安全,在下最怕的事情,就是亡羊补牢,病疾难治。”

我点点头。

上官衍道:“如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事情,千万不要藏放在心里,也不要相信任何人,知道吗?”

我心跳得很快,因为我有秘密,这是我与夜声的协定,我不能告诉别人,我也不相信夜声会做任何伤害我们的事情。

但是,燕错为什么有伤还私自外出?为什么他身上有这么奇怪的味道?我又开始忐忑,我不希望他再有事情发生。

我咬了咬唇,慢慢道:“我这有一封信,信封里有样东西,不知道是不是这东西使得燕错招来贼人歹念,你们帮我看看里面是什么。”说罢我还煞有介事地转头看了看四周,道,“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进房再说。”

我们走了几步,夏夏的热茶清香味却离得越来越远,我没听到她跟来的脚步声。

“夏夏,你也一起来吧。”我对着静站在廊道尾的夏夏道。

夏夏静静道:“或许会不方便吧。”

我叹了口气,道:“不会。我们都是一家人,如果他有什么事,你也有权知道——而且,你不想知道他一直要找的东西是什么么?”

夏夏猛地提了口气,她还在为这事生着气:“恩,好,我倒要看看他丢了什么宝贝这样了不起。”

进了屋,夏夏点了许多烛,我觉得有点呛眼,坐得远远的,然后将包袋里那个微鼓的信封交给了上官衍。

第一四八章 信中书信与物件

上官衍在打开信封,他拿出了里面的东西,而我却被烛熏出来的烟呛得睁不开眼,他们都很安静,我好奇地问道:“信封里面有什么?”

上官衍没回答,夏夏道:“是一只竹蝴蝶,不过好像很旧了,竹味都干黄了——触须上还有珠子,颜色已经退没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千金宝贝。“

“拿来我看看。”我伸出手,一只竹蝴蝶,难道这么轻了。

夏夏将竹蝴蝶放在了我手上,我闭着眼睛细细抚摸着,可能久了,有些东西反而喜欢闭着眼睛用心地去感觉,这竹蝴蝶连上翅膀刚好一个巴掌大,竹叶已枯,应是难撑起展翅的样子,我凑在鼻前闻了闻,微还有眯竹香味。触须上的确有珠子,小指指甲盖大小,珠面很滑,这种滑跟质地无关,而像是有人经常长时间地去摩挲它们。我细细数了数,两个触须上的珠数居然不一样, 一边六颗,一边五颗。

“上官哥哥,信上写着什么?”夏夏问道。

上官衍道:“这封信,应该是燕错送来的断信的最后一部分,他之所以留住了最后一部分,也许只是想用上面的内容来鞭策自己吧。”

“鞭策自己什么?”

“忍耐和坚持自己所做的一切吧。”上官衍的声音有点悲凉。

我急道:“信上到底写了什么?这封信之前的那几封里面又说了什么?”

“那几封信,宋姑娘没有交还给你么?”

我摇摇头,不禁有些失落:“一直没正经遇上她,也不知道她在忙什么。”

这时我听到边上的夏夏心跳声突然很快——难道她有事瞒我?关于宋令箭的?

上官衍道:“那几封信纸上面抹有水锈之毒,或许宋姑娘觉得毒迹未消之前,不适合交给姑娘吧。”

我点头道:“可能是吧——这信上说了什么,快跟我说说。”

上官衍道:“这封与前面五封信一起,都是令尊关于旧事的回忆,若是没看前面几封,这封没头没尾的姑娘也许不会很懂。”

郑珠宝跟我说过,这封信与前面五封是连在一起的,但我仍旧很想知道这封里面说了什么。

“没关系的,我就是想知道,里面有什么会这么重要,重要到燕错那么紧张,那么在乎。我想多了解他一点,也多知道一点关于我爹的事情。”

上官衍温和道:“那在下便与姑娘念念。”

我紧张地崩紧全身的神经,想要听清楚上官衍念的每一句,每一字。

——

【时隔十年,我竟在此处遇见了她。她当然不知道我是谁,而若是我没能记住当年那张悲弱的脸,如今也只是平淡相交的识得人。

当年她与他的第一次真正不可开交的战火,竟也是为了这个女人。他的确如她说的,毁掉了一个人的一生。

如果不是他要拥揽权利,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牺牲身边的人,这个女人值得更好的幸福。但她的一生,几乎都毁去了,而她却守着那份离弃的承诺,坚强地活着。

既然造化弄人,让我们在这样的一个地方遇见,那么一切都可以重头来过,修正不可挽救的失去。我想她也会同意我这么做的。

女儿不像她,像我。

我本希望女儿像她,有着尖尖的脸,雪白的肌肤,明眸皓齿,很美。但她却很开心,她说她喜欢女儿像我,健健康康,不用太美,自古美丽的女子都不如平凡的女子来得幸福。

她为什么这么说?难道她不幸福吗?

一开始我总以为,她在怀念过去的生活,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但是我错了。

但即使是这样的后果,我也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任何一个决定,包括用如此大的代价换回她的生命。

我只要看到她,无论她是什么模样,对我来说都是举世无双的财富。

仍旧还是那句话,只要为你,无论如何。只是夜半无眠,总是饮恨抱憾,那些过往的时光就像刀子,割裂了心中的每一寸完整。而我此生,再无颜面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誓言已背,尽数是恨。

你再不出门,似乎是对我的惩罚。但即使遥遥相望,在你眼中看到的都只是迷惑与陌生。那偶尔一两眼的微笑,我知道你的心里还有着我。

我已无法再面对你,打乱你的平静,再无法给你许诺过的一生一世,永远不变。愿在你心中,我也仍旧是当时的样子,不曾离散,不曾背弃。

一切,都将终结。我永远与你们同在,尽我此生承诺。】

——

上官衍轻而绵长地叹了口气。

信结束了。

我的确云里雾里,信里似乎有好几个人,其中一个一定是我娘,但另外似乎还有其他人,也许在前面的信中有提到,如果不看前面的信,这封尾信还真是让人听得混乱。

但有一点是我可以肯定的,就是爹对娘的感情。

他说,他无颜再与娘执手到老,他说,誓言已背尽是恨,他说,他再无勇气打乱娘的平静,他说,他希望在娘的心中仍旧是旧时的模样,我们不曾离散,不曾背弃,他会一直与我们同在,永远永远。

难怪郑珠宝希望我找到前面的五封信,那五封信里一定写了许多爹对往事的记载,或许真的就藏着一些蛛丝蚂迹,可以查到他失踪的原因——

我轻声道:“爹对娘的情谊一直都没有没过,他不回来,只是因为他无法面对娘,但又舍不得,所以才总是乔装打扮成大叔来看看我,是不是?”

那道目光凝视的凝视,我先前一直没有留意,没有去解读,原来我一直心心念念的爹曾离我那么近,我却丝毫没有认出他来。

上官衍轻声道:“信中还附了一页纸,应该是令尊给燕错的嘱托——姑娘要听么?”

“要——要听,爹说了什么?”

“燕错,即我已死,一笔勾销。我欠了你们,更负了她们。无所谓对错。放过她们,也放过你自己。成为一个平凡的人吧。”

过了好一会,上官衍都没有再继续,我问道:“接下来呢?”

“没有了,只有这么一句。”

只有一句话,爹对燕错,只有一句话,希望他不要恨我们,成为一个平凡的人。

是不是只是这么一句话,才令燕错更加恨我们?所以他才长带这封信在身边,他要时刻提醒自己记住,命运对他的不公,他要在我们身上报复回来,还有那只竹蝴蝶,是什么意思呢?这像是只有女子才会摆弄的饰件,难道——是他娘的?

竹制品——

对了,爹最喜欢用竹叶竹枝编些小玩意儿,难道,是爹送给她娘的礼物?

燕错,这些年你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你的恨为什么这么强烈,强烈到你只能将对你娘的爱藏在很深的心底处,将自己包围成一个充满尖刺的人?我要怎么帮你?

上官衍喝了口茶,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在下也该走了。”

夏夏道:“恩,上官哥哥我送你。”

我也起身想送,上官衍道:“姑娘留步吧,今日看到姑娘双眼生机重生,相信很快就能恢复如初了,但是仍须多休养。”

我也是有点乏了,便又坐了回去,道:“那,我不送了,上官大人慢走。”

上官衍与夏夏走了出去,我心中百感交集,手里拿着已经装好的信封,像是揣着一个少年的满心怨恨,很沉重,也很尖锐。

夏夏应是送了上官衍到院外,顺着巷口吹来的风,我听见她微弱的声音道:“上官哥哥,我是不是错了?”

上官衍道:“是错是对本来便很难考证,只要你的出发点是对的,心是善的,便能无愧于人。”

夏夏没有再说话。

有些当下的情绪多么可笑,一时不甘,一时冲动,以为只有赢才能让自己得意安枕,可是再过一年,再过十年,那些我们曾经计较的东西都化为烟云,那些尖酸的话语与对方痛苦的表情,却永远成了我们心中的遗憾,最后我们才懂得,我们费尽心思争来的东西对我们毫无用处,但因为那些幼稚的争端而失去的人,却是永远的失去了。

我本想等夏夏回来让她把这信封悄悄还给燕错,但夏夏送了半天都没回来,估计又与上官衍有许多话要说,这两人相识日子不长,却已算十分亲近,夏夏虽然是个热情开朗的孩子,但因为以前的经历原因,对人会比普通人会多很多戒心,并不是那么容易交心亲密的。

我重新又将那个竹蝴蝶小心倒了出来,仔仔细细地摸着上面竹叶的折痕,折痕并不均匀,一些密,一些疏,的确像夏夏说得那样不是很精巧——爹的手艺向来很好,怎么会做这样一只蝴蝶呢?

一天的郑府往事,听得我心力交瘁,似乎自己也在那二十年的恩怨情恨中走了个来回,因为爱不得,会让人变得面目全非,因为求不得,会让心变得麻木无情,爱本不是一种美好的力量吗?为什么要用恨去演绎?

我疲倦地进入浅眠的状态,模糊的好像重复了一次今天听到的往事,仿佛看到一个大院子,阳光明媚,两个少女斜斜躺在竹榻上,边上有丫环为她们撑伞挥扇,她们不知道在聊些什么,聊得很开心,经常相视而笑,一个笑得很动情,脸上梨涡转现,甜得要熔化了,另一个则是抿嘴浅笑,轻抖着肩膀好保持着优雅端庄的样子。

第一四九章 恩情不必说偿还

这场景,就像阳光明媚时我、宋令箭、韩三笑三个人在院子里聊天时的样子,大家的脸上都保持着深浅不一的笑容,随着十一郎的离去,多了一个沉默微笑的海漂,一切都显得很快乐,然后突然一阵风,将阳光吹灭了,山雨欲来,大家慌乱起身,都朝着各自的方向躲避风雨,谁也顾不上为谁挽衣撑伞。

我的手上突然一阵冰冷,我打了个哆嗦,从这个慌乱的浅梦里惊醒。

我马上睁开眼,模糊地看到有人站在我边上,拿着信纸,还有刚从我手里走走的竹蝴蝶。

我摚了撑身子,道:“你来了啊?”

宋令箭翻转着竹蝴蝶看着,道:“恩。这蝴蝶哪来的?”

我盯着她手里的信,知道她肯定看过了,不过就算她自己不看,我也会拿给她看,道:“与这信放在一起的。”

宋令箭道:“燕错的?”

“恩。”我寻思着还是要问一下宋令箭信的事情。

宋令箭道:“燕错今天有没有出去过?”

我一愣:“怎么问这个?有事情吗?”

宋令箭道:“就问问,你一整天没出门吧?”

我心跳得很快,摇了摇头:“没有——”

宋令箭将信和竹蝴蝶放回到信封,放在回到我手里,这时,我居然在她手袖上也闻到了与燕错身上传来的类似的味道,酒熏的臭味和血腥味,不过她的比燕错身上的要浓,也许是因为接触更多,或者更久——

怎么会有一样的味道?他们去过同个地方?

我抓着她的手,问道:“等了你一天都没来,都去哪了?”

宋令箭冷笑道:“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起我的去向来了?”

“我怕你还生我的气,故意躲着不见我。我现在半瞎不瞎的,想要找你都找不到。对了,我觉得今天眼睛能微弱地辩出点颜色了呢!”

“恩,晚上施最后几针。不能太长时间用眼,酸涩了便闭一会儿,搓热手心捂一下,活络血气。”说罢宋令箭就开始给我施针,她袖子上的酒臭味更浓,不停在我脸边上飘动着,熏得我想吐。

我找着事情转移自已的注意力,想起白天在郑府时海漂好像出了什么事,便问道:“海漂呢?今个怎么都没见他来找我聊聊天?”

宋令箭手停了停,道:“躺着,一身毛病。”

我担心道:“是不是以前落的病患,能根治么?”

宋令箭道:“你担心你自己就行了,他身体好着。”

我突然想起来道:“对了,你瞧我,才想起来我给你们备了新衣衫,天冷了好一段时间都没记得拿出来给你们,今年生意好,给你们做的衣裳布料也都特别好,呆会我找来给你——还有海漂的,你记得带去给他。”

宋令箭道:“银子从月钱里扣。”

我笑着说:“知道了,会的。”

这个宋令箭,什么都喜欢算得明明白白,每年给他们做衣裳,每年都是这句话,我也懒得再与她争辩,最后象征性地从月钱里面扣个半两钱意思意思。

施好了针,那股恶心的味道总算离得远了,我忍不住道:“宋令箭,你袖子上沾了什么东西,味道这么奇怪?”

宋令箭抬手闻了闻,轻皱了个眉头,我居然能很清楚地看到她的表情,看来这最后一针,还真的非常有效。

“许是哪处饭汤里沾的。我回去了。”

我站起身道:“等等,我把衣服找来给你,马上。”

宋令箭点了点头,我向外走去,衣服放在绣房,宋令箭便也拿着灯烛走在我边上。

到了绣房,我去柜里翻找,宋令箭可能很久没进过我的绣房,看着一房的火红道:“这些便是郑珠宝的嫁衣与喜物么?”

我应道:“恩。那缎子都是黄老爷从帝都运回来的,材质极好,摸着滑滑的,像水流走在手上似的。”

“郑珠宝新的嫁期定好了没有?”

“不清楚,她离开后,我们便没有见过面……”我心虚道。

“她于你尚且有些恩情,现在大病在榻,有机会你去看看也无妨。”宋令箭居然说了一句让我很意外的话。

我停下了手头的事,一边假装不知情况,一边意外道:“她又病了么?怎么会这样——我以为,你应该不太喜欢她,也不会喜欢我们有所来往呢。”

宋令箭盯着烛火道:“你与什么人来往我干涉不了,恩情怨意,总是拉扯公平点好,欠了别人的,总是要还的。”

我瞪了她一眼道:“不都是朋友嘛,干嘛要分得这么清楚,那你治好我的眼睛,我是不是也要报答你的恩情?要怎么报?赔你一对眼睛么?”

宋令箭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

我已经找到了衣服,四件,抱在怀里,厚厚的:“宋令箭,我最不喜欢听悲剧结尾的故事,因为我总是害怕某一天,自己也会变成某个悲剧故事的主人公——咱们都要好好的,谁也不能变,好么?”

宋令箭从我手里拿过衣服,心不在焉地翻着:“又听谁说了无聊的故事,感慨到自己身上来了?”

我愣着神道:“你不觉得,身边发生的事情都很悲剧,让人觉得很绝望么?”

宋令箭意外地盯着我:“你听到些什么了?”

我摇头道:“没听到什么,光是爹与燕错的事,我时常想起来就很难受,我经常梦到爹,梦到他一声声叫我飞儿,梦到他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说要一直看着我长大,谁会知道未来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宋令箭白了我一眼,端起灯道:“没事不要总是陷身在已经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情里面,走吧。”

宋令箭拿着她与海漂的衣裳走了,连打开来看看都没看。

我回到房中,拿着燕错的书信和竹蝴蝶犹豫了一回,还睁眼仔细地瞧了好一会,现在视线清楚许多,能基本看清竹蝴蝶的样子——怎么越来越觉得好像哪里有看到过呢?

想了半天没想起来,我从小就爱蝴蝶模样的东西,或许小的时候爹爹也做过一只给我吧。

不想这么多了,既然这信还有这蝴蝶是燕错的,那还是及时还回去的要,免得不小心被他看见东西在我手上,以为是我捡了不肯还,到时候关系又要恶化一层了。

我披了衣憋,摸去找夏夏,想让她想个办法将燕错的书信不动声色地还回去。

我敲了敲夏夏的门,道:“夏夏,睡没?”

夏夏的声音有些惺松,道:“什么事?”

我轻声道:“有个事想你帮忙。”

夏夏开了门,道:“飞姐,你眼睛都能看清了?大半夜出来也不点灯?”

我这时才发现自己真的没点灯,一路过来,好像也是闭着眼摸来了,看来当惯了瞎子,都忘记自己可以睁眼看了。

我笑了,道:“也是哦,都差点忘记自己不瞎了——我想让你想个主意,把这信封还给燕错,他上次发了疯一样的要找的东西,可能就是这个信封。”

夏夏奇怪道:“飞姐你从哪里找来的?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

这可把我问住了,我想了想,道:“是上次郑小姐捡到了,放在我房间抽屉里,我一直没想起来,今天找东西的时候才想起来。”

夏夏点点头,接过信封道:”我明天找个机会还给他。”

我叹了口气,道:“夏夏,上次燕错这么凶,你能不能不要怪他?他聋了,你就让让他——我不是在偏坦他,我只是——只是觉得——”

夏夏道:“别说了,我知道的——”

“你别跟飞姐说气话好吗?”

“我没有说气话,真的——飞姐,我有点不舒服,明天我会把这事办好,我想先休息了。”

我几乎听到夏夏声音里面有了哭腔,我怀念以前夏夏总是冷天钻到我房间来睡觉的时光,强笑道:“天这么冷,要不到我屋里来吧,两个人睡着暖和。”

夏夏却拒绝了,道:“明个要早起,怕起身的时候吵醒飞姐,下次吧。”

我哂哂点头:“哦,那好吧,你早点休息吧。”

夏夏恩了一声,慢慢关上了门,没留我,更没说送我回房。

我们怎么会成这样?要怎么修复现在的疏远,回到以前的亲密无间?

回到房间,再难睡着,床上无聊地照着宋令箭的方法按了一下眼睛,的确是舒服了许多,正想起身给小火炉换个位子,突然听到后院响起“嘣”的一声——燕错?

我披上衣服,悄悄地出门向后院走去。

快到后院时,我突然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穿过夜色刺破静谧,冷生生地响了起来:“我会让他付出代价,在恐惧折磨中痛苦地死去——娘,等我做完这一切,我就去找您,您黄泉路上等等我……”

我全身冰冷,燕错在自言自语什么?他还有什么仇想报?难道他留在这里养病只是为了等待时机再报仇?难道他活着除了报仇再没有其他意义么?

开门声,脚步声,燕错应该从房里出来了,我躲在黑暗处,尽量控制自己的呼吸,燕错在后院徘徊了一小会,突然的一阵风声,他的动静声消失了?

我睁眼看了看,院里已没人——燕错翻墙出去了?

第一五零章 我之蜜糖彼之毒

不行,燕错心里还带着仇恨,他要让谁付出代价?现在他耳朵还聋着,这是要去哪里?

我想想不对劲,还是得把这事跟宋令箭说一下,免得到时候发生不可挽救的事情。

于是我又慢慢地向前院走去,刚到院口处,就听到对院海漂与宋令箭在讲话。

海漂道:“刚才燕错进了院子,像是要来找我,叫他他也没有听见,现在已经走了。”

燕错走前还去找过对院?那这好像又不像是要去做坏事。

“他找你有什么事?”宋令箭的语气听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不知道,我想叫住他时他已走了。可能没有听见我的叫唤,所以不知道他找我有什么事。”

两人静了静,海漂突然问道:“这是什么?”

宋令箭的声音变得很冷峻,道:“你确定刚才那个人就是燕错?”

“虽然没有看见正脸,但应该就是他没错。”

宋令箭严厉道:“你是不是曾经画过一幅画给燕错?”

海漂苦笑:“画得并不好。”

“你画了什么给他?”

海漂停了停,迟疑道:“我想,那应该是他的娘亲……”

燕错的娘亲?燕错说过他娘早就死了,海漂怎么能画出一个素未谋面又已经死去的人的画像?……

我好像有次听他们对话提过,海漂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我初秋病发将死,魂游在梦境中时,竟在梦中碰见了他,他将我从冰冷的梦境中带回到现实,像一股生生不息温热的力量……

海漂,好神秘的一个人……

海漂失落道:“你放心,你眼中的路,我永远看不到。”

宋令箭冷冷一笑,崩的一声,估计是回房间去了,剩了海漂一个人在院中,风声呜咽,我冻得手脚冰冷,却能很清晰地感觉到海漂的孤独和失落,我知道他有些地方是跟别人不一样,但这些都不能掩盖他的好,宋令箭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你表现出来的种种冷漠疏离让旁观的我都觉得心寒,你可知海漂独自一人描画了多少枝新出的桂枝,你可知你任意转头离开的时候,他原地停留了多久?

我真想出去安慰安慰海漂,但我又不敢揭穿他,告诉他我能理解,我只能隔着墙这样安静地陪陪他。

站了一会儿,我已经冻得牙齿打战,海漂却还在对院安静站着,我实在坚持不下去,只要先转身回房了。

屋里暖炉烘得连门都是暖暖的,一进屋我就打了哈欠,解下已经着了夜霜的披氅,正要再解衣裳时,我突然疑神疑鬼地睁眼四处看了看,就房里有其他人,比较神出鬼没的夜声!

屋里没人,我还是不放心地叫了句:“夜声,你在吗?”

没人回应。

我松了口气,除去外衣,躺到暖烘烘的被窝里,宋令箭他们知道燕错出门了,我也不必再担惊受怕地他在外面闯祸惹事,凡事都有他们上心管着,我安心养好眼病就好了。这么想着,我一下就睡着了。

梦很深,深得我无法醒来,梦也很真,真得那道鲜红的血痕爬在耳边,像一道惊悚的诅咒,它反复地流下又缩回,不停地重复着那场无法阻止的悲剧。

我开始真切地明白为什么燕错对我的恨会这么深,为什么他会这样偏执倔强。

迷糊中,我好像听到了海漂的声音,在巷子里深深传道:“我有些东西想给他。”

宋令箭的声音仍旧很不高兴,简短道:“随你。”

对院有了开门声,很大,似乎又是用脚踢开的,然后离铃哑哑晃了一声,有人推着院门进来了,是海漂吧,我想起身去问问他们上哪去了,但却掉在梦谷里回不来,海漂来了很快就走,我中间好像睁开过眼,四周一片漆黑,天未亮,夜又归于安静,我也很快又睡去。

这个梦很安静,每个人都好沉默,越是沉默,他们脸上无声的表情就越是让人刻骨铭心,那轮夕阳红得发狠,倒映着少时燕错那对仇恨的双眼像是要着了火,他守着回村探望我的爹回家,也像是要望穿了秋水,消磨了心神,我才知道我所期盼着的那种等待,对于他来说竟是一种这样深邃的折磨,入骨透心,他从孩童时光开始,生命里除了等待,还有寻找与守护,所以他才这么恨我,所以他几乎没有快乐,所以我那些不知愁的抱怨其实多么的无谓,不知真正的痛痒为何物。

燕错,我真的误会了你,但你若不说,谁又会知道呢?

我很想伸手,去摸摸那个孩子的头,拍拍他强忍悲伤而抖动的肩膀,燕错,我会补偿这些年你失去的亲情,我会像爹嘱咐的那样用心平息你心中的仇恨,只要你愿意,花多长的时间我都愿意。

“你还撒谎!”突然后院传来韩三笑愤怒的叫声,前院门上的离铃叮一声响了下,我猛地从梦境中拉身坐了起来。

“我没功夫理你!滚出去!”然后传来燕错的怒叫声。

怎么好好的吵架了?

我慌乱地找着衣服要起床,这时韩三笑的声音突然压低了,听不太清楚,然后又拔高了,道:“你若是再敢动他半根寒毛,你会很后悔的!”

燕错做了什么,会把韩三笑给惹毛了?

难道跟他昨天晚上翻墙出去的事情有关?

燕错动了谁?他要找谁报仇来着?

我摸到了衣服,里外三层地胡乱盖上,随手捞了被窝里的暖袋,还有点微暖,就跑了出去。

韩三笑恶狠狠道:“你有现在得之不易,你真当要毁了自己,才肯罢手么?”

“我命如草芥,不需别人提醒。”燕错的声音越来越大。

“你太让我失望了。”韩三笑的脚步声向外走来,廊道没走完,我就碰到他了。

“怎么了?大清早的就吵起来了?”我微睁了条缝,天仍是蒙蒙有点灰,韩三笑怀里还夹了更锣,应该是刚下更回来,昏暗中他脸上满满的冰霜,看来是真的被惹怒了。

韩三笑看到我就收了收怒容,道:“还不是你那好弟弟,聋了还让人不省心。”

“他做了什么了?”我急着问道,能把韩三笑激怒的,一定很严重了。

“做鬼呗,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见不得光的鬼。”韩三笑怒气还没消。

我拉着他道:“有话好好说,我会多劝劝他多看着他点的,给他点时间好吗,他不是个坏孩子,他又闯什么祸了?”

韩三笑道:“可真是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也就你跟那大块头帮他说说话,气得老子,盹都没打全就来找他吵架了——不说了,我先下更,这下不给我俩鸡腿你说不过去,你这不安份的死弟弟。”

死韩三笑,就是不跟我说燕错到底做了什么!

我点头道:“好吧,那你去衙门下更吧,我呆会去市上给你买好吃的,记得早点来吃,别放凉了。”

韩三笑靠近了我,他身上真暖和,远远的就能感觉到热力从他身上传来,像个大暖炉:“哟,别说,眼睛真好了许多,好了就别老装瞎了,休想找这个借口不干活等饭吃。”

我应该明明很着急,很慌张,这下又被韩三笑的话转移了重点,忍不住就想翻他白眼:“知道了拉,有你说话这么难听的么?”

韩三笑拉着我向外走,道:“话粗理不糙,明明瞎了,还不准人说你瞎呢。我下更去了,你反正长得不好看,多穿几件胖点也不能再丑了,穿这么点歀来飘去的,真以为自己是仙女儿呢,还没见过你这样瞎眼的仙女,哈。”

我气得翻白眼,眼睛用了点力,马上开始有点酸痛。这个该死的韩三笑!

韩三笑把我送回到门口,我想起来叫道:“你等等,今年的冬衣——”

院门轻的“晃”一声,韩三笑已经匆匆走了,什么时候他下更这么上心过了?

既然都想起来了,就把衣服都拿出来吧,这几天阳光似乎还好,晒一晒穿着更舒服。

我进了绣房,将剩余的衣服全拿了出来,这几套衣服我年初就开始在想样版,找布料,今年多了海漂和燕错,海漂的我做得很用心,他的衣裳跟他的床一样,都是滚了枣色的边,有一次我做梦梦见他额头上落着一朵血红的莲花,还俏皮地在他衣襟上挑绣了一朵莲花,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太过秀气了。然后燕错来了,我看他里里外外只有一件衣裳,洗了晒,晒了洗,那衣服是双面绣的,做工很精巧,也很用心,可能是他娘为他缝制的,所以他的衣服从来也不让人碰,洗也都是自己躲在水房洗,挑阳光好却不烈的日子晒,他的确很尖锐,但却把自己最软弱的一面都进向了他娘。

于是我把以前给海漂做小的一件改了改,收了衣摆与袖子就可以,刚好可以给燕错——但是,夏夏的我还没来得及做,往年夏夏的都是放在最后做,因为她正在长个,我怕做早了最后会显小——但是谁知道后来会发生这么多的事,别说我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就算是放心上了也没机会去做,因为我瞎了。

放好衣服,留意了一下后院的动静,燕错没声音,去找了夏夏想问问早饭怎么弄,小丫头已经早早不在房里了。

又到厨房走了圈,想看看夏夏有没有安排好早饭,没见桌上摆着什么,倒是闻到了浓浓的生姜味——

对了,早饭,往年入冬了,早饭总是要自己做点暖身的,自从我病倒后,几乎的早点都是外面买来,再没有大家伙一起吃早饭的其乐融融了,我要让一切还原,让我们仍旧如以前那样时常坐在一起。

我的眼睛好了,那就先来自己煮一锅热身活血的姜面来示庆祝吧,就这么决定。

第一五一章 流年十一竹蝴蝶(一)

小火煮着生姜,热乎乎的我整个脸都烫烫的,我并不是突然想起来做姜面的,而是因为,我昨夜的梦里有姜面,姜面是我爹冷冬里最爱吃的东西,他说冷天吃点姜面,血都会跟着沸腾。

爹一直都是个热血沸腾的男子汉,但是这个梦,却让我看见了我不曾见过的、爹的另一面。

那是一片我没有见过的原林,绵延起伏,屋檐飞角隐约有住屋藏在其中……这里不是子墟么?我的梦境虽然变幻不定,但却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

我四处看着,别处的确与子墟不一样,这里没有干净安静的巷道,也没有平整漂亮的院墙,一整片起伏的原坡上错落分布着零散的屋院,大小不一,新旧各样。

我向前走着,前方是个很大的微坡,坡周围无树,但坡峰处却有一颗蘑菇般的大树,大树边洞,挂着一轮很大很美的夕阳,似乎伸手就能碰触到它的温热。

一个男孩子背靠在树杆上,头微低头,肩膀微动,像是在忙着手里的什么活计。

我看了好一会儿,男孩子一直都没停下来,我绕到他前面,好奇地想看看他在忙什么。

他低着头,额上渗了些汗,腿边上散落着许多竹叶碎末,还有刻刀、剪刀之类的工具,手里拿着一只竹绿油油的竹叶蝴蝶,已经差不多编好——这蝴蝶虽然说不上精致逼真,但却很有心思,翅膀的中间还特地打薄,这样透着光便会非常漂亮。编好了翅膀,男孩子抬起头,将蝴蝶对着夕阳端详着,我看清了他的脸,浓眉大眼,坚硬的鼻子,紧抿的唇,皱紧的眉头看起来很严肃,虽然还只是十二三岁的模样,看起来却已经历尽沧桑。

他的样子与表情,就是缩小版的燕错。

因为燕错与那个信封里的竹蝴蝶,所以做了这个梦么?我有些莫名其妙。

原来燕错也会编竹品,只不过他这年纪还小,编得不精巧也是正常。我对他,到底有多少了解?

小燕错审视完了手里的竹蝴蝶,拿回来认真地重新调整了一下蝴蝶翅膀——

然后——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布袋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布袋子里亮晶晶的,有好些晶珠子,他将布袋子摊平放在地上,细拧了拧竹蝴蝶长长的触须,开始将珠子穿进触须——

这蝴蝶——

这蝴蝶难道就是那只夹在信里的枯蝴蝶——是燕错自己编的?

他穿得很认真,左边五颗,右边五颗,最后还有一颗,他又拿起多余的竹线,将它穿在了蝴蝶的双眼之间。

十一颗珠子,左右各五,中间一颗。

但信封里的那只,是左边五颗六边六颗,又不太一样。

十一颗珠子,什么意思呢?为什么非要穿十一颗,十颗不是正好么,刚好十全十美的圆满。

编完了蝴蝶,小燕错的脸上却没有欢喜的表情,他心事重重地看着远方,蝴蝶就温柔地放在掌心里面,时不时不安地沾了边上碗里的水洒在上面,以保持竹叶的新鲜。

他在等人?

我忍不住坐在了他的边上,也许只有这个时刻,我们才能安静平淡地肩并肩坐在一起,像对从小就一起长大的姐弟,这种想法竟然感动到了我。

我转头看着这个从出现开始就冷脸对我的弟弟,看着他此刻这张稚嫩的脸带着若干年后一样的沉重表情,忍不住很想问,小燕错,你在烦心些什么呢?还这么小,爹应该仍旧还健在,你有他为你挡风遮雨,小小年纪就皱什么眉呢?

小燕错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一样,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放下竹蝴蝶,仰头靠在树干上,此刻他的脸上不再是严肃与烦躁,而是满满的悲伤与失落。

我拄头看着,为什么又是这样的表情呢?

我认真盯着他看,肆无忌惮,不必担心他凶狠的眼神和冷酷的瞪眼,这时我也注意到了他的双耳,很正常,头发两边梳起,露出正常干净的耳朵——

我正看着他的耳朵,他的双耳就动了动,像是顺风耳一样,上下动了动,像是很聪慧灵敏,特别好玩。

小燕错好像听到了什么,飞快拿起竹蝴蝶,站起来向原边上的小路走去。

我抬头看了看,看到小路尽头有个高大的身影在缓缓向这边移动。他等的人,来了?

小燕错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住了,他咬紧牙关,深深吸了口气,坐在路边的石块上,死死盯着远处道上的那身影,明明很紧张,但他为什么又犹豫了呢?

身影越来越近,构勒出我熟悉的田轮廓,我已经热泪盈眶,这就是我无数次想像到的重逢的场景,夕阳小道,爹爹满脸笑容地披着满天的彩霞归来——

小燕错也在等爹回来——

就像小时候我等爹下差回来一样,我会向他跑去,大叫着爹爹扑在他的怀里,爹大笑着会用力地将我抱起,在空中转很多的圈——

“你去哪了?!”小燕错冷漠的质问打碎了一切回忆的美好。

爹眼中兴奋的光芒突然就熄灭了,这样使他看起来又苍老了好几岁。他安静地将提在手里的竹篮子往身后移了移,他很憔悴,一点都不像我记忆中那个强壮威武的爹爹,满脸胡渣,眼窝深陷,耳鬓白霜。这时的爹,应该未到四十才对。

小燕错看到竹篮子好像想到了什么,沉默的双眼闪出悲伤、愤恨,语气也变得更加不满,但却极力地在压抑自己的怒气,道:“娘一直找你,你——你仍旧这样。今天是娘的生辰,难道你就不能停一停么?!”

爹脸上写满了无言的痛楚,他沉默地低下了头——此刻,我觉得爹是如此的软弱,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是这样的表情?

小燕错咬牙切齿,鼻孔微张,气喘吁吁,愤怒地瞪着爹,俩俩沉默。

他将竹蝴蝶从怀里小心拿出,塞在爹粗糙的手里,甩下一句话:“拿去送给娘。”

爹愣了愣,小燕错已经愤怒地跑远了,爹低头看着掌里的竹蝴蝶,抚摸着上面精心穿串的十一颗珠子,似乎明白它们代表的意思,坚毅的脸上划过无声的热泪。

这么一会儿,我已经找不到小燕错去了哪,我心疼地看着与印象中截然相反的爹,爹爹,离开后的这十几年,您过得不好吗?

爹小心地将竹蝴蝶放在了空篮子里,微驼着背向林间走去。

我们来到一座屋院前,屋院收拾得很干净,虽然说不上精致,却处处打点得很用心,一处烟囱在冒着热烟,飘来一阵香甜的姜糖的味道。

有人在煮姜汤么?

爹推开了篱笆门,门上的小铃铛响了响,屋内马上就响起脚步声,有个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穿着粗麻的一套素服,系着围巾,头发用麻布裹到脑后,鬒处散落了几缕发丝,鹅蛋脸看起来很和善,微弯的笑眼很甜,拂脸发丝楚楚惹人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走路的身形微有些跛,好像腿脚不是很利索。

时间好像停止了,这个女人,就是燕错的母亲、爹在他乡的妻子么?

我经常想像着是什么样的女人让爹回不来,是什么样的容颜会让爹爹弃我们不顾,娘已是倾城姿容,难道还会有比她更美的女人么?但是这个女人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她的容貌说不上艳丽惊美,根本哪处都无法与娘相比,但她却有娘没有的东西,就是笑容——

尽管她的脸色很苍白,眼间皱纹也深折了,但那个笑容却让一切都变得很明亮,这种笑容很独特,令人如沐春风,爹喜欢爱笑的女子,他也经常教导我,用笑去面对一切,一切就会变得轻松。

这个女人,让我笑不出来,我宁愿她是一个厉害尖锐的角色,这样至少能让我将一切怪责到她头上,但她看起来那样可亲可近,简单和气,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腿,是跛的——

女人已经过来帮爹卸了沾露的外衣,手绢儿擦着爹的脸,仔仔细细,生怕漏了某处沙尘,温柔道:“回来了啊?”

爹沉默地退了一步,将手里的篮子给了女人。

女人看着篮子,一瞬间我感觉到她非常的悲伤与失落,但她的表情却丝毫没有改变,仍旧笑眼弯弯,樱唇上挑,但到底是哪里让我感觉悲伤了呢?她的灵魂吗?

爹敲了敲篮肚,指了指女人。

女人抬了抬眼,往篮肚里一看,笑容一下就深了,像个发现蜜糖的小姑娘般飞快拿出篮子里的竹蝴蝶,笑道:“送给我的吗?”——她抚着触须上的珠子,欣然道,“燕哥还记得……”

爹轻轻揉了揉她的肩膀,往屋里走去,他在逃避女人的感谢,因为那竹蝴蝶不是他做的,他承受不起那种感激的眼神。

女人跟在后面道:“我煮了姜面,今天母鸡蛋下得很大,我多打几个放在汤里——这个小玉,刚刚还说自己要吃半锅,面都没熟就抢着吃了几口,这下面都好了都不见人影呢。”

小玉?小玉是谁?难道他们还有别的孩子?

爹轻皱了皱眉,转头指了指屋外某处。

第一五二章 流年十一竹蝴蝶(二)

女人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真是个调皮的孩子——不等他了,你出去一天饿了吧,我先把面盛好给你,免得一会儿泡涨了就可惜了。”

爹微笑头点了点头,走进厨房,女人开始各种忙和,起盖,盛面,打面,煮蛋,爹就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而换了从前,这些琐碎的事情都是爹在做着,不会走路的时候我都是背在爹的背上,会走了就开始坐在小凳子上。这些生活的细致,是娘给不了的。

我就这样,盯着这个女人,不断地寻着的她与娘的区别,来解答自己心中的疑惑。

没一会儿一大碗热乎乎的姜面就摆放在了爹面前,她给自己也盛了一碗,巴掌大的碗,汤里没有煮蛋,只散了一层薄薄的红糖。

爹将自己碗里的煮蛋夹放在女人的碗里,轻声道:“吃吧。”

女人看着爹,微笑的眼里起了淡淡的泪雾,她笑得很开心,很幸福,像是得到了最好的礼物,但她只是轻轻咬了一口,又将蛋放回到了爹的碗里,道:“你吃吧,我刚才试生熟的时候已经吃过好几个了,再吃就要搁着了。”

爹愣愣地盯着被夹回来的蛋,转头看了看灶台下的废料桶,里面只有三个对折的蛋壳,而他的碗里,就有三个蛋。

爹慢慢吃着,女人一小碗已经吃完,她担忧地看着仍在锅中温热着的姜面,道:“那小调皮怎么还不回来——我给他送去吧,你慢慢吃,锅里还有很多。”说完女人就起了身,将灶台上最后剩下的两个蛋打煮在了锅里,她的动作很熟练,看上去根本不需要试蛋的生熟就知道蛋煮到哪个程度了。

没消一会儿,女人就挎上了篮子,走出了屋子,我犹豫着看了看爹,爹安静地吃着姜面,我记得他以前吃饭很快很有味道,吃得很响也很快,喝汤的时候嘴巴张得很大,每次都逗得我哈哈大笑,但现在他吃着自己爱吃的姜面却像在吃蜡一样。

我转头向外走着,不忍心再看这样的改变,我想像中爹不应该过着这样的生活,如果这样沉默伤感,为什么不回来呢?

女人步伐蹒跚地在山路间曲折来回,她走得很慢,也很吃力,好几次我都想跑上去扶她,但是又忍不住恨自己,我不该同情这个女人的不是吗?是她夺了我们一家这么多年的天伦之乐——但是,但是为什么我并不觉得她幸福呢?

女人在一个小山坡上找到了小燕错,他拢着膝头坐在那里,看着地平线慢慢吞没夕阳。

“小玉。”女人擦了擦脸上的汗,整顿了一下自己散落的头发,时刻都想在自己所熟知的人面前保持着优雅良好的形象。

小燕错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又转了回去,轻应了一声:“娘。”

原来她说的小玉就是燕错,乳名吗?好秀气的名字。

女人喘了口气,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坐在小燕错身边,拿出姜面,轻松道:“小玉平常不是最爱吃娘的姜面么,怎么今天才吃了几口就不吃了?”

热气扑打在小燕错脸上,他飞快接过烫手的面碗,生怕烫到了自己的母亲,还不忘哄她道:“因为娘煮的太好吃,怕吃完了就没有了。”

女人笑了,就连那岁月无情的笑纹都好像是在跳舞:“傻小玉,你若是喜欢吃,娘就天天做给你吃,直到把你吃腻为止。这碗你要吃光哦,吃饱了才能长身体嘛。”

小燕错看着面:“不会的,娘做的面,我一辈子都吃不腻。”

女人笑了:“瞎说,哪有一辈子都不腻的东西。就算是再喜欢的东西,看着看着啊,也就不稀罕了——你呀,瞧你,慢慢吃,慢慢吃,别咽着了,烫不烫?吹吹再吃,当心烫着。”

就算有再喜欢的东西,看久了也会腻,这话好像令小燕错想起了另一层的意思,他垂头一口一口吃着面,倔强的泪水却止不住流了下来,小小年纪,心思却比谁都要细腻。

女人怔了怔,再也强撑不起伪装的快乐,无奈叹气道:“真是个傻孩子……”

小燕错的泪掉在姜面中,咸涩与甜辣一起入肚。虽然他总是表现得很坚强,但是在娘的温柔面前,这种坚强就像一面过于易碎的镜子,不堪一击。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为他们心痛,虽然爹在他们身边,但我却觉得只有他们母子在相依为命。

女人温弱地拂着鬒边的发丝,安然地看着将要消失的夕阳,伸手要摸小燕错的头:“小玉,你别恨爹,好吗?你爹他,很辛苦的。”

小燕错倔强地别开头,躲避母亲的抚摸。

女人无奈地将手收了回来:“小玉,你总说自己是个男子汉,这可不是男子汉的表现呢。男子汉,要心胸宽阔哦。”

小燕错没有说话,咬牙切齿,手里的姜面红汤,因为颤抖的双手而打着激烈的晕圈。还是那么易怒,不是吗?

女人轻抱着小燕错倔强的双肩,很温柔,这种温柔能化刚为棉,温柔得我也想要这种拥抱,她弱声道:“其实你爹是很关心我们的,他知道今天是娘的生日,特意一大早就外出,给娘伐削了最新鲜的竹片儿,编了好大好漂亮的一只竹蝴蝶呢,你瞧——”她的语声突然就变得很兴奋,很满足,从怀里拿出那只竹蝴蝶,放在掌间轻轻托动着,颤动它的双翅像是要展翅飞走,“十一年了,他一直都没有忘记,你看,多漂亮。娘好喜欢哦——”

她一脸幸福的笑,似乎所说的幸福都是真实的。

原来,十一颗珠子,代表十一年。

小燕错瞪着这只拙劣的竹蝴蝶,突然觉得一切都那么可笑,一边欺骗隐瞒,一边又甘愿当个被骗的傻子,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他咬牙切齿道:“是么?一只蝴蝶,娘是不是就很开心,很幸福了?”

女人怔了怔,盯着蝴蝶迷茫了双眼。

“他那样对你,你却总是要偏帮着他说好话?你越是帮他说好话,我便越是讨厌他。娘——”小燕错忍不住了,他想将心里所有的话都说出来。

但女人却缩回手,摇手打断了儿子想要说明的事实,自欺欺人道:“小玉,别说了,别说了。是我们夺了她们的天伦,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占得太多,始终还是要还给人家的——就当我们是在让着她们,好吗?”

她们?她们是谁?我和娘吗?她一直知道我们的存在,也对我们的处境很理解?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嫁给我爹?为什么还要这样坚持着?为什呢?

小燕错马上愤怒地站了起来,大声道:“既然不属于我们,我们为什么还要占着?难道没有了他我们就不能活下去吗?!既然他的心不在我们身上,为什么我们还要忍气吞声?娘——”

女人的眼间终于有了泪,泪水不能欺骗,泪水不能吞忍,泪水,也不能视而不见。

小燕错心软了,他不敢再说下去了,他对一切都无所畏惧,他却怕极了娘的眼泪,他压轻了声音,怜惜地看着自己这个软弱的母亲:“娘,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软弱,这样不断地退让,一直的忍耐?其实娘可以过得更好的。”

女人悄然拭去眼角的泪水,将竹蝴蝶收在怀里,优雅地看着远方的夕阳:“小玉,娘过得很好,很幸福的。”

“娘,我们离开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好吗?我会好好孝顺娘,让娘过上比这好百倍千倍的生活!”小燕错不想再听女人这种永无休止的自欺的话。

女人摇了摇头,她什么也不说,却比说什么都坚决。

而他早就知道了答案,但他仍旧要问,这个问题缠绕了他无数个夜晚:“为什么?娘?为什么你非要这样?是不是真的没有他就活不下去?是不是!”

女人咬唇,颤抖着闭上了眼,两行眼泪流下,终于说出了积蓄了十年孤独的四个字,那成为了她一生默默无言的悲剧的四个字:“——娘舍不得。”

娘舍不得——

一句回答,简短四个字,却比任何长篇解释都让人无法反驳,因为舍不得,所以愿意忍受,愿意自欺,愿意强颜欢笑。

看得出来,她很爱爹,爱得很深,深得可以全然不顾爹心里还有我们,深得可以放低自己任儿子任性的置疑。我知道娘也很爱爹,只不过她的爱令人无法捉摸,也经常令人心寒,她总是远远地站着,或者陌生地转身,也许只有爹懂得她的爱,所以他遗信里也透露了,他的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娘一个人——那么,为什么还要娶别的女人?

这件事情,越来越让我想不通。

小燕错沙哑道,这个问题,也许他想了千万次:“舍不得?可是他舍不得的却不是我们,是不是如果你没有那么柔弱,他就可以完全不顾我们地转身走掉?!娘,娘啊,你值得吗?!”

女人好像被刺破了最后的伪装,无言将手捂在了软弱的脸上,双肩颤抖,这样的坚持是软弱还是倔强,谁也说不清楚。

那么,到底是他们快乐,还是我们快乐?既然她也知道爹已有妻女,从一开始就不应该以这种形式夺走我爹啊?我该可怜她,还是该恨她?

第一五三章 流年十一竹蝴蝶(三)

小燕错一把抓过她掉出半截在外的竹蝴蝶,这件可笑的礼物就在鉴证着这场悲剧是多么的无力更改,他狠狠地将这个花了他一天时间编制的东西抛向远处,声嘶力竭:“假的!都是假的!我恨他,我恨你,我恨你们所有的人!”

“小玉,不要,不要恨……”女人拉着小玉,满是泪痕的脸上再无故作轻松的掩饰。

“为什么不要恨?难道我连恨的资格也没有吗?娘,我们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为什么我们要不断地去宽容去宽容去宽容,但却从来没有人去在乎过!!!”小燕错跪在母亲面前,用力地摇着她的双肩,想将她从这执迷的眷中摇醒。

“小玉,只有宽容才能解脱。娘最不愿意的,就是看到小玉的心中被恨意包围而看不到美好。娘希望小玉快快乐乐的,没有恨,像海一样有博大的胸怀。”

“快乐?我不觉得快乐!一点也不!娘,你快乐吗?快乐是什么滋味我早忘了!”小燕错怒极反笑。

“小玉,小玉——”女人还想再说什么,但小燕错已经再也不想听,听这些苍白无力的自我安慰,听这些令人恨铁不成的借口,因为她的一句舍不得,她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他转身跑开,这么多年,他也忍得很辛苦,他恨父亲的犹豫,恨母亲的软弱,恨那对母女的无辜,但他要忍着这一切,还要在他们面前饰演成一个乖巧懂事的好儿子,他已经忍得快要吐快要发疯了!

他那么放肆那么任性地奔跑着,眼泪随风洒在身后,留下身后肝肠寸断的母亲。

他跑了一段,突然又停住了,他担心,放心不下行动不便的母亲,于是他又回来了,躲在一颗树下,静静看着夕阳尽头的母亲,看着她优雅缓慢地站起身,蹒跚地向某处走去,好多次他都想跑去扶她,但又咬牙忍住。

女人在草丛灌木间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那只被扔出去的竹蝴蝶,她安静将它举过头看着,夕阳透过磨薄的蝶翼将霞光打在她宁静的脸上,美丽仍旧没有因为时光而褪色得狠心,竹蝴蝶上的珠子折射着余辉,刺得她微眯起眼浅笑……

小燕错双眼像着了火,他从树后跑了出来,夺走母亲手里的竹蝴蝶,怒道:“我不会像娘这样忍气吞声,我要让一切结束,我再也忍受不了了——”

女人瞪着双眼,脸上写满惊恐:“小玉,你想干什么?”

小燕错飞快地跑走了。

“小玉!小玉!”女人腿脚不便,根本无从追起。

我紧紧跟着小燕错,他的神情很凶狠,不知道要去干什么——小家伙,你怎么这么不省心,年纪还小就这么有自己的主意,这么倔强不听话呢?

小燕错咬着牙向原林外跑去,跑了很久,这是要去哪里呢?

到了一处断崖下,他将竹蝴蝶放在怀里别好,手上缠了布条,开始往上攀崖——

崖很高,但小燕错却好像很顺手,仿佛都知道了崖上岩块的布局,很快就攀上了崖顶——

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来说,这样很危险,也真的很厉害。

一过崖顶,周围的景色就变得很熟悉,这里——

这里不是镇上的前山么?原来,这个断崖下面,可以通到别的地方,就是燕错长大的地方?

小燕错狂奔下山,像只野兽,不知疲累,他的方向很明确,下了山,进了村,走进巷,找到了一个巷子角落,靠在巷墙上,平缓呼吸,恢复力气。

这个场景——为什么这么熟——

这是镇上的某条巷子我知道,肯定是来过的,但是这场景我好像哪里见过,黄昏,空巷,男孩。

小燕错突然又犹豫地站了起来,踱了几步像是要走,又犹豫了,他很挣扎,不知道自己应该不应该,然后他拿出怀里放好的竹蝴蝶,像是下定了决定,一拳打在了巷墙上——

可是他没有控制好力气,竹蝴蝶在他拳心里折损了,哒的一声,一颗晶珠掉在地上,轻弹了几下,滚到了巷底——小燕错飞快去追,但扎在竹蝴蝶的头部已经有点扭曲,珠子编不回去,小燕错摆弄了一会儿,他的动作越来越急,越来越粗鲁,眼泪一滴滴地落在蝴蝶竹叶的折痕处。

蝴蝶坏了,那是他编了一天送给代父亲送给母亲的礼物,十一颗珠子,代表了很重要的意义。

小燕错轻声涰泣,这是他从来不会在外人面前展示的软弱。

我记得了!

我记得了!

这个场景,这个男孩!

很快的,当年的那个“我”从巷口拐了进来,小燕错在横巷中擦去脸上泪渍,蓄力将“我”撞倒在地,“我“问他有没有事,他不仅恶狠狠地瞪着”我“,还用力地踩过地上的巾帕离开了。

两个梦,连贯在了一起……

我病发晕倒时的确梦到过这个场景,那时我正寻思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男孩是谁,但是海漂入梦,很快就将我拉出了梦境。

这次我没醒,我跟着小燕错,他推倒“我”后,躲到了另一个巷子里,恶狠狠地笑着。

这是他为她母亲强忍的委屈出的一口恶气,爹那天,是来看我们而忘记了他母亲的生日么?

小燕错笑了一会儿,又开始哭,将竹蝴蝶放回到怀里,仇恨能为人带来什么?能为一个本性善良的人带来什么?

我很想告诉他,燕错,我不怪你,你不是一个坏孩子。

小燕错极力地咽回眼泪,这时才好像一身疲倦,慢慢地向来的方向回去。

天色越来越黑,小燕错一个人走了很久,完全没有来时的那股猛劲,他回到家,看到一脸严肃的爹和满脸不安的女人。

女人微跛着走了过来,拉着小燕错道:“小玉,你去哪里了?天都黑了,你爹找了你半天,担心死娘了。”

爹站了起来,轻眯着双眼冷冷盯着小燕错。

小燕错咬了咬牙,朝厅角处的两个空水桶走去,拿起扁担道:“我去打水。”

爹猛地跨出一步,夺回扁担扔在地上,瞪着燕错,再盯着外面,好像在问他:你去哪里了?

小燕错喘着气,冷冷瞪着爹。

女人笑着拉着两个人,若无其事道:“回来了就好了,来,今天我还做了寿饼,你们出半天也饿了吧,姜面不垫肚,我去拿寿饼……”

小燕错拉住了女人,道:“不用了,娘,他根本就不记得你的生日,他的心里也根本就没有我们——是,我是去找她们了,不可以吗?我还以为我们是一家人。”

女人怔了怔,笑容也再撑不起来,垂着双眼颤抖道:“小玉,你为什么要去找她们?……”

小燕错一甩手,怒道:“我为什么要去找她们?!因为我受够了,受够了每天等着一个不着家的男人回家,受够了他每天这张对不起别人的嘴脸,人家是金枝玉叶要全情保护,难道我们就这样卑贱可以任意践踏抛弃吗?我不求你对我能有多一点点的父子之爱,但我娘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就不能对她好一点,做个丈夫应该做的事情,让她过得好一点吗?”说到最后,燕错已经变成了衰求。

爹握着双拳,沉默在站在妻与子前面,依旧什么都不解释。

女人却慌张了,她拉着小燕错,在脸上强撑出一个令人心疼的笑脸:“傻孩子,为娘瞎出头什么呢,娘很好,好得不得了,快——快别说这些了,今天是我的生辰,你们都得听我的,不准再说气话了知道吗?”女人的声音在颤抖,她在强忍着自己的泪意,儿子的每句话,何偿不是扎针般地在她心上走了一个来回呢?

燕错闭上了双眼,无奈又痛苦地流泪。

爹喘着粗气,咬了咬牙关,沙哑地慢声道:“不准——再找——她们。”

“再找又怎么样?这次只是小小教训,我现在就告诉你,你找她们一次,我就找她们一次,你送她们什么,我就会从她们身上夺走什么,有我燕错在的一天,我要让那对母女不得安宁!”

“叭!”的一声,爹挥手甩了小燕错一个耳光。

好清亮,也好尖锐!

小燕错踉跄地退了几步,踩在了横在地上的扁担上,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啊!我飞快去扶,但扶住的只有自己的手。

我仍旧阻止不了悲剧的发生,“邦”一声闷响,小燕错摔在了地上,他一声闷哼,皱了个眉头,连挣扎都没有。

女人愣了一小会,飞快上前扶起小燕错,脸上再无笑容,焦急道:“小玉,你没事吧小玉?”

小燕错僵硬地坐起来,又皱了个眉头,摸了摸左脸,转头看着地。

地上的扁担头上,渗着几缕鲜血。

女人慌乱地捧着小燕错的头,颤抖道:“小玉,你说话呀,你快跟娘说哪里不舒服?”

小燕错没有讲话,若是平时,他一定会安慰自己的母亲不要担心。

我也焦急地凑上去,盯着燕错的脸,他脸上干干净净,没有受伤的地方——但是,扁担上的血明明很新,还在隐隐地流动,难道不是燕错头上流出来的么?

这时女人突然瞪大了眼睛,好像想到了什么,紧张地捧着小燕错的脸,盯着他的耳朵,惊恐道,“小玉,小玉你跟娘说,你耳朵疼不疼?疼不疼?”

小燕错皱着眉头,完全懵了。

女人看着扁担上那几缕血丝,眼泪开始不停地掉出来:“不会的,不会的,小玉,你没事的——啊——”

女人尖锐地哭了起来,我也大叫了起来,因为她捧着小燕错左脸的那只手掌上,已经满是鲜血……

小燕错轻咳了一声,一道乌红的血如虫蛇般从他的左耳狰狞地爬出,像一个恶毒的诅咒。

“小玉,你跟娘说,你跟娘说说话呀小玉……娘会医好你的,娘会医好你的……”女人再无温雅的模样,歇斯底里地大叫着。

小燕错皱紧着眉头,虚弱又空洞地瞪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父亲,女人将儿子紧紧紧紧地抱在怀里,素净的衫袖上沾得耳血如梅花点点,她凄厉地大哭着,哭声响彻在这个荒凉的夜晚,像是要扯碎这片无光的夜空。

这天是她的生辰,她本没有期盼得到什么,上天本也没有赋予过她什么,她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但上天却闭上仁慈的双眼,不停地从她身上无情地夺走,再夺走……

第一五四章 猫之故事暗讽喻(上)

我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将左耳轻轻盖上,想像着就此一只耳朵失去听觉的感受,想像去体会燕错的感觉,捂着这只耳朵听不到风声,听不到笑声,而听得到的那一只,似乎也变得朦胧了,我马上拿开了手,生怕听不到别的动静了——只是这一小会我已经受不了,何况是燕错呢——

难怪燕错总是对别人的动向总是非常敏感,也总是非常在意别人的窃窃私语——

我再细细回想着,回想着我能看见时燕错的一些举动,很少,我们相处的时间很少,能真正说几句话的时间更少,但的确有几次,我记得他跟我们说话的时候,都不动声色地转个方向,要用右侧对着我们,我当时还注意了一下他的右脸,棱角分明,总是深琐眉头,咬紧牙关——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有这样举动,而宋令箭却早就注意到了。

姜面已经煮好,我去熄了火,捂了热炭好保暖,还特意找了几个鸡蛋,一会儿可以打几个蛋下面,会暖和很多。

外面有了脚步声,从里到外,是燕错出来了。

我连忙向大院走去,取了搭在檐下要晒的新衣,尽量放平心态,心里想着那个认真垂头为娘编织竹蝴蝶的小燕错,对着此刻一脸寒霜出来的燕错笑道:“燕错,这么早就起来了啊?”

这时我注意到,他的手里捏着一小叠的纸。

燕错看着我愣了愣,可能没想到我能正常睁眼了,随之马上又变得冷漠,不客气地问我道:“早上谁来过我房间?”

早上,韩三笑来过,不过刚跟他吵架不久,他肯定知道的,还有一个,就是凌晨时分来过的海漂了。

我赔着笑脸,不再管他的态度有多冷硬,回答道:“好像海漂来过,不过你还在睡,他很快就走了。”

“我出去下。”燕错要到了自己的答案,马上就要往外走。

“哎,这么冷的天,我也不罗索了,这件冬衣你先披上,等回来再看看适不适身。”我马上把衣服塞在他手里,飞快向后退了退,因为我还是有点怕他。

燕错翻了个白眼:“我不需——”

“这么冷的天,有事赶紧去吧。”我笑着打断,我就知道他要拒绝,但这么冷的天,他还在病中却只穿了单衣,怎么会不冷呢?

怕他再拒绝我,我转移话题道,“若是遇上他们,让他们一起来吃姜面吧,我煮了好大一锅。”

燕错一愣,姜面,对他来说或许也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回忆吧。他没接受也没拒绝,拿着衣服咬牙出去了。

会去哪呢?我很好奇,这时候就好想自己还在梦里,能瞬行千里,跟着这个难以驯服难以靠近的弟弟,来旁观他的任何事情。

我在后面苦恼地目送着他,只见他本是要出门的,突然又停住了。

对院海漂跟谁在打招呼,说:“早。”

巷子里响起轻快的脚步声,燕错突然停住脚步旋回到了门后,显然海漂这句“早”是在跟巷子里的来人说的。

“正买了早饭呢。海漂哥哥,这么早起了,又在画什么呀?你看你,这么冷的天也不戴个手套什么的,冻得手都没血色了。”说话的是夏夏,声音朝气蓬勃的,哪像昨天晚上跟我说话那无精打采的样子,我的心情一下就失落了。

显然夏夏是买了早饭找海漂去了,燕错估计一见夏夏就不露面了,像个好强的小孩子,躲在门后,透过门上的一条小裂缝,静静看着外面——

也对,他现在听不见,只能通过观察别人唇形才知道别人在说些什么。

不过,他干嘛要偷“听”海漂跟夏夏讲话?

我也挺好奇的,四处看了看,悄悄上了我娘阁楼的楼梯道,那里有一处回转可以挡住我,地势又较高,即可以看到燕错的动静以免被发现,又可以看到对院海漂与夏夏的举动——看来我越来越会捉迷藏了,想到这,我不禁有点得意。

我挑好位子坐下,高处风有些大,我裹了裹氅子,双手罩着眼睛,眼睛微有些疲倦地看着对院的情景——

海漂坐在自己房中窗前,因为窗口宽大,窗台很低,所以我即使在自己院中的阁楼道上,都能看到他房里的情景,他正坐在桌前,桌上摊着许多纸,有些上面作了画,但是都没有填色,突然间的,我觉得这些画就像海漂的人生,只有我们看到的框架,里面却没有彩色……

大清早的果真就起来作画——宋令箭又上哪去了?又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我不禁有点生气。

夏夏坐在边上小凳上,欢喜地凑着脑袋,将手里的油条撕成一片一片,放在桌上的碗里,她跟海漂也一直很亲近:“大清早的就有故事听呀。来,一边吃香喷喷的油条一边讲。”

海漂抬眼看了看周围,目光掠到我所在的阁楼楼梯转道,也游到了燕错所在的院门之后,他轻轻地微笑着,仿佛能透过木与门就能看到后面的我们,我也看到燕错不自然地退了一步,像是偷窥被捉到一样。

“从前,有个人,他收养了一只猫——”

海漂的故事开始了,我马上就来了兴趣,我也最爱听故事,听以“从前”为开始的故事。

海漂道:“但这只猫不听话,总是到处闯祸。一日这人从外面回来,刚进屋巷,便听到嘣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打碎了,此时他闻到巷中一股浓烈油味,才想起早上刚打的油放在桌上未收。他忙打开门锁,进到屋中,发现一地油渍,屋中并无其他人,只有那只顽猫躺在一侧,一动不动。”

“这只猫猫这下可闯祸了,连主人的油都打翻了。”夏夏拄着脑袋,小口嚼着油条,她跟我一样,听故事的时候喜欢插嘴。

海漂问她道:“你怎知是这猫打翻了油?”

夏夏歪了歪头,长长的辫子折着清晨的亮光,显得生机勃勃:“你不是说了么,院门是锁着的,这屋里除了猫猫也没有其他人,它又倒在油渍边上一动不动,肯定是它打翻了油还不小心跌伤了自己,又怕主人责怪,才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卖巧装乖。”

海漂笑了笑,拿起笔在画纸上勾了几笔,道:“主人本也是这么想,但他看清屋里情况之后,便开始动摇这个想法了。”

“屋里什么情况?难道还是风吹倒的油瓶么?”

海漂递出一张纸,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上面画了什么,估计是他画出的关于故事场景的画面:“你可知长年累用的油瓶上,会布满污旧的黑油之垢,身为使用者的主人当然更加明白,如果真是这猫打翻了油瓶,那么它的身上某处应该沾有油垢,但这猫只有身下与四鬼爪沾了些油,却没有污旧的油垢。这是其一。”

夏夏点着画纸上的画,找着法子来反驳:“那说不定是这猫猫动摇了放油瓶的桌子,油瓶放置不稳掉了下来。这样猫的身上就不必有油垢呀?”

“油瓶与可以放置的桌子相差一丈有余,若油瓶真是从桌上掉下,除非是用很大的力气推摇桌子甩瓶而出,否则又怎会掉得那么远?”海漂也点着画上,估计上面画了桌子与油瓶吧,他继续道,“而那种力气,一只猫是使不出来的。这是其二。”

夏夏抓了抓脸,我也皱着眉头,这倒也是哦。

“第三,主人进屋欲打扫碎瓶时,发现油渍已入泥地很深,若是这油是在他进门之前一刹打翻,油是不会这么快就渗入地泥。按这油渗的程度来看,这油至少在是他进屋之前至少一盏茶的时间就已在地上,才可能形成那种地渗。”

“可能是他家地泥特别松,或者是那油特别稀,渗得比平常都要快呢?”

“或许有可能。但最奇怪的一点是,猫身上的油渍全在身下与四爪,就算是真是它打翻的油,油瓶倒下油水四溅,不可能只在身下与四爪留下溅痕。”

“这倒也是。但是,就算各种奇怪,当时房里的确只有一只猫猫并无其他人,主人听到声音马上就进来,院门是琐着的,那么短的时间,就算真有人在房中,也不会这么快就逃走消失了啊?除非……”夏夏不敢再说下去。

除非,有鬼?!我不自然地转了转头,看了看身后。

海漂笑道:“等主人冷静下来之后,他慢慢回想起进门前的一些事。他记得自己是听到嘣的一声响,又闻到巷中油味,才怀疑是不是家中油瓶打翻,才慌忙进屋的。”

“这有什么奇怪么?”夏夏问得是,这的确没什么奇怪啊。

“因为他突然想起来,如果油瓶是在那个时间打翻,巷子里不可能马上就飘有油味,冬日天冷,气味不可能散发得这么快。然后,就是那摔瓶的声音——”

“对哦,刚才我就想说拉,油瓶釉上有胶,又不是空瓦罐,怎么会摔出‘嘣’的一声响呀,上次我倒油的时候不小心也摔了个油瓶,那声里稀里哗拉的,又清脆又响,连房里的飞姐都吓了一跳呢。”

“所以——”

“所以?”

海漂抬头看淡淡看着窗外,他的眼神很平静,也很睿智,所看的方向正好就是燕错的方向,这时我才注意到,燕错已经双手握拳,显得很紧张,只不过是个猜谜的小故事而已,燕错为什么这么紧张,难道——难道他也在猜不成?

海漂道:“打翻油瓶的凶手根本不必要在那么短的时间逃走。”

“那他是怎么逃走的?”夏夏也相信不是那只猫打翻了油瓶。

“因为,”海漂嘴角轻轻一挑,似乎在苦笑,“油瓶打翻的时候,他根本不在房中。”

第一五五章 猫之故事暗讽喻(下)

“怎么会呢?”夏夏奇怪道。

“因为凶手利用了人的一种感观错觉。首先院门是紧锁的。然后听到屋里有摔碎东西的响声到马上进入,时间短到不可能令一个人突然消失。屋里只有顽皮的猫,还有摔碎的油瓶,正常人直观中就会认为,一定是这只猫打破了油灯。”

夏夏频频点头。

“但方才我已说了,油渗地多时,主人进巷时已闻到巷中油味,可见油并不是在碎声的当时洒下的。猫身上没有油垢,亦没有乱溅的油迹,桌离瓶碎的地方很远,可见也不是这猫碰翻了油瓶。”

“那是怎样呢?”

“凶手可能有院子的钥匙,他进了门,不知什么原因打翻了油瓶。他看到屋中有猫,便想起用猫来做自己的替罪羔羊。”

“那要怎么做呢?猫又不是人,听不懂人话呀?!”

“他将猫弄晕,将猫扔在油迹之上,假造是猫打翻油瓶的假像。然后他走出院子,重新锁上门,等在院墙外面,一看到主人进巷,便马上打破预先准备好带在身边的瓶子。这主人听到瓶碎,又闻到油味,自然会想起家中油瓶,马上开门进院,根本不会去查看巷中有没有基他的人,凶手趁屋主进了屋,就可以神鬼不知地溜走了。”

“原来是这样啊……”夏夏恍然大悟,转又气愤道,“只是打翻了一个油瓶而已,又不是什么杀人的大事,但这个人为了躲避这个责任,弄这么多麻烦的事,还伤害了无辜的猫猫,真是太过份了——还好只是个故事,这个人也只是故事里的人,要不然,我一定要去骂这个坏蛋。”夏夏义愤填膺,不过,依照我现在对海漂的了解来看,我总觉得他的这个故事是有所暗喻的,尤其是我注意到他的眼神,一直静静地盯着燕错所在的院门方向,那种目光会让我觉得,他知道燕错站在后面,他在等燕错出来。

夏夏没有我旁观得清楚,还在故事之中,愤愤道:“那后来呢?那猫的主人有没有找到这个胆小鬼?”

“后来,那打翻油瓶的人自知心中有愧,自己向猫主人承认了过错。”

“那猫的主人有让他赔么?”

“其实猫的主人早已猜到是这个人打翻油瓶,他对他的本性尚有期望,一直在等待他主动认错。还好,那个顽皮的孩子并没有让猫主人失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燕错慢慢地从门后走了出去,站在巷子中,风吹得他手中的画纸裂裂作响,他与海漂有着谁也不知道的小秘密,这个秘密令他对海漂有一种敬畏与信任。

夏夏奇怪地盯着燕错,假装不在意道:“外面可冷了,你要不要进来?”

燕错转开了脸,我看到他的脸很苍白,鼻尖与眼睛,却泛了红。

“哼,不领情算了,谁稀罕。”夏夏小声道。

海漂起身拍了拍夏夏的头,笑道:“多余的早点快给飞姐送去吧,她也起了个大早,刚才还说要找件衣服,你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夏夏马上站了起来,摆出很明显的“不想与燕错多呆在一块”的姿态,收着桌上的油纸袋道:“我去看看。”

海漂夏夏多留的一根油条道:“油条一根够了。”

夏夏白了一眼门口的燕错道:“爱吃吃去,吃不了扔掉,多了给二蛋也行。”说罢跑了出去。

这个夏夏,真是刀子嘴豆腐心,明明也是关心燕错的嘛。

夏夏哒哒哒回了院子,显然不知道我躲在阁楼楼道上,先往厨房去了。

海漂将油条递给燕错,道:“这是夏夏为你留的。”

燕错没接,而是将手里的画纸递给他道:“你落了画。”

海漂笑道:“不必还了。看完即毁,随便画的。我想,你也不愿别人看到的。”

什么画?为什么不愿别人看到?

海漂到底都画了些什么,我经常听到他们尤其是燕错提起他的画,我倒没怎么真正见到过呢。

燕错咬着牙关,紧紧得,紧得我几乎能看清他脸上坚硬的纹路在游走,不知道他心里恍惚着什么样的心事,那心事很沉重,重得他双眼泛起泪光,事情不是都结束了么,为什么燕错还是放不下,还有这么多的心事要背负?

海漂轻叹了口气,将桌上的画纸一张张拿起叠好,交给燕错:”猫的故事你也听到了吧?如果你是这打破油瓶的孩子,你会怎么做?”

燕错冷酷地盯着海漂反问:“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海漂笑了笑,将画塞在了燕错手上,道:“你做什么我都没权评价,把画毁了吧。”

燕错僵硬地站着,像是我被夜声点了动穴一样,一动不动,只有随风的画纸在跳着欢快的舞蹈,这画纸对燕错来说象往了什么呢?猫的故事,又比喻了什么?我怎么都没有听懂呢?

这时夏夏已经从厨房出来,在院子里我的房前晃了晃,应该在找我。

我得赶快下去了,不然被发现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对院的海漂开始若无其事地聊笑道:“这油条真好吃,怎么都吃不腻。”

燕错道:“既然你这么有兴致大早说故事,那不如我也与你说一个。”

“好啊。”

燕错也要说故事,他要说什么故事?我很紧张,真希望现在有事能把夏夏支开,这样我就可以再听听燕错要讲的故事了——

“飞姐,你在这里干什么?”夏夏的声音安静地响了起来。

我一愣,转头看着站在我后面的夏夏,夏夏手里拿着个大碗,盖着盖子,但我仍旧能闻到碗里浓浓的姜糖的味道,她应该是送姜面上来给我娘吃了——

我飞快拉过她,嘘声道:“别出声,燕错在跟海漂讲故事呢——”

夏夏刚想问什么,我就捂上了她的嘴,因为我看到,海漂抬眼往我们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的心砰砰跳,有种被看穿的心虚感。

燕错坐在院中,腰背挺直,酝酿了一会儿,才开始讲他的故事。

燕错开始讲他的故事,我第一次听他这么深情这么有耐心地讲这么多的话,他愿意向人打开心扉,我很高兴,但他讲的故事,却刺痛了我的心。

从前,有一家三口,住在一个很偏远的山村。男人,女人,和他们的儿子。

男人病得很重,从他的孩子记事开始,他就一直病痛不断,女人就找各种方法,钻研各种偏方来医他,很多年,女人过得很辛苦,一边要照顾这个家,一边还要跛着脚上山踩山采药给自己的丈夫治病,所以孩子从小就很懂事,尽其可能地让辛苦的母亲能多一点宽慰,他很小就会洗衣做饭,打点好家里的一切,因为他知道,母亲采药回来又有很多事情要忙,她要调药、要配药、要熬药、还要一剂一剂的自己亲口试喝,她经常因为试喝不同的草药而惹来一身病痛,但她从来没有停止过。

因为她一直都满怀希望地告诉自己的孩子:等爹病好了,我们三个人就能再像从前那样快快乐乐了。

孩子麻木地看着母亲,因为他印象中那个所谓的从前,从来就没有快快乐乐过。

孩子对他娘说:娘,我会跟你学医,我是男子汉,那些药我来试吧。

娘会笑着摸他的头,说:男子汉要双肩扛起女人的天下,不能随意伤害身体发肤,否则以后,如何与所爱之人交待?

在他娘的心里,别人的生命都很宝贵,只有自己的生命是可以当成试验品的。但是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也应该被爱被保护,她的天下又该由谁的双肩来扛起呢?

女人试了很多药,一直都没有治好男人的病。

那天,男人又犯病了,他长年被噩梦困扰,他的噩梦就是全家人的噩梦,每次他做噩梦都像在经历一场生死对决,这次也是一样,男人身陷噩梦之中无人能帮,女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满脸痛苦地在梦中挣扎,无能为力地在边上垂泪。

以前孩子会问女人:娘,爹怎么了?

女人总是那句话:爹做恶梦了,别怕。

男人的这个噩梦,一做就是整个孩子的童年时光,时不时地发作,令人不能安寝。

孩子盯着自己的父亲,心里很害怕,每次男人噩梦都很痛苦,他不停地挥肩蹬腿,他会力大无穷,会制造很多常人制造不出来的破坏,家里的木床换过无数张,被子也隔三差五地被撕破,不仅如此,他还经常会伤害到自己、还有在旁照顾的母亲——

孩子知道父亲这样是因为病了才会这样,但看着母亲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还有日渐贫寒的家,他真的又恨又难过!

男人的噩梦中的情况也越来越严重,从一开始的偶尔乱动乱踢变成了肆无忌惮的破坏——

这一次,孩子记得很清楚,每个细节,每个表情变化,每句话和每声哭泣。

第一五六章 噩梦如兽情如血

因为这一次,已经是最后一次,因为这一次之后,男人睡前都将自己锁起来,任自己在小屋之中受噩梦侵蚀。这次噩梦,他们再不可能回到“快快乐乐”的从前,也再不可能有快快乐乐的以后。

男人咬牙切齿,不停地辗转着,他咬得很用力,咬得牙齿嘎吱嘎吱的响。

女人已经好多次被这挣扎的动作挥开,摔地很多次,但她仍旧很坚强地回到男人身边,就像这么多年风雨痛苦她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一样。她躲着男人疯舞的手臂,用力掰着男人的紧咬的嘴,担心道:你别这样,这样会伤到牙的——

男人偶尔张开的嘴里,牙上已全是血,孩子远远地坐在角落里面,看着这一切浑身颤抖,他真的希望自己能快点长大,能强壮有力,能保护母亲,扛起母亲的天下。

男人突然用力地捶了床板,床脚应声的就榻碎了一只,坐在床边的女人跌到了地上,男人猛地坐了起来,喘着气,孩子害怕极了,飞快拉过母亲,惊恐地瞪着陌生的父亲。

女人很着急,眼里全是泪水,她那么软弱,却还要假装坚强地保护自己的孩子。

孩子紧紧拉着女人,求她不要再靠近意识不清的父亲,他意识到了一种潜在的危险,他反复求她:娘,别去,别去,我怕……

女人温柔地摸着孩子的脸,强颜欢笑地哄他:那是爹呀,别怕孩子,等娘把爹叫醒了,爹就还是爹了。

谁都无法阻挡女人的不离不弃,她着急地走向男人,男人却突然睁开了双眼,他的表情像野兽一样充满杀意,一把抓住女人的肩,双目圆瞪,满眼血丝,喉間发出令人害怕的嘶吼声。

女人痛苦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男人狰狞地瞪着女人,紧紧握着女人的肩膀,孩子几乎能听到骨骼被挤碎的声音,他忍下恐惧,飞快冲上去拉着母亲,捶打着男人:爹,你松手,松手!娘,娘!

女人眼里全是痛苦的泪水,她对孩子摇着头:你别点走开,你远远呆着别过来呀——

没有哪一次,男人的噩梦会这样的深沉,任女人怎么叫,男人都醒不过来,他想起了某些痛苦的往事,以为自己抓住的是仇人,他猛地将自己的妻子推倒在地,女人重重地倒在地上,昏迷了好一会儿。

孩子扶起母亲,紧张地拍着她的脸,他很害怕,害怕自己软弱的母亲不再醒来。

男人仍旧没有醒来,他双眼泛红,喘气如牛,突然一阵颤抖,绝望地仰头大叫:血……黑……黑俊……黑俊!!

孩子只感觉到自己脑子一阵锐鸣声,随后被什么东西安全地捂上了,他看到自己的父亲痛苦地伸展着身体,要将体内所有的力气嘶吼出来,桌上的水壶无声地爆裂,窗户也猛烈地煽动起来,但是捂着的双耳却很安全,所有尖锐的声音都被挡在外面。

过了好一会儿,男人终于声嘶力竭,双眼出血,虚脱地倒回到床上,再无声息。

女人喘着气。

孩子双耳微痛,许是母亲捂得太过用力了,他转头看着母亲,却看到她洁白的脸上有两条触目惊心的血痕,那血痕从耳垂开始慢慢延续到脖子,像一对鲜血凝成的耳环。

孩子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母亲,问她怎么了,为什么她的耳朵在流血呢?

女人擦了擦耳边,看到自己手上的鲜血,眼里的惊恐一闪而过,很快又笑了,说那只是娘放在身上的蔻丹,定是不小心摔倒的时候摔碎了。

孩子并不十分相信,因为娘是个经常要劳作采药的人,那双手从来就没有停下来安静地修饰过,又怎会用不事劳作的小姐夫人才用蔻丹呢?

女人推着孩子,让他去打水来打扫一地狼籍,孩子听话地去了,但他却不放心,一直盯着屋里的母亲看着。

没过多久,屋里传来了女人竭力压抑着的痛苦的咳嗽声,孩子扔了水瓢,跑到门边躲着偷看,他看到女人一只手按着胸口,另只手捂着嘴痛苦地咳着,整个身子都因为咳嗽而颤抖不矣,满眼泪水,一行浓得发乌的血慢慢从她的耳朵里流出来,她颤抖着用手绢、手这袖去擦,擦拖得脸颊上淡淡的血痕,远远看像上了一层娇艳的胭脂,耳血不停地流出来,狰狞地划破她鬓发美丽的侧脸……她慌乱的眼神令孩子心碎,他知道,她慌乱的不是自己耳朵流血的病痛,而是深怕被年幼的孩子知道……

燕错没有再讲下去,这个故事,没头没尾地结束了。

但是那幅画面,好像永恒的日月,只是日月有光,那画面除了女人苍白的脸和鲜红的血,再无其他颜色,我知道那个女人,笑容深深的样子很甜,走起路来,微有些蹒跚,她在我的梦里抱着自己的孩子尖锐地大哭,哭声到现在都没有在我耳边消散,我的心很痛,这一切的悲剧与我无关,但仿佛又与我有关。

燕错疲倦地闭着双眼,这是我真正能重见光明以后,第一次见他哭,他流泪的样子跟梦中少时的样子一样,倔强偏执里面充满了对娘的怜爱与保护。

他对海漂说:“对不起……”

海漂轻叹了口气,道:“黑俊是无辜的。就算你为娘你复仇,为什么连他也要伤害?”

燕错握紧拳头,咬牙切齿,瞬间又变成了我所熟知的燕错,他一字一顿道:“一切悲剧,都是他造成的。”

“黑俊?”

黑俊?

黑俊,不就是被流放多年在外、生死未卜的黑叔叔么?为什么?

为什么燕错要恨黑叔叔?为什么我爹噩梦中会大叫黑叔叔的名字?

“他以为装疯卖傻就可以蒙混过关么?不会的,我会让他偿尽人生痛苦,让他夜夜不得安寝,每天受到心魔困缠,至死方休——”燕错咬牙切齿。

原来燕错除了恨我们,还恨黑叔叔——

还用了这么重的话:至死方休——这词,宋令箭也说过,为什么他们都喜欢用这么狠的话?听着很刺耳。

这太令我想不通了,难道,爹的失踪跟黑叔叔有关?爹失踪后,黑叔叔也疯了,莫非他真的知道什么?

夏夏安静地坐在我边上,我满心疑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泪眼汪汪,失神地盯着对院。

我松开了她,正想说些什么,夏夏站了起来,静静道:“面要涨了,我送去给燕夫人。”说罢拾级上去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夏夏的反应会这么古怪,我想她应该也听得出来燕错的故事说得就是他自己,燕错有着一个我无法想像的童年,拥有的我尊爱的爹也是截然相反的面孔,不过,为什么现在又提起了黑叔叔,爹做噩梦的时候为什么要大声喊叫黑叔叔的名字,燕错因为他娘的伤就怨恨黑叔叔么?

回到厨房,我看到夏夏把面都已经盛了出来,我刚想起个锅打蛋,夏夏就回来了,道:“飞姐你干什么?”

我拿着锅盖道:“姜面,当然要打个蛋才好吃啊。”

夏夏飞快拿过我手里的锅盖,拉着我远离了灶台,盯着我微睁开的双眼,仔仔细细,道:“宋姐姐说你眼睛能看见了,不过初愈不能太过费神,灶台有炭火又有热汤,万一溅伤到眼睛怎么办?”

我心里暖暖的,夏夏还是很关心我的:“我小心点就是了——难得我眼睛好了,我想给你们做个早点么。”

夏夏拉着我坐下,道:“我来就好了,我都乘好了——蛋一下热水就能捞了——”说罢已经勺了热水下蛋了,动作很利索,“面好了后,你送到对院给海漂哥哥他们吃吧。”

我点头道:“好吧,燕错应该也爱吃姜面的。”

夏夏很安静,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活力。

我坐在边上,气氛有点尴尬,因着昨天郑府的故事,我格外地想要珍惜身边的人,我问夏夏:“夏夏,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跟你说——”

夏夏敲着鸡蛋,停了停,说:“飞姐,这儿姜味重,眼睛会刺得酸,要不然,你先回房里休息着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夏夏总是逃避着我,燕错的事情我道过歉,但她却一直躲着我,不想跟我说话,也不想听我说话。

我拉着她,直直盯着她的脸,认真地说:“咱们和解好吗?你不是说过,一直都是飞姐的小夹袄吗?也许是我太过习惯也太过确信你会一直在我身边,所以经常很多时候我都忽略了你的感受,以为你会理解我支持我,我知道燕错的事情让你觉得自己不受重视了,但是不是这样的,正因为飞姐把你当自己人,当成是另一个自己,所以才这么理所当然,觉得你也应该陪着我一起接受燕错。并不是因为燕错是我亲弟弟我才偏心向他,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你因为要保护我讨厌总是做坏事的燕错,但谁都不是天生就是铁石心肠的,夏夏,当飞姐求你,你给飞姐、也给燕错一个机会,让他重新改过好吗?你放心,飞姐丝毫不会因为他的出现而减少对你的关心,你永远都是飞姐的小夏夏……”

夏夏固执地抬眼看着上方,想要忍下满眼的泪水,但眼泪已经成行划过她的脸颊,我的好妹妹,我从来没有见她流泪如此。

我紧握着她的手,怕她再找机会不听我的解释而逃离:“对不起,夏夏,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说怎么做才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

夏夏咬着唇,皱着眉头,满脸泪水。

第一五七章 趁一切还来得及

“我说真的,知道燕错聋了以后,我一直很内疚,宋姐姐说,他有只耳朵早就聋了,可是我一直都不知道,我还总是对他大呼小叫,我还骂过他是不是聋的——是,他之前是做过很多事情伤害过飞姐,我讨厌他,讨厌得即使知道他在谢婆屋里救过我我都可以假装不知道,那时候我真希望他就是杀人凶手,这样他就不会再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面,不会再让飞姐受这么多折磨。我真的好想保护我们以前的生活,不想有任何改变。但是上官哥哥他们又说他不是凶手,他从衙门受伤回来,我经常听到他在梦里流着眼泪喊娘,我知道他没有我想像得那么坏,可是又放不下面子来接受他——他醒后不久又突然间成了个聋子,凶神恶煞的对你,我又很讨厌他,直到昨天我看了那封燕伯伯给他的遗信,我才发觉一直以来过份的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我总是感激飞姐你让我重生,一直想像你这样与人为善对别人好,但我一点都没有做到,我很自私,也很任性,是我让飞姐你为难了,是我不好……”

这是这么多年来,夏夏这么懊丧地在我面前流泪,她一直都那么有主见,能干利落,做的决定也非常果断客观,这次她真的内疚,我听得很难过,泪也止不住流下来。

“怎么会呢……错的是我,是我没有处理好关系,让你对燕错的偏见越来越深,我只希望你能明白,谁都可以有改过的机会,我只希望你能原谅燕错,再给他一个机会……”说到这,我已经哽咽不能出声,“燕错……燕错的一切让我很难过,我希望我们还有时间、还有机会能修正过往,能让他从冰冷痛苦的回忆里走出来,以前的事情我改变不了,但是我希望他往后的人生能多一些阳光,多一些希望,我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对不起,飞姐……”夏夏像个孩子,委屈地看着我。

我捏了捏她的鼻子道:“以后有事一定要跟我说,不准憋在心里瞒着我,知道吗?”

“恩。”夏夏还像以前那样,靠在我的肩上,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但是我拍着她已经与我齐高的肩膀,发现有事情终是不能挽住不变的,夏夏长大了,开始有了自己的心事与想法,即使她对这里的感情永远不变,但终有一天还是要离开的。

“怎么了飞姐?”

“哦,没事——我饿了,快点给我打两个蛋,我要吃碗大的。”我想甩开那些庸人自扰,但心里却又卡了一块大石头。

吃完面,夏夏就出门要忙绣庄的事了,去对院已经没人了,海漂的房门窗户都开着,明亮整齐,跟另一边长年紧闭无灯的宋令箭的房子形成很明显的反差。

我回到房间喝了药,想起刚才夏夏说的寒晶,抽屉里找了找,却摸到了一只冰冰凉凉的玉簪子——

拿到眼前看了看,一只碧玉色的簪子,簪身滚圆如筷,簪身雕花,簪头形状像水滴,还坠了一颗短短的小垂珠,我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一枝簪子?还是玉做的?——

想半天,我突然一拍大腿,这不是何其真送来给我挑的要送给宋令箭的碧玉簪吗?!

我再往抽屉深处找了找,果然找到了另外两只,现在我能看清东西,再重新看了看当时用手摸过的簪子,还真是与我摸出来的样子差不多,那只简单簪头飞云的簪子的确很适合宋令箭 ,上面清泉水的味道也一点没有变。

对了,何其真把三只成色这么好的簪子放我这放了这么久,居然都没有来摧——难道是知道我家中有事,不好意思来打扰么?

这么久放着不还给人家,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转身从箱底找了些银子,将簪子往包袋里一放,安全起见我出门前还是裹了一层纱,怕沙子灰尘落到眼里影响复原。

到了街上,正是大家伙儿吃早点的时辰,我听到举杯楼熙熙攘攘的好热闹,但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怕一个转身又得把这事给忘了。

一到翠阁,店里的小何就问我:“燕老板,随便看看——哦,或者您想买什么,小的可以给您介绍下。”

估计小何见我蒙着眼纱,以为我现在双眼还是瞎的。

我笑道:“不用。我来找你们掌柜的,何掌柜不在么?”

小何道:“大早的出去了,您有事找他么?”

我摸了摸包袋里的簪子,怕这簪子一交回来就没了,道:“哦,就是先前几根簪子的事,你们掌柜要是回来了,你便帮我问问他,那三根给我寻的簪子合计多少银子,我全要了。”

“哦……好的。”

我走出翠阁,心道何其真怎么总是不在?是本来他就经常不在而我没有注意过,还是今年他特别忙?——我记得以前来给娘洗镯子的时候,几乎都是他在的。

反正也来街上了,我最爱热闹,反正现在眼睛也能看见一点,立马就往举杯楼钻去了。

一进举杯楼,小驴就迎了上来:“飞姐,怎么一个人来了?夏没陪你么?”

我听着周边熟悉的叫唤声,胡乱答应着,回答道:“路过就来看看,我好多了,就想来凑热门了。”

小驴将手上要传的菜往柜上一放,扶着我就往位人少一点的楼道摆桌上去了:“想吃点什么?我去厨房先给你拿。”

我摇头道:“刚吃过,饱着。我就来晃晃,好多人的样子,没位子的话就算了,我转转就走。”

小驴道:“有的,那你在这儿坐会——”

“小驴,我的菜呢?走到一半就没影了?”哪处有了客人的吆喝,我听出那是铁匠石川的声音。

我推了推小驴道:“你快去忙吧,我不吃干坐着已经难为情,你再招呼我我就走了。”

小驴恩了声,转身走了。

我拄着脑袋,听着周围人来人往,分辨着谁是谁的声音,随即又轻睁眼偷看,大部分都猜得准,这还真是挺好玩的。

我四处看了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白衣,乌衣的头发束得很精神,那人侧对着我坐着,一手拿着茶杯闻着茶香,一手拿着扇子,扇头轻点着桌上的花生米,看起来很悠然自得的样子。

这个人,长得很像上官衍,但我知道他不是上官衍,因为上官衍总是轻剪着眉头,好像有很多事情等待他去解决与思考,更不会这么悠闲地花时间在这里品茶吃花生。这个人却一直眉头舒展,嘴角扬笑,对什么都很新鲜很好奇似的——那么,他应该是那个跟上官衍长得很像的上官二公子,上官礼。

对哦,我差点忘记了,这个生性烂漫的文人雅士上官礼,自己住在举杯楼呢,上次见他的时候他刚巧跟新来镇上的云夫人遇上,还有一匹白马叫流风。

我正想过去打个招呼,上官礼突然动了动,向门口方向看去,有人从那处走来,叫了句:“二哥。”

上官衍的声音——

我坐了回去,不想打扰这对兄弟的会面,我甚至还微微移了移凳子,将自己藏到柱子后面后。

我看到上官衍往这边走过来,他的眉头依旧轻轻剪着,嘴巴紧紧抿着,虽然我印象中他别人的表情经常都是带着笑的,但我总感觉到他有很多心事,这些心事他独自品尝其中苦涩,从不与外人道。

礼二公子拍了拍自己身边上的位子,轻快地揶揄道:“哎哟,青天县官大老爷,怎么有空来看我这闲人。”

上官衍总算笑了,他一笑就跟兄长愈发的相像,他轻提衣尾坐了下来,刚好也是侧对着我的,两人面对着面,从我这角度来看,侧脸几乎是一样的,上官衍的眉毛粗浓,微微上扬,显得很正气,而礼二公子也许是经常笑的原因,他的眉形微弯,淡而长,看起来会亲切很多。

上官衍笑道:“看来二哥也知道自己很闲。云娘来了却不来陪着。你们也有十年没见了,一点都不想叙旧么?”

我一咂舌,这对兄弟怎么都是不着家的人,这礼二公子竟有十年不见云娘,也真是个浪子啊。

礼二公子不以为意地笑着,捡吃着桌上的花生米:“大欢相聚,大悲别离。这大欢大悲的事,都与风雅无关。我是闲没错,但我也不见这太平小镇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忙的,忙到连地主之宜都尽得不全——虽然我们从不介意,但事实的确云娘自小偏爱于你,你们也有七八年未见,难道亦不想叙么?”

上官衍叹了口气,认真道:“我与家中尚有书信来往,多年未曾断过。现在相见,反而不知说什么好,相见亦是尴尬,疏离不是,亲密不足。”

礼二公子收展着折扇,笑看着弟弟:“你与云娘向来最为亲密,但自从那件事后,你身体好了,心却与云娘远了。不知道这对云娘来说,是好事抑或坏事。”

上官衍脸色一变,眉头紧皱,瞬间没了刚才其乐融融的表情,礼二公子说的“那件事”好像是某个机关暗器,不能随便在上官衍面前提起。

第一五八章 心怀天下匡苍生

礼二公子自顾自道:“那事与她没有关系,她也只是想为你好。况且谁也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那样,有些事情早已注定,你回首看时就会发现,一切的发生结束皆有原因,环环相扣。所以人生才如此美妙,机遇玄不可言。”本来好像很严重的事,被他这么一说,又好像并不很重要。

上官衍苦笑:“即是如此,为何你不回家?大哥调守多年,我亦巡职在外,云娘待我们三个一视同仁,照顾有加。如今只有你身无任职,何不回家?”

礼二公子却不想提“回家”两个字,像是游子在外心已野,左顾言他道:“其实这些年,我四海云游,曾也帮你打听过有关她的事……”

上官衍马上站了起来,清清冷冷道:“不必了。若是有踪迹,我早已找到。人海茫茫,无缘失机,我早已不再强求。”

礼二公子也站了起来,他们面对而站,个头也相当,真像在照镜子一样,他快速道:“衍弟,很多愿景,都是人自许的。或许有日你真的找到了那个人,会发现她其实根本不是你想要的人——”

上官衍咬了咬牙,展出一个很僵硬的笑容,道:“我想起衙中还有公事,二哥得了空便回来瞧瞧吧。”说罢转身走了。

礼二公子也没去追,重新坐回到椅上,继续数着桌上的花生米。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我知道这个话题触怒了上官衍,我很少看到他会这样失态,尤其是在自己未聚多年的兄长面前,这个他们找不到的他或她,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想得入神,礼二公子突然向我转过身子,调皮地笑了笑,道:“燕姑娘到底是在偷听,还是在偷看呢?”

我的脸,从下巴红到了额头,原来他早就知道了我在这里了——

礼二公子向我招招手,热情道:“过来一起么,姑娘大早的来是等人还是等饭?”

我硬着头皮,向他走去:“都不是,我闲着没事,过来这边坐坐,听听人声,接接地气。”

礼二公子爽朗地笑了,他有着上官衍身上没有的年轻与活力,顿时就让我没那么拘束了:“那便快坐下,在下正想找个人唠唠风光山水,咱们也算有两面之缘,却一直没真正说上几句,这会浮生有闲,霜叶微红,正是煮酒好时节……”

我拼命摇手,道:“我不会喝酒,况且大病初愈,也不能喝酒,不能陪礼公子煮酒……”

礼二公子又哈哈笑了,道:“也罢也罢,煮酒无须酒,对饮无须人,只在意境,意境而已。”

我抓了抓头,我本来就不通诗词歌赋,平时偶尔浅显的听听倒还好,现在碰上个随口一句都意义好深的礼二公子,这下可真有点牛头不对马嘴了——我怎么有点想逃了?……

礼二公子给我倒了杯茶,我硬着头皮坐了下来,求神拜佛,千万不要再文绉绉地说话了。

“衍弟来镇上有一段时间,与几位交情还不错吧?”

我松了口气,原来是要打听上官衍的事:“恩,先前我庄中有事,上官大人帮过我们许多,他查案很认真,也很厉害。”

“当然了,你知道他是谁么?”

我一愣,难道上官衍不是上官衍,难道他还有其他的身份:“啊?他是谁?”

礼二公子笑着指自己的鼻子,道:“他是我亲弟弟,他不厉害的话岂不是很倒我这做哥哥的脸?”

这个上官礼,还真是爱捉弄人,我也的确是太疑神疑鬼了,忍不住笑了:“就是说,正是因为有你这哥哥,他才会这么厉害的,是么?”

礼二公子笑着打开扇子:“那么是当然的了。”

我笑道:“你们虽然长得像,脾气个性却差得这么大,你这个做哥哥的要多教教上官大人笑一笑才是,我见他总是眉头深锁,像是总有好多烦心事。”

礼二公子低了低头,笑道:“我们志向不同,我只求山水独乐,而他却要从政为民,要先天下之忧而忧,追求不同,所背负的东西自然也就不同了。但‘天下苍生’这四个字,谁能将它的喜乐福祉尽数担起呢?”

我点头道:“这倒也是,他经常与这些民怨不平之事打交道,的确没办法轻松对待。”

礼二公子轻声道:“一别多年,衍弟现在有自己的成就与追求,我也很开心。只不过清冤平义之路漫长无涯,独身巡政更犹如无脚之鸟,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停下来为自己打算打算。”

我听得云里雾里,大概的意思能懂,就是说上官大人只顾做个好官,没能为自己多着想。

为民请命,日夜为正义奔走,我们只看到他拿着正义之剑,却不知道那剑有多沉,拿得有多累。

我闪烁其词地问道:“镇里倒是有媒人打听过上官大人的事情,不过我好像听说上官大人曾有婚约,是吗?”

礼二公子直起了身子,认真盯着我道:“你听谁说的?”

我回答道:“我听上官大人说的——”我的确是在房间里面,听到上官衍跟夏夏这么说过,那时提及郑珠宝的婚约时他们聊了一小会,提起过婚约的事情。

礼二公子奇怪道:“他怎么会跟人说这事?”

我心虚地笑了笑,心想着估计礼二公子也不会去向上官衍求证,便道:“说得含糊,不是很详,大概也是有了同命相怜的感触吧。还说什么婚姻之事自己做不了主,而且最后那婚事还倒了,是吗?”

礼二公子神采飞扬的脸一下子就静如死水,得没有半点表情,这样看起来就与上官衍很像了:“他还说了什么没有?”

“记不太清了,不过我觉得他好像挺惋惜的,说自己没有福气与那么好的姑娘结成连理什么的。”

会是什么样的姑娘会令上官衍惋惜怀念数年呢?

“我就知道,这事情他一直放在心上,过去这么多年,也真是难为他有事没事翻出来添自己的堵。”礼二公子无奈道。

我真的很好奇:“你一直说的这件事,到底是什么事啊?能告诉我吗?”

礼二公子道:“君子不于后诟人是非哦。”

我缩回了头,这话大致意思我也懂,就是他不会告诉我“这件事”是什么事,不过应该于上官衍那桩倒掉的婚事有关,而且他们一直在找那个与他有婚约的女人,为什么会倒掉呢?上官衍这么好,竟会有女子要倒与他的婚约?即使倒都倒了,为什么还要去找?

突然间我觉得,大家好像都有自己的故事,只有我没有。

礼二公子仍旧喝着茶数着花生米,虽然仍旧顾自带笑,但是我知道那笑里又有了别的深思,我起身告辞,家里的确还有姜面要照看。

拐出街道,我看到前面有个人影一拐而过,我正好也是要往那个方向拐,那身影有点熟悉,好像是蔡大娘。

我不快不慢地跟在后面,看清了前面的人的确是蔡大娘,看她时而快步走一段,又突然地停住脚步想要调头走,犹犹豫豫的这是想干什么呢?

我偷偷笑了,这巷走下去只有我跟宋令箭两家,她与宋令箭没什么交情,肯定是想来看我的——现在我眼睛好了,偷偷过去吓她一下,好给她个惊喜。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就快要碰到蔡大娘了,她却突然拍了拍手,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似的,飞快往前面走去了,我一下扑了个空——这个蔡大娘,怎么古古怪怪的,平时总是跟蔡大叔形影不离的,怎么突然间一个人跑来看我了?而且她的打扮也跟平时肉摊前的样子不一样,穿着新香香的衣裳,束着光洁整齐的发髻,还颇有心思地戴了一个小木簪子,不像是下市顺道来看看我的样子——而像是特意打扮了要出门似的。

我也悄声跟在后面,弄得这么刻意精心,待我来吓吓她。

但是,奇怪的是,快到我家门口时,她却没有往我家的院道上走,而是走走地向巷底宋令箭那户走了过去——她找我干嘛不直接去我家,而去宋令箭家?

这时,我隐隐听到宋令箭的院子里面有讲话的声音,前面断断续续的听不清,只听到宋令箭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清晰,道:“既然选择去恨,就不应该还有所谓的爱。可笑至极。”

蔡大娘站在了门口,不知在盘算些什么——我也偷偷躲到一边,想看看蔡大娘想要干嘛。

第一五九章 二十三年燕家事(一)

院里韩三笑道:“若世界爱恨如此简单明了,又何谓情深至苦呢?”

在聊什么呢,两人怎么聊到爱爱恨恨的事情上去了?大清早的聊天吃饭又没叫上我!

宋令箭鄙夷又轻蔑地笑了:“好像你很懂爱,也很明情似的。”

韩三笑狠狠呸了一声:“我比你懂,好吧。照这么说来,看来这个云姐应该是跟他们三个人都有所关联的,可能十六年前,这个云姐做了什么事情,以致让黑俊因爱成恨。”

黑俊?怎么又提到了黑叔叔?

“但这个人,竟然从来没有被任何人提起过,就像一个污迹,被这个镇抹去了一样。我也算对这件事有份查寻,却也从来没有听谁提起过这个人。”又一个声音道,院里还有一个人,不是海漂,这声音,曹南?

韩三笑不屑道:“就你,没查多久卸任煮饭去了,会查到什么——或许有一个人,会知道有关这个人的一些事情。”

的确是曹南。他道:“我并不觉得——”

这时蔡大娘突然推开半掩着的门,打断他们的谈话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不必去问她。”

我的老天,怎么他们什么话题都能接上,我是一点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里面的人都没接话,蔡大娘的声音在抖,但却很坚定,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定才说似的:“没有谁知道得比我们更清楚,也没有谁比我们更不愿提及这件往事。但是你们有什么事,千万不要去打扰燕夫人。”

我娘?怎么事情又扯到了我娘头上?

“天寒风冷,各位厅中坐吧。”宋令箭静静地请客入厅,难得她会对来人这么客气——

看来他们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谈,这事关于我娘,关于黑叔叔——可能也关于我爹——

早上燕错也提及到黑叔叔,难道,我爹的失踪,跟黑叔叔有关?黑叔叔是我爹在镇是最好的朋友之一,我爹失踪后他也跟着失踪了几天,接着被发现的时候已经疯了,谁都问不出我爹失踪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总感觉不是他们说得那么简单,每次我问到详细情况,他们都左顾言他,以前我以为是他们担心我问多了会伤心,现在想来,倒觉得他们是在害怕,害怕我问多了会露出马脚,我会知道什么端倪。

他们入厅去坐了,我悄悄走到我家后面那条空道,静静贴在墙上,听着小厅里宋令箭他们的谈话。

我听了好一会儿,厅里都没动静,难道是我眼睛好了,耳朵就不灵光了?怎么一点声音都没听到?但是,我明明听到里面火炉烧炭哔哔剥剥的声音。

“怎么蔡大叔没有一起来?”韩三笑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清晰,清晰得好像直接穿过了厚重的墙壁。

蔡大娘道:“当年就是他起的头,镇上所有的人对此事不再提起。如今就算要说出来,也决不能是他。”

当年的事?当年的什么事?大家约好了有事瞒我?跟我爹有关?!

宋令箭道:“他知道你来这么?”

蔡大娘叹了口气,感慨道:“我与柱子他爹守了二十五年,自我嫁他那天就发誓,这辈子以他为天,我的眼里只有他的影,心里只有他的人,耳里只有他的话。包括十六年前,他决定将有关燕捕头的事情埋藏起来,我也是一力支持。但这十六年,我最不能面对的就是飞儿,她越来越像燕捕头,善良,热心。她每次看到我总是那么开心,拉着我说长聊短,我知道,她总是希望能多知道一点关于她爹事——但我半点都不想说,半点也不想回忆。因为我害怕,害怕说漏嘴,害怕她捉到任何蛛丝蚂迹,我害怕——害怕成为一个罪人……”

果然……他们不愿意多提爹的事,是怕我问到太多……

“罪人?”韩三笑惊讶道,“到底你们隐埋了什么?燕飞是燕捕头的女儿,她有权利知道一切。”

我紧紧捂着胸口,压着自己的心跳,我怕他们听见,怕他们因为我在而再次将这个被隐瞒了二十几年的秘密吞回去。

“那现在又何又决定要说了?”韩三笑问着不相关的事,我很急,倒是快点让蔡大娘说啊。

蔡大娘没发声,似乎有所顾虑,韩三笑道:“当年曹南有份参与燕捕头失踪一事,他决计不会出去乱说的。”

蔡大娘又叹了气,我认识她这么多年,她一直是个宽心的人,从没见她这样长吁短叹,她轻声道:“现在连他自己也守不住了——宋姑娘说得对,纸包不住火,我真的不想——不想哪一天真相揭穿的时候,我们费心这么多年去保护的一切会成为把飞儿推向绝境的缘由——况且,既然都已有了结果,起因再难看,也总不会那么难以接受。”

“是不是跟那个名中有云的女人有关?”宋令箭敏锐道。

名中有云?谁?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女人?

蔡大娘道:“黑俊疯疯癫癫,除了你们,不会再有人将他的话当真,如果那个女人没有出现,也许——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女人?爹的失踪,跟一个女人有关?燕错的娘吗?

——

二十三年前。

平静的小镇来了一对夫妇。这对夫妇很年轻,像是新婚燕尔,避难也好,避世也罢,没有人去在乎他们来到这里的初衷。只要平平静静,不为恶做坏,这里的人都会很欢迎新人的到来。尤其,是这样的美满的新人。

年轻夫妇很快在侧街的巷尾盘下了房子,开始营造自己的家。

男人姓燕,全名叫燕冲正。他高头大个,性格豪爽正直,大方公道,热心善良,很快融入了小镇,镇上的年轻人都非常喜欢他,也非常尊敬他。

燕冲正的妻子也是个和善平易的好人,她长得很美,美得让人太有距离感,再加上性格较为内向文静,不事交际,似乎身体也不大好,所以与她相近的人倒不是很多,燕冲正也非常保护她,事事不舍得让她做,家里所有的粗活杂事甚至做饭洗 衣,都是燕冲正一手包办,这世上这样爱妻的男子,也真是少见。

燕冲正生活上非常照顾妻子,平时外出做事,嘴里提起,口里念起的,全是自己的妻子,当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丢了,放在家中怕她孤单,带在身边又怕被人抢了,所以只要他俩一出现,燕冲正一定是紧紧拉着妻子的手,他脸上全是笑,好像要跟所有的人说,这是他燕冲正的妻子,谁也别想从他身边将她带走。而燕夫人总是微笑着看着自己的丈夫,仿佛她的眼里也只有他。

镇上每个人见到他们,都很感动,他们一定经历了很多波折困难才在一起,所以才这样相视如珍,他们抛弃大千世界的一切,两人找一处忘记凡尘,眷守此生。

落好家后,燕冲正已经在镇上有了自己的声望,他举手投足间,自然就有一股首领的风采,很快就被镇长荐到了衙门里头当差,很快就升为了捕头。所以大家都称他为燕捕头。

当时衙事并不繁重,燕冲正为乡亲们做了很多好事。在他来之前的有一年,镇上发了很大一场水,那块大水冲走了很多人的命,所以燕冲正来了之后,就提议修了很多地漏水道,以防再有大水发生。自从他修整了那些水道后,镇上就再也没有发过那么大的水。

还有镇上小巷中各家各户门前的巷凳,也是他亲自修缉的,他说这样路人疲累了,或者巷中遇上三两好友了,可以在巷中凳上聊聊事,回回力。

还有——还有入镇前半坡上的那个茶棚,也是他自己出钱出力搭的,他说小镇地处太偏,翻山越领,有些外乡人走到一半口干舌躁,又不见有人迹,很多人都半途而返。在中途搭个茶棚,足以其见前方有村。同时也方便走货的乡亲们中途歇脚。

茶棚搭好后,他与几个衙门里的弟兄在那轮流守了好几天,后来慢慢的很多人自发的去轮守,就形成了一个习惯。

方才已提了,燕冲正已结交了镇上大帮年轻人,其中最为交好的有两个,一个叫黑俊。一个叫严父血。

黑俊本是个秀才,很清秀,也很文静,在镇上人缘还不错,燕冲正来的那年,他刚满二十岁。他的双亲早亡,但胜在还有家业留下,黑俊也不是什么生意的料子,转卖了那些家业,在家里当个清闲秀才,后来在衙门里混了个理卷来做,平时也没有什么事,大多时间都窝在自家院子里种花——他很爱种花,还自己发明了很多花碗,摆种在院子里,镇上很多姑娘家都讨他院子好看,经常找机会来他院子聊天绣花。

他与燕冲正建交,有很大原因是因为燕夫人。

燕冲正落好家后,一直想将院子打理得干净漂亮,好让燕夫人住得更舒服。他知道黑俊素来对种花有研究,两人又同在衙门办事,自然就向他讨教些花经。再者因为黑俊院中经常有姑娘家们扎堆聊天,他也想让自己的妻子有多一点的朋友,就经常会带着燕夫人一起来。

黑俊将自己珍种的花送了许多给燕冲正,燕夫人也慢慢地融入了姑娘家们的圈子。从此后燕夫人便经常会来小院坐坐看看,燕冲正也很感谢内秀又重情义的黑俊。两人就这样成了至交。

另外一个人,叫严父血。

第一六零章 二十三年燕家事(二)

严父血身世可怜,他娘在怀他的时候,老是作梦梦到他爹受伤流血,当时镇上的人都说这个兆头不好,没想到严父血出生没多久镇上就发了大水,很多人死了,也包括他的父母。家中没什么家业留下,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严父血性子很好,跳脱热情,长得也讨好,就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当时他在衙门里头打杂,因为他是个自来熟,黑俊又性格内向,所他们俩的关系还算好,有时候他也会去黑俊的院子帮点搬搬扛扛的忙。

三个人就自然而然走得近了。

燕夫人有了严父血作陪,性格也开朗了很多,她本来就生得很美,笑起来的样子让院里子的花草都没了颜色,燕冲正就会笑着在边上看着,好像一辈子都看不完似的,那模样经常会被严父血嘲笑。

年少不经事严父血哪里会知道,挚爱在心甜如蜜的那种幸福呢?

他们入住小镇之后,生活一直很美满,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朋友。

没过一年,一天晚上,严父血在街上大呼小叫,燕冲正也在后头跟着笑,街坊们都好奇极了,燕冲正何事笑得如此开心。

一问才知,原来燕夫人有喜了。

美满恩爱的夫妇,将孕有新的生命。

所有的人,都以为是上天眷顾,酬谢神恩,没有人知道,一切美满,都在那个时候慢慢褪去了……

燕夫人本来身子就不是很好,自从怀孕后,燕冲正更是小心谨慎,去哪里都要陪同在侧,燕夫人偶尔只是附近出一下,他都一定要请辞回家看着,不仅如此,他还怕自己不能实时照看,还还请了住在黑俊家对面的蔡大姐一起照看。

也许是因为丈夫太过小提大作,燕夫人也不想燕捕头这样来回奔波,就渐渐的减少了外出,本来她性格就比较内向,怀孕了之后别外界接触就愈发的少了。

燕冲正忙着在隔壁起座大点的屋子,要让自己的妻儿将来住得宽敞点,事无巨细,他都亲力亲为,他甚至还向镇上的木匠去学手艺活,要自己亲自制作家里的一切俱设。

很长一段时间,严父血开始变得有些忧郁,他已将这美丽文雅的女子当成了自己的姐姐,他们的感情也是镇中最好的,但是燕夫人怀孕之后,性情开始变得孤僻,不仅自己不爱外出了,连别人的拜访也都频频拒绝,严父血就经常被她拒之在门外,但有时候她又很正常,还像以前一样,拍着他的脑袋瓜子说以后生了孩子,要教孩子一起踢键子。

严父血将燕夫人忽冷忽热的态度告诉了燕冲正,但燕冲正也非常担心,那时燕夫人突然提出来想在屋上加个阁楼,这样就算呆在家中,也能看到街道行人,不至于那么无聊。

燕冲正马上就着手搭建阁楼,他还怕燕夫人在家无聊,亲手做了台织布机给她,让她闲来无事可以摆弄。

阁楼盖好之后,燕夫人突然提出来要搬到阁楼安胎,虽然燕冲正心中失落,但为顾及妻子情绪,只好答应了。

那时一起帮忙照顾燕夫人的蔡大姐就隐隐发现,这对恩爱异常的夫妇出现了一些间隙,但燕冲正爱妻如命一如往常,早早的就开始跟街坊邻居讨教娃娃经,那时候蔡大姐的儿子柱子一岁多,养得白白胖胖,燕冲正经常有事没事就去抱,他说抱熟了,以后抱自己的孩子就不会那么手忙脚乱了,他还说,男娃女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母子母女平安……

他一直都没有变,事事为燕夫人着想,变的,只是燕夫人,但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变了,这么美满的生活,这么好的丈夫,为什么她突然独自搬到阁楼,为什么要隔离所有想要靠近她的人——

是的,燕夫人开始不愿意再接受燕冲正的种种好,也不愿意与他亲近,燕冲正没在自己妻子面前皱过一次眉头,他顺从得近乎宠溺,悄悄拜托蔡大姐多帮忙照看下,同是女人,许多事情总归是方便一点。

蔡大姐也不明白,她担心燕夫人的身体,提了很多次,希望燕冲正能找个好点的大夫来诊断一下,但燕冲正说怕燕夫人胡思乱想,一直没有请大夫来看。

燕冲正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人前欢笑,人后眉头总是深琐,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燕夫人身子不好,怕保不住这孩子,怕令燕冲正失望,才如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大家都等待着这个孩子出生,或许孩子出生了,燕夫人就不会那样紧张,或许孩子出生了,他们又会回到恩爱的从前,那时一家三口,一定会其乐融融。

孩子还没有出生,燕冲正已经起好了名字,无论是男是女,单名一个飞字。

燕飞。未出生,名先起。

八个月后的一个冬天,这个未出生已被冠好名的孩子出生了。

谁也没有料到孩子这么早就出生,那天大早,太阳未出,雪却扬得纷飞,燕冲正被燕夫人的痛叫惊醒,像世上所有初为人父的男子,急得鞋子都未够得穿,光着脚散着头发,跑在冰雪满地的大街上,他失了分寸,急得连产婆住在哪个街巷都想不起来,只是一路大叫着产婆的名字,从街头到巷尾,几乎吵醒了镇上所有人。

产婆给燕夫人接生,燕冲正仍旧光着脚,身着单薄的里衣等在楼下,不吭一声地足足那样等了三个时辰。

那个年轻的生命,在吵杂的期待中,在茫茫大雪之天,承载着父亲的期盼,呱呱问世。

产婆抱着哭声洪亮的孩子,蔡大姐喜而哽声报喜:母女平安。

燕冲正仰天大笑,七尺男儿,竟喜极而泣。众人无不动容。

燕夫人生了孩子之后,在阁楼上静养了一年,但她的性子始子没有再变回来,她不愿意接近自己的丈夫,也不愿意多看自己的女儿一眼,她的冷淡曾令燕冲正痛不欲生,所有的人,包括严父血,都因着燕冲正难掩的悲痛对燕夫人都带着一股隐恨。

她为何如此?她有哪里不幸福?有哪里不满意?为如活生生将一家幸福如此打碎?本来他们一家三口,多么美好。

燕夫人独自静养的一年,燕冲正强忍心中苦痛,将所有的爱转移到了独女燕飞身上。

燕飞成了燕冲正生命里唯一的光点。

没有谁见过一个父亲会如此爱自己的女儿,就算他再忙再多事,燕飞一定是抱在他手上,无论她是睡着了,还是乖乖的醒着。

燕飞长得并不像燕夫人,但燕冲正静下来看着燕飞的时候,总是眼眶发红。

那个他深爱的女人活在他心中,却死在他的生活里。明明相守在一起,却咫尺天涯。也许上天也觉得自己未免无情,所以它赐给燕冲正这么一个乖巧的女儿,让他将自己无处置放的爱意尽数倾在燕飞身上。

燕飞很健康,也很聪明,虽然燕冲正宠之如命,她却从来不会侍宠而娇,她很大方,很听话,一岁不到的孩子,就总是为别人着想,不管是摔倒了还是喝生病了,她总是笑,也总是逗别人笑,她总是很安静地抱在燕冲正的怀里,燕冲正为着妻子深锁眉头的时候,她就吐着嘴里的泡泡逗父亲开心,燕冲正就会紧紧抱着这个贴心的女儿,恨不得将所有的一切都拿来给她。

有了燕飞相陪,燕冲正的伤痛也慢慢平息,他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到哪里燕飞都是大家眼里的焦点,所有的人都喜欢这个孩子,真心的喜欢,感谢她为燕冲正的生活带来的新的光明,新的快乐。

严父血与黑俊也一样,视燕飞如已出,难得燕冲正舍得放下燕飞让他们来抱,两人还经常会为了谁来抱而吵个不停——

慢慢的,燕夫人给大家带来的伤痛淡去了,燕飞就像个太阳,给大家带来了光明的快乐。

燕飞虽然很健康,也很聪明,但走路却是所有小孩子中最迟的——

因为她到哪里都有燕冲正抱着,只要燕冲正在,他决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之外。有次严父血照看不慎,燕飞想起身要走,不慎跌在了地上擦伤了手。燕冲正知道后心疼得不得了,还揍了严父血一顿,气得严父血哇哇大叫。

所以到了燕飞三岁,才会独自行走。那次行走,果断爽快的燕冲正居然像个小孩子,犹豫退缩了很久才肯放手让女儿离开自己的怀抱,燕飞会走了,大家都在笑,燕冲正却舍不得地含着泪,他说女儿会走了,就不能这样百般依赖地要他抱了。

燕冲正因着在镇上积累起来的众人爱戴,使得自己的爱女成了这里的公主。

第一六一章 二十三年燕家事(三)

少时的燕飞是幸福的。

但,天意弄人,似乎燕飞拥有不得幸福,给予她的恩惠,又无情夺去。

燕冲正来小镇的第五个年头,燕飞四岁。

镇上又搬来了两个人。一个年轻寡妇,带着一个七岁的儿子。

寡妇名叫云兰,斯斯文文,相貌姣好,也不知是如何带着儿子两人跋山涉水来了这里。云兰的性格安静内向,安静地来,安静地落居,就住在西边的那片空地上。

大家只知道云兰是个寡妇,从何而来如何而来不知,丈夫是谁因何而死也不详。不过,过去的事情,也没多少人会在乎。

云兰以种花为生,她的花种得十分秀丽,大户人家会请她到大院子里做做园活,当时郑家后院花园,很多花苗也都是请云兰种的。她自己所在的屋子周围也种满了花,雪白的兰花如冷冬之雪,也算是当时的一处胜地,就是西坡花原。

是的,就是那片西坡花原,只是那时,它真的只是一个花原,布满浪漫如仙的兰花,美不胜收。

云兰知书达礼,进退有度,见人都客客气气,所以大家也都挺照顾她。她的日子过得并不轻松,除了种花,还要照顾自己病弱的儿子,她儿子几乎从不外出,天天喂药为生,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病,应该是类似寒疾之类的毛病,云兰有几次半夜三更在镇上拍药铺的门,哭得像个泪人,据说抓得都是怯寒的药。

所以每次云兰去市上买菜,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多照顾着点,卖菜的会多给点葱蒜,卖肉的就多给点碎肉,云兰心知肚明,只会感激地看着我们笑笑,轻鞠一个躬,话不多,让人感觉很柔弱,很想保护她、照顾她。

燕冲正向来就是个仗义热情的人,他看他们孤儿寡母可怜,便经常会跟衙门里的差友们一起去帮忙做点粗活,搬搬扛扛,修屋打水之类的。

云兰非常感激,不知是为了报恩,还是真心诚意,她待还是四岁的小丫头燕飞非常好,燕飞虽然平时已经很受众人宠爱,但始终是个女孩子,也不能一天到晚跟着大男人跑东跑西。云兰温柔知书,又身为人母,所以照看燕飞非常体贴细心。她会教燕飞唱小歌,也会给燕飞编好看的发辫,会温柔地抱着燕飞哄她睡觉,还会挽很多好看的小花逗燕飞,燕飞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两人就像对亲密至极的母女。

燕冲正爱女如命,燕飞喜欢的他也会喜欢,所以他经常将女儿托在西坡。

因了这般关系,黑俊与严父血也总是往西坡那儿去,黑俊本来就爱种花,认识同是种花的云兰,就像找到了知已一般。渐渐的,一直未娶的黑俊对云兰有了感情,但云兰却一直没怎么表态,她虽然看上去柔弱,却很有自己的想法,对于黑俊,她似乎只是将他当作弟弟来看待,每次他们三人去,云兰总是与燕冲正有说不完的话,她对别人都很寡言少言,唯独对燕冲正有说不完的话。

有一次严父血故意把黑俊灌醉,让他去跟云兰说个明白,燕冲正却阻止了,他怪严父血多管闲事,还再三告诫黑俊不准再提此事,还说云兰也不可能同意这事,当时严父血跟黑俊都很意外,黑俊唯诺地不说话,严父血却是个急脾气,摔了杯子就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燕冲正要一口回绝?他与云兰也只不过是朋友关系,凭什么为云兰作主?

黑俊好不容易提起来的勇气被燕冲正驳回,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严父血却将一切看在了眼里,他比黑俊敏感,也比黑俊聪明,更重要的是,他向来视燕夫人为半个姐姐,尽管燕家夫妇感情冷淡,但他仍旧不想燕冲正将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形象声誉毁掉,也不想另一个女人代替他玉姐姐的位置。本来他也并不讨厌云兰,但这件事后他却对云兰有了偏见,他觉得也许是云兰不想黑俊纠烦,所以意指燕冲正为她驳回出头,他觉得这个女人并不像他们看起来的那么简单,他再不愿意往西坡去。

黑俊与严父血,再不与燕冲正结伴去西坡,而燕冲正却一如既往地带着燕飞往西边跑。

有次衙中有事,严父血与黑俊满镇找燕冲正,最后他们在西头找到了燕冲正,他正跟云兰在一起,云兰俯在他的肩头哭泣,两人举止说不出的亲密。年轻气盛的严父血忍无可忍,当场就将云兰推拉开了,他怒指云兰不知好歹,勾引有妇之夫。

燕冲正大怒,这个稳如父山的兄长像中了邪一样极力维护云兰,严父血越来越气,大骂燕冲正受妖邪媚惑,说燕家邪花入宅将永无宁日,燕冲正出手打了严父血一拳,这么多年三人亲如相弟,别说手拳脚相加,就是恶言相对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严父血气得抡拳头打燕冲正,吓得正在睡觉的燕飞哇一声哭了,燕冲正疼女如命,立马抱起燕飞转身走了。而黑俊只是失魂落魄地看着云兰,从未插嘴一句话。

三人很久都没有再来往。但燕冲正一点都不在意,不仅没有表示出悔意,还跟云兰来往更加密切,也许他真的如严父血说的,邪花入宅,妖邪媚惑,燕冲正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爱妻至深的好男人了。

路人皆是叹叹气,摇摇头,但无可厚非的,云兰来了之后,燕冲正脸上的笑容的确多了,他总是开心地抱着燕飞去西边,燕飞哼着从云兰那里学来的小调哄父亲开心,父女俩走着走着就哼起了一样的曲儿。很久了,燕冲正没有真正地开心过,那些燕夫人曾带来过给他的笑容与之后带来的悲容一样的深邃,她形同陌路的冷淡像一个诅咒,笼罩着燕家的一切,谁都有权利追求快乐和幸福,燕冲正也是血肉之躯。

况且,燕飞会慢慢长大,她已喜欢扎漂亮的辫子,喜欢穿好看的衣服,燕冲正就算能学会所有母亲会的女工之事,他也不能给燕飞带来只有女人才能给的母亲之爱,他的飞儿会有他所不能理解的女儿心事,她始终需要一个能与她共享心事的母亲。

燕冲正并不是圣人。人们可以允许他犯一个微不足道而又庸俗的错误,但这个错误本身,却不被人所原谅。

云兰破坏了三个人多年的情谊,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态度,她也从来没有做过什么解释。在这个小镇,她得到了燕冲正的庇护,就像一个罪人拥有了一个免死金牌,人人对其,敬而远之。

转眼燕飞已经五岁,燕冲正问爱女:这个生辰想要什么?

懂事乖巧的燕飞说:黑叔叔的花花,严叔叔的背背,可以吗?

于是在燕飞五岁的庆生宴上,燕冲正送了这个爱女一份礼物,就是与黑俊严父血重修旧好。

那天的燕飞打扮得异常可爱,她像个公主一般被抱在燕冲正怀里,左手牵着黑俊,右手牵着严父血,欢欢喜喜地叫着黑叔叔、严叔叔,一人脸上亲了一口,说飞儿好想你们呀。燕冲正也对他们笑着,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本来很喜庆的日子,当云兰牵着一脸病容的儿子出现在大家面前,所有人的心里又是一沉。

黑俊与严父血的表情越来越不自然,他们不想再抵触云兰,却抵触云兰出现这件事代表的涵意,但奇怪的是,聪慧如云兰,竟能面不改色地与众人相对,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不被接受的身份,她本看上去也是个洁身自好的人,难道,难道真的愿意这样愿受千夫所指么?

只有燕飞,那天的主角,她飞快松开了牵着两位叔叔的小手,伸手扑向了她口中甜甜叫着的云姨。

燕冲正在旁为云兰牵好她久病的儿子,笑得像个慈父。

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们才是一家人,而高阁之上的燕夫人没有下来,她连自己怀胎十月的女儿的生辰,都不愿露面庆祝。

但是,一切都没有按照大家心中所想的那样发展,宁愿那时,燕冲正纳了云兰,也不愿意这样无疾而终,谁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命运无情的封纱,笼罩了燕飞本应幸福的生活。幸福与生俱来,却撤如海潮,令人慌而无主。

八月十四,这个噩梦般的日子也缠绕了燕飞往后的生活。幸而那时年幼,所以一切都比较好接受。

其实那天太普通了,如果非要说它有点特别,那也只能说它是中秋前夕。

那天,燕冲正显得特别开心,他来镇上七年了,除去第一年燕夫人尚好的那个中秋,接下来的六个中秋他几乎都没有真正开心过。

但这个八月十四,院子装点得喜气洋洋,约了最好的厨子,要在中秋那天大摆一桌宴客。

那天的黑俊也显得非常高兴,虽然他与燕冲正已冰释前嫌,但他对云兰的情谊不减反增,所以一直抑郁难当,那天他如此高兴,也不知是不是强颜欢笑,在为燕冲正将要宣布的好事而高兴。

八月十四那天下午,一直都没什么特别的事,大家都闲等着第二天的团圆。

第一六二章 二十三年燕家事(四)

燕冲正叫上了黑俊与严父血,非要去给云兰家里添点新的家什。所以他将燕飞嘱托在了蔡大姐家中,千叮万嘱要照看好,每次都一样,临走时依依不舍,片刻分开都放心不下。平时燕飞总是很乖,她知道爹爹要去做事,从来不会哭闹,但那天她却显得特别粘人,一直拉着父亲的衣角,不舍他离去。

——那天的燕冲正穿着一套崭新的衣服,他就站在黑俊的院子门口,一边摧着黑俊快些出门,一边挥手跟他的飞儿告别。而谁又知道,只是那不经意的一个挥手,即成永别。

那天晚上一直近到子时,燕冲正与其他两人一直没有出现。

而燕飞自从父亲走后,一直闷闷不乐,最后天黑也等不到父亲来接,竟任性地大哭起来。蔡大姐从来没有听燕飞哭得如此伤心,任性地不理会任何人的哄慰。

半夜孩子哭不停,必有不祥。

燕飞哭得累极睡去,蔡大姐与他丈夫蔡疏却一直没有入睡,他们一直等不到燕冲正回来——

这还真正是头一次发生这样的事,燕冲正讲信爱女,怎么抛下女儿在别人家中不理?平时就算事情再忙,他都会抽点时间出来,哪怕交代一句让他们多照顾一会儿。

蔡疏觉得事有不对,马上去镇上寻问开来,但却没有人见过他们三个人。

一直过了一整夜,燕冲正都没有出现。第二天八月十五,团圆的日子,蔡家一家人都在寻人中度过了。寻了一天没寻到,实在没有办法,蔡大姐只好去问了阁楼上的燕夫人,但燕夫人闭门不见,只说没有见到。

燕冲正不见了。

黑俊与严父血也一直没有回家,他们还去西坡找了几番,奇怪的是云兰母子也不知所踪,西坡屋中东西整齐,家什贵物都在,但就是人不见了。

先是街坊们一起组好小队出去寻找,山里河边都找了,一直没有人影。之后衙门也开始出人去找,这样一边找,一边等,人一直没有出现。

没过几天,西坡开始出现了怪事,很多进过花原找人的人,回来后都莫名其妙的病死了,死的时候白发鸡皮,像是突然老了几十岁,有人说定然是西坡闹了邪鬼,先是掳走了那对母子,再就进原者杀。这些人离奇病死,弄得镇上人心慌慌,很多人都不敢再参与于寻人中来。

八月过后,西坡的花全都开始变颜色了,本来是一片一片的白,跟雪一样,莫名其妙的全变成了绿色,一圈一圈的,好像中了什么妖气,那地的中間突然突出一个块寸草不生的坟包一样的东西。有人怀疑那里一定填了很多鬼吃活人之后的尸骨,但是没人再敢进去瞧个究竟了。

就在镇上人们猜测纷云的时候,黑俊却突然出现了。

但是,他却疯了。

谁也不知道那十几天的失踪他去了哪里,三人出去,为什么只剩一个人回来?其他两人去了哪里?是生是死?

黑俊的口中,再问不出任何有用的消息。只要一有人提及燕冲正或云兰的名字,他就会像疯狗一样乱咬人。

从此,燕冲正、严父血,云兰以及她儿子,没有任何消息,就像世间有只手,将他们从这个地方活生生地拿走了。

燕冲正会去哪里?是死是活?当时发生了什么剧变,他会连一句道别都没有就消失了?

——大娘大娘,爹爹怎么还不回来?

——你爹——你爹抓贼去拉,燕飞乖乖的等爹回来好不好?

——爹爹说要带我去找云姨,为什么云姨也不回来?

——孩子,你爹爹为什么带你去找云姨呀?

——恩……爹爹说,云姨会像娘一样待飞儿好。

——你爹他,真的这么说?

——恩恩。爹爹还说,等月亮最圆的时候,就给飞儿找个半娘,这个月亮怎么还不圆呢……

燕飞的童言无忌,最终还是鉴证了各人心中的猜测。

燕冲正走了。他始终不敢面对往日的恩情,不敢面对挚爱的妻子,但又不能辜负云兰母子,所以他带着他们一起走了。

严父血敬他如兄长,也许是跟着一起去了。而黑俊,最喜欢的女子跟最敬重的大哥远走高飞,于是他受不了这个打击,疯了。

燕冲正如此疼爱自己的女儿,为什么没有将燕飞也一并带走?

或许他实在有愧于妻子,想留下这个女儿,陪着妻子终老……

也许只有这个说法,才能说得通燕冲正这么多年的了无音讯。而燕夫人无动于衷,也从不向旁人问起丈夫去了哪里,只是她永远地将自己关锁在了楼上,再不问任何事实。

也许她也已经感知到,那个昔日许她一生承诺的男人,已离她而去。

燕冲正失踪后,当时的县官因着治理无力而被朝中隔职,不知道刻意还是巧合,当年有份参与燕冲正失踪案的人慢慢死去,衙门也发了一场大火,很多燕冲正当职捕头时的文书也一火俱焚,燕冲正在这镇上所存在的过的痕迹,只剩下了燕飞与足不出户的燕夫人。

燕家,像一个诅咒,谁都不愿提及。只有在某些歌功颂德的时候,才会提起当年燕冲正。这镇上有条小桥还是燕冲正出钱出力造的,虽然桥名叫东墟桥,但镇上的人都习惯叫它燕公桥。

一年复一年,燕飞慢慢长大,镇上所剩无几的知情人对燕冲正失踪的迷团缄口不提,而燕冲正仍旧是那么一个光辉的仁义之人,他的消失也像一个传说,神秘莫测。

十六年。

除了燕飞,没有人再去追寻燕冲正的消息,如果他还生在世,若是真思念家中妻女,定然会回来看望。但他始终没有出现过,也许是遭遇了不测,也许他与那对母子一起,在另一个地方过得很幸福。

但是,事情终不平静。

十六年后,这件被小镇雪藏的往事终于又被掀开了眉目——

燕错来了。

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一进入小镇,就马上得到了镇上人的关注,因为他长得太像当年的燕冲正,十五六岁的年纪,与燕冲正失踪的时间也很相符。但是他们在燕错脸上,找不到当年云兰的影子。

燕错带来了燕冲正的绝笔信,终于结束了燕飞十六年的等待。同时那个猜测也再次被得到了证实,十六年前的燕冲正离开了小镇,在另一个地方娶妻生子。

这件事对于天真简单的燕飞是个双重打击,她心中那完美父亲的形象不攻自破,她的父亲,枉费了她十六年的等待,背叛了她们母女,并且死后才肯面对她们。

我很混乱,为什么突然又多了那个寡妇云兰——难道燕错的娘就是云兰,燕错是爹与云兰离开后生的儿子?还是在镇上时就有了?那云兰原来的儿子呢?病重不治死了?否则怎么从没听燕错提过还有个哥哥?

那我爹失踪的真相,说穿了就是跟那个叫云兰的寡妇私奔了?

“所有的事,最无辜的莫过于黑俊和飞儿。飞儿知道黑俊是父亲好友,这些年来一直很照顾他,就算他被外遣出镇,她还是经常会托人打听他的消息——现在如果让她知道燕错这样对黑俊,肯定会很难受。——再怎么说,燕错也不应该对燕飞有所怨怼,真正的受害者是飞儿不是么?”

他们是心疼我、为了不想让我恨爹一起撒了这个谎,是对是错谁能考证呢?燕错怎么对黑叔叔了?黑叔叔不是流放在外好多年了么?

爹,若你与那云兰有了真感情,你在另外的地方过得幸福,我会也为你开心的,但为什么你们离开后会这样?是什么改变了你们快乐的初衷?愧疚么?

“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你们猜测而已。”韩三笑总结道。

“柱子他爹不愿让这些没有经过证实的想法影响到燕捕头的声誉,更不想伤害燕飞,所以才大家伙约好,对这件事一概表示不知。我们也害怕会被问出其他事来,故意地就淡忘了有关阿血与云兰的事。——现在又发生了这么多事,可能是上天注定,要让一切真相大白,我知道,这个真相比现在燕错的出现还要难以承受。我始终狠不起心告诉燕飞,你们是她最好的朋友,是轻是重,你们来定夺吧。”

屋里响起了脚步声,蔡大娘像是起身离开了。

也许是天气太冷,更或者蔡大娘说的这些事情令我太震惊,我在巷中已经冻得全身僵硬,这是我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我爹还在我们身边的时候,就已经移情别恋——

我看到蔡大娘从院里出来,慢慢地向外走,我跟着她,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揣着这样的真相面对他们。

蔡大娘漫无目的地在巷里打着转,即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市上。她走到一处巷子,坐在了巷凳上,叹了口气,喃声道:“飞儿他爹,您别怪我……”

我向她走近,无力地扯在已经湿透的眼纱,道:“大娘……”

蔡大娘惊讶地站了起来:“飞——飞儿,你怎么在这儿?”

我全身无力,跌撞走过去,蔡大娘飞快过来扶住了我,她的手温暖粗糙,就像小时候一样,她盯着我的双眼,喜道:“你眼睛好了啊?怎么一个人出来乱走——”

我盯着她道:“我爹当年失踪,不是因为捉贼,而是跟个寡妇走了,是吗?”

“你——”蔡大娘瞪大了眼睛。

“我都听到了,不过您放心,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无法接受,但是现在燕错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大娘,既然我知道了真相,我求你多告诉我一点关于我爹的事好吗?”

蔡大娘眼角的皱纹随着岁月越发慈祥,现在我看懂这眼神里的怜意,带了更多其他的意思,她亦是双眼通红,紧紧将我扶着坐下:“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孩子,既然你爹已经……就放宽心,过去的都让他过去吧,你爹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你们这样……”

第一六三章 作鬼之手复旧仇

我无力地靠在墙上,本来我应该伤心难过,但此时我心里竟然很平静,甚至有些释怀:“大娘,您放心吧,我真的不怨我爹,就像您说的,他已将一切都给了我们,他也有权力去追寻自己的幸福,若是让我用他的幸福自由来换愁眉的陪伴,我宁愿他离开。我曾以为他抛妻弃子,燕错的到来摧毁了所有我对他的期盼与信任,但这种想法真的好折磨我,经您刚才那样说来,一切都似乎合情理了,我知道你们怕我多问爹的事情而不敢跟我提起太多往事,现在我听到那些我回忆不起来的细节,爹抱着我笑的样子,爹尽其可能疼爱我的用心,我感受得很真实,虽然我们相处只有六年,但我得的父爱,从不比其他人从相处半生的父亲身上得来的少——”

我抬头看着巷上天,眼泪却止不住滑下,这镇上的一砖一瓦都有我爹用心过的痕迹,这里细致的巷凳,这里整齐的街道,都有我爹经过的回忆。我仿佛看到爹在苍穹的某处看着我,他虽然早就离我而去,但他的荫护从来就没有消失过,他为镇上人所做的一切,他们都用心地报答在我身上,所以他离开后的这么多年,我仍旧像是家族中受宠的小女儿,被保护得那么细致婉转。

蔡大娘潸然泪下,紧紧搂着我的肩膀道:“孩子,你能这样想就好了……”

“我不知道娘为什么会这样,但我知道,她对爹的心也一直没有变,所有的人都以为爹背弃了她,可是她一直很执着地相信爹所做的都有原因,她对爹无条件的信任让我无颜以对——大娘,您知道为什么吗?”

蔡大娘抹着眼泪,哭得与我一样伤心:“没有人知道,所以好多人都觉得是你娘的责任,你爹是个多好的人,是你娘自己将他推远的。”

娘的心里也一直有爹,但是为什么要疏远我们?我上次听过她与秦正短暂的对话,他们提过娘有病——娘有什么病?难道是怀我时落下的?

“大娘,我娘她到底是什么病?您不是觉得不对劲,想让我爹给她找大夫么?她到底怎么了?”

蔡大娘抹着泪,想了想,道:“说不上来,就感觉很奇怪吧,明明有时候聊得好好的,一个转头,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好像——好像一觉刚睡醒,不知道自己在哪在干什么一样——这个情况在怀你五个月的时候开始出现,后来就越来越多,让我觉得很别扭。”

娘到底怎么了?

“有件事,我一直没跟别人说。你娘怀你差不多七个月的时候,有一次,大半夜吧,我跟你大叔往你家送刚剔出来的腿骨熬汤,我听到你爹跟你娘在院中争吵,你娘在哭,相处这么久,我从没见她哭过,因为你爹已经将天下所有女人希望的幸福都给了她,她也一直像所有幸福的女人那样总是笑容满面。她哭得很伤心,她说自己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再也不想让你爹过这样的生活,你爹一直在劝她,很温柔,很有耐心,他说是因为他的自私害了你娘,如果一切能回到从前,他宁愿你娘没有腹中孩子……我跟你大叔都没听明白,但这毕竟是你爹娘夫妻俩的事,我以为这只是普通的吵架拌嘴,以前我怀着柱子的时候觉得辛苦,也经常哭着把气撒在你大叔身上,但是后来想来,总觉得好像是真的有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不然你爹不会这样任之发展,不会这样让你娘这么孤僻避世的。”

难道,娘的改变,才是一切痛苦的来源吗?否则我们,仍旧会是幸福快乐的一家,爹他不会流离在外,不会有燕错的残缺,不会有他娘的早逝,一切,都会不一样。

“大娘,为什么您突然愿意坦白以前的事情?刚才我听到您提起了黑叔叔,燕错也提过,是不是——是不是黑叔叔他回来了?”我细细咬出自己的猜测,一个消失多年的人突然有了消息,有可能是好消息,也有可能是坏消息,但愿黑叔叔是平安回来了。

蔡大娘叹了口气,道:“他为什么还要回来,真相对于你们来说就这么重要么?韩三笑和宋令箭没日没夜地查这件事情,我与你大叔自从他出现后没有一天是睡得安稳——”

我猛地站了起来,瞪大双眼道:“大娘,黑叔叔回来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们都瞒着我?!”

蔡大娘拉着我道:“你旧病复发,双眼又有瘅疾,就算跟你说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让你更难受么?况且黑俊的状态很差,还是那样疯疯癫癫,我们也怕他伤到你。”

“不行,我要去看他!”我转身要走。

蔡大娘紧紧拉着我道:“别去,你别去——我已经违背了大家约好的承诺,将以前的事情告诉了你们,宋令箭强调过,黑俊回来的事情谁也不能擅自跟你提起,怕影响到你的病情——飞儿,你就当帮帮大娘,当不知道好么?黑俊好好的在家里,我们会看好他,时机成熟了你会见到他的。”

我举棋不定,烦躁不安,又是大家伙一个鼻孔出气地瞒这瞒那:“时间成熟?什么时候才算时机成熟啊?”

蔡大娘道:“总之是时候了他们就会告诉你的。飞儿,你眼睛好了大娘真的很高兴,大娘不想变成一个罪人,好么?”

我看着蔡大娘悲伤的表情,想起大早燕错与海漂讲的话,才明白过来海漂那句“为什么连他也要伤害”是怎么回事了——如果黑叔叔回到了这里,那么燕错心里的仇恨就有了目标了,早上韩三笑与他起过争执,可能也是因为这个。

“燕错是不是去找过黑叔叔?”我盯着蔡大娘。

蔡大娘的表情明显一僵,回避着我的注视,摇了摇头,正要回答,我抢过话题道:“我知道他肯定去找过黑叔叔,而且还做了很不好的事情——我可以假装对一切都不知道,但您总不能真让我当个睁眼瞎吧?”

蔡大娘道:“也罢,那你要答应我,千万不要黑俊的事,也别让别人知道你知道他回来了——否则,你大娘我无法再在镇上立足了。”

我急切地点头:“我保证。”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黑俊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莫名其妙的有一天,我们听到对院有人在大喊,黑俊的院子自从他被衙门流放后一直没人住,突然有了人声我们一时也没适应过来,认真听了好一会,那叫声断断续续,的确是从对院传来的。你大叔有黑俊家的钥匙,平时逢年过节的我都会进打扫一番,我们拿了钥匙推门一看——两人都被吓了一跳,黑俊院中的横梁上正吊挂着一个男人,脸上全是血,脖子悬在绳结之中,眼睛如铃,两腿在半空中蹬弹着差点没断气,我们也没认出那人是谁,敢情先救下再说。救下来一看才发现是黑俊,当时我们也愣了,这么多年没出现,都当他已经死在外面了,自己不声不响地回来了,还莫名其妙在自家院子里上吊——”

“上吊?黑叔叔为什么要上吊?”

“我们也不知道啊,但是当时的确只有他一个人在院子里,院门锁得好好的,而且他醒过来就在那儿喊,说是大哥来索命了——他以前一直叫你爹大哥——而且我们救下他时,他嘴里捣着一块差牌,是你爹的差牌——”

“我爹的差牌?我爹的差牌不是我爹随身携带,十六年前就失踪了么?怎么会出现在黑叔叔的嘴里?”

蔡大娘道:“所以韩三笑与宋令箭才将事情怀疑到了燕错身上,唯一有可能拿着你爹差牌的人就是燕错,他们马上开始怀疑燕错在为你爹申张着什么,我们很害怕,害怕他们会查出这十六年我们一直在隐瞒的事情,你爹若是真与云兰私奔,黑俊恨他也是正常,他要用自己的死来揭发你爹失踪的事实,他要与我们所有的人对抗——宋令箭又懂得医术,若是她治好了黑俊的疯病,当年的事情就再也瞒不住了,这么多年了,你爹也已经不在人世,何必要再挖出这些没有意义的旧伤疤来让尚在人世的人痛呢?我也想这样跟宋令箭说,但是她根本就不听,我知道,她在为你寻找公道,可能这就是天意吧。”

我沉默了,我没有想到,我苦心打听了这么多年的黑叔叔,要用自己的死来控诉我爹与那寡妇的背叛,但是——我爹为什么要在噩梦之中大叫黑叔叔的名字,燕错也认定黑叔叔曾经一定做过什么事才令爹耿耿于怀,所以黑叔叔一出现他就要找他的麻烦,难道我爹的差牌真的是燕错塞进黑叔叔嘴里的?难道,也是他将黑叔叔吊起来差点害死他的?照他们的说法,明明是爹辜负了黑叔叔的信任,怎么最后又变成爹怀恨了黑叔叔呢?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娘,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大概有三天了吧,那天早上我还在市上看到你,你跟韩三笑还有宋令箭在举杯楼吃早点,那时我还为你高兴呢,没想到那个傍晚就发生了这件事。”

那天?我想了下,那天我们吃饭早饭,宋令箭先于我被郑夫人请到了郑府为郑珠宝看病,后来我也与夜声一起去了。那天晚上我从郑府回来的时候碰到上官衍,上官衍送我回府,然后,我们在院子里碰到刚从外面翻墙回来的燕错——

第一六四章 赴西探望郑珠宝

他的身上,有酒臭味与血腥味——

当时我以为他心情愁闷自己出去喝酒解忧去了——

不对,那酒臭味带着腐败的味道,根本不是一两天能熬出来的——他刚找了黑叔叔回来?

那——那昨天夜里他在房里自言自语一番又出去,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

我咬牙问道:“那,昨天是不是还发生过什么?”

蔡大娘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怎么知道昨天也出事了?”

我忍着一肚子的话道:“我听他们提过,但不仔细,黑叔叔是不是又出事了?”

“恩,因为黑俊受了伤,所以我一直都对对院的声响很留神,大半夜的我刚给黑俊喂了最后一剂药,见他睡得安生我就抽空回家上了个茅房,出他家院子的时候我还留心地在外面栓上了栓子,怕万一黑俊醒了会乱跑。我在茅房里听到外面嘣的一声什么瓶子打破了,然后就是尖叫声,你大叔刚好挑完猪回来,听到声音马上就冲出家门去了对院,我也飞快跑了出去,我一进黑俊院子,就看到你大叔在拍黑俊的脸,他躺在地上,双眼突出,像是被谁掐住了脖子一样——”

我急道:“他没事吧?”

“事倒是没事,但这事都很莫名其妙,解释不了。我明明从里面把门栓好了,瓶碎声一响你大叔就进去了,他说外面回来也没在巷里碰上什么人,那么短的时间院里根本不可能有别的人,黑俊平白无故的也不可能自己把自己掐成那样,难道真的是他说的怨鬼索命么?但他与谁会有这样的仇怨,非得下这样的重手?”

瓶子?

“黑叔叔家是不是摔碎了一个油瓶?”

蔡大娘点点头。

难道,早上海漂说的那个猫的故事,其实是在说黑叔叔的事?那打破瓶子在外面偷跑走的人,是燕错?他打伤了黑叔叔然后躲在小巷子里,再打碎空瓶假装自己不在场?

他苦心布置这么多事情,到底想干什么?如果他真的想杀黑叔叔,多得是机会,为什么又要留黑叔叔半条命,真像他说得那样要折磨他让他痛不欲生么?

这背后到底还有多少被掩埋的真相?爹,您的失踪到底还有什么隐情?

蔡大娘道:“我知道的都跟你说了,你放宽心,我想韩宋那两人会给你最终的答案的。或许你爹离开,真的还有其他我们不知道的隐情,我们的飞儿这么善良,上天虽然从你身边夺走了你爹,却还是给你带来了别的守护。但愿真相能比我们猜到的要好——总之,没有更差了不是吗?”

我含泪点头,真相翻了一层又一层,就好像在我新长出疤的伤上不停地翻未结完的痂子一样。

蔡大娘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出来这么久,你大叔会找我。我先回去了,先送你回家吧?”

我努力笑着道:“不用,我想在这儿坐坐,没事的大娘,你先回去吧,我眼睛好了,坐会我自己会回去了。”

蔡大娘摸了摸我的头,泪中带笑:“还像小时候一样,明明摔疼了还会忍着眼泪笑着哄人,柱子配不上你,你会找到更好的归宿。”

我尴尬地笑了,怎么好好的要扯到这事上来,我怕蔡大娘又要跟我讨论什么终身大事,推着她让她赶紧走了。

坐了一会儿,我肚子咕咕叫,才发觉已经快要中午了——我出来也挺久了,夏夏应该买好了饭菜,我也该回家了。

走进自家巷子,我有点不安,怕碰到宋令箭或韩三笑,不过对院静悄悄的没了声音——难怪都出去了?

我张望了下,的确没人,但自己院子却有说话声——

“不等了,燕老板回来了你就把方才的话与她说一次,我先回去了。”

是熊妈的声音。

脚步声,我在门口等着,很快就有人出来了,我冲着出来的熊妈笑了笑,道:“熊妈怎么来了?”

熊妈盯了盯我的眼睛,道:“夫人让我来摧一下喜绣的事情,最好能在十二月前完成,跨了年可是不吉祥的。”她还是那样的语气跟表情,可是我觉得她变得亲近了许多。

我笑了笑,眼睛很干涩,所以还是小心地闭上了,道:“恩,好,有劳熊妈了——珠宝怎么样了?”

熊妈咳了两声,道:“好点了,今天还吃了些厨房的点心,还让我来时带上些拿来给你们尝尝。”

我问道:“那,我现在可以去看看她么?她一个人应该挺无聊的吧?”

熊妈道:“夫人应允过,燕老板想来的话随时可以。不过我有事要先回去,燕老板你慢慢来吧。”

我一笑,道:“恩,好,那熊妈慢走,我们晚点过去看看珠宝。”

熊妈走了,夏夏倚在门口,好奇地盯着我看:“飞姐,你这是给熊妈下了什么药,怎么突然感觉她客气了好多哦?平时过来总是凶巴巴的。”

我笑着走进院子道:“谁天生都是凶巴巴的,那宋令箭也是凶巴巴的,你怕不怕?”

夏夏咯咯笑着,道:“当然不怕。飞姐要啥时去看郑小姐,我也去嘛。其实我心里挺内疚的,一直想去看看她。”

我想了想道:“收拾些东西就去。”说罢我就拉夏夏回房间,道,“你来帮我找找我的那些小玩意儿,我好多东西上面都有蝴蝶,郑珠宝也很喜欢蝴蝶,我拿过去给她也看看玩玩,她肯定也会喜欢的。”

夏夏将我珍藏了许多年的那个小匣子整个拿了出来,道:“飞姐所有的宝贝疙瘩都在里面了,把整个匣子带上总不会落了吧。”

我点头道:“恩,那你得小心点,可别磕碰到什么。”

夏夏恩恩点头,一边给我报念着回头的东西,一边帮我用棉布包上,我时而睁眼看着,那匣子是爹很久以前做来送我的,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匣子,他却做了很久,费尽了心国,因为匣子里面刻了很多形态各异的蝴蝶,还有许多格间与抽屉,好让我保存一点心疼的小玩意儿。他从来不知道,也许匣子与匣子里的东西都不重要,他的认真与用心才是最重要的。

夏夏包好了匣子,抬头看我,她很懂我,轻声问我:“飞姐,是不是又想起燕伯伯了?”

我一笑,按了按双眼,一些泪渗了出来:“恩,经常,偶尔,总是。”

夏夏拍了拍我的肩,轻声道:“其实有个人一直念想着,想起来有不舍也有感动,有好多好多谁也拿不走的回忆,也挺好的。”

夏夏自小在人贩子手上辗转,根本不知父母是谁家乡何方,虽然她很满足在这里的生活,但偶尔总也会感伤。

“夏夏,你一点都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么?”

夏夏摇摇头,笑道:“我才不想追找自己的身世,若是真的想起什么来该怎么办,我是决对不会离开飞姐你们的,到时候岂不是左右为难徒伤悲么?”

我想起海漂曾也说过类似的话,他与少时就流浪在外的夏夏不一样,或许,他会不会早已想起了什么,但却宁愿舍弃呢?

与夏夏碎碎聊着,我换好新的衣裙,戴好防风的氅帽,夏夏还带了把伞,说是防晚上回来时风大可以挡去些。

临出门,我才想起来已是午饭时间,夏夏说宋令箭他们交待过午饭会自己解决,我们就吃着熊妈送来的郑府点心往西边走去。

经过西花原,风四面八方地吹来,此时我对这西花原又有了另外的感觉,不禁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大风迷眼,枯萎的花瓣像谁坟头凄凉的纸钱,永不停歇地挥洒着。

夜声说过,赋予妖魔藏秘密,这西花原是不是真的藏了许多前人不欲人知的秘密,才被完了这么令人望而生畏的事情?那这秘密与我爹有关系么?

我紧紧地拉着夏夏,也许我身边的人都有自己的过往故事与秘密,也将会有自己要奔赴的远方与未来,但夏夏却是最让我安心的一个人,我知道她就算离开也不会太久太远,她会像她从小答应我的那样,一直在我身边。

这时夏夏突然轻“咦”了一声,我的心马上提了起来——

“怎么了?”

夏夏盯着西花原,她的眼力向来很好,大大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西花原的某处地方,嘴里却说:“没,没什么,可能我看花眼了。”

我追问道:“看到什么了看花眼?”

“好像看到一个人影,一眨眼又没了,可能是窗纱吹的吧——飞姐快走吧,这儿好冷。”

其实我也有点怕,夏夏挽着我走得很快,我知道她胆大,不会怕,她是担心我会怕。

过了西坡,没多久就到了郑府地界,我们很顺利地穿过宛延的围墙,门口的家丁看到是我,果然没多拦,直接就让我们进了。

夏夏嘻嘻笑道:“看来飞姐都成了郑府贵宾了,不须传达直接就能进来了。”

我笑道:“肯定是熊妈回来的时候吩咐过了呗,别人家院子别嬉皮笑脸的——”长廊一过,我就看到吻玉阁的小院,院里站了个人,清冷地穿着白色的随氅,长长的氅尾拖在地上,孤独地站在院中。

郑夫人?

这时她也听到了我们的说笑,转过身来,头上戴了皮绒护额,长长的头发随意地在身后编了个髻,妆容没有以往精致严肃,看起来十分温柔素雅。

“郑夫人。”我马上停了下来,夏夏的笑声却没及时停下来,余音仍在。

郑夫人看了看我们,道:“来看珠宝么?”

我点了点头,不确定道:“恩,熊妈说,您吩咐过可以的……”

郑夫人看了看吻玉阁紧闭的窗户,道:“她在的,你们去吧。”

我拘紧地点了点头,可能真的是妆容淡雅的原因,此时的郑夫人看起来温和亲切了许多,而且淡淡的还有几分忧伤。

“夏夏也能去吗?我保证我们会安安静静,不会大声喧哗吵到郑小姐。”我紧紧拉着夏夏,生怕郑夫人只允我一人上去。

郑夫人看了看夏夏,居然轻轻一笑,道:“都去吧,这院子,也很多年没有笑声了。”

“谢谢郑夫人。”夏夏挽着我飞快往吻玉阁走,我转头看了看郑夫人,本以为她是要跟我们一起进阁的,没想到她转身走了,没有丫环家仆在侧伺候,那背影说不出来的孤独。

第一六五章 失落的彩色泥人

夏夏还是第一次进吻玉阁,好奇地东张西望,圈圈一见到我们,就尖声叫着:“小姐小姐,那个燕老板又来了!”

夏夏嘀咕道:“这圈圈,说话没脑子呀?”

我噗一声笑了,推了把她道:“别人家院子,别这么说话。”

楼上响起脚步声,我记得楼上地板上都铺了厚重的地毯,竟然还能踩出这么大的声响来,这圈圈也真是缺心眼。

很快的圈圈就出现在我眼前,道:“小姐请你们快进去,我去厨房给你备些吃的。”说罢直接楼梯阶上挤过我们往外去了,也不等我们把最后了阶楼梯走完。

夏夏扭头看着那个乱七八糟消失的背影,小声道:“奇葩。”

一到楼上就听到郑珠宝微弱却很开心的声音:“你们怎么来了?都没人知会过我呢——我这还在床上,篷头垢面还没梳妆,这下要失礼了。”

夏夏为我掀了账帘,我笑着走了进去:“都这么熟了,还有什么失不失礼的,我的鬼样子你可没少见过。”

郑珠宝长发未髻,安静地披散在身侧,长长的像棉絮一样散落在床被上,脸色依旧很苍白,却带着动人的微笑,双眼盛满了光芒。

夏夏笑道:“虽说是病中,精神却不差呢——这么暗,外头阳光可好了,帘子开了见见光,闻闻阳光的味道也好呀。”

郑珠宝靠在软垫上道:“恩,我也是这么说,圈圈怕这怕那,就是不肯。”

“那个圈圈,每次跟她讲话,我都想掐她。”夏夏是个直肠子,圈圈不在也不必藏着话头,一针见血地就说了。

郑珠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对对对,我的病呀,想是一半都是被她气出来的。”

夏夏拉开了帘子,阳光一下就流水般泻了进来,那种感觉真好,像是一下冲刷了很多灰暗的气息一样。

我在床边的椅上坐了下来,隔了一天,突然觉得郑珠宝亲近得像自己多病的妹妹,现在妆容未梳地在病床上笑得喘气,竟有了许多的天真与无邪。

“看你精神这么好,我真开心。你看,我们怕你养病无聊,带了好多小玩意来给你瞧瞧。”

郑珠宝抚了抚胸口,坐直了身子,看着夏夏拿过来的匣子道:“都带了什么宝贝——你们来看我,娘没为难你们吧?”

我摇头道:“没有啊,夫人说我们想来都可以——刚还在楼下碰到她呢——”

“娘在楼下?——哪里?”

“就楼下小院子里啊,她没来看你么?”

郑珠宝垂下头,轻叹了口气:“她还在怪我,一直不肯来看我。”

我奇怪道:“怪你什么?”

郑珠宝眼里已有泪雾,明郎的笑容在她脸上瞬间凋零:“我醒来时的那番话,令她冷了心吧——我知道,这么多年她一直努想想做个好母亲,从软弱退让,再到强势严苛,一切都是为了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想明白了以前争吵中的一些话,我知道我并不是她亲生的,但是我从来没有介意过,她做得比所有亲生的母亲还要好,是我辜负了她的良苦用心,只想到自己,忽视了她的感受……”

我打开匣子,摸着上面细心的周刻,笑道:“所幸你们都还活着,还有很多时间跟机会不是吗?”

“恩,所以我会好好养病,还她一个好好的我。”

“能这样想就好了。”

郑珠宝盯着我的匣子道:“这匣子可真漂亮,不是市上买的吧?”

“不是,是我爹亲手做的,就像——就像你爹送你的百宝箱,不过,我里面的东西当然不跟你的比,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郑珠宝笑了笑,她当然不会这样想。

夏夏帮我一件件小东西拿出来,很细碎,小镜子、小簪子、小石子儿,还有一些小时候路边捡到的漂亮的小东西,她拉了拉匣子下方的一个小拉环,没拉出来,问我道:“飞姐,这底下是不是有个小抽届的?装了什么呀怎么打不开?”

我盯着那拉环看了看——郑珠宝房中点了药熏灯,熏得我的眼睛有点醉涩:“不知道,好久以前的吧,有次不知道掉了什么东西进去,就把那小抽屉卡住了,不敢去敲它,怕里面的东西敲坏了,我也一直想不起来里面放了什么,就没想再去打开过。”

夏夏很执着,道:“这可不行,太堵人心了,我还以为飞姐里头藏着什么小秘密么,紧紧锁着,原来是抽屉坏了——你们聊着,我找个东西把小抽屉撬开,咱来看看里头藏着什么陈年宝贝。”

郑珠宝点头,猎奇心也很重,笑道:“我梳桌抽屉好多小簪子之类的,你随便拿去使,有喜欢的簪子就送你,不要跟我客气——反正我也用不太上。”

夏夏笑道:“送我就不必了,太贵重,戴在头上怕脖子有负担。”说着就把匣子抱边上折腾去了。

郑珠宝看着我一堆的小玩意儿,问我:“那手指大的小竹筒是什么东西?看着像个笺筒,里头是不是装了什么字条儿?”

我笑了,拿起那小小的竹筒道:“一猜就准啊,是有一个小纸条,好久没拿出来看看,怕把纸给弄破了——”我打开竹筒,将卷成小卷的纸条拿出来递给了郑珠宝。

郑珠宝打开来,念出纸条上的字:“子矜美。”

“是啊,这是宋令箭为我起的绣庄的名字,我去问过塾里的先生,说是出自一句古词什么的,我也不懂,但是很好听,我就让章师傅照着这字做成了绣庄的门匾了。”

“原来是宋姑娘起的,我说这么特别。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当作你们绣庄的名字还真是恰当——宋姑娘的字也好看,笔锋锐利,削长刚劲,很像她这个人。”郑珠宝轻柔地将纸条卷了起来,温柔道,“也难为你这样一直细心保存,宋姑娘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很感动的。”

“她这个人,才不会在乎我这些小动作。”

除了这笺筒里的纸条,前前后后宋令箭给我留的一些字条我都收着,小红绳扎绑着,大部分都是“上山五天,别来找我”之类的字眼,看上去好像不耐烦怕我打扰,其实是怕我担心。

我这么想着,就觉得宋令箭这个人挺好玩的。

“打开了,打开了!”夏夏笑着大叫,“我就说,哪有难得到我的哦,飞姐快看——”说罢哒哒已经到了我身边,抽屉的确打开了。

我也挺好奇,拉出小拉环,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夏夏笑道:“原来是小泥人儿呀,藏得这么深,还以为是什么呢——捏得这么粗糙,肯定不是手艺好的燕伯伯做的,是飞姐你自己捏的吧。”

我盯着这小泥人,的确像夏夏说的,不精致,甚至可以说粗糙,小手指那么高,有头有脸有衣裳,都用颜色上好分隔出来。眼睛与鼻子褪色的厉害,可能是放置的时候脸面朝下的原因,脸部突出来的一些线条都已经被抽屉的底壁给磨平了,只有那张用朱红色描出来的嘴依稀还可以看到。全身的衣服上了很旧的颜色,深浅不一,有的地方还露出了本来的泥色,时间隔得太久,很多地方都干裂了——怎么我的匣子抽屉里面会放着这么一个小泥人,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夏夏追问着,因为我几乎所有的小秘密小东西都与她说过,这泥人她却不知道,更何况是从这小匣子里拿出来的,她更是好奇:“飞姐,这是什么时候的泥人呀?有什么故事没有呀?”

我一直盯着泥人,我的确想不起来这是哪来的泥人,这不可能是我爹捏的,那是我捏的吗?我从小喜欢蝴蝶,画的涂的都是蝴蝶的花样,就算是捏也会捏只蝴蝶,我为什么要捏个泥人呢?而且从泥人的样子与形态来看,感觉是个男童,我怎么会把一个这么粗糙的不是我爹送的东西藏在抽屉里面?是我藏的吗?

我盯着泥人的脸,突然感觉到那张朱红的嘴在对我阴冷冷地笑,也许他在嘲笑我的无情,竟荒置它在抽屉这么多年——

我慌乱地把泥人放回到匣子,道:“不记得了,可能是太久之前的吧,我得好好想一想。”

夏夏道:“能放在这里,一定很重要哦。”

这时门啪的一声被推开了,我们都吓了一跳。圈圈在外嚷道:“小姐,点心拿来了,燕老板他们还在么?”

郑珠宝喘了几口气,被吓得不轻,道:“放门边上的案头吧,你在外头等着,不准进来。”

圈圈傻劲上来道:“放在案头不得是要凉了呀?着了灰尘呛到小姐你怎么办?”

夏夏道:“我去拿吧,省得她罗索。”

我看看郑珠宝,见她双眼已经开始迷离走神,磕睡也打了好几个,像是累了想睡觉了,便道:“我们少坐一会儿也差不多了,你刚醒来不久,要多休息,我们也该走了,下次来看你的时候,我一定带上你想知道的那几封信。”

郑珠宝也不客气,笑着点点头,我扶着她躺下,她很安静地看着我微笑。

夏夏刚拿来了糕点,我对她道:“珠宝要休息了,我们差不多要回去了。”

夏夏点点头,轻轻将糕点放在了桌上。

熏烟已经刺得我的眼睛泛泪,我从怀里拿出准备好的眼纱道:“睁了太久,眼睛有点累,夏夏你帮我眼纱围上,风太大了有点酸眼。”

夏夏忙过来帮我系眼纱。

这时外面楼梯响起上楼声,听声音不只一个人。

第一六六章 似是心中故人来

在外待着的圈圈对上来的人道:“老爷。黄老爷——上——上官大人。”

老爷?郑老爷?黄老爷应该是大宝的爹爹,上官大人,上官衍?他们怎么走到一块了?

我轻声摧夏夏道:“有人来了,东西快点收拾好,我们该走了。”

夏夏动作麻利地收拾着,我则站屏风外面听着外面动静。

郑老爷道:“你怎么守在外面?小姐呢?”

圈圈回道:“是小姐让我出来候着的。绣庄燕老板来了,小姐不愿我在旁打扰,就把我遣出来了。”

“绣庄?现在小姐卧病休息,谁允了这些生意上的拜访?夫人呢?”

圈圈仍旧无辜道:“夫人允的。小姐谁都不愿见,就只愿见燕老板。我出来的时候,还见小姐对燕老板笑了,现在在里头唠叨许久,都不知累呢。”

郑老爷语气缓了缓,道:“那这燕老板进去多久了?”

“差不多半个时辰了。刚才小姐还说想吃些糕点,让我吩咐厨房做一些。”

郑守业的语声里带了释然与笑意:“看来昨天那大夫果真医术不错,爱儿不仅醒了,还有了精神愿意吃东西。”

黄老爷道:“爱儿长居吻玉,心境难免抑郁。现在非常时期,让她多见些朋友知已,开阔心境也并非坏事。”

郑老爷叹了口气,黄老爷又道:“往日之事不可留,你一直说我放不下蓝田而恨为有不成气,而你一直永扇望玉,何偿不是一样呢?”

郑老爷温声道:“生活中,最困难的事情,是值得去做而一直不愿去做的事。有些人太迟值得去爱,有些人,不值得爱却又爱了太久。”

这话,说得我心中莫名酸涩,郑老爷是在怀念郑珠宝的亲生母亲么?

夏夏收好了东西,也听到了外面的对话,道:“咦,黄老爷怎么也来了?难怪早上大宝哥哥能出来找我们,原来黄老爷没看着他呢。”

我一愣:“大宝早上来找过我们吗?”

夏夏道:“对呀,跟云娘一起呀,才多久的功夫飞姐你就忘记拉——还有云娘带来的朱雀与玄武呢,我挺喜欢朱雀丫头的,可惜云娘不舒服很快就走了。”

我心里一凉,早上我出去后一直到熊妈来的那时才回来,根本就不知道大宝与云娘来过,夏夏说得这么自然,应该当时“我”是在场的,难道——难道那时夜声假扮过我为我救过场?

我心虚地笑道:“哦,对哦,我这记性,一眨眼都以为是昨天的事了。”我怕夏夏再说我就要露馅了,急忙道,“快走吧,外面好几个人等着呢。”

夏夏走在前面,干脆地打开了门,透过眼纱,我看到外面站了三个大男人,脸面看不清楚,只看到其中一个特别高大,那身影莫名的很熟悉,像是在哪见过,但这个人我应该没有见过,因为他是我唯一没见过的人:黄老爷。

夏夏一看到门外的上官衍,也不顾及先向长辈打招呼,就冲着他笑了:“上官哥哥,你也来看郑小姐呀?”

“夏夏,燕姑娘。”上官衍文质彬彬地对我们点了点头。

夏夏以为我蒙着眼纱什么都看不到,对我解释道:“飞姐,黄老爷跟上官哥哥都在呢。飞姐说要来看看郑小姐,也没别的,只是陪着说说话。”

“珠宝她没什么事吧?”郑老爷紧张地盯着我们。

我笑道:“郑小姐很好,刚才说有点困,我便出来让她好好休息了。”

“我,我去看看她。”郑老爷跟我们点了个头,扔下了身后两位客人,独自进房了。

透过眼纱看上官衍,想着早上在举杯楼偷听他与上官礼讲话,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我,我找了个话题问道:“上官大人,听说你娘也来了镇上,住得还习惯么?”

“挺好,谢谢燕姑娘关心。”

“那就好。那,大宝呢?早上来过一趟,不过云娘好像有点水土不服,又匆匆回去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我这么说好,感觉好像在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而上官衍身后的那个身形高大的黄老爷一直没开口,安静地盯着我,透过眼纱我都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游走。

“娘去过你那么?我今天尚未回衙院,不知道发生什么。娘她怎么样?”上官衍问我,但我被黄老爷的目光盯得不自在,感觉像是自己的谎言要被拆穿了,竟不敢再回答。

“只是有点头晕,说可能坐久了轿子有点憋闷,应该没什么大碍。”夏夏见我迟疑了一会儿,接话回道。

上官衍可能也感觉到了黄老爷一直在盯着我看,圆场道:“黄叔刚巧来看郑小姐,就是大宝的爹爹,黄叔,这位是绣庄燕老板燕飞,平时对大宝也多有照顾的。”

我不自然地笑了笑:“什么燕老板燕老板的,叫我燕飞就行了。”

黄老爷仍旧没有讲话,透过眼纱,我也认真地盯了他一会儿,发现他有点眼熟,好像哪里见过。

门突然开了,郑老爷手里递过来什么东西给夏夏,道:“这彩色小泥人是不是燕老板落下的?”

“哦——哎呀,怎么把这宝贝给忘了,要是真落这寻不回来,飞姐不剐我一层皮呢。”夏夏接了过来,笑嘻嘻道。

那个小泥人?怎么落在房里了?

我佯作生气道:“小丫头片子,不知情的以为我是什么刻薄人家。快点收好,别再丢落了。”

“是是是。”夏夏接过我手里的小匣子,将泥人放回了抽屉。

上官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小泥人,也许觉得我太过幼稚,这么大了还玩这些小孩子玩的东西,夏夏解释道:“这盒呀,全是飞姐的宝贝,一个都不能少的。”

我敲了敲这丫头的脑袋:“多嘴的丫头——既然郑小姐休息了,那我也不多加打拢了,我们先告辞了。”

“圈圈,送两位客人下去,顺便包些刚做出来的糕点,备好灯笼与伞,让轿夫们准备妥当,别怠慢了客人。”郑老爷很细心体贴地吩咐。

圈圈哦哦应着,重复念了好几遍老爷的吩咐。

上官衍道:“郑小姐身子有了起色,我这半吊子药颧也派不上用场。燕姑娘眼睛不便,眼见天黑欲雨,我与她们一起下去吧。”

郑守业点头道:“也好。等下次方便了,再去衙门拜会大人。”

“客气了。”上官衍拜别两人,先于我们下了楼,发带拂在他身后,飘然在我手背上,我竟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定是他知道我害怕路经西坡,才主动提出要送我们一程。

下了楼,我听到楼上很轻地响起郑老爷的声音,他无奈道:“我就怕有这一天。”

黄老爷依旧很沉默,没有回答。

“没想到还是碰上了。自我第一次见到这绣庄姑娘,也不禁感叹造物弄人,竟有如此像的人。偶尔也担心,若是有天你遇上了,必感唏嘘。世上会有相似的脸孔,却不可能有一样的人。逝者已矣,你多珍重。”

他们在说谁呢?我吗?我想起来大宝说过,我与他早逝的母亲长得相像,难道黄老爷看到我想起了亡妻到?难怪刚才一直盯着我。

走出吻玉阁,转向廊道,我竟仍能听到身后传来的绵延之音,也许是黄老爷走到了窗前,故而声音飘落了下来:“你说得不错,世上有相似的脸,却没有一样的人。只怪我与她缘份浅薄,无幸白头偕老。”

我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看,看到吻玉阁二楼的廊道窗口站了一个人,模模糊糊隔着眼纱,我竟然想起了我爹——才发现这黄老爷的身形与轮廊都与我爹很相像,难怪我觉得这么熟悉。

到了主院,我们坐在边上小亭暂作等候,圈圈毛手毛脚地去准备郑老爷吩咐的事:“点心……灯笼……伞……还有……还有……唉,一下说这么多,我记不过来呀……”

夏夏翻了个白眼,道:“是轿子,轿子——”

我笑着推了夏夏一把,道:“不用备轿了,我们人多,天气也还好,我们自己走回去可以了——上官大人没意见吧?”

上官衍也被夏夏逗得在笑,道:“当然没有,圈圈快去准备吧。”

圈圈甩着小发髻跑开了。

夏夏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打趣上官衍:“上官哥哥,这几天可忙坏了吧。又要忙公务,又要忙着招待礼少爷与云娘,难怪好多天都不见你来我们院子了。”

上官衍腼腆地笑了笑,盯着我道:“燕姑娘眼睛怎么样了?有转好么?”

我笑道:“好多了。我呀,有时候轻轻开条缝,能见着颜色跟模糊的人影了。再养几天,肯定就能见着了。”我还不想把眼睛的情况说得太好,万一要是又复发了,岂不是让他们失望了么。

“那就好。”上官衍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我把怀里的盒子递给夏夏,刚才落了小泥人,不知道会不会还有其他东西落了,那些东西都是独一无二,一件不能少:“哎,夏夏,你再帮我看看,刚才要不是郑员外发现了那泥人,我还真不知道自己少收拾了一样。你再帮我看看有没有少的。”

夏夏卟噗笑了,接过盒子,很认真地跟我点着里面的东西。

上官衍也饶有兴趣地盯着,他家兄弟三人,应该很少看到女儿家的小摆件。

第一六七章 一眼难忘秀泉眼

夏夏将抽屉也拉了出来,开始打趣起我来:“这可是飞姐的心头肉,也不晓得飞姐怎么舍得拿出来给别人瞧了——你瞧瞧,前阵子少见了一面镜子,差别没把飞姐吓死,后来才知道是宋姐姐借去了。这回呀,要再丢个泥人儿在这儿,郑府金碗玉筷的,见着这些泥瓦小人,肯定一扫就没了,飞姐非不怨死自己才怪呢。”

“就你多嘴——可别乱碰里头东西——尤其是那个小泥人——你看看,有没有新的裂口——”我怕这泥人拿来拿去,真的要碎化掉了。

夏夏摸着泥人的脑袋,笑道:“要不然拿去给章师傅修一下,这些小裂口补上,再上点釉,保证新辣辣的。”

“要是那样,这泥人,就不是原本的泥人了。才不要。”燕飞抢回了匣子,生怕夏夏给我想什么鬼点子。

“好了,都准备妥当了。三位跟我来吧。”圈圈喘着气小跑而来,只拿了点心与灯笼,仍旧忘了郑老爷的吩咐。

回来的路上,夏夏一直都很雀跃,吱吱喳喳说个不停,那些阴霾在她的心里已经消退,我们终于又回到了当初。

而且我也很明显地发现,她十分喜欢上官衍,虽然这个温雅认真的大人并不多话,但夏夏与他却像是特别投缘,即使他仍旧话少,但夏夏却可以一直说个不停,逗得他时不时爽朗的笑几声,长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得自由。

到了西花原,上官衍却突然停了下来,道:“我想起衙上还有事情,可能送不了两位回绣庄了。”

夏夏立马道:“恩,那上官哥哥快些回去吧,正经事要紧,飞姐有我呢。”

上官衍抱歉地盯着我,笑道:“抱歉,你们路上当心。”

我点了点头,眼纱空透处那对眼睛漂亮,清秀,明亮。

我一愣,这句“当心”,这对眼睛!

我飞快拉着他,激动道:“是你!”

上官衍也一愣,此时我离他很近,能看到他脸上起的变化,一半惊讶,一半担忧。

我笑道:“难怪,我一直觉得哪里见过你——你不记得我拉,几个月前的一个大清早,你在巷口扶过我,你还问我县衙怎么走呢,当时你穿了件黑氅子,还盖了上了氅帽,我就记得那对眼睛,就是你呀!”

上官衍皱眉想了想,道:“似乎是扶过一个绊倒的姑娘,不过当时在下有事在身,没瞧仔细。”

我笑着,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忘不了那对眼睛,泉水一样清流澈明亮:“没事,我知道是你就行了。大人有事快去忙吧,再见再见。”

上官衍欠了个身,转身快步走了。

夏夏却没打趣我,盯着上官衍的背影若有所思道:“上官哥哥怎么了?好像不太舒服,我看他脸色都变了。”

我奇怪道:“有吗?他不是衙中有事才先走么?”

夏夏道:“衙中有没有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肯定不舒服,不想我们知道,才先走的。”

夏夏向来很会察颜观色,这点远比我强。我平时就不懂这些,这下遮了眼纱更是看不清。

我鬼使神差地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西花原,难道又是原中的妖魔在作祟么?

夏夏道:“飞姐,是不是眼睛看不见的原因,我总觉得你最近一直怪怪的,怎么老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里,以前你一个人可是呆不了多久的呢。”

我心道,其实我也没多少时间在房里,不是自己往外去了就是夜声带着我去了,可能夜声为我圆过很多场而我不知道,敷衍道:“眼睛不好使,去哪都不方便,还给别人添麻烦,我只想快点把眼睛养好,这样宋令箭才能专心医燕错的眼睛啊。”

夏夏恩了一声,道:“飞姐,你放心,我会跟燕错和好的,不会让你担心。”

我笑着点了点头,紧紧握着夏夏挽着我的手,望着晴空万里的远方,道:“好夏夏,都不想时间再过去,再过几天我也给你找夫家,我想想就好舍不得了。”

夏夏啐了我一口:“谁说我要嫁,飞姐你这是慌着把我往外推么?我呀就怕你嫁了到时候嫌我碍事儿呢。”

我红了脸,道:“嫁嫁嫁,嫁给谁?非得嫁人才能过日子么?”

夏夏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喜欢小孩子,飞姐嫁人了,我就可以做夏小姨了呀,飞姐以后想给我生个小甥儿还是小甥女呀?”

我想了想道:“女孩子贴心,不过长大了都要嫁远,想想都很心酸——”

夏夏咯咯笑了,松开我跑远了,笑我道:“还说自己不想嫁呢,都想到生娃了,快来跟我说说飞姐想嫁谁,夏夏帮你去抓来——”

我快步跟着,骂道:“臭丫头,就知道调戏我,抓到了看我不扯你小辫子——”

进了巷子,夏夏先于我跑回了院子,笑道:“嘻嘻嘻,飞姐,他们都在院子里呢——曹先生也在。这下可真热闹。”

我跟着跑了进,累得气喘吁吁,眼纱也有了微汗,厅里坐了三个人,韩三笑宋令箭,还有一个黑高瘦的汉子,应该就是夏夏说的曹南——大早的他们谈论完蔡大娘说的事一起出去,现在怎么还在一块儿。

韩三笑起身问我道:“大清早就没见你们,上哪去了?”

夏夏扶着我进来,我喘平了气回答道:“今天天气好,感觉精神也特别好。听夏夏说郑小姐卧病在床,想起那些日子她一直在旁帮我,就跟夏夏一起去看了看她。”

“她怎么样了?”宋令箭坐着没动,上下打量我,问了一句。

我应该装作昨天没有去过、今天是第一次去的样子,回答道: “好多了,我跟她聊了大半个时辰。不过我来之前,据说一直情况都不是很好——听说还是幸亏请了你去,她才转醒过来。我就说你呀,比这镇上的大夫都灵多了,就是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去打猎。”

韩三笑的鼻子到处乱嗅,显然是闻到了打包回来的郑府糕点,最后盯着我怀里的匣子道:“你怀里抱了什么?有啥好吃的藏起来?”

我笑着将匣子往桌上一放,好让他看个明白,免得说是我藏了好吃的不给他吃:“就是我那小盒子。突然想着带出来给郑小姐看看,解解闷儿,我正好数数里头的东西,看看有没有坏的落的。”

夏夏一旁补充道:“还说呢,刚才差点落了那小泥人,要不是郑老爷看见了,飞姐又要急得不行了。上次那面小镜子,可就急得她找了大半天。”

镜子?我什么时候找过镜子?难道又是夜声装的我在找镜子?他没事干找镜子干什么?

“在我这。一直忘了还。原物奉还。”宋令箭将什么东西放在回到了匣子中,我好奇地拿了起来,不说我还没真印象有这么面镜子,小小的巴掌大——是不是孟无也问过我,有没有巴掌大的小镜子,难道说得是这面吗?平时放着我都没怎么理会,怎么宋令箭也拿走过?很奇特吗?我盯着它看。

“咦,这是什么小泥人?这么丑?哪来的?都裂了喂——”韩三笑毛手毛脚地戳着我抽屉里的小泥人。

我扁了扁嘴,道:“其实,我也不太记得了。印象中它一直是放在这盒子里的,这盒子里,全是很重要的纪念品——既然我没印象了,一定是很小的时候留下的,可能是爹教我捏的第一个泥人,所以才特别珍贵,一直摆在这盒子里。”

曹南突然咳了一声,尴尬地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几位慢聊,不必送。”

夏夏笑道:“是哦,我也要去买些菜来做晚饭了,曹先生,我们一起出去吧。”

曹南跟夏夏一起出去了,这夏夏,什么时候跟曹南关系也这么好?这曹先生我还是第一次见,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样,他们都叫他曹先生,我还以为是个教书先生模样的呢。

韩三笑的脸突然凑过来,扯着我的眼纱道:“飞啊,过几天就是冬至了,今年咱们怎么过?”

这家伙,一来就想到吃,我翻了个白眼,眼睛有点痛:“跟往年一样,叫上周渔鱼啊小驴啊,一起过了。”

韩三笑插腰道: “又是这些大老爷们,今年换个口味行不行?我想了想,今年多了海漂跟燕错,再加上咱们四个,总共六个——话又说回来,我怎么发现你叫来叫去的,都是我们这些人,你看起缘挺好,除了我们来之前,就没有其他金兰姐妹般的朋友么?

金兰姐妹?黎雪么?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布店的黎老板冬至定然是要跟夫家过的,所以就不算上她了。还有其他人么?”韩三笑知趣地为我排除了黎雪。

我认真地想了想,好像还真没有,李瓶儿跟我关系还不错,不过她曾是赵夫人的侍婢,因为宋令箭才放了自由,嫁给了阿牛,来往多了才熟,再以前,除了黎雪好像就没其他人了。

“没有了。其他的人,关系都挺好,但也算不上太亲密。我大部分时间花在绣庄上,也没什么时间多跟别的人来往。”

“小时候呢?就没有玩得来的小孩子?”韩三笑一副要挖我家祖坟的样子。

第一六八章 好戏开场匆忙离

我摇摇头:“记不清了——你知道,懂事之前,一直是爹爹还有几位叔叔带着我的,爹——爹走后,好像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重新开始,从什么都不会,到什么都要学会,又哪会有那么多时间结交别的朋友。”

“那你爹忙差的时候,你都跟谁的?”

我掏尽回忆,想着小时候的事情,爹在时的印象真的太浅了,有记忆开始几乎都是跟着蔡大娘他们: “蔡大娘啊——但是他们也很忙,我记得他们总是把我放在院子里的一个篮子里,一边干活,一边哄我。柱子哥也是,不过他很可爱,经常偷偷放下手里的活过来陪我玩。”

“除了蔡大娘,还有其他大娘阿姨之类的人么?”

“……可能会有吧,但很零散,也很模糊,应该很少。爹也不放心把我随便交托给别人,他总是有太多的不放心——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我突然觉得奇怪,他们问这些干嘛——不对,他们知道西坡那个寡妇,想从我这里套话,但是我真的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人。

“没有,这不是八卦下么,如果以前还有别人照顾过你,你总得感下恩,送些鸡蛋补品什么的嘛。”韩三笑干笑几声,却遭宋令箭瞪眼。

“不提了。尚有余光,我看看你眼睛。”宋令箭推开韩三笑,过来除下我眼纱,轻开我的眼皮,认真道,“眼中污浊已除,血丝褪淡,是不是微微可以分清颜色跟大体影像了?”

我答道:“恩——但我没有多张,只是今早醒来觉得眼睛特别清爽,偷开了一下,竟能微看到些大致的形状跟人影了。”我尽量把眼睛情况说得保守点。

“喝了今天的药后,明天你可以在房里睁眼,但不能有太强的光线或风,额前头发不要挡住眼睛——出外的话最好别睁眼,冷风夹尘,很容易再损坏眼睛。”宋令箭很细心地嘱咐着。

我又想起今天匣子里找出来的那些小纸条,噗一声觉得好笑。

宋令箭立马离远好大一步,道:“笑什么?”

我伸手拉她道:“你呀,最刀子嘴豆腐心了。关心起人来,数你最仔细了。”

“你的眼睛不好,我决计不会施救燕错。你想让他聋掉,我没有任何意见。”宋令箭保持着自己的冷淡,其实只是怕我看穿。

我早知道她这脾气,应和道:“好好好,是我,是我为了求你救燕错,才想快点养好眼睛的——对了,说起燕错,早上出来找海漂,现在怎么连海漂也不在了?”我理了理被宋令箭弄乱的额发,突然觉得刚才宋令箭弄我额发的那种感觉好熟悉,让我模糊想起了一个人影。

“怎么?”宋令箭很敏锐地发现我表情的变化。

“没什么。”我摇摇头,追忆着那瞬间闪过的回忆之光。

我因为眼睛需要休养,韩三笑又实在急得想早点吃饭,只好被我使唤着亲手煮个饭,捞个米要哭诉自己的冻僵的小手,起个火又跳脚说被火星溅到,刷个锅都说那蒸气熏疼了他的大眼,我好几次都想拿个水*砸晕他,我们煮个饭都是顺手的事,到他手上怎么这么多名堂呢?

厨房里全是我打骂呼喝的声音,还有韩三笑莫名其妙的哀叫声,宋令箭则坐在厨房小院里晒着太阳,双眼放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想什么呢?爹失的真相?黑叔叔发疯的原因?还是只是在回忆着自己那些被抛弃的过往?

韩三笑摔着抹布不满道:“明明她是女人,这些女人的厨活为什么我来做?!”

我对他实在没耐心讲道理,大声道:“谁交的月钱最少谁干活——说起月钱,你有几个月没交了?”

韩三笑一咋舌,缩着脖子,眼睛滴溜溜打转:“哎,我说,你都瞎了记性还这么好,心眼儿可真小,活该你瞎。”

“说什么呢你?你过来,看我不打死你!”

“好凶啊,好凶啊,活该又瞎又嫁不出去啊!”韩三笑就是这么口没遮拦,我才不会放在心上。

“总比你又脏又懒讨不到媳妇好!”我对骂回去。

夏夏买完菜回来,在院边上看着我们咯咯笑。

夏夏带了许多熟食,所以饭一好就能吃了,我还让夏夏去对院看了看,海漂与燕错仍旧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大早出去干嘛了,都好几个时辰了还不回来,估计饿了也自己在外面吃过了。虽然海漂与燕错都不是话多的人,但他少了他们,仍旧觉得不完整。

今天又像往常那样,我们一桌围着吃饭,以前夏夏不与我们同桌,现在要在边上照顾我故而也坐在了一起,她平时就爱与韩三笑斗嘴调笑,我笑得很开心,仿佛那些记得不记得的事情都抛到了九宵云外。我甚至又开始软弱,想要缩回龟壳,我不想再去挖真相,不想知道那些已经不可更改的事实,我只想大家开开心心的在一起。

吃好饭后,夏夏麻利收了碗筷,韩三笑倒在檐下开始打盹,我都还没与宋令箭讲几句话,他就翻来转去嫌我吵到他睡觉,宋令箭睥了他一眼,对我道:“今天阳光太胜,午间你回房休养去吧。”

其实早上在外奔波半天,我也的确累了,但他们一唱一和的,好像显然就是有事要做不想我跟——

这两人,是不是又有事情想瞒我?

我假装很好说话地点了点头道:“恩,我正眼睛也酸着,我回去了,你们也休息一会儿。”

“恩。”宋令箭送我回房,我抱着暖炉懒洋洋的假装要睡着,她安静出去了。

想骗我?没这么容易——

宋令箭脚步一出院子,我马上就起来了,放下暖炉,跑到院子门后听对院的动静——果然,他们在讲话——

哼,死韩三笑,你不是要睡觉么?我不禁有点得意,我可不是以前那个随便被你们瞒哄的笨燕飞了。

只听韩三笑轻声道:“如果真的如蔡大娘口中所讲,当年燕伯父是跟那西坡的寡妇私奔,还带着那寡妇的儿子和严父血——那为什么头从到尾,寡妇跟她儿子都没有再出现?难道燕错是寡妇跟燕伯父后来生的儿子?燕错口口声声的,要向燕飞讨回这十几年夺父之仇,若真要讨仇也是长子出头,他一个小孩子颠三倒四干什么?再说了,这件事再怎么说也是寡妇先夺人夫父在先,现在反而还义正言辞——我想来想去,就觉得这事儿有点对不上路。”

对,这事我也觉得奇怪。

宋令箭道:“你不觉得,黑俊的态度也非常奇怪么?”

两人静了一会儿,我听到椅子支呀一声,像是宋令箭站了起来。

韩三笑快速道:“找燕错问个清楚。”

宋令箭也同时道:“再去探问探问黑俊。”

韩三笑扬了扬声音,他在坚持自己的提议,道:“燕错突然又装神弄鬼,弄出三个差牌来恐吓黑俊,他又是燕伯父失踪后才有的骨肉,当然是找他问清楚更直接。”

宋令箭反驳道:“燕错既然心中早有准备,又怎会老实跟你交代心中打算——黑俊多次受袭,现在已被激出点神志来,现在找他套话正是时候。”

韩三笑道:“既然我们拆穿了是燕错在作鬼,他也没什么好狡辩的——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去找燕错了,因为海漂!——你知道他俩呆在一块儿,你不想见海漂,所以就不想去找燕错!”

宋令箭冷哼一声道:“你若想找,你自己去找。我懒得理你这么多。”说罢就有脚步声响起,像是她要从院里出来。

这时巷子里突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有个声音远远的从巷口就吆喝过来了:“宋姑娘,宋姑娘!不好了!不好了!”

柱子哥的声音?

“又怎么了?”韩三笑的声音近了近,像是他也从院子里蹿到了巷子里,声音一下就离我很近很近。

“燕错——燕错跟黑俊打起来了——”柱子哥气吁吁。

我一惊,燕错跟黑叔叔打起来了?!

“好戏开场了。”宋令箭冷笑着说了句,这感觉像是在兴灾乐祸似的——她就这么唯恐天下不乱么?

“快走吧,什么鬼门子的开场白!”韩三笑向外走着,走了几步停下来,转头对仍在身后的两人道,“快走吧。”

一下子巷子就空了,三人估计都往燕错他们打架的地方去了——那我怎么办?怎么跟?

我想了想,跑回房间,照夜声以前教我的法子,用寒晶敲他留给我的手杖,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然后我飞快喝了夏夏端放好的药,再往眼睛上抹了点药,披穿好衣服,焦急地等着夜声来找我——但是夏夏现在正在大院之中哼着小曲在收拾,夜声如果真的来了要怎么进来呢?我是不是应该把夏夏先支走?还是自己先出去?那万一要是夜声没来,我岂不是白等了时间,错过了宋令箭没心没肺说的那场“好戏”了么?

我很着急,一直用寒晶敲着手杖,敲得手指都麻了,没等来夜声,反而惹来夏夏在外问我:“飞姐,是不是掉了珠子在地上呀?一直有弹动声?要不要我帮你找呀?滑到可不好了哦——”

我连忙阻止道:“没,是我自己在玩珠子呢,你忙你的去吧,剩下的熟味你放在厨房热着,他们回来随时可以吃。”

夏夏咯咯笑我:“这么大人了还玩珠子,我已经放了,你就好好休息吧,我就在院里头,你醒了叫我,我都在呢。”

平时这话会让我很安心,可是现在我却更不安了,夏夏一直在院中守着,那即使是夜声来了,我们要怎么离开呢?

第一六九章 再惹恨意怨难平

我心急如焚,这时突然听到有人远远近近道:“别敲拉,再敲寒晶要碎了哦——姑娘你到后院来,小生在后院等你。”

我松了口气,夜声果然来了——我飞快走到窗边,轻启了个缝,看到夏夏正垂头坐在那描花,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夜声的声音。

夜声会变戏法,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也想不及这么多,在床上拢了拢被子,拱出一个人形假装在睡觉,悄悄开门往后院溜去。

我看到后院站了个人,亦披着深色的氅子,侧站在廊道尽头,那身影感觉软软弱弱,像个书生——夜声?

我现在眼睛已经能基本看清东西,本能的就想眯眼仔细去看这个人,说实话,我与夜声认识也有些时日,却从来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来日我们若是人海中擦肩而过,他不知道我,我亦不知道他,该是多奇怪的经历。

我刚想问这人是不是夜声,夜声的声音就已经传到了我耳边:“姑娘是不是忘了与小生的约定了啊?”

我一愣,糟了,我答应过夜声,在他没有做好准备之前决对不会睁眼看他的模样,于是我连忙闭上了眼睛,轻声道:“不好意思,我一下没反应过来——院子那头刚站着的是你吗?”

“是小生呀。”夜声突然已经站在了我边上,但是我一直竖着在听,根本就没有听到脚步声或者衣衫随风飘摆的声音,夜声总是这么神秘么?

夜声的声音还是很温和,笑道,“虽然小生想要相信姑娘,但是时机未到,这么早知晓就不有趣了——小生怕姑娘一个不留神就睁开明目瞧见小生模样,届时就难再合作了哦。”

我点头道:“也是,我自己也会控制不住地去睁眼——这样吧,我还是拿眼纱遮住,好么?”因为要保护眼睛的缘故,我已经习惯了在包袋里备一条眼纱,以防不时之需。

小生道:“姑娘若是愿意那就最好了。”

我拿出眼纱,将自己的眼睛遮了起来,但仍能模糊地看到亮光,光明的感觉让我真温暖。

“夜声,我急着叫你,是想让你变个戏法,让我瞧瞧黑叔叔与燕错到底怎么了——你能带我去么?”我马上切入正题,拉着夜声的衣角道,夜声来无声去无踪,我怕他一下子又把自己变没了。

夜声笑道:“随小生来就好了。站稳了哦——”话音刚落,我就感觉自己的胳臂猛地被提了起来,风声,我感觉自己好像在腾空而升,但很快又落了下来——

夜声真好说话,无论我提怎么样的要求,他都像是早就知晓一般的答应了并且做到,不像韩三笑跟宋令箭那两个家伙,什么事情都要把我挡在外面。

“跟着小生走,千万别出声哦。”夜声挽着我,向某处飞快走去。

一路上我很想问夜声我们要去哪,但是我知道,他会带着我去想去的地方。

沿着巷道拐了好几个弯,我已经乱了方向,这时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这味道我从小闻到大,就是淡淡的生猪肉的油腻味——

蔡大娘家?

那股猪肉的油腻味越来越浓,显然夜声带着我向那处在走——夜声带我去蔡大娘家干什么?我想知道燕错跟黑俊怎么样了?!

我刚想开口说话,就听到巷深处传来燕错的咆哮声:“十六年前,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我愣了愣,燕错怎么在这里?——我突然想起来,蔡大娘家的对面就是黑叔叔的家,那就是说,他们在黑叔叔家打起架来了?

“不是我——不是我——是她,是她害死大哥的,是她——”一个苍老的男人哭泣着辩解——这声音很陌生,又很熟悉——这声音是黑叔叔的?!

黑叔叔?!黑叔叔真的回来了——

我忍着惊叫,由夜声带着我转到一处角落,然后他像以前那样在我肩膀喉咙两处都按了按,我身不能动,口不能声。

我等着夜声的戏法再次展示,但是这次,夜声却揭开了我的眼纱,在我耳边细语道:“姑娘双眼能见,不如自己睁眼看看吧。”

我迟疑着睁开双眼,因为动不不,所以只能看到正前方的东西,我们好像呆在黑叔叔院侧的一个走道上,这地方很窄小,只能供一人行走,夜声就在我边上,我们并肩而坐,近在咫尺,我双眼能见,却始终转不了脸去看这张我一直好奇的脸,这滋味别提有多难受。

夜声轻然道:“姑娘就别心中作痒了,好好看这一直期待的好戏吧。”

我心里一凉,好戏?宋令箭在来之前就说过,好戏要开场,夜声怎么也说这话,难道——难道刚才我们在院中的时候,他也在?还是只是一个巧合?

我忍下半明半暗的犹疑,眯眼看着眼前的景像——

眼前的院墙布满了枯萎的山虎,院墙这处裂了好大的缝,因为被山虎遮挡所以没人发现,但我们却能仔细瞧见院中情景。

院里有韩三笑、宋令箭、海漂、燕错——

我没闲情逸致去一一看他们阔别已久的脸,此时燕错正扯着一个倒坐在地上的男人——黑叔叔——

如果不是先听到他的声音,如果不是知道他已经回来,我真的认不出这就是黑叔叔,他苍老了很多很多,瘦弱得可怜,满脸邋遢的胡渣,苍白得吓人,若是让我半夜三更碰上他,定会以为他是地府里逃出来的受尽炼狱之苦的孤魂。

我眼眶一下就湿了,我的黑叔叔,那个总是抱着花盆安静微笑的黑叔叔,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你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你要得这么多?大哥比世上任何的人都爱自己的家,为什么你要这样拆散他们?你不该来,你不该来——你该死!你该死!”黑叔叔突然猛地向宋令箭冲去,但是因为被燕错拉着,又无力倒了回去。

燕错犹疑地看了一眼宋令箭,宋令箭看了一眼黑叔叔,点了个头,燕错松开了黑叔叔。

他们都看着黑叔叔,他哭得肝肠寸断,满脸鼻涕眼泪,蜷缩成一团——我忍下眼泪,黑叔叔,这些年你在外受了什么苦,你回来了为什么不找我?

“最该死的人是我,是我。我有眼无珠,竟相信了你这样的厚颜无耻心狠手辣的女人!”黑叔叔哭了一会儿,颤颤幽幽地站了起来,向宋令箭走去,双手放在她脖子上,突然就掐紧了,歇斯底里道:“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你还想要什么?!你还想要什么?!”

宋令箭,小心啊!

我想动,动不了!

马上的,海漂飞快地拉开了黑俊,将宋令箭往自己身边拉了拉,还仔细地抹去了她脖子上黑叔叔留下的污痕,那动作说不出来的温情与细心,皱眉着,碧绿的眼睛阳光下很好看,闪闪发光,盛满了难以名状的忧伤道:“别靠近他,他疯了。”

韩三笑抱着胳臂,看着海漂与宋令箭,似笑,非笑。

宋令箭瞪了一眼韩三笑,也瞪了一眼海漂,往后退了退,海漂明明帮了她,她的表情与眼神却好像在怪他多管闲事一样。

真无情,不是吗?

那对碧绿的双眼轻轻垂下,没有失落,也没有自嘲,像是早已习惯了。

黑叔叔倒在地上,指着海漂疯子般凄声大笑:“又一个蠢货!你这个贱人,水性杨花!蛇蝎心肠!你们都被骗了!你也会死的!你会被她吸光血,吸光了血!你等着死吧!蠢货!”

黑叔叔为什么这么针对宋令箭?为什么要这么骂宋令箭?

韩三笑叹了口气,蹲身扶着黑叔叔:“黑俊——”

黑叔叔整个人疯狂地抖了起来,他猛地抬头瞪着要扶他的韩三笑,脏污的脸狰狞恐怖,他紧紧拉着韩三笑的胳膊,苍白干瘦的手背骨筋暴裂,他紧紧扯着韩三笑,反复在他臂上按摸着,直起身子道:“吸光血——吸光血——阿血,阿血,你疼不疼?你疼不疼?黑哥给你止血,你的血呢?你的血呢?阿血……”

韩三笑马上嫌弃地推开了他,黑叔叔恐惧地抱成一团坐在地上,直直地看着地,仿佛那里躺着一个人一样。

黑叔叔的疯病,越来越厉害——难怪他们瞒着我不让我接近他,他离镇之前,只不过是个酒鬼,不是痴言痴笑,就是哭哭啼啼,但他从来不会攻击别人,更别去掐一个对他毫无危险可言的女人。

黑叔叔管自己嘶声大哭着,疯狂地撕扯着身上的衣服,那本来就很破烂的衣服已在被撕得不成样子,他喘得厉害,撕扯衣服的手剧烈地抽搐着,然后突然双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黑叔叔怎么了?!你们——你们谁去扶扶他救救他呀——

四人都淡然地站着,谁也没去管倒在地上的黑叔叔,这么冷的天,他只着了一件破得不能再破的袄子,就算没病都要被冻出病来,为什么你们可以这么无情地孰视无睹呢?

最后海漂蹲下身,将黑叔叔扶进了屋子。

第一七零章 十六年来失踪事(一)

韩三笑转头看着燕错道:“你几次三番的唱完一出又一出,到底想要干什么?”

燕错盯着韩三笑,“听”他把话问完,再转头恶狠狠地瞪着屋子,估计在瞪着屋里的黑叔叔:“我不会唱戏。不过拜访一下他生前的‘至交好友’而已。”

“至交好友”这四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我听得出来,这并不是他真心想说的,他在讽刺——还有他嘴里的那个“他”,应该指得是爹吧?

韩三笑道:“你与那个寡妇云兰是什么关系?”

燕错瞪着他,一脸的不屑道:“不懂你在说什么。”

韩三笑也不甘示弱地瞪大了眼睛,插腰道:“唱完大戏又装傻。你口口声声要向燕飞讨这十几年所受的冷落之屈,当年镇上的人都怀疑燕伯父是因为西坡的那个寡妇云兰才不辞而别。十六年后,你燕错突然出现,但你却说自己没听过云兰这个人。这中间的断点也太让我感觉奇怪了。”

燕错头一撇,刚好撇到了我所在的院墙裂缝的地方,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浓密的山虎——糟了,人都说眼瞎耳灵,难道耳聋的人眼睛也会特别毒——不会看见我了吧?

“我不认识你说的什么寡妇。”燕错的声音也变得若有所思,我好心虚,他一定在思量山虎后面是不是有人在偷听!

“那你娘是谁?又怎么会取代云兰嫁给了燕伯父?!那云兰又哪里去了?!”韩三笑追问。

燕错马上变得不耐烦,双拳紧握,额上青筋暴裂:“燕家的事,与你们无关!你们少管闲事!我不认识什么云兰,更与这个人没有任何关系!”

这韩三笑,总是要去挑燕错的脾气,唯恐天下不乱似的。要是真把燕错惹毛了,他甩甩手走了再不回来怎么办?

宋令箭啧了一声,瞪了一眼不懂事的韩三笑。

海漂已从屋里出来,燕错马上往他所站之处走了几步,也许在他心中,只有海漂才是可以信赖可以走近的人。

海漂道:“十六年了,你不想给你娘一个公道么?”

但是燕错却没听到,他此时正正箭拔弩张地要与韩三笑吵架,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韩三笑身上,又怎会注意到海漂在说话?

他怒吼道:“是燕家对不起我娘,要不是我娘,燕冲正早就死了!他不会再多苟活十五年,更不会让我娘付出一生的代价来换取他在身边!更不会有我!这一切,一切她所受的妥屈,她偿尽的苦头,总要有人付出代价!一个不落!”

韩三笑也怒吼回来道:“你这个疯子!”

这么多年,我还第一次听他这么大声吼叫,声音好大,震得我耳朵都有点痛。看来燕错这几天我不知道的所作所为,真的惹急他了。

燕错狠狠地笑着:我只怪我还不够疯,不够狠!”

海漂拉了下燕错,劝道:“燕错,别这样。”

燕错转头看了看海漂,表情缓和了点——但是,这次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我这处,愤怒的脸上,狐疑一闪而过。

“你怎么陪他在这里疯?”宋令箭看着海漂不满道。

也对,海漂大早跟燕错出来,半天都没回来,怎么两个人在这里出现了?

“是我要来这‘探望’黑俊,他不放心非要跟过来的。”燕错为海漂辩解道。

海漂叹了口气,道:“你既然懂得为我找托词,怕我被人责怪,却又为何将所有的担子扛在身上?你不解脱自己,也要解脱你娘。你愿意让她背上抢人夫婿的恶名么?你这样尊敬你娘,不想为她正名声么?”

这句话燕错实实在在地看在了眼里,海漂说得一点都没错,这一点大家也都知道,只是都没有明说开来。燕错一来就一直是理直气壮的样子,他不知道从我们的角度来讲,他们才是理亏的那一方,他做为一个后来者所生的孩子,居然嚣张堂皇地在这里要为他娘讨个公道,他有没有想过他娘会处于什么样的尴尬处境——尽管他说,他娘已经死了。

我知道他一直所关心一直在保护的娘的样子,那个朴素温柔,软弱却又无比倔强的女人,微跛着双腿夕阳下等待他回家,会摸着他的头让他学会宽容,这个无名的女人默默地活在他的心里,他坚强为她,软弱亦因为她。如果她娘还在世,也许燕错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燕错神情空洞,潸然放空地盯着山虎后面的世界,仿佛此时,我们就这样对望着一般。

我忍不住开始颤抖——

“至少,让我们知道你娘是谁也好的。”海漂轻声道。

燕错扭头看着他,眼里全是泪水,这个默默埋葬在他心里的娘,背负了多少骂名,又有谁关心过她叫什么名字,有着什么样的过往呢?

“我娘,我娘姓叶,叫叶心——”

燕错将要带着我,探寻爹失踪十六年去的地方,还有那个令人疑惑却无法怨恨的女人……我仿佛也看到他眼中的世界,充满了命定的悲伤。

————————————

【我们的家在群山的包围之中,平安自足,与世隔绝。

村里有个叫做叶心的女人,她在村里的女人中显得特别与众不同,她知书达理,温雅如月,像粗糙沙堆里的明珠,像劣厉黑鸦中的白鹤。她是村里每个年轻未婚男人的梦中妻子。

可是村里的男人,叶心一个都不喜欢。她不知道自己会倾心什么样的男子,只知道这男的仍未出现,冥冥之中会在人生路上等着她。

叶心在等,等着年华将到,遇上命中的归宿。

有一天,叶心跟着父亲到崖边采药,她仍旧习惯性地往崖壁边上的那棵参天大树走去,大树朝阴的地方,总会偷偷长着珍奇的药草。正那时,一个男人突然从大树浓密的枝杈中掉了下来,摔落在叶心面前,吓得叶心花容失色。

叶心的父亲是个大夫,马上前来探查男人情况,这男人也不知在这大树枝上挂了多久,已经垂垂无息,悬崖上方是望不到边的断山,这男人定是从那断头处摔下来,也不知道是好运还是自有一番本事,居然这样都没摔得粉身碎骨,被崖上的绿藤缠住缓了摔速,再掉落在枝权上面,至今还残留着一口气,似乎就在等着谁来将他救起。

当时叶心初跟身边郎中的父亲学医,仁心厚德,不忍见死不救,她与父亲花了好几个时辰的时间,才将男人从乱枝壁藤中解出来。

男人情况很糟,从高处摔下虽然大难不死留了口气,全身筋脉几乎都断了,摔下虽得崖峭上的树树蓬条缠绕阻挡缓了坠势,但也是割得遍体鳞伤,身上没有一处是完整的,两人将男人带回了医庐,不管能不能救,也要试一试。

叶心的父亲叫叶眉,是个妙手大夫,他用了很多法子,接回了男人的骨脉,但男人受伤过重,内腑几乎都被什么蚕食得只剩了壳,要费很长的时间调整才能续骨重生。

叶眉一边教叶心,一边以药试医,查阅无数医典,试采各种偏药,细心为这男人料理了将近半年,叶心每天最满足的事就是看着男人脸上渐渐有了生机,从面如死灰,到渐有血色,再到温润气畅,他腕上的脉博也越来越有力,呼吸也越来越平稳,再不用担心把着把着不突然把不到了。

每天叶心最后一件事,必是来为男人盖好被子,轻声祝他早日醒来,苦心人天不负,男人在细心的料理之中终于渐渐恢复生机,慢慢清醒了过来。】

————————

我爹他——他不是自愿离开的?他怎么会坠崖?怎么会重伤将死?叶心就是燕错的母亲吗?难道因为她救了我爹,我爹才娶了她?他家中明明有妻有女,为什么还要娶别人?!

那么,十六年前的八月十四,我爹不是跟寡妇私奔了,而是坠崖了?还是先跟寡妇私奔了,再意外坠崖了?也就是说,燕错的母亲不是寡妇兰云,而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

叶心不是云兰,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松了口气。

一堆的问题等着燕错的故事,我尽量放慢自己的呼吸,好让自己平静下来。

【男人虽然醒了过来,却给不了叶心叶眉想要的答案,他开再不了口说话,这是叶眉一直努力都没能治好的伤,男人摔下时喉管因山藤甩勒,受创严重,已经影响到了发声。他能醒来已是奇迹,叶眉也不能再奢望更多。

男人浑浑沌沌了数个月,对一切都茫然不晓,那场重伤像是一场浩劫,蚕食了他的健康,吸光了他的精力,也消耗了所有的过往,他记不得发生什么事,也想不起自己是谁,每天他只是不言不语地躲在一边,努力回忆着自己从何而来,姓谁名什。

叶心很同情这个男人,她似乎从第一眼见到他,心里就有一股特别的情怀,尽管那个时候这个男人了无生机地挂夹在乱树石缝之中,却还是有一股绝不向命运妥协的威严。她想很治好这个男人,还他声音,还他回忆,还他一身传奇故事。

男人始终没有恢复声音与记忆,倒是身体慢慢恢复,在两位恩人的长期照料下,见过了生死病痛,他也放弃了再去回想那些已经远去的过往,他慢慢开朗起来,理所当然地接下了医庐里所有粗活细活,他学东西也很快,医书看过一遍就能用得巧妙连贯,仿佛天生就是个聪明开窍的人。

叶心最喜欢坐在边上一边的捣药,一边看男人闻记各种药材的样子,所有的人都他只是个来厉不明的哑巴,重伤过后都快是半个残废,但她从不理那些人的闲言碎语,她知道他与众不同,她喜欢他沉默不语却无所不知的样子。

没有记忆,男人便没有姓名,没有身份,叶眉给男人取了一个名字,叫燕生,至于为什么叫燕生而不是叫王生张生李生,只有叶眉知道。

这样又继续了大半年,本来只是施恩与报恩的医者病患的关系,却因为一次意外,将叶心与燕生拉在了一起。

第一七一章 十六年来失踪事(二)

一次叶心与父亲上山采药,她看到半山腰上有一棵草药,跟医书上记载的对治燕生的病很有效的草药,她很开心,不顾叶眉阻扯拼命上去采,那处坡石已经断裂,叶心一采到草药,开心往下跑时坡石就断裂了,叶心来不及离开,从坡上摔了下来,就这样把腿摔断了。

叶眉心急如焚,简单处理了下伤口,马上背着叶心回到医庐,虽然他已经尽力走得最快,但再怎么也是半百之人,回到医庐时已经晚了,叶心摔得很严重,整个小腿骨都变形了。叶眉已尽力抢救,叶心的腿还是落下了一些毛病,从此以后她走路会微带些跛。

叶心不敢正视自己,她无法容忍这样一个残缺的自己,而那些总是频繁追求献殷勤的男人,也突然都不再出现了,人情冷暖,总是更令人心寒。

叶心的腿伤最痛苦的莫过于叶眉,他眼看着自己的女儿从皓月骤隐成了黯星,叶心早已到杏嫁之龄,却又在风华正茂之时遭遇如此横祸,谁还愿意背负起叶心的未来呢?

而在这样的对比中,丝毫未变的只有燕生。他还是每天给他们挑水,帮他们理药,叶心腿伤不能走路,他便做了个背椅,让叶心坐在椅上背在他身上,她想上哪他都可以背她去。

叶心再不能跟着父亲四处学习草药采摘,燕生便开始学草药之状,代替她与年老的叶眉一起采药,他虽然不能开口讲话,也从未对叶心说过抱歉或者内疚,但他的行动已经代表了一切。

渐渐的,叶心反而不再那么恨自己行动不便,她习惯了坐在燕生的身后,两人背靠背形影不离地走着,夕阳有时候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叶心觉得自己仿佛就在燕生的怀里。

叶心只有跟燕生在一起的时候,才那么放松,她才不会自卑,不会为失去的奔跑而哭泣自怜,她才会那么像以前的她,才会抿嘴轻笑,会轻拂颊边的落发。

叶眉考虑了很久,虽然燕生来历不明,身子还在恢复之中,甚至还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说话,但他跟这里的男人不一样,也跟他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他很聪明,在迷失之前也许惊天动地,有过一番传奇故事。

叶眉经常静地观察燕生,很多次他都想把他送出去,送出这片群山的包围,让他回到属于他的世界,但转眼他又一想,这样平静安心的生活,也许就是燕生想要的呢,每个不平凡的人身上都背负了太多的重任,他们受万人景仰的时候也背负着无数人的希望,这样平凡地做个乡野之民对燕生来说,说不定是一种重生呢?

叶眉很矛盾,他怕变故,他怕燕生出后会带来变故,他即有接骨蓄筋之能,自然也有着自己一番不想被人发现的本事。他也悄悄多次出去打探过,群山以外的每个村落都去过,哪里也没有丢过这样的一个男人。

叶心与燕生的感情越来越好,瓜田李下,叶眉也觉得应该有个说法了,有天他问叶心,觉得燕生如何,叶心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女儿娇羞的微笑,垂头轻语道:爹说怎么便怎么吧。

叶眉看着爱女心疼地笑了,他再去问燕生,觉得叶心如何,燕生看着他笑,这种在当时的他以为,是默认。

黄道吉日,喜烛鞭炮,叶眉将叶心许配给了燕生。

新婚没多久,叶心就怀孕了,九个月后,便为燕生生了一个儿子,两人一起为儿子起名:燕暖玉。

暖玉一名出自李义山的一首诗,蓝田日暖玉生烟,燕生一直很喜欢这首诗,每次叶心轻诵这首诗的时候,他总是微笑含着泪,将叶心拢在怀里。

所以孩子未出生就已先取好名字,无论男女都一样。

但是,暖玉一出生,燕生就变了。

暖玉出生在春天,一个梨花飘扬的日子,产婆在为叶心接生,燕生呆呆坐在院中,看着梨花如雪般扬落,孩子的啼声一哭,叶眉看到燕生整张脸都呆滞了,像突然被谁抽走了灵魂。产婆抱着孩子出来,喜道:是个男娃,母子平安呢。

燕生愣愣盯着产婆,忘了去接孩子,倒是喜当外公的叶眉开心接过了孩子,燕生失魂落魄地盯着哇哇大哭的儿子,叶眉心里突然有了不详的预兆。

燕生的确变了,他经常抱着孩子发呆,突然间又像受到了惊吓,狠狠瞪着怀里的儿子,有时候他会抱着孩子嬉戏玩闹,玩着玩着又会走了神。

暖玉虽然名字温柔,但却是个男孩子,燕生总是要抱着孩子去捉蝴蝶给他玩,还给他弄了许多蝴蝶类的东西去哄他。暖玉不爱玩,他就会显得很失落,将蝴蝶放在手上,迷茫地任它飞走。

叶心本以为生了孩子他们会更加幸福,没想到自从暖玉出生之后,燕生就经常三魂不见七魄,有时候很疼她与暖玉,有时候又像是不认识他们一样。

暖玉长得很像燕生,浓眉大眼十分可爱,身体也很健康,二岁没到就箭步如飞,但燕生却总是抱着他不让他下地奔走,所以暖玉不喜欢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爹,大部分时候都跟叶心与叶眉呆在一起。

叶心与叶眉一直在担忧燕生的变化,或许他开始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有天燕生来找叶眉,他说自己的脑子里经常出现一些不属于这里的幻像,那些幻像就像刀子,一寸寸割着他紧闭的记忆。

叶眉将一切看在心里,他很担心,那些呼之欲出的记忆,可能会击碎女儿努力在维持的幸福。他将自己的担忧告诉了叶心,他怀疑燕生在逐渐找回从前的记忆,他甚至怀疑燕生是带着恨与怨还有仇的,从今往后的日子不会太平了。

那时的叶心咬着唇,愣愣地看着独自行走的小暖玉,能怎么样呢?她能阻止自己丈夫回复的记忆么?还是她能任由丈夫这样失常,自己抱着孩子离开吗?那些艰难的日子,燕生背着她从未离弃她,现在他们已是共枕同命的夫妻,能说散就散么?

叶眉做了一个自私的决定,他为燕生开了一些药,这些药虽然不能压制燕生慢慢恢复的记忆,却能让他的思维变得迟钝,对外界的反应不会过份敏锐,这样他脑子里即使闪过幻像,也不会太敏感。

药物在初期有比较好的镇定效果,但是药三分毒,燕生的身体和记性都变得非常差,思考反应和认识能力都在降低,叶眉用药几年不敢再用,他怕毁了燕生。

停药之后,燕生的记忆之牙又开始疯狂地蚕蚀他的生活。

暖玉七岁那年,叶眉病危将逝,他用力地握着女儿的手,将三个腰牌递给了她,并嘱托了一番卡在心中多年的话:

——这三个腰牌是我在救回燕生时从他身上找到的,刻着燕冲正字的腰牌就挂在他腰上,这种差牌是衙门差员用的,一般都是本人配在腰间以示身份,他的差牌上方有个符号,代表他是差员中的首领。

——爹,为什么你要隐藏他的身份?

叶眉眼里闪出一丝恐惧:“我害怕这个名字会给我们村子带来灾难,他受伤异常,从山崖摔下最多只是骨碎筋断,可他坠崖之前还中了一种天下奇毒,这种毒至今没有任何传言有药可解,而掌握这门毒的主人非常怪邪,无人敢惹。我怕救起这个人,届时他伤好出去,被下毒害他的人知道他并没死,会迁难于我们。

——毒?爹是说,他必是受人所害,才成后来这样?是不是也是因为这毒,他才失去了记忆?

叶眉叹息一声:没错。否则以他武学造诣,怎会连这样的伤都久久恢复不了?

——武学造诣?他是江湖人?

叶眉没有答话,而是将另一个差牌郑重地交在叶心手里:这个腰牌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里,他摔得体无完肤,腑脏具损,却还是死死抓着这个差牌,很有可能是坠崖之前从别人身上扯下来的,或者这个差牌对他极其重要。

被攥在手心里的差牌,上面刻着“黑俊。”

——黑俊?叶心默念了好几遍,这些年从来没听燕生提起过这个名字。

叶眉亦是摇头:“严父血”这个牌子放在他怀中,可能是帮别人保存或者其他,总之,他坠崖前身边必有他人,而且有人心怀不轨意图取他性命。

叶心惊讶不已,她与燕生一起生活多年,对他的为人非常了解,忠厚大义,仁德记恩,怎会有人要害他?还是他在失忆以前,得罪过什么不该得罪的人?

叶眉为了保全平静的生活和村人的安危,藏起了差牌,他也并没有真正的想要帮燕生找来历,他恨不得燕生就在这村中永远不要出去。

——燕生是个好人,除了那些病痛,他几乎是个完美的好男人,如果不是这该死的记忆,你会过得很好的。女儿,对不起,爹答应过给你寻找最好的夫家,却给你找到了这无尽的担忧与伤心。

叶心紧紧握着三个腰牌,认真地问:爹,为什么?为什么你怕他给我们来灾难?

叶眉颤抖起来:他是个不一般的人,不一般哪。

叶心咬着唇继续问:如何不一般?爹?

叶眉道:人中龙凤,人上之人啊。

叶心垂泪了,她并不要一个人中龙凤的丈夫,她只想平平淡淡地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做个平凡的山野村妇。

叶眉逝世,留下了叶心与一个七岁的孙子,留下了很多的遗憾。

第一七二章 十六年来失踪事(三)

叶眉死后,再无药可控制燕生的病情,他开始越来越严重,不再只是仅仅的发呆失神,而是经常开始头痛,做噩梦,发言不清地说梦话,吓着了暖玉,更吓着了叶心。

暖玉很早就开始懂事,从他有记忆以来,父亲一直是这样的,但也不可否认,他对母亲的确是好的,添衣加被,无微不至,只是他病了,经常病得糊涂,这是母亲说的。

燕生因为长期服用叶眉的药物又突然停止,思绪经常变得很混乱,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这个状况,所以在状态好的时候他就会把自己关在房中,就着那一时半会的功夫,努力地将脑子里闪过的画面记下来。

那天,燕生给女人写了纸条,上面清清白白的,两个字:燕错。

叶心满眼泪水,燕生悲伤地看着坐在一边沉默的暖玉,转头走了出去。

叶心哭了,自叶眉死后她从来没有再哭过,她的坚强让所有人心酸,而今她哭了,在自己要保护的十岁儿子面前,哭得肝肠寸断——

暖玉问母亲:娘,我为什么要改名字?为什么要叫燕错?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吗?

叶心忍着眼泪,不知道该怎么向儿子解释这一切的变故,其实她只是不愿意承认,不管是孩子还是她,在燕生的生命里都只是一场错误。

燕生终于将所有记忆的片段拼成了回家的路,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无法挽救的错,这个错误像眼皮子上的印记,睁眼闭眼都印在眼前,所以他给儿子换名燕错,好时刻提醒自己。

他开始向村外走着,不断地寻找回去的路,又不断地在某个深夜饥寒交迫地回来,他本不该回来,既然走了,即使找不到出去的路,也应该有骨气地烂死在荒郊,而不是次次要叶心如此痛心地照看他,期待他回来的身影。

生活悲伤地过着,叶心与暖玉习惯着燕生总是不停失踪的事实,相依如命地过着。

直到有一天——那个噩梦,燕生的那个噩梦,终于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噩梦。

每次他做这个噩梦都会发狂,不停地吼叫着,叫得整座屋子都在发抖,暖玉会离他远远的,安静地躲在墙角,担忧地看着娘亲为他打点一切。

这一次,这一次过头了,他整个人拉直得像一条即将破碎的牛筋,突然间急剧收缩,猛地坐了起来,青筋爆烈的喉间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黑俊!

黑俊,黑俊!差牌上的那个名字,终于出现了!

这个名字是他的噩梦,也是叶心与暖玉的噩梦,一个人如此痛心愤怒地喊着一个名字,那代表着什么?

叶心被狠狠推开了,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冲过来紧紧捂着暖玉的耳朵。

两道赤红的血不断地从叶心的双耳流出,像两道诅咒挥之不去。

从那以后,叶心的身体开始变得很差,经常时不时的就会有鲜血从她的耳朵爬出来。她隐藏得很辛苦,她要保护这个家庭,要给暖玉一个正常的家,暖玉也假装得很辛苦。

年轻气盛的暖玉再也无法忍受了,那天是母亲的生辰,燕生仍然流连在外不知回来,只是一年一次的生辰,他都这样吝啬吗?

他知道燕生总是外出去哪里,他跑到了那个地方,看着自己的父亲那样深情又绝望地看着那个女孩子,她笑得如此开心,她以为,这世上会有这么多好心的路人?!她以为这世上每个人都会为她赔尽笑脸?她知道这一切是用别人的血和泪换来的吗?

她怎么可能会体会到他与母亲的痛苦?这么多年,她的世界被保护得这么完美,没有任何风霜雨雪,但这一切,都是从他们身上换走的!

他越看越恨,恨不得拿刀刺破她的笑容,撕碎她的笑脸,他冲了上去,将她狠狠撞倒在地!

他恨得快要吐血,却下不了手杀她!他只是恨恨地转头跑走!

他回到家,燕生已在家中等他,他们起了争执,燕生不知挥还是推,将暖玉推倒在地,暖玉的左耳,废了。

叶心治不好他的耳朵,她每天翻阅药籍,企图能找到半点生机来治他,她心血耗尽,终于在四年前去了。

这个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女人终于解脱了。

燕错一人亲手将她下葬,母亲的脸苍白又安详,永恒的诅咒也随着她的死去而消亡。

叶心死的那天,燕生又离家在外,燕错因为耳朵失聪的事情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人聋易哑,叶心很担心自己的孩子会在这样的自闭上连话都不会再说。

叶心叹口气,将儿子拥在怀里,仍旧劝慰道:会有办法的,你外公医术可高明了,会有办法的。

燕错一声不吭,神情呆滞地放空着双眼。

叶心悲凉地叹了口气,松开儿子轻轻走了出去,燕错甚至不记得那时他有没有抬头去目送自己的母亲,他不知道,那将是母亲的最后一个拥抱,最后一声叹气。

叶心再没有回来。

等燕错饥肠辘辘仍旧没有等到母样的送饭时,他才想起来去找她,但是母亲已经冰冷地倒在书籍案卷堆中死去了。

燕错痛得叫不出声,他的母亲,他答应过要让她过上好日子的母亲,没有等他长大,没有等他成为一个男子汉扛起重担,撒手人寰。

他该去恨谁?该去将一心的怨恨倾泄在谁身上?!

三年后,燕生也死了,不管他生前是什么样的英雄好汉,有着什么样非凡传奇的人生,始终都只是血肉之躯。在十几年的梦魔折磨下,他也离开了。

死前他留了一封信,指名要交给在外的那对母女——

这十几年,是谁无怨无悔地陪在他身边的?为什么他连死前的遗言都这样吝啬?

——火化,骨灰洒在子墟之西,花原之間,男人十几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原来他早就会开口说话,燕错倍感愤怒。他收拾好仅有的行李离开牢笼一样的家,将所有的东西付之一炬,他不会再回到这里,或者一去再也无法回来,他要为他母亲这十余年的痛苦报仇,不惜毁灭自己。

一场偏执的复仇行动开始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那些让我肝肠寸断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解释,我错怪了我爹,也错怪了燕错的母亲……

————

然后燕错来到了这里,他要将这么多年他娘受的委屈,她娘的忍让与妥协,报复在我身上——

这时我再去看燕错的脸,才发觉这张倔强的脸后藏着这么多令人心疼的软弱,他再不能将一切未来的承诺报答在早逝的母亲身上,爹离开我的这十六年,我虽然要自食其力,却受到镇上所有人的保护,而燕错有什么呢?

燕错闭上双眼,满脸已是泪水。

这么多年,是他欠我的?抑或是我欠他的?

海漂轻拍着他的肩膀,有些伤痛只能忍受。

院里静悄无声,先前一直剑拔弩张的韩三笑也悲着脸容,他静静地看着黑叔叔阴沉的小院,不知在回味着什么。

燕错生在春天,梨花满天,爹是不是在那时想起了我?想起了我出生时那个雪花满天的深冬?

我见过叶心事无俱细为爹打点一切的样子,她看起来那么温柔,无论何时都带着笑,若不是那次事故,若不是她一心想要治好我爹,或许她会有很美满的一生,世上没有燕错,也没有我爹自认为的这一生的错……

“你知道这天下有什么药,目前无药可解么?”韩三笑清了清嗓子,问宋令箭。

相比于我的悲伤难过,韩三笑更在乎的,是我爹身上中的,那个“无药可解”的毒,可能就是那毒令我爹病了这么多年,活得那么痛苦。

“万物相生相克,这天下哪有解不了的毒,更没有破不了的功。”宋令箭道。

“可能是有,只是还没有人知道而已。”韩三笑道。

宋令箭不耐烦道:“你也说有些毒没人知道怎么解,你还问我干什么?”

韩三笑也不甘示弱:“我随意问问么,万一要是知道,我又没问出来,到时候你又要怪我为什么不早点问。”

宋令箭白了他一眼。

海漂圆场道:“黑俊一定知道什么所以才疯了,而并不是像他们说的,是因为受不了燕伯父与云寡妇私奔的打击才疯——严父血多年一直没有出现,燕伯父后来也没有再提到过,会不会已经死了?”

严叔叔死了?——

不——不会的——我已不能再承受更多悲剧,我记得严叔叔,那个总是抱着我在空中旋转的大男孩。

韩三笑啧着踱了几步,望着屋里问宋令箭道:“你有没有什么神奇的银针,能给这疯子扎一针,一盏茶,只要一盏茶的时间,给他清醒,让他把当年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就不用我们猜得脑袋子都破了。”

宋令箭没好气道:“我有那针也先给你扎一针,把你扎死了,省得烦人。”

韩三笑几乎要被气死。

他们正斗着嘴,我看到海漂神情不太对劲,一脸冷汗——

他的眼睛——

我听到自己脑子里声音在尖叫,若是此时我能叫出声,也许早就破口大叫——

我看到海漂的眼睛冷冷地发着白色,碧绿色的眼珠子已经变成了一种奇怪的白玉一般的颜色——

我瞪大了眼睛,但此时海漂却突然闭上眼睛,向后倒去——

“海漂哥!”燕错飞快扶住海漂,但海漂已经没了声响。

韩三笑好像已经习惯海漂如此,淡定道:“我说你多给人家吃点饭,天天都贫血晕倒。”

燕错狠狠瞪了一眼说风凉话的韩三笑,咬牙将他扶进了屋。

宋令箭也走了进去,正走到我所在位子这处时,她突然扭头打量了一圈,好像知道有人在附近一样。

第一七三章 顺意为衍戏家仆

我憋着呼吸,生怕被发现。

宋令箭轻皱了个眉,跟着几人进了屋子,夜声悄悄拍了拍我的肩,带着我离开。

夜声在我边上一直没说话,我心中百感交集,眼泪随风,在脸上干了又湿,我很愧疚,这些日子对爹的误解,他没有背叛我跟我娘,因为他的重情重义,也许他到最后都是遗憾地闭上双眼,我们未能送他走完最后一路,未能握着他的手让他离开时得到安息……

这时夜声停下了脚步,道:“小生要去市上买些东西,姑娘自己回去可以吗?”

我抹了抹脸上的泪,道:“要去买什么?我家都有,你缺什么的话可以随便拿。”

夜声轻笑:“几个陶罐,须是新的才行。”

陶罐?夜声买陶罐干什么?对了他在镇上这么久,都住哪呢?举杯楼?还是?

“小生先走了,姑娘自己小心。”夜声说完就走了。

他一走,我就扒开了眼纱,早已冰湿得我双眼难受,泪水朦胧间,只看到夜声深色的氅衣飘失在巷角。

这时我突然在想,夜声的真面目就像我一直想要知道的关于爹失踪的真相一样,有这么重要吗?

我迟疑了,我是不是该捂起耳朵遮起双眼,什么都不再继续追问?我还能不能回到从前,做回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呢?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海漂怎么样了?对于我们来说,他何偿不是十六年前叶心身边的燕生呢——他在别的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会不会也已经有妻有子,有一家人在苦苦等他回去?

我感觉很恐惧,我当初自私地要留下海漂,是不是也在造就一场悲剧?会不会在十几年后,又发生一样的事情?

这时,我手上的什么东西,突然叮咚一声响了!

我吓了一跳,什么东西?我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一颗镂空圆润的玉珠子——什么时候哪里带来的?

这时它又无风自动地摇了摇,发出清脆的山泉般的声音——

这是——这是孟无送我的同心吟玉吧,怎么好端端自己响了?

同心吟玉?

另外一颗,戴在燕错的扼腕扣上——

燕错?

我猛地一转身,燕错果然站在我身后!

他冷冷抱着双臂,凶神恶煞地瞪着我!

我有一种做贼被抓的感觉,心虚至极,竟止不住颤抖起来。

燕错向我走了一步,瞪着我的双眼,正要开口说什么,他突然皱了皱眉,拉着我走了几步,跨步拐进横巷处的一个小口——这燕错,对巷中情况还真是了如指掌,以前可没少在巷子里装神弄鬼吓我吧?

很快的,巷子里就有了说话的声音——

“哎,白走一遭,胜在冬景胜美……”听声音,好像是上官礼。

我转头看了看燕错,巷子有人走动很正常,为什么要拉着我躲起来?尤其是上官礼,风流倜傥又幽默,兴许我一个人在了,还会上前跟他小聊几句呢。

上官礼白衣飘飘的样子很快出现,燕错咬起了牙关——

这燕错,怎么像是对谁都充满了敌意,干嘛拉着我呢?若是孟无这么拉着我躲起来,我肯定知道他是想装鬼跳出来吓别人,但燕错这么躲起来,肯定有其他目的。

“公子。”

突然间,一个黑影出现在上官礼身上,无声无息,像是突然从墙里头走出来的——

我心一抖,还好燕错紧紧拉着我,让我觉得有安全感,不然真的要叫出声来——

我现在耳朵还算灵光,怎么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燕错紧紧盯着这男人,像是早就知道会有人来——

他不是聋了么?怎么警觉性还是这么高?

上官礼倒是很淡定,扭头看了看,巷子很窄,我们躲在拐处,显然只有他们两人,他确定四周没其他的人,指着自己的鼻子对男人道:“大叔你在叫我么?”

男人背对着我们,看不见脸,身形很强健壮硕,比上官衍高了大半个头,只听他道:“虽常鸿雁来往,却是多年未见,公子认不得宗柏了。”

上官礼盯着男人,突然拍头笑了:“哦,宗叔?!——这个这个,名字已经嘴边,只差吐出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还一直以为你如铁树般种在府院里头,风吹不移呢。”说着他看了看自己双手,他说话时爱摇扇,这时平时拿在手里的折扇不在手上,竟显得有点不自在。

原来两人是认得的,这叫宗柏的男人叫上官礼“公子”,难道是主仆关系?

宗柏很认真地回答上官礼的问题:“公子,人非草木,岂能种于土中?”

上官礼吸了口气,转而又笑道:“宗叔怎么会来这里?难道是不放心芙姨跟雀丫头么?”

宗柏一丝不苟地回答道:“夫人与黄仕郎南下,老爷万分挂心,虽已有黄仕郎在侧,却仍多派了我们几个燕将随行。夫人外出,宗柏于家中亦是无事,便于后追上,但途中有事耽搁,故迟来了几日。宗柏知道公子亦在此处巡政,又恐衙中人多事杂,不好交代公子托办的事情,刚巧见公子绕过此巷,便先向来公子回报府中情况。”

巡政?衙中事多?……这宗柏,难道以为上官礼是上官衍?认错人了?

上官礼也皱了个眉,转而马上想明白了,不仅没有说明,反而故作样子地作弄起人来,眨着眼睛笑道:“宗叔有何事秘密于我说的?”

宗柏没发现任何异常,回报道:“一是上次公子交代我去查的那两个人,属下查过,并无任何线索。老爷交代,公子是朝堂中人,不要太过牵涉江湖逸事,自来朝堂与江湖各不相干,各有两处规矩,还是不要打破平衡的好。”

上官礼可能根本不知道上官衍交待过什么给宗柏,为了不露马脚,只是胡乱点头应和。

“二是公子描述的那个武器,这亦是江湖兵器,老爷不喜欢公子干涉太多。此案先暂时完结,交四相门去处理比较好。”

“那便由爹作主吧。”上官礼还是一笔带过。

看来上官衍在办案之外,还心系很多事情,真是劳心劳力至极,一刻不得清闲。

“三是公子上次问起的关于黄仕郎的事。”

“柔叔?”上官礼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我也奇怪了一下,柔叔,应该是黄老爷吧,上官衍跟大宝家不是世交么,怎么还要打听世叔的事情?

“黄仕郎是昆元八年的武选状元,本应安照我朝历来官品,武选状元最高官品只达四品,但黄仕郎很快升为三品仕郎,可带刀入行皇寝。朝主宠信有加,还赐婚当朝蓝田公主。但好景不长,蓝田公主为黄仕郎诞下一子后难产而死,黄仕郎无心理拜官入籍,欲归隐还乡。但朝主十分不舍,只说留职在京,可享侯俸之誉。黄仕郎与老爷也有些交情,蓝田公主死之时,两府经常来往,但自公主死后,黄仕郎几乎断绝了所有朝官关系,只在黄府弄儿为乐——”

宗柏说了一堆,我一句没听懂。

上官礼也叫停宗柏,问道:“等一下——有件事情我一直觉得奇怪,爹素来少与官任之人打交道,为何会与柔叔有多年世交之情?柔叔是入婿驸马……难道是爹与蓝田公主有交情?”

这句话我听明白了,蓝田,公主。黄老爷是驸马爷?那个说长得跟我很像的已逝的黄夫人,是当朝公主?

宗柏沉道:“公子,老爷素不喜人提起旧事,尤其是朝主继任大统之前的事——这些事情既然公子想听,那宗柏也只能说些自己知晓得,至于再深层的关系,宗柏不知道,也更不好猜测胡说。”

上官礼手摸着俊美的脸颊,古怪地看着宗柏,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事情。

宗柏见上官衍不答话,叹了口气道:“过去的事情公子听过便罢,别再提起就好。黄仕郎现已解官闲赋,更不愿提及蓝田公主在世时的任何事情,触景生情。”

上官礼装模作样地感叹道:“哎,可怜的柔叔——想我当年对此事理问较少,旧事重提,唏嘘不矣啊。”

“最后那件事——还是一样的结果。”宗柏顿了顿,颇为失落地回报道。

上官礼转了转眼珠子,显然他还是不知道宗柏说的是什么事,打着马虎眼道:“哎,天意弄人。”

宗柏也叹了口气:“事隔多年,况且——这件事情一直是瞒着老爷去查,以我一人之力,的确捉襟见肘。”

上官礼叹着气。

宗柏愧疚道:“其实,公子有没有想过,借我们以外的力量去寻找那姑娘?”

上官礼侧了侧头——姑娘?上官衍一直在找一个姑娘——就是那个与他解除婚约的姑娘?

“江湖中人,奇术异法,属下虽非真正江湖中人,但也知道江湖之中,有异士非常精通寻人缉踪之道。”

“哦?”

“是,据我所知,四相门下曾有一个曹姓家族,一门奇士,其中有个人叫曹佳,此人精通缉踪之法,就算对方潜逃大漠十几年,他竟都有办法可以将其捕回——公子上次与宗柏提起的曹南精通仵验之术,非常有可能是曹姓后人——”

上官礼感兴趣道:“你的意思是,这些江湖奇士可能可以帮上忙?”

“是。但能否找到,也要看机缘了。”

上官礼皱起了眉——

第一七四章 飞舞在坠落之时

宗柏道:“现在夫人在外,老爷强令要多加保护,不得有任何闪失。这段时间,公子嘱托属下办的事情,可能要搁置了。”

上官礼苦笑道:“无论如何,尽宗叔的本职才最是重要。”

宗柏却突然叹了口气,若有似无道:“近几年夫人身体大不如从前,若不是她执意要与黄仕郎南下,老爷又怕她闷坏了身子,才提心吊胆地让她出来。府中三子,却无一子在旁。虽然有大少奶奶与忆小姐在侧,但始终不如你们三位公子亲——大公子与公子两人还好,偶有书信寄回,但二公子——二公子出游十年,音讯几乎全无。古语有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夫人表面上从不怪责思念,但又怎会不挂心呢。”

上官礼笑不出来了,黯然道:“宗叔所言甚是。云娘她身体无大碍吧?”

“夫人她——”宗柏突然闭上了嘴,抬头看着上官礼。

“怎么?很不好么?”上官衍面露忧色。

宗柏退后几步,惊慌道:“你——你不是公子——”

上官礼一笑:“宗叔何出此言哪?”

宗柏的语气马上变得冰冷酷厉,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了破绽,怒道:“你是谁?”

上官礼笑道:“我是你们家公子呀,宗叔竟多此一问。”

宗柏仍旧盯着上官礼,上官礼笑着扯了扯自己的脸,再脆生生拍了几下,道:“我这脸可是货真价实,宗叔还需要进一步鉴定么?”

宗柏突然想起什么般:“你——你是——你是二公子?”

上官礼点头笑着。

“你——你真的是二公子?上官礼?!”

上官礼双手一摊,笑道:“那你说,我是不是你家公子呢?”

宗柏尴尬至极,微躬下身,拜礼道:“宗柏——宗柏拜见二公子。”

“哈哈哈,免礼免礼,宗叔折煞我了。”上官礼潇洒一个抬手,将宗柏扶了起来。

宗柏道:“方才宗柏只是——只是——”

“我知道,宗叔是实话实说嘛。我没来得及表明身份,害宗叔认错了人,看来刚才嘱托的这番话,宗叔要再向衍弟说一次了——我带你去见衍弟,顺便路上与你说说这番巧合。”

宗柏点了点头,两人向巷另处走去。

脚步声一下就消失了,燕错松开了我胳臂,走出了小口,望着两人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我马上问道:“燕错,你能听见了?”

燕错没理我,仍旧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

是没有听见?还是懒得理我?这燕错,比宋令箭还难让人接近。

过了一会儿,燕错转过身,冷冷瞪着我:“刚才背对着的男人都说了什么?”

我一愣:“啊?”

他眼里马上闪过怒气,也许觉得我在嘲笑他的失聪双耳——原来他还是听不见。

我的心中竟闪过一丝欣慰,燕错有病的话我当然希望他早点好,但我不愿他连病都是骗我的,我回答道:“我记得不多,好像是上官衍拖他查些事情,至于是什么事情没说清楚,只说了个结果,基本上都没有查到。”

燕错抱着双臂,沉声道:“他们都是朝堂中人,官居要职,全集在这里,必有所图。”

我忍不住笑了,这比我小了半圈的弟弟,总是这么疑神疑鬼:“能有什么意图呀,他们是上官大人家中的人,来探望探望他也是应该呀。”

燕错横了我一眼,道:“妇人之见,你懂什么?!”

我讪讪闭上了嘴,这镇里镇外的,也就燕错会这么凶神恶煞对我说话。

“对了,你怎么知道还有别人?我明明没听见脚步声啊?”我很好奇。

燕错瞪着我,道:“习武之人自然会有你们听不见的声息,我虽然聋,也比你这瞎子警觉得多。”

“哦……”

他打量了我几眼,不可置否道:“我正要回去,你将那男人刚才说的话说给我听。”

这还真考验我,我听得稀里糊涂的,一转身我就忘了一大半,但是我不敢拒绝,怕他觉得我笨,又怕他不屑地走开。所以我假装很乐意地点头答应了,疯狂回忆着刚才那个棕柏说的话。

我按自己理解的将话说给燕错听,他因为要分辨唇形,所以一直很认真地盯着我,时而轻皱眉头思考一下,时而又微微点头,我知道他在将我的话与与刚才上官礼的话对上号,但我还是觉得这是一种良好的聊天态度。

我看着不禁走了神,燕错的确跟爹长得很像,也许再过几年,骨骼体貌会更加的像,他五官比爹微柔和,有叶心的影子,燕错,那些痛苦的日子都已经离去,只要有我在的一天,我不会再让你受到流漓之苦,只要你愿意留下来。

“燕错,对不起。”我停了下来,感觉眼睛发涩。

燕错皱了皱眉,刚才那平静安详的表面马上又变回了冷淡,他狐疑地看着我,问:“你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误会了爹,也误会了你娘。你说得对,你娘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值得更好的生活。我爹纵有万般苦衷,始终辜负了你娘。我代我爹,向你还有你娘,说声对不起……”说罢我拉着燕错,深深向他躹了一躬。

燕错握紧拳头,紧得上面的筋骨都暴突出来。

“我承认,我没有你们想像得那么好,我恨过我爹,也怨过你娘,以为自己才是不幸的那个。我错了,为我的无知——我不奢求我们能像普通姐弟那样,我只希望你能留下来,给我机会补偿,给我机会代我爹向你偿还,好吗?”

燕错浓眉倒竖,瞪着我道:“刚才在外偷听的,是你吧?”

我咬唇点了点头。

燕错冷笑:“你只不过是个不会武功的病弱之人,怎么可能避过韩宋两人的警觉在外偷听——我以为是我看错了——原来你果真没有我想像得那么简单!”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宋令箭是个很敏锐的人,她的确好像没有发现我在,可能是夜声暗中使了法术,但我不能供出夜声,只得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碰巧在了那边……”

但是这点触怒了燕错,他咬牙挥开我道:“不用跟我解释这么多,你也别以为我现在还留在这里是因为我原谅了你们——我只是在等黑俊,在等着把这个引起一切事端的最魁祸首抓到而已!”

我紧紧拉着燕错,害怕一眨眼他就任性暴走:“不要——黑叔叔就算做过什么,也都已经在受苦了——报仇不会让一切变好,只会让你陷入不复之地……燕错,你听我一句话,别再执着了。”

燕错怒瞪着我:“不执着?因为死的那个人不是你娘!不是含辛茹苦将你带大的亲人!偿还?你怎么偿还?我娘的命谁还偿还?把你娘的命赔给我吗?!”

我愣了愣,燕错将他娘的死也怪责在了我们身上么?会不会太盲目了?

燕错突然流泪了,刚毅的脸上,眼泪像灵魂的凋零,清清楚楚地滑过:“你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么?她死得那么孤独,也许在最后都在期待着那个心不在她身上的男人回来,但是她等到尸骨都寒了他才回来,她做错了什么?!她为什么要承担别人犯下的错误?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那样结束自己的生命,为什么?!”

我瞪大了眼睛——

叶心,燕错的娘,是自杀的?!

“你——你娘她——”

“是,她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她选择了毁灭自己——那么多痛苦的日子她都熬下来了,忍着眼泪,假装逃避,笑着面对,直到无处可逃。那封信——那些话他想要写给你们的话,将她所有的希望和自以为是的假像都毁灭了——她本答应说要给我熬锅好粥,本会在酉时分毫不差地送来,可是她却食言了,她用切药的药刀划开自己的两腕,独自在房中流血等死——我娘她,死得好冷,她的血她的心,都彻底地冷了,而她死的时候两个用生命去保护的人却都不在身边……”燕错的声音很温柔,那个他想要用一生去保护的母亲,生怕自己的一句妄言就会触到她灵魂的安息。

我全身发抖……

“卖金线的女人做得对,我居然没有想到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那封信夺走了我娘的一切,我也应该用那封信毁了你们,可惜那几封满是毒药的信还没有到你手上就被截住了——燕飞,这么多人想你死,你为什么不死?你的平安快乐,是由多少人的血泪痛苦换来的?为什么你瞎了能复明,我却要当一辈子的聋子,是不是我们欠你的还不够还,还要这辈子像诅咒缠身一样的要跟你牵扯!”

我慌然流泪,不是因为燕错的怒斥与诅咒,而是因为叶心的死,我一直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自杀更软弱的事,一个人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以死和家人的悲痛来逃避一切……

叶心,那么多的痛苦你都笑着应对,是什么让你放弃了?

第一七五章 即有燕飞何生错

“我能想起来的,全是我娘假装无所谓的笑容,你知道那种表情对我来说有多恐怖吗?我宁愿她哭她恨,她本来就有那个资格,但她从来都没有抱怨,她总是扯着嘴角笑,然后对我说没关系!多少次,多少次他看完你们回来,她都跪在地上求他,求他不要再回来,求他狠心点放弃我们回到你们身边,可是为着这可笑的责任,为着这他根本就觉得是个错误的家庭,他还是没办法徘徊出一个结果,为什么他心里有着别人,还非要回来折磨我们?为什么这世上有了燕飞,还要有个燕错?为什么?为什么?!”我第一次听燕错说话里带着这么多的颤抖,他与他娘只是一屋相隔,他娘悄然死去,而他却毫不知情,也许更多的,他在恨他自己。

这些怨恨在燕错心中堆积,根本已经成了一个诅咒。

“这世上最没有资格哭的人就是你,一直在温室中的你怎么可能懂得别人的痛苦?!我恨透了你这些根本就没有苦过却还要矫情作苦而流的眼泪。”燕错恶狠狠道。

我抹去眼泪,不敢再哭,再眼泪仍旧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燕错狠狠地喘了口气,突然用力一拳砸在巷墙上,转身跑走了。

叶心,你为什么要轻生?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会让你突然放下一切心甘情愿忍受的负担宁愿赴死?而燕错为什么要将错怪在我们身上?信里写了关于我们的什么事情?

我看着燕错拳头砸过的巷墙之处,已经开裂微凹,裂缝处还有微红的血迹……

这一天,从大早开始,真的发生了好多的事情,虽然都只是风平浪静地讲述了许多以前的事情,但足够颠覆我的想法,我很累,累得连泪都再流不出来。

我回到院子,也懒得再躲藏找借口,若是遇上夏夏,我便与她实说——

但夏夏不在院子,兴许有事走开了,我径直回到房间,房间里依旧温暖安静,我解下早已被风吹得冰冷的衣氅,倒在床上和衣睡去。

我想再见到爹,见到叶心,隔着梦境遥远的距离,对他们说声对不起。

结果我真的梦到了爹,但梦里却没有叶心,而是另外一个女人。

——

“爹爹,你去哪里呀?”

“飞儿乖乖坐着,爹爹帮小哥哥挖出那个小池塘,以后就有鱼鱼看了哦。”

爹!我努力找寻着,那张慈祥的脸。

“我不能一起去吗?我想帮爹爹擦擦汗——爹爹,飞儿帮你擦擦汗嘛。”梦里的小燕飞,才五六岁,依旧白胖圆润,生养得很好,毫无病态可言。

“飞儿真乖,不过泥巴太脏,会弄脏衣裳。”男人将她抱了起来,好像生怕地上的泥巴沾污了她的鞋子。

小燕飞笑着搂着爹的脖子,小手调皮地在他微长胡渣的脸颊上摸着。

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爹身后,很快地接过小燕飞,笑道:“燕哥,你也真是的,飞儿是个女孩子,怎么总是这样背背扛扛,像什么样子呀,快些下来——飞儿乖,姨姨抱!”

此刻我与小燕飞竟是一体的,我怒力抬头看着,想看清这女人的脸,但却只看到她雪白的脖胫,尖而不利的下巴,脖根处一颗淡淡的小痣。

“呵呵,我啊,习惯拉,反正飞儿也喜欢,对不对?我们父女俩,一刻也不能分开。”爹摇着我的小手,他的手好温暖。

我想紧紧地牵着他的手,不让他离开我——但是爹却松了我的手,弯腰拿起地上的家什要走。

女人上前一步,阻止道:“燕哥,时近中秋了,还是省点力气,节后做弄吧,反正这些东西也不急,你这样任着博儿任性我很感激,但也总不能累着你吧。”

爹笑了,转头看看远处,远处有个弱小的身影,仿佛是个孩子,又转回头来,一边抚弄着我的发辫,一边跟女人浅聊:“什么累不累的,博儿从来没有要求些什么,难得他喜欢养些鱼,弄个小池塘还难不倒我——”这时他突然走近,用力抱回了我,将我放在背上,低头附在女人耳边说:“那天我跟你商量的事情,你可想好了没有?”

此时我在爹的背上,又看不清女人的脸,只看到她乌发黑亮的头顶,还有那条侧编在肩头的长辫。

女人转头看了看远处的孩子,低下头将声音压得更小了:“燕哥,不如还是先问问博儿与飞儿的意见,还有燕嫂——”

爹正色道:“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灼之言,问东问西的做什么,他们还小,说给他们找个伴他们还不欢喜——除非你是在嫌弃我们,不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女人跺了跺脚,焦急却还是那么温柔:“哪有的事!燕哥休得用言相激,只是,只是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总不能这样草率吧……”

我趴在爹的肩头,看到被女人踩碎的花瓣轻柔飞扬,碎而幽柔。

爹似乎很满意自己这个提出来的念头,道:“什么草率不草率的,只要你我是真心的,孩子们会明白的,他们长大了会感谢我们的,况且他们现在就已经处得很还错。我想她也会明白的。”

女人仍旧有点不安,问道:“燕嫂她这几日怎么样了?有好点吗?”

爹的心跳突然放慢了:“都是那样,也习惯了。这件事我不想再拖了,这样等下去,永远等不到真正的答案,趁孩子们还小,不会有别的心思,早些定了也安生。”

女人沉默了很久,笑了,笑声温柔的语声非常动听:“那,就听燕哥的吧。”

爹很开心,爹很开心,不知道有多久我没再看到他开心的笑容,这笑容即令我感动,也令我心痛。

爹伸手拍了拍女人的肩,道:“这才是我的好妹子嘛!”

女人笑了,伸手又将我抱了回去,轻摇着我,像是有多亲昵一样:“我的乖飞儿,你喜欢姨姨跟哥哥么?”

我盯着她手背上那条淡白色的伤疤,我知道这个女人就是西坡的寡妇,她绝对不是叶心——

爹难道真的跟她约好私奔,然后出了意外跌落山崖,认识了后来的叶心?

那这个寡妇跟他的孩子,又哪里去了?

我听到小燕飞回答道:“喜欢。”

女人笑着:“那就好,那就好。等飞儿长大了,也要一样喜欢姨姨跟哥哥哦。”

小燕飞认真地许下承诺,道:“飞儿会一直喜欢姨姨跟哥哥的。”

爹很开心,拉着我的小手对女人道:“我都想好了,反正过几天就是中秋,咱们就那天定下来,好事成双嘛你说好不好?”

女人娇嗔道:“说了都听燕哥你的了,怎么还要来问我?罗索!”

吱牙——

轻梦,被一声微弱的门声敲响了。

谁开门进来了?或者谁关门出去了?

“谁?夜声吗?”我不敢睁开眼,生怕是夜声。

没人应我。

夜声进出房间,好像从来不会有门声,那不是夜声是谁?夏夏?

我支起身子叫道:“夏夏——夏夏——”

“哎~……”夏夏的声音很远,好像在厨房后院,哒哒的跑过来,“飞姐醒拉?”

夏夏在后院,那就不可能是夏夏了——我奇怪问道:“刚才是不是有人来我房间了?”

“哦?没有呀,我没看见别人来。”夏夏已经进了房间,东张西望的。

“韩三笑跟宋令箭呢?”我睡了多久?他们回来没有?

“飞姐睡后,柱子哥突然慌张来找,他们急匆匆地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夏夏回答道。

我假装好奇,问道:“柱子找他们能有什么事?”

“不知道呀,反正好像挺急着,他们一下人都走光了,叫都来不及叫住。”夏夏仔细看着我的眼睛。

我皱着眉毛,回想着刚才的轻梦。爹,我知道这十六年你都去了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你为什么会掉落山崖?你是不是真的跟那寡妇,有着夜奔之约?这一层一层的没完没了的快让我窒息了,谁能一次性将所有的事情跟我说清楚呢?

第一七六章 可恨之人可怜处

晚饭时分,宋令箭与韩三笑居然出现了,我还以为他们又会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不来,没想到两人整整齐齐的踩着饭点就来了,还好平时夏夏不管他们来不来都会准备他们的份,不然就没饭吃了。

海漂没有出现,不知道是不是还病着。

我关心地问道:“海漂呢?怎么一整天没见人?”

宋令箭继续吃着饭,显得郁郁寡欢,韩三笑回答道:“恩,富贵病又发了,睡一觉明天就好了,别跟宝贝似的一会不见就瞎问,你不知道越珍惜的东西越容易失去么?越是不值钱的你随便往哪一扔,他反而越好端端的在那儿呆着哪也不会去。”

我瞪了他一眼:“说谁是珍惜的东西,谁是不值钱的?”

宋令箭睥了韩三笑一眼道:“他就得是随便往那一扔、不管不理也能自个拙壮成长,赖着撵不走的破玩意儿——有点自知之明也不错。”

韩三笑气呼呼地瞪着宋令箭:“说谁破玩意呢?怎么说话呢?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宋令箭还像平时那样,无视他的大呼小叫,低头管自己吃着饭。

若是换了平时,我早就笑出声了,但今天我却笑不出来,自从下午来我心里就没轻松过,尤其是知道叶心自杀的原因后,这困惑着我,我几乎能自己描绘出那个画面,她躺在血泊之中安静沉睡的脸,乌红的鲜血从她两腕流出,爬满了身边堆积着的药典医书,那浓稠甜腥的血味几乎都能漫到我的嘴边——

我感觉一阵呕意,飞快放下了碗筷。

韩三笑见我这举动,不禁奇怪地拧起了眉毛。

我咽了咽口水,转头问宋令箭:“宋令箭,之前燕错还送过其他几封信,那几封信现在在哪儿?”

宋令箭看着我道:“放在你抽屉之中,你没看见?”

我一愣:“什么时候放的?我没注意过。”我今早还找过一次抽屉,信没摸到,倒是摸到了翠阁的簪子。

“早放了,自己回去找。”

韩三笑嘲笑我道:“你个瞎子,要找信干什么?就算你不瞎,你也不识字啊,等你学会那些字了,估计娃都能下地了,真逗。”

宋令箭道:“她爹的遗物,她不管着难道你管着?”

韩三笑唉了好几声,显然想不通宋令箭干嘛拿话堵他。

一直到现在,我的手都还在轻微的颤抖,我的心情也没有丝毫的轻松,我咬着唇,寻思着要不要把卡在喉咙的那些话跟他们说。

韩三笑知道自己说不过宋令箭,转头挑我这软柿子捏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问起信来?”

我松开被咬痛的唇,轻声道:“因为燕错的娘,是看了这几封信后自杀的。”

韩三笑破口大叫:“什么?!”

宋令箭紧紧盯着我,皱着眉。

“我一直以为他娘是因为生病或者其他原因去世的,但是燕错说,她是自杀的,就在他聋后不久——她本来答应他要给他查医书治耳朵,但她看到了那几封原本爹写在一起的手稿,然后自杀了。”

韩三笑与宋令箭,面面相觑,显然他们一开始也跟我是一样的相法,叶心本来身体就不好,以为她是因病离世,所以从来没人去追问过叶心是怎么死的。

我继续道:“那几封信自从你们提起来时我就一直很好奇,想知道爹还跟我说了什么——但是现在我很害怕……”

宋令箭咬了咬牙,带着些许的不解道:“信里没有提到你,叶心的死与你无关。”

韩三笑叹了口气,他的样子显得很悲伤,似乎突然之间明白了许多。

这两个人不是都很聪明么?怎么这回宋令箭没懂,韩三笑倒像是懂了。

那几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这些日子,因为各种事情,我们之间都开始有了自已的秘密,比如夜声,比如他为我施展的那些戏法,而我是却是个不喜欢守秘的人,所以一直心存愧疚,我想夜声也会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忍不住而将一切全盘托出,所以我们都在等,等一个时间让一切现于光明。

“我知道你们一直在帮我追查我爹失踪的真相,在没有找到最后的答案之时,你们瞒着我很多事情是应该,免得我胡思乱想嘛——我最近想起了一些事情,是关于爹的,可能对查他的失踪有所帮助。”

韩三笑略带歉意地看着我,而宋令箭仍旧皱眉看着我深思,这种眼神让我感觉很慌恐,好像能看穿我想遮掩的心事一样。

“我隐约记得,他跟一个女人约好,说要在中秋节那天宣布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韩三笑追问着。

我摇了摇头:“不清楚是什么事,但我可以确定,是件喜事,关于嫁娶。”

宋令箭和韩三笑都没有说话,他们知道的可能比我多,但一听这话估计也心中有数,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以免露马脚,起身道:“我回房休息了,顺便找下那几封信。”

我一回房间就匆匆忙地开抽屉,我将我放簪子的那个抽屉整个拉了出来——

一阵凄凉的笑意掠过我的心头,很多事情都好讽刺,原来信果真一直放在这个抽屉里面,我却因为没有仔细再往深处去摸而错过了。

我拿起信封,我记得原先这信好像被折开几封送来,但现在已经被整到了一个信封里面,很厚,很重。

郑珠宝对这被折开来的五封信十分好奇,说信里的内容可能会帮我找到爹,但我已经知道我爹失踪去了哪里,但在我最想知道的是:

爹为什么会失踪?

他的失踪跟黑叔叔还有那个云兰有什么关系

?叶心为什么在看完这封信后自杀?

屋外院里,韩三笑道:“我以前一直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也从来不觉得人家可怜关我什么事,但是现在反过来一想想,大多可恨之人其实也的确挺可怜的。”

他在为燕错感叹么?

宋令箭不痛不痒道:“可恨可怜的确不关你的事,你再多的可怜施舍也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话是这么说,但是我觉得我以后应该对他多笑笑,都说我的笑是良药,能治百病哦。”韩三笑不要脸道。

宋令箭道:“先治好你自己的病再说吧。”

“咦你个婆娘,我踩到你尾巴了啊——”

宋令箭道:“我回了,门在前面,滚走不送。”

门口处,夏夏的声音道:“宋姐姐,三哥。”

宋令箭恩了一声,估计走了。

韩三笑还在门口跟夏夏打趣:“站这半天也不进来,干什么呢?”

“没什么,我正在找海漂哥哥呢,怎么没见他人在哦?”

韩三笑满语气的酸味道:“少个他会死啊,个个没见他都来问,在房里跟王爷似的躺着呢,我也回去躺了,没人疼没人爱,自能哭给自己看——咦,一个不小心又押韵了,我好有才啊……”

夏夏道:“三哥你呀,连这也要跟海漂哥哥计较,你若是眼红人家受欢迎,你也学学他那好脾气来呀。”

韩三笑哼道:“谁要学他那软得捏不碎的粘糊脾气,你三哥我是铮铮好汉,七尺男儿!”

“那你倒是帮我刷个碗呀——”

“肚子痛,再见。”韩三笑一下就没声音了。

夏夏叹了口气,响起碗筷轻撞的声音,估计在收拾了。

“夏夏?”我叫了一句。

“唉。”夏夏扯着嗓子,声音一下就近了,显然走到了我窗前。

“晚饭不见人,去哪了?”

夏夏道:“哦,有点事儿,就没赶回来,我已经吃过了,飞姐还不休息,有什么事吗?”

“明天早上早点叫我起来,陪我一起去看郑珠宝吧。”

夏夏道:“恩,好的。大概要什么时辰?”

我想了想:“辰时左右吧。”

夏夏应道:“恩好,那我提早准备好煎药,吃完饭喝完药,刚好出去晃一圈。”

夏夏做事向来很有条理,我一直很放心,道:“恩,随你安排——对了——”我走到窗边,开了窗,冷风一下灌了进来,夏夏站在窗边上,脸上失落的表情一闪而过,马上对我狼狈地笑了——

夏夏怎么是这样的表情?听着声音明明挺开心的,她显然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开窗,遮掩着问道:“飞姐还有什么吩咐么?外面风凉,小心着凉了。”

我问道:“上次那个——那个信封,你帮我还给燕错了吗?”

夏夏的笑容僵了僵,道:“还了,塞在他床铺里头,怕他脑子呆找不着,我还特意去扯了下,我看他捡起来了才走的。”

“是吗?那他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就呆呆坐着,一句话都不说。”

我心里一阵酸楚,不知道怎么排解。

夏夏靠近我的窗缝,用身子堵住吹来的风,我看到她眼睛红红的,脸上也带着冷风吹出来的潮红,那样子可怜兮兮的。

“怎么了?眼睛红红的,受什么委屈了?”我伸手抹了抹夏夏的脸,她的脸很冰很冰。

夏夏盯着我,大眼睛又开始潮润,轻声道:“我其实早应该回家了,回来的路上我看到燕错一个人在跑,本来我不想管他,可是我看他手上好像流血了,叫他他又听不到,我怕飞姐你会担心,就跟了上去……”

“他去哪了?”我也挺担心,但是燕错脚程太快我根本追不上,而且当时他应该挺恨我,也不会接受我的安慰。

“去了西坡,也不知道他又干嘛了,居然就那么跑了进去,那里太过空旷,我不能跟得太近,只在原外看着,看他一个人在里面好像仰头在哭,他一个人那样呆了半个时辰,才慢慢出来。”

换作是以前,我也不会理解燕错为什么要去不相干的西花原,但是现在我懂了,因为西花原里,洒着我爹的骨灰。只是不知道,他哭是因为恨,还是因为恨中也有对爹的不舍与怀念。

“那现在呢?回来了吗?”

夏夏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第一七七章 年华尽去脸如旧

“怎么了?那他现在人呢?”

“他应该已经在后院了吧。”

我奇怪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怎么没有听到谁进来?”我的房间最靠大院,要进后院一定会经过我房前,而且我房间的后窗也是连着后院的,我的确没听到什么动静。

夏夏抿了抿嘴,道:“他没从正门进来,直接绕到后面翻墙进后院了。”

“为什么正门不走,要从后面翻墙走?”

“我跟在他后面回来的时候,宋姐姐他们还在院中吃饭,可能他不想碰上你们,就绕到后面去了。”

我一愣,心一紧,刚才我们在院中,正在说他娘自杀的事情,该不会他“听”见了吧?

夏夏道:“飞姐不用担心,他什么都没听到,他只是不想碰上你们在一起,可能怕又起冲突吧。他走了以后,你们才说关于他娘的事情……”

原来听见我们谈话的不是燕错,是夏夏。

我摸了摸夏夏的辫子,失明一段时间,好像没年都没见到她了一般,觉得她长大了许多,连脸上我所熟悉的稚嫩的曲线都变得不一样,她突然就不像我一直熟悉的小夏夏了。

“夏夏……”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夏夏点了点头,握着我的手,她的脸很冰,手却很烫,像她火热的心一样:“飞姐放心,我知道怎么做的。”

第二天大早的,我自己就醒来了,听到夏夏在院外跑来跑去的张罗,我基本上已经能毫不费力地看清东西,所以今天在房中很认真地挑了回衣服,现在郑府正在为珠宝的婚事张罗铺张着,我总也得穿得应景喜庆点,所以我挑了件橙偏红的衣裳,梳了梳很久都没有打理过的头发,有心地编了个小髻,还拿出翠阁的那三根簪子,有一只我自己很喜欢,簪头曲线微像蝴蝶,中间挖空,照着阳光的时候,好像里面盛了很多阳光一样,我将它簪在簪上,居然与自己的衣裳颜色十分登对,很喜气。

第二枝我是想留着送人的,簪尾锋利,还有垂珠——

夏夏脚步声在我门前响起,她还没敲门,我就应声了:“早起了,夏夏你快进来。”

夏夏推着门进来了,看我坐在梳桌前面梳妆,笑了:“大早起来这么用心打扮,不知道的呀,还以为飞姐是要去会情郎呢。”

我轻轻地瞪了她一眼:“你这丫头片子,最近怎么回事,开口闭口都是嫁人情郎的,该不会自己想找夫家了,在暗示我呢?”

夏夏笑道:“我呸呸,谁有那闲功夫——哎,好漂亮的玉簪子,什么时候买的我都不知道呢?”她向来眼尖,心思又零清,见过没见过的东西,一眼就够了。

我拿出垂珠的玉簪子在她眼前晃了晃:“好久前跟翠阁定的,这枝是你的,看看喜欢不?”

夏夏笑容一僵,盯着我手里的簪子,也不接,道:“飞姐为什么送我簪子?”

夏夏的反应让我觉得奇怪:“为什么不能送你簪子?我见几枝都漂亮,哪只都不舍得让别人买了去,就都买下来了。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飞姐也没送你什么东西,你身上穿的现在用的,都是飞姐以前用旧的,这只簪子是全新的——”

夏夏一把推了回来,认真道:“飞姐,夏夏在你身边,为你做的为你想的,并不是想要得到什么东西——”

我叹了口气,这孩子,心思太过敏感了:“你呀,飞姐送你东西,纯粹就是想送你,就喜欢看着你们开开心心收下的样子而已——你看我也经常送东西给宋令箭和韩三笑,没回礼不说还老是被那猪头三挑三捡四。”

夏夏一丝不苟道:“这簪子,太贵重了。飞姐还是把这钱存下来,以后当嫁妆也好,给燕错当家本也好,总归是有用的。”

“就这点钱,存下来能干什么?而且你是你,燕错是燕错,你若是说让我存下来当你的嫁妆,那便给你收着,等你出嫁再拿出来,不过这么好的玉簪子放着不戴,岂不是浪费了么?——对了,你也快十五岁了吧,当时飞姐送你的及笄之礼,这样总行了吧?”

夏夏盯着簪子不语。

我拉过她道:“就收下吧,你看我买了三枝,宋令箭也有份,快点,我给你簪起来,你看你,头发这么长了,别总是编个辫子像个小丫头,该编点发髻簪簪子拉。我呀总是迷迷糊糊的,都没做好一个姐姐该做的事,倒都是你来提醒我照顾我。”

夏夏接过簪子,仔细在手里抚摸着,道:“飞姐已经做得很好了,夏夏这辈子都报不回来——这簪子这么漂亮,等我哪天洗干净头发编好发髻再戴吧,谢谢飞姐。”

我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真是个倔丫头。

准备妥当,夏夏将我裹得严严实实的,捂得我一身汗。

因为怕风吹到眼睛,我仍旧裹了一小层眼纱,氅帽盖着,还捂了个暖手小炉。她总是这么体贴周到,让我觉得虽然平凡人家,受到的照顾完全不比千金小姐差。

走到西花原时,我停了下来,翻下氅帽,转头看着苍凉的原野,或许爹的英魂就在这原子里随风飞舞着,看着来往的行人在等待着我的出现。

爹的遗愿也令我不解,为什么要将骨灰洒在西花原,而不是带回家?难道这西花原、或者西花原里的寡妇对他来说比我们更重要么?

“飞姐,快走吧,这儿一股怪味。”夏夏不适道。

我皱着眉,我记得以前西花原没这么大的一股味道,最多就是阴风阵阵特别诡异,什么时候会有这么怪臭的味道了?

风大得我的耳朵很快就僵了,重新盖上氅帽,我们继续前行。

还未进郑府地界,就看到那里红帛如血,跟荒凉凄沧的西花原形成鲜明的对比,只是这红火只能看着,却仍旧很安静,没有别人家那样的宾客喧哗与锣鼓敲打,郑府向来都安安静静地守在自己的地界,好像刻意要与镇上划清界限一样。

顺利的进了郑府,门仆依旧很有礼貌,我们直接往吻玉阁走去,路上碰见的家仆们都很自然地跟我们行礼招呼,仿佛我们本来就是郑府一员似的。

吻玉阁也变了样子,四处摆满了鲜花,楼墙上也缀满了红色布帛,我向来喜欢明艳的颜色,顿时觉得整个人都喜庆了许多。

夏夏咋舌道:“这锦布可贵了,就这么铺挂在院中当摆设,也太奢侈了。”

我悄悄拿了眼纱,看着这处红火笑道:“郑家就一个小姐,出嫁也就一次,此时不奢华要待到什么时候?”

夏夏啧声连连,她向来都十分节俭,自然对这么铺张的做法感觉肉痛。

这时阁楼里有脚步声,有个人垂头丧气地从里面跑出来。

“大宝哥哥!”夏夏飞快叫了一句。

跑出来的人停下脚步,抬头看着我们,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张大的嘴巴和迷茫的眼神,显得憨态可掬十分可爱,不过这张幼稚的脸跟他高大的个子不太匹配,原来大宝长这样,我还是第一次见着。

“飞——飞姐,夏夏妹,你们怎么来了?”大宝委屈的脸马上变得生动异常,长手长脚地飞快向我们走了几步。

“为有!”后面跟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人严厉地喝止住了大宝。

大宝像是手脚被捆了无形的锁链,马上退了回去。

爹?

我一愣!

我看花眼了吗?!

我飞快用手搓了搓眼睛!

夏夏转头看了看我,奇怪我怎么愣在那里,只好自己先跟那三人打了招呼:“郑老爷,黄老爷,大宝哥哥。我跟飞姐来看看郑小姐,不知道现在方便不方便?”

郑老爷温声笑道:“爱儿在楼上,两位想看的话就上去吧,圈圈会准备的。”

我越搓眼睛越迷糊,愣愣瞪着眼看着郑老爷边上的那个男人。

这张脸,跟我记忆里梦里的爹的脸那么像,眉宇神态都那么像,只不过多了整齐的须髯——但若是爹在了这年纪,脸上也应该有了这些长者才有的须髯——

大宝缩着肩膀站在男人身后,激动又哀愁地挥着手,看着我:“飞姐,你的眼睛好了么?真看见大宝了么?”

我还是盯着那男人不放,我知道他是黄老爷,我之前蒙着眼纱有见过几眼,只觉得很熟悉,但是我没想到,他居然跟我爹长长得这么像——

郑老爷笑道:“爱儿已经楼上等着了,两位上去吧——善柔,我们也走吧。”

黄老爷才像是突然回过神,马上转过脸跟郑老爷走了。

大宝在两人身后依依不舍地看着我们,似乎乞求着我们能留下他。

夏夏看了看我,对着黄大宝道:“大宝哥哥,上次给飞姐炖的冰糖莲子粥飞姐很爱喝,我能请教请教你么?”

大宝一脸哭相,支唔着道:“我……我……爹……”

黄老爷头也不回,甩了个手道:“难得有人会有事请教你,去吧。”

大宝如得大赦,哭相的脸马上晴空万里,瞬间就明朗了,一等两位老爷走出院子,他就动作幅度奇大地向我们奔来,而此里我的眼眶已经湿润,轻声问夏夏道:“夏夏,你怎么没跟我说过,黄老爷长得这么像我爹?”

夏夏转头看我,奇怪道:“是吗?可是我没有见过燕伯伯呀,只觉得他跟燕错长得挺像的,我们还说了,以后燕错老了呀,一准跟黄老爷一样个——”

这时大宝已经到了我们跟前,耸着肩膀笑着接了话道:“对呀对呀,都这么凶巴巴,眉头这么皱起来的样子,能夹得人家胆子都要碎掉了哦!”

夏夏咯咯笑起来:“若是让他俩往那一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才是父子呢。”

大宝也跟着单纯地哈哈笑起来。两人这么站碰上,倒像是两小无猜的玩伴。

我愣愣地看着大宝咧着嘴巴瞪着眼睛大笑的样子,的确,他脸上没有半点黄老爷的影子。见过黄老爷的人并不多,韩三笑宋令箭包括夏夏,他们都知道我有个失踪多年的爹,却都没见过他,难怪没有人惊讶地跑来跟我说,有个人会长得如此像我爹……

第一七八章 燕飞亲启五封信

大宝见我一直不语,苦起了脸道:“飞姐为什么不说话?不开心嘛?是不是被大宝的样子吓到了?大宝长得不神气是不是?”

“啊,哦,没有,没有,就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回了神,安慰这个自卑的大孩子。

夏夏圆场道:“要那么神气干什么?双眉夹碎别人的胆儿么?大宝哥哥最可爱了,那个燕错才比不上你的一根手指——”说罢她亲昵地挽过大宝,对我笑道,“飞姐,你去看郑小姐吧,我跟大宝哥哥好好聊聊,反正我呆着也挺无聊的,我顺便帮你把那个没脑的圈圈带走,省得她在边上烦。”

我点了点头,看着大宝依依不舍的地冲我扁嘴。

“圈圈,黄小少让你过来厨房帮忙,你快下来。”夏夏在楼下吆喝着,像小时候我在黎雪家院门口吆喝她出来一起去荡街一样。

圈圈跌跌撞撞就下来了,脸上红扑扑了起了冷疮,看着憨厚可爱:“谁在叫我?是你呀夏丫头,那我去帮厨了,小姐谁来看着呀?”

夏夏瞪着她道:“这不是有我家飞姐吗?你就别在边上添乱子了——”

圈圈慌乱地看了我一眼,突然凑上来瞪着我说:“哎哟燕老板,你不瞎拉?眼睛看得见拉?都不习惯你有眼睛的样子了呢——”

夏夏实在不想再听圈圈叽喳说话,翻了个白眼一把把她扯走了。大宝则跟在后面,一直毛手毛脚地伸手想去扯圈圈的发髻。

正在我要转头之时,突然看到不远处的林墙之间,有个仍未离去的身影——黄老爷?

他也看见了我,马上离开了。

那眼神很深刻,充满了留恋与缅怀——

我刚上楼,就听到郑珠宝弱而带笑的声音:“来了呀?”

我站在门口往里看,依旧是我第一次来时的样子,重见光明的感觉真好,不用每时每刻都要提着一颗心都感受,连东西是圆是方都要经过很多摸索才知道。

我攥紧了包袋,和里面厚重的信,走了进去。

郑珠宝的脸色很苍白,那种忧郁仍旧很厚重,挥之不去,她看着我笑,像是重新认识了我一遍似的:“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穿得也是桔色的衣裳,你穿桔色真好看,像只披着朝霞的蝴蝶。”

我也心中有事,笑得沉重:“就算是蝴蝶,也是一只飞不高的蝴蝶。”

郑珠宝向我伸了伸手,我向她走近几步,她拉着我坐了下来,道:“真好,每天醒来,都期待着能有人来看看我,期待着自己会被挂念——你眼睛全好了么?许久没见你睁眼的样子,竟然有些不习惯呢。”

我笑道:“刚才圈圈还说,都不习惯我有眼睛的样子呢——这就是原来的我呀,难道我得天天蒙着眼纱么?”

郑珠宝深深笑着,眼里却全是悲伤:“真好。”

我想起刚才楼下碰到的三个人,突然明白过来,这个黄老爷就是与郑老爷联姻的那户人,那么黄大宝岂不是?……

我不敢再细想,正看到桌上摆放着一小盘非常精致可人的点心,转移知题道:“这点心做得真好看,能吃么?还是只是放着看看的?”

郑珠宝道:“这叫胜玉珠子,很可口,还很养生,里头有燕窝雪莲,还有冰糖雪蛤,都是补身上品,你也吃点,对身子很好好处……这些都是黄少爷亲手做的。”

我愣了愣,大宝做的?也对,他们……

“对了,上次你不是说想知道燕错那五封信里的内容么,我带来了。”我拍了拍包袋。

郑珠宝的忧郁果然消散了许多,直起身子道:“找到了?”

“一直放在我抽屉里,我没好好去翻找过。我一找到,第一时间就想到要拿来给你看,今天大早就来了——不会打扰你休息吧。”

郑珠宝坐了起来,长发柔顺地顺着身体曲线在游走:“不会,正闲得发慌。”

我把信拿了出来,递给她:“你给我读读吧。”

我的心,跳得很快。

郑珠宝慢悠悠打开信,原来除了信纸以外,还有五个很旧的信封,郑珠宝放在手里数了数,有五个,就是原来装信用的信封么?难得宋令箭还会帮我留着。

我看了看,看每个信封上都写了四个字,前面两个是我的名字“燕飞”,后面两个我不太识得,这字写得歪歪扭扭,并不好看。

“信封上写了什么?有我名字。”我问道。

郑珠宝道:“没什么,寄信常用的写法,燕飞亲启。”

我点了点头。

郑珠宝将信封放下,翻了翻厚厚的那叠信纸,很旧,泛黄,里面一定承载着一个秘密,一个足以让叶心毁灭自己的恐怖的秘密。

郑珠宝迷惑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她为什么是这样的眼神?

信里,写着什么?

我很敏感,敏感得想抢过信纸自己先睹为快——

郑珠宝飞快地翻了翻厚重的纸页,道:“这纸页上,似乎都做了标记,不同的标记,有五个,可能当时燕错是按这五个标记来的,我按次序给你念念吧。”

“恩。”我咬着牙,双手紧紧握着,是不是很多谜团又要揭开了,因为近在咫尺,我感觉自己快要颤抖起来了。

————第一封————

【——她真美,美得就像一轮明月,让人不敢拥有。

所有的人都喜欢看着她在花丛中飞舞跳跃,每次她悄悄一个人出来踢键子,深处浅处的都有很多人偷偷在看。

裙裾飞舞,长发凌散,她从来不会觉得孤单,也许是早就习惯了孤单。

我从来不爱与女子搭腔,女子自古都是水做的,好的时候是泉水,凶的时候是洪水。

我也从来没有对任何女子动过心,包括光彩万千的她,她的一颦一笑都像是伪装好的,我在她的眼里从来看不见真实,那些温婉动人的笑,都是她伪装出来要讨人欢喜的。

这样的人与生我们都生于不同的世界,更何况他明令禁止所有的人靠近她,即使是亲如手足的我们几个。

我一直以为此生我们就是如此,只过姓名,却不识面孔。

自我被分调来保护她的安全,更明白儿女情长是件多毁心志的事情,便更没了结缘女子的心思——

直到那天——

或许那天我不该去那里,就不会有这往后的大喜大悲,更不会有这长久不消的痛苦。

她与他在争执。

我从来都只见她高傲淡笑,清雅素言,却从没见过她这样任性骄纵。

她在他面前,为自己的幺妹控诉长姐。

不知是她故意不去意识、或许是还没有意识到,在这个家里,长姐的地位甚至还在他之上,他纵使知道长姐的无理行事,也不能拿她如何。

她怒气冲冲地说了很久,突然停了下来,娇美的脸上一片冰冷,失望地盯着他看。

“你什么都做不到,你只会将我囚禁,用我的自由换我的生存。我安全地活着,却从来不曾快乐。”她冷冷地说了这句话,快步地走开了。

风儿将她的衣衫长发吹到足迹之后,我第一次感觉这个女子是与此与众不同,表面顺从淡雅,骨子里却有一股什么也倾压不倒的倔强与骄傲。

他在秋千下静默,直到秋千无力地停下。

他对隐在树后的我说:“跟着她,别太紧,尽可能让她感觉自由——自由,我何尝不想给她。”

他的豪情万丈,儿女情长,注定都要被这番事业所埋葬。

我跟了过去。

她走得真快,那天的风很大,吹得这瘦弱的人儿要上天,如果她真的上了天,或许连月宫里的嫦娥都要自惭形秽。

跟着她——别太紧——尽可能让她自由——

他的每一步都大胆自信,唯独对这个女子如履薄冰,当初也许就是因为我看到他身上残留的这些真挚至极的情感,才会义无所顾地辅他成事。

但是到最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在这样的大家庭中,只有胜负,没有真情。

执迷系亲,必死无疑。

我做到了,我离得很远,远得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听不清她嘴里发出的诅咒。

她终于走累了,停在一个池塘边上,站了很久很久,一动不动。

曹植描洛神说,其形也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我想着,或许她就是洛神转世。

我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她站这么久似乎有点过头了。

我靠近了点,她没有动。

我心急了,再靠近一点,她突然站上了池石,不好!

我飞身扑去想要拉住她,她却突然转过头冰冷地盯着我,满脸的泪痕。

我狼狈地收了扑势,方才太过紧张,差点收身不住扑到池里去。

她嘴里浮起了笑,应该是被我的动作与神情逗乐了,却一直忍住不笑,板着脸盯着我:“你跟够了没有?让我一个人,让我真正的一个人呆一会儿,可以不可以?”

“不可以。”

她笑了,她平时有笑,但总是笑得很虚假,好像戴着一个会笑的面具。但这个笑是属于她的,真实的,冰冷,骄傲,自嘲,孤独。

“他担心你的安全。你不应当面与长女叫板,连他都要忌她三分,何况是你。”我向来藏不住话,如实说。

“我怎么了?我是庶氏所生,所以连为自己妹妹伸屈的资格都没有么?”她狠狠盯着我。

我退后一步,感觉她的眼光在灼伤我:“不敢。——我是粗人,说不得什么大道理。只是说大家都看得见的事实,在这个大墙院里,你是他唯一的亲人,我是说,真正可信的不可分割的血脉,你是他用一切都换不回来的财富,你不知道他用了多少力量来保护你,这些力量若是用在与她夺势上,胜机更大,可是他没有,丝毫都不敢动,怕你有任何损伤——你不笨,你应该会懂的。”

她冷淡地拂去吹在脸上的发,无所谓地转过身去。

“他让你来保护我,是不是屈就你了?你是大英雄,应该更有建树才对。”

“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相比杀敌,我更喜欢这里的生活,安静,干净,我不想做大英雄,只想做个普通人,辰时朝食,申时夕食,就像你一直的生活一样。”

我说的是真的,从他把我调到这里来暂护她那天起,我就向往有朝一日能过上这样的生活。

她不再说话,这次风吹乱她的头发,她都没有去拂。

她站着,我也站着,风越来越大,我站在上风处,为她尽可能挡去风——其实我有更好的办法,但我知道她不喜欢,她不喜欢一切刻意的东西。

过了很久,她轻弱地说:“我都知道,但是这样的生活比面向大潮大浪还要累。其实我只是想要偶尔的自由,真正真正的做回自己,而不是每天这样,在一个没有笼子的监牢里活着。”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已经有了哽咽。

我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退到听不到她的哽咽声,然后我转过身,控制好自己的力音好不激怒她:“现在你就可以做自己。我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

第一次,远远的,我没有守信,我回头了,看到她独自在那里哭泣,毫无遮掩地仰天流泪,不再虚假地戴着那个巧然嫣笑的面具,眼泪肆无忌惮地在她脸上落下,美得像露水轻袅的朝花,我心忧着这些泪珠儿会不会割伤她玉般的脸庞。】

第一七九章 蝴蝶颦笑帝都醉

——————第二封————————

【我本以为她会一个人任着性子哭好一阵子,但是几乎没有时间的间隔,她淡淡地走过我身边,平静道:“回去吧,我累了。”

那件事情之后,我们又回到了原先的关系,不会有过多的交流。

她仍旧按照她的生活作息过着,辰时起身朝食,巳时看书写字,遇到天好便扶琴作画,午时小憩,未时是她最喜欢的时辰,她会拿着键子在花园里踢键子,心情好的时候可以一踢就是一下午。

申时夕食,不过最近她开始找到新的消遣,会自己去厨房蒸烘奇奇怪怪的糕点。

戌时他大多会来看她,无论多忙,在掌满灯的院子里为她推秋千,两人淡淡地交谈,那是唯一我不用跟在她身边的时间,也是唯一她说的,自由的时间。

亥时我会去接她,她通常性的一言不发,回房洗漱就寝。

她有一个习惯,像个孩子,睡觉从来不灭灯。

所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每天她是何时入睡,所以总是保持着清醒,以防她突然有事要出门。

“你怎么可以这样!”就在那件事情发生过后的第三天,我再一次听到了他们的争吵。这次她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与自持,愤怒地大声叫道。

他一个眼神,除了我,所有的暗哨都退下了。若不是密中之密,他不会轻易撤去保护。

但是就算再机密,他都会像聊家常一样地将所有的事情原委都告诉她,通常情况下,她也只是像柴米油盐般淡淡地听过作罢。

这次,我不知道她为了哪件事情竟发起了怒,这件事情一定很特别,但是如果有特别的事情发生,为什么我会不知道?

“你知道我们所要面对的是什么,两宫都在护着她,她几乎为所欲为,再这样下去,我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保住你。”

“所以你牺牲了这么多人,你的兄弟,你的妹妹,而那些不相关的人在你眼里更是一颗沙子,随你舍弃。但是你毁掉的是一个人的一生,是一生,是一天一天用日子挨过来的!”

“你以为我愿意么?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冷漠无情的人么?!”他的声音骤然拉高,在我印象中,他从来没有这么大声跟她说过话,他一直是一个内敛的人,即使是对我们都很少会有这样的脾气显露出来。

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虽然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却可以感觉到她的惊讶与冷漠。

他压了压自己的怒气道:“可是必须要牺牲少数人,才能完成我们的大计划。如果缩前畏后,舍不得狠不下,届时拢权无望,她能毁掉的就是天下苍生,天下苍生!”

“那你就万骨枯尽,坐拥苍生吧!”她狠狠说完这句转身就走。

这次我没有请示他,也并没有隐藏自己的跟踪,跟随着她一直走,走到离他最远的庄园一角,那个无处遮挡的池塘。

可能只有在那里,她才可以放肆地看清楚布在自己身边的眼线,也可以放肆地感觉那份牵强的自由。

风放肆地拉扯着她的衣裳,有那么一刻,我突然很想将她拥在怀中,为她遮去世间一切悲伤郁愁。我欣赏她踢键子时脸上那股不作伪装的快乐表情。

“这件事情,你是不是也有参与?!”一直安静的她突然冰冷地转头看我。

我一愣:“什么事?”

“二哥的事!别说你不知道!”她似乎想将所有的怨恨都灌注在我身上,这让我更莫名其妙。

“我的确不知道。我一直在这里,外界的事情几乎不曾知晓。他怎么了?”

她仍旧很愤怒:“是不是在你们心里,只有江山大计才是事情,而别人的厮守终生,别人的儿女情长都是可以被牺牲的!”

“老二?怎么回事?”

我突然感觉有点怪异,因为我实在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老二,也没有收到过他的消息。往前一些日子,他总是时不时来这里看看我们。

她本想脱口而出什么事情,但马上又迟疑了,她的表情从愤怒变得沉寂,侧过脸去看一江的池水,悲凉道:“他已变了,我不知道他在我面前支撑旧时的这个样子还能撑多久。他可以为了他的所谓大计,牺牲田妹,牺牲二哥,有一天也许就是我了。”

“不会的——他做这些,原都是为了保护你。即然已引火上身,谁都无法置身室外,只有前进,才能保住大部分的人。”我直观中就否定了她的这种说法,但我仍旧很想知道到底他对老二做了什么。

她盈盈地看着我,眼里没有了冰冷,只有悲伤:“如果有一天,他让你舍我而保大计,你会不会像现在说的这样,顾全大局,保住所谓的大部分人?”

我沉默了。

她闭上眼睛冰冷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失望。

但是她不知道,我世代为将,有令必从,不得有半分犹豫迟疑。

而今我犹豫了,是不是代表在我心中,已有了比帅令更为重要的事情,或者人?】

——————第三封————————

【我知道了他对老二做的事情。正如她说的,他将大计的实现覆灭了一切儿女情长。

所以此后我一直没有再见过老二,那个我们几人中爱恨分明、果断从容的老二,像一盏熄灭的灯。

我不忍不再老二如此颓败,也惊叹于情爱能摧毁的力量。

那时我不知道,上次我们匆然而散的那一面,竟是我们有生之年的最后一面。

因为老二的事,这段时间我与她一样,对他避而不见。

我是个有话直说的人,我怕自已会像少时那样说些是非曲直的大道理,但我知道我们的身份已经决定了一切,我不能对他的决定与割舍做出任何评价。我能体谅他在这场斗争中慢慢变硬的心肠,但也不免得偶尔心寒,他所能接受的牺牲范围越来越大,对象也越来越亲近,或许就会像她说的,也许有一天就轮到我了。

但我本也没有什么好牺牲的,因为我什么也不想得到,无欲无求地辅他完成大计。

但是我错了,他想要的,比任何人想象得都多。

“看不出来,你也有自己的意见。”她突然对着我笑了。

我从沉思中拉回注意力,苦涩难当:“或许我们都需要好好冷静地想想,他想想自己的界限,我们想想他的难处。”

“如果说当初的理想神圣而伟大,那么现在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完成那个理想,越来越偏执,越来越不择手段,越来越面目全非。或许到了最后,他会失去一切——”

“但无论何时我们都不会放弃他。”我果断地打断她的猜想。

她意外地看了看我,那一瞬间她眼里流出来的惊讶与欣赏使她的面容那样生动。

她是帝都梦中的蝴蝶,是上天给于乱世纷乱之中,仍旧美好的祝福。

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心神无法集中,她竟微红了脸,颔首浅笑地侧过了脸去。

“如果——”她轻轻道。

“什么?”我匆乱回答,心跳得越来越快。

她似乎被我这么快的反应吓了一跳,我们都笑了,她垂头摇首轻道:“没什么,没什么。”

她为天下苍生颦眉冷目,却会因我的鲁钝而笑颜如花。

我看了看天色,再看看风中她单薄的身子,担心她不胜夜风,我自己又只是穿了件单衣,无法为她增衣,这良辰美景万般不舍,却也只能道:“回去吧,夜风凉了。”

她站起来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看着我,风吹着她的头发四处乱飘,她一边抚发一边笑道:“离得那样远,倒是如何给我挡些风?”

我将距离拉近了点,我自然知道离得近可缩短突发事件的反应时间,但对她,我尽量让自己忽略这一点。

她低着头快步跟到了我身后,我能感觉到风将她的长发拂打在我背后的那股温柔,我僵在原地一步不敢再走,怕多一步都会拉远我们间的距离。

她乖巧地躲在我身后,许久才语声嫣然道:“呆子,再站着不走天就真的黑了。”

我愣愣地往前走前着,又生怕她跟得远了,又不敢回头总去看。

此时她孩子般拉住了我的衣角,仍旧是那动人好听的声音:“慢点走,跟丢了看你怎么赔。”】

第一八零章 永老不别伴红颜

——————第四封————————

【“从明天起你不用再守着这里了,我已交代由老六来接手这里的事情。”

我非常惊讶,这个安排实在是太过突然:“怎么了?老六不是有自己的任务么,怎么突然变了计划?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没有变化。我认为你现在不胜此事,将你撤出后我另有打算。老六能力与你相当,他办事我也放心。”

“我不同意。”她早就在一旁偷听,冷冷地走出来瞪着他。

“你没有选择的权力。”他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我没有说什么,他的眼里全是寒气与杀意,连我都开始害怕他。

他真的变了。

“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意义?!我知道你这个安排是什么用意,你何必如此牵强召来阿正!你就想让所有人不开心你才平衡是么?!”她又是那冷冰冰凶狠狠的样子,我知道她在捍卫自己的坚持。

他很心疼地看着她,失望又悲伤,他伸手想去抚平她的皱眉,她却厌恶地躲开。

她转头看着我,似乎在期待着我做出什么反应。

我转开了脸,一切都晚了,他的决定从不轻易改变。

“这件事情容不得你们作主,除非——你要反我。”他极为冰冷地盯着我,我感觉我们之间的很多东西在无可挽回地破裂——

曾经我们笑饮长歌,他曾笑谈,情谊于我,若是半臂江山都不吝相送,豪气万千。

如今灰飞烟灭。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你随意换下我身边的人,我不同意你随意安排我的人生,从不问我的意见——”她紧紧地拉着我,像个要抢占自己领地的孩子,坚强的眼里已有了泪意。

她真的是急了,她连这个最基本的道理都忽略了,此刻她越是在乎越是要留我,他会越无情残忍。

他充满嘲意地看着我:“你自己决定,是要走,还是要留?”

我无法抉择。

她满眼泪意。

我很想告诉她,我决定如何已不再重要,不求长相厮守,只求平静安稳。

但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负了她的坚持、她的付出、还有她想要燃起的抵抗。

她的目光由软弱变得坚硬,然后是冰冷。

她松开了手,退后几步,腰直背挺,仪态万千,却极为疏远——

她与他一样,骨子里都流着尊贵的血统,骄傲神圣。

“犹豫,就是放弃。你们都滚,我不需要任何保护。命是我自己的,我自己决定要,或者不要。”

她离开了,我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慢,手足冰冷,我第一次感觉到,一切不被掌控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如何给你安稳,或许并非一定有我。

我转身离开了,对着抛在身后的景物如此留恋,因为每道风景里都有她的痕迹。

而我与这些,从此不再相干。】

——————第五封————————

【我离开了那个地方,一股无法释怀的情绪整日将我笼罩。

不知何时开妈,她的生活也变成了我的生活。

每到一个时辰点,我都忍不住想知道她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是悲是喜。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也有这种情绪,亦不知道自己希望她是何种情绪,若是有,她定会也如我这般煎熬难耐,我不愿她如此痛苦,但若是没有呢?若是没有或许更好,她仍旧是清清静静的她,平静地过着安宁的日子。

但为何我宁愿她也如同我这般,在每个夜不安眠的时刻思念着一个人?

我收不到她的任何消息,他一定严令禁止了任何消息的传递,我慌然无主。

多少次我想就这样,放弃任何原则,甚至尊严,回到那里,哪怕只是见一眼,见她是否安好也无憾。

我才知道,这世上最难以战胜的敌人,就是自己。

我终于做忍受不了那种蚕心的折磨,夜行回到了那个地方。

我一进入那个范围,马上感觉到一切都变了。

所有的暗哨,所有的布力,甚至连设的防器布局。整个地方就像一个透不了气的监牢,散发着一股沉重的气息。

——出事了。

这是我的第一直觉。

所有的防哨全出自他与老六之手,而从属于我的力量全部已被撤下,他竟开始防起我来了?!但他们的防哨手段全源自我族,自小我们又相知根底,所以就算防哨再精密万化,也全在我掌握之中,穿过暗线易如反掌。

我找到了她的房间,那个我曾日夜守护着的房间。

灯亮着。窗前有个剪影,温婉冷漠。

千辛万苦而来,只是一门之隔,我却没有胆量穿过门墙去见这张自己朝思暮想的脸。

我只是在窗外站着,哪怕只是看着她的影子也满足。

夜深未寐,她在想什么?

她此刻为何未眠?

又是喜是悲?

若是她见着我,是惊是喜是怒是哀?

她慢慢站了起来,走到门边停住,似乎在感知着什么,如此安详。

“什么人!”她突然叫了一声向后退去。

我不可能被她发现,难道周围有其他人潜伏?

未曾多想,我人已冲去,在推开房门的一刹那,我突然有股很怪异的感觉。

她向我迅速抓来,我在见到她脸的一刹那狠狠地愣住了——

“她”收了手,惊讶地瞪着我:“怎么是你?!”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个瞪着我的似曾相识的女人,她穿着她的衣服,梳着她的发髻,但却不是她的脸。

“你来这里干什么?!长兄严令不得你来!”面容熟悉的女人再发了话,声音微粗,语气焦燥,并不像个女人,但却是一张美丽的女人的脸,她推着我向外快步走去,力气很大,“快走——”

“你是谁?她呢?”我警备地瞪着她,“你为何乔装成她的模样?发生了什么事?”

“别问,快走!”女人焦急,声音越发的粗,我也觉得越发的熟悉,她的力量奇大,一直将我往外推。

“她在哪里?你是谁?!”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一直不停追问。

然后我感觉她突然收回了推我的力量,惊慌地看着某处。

“不如我来告诉你。”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灯火瞬间通明,他站在院子里,阴蛰地看着我。

“不甚感激。”我冷冷看着他,我们已经不再亲切,不再是共欢同苦的兄弟。

此刻,我觉得他像是我的敌人。

他看着我身后的女人冷笑:“你好大的胆子,想背着我送走多少潜在的凶手?嗯?”

女人站在我的身边,来回看着我们两人:“你连他也要怀疑吗?天底下谁都会背叛你,只有他不会。你当真要成为彻底的孤家寡人才开心么?”

“为什么不准我来?什么凶手?她呢?”我开始变得愤怒。

“四哥……”身边的女人轻扯了我一下。

我惊异地回头看她,她的脸,她的五官,她的眼神,她叫我四哥的语气——我知道她是谁了!

“我带你去见她。”院子里的他转身向别处走着,所有灯火随着他流走,不知不觉,他已成了众多力量的主宰,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谁也效仿不了。

——我想了很多种我们可能再见面的情景,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我终于见到了她。

看着她的脸,我感觉到自己的生命破了一个很大的缺口,世间万物都无法弥补。

她的脸苍白如纸,一笑便会上翘的花一般的双唇惨无血色,双眉轻皱,沉浸在一个无法拔身的梦魇之中。

榻边上站着叱咤风云的他也无能为力,可笑地束手无策。

——她中毒了。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中的毒 ,也没人知道她中了什么毒,更没有人能解得了她的毒。

所有的人束手无策地看着生命在她身上日渐流失。

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能好起来,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一切也可以偏正过往。

他在旁边慢慢地说,这段时间唯一接近过她的只有长女,她为了我被调离这件事情一直郁郁寡欢,抵触任何人的保护,于是灰心如她,诡谋如长女,这一切的发生似乎都是必然的。

老二气疯了,老六自责不已,而我,什么感觉似乎都抽离了。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她一看见我,马上就冷着目光转开了脸。

“若是你仍旧希望我留守此处,我削位降职以换其位;若是你不想再看见我,我便请调辽疆,从此不再回来。”我单跪在她榻边,生怕大一点的声响都会令她疼痛难受。

她突然开始颤抖,之后便是猛烈的咳嗽,我想是我这句没有志气的话惹她动了气,毒气漫发,淡红的血从她嘴里流出来,像水一样。

屋子里的人都慌了,但是没有一个人能止住她的咳血。

他一脸的心疼与愤怒,令斩五医。

但是生命不能换来生命,她满眼泪水地咳着,我轻轻扶着她的肩膀,如果这样能传达我的生命,我愿意以我命换她安康。

她渐渐地停止了咳嗽,伸手紧紧抓住我的手,那样用力,却一直没有转身看我。

执子之手,与之偕老,白首不移,同心永结。

我已决定好了。

第一八一章 万古完聚唯是泪

信里的人,决定好什么了?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我等着,等着接下来的内容,可是郑珠宝却翻了翻信纸,道:“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

郑珠宝道:“恩,信到这里为止了。”

为止了?不会又是断信吧?难道燕错又藏了一些起来吗?

郑珠宝轻声道:“这信里写的,是你爹与你娘的旧事么?好美。”

这信中内容的确与我没有半点关系,它所记载的,是爹对旧时的凌乱记忆,燕错说过,他因为自己的病记忆退化得很厉害,但却能清楚分明地记得与娘认识时说过的每句话——

“原来这世上,确有真爱会如千军万马,如此刻骨铭心,这般荡气回肠,但世间有多少感情,多少痴心人,能阔边长年后仍记得彼人音容如昨,一颦一笑入骨随血,他能将那人放在心间虔诚焚香,尽其一生凝望……”郑珠宝轻轻抚摸着角边微红的信页呢喃道。

我颤抖地拿过信纸,上面还有岁月清洗不去的微红,那是叶心存在过的痕迹,淡淡的,为这轰烈真挚的爱情添上的一笔淡淡的幽伤。也许曾经她觉得自己至关重要,坚持忍耐无怨无悔,但最后她发现,自己如此无关紧要,她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佳偶天成的美好故事中来,她的存在就像一个污点,让一切变得悲情又充满讽刺……

郑珠宝倚床看着窗外阳光,泪光盈盈,轻喃低吟,如泣如诉:“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但愿永老无别离,此生万古常完聚……”

但愿永老,无别离,此生万古,常完聚。

我泪流满面,放声大哭。

——————

我忍着一腔由悲伤转化为的愤怒,匆匆回了家。

“娘!娘!”

门轻开了一半,娘鬓如轻云脸如月,奇怪地看着我:“有什么事?”

我直勾勾盯着她的脸:“我有事要问你。”

娘仍旧疑惑,是的,自我有记忆开始,我从来没有这样直接无礼地正视过她的脸,她如皓月,令我自惭形秽。

我无礼地推门进去,将这封厚重的信用力按在了桌上:“这里有封信,你看看。”

娘已经恢复了她固有的高雅姿态,低头看着桌上的信。

我咬着牙,身体已经开始颤抖,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把爹的噩耗告诉她,我再给她一次机会,再给她最后一次让我心软的机会。

娘拿起信封,抽出里面的信,坐在窗边安静地翻看起来。

我颤抖着,环顾四周,娘的房间,我几乎没有进来过,永远只有站在门前,小心翼翼地望里面望一望。那台爹亲手做的织布机,仍旧放在窗前,这么多年了,它仍旧很新,一尘不染,织布机的边上放着一个竹篮子,里面扔着一些半成没成的布片。窗边的桌上,茶壶与一个杯子,娘的世界,永远只有她一个人。茶盘边上有个线球,一个巴掌大,比我上次看到的又小了一些,这个五彩缤纷得好像是很多线缠在一起滚的线球,娘有时候会拿着它在解,除了织布,解这个线球是她唯一的消遣,夏夏以前问过我,燕夫人是不是真的这么无聊,抱着个线球一直解个没完,她是急性子,真想半夜偷过来帮着解几宿解完。

这线球,也是爹故意缠绕的吧,可能他在走之前,怕娘无人陪伴寂寞无聊,便缠了这线球让她打发时间……

我四下找着,终于在娘的梳妆桌上,找到了一个残破泛黄的羽键子——

我忍着眼泪,回头瞪着娘。

娘轻拄着脸,安静地随着爹笔锋的游走而张垂着蝶翼般的睫毛。

谁会知道,这只帝都的蝴蝶,最后栖落在了这样一个无人问津的小镇木楼之中,长年将自己深琐在孤楼之中,世间再瞧不见她倾国倾城的脸,也再不知道她过得如何,欢喜或凄凉。

为什么那么轰烈的传说,会有这样的结局?

她怎么可以看得如此平静?!那是爹写的?!那是爹费尽心血,从自己的记忆里拉扯出来的!

我用力站了起来,紧握着双拳,压着声音问道:“娘,你还认得这字迹吧?还知道里面写得是谁吧?”

娘转头看着我,阳光在她脸上照出了光晕,她轻笑了,完全没有感觉到我的怒气:“当然认得,是四哥写的。这个呆子,连这些也要写出来记下。”

我咬牙冷笑:“因为那是爹对你的真心真意,他什么都可以忘记,却唯独不能忘记你——娘,你呢?你还记得爹多少?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为什么?!”

若不是爹对你的深情厚意,他就不会这样痛苦地活了这么多年,若他能咬咬牙便能放下你,叶心也不必这样背负着我们的阴影忍耐着,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我突然好恨你,好恨你的无情,好恨你的事不关已!

娘轻柔地将信纸铺平在桌上,指尖在信面上游走着,笑得像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自然记得,那呆子总是跟在我的身后,不远也不近,有时候烦得紧他吧,他却一步都不肯退,有时候想他走近几步好跟他说句话了,他又一步也不敢靠近。明明他在你们面前谈笑风声,一见着我却又没了话。阿正说,每次他们兄弟谈古论今时,他总是对那些媚惑江山的女人咬牙切齿,他定然以为我也是个妖媚惑众之人,帝都蝴蝶,别人听来是美誉,对我来说,却是一个放轻不了的负担,我多想像普通女子那样,只在一个人的眼中风华绝代。”

我流着泪,道:“可是你也找到了爹,不是吗?”

娘将信纸轻轻卷起,抱在胸前,摇了摇头,轻皱娥眉:“不是我找到了他,亦不是他找到了我,而是命运最终,让我们同一时间、在同一个转身之间看到了彼此。有些人你看过千万遍,他始终只不过一张脸,掉在人海转瞬不见,而有些人你看一眼,便知道他就是你的命运。”

我笑了,泪在流,却忍不住笑声:“可是你的四哥你的命运,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娘轻皱了眉,转着盯着我,似乎在怪我打破她平淡的午后安梦:“为什么你一直不愿意明白,四哥许意于我,并不是因为容貌表象,我们为能相守,可以放弃一切,最美的时光,也许真的很短,很短,但却比别人一生所能凝结的快乐都要多,我知道四哥不会再回来了,但他一直都在我的身边,就像当初那样,不远也不近,就像那只飞在他掌上的蝴蝶,即能任意展翅,但永远都离不开他的保护。”

我冲上去,摇着娘的肩膀:“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我是燕飞,我是你的女儿燕飞!”

娘瞪着我,她的瞳孔里倒影着我凶恶的脸,我突然清醒了,我被自己的样子吓到了,后退连连,心中绞痛。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四哥说过,以后若是我们养有子女,不论男女,都取名燕飞,他想要用一生来记住我们的誓言……”娘睫毛轻颤,晶莹的泪珠滚落,“但是四哥,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好害怕一个转身就把你忘记,我好害怕我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辜负了我们的誓言而不自知,害怕某个醒来的时分将你们忘得一干二净……”

“娘,你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病,你到底是怎么了……”我哽不能声……

娘悲伤地轻抿着唇,无助地抱着爹的信流泪,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她落泪,一个人可以这么美,美得连哭都让人心碎。

我夺门而出,满眶泪水迷糊了我的视线,我本以为我可以将所有的愤怒与心痛责怪在娘身上,但我做不到。

我跑得很急,连一刻都不想再在这楼上多呆,三步并两步,踩到裙脚,整个人滚了下去!

我的世界,能见能听的一切,天翻地转……

“燕姑娘!”

我的头不知磕在了哪里,突突地麻痛,我吃力地伸手摸了摸痛处,湿热热的——

有人将我扶了起来——

“燕姑娘,你流血了——”他扶着我靠在他怀里,匆乱地从怀中拿出一条巾帕,用力地按在了我摔痛在流血的地方,“你先忍一会儿——家中有金创药么?”

我的泪一直不停在流,那已与关疼痛,麻木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能走么?我先扶你回房,外面太冷了——”他皱眉着的我的泪脸,伸手不停将划痛我脸的泪抹去。

“能去哪里?能去哪里才能不冷?”我脑中一片空白,痴痴地问他。

他轻叹了口气,他的眉头一直剪得那样深,深得让人以为那眉间的折皱就是长在他脸上的。

爹也会皱眉,在无数个我偷偷去书房看他的夜晚,他总是独自坐在书房中间,紧锁双眉,仰头看着天窗尽头那个不会灭灯的阁楼房间。

“爹,你为什么要死?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我好恨我自己,明明好多次你就站在我面前,我却认不出你,我好恨我自己,我好恨……”

“这样自艾自怨,也不能让一切好起来,时间流转不回去,走了的人,也不会再回来。”

我好累,我真的好累,这种心力交瘁,谁也无法为我扛起。

若是燕错此刻在我身边,定会觉得我矫情做作,身在福中不知福,但他怎会知道我心中的折磨与愧疚比任何人都要多,我一直活在别人用血泪代价换来的安宁之中,这种安宁,让已经清醒过来的我要吐了……

我仿佛看到那时候的娘,她轻倚在爹的怀里,将手轻柔地放在爹的手掌之中,调皮得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待爹去捕捉。

她温柔如水地起下誓言道:我与四哥长厢厮守,即使天雷地火,也决不后悔。

“但愿永老无别离,此生万古常完聚……”我已看不清眼前所有事物,脑海里只有爹与娘幸福的笑容,还有那满天如血的彩霞。

他叹着气,紧紧地,将我抱在怀中。

第一八二章 夜入西坡原中屋

“啊!”我尖叫一声坐了起来,双手拼命捂着眼睛,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是不是又瞎了?!

“飞姐,飞姐哪里不舒服?”夏夏的声音在边上响起。

我瞪着眼睛,看见自己的手五指大张,远远近近时糊时清地在眼前绽放着。

夏夏握着我的手,眼里满是担忧,我亦看得清清楚楚,我没瞎,我的眼睛好好的,但是刚才那个噩梦无比真实。

“飞姐,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我好担心,你的情况跟上次在宋姐姐山屋前晕倒的情况一样,三魂不见七魄,怎么喊你都没有反应,我好害怕呀。”胆大的夏夏软弱道。

我用力眨着眼睛,心凉地回忆着临醒前的那个梦:“夏夏,我刚才做了个梦,我梦到了韩三笑,还有宋令箭,宋令箭挽着韩三笑,说他们要成亲了,他们的样子好亲密,我很失落,韩三笑说,他要跟我玩个游戏,若是我输了,我以后都不能再跟他们玩,若是我赢了,他就和宋令箭永远呆在这里,陪着我。”

夏夏盯着我:“飞姐怎么总是做这么奇怪的梦,若是让三哥和宋姐姐知道了肯定要骂你——那然后呢?”

“然后,我答应了,我问他游戏要怎么玩,他让我站在两丈之外的地方,空手向我掷一枝花,我若能接住那花,便算我赢,若是接不住,便是他赢——”

夏夏也没去笑我梦境的离奇,只是好奇地瞪着我。

“我一直盯着宋令箭,我想问她为什么要玩这样的游戏?若真是我赢了,他们留在我身边是心甘情愿,还是因为要信守赌约?宋令箭牵着韩三笑的手,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觉得很失望,也许他们肯定就不想留下,只不过想找个方法让我死心而已。然后游戏开始了,韩三笑将手里的花向我扔来,那花枝一直在空中旋转着,我伸手去接,本来我可以接住它的,可是突然间那花变得好快也好尖利,它直直地向我射来,射进了我的眼睛,我——我眼睛好痛——真的,我真的觉得我的眼睛好痛,可是梦里是不会痛的,不是吗?”我神兮兮地拉着夏夏。

夏夏笑了:“飞姐,你的梦怎么总是这么怪,而且你醒来后居然都还能记得,还一直不停地回想着?你看你的眼睛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呀。”

我摸了摸眼睛,它们的确好好的,只不过有点酸痛。

“还有啊,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只是一小会儿不在,你就又出事了,要不是上官哥哥刚巧有事经过,你躺在地上估计连身子都要冻僵了,头还痛吗?都摔出血了——”夏夏轻起身,伸手轻碰了碰我的头。

我摸了摸后脑,才发觉那里一阵麻痛,头上也缠了纱布,难怪我觉得眼睛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的费力。

“上官大人救了我么?”

“是啊,我回来了他才能安心地回去,他呀袖上全是你伤口流出来的血迹,身上也是,也不顾得洗干净就匆忙走了——飞姐啊,真想拿个绳子把你绑起来哪也去不了,一走开就会出事,怎么办哦?话说,你是去看完燕夫人,下楼的时候摔下来的么?”

我轻叹了口气,后脑突突作痛,也不知道自己该去思量些什么。

我翻被起身,夏夏忙按着我:“受着伤呢,眼睛也没全好,要去哪呢?”

我喘了口气,道:“闷得慌,想出去走走,吹吹冷风也好。”

夏夏道:“我陪你。”

我头有点痛,一动更昏沉:“不用了,我就乱走走。”

夏夏道:“飞姐,你变了,你以前最怕一个人外出,到哪都一定要让我陪着。你是不是藏了很多小秘密,不想让我知道?”

这夏夏,怎么这么精明?

我心虚道:“我哪能有什么小秘密,能逃过你们的法眼么?”

夏夏道:“说不上来,有时候我觉得飞姐离我好远,好像那人根本就不是我认识的飞姐,只是个穿着飞姐皮囊的陌生人而已。”

我喘了口气,我必须要打消夏夏这种想法,若是她在宋令箭他们面前这么说,他们一定会起疑。

我扭头笑道:“什么穿着皮囊,又想说些神怪故事来吓唬我。好吧,若是你想陪我,我去哪你都陪么?”

夏夏闪亮亮的大眼睛无比坚定:“哪都陪,刀山火海。”

我稳了口气,道:“我去西花原,你陪吗?”

夏夏眉一皱:“西坡?飞姐为什么要去西坡?”

我笑道:“不是说刀山火都陪么?西花原你就怕了?”

夏夏道:“怕了就不叫夏夏。我是担心你害怕,到时候扯着我的衣角说要赶紧走。”

我怅然笑了,道:“我不会怕。”

夏夏抬高下巴,一脸好斗的样子:“谁怕谁,乌龟怕棒锤。”

两人都穿裹得紧紧的,西坡四处无遮挡,风夹着土湿,会比镇中心阴冷很多。

一路上,夏夏问我:“飞姐,怎么突然想到去西花原?平时让你经过那里,都要大呼小叫,今天居然特地要往那地儿跑?”

我已无力再去想借口去遮盖,如实道:“因为爹最后的遗愿,是要将自己的骨灰洒在这里。或许这片我从来没有去在意过的西花原里,藏着很多爹想要保护的过往。”

“藏?为什么要藏在这里?”

“因为赋予妖魔藏秘密啊,想要保护好一个秘密,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人人怕它,不敢靠近它。”

“也有道理——但是,这么高深的话,肯定不是飞姐你自己想的,是谁说的?是宋姐姐说的?”这时夏夏突然停了下来,仿佛才绕过弯来,“飞姐你刚才是说,燕伯伯的骨灰洒在西花原?我没听错吧?”

我点了点头:“你没听错,所以燕错才会一个人来西花原,也许他也想不明白——”

这时风乍然变大,吹得我的衣氅烈烈作响,冷风透过氅帽,我的伤口也痛得厉害——西花原,快到了!

夏夏急道:“飞姐你快看,那花原的小屋里头有灯光!”

我飞快往那看去,的确,那里有微弱的灯光在摇拽,拖得整个屋子忽明忽暗。

西花原的屋里怎么会有灯光?有人?谁会去那里?

夏夏也真是胆大,挽着我快步往里头走去:“快去看看,说不定是个贼呢!”

我忍不住颤抖起来,怎么可能是贼,这屋子早已空置十几年,哪还有什么东西好偷——而且若真是贼,也不可能这么明目张胆地点着灯啊!

刚走进花原,夏夏挽着我的手猛地握紧了,她停了下来。

“怎么了?”

夏夏瞪着眼睛,虚空地看着某一处:“我看到一个影子,很快从屋里飘那到边去了!”

我的心猛地跳得很快:“什么——什么影子?!在哪里?”

夏夏道:“不见了,没影了。”

“叭——叭叭叭叭——”一阵杂音突然响了起来。

“啊!”我尖叫了起来!

夏夏拉着我道:“别别怕,是屋檐上的木铃,风一来就敲出声音了——这么多年了,这木铃风吹日晒的倒不见坏,也真是奇了怪了。”

我咬着牙忍着恐惧:“夏夏,你刚看到的影子是男是女?有看到脸么?”

夏夏道:“飘太快,别说是男是女,是人是鬼我都来不及分辨呢,像条白绫似的,连脚都没看到——哎,飞姐,你这么快就怕了啊?”

我抖得厉害,夏夏应该也感觉到了,但我仍旧嘴硬道:“我才不怕,就是风吹得我好冷——走,我们进屋去看看。”

夏夏却迟疑了一下,道:“进屋?那屋谁都没进去过,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飞姐你敢去么?”

“我又没做亏心事,为什么不敢?”

夏夏点点头道:“那好,我也不怕,比恶鬼还凶恶的人我都见过,就算真有鬼,我就像钟天师一样,一口一个把它们统统吃掉!”说罢她还伸手向虚空之处抓了抓,将掌间的空气塞进嘴巴里。

夏夏的说笑并没有缓解我的恐惧,这丫头,说什么不好,偏偏要提“鬼”字,我好不容易让自己忽略这一点,她倒是刻意提起来了。

离小屋越来越近,我眯着眼睛,有些画面闪过,我的确跟爹来过这里,对着这个熟悉的门廊,门廊边上总有一个女人,每次都站在那里,一边飞快擦去手上的泥灰,一边笑着迎接我们。

“咦,这门,怎么是开着的?”夏夏小声嘟囔了一句。

门是开的?我正转眼要看,这时门却吱牙一声自己往后退了一小段,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拉着它往后开一样。

我尖叫了一声,躲到夏夏身后去。

夏夏拍了拍我的手,看了看灯光飘摇的屋里,道:“好像是风把门吹开了,飞姐你这么快就败下阵来了?你若是真的害怕,我们现在就回去吧,趁天还亮。”

“我不怕,有什么好怕的——”我夺步在夏夏前,憋着气冲了进去。我怎会在一个比我小了五六岁的丫头面前输了气势?

出乎人意料的是,这荒置了十几年的屋子,居然非常干净,没有密布的蛛网,也没有厚重的灰尘,甚至连我以为会闻到的腐败刺鼻的恶臭都没有,但倒是有一股子未干的水味。

这样的小屋,一下子就没有阴森恐怖的气氛了——我松了口气,还好,不然,我还是憋不住会尖叫的。

小厅四四方方,不大,凡是有墙的地方都倚着置物用的架子,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些陶陶罐罐的东西,居然也都没有破损之类的。

第一八三章 我是真的很胆小

夏夏松开我,走到桌边,轻轻用手指抹了抹桌面,轻皱了下眉头,道:“桌面是湿的。”

我缩着身子,看着阴暗的周围道:“是不是这儿太潮湿了,风给吹的?”

夏夏道:“潮湿也吹不出这种湿来,而且——”她将烛台拿了起来,道,“这烛台底下,也是湿的,烛台是冰的,照理说我们从外一直走到里头,烛点了这么一会儿烛台也该暖了。”

我盯着夏夏,道:“那是怎么回事呢?”

夏夏耸了耸肩,道:“谁知道呢——不过——飞姐你有没有觉得,这烛台好眼熟,是不是跟咱家门廊上的那几个挺像的?”

我不敢认真去看,生怕看出什么诡异的东西来,道:“烛台差不多都一个样,能有什么像不像的。”

这夏夏,有完没完呢,连个普通的烛台都在研究半天,这是要到半夜三更都研究不完了啊!

夏夏拿着烛台却不放,摇拽的烛光将她的脸也照得特别阴森,她抬头四处看着,皱着眉,一直不停问我:“飞姐,你说,这房子是不是看着怪怪的?”

我心越来越凉,这夏夏是怎么回事,一直拿话戳我的心似的,她不知道现在我很害怕吗?

我咽着口水强撑道:“哪里怪?房子不都是一样吗?门窗桌子,墙椅床的。”完了,她又要开始研究这屋子的格局吗?

夏夏点头道:“就是啊,房子都差不多,但是我觉得这房子让人感觉特别奇怪,明明荒了这么久,居然一尘不染,像是有谁特意打扫过一样,你说谁会去打扫这么一间屋子?难道——难道有人住在这里?”

顿时,我觉得周围好像有很多眼睛,在阴森森地盯着我……

夏夏将烛台放回到桌上,提着我们自己带来的灯笼道:“飞姐,不然我们去边上房间看看——”说到这,她就往左边的房间走去,轻推了推,门居然也开了,她惊讶地瞪着我笑了,道,“这门都没上琐,看样子,这是一间卧室呢。”

我咽了咽口水,生怕那黑漆漆的门缝里会伸出一只惨白枯骨般的手将夏夏拉进去……

夏夏将门推了个大开,蒙蒙的隐约只能看到个大概,阴森森的扑来一小阵灰尘,还有一股陈旧的药味。

夏夏挥了挥手,道:“怎的外面这么几净,睡房里头倒全是灰尘?”

我抱着身子看了看里面,这房间好像是朝南的,现在日没落全,本应会有微弱的光线照进来,但这房间却很阴暗死气,因为本来应该很大的窗户那处,不知怎的错乱地钉上了一些木板,好像是在挡着什么东西进来一样。

这时可能房门开了,南北通了风,那钉着错乱木板的窗户突然灌了风,哗拉一声将掩在边上的窗帘吹散了!

我猛地退后了一步,生怕那窗帘也抖落出什么鬼怪来。

“飞姐?”夏夏疑惑地看着我。

我打退了堂鼓,道:“算了,我——我不进去了,这风吹得我头有点痛。我先缓一缓。”

夏夏撇着嘴看我,道:“那好吧,你在那儿呆着,我里面转转就出来——别害怕嘛,这么小的屋子,哪能藏什么东西呀!”

我心一抖,这夏夏,是故意要吓我的吧?

我不敢自己回到小厅去,又不敢往里头看房间,只是心慌地站在门口,听着夏夏的脚步声在里头踱来走去——

在看什么呢?怎么看这么久?这个夏夏,都不会害怕吗?而且她的脚步声怎么越来越重,还踩出了回音,她不觉得突兀吗?

我有点烦躁,咬着牙忍着恐惧,倚过身对房里的夏夏道:“好了没——“

半句话,卡在了我的喉咙——

因为我已经说不出下面半句——

我看着夏夏,瞪大了眼睛——

夏夏正蹲在房间深处的床边上,拿着灯笼,好奇地看着床底下的什么东西——

我全身的寒毛瞬间张立!

因为那个脚步声,那个我以为是夏夏发出来的脚步声,一直在响!

夏夏明明蹲着一动不动,哪里来的脚步声?!

夏夏看到我便站了起来,指着床底下道:“飞姐,这儿有个箱子……”

一下子,脚步声就没有了,只有外面的风声,时而呜咽。

我不敢转头张望什么,恐惧已经让我的舌头打了结——

夏夏走到门口,看着我道:“飞姐不会这一会儿功夫就怕了吧?那里有个箱子,好像装了很多东西,我一个人拉不出来,想让你过来帮帮我,叫你都不应声。”

我舌头打着结,奇怪道:“你叫我了?你什么时候叫我了?”

夏夏莫名其妙地插起腰道:“叫了呀,我都能听到自己的回音来回在游走呢,怎么会没叫?半天不应我是怎么回事呢?。”

夏夏什么时候叫我了?我在门口半天,只听到她在里面打转的脚步声……

但是那个脚步声,并不是夏夏的……

我不敢说什么,眼角已经渗了泪,拉着夏夏往外走道:“回去吧,我不想再在这呆着了。”

夏夏失望地“啊”了一声,恋恋不舍地看向另外一个房门紧闭的房间:“还有一处没看呢,不是说当年这里住了对母子么,我猜这个房间是那个孩子的,另外那个房间,应该是那个寡妇的,好不容易来一趟,看都不看就走了啊?”

说罢她还往那个房间张望了一下,我飞快上前一把将她拉了回来,生怕里面的未知之物将她从我身边带走了!我几乎能想像到,那个寡妇的房间里面,阴森的妆桌前面坐着一个皮包骨的鬼影,长发稀枯,裂甲尖利,诡异的红唇抹着流血般的唇脂,在诡笑着等着我们进去!等着把我活生生吓死!

下了门廊,屋檐上那个木铃突然又随风响了起来——

奇怪了,刚才我们在屋里的时候明明不响,我们一出来就响了——该不会——有什么我们看不见的手在拨弄它们吧?

夏夏扭头看了看西边,天已经暗了,连晚霞都不曾来得及有,灰蒙蒙的乌云笼罩在西原的上空。

快走快走,这里的气味,这里的风声,让我快要抓狂了!

灯笼烛光拽动,将我们的影子扯得很长,我突然停了下来,感觉背后好像被什么东西拍了下——以前燕错在巷子里有装神弄鬼吓过我,但是这种感觉不一样,因为我感觉这拍我的东西好轻,也很近,好像是——像是有人在我们身后走动,衣衫或长发不小心拂到了我的背。

“怎么了?——”

“嘘——嘘——”我小声嘘着,梗着脖子,不过那种感觉又没有了。

但是——

但是我听到,若无似无的,身后原子的某处,有人在笑,呵呵呵……哼哼哼……好轻好轻,轻得根本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随风化碎,但我却又能听得清。

我握着夏夏的手,不知是我的颤抖得太厉害,还是她的手也在颤抖,总之手抖得停不下来,抖得我肩膀都要麻了——我咽了咽口水,哑声道:“夏夏,你——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夏夏盯着被我握紧的手道:“我没听到啊——飞姐你听到什么了?”

“我——我听到有人在笑——就在那里——”我不敢回头去看,只用眼睛斜着有声音的地方。

夏夏咬着唇,往那方向看了看,道:“没有啊——我没听到声音——飞姐是不是听错了?”

“也许吧……”

夏夏拉着我往外走,我的腿脚已经开始发软,那个诡异的笑声一直时有时无地响起,我们明明在往外走,这声音非旦没有消逝,反而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好像一直跟在我们身后一样,而且什么东西拍在我的背上,力道也越来越大了!

我怕得快要跳脚,猛地缩了缩身子,提高声音道:“夏夏,那笑声越来越近了!”

夏夏被我吓了一跳,道:“什么笑声?我没听见啊飞姐!别吓我呀!”

我很怕,真的怕,怕得眼泪都渗出了眼眶:“我真的听到有笑声,女人的笑声,一直跟着我们,近得好像就在我身后一样,我后面,我后面是不是有东西——”

夏夏看我这样子,再大胆也未免有点碜,更何况是这个本来就诡异的西花原,她咽了咽口水,喘着气,慢慢的,慢慢的斜过身子,去看我后面——

但是——

我没有想到——

夏夏斜过身子——

她身后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披头散发,歪着脑袋看着我——

“飞姐,后面什么都没有啊,你想多了拉!”夏夏吁了口气,回到原位。

我瞪大了眼睛——

夏夏直回身子时,本来歪身挡住的后面,突然又多了一个苍白的孩子,它似乎是被边上已经被夏夏身子挡去的那个人牵着的,它也保持一样的站姿,歪着脑袋,扯着嘴角对着我大笑着,咯咯咯,嘻嘻嘻,眼里爬出乌红的血泪——

我眼睛一翻,倒了下去。是的,对于我来说,抵抗这些恐惧的东西,最强大的武器就是翻眼晕倒了,这样我就不用再听见或看见,不用抖得身心俱痛了。

第一八四章 真相其实不重要

等我再次醒来张眼的时候,看到的是夏夏气呼呼的脸,还有边上那个一脸嘲讽的燕错。

这两张脸带着这样的表情摆在我边上,我宁愿还是再睡一会儿吧。

“醒了啊。”夏夏虽然一脸不高兴,但还是凑了过来。

我支起身子,夏夏马上把我按下去,气道:“以后再也不听你的胡话陪你瞎闹了,飞姐,你胆小就别老是要挑胆大的事情做,把自己吓得厥过去就算了,还得累我把你这么大老远背回家!”

燕错翻着眼睛,嘴边挂着嘲笑。

我扁起了嘴,我、我吓晕过去了么?真丢脸——

夏夏瞪着我道:“飞姐你看到什么了?我怎么什么也没看到,就是被你的样子吓到了。”

我拍了拍脑门子,连带着后脑勺上的伤口一阵阵痛:“我见鬼了——还是两只,吓死我了。”

燕错仍旧翻着眼睛,一副想笑又忍住的样子,不屑道:“无知妇人。”

夏夏扭头瞪了他一眼,转头继续指责我:“就知道你会胡思乱想看花眼,以后不准再往那地方去了,大白天的也不行。”

“哦。”我懊恼地叹了口气,明明是自己狠心咬牙说要去的,还是这么不争气地吓昏过去了,而且现在连燕错也知道了,不知道以后得怎么鄙视我。

话说,燕错怎么在我房间?特地来看我吗?

——我往他的手看去,手背上包着纱布,上面还有已经发黄的血迹。

燕错的手往身后放了放,似乎知道我在观察他的手,表情也马上冷了起来,厌恶地瞪了我一眼。

“飞姐醒了,看来候在边上多时,都不及出去打个水要凑巧。”海漂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冒烟的茶壶。

燕错转头看了他一眼,马上走到了他身边去——

原来燕错不是来看我的,他只是跟着海漂一起来的而已。

“听说飞姐进西花原见鬼了,夏夏怕你醒来害怕,特地叫了我们来给你充充人气呢。”海漂给我倒了杯茶,好几天没见着,我觉得他好像又变了许多,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瞪了一眼夏夏,道:“知道是糗事,还到处跟人家说!”

夏夏道:“这样以后才不会有人陪你瞎折腾,迟点三哥哥来了,我还得跟他说,让他坐这儿一整天一整天的笑死你。”

我厚着脸皮道:“去说去说,反正都被他笑习惯了,我才不怕他笑。”

夏夏咯咯笑,燕错则皱眉看着她,仿佛这里的欢声笑语对他来说毫不相关。

我伸手拉了拉海漂,对于海漂,他既像我的兄长,又向我一直在照顾长大的弟弟,所以拉着他我丝毫没有觉得不妥。

海漂也任我拉着,坐在我床头,道:“听说还伤了别处,等令回来了让她仔细看看,伤在头处可大可小。”

我笑了笑,感觉有点吃力:“一身是病,不在乎多一处伤,咱俩好久没坐着聊聊天,看来得我这么卧病在床了,才能好好见你一面。”

海漂笑了,碧绿的眼睛像星星那样会发光,那样子很纯真,让人很温暖,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笑容中带了些忧伤,像一线游走在清水中的锦丝,流转缠绕。

夏夏自觉道:“那你们好好聊聊,我正要出去准备晚饭,那个燕错,你总嫌我的菜不够入味,你这下自己有空,倒是自己做个让大家瞅瞅。”

燕错眼睛一翻,当没听见。

海漂看着他们笑。

夏夏也翻了个白眼,道:“也是,手伤成那样,估计锅铲都拿不住,倒是稀罕吃你炒的菜,能成仙呢。”说罢自己开门出去了。

燕错眉一皱,马上跟了出去。

我窃声笑道:“这夏夏,还真有法子能对付燕错。”

海漂笑道:“燕错这个人其实很简单,只不过他太习惯保护自己,可能是害怕失去吧。”

我心里突然感觉有点酸涩,道:“是啊,就跟宋令箭一样。”我看海漂的笑一如既往,即没有迟滞,也没有忧伤,继而问道,“你跟宋令箭,相处得还好么?”

海漂看着我:“飞姐为什么问这个?我们哪里有让飞姐担心的地方么?”

“没有,就问问,可能是眼睛一直瞎着,都没怎么瞧见你们呆一块,宋令箭这个人看起来很不好惹,其实她心地可好了。”

海漂失笑道:“飞姐为何与我说这个?你知道令最不喜欢你到处在她背后说她好话,将她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坏形象都破坏了。”

我回想着宋令箭那道清冷的身影,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像影子一样地活着,这世上谁会愿意成为躲在阳光后面的影子呢?以前只有十一郎跟前跟后在陪在她身边,现在十一郎没有了,她变了很多,有时候让我感觉害怕,她一定很孤单,但又不愿意我陪她。”

说这个,我只是希望海漂不要放弃跟随在她身边的决心,宋令箭从想杀他到救他,一定有一个不与人知的原因,所以海漂对她来说,应该是特别的。

海漂道:“孤单的人若不自救,谁也不能帮她解了这毒。飞姐好不容易养好了眼睛,还是不要担心太多无谓的事情吧。”

我认真道:“怎么会无谓,你们对我来说,都很重要。”

海漂点点头:“我知道。所以飞姐你,还想继续查找真相吗?”

我一愣:“什么真相?”

怎么突然转了话题?我本是想谈儿女情长之事,为什么又扯开了?

“你爹失踪的真相——也许会令很多人受伤,为何不点到为止?”

我好不容易恢复一点的心情马上又变得阴云密布,海漂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我叹了口气,道:“我仔细想过这件事,我不想再知道真相,不想再有更多的人受伤,我不想恨谁,也不想谁为当年的事付出什么代价,就算那样,爹也不可能活回来了,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也不可能当没有发生过……”

海漂叹了口气,道:“飞姐这样想最好了——所以飞姐,你劝劝令,让她不要再查了,好么?”

我又一愣:“劝宋令箭?”

海漂道:“她一直在查这件事,她的执着已经远远超过了原本简单的只是为了帮你的本意,我不知道她想查到什么,总之真相会伤害到一些无辜的人,我知道她不会在乎,但也许那些无辜的人,是飞姐你所在乎的。”

我盯着海漂,他是不是先于我们知道了什么?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真相,这个真相很残酷,所以他不希望有人再挖下去?

“海漂,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我看到海漂碧绿的瞳孔中,有我自己的脸,我倒映在他瞳孔的脸上表情清晰可见,惊恐、战粟。

海漂轻皱眉头,若有所思。

“还有会伤害到谁?会跟哪些我在乎的人有关呢?”我战战兢兢。

海漂轻挑嘴角,笑得高深莫测:“真相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不是吗?”

我愣愣看着他点头。

海漂低头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边边角角地将它抚平,道:“这是燕伯父手记中的最后一部分,燕错一直收着未曾给你,现在,完壁归赵。”

最后一部分?是爹决定好的事情么?

我识不了多少字,激动问道:“这信里写了什么?给我念念好么?”

海漂道:“恩。不过,你爹像是个有学识的人,里面好多字我都还没学到过,想要令做个耐心的解答,还看了好多脸色。”

难得海漂会抱怨一句宋令箭,倒也挺可爱的。

海漂展开信纸,为我轻声念来:

——

——时隔十年,我竟在此处遇见了她。她当然不知道我是谁,而若是我没能记住当年那张悲弱的脸,如今也只是平淡相交的识得人。

——当年她与他的第一次真正不可开交的战火,竟也是为了这个女人。他的确如她说的,毁掉了一个人的一生。

——如果不是他要拥揽权利,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牺牲身边的人,这个女人值得更好的幸福。但她的一生,几乎都毁去了,而她却守着那份离弃的承诺,坚强地活着。

——既然造化弄人,让我们在这样的一个地方遇见,那么一切都可以重头来过,修正不可挽救的失去。我想她也会同意我这么做的。

……

我失望了,这信的内容我知道,就是燕错丢失的那个信封里的那部分,里面并没有多少解我迷惑的内容,不过在读那五封信之前,这封信里的内容我是基本没懂,但是现在一连起来,倒是懂了一些。

之前信中有说到,娘对那个男人发火了,因为那男人毁了一个人的一生,正是因为那次争吵,娘与爹才有了情愫。

爹这是什么意思?十年之后,爹在别处碰到了那个一生被毁的人么?他想要为那个与娘争吵的男人补偿些什么?是这样吗?

第一八五章 若知欲问留客饭

海漂仍在念着:

——女儿不像她,像我。

——我本希望女儿像她,有着尖尖的脸,雪白的肌肤,明眸皓齿,很美。但她却很开心,她说她喜欢女儿像我,健健康康,不用太美,自古美丽的女子都不如平凡的女子来得幸福。

——她为什么这么说?难道她不幸福吗?

——一开始我总以为,她在怀念过去的生活,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但是我错了。

——但即使是这样的后果,我也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任何一个决定,包括用如此大的代价换回她的生命。

……

“停,停,让我想一想。”我叫停了海漂,海漂奇怪地看着我。

爹当年的确做了一个决定,但是信到那里就结束了,他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决定救回娘的命?要付出很大代价吗?

“你接着念,我比较笨,怕跟不上你的速度——”我解释道。

海漂点了点头,放慢速度念道:

——我只要看到她,无论她是什么模样,对我来说都是举世无双的财富。

——仍旧还是那句话,只要为你,无论如何。

——只是夜半无眠,总是饮恨抱憾,那些过往的时光就像刀子,割裂了心中的每一寸完整。而我此生,再无颜面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誓言已背,尽数是恨。

——你再不出门,似乎是对我的惩罚。但即使遥遥相望,在你眼中看到的都只是迷惑与陌生。那偶尔一两眼的微笑,我知道你的心里还有着我。

——我已无法再面对你,打乱你的平静,再无法给你许诺过的一生一世,永远不变。

——愿在你心中,我也仍旧是当时的样子,不曾离散,不曾背弃。

——一切,都将终结。我永远与你们同在,尽我此生承诺。】

我想着信里那些语焉不详的话语,总感觉爹还有许多未说出口的话,但是,他有会有什么想说却不能说得话呢?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两个人,也许他们会知道当年发生的事。

孟无,秦正。

秦正好像很偏袒娘,曾经与娘的关系应该很亲密,他还做过一件让娘二十三年都没法原谅的事情,也许他会知道娘会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很失落,原来很多真相都近在咫尺,我却让它们这样错失了。

“飞姐在想什么?”海漂问我,若有所思,眼中带笑,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

我不想说什么掩饰的话,直言道:“在想五叔,还有那个秦正。”

海漂眉一挑,笑道:“也是,想要拨开迷雾,需要两个掌明灯的人。”

我忍不住笑了,推他一把道:“你呀,跟着宋令箭,就学会了神神叨叨,可不准在我面前耍大戏,我脑子转得慢,看不懂。”

海漂笑了:“在飞姐面前耍戏,岂不是自讨没趣么。”

我白了他一眼道:“哎,现在不自认脑子笨都不行,你从大字不识一个到能把一整封信都读懂了,我呢,二十几年了来来回回也就识得那么十几个字——”

海漂安慰道:“那是因为飞姐忙的事情多,没空坐下来学——”

“不是没空,我是宁愿空着发呆,都不愿意去看那些弯来折去的字,我长这么大,唯一不用脑子想就能写出来的就是自个的名字,其他的,与其让我自己辩,我还不如让夏夏念更快。”

海漂道:“那也许是我比较感兴趣,再者飞姐有了夏夏这个好帮手,自然是懒了。”

我盯着海漂,不禁笑了:“你说你会是从哪来呢,你这人吧,心比镜子还明亮,又跟我一样识得几个字。真好奇来这里以前你是什么样的人。”

海漂耸了耸肩道:“也许吧,飞姐对我的过去这么好奇,为什么?”

我想了想,道:“可能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好奇吧。”

也许,只是我害怕他记起来——或者害怕这一切又将是另一场悲剧的开始。

海漂道:“瞎说儿,飞姐你也不知道令与三哥的过去,飞姐为什么不好奇他们的?”

我不假思索道:“好奇,我好奇了好多年,好奇得一想起来都得纠肠子抓头发!”

我怎么可能不好奇,我好奇得都快吐了!

海漂笑道:“既然好奇,那飞姐为什么从不问他们?”

我愣了愣,这倒真把我问住了。

“不知道,我总觉得他们不会跟我说的。”

“但是你没问,又怎么会知道他们不会跟你说呢?”

我点了点头,也是哦。

这时外面梨铃“钉铃”一声,清脆如水,我直坐了起来,好久没听到梨铃这声音了。

“咦?”有个男人奇怪地应了一声。

“怎么了?”上官衍的声音问道。

上官衍?

“这是——这是梨铃?!”那男人惊讶带着激动。

上官衍道:“奇怪么?”

“呀,上官哥哥来了呀?这位是?……”夏夏哒哒跑出来迎客。

“这位是家中叔将,叫他宗叔就可以了。”上官衍道。

宗叔?就是那个小巷里把上官礼认成上官衍的那个宗柏么?

夏夏咦了几声,道:“宗叔?该不会是雀儿的爹爹吧?长得也很像,八九不离十吧。”

上官衍笑了:“还是夏夏眼尖。娘让我们带了些东西来给你们吃,燕姑娘伤势好些没有?”

夏夏咯咯笑了:“还是云娘有心呢,亏了上官哥哥你,飞姐伤好多了,就是被吓得不轻。”

“哦?怎么会被吓得不轻?”

这个夏夏,又要开始拢人嘲笑我了!

我拢了拢头发,拍了拍脸,披了个衣氅子要下床,一边大声道:“丫头片子,客人来了也不请进厅里坐着,让人冷风里站着像什么话?”

夏夏哈哈笑了,道:“原来飞姐也怕被人笑话呢,两位快厅里坐着,茶正热着,刚好暖个身子。”

海漂将暖炉递给我,我不自信地在镜前照了照,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嘴唇干裂,脸上因为冷风中流泪而龟了一些,眼睛浮肿得厉害,眼睛又因为刚痊愈而睁张得很闪烁。

想想这些日子,我瞎眼的时候就蒙着个眼纱,满心都是怨恨与委屈,眼睛刚好,哪次不是哭哭啼啼,真没活出人样来,我哪里是那些故事里的美人儿,哭是梨花带雨,笑是远黛含烟,我一哭就眼泪鼻涕往下掉,一笑又总是控制不住音量笑得前仰后俯,哪里像个人见人爱的美妙女子呢?

哎。

海漂道:“飞姐病中怜容,客人会明白的。”

我叹了口气,道:“是怕吓着了别人。”

海漂若似有意又像无心地说了句:“飞姐何时这样在乎起自己的容貌来了?”

我没有回答,是啊,我以前从不在意,但现在我知道了我娘是曾经帝都的第一美人,像是华丽异常的蝴蝶在每个人萦牵梦中飞舞,可是我呢?像只雨天里翅膀破损的竹蜻蜓。连我自己都开始嫌弃自己。

走出房门,虽然厅里也起了炭火,但仍旧与温暖的房中差了一截,桌前坐着的两人马上很有礼貌地站了起来,上官衍微讶地看着海漂,道:“原来海兄也在,叨扰了。”

海漂轻笑道:“不碍事,也是与飞姐闲话家常。”

我将脸埋在衣氅帽里,害怕被瞧见这样的丑态。

上官衍边上的宗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身材高大,面相严肃,双眼瞪如铜铃,那种眼神让我很紧张,好像要生吞活剥了我似的。

我咽了咽口水,尽量让自己的语声里带着笑意,对着这陌生的宗叔道:“在外都听到你们说话了,宗叔,你好。”

宗叔仍旧瞪眼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他有点紧张,院门上的铃铃又清脆地响了一下,宗叔捂着胸口轻咳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他有些慌乱地看了看四周,再扭头看了看院门上的梨铃。

上官衍平静垂下眼,似乎有片刻的思索,抬眼看着我笑道:“天气太冷,来看燕姑娘,倒是让燕姑娘受累了。”

我看了他一眼,连忙低头道:“没事,我又不是什么泥娃娃,我病全好了,眼睛也好使了,不用总是把我当病人。”

夏夏在旁加着炭火,小声道:“若是眼睛好使,就不会楼上踩空摔下来了。”

我转头瞪了她一眼,这丫头片子!

“锅刷好了,你人呢?”燕错的声音怒气冲冲地从厨院瞬间飘了过来。

大家都往走道看去,燕错大冷天了仍旧只着了件单衣,双袖挽到胳膊肘,露出健康粗壮的小臂,他似乎没想到厅中有客人,愣了愣,来不及露出难为情的表情,马上扭头走了。

夏夏撇着嘴道:“这个没礼貌的家伙,见到客人也不打声招呼——上官哥哥,宗叔,就留着一起吃饭吧,晚上正巧备了好多菜,宋姐姐与三哥哥都有事不能来,就一起吃吧,天冷了肚饿就更容易冷了。”

上官衍转头看了看宗叔,想是要商量一下,可那宗叔却怔怔盯着燕错离去的方向,那表情很错鄂,一点都不像是他该有的。

上官衍转回头,若无其事,文质彬彬:“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一八六章 系出名门甘清贫

燕错意料之中的没有来同桌吃饭。

他炒的菜很简单,煎土豆,炸地瓜。

都是很简单的素菜,没有半点配料,味道很淡,少油少盐,但火侯跟生熟度掌握得很好,能吃出土豆里的香味与地瓜里的甜味。

燕错的厨艺很好,我却吃得嘴里发苦。

我想起了夏夏刚来的那一年,她最开始学做菜的时候也是这样,好以素为主,少油少盐少配料,我还以为是她不喜欢吃荤菜,韩三笑说,她是饿怕了穷惯了的人,什么东西都得省着用,家有富余的感觉对她来说才是安全的。所以她每次跟我们吃饭的时候都只吃一点点,省下自己的那份米,等我们吃完了,她再把那些吃剩下的菜脚料吃完。

而这些天我也算是了解了一点燕错,他吃饭也一直很简单,只吃饭,配很少的菜,过夜饭冷饭他都吃,而且吃得一干二净,干净得那碗上没有半点米饭的残渍,他从不浪费半点粮食。

“飞姐,不合胃口么?我再去炒个肉丝吧?”夏夏放下筷子起身。

“不,不用。很好吃,你记得备着点,免得燕错饿着。”我有点心疼道。

夏夏翻了个白眼道:“早备在锅里了,他有这手艺,还怕自己饿着?”说完又转了个笑脸,道,上官哥哥,你多吃点——宗大叔,这酒合您的胃口么?”

宗叔自坐下来开始,一直眉头深琐,夏夏上了热好的酒后他更是盯着酒不语,连筷都没起过。

海漂吸了吸鼻子,笑道:“虽我不懂酒有哪处好喝,但的确很好闻。”

上官衍也一起圆场道:“没想到燕姑娘家中还有这么香醇的黄酒,光闻着已是醉了人。宗叔莫不是被酒香味醉了,连品都舍不得去品了吧?”说罢他给宗叔夹了燕错做土豆与地瓜,还帮他将酒也斟上了。

宗叔见上官衍给了这样的一个台阶,仍旧有些迟钝,他捏着斟满热酒的酒杯,盯着碗里的下酒菜,咬了咬牙,飞快将杯中酒一口喝完。

他喝酒的样子,让我想起了爹。

我笑道:“爹最爱喝黄酒,这些还是他在时亲手酿的,那年他酿了许多,说一直要喝到我出嫁,还偷偷封了两坛在后院子里,说是要在我嫁宴上开封喝,我到现在都一直没找到他埋在哪呢。以前他最喜欢与三两朋友一起围桌喝酒,尤其是这样的冷天,围着小炉,时常都能听到他的笑声,那时候我虽然年纪还小,却记得很深刻,严叔叔还总是拿手指沾了黄酒,偷偷往我嘴里送,苦得我哇哇叫。”可惜,这些日子,再不可能有了,为爹省下的酒,他也再不能喝上一杯了。

我本想说这些话来缓和下气氛,没想到话刚说完,宗叔猛地放——与其说放,不如说是砸下酒杯,用力站了起来,他站得很猛,带起的风将炉火都吹得在颤抖摇拽。

我吓了一跳,张大嘴巴看着他,只见他虎目圆睁,紧皱双眉,怒气猛喘地瞪着桌上的酒瓶——

我说错话了?哪句说得不对了?

“宗叔?”上官衍温和地叫了一句,拍了拍他的手。

宗叔咬了咬牙,喘气得很费力,门口的离铃又在清脆作响,他低声咳了几句,扭头盯向离铃,低沉道:“抱歉几位,我有点不舒服,先告辞了。”说罢转身就走了,扬起门口离铃清脆送客。

海漂轻声道:“这位宗叔,似乎的确不太舒服。”

上官衍微笑看着门口,淡然地微笑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两个人,都有点古怪。

夏夏道:“是不是我们酒微菜薄,怠慢了宗大叔了?”

上官衍道:“没有,宗叔是个随性之人,许是这些佳肴美酒,令他想起了故去之人吧?触景生情,自然食难下噎。”

“故去之人?莫非宗叔也有朋友与我爹一样,喜欢喝自家酿的黄酒呢?”

上官衍盯着我盈盈笑,道:“也许吧。”

被他这么一看,我突然有点自残形秽,我胡乱猜测,肯定是叫这些心思聪明的人笑话了。

夏夏心思灵巧道:“若是那样,倒情有可原,这可是燕伯伯亲手酿的酒,少说也有十余年,飞姐向来很宝贝的,这次定是卖了上官哥哥你的面子,才肯拿出一瓶来待客呢。”

上官衍深深笑了,夹了小半个炸地瓜,放在口中脆生生咬着,道:“宗叔是个念旧的人,这小瓶酒他刚才未曾喝下,回头想来一定会后悔,在下走时能否带走这瓶,让他独自好好品尝呢?”

夏夏桌下拉了拉我衣角,征求我的意见,我点头道:“恩,上官大人喜欢的话也喝点,走时我再让夏夏再灌个满。”

上官衍点头微笑,夏夏马上为他杯上添了酒,还调皮地给海漂也倒了小半杯,海漂连连摇手:“酒太苦,喝了会晕。”

上官衍笑道:“当是吃个香味也行,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可别辜负了这轮难得的明月。”说罢他举杯对着院上夜空,我扭头一看,不知何时天已暗了,灰蒙的夜空中挂着一轮残月,说不上明亮,倒微显得有点凄凉。

海漂笑了笑,也不再推辞,拿起酒杯,向着上官衍抬手一敬。

两人皆是温文英俊的优雅模样,顿时我觉得自己倒像个长满络腮胡子的壮汉。

杯盘渐空,我盯着院中的灯笼,突然问上官衍道:“上官大人,上次我从牢中探完燕错回来,有个牢头送了我回家,您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么?现在可还在镇上?”

上官衍一挑眉,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想了想,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道:“突然就想起来了,一直想着哪次遇上那牢头,要好好谢谢他,但是那时我双眼失明,也不知他长得什么样子,怕下次路上遇见都认不出来,岂不可惜么?”

上官衍一笑,道:“他叫陈冰,仍在衙中。”

我点了点头,记下这个名字,陈冰,好秀气的名字。

“那,不知道这位陈冰大哥饮酒不饮?夏夏,你再去斟一瓶来,麻烦上官大人帮我带去给他,当是谢谢上次送行之恩,好么?”

上官衍点了点头。

吃完饭再少坐一会儿,天已全暗,上官衍起身告辞,夏夏为他热好了酒,包了棉袋子保温,暂别的话不多,独自离开了。

海漂喝了小半杯酒,已经不胜酒力地打起了磕睡,燕错将他扶回对院去了。

我与夏夏在厨房收拾,我有点心神不定,问夏夏道:“夏夏,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了,我总觉得那宗叔看着我的眼神好奇怪,说凶神恶煞又不像,但说很亲切热情又没有,总之我心里毛毛的。”

夏夏道:“对呀,我也注意到了,但是上官哥哥好像根本没放在心上,还有他盯着燕错的样子也很古怪,从头到尾没一句话,仿佛就是来添我们的堵一样的。”

“你说他是雀儿的爹是么?”说实话,我对这雀儿也没什么印象,应该是云娘边上的一个小丫头吧。

“对呀,雀儿好像挺怕他的,据说宗叔是上官老爷的得力助手,府里除了上官老爷,谁都得念这宗叔的面子呢——说不定呀,连上官哥哥也要忌他三分。”

我想起上官衍刚入衙门时衙院清简破败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道:“原来我一直以为上官大人是个穷酸秀才出身的读书人,所以衙院才布置得简单没派头,这么一听来,好像也是大户人家,也难得他能这样甘于清减。”

夏夏停止了刷碗,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道:“可不是,我上次看到云娘用来随意书写的纸,非常漂亮精致,我捡了一张蒌里的拿去给何老板看,他说那纸非常名贵,有自己的名字,叫什么澄心堂纸,就算你有银子都买不到,只有高官贵胄才能用得上。”

高官贵胄?有这么夸张么?

我不屑道:“不就一张纸么,那么名贵,写出来的字莫非能变金子?”

夏夏道:“唉,这对我们来说名贵,说不定对他们来说也只是日常普通的东西而已拉。”

我想不通为什么要浪费这些银子。

“不过这些在云娘身上可真没看出来,倒是见芙蓉两个妈子着紧的狠,像是皇后娘娘摆嫁出宫似的——不过既然上官一家与黄老爷是世交,想必来头也不简单呢,咱们这些小老百姓的,都只是抬头看看的份儿。”

我心中微感失落,道:“什么抬头看看,不都是一对眼睛一双手么,反正人家来头简单不简单也不关咱们的事,过好自己的日子才实在。”

夏夏甩着手向我走来,脸上带着奇怪的笑:“话说,飞姐怎么突然想起打听什么牢头的事情,是个男人吧,听名字像是挺温柔斯文的呢,莫非是飞姐——”

我推了把她的脑袋,道:“瞎想什么,又想着抢来给飞姐么?”

夏夏马上扁起嘴,道:“真是开不起玩笑——咦——”她突然歪了歪头,像在想什么事情。

她一歪脑袋,我心里就一咯登,想起早些时候在西花原上看到的那两个僵硬恐怖的鬼影——

“对了,上次去郑府的时候,圈圈突然跟我说了个事,我差点忘记了。”夏夏思考的动作,一直定格着,定格得我好害怕从她身后又冒出个诡异阴森的身影来!

“什么事?”我脑海里开始远远近的地飘着那两道鬼影。

“她让我给三哥带话,好像三哥先前跟她打听郑府里的一个人,她说她没打听到,让我给三哥带个回信,让他以后别再打听了,也别再扯她头上的发髻了——你说三哥怎么这么喜欢逗这些小姑娘?”夏夏气呼呼的,但我觉得她是在吃醋,也许在她允许范围内,韩三笑只能与我们打趣逗乐,对于她来说,韩三笑只是她一个人的三哥哥。

第一八七章 雨夜送伞西原遇

“打听谁?”我一甩头,注意力马上集中了,脑海里的鬼影尖叫着被我驱赶走了。

“说是三哥跟她打听一个叫暖暖的丫头,郑府上上下下的我好像没听过叫这名的丫头,圈圈说还去找熊妈打听过,结果被熊妈一顿凶,吓得她差点尿裤子。她说郑府约摸是没有这个人的——这暖暖一听就是个女孩子的名字,三哥居然会跟人家打听别家的女孩子,好奇怪哦。”

我心里一阵难受,无以复加之。

当年郑珠宝告诉韩三笑,自己是伺候小姐的丫头,韩三笑向人打听过,知道伺侯小姐的丫头叫暖暖,所以他一直没有忘记那个山坡上梳着发髻的丫头,但他从来没有近在咫尺地认出郑珠宝欲语还休的泪脸。

这对郑珠宝来说,是好是坏呢?

“飞姐?怎么不说话?难道你听过暖暖这个名字么?”

我摇了摇头,道:“没,没听过,可能是他记错了吧。”

夏夏天真地点了点头,继续回头抹灶台去了。

我站得手脚发冷,心情低落道:“我先回房了,你收拾完也早点回屋歇着吧,像是要下雨了。”

夏夏着急地跑到窗前往外探,尖声叫道:“呀,真下雨了,好大的雨点儿呢,还好不密,刚起了个头。”

真的下雨了?

我算了算时间,上官衍现在应该还在出镇街的路上,他来时好像没带伞,出了镇街四处都是空地,没有屋檐好遮,这么冷的天肯定淋到这冰冷冷的雨了!

“上官大人要淋雨了,趁现在追还能追上,我去送伞——”我往外走去。

夏夏一把拉住了我,一边解着围衣一边道:“还是我脚程快,飞姐你这情况出去送,呆会我还得找人去接你呢,你在家好好呆着,把药喝完,这儿也不用你忙和,我回来一下就能收拾完——”

我一想,道:“别,你得留在这里,一会儿燕错要是回来了,你帮我想个法子让他把手背上的药纱给换了,天气这么冷,若是伤口好不了的话很容易长疮的。”

夏夏扭头认真看我,问了我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飞姐,既然你这么关心,为什么不自己去做呢?”

我总是有许多问题却不敢问,有很多想做的事又畏首畏尾,曾经我也是个敢做敢当的人,怎么现在养成了这样懦弱的性格呢?

夏夏打定主意似的道:“燕错的伤,飞姐你担心的话自己劝他换药吧,天黑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出去,我送完伞就回来,很快的。”

我坚定地拦下她,道:“我没有你想像得那么柔弱,你不在的时候,一切都是我自己面对的。”说罢我转身走了,夏夏没有再来拦我,也许她觉得伤到我自尊了吧。

拿了伴快步出了院子,夜风抓紧的冷,裹着最厚的衣氅仍旧挡不了冷风,雨点哒哒地在地上溅出了湿气,虽然鞋也是做厚起了皮能防湿的,我觉得脚底板都已经冰到发麻了。

我连走带小跑,一直没看到上官衍的身影,越走越远,出了镇街,还是没有看到。

幸好这时我在街口碰到了牛哥,我拉着他连忙问道:“牛哥,你从哪里回来?”

牛哥道:“西边刚给郑府送了些食材,有事么?”

我问道:“有看到上官大人么?”

牛哥点了点头:“看到了,碰到的那会还没下雨,早知道我让个斗笠给他了。”

我笑道:“没事,我这有伞,就怕他碰不上他。”

牛哥盯着我看了看,道:“到这会应该近西原子了,我送你去吧。”

西花原?

我咬得牙要碎,却还是要故作坚强,道:“没关系,大冷天的牛哥快点回家陪瓶儿吧,我追上他就好了。”

牛哥犹豫着,我笑了笑,继续往前走,西花原,今天刚在那儿吓晕出来,那两个一大一小的鬼影,不会一直在那里等着我吧……

走了几步,我突然想起那次帮我处理死鸟尸体的牛哥,李瓶儿说那天牛哥早就走了,可是那个帮我处理鸟尸的牛哥又是谁呢?

我放慢脚步,轻回头看了看,不看还好,一看还真是有点碜,牛哥竟还站在那里没有走,灯笼烛火摇拽,将他戴斗笠穿蓑衣的样子拉扯得扭曲惊悚。

他见我回头看他,僵硬地笑了笑,还笨重地抬手跟我挥了挥,我咽了咽口水,也抬手挥了挥,加快脚步走了。

靠近西坡,我双手拉扯着随风飞舞的雨伞已经十分酸累,远处一处微微亮白,比烛光要苍白冰冷——

那好像是上官衍的月光卵玉?

我朝着亮光走去,然后停在了西花原边上——因为月光卵玉的亮光,源自西花原中的那间屋子。

上官衍在屋里么?是因为雨要下大了进去避雨吗?

为什么要进鬼屋避雨?

白天我在那里看到的那两个鬼影——一大一小,大的披头散发像个身材臃肿的女人,小的则是个男童,该不会就是原先住在这里的那对寡妇母子吧——他们死了也要化身为鬼,守护自己住过的地方么?

他们死了?怎么死的?死在了哪里?为什么要歪着脖子对我笑呢?为什么?!

我疯狂地自我折磨着,随时拨腿就想跑——

花原屋里,卵玉光一直没有变动,就是说,它现在不在上官衍身上,而上官衍也没有来回在边上走动——

上官衍该不会出事了吧?

我狠着心朝里面认真看着,隐约好像看到有个人影站在小屋檐下,一动,不动——

“上官大人?”我轻幽幽地叫了句,本不想在夜色中显得那么突兀,可是这轻无重量的声音被风搅碎乱飞,像是野鬼的嘤泣一样。

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这西花原,纵使是没鬼出没,都能让一切变得诡异非凡。

小屋里没有动静,上官衍应该没有听到我的叫声,我咽了咽口水,愈发觉得害怕,生怕哪个我眼睛看不见的角落里,那个披头散发的身影在对着我裂嘴无声大笑——

“叭拉”一声,一阵风,吹得远处木屋上的檐铃作响。

我心一提,一咬牙,拉紧氅帽,眼睛眯成一条只能看前面路的线,飞快向里面跑去。

一到檐下,我就慌张收了伞,生怕伞后挡着我未知的东西。

上官衍的月光卵就放在厅中的桌上,而上官衍却站在檐下道上,负手看着花原幽然如魅的夜景,那背影看起来很孤独。

由于檐道两处都是通风无挡,雨丝仍旧飘得半条廊道都湿了,我将灯笼置在门边架上,轻声叫了句:“上官大人,夜风冷雨,小心着凉。”

上官衍像是才回过神,转过身道:“燕姑娘怎么来了?”

我擦了擦一头冷汗,道:“大人你离开不久就下雨了,我们担心你路长受雨,就追来送伞了。没想到你倒进了这里来避雨。”

上官衍一笑,但他的笑容显得很疲惫,很勉强:“大冬夜的,令姑娘受累了。”

我将怀里的伞递去,道:“有了伞,还是赶紧回衙门吧——这里——这里不适合避雨——”

上官衍盯着我手里的伞,却不接,微有些走神,像是在用心想着别着事情,或者被别的事情在牵绊着,然后他突的抬头看了看周围,再看着我,那种探询的眼神,让我有点害怕。

我缩了缩身子问道:“怎么了?”

上官衍认真盯着我,像是在解读我脸上的表情,我手心冒汗,他听到什么了?还是看到什么了?

难道——

我后背发冷,寒毛直立——

难道那个歪着脑袋裂嘴笑的鬼影,此刻就站在我后面对着他在笑么?

上官衍扯着嘴角笑了笑,这个笑,比刚才的笑更加吃力,好像在极力掩饰些什么一样:“没——没什么——此地风大,先出去吧。”

我连连点头,迫不及待要离开这里!

上官衍回到厅里拿了月光卵玉,皱着眉头扫了各处一眼,他的眼神与表情,让我感觉很疑神疑鬼——

他一定感知到了什么,他一直是个聪明细心的人,他一定知道这屋子不正常——

下了檐道,风像张牙舞爪的野兽,一下将我们的衣衫吹得乱舞——

奇怪,进来的风明明没有很大,但出去时的风却很大,像是这原子里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拉扯着我们,想将我们留下一样。

别,别,爹的英灵就在这里,有他在保护我,有他在!

我肩膀一重,一阵温暖,上官衍将自己的衣氅披在了我肩上,脸在月光卵的冷光照衬下显得很清潇,我连忙想拒绝,他却紧紧将手压在我肩上,道:“燕姑娘大病初愈,又带着伤,多披一件总不是坏事。”

“不用,我已经穿得够多了,这么冷的天,你自己披着吧。”

上官衍撑着伞,笑得心不在焉:“这么点路,在下还能忍受。就当是回报姑娘送伞之恩吧。”

我也不想再推脱显得矫情,再将他的氅帽戴在我已戴了氅帽的头上,然后将自己的伞扛在身后,道:“我有了两个帽子就不怕淋雨了。伞在后面可以挡风,这样你会暖和点。”

上官衍总是紧皱的眉头突的一松,低头笑了,撑着伞走到我边上,道:“姑娘有心了,不过这样的话就即能掩风又能挡雨,一举两得。”

我抬头一笑,那句“谢谢”卡在喉间没说出口,所有的风似乎都被这样挡在了我们之外,我看到他明亮温柔的眼睛微笑明亮,明亮中只有我的脸,虽然有点憔悴,笑容中却再无半点恐惧,像是得到了最好的保护。

我们就这样安安静静走出了西花原,这一小段路突然变得好短好快,快得我根本没有时间胡思乱想那些鬼魅魍魑。

上官衍站在原边上,转头看着阴森的原间,像是有些留恋似的。

我问道:“怎么了?

上官衍没有回答。

我突然有点害怕,害怕他一动,又会冒出诡异的脸。

“上官大人,你别吓我?——或者是不是,是不是落了东西了?”

上官衍微喘着问我道:“姑娘有没有听到笑声?”

第一八八章 令人胆寒的女人

“笑声?”

“刚才在那屋中时,在下便听到了,那笑声时远时近,忽近忽远,在下担心会不会是哪家的小姑娘走失在里头了。但是姑娘好像,并没有听见,不是吗?”

我的心马上沉到了底:“我……我没有听到……”

上官衍咬了咬牙,压着双眉,半眯着眼,静静环视着四周。

我拉了拉他,想要快点远离这个花原:“这里经常有怪声,我们快走吧!”

上官衍没有动,好像还在捕捉着风里的怪声。

我有点担心,拉着他往主道上走:“别听了,快走吧!”

上官衍踉跄了一步,倒在了我身上,我措手不及去扶他,两人都倒在了地上,只不过是我先着的地,他倒在了我腿上,不至于摔得痛,倒是我的腿被压得生疼。

“上官大人,你怎么了?”上官衍毫无反应,我撑起身子,连忙扶起他。

上官衍脸色苍白,皱眉闭眼,我摸了摸他的脸,冰得出奇!

这样子真是可怜,看得我一阵难受,忙解下衣氅将围在了他身上,月光卵玉自他袖袋之中滑出,掉落在荒草之间,微弱地照亮着我们。

“上官大人,上官大人,你没事吧,我送你去看大夫,能站起来么?”我急得发慌,这四下无人的,我能向谁求助呢?

“我不是……我不是……”上官衍皱着眉头,喃声轻道。

我凑过去听,却听得不清楚:“不是什么?”

上官衍双眼微启,眼角间隐有了泪水,悲伤看着我,轻声道:“我不是民之耻辱……我不是懦夫,我不是……”

“怎么会呢?在我们心中,大人是个清政廉明英勇神气的好官,怎么会是懦夫呢?”

上官衍,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还是谁曾给过他这样的想法?

也许很多男人都懦弱无为,但也绝不可能是他。

我转头看了看,灯笼在我们摔倒时掉在地上,里面的烛也不知是摔来的抑或是被雨淋灭的,已经再无光亮,幸亏有月光卵玉,仍旧风雨之中微亮不败。

我笨重地起了身,抖着冻麻的手捡起落在一边的伞,支在边上,好为上官衍挡去落在脸上的冷雨。再哆索着将月光卵玉塞进了背袋,白光仍从背袋中隐隐透出,像藏了个月亮在怀间。

上官衍仍旧毫无知觉,一脸悲色,神形枯槁,迷茫地看着伞沿上掉下的雨珠,不知道在梦呓些什么。

我的裙摆已全湿透到肉,我从小就很怕冷,大冷天都是裹得严实出门,在家更是暖炉不停,还从来没有这样冷雨夜的在外过淋雨,这种感觉痛苦得我哭都哭不出来。

没有衣氅的上官衍已经开始发抖,我试着想将他叫醒,哪怕醒一会儿,走一小段路,离开这个无人经过的西花原也好。

“大人,大人,大人,你能站起来么?——”

上官衍自言自语地轻呓道:“我要与大哥一起戍卫边庭,报效朝国,我不是废人……我不是……”

这个上官衍,累得病倒了也在梦里想着报效朝国,我忍不住伸手去抚平他眉间的折皱,他与韩三笑应该差不多年纪吧,一个只是个不学无术的更夫,一个已是能拯救一方百姓的能吏,但是韩三笑终日嘻嘻哈哈无忧无虑,而上官衍的双眉之上,却压着无数忧民之伤,做为朋友,我宁愿他能不那么励精图志,能时常放下别人的忧伤,能常常为自己展颜欢笑。

我垂头看了看背袋里透出来的白光,轻声道:“送你这块卵玉的那人,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希望你能在日月无光之时,仍能有一缕不灭之光陪伴左右。”

不知怎的,我觉得送这块卵玉的人就是那位上官衍一直在找的姑娘,这种想法令我有点失落,我寻思着那是怎样的女子。

我咬了咬牙,将自己的衣氅也解下披在上官衍身上,将他的手臂扛在自己肩上,用力地拔站了起来!

摇摇晃晃,踉跄数步,终于站稳了。

我支着上官衍,收了伞,再将他背我身上,他披着两件衣氅,多少可以挡点雨,我将伞当拐杖,这样可以背着上官衍支撑着走一小段路——

我一直想着,兴许离开这个西花原,上官衍就会好了——

“娘,对不起,我又令你担心了……”上官衍在我耳边轻语梦话。

原来,也是个孩子呢。

“你——你撑一会儿,等出了这里就好了,很快就能找人来帮忙了。”才走了几丈,我已经腿脚发痛,地上又湿滑泥泞,走起来更是费力。

“我没有怪过你,我只是在怪我自己,我恨我自己软弱无能,无颜面对……”上官衍语声很悲伤。

他这话,是想跟云娘说的么?我好像听上官礼说过,这对母子曾极为亲密,好像为了一件事情,疏远了。是与那倒婚的姑娘有关么?

我已无力再接话,一边调着自己快要断掉的气,一边想找些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是雨越下越大,上官衍梦呓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扑打在我耳间的气息也越来越微弱,我伸手摸了摸他的手,冰得像铁块一样,我开始害怕,害怕生命的气息就这样在他身上消逝了,害怕这里贪婪的鬼魂会将他从我身边带走,害怕我一回头看到的会是一张铁青死去的脸——

“大人?你应应我——”我喘着气,感觉脑门上的血都快要冲破伤口流出来了,风吹呜咽,夹着一些奇怪的笑声,但却不是上官衍说的小姑娘的笑声,而是男孩子的笑声。

上官衍没有回应,我想放下他好好看看他怎么样了,但我又不敢放,我怕我一放下他,就再没力气将他背回去。

“大人?上官衍,你应应我,你还好吗?”我眼角沁了泪,心中莫名的恐惧快要将自己扯碎。

“咯咯咯咯——”一圈笑声在我们身边响起,好像是谁在围着我们在跑一样,而地上也莫名其妙的,像是多了一些陷进的脚印,小小的,像是孩子光脚踩出来的脚印!

“走开!走开!”我紧紧拉着上官衍的手,挥舞着破伞对着虚空之境凶悍着。

这些恶鬼对着身心皆弱的上官衍,像是饿狼闻到新鲜的兔子肉,我好怕我一个松手,上官衍的灵魂就会被他们哄抢而走,他会像以前那些被西花原的鬼怪吸光精血的人那样,枯败得只剩下骨头和白发。

“咯咯咯咯,陪我玩吧,做我池里的鱼儿吧……咯咯咯……”

“走开!”

苍白的玉光下,夜雨如箭,一张白到透明的脸突然出现在我前面,我正往前走,他面对着我似乎在倒退着走,他的眼睛是血红红的,嘴唇是乌青的,向我们伸出双手,含糊着像是嘴里含了许多东西道:“你不是说最爱跟我玩儿么,你不是说最爱跟我玩儿么?!”

他一边说,嘴里一边流着乌黑的浓血。

“啊!”我惨叫一声,脚一软,撑靠在伞上,伞骨断了!

上官衍在我背后一斜,差点摔到地上!

男孩被激怒了,表情像拧紧的布匹,统统皱到了一起,凶神恶煞地张大乌青的嘴巴,吐出黑色的口水:“你撒谎!不准你们再来找我们!”

“快点,那里有光,是不是大人的?”我听到远远的,好像有个焦急的声音在响。

但我已经不能发声,怔怔看着凶恶的男孩,因为他后面,突然笼罩了一层血红——

一个血红的影子突然出现在他后面,将他溶到了自己的怀里,这血红的影子慢慢突显,是个浑身浴血的女人,低着头,满头稀拉的白发,裸在外面的手苍白满是皱纹,她双手抓着男孩的肩膀,与其说抓,不如说抠,十指深陷在它肩肉里面,流出黑色的血,男孩似乎很怕他,瞪大双眼张大嘴巴惊恐地看着我,女人全身的骨骼都在碎裂地作响,她慢慢地抽出抠在男孩肩头的手指,那粘糊的声音说不出来的恶心,她指着我们,声音像邪恶的毒蛇,缠绕着从嘴里发出来:“我要让你们生生世世受我诅咒,得偶不成,有嗣早夭,去死吧贱人!”

她猛地抬起头,是张血肉模糊的脸!

啊!

啊!

啊!

我原以为我会晕倒,会成为一天在西花原吓晕两次的奇谈,但是我没有,我咬着牙,牙关紧疼,像是突然有了奇怪的力量,扔掉手里的破伞,背着上官衍疯狂地往前面跑去,我这样的身板跟力气,原不可能背负这么重的人跑这么快,我想也许是爹给了我力量,让我坚强让人勇敢。更或者是,我好怕死!

不知道跑了多远,我的腿已经没有了知觉,我甚至都怀疑它们是不是已经被泥中的恶鬼扯走了,模糊的我好像看见有杂乱的烛光在挥舞,有几张慌张的脸在黑暗中脱显出来——

“大人!”

“公子!”

“孩子……”

有个悲弱的女人,心疼地这样叫道,叫得我心中好不酸楚。

也许我被人扶住了,或者是那些恶鬼给我造了什么幻觉,但是我感觉到此刻是安全的。

背上一阵轻松,上官衍在我边上,眉间的折皱仍旧没有因为晕睡而消失,他在摇晃中似乎睁了会眼睛,那对漂亮微长的双眼温柔悲伤地看着我,像是要告诉我好多好多不与人知的心酸往事。

第一八九章 人心难测阴阳脸

迷迷糊糊的,我好像梦到自己站了起来,仍旧是西花原的边缘,密布的乌云已经散开,已经是阳光明媚的午后,身边的上官衍也不知所踪,西花原兰花胜雪,飘打在我身上的花瓣泛着清香。

“杀死你杀死你杀死你,毁你容化你肉拆你骨,我要让你永世不得超生!”我听到有个女人在碎碎诅咒,语声之恶毒让人毛骨悚然。

我知道我在梦里是安全的,谁也看不见我,摸不到我。

我大胆地循着声音找去,看到一个穿着艳丽华服的女人蹲在花原小屋的后面,不知道在那里做着什么,恶毒咒骂之语源源不断在从她嘴里吐出。

我靠近看了看,毛骨悚然,一阵作呕。

女人正在给两个小人下咒。

她身边随意地扔着血淋淋的小动物的尸体,身前起了堆小火,火上架了个小锅,锅里的汤水是血红的,应该是这些动物的鲜血,里面泡煮着两个布制的小人,已经被鲜血染得不成样子,女人则一直拿针扎着两个布偶小人的脑袋,扎得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样子。

小火煮得锅里鲜血沸腾,女人直接伸手将两个残破不堪的布偶小人从锅里拿了出来,甩着上面的绳子往屋墙上拍了拍,像是要用这种方法来甩干净布偶身上的血一样。

干净的屋墙上溅了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点子。

她漫不经心地拖着两个布偶小人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布偶小人凄凉地在地上被拖着走来走去,染得白色兰花上时而血迹点点。

我看清了她的脸,五官尚是清秀,但妆容却非常浓重,可能有几天没好好补妆或梳洗,眼部唇部的妆都已模糊残败,但她好像也根本没有在意,脸上带着阴毒得意的笑,用一种诡异的眼神打量着小屋。

这个女人,让我感觉好恐怖,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她心不在焉却又很有摧残倾向的动作,都莫名其妙让我觉得心寒。

她绕着小屋转了会,停在了门口,抬头看着屋檐上随风轻巧的木风铃,然后她一甩手,将手里布偶系着的绳子甩到了檐顶上与木风铃缠在了一起,血迹斑斑的绳子马上在木风铃上勒出了血痕,木风铃沉重地摇动了几下,甩着绳头处吊着的两个残破的浴血布偶,那种感觉像是吊死了两个人一样。

屋里响起了脚步声,女人飞快绕到了廊道边上,盯着屋里出来的人。

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从屋里走了出来,他很苍白,很瘦弱,像是足不出户从不见光一样,脸上的皮肤白淡得几乎能看清里面的血管,但他长相却很清秀可爱,长而微方的眼睛,紧抿的唇淡淡的微粉,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

他好像也很怕阳光,一到门口马上又缩了回来,四处看了看,轻声叫了句:“娘,是你吗?”

无人应答,躲在屋外的女人死死盯着男孩,不知道在作什么歹毒的盘算。

男孩犹豫了一会儿,转身要回屋,但是哒一声,他听到了血从布偶上落下来的声音。

他停住了脚步,竖起耳朵听了听,退了一步,抬头向上看——

那两个缠绕在风里的血淋淋的布偶在旋转着,又“哒”的一声落了滴鲜红的血,正中男孩的眉心。

男孩用手抹了抹额头,显然也闻到了那股浓重的血腥味,蓦地瞪大了眼睛。

躲在一边的女人恶毒地扯了扯嘴角,手里光芒一转,木风铃从檐上掉了下来。

那两个千疮百孔的布偶,直直地砸向了男孩的脸。

男孩愣在当场,布偶滑过他的脸掉在了地上,他垂头去看,布偶交缠在一起那样狰狞可怖,那鲜血也像是从它们折损的躯体里流出来的,他瞪着布偶,伸手想要去捡,但也许终于忍受不住恐惧,翻眼晕了过去。

女人扯着嘴角,阴森地哈哈大笑。

这女人,太可恶了!我真想过去扇她几个巴掌,做这些损人不利已的恶作剧。

我转头看着这被吓晕过去的病弱的孩子,知道不能将他扶起,他就无人问津地倒在门口,也不知要躺到什么时候。

女人盯着男孩,扯了扯嘴角,慢慢走向他,伸出手,放在了他的脖子上——

不要!

这女人想干什么?!

这时响起了一个不着调的哼唱声,一个小女孩远远地从白花纵中小跳着跑了过来:“云姨,博哥哥,我来了哦~”

女人咬牙切齿,那种狰狞的表情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一样,她站起身要走。

小女孩摇着个狗尾巴草已经来到了屋前——

我瞪大眼睛,这不是小时候的我吗?

快跑啊,这女人不是好货!

小燕飞轻“咦”了一声,看着地上的小男孩,再看着站在一边来不及躲的女人,歪着脑袋在思考。

女人转头冷冷盯着小燕飞,面无表情的脸眼线上扬,令人不寒而粟。

但是令我意外的是,小燕飞却一点都不怕,还上前小跑了几步,伸手拉住了女人,弱弱叫了声:“云姨,博哥哥怎么了?又犯病了呀?”

云?云姨?!

那个西坡的寡妇,云兰?!

我愕然,这女人,完全不是我所想像的在爹面前温柔体贴的云兰,她的浓妆艳抹跟别人印象中朴素节俭的样子,也是天差地远!

女人垂头看着自己手中小燕飞嫩白的小手,猛地将它捏在了手里,涂着鲜红寇丹的指甲像沾了血一样!

小燕飞盯着女人的指甲愣了愣,还是不放心地看着地上的男孩:“呀!博哥哥脸上都是血呢,是不是好痛呀!”

女人若有所思地看着男孩,转着眼珠道:“博哥哥?”

小燕飞挣开女人的手,一把抱起了男孩,然后她看到了掉落在地上那两个恐怖的布偶,不由分说,胆小依旧,哗一声就哭了。

女人看了看周围,怕小燕飞的哭声惹来别人注意,不耐烦道:“你给我闭嘴,不准哭!”

小燕飞被女人这么凶狠的态度吓了一跳,抽抽噻噻,但已经收了哭声。

女人蹲下身子,伸手拍了拍小燕飞的脸,那并不是亲昵爱抚的拍,而是充满了威胁与恐吓的拍,拍得脆脆作响,小燕飞的脸一下就被拍红了。

“小贱人,今天的事情不准你跟别人说,不然的话——”女人涂着鲜红寇丹的手指用力地扎进了血淋淋的布偶之中,还狰狞地旋转了好几下,道,“你就这跟布偶娃娃一样的下场。”

我能感觉到小燕飞满心的恐惧,含着满满的哭声往肚里咽,她的确被吓住了,害怕自己像布偶一样肚上多出许多洞来——别说是她,就连我在边上看着都全身长刺般的难受。

但是为什么,我不记得小时候有这么一幕了?难怪是因为太过害怕,刻意地将它抹去了么?

女人一脚踩在布偶身上,辗了几步,扬长而去。

小燕飞抱着男孩,窃窃流着泪说了一句:“云姨好凶,飞儿不喜欢云姨了。”

男孩微弱地睁开了眼睛,迷茫地看着女人远去的背影……

我猛地从梦境中抽离,尖叫着坐了起来!

“哎哟我的菩萨,吓死我了——怎么样了姑娘,哪里疼么?”一个圆脸圆脸的女人凑了过来,拍着自己的胸脯像是被我的尖叫吓到了。

好尴尬。

我喘了喘气,看看周围,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是哪儿?上官大人呢?”

女人笑了,她可能经常笑,所以眼角堆满了笑纹,看起来很亲切爽朗:“这是衙门院子呀,我们家少爷好好的,现在正在隔壁房休息呢,多亏了姑娘您,不然的话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啧啧,真是可怜,累坏了吧,脚还冻着么?或者哪里摔疼了没有?”

我摸了摸后脑勺,已经被仔细地包扎了起来,身上的衣服也换过了,干爽舒服,甚至连湿哒哒的头发都好像是被洗过吹干了:“衙门院子?那您是?”

女人给我倒了一杯热茶,道:“我叫蓉叶,就是一个普通的妈子,您没见过我,不过我知道您,绣庄的老板燕姑娘嘛。哎,可真不巧,刚才夫人还在呢,一直想等着您醒来说声谢谢,不过又实在放心不下少爷,我就让她去隔壁屋先给少爷喂药了,她呀千叮万嘱让我把您照顾好,一醒来就通知她,好谢谢姑娘您的救少爷之恩呢。”

我捂着热茶,对西坡的事情心有余悸:“言重了,若不是大人将衣氅子让给我,也不会不适晕倒了。”

蓉叶叹了口气,转而又笑了,道:“那姑娘您先休息会儿,我去告诉夫人说您醒了,她一准能开心一半呢。”

我翻了被子下床道:“不用了,我没什么大碍,再说我是晚辈,哪能让夫人来看我。我也正想去看看大人怎么样了,不如我跟蓉姨一起去吧。”

一声“蓉姨”,蓉叶立马就乐开了花,咯咯笑道:“嘴儿可真甜呢,不过也行,免得夫人又放心不下那头,那您多披件衣裳,可别叫风冻坏了。”说罢就往我身上披了两件厚实的毛氅子,屋里正暖和,一下就把我的脸给捂热了。

第一九零章 灯火阑珊放你飞

随着蓉叶走到隔壁,这应该就是上官衍的卧房,蓉叶敲了敲门,在外喊道:“夫人,姑娘醒了,非要说来给你请安。”

门马上就开了,门里的是个尖脸薄唇的女人,岁数与蓉叶相仿,衣着打扮并不像个夫人,看起来很严肃,一丝不苟,她马上将我扶了进去,转头责备蓉叶道:“这么冷的天,怎叫姑娘自己出来?”

蓉叶马大哈似的道:“披了两氅子,这么一小段路不碍事的。”转而对我轻道,“这芙叶呀,就是喜欢小事化大。”说罢窃窃笑了,倒个调皮的小姑娘。

芙叶竖了竖食指,快速地做了个嘘声动作,道:“夫人在给少爷喂药,姑娘先候一会儿,这边先请坐吧。”

我点了点头,心里想着夏夏对上官家府的家世推测,一看这两妈子的举止谈吐,感觉都不像是普通人家的侍婢。

我四处看了看这屋子,也真是清简,没有丝毫多余的摆设饰件,厅与房的中间为了防风,也只隔了一条很薄的布帘子,以前赵大人在的时候,这屋子我也来过一次,富丽豪华,被各种家什古玩摆得满满了,光是下人就站了半个外厅,哪会有现在的萧索样子?

布帘很薄,隐约能看到帘里的人,有个女人安静地坐在床榻边上,微俯身好像在一勺一勺地喂药,勺匙轻碰瓷碗的声音轻柔尔雅,像一曲安详的晚唱曲。

蓉叶轻凑到芙叶身边,低声陶醉道:“这场景,倒真是让人想起了旧时候。那时候呀,虽然少爷身体不好,却一直在夫人身边呢。”

芙叶皱眉轻咳了一声,像是在提醒什么一样,蓉叶知趣地闭上了嘴。

过了好一会儿,夫人直起了身子,总算喂好了药,将汤碗放下,细细地为床上的人掩着被子。

她似乎不知道有人在外等着,静静坐在床边上,可能在仔细又心疼地端详着自己多年未见、难得相聚又不亲近的儿子。

蓉叶看里头没了动静,清了清嗓子道:“夫人喂好药了么?少爷好点没有?”

夫人转了转头向外看,温柔的声音飘来道:“你怎么来这儿了?姑娘若是醒了谁侯着?”

蓉叶咯咯笑了:“姑娘早醒了,现正在这儿候着你喂完药呢。”

这蓉叶倒真是奇怪,对我说话前一个“您”后一个“您”,对这夫人说话倒是没带敬语,随意得像是对自己的朋友一样。

夫人马上抬起头,快步走了出来,芙叶动作很快地走到帘子边上,马上为她掀帘子,这反应可真是周密极了。

我看到了期待着的夫人的脸,刹那晃忽,继而退了一步。

“姑娘醒了,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么?”夫人和善地笑着,要来拉我的手。

我连连后退,竟忘了礼节,只因为这张脸,与我刚才梦里那张阴毒恐怖的脸,一模一样!

那张吊梢着眼角,将涂满蔻丹的手指将沾血的布偶小人吊挂在木风铃上的那个女人,现在俨然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仿佛听到了梦里男孩与少时的自己尖声哭叫的声音,还有这女人狂傲无情的狠笑声。

夫人见我连连后退,脸上马上写满担忧,蓉叶已经扶住了我,关切问道:“姑娘想是还有些不舒服呢。”

我不敢看夫人的脸,这张脸令我无比胆寒,也无比纠结。

夫人叹了口气,忧道:“可怜的孩子——”

她向我伸出手,正如梦里那女人向男孩的脖子伸出手,那种心狠手辣的表情已被怜悯心疼取代!

我躲闪了,是的,我害怕,害怕这是我的另一个梦境,害怕这张脸突然又变得无比邪恶,阴笑着要连我也一起诅咒!

我盯着她的脸,没错,的确是的,除去那浓晕的眼黛与厚重的脂粉,就是这张脸没错,云夫人怎会是西坡的那个寡妇?是我做岔梦了吗?是因为我昏倒前看到了这张脸,然后就与梦里的脸结合在一起了?那那个恶毒在下咒的女人又是谁?

西坡的那个孩子叫她娘,小燕飞唤她云姨,那个恶毒的女是云兰,她怎么会是个恶毒的女人?!

还有,爹失踪的这些年跟燕错的母亲在一起,那么,那么与他同天失踪的那对母子哪去了?为什么也从来没有回来过?当年他们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一起失踪?

万一——万一如果,我的梦里的脸没错,万一那个寡妇就是这位云夫人——对,他们都姓云,是个巧合吗?

如果她是云兰,那谁是那个病弱的孩子?上官衍吗?还是上官礼?——

我的心,好痛——

如果上官衍就是那个孩子,那么,那么就是说他少时曾在这里生活过,如果他就是那个博哥哥,他应该会记得我的啊!他怎么可能掩饰得这么好?他一直在骗我们吗?

“孩子,还有哪里不舒服么?芙叶,你快去叫大夫来——”夫人的声音温婉慈祥,我听着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心。

“没——没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很想离开这里,我害怕这里的人,也害怕越来越多的真相。

“衍儿幸亏有姑娘,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睡了这么会儿想必也饿了吧,芙叶快去将厨房备着的热粥拿来——”夫人还在体贴地吩咐下人——

“不——不用了——”我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在打结,生怕自己的拒绝会让眼前这个身世显赫的夫人突然变脸,“我出来很久了,家人见我这么晚没回去,定要担心得到处找了——现在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

蓉叶笑着回答道:“过了丑时没多久,本想姑娘若是睡得安稳,可以一觉到天亮呢,没想到姑娘这么早就醒了。”

丑时了?!夏夏不急疯了?!

我急道:“这么晚了,夏夏一定要等急死了,不行,我得回去了——”

蓉叶急着拉我,叫芙叶的妈子快速道:“夫人怕姑娘家中担忧,已遣人去通报过了,姑娘放心在这休养,等天亮了再回去。”

这么周到,连这都为我想好了?

夫人在旁笑着点头,那种渴求我留下来的慈祥的眼神让我开始动摇,难道真的是空梦么,是因为我晕倒前看到那个恐怖的鬼影么?我是不是太过相信自己的梦了,而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

我没有理由再拒绝要离开,只得硬着头皮问道:“那,只能打扰了。”

“打扰什么呀,说到底儿这是少爷的衙院,我们也只是客人来着。姑娘您是少爷的救命恩人,若是这样把你送走了,少爷醒来岂不是要懊恼我们了么?我这样说没错吧夫人?”蓉叶乐呵呵地插嘴道。

夫人轻笑了笑,道:“就数你最会说话了。衍儿刚喝了药,一时半会还醒不了,若是姑娘想看看他的话,随我来。”

我点了点头,本来听到这消息,我应该很高兴,但此刻心中却有些难受。

夫人拉起我往里头走,就着昏暗的灯光,我看到,她手背上,有条淡淡的疤——这条疤,我在梦里见过——

夫人回过头,轻皱娥眉,关切之情溢于言表:“飞儿冷么?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我惊讶地看着她,飞儿?她怎么这么叫我?

夫人却像是没放在心上,笑道:“手这么冰,定是冷了。里屋暖和点,靠着炉火就好了。”

只是一条满帘相隔,里屋的确非常暖和,两处炉火起得很旺,床上堆了好几条厚被,上官衍却仍旧脸苍白,唇无血色,眉头紧皱,与平时那个偶尔抿唇微笑的上官衍判若两人,这样子看着,真叫人很心疼。

夫人拉着我坐在床边椅上,轻提裙摆坐在床边,伸手抚了抚儿子的脸。

我认真盯着上官衍,想在他脸上找到似曾相识的线条,可惜——

为什么我也一点不记得那个博哥哥,只在偶尔的梦中回忆到那个脸色苍白到透明的男孩,我分明能记得小时候蔡大娘如何背着我做活、柱子哥偷偷捕着小手逗我玩,但我却一点都不记得西坡的那对母子,这也真当是奇怪。

夫人轻道:“家书重重,衍儿总是报喜不报忧,此次幸得有姑娘在身边,才不至凄凉无助,若是他只身一人,真是不敢想像……”

“若不是上官大人将衣氅解下为我避寒,也不至于中了西坡的阴风,如果我不去找他,他一个人好好的决计不会有事的。”我懊丧道。

夫人轻摇了摇头,善良楚楚地看着我:“衍儿如此,并非偶然,飞儿千万不要自责。这孩子总是这样,许是旧疾隐有复发,他却一直瞒着不想令我担心,他怎知道养儿十百岁长忧九十九的道理,即便他安稳常健,风起寒来时,家中父母仍旧是要担心他衣裳够不够穿,棉被够不够盖……”

说到这,夫人声音已微有了颤抖,我心中百感交集,被她这番悲伤凝重的忧母心给感动了,她与郑夫人一样都极为关心自己的子女,但郑夫人的关心非常尖锐也非常盲目,只想给郑珠宝最好的,要将她囚禁在自己身边时刻看着,哪怕衍生出恨也要一意孤行,而夫人的关心却截然相反,内敛浓重,她会微笑着任由上官衍寻梦飞翔,然后转身默默收拾自己不舍的眼泪,安静地等在远方时时焦心地挂念。

她说得没错,未曾为人父母,哪会知道为人父母的那种甘心付出不求回报的爱呢?

若是我有这样温柔体贴的娘亲,我一定会时刻守在她身边,给她最好的孝敬与陪伴。

我心中竟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

“怎么上官大人他有什么旧疾吗?平时见他巡案走街从不说累,我还以为他身体很好——”我对这夫人的恐惧之心,已经开始在减退。

“很久以前的寒疾了,虽说不上是重症,却很难根治。近些年已经好了许多,也没有听他提过有所不适,我还以为已经不会再复发了……”

我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怎么接话,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飞快往右胯处摸了摸,果然,我的背袋没在!

第一九一章 婚约是劫但非缘

“怎么了?”夫人问道。

我惊慌道:“我的背袋,我的背袋不见了——我把大人的卵玉放在背袋里,明明记得背在身上的啊——”

夫人笑道:“飞——姑娘说得是这块月光吧?”她好像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称谓不对,马上将“飞儿”换成了“姑娘”。

她从上官衍的枕下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布袋,轻轻一拉上面系紧的拉带,露出了一片清冷的白色。

我松了口气,道:“没丢就好,我还以为匆乱中我遗失了,吓我一跳。”

夫人很快将卵玉收了起来,重新塞回到上官衍枕下,那卵玉如此漂亮清丽,正常人都会想在手间把玩一会儿,可是她却像是一刻都不想在手上多拿似的马上放了回去,这种生硬的举动,让我觉得不太像她该有的。

我奇怪地看着夫人笑中带悲的表情,这上官衍珍之如宝的东西,却像是令她很忌讳。

“月光卵玉,恒光不败,冷于烛火,暗于明珠,的确价值连城,衍儿自得到它的那天起便与它形影不离,有一次礼儿与他玩笑逗乐,将月光藏在匣中置于池塘让他去找,他知道后竟不顾一切地投池去捡,结果染了风寒,卧床数月。自此以后,家中再无人动这块月光,这月光对他来说是无价尚宝,对我们来说,却更像个诅咒——”

这块卵玉对上官衍来说,果真这么重要么?我还以为他只是带在身边当个不用点火的小灯笼,夜黑时照明用用的。

夫人又轻抚了抚上官衍的脸庞,无奈道:“—若是衍儿醒来找不到,定会十分焦急,所以在给姑娘换置衣裳时,我便先收起放好,忘记支会姑娘,害姑娘担心了。”

我摇手道:“没有,我就是怕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丢了,怎么赔都不知道。”

夫人笑了:“这月光,也并非无值之宝,不过一块发光的石头儿而已。我有时候经常在想,若是我能狠狠心就好了,毁了这月光,也断了他念想。”

“且不知道这卵玉是不是独一无二,不过我倒是听大人说过,说这月光是一位故人所赠,是——是什么情谊之鉴来着,送他这块卵玉的人对他来说一定很重要,心意不可废嘛。”

夫人微挑了挑眉,道:“哦?衍儿会与姑娘说这些么?”

我摆手道:“没有,只是一次正好见到这卵玉,我又是个好奇之人,便多问了几句。”

夫人轻抬起眼,微向我靠了靠,道:“姑娘夜冒奔走为衍儿送伞,衍儿又会解氅为姑娘避寒,你们交情定然不错吧?”

我一愣,心突然跳得很快,道:“没——没有,大人曾帮过家中许多事情,这次又是因为我们留他在家中吃饭才会赶上雨时,于情于理都是要送伞的,大人为我披衣,也是因为他心地善良,要还报我送伞之情,才会……才会……”

夫人笑了,笑得迷藏深深,令我不敢再多作解释。

她轻轻拉过我的手,摸了摸我指上的绣茧,轻皱了个眉头,轻声道:“衍儿身为巡政史,南地北庭的到处巡政清案,每个地方他都呆不久,长则三月,短则半月,为娘的总是希望他能早日安定下来,找个持家温柔的女子为他倚门点烛,可是每每我要与他提及此事,他总是巧然避开,不愿提及。但人海茫茫,天涯苍苍,总不能独自走到地老天荒吧,你说是不是?”

我点头道:“恩,的确是,上官大人人品本事都是一等,来镇上没多久就有好些人打听过了,只知道他未娶,却不知是什么原因。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先前有过一桩婚约,只不过倒了——”

夫人的笑容马上凝固了,道:“他与你说的么?”

我摇了摇头:“算不上是跟我说的——”

夫人收回了手,双手紧握,似乎在强忍着什么,悲伤道:“这都怪我。”

我看着她:“大人说,他从没怪过夫人,在西坡晕倒时,我听他一直在梦呓,我不知道他在说哪件事,总之他说他没有怪过夫人您,想必你们说的是同件事吧?”

夫人轻扁了扁嘴,看样子是想哭的样子,咬了咬唇,道:“他真的这么说么?”

我点点头,这夫人虽然年长我很多,却温柔软弱得像个小姑娘一样需要人保护心疼:“真的啊,他还说对不起,让夫人您担心了,他从来都没有怪过您,只是在怪自己而已。”

夫人喃声道:“衍儿,真是个傻孩子……”垂眼间,已有泪珠滚下。

我低下头,装作没有看见,心下却有些慌,若是上官衍醒来,看到我把他这温柔娇弱的娘亲给弄哭了,该是要心疼极了吧。

一直不吭声的芙叶体贴地递过巾帕,让夫人擦了擦泪。

夫人道:“衍儿说的婚约的事情,姑娘知道有多少呢?”

我摇头道:“大人未并细说,只说很遗憾未能与那样的姑娘共白头。哎,我总是觉得大人有许多忧心事,却放在心头不开口……”

夫人笑了笑,那笑中充满了自嘲与无奈:“以前在家中时,他与礼儿感情要好,尚会与礼儿说说,自分别后,他应也再无人可说了吧。”

我想着,这桩婚事因何倒掉不知道,只知道这两人心中,应该有都痴恋的怨吧,而这种怨在夫人看来,就是无声的责怪。

“十年了,也快十一年了,一件有意促成的好事,无心的变成了一种无法消退的伤害。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我皱起了眉,灾难?

“很多时候我都忍不住问自己,是要一个健康却不能在身边的能干的巡政使儿子,还是一个病弱在榻却能贴心家常的小儿子,但是没有答案,我不能自私地将孩子留在身边,但又无法控制偶尔发生的贪念,尤其看着别人孩儿承欢膝下,自己却只能凭鸿雁寄思一样。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我甚至不知道,哪个衍儿会更加快乐。如果时光倒流,我宁愿我们一无所有,但我们却能拥有彼此……”

夫人满眶眼泪,温柔地抚着上官衍紧皱的眉头。

但是有时候,能拥有彼此,听起来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愿望,但事实上又是多么的奢侈,谁会愿意放弃一切人生际遇,与你一生形影不离呢?

我怔怔看着他们,想起郑珠宝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是不是所有不快乐的人,都希望时光倒流,回到最令她念念不忘的那段时光呢?但是回去了是不是就真的会快乐起来呢?

那我呢?如果时光真的能倒流,我会想要抛弃现在的一切,义无反顾地回去吗?

我看着他们不禁红了眼眶,我很羡慕上官衍,羡慕他能拥有母亲这样真实毫不掩饰的关怀,多少次我也昏睡不醒,多希望每次开眼能看到父亲担忧的皱眉和母亲心疼的眼泪,但是没有,我有的是夏夏哭肿的眼睛,和一声一声沙哑的“飞姐”,但是现在这对我来说,已经够了。人若贪心,就会失去更多。

“大人少时,身体不好么?”我咽下将要流出的泪水,扯开心事问道。

夫人点了点头,飞快地轻手弹去落下的泪:“只怪我怀他时害了病,衍儿才会一出生就孱弱多病,那寒疾每每病发,他就会全身冰冷彻骨,那种冷到骨头的痛楚为娘的一分一毫都无法为他分担,不管盖多少棉被都不能让他暖和一点,不论起多少暖炉都缓解不了他的发抖。大江南北,我们遍寻名医无果,衍儿长年卧床在房,不见天日,他曾经跟我说过,最想痛快地吹一吹似剪的春风,最想在风里快乐的迎风奔跑,只是这么简单的愿望,我都无法满足……”

是啊,好多你习以为常不屑一顾的与生俱来,却是别人一直期望得到的奢侈念头。

“因为他一出生就这样,习惯安静温暖,所以也没有觉得有何不妥,家中兄长也十分照顾,他也从未凄艾过什么,相反他很懂得为人着想,待人处事都很得体,尽量想要大家都开开心心,除了性子软弱了些,其他都很好。”

我飞快点头,没有人比我更能理解这些,我不也是自小体弱多病,性子才这样一软再软么?韩三笑总是嫌我是个软蛋,宋令箭肯定经常觉得我没药救,夏夏也总为我抱不平,说我太容易被人欺负,但是你若是经常卧病在床,有气生不出,有怒发不了,哪还会有那么多尖锐的脾气在呢?

“夫人,我能不能问一问,那桩婚事,为什么会倒了?”我真的很想知道,很想知道。

夫人嘴角发颤,已在无声垂泪。

“有一年,我们为他寻得隐世名医,他的病果真有了起色。为了留住那高人为衍儿拔除病根,我们也尽已可能地为高人分忧解劳,为成两家之好,那高人家中有一适龄女儿,刚好与衍儿可成婚定。于是我们为两人定下婚约,待衍儿身体稳定时再成秦晋之好。”

我点着头,心里莫名有点酸:“这样的确好,那姑娘,一定也是不得了的人物吧?”

夫人没有答话,接着说道:“这本是件喜事,原以为很快可以将婚期定下,没想到那姑娘却极力反对,她本是性格刚烈之人,与家中抗争无果,她竟自己千里迢迢地找到了我们,当着衍儿的面拒绝了这门婚事,回到家中还与家人割发断义,烧毁自住庄院,一去不返。”

我瞪大眼睛。

我一直以为是那姑娘家中倒的婚,没想到竟然是她自己不愿嫁给上官衍,婚姻之事不是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姑娘也真是胆大,竟然割发断义离家出走也不愿承了这婚事——

第一九二章 月光冰凉照初心

我看着上官衍,眉目分明的样子即使病弱都很好看,遭人如此拒婚,该是多大的打击呢?

“那——那姑娘——为什么拒绝这婚事呢?”我开始为上官衍忿忿不平。

夫人抿着唇,忧伤地看着上官衍,善意道:“许是人有不同喜好,亦或许她已意有所属,婚姻大事虽说要父母之命,但两人能相互意属才能美满长久,那姑娘其实也无须离开以示反对,罢了也就罢了,我们不会强求。”

我点头,用力地点头,这姑娘行事真是偏激,说起来还真是有点像宋令箭。

“所以衍儿身体好后,便自愿从政为民,四处清政,从不愿在一个地方多作停留——我知道,这件事情一直在他心上,他即从巡政,也是为了方便找寻那位姑娘,他一直没有放下过。”

“那大人——很喜欢那位姑娘么?”

夫人垂下双眼,也不知作何深思:“衍儿与那姑娘,也不过一面之缘,难说钟情有意,但是或许,他只是想让那姑娘知道,凡事凡人都是可以改变的吧,我的衍儿,定然撑得辛苦极了……”她轻轻为上官衍掩着已经非常整齐的被角,生怕寒风会渗入肩膀,冻伤她的仍在病中的孩子。

我盯着上官衍,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样的情绪,是吧,或许他这么执着地想要找到那位拒婚的姑娘,只是想让她看看这么多年之后自己的努力和改变,当年卧病软弱的少年已经褪变成一个有作为的男人,他已能担起很多人的福祉赞颂,他已是个不平凡的人物了。

上官衍,做这些所有的事情,是真正出自你的志向所在,还是要铁着心肠去证明什么呢?

很累吧?

“那这月光卵玉……”

“是那姑娘离开前留下的,兴许是只当作悔婚的赔偿吧。但衍儿缺失的信心,哪是用一块石头就能补回来的。”

这月光卵玉,原来是这样么来的。

这时上官衍皱紧了眉头,猛地打了个寒战。

夫人马上站了起来,用力再扯过一条棉被盖在他身上:“衍儿,还冷吗?芙叶,你再去取个暖炉来,怕是还冷。”

外面响起开门声,应是芙叶出去了,蓉叶跑了进来,小心地掀起帘角问道:“少爷醒了么?”

夫人皱眉摇头,担忧地为上官衍擦着脸。

我本希望夫人能再说点关于上官衍的事情,现在也不好意思再问,大家都井然有序地做着自己的事来照顾上官衍,倒是我一个人手足无措看着特别碍事,我不自然地站了起来道:“不打扰大人休息了,我——我先回去了。”

夫人抱歉地看着我道:“抱歉不能好生招待飞儿,蓉叶你陪姑娘回去,等休息饱了明早一起用茶。”

我点了点头,欠了个身作别,蓉叶扶着我走出里屋,桌上放着一个小炉,小炉上面温着个煲碗,蓉叶取下煲碗道:“这是夫人吩咐芙叶去厨房拿来给姑娘暖身用的热粥,我端着给姑娘回房吃。”

“谢谢蓉姨。”

蓉叶笑了笑,但笑容已经远没有方才那么爽亮开怀。

到了房间,蓉叶将粥放在桌上,小心掀了碗盖,轻轻用盖为我扇凉热粥,如此周到细致,我还真有些不习惯,我拿了盖子盖回去,笑道:“蓉姨这么客气,我都不好意思喝这粥了。这么晚了,您回去休息吧,等粥凉一会儿我就喝,喝完了就睡觉,不用陪着我。”

蓉叶道:“夫人吩咐我候着,我就得候着,姑娘若是睡着了,我也得在边上候着的。没事,我都习惯了。”她一直盯着我看,看得我浑身不在自。

“蓉姨,我脸上有东西吗?为什么一直盯着我?”

蓉叶笑了笑,道:“没,我就瞎看看。我们夫人,好像挺喜欢你,不仅这样,这镇上的大家伙儿好像都特别喜欢姑娘你,所以我就好奇呀,想瞧瞧到底是什么鼻子什么眼睛的,才这么招人喜欢。”

我红了脸,笑了,道:“镇上人喜欢我是因为我打小这里长大,乡里乡亲的都像亲人,当然不会说不好,至于夫人嘛——她人这么好,应该谁都喜欢吧。”

蓉叶道:“那倒也是,不过夫人可从来不与别人说少爷的这些往事,这次可能是实在憋在心中难受吧。你要知道我们府里三个少爷,夫人是个温性子,其实特别想要有个贴心的女儿陪在身边,好不容易大少爷成亲了,大少奶奶又是个寡言的人,也不时常回家,夫人平时也就只能跟我们这些妈子人念念,念多了也腻了。她虽然等我们客客气气像一家人,但怎么说我们都是下人,有些事情,不好说。”

我点点头道:“看得出来,夫人很疼上官大人。”

“谁说不是呢,小时候少爷跟夫人可亲了,两母子总有说不完的话,为此老爷都不知道酸过多少回,自从那姑娘来闹过一场,少爷就变了,再也不笑了,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人,甚至还有了轻生的念头,夫人都不知道担忧未眠过多少夜,好不容易睡着了,又会夜半惊醒,差我们去看看少爷怎么样了,生怕一觉醒来少爷就没了。”

“那姑娘对上官大人,一定很重要,不然只是倒婚,也不必如此。”我喃声道。

蓉叶愤愤地叹了口气,道:“重要?刚才夫人说的时候,我在外听着就忍不住想插嘴了,夫人太善良了,尽把人往好处说、往好处想,半句都不想说别人的不是。你知道那姑娘有多牙尖嘴利么,嚣张跋扈的样子我现在都没忘记——”说到这,她走到门边关严实了门,回到桌前,压着一腔愤怒道,“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少爷骂他是病夫,说他无力自主自己的婚事,是个浪费汤药的废人,是民之耻辱。这些话落在我们这些旁人心里都刺得发痛,你说少爷听着会是什么感受,他一直都被夫人保护得日晒不到风吹不得,怎能承下这样的说辞!”

我张大嘴巴,那姑娘,为什么要这样说?

“当时真是吓坏了我们,少爷被说得哑口无言,眼睛瞪得大大的,脸色惨白,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老爷气得已经拔剑出腰,差点就斩了那丫头,她是不知道我们老爷的脾性才敢那样放肆说话,要不是夫人拦着,她早就命丧当场了。不过斩不斩都不重要了,话已出口,再不可能收回去了。”蓉叶心疼地厥着嘴道。

我瞪大眼睛,原来如此,难怪……

难怪上官衍一直不能忘怀,也难怪他昏倒是要那样说,那句“民之耻辱”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心上,时时翻搅出来灼伤他的灵魂。

“那之后,夫人与少爷越来越远了,夫人本是有意想要促成好事,结果却令少爷如此难堪,那姑娘离去后再无消息,她也很自责。而少爷郁郁寡欢,除了二少爷之外,他谁都不见。后来他开始有了自己的打算,勤学好读,得了功名就自动请缨要做巡政使,好多年了,都没有回过府,倒是与两位少爷时常来信,于夫人只是偶尔报个平安,再不多话,真是可怜了我们夫人,明有三子,却无一子在身旁。”蓉叶唉声叹气,看得出来她很维护夫人。

我也跟着叹气,我最听不得这些伤心往事,尤其快乐变成忧伤的旧事。

“那姑娘不喜欢大人,大可找其他委婉托词,为什么要说那么伤人的话啊!”我想不通,我猜不懂,我摸不透。

蓉叶凝着双眉冷道:“不想嫁呗,况且那些话说出来伤得只是有心人,她又不会损失些什么。”

有心人?上官衍对她有心么?

我想像着各种可能,猜测道:“既然她这么不喜欢大人,为什么还要月光卵玉给大人,那可是无价之宝呢!也许,也许那姑娘真的有苦衷……”

蓉叶冷笑一声:“有什么苦衷?谁掐着她的脖子不让嫁么?不嫁就不嫁,多得是姑娘挤破头要嫁入我们上官家,要不是夫人想报达高人救命之恩,他们高攀得起么?”

看来上官衍的家世,的确不一般。

“就那月光卵玉,不过只是一颗会发光的破石头而已,我们上官府家奇珍异宝无数,随便一颗夜明珠都比它要光亮珍贵,我每次看到少爷拿着那石头,都恨不得去砸碎它踩烂它!”

“啊?”我知道我现在的表情,就是韩三笑口中的傻妞。

蓉叶扯着嘴角不屑道:“姑娘一定觉得奇怪吧,上官府中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而在外人看来,少爷却只对这块月光卵玉情有独钟,它或赠它的人对少爷来说一定非常重要——但这块冰冷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只不过是种丑陋的印记,它时刻在提醒少爷,因为他的曾经的羸弱而受到耻辱。他将它带在身边,只不过是想时刻提醒警训自己而已,根本不是有情属意。”

“啊?”我没听明白,怎么又变成了耻辱的印记了?

“当年那姑娘扔下那石头,只是要嘲笑我们少爷,说区区一块石头都能发光照人,而少爷他除了浪费汤药受人照顾外,一无事处,还不如早死了好。从那以后,少爷每当醒着都在哭,他反复问夫人,是不是在我们眼里他只是一个废人,一个拖累我们照顾不敢自己去死的废人,那模样,真是叫人心都碎了一地——夫人真的好可怜,一边要抚慰老爷,一边要一直陪着少爷,害怕一个眨眼他就会轻生,总算也捱过来了,不是么?”说到这里,蓉叶已经泪痕点点,我也听得心中难受,忍不住抹泪。

第一九三章 福兮所倚难圆满(一)

我生气地拉着蓉叶的手道:“蓉姨放心吧,那姑娘现在若是看到上官大人,一定会为自己当年说的那些话打自己嘴巴的!”

蓉叶也愤恨地点头:“那姑娘现在若是回来要继履婚约,第一个反对的人就是我蓉叶,我是决计不会让那么尖酸刻薄的姑娘嫁给我们少爷的!”

我笑了,这蓉叶还真有正义感。

“粥暖了,姑娘快喝吧。”蓉叶咽了咽气,用手捂了捂煲碗,将粥端到了我眼前。

现正与蓉叶聊得近乎,我连忙打听道:“大人自小体弱多病,一定是足不出户的吧,所以身体好了之后,才喜欢到处走,是不是?”我掩饰不了自己急切的心,如果上官衍自小就长在府中,那就决定不可能是西坡的那个男孩子。

蓉叶反盯着我问道:“姑娘问这个作什?——姑娘好像对我们少爷很感兴趣嘛?”

我咬了咬唇,怕她看出我的心虚,低头道:“只是好奇罢了。”

蓉叶笑道:“少爷天生体弱多病,术士说少爷八字与府中相克,自小便被送到亲族家寄养了几年,不过身体也没怎么见好转,夫人思子心切,坚持着将少爷接了回来。”

“几岁的时候接回来的?”

“十岁吧,刚好满十呢。”

十岁?我的心一沉……与西坡的那孩子差不多年数……

“那夫人呢?夫人也与大人一起在外,还是?”

“夫人自然是在府中了,不过她记卦少爷,隔三差五的会去看看他,不过老爷离不得夫人,也就呆个十余天光景就回来了。”

我又疑惑了,这夫人不常出门,即便出门时间也不长,就不可能是那个在西坡住了好几年的寡妇了。

那,一切是个误会么?

夫人与上官衍,跟西坡那对母子毫无关系,是我想多了,都是因为那个梦!

不知怎么,我松了口气,抿着粥,觉得心里一下就暖了,蓉叶则一直很感兴趣地打量着我,像是在要我脸上找出朵花来似的。

我抹了抹嘴,道:“蓉姨回去休息吧,您再这样侯着,我都不敢再在这里呆着了。”

蓉叶似乎也有点累了,耸了耸肩膀,关切地看着我道:“好吧,那我去陪夫人,就在隔壁屋子,姑娘您若是有事叫我一声,我马上就来。”

我点点头,她收拾了煲碗,又不放心似地吩咐我道:“方才我与姑娘说的这些,可千万别跟别人提起哦,传到少爷耳中他又得难受了。其实老爷夫人都不喜欢提以前的事儿,我是看姑娘您与我特别投缘,我这人爱唠嗑,偏偏也像夫人,膝下没个贴心的闺女,见到姑娘就忍不住想唠唠,可别嫌我嘴多呢。”

我笑道:“怎么会,蓉姨将我当唠磕儿的对象,我开心都来不及,还能解我谜惑,放心吧,这是咱俩的秘密,我谁也不说。”

蓉叶欢喜地点点头,拿着东西出去了。

蓉叶离开后,我就再忍不住眼里的泪水,坐在床上呆空地流了好一会儿,我忘记了问蓉叶那倒婚的姑娘叫什么名字,不过不管是什么名字,都是一个不可能再见的人,想不到她是这么狠心,那块我曾经以为情深意重的月光卵玉,照出的竟是这样的心意,上官衍将它拿在手里的时候,是不是更多的只在感受它的冰冷与无情,只在回忆那些令人痛心无比尖酸的话语?

十年了,他有这么放不下吗?如今他已功成名就,还有什么想要证明呢?

外面寒风呼咽,屋中暖炉氤氲,刚才西花原中的一切就像一场恶梦,听了上官衍的事后,本来心中满满的恐惧已被酸楚取代,再过一个时辰天也该亮了,我要赶紧回家好好地让自己静一静,然后我要去找蔡大娘,问问当年西坡寡妇的事情。

这么杂乱盘算着,我倚着床靠就睡着了。

这个梦,回答了我刚才的关于时光倒流的那番“如果”的疑惑。

这次我在梦中,却不再是个旁观者。

镜里的我穿着艳丽的衣裳,是我的身形我的眉眼口鼻,但容貌却不一样,镜里的我,很美,至少比现在美很多,铜镜昏黄中是一张微为圆润的鹅蛋脸,清澈有神的双眼,红粉饱满的嘴唇,乌黑亮丽的头发——我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脸,手指肚上平整光滑,没有平时那些微硬的小茧,我再看了看双手,纤纤如素,白嫩细滑——

我怎么是这番模样?我拍了拍脸,细嫩的脸马上微红了一片,这是我没错——但是怎么看着就这么不像我呢?

我推开窗户看了看外面,院墙竹枝上彩灯落立,如星般灿烂,院中没了我平时摆在那的绣品与绣架,而是摆着三张大圆桌子,上面堆满了酒果之类的宴用之物。

这一切,都好陌生。

“飞儿打扮好了呀,哎哟可真漂亮,啧啧。”院中来了个系着围裙摆盘的妇人,正是蔡大娘。

我抚了抚捏在手里如流水的滑顺长发,奇怪道:“蔡大娘?你怎么在这儿?”

蔡大娘拾缀得很精神,就穿着那天我见到她时穿的新衣裙,笑着对我道:“我怎么不会在这儿?今个可是中秋前夕,咱不一直都是这么过的呀?”

中秋前夕?就是八月十四了,我什么时候跟蔡大娘过过中秋?

我奇怪地走了出去,发现这院子好大,比原来的扩一大半,另一半也摆了三张桌子,桌上有好些小圆饼子,上面都贴了喜字,像是要摆喜酒似的:“这是有什么喜事要摆宴么?”

蔡大娘挤眉弄眼地笑道:“有什么喜事儿?你说有什么喜事儿,真是个调皮丫头,明知故问哪。”

这是巷里有了男人高声笑谈的声音,她收了话头道:“哟,你爹仨回来了呢。”

我一愣,转头看向门口,怎么没有门——

我四下找了找,找着一大开亮深的一对大门——不仅是这门的样子变了,怎么朝向也变了,我家院门的朝向明明是向东的,宋令箭家的朝西,与我刚好隔巷对望,可是现在这门怎么朝南了?

门外那笑谈声越来越近,脚步也越来越清晰,我的心,砰、砰、砰地跳。

三个男人前后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个我再清楚不过,是我爹,脸上微长了须髯,英气威威,穿着褐色微红的衣裳,看起来喜气洋洋,他一进来就将目光放在了我身上,他的神情里并没有久别重逢的那种惊喜激动,而像是本来我们就应该朝夕相处每天见到一样,他很高兴,道:“飞儿这么快打扮好了,这衣裳还合身,看来云妹的眼光真不错呢。”

云妹?哪个云妹?

他身后蹿来一个浓眉大眼的男人,我知道,他是严叔叔,虽然老了些,眼袋微长,眼角皱纹明显,但脸还是认得出:“不会走路哇哇大哭的事儿还仿佛在昨天,一个眨眼飞儿都是个大姑娘了,啧啧,子墟第一美,哈哈。”

黑叔叔仍是斯文干净的书生模样,他属于眼睛长窄鼻子尖翘的人,这样的五官不容易显老,所以仍旧像是年轻的样子,看着我笑眯眯的:“帝都的锦服华绣,果然与众不同,令人焕然一新呢。”

我无瑕去享受他们的赞美,看着他们三人健康鲜活的样子,我已泪流满面。

他们,都在。

“爹……”我哽咽不能出声,这一句存在心中十六年的呼喊,始终只能在梦中实现。

爹走到我身边,慈祥为我抹去眼角的泪水,梦中不知冷热,但我仿佛能感觉到他手上传来的热力,他温声道:“这么快就舍不得爹了?以后若是想爹了,还是可以回来的,爹不是一直在么,难过什么呢?”

我泪流如下,紧紧抱着爹,这是多么久违的感觉,哪怕只是身在梦里,也已经很难得:“爹,你还在我身边,你还在我身边……”

爹笑着抚着我的长发,轻声道:“当然了,飞儿在哪,爹就在哪——你看,好好的把脸都哭花了,就不漂亮了呢。”

严叔叔在一旁哈哈取笑我道:“就是就是,明天才是正日子,今天只不过是咱们小聚过过,若真舍不得,不嫁便是——”

黑叔叔认真打断道:“不准再怂恿飞儿,飞儿早过嫁杏之龄,就是你老不舍得她嫁远,才一直诱劝她一拖再拖,此番花轿都快到家门口了,还能再说不嫁?”

爹哈哈大笑,笑中即带着不舍,又带着狠心:“就是,女大不中留,始终是要嫁走的。再拖着不嫁,怕是那未来亲家要扬着千军万马踏平这里了。”

他们在延续着一个我无从知晓的故事。但是我知道此刻我是幸福的,受尽宠爱,有爹的保护与照顾。看着爹笑得开怀的脸,是不是时光倒流,我将他留在了我身边呢?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是牛哥,他喜气洋洋地挑着一大筐东西进来,蔡大娘乐呵呵道:“瞧,喜蛋送来了。”

喜蛋?这真是要办喜嫁的情况?真的是我要出嫁吗?

我飞快抹了泪,对牛哥尴尬地打了声招呼:“牛哥。”

牛哥受宠若惊地看了我一眼,冲着我内向地点了点头,爹三人都喜滋滋地围着一筐喜蛋在看,严叔叔当下剥了一个塞在嘴里,烫得哇哇叫,蔡大娘一边给他拍背一边埋怨道:“你这调皮鬼,喜蛋都是算好数的,你吃一个就配不成双了!”

严叔叔满嘴蛋屑,笑嘻嘻的样子让我想起了韩三笑:“那我再吃一个,就又成双了呀!”

我看了看牛哥,随便找话客套道:“这喜蛋做得这么红辣漂亮,一定是瓶儿的手艺吧?”我吃过瓶儿自己做的喜蛋,可嫩了。

牛哥奇怪地看着我:“瓶儿?”

“对啊,你媳妇儿做的喜蛋最好吃了。”

牛哥摇了摇头,像是不认识这个人似的:“姑娘你记错了吧,我还没娶,哪来的媳妇……我也不认识叫什么瓶儿的……”

“怎么可能,你妻子明明是李瓶儿,就是那个爱笑又爱唠家常的瓶儿呀——”

牛哥莫名其妙地看着我,那陌生的眼睛让我很毛骨悚然,李瓶儿对他来说,是个陌生人吗?

第一九四章 福兮所倚难圆满(二)

蔡大娘他们正乐着挑喜蛋,没留意我与牛哥的对话,她一人手里塞了一个喜蛋,就带着牛哥张罗喜蛋去了。

黑叔叔与严叔叔都在讨论这喜蛋的可口,我四处看着这个宽敞华丽的院子,我越看越觉得别扭,我走到门边上,往外一张望——咦,怎么没有对院了?巷子底处就我家一个院子,那宋令箭的院子屋子哪去了?

我惊讶道:“这巷底原来的那小屋呢?”

严叔叔拍了拍我脑袋,道:“今个是怎么了,莫名其实给阿牛记了个媳妇,还把李瓶儿扯进去,现在还问这屋子哪去了——这前两年就拆了呀,不然怎么摆出这么大的酒席地儿给你庆嫁呢!”

“屋子拆了?那宋令箭呢?”

严叔叔瞪着眼睛道:“宋令箭?谁是宋令箭?哪来的小伙子,我怎么没听过?”

我一阵恐慌,这是怎么了?他怎么会不知道宋令箭是谁?

“宋令箭,就是那个打猎的女人,住在我们对院的——那个——”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镇上谁不知道宋令箭呢?

严叔叔眉皱得越深,道:“什么打猎的女人,这年头哪来的女人打猎的——听故事听多了呢小丫头,又想捉弄谁呢?”

不对——这太不对了——

我慌忙跑到后院,冲向夏夏的房间——没有,这不是卧房,而是整整齐齐放着好多酒坛子——

那夏夏呢?

严叔叔道:“这丫头,怎么惊慌失措的?来酒房干什么?想找你爹给你藏的那坛女儿红是不是?”

黑叔叔跟在边上,善解人意道:“临嫁在即,总会有些心神不宁吧。飞儿放心吧,事儿都妥妥的,只等吉时到了。”

爹似乎也习惯了我这样神神叨叨不消停,抚平着捋起来的袖角笑道:“你们两叔辈好好陪着,我去看看她娘准备好没有。”说罢要抬级上小楼——

我抓着他道:“爹,别走,你别离开我……”

爹奇怪地看着我笑,严叔叔道:“知道自己明天要嫁了,今个还是个大姑娘,就使个劲儿的矫情是吧,这么粘糊,小时候都没见你这么赖过大哥呢!”

爹哈哈大笑,转而感叹道道:“是啊,一转眼,都要嫁人了,以后对待夫君可不能像对爹这么任小性,我知道他会让着你,但你的小孩子脾性也要收一收了。”

“我不离开爹……我不嫁,爹,让我好好侍奉您……”爹,让我好好补偿回那十六年的空白,让我尽下孝道,你永远不知道这在我心中的遗憾有多重。

严叔叔道:“又是孩子话,喜贴都发出去了,还想落跑不成——飞儿,严叔叔也难得说句正经八百的话,现下成了别人家娘子,即便是受了委屈,也不能总哭哭啼啼地跑回娘家来告状,羞死人哦。”

黑叔叔推了推他道:“瞎说,飞儿也就我们叔几个前面像个孩子,镇上谁不是见她就夸的。”

严叔叔道:“知道拉知道拉,半点说不得飞儿不是,还好飞儿乖巧,不然早被你们这些人宠出一身骄纵的毛病了。”

黑叔叔道:“像是你没份宠她一样,是谁天天想法子哄着大哥拖延婚期的,还好意思来说我们。”

爹笑道:“飞儿是我女儿,真能宠出一身毛病又何妨。哈哈……”

我咬着唇,看着自己细嫩白皙的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冲向绣房——

这间我无比熟悉的绣房也不是绣房的布置,它被布置成一个睡房的样子,窗纱曼曼的似乎是女人住的,屋里还很明显地摆着一张隐秀梳桌,桌盖是翻起的,镜子刚好对着我的脸,皎洁如月——

我突然明白过来了,如果我爹还在,那我就不需要自小就以绣谋生,我没有绣房,没有绣架绣针,所以我不会接触金娘掺在金线里的水锈之毒,我不会因为碰毒而身体病弱,我是个健康幸福的燕家小姐,有着鲜活的容颜与偶犯骄纵的小任性,在这岁数我已觅得如意郎君……一切都很顺利,像所有平凡人家的女子……

这不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么?可是为什么我会这么失落?像是失去了很多东西?

“好端端进你云姨的房间作甚?落了什么东西在里面么?”

我怔怔盯着爹,云姨?西坡那个寡妇?她怎么会在我家有属于自己的房间?

爹拍了拍我的头道:“你们俩叔叔好好陪飞儿聊一会儿,我若是再在这里呆着,她说不定真的就耍性子说不嫁了。我去看看玉儿。”说罢他轻弹了弹我的鼻子,上楼找我娘去了。

我很恐慌,瑟瑟发抖,问黑叔叔道:“黑叔叔,你记不记得,我六岁那年的八月十四发生了什么?”

黑叔叔道:“当然记得,没有那天,哪来的今天呢。不过本来应是定在八月十四的,谁知道你那天莫名其妙拉着大哥不让他走,所以只好延到了八月十五了。不过无妨,只不过差了一天,月亮还是一样的圆。”

说罢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圆月,月亮真的好圆好大,好美。

果然,我阻止了爹的离开,那个八月十四风平浪静,爹没有失踪,像无数个正常的日子,他回到我身旁,没有十六年的流离颠沛,黑叔叔也没疯,严叔叔也一直陪伴在侧——

这时门口来了些人,为首的不就是李瓶儿么?我迎上去,总算有个我熟悉的人了,笑道:“瓶儿怎来了?”

李瓶儿瞪眼看着我,马上像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似的缩走了手,怯怯地给我行了个礼,道:“燕小姐好。黑捕快,严捕快。”

我一愣,怎么这么生疏?

严叔叔迎上前道:“大人让你来送贺礼么?那铁公鸡能送什么,该不会只是空箱子吧?”

李瓶儿皱着眉垂着头,一言不发,扛抬的仆从们在院角里放着礼箱。

大人?李瓶儿?

我战战大兢兢地问道:“是那个胖官赵明富么?”

严叔叔一脸不屑道:“除了他还有谁。”

我的心沉了沉,赵大人还在任,那就是说,上官衍还没有来——或者他根本就不存在?

瓶儿垂着头,冷冷清清地绕过我们,在院角里认真地对着一页纸在较对仆从们陆续放下的贺礼。

我揪着心,试探着问了一句严叔叔:“严叔叔,咱们这儿,有没有姓上官的人?”

严叔叔想了想,道:“复姓的不多,好像没有?”

“那——有没有一个长像很奇特、眼睛是绿色的男人?”

严叔叔像是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似的,认真盯着我道:“飞儿,你怎么了?为什么总跟我打听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你该不会丢了魂了吧?”

黑叔叔道:“大喜日子,丢什么魂呢,飞儿定是太紧张了,才找些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你就别逗她了。”

上官衍与海漂,也都不存在。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这时牛哥放完了喜蛋从后面走出来,瓶儿还在院中清点贺礼,我的心跳得很快,我希望李瓶儿能平时那样喜滋滋地迎上去去挽牛哥的胳臂,跟他念叨晚上做好的饭菜,但是——

牛哥飞快地扫了一眼成堆的贺礼还有站在一边的李瓶儿,跟我们轻点了个头,面无表情地走出了院子。

李瓶儿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继续做自己的事。

他们,不相识?

这对总是一出门就手挽手的小夫妻,现在形同陌路?

过了一会儿,李瓶儿清点完了放下的贺礼,认真道:“贺礼已安然送到,瓶儿告退。”

严叔叔却一把抓住了她,瓶儿受惊,猛地抬起头退后一步——

她左脸上,赫然两个重叠的巴掌印!难怪她刚才一直低着头!

严叔叔马上浓眉紧皱,怒道:“那个马脸丑妇又打你了?”

瓶儿像是受到了冒犯,甩开严叔叔的手缩到了一边,道:“与严捕快无关,瓶儿告退——燕小姐,大人让瓶儿代声恭喜。”她对我飞快行了个礼,跑出了院子。

若是平时,她不是应该拉着我的手闲话家常聊半天么?

严叔叔一脸愤怒,猛地踢在刚送来的礼箱一脚。

黑叔叔安静道:“瓶儿是赵夫人带来的贴身侍婢,不管赵夫人对她如何,我们都无权干涉。”

严叔叔怒道:“那丑妇拿那个好色狗官没办法,一天到晚将气撒在这些丫环身上干什么!”

黑叔叔安静笑了笑,道:“你每次欲为李瓶儿强出头,又是为了什么?”

严叔叔咬了咬牙,道:“我就是看不惯!气不过!哼!”

李瓶儿,还是赵夫人身边的侍婢——是的,如果没有宋令箭,五年前前山半坡上也没有人救过李瓶儿,她不会重回自由身,不会嫁给牛哥,不会过上幸福的小日子。

那么,韩三笑呢?我忙问气呼呼的严叔叔:“严叔叔,现在我们镇上打更的是谁?”

“丁相啊。”

“丁相?丁相是谁?原来不是丁鹏吗?”

“丁相是阿鹏他爹么,阿鹏什么时候去打更了,他不是刚入衙当小捕快么?——我说你这孩子——”

“那倒夜香的呢?是谁?”

“夜香蔡啊——飞儿今天是怎么了?是考我记性呢还是太紧张了瞎打听呀?”严叔叔插腰问我。

我喃喃失落道:“那就也没有韩三笑了……”

“韩三笑?我还暖四哭呢,怎么了丫头?心神晃忽的?”严叔叔推了推我的头,一副宠溺的样子。

我看着他们,感觉天眩地转,为什么想要留住爹,会失去那么多人?

黑叔叔轻声道:“想是出嫁在即,除了不舍我们这些叔伯老人以外,还有这儿的闺中密友吧——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外面响起呼叫声,一个女人大声在喊:“你给我回来你!你个死丫头——”

第一九五章 福兮所倚难圆满(三)

哒哒哒哒,脚步声非常轻快,一个女孩子飞快冲了进来,直接冲到我身后,抓着我的衣裙叫道:“飞小姨,快救命,娘又要打我拉!”

严叔叔小声叹了一句:“这小丫头,又闯祸了,你们聊着,我们把贺礼放好。”说罢两人走开了。

我低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孩子,四五岁光景,脏兮兮的脸,头发篷乱未梳,抓着我裙子的手也粘满了红红的糖汁。

“连天碧,你给过来!”一个妇人气喘吁吁地在门口停下来,俯身喘气。

我愣了愣,这——这是黎雪吗?

“哎哟,你那手全是糖汁还去抓飞小姨的嫁裙,你快给我过来!”黎雪气喘平了气,指着小姑娘道。

连天碧?姓连?

连天碧却不理她,盯着我知道:“哎呀,飞小姨穿上新娘衣裳,可真是好美呢!以后碧儿长大了也能穿么?”

黎雪见她不理自己,过来一把拉走了连天碧,她不是平素里我见着的那整洁文静的黎雪了,头发篷乱地随便挽了个髻在脑后,连固发的簪子都不簪一个,衣摆边上脏污破损,神色显得很暴躁憔悴,那对拨算盘拨得很美的纤纤十指粗糙起茧,衣着不讲究,身形也臃肿了许多。

“哎你看,真是的,把飞小姨的新嫁裙给弄脏了,怎么这么不省心!”黎雪拉了拉我的裙子,我低头一看,上面的确留了个微淡甜腻的小手印,“对不起啊燕飞,要不我给你洗洗——”

我笑了笑,观察着黎雪的变化,觉得有些心酸,道:“不用了。”

黎雪尴尬地拢了拢飘落在颊边的乱发,道:“你看,本是准备了新衣裳,等事儿忙好了再来跟你道喜的,匆匆忙忙的又被这丫头耽误了时间,真是见笑了——这嫁裙,你穿上真好看。”

我记得,黎雪一直是个话少的人,什么时候她的话开始变得这么多了?

我盯着连天碧,姓连,她是黎雪与连孝的女儿么?连孝没有掉落山崖,顺利与黎雪结为夫妻还有了自己的孩子么?

黎雪拉着连天碧道:“连天碧,快跟飞小姨说对不起,真是不省心,什么时候能安份点啊你?”

连天碧一脸倔强地白了一眼黎雪,做了个鬼脸道:“谁让你偷藏我的糖葫芦,那是爷爷给我买的,又不是你给买的。”

爷爷?我记得连父在闻得连孝死讯那时,就受不了刺激倒下睡去了,连孝没事,连父也还健在了?

我扯着嘴角,尽量想让自己显得只是在闲话家常,问道:“对了,连孝明天,会来么?”

黎雪用力抹着连天碧手上的糖渍,心不在焉道:“他呀,哪能有个准,每次说会回来,哪次不是又行程上耽搁了。现在拖家带口的,哪能像少时那样围着月亮省心地看月亮,一堆的事儿,到了过节更是麻烦,谁还能清闲地过什么中秋——不过明天你大婚,他说是会回来的。”黎雪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认真地跟我说了这么一句,也许是想要让我知道,他们仍旧在意我们青梅竹马的感情的。

我看着连天碧,眉宇之间,是像了连孝,这个孩子,是不是因为我爹未失踪才存在在了另一个世上?

黎雪正在用力给她擦着脸,一边还碎碎念道:“就知道没日没夜的给我闯祸,能让娘消停点么——昨天连夜把事儿都忙完了,就想今天能安安心心地来吃飞小姨的嫁前酒,你倒好,又不吃饭又不肯梳头,你究竟想干什么你!”

连天碧一脸倔强,一点都不像黎雪小时候温婉可人的样子:“哎哟,你再这么罗索,爹回来了我就跟他走货去,省得你天天碎碎念我,哼!”

黎雪道:“你去你去,少个你这小祖宗要伺侯,我还安心呢。你就不能别家小闺女那么乖巧懂事点么?”

连天碧道:“那你就不能像别家娘亲那样温柔文静点么?”

黎雪推了把连天碧的头,愠道:“死丫头,还嫌弃起娘亲来了?大清早一泡尿,谁给你洗床单晒床褥一早上——咦,你又要上哪去你?”

连天碧不耐烦地挣脱着黎雪的拉扯,一点都没把自己的娘亲放在眼里,任性地指着圆桌上刚才严叔叔把完了放在那的喜蛋道:“飞小姨,我想吃喜蛋,我想吃喜蛋!”

我点了点头道:“去吧,喜欢吃后面还有。”

黎雪无奈地叹了口气,任连天碧去了,还不放心地吩咐道:“你自己玩会儿,我跟飞小姨说几句话别乱跑。”

连天碧应也没应一句,显然一个被宠坏的小丫头。

黎雪无奈地看着我,掸了掸身上掸不去的污渍,靠近了我几步,道:“唉,真是没一天省心,她爹一直在走货,我又要管店里的事又要伺候四位老人家,也没时间管教这丫头,跟着我爹我娘都被宠坏了,说她一句顶两句——这些天都没抽出空来帮你帮罗,不会生我的气吧?”

我摇了摇头,心疼地看着黎雪眼边的细纹与微黑的眼袋,我们年岁相仿,方才镜中看自己,宛如少女模样,她却已经像比我老了十岁了。

黎雪叹了口气,道:“晚上怕是来不了了,公公的咳疾又犯得厉害,煎的药得看着,一会儿就得回去送药——”

“没关系的,你去忙吧,不碍事的。”我看到她眼中满满的抱歉与为难,理解道。

黎雪脸上露出一个成熟世故的笑,从怀里拿出一个细细窄窄的布包,深情地抚摸了下,递给我道:“最好的姐妹出嫁在即,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这东西不贵重,却是我的心意,你收下吧。”

我刚一接过来,黎雪就对着连天碧叫道:“连天碧,蛋壳剥干净了吃,别卡着屑了你——吃慢点,咽着了别来跟我哭——”

我打开布包一看,簪子?这不是黎雪一直簪在头上没换下来过的那枝么,是她十五岁那年连孝用自己攒了很久的银子给她买的,她一直很珍爱,说要戴一辈子。

我慌忙推回去道:“这么贵重——”

黎雪一把推了回来,动作有力,微粗鲁:“收下吧,这些小东西兴许以后你都不会看在眼里了,但也是我一番心意。再说了,像我这些天天要做家事带孩子的,哪还用得上簪这些累赘的东西,其实呀,我也就有点小私心,想你嫁去那么远,见着这东西还能偶尔想想我呢。”

我拿着簪子,心中一阵沉重。

黎雪突然尖声叫道:“你这丫头——哎,又弄得一脸脏——”说罢跑了过去,我扭头一看,连天碧刚擦干净的脸上又红扑扑的抹了好多喜蛋上的红,黎雪一抓过她手里的蛋壳扔在了地上,一把抱起了她,匆匆过来道,“不行了,我得带这丫头回去看药了——明天我一定会来送嫁,一定。”她用力抓了抓我的手,抱着女儿走了,没有深情款款的告别,也没有那个熟悉的令人感动的回眸一挥手,就这样匆匆离开了。

我呆呆看着她远去的狼狈慌乱的背影,再低头看看手上崭新的簪子,脑中一片空白。

黑叔叔出来看见我手里的东西,道:“漂亮的簪子,黎雪送的么?”

严叔叔也出来了,啧啧叹息道:“想当年,也是个斯文纤弱花般的姑娘,成了*人母后就变模样了,那个连天碧也真是,野得不得了——飞儿以后该不会变成这样吧?”

黑叔叔笑道:“若是平凡家妇,自然厨农育儿样样不能少,飞儿嫁去那家事事有人打点,自然不会一样。”

严叔叔道:“说得也是。”

原来我们少时裹被夜谈,那些对于出嫁从夫的幻想是这样的现实,没有可爱懂事的儿女膝畔玩耍,也没有温情体贴的夫君事事关怀,许多憧憬都牲牺在了现实的琐碎里面,从纤纤少女到嘈嘈妇人,改变,是那样的残酷与无可奈何。

那,到底是哪个黎雪快乐点呢?应该是这个围着孩子老人团团转忙得没空顾及自己的黎雪吧……

我无法为她做出判断,湿着眼眶,将簪子好好地收在了怀里。

黑叔叔体贴地拍了拍我的肩,道:“今天飞儿似是心事重重。但漫漫人生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大哥也是,自飞儿成年以来,每每想到今后飞儿要出嫁离开,就食不能咽,但总归还是要接受的。”

我眼睛一酸,心痛道:“爹很舍不得吗?”

黑叔叔道:“当然舍不得,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想明白了,叹了口气对我们说,蝴蝶终究是要飞走的。不过放心吧,我们会好好陪着大哥,你也是,记得时常写信回来,不然大哥又要担心念叨了。”

写信?我看着自己的纤纤十指,我竟识字会写,好陌生的感觉……

无意间,我抬头看了看安静没发话的严叔叔,他正双眼无神地望着巷子,好像在期待着谁的到来一样。

“严叔叔,还有客人要来吗?”我问道。

“啊?约好是酉时,还早着,这时候来的估计都是来告假的,跟黎雪一样。”严叔叔笑嘻嘻道。

黑叔叔道:“最好的姐妹来不了,飞儿是不是有些失望?”

我奇怪看着黑叔叔,最好的姐妹?黎雪不是来过了么?

“不过不急,今后你们姐妹两都在帝都,据说两家只隔了条街,反倒比现在还近许多,你都嫁了,她也不远了。”

黑叔叔说的话,我没听懂,爱打趣的严叔叔笑得很牵强,竟然没有搭话。

气氛一下,就变得很古怪。

第一九六章 福兮所倚难圆满(四)

“哎,总算到了,累死我了。”门口有人靠在门上喘气,一丫环打扮模样的在给她扇扇子。

严叔叔眉一松,上前迎了许多步,又突然停了下来,一半惊喜,一半担忧,笑道:“不是说来不了么?怎么又偷溜出来的?”

黑叔叔拍了拍我背,笑道:“这下圆满了吧?”

我抹去眼角的泪,抬头一看,看到那年轻姑娘一袭深紫衣裳,长裙窄袖,长发利落地束了一半成髻在脑后,瀑布一样的长发甩在身后摇晃飘荡,甚是率性英气。

她伸*过丫环手里的扇子,吹得头发飘飘乱飞,明眸善睐,顾盼生辉:“谁说来不了,我想出来,谁能拦我?!而且姐姐嫁前酒,鸡飞狗跳我也得来不是?!”

我张大了嘴巴,这——这不是郑珠宝么,那个身着浅紫圈荷的繁重衣裙,梳着温婉长发、有着一脸淡然忧伤微笑的千金小姐!她是我最好的姐妹?

黑叔叔轻皱了下眉,安静地盯着他们。

严叔叔孩子气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温柔。

郑珠宝见着我张大嘴巴就乐了,哈哈笑道:“你看,又不是头一遭溜出来,你这是作甚表情?”

边上的丫环看着我笑眯眯道:“呀,燕小姐美极了,可是用小姐送的云锦做成的待嫁衣呢?”

郑珠宝笑眯眯地打了一记丫环的脑袋,道:“多事。快去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省得在这跟我抢话。”说罢她朝着严叔叔横了一眼,像是要打发他走一样。

丫环尖叫了一声,就只是那么轻轻敲一下,却像是吓破了她的胆似的:“哎哟小姐,吓我一跳!脑袋要敲坏了!”

严叔叔哈哈笑了:“这暖暖,胆子比芝麻还小——走吧,我们两糟男人也不在这碍着了,你俩就好好聊聊。”

暖暖?我飞快地将目光放在了这丫环身上,圆圆的苹果脸,下垂的双眉与双眼,看起来很善哭,很好欺负。

暖暖冲我笑了笑,道:“那暖暖进去了,小姐有事叫我哦。”

郑珠宝倚着门无聊地挥了挥手。

三人都走了。

郑珠宝百无聊赖地目送走了三人,突然古灵精怪地笑了笑,跑到我边上来道:“是不是特想问我今天怎么溜出来的?今天那老妖怪才没空理我,一整天忙着拾缀她那张肿起的脸,想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不?”她挑着眉毛,一脸得意。

我摇了摇头。

“在她的颜霜里面加点儿料呗,哈哈,想困着我可没那么简单——你快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这里你想要什么随便挑——”说罢她从身后解下一个包袋,将里面的东西乱七八糟倒在地上,那些金光灿灿的东西一下就闪得我眼睛都张不开。

这郑珠宝,怎么带了这么多金银着饰在身上?

郑珠宝管自己蹲下身,拨着一堆珠宝首饰,道:“我挑了半天,都不知道哪件会合你的意,你老嫌我粗鲁,不懂得你那些酸到掉牙的风花雪月——你看这个怎么样,叫什么——云颦来着,适合你这种娇滴滴的小娘子——”她站起身来,手里拿了一个步摇状的珠簪,玉珠子流离如雨,一看就十分贵重,而她却将这些倒在地上随意挑选。

我上下打量着这别俱一格的郑珠宝,她眼里的率性与直爽,她笑起来很深很深的小梨涡,她不会诗词歌赋,不文雅娴静,眼里的阳光却明媚如昼,一举一动,都带着难言的倔强与好强,勃勃的生命力在她身上体现得那样生动鲜明。

她见我不语,失望地扁了扁嘴,道:“不喜欢啊?那我再挑,挑到你喜欢为止。”说罢将云颦扔回到地上,重新蹲下去找。

我也蹲下身来,好奇地看着这样的郑珠宝。

“这个?不行,太俗——这个,好像太妖气了——这个,不够大气……”郑珠宝一件一件将堆里的首饰扔到一边,她这样找了四五件,马上就头痛欲裂似地瘫坐在了地上,烦闷道,“哎,好难挑,我呀,觉得个个都长得差不多,烦人的紧——姐姐,要不然,你都拿去,若是不喜欢,全熔了做个金元宝也行。”

我不禁笑了,这话怎可能会从那么风雅的郑珠宝口里说出来?不过,总算有一处改变是令我欣慰的,不是吗?这样的郑珠宝,就是她所向往的。

郑珠宝懊恼地坐直了身子,乌黑的长头发在她身后摇来晃去,像个调皮的孩子:“哎,你嫁去不久,那个老妖怪估计也要逼着我嫁了,她呀,天天恨不得把我当面团一样的揉碎扔油锅里炸了。最要命的是,现在我娘居然也应和那老妖怪,说姐姐你已嫁入帝都,我再嫁去好歹也算半个妯娌什么的有个照应,可是好烦啊,我不想嫁!”

老妖怪?她说得是大夫人么?……如果……如果没有韩三笑,那么郑珠宝不会贪恋偷跑出去的滋味,她玩得无聊了就会回家呆着,她不会因为这事跟大夫人起冲突,她不会受伤病重,暖暖不会死,大夫人不会癔症加重而加害她们,柳望月也没有成为郑夫人,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最重要的是,她还是那个敢爱敢恨的爱儿,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郑爱儿,而不是郑珠宝。

“为什么?”我试探着问了一句。

郑珠宝翻了个白眼,厥着嘴道:“姐姐你是想气死我么,居然还明知故问,我哪像你,嫁个这么风度翩翩懂事明理的好夫君,那个黄为有——我的天,每次看到他那个傻直的样子,我都想揍他!我真没办法跟这么个白痴过日子,姐姐,若是那时我受不了了去投奔你,你可得收留我呀。”

黄为有?大宝?郑珠宝仍旧是要嫁给黄大宝的——看来爹的存在,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我笑了笑,道:“爱儿不能这样任性——”

郑珠宝皱着鼻子道:“你就知道这么说我,姐姐你跟我不一样,你有爹疼有众叔叔爱,什么都不需要自己操心,而我呢,小的时候我的确很想早点长大成人,早点离开这个家,带着我娘和暖暖摆脱那个老妖怪的控制,可是谁知道我爹给我订下的这娃娃亲,那小子比我小几岁不说,居然是个傻子,我还不如呆在这儿跟那老妖精斗呢,现在天天看她被我气得暴跳如雷的样子,别提有多开心了。”

郑珠宝在长久的磨炼下,有了自己尖锐的性格与难以控制的想法,她不甘命运的束缚,却又那么无力反抗,我轻声道:“或许,会有你意想不到的惊喜呢?为什么不试着去理解他呢?”

郑珠宝倔强道:“才不,我才不喜欢这种长相傻里傻气的男人,我喜欢好玩又逗趣的,不然我会闷死的!姐姐你又没见过那傻子,为什么要帮他说话?”她不满地瞪着我。

我鼻酸眼热,爱儿喜欢好玩逗趣的韩三笑,但她不知道,她曾为这样一个男人,葬送了自己无尽的眼泪与失望。

郑珠宝见我一脸悲容,收了脾气,靠近我,将头倚在我肩上,轻声道:“好姐姐,爱儿舍不得你,才说这些话想来惹你生气惹你骂的,我怕你一嫁去,就忘了我还在这里想着你。你要知道,平时我闯了祸,都是跑来找你避难的,以后我该找谁去呀?——哎,除了娘,这世上你待我最好了,我刚才说的都是孩子话,等你嫁了,我也嫁吧,带着暖暖和我娘,咱们一起在帝都重新生活,好不好?”

我心疼道:“你不愿嫁,嫁去又怎会快乐呢?”

郑珠宝没有答话,似在深思什么问题,此刻她头靠在我肩膀上,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她道:“姐姐嫁去了也好,爱儿少份牵挂。”

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没有拉,瞎说说呗——”郑珠宝坐了起来,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我看到,她的衣袖滑落到臂,她手腕处,有一条深红的疤,半指长,微深,像是刚愈合没多久,就那样挣狞地抓在她的腕上。

她慌忙扯下了衣袖,不自然地抿紧了唇。

我握着郑珠宝的手,着急问道:“怎么伤的?”

她甩开我的手,站了起来,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将地上乱七八糟的金银首饰扔回到布袋里:“没怎么,不小心滑的。”

我不信:“那么深,怎么可能是不小心滑的,是不是你大——”

“不是!”郑珠宝快速地打断了我,她本是柔丽温软的长相,不知是表情抑或是发型打扮的原因,整个人刚毅锋利了许多,她咬了咬牙,神情冷淡道,“这是我的事情,不劳姐姐费心,你就要嫁离这里,这里的事情就不要多管了。”

“你也说我临嫁在即,若是你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又怎能嫁得安心?还是我要将这事告诉我爹,让他来帮你——”

“别——我不准你出卖我。”郑珠宝停下动作,倔强地要求我。

“什么事连姐姐也要瞒着么?”我感觉到,郑珠宝像个孩子一样依赖着我。

郑珠宝咬了咬牙,突然愤怒地将手里的金饰用力砸在了地上,哗啦啦,金光闪闪碎了一地,我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郑珠宝脚踏着这些价值不菲的首饰,怒道:“这世上所有的人都知道我讨厌那个傻子,可是谁也不阻止这场愚蠢至极的指腹为婚,因为他们曾经一个无聊的玩笑,我就要葬送自己的一生么?你也走了,唯一一个说会支持我的人,你也要不管不顾地扔下我走了!既然你们帮不了我,我就自已为自己争取!”

我看着郑珠宝偏执的脸,躲避着金饰残破甩出来的碎片,感觉有点害怕。

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院后的两位叔叔,暖暖尖声叫着要跑过来:“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呀小姐!踩烂了怎么向老爷交待呀!”

郑珠宝凶巴巴地指着三人道:“都别过来,做你们自己的事情去,谁再出来,我就打谁!”

第一九七章 黄梁一梦终须醒

严叔叔皱眉看着郑珠宝,黑叔叔则担忧地看着我,似乎在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轻摇了摇头,摆了摆手,让他们回去后院。

暖暖颤抖着被黑叔叔拉走了,郑珠宝一直狠狠瞪着他们,直到他们都离开为止。

我将郑珠宝拉到了身边,轻声道:“生气归生气,别伤着了自己。”

郑珠宝喘着气,颤声道:“我告诉爹,我宁愿死也不想嫁给那个傻子,可是爹让我别这么任性,他就只会那么说说,要嫁的人是我又不是他!那我就死给他看!可是没用,爹根本还来不及知道,这件事就被李峰眉那个老妖怪给掩盖了,姐姐,今天我偷跑出来,是不可能再回去了,反正你明天就要嫁行,我也不可能去送嫁,今天就是咱们的最后一面,帝都我也不可能会再去,黄家在那里的势力也不小——求姐姐你当不知道这件事,我跟暖暖从这门出去后,就再也不会回来。”

“你要离家出走?”

郑珠宝坚定地点点头,道:“放心吧,会有人照顾我们,只是我娘,我一时不能带她一起走,麻烦姐姐你跟伯伯说一声,让他能多留心留心我娘,我不在她身边,那老妖怪一定会想方设法地要算计她。”

我急道:“你们两个小姑娘,举目无亲的,要去哪里呢?”

郑珠宝坚定道:“我宁愿在外颠沛流离,也不想困在这个地方等别人来安排我的命运。放心吧姐姐,时机成熟了,我自然会去找你。”

我拉着她,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才这么不愿意嫁入黄家?”

郑珠宝紧抿着唇,冲着我认真点了点头。

“你带着这么多金银珠宝出来,是不是就是想和他私奔?”

郑珠宝摇了摇头,道:“我从没打算带着郑家的东西走,他也不是因为我是郑家小姐才与我在一起。这些首饰我拿来没用,娘拿着也会被老妖精抢走,我宁愿全给了姐姐,我知道姐姐也不稀罕,但总比给了别人好。”

我心里浮起一张脸,不禁问道:“这个人,是不是就是——”

郑珠宝用力点了点头,眼里已布满了泪,这种泪眼朦胧与软弱无关,而是一种坚定与感动:“姐姐心思玲珑,从来都瞒不过你。他说什么都愿依着我,哪怕我最后的决定是远嫁他方,他说只要我开心。他言已至此,我总不能负了他,这是最好的决定了,不是吗?姐姐你会支持我的,是吧?”

我温柔地牵起她的手,抚了抚她那道偏执的伤疤,如果我不支持她,她一样还是要用各种方法来做无力的反抗,只得道:“记得照顾好自己。”

郑珠宝摇了摇我的手,笑了,眼角滑下泪:“不管怎样,最终我们还是遵守了当年的约定,一起出嫁了,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眼角已湿,抬头看见爹站在小楼廊道上,娘仍在房里,烛光剪出她美好的侧脸之影,她没有如爹愿地出来一起主持我的嫁前酒,爹听着我们年少执着的对话,眼中像是布满了伤痕。

爹,我远嫁后,你所寄托的世界是不是突然就空无一物了?你与娘,是否仍旧过着咫尺天涯的生活,空荡荡的宅院谁来将它填满,谁再来为你拭平眉间的忧伤呢?

一双温柔的手伸过梦境,轻拭去我眼角的泪水,温柔,微香,这就样打碎了我的梦境,拉我回到了现实。

我睁开双眼,隐约看到一个素白的裙尾消失在眼角,那是谁?

我坐了起来,天已经蒙蒙亮了,屋里的很暖和,炉中火依旧挺旺,想是夜间有人来加过了火。

我起身推了个窗缝,阴冷的风灌进来,地是湿的,应是夜里下了雨,现在虽然没再下,但吹来的风却是阴湿的。这种天气当真冷得紧,但冷风却将我彻底从方才的梦中吹醒了。我回想着梦里那个不属于我的世界,不禁热泪盈眶。

那些我一直痛心死去的人都还活着,那些失去幸福的人也都最终回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黎雪嫁给了连孝,经年之后生子侍老,变成了一个唠叨忙碌衰老臃肿的妇人;郑珠宝敢爱敢性的性子在与大夫人的日夜争斗中变得锋利无比,偏激任性地要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不惜伤害自己;我的爹爹像我所期望的那样活着,受人敬仰,给我保护予我依枝,却依旧与娘疏远,而我们,始终要分开,只不过以另一种方式。

也许梦中的我对韩三笑他们的存在根本无从知晓,我不知道这世上会有打猎的女人,也不知道更夫会夜夜躲懒睡觉,更不知道骨肉相残的那种痛苦……但一切并没有我所想像的那样圆满,假想之所以圆满,是因为我们会不自觉地让它们避免现实的考究,所以它们凌驾于一切之上,那些如果的设想里没有涉及到的风霜,何不放于匣中收藏,好令它们完美无瑕?

或许,这才是比较好的结局吧,有时候乖顺的接受命运,是不是比无力的反抗要快乐一点?

我突然好想回家去,听听夏夏脆声声的打趣,看看韩三笑无赖的德性和宋令箭爱理不理的表情,还有燕错不屑一顾的冷笑,海漂温情脉脉的碧眼,这一切都让我好想念,想念到立刻想见到,梦里没有的你们,才是我最应该珍惜的。

梦中阳光明媚,照在身上却没有温度,反倒是这现实中的阴风冷霜,让人有这般真实的感觉。

我心急如焚,转头房里找了一圈,自己原先淋湿被换下来的衣裳没有找到,想是他们拿去洗了,只得先着了这身衣裳先回家,到时候再送还回来好了。

温瓶里的水微凉,匆匆先了把脸,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脸依旧是我熟悉的脸,削瘦,微有些憔悴,没有梦中那么美丽温润,但却是我习惯的样子,也是他们所喜欢的样子。

不对——我记得昨天我经过镜子时,并不是这样的发髻,怎么一觉醒来变了发样了?我想起早上临醒时模糊看到的那个走出去的身影,难道有人进房来给我梳过头发?为什么要给我梳头发?

毛骨悚然。

我甩了甩脑袋,用力拍了拍脸,戴上氅帽往外走。

天色还早,院中没什么人,估计昨夜一阵折腾,现在也都还睡着。我不敢惊动夫人与蓉叶,免得又要弄得辅张麻烦。衙院一般都会有人守门,我只需交代守门的差人一声就可以了。

迎风走到外院,果然有人倚在院墙上,巍然不动,也不知是在打盹还是在走神。我再走了几步,那人马上站起了身子,见到我便恭敬地低下了头。

这招呼,也未免太过礼貌了吧?

我裹紧氅子走近他,道:“差大哥,我想麻烦您一个事。”

这人猛地抬起头,瞪着我看。

我吓了一跳,也瞪着他看,没想到这差大哥还挺年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长相本应十分秀气,只是眉间一条半指长的疤,看起来痞气了许多。

“是燕姑娘——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这声音,我听着有点耳熟。

我笑道:“昨夜打扰你们了,今天家中有事,我就先回去了,若是夫人他们问起了,劳烦差大哥跟他们说一声,免得他们担心。”

他盯着我的双眼问道:“燕姑娘眼睛都好全了么?能独自行走?”

我有点意外,没想到衙院的差人竟都对我的眼睛十分上心,不禁有些感动,道:“谢谢差大哥关心,好了许多了。路不远,能回去。”

他轻皱了皱眉,站得更直了,道:“天仍灰蒙,地也滑,我送姑娘回去吧。”

我突然一愣,一股说不明的念头,脱口而出:“我记得你的声音,就是上次夜送我回来那位差大哥,是么?”

他有些意外地笑了笑,眉尾的疤痕像在跳舞:“这么久的事了,燕姑娘居然记得我的声音?”

我笑道:“你可别忘了,瞎子的耳朵都很厉害呢,我昨天还向大人问起您,想跟您说声谢谢呢,我还知道您叫陈冰,是吗?”

陈冰点了点头,笑的样子竟多了分憨直,道:“姑娘言重了,职责所在,不必记念在心。”

我看着这陈冰,眉宇间的痞气让我想起韩三笑,感觉挺亲切的,笑道:“帮了就是帮了,别说职责不职责的,可千万别跟我说这些官腔调,不自在。下次有空我一定好好谢你——不说了,我得趁院里人起来之前回了,不然夫人又会客气留我了。”

陈冰看了看院中,道:“我去叫替班的兄弟起来交待两句,然后送姑娘回家。”

“不——”

我一句“不用”没说完,陈冰已经风风火火走了。我真怕蓉叶或者谁起了,看到我在这里肯定要拉我进去忙活半天,我侧身走到了院外等着陈冰。

过了一会儿,院内就有很轻快的脚步声,陈冰探出头来一张望,看着我笑:“怎么等在这儿?还以为姑娘不告而别了呢。”

我笑道:“怕院里人起来了看见,怕走不了。快走吧。”

陈冰还周到地带了伞,尽管没下雨。

第一九八章 燕雀助臂鸿鹄志

因为地湿路泞,所以我们走得很慢,衣氅子很保暖,只不过太长,一路上我都小心翼翼地提着,生怕弄脏了。

我问陈冰道:“对了,刚才你说认错人了,你把我认成谁了?”我想着氅子质地名贵,应该不是普通下人能有的。

陈冰道:“这衣氅子是夫人的,天色尚暗,我没太看仔细,也没想到会有别人披着夫人的衣氅,还以为是夫人。”

我笑了:“难怪我说呢——不过现在这时辰对夫人来说,应该还早得狠吧。”

陈冰道:“夫人习惯早起,所以才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夫人。”

我点了点头,许是昨天弄得太晚了,大家都很晚睡下,所以今天只有我一个人起早了。也不知道半夜过去,上官衍怎么样了。

“大人怎么样了?”

我愣了愣,转头看陈冰,陈冰也奇怪地看着我,因为这句话,是我们异口同声问出口的。

这陈冰,怎么来问我大人怎么了?

陈冰尴尬地笑了笑,道:“昨夜找回两位后,一直没机会去看看大人怎么样了,进出的下人们也都守口如瓶,对两位的情况只字未提,我知道姑娘中途去看过大人,大人怎么样?有转醒么?”

这样,我又隐约好像记得,昨夜众人的呼喊中,我似乎是有听到陈冰的声音的——看来他很担心上官衍,但也许夫人太过在意上官衍的病情,也不想其他人瞎担心,才都瞒下了。

我从轻说道:“没醒,不过有意识了,旧疾的话也不至于手忙脚乱,夫人她们应对得过来,应该没什么大碍。”

陈冰一皱眉,道:“旧疾?”

我奇怪道:“是啊,说是大人少时便有的,后来治好了。你不知道么?”我以为陈冰是一直跟着上官衍的,原来有许多事情他是不知道的。

陈冰笑得有点牵强,道:“未曾听大人提过。”

我觉得有点尴尬,好像戳穿了别人刻意忽略的伪装一样,解释道:“可能以为治好了,大人觉得没有说的必要吧,免得你们担心么,这下倒是叫我多嘴了。”

陈冰轻皱着眉头,那疤痕也随着他的表情像是有了悲伤的情绪,他转头看着四处荒芜,安静道:“我随大人巡政已有四年,四年时候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但现在想来,我与大人似乎也都只是公事之交,而真正能懂得大人多少,竟说不出一二,有时想像知己好友那样能把酒言欢,却又像是隔了万重山……”

我轻声道:“大人严谨内敛,应该也不太喜欢谈论自己的事情吧,想要多了解他一点,的确不容易。”

陈冰叹了口气,像是要舒展心中闷气,但更多的却是在故作轻松:“也罢,能跟着大人为百姓做点事,总好过街头混世,尊卑有别,我也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我不认同道:“那不是这么说,谁愿意自己的真心对待换得是无所谓呢,大人是个好人,他一直投身为民,根本没空去顾及自己的事情,就像这次病倒也一样,肯定是为了多方查案累到旧病复发,能真正关心到他的,当然是你们这些时常在他身边的人了。”

陈冰自嘲一笑,道:“姑娘真会安慰人,不过的确是,大人是我所见过最值得敬佩的好官,否则我也不会跟着他。”

我问道:“上官大人不是普通的县官吧,我好像说谁说过,他是什么巡政使,那也是个官职么?”

陈冰笑道:“恩,只不过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官职,不从三司官阶,直属朝主指派,它主要的职责就是在朝土范围内巡查各地政历,清查不明冤案,罢黜贪官污吏,他所处置的案书可直交四相门,任何官员不得置疑申诉,连朝主也不能直接干涉。”

我听着云里雾里,只是喃喃点头道:“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陈冰笑道:“的确很厉害,非常人所能所为。而且因此官职的独权性,想要找个真正清廉为民的人实属不易。每个人都有弱点软胁,但大人,的确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轻声道:“背负这么多人的期望,难怪大人总是眉头紧皱,像是有烦不完的事情。”

陈冰道:“的确是,这些年,我也真真切切看到大人为百姓做的事情,是大人改变了我,否则现在,我可能还是个街头受人唾厌的混世小人,也不可能在这里与姑娘说这些。”

我盯着他那根淡淡的疤,没明白过来:“哦?”

陈冰见我一直盯着他眉尾的那道疤,笑着摸了摸,问我道:“姑娘你知道我跟着大人之前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的?”

“江湖骗子,无赖地痞,要不是大人,我现在还在市井之中做着鼠行狗窃之事,永远不知道活着的真正意义。这疤就是我十岁那年骗了一衙门恶差人的银子,被狠狠揍了一顿留下来的。不过我也没吃亏,那差人脸上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好奇地盯着陈冰,难怪我总觉得他带着点说不出的痞气,原来他以前就是个小地痞呢。虽然他的语气很轻描淡写,但我知道这伤当时一定重及了,伤在眉尾,万一一个差池,这眼睛可就废了。

陈冰见我盯着他看,带着些许失望地退了一步,道:“姑娘害怕也是应该,不过陈冰虽曾经行路不正,但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慌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没有害怕的意思。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地痞也好,流氓也罢,我都觉得你不是个坏人,我听过你的声音,感觉很善良的,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与大人是怎么相识的?”

陈冰嘴角带了笑,那段往事应该非常有趣:“我本是石城人氏,我父辈之时,还算是城中名望人氏,虽无千万财帛,但也算小有盈余,但因治官眼红我们陈氏祠堂所占的风水之地,随意加了罪名就摘去了家中财富荣耀,将祠堂充公不说,还假以罪名,令我们陈家后人如过街老鼠,受尽城中白眼。四年前大人刚好巡政石城,欲启当年大案重审,他多番来找我,想从当年事中取些证词,可惜我对这些官政之事早已失望透顶,认定他只不过是个惺惺作态之辈,想以重审大案为名为自己竖威壮声。他来的几次皆被我小计捉弄,但他也不气,笑着来,笑着走,仍旧坚持着每天都来。渐渐的,我也不禁有些好奇,石城是座大城,他何必只系这件案子多番自找苦吃。有一次我就问他,虚伪也得有个限度,何必自讨没趣。他却笑着问我,既然再没有比这更糟的现实,又为何连尝试改变的机会都不肯拾起呢?或许他不会将那些失去的千金财帛还给我们,但至少可以恢复陈家的荣誉名节,可以让陈氏后人昂首挺胸的做人,为何不愿放手一试呢?”

听着这番话,想像着上官衍说这话时正义凛然的样子,我不禁有些激动,紧张地看着陈冰:“然后你就答应了,是吗?”

陈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或许他只不过是那治官的同党,换张嘴脸来铲除我们这些仍有反抗之心的陈家余属呢?我们虽然一无所有,但至少还活着,我不能让其他家人冒着生命危险,去翻那段已经不可能再回头的旧事。我存了个心眼,拒绝了,但开始暗中跟踪起他来。”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原来这么复杂。

“我跟了他十天,以各种方式,那时他身边只有两个随从,但不经常在,可能忙着在其他事情奔走吧,所以很多事情他都要亲力亲为,也没有照顾起居的下人,他过得很清简,也很忙碌,三餐白饭,吃完还得自己洗碗。白天简衣外出查找旧案证据,什么地方都去,坟场乱葬岗,阴渠枯井处。晚上则俯案翻阅各种旧卷,一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其间也有官吏要上门拉拢,但都被他婉言拒绝。我想着,一个人能装是本事,能装这么久、白天夜里的装、还装得这么天依无缝,那倒也真是天大的本事了。这十天里头,他仍旧每天来找我,但都扑了空,第十天的时候,我假装终于不耐烦地答应了,想明里暗里的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记得上官衍上任没多久,我曾提着水果去县门谢他,那时我还惊叹着县院怎会这么萧索,基本的排场派头都没有,连我们正常人家都不如。原来这是上官衍惯有的生活习惯,简单到苛刻。

“答应配合大人查案后,他的确心思敏锐,查到了许多蛛丝蚂迹,陈家冤案,他用了十五天就翻案了,将判下错案的相关官吏全部上部朝堂,还将被充公数十年的陈府与祠堂还给了我们。我永远记得那一天,大人代朝堂向被冤判多年的陈氏鞠躬致歉,堂下所有陈氏人,无不泪流满面。虽然尝尽苦头的几十年已经无法挽回,失去的家财也早被挥霍无几,但他的确尽其可能地将失去的东西还给了我们,比如陈氏祠堂,比如,失去的尊严。”陈冰压下双眉,眼角也似乎也有泪意。

“那你是怎么跟了大人?”我能想像到当时的场景,也能在脑海里描绘出上官衍脸上真切的诚意。

第一九九章 镜花水月殊路归

“陈府翻案后,我们也成了正常人家,再不用我混世摸鱼,一时之间,我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说实在的,我早习惯了那种游手好闲的生活,小时候为了糊口,跟着行走的术人学了些小本事,往后为了陈氏脸面,我也决不可能再做那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事了。大人清了石城的旧案之后,启用了自荐的县官便要离开,临走之际,他来找了我,问我愿意不愿意跟着他,帮他巡政清案——那时我真是傻眼了,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我只不过是个市井小人物,何德何能能为大人效力办事,当时我第一句话问的就是,大人是巡政使,手下良将千千万万,愿意趋从大人办事的人更是数不胜数,为何来找我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市井小人?大人却说,郎将无数,死士难求。他要找的不仅仅只是一个为着附庸名声的能者,而是要懂得大义灭亲,能奔走四方,能明辨是非,能抵抗诱惑,能忍受寂寞,能忍性吃苦,能同生共死的兄弟。这番话,荡气回肠,我根本想不出话来置疑,大人将下一个巡政的地方告诉了我,他说他会给我时间考虑,毕竟追随他就要放弃所有安逸的生活与系挂的亲友,如果我考虑好了,就去下个地方找他,如果我不愿意,也不必为难地不敢当面拒绝。”

“那,你是当下答应了,还是去了下个地方与他会回?”他们的心思,我可真是猜不到。

陈冰笑了,道:“我没有当面答应,我想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去考虑自己配不配追随大人,若是我帮不上忙,或者令大人赧于朝堂,那岂不是罪过了么?”

我看着陈冰,笑了:“看不出来,你们个个都有这样的故事,那大人身边有好些随从,都像你一样有这样的故事与不凡的来历么?”

陈冰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道:“并不全是。我与孔亮是大人亲自在民间招揽的,另外的项舟与朱静是上官府里跟出来的,上官乃帝都望族,里头即便是家丁随从,都有可能是将士之后,我是罪民之后,虽然后来平反了,但归根究氏的也算不上正派,孔亮比我好点,但我们终归与他们不一样。”

四个随从,两种身份——我仔细想了想,没什么印象,这几个随从来后我就瞎了,除了陈冰,其他人应该都没见过。

“到镇街了。”陈冰一句话,将我从他那激荡人心的旧事中拉了出来。

我看了看周围,心道这程路可真短,可能是聊得太认真,根本没有注意到已经经过那个令人胆战心惊的西花原了,这样最好。

陈冰带着我往我家的方向去,他走得并不是主道,也没有什么特别,说不上热闹,也算不上冷清安静,但这路线我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我小时候几乎天天走,陌生是因为,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走过。

因为走这条路,会经过黎雪家的布店。

我无意识地停下脚步,想要换路,陈冰扭头看着我道:“怎么了?走错道了么?”

“没,没有。”我忍不住心里骂了一句自己,都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想躲着黎雪。

经过黎雪布店,店门还没开,店内也无灯光——这个黎雪该不会在偷懒吧,自从她独自撑起这个布店后,准准的每天卯时中就会到了店里,准备开张事宜,可现在都快辰时了,居然还没有开店。

看着紧闭的店门,我心中百感交集,不知道该庆幸可以躲过与黎雪,或者是失落没有碰上这梦中变化的发小。

陈冰轻皱了皱眉,低声道:“布店怎的没有开张?不会是东主出事了吧?”

我奇怪地看着他,这陈冰怎么知道这时候布店应该开张了?

这时身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我们回头一看,正是黎雪提着灯笼奔来了,她随便披了件棉服,连居鞋都没来得及换,素面朝天,头发随意地拢在身后,但那根簪子,却依旧簪在头上。

她一见到我们就羞怯地低了下头,裹了裹随风敞开的棉服,声音微弱,气喘吁吁:“这么巧?”

陈冰没有接话,两人应该不熟,我迟钝地应了句:“哦,恩,今天……怎么这么迟?”

黎雪喘着气,手里好像捏了张纸,将头深深埋在棉服高领之中:“恩,有事耽搁了。”

我看着她不着边幅的样子,居然与梦中的她有点像,也不知道她这么匆忙跑来干什么,不像是要来开店的样子。

黎雪垂着头,站在店边上,也没有继续要留的意思,似乎就是在等着我们走开。

“哦……注意身体……那,我们先走了……”我明明想说点什么体已的话,想要套套近乎,但最后蹦出口的却是这么陌生的寒喧,我怕再呆着会无言以对,只好转身离开了。

走了几步,陈冰好像没有跟上来,我扭头一看,见他正盯着黎雪——而黎雪,正站在店门边上,手里抚平着一张纸,却迟迟没有贴在门上。

为什么要在门上贴字?一般我们都是东家有事或有喜,才会在门上贴字以示客人。

黎雪的店就是她的半个家,她一半的生活寄托,她能有什么事?

我眯眼看了看那张纸,看不清写着什么——就算我看得清,我估计也识不得多少。

陈冰应该看清了纸上的字,突然朝她走去,飞快扯过她手里犹豫不舍的纸,问道:“姑娘家中有何要事,要出此下策转卖生计之地?”

黎雪像是被吓了一跳,抬起头的脸上泪水涟涟,双眼深邃憔悴,像是数日没有得到安睡。

我心一紧,我已经很久没有见黎雪哭过,仿佛自连孝死后,已再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再流泪。

“黎雪,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跑了过去,看了看陈冰手里的纸张,店家有事——后面四个字,不认识!

我指着上面的字急着问陈冰:“这上面写了什么?”

陈冰道:“店家有事,急转布店。”

急转?

我转头盯着黎雪,急道:“为什么要转了布店?你家里出什么事了?这布店可是你的心血,怎么说转就转了?那转了以后你怎么办?靠什么营生啊?”

黎雪轻皱双眉,轻声哽咽:“娘她……怕是熬不住了……转了这店,拿了转银,可以为她办个体面的身后事,再为他们一家三口办个好的合冢,我为连家,也只能做这么多了……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我抢过纸条,撕烂扔在风里,微怒道:“什么?连姨的病情有恶化吗?——你有事情为什么不来找我?这么冒冒然的就把布店转了,你现在想转掉容易,再想盘回来就难了!

黎雪泪光点点,鼻尖泛红,这娇羞软弱的模样我也好多年没再见过,她没有回答我这无理取闹般的置问,其实我最没资格对她说这些话,这些年不是她躲开了我,而是我离开了她,因为那个令人自责内疚的梦境,还有连孝掉落山崖时那张诀别定格的脸,这些折磨我的景象,我一看到黎雪就会想起来。

我拉着她往连家走去,道:“我去见见连姨。”

迎着阴冷的晨风,黎雪跟在我后面小跑着,我的确很久没有来看过连姨,以前逢过年过节,我会偷偷送些补品过去,有了夏夏后这些东西都不用我操心打点,我也就忘记去过问了,尤其是今年,我自已的事情接连不断,怎么想起连姨的病事来——连姨小时候待我很好,可是我……

到了连家,连家门口精心地挂了红纸灯笼,灯中烛火仍旺,像是要迎年,门只是拴了个扣栓,黎雪昨夜估计就守在这儿的。

进了门,太久没来,我竟一时想不起连姨的房间在哪。黎雪绕到了我前面,颤抖道:“随我来吧。”

陈冰在后面关上了门,我扭头看了看他,他对我点了点头,也一起跟了进来。

进房间时,陈冰站在了门外,轻声道:“我在这候着姑娘,你们慢慢来好了。”

我忍着泪点头,黎雪道:“外头风冷,还是进来等吧。”

陈冰也没有推辞,跟着走了进来。

连姨躺要床上,病容憔悴,额上细致地围着护额,脸色很苍白,苍白的让人感觉没有生命的气息——我愣得走神了,这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连姨,我记得她平时总是将自己收拾得妥贴,打扮得非常体面,是那种即使穿个麻衣布裙,都不会让自己显得寒酸的人。

黎雪咬了咬唇,走到连姨边上,轻唤了句:“娘……”

连姨没有反应——

不会——不会已经——

黎雪咬了咬唇,也许她也在害怕我在害怕的事,她再靠近了一些,叫道:“娘,你瞧瞧谁来看你了——”

连姨,还是没有反应,安静得像是连呼吸都没有了。

“娘——”黎雪跪了下去,手放在她鼻边上一探,好一会儿,才松了口气,她扭头半是笑半是哭地对我道:“娘她睡着了……”

我怔怔地看着连姨,酸楚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二零零章 来生再续此生缘

黎雪碎碎忙和着为她整理着头发,我转头看了看房间里头,依稀跟记忆中的一样,一点都没有变,黎雪一定是熬得很辛苦,才能保持着这里的原貌。

这时连姨突然睁开了眼,她双眼炯炯有神,面目看起来也很轻松自然,苍白的脸上还泛了气润的红光,完全不像个久病的人。

我吓了一跳,这太突然了。

黎雪却没发现,仍在为她拾缀着床边的枕物。

连姨伸手碰了碰黎雪,道:“客人来了,别忙着自己拾缀了。”

黎雪一愣,扭头看着连姨。

连姨长吁了口气,撑着手要坐起来,我与黎雪飞快地扶着她坐了起来,她扶了扶松散下来的鬓发,小声道:“快去将我的挽簪拿来。”

黎雪飞快跑去妆台前拿了。

连姨细细扶着发,对我笑了:“今儿,是不是还有别的客人?”

我盯着她这般一如从前的笑脸,哽咽着叫了句:“连姨……”

“阿孝,你回来了啊。”连姨转头看着门口,说了一句。

我后背生凉——

都说将死之人会看到已经死去的人,连姨现在这样子,很像回光返照,她该不会看见连孝了吧……

黎雪拿了挽簪,细细为连姨挽起枯燥的花白头发,连姨则像个乖巧的小姑娘,侧着脑袋安坐,一动不动。

“好了。”黎雪仔仔细细地为她挽了个垂辫发髻。

连姨拍了拍黎雪的手,笑道:“我就说,我的阿孝好好儿的活着,你看这不是回来了么。阿孝,你过来。”她对着我们身后,慈祥地招着手。

黎雪无声地落泪,因为我们都知道,连孝是个回不来的人。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姨看的那方向是门口——

我扭头看了看,连姨的确在对着门口的陈冰在招手。

陈冰则看着我们,一脸尴尬。

连姨拢了拢头发,道:“娘刚睡醒起来,没拾弄好脸,是不是吓到阿孝了?黎雪,你快拿镜子给我看看。”

黎雪递了镜子,连姨对着镜子仔细地拂弄着苍白的鬓发,也许对此刻的她来说,光阴未老,镜中她的脸未经风霜,仍旧是那个有夫有子的满面红光的幸福女人。

我泪已经夺眶而出,我怕连姨看见,忙站起身走向陈冰,大声道:“杵在那儿干嘛呢,该不是见着自己的准媳妇儿难为情吧——”

“连姨怕是要去了,你就当完成老人家的心愿,假装一下她去世多年的儿子吧,好么?”我拉了拉陈冰,轻声道。

陈冰点了点头,慢慢走向连姨,而我却不敢再往前走,怕眼泪会打碎她以为真实的幻景。

连姨笑容满面,将被子堆拉到一边,空出一小块坐地儿,迎着“儿子”道:“快来,这边坐,暖和——冻坏了吧——”

陈冰坐了下来,连姨忙拉着他的手,切切在抚摸着,像所有长辈对孩子的慈爱一样:“累坏了吧,哎,这手上怎么又多了这么多疤,娘不在身边,你得顾着自己呀。黎雪,你看看——”

黎雪假装低头在看,却一直不停地拭去要滴落的眼泪。

陈冰手背上,的确有几道疤,他木讷地点了点头,将手背翻了过来,道:“小伤,不碍事。”

连姨另只手又拉住了黎雪,来回看着两人,眼尾的皱纹都像是在幸福地跳着舞,只是这么甜蜜的笑容,在我看来却像刀子。

“黎雪,你看,我就说,阿孝会回来,是不是?阿孝,成亲那天你上哪去了?你上哪去了啊?你爹气得到处找你,现在都还没回来,你不是说要娶黎雪么,你上哪去了你?”连姨轻打着陈冰的手,像是要恶狠狠地惩罚他一样,可是她下手却那样轻,轻得连声音都没响起来。这是她等了很多年的儿子,怎会舍得打疼他呢?

陈冰应道:“有事耽搁了——这不是回来了么,娘。”

连姨一怔,这句娘,她等得太久了,陈冰是个聪明人,也许也知道,这句“娘”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夙愿达成。

连姨眼角已有泪滑下,像个小姑娘般弱声道:“你呀,吓死娘了,来不了也不知会一声,你爹到处找你,幸亏黎雪乖,愿意等着你,黎雪是个好孩子,你不能负了她你知道吗?”

我记得连伯一直很宠连姨,连姨的性格很软弱,像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姑娘,柔柔弱弱的,连伯对她来说是天,连孝是她的地,一日之间她失去了自己的天地……我真不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捱过来的。

陈冰拍了拍连姨的手,像个乖顺的儿子,笑道:“我当然知道。娘,你得好好等着,等我们给你生个大胖孙子,好么?”

连姨哈哈就笑了,温脉的她从来不会放声大笑,可见现在,她是有多开心,陈冰真会哄人,她拍着陈冰的手道:“大胖孙子,也不知道我这老骨头,能不能抱得动呢?”

陈冰道:“抱得动,要是抱不动,咱就绑个小绳带儿背着,就跟小时候姥姥驼着背背着我似的,好不好?”

连姨连声笑,拍了一记陈冰的脑瓜子,道:“你这小胡闹,还记得小时候姥姥背你的事儿呢?”

陈冰道:“记得,所以以后您的孙儿,也会记住您的。”

连姨脸上收了笑声,敛了一脸的笑纹,将手放在陈冰脸上,温柔道:“真是个好孩子,不过娘累了,再抱不动孙儿了,能走之前再见到你,也不负他爹黄泉路上等我七年——”

我心一沉……说这话,像是时辰快到了……

“娘……”黎雪跪了下去。

连姨点着头,伸手拔下了黎雪的发簪,温慢地藏在了自己怀里,再将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对着陈冰道:“谢谢你能来看我——”

陈冰轻皱了眉。

连姨又低头轻抚黎雪的头,安静道:“好儿媳啊,我们连家欠你太多,下辈子再还吧……这对手儿,这一生都得抓紧紧的,不能再松开了,答应我好不好?”

陈冰眼角有了泪,用力点了点头,黎雪已泣不成声。

连姨转头看了看我,笑了,轻眯了眯眼,喃声道:“他爹,我来了。”

连姨,闭上了双眼,我感觉到她此刻是平静幸福的,她一直在等的连孝回来了,她一直亏欠的儿媳也有了归处,那根捆绑了黎雪半个青春的簪子,也将随她入土为安,她也知道,只有在最后一刻,才能化解这些痴怨。

我跪了下来,对这安详高贵的灵魂,深深地拜去。

一早上,我都陪着黎雪。

她很平静,也很憔悴,慢慢地屋里各处都生了炉火,从柜里拿出一件枣色的衣裳,仔细地挂在床边上,打了热水,要帮连姨擦身,梳发,轻着粉饰。

我在一边,默默帮着。

她很了解连姨,胜过她自己的母亲。

连姨生前爱美,这衣裳想是黎雪一早就为她准备好的,穿在连姨身上,妥贴合身,很精神,很体面。

收拾好了连姨的仪容,黎雪慢慢地走出房间,去到前厅,开始摆设灵堂。这些祭奠用品她也都早已准备好,她对连姨的病情,也一直心里有数。

灵堂布置得很简单,白烛一对,白帛披桌,旧上灵牌位挂白,桌前两个蒲团。我站在边上,帮不上忙,看着灵牌位落泪。

“这些,都是几年前为他们办丧用过。”黎雪轻声道。

六年前的丧葬之礼,我没有参加——不对,明明是六年,连姨却说成了七年。

“娘一直期盼着开春,连孝就是六年前的春天没了的,她以为,现在又是另个春天,连孝只不过刚走又回来了……她始终没能挨过这一年……”黎雪平静地述说着,将紧捆的纸钱一张张地揉开。

“黎雪……”

黎雪将纸钱放在盆中,漂亮的手指像在跳舞,轻悠点燃焚烧:“娘从来没有怪过我,当年如果连孝不坚持为我走最后一趟货,他就不会出事,爹也不会受激倒下……就不会造成连家这么多的不幸。我……我是个不祥人,不是他们连家欠我,而是我欠他们连家太多太多……”

“你别这么说,这都是命,不关任何人的事……”原来这么多年,黎雪也在怪自己,难怪她从来不问我为什么,也许她觉得我避开她是应该的,而我说着这样的话,心中也很羞愧,我何偿不是一直在怪着自己呢。

黎雪笑了笑,感觉她整个人都没有了灵魂:“谢谢你,燕飞,谢谢你这次在我身边。”

这次?……

我无言以对……

“劳烦你代我向刚才那位大哥说声谢谢,谢谢他能让娘走之前了了心愿。灵堂是个阴冷地,你身子不好,还是别呆太久了吧。”黎雪盯着温柔蜷卷成烟的纸钱平静地送客道。

“布店转让的事情你就别多想了,我想连姨在世也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银子的事情我会解决,连姨小时候也当我半个女儿,你也让我这不孝女尽回孝道吧……虽然,已经太晚了……”

黎雪站了起来,道:“我去陪着娘,她最怕一个人呆着。你回去吧。”

“保重自己,我晚点再来。”我认真道。

黎雪却并没有把我的话当真,随意点了个头,行尸走肉般地飘走了。

我心中难受,默默离开连家。

第二零一章 承诺太长岁月荒

刚到门口就碰到了回来的陈冰,他手里提着为我们买来的早点,气喘吁吁,脸被风吹得红通通的,像是跑得很急一样。一见着我他就问我:“姑娘怎么出来了?黎姑娘还好吧?”

我回头看了看门厅里头那对凄凉的白烛,眼泪漱漱往下掉:“黎雪说要陪连姨,就让她安静地送送她吧。”

陈冰哦了一声,提了提手里的早点道:“那这早点,还是给她送过去吧?”

我点了点头,不放心道:“你能不能代我在这儿看一会儿,我知道她现在谁也不想见,但我怕她吃不消,有个人看着也好——就一小会儿,我回家就差夏夏过来,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

陈冰笑了,道:“哪儿的话,反正这两天衙门没什么事,大人——也轮不到我们来关心,我正闲着,能帮上姑娘是最好。不过,姑娘您一个人回去能成么?”

我点头道:“恩,那就麻烦陈大哥你了。”

陈冰抱着早点,默默目送我。

一路上我都在想着,我要怎么帮黎雪,我没有办过白丧事,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下手,一味的提银子,又会显得我很市侩——看来这件事,真的要跟夏夏好好商量。

一到家,天瞬间又暗了许多,乌云密布,阴风阵阵,像是又要下雨了。

夏夏已经起来了,一见我进来就迎了上来道:“这么早就回来了,昨天晚上没淋着吧?——飞姐,怎么了?”她一见我双眼红肿就知道我哭过了。

这时燕错也在院角,像是刚起床要去水房洗漱,一见我来了就退了回去,仍旧一副避我三舍的样子。

我也没心情理他,哆嗦着哽咽回答夏夏道:“连姨她……走了。”

夏夏没反应过来,扶着我往厅里走,道:“谁?走去哪了?”

厅里炉火暖和,我的泪一下就流了出来:“今早我碰到黎雪,跟着去看了连姨,连姨她……没了……”

夏夏愣了愣,道:“我前几天看过她,她还好好的呀,怎么——”

我想起连姨走时的脸上的表情,泣不成声。

夏夏咬着唇,消化着这个消息,眼眶已经发了红。

想来这些年都是她代我去看连姨,与连姨的感情也不会浅,有时候看完连姨回来,她都会跟我唉声叹气,说连姨这么好的人怎么命这么苦之类的,后来可能怕说了惹我难过,就很少提起,但她打心底眼里跟连姨还是亲的。

“我前几天看她时,她还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呢,她还跟我说,说她儿子回来了,很开心的样子——不过,她儿子不是去世好多年了么?”夏夏红着眼睛道。

我抹着泪,道:“可能太想连孝了吧,今早还把陪我回来的差大哥认成了连孝,不过这样也好,生前见到想见的人,走得也安心。”

“差大哥?”夏夏抬头看了看我,脸上挂泪的样子楚楚可怜,“就是那眉尾有疤的差大哥么?”

我一愣,她怎么知道是陈冰送我回来的?我都还没说是谁呢。

“你怎么知道?”

夏夏道:“有几次去看连姨时,有碰到那差大哥,他说是上官哥哥让他多去帮帮镇中孤儿老小——说起来倒是奇怪,好像每次都是在那差大哥在的时候,连姨会跟我说儿子回来了——她是不是一直把那差大哥当成自己儿子了?”

原来连姨本来就认识陈冰,那怎么可能会认错成连孝——还有黎雪——他们早就认识了?

难怪黎雪今早没开店门,陈冰会觉得奇怪——

难道,是连姨故意想在走之前,将黎雪托付给别人,不让她再这样虚度青春守寡么?

夏夏不知道这些事情,仍旧为连姨的死惋惜:“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她能跟丈夫儿子黄泉团聚了,她一直怨自己,说自己拖累了黎姐姐,虽然她走了我很难受,但对黎姐姐来说,的确是个解脱了。”

我流着泪点了点头,明白她将簪子收入到怀中时,那种凝重的祝福与哀求,她希望黎雪自由,希望她能有一个好的归宿。而黎雪曾承诺要与连孝一生一世,所以连孝死后那枝簪子就没离开过她,她不仅要告诉别人,也要告诉自己,自己是连家的人,是连孝的妻子。

但这过往的一切也是时候该忘记了,承诺这种东西若是成了痴念,就会变成诅咒。

连孝,对不起,但是我更希望黎雪能有新的人生。你们本是金玉良缘,奈何情长缘浅,若你在天有灵,也定不想黎雪这样自缚一生。

“飞姐,那现在黎姐姐怎么办?咱们去帮帮她吧。”

“我回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帮黎雪,平日里你们来往多,你也比我能干,我想你这几天把手头和家里的事都放一放,去给黎雪打个下手——”

夏夏点头道:“我会的,我知道飞姐你也很想帮,只是又怕自己添乱,黎姐姐也会心疼你身子吃不消,我们都明白的。”

我感动地看着夏夏,她总是这么理解我体谅我。

一日不见,像是隔了很久,这个在我梦中没有存在过的贴心妹妹,是我不能缺少的灵魂一部分,这绣庄也是因为她才有了生命,她怎么可以不存在呢?

“谢谢你,夏夏。”我俯身抱了抱她。

夏夏拍着我的背,安慰我道:“谢我什么呀?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飞姐你也累了吧,虽说夫人不会怠慢了你,但不是自己的床总归不舒服,你再回屋休息会吧,暖炉起的旺旺的,保准不会冷脚丫子。”

我点了点头,却抱着她不想放开:“真好,我的夏夏实实在在的在我身边,暖暖的。”

夏夏拍了拍我的背:“傻飞姐,夏夏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我本想跟她好好说我这一夜的梦,但连姨的事情令我疲于再想。

夏夏给我解着衣氅子,问道:“这衣氅子,好像是云娘的吧?”

我奇怪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夏夏道:“有见云娘穿过,觉得特别漂亮,披在飞姐身上,也好看。”

我将衣氅子给了夏夏,道:“我自己的衣裳昨天淋湿了,这一身都是夫人给换的。我一会儿进房把这身也换下,到时候你帮我用温水过一夜,暖炉上捂干了要送还回去。”

夏夏盯着我看了几眼,道:“难怪觉得飞姐今天有点不一样,发髻都换了样子。不过这样打扮好看,像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她笑了笑,笑得却很勉强,让我感觉到她一直在忍着哭意敷衍我。

这个夏夏,总是要硬作坚强。

我摸了摸头,也不知道是谁给我梳的头发,那指间微凉的游走似乎还在头皮之间。

“这氅子,底下沾了好多泥点儿,不好弄干净呢。”夏夏翻着衣氅尾细细道。

我看了看,皱了皱眉,衣氅底的里面的确沾了好些泥点儿,都干了,不像是我早上回来刚沾的,而且我一路上都很小心提着,怎么会溅了这么多?是我穿之前就有的么?

我脑子一团浆糊,道:“看着弄吧,能弄多少是多少。我头有点疼,先回房歇着了。”

夏夏摸着氅子,沉默地点了点头。

进了房间没多久,外面就轰轰地下起了大雨,虽然已经到了亮白时辰,但天却越来越暗,我呆呆坐在房间里,头昏昏的有点发痛,但却睡不着,今天亲眼见着连姨在我面前死去,还是感觉有点心悸,生命力在她身上突然脱离,脸一下就惨白如纸,那种白不是任何颜色可以形容的,很死寂,很阴郁,像是娇艳的鲜花,突然就化为了灰烬。

床边踱了很久,镜中的影子也来来一回,我扭头一看吓一跳,竟没认出镜中的就是自己,外面天越来越暗,我的视线开始有点模糊。

夏夏应该是要准备去黎雪那里,对着燕错道:“我要出去会儿,飞姐在房中休息,你在的吧?”

燕错应了声:“我在。”

夏夏不放心道:“没什么事的话不要出去,飞姐一个人在家会怕的。”

燕错倒也没有恼,稳稳像是保证一般:“我在的。”

这一声落在我心里,仿佛一张巨大的毯子,让我感觉无比温暖安全。

夏夏走了几步,还是不放心地交代:“院里各处的灯都要亮着,天暗要下雨,飞姐怕黑。”

“恩。”

我躺在床上,感觉燕错就坐在厅外,一下一下的,生姜的味道慢慢地爬到我的鼻子里,他在擦生姜,好像在无声的告诉我,他一直就在边上。

我身心俱疲,睡得十分安详,直到夏夏敲门进来。

我倚起身:“回来了啊?”

夏夏恩了声,给我张罗着关上虚掩的窗,擦着桌上的雨水溅进来的水渍。

我看着她泛红的眼睛道:“别难过了,像你说的,对连姨来说也是个解脱了。现在正下着雨,你晚点再去吧,黎雪现在估计还没缓过神来,有人陪着她我也放心很多。”

夏夏点了点头。

我怕她忙东忙西累着自己,道:“这大雨天的,你也别忙和了,午饭就简就行了。”

夏夏道:“午饭我已经安排好了,半个时辰后小驴哥会送来。我没敢外出过,怕飞姐回来了没个人接应着。”

我湿了眼眶,不敢看夏夏懂事的脸。

这时外面有人呼呼喝喝地冲了进来,飞身躲到檐下脱衣,甩着上面的雨水:“乌龟个乖乖的,说下就下,冻得老子鼻涕都结块了!”

这个韩三笑——

照平常,韩三笑外头回来一定会大呼小叫的要讨吃的,可今天却没有,管自己进小厅搬了个大暖炉出来,檐下就再没了声音。

我轻推了推窗,开出一条小缝,见他正将外衣搭在暖炉边上烘烤,自己则躺在包着棉被的竹椅上,一脸平静地盯着檐外院中的雨点,像是在沉思着什么——不知道是没有注意过还是真的没有过,我很少看到韩三笑这样的表情。本来这样檐下观雨的情景应该很优雅安逸,但套在他身上却怎样都有些搞笑。

韩三笑不吵不闹,我也莫名其妙的跟着安静了好多。

一切,都好安静,只有雨声,韩三笑平静的脸,微为凝重的眉。

我不禁在想:他在想什么?在想事情?还是想人?会是什么人呢?

那个他梦里念了一夜的叫红颜的姑娘么?

第二零二章 围炉坐看雨起时

夏夏轻声道:“三哥好像有心事呢。”

“丫头片子,说三哥什么坏话呢?”韩三笑一动不动地捂着被子说了句,耳朵还真灵。

夏夏笑了,跑出去道:“三哥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即不闹肚子饿,也不往厨房里找吃的?”

韩三笑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夏夏,仍旧一动不动:“大下雨天的,我宁愿饿死也不愿再在这恶心的冬雨里头走动了。”

夏夏插着腰道:“真是懒得不要命。等会儿就有饭了,我现在去弄个热水,一会儿给你捂个热水袋子。”

韩三笑疵着牙笑了笑,道:“就知道夏妹妹对咱对好。”

夏夏甩着辫子跑走了,似乎从来都不知道累。

她一走,韩三笑就转头盯着我——

确切来说,是通过那么小的一条窗缝看着屋里的我,问道:“夏夏怎么了?眼睛红得像只兔子——你们两姐弟是不是又合伙欺负她了?”

我想仔细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眼睛却忽清易暗,可能是天气的原因,眼睛没有完全康复,受了些影响。

本想骂他,但没那么多轻松心情,我不禁得叹了口气,忍着悲伤道:“连姨没了,她心里难受。”

韩三笑轻皱了皱眉,“哦”了一声,转而补充道:“也好,人穷尽一生所图的东西,死时却一样带不走,说来也可笑,也很可悲啊……”

这话在冰冷的雨天,听着十分的凄凉。

韩三笑这狗嘴里,偶尔也会吐点象牙的。

大雨唏里哗啦,似乎带着了雪仔儿,掉在门板上,蹦蹦蹦的响,韩三笑失神地朝着门口看去,今天他真是有点反常。

我想出去跟他唠几句,转身拿了个灯,胸口一阵热,忍不住咳了几声,可能昨天受凉了。

外面有雨点打着伞面的声音,脚步点点轻快,踩碎了朵朵雨洼。

很快的院子里就响起宋令箭的声音:“你怎么还在这里?”

“下雨了。”韩三笑安静地回答了一句。

宋令箭的声音飘了过来,走到了檐下,冷笑道:“没听过下雨就不出更的更夫。你不应该当更夫,应该当祖宗,而且还是吃香火的那种。”

竹椅吱牙了一声,韩三笑居然没有跟她抬杠,问道:“大下雨天的,你上哪去了?”

“接下来不出猎,收了点东西回来。”

这时我已拿着灯走了出来,外头风有点大,我护着灯烛,尽量让自己显得开心一点,怕自己的愁眉苦脸会惹烦宋令箭。

韩三笑半支着身子,盯着炉火,仿佛感觉不到我的出现,宋令箭也坐在边上的椅上,双眼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们三个,难得能这样安静地坐下来聊一聊。

我扯了扯嘴角,道:“这可是这冬的第一场大雨,总比绵绵小雨要舒畅。大下雨天的,咱们哪就哪也不去,坐着听听雨声也好。夏夏已经跟小驴通过气儿,半个时辰后送些饭菜过来,咱们就躲雨在这儿,谁也别跟自己过不去。”

“你今天外出了?”宋令箭扭头低头我的裙摆——我忘记换衣裳了。

我镇定地点了点头,若无其事道:“恩。醒了觉着无聊,就在周围转了转。”说罢我将灯放了下来,尽量远离自己,因为我怕他们看到我脸上不自然的表情。

他们仍旧沉默,没有在意我的举止。

我理了理思绪,试着说道:“我今天睡觉的时候做了个梦……”

他们各自思考。

“……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我曾跟过一位姨娘……”

这时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看来这种说法,奏效了。

我继续道:“那姨娘好像住在一片很大的原子里面……好像——好像就是西坡那个闹鬼的花原——你说奇怪不奇怪?”

我认真盯着他们的表情,他们脸上戏条的变化,但是没有,他们都是面无表情。

韩三笑盯着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能早些时候我们八卦了下你小时候的事,你一转身就给梦进去了。”

我点头道:“可能吧,不过那个梦可真实,我记得那个姨娘脖子下有颗淡淡的小痣,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她总是帮我梳头发,那种感觉,现在好像还在。”说罢我还梳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可是他们没有在意。

“后来呢?”韩三笑心不在焉地问道。

“后来?可能是搬走了吧,就再也没有见到了——”

“哗拉拉,哗拉拉——”雨突然一下就大了,铺天盖地,冷风夹着冰雨,打进了屋檐。

我捂了捂耳朵,感觉有点不舒服,起身道:“这雨声这么大,吵得我耳朵咚咚响。”

“那你进去屋里吧,饭菜来了我叫你。”韩三笑道。

“宋令箭?”我转头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宋令箭,“你怎么都不讲话?明知道我看不清,我都不知道你还在不在。”

“知道了。你回屋吧。”宋令箭点了个道。

我想说些什么,又怕说多了会露出什么马脚,扶着门墙慢慢回屋了。

回到房间就暖和了,雨声也没有这么刺耳,我听到韩三笑轻轻在笑,隔着窗缝,我能看见他们。

宋令箭皱眉问他:“你笑什么?”

韩三笑扭头看了一眼宋令箭,那对眼睛在昏暗的落雨中像遇水的珍珠:“从我们认识开始,燕飞就爱说这句话:宋令箭,你怎么都不讲话,宋令箭,你出个声呀,宋令箭你在吗。好长一段时间没听她说,突然一听,觉得特别好笑。”

宋令箭瞪了他一眼。

“她就一直都是这样,直率又带点儿傻——”韩三笑心事重重,这让我感觉很不妙。

宋令箭转头看着雨天,她不发怒平静时,侧脸宁静优雅,很美。

“我记得我第一次来这镇上的时候,她才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跟夏夏差不多大。她很热情,热情得像是带着什么坏心眼似的。不过我一想,我一穷二白,除了长得比较好看,也没什么好让她惦念的,我想她对我好可能就是冲着我长得好看吧。”韩三笑脸不红心不跳地做出这这个总结。

宋令箭仍旧没有转头,总是略显苍白的脸此刻被炉火印得微红:“若是看上你的长相,她的眼睛早该瞎了。”

韩三笑直起身子瞪着她,也只有宋令箭才能让他急得跳脚:“你非要捅我一刀么?——哼,没见我这么正经严肃又伤感地在回忆么?非得打断人家!哼!”

夏夏抱着热水袋出来,听着两人这样对话,好奇道:“快来说说,我要听我要听。”

“你都听过几百回了,还不腻?”韩三笑瞪着夏夏。

“我就是喜欢嘛。”夏夏将热水袋扔在韩三笑身上,期待地看着他。

想起那些往事,我也不禁笑了,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坐下,听着窗外韩三笑讲当年的事情,也不晓得为什么,韩三笑这个人平时吊儿郎当,今天说起来的故事,却很暖心。

六年前。

六年了,仔细一想,好像很多事情都发生在六年前似的,六年前连孝死了,六年前,韩三笑来了,宋令箭也来了,六年前,我好像开始了新的旅程,不同以往,难以言喻。

十里外的小茶棚里,坐着一个年轻人。

他的衣服破破烂烂,头发凌乱无序,却有一张轻松欢笑的笑脸。

我能想像到他的样子,年轻的脸上有跋涉山水的微黝之色,但皮肤却很细腻,这种细腻为他天生所有,即使好几天不洗脸也比我这病弱的面部皮肤好了很多。他头发乱糟糟地束在脑后,时不时地往头上抓几下,对什么东西都很不在乎,但却能将什么东西都记在心里。

这个茶棚很旧,也没有人看守,但马槽里的水很干净,没有任何青苔或者水垢,这槽水是死水,却如此干净,可见经常有人来更换。

简陋的桌椅虽然微沾灰尘,却都很整齐,没有破败的样子,茶棚顶上挂着个很大的铜铃,铃坠上挂着几个字,叫“子墟茶”,下面本应还有一个字,只是风吹日晒的,早没了痕迹。

子墟茶棚。

我心想道,他初来乍道,怎会知道那茶棚是我们迎远方来客专设的,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人去清理打扫,就是为了能让风尘仆仆的赶路人能喝上干净香甜的水,能坐在整洁的板凳上休息一会儿。而这个温暖的主意,是我爹想出来的。而没了我爹的亲力亲为,那茶棚也已经有些破落了,就连棚名都破旧不堪了。

他不顾野外凶险,勺了点茶桶中的水喝,这茶水竟然还挺香甜。

喝完水后,他踮着脚往远处看了看,依稀见到远处一片金色的云彩在燃烧,在落焰,像是山中起了一场没有硝烟的大火。

他笑了笑,心轻气盛,无所畏惧,往山的更深处走去。

是的,他看到的这团金云,就是子墟门口的那颗火树,每至秋时,都如金雪在飞。

绕过穷山恶水,经过枯木荆刺,他就站在这个人间小镇的边上,这个像是被神手安置在这里的明珠,美丽平静,炊烟冉尔,而那处远看的金光之火,竟是一棵极为粗壮的银杏在悄然飘叶——

第二零三章 碧玉年华火树下

那一刻他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感动,一种千山万水后回归平静的豁达。

金叶子一片一片拂着他而下,在地上堆起一一处处温柔的丘冢。

他拂去树下竖牌上的叶子与灰尘,上面仙风绰绰般地刻着三个字,似乎是谁随便就这么写上去的:子墟镇。

近有落叶声,远有柴火在炉中烧响的毕剥声,隐隐的,还有谁家淘米的流水声,母亲哄着孩子入睡的轻哼声,平静安康的声音,才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

他坐在树下闭眼听着,享着午后的日光,竟慢慢睡着了。

他很久没这样安详地睡过这么长时间,深深浅浅的梦中,他还能听到现实中落叶轻嗒嗒的声音,这真是安静的村子啊,连一个行人都没有,好像他这样躺着,就拥有了一整个安静完美的午后。

他仍能感觉到光线从身上悄悄流走的逝声,但他并不觉得冷,一个脚步声轻轻地停了下来,这是他躺了大半天听到的第一朵脚步声。

声音就落在他身边,没有再起开,有人站在他边上,安静地盯着他在看,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生怕吵醒他似的。

他一想,自己身无长物,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也就前几天在路上捡到的一个茶壶,普通人也不一定看得上,不知道这个人盯他这么久要筹谋他身上什么东西。

他从呼吸声听得出来,这是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

然后,他感觉到身上覆盖了什么东西。

他走得太累了,不想从这平静安详的深睡中醒来,覆盖在身上的东西温暖中带着花香,令它更贪恋深梦,他没有睁开眼,一切又回归了平静。

睡了很久,年轻人睁开了眼睛,满意地伸了个奇懒无比极为夸张的懒腰,却听到一个声音细细清脆地在笑。

他一转头,看到不远处树下竟坐着一个少女,落落大方,穿着绛紫的衣裙,正捂着嘴巴在轻笑,他险些以为自己还在梦境,看到天上仙子颦笑。

我又笑了,那不是绛紫色,我第一次见他时,穿着一件孔雀金蓝的衣裳,许是那天的晚霞将我一身雀蓝染成了绛紫,不过绛紫也很美,不是么?

他好奇地盯着这大胆的姑娘,还没见过哪家姑娘这么随性,日落西山,四下无人,竟这么大胆地坐在陌生男子边上笑。

她一见他醒了,就拿下了捂在脸上的手,嗓门微大道:“看你睡得可真甜,日落西斜,你再睡下去可要被山上跑下来的大猫叼走拉。”

他看清了她的脸,并没有想像得那么美艳动人,脸色微带病态的潮红,双目之间也有久病的赢弱,但她的表情盎然生机,像枝向阳生长的花朵,这是一种凌驾于表相之上的心灵之美。

“你是打哪里来的?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秋深了,你的衣服那么薄,还破了好些处,就这样没披没盖的睡着,你不冷么?”少女见年轻人呆呆盯着她不发话,又笑了。

他低头看了看,原来刚才一阵温暖,竟是这少女一件素白的衣氅子盖子在自己身上。

“这是新洗的衣氅子,这个秋都没用过,不脏的。”少女笑着解释道。

他怔怔拿着手上素白的衣氅,再看看自己破洞脏乱的衣裳,这少女不畏自己的干净衣氅被弄脏,竟还担心弄脏别人的衣服——

那一刻,他心墙极高的心里竟有一感难言的感动。

“哎,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怎么都不说话呀?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自言自语呢。”少女瞪起眼道。

他笑了:“这衣氅子这么干净,你不怕我弄脏了么?”

少女咯咯笑道:“原来你会说话呀。脏了不碍事,又不会少了块布头,洗洗就又干净了。可是身子受凉了,可不是洗洗就能好的——”

“你平白对我这么个不认识的人这么好,就不怕我是坏人么?”他抓了抓头,觉得很奇怪。

少女奇怪道:“坏人?难道你是坏人么?”

年轻人道:“可能是哦。”

少女笑道:“难道因为可能你是坏人,我就要任你在这里睡觉受冻么?坏人就不会生病么?”

一句轻巧无邪的话,竟让他无言相驳。

没错,谁能鉴定好坏,而坏人就该披着这个名字,为世唾弃至死么?

“你什么时候来的?你一小姑娘家的,看着我一个如此俊男睡觉,你害不害臊呀?”年轻人不想在好坏这个问题上纠缠,忍不住打趣这个单纯的小姑娘。

“来没多久,我刚从隔壁村过来,就看到你躺在这里——我好像真的没有见过你,瞧你这样子一定不是镇上的——你是从外面来的么?”

年轻人点了点头。

少女却像是捡了大宝贝,站起来道:“真的呀?我长这么大,还第一次见到外头来的人——你说,外头跟这儿一样么?”她对外面的世界似乎充满了向往,也充满了不可知的畏惧与好奇。

年轻人笑道:“当然不一样,这儿好多了。”

“真的假的?”

“真的。”

“为什么呀?”

“因为躺在外面地上可没有这么好的小姑娘给你盖大氅子。”年轻人笑眯眯道。

“那他们会怎么样?”

年轻人怔了怔,他本想说点实在话,可是看见这少女眼中纯洁烂漫,竟不舍得说出任何残忍现实的真相,只是抓抓头道:“我想,可能最多也是个粗里八几的大老爷们给你盖个臭烘烘的麻布吧。”

少女咯咯笑了:“真的吗?可真好玩——”

年轻人笑道:“那你想不想去外面玩玩?”

少女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我想,但是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啊?还是你爹娘管你管得紧,半步不让你出大门呢?”

为什么不能?因为我要等一个人啊,我要等爹回来,所以我哪也不能去。

少女阳光般的脸上闪过一丝忧伤,站起身道:“我不能再说了,我得回家做饭了——你打外面来,找着地方住了么?”

年轻人看了看里头巷齐屋整,而自己竟没有容身之地:“我刚来就在这睡了一大觉,进村后总有能让人睡觉的地方吧?”

少女笑道:“没事的,我们镇上有个大客栈,叫举杯楼,村口的路走四十九步,刚好就可以到店门口——不过脚步不要太大哦,要不然就撞上巷墙拉。”

年轻人笑着点了点头,递回了衣氅。

“你先留着,晚间起风还要凉呢,等你安顿好了不会受凉了,再还我也不迟。我叫燕飞,燕子的燕,飞鸟的飞,镇上的人都知道我住在哪,你有空了送来还我呀。”少女提起篮子,边走边还回头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韩——韩三笑——”

“三笑?笑三笑的三笑吗?好好记的名字,我会写这两个字哦。有缘再见,再见。”

那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也许是太过珍惜,所以当时韩三笑脸上的每个表情变化,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至于我为什么要将那氅子盖在他身上,我也记得。

那天我从柳村回来,看到树下躺了个人,一动不动,树叶落在他脸上,竟一片都没有被吹起。

我心里怕得慌,以为那里躺了个死人,鼓了好久的勇气走了过去,一看这脸竟是我所不熟悉的脸,干干净净,眉头紧皱。我正想去探他额上的温度,他却突然动了动,抖了抖,拉了拉袖子,像是很冷。

我想到篮子里有条刚做的氅子,便拿出来盖在了他身上。

他舒展了一下,对我说了声:“谢谢。”

我一愣,以为他醒了,认真一看,他仍是闭着眼在睡觉,那声“谢谢”像是他在睡梦中说出来的。

我忍不住笑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梦里都能说话呢。

我本想早点回家,但又怕他一个人在这睡到半夜,半夜——谁知道山上会下来什么东西呢?

我打算再等一等,他若是在天黑之前能醒来是最好,若是醒不来,酉时之前我一定要将他叫醒。

我一坐下来,就又听到他说了一句:“你别怪我。”

我吓了一跳,马上跳了起来,转头一看,他还是闭着眼睛,这个人,在说梦话呢——我不禁笑了,重坐了回去。

我试探着说了一句,道:“怪你什么啊?”

他回答道:“那只是个游戏,一个游戏。”

“什么游戏啊?”

“我本想让你开心,但却让你哭了。”他皱起了双眉。

我心道,原来是个爱玩的小子,定是惹怒了哪家姑娘,跑这处来躲祸了,睡着觉都还惦记着这茬事情。

我回答他道:“好吧,那我不怪你了。”

他笑了笑,道:“你这么小气的人,是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你骗我。”

当时我笑了,然后他就醒了。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那些我没有放在心上的他的梦话,却没有那么好笑,他心里一直亏欠着一个人,是不是因为他偿还不了,所以他逃到了这个地方?

而我们的第一场对话,居然是梦里梦外的对话,不过,他好像从来都不知道,我想那一觉他一定睡得轻松极了,轻松得连压在内心最深处从来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的秘密都随口说了出来。

但是我从来没有提过,我害怕这些会召唤起他内心深处的悲痛。他这样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哪怕天天气得我跳脚,我也是喜欢的。

第二零四章 明月望人照心堂

“飞姐真是个好人,对谁都这么好。”夏夏向有些走神的语调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韩三笑睥了宋令箭一眼:“要不是她这么好这么热情,怎么受得了长年冰山冷水啊?”

这韩三笑也是欠抽,每次斗嘴都要被宋令箭这毒舌气得翻眼吐舌,但每次都还是忍不住要去招惹她,我都害怕有一天宋令箭会把他脑袋给拧下来。

宋令箭懒得理他,只是轻扯了个嘴角冷笑,轻眯着双眼看着院中落雨。

这时响起敲门声,夏夏起身道:“小驴哥送菜来了,我去拿。”说罢她找了把大伞,边撑边往院外跑,道:“小驴哥,这么快呀,大冷天的冻坏了,快进来烤个火。”

“不了,店里人多,我出来马上就得回去了。”小驴没有进来,顶着雨声大声道。

“好,那我不留你了。有空过来一起玩嘛。”夏夏背着伞,将门外小驴手里的菜篮子接了进来。

“恩,知道的。”小驴很快就走了。

夏夏开始在檐下四处忙和,搬椅子清桌子,宋令箭与韩三笑半点没有帮忙的意思,皆瘫在椅上游神一样地看着夏夏。

饭香阵阵,我也觉得饿了。

宋令箭总算动了动,扭头问韩三笑:“话说回来,我一直想问你件事情。”

“哎哟稀罕,你也会有想要知道的事情。”韩三笑直起身子,一脸得瑟。

宋令箭道:“你那衣氅,到最后到底是洗干净还给人家了没有?”

韩三笑打了个猥琐的冷战,装作没有听见,吸着要流下来的鼻涕:“这该死的雨天,冻死人,我去多拿点碳,顺便叫那个体弱多病的海漂哥哥来吃饭。”说罢僵硬地挣扎了半天,从被窝里钻出来走了。

我忍不住笑了,这宋令箭。不过那衣氅,韩三笑送回来了,就在她新搬进巷子的第一天吧。

这可能就是缘份吧。

宋令箭坐在雨中檐下,目光呆滞地盯着门后那柄安静无声的长黑伞。

有时候我真想进入到宋令箭的世界,去看看她脑子里面想些什么事情,她总是安静地对待周遭一切的发生经过,但在心里却有自己的一张张蓝图。她的魂,飘到哪家哪户去了?

夏夏叫道:“飞姐,小驴哥送了饭菜来,你要吃点么?还是睡着呢?”

我应道:“恩,闻到饭香味,就饿得不行了。就来。”

夏夏道:“我去盛饭,饭还是自家的香。”

我收拾好出去,宋令箭还是面目平静地躺在椅上没动声,我坐了下来问她道:“接下来都不出猎了吧?”

宋令箭嗯了一声。

我笑了,宋令箭不用出猎,这是我唯一不厌恶冬天的原因:“那就不用天天呆山上了,没见哪个冬你收猎收这么晚的,整天见不到你的人影。”

宋令箭瞄了我一眼,那一眼很淡,很轻:“或许是因为你也不闲。”

我一愣,什么意思?

我不敢继续接话,转问道:“对了海漂呢?难得没见你们呆一块儿。”

宋令箭道:“阴冷的天不利他外出,打更的去叫他了。”

我点了点头,可能是又撒谎的原因,我有点不敢跟宋令箭呆在一起,总感觉她好像能看透我心里的想法,然后用尖利又嘲讽的语气来酸刻我。

我看了看院外的雨已经没有刚才大,道:“怎么叫了半天都没动静,该不会又杠上了吧,我去瞅瞅。”

宋令箭没给反应,管自己支牙支牙地摇着椅子。

我拿了伞走出院子,看到韩三笑靠在院门口,也没进去,不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

我叫了他一句:“打更的,说去叫人来吃饭,你门口等睡着了么?”

韩三笑回过头,瞪眼睛吹胡子的对我轻声道:“死瞎子,别大呼小叫的,我正在隔墙偷听呢。”

我瞪眼道:“偷听什么?”

韩三笑招着我过去,指着宋令箭院子道:“当然是听好玩的事情,看在你是个半瞎耳朵灵的份上,过来让你一起听。”

我半信半疑,这家伙,该不会是想捉弄我吧。

我一走过去,韩三笑就把我往他边上拉,手指竖在嘴前让我别出声,小声道:“快听快听,那两个一肚子秘密的人正要谈心呢。”

我往里面看了看,天色很暗,我视力受到影响看得也不清楚,不过海漂的窗开着,屋里灯也点着,能看见里头的两个人,一个是身材高大的海漂,另一个,是燕错。

不过他们都没有讲话,而是盯着桌上的什么东西在看。

韩三笑轻声道:“这两个贼小子莫非知道我躲在这儿么,还是嘴巴里噎了个鸡蛋,半天都不讲话。”

我轻声道:“你无聊不无聊,一个大男人在外面偷听两个大男人讲话,不闲冷啊你?”

“嘘,嘘。”韩三笑拼命捂着我的嘴,他手上仍旧有山泉水的味道,让人感觉很安心。

“你真的相信黑俊是害你爹的凶手么?”海漂开口说话了。

燕错没有回答,我往里头一看,海漂正低头在卷着桌上的卷纸,燕错盯着他卷纸的动作,可能没有注意到他在跟自己讲话——他的耳朵,还是聋的。

海漂抬起头,转头对他重复了一句,问道:“你也在怀疑黑俊到底是不是害你爹的凶手,是么?”

“我不知道。”燕错语声平和,也许只有对海漂,他才这么有耐心。

“你不确定,所以你几次都没有杀他。”

“是。”

“为什么?”

“娘曾说过,他在坠崖之前其实已经身受重伤,那伤已足可夺其性命,但不知为他没有死,坠下崖后所造成的几乎都是硬伤,一个人的内腑在重坠中可能损破或者受到冲击而变形死亡,但绝不会像他那样——”燕错沉默了一会儿,也许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许久才道:“你见过煮熟的地瓜沤水后的样子么?”

海漂不懂:“什么?”

“一个地瓜煮熟后,会很饱满圆润,吹弹可破。但它沤水后,里面本存的热水会跑光,皮因无物支撑而漏皱不堪,没有任何生机。”

“你爹在坠崖前,内腑早已抽光了生机?”海漂马上就懂燕错的意思。

“我多次试过黑俊的身手,偷袭过,明打过,他只是一副空躯壳,决没有那个能耐造成那样的重伤。”燕错心事重重,虽比我小很多岁,却让人感觉涉世很深。

“既然你知道黑俊可能不是害你爹的凶手,为什么还要那样对他?”

燕错咬了咬牙,愤恨地瞪着窗外某处,那股令人胆寒又熟悉的愤怒之火又燃在他的眼中:“就算他不是一切俑作之始,但他坠崖之前手中紧握他的差牌,就表明他与此事绝对有关——他失踪后,黑俊也离奇发疯,你敢说这两者毫不相关么?那个疯子将我认成他的时候,口口声声要赔命给我,若不是心中有鬼,又怎么会有如此反应?!”

“你做那么多事,想那么多法子,是想让他们帮助你么。你为何不直接说?”海漂平和道。

燕错笑了,冷冷的,无望的:“你真觉得他们有多少仗义么?只有他们有兴趣,觉得有意思,才会想去看去听。十六年了,十六年都没有人去查燕冲正因何而消失,那么十六年后,就由我来点起苗头——”

我的心,一沉,原来燕错并没有我想像得那么冲动,他有自己的想法和思量,而且他会运用自己易怒的特征来为自己作掩饰。

我身边的韩三笑,轻叹了口气。

“你不怕么?”海漂问他。

“怕什么?”

“你所点的苗头,会烧伤靠近的人,比如飞姐。”

“你们以为永远的保护,就不是真正的伤害么?”

燕错一直都无法容忍别人对我的保护,对他来说,这不公平,对我来说,过度的保护让我无比软弱,就像爹坚持要扶着我不肯放我独自行走一样,是时候了,我需要自己前行。

海漂目光迷离地看着卷好的画卷,微笑道:“小玉,等你以后就会明白,如果一个人经历过太多的泥泞,见过太多的残忍,有一天他突然看到这世上还有一些东西,极致纯洁,像污泥中不会败落的清莲,像黑夜遮蔽不去的皓月,他就会倾尽全力地去保护它不受世间污染,当是保留生命中最后相信的善美,撇开世俗欲望,排除世间万难,并不容得任何人侵占亵渎。”

燕错煞有介事地盯着海漂:“你——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海漂将手放在了胸前,那颗曾经别藏在他腰带上的珠子已经绳子串起挂在他胸前,而他此时捂着这块珠子,就像在保护自己的某个被收藏的世界一样:“有时候……我经常感觉到有个人,她每次都很轻地将珠子挂在我的胸前,她的动作好慢好慢,好像故意要拖延时间,却一句话也不说。但我始终记不得她是谁,是我的谁……”

我的心像突然被什么纠住了,海漂真的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燕错也似乎悲从中来,轻声道:“有时候我经常在想,如果他没有回忆前以前的事,或许我们还是很幸福的一家,或许我们还生活在叶村里面,过着行医救人的生活,或许现在我就是个郎中,或许……”

是啊,或许,或许他们会是幸福的一家,至少我们两边,有一边是幸福的就可以。

“小玉,人要向前看的。”海漂将卷好的画放入布袋,轻轻地放在了桌子的抽屉深处,“这些过去的事情,何必再让他重现滋扰。”

韩三笑突然离了几步,一步踢开了门,吓我一大跳,他扯着嗓子大声叫道:“大个子,快出来吃饭!”

海漂朝外一看,笑了:“难得。三哥在叫我们去吃饭了。”

燕错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我,退到了我看不见的窗后去,回答道:“这个时候,我想我并不适合与她同桌吃饭,他们也是。你去吧,别因为我脱离了他们。”

“也好。”海漂往外走来,道,“雨大,你可以先在这里躲会再走,免得遇见他们尴尬。”

第二零五章 激将燕错怒旁人

到了门口,海漂笑着对我道:“飞姐也来了,看来我们迟得不轻。”

韩三笑已经跑回了院子,我们走回去时,桌上的猪脚已经有半盘下了他的肚,也不知道他嘴巴怎么长的,一口一个,嚼两下骨头就全吐出来了。

宋令箭好像没什么胃口,只吃饭,菜都没夹几回。

我习惯了她这样,盯着海漂道:“宋令箭说你身体不利阴雨天外出,是怎么了?身子还没好全么?”

海漂笑道:“偏头疼,休息会就好。”

我担心道:“要仔细身体,可别落下什么病根。我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不然的话早得天天盯着你的。”

夏夏一旁笑道:“放心吧,还有我呢,已经买了鸡,一会就放下去炖,熬足火候,晚上都得来喝汤,三哥这次不准你把半只鸡都撕了吃,那可是熬汤的底,最多给你留只大鸡腿。”

韩三笑马上乐得一嘴的肉沫子乱喷,海漂也跟着笑。

平时若是看着两人这样笑,我定会开心地跟着一起笑,但今天我却在想着,他们总是展示出来的笑容背后,有着什么我不知道的心酸过往?韩三笑的没心没肺里,长久地生长着某种愧意,而海漂温如泉水的笑眼里,藏着许多狠心割舍的过往。

此刻看着他们不知是伪装抑或是真心的笑,我竟有些想哭,我从没问过他们的心里压着什么悲伤,只贪图他们给我带来的陪伴与解忧,于是他们也习惯了在我面前掩饰,好像从来都没有烦恼一样。

我总说自己关心他们如一家人,但我有真正关心过他们么?

我放下筷子,莫名地红了眼。

韩三笑尖叫一声,马上离我远远的,举着双手道:“我没偷吃你的猪膀子,不关我的事!”

夏夏放下碗筷,给我递了巾帕:“飞姐,好好的怎么了……”

我接过帕子,泪水源源不断地落下,海漂担忧地看着我,我解释道:“没事,我就是心里难受,憋不住眼泪。”

韩三笑心有余悸地看着我:“莫名其妙你哭什么,还好一大帮子人在,不知道的又要冤枉我欺负你。”

我摇了摇头,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夏夏悲伤道:“早上连姨走了,飞姐心里难受着呢。”

韩三笑道:“人死不能复生嘛,你总不能捧着一个人的灵牌位哭一辈子吧?”

我瞪了他一眼,道:“谁像你这么没良心,人生短短这么几十年,就这么说走就走了,就这么以后再也见不着了,我想起来就……就难受……”连姨的死的确有一部分,但我更害怕的是,终有一天我们会分开,我无法接受任何一个人的离去。

韩三笑叹了口气,过来拍我的背,道:“哎,你什么事都要往心里走一遍,你累不累呢?”

我瞪着他,眼泪刷刷掉:“谁像你这么没心没肺,什么都不往心里去。改明儿万一我死了,你是不是也就叹口气完事了?”

韩三笑扁着嘴看了一眼宋令箭,道:“哪会呢,我肯定也像你这样,哭得鼻涕眼泪一嘴都是行不行?”

我卟一声笑了,又被他气得跳脚:“你才一嘴都是鼻涕眼泪!”

韩三笑道:“好好好,我一嘴都是,那你别在饭桌上流马尿行不?我正吃得香,经不起你这么吓,多来这么几出,改明得换你在我灵堂上哭了。”说罢他夺过我手里拧成麻花的巾帕,没轻没重地在我脸上乱抹一通。

我用力拍了他一下,道:“不准你说这种话,我们都会长命百岁,都会活得好好的。”

韩三笑点头称是:“是是是,我们都是百年不死的老妖精,掉光牙皱着脸,天天吓唬小朋友,成不成?”

我笑了。

韩三笑吸着鼻子坐回到位子上,啐啐念道:“你这丫头,一会哭,一会笑,跟性格分裂似的,也就我们几个粗糙的能忍得下,以后看谁敢要你。”

“性格分裂?是什么啊?”夏夏问道。

“就是,性格吧,有些人粗暴——”韩三笑指了指宋令箭,“有些人傻直——”他又指了指我,“有些人阴险”他指了指海漂,“有些人……可爱”,他指着夏夏,“都有自己的个性,但是有些人,性格可以分成两个极端,懂不?”

我翻着白眼,恨不得掐他,这家伙,什么时候都不忘占这个口头便宜。

夏夏捂嘴笑着点头。

韩三笑煞有介事地解释着,“就这么说吧,你这会明明是哭着的,一扭头又笑了,或者你好好的把这个猪蹄给吃掉了——”韩三笑夹了个大猪蹄放进嘴里,狠命咬着,飞快吐出骨头,抹干净嘴道,“一转身,你忘了,不仅不记得是自己吃了猪蹄,还怪别人把猪蹄偷走了。”

夏夏咯咯笑道:“这不就是三哥你么,自己做的事最喜欢耍赖了。”

韩三笑道:“那不一样,我这不是跟你们闹着玩么,顺便捞个猪蹿吃吃,那那人家是压根不记得,就是前一刻他把你杀了,后一刻他还会扶着你的尸体哭,到处诉冤要给你找凶手。你说吓人不吓人。”说罢他还做了个鬼脸,虽说只是调皮逗笑的,阴森森的天色下看着还是有点碜人。

夏夏瞪眼道:“真有这种人么?好可怕啊!”

韩三笑道:“当然有,你以为我编掰乱造呢,也不能说可怕,只能说可怜,这是种病,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瞧你这小眼神,什么意思?不信我啊?不信的话你问上官衍,他到处巡政说不定也碰见过。”

我想起了梦里那个给布偶人下血咒的那张凶狠的脸,跟温柔慈悲的云娘重叠在一起,或许那并不是梦……

我试着问道:“那,有些人一下很善良,一下又很恶毒,会不会也是因为你说的性格分裂?”

韩三笑道:“可能吧,不过有些人的善良只是伪善,故意装出来的,装不下去了就只好破罐子破摔地到处招人讨厌了——不过你说的这种情况,也有可能吧,要是真有这种人,也挺可怕的。”

不是挺可怕,是很可怕,我甚至都还能感觉到她那只手拍打在我脸上的那种阴毒之力,过去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散过。我对西花原的记忆半点不剩,难道是因为太过害怕而故意要去遗忘了么?

夏夏担忧地拉了拉我道:“飞姐是不是累了?不如回房休息下吧?”

我看了看天色,不点灯的话几乎看不清路,但现在好像午时都没过吧,冬天阴雨的天气,真是有种日月无光的清萧感。

我转头看着宋令箭,道:“我眼睛好得差不多了,燕错的耳朵,你有帮忙在看吗?”

宋令箭道:“他自己无心想治,我就算天天在这坐着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我一愣,道:“他不想治?”

宋令箭轻皱双眉,望着又开始落大的雨点,冷冷一笑道:“聋着也挺好,清静。”

这语气,说得好像在报复燕错的拒治一样,我这么辛苦求她她才同意施手相助,她本来就不是个乐于助人的人,现在还遭受拒绝,就更不可能有下次了?燕错这么白白浪费了这个机会?

她话音一落,燕错就从外面进来了,看了看厅中坐着的我们,招呼也没打一声就径直回后院了。

我起身道:“我会劝他的。”

谁也没说什么,我跟在燕错后面,我知道叫他他也听不见,他走得很快,我才跟到廊道头的时候他已经回了房,正在他要关上房门的一瞬间,我头一次这么眼疾手快地推住了门。

燕错瞪着我,很意外。

我瞪着她道:“为什么宋令箭给你治耳朵你不治?”

他关力地合了合门,我用尽全力抵住。我们就这样僵持着。

“你知道我求了她多久她才愿意给你治,她只要愿意用心治你,你的耳朵已经好了一半了。”

燕错翻了个白眼,甩门往屋里走去。

我跟了进去,拦在他前面:“你给我站住,我在跟你讲话,你能尊重一下我么?”

燕错冷笑:“你忘记了我是聋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咬了咬牙,怒气从脚底升到头上:“原来你也知道你是聋子,你就这么高兴当聋子吗?你就这么享受这种疑神疑鬼的感觉,这么喜欢盯着别人才知道别人在说什么吗?!”

燕错眉一挑,腮帮咬动,显然被我的话激怒了。

“病从浅中医的道理大家都懂,我的病已经太晚了,可是你明明还有机会,为什么要为了这么一口莫名其妙的破气而放弃?如果我根本不管你的死活,你聋了我不是应该更高兴么?但如果、万一我要是真心的呢?人生只有几十年,谁也不知道突然就没有了,你为什么要跟我呕这个气?为什么要浪费一个人对你的真心?把你治好了我有什么好处?啊?”说到这里,我眼泪已经毫无气势地掉了下来。

燕错退后几步,咬牙切齿:“我聋不聋跟你没有关系,我自己的选择,我也从来不会后悔。”

我被他这死猪不怕开水烫得德性气得上火,怒道:“你不会后悔,但是我会,爹将你交托给了我,那你就是我的责任,我不想黄泉路上无颜面对他的信任——你就这么烂泥扶不上墙的?好——你如果不想治,那就别治了,人家还不希得治你!那你就离开这里,我不想要一个人残心也残的弟弟,爹说得对,你就是个错误,你根本不配姓燕,不配做我们燕家人!”

燕错目瞪如铃,凶恶地推了我一把:“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自己也是个半截入土的废人,燕家一门没有一个正常人,有什么好稀罕的,我耻为燕家人!”

“谁人如此大胆,敢辱燕姓荣光?!”

一个洪亮的声音如钟大敲,几乎要掀破雨中的雨檐,我转头一看,看到门外的几个人,瞪大了眼睛——

第二零六章 雨中比斗显真章

不知何时站在廊道里的这三个男人,很陌生,但为首的那个我识得,是昨天来过又匆忙离开的宗柏。

他来这里干什么?还带了两个不认识的男人。

“黄毛小子,口出狂言。”说话的,是站在宗柏后面的一个年轻男人,三十未到,浓眉大眼,皮肤略黑,一身黑衣劲装,头发侧编辫高束到脑后,再用绑带编束垂在背后,他看上去挺讲究衣着打扮,整个人显得干练锋利,英姿飒爽,此时他正抱臂瞪着燕错,浓眉飞扬,一脸怒气。

这声音,我像是哪里有听过。

站在他边上的那个人也是张陌生脸孔,四十多岁,发盘成髻,看起很很朴实,很沉默,大冷天的手袖捋至胳膊肘,他只是垂着眼睛看着地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燕错交叠双臂,像只尖刺拔竖的刺猬,冷冷瞪着这三个男人,一脸的不屑与防备:“我还以为你今天是长了什么能耐了来教训我,原来是请了外援来壮胆,怎么,要一起对付我么?”

我急于解释:“我没——”

“大哥,让我来教训教训这个臭小子!”年轻的黑衣男人又说话了,看上去是个冲动率性的人。

边上两个人都没说话,黑衣男人像是得到了许可,扯起嘴角笑了笑,偏于邪气的笑容在他脸上也不显得令人厌恶,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好看——这是什么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我正这么想着,这男人转头对我笑了笑,很是明媚温柔,道:“大小姐请往边上站一站,刀剑无眼,伤到您了可不好。”

我一愣:“什么刀剑无眼,你们要干——”

话没说完,燕错一把推开我,往院子里走去:“来就来,怕你不成!”

黑衣男人笑得深了,似乎终于等到了自己在等的时刻。

他跃步跟到院中,这下我看得清楚了,他身后背了一把长剑,雨依旧在下,一下将他黑色的锦衣淋湿了,而他却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剑,英姿勃发。

他伸出手拔出长剑,嗡的一声剑鸣,刺痛我的耳膜。我不懂武功,但我知道这剑一定很锋利。

燕错冷冷盯着他。

我有点慌,想叫人来帮忙,四下找了番,看到海漂倚在廊道尽头,碧绿的眼睛微微发光——海漂还在,那宋令箭应该也在,他们就这么坐看热闹么?他轻轻朝我摇了摇头,是让人别插手么?

我扭头看了看院中情况,黑衣男人身形较为修长,但燕错壮硕许多,冰冷的雨点打在他们身上,丝毫没打落他们的气势。

黑衣男人抬了抬高傲的下巴,挑衅道:“亮出你的兵器,我朱静不对赤手空拳之人。”

朱静?这名字,我也听着耳熟。

燕错握了握拳头,道:“看看你有斤几两,才配我亮出兵器。”

朱静皱了皱眉,笑道:“好大的口气,那就让你看看我有几斤几两!”说罢他单脚一点,跃起向燕错刺来!

这是动了真格么?!

我紧张地看着燕错,他很沉稳,眼见朱静要刺剑而来,他也轻点了双脚,向后移去——没想到他看起来健硕,行动却很灵活,此时就像只雨天飞行的燕子!

朱静一个回旋,跃到燕错身后,燕错反应极快,一个后翻伸腿,将朱静刺来的剑锋踢离了自己。

朱静挑了挑眉,突地伸手将长剑向天空刺抛而去,燕错没料到他有这么一招,盯着离手的长剑看去,朱静趁他不备,飞快伸手向他擒去!

“燕错!”

燕错根本听不见我的声音,但他很敏锐地感觉到了朱静动时带起的风,飞快向后倒去,虽然躲过朱静的擒抓,但还是很狼狈,正在他倒下欲站起时,那刺向半空的长剑已经落下,眼见就要刺他的眉心!

“燕错!”我跑了出去,绝望大叫道。

燕错瞪大双眼,做什么动作都来不及了,他飞快地挥臂挡住了脸——

这时朱静向前蹿了一下,他的神情有点慌乱,好像要去抢剑,那动作,像是害怕伤害到燕错一样——

那剑又长又锋利,一定会刺穿燕错的手臂,再刺破他的脸……我不敢再看,猛地闭上了眼睛!

燕错,你不要有事!谁能救他?

但是,我却听到了“叮”的一声,很清脆,我睁开了眼,燕错的手臂没有流血,朱静则飞身在取欲要倒地的长剑——

燕错的手怎么没事?难道他是铜皮铁骨么?

朱静笑道:“原来你还留有一招——我没有输你,只不过比武过招点到即止,我可不想滥伤人性命。”

燕错低头看了看手臂上那个被长剑扎出来的小洞,咬了咬牙,伸手往臂袖里一拉,一根小臂长的黑色木棍已经在了手里,这木棍他随身这样绑在臂上也不知道做什么用,但刚才的确是这棍子为他挡了一灾。

朱静猛地收起长剑,瞪着燕错手里的棍子,再转头看着廊道里的两个男人,似乎在探寻着什么。但那两人却直勾勾地盯着燕错,没给朱静任何眼神上的暗示。

朱静咬了咬牙,挑眉道:“这就是你藏起来不敢示人的兵器么?——也罢,既然你亮了兵器,那我们就公平过招,免得说我胜之不武——不过,你的棍子这么短,怎么接我的长剑?”

燕错也是个爆脾气,经不起别人激,马上好斗道:“你看着,我的棍子哪里比你的剑短!”说到这,他双手握棍,用力一转,我听到卡拉一声,他将棍子往空中用力一甩,小臂长的棍子一下展开竟约有半丈长,他旋转了一下长棍,钉的一声竖在身边,整个人都像是拥有了一股道不明的强大力量。

“玄铁棍!”朱静失声道,这时雨又下大了,将他的那种恐慌的情绪打碎在雨点之中。

燕错看了看棍子,奇怪地盯着他:“怎么?还打不打?”

朱静咬了咬牙,利落地将长剑插回剑鞘,道:“不打了。”

我拼命摇手道:“别打了,都湿透了,这么冷的天要冻僵了。”

两人都没理我,仿佛这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燕错冷笑:“畏敌就是不战而败。”

朱静挑着眉:“不打并不是认输,我畏的不是你,即便是输了,也是输在兵器之上。你手中玄铁棍可摧万刃之器,我可舍不得让我随身长剑成为棍下器魂。”

燕错翻了个白眼,卡拉一声,长棍回为半臂长,放回到臂袖之中,不屑道:“怕输就是怕输,砌这么多华丽字眼作甚——若是你怕我手中棍子缠坏你的宝贝长剑,那我便赤手空拳与你打。”

朱静见燕错收起了棍子,转了转眼珠子,道:“也好。刚才看你轻功不赖,我们比轻功如何?”

燕错看了看窄小的后院,道:“怎么比?”

朱静想了想,道:“这院中有束力,展内力则会受损。我们出了这院子,去村口摘一片未掉落的火树,再折回这里摇门口金铃,谁先到就算谁赢了。”

燕错冷笑:“比就比,谁怕谁。”

我急道:“好大的雨,不如挑个天晴的日子……”

没有人理我,他们都往外走去,宗柏身为长者,居然也没有阻止,反而像是要出去大院看戏的样子。

我只好跟着往外跑,一到前院,宋令箭与韩三笑居然还坐在那里细嚼慢咽的吃饭,夏夏则倚在走道边上,想是刚才一直在边上安静看着,海漂则在一边,对着我露出令人安心的微笑。

看这样子,我是不用担心么?

朱静指着夏夏道:“小姑娘,就由你发号施令说开始。”

夏夏指了指自己,看了看我们,点了点头。

朱静与燕错两人都已在门口准备,两人蓄势待发,像两只等待离弦的箭。

“开始!”夏夏尖利的声音刺穿沉闷的雨声。

朱静燕错两人,一眨眼就没了人影,扬起金铃清脆作响。

韩三笑喝着肉汤,语音不清道:“你说他俩,谁能先回来。我赌聋子先回来,输的人赔一锭银子。”

余下的那个陌生男人,瞪了韩三笑一眼,似乎在怪他口没遮拦。

韩三笑笑道:“瞪我干什么?你若是不服气我赌你兄弟输,你赌他赢便是了。这赢有输,才成赌盘么。”

那男人竖着眉毛要说话,宗柏低声道:“项舟,不必多言。”

项舟——刚才的叫朱静——

这么一连,我就想起来了,早上陈冰刚跟我说过,他们是另两个跟随上官衍的随从。

不过看他们一身傲气,哪里像个随从?也难怪出身市井的陈冰与他们格格不入。

再往前一想,秦正那次在院中被擒的时候,好像这几个随从也都在的,其中有个还从秦正手里接抱过我,那人似乎是朱静……没想到是这么个俊朗傲气的小伙子呢。

我摇了摇头,怎么这时候想这些,雨仍旧在下,我担忧地问道:“他们……不会又再打起来了吧?”

宗柏盯着我,用昨天那种令我心惊肉跳的眼神,倒是项舟,对我十分客气,低头道:“朱静有分寸的,不必担心。”

第二零七章 战马之约空饮酒

韩三笑一脸嬉皮笑脸看好戏的样子,指划着门口没进来的夏夏道:“夏丫头,这么冷的天,快去里面拿些好酒出来待客呀,顺便去擦点老生姜熬汤,呆会儿两个小鬼头回来都得冻成狗。唉,若是我押他们两人回来都成落汤狗,那这赌必定有赢无输了。”

两人都没理会韩三笑,各挑了檐下两个角落站着,夏夏去厨房拿了些陈酿,放在暖炉边上烤着,但因为昨天宗柏奇怪的态度,所以我们两人谁也没主动去劝酒。

刚才我也淋了些小雨,现在全身有点僵麻,夏夏抱了些衣裳放在绣房,出来见我仍在檐下张望,将我往里头拉了拉,道:“飞姐不用担心了,干爽的衣裳我都备好了放在绣房,里头的暖炉也起了,他们一回来就能换上干衣服,我现在去厨房熬烫下姜,这样喝了就不怕风寒了。”

夏夏总是这么细致体贴,我点了点头,说不清心里是感激还是担心。

我想想去村口一个来回,应该没有这么快,便去了绣房看看夏夏准备了什么,是些简单的披衣与氅子,许多是爹以前做粗活的时候披穿的,那些他喜欢的体面衣裳,我细细的都收在书房,一件都舍不得拿出来,生怕拿多拿旧了,他回来会穿不上——可是现在,仿佛再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这时外头突然摇椅支牙,也有了细碎的脚步声——怎么?他们回来了?

我抱了两件氅子,快步向外跑去,宗柏与项舟都已经半个身子在了雨中,微抬头看着巷中天,连懒得没骨头的韩三笑都直起了身子在看,宋令箭倒是很淡定,喝着热汤,看着门上金铃——也是,想看最终输赢是谁,只要看谁先摇得它就行了。

我也向外看去,只见巷墙上急速跑着两个身影,虽然速度很快,但还是能认出左手边的是燕错,右手边的是背着长剑的朱静。

这么快?!这么点时间,都只够我走到市街上,他们居然村口一个来回了——不过,照他们的速度来看,好像不分先后。

这时燕错突然掉落了——

糟了,难道是巷墙太过湿滑,不慎滑倒了?!

边上的朱静也停了停,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去帮扶一把。

但出我意料之外的是,燕错掉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落到了地上,并借着坠地的速度飞快俯身向院门冲来,这样他相比于朱静就省去了减速落地的时间,自然快了很多。

他冲到了门口,伸手摇了下金铃。

叮铃一声,清脆可人,像在祝赞他的胜利。

我宛尔一笑,余光看到宗柏与项舟的脸上,也不动声色地浮起了一丝微笑——

奇怪,他们不是应该希望朱静赢的么?怎么会笑得这么会心?

来不及多想,我拿起伞撑开向他们走去,朱静也已经落地,两人都俯身在喘气。

我飞快地将氅子一人一件地搭在了他们背上,燕错抹着脸上的雨水,我一直不知道,他居然有身这样的本事。

朱静抬头看了我一眼,笑道:“谢谢大小姐。”笑容明媚,倒是很俊朗。

燕错也许没有意识过来要抵触我的关心,伸手举了举手里一枚被雨淋蔫的火叶,笑道:“我赢了。”

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孩子气的表情,就像是小时候跟邻居家的孩子比谁先跑回家,站在自己院子里得意的大笑一样。

朱静喘着气,愿赌服输地朝他抱了个拳。

这两人,都像没长大的孩子。

我扔了帕子给朱静,再帮燕错擦着脸上的雨珠,道:“都快进去吧,换下湿衣裳,免得风寒了。”

朱静淋着雨飞快跑到檐下,解着背上长剑,对着项舟道:“大哥,我输了。”那表情,却一点都不难过,倒像是很释怀、很开心。

项舟点了点头,道:“凡事不进则退,闲废了一身本事。”

朱静笑了笑,道:“太久没跑了,拉拉筋骨也好,是该多练习了。”说罢开始解外衣,我以为他只是解掉湿透的外衣,没想到解了外衣,他还没停止,还在继续解衣裳,根本不管周围这么多人,一边还说道,“后面那招,我没想通,若是我会了,我定不会输的……”

我目瞪口呆,因为他上衣脱得只剩了里衣,湿透的里衣印出他背上两道很深很长的疤——

项舟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大声喝止道:“主人家中岂可乱没规矩?!还不把衣服披回去!”

朱静看了看我,再看了看沉默的宋令箭,拍了拍脑门子,连忙将衣氅披上了,率直笑道:“平常一屋男人,都习惯了,忘了。”

我笑了,指着绣房道:“不打紧,屋里也起了暖炉,比檐下暖和,这位大哥不嫌弃的话进去层里换吧,里头有些干爽的衣裳可供换穿。”

朱静对着我明媚地笑了,道:“谢谢大小姐。”说罢转身进绣房了。

大小姐?这次我扣得清清楚楚,怎么用这么奇怪的称谓叫我?

燕错也欲回房,项舟却拦在了他面前,道:“且慢。”

燕错马上又是一脸我所熟悉的嘲讽表情,防备大开,瞪着他冷道:“怎么?兄弟输了都认了,你还要为他强出头么?”

项舟道:“游戏之赌,输赢何妨。我只是不明白,朱静的‘燕行云翘’每一式都掌握得非常完美,可以说是我们几人中轻功最好的,你前面步法与他招招相似,却在最后关头以十三步之外的步法赢了他——若是他有所防备知道接招,他决不可能会输给你。”

燕错挑眉道:“出奇制胜,才是致胜之道。况且谁说我的最后一步就不是’燕行云翘’了?谁说它总共只有十三步?”

项舟自负道:“不可能,燕行云翘总共就只有十三步,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燕错皱了皱眉,来回盯着宗柏与项舟:“你们怎么知道‘燕行云翘’,你们认识他?”

项舟显得有点咄咄逼人,道:“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最后这一步是什么?”

燕错道:“倦燕归巢。”

项舟的目光,突然间就涣散了。

燕错奇怪地看着他,道:“你问完了吧?你若不服,改日再与我比。”

项舟让开了道,沉默地盯着地,轻念了一句:“倦燕归巢……呵呵……好一个倦燕归巢……”

这项舟,怎么了?他们在说什么我也不懂。

我抬头看了看宗柏,哪知道他眼里满是悲伤,转身走入雨中,消失在院门拐角。

项舟转头看了看暖炉上的陈酿,仰头凄凉地笑了笑,也跟着宗柏一起走了。

这两人——好奇怪——

那朱静还在里头换衣服呢,都不管他走了吗?

韩三笑叹气道:“好不容易赢了一局,却没人押注,真是没有发财的命哦。”

燕错瞪了一眼韩三笑,对海漂道:“我回房了。”

海漂点了点头,我叮嘱道:“记得快把湿衣服换下了。”

燕错才像是突然意识到了我在边上,猛地远离了几步,瞪了我好几眼,将衣上的衣氅扔回到了我肩上:“不用你假好心。做作!”快步转身走了。

我哂哂地收了伞,不过也习惯了燕错这么对我,海漂却看着我眯眯笑,道:“飞姐也淋了半身雨,氅子披着捂一捂也不是坏事。”

我低头看了看燕错,海漂的意思是,燕错故意要扔来给我披的么?他会关心我?

“咦?怎么人都走了?比完了么?”夏夏厨房院子跑过来问道。

韩三笑道:“难道还坐在这里等你的老姜汤吗?都各回各家了。”

“那谁赢了?”夏夏问道。

“你的小哥哥赢了。”朱静从绣房出来,整理着衣裳回答道。

夏夏转了转眼珠子道:“谁的小哥哥?谁是小哥哥?”

朱静来回看了看,道:“不是我,自然就是另一位了——咦,我大哥他们呢?”

我答道:“走了。”

朱静一挑眉,没反应过来:“走了?不等我?”

我点了点头。

朱静歪了歪嘴,抱臂盯着院外的雨。

我笑道:“淋了雨又跑了会,饿了吧,这儿还有些饭菜,不嫌弃的话就吃点暖个身子。”

朱静却盯着暖炉上的那壶酒,问道:“这酒?我能喝点么?”

我点了点头,还没说什么,朱静已经拿起酒瓶,直接对嘴闷声喝了大半,然后对着雨点沉默,似乎在安静地品着嘴里的酒。

“一样的味道……”他点下头,剪眉闻着瓶口飘出来的酒香。

夏夏奇怪道:“酒不都是一个味道么?”

朱静轻声道:“不一样,不一样。”

韩三笑问道:“那这酒,跟谁家的酒一样?”

朱静英气的眼里竟有了些雾气,轻笑道:“老家的酒。”

“老家的酒?你老家哪里的?”

朱静没有回答,将酒瓶放回了炉上,轻声道:“昔日战马之约,今日唯酒熄誓。”

谁都不知道这个朱静在缅怀些什么,但我能微弱地感觉到,他看我时的眼神很温柔,很明媚,跟他拔剑时好斗的样子截然不同。

朱静叹了口气,抬头对我道:“我也该走了,这衣裳,我回去换下后送回给大小姐。”

我了笑笑,道:“旧衣裳,不碍事的。”

朱静将长剑紧紧缚在身后,对着我们一抱拳,道:“我该走了,改日再来拜会——”

“哎——”

我转身去拿伞,朱静已经纵身一跃,如雨天的燕子消失在墙头,好不潇洒。

这三个人,都古古怪怪的,下雨天都不爱打伞,好不容易换的干衣裳,不是又得湿了么?

第二零八章 大雨翻泥花原臭

夏夏问我道:“那姜汤,怎么办?”

韩三笑道:“自然一人一碗分了呗,盛个大碗的,给你家燕错小哥哥送去呢。”他阴阳怪气的逗夏夏。

夏夏白了他一眼,道:“我才不送,好端端的看人脸色。要送——海漂哥哥送好了,你送的他一定会喝,省得怕我下毒害他。”

海漂笑了笑,道:“我送,我送。”

夏夏翻了个大白眼,甩着辫子去盛姜汤了。

我仍旧很奇怪,问韩三笑道:“宗柏怎么突然带着这两位差大哥来了这里,有说什么事么?”

韩三笑盯着我道:“你咋知道那个不说话的凶大叔是宗柏?”

我回答道:“昨天他跟上官大人来过,所以知道啊。”

“他跟上官来干嘛?我怎么不知道?”韩三笑一脸闲事精的样子。

我瞪他道:“你天天不见人影,哪里会知道。就拿了点云娘做的点心来看看我么。”

韩三笑挑了挑眉,道:“这云娘,倒是挺把你放心上。”

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奇怪了,昨夜以前,我好像没有正面与云娘交往过,夜声假扮的我最多也只是跟她打了声招呼,她怎的这么热络要让上官衍来送东西给我?难道——

难道什么,我也想不出来,我有点害怕往某个方向去想。

夏夏接话道:“昨个来了,也是这么一声不吭,然后又莫名其妙走了。今天来了,说是要代夫人来看看飞姐你怎么样了,不过好像也没有热情很多的样子嘛。”

原来是夫人让他们来的——

不过,一下来三个,也太客气了,而且不是有陈冰送我回来么,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韩三笑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宋令箭道:“没想到,朱静这小子,轻功这么好——当时院中捉拿秦正的就是他吧,以他这样的轻功,怎么可能会让秦正逃掉?也难怪上官衍要生他们的气,原来是故意放了水。”

宋令箭挑了个眉,微笑道:“我好奇的是,以他如此心高气傲,居然畏惧燕错的玄铁棍不战而认输,看来比武过招是假,想让燕错展露玄铁棍是真。”

韩三笑道:“燕错一个小家伙,手扣扼腕扣,臂附玄铁棍,也不知道这诺大的使命,他这牛一样的脾气能不能负得起。”

宋令箭疲倦地闭上双眼,轻抚了抚太阳穴,只是扯嘴微笑。

海漂轻笑道:“许是他们也有三哥如此疑惑,才要来这一趟试真章。”

韩三笑抬眼看了一眼海漂,难得正经地笑了。

他们这对视的笑容高深莫测,似乎在传达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愈发让我自己觉得自己是脑子不好使的那一个,连新来没多久的海漂都赶到我前面去了。看来天份这东西真的强求不来,跟时间早晚也没有关系。

宋令箭起了身,走出屋檐,海漂的伞就刚好展挡在她上空,她看了海漂一眼,接过了他手里的伞,似是不愿意与他同行一般,再扫了我们一眼,道:“聊着吧,我回了。”

我心疼地看了一眼海漂,这宋令箭也太不给面子了。

我对宋令箭皱了个眉,当然是讨好性的皱眉,对她我几乎没脾气,也不敢有脾气,好声好声道:“回去也是一个人呆着,要是嫌这冷,绣房里呆着好了么?”

宋令箭已经倚身往外,轻飘飘的声音消散在雨中:“不了,太吵。”话音收在她身影消失的门口,今天的宋令箭,让人感觉好弱,她是不是病了?

海漂失神地盯着她踩出晕圈的水洼,空气中有种让人窒息的沉闷。

韩三笑见人都散场,打了个哈欠,抱起被子道:“我进绣房睡会,你们当在自己家,吃饭的时候一定叫我,千万别担心吵到我。”

海漂对夏夏道:“我去拿姜汤。”

夏夏拉着他往厨房走道:“我去盛,海漂哥哥你也喝一点吧……”

我轻叹了口气,回了房间,对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照了照,换下了不属于自己的衣裳。

雨越下越大,乌云盖顶天暗如夜,现在吃饱喝足又淋了点小雨,我倚在床上酝酿睡意,听到外面有雨点打在伞面的声音,有人从院里出去,细碎的脚步消失在巷中,是夏夏去连家了吧,这孩子。

我终于放心睡去,沉沉的一觉,无梦无行,非常饱满安静。

一觉醒来,雨已经停了,天已大亮,这是什么时辰了?我好像睡了很久,还以为醒来后应该是晚上了。

我推开窗往外看了看,明晃晃的日光有点扎眼,但的的确确已经放晴,甚至连地都已经干了。

“夏夏——夏夏——”我叫了几声,没人应,难道还在连家帮忙没回来么?

我出了房间,外厅里走了一圈,空荡荡的没有人,转去后院,仔细听了听燕错屋里的动静,也没有声音——

我敲了敲门,没有他语气暴燥的应门声,轻推门看了看,房里的确没人,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被铺叠得平平整整,好像从来就没人居住过一样。

我来回看了看,蹑手蹑脚走了进去,好奇地四处看了看,燕错也真是奇怪,一点随身物件都没有——柜门打开一看,那件他常穿的衣裳整整齐齐地挂在里面,一摸微微还有一点潮,可能挂在里面晾着吧,这燕错,还真是宝贝得要命,生怕放暖炉上着火没了不成?

“你在我房间鬼鬼祟祟干什么?!”突然一声怒吼,我“啊”的尖叫了一声,感觉魂都要吓没了,飞快连跑带滚地冲出了房间!

“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想来问问你有没有受风寒——”我拼命道歉,语无伦次,但接下去的话我再也说不出来,因为一股恶臭味灌进我的嘴巴,一阵呕意让我闭嘴想吐。

这股恶臭味,是从燕错身上传来的,我张眼看着他,哪知他凶神恶煞,眼瞪如铃,指着外院道:“走远点你——谁让你碰我的东西了!”他猛地蹿进屋子,小心翼翼地拉着衣裳检查着,生怕我给他哪处弄破了似的。

我怕得牙齿打架,根本不敢再听他指责,疵着牙就逃了。

我真没用,哎。

等跑到了前院,我才突然后悔,我为什么要怕他?明明我比他大,明明我是姐姐,我为什么要怕鬼一样的怕他啊?我进一下他的房间不行吗?凭什么要看他的脸色?

我气不打一处来,又不敢回去找他吵架,只得对着门上金铃发泄闷气:“臭燕错!臭小子!长姐如母听过没?!长幼不分,没礼貌!下次再敢这么对我说话,我——我就骂死你,我戳死你戳死你!”

我真没用,哎。

金铃清脆地响着,像夏夏咯咯笑我的声音。

不对——

金铃的影子,怎么是这个朝向?

这明晃晃又冷无温度的阳光,怎么是从东边照过来的?

难道现在是早上?我一觉睡到第二天?

“瞅着金铃看啥呢?飞姐你也学那些人,一来就盯着金铃看半天,我就好奇有什么好看的。”

我吓了一跳,拍着乱跳的心门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不声不响的吓死我了。”

夏夏瞄了我一眼,挎了挎手里的篮子,道:“从你盯着这金铃看的时候,我就来拉。今天起得这么早,看来是一觉睡得饱饱的了。”说罢往厅里去,将篮里的东西摆放好。我看了看,是些元宝纸,可能是刚买来要叠元宝的。

我问她道:“现在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了?”

夏夏摆放着东西,头也不抬,回答道:“刚到辰时,还早。”

我一乍舌,走了进去道:“辰时?我昨天睡下的时候,才过未时,我睡了一整天啊,我说醒来怎么天是亮的,你怎么也不叫醒我?”

夏夏道:“飞姐难得睡个好觉,睡到饱了自然会醒的,反正也是雨天,没什么事做——饿了吧,我去厨房给你弄点吃的——”

我拉着她坐下道:“不用急着忙了,我自己能照顾自己。这些——你去看过黎雪了么?”

夏夏点了点头,神色倒也平静,折压着元宝纸道:“看过了,真叫人担心。”

“怎么?哭得很伤心么?”我想起黎雪小时候默默流泪的样子,小时候总是我护着她,我比她坚强多了,可是慢慢的大家都变了。

夏夏叹了口气,摇头道:“就是没哭才让人担心,我怕她这么压抑自己的情绪,迟早会出事的。黎姐姐太内向,也没什么朋友——”说到这,她突然没了声音,好像怕我难过似的,转而又言道,“不过还好,那眉尾有疤的差大哥一直在帮着,不然我真不放心她一个人呆着。”

陈冰还在照看着么?

我拍了拍夏夏的头,道:“连姨去了,你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好了,飞姐面前没什么好藏的。”

夏夏看着我笑了,清澈的眼睛闪亮亮的折着明媚的阳光,我第一次发现她已经长成了大姑娘,有着女人该有的娇媚与柔丽了。

“已经不难过了。宋姐姐说得对,人死了活着,只不过是一种形式的转换,连姨活得孤独,死了可以与他们团聚,其实是件好事。这丧事是喜丧,我们要笑着送连姨走的。”

宋令箭这家伙,嘴里说出来的话都没人情味,不过这话,也算是说到位了,夏夏一直都将宋令箭的话当信条,但愿她以后不会变得像她这样尖酸又爱藏心事吧。

第二零九章 手心温暖眼冰凉

夏夏手脚利索的已经叠了四五个元宝,扔在边上的筐里金灿灿的很亮堂,一边道:“这些元宝要赶紧给叠了给她送去,今天是过身第一天,得多烧些下去,让连姨在下面也能打点打点。”

我帮着一起叠,道:“怎么不在那儿叠了再回来?拿来一叠纸,送回去就是一筐元宝了,来来回回多累。”

夏夏道:“这不是不放心飞姐你一个人在家么,宋姐姐和海漂哥哥大早就去给郑小姐复诊了,三哥下了更吃了饭也回去歇着了——那个燕错——大清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溜哒了,这一整条巷底就飞姐你一个人,总得有人在这儿应应你嘛。”

我暖心地笑了,推推她的脑袋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至于见不着人就哇哇哭吧——而且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娘不是也在么。”

夏夏像是突然意识到这点,鼓起嘴点了点头:“糟了我又忘记了,但愿她没听见吧——对了飞姐,今天要是你没什么事的话,就别往西边走,知道吗?”

我奇怪道:“怎么了?我还正想说,趁今天晴着想去看看珠宝怎么样了呢。”

夏夏摇手道:“还是改天吧,今天我刚上街就听到市上人说,说昨天那场大雨把西坡的泥地冲开了,臭味飘了十几里,还好现在刮的东北风,将那臭味往西头吹,不然的话要是往东吹,我们一镇的人都要被熏得没法活了。”

我惊讶道:“会有这事?”

夏夏道:“是啊,咱们这边还好,没什么味道,市上已经有点臭味了,所以大家都不出来活动了。我还问过眉尾有疤的差大哥,他说衙门应该很快就会派人处理的。”

我好奇道:“怎么会有臭味?平时经过的时候也没闻见过呀——”

“那西花原这么诡异,什么怪事没有呀,谁知道那些土堆里埋着什么东西,这么多年没人去翻弄,肯定臭气熏人了——飞姐你也别多问了,胆子这么小,多问了又要多想,多想了又要自己吓自己。”

我喃声道:“也不知道上官大人病有没有好转点——这都病着呢,又出事了,那西花原鬼怪得狠……”西花原里那浑身浴血的女人突然浮现在我脑海,狠狠地吓了我一大跳!

夏夏道:“哎,今年真的古怪得狠,在这儿呆这么多年都平平静静,今年的事出个没完没了,还好现在在任的是上官大人,要是换了以前的赵大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是啊,今年,为什么是今年?今年有什么不一样么?

我是不是该好好地将事情排个序,然后想想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多事?

“咦,海漂哥哥回来了——”夏夏飞快站起了身,往外跑去。

我跟在后面,海漂已走到对院门口,见我们出来了,便举了举手里的一个用布包着的盒子,笑道:“我先放点东西,一会就来。”

夏夏打趣道:“什么东西这么宝贝,一定得放回自个家里头去?”

海漂抱了抱怀里的东西,笑道:“怕三哥会抢的宝贝,还是放回小屋中安全。”

夏夏笑着回了里头,道:“一定是与宋姐姐有关的,这海漂哥哥,只有是宋姐姐的事情,才会这么认真。”

我喃声道:“是啊,但是宋令箭好像从来都不在乎。你说人这一生,能有多少个在乎自己的人,为什么她能狠得下心,都可以装看不见听不着呢?”

夏夏轻声道:“也许——也许她有苦衷吧,宋姐姐是个好人,可能只是不想有所亏欠,所以才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好吧,她对飞姐不也这样么,什么事情都要算得明白,是吧?”

的确是,我还经常觉得她这样太过见外,但是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这样。

说到这,海漂已经进来了,我拉着他坐下,问道:“郑小姐的病怎么样了?你们大早出去,怎么现在才回来?宋令箭呢?”

海漂盯着筐里的纸元宝,可能没见过,所以很新奇,捡了一个放在手里玩着,回答道:“她中途有事,晚些回来。郑小姐病大好,大宝照顾得她很好,给她做了好多可口点心,不过令说飞姐吃不得,夏夏呆会去对院拿几个。”

海漂这一天天的,话说得越来越流利,一段话也能越说越长。

原来刚才要藏起来的宝贝,是大宝做的点心。

郑珠宝与黄大宝,可能也已经对自己的命运妥协了——或许,他们从来就没有反抗过。

我叹了口气,想起梦中郑珠宝倔强到不惜摧毁自己来反抗命运的那种偏执,竟不禁觉得有点害怕,道:“但愿他们能好吧。”

海漂像是也有很多心事,迷茫地看着远处。宋令箭这个家伙,又把他一个人抛下了。

“这是什么?金光闪闪的真好看,作什么用?”海漂很快调整好心情,将纸元宝好奇地放在手中滚来滚去。

夏夏拿了回来,妥妥地安放在桌子中间,像个大姐姐似的拍了拍海漂的手,道:“这是给死人在地府用的金元宝,可不能随便玩的。”

海漂笑了,道:“人死了,还要用银子么?”

夏夏道:“当然要用了,地府也得有地住有银子使——”

海漂笑道:“也好,这样人死了也能说是以另种形态活着,”说罢他饶有兴致地拿了张元宝纸,反反复复看着,道:“怎么折的?教我。”

夏夏道:“好端端的学这个干什么?这是白丧物,不吉利的。”

海漂道:“往生者的礼物,也是一番心意。”

夏夏感动地看了一眼海漂,由衷道:“海漂哥哥比我们这谁都好——”

我故作生气道:“比飞姐还好么?”

夏夏点头道:“对呀,飞姐的好说三天三夜说不完,但是海漂哥哥的好,却让人无从说起呢,而且海漂哥哥胆子比你大,猜谜语一猜一个准,可比飞姐你聪明多了,而且也不像飞姐你这么爱哭总是叫人担心……”

我不满道:“去去去,真是丫头长大了胳膊肘向外拐,一个劲数落我的不是了你——”

夏夏咯咯笑,将元宝塞在我手里,起身道:“飞姐自己也没话对了吧,你来教海漂哥哥吧,我去厨房找点吃的,很快回来。”

海漂笑着目送,手里的元宝已经折了一半,居然平整方正,私毫没有错了步骤,他只是看夏夏折了这么一个,就知道怎么折了?

“夏夏妹妹只是拿飞姐寻个开心,别放心上。”海漂将折好的元宝递给我,笑问道,“不知道有没有错了细节,飞姐检查一下。”

我轻轻折鼓起元宝,丝毫不差,虽然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但海漂学得的确很快,正常人起码得看个两三遍,折错个三两只才能折个对的。

宋令箭从一开始就排斥海漂,难道是因为她一早就知道,他聪明得深不可测不可捉摸么?但是聪明也是罪么?

夏夏很就回来了,气鼓鼓的坐了下来。

我见她两手空空,奇怪道:“怎么了?厨房里没吃的,叫耗子偷吃光拉?”

夏夏翻了个白眼,道:“耗子都没他这么可恨——”

这时后院突然飘来一股姜与糖的味道,在冷冬的早上特别暖心,她昨天煮的姜汤又在热么?

海漂闻了闻,抬头道:“什么味道这么香?”

夏夏呼着气道:“还不是那个燕错,刚才叫他吃饭也不理,钻到厨房去也不知道在干嘛,还将我赶了出来,生怕我要偷师一样。”

原来是被燕错从厨房里赶出来了,难怪两手空空,这两个斗气冤家,我笑道:“燕错耳朵听不见,他不是有意不理你的么。”

夏夏用力地折着元宝纸,愤愤道:“谁知道,装聋作哑的本事他最好了。我们又不是没饭给他吃,非要自己下什么姜面嘛。”

“好香哦,我去看看。”海漂站了起来,安抚又带着宠溺地拍了拍夏夏的头,往后院走去。

海漂一走,夏夏马上拉着我悄声道:“我倒要看看那家伙在装神弄鬼些什么,可别把我的灶台都烧裂了。”

于是我们恶作剧般地悄悄跟了过去,我更想知道海漂会跟燕错聊些什么。

我们躲在厨房外的两个小炉后面看着,见海漂与燕错两人坐在厨房里的桌边上,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姜味与糖味混合,应该是姜面。

海漂敲了敲桌子,对着走神的燕错道:“再不吃,面要凉了。”

“我煮了好多,你要不要来一碗?”燕错起身要给海漂盛一碗。

海漂拉住了他,摇摇头:“我不饿。”

燕错失望地坐了回来,端起面碗道:“那我自己吃了。”

海漂点了点头,看了看锅里的姜面,道:“不过方才我进来时,飞姐正提起说很想吃些暖身的东西,比如,热身的姜汤姜面之类的。”

这海漂,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而且,为什么要在燕错面前提起我?

果然的,燕错平静的面孔马上就漫过不悦,放下碗冷冷道:“她想吃,自会有人给她做。”

海漂盯着笑道:“你做的比夏夏好吃。况且夏夏要忙着收假线换真的尾货,大病刚愈亦不适合经常碰水做饭。没见这些日子飞姐都是叫了外面的现菜来吃么?反正你锅里还有,凉了又不便再热,何不分飞姐一碗?”

海漂故意提假线换真的事,不是在暗示燕错他做过的事么,他就不怕触怒他?

燕错咬了咬牙,不情愿道:“随便吧,她想吃自己来盛,不吃倒掉好了,我也省了洗锅这烦事。”他大口吃起面来,看来的确是饿了。

海漂笑盈盈地在一边坐着,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才道:“看你也快吃完了,我正巧要出去买些纸,你与我一起去吧。”

“好。”燕错飞快喝着汤,像是害怕让海漂多等一样,但海漂却不等了,马上站起来向外走。

糟了!

夏夏反应奇快地拉着我往回跑去。

第二一零章 有人假扮宋令箭

刚一跑到,气都没喘两口,海漂就回来了,夏夏做贼心虚似的马上问道:“怎么这么快出来了?以为他会邀你坐下来一起吃的——果真是个无情小气的人。”

“我还不饿,你们呢?”海漂笑眯眯的,那样子看起来坏坏的。

“还好吧,早上随意吃了点。倒是飞姐起来还没吃过东西。”

“那就好。”海漂翩然有礼地对我们做了个再见的动作,道,“我有点事,先走了。”

“这海漂哥,古古怪怪的,一定是被三哥带坏了。”夏夏嘀咕道。

我喜欢海漂这个样子,笑道:“像韩三笑总比像宋令箭好,难道你想他跟宋令箭一样,天天冷个脸么?”

夏夏也笑了:“小心你啊飞姐,居然在宋姐姐背后说她的不是——”她话说了一半,马上就闭上了嘴,一脸不满地瞪着前面,我转头一看,是燕错出来了,手里拿了个大汤碗,上面盖了布盖,有姜香味飘出来,他将这大汤碗放在了桌上,也不交代些什么就往外走。

“哎——”夏夏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锅碗我回来自然会洗。”燕错瞪了一眼夏夏,甩了甩袖子出门去了。

夏夏气不打一处,嚷嚷道:“什么嘛,说什么话都这么叫人生气,送个面都跟人家欠他银子似的!谁让他洗锅碗了,真是小人之心!”

我却禁不住笑了,这姜面,定是他在缅怀自己的娘亲,换作是以前,他一定倒了都不愿意给我们吃,现在至少他没有这么抗拒了,不是吗?

燕错做的姜面的确很好吃,也许无数次的他有练习过,练习着怎样让姜的香味与糖的甜味完美的融合,重温他娘的那一碗碗精心为他煮过的面。

夏夏吃完了就勤劳地把锅碗灶台洗得干干净净,元宝一折完,她就心急火燎在地送回连家,还带了些枣子之类的干货,说要给黎雪备着。

出门前她像个要出远门的娘亲一样,反复叮嘱我不要乱往西边跑。

我笑道:“你再这么把我当废人,我可就真成废人了。”

夏夏笑道:“虽然我没那本事能让你成为一个千金小姐,但是我保证比千金小姐还省心。”

看着夏夏冻红的手,我心里有点难过,温和道:“我又不想当千金小姐,你不用事事都这样操心照顾的。”

夏夏忙和着自己的事情,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谁让我喜欢呢,这事儿要是不经我手呀,我还觉得别扭呢。不说了,送完了还得回来准备午饭呢,记得我说的话哦。”她脚步声哒哒地消失在门外。

什么事都被事事忙光了,我正想着回绣房找点她做不了的事做,门口突然飞快闪过一个身影,往宋令箭院里飘去。

我难得反应这么快,跑出去叫住了她:“宋令箭?!”

宋令箭慢了慢了脚步,迟疑了一会儿,没停下,继续往院里走。

我跑出院子,冷风灌口,咳了一声,叫道:“又忙什么去了,扔着海漂一个人回来?”

宋令箭停了下来,慢慢转头,仍旧面无表情。

我对她笑了笑,虽然她总是这么严肃的表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现在的她不太高兴,也不知道谁又惹到了她。

“我,我开个玩笑,吃过没?”

“有看见我的长弓么?”宋令箭反问我。

我摇了摇头:“没见着呀,往年你收猎了,长弓不是都收在房里么?”

宋令箭扭头看了看自己院子,道:“我去找找。”

我拉住她道:“不出猎了还挂记着长弓干嘛——”我收回了手,因为这种感觉不太对劲,宋令箭的手一直都冰得出奇,这回她的手怎么这么暖?

宋令箭冷冷盯着我,道:“怎么不接着说了?”

我看了看她的脸,尤其是她的眼睛,似乎也没有以往那么漆黑神秘——难道,这个宋令箭又是夜声扮的?

他怎么又见缝插针地扮了宋令箭,若是被撞见了怎么办?

那我该不该揭穿他呢?

难道是怕被我看到真面目,所以总是要乔装成别人?

我盯着她反复思考,她盯着我的眼神,却越来越阴狠。

我试探着问了一句:“夜声,是你吗?”但是我又有点心虚,夜声不是个瞎子么?怎么现在宋令箭的眼睛看起来这么正常?

宋令箭盯着我没回话。

我又问:“你不是宋令箭,是吧?”

宋令箭瞪着我。

我尽量保持着淡定的语气,笑道:“你扮得还真像,差一点就被你骗过了。”

宋令箭松了松眉,问我:“你怎么知道是假扮的?我以为我扮得很像了。”

果然是夜声。

我笑了:“光看你的样子听你的声音,当然没人会怀疑。但是有一件事情你一定扮不像,就是宋令箭的手冰凉凉的,我刚才不小心碰到你的,一点都不冰。所以我就猜,一定又是你扮成宋令箭的样子了。”

宋令箭盯着自己手,冰冷地笑了笑,这夜声还真是惟妙惟肖,连笑起来冰冷嘲讽的表情都入木三分。

我问他道:“这次你又扮成她的样子,想做什么呢?”

“找些东西。”

“找什么东西?”

我想了想,问道:“长弓?”

他点了点头。

我奇怪道:“你找宋令箭的长弓干什么?你又不打猎。”

他回我道:“觉得好奇,想拿来看看。你知道在哪么?”

我摇头道:“没有注意过,不在院里的话,应该在她自己房里吧。”

他转头走进小院,推了推宋令箭的房门,仍旧是锁着的。

不知道怎么的,今天的夜声给我的感觉很冰冷,我有点担心宋令箭突然回来,便摧道:“宋令箭的房门一直都锁上的,她可能很快就会回来了,你还是快点离开吧。”

他扭头冰冷地看了我一眼,道:“我随便晃晃,你忙你的去吧。”

我有点不安,但也不好问太多,道:“那你小心一点——对了,你吃过没,厨房——”我咽下了后面的话,因为我看到他不耐烦地皱起了双眉,冰冷的双眼里透露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厌恶。

我马上扭头回院子去了,心里想着,那个温声亲切的夜声,我从来没有见过真面目的夜声,难道一直在用这样的眼神跟我对话么?那种眼神,我越想越有点不对劲,我是不是应该召唤一下夜声,看看来的是不是对院那个人呢?

这时我才想起夜声留给我的短拐杖,好像就倚在我床角边上,我去翻了翻,找到了,不过跟我印象中有点差距,这拐杖看起来一点也不名贵,普通木质,拐头因为长期使用而被磨得非常光滑,如果扔在厨房,很容易就会被看成是根短柴火而被拿去烧掉——如果说特别,只能说特别粗糙,花纹很不均衡,上面的纹路也很杂乱,夜声说这是他的宝贝,好像是他夫人送他的。

我拉出衣里的寒晶,往拐头上敲了敲——

敲了三下,我就紧张地把东西收好,竖着耳朵听着周边的动静——

有动静了——

外面有了脚步声——

怎么是从巷外传来的——

如果这个假的宋令箭是夜声扮的,那脚步声应该是从对院传来才是啊——

我慌乱地站了起来,要冲出去看来的人是谁。

我还没到门口,就听到韩三笑阴险的笑声,来的人是韩三笑?

我躲到院门后面,看见韩三笑一个人猫在院子里,耸着肩膀看着宋令箭的房子在阴笑——

他一个人在那想什么鬼主意,笑得这么奸诈?

他慢慢走向宋令箭的房间,推了推她紧锁着的门,探头探脑的样子好像是想偷偷溜进去一样——

这时“叭达”一声,夜声假扮的宋令箭从海漂房里出来了!

四目相对——

片刻之后,韩三笑尖叫一声,宛如肉猪被宰,凄厉悲壮!吓了我一跳,至于叫成这样吗!

“你——你怎么在这里?!”韩三笑坏事当场被抓,吓得魂飞魄散,我忍不住笑了,这家伙平时像是最爱跟宋令箭斗嘴,其实骨子眼里可怕她了。

“宋令箭”盯着韩三笑,表情很平静,伪装得很像,用宋令箭的语气反问他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你在我家干什么?偷偷摸摸的想干什么?”

“我——我——”韩三笑小眼睛四处打转,心虚至及,就跟我早上偷进燕错房间被当场抓包的样子一模一样。

“宋令箭”冰冷地盯着韩三笑。

韩三笑马上跑到了院子里,大声问道:“你不是说要去给黑俊施针么,怎么又回来了?”

“我来换件衣服就走。”宋令箭也移步向外走。

“那你还不走?”韩三笑大声地虚张声势,人却一直往角落里躲。

“宋令箭”狠瞪了他一眼,快步走了。

韩三笑一怔,似乎没想到宋令箭这么轻易就放过了他,还不来及反应什么,宋令箭已经走了。

她经过我门前时,金铃叮叮当当摇得很尖锐,她猛地转头盯了一眼金铃,那一眼冰冷冷的,带着一种杀意。

这种感觉真奇怪,我往院外走了走,想打探下韩三笑,不知道他有没有感觉到不妥,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走出来,他飞快地跑出了院子——

心急火燎的,该不会发现了什么吧?

我急忙忙地继续敲着手里的寒晶与拐杖,想把夜声叫回来,但是周围一直安安静静的——夜声不是说过,只要我敲响这两样东西,他一定会尽力赶来么?有事绊住了?

“你在干什么?”

突然一阵风,我手抖了抖,是燕错的声音。我连忙把拐杖藏在了身后,语无论次道:“没……没干什么……”

我扭头看了看燕错,奇怪,他不是跟海漂出去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第二一一章 艺高人胆特别大

“你怎么回来了?”我心虚道。

燕错道:“不是你叫我来的么?”

我奇怪道:“我什么时候——你——你是……”

燕错温和地笑了,嘴里发出夜声的说话声音,道:“姑娘再这么用力敲小生的拐杖,小生可真没办法向家中夫人交代了。”

我全身寒毛竖起,颤抖道:“你……你是夜声?”

他点了点头,这温和有礼貌的声音,配上燕错总是易怒凶悍的脸,显得那么不协调:“小生的声音姑娘听不出来了么?”

“你是夜声——那刚才那个人是谁?”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破碎得像随便要化灰了。

他轻挑着双眉,表情眼神都显得非常温柔:“哪个人?”

“刚才宋令箭院里的那个宋令箭——我以为她是你扮的,还与她小聊了一会儿,她……她不是你?”我颤抖道。

夜声道:“小生一听到姑娘的召唤,就快速前来了,甚至都没来得及换装,刚才不管姑娘见到的是谁,都决计不可能是小生哦。”

我拉着他道:“有人假扮宋令箭,不知道在她房中找些什么,刚才韩三笑一来她就马上找借口走了——”

夜声像是并不意外,半眯着眼在沉思——

这时我突然想起来,夜声不是个瞎子么?为什么扮起正常人来这么正常,来去自如行动灵活,一点都不像个瞎子——难道,他在骗我?

“难怪刚才来的时候,感觉不太对劲——小生大抵知道他们往哪去了,姑娘要不要跟来瞧瞧热闹?”

我惊讶地盯着他道:“你知道他们去哪了?”

燕错——不,是夜声点了点头,笑眯眯道:“随小生来便是。”

夜声拉着我的手腕,快步地游走在巷中,巷中的每个拐角每条岔口,他都记得分毫不差。

转过左前巷,我看到了韩三笑,他跑得很快,平时懒得骨头都要松掉的他居然动作这么轻盈,在远远的前方有一道黑影,他在追那黑影,我们在追他,追着追着,夜声突然停了下来,将我拉到了一处人家院中,快速关上了院门。

这动作好利索,连我这明眼人都不可能做到。

“怎么不——”

“嘘。”

怎么不追了?躲这里来干嘛?我莫名其妙地盯着夜声,他只是微侧着头,非常认真地在听着什么。

我看了看前面,这厅门有条很大的缝,可以看见外面小巷的情景,此时韩三笑就站在巷中,浓眉紧皱,凝神四处看着。

“恩?你在这里干什么?”韩三笑猛地回过头,那道锐利的眼神刮过院门,像是有剑气一样,刮在我脸上生生的疼。此时夜声,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腕。

韩三笑在对谁说话呢?

宋令箭走到了我视线所及的范围,穿着与刚才院中不一样的衣裳,暗蓝长衫,滚边翻黑,衫尾微有些泥点,鞋上有泥,高束的长发也微有些凌乱,散发落在颊边,有番微弱如秋的随意之美。

她的表情很冷淡,但眼神中却没有阴狠与邪恶。这是我所认识的宋令箭。

宋令箭像是被韩三笑这么严肃凶悍的表情吓了一跳,但马上就恢复了冷淡的表情,皱眉道:“干什么?大白天的装神弄鬼,去看曹南,我看你是见鬼了。”

韩三笑瞪着眼睛,紧紧盯着宋令箭,像是要拆皮去骨地将她认个真假似的。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叹了口气:“完了,天下大乱了,看来我是真的见鬼了。”

“有病吧你。”宋令箭一脸不屑。

韩三笑垂头丧气道:“我恨不得打早上的自己一记耳光。”

宋令箭扯着嘴角笑了笑,倒是挺有心情跟韩三笑斗嘴,刁钻道:“你早该这么做了。”

韩三笑脸上露出兴灾乐祸的坏笑,上下打量着宋令箭,不急也不缓道:“哎,你总是这么可恶。但是比起刚才那个宋令箭,我还是觉得现在的宋令箭要可爱多了。”

宋令箭眉一皱:“什么刚才现在?”

韩三笑得意道:“就是刚才我见到的那个宋令箭——但是又不是现在的这个宋令箭啊,哎。”

宋令箭眉听出韩三笑话中意思,问道:“你在哪里见到的?”

“你家。”韩三笑指了指她。

宋令箭马上咬了咬牙,抬腿要走,韩三笑拦着她道:“已经走了。”

“不用说,你跟丢了。”她瞪着他。

韩三笑一脸无赖地叉脚道:“我好心帮你检查了下家中物件,确保什么都没丢才去追,再说了,人家又存心要逃,又跑在我前面好远,我不跟丢就有鬼了。主要是,谁也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不要好的人来假扮你,万万没有想到,反应就慢了么。”

宋令箭怒极反笑,挑眉讽刺:“那可真是谢谢你了。”

韩三笑摆摆手,一脸释然,怎着看着都想揍他:“这个不用。”

宋令箭转道回家去了,韩三笑一脸玩味地跟在后面,不知道的,以为两人是在斗气的小情人呢。

夜声拉着我走出小院,悄然跟在两人身后。

他们向来都很敏锐,怎么没有发现我们?

宋令箭大步流星地往家走去,不管家中有没有重要东西,凡是谁听说自己家里来了外人,都要回去瞧一瞧。何况她那总是锁死的房间里面,一定有什么宝贝东西藏着。

“你是瞎子吗?”她越想越火,开始骂韩三笑,“活生生的一个人,居然顶着我的面具从你眼皮子底下走掉。”

“所以我才想掌自己一巴掌,刚早上我还说,谁都不会挑你来冒充,那时我以为你不好冒充,但现在我发现其实你是冒充假扮的最佳人选。”韩三笑绘声绘色,手舞足蹈,怎么都看着像在兴灾乐祸。

“承你吉言。”宋令箭回头瞪了他一眼——她突然转过眼睛,往我们所在的地方狐疑地看了一眼。

韩三笑不依不饶地落井下石道:“谁让你平时屁话没有,朋友不多,性格孤僻乖张,就算别人觉得那假货奇怪,也不敢探究什么。艺高人心细,艺高人胆大啊!”

这就是夜声说的,赋予妖魔藏秘密,这个道理,看来他们都懂。

宋令箭白了他一眼,突然停下脚步,认真道:“这个人很有可能曾经也乔装过燕飞,那时燕飞眼病蒙纱,病忧忘已,亦是别人攻弱的最佳人选。”

我一凛,他们早就怀疑了?看来夜声,也并不是天衣无缝。

韩三笑却不当回事似的道:“这人来来回回就在咱们附近转悠,莫非他以为你们这两穷女人身上有宝啊?相比之下,燕飞可比你有钱多了,我这么穷,也不知道下次她会不会假扮我?我们要不要对句暗号什么的来证实?”

宋令箭压下双眉,阴冷地看着巷上天,像是在对谁叫骂一样,说了句连韩三笑都目瞪口呆的脏话:“去他爹的狗杂碎。”

说完快步走了,韩三笑托了托要掉下来的下巴,四处看了看,对着巷上天抱着拳真心道:“不知哪位高人,不但艺高人胆大,竟还有挑人得罪的本事,佩胡佩胡。”

韩三笑走后,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不敢在夜声开口之前说话,免得被人发现。

过了一会儿,夜声平静道:“看来,小生呆不久了。”

我咬唇道:“他们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照理说,你扮成我的时候跟他们几乎没有正面接触,他们怎么会——”

夜声笑道:“姑娘的朋友并非常人,仅是刚才想要躲过他们耳目,小生都花了十分力气,看来小生想要完成此行任务,往后不能经常出现了。”

任务?

夜声说是来寻韩三笑的,不是已经寻到完成任务了么?难道还有其他事?

我轻转头看了看他,他所改扮的燕错的脸离我这么近,还这么平静温柔,我真的很不习惯,我悄悄拿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夜声笑道:“姑娘不必试探,小生的确是个瞎子。”

我收回手,心虚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我在试探?”

夜声道:“小生能感觉到姑娘手挥动时扬起的微风,况且姑娘忘了么,小生会戏法,皆凡是变化的东西,小生能以另一种方式看到的。”

我仔细盯着他的双眼,他虽然也在看我,但那种目光微有些空洞,没有焦点,可能这就是他唯一伪装不了了的——

不知怎么的,可能他们都太聪明了,所以我不自觉的也多了个心眼,我设想道,万一……万一夜声不是个瞎子呢?

“夜声,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我不死心。

夜声侧过脸对我,这动作很自然连贯,因为只有瞎子,才会将耳朵当眼睛。

“你的眼睛——”

“有人。”夜声再一次打断了我的话,他凝重的神情像极了燕错。

我马上四处张望:“谁?”

夜声闭上双眼,安静地听了听,勾起嘴角温柔道:“是姑娘想见的人。”

我一愣:“我想见的人?我想见谁啊?”

夜声道:“小生不便多露面,姑娘自己应对吧。别过。”说罢转身走了,比谁都利索。

“哎,你去哪——”我追了几步,却碰到了上官衍,他正转头在看着什么。

上官衍怎么出现了?我以为他还卧床病着呢?

上官衍转回头,脸显得有些憔悴,眉头依旧紧皱,像圈着无数解不开的结:“燕姑娘怎么独自在此?”

“我……我趁天晴,随意走走看看。”我心虚道。

上官衍笑了笑,他的笑很空洞,像是藏着许多心事,是不是病没全好身体不舒服?他怎么这么快就外出行走了?我很想关心问几句,又怕显得太过热心让人尴尬。

“刚看到燕错,他的耳朵好些没有?”上官衍一脸强打精神的样子。

“就那样,想好也没这么快——“他看到的应该是夜声扮成燕错吧,他这副样子我有点担心,不禁问道,“大人你脸色很差,没事吧?”

上官衍笑容有点僵硬,平日炯然正气的双眼也像盏熄灭的烛,怆然回答道:“没事,我很好,很好……对了,忘了谢谢姑娘那天冒雨相助……”

我的心蓦的很烫,心也跳得很快,这种感觉很奇怪,但那天不管是谁这样我都会帮忙,但为什么我这么怕他提起呢?

“不……不用谢,换了是谁都会帮忙的……”我低声道。

上官衍没有回话,我抬头偷偷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眉头紧锁,双眼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是不是西花原的事情又让他烦心了?

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安慰道:“大人身体不好,就不要将太多烦心事放在心上,你身边有很多愿意为你拂火倒汤的人,他们很愿意为你排忧解难的。”

上官衍看了看我,笑了,这笑让他皱眉的眉头骤然一松。

第二一二章 愿为你赴汤蹈火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道:”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上官衍道:“姑娘想说的是赴汤蹈火,是么?”

“啊?是赴汤蹈火不是拂火倒汤么?我说我难得记得一个这么好的成语,形容别人对你好的,因为夏夏就经常为我点烛灭火,又为我倒汤盛汤的,我还说很好记呢……怎么我又记错了啊?那怎么解释啊?”我直愣愣的想不明白。

“赴汤蹈火,《荀子·议兵》中云,以桀诈尧,譬之若以卵投石,以指挠沸,若赴水火,入焉焦没耳。沸水敢蹚,烈火敢踏,是为忠义之士。”

哇……

我目瞪口呆,确实一句没听懂……

上官衍见我双眼发直的样子,笑了,道:“其实与姑娘理解的意思差不多。”

我迷恋道:“你跟郑珠宝一样,都是张嘴就能吐出篇文章的人,其实宋令箭也会,我绣庄的名儿还是她给起的,一直不知道什么意思,只觉得好像很高深的样子。那天郑珠宝一听就知道了,念了一小段,我听得云里雾里,不过可真美。”

上官衍轻声道:“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绣庄取名子矜羡,的确很雅致。”

我点头道:“对对对,好像就是这一段,我得用心记下来,下次有人问起就知道怎么回答了。”

上官衍道:“姑娘有友如此,又何须凡事亲为。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是种幸运。”

我不解地看着他,这上官衍,到底是怎么了?

“赴汤蹈火,肝胆相照,试问世上,有多少的真心可坦诚相鉴。有时候就连你最亲近的人,可能都戴着你令你胆战的面具。细细想来这种情缘,需要多少修炼成能拥有?有些人一辈子营营役役,安静地来孤独地走,连半个盟誓之友都没有,想来也很凄凉……”

上官衍为什么要对我说这样的话?是谁背叛他了么?

“大人身边这么多忠义之士,怎么会凄凉呢?你看,我本是想为陈冰说些好话,结果倒出了这个洋相。”

上官衍像是从自言自语中回过了神,看着我道:“哦……看来姑娘与陈冰倒是十分投缘。”

我点头道:“投缘不投缘倒是不知道,可能他有些地方跟韩三笑挺像的,就觉得比较亲切。他还与我说了些跟大人相识的旧事,我知道你们男人不喜欢将情谊与关心挂在嘴边说,但我能感觉到他对你的关心。”

上官衍脸上的笑意,开始在退却,今天他给我的感觉是:心事重重。

这种茫然与身体无关,倒像是遇到了很多无法解决的事情。

“大人,你没事吧?”我认真地又问了一句。

上官衍脸上再无笑容,他问我:“在下有些事情没能想明白,想问姑娘一些事情,希望姑娘能如实回答我。”

我有点心虚——莫非他也发现我与夜声的事情?为什么用这种语气与神情?要是他真的问我这事,我该不该如实回答?

“你问。”我低下了头。

“燕姑娘收到令尊遗信、又见到燕错时,是不是有片刻恨过自己尊敬多年的父亲?”

我莫名其妙,怎么好端端的问我这个问题?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上官衍却没再看我,而是深深看着巷子某处,失神道:“是不是有顷刻间的犹豫迟疑,是不是觉得自己所信仰的黑白在颠倒,是不是在恨自己的信仰在付之东流……”

这是一个,我不敢碰触的话题。

我酸意已经涌上心头,如实回答:“是,我恨过,很恨,很气,心痛得哭瞎了双眼,韩三笑劝我,宋令箭骂我,夏夏陪我,但这一切都无法缓解我心里的疼痛,像是我活了这么多年,所有的希望都没了,所有的等待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上官衍茫然又悲伤地看着我。

那些疯狂又阴暗的回忆涌上心头,我记得我在爹遗信中朱砂作记时的疯癫,我记得韩三笑将我紧紧拥入怀里的那种心碎的眼神,模糊中,我依稀记得那时门外站了许多人,上官衍也在其中……

我看着他,眼眶已湿:“那时你也在门外不是吗?我那个样子多丑恶,多吓人,我就像个游魂,每天反复猜想着爹的动机,也许所有的人都默认了爹背叛我们的事实,但最令人羞愧的事,我也在这些人之中。只有娘没有,她很大义的接受了燕错,始终相信爹的心意,她还说,不管这一切对错如何违背当时誓言,都绝不会是我爹的初衷,我无颜以对。枉爹生前这样疼爱我,我却没有在他受尽别人猜疑的时候,坚定不移的相信他——事实证明,是我错了,娘的是对的,也许这世上,真的只有她最了解我爹。”

说到这,我眼泪已经落下,没有人能像我这样,如此切肤地感觉到爹娘的情谊,沧桑变化为何要如此无情?

上官衍眼眶红红,悲伤地道:“那若是……若是你所猜想到的便是真相,又该如何呢?”

“我……我不知道……可能恨一阵子也就没有了吧,毕竟血浓于水……但是我知道,如果……如果可以交换,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换回爹的复生,我的一切。只要他活着。”我坚定道。

上官衍目视远方,一行清泪自他俊秀温雅的眼中落下,他轻点了点头,喃声道:“谢谢姑娘……在下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担忧令我忘记了旧事重提的伤痛,着急道:“什么意思?大人你要做什么?”

上官衍看着我平静地笑了笑,伸手拂去我眼角边要掉下的泪珠,轻声道:“对不起,在下惹姑娘落泪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跟我说吗?”

他这样子,我真的很担心,再无往日严谨雷厉之态,像是做了一个很痛苦的决定,要割舍一些重要的东西,或人,而是不是刚才我的这番话,令他最终做了某个决定?

上官衍收回了手,又变成了我所熟悉的那副坚决冷静的样子,道:“在下有事要回去处理,不能陪送姑娘回家,告辞。”

我开始害怕,反复回想着我刚才说的话,生怕那些话,会导出某个无法挽回的悲剧——

到底怎么了?

我一把拉住他,他的手很冰,冰得好像寒疾之症还在他身上留连未走,我急道:“不管你做了什么决定,都不要伤害自己,你们都是聪明人,爱较真,却都爱做傻事,有很多担心你的人,你别令他们伤心好么?”

上官衍盯着我的手,失神地点了点头,抽离,远去。

我心烦意乱,怎么办?我很想做什么事帮帮上官衍,可又不知道从何入手,拐杖没带,夜声也不知去向,我该找谁?

难道——难道跟西花原的事有关?我一直觉得云娘就是西花原里的那个寡妇,那当年带在她身边的那个儿子是谁?上官衍?还是上官礼?

如果是上官衍的话,那——他小时候就在镇上住过好几年,不可能掩饰得这么好,像是从来没来过这里一样,但他身体不好,像是与当年的云博患得是一样的病,但上官礼好像也挺怕冷的——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还可以去问一个人当年的事。

蔡大娘。

她跟当年的寡妇也有来往,至少长相什么的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在市上晃了圈,可能天太冷,很多摊面都没摆了,连做年关肉生意的蔡大叔蔡大婶都没有摆摊,平常风吹不动的两口子,怎么也懈怠了?

去家里找他们,顺便可以偷偷地去看下黑叔叔……

自我复明后,好像的确没去看过他,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我刚拐进蔡大娘他们所住的巷口,有个人突然横在了我前面,道:“大小姐,你要去哪?”

我抬头一看,黑衣劲装,背缚长剑,乌发编带,剑眉高扬的,不是朱静是谁?

“朱……朱大哥,这么巧?”我想不出别的称呼,见他应该比我年长,这样叫道。

朱静挑嘴笑了笑,请欠了个身道:“大小姐千万别这么叫我,叫我朱静就可以。”

我笑道:“那既然这样,你也叫我燕飞好了,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不用这么叫我,听着挺怪的。”

朱静却很坚持,道:“大小姐就是大小姐,岂成直呼名字——大小姐要去哪里,朱静送您。”

我有点莫名其妙,指了指前面道:“我就去前面找个朋友,不用送我,谢谢你。”

朱静点头道:“那朱静在这里等大小姐。”

我抓了抓头,道:“真的不用这么客气,而且,你不是应该跟着大人吗?”

对哦,上官衍有病在身,既然他们都有空在这里闲荡,怎么也没个人守在他身边啊?

朱静压了压眉,道:“大人自有别人保护,轮不到朱静跟随。”

怎么这话,跟陈冰说得差不多?感觉像在争宠赌气似的。

我担心道:“可是陈冰现在应该在连家帮忙,我刚才看到大人只身在外,还我说了一番很奇怪的话,我有点担心他,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他?”

朱静奇怪地盯着我,像个少不经事的少年:“大小姐是不是烦了我,不想我跟着,才找借口差开我?”

我摇头道:“没有啊,我为什么要烦你?我是真的有点担心大人。”

朱静却抓着不是重点的重点,道:“大小姐怎么也知道陈冰?他显少与别人展示自己的身份的,更别说真名了。”

我奇怪道:“这有什么不好让人知道的,昨天也是他送我回来的,我们还路上小聊了一段,他这个人挺好的,又热心。”

朱静一脸不悦,严肃道:“大小姐以后有事可来找我,不用麻烦陈冰他们。”

第二一三章 朱静陪同看黑俊

我抓了抓头,看来他们几人好像真的有派别之分似的,照陈冰的说法是,他与孔亮是上官衍在巡政时从市井上招募的,而朱静项舟是府里跟出来的,看来四人还微有些矛盾,朱静可能一直在府中呆着办事,没像陈冰这样早早地混于市井,不懂人情事故,所以藏不了情绪与脾气,一说话就露了心事,不过还挺可爱的,像个任性骄傲的孩子,跟他说话不用去捉摸什么,轻松自在。

不过,想在上官衍面前争表现那是正常,怎么连在我这也要争,争什么呢?我只是不相干的人而已啊。

想到这我就笑了,此时朱静浓眉一扬,抱着我的肩膀就将我拉进了巷角,嘴就凑在我耳边,小声吹着气道:“有人来了。”

我的心砰砰跳,这朱静,也太不懂得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了。

“是大小姐的朋友,朱静多疑了。”朱静松开了我。

我却躲仍旧倚他躲着,看清前面有五个人,宋令箭,韩三笑,曹南,燕错,海漂。

怎么这五个人凑到一起了?刚才宋令箭与韩三笑不是要回院子查看东西么?海漂与燕错是说要上街买东西?而且曹南——我一看到他,就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因为他是个仵作,有尸体的地方就会有他……他们好像是从蔡大娘家的方向过来的,难道……

朱静不屑地低声道:“这曹南,怎么天天与他们混在一起?”

“嘘,嘘。”我反复嘘着,想藏好行迹,生怕他们查觉什么。

巷口处,韩三笑与曹南转向村口方向走去,剩下三人往家方向回去,他们走了一小段,宋令箭停了下来,跟他们简短地说了些什么,独自一人离去。

我能看到海漂脸上突然的落寞,随后温淡地用笑容覆盖,但是那道尾随的目光,却如此执着深邃。

海漂与燕错向我们所在的巷道走来,我感觉到手上的同心吟轻摇了摇,我用力抓住了,生怕暴露自己。

燕错轻声道:“或许,宋令箭心里是希望你陪他一起去的。”

他在安慰海漂么?没想到,他还挺细心的。

海漂一脸心神不定,转头对燕错道:“小玉,无论再会发生什么,都不要再改变你现在的心态了,好么?”

“会发生什么事?”燕错皱眉,一本正经,与刚才夜声扮的那个温柔宽厚的燕错迥然不同。

海漂也是心事重重,迷茫地看着前方,道:“无论什么事。你要保护飞姐,她是现在这世上,你唯一值得去保护的人了,答应我。”

燕错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说:“尽我所能吧。”

“飞姐一直都很害怕孤独,所以才对所有的人好。夏夏知道这一点,所以她总是发了狠的要保护飞姐,这次飞姐为了你,不惜伤害身边的人,你该明白她的苦心吧。”海漂为我说着好话,我心中一阵感动。

燕错没有作声,可能心里不屑一顾吧。

“不要辜负对你的真心,因为谁也不欠你的。”海漂自怨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在说给燕错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燕错认真地看着他,像个听话的弟弟。

“别再去找黑俊了,让他平静地过完这段日子吧,再怎么执着以前,你爹死的事实不能改变,别再为难活着的人了。”海漂碎碎道。

我心一咯噔,这话什么意思?

燕错仍旧皱着眉头,认真“听”完,咬牙道:“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我要知道真相,这是我答应我娘的。”

海漂也压下了眉,倒不是生气,而是忧患:“我真不懂你们。真相未必圆满,相反可能还会引发另一场悲剧。”

燕错停下脚步,直直看着海漂:“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海漂轻缥地吁了口气。

燕错不满地交叠双臂,道:“最讨厌你们死攥谜底的样子,我不知道你们在等什么。”

海漂轻笑了笑,拍拍燕错的肩膀,道:“可能都想等个法子,让一切大团圆结局,飞姐听不得悲伤结尾,所以我们都在努力,想让她得到一个好点的结果。”

我心疼心痛,不明所以。

燕错放空双眼,怨恨地咬紧牙关。

海漂明朗地笑了笑,道:“令说的方子一定有益你耳朵复原,快回去试一下吧。”说罢搭着燕错就将他拖走了,这一点无赖的样子一定学了韩三笑,真是学好一千年,学坏一眨眼。

哎,我叹了口气。

朱静问我:“大小姐为何不与他们打招呼,反而要藏在此处偷听?”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是……我为什么要躲起来,是习惯了么?还是怕他们有事总是会瞒着我而宁愿这样在暗处听着?

我盯着朱静,灵机一动,道:“你陪我去看一个人。”

朱静狐疑看着我:“看谁?”

我走在前面道:“不是说要送我么?跟着来便是。”

朱静撇了撇嘴,一股子少年人的模样。

我朝黑叔叔家走去,是的,我想去看他,但我一个人不敢,他们说黑叔叔疯了,让我不靠近他,所以我有点害怕,有朱静陪着我会安心很多,而且他是局外人,应该不会起什么冲突。

熟悉的路,我来到了黑叔叔家门前,对着紧闭的院门,心中百感交集。

少时爹总是抱着我来这里来玩,黑叔叔的院子里有好多花盆,干干净净,严叔叔总是背着黑叔叔偷偷摘最大的花儿给我当花簪,黑叔叔心疼,严叔叔便笑他小气,他俩总是会为这些小事起争执……模模糊糊的,我竟然还记得。

朱静盯着院上门锁道:“锁着的,主人家不在。”

我笑了笑,走到院门边上,那里摆着一个旧花盆,花盆下面就藏着一把钥匙,有时候我会来帮黑叔叔打扫打扫院子,放把钥匙在这里比较方便。

我拿了钥匙,插进锁孔,但是——锁已经换掉了,根本转不动钥匙,而且,这锁也没锁实,只是搭在那里做个样子而已。

朱静以为我打开了锁,帮我将院门推开了,院里全是灰尘,昔日花草纵生的院落,现在连枯草都没有一株。

我快步走了进去,屋子很阴暗,还有一股陈旧的腐臭味。

“黑叔叔?”我弱弱叫了一声。

细细听着,内屋传来沉重的呼吸声,黑叔叔在休息么?

我绕着门道走了进去,昏暗的房里窗帘紧闭,药味、酒味、汗味、血腥味。床上蜷着一团人形,应该就是黑叔叔。

我走了过去,又不怕去掀那被子,只能远远叫道:“黑叔叔,是你吗?我是飞儿,我来看你了。”

人形蠕动了一下,没有应声,朱静道:“我去掀他——”

我拉住了朱静,道:“别吓着他,他害怕见到陌生人,你先在门边上站着,别让他看见你。”

朱静皱眉看了看人形,道:“听大小姐的。”说罢抱着双臂走到门边上去了。

我走到了床边,这样即使叔叔有什么吓人的举动,我也不会吓得措手不及,我轻轻拉了拉被角,好让黑叔叔捂在被窝里的脸能露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随着被子的拉落,露出了黑叔叔憔悴的脸,苍白得像是泡过水的馒头,眼圈黑得像墨染的,但他的头发却被收拾得很好,是谁收拾的?蔡大娘吗?她好像没有这么细心吧?

黑叔叔皱了皱眉,眉角边上全是皱纹,眯着眼睛向床尾的我看了看。

“咦?”朱静惊讶地叫了一声。

“怎么?”我奇怪地看着他。

朱静抱着双臂,眉头紧皱地盯着黑叔叔。

“是谁?是谁在那里?是谁?”黑叔叔嘶哑着声音大叫,像是很害怕一样。

我向前走了几步,轻声道:“黑叔叔,是我呀黑叔叔,我是飞儿,您还记得我么?”

黑叔叔混沌道:“飞儿?——飞儿……”

我看清了他的脸。

很陌生——八年了,大概是有八年没见了,若是他独自走在街上,我可能真的认不出他来,他本也就四十出头,现在看着年近花甲的老头了,头发半数都白了,瘦骨嶙峋,眼皮耸拉,我很心疼,他本是个多安静斯文的人,若不是岁月无情,他怎么会苍老数年呢?

我难过地走到床边,坐下道:“黑叔叔,我是飞儿,您认真看看我,还记得我么?”

黑叔叔满是戒备地抓着被子,全身都因为紧崩的神经而轻役颤抖着,瘦如枯骨的手背青筋暴出,双眼布满血丝,恶狠狠的,盯着我。

“黑叔叔——”我看到他手上我着白纱,像是受了伤,可能因为太过激动,白纱上又染了红。

“贱妇!”黑叔叔猛地跳起来,一把推开我!动作如此迅速,吓了我一跳!

我来不及惊叫,已稳稳倒在了朱静的怀里,朱静快速将我拉离,低声道:“别靠他太近,他是个疯子!”

黑叔叔全身颤抖,满眼通红,对着我我歇斯底里道:“贱妇!贱妇!你又要耍什么苦情计来骗我们!你怎么还敢来!还敢来!”

“黑叔叔,是我啊,我是飞儿啊……”

我很怕,这是我未曾见过的黑叔叔的样子,以前他只是嗜酒如命,醉言疯语,但至少他能认出我来,对我也总是很温柔,有时候他以为我还只是小三四岁的小孩子,一定要牵着我的手走路,有时候又会拉着我大哭,哭声凄惨得我也会跟着一起哭——

我很怕他哭,因为他一哭就哭很久,还会不停地抽自己的嘴巴——

可是他从来不会这么凶狠地伤害别人,更别说我!

难怪他们让我别随便来见他——这八年他在外流放一定辛苦极了,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

第二一四章 何不珍惜眼前人

“飞儿?飞儿!——你怎敢对孩子下手?!你这蛇蝎贱妇,你怎敢对大哥的孩子下手!”

“我就是飞儿啊……”我被朱静拉着,无奈地叫道。

“哈哈哈哈!你等着吧,大哥已经来找过我了,他原谅我了,他要等我为他报仇,我要让你淌尽一身冷血,让你万劫不复,死无全尸!”黑叔叔满眼凶光,疯了一样地在床上跺着双脚来,佝着身子狰狞地瞪着我!

我又怕,又悲,没想到八年离别,黑叔叔已经不认得我了,而且疯病已经入了骨,他用力地踩着床板,轰轰作响,咬牙切齿,唾沫横飞,像是将我看成了仇人。

“黑叔叔,你别这样,你别伤害自己好么?……”我无力地垂泪。

黑叔叔停了下来,像是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我所熟悉的安静温柔的黑叔叔,盯着我关切道:“飞儿怎么哭了?阿血,你怎么又惹哭了飞儿,大哥知道了又要心疼了。对不起,黑叔叔没有照顾好你。”

朱静莫名其秒地瞪着黑叔叔,我激动道:“黑叔叔,你认得我了么?”

黑叔叔从床上跳了下来,佝着背,一身臭味,但神情却很安详,向我伸出手,朱静戒备又粗鲁地一把挥开了他的手:“死远点!”

黑叔叔摸了摸被打疼的手,道:“阿血,你在怪我么?”

朱静冷道:“谁是你的阿血?疯子!”

黑叔叔盯着被拍得泛白的手,痴痴道:“你怪我,那便怪我吧……很快的,很快我就带着那贱妇下去找你赎罪,阿血你再等等我——”转而他又对朱静笑了,道,“阿血,你对飞儿真好,你一直在守着我们飞儿是吗?你果然是大哥的好兄弟……好兄弟……我不配……我不配啊……”

我转头看了看朱静,黑叔叔怎么将他认成了严叔叔?朱静皱眉盯着黑叔叔,一脸厌恶。

黑叔叔颤抖着向我伸出手,朱静又要伸手打他,我及时制止了,伸手握住黑叔叔的手,道:“黑叔叔不会伤害我的,是不是?”

黑叔叔双眼空洞地流了泪,温柔又懦弱地点着头,乞求朱静道:“我有罪,我不配飞儿待我好……我有罪……飞儿,我对不起你……”

我听得心中难受,哽咽道:“不会,不论怎样黑叔叔你都平安回来了,你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看爹,好么?”

黑叔叔怔了怔,像是灵魂突然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心疼地帮黑叔叔拂去散乱的头发,快过年了,我得给他做成干净体面的衣服。

黑叔叔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像是要告诉我一个惊天秘密一样,轻声道:“大哥他没了。”

我惊讶地盯着他,很少,我很多年都没有听过黑叔叔用这么冷静正常的语气说话,他盯着我,感觉此刻他的灵魂很清醒,很正常。

“大哥他没了,是我害死他的。”黑叔叔认真道。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又以为这是黑叔叔的疯话,但此刻我看着他认真的眼神,竟然有点毛骨悚然,因为燕错也认为,爹的坠崖与黑俊有关,而也正是爹的坠崖,导致了我们燕家这么多年的悲剧。

于是我也认真问道:“黑叔叔,十六年前的……您还记得么?”

黑叔叔急切地点头,道:“记得,我全都记得。”

“到底发生了什么?”

黑叔叔看了一眼朱静,舔了舔唇,道:“你靠近点,别让别人听了去。”

我点了点头,向前走了一步,没想到黑叔叔突然用力地将我拉到了他身边,紧紧地圈着我的肩膀,他身上的臭味令我发晕,我吓得魂飞魄散。

“飞儿,飞儿,不要相信西坡那个女人,她是条毒蛇,她是个恶果,离她远点,不要相信她——”黑叔叔嘴里熏人的气味在我脸上乱蹿。

“啊!”我尖叫起来,手上漫过一股温热,是血!

朱静动作奇快地一把推开黑叔叔,将我拉了回来:“血?!大小姐受伤了?……”他紧张地检查着我的手。

我抖得发不了声音,只是摇着头,这不是我的血,是黑叔叔用力过度,伤口流血淌到了我手上。

“他疯得不轻,现在估计也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了。”朱静冷冷地盯着黑叔叔。

我难过地哭了起来,我还以为他会有片刻的清醒……

连朱静也这么说,是不是黑叔叔真的病入膏肓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黑叔叔倒在角落,蜷着身子惊恐地哭语着:“不要,不要相信那个女人……为什么……云姐……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啊……”

我哽咽道:“黑叔叔,你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云姨……云姨她做过什么?”

黑叔叔根本没有听见我的追问,仍旧吃吃自语道:“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为什么还不死……我一定要活着,看你有什么下场,我要跟你一起下地狱!下地狱!”

我全身寒毛立起,他真的已经完全疯了,变成了一个充满仇恨的疯子。

朱静拉着我道:“大小姐快走吧,再发生什么事伤到了他,可就不能怪我了。”

我忍着恐惧走了过去,轻轻碰了碰黑叔叔,道:“黑叔叔,你早点休息吧,等你好点了我再来看你。”

黑叔叔转头看了我一眼,平静地微笑道:“恩,飞儿真乖。”

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像是黑叔叔现在身上附着了两个灵魂,一个是充仇恨与怨念的恶灵,一个是他文静又温柔的自己。

我起身走了,经过荒芜的院子,跨出熟冰凉的门坎,小巷中的风呜咽作响,我难以自持地大哭了起来。

朱静吓了一跳,手忙脚步:“大小姐,大小姐你别哭啊——”

我哭道:“我心里难受,你让我哭会吧。”

朱静唉声叹气,我挑了处巷角的凳子,边想边哭。

朱静围着我走来走去,一会抓头,一会叉腰,一会张东西望,生怕有人听见似的。

“黑叔叔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对我好极了,他喜欢种花,喜欢看书,喜欢干净,他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朱静坐了下来,问我:“这个黑俊,与你爹交情很好么?”

我点点头,泪水流过的地方微痒。

朱静叹了口气,靠在石墙上,微仰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哭够了,我转头看看安静的朱静,觉得有点奇怪,他那对总是傲气十足的眼睛里,居然充满了悲伤。

“你怎么了?”我掏出手帕,擦着眼泪吸着鼻涕。

朱静的侧脸很锋利,高高的鼻梁尖尖的鼻头,不羁的唇角微微上扬,还真没见过这么俊气的衙差。

“好多年了,好多年都没有这种感觉了。”朱静仰着巷上天安静道。

我吸着没完没了的鼻涕问道:“什么感觉?”

“自我的感觉。”朱静闭上双眼,深深吸了口气。

我头扭得有点累,侧着身子靠在墙上,继续追问:“什么是自我的感觉?什么意思?”

“就是感觉到自己此刻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会开心,会难受,能选择自己喜欢的,能拒绝自己厌恶的。”

我眨了眨眼:“这很正常啊,谁都会开心会难过,开心了就笑,难过了就哭,难道以前你没有吗?”

朱静仍旧闭着双眼,道:“恩,很久没有了,自从他抛下我们走后,我们就像被丢弃的木偶,随意任人摆布,过着身不由已的生活。”

“他?谁抛弃了你们,你家中还有其他兄弟姐妹么?”

朱静道:“有过,但他走后,都分崩离析了。我朱静,自小便受族训教导,要誓从一主,八岁我开始跟着他,我记忆中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是族中将友,而他更是我的兄长我的父亲,我这一生都愿追随为他。我十三岁那年,他突然就离开了我们,没有任何征兆,并将跟随他多年与他歃血为盟的弟兄们拱手相让,那一天,一切都变了,我人生第一次感觉到慌然与恐惧,昔日哄然喧闹的门庭马瘦战鞍残,半数的将友都负气离开,剩下的一半,各自流落到不同的地方,有些人开始认命,有些人心中仍有怨恨,只有一小部分人,还抱着一丝希望能找回他,能重整往日族风。但是,这一丝的希望也已经毁灭了。这是我人生第二次感觉到无所适从的绝望……”

朱静回忆的事情,我不是很懂,但能知道大概,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得道:“或许,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呢,凡事往好处想,总会舒服一点……”

朱静睁开双眼,眼角微湿,轻声道:“是啊,人死如灯灭,还有什么好再追究的……”

原来,他要找的人已经故去了,难怪他这么悲伤。

我抹干净眼泪,叹口气道:“所以才要珍惜活着的人,而且,总会有好的事情发生的,有时候绝望之处,就是另一个希望的开始呢。”

“与其悲叹沧海水,不如珍惜眼前人……”朱静扭头看着我,双眼炯炯发光,扯着嘴角笑了,仍是那傲气不羁的样子,眉如剑鞘,眼如星辰:“大小姐说得没错,希望,就在眼前。”

朱静送我到门口就走了,他走的方法也跟别人不一样,一个跃身就上了巷墙,像只灵巧的燕子。

我抬头看着他笑道:“总觉得我的名字更适合你,燕飞燕飞,像是会飞的燕子。”

朱静笑眯眯道:“大小姐还不知道吧,朱静只是我的名字,我也姓燕哦。”

我一歪头,道:“这么巧你也姓燕,那你全名叫燕朱静么?”

朱静点了点头道:“算是吧。”

燕朱静?本来朱静一名就已经很温婉似姑娘,再加个燕子,好像更柔了。

我问了个傻问题,道:“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也姓燕吗?”

朱静笑了,像个大孩子,黑色的长剑在他背后,血红的剑穗像飘在他身后的晚霞。

看他笑得这么开心,我顿时就后悔自己这个无聊的问题了,天下姓燕的这么多,谁会莫名其妙对一个同姓氏的人这么好呢?

第二一五章 清官难断家务事

朱静道:“大小姐,我来找你的事情,你先不要跟别人说,尤其是我们大人,成不?”

我蓦的有些失落,问道:“为什么不能说?他不喜欢你来找我么?”

朱静笑笑道:“没有为什么,自由时间内的事情我不想让他知道——算是咱俩的小秘密吧,好不好?”

又是小秘密?我不禁得偷偷笑了,一想起我有很多宋令箭他们不知道的小秘密,我竟然觉得很开心,点头道:“好。”

朱静开心地朝我挥了挥手,一下就消失了。

回到院子,夏夏就迎了出来,问道:“飞姐你上哪去了?等你半天都不回来。”

我回答道:“我看不下雨了,就出去转了圈。怎么?找我有事么?”

夏夏扬了扬手里的一个信封,道:“云夫人边上的芙妈送来的宴贴,说后天下午衙院摆了谢宴,要请咱们过去呢。”

谢宴?

我奇怪地接过夏夏手里的信封,打开一看,红贴黑字,却没认出几个字来。

“什么意思?我怎么没明白过来?”我一头雾水。

夏夏拿过宴贴道:“让你多学点字,就是不肯,每次明明识不得字,还非要拿去看。这谢宴是云娘主持的,说要代黄老爷谢谢这些日子以来咱们对大宝哥哥的照顾。云娘可真是客气。”

云娘?

“还请了谁你知道么?”我问道。

夏夏想了想道:“宋姐姐与三哥的宴贴也都在这儿,云娘可真细心,还请了海漂哥哥和我,那个燕错也有份呢——”一说起燕错,她的脸色就变得不好看,也不知道又哪里惹上了,继续道,“还反复强调,说这是云夫人精心安排的,务必要到。”

我点了点头,看着手里的宴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沉甸甸的。

夏夏道:“还有一天时间,飞姐你自己想想到时候穿什么赴宴——我回去继续收拾了——”说罢转身走了。

我皱了皱眉,觉得不对劲,叫住她道:“你怎么了?怎么一瘸一拐的?后背这么脏,干什么去的?刚跟人打完架啊?”夏夏刚来那段日子,还真没少跟别人打架。

夏夏抿着嘴叹了口气,道:“不小心摔了一跤,差点没摔死我。”

我忍不住笑了:“还有力气贫嘴,怎么摔着了?”说罢去挽她手臂,夏夏已经长得比我高了。

夏夏边往厨房走,边道:“不小心被柴火绊了一绞,摔得惊天动地,现在厨房都还一团乱。还好药炉都放在外面,不然可真是要闯大祸了。”

这时我们已到了厨房,里头可真是一片狼籍,架子倒在地上,上面的锅碗飘盆洒了一地,这一跌还真摔得不斯文。

我担忧地摸了摸夏夏的胳臂,道:“哟,这跤可不小,没摔伤吧?”

夏夏转身就去收拾地上的东西了,道:“皮粗肉厚,没事。就是得收拾一阵子,好多东西坏了,得重新买。”

我将碎裂的一些东西踢到一边,道:“碎了就扔了,重新买过也好的,你别伤着自己,一会让韩三笑来收拾,大不了晚上补他一个大鸡腿。”

一说到韩三笑,夏夏的动作就停了停,若有所思似的。

“怎么了?那家伙也惹你拉?”

夏夏抬头看着我,轻皱着眉道,道:“那倒是没,就是这两天,三哥情绪好像挺低落的,经常一个人躲着睡觉,宋姐姐也一样,两人都没什么话。以往他们绊来绊去,也不会这样。我有点担心呢。”

这点我今天倒是注意到了,但也没辙,道:“能让他们烦心的事,咱们就算知道也帮不上忙,可能只是雨天心烦,懒得动吧——”

话没说完,一个身影就挡住了门口大半的光。逆着光我看了看,心一阵狂跳。

夏夏“哼”了一声,转头继续收拾。

门口的人走了进来,我失落地笑了笑,那一恍眼,还以为是爹回来了。

燕错站在狼籍堆前看了看,突然伸手拉着我跟夏夏,往外走去。

夏夏大声叫道:“你干什么呀,你拉疼我了。”

燕错马上松了手,看也不看我们,走回到厨房,蹦一声将门关上了。

夏夏捶门叫道:“你干什么呀,你关门干嘛!快开门!你听见没有燕错!”

我听到厨房里头,哗啦作响的声音好像在收拾着什么,燕错耳朵没好,怎么会听见夏夏的叫唤呢?

夏夏敲了一会儿,燕错始终将自己关在里面捣腾,气得她跺脚骂道:“真讨厌,刚才摔倒的时候不来帮,现在又莫名其妙把我们扔在外面,什么意思嘛!”

我奇怪问道:“你摔倒的时候他也在么?”

夏夏咬了咬唇,道:“到这时我也不瞒飞姐了,刚才我进厨房的时候,看到他把海漂哥辛苦为他准备的药倒了,我气得紧,追着他想骂他,没想到跑得太急踩到柴火,本来也不至于摔得这么惨,怪我自己犯贱,看他就在前面想抓他稳个身子,他倒好,走得飞快还挥开了我的手,我整个人跌到架子上,整个架子都摔地上去了,都这样了他也不回头帮我一下,现在还装什么好心!”

我怔了怔,道:“他还是不肯治耳朵么?”

夏夏恨恨道:“哼,宋姐姐说得一点也没错,聋了清静,活该!”

我有点绝望了,燕错一直不肯接受我的帮助,哪怕是我身边人的帮助,他也一视同“恶”地拒绝了,他就真的这么破罐子破摔了么?

“算了,随他吧。”我叹了口气,也不想再帮谁说话,拉拉夏夏道,“好久没跟你一起绣帕了,趁天还亮,你教你绣云霞。”

夏夏一直都想学怎么绣云霞,她好像对云霞有种特别的眷恋,果然夏夏笑了,道:“真的呀,飞姐终于肯教我拉,快点快点,我去找我些我喜欢的颜色——”说着就拖着我往绣房去了。

夏夏基本的绣法都会了,只是不知道云霞渐变处怎样去接色,我简单地说了几句,她马上就懂了,刚学的新线法她很新奇,坐在那儿绣得很认真,我坐了一会,想起巷中离别时上官衍那憔悴凝重的脸,心里就酸楚得难受,他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伸手为我拭泪时,那神情好像在诀别——

我突然意识到,最早会离开这里的会是上官衍,他是一个巡政使,这里的案子查清后他就会离开,他会去哪?*的还会回来吗?

“飞姐!”

夏夏一声大叫,我吓了一跳,抬头盯着她道:“干什么?怎么了?吓我一跳!”

夏夏也盯着我道:“什么干什么,我叫你大半天都不理人,在想什么呢?”

我起身看了看她的绣帕,绣得很好很平整,颜色过渡得也很自然,道:“绣得很好,针法也对……”

夏夏笑了,道:“什么跟什么嘛,我又没问你绣得对不对,我是看你坐在那里唉声叹气,又时不时地摸着脸,就想问你怎么了,叫半天也没理,怎么回事呢?”

我茫然道:“啊?我有唉声叹气么?我怎么不知道?”

夏夏道:“看来是真愁到心里去了,说吧,在愁什么——还为着连姨的事么?”

我摇了摇头,道:“没,没有,就瞎想,可能累了打哈欠吧,你听成我在唉声叹气了……”

“我明明听到你在叹气,什么打哈欠,飞姐你快说,有什么秘密瞒着不让我知道的?”夏夏凑得很近,凶巴巴地盯着我。

我有点心虚,故作疲惫地伸了个懒腰,道:“能有什么秘密呀,你快绣,绣好一片我再来看看,我有点累了,眯一会再说。”

这时夏夏突然顶了顶我的腰,道:“飞姐是不是有心上人了?你一撒谎就喜欢假装在伸懒腰,快说是谁!”

我像吃噎着了个大鸡蛋,是么,我很少撒谎的,长这么大说的谎都没这段时间的多,我撒谎有伸懒腰的习惯么?我怎么不知道?

我心虚至极,道:“什么心上人,你怎么又提这事,看来一定得开始给你找婆家把你嫁了,否则天天跟我明里暗里的提示。”

夏夏这次倒不急了,笑看着我道:“怎么着,没了我你能忙得过来么?晚上你做噩梦怕了看你能找谁去——”

我笑道:“那我就给你找个近的婆家,我呀家里一声唤你就能听见最好。”

夏夏对我吐着舌头,像个小丫头:“你才不舍得,不理你了,我绣我的云霞了,你想你的情郎去吧!”说罢低头不理我了。

我懒懒地盯着夏夏绣面上的云霞,紫里带红,华美异常,其实我很想跟夏夏说说夜声,谈谈陈冰和朱静,还有我梦里令人奇怪的事,但这些现在都成了我的秘密,揣着这么多秘密不能与亲近的人谈聊,这种感觉也没有我想像得那么玄妙。

也许,等哪天云雾拨开了,我可以真真正正地坐下谈谈这些,但哪天才是个结束呢?漫布在我们头上的那些谜云一层一层的,好像永远都揭不完,就像燕错在巷中跟海漂说的那样,最讨厌的就是这些明明知道谜底却还要故弄玄虚的人……

随着夏夏游针的上下来回,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半年,我过得很辛苦,从身体到精神的打击,好像一直没有停过。

如果没有宋令箭韩三笑和夏夏,我可能只有等死的份,对一切我都那么无能为力,我的病,我爹的死,燕错的仇恨,等等。

我的梦,也一直没断过,这是我唯一能摆脱身体与灵魂束缚的方法,也是唯一我不用害怕的地方,因为在那里我是虚幻的,没人可以伤害我,我也只有在梦中能逃避现实的折磨,好好地歇一歇。

第二一六章 刺心杀病救云兰

人都说梦是假的,是虚构的,是幻想的,但我却觉得,我的梦比我现实中所见所闻的都要真实,因为谁都粉饰不了。

对于西花原的那个云兰,我真是好奇得不得了,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于是梦中,我终于自己做了一次主,抵抗着漂浮之力,向西花原走去,我希望时间没有流逝太多,我还能见到十六或者十七年前的那个西坡寡妇,好好看清她的样子,好好知道她到底有什么秘密,神秘到这么多年都没人愿意提起她。

这次的梦中再不是阳光明媚,天微阴,风萧索,应该有点冷,风吹得兰原白花似雪,缠绕着原中小屋的灯光飞舞旋转,竟也十分美丽。

我向小屋走去,看到小屋不远处有个很大的坑,方方正正,可能没有挖完,所以边上的泥土也没有清理掉,铲子也插在坑中,风吹过那个坑,会响起轻微的呜咽——

我心凛了凛,这大坑让我觉得是个未完成的坟墓,是谁要埋葬谁用的。

云兰是个区区女流,她哪来力气挖这么大的坑?挖来做什么呢?

“云姨,博哥哥又犯病了么?”我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屋中传出,这声音暖暖的十分乖巧。

我走到屋边,看见一个女人与一个女孩子坐在桌前,女人正在收拾着屋中墙架上的罐子,她的脸被架子遮去了一半,倒是桌前的女孩我看得很清楚,圆圆的脸,笑眯眯的表情,很懂事,正是小时候的我。

屋内传来几声咳嗽,是男孩的声音,应该是云兰那多病的儿子。

女人停了停动作,然后利索地将罐子摆放好,挎上篮子,戴上斗笠,从架子后绕了出来,斗笠遮去她嘴唇以上的脸,但这嘴角的轮廓与弧度却很熟悉,她坐在小燕飞身边,转头看了看门外,有点不安。

小燕飞推了推女人的手,道:“爹爹还不来,云姨快去嘛。”

女人焦虑地搓揉着双手,抚了抚小燕飞的头,温声道:“那,飞儿一个人在这里怕不怕?”

换了是现在的我,肯定会怕,但小燕飞却很勇敢,摇了摇头道:“不怕,还有博哥哥陪着我呀。”

女人抿着嘴笑了笑,上挑的嘴角感觉她的笑容非常温柔。

她再次抚了抚小燕飞的头,捏了捏她的小脸蛋,道:“真乖。那,飞儿乖乖的在这里等云姨,云姨去给博哥哥补一剂药就回来好么?你爹应该也很快会回来了——”

小燕飞点点头,弯着眼睛笑道:“恩,好。”

女人挎着篮子急步走了,穿过花原,衣裳与长发与风一起飘散。

小燕飞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笑着回到小厅,拿起桌上的一个修长的花瓶,瓶中放着一枝鲜红的花,在阴暗的房间有股触目的生命之美。

她转身走到左边的房间,探了个脑袋进去,轻声叫道:“博哥哥,你睡着了么?”

“别进来。”房里的男孩冷冷道。

咦——

我还以为,他俩关系应该挺好的,听这男孩的语气,好像不是很亲近。

小燕飞倒是习惯了,自娱自乐地摸着瓶里的鲜花,脆道:“云姨有好漂亮的花花,你要看看嘛?”边说着,她人已经半个挤了进去。

“我说了不准进来!”男孩提高音量赶人,又不禁虚弱地咳了几声。

小燕飞又退了出来,仍旧倚在门口,关切地看着里面:“那我在这里看着,好不好?”

我不由得笑了,没想到我小时候脸皮还挺厚的,换了是现在,我早就郁闷地走开了。

“我说了——”

“咦,云姨回来了呀!”小燕飞笑着打断了男孩要说出口的冷言冷语,转头看着外面兴奋道。

云兰的身影,披着夜色走了进来。

我心里一杵,云兰没戴斗笠,印象中柔和的脸上脂粉浓重,乌黑的眼线狠厉地吊着,眼圈微陷,红唇刺眼,就与上次那梦里刺咒布偶的女人一样。怎么才刚走没多久就回来了,整个人像换了个灵魂似的。

小燕飞显然也有点怕,怯怯看着她叫了声:“云姨,你回来了……”

云兰瞪了小燕飞一脸,冷冷地走一墙架边上,拿起上面排放整齐的陶罐,看一个,随手扔在地上,刚才明明还很宝贝地将它们妥善放好,现在怎么这么随便丢弃呢?

安静的小厅里响起叭拉拉的碎陶声,很快的架边上就碎了一小堆陶片,陶罐里散落出来很多形状不一的药材,现在全都混到了一起,这些可能是她拿来装医儿子的药。

小燕飞咽了咽口水,躲在一边不说话。

这么砸了七八个,云兰挑着唇笑了,表情凛厉地踩过陶片向小燕飞走去,卡拉卡拉的声音,很刺耳。

小燕飞又咽了咽口水,一只手藏在身后,轻轻地拉上了左房的房门,我不知道她这举动的意义是什么,是想保护房里的男孩么?

云兰一把拦过小燕飞,夺过她手里的花瓶,道:“小贱人,躲什么——你不是最喜欢云姨了么?怎么,怕啊?”

小燕飞没答应,扁着嘴像是要哭了。

云兰扯出瓶里的花,拈在手中转了转,盯着小燕飞的脸,用力拍了拍,圆润的脸上马上多了泛白的掌印。

“上次的事情,有没有跟别人说过?”

小燕飞摇了摇头,一眶的眼泪不敢流出来。

云兰十指蔻丹艳如鲜血,慢慢地掐进花枝,拈碎花瓣,阴冷地盯着小燕飞:“算你听话。”

小燕飞咬着唇,忍着哭意,好像一直希望这幕能快点过去,希望云兰能恢复正常,所以她尽管很怕,还是紧紧地盯着云兰脸上的每个表情变化。

这时,云兰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笑了。

这种笑,让我寒毛直立。

小燕飞也像是感觉到了那股入心的寒意,怕得连连后退。

这时云兰却突然摇了摇头,脸上邪恶阴冷的表情没有了,而是浓浓的恐惧与惊愕,这让她本来就残妆狠厉的脸看起来更加恐怖。

“我……我都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我怎么了……”云兰像中了邪似的跪在地上,惊恐地拍着自己的脑袋。

小燕飞咽着口水,眼泪一颗颗往下掉,不敢吱声。

云兰拉着小燕飞,一脸的悲伤:“飞儿,飞儿,我是不是伤害你了……有没有受伤,你有没有伤到哪里?”她泪流满面,一脸愧疚。

小燕飞终于憋不住,大声哭了起来:“云姨,你怎么了?我好怕呀……”

云兰像是很痛若,她摇着头,一脸的错乱:“我……我做了什么……我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我不能再这样了,不可以……”说罢她捡起地上一片锋利的陶罐碎片,塞在了小燕飞手里,垂泪道,“飞儿,对不起,是云姨不好,云姨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我不知道哪什么时候睡着了,就又会做伤害你的事情,一会儿不管我做什么,你都别被我骗了,你就用这陶片扎进云姨的胸口,云姨的病就能治好了,好么?”

小燕飞害怕极了,挣脱着要扔掉陶片。

云兰跪在地上,紧紧握着小燕飞的手,哭道:“这是心病,只有这个法子才能治我的病……我求你了,好不好?”

小燕飞哭道:“我不敢,我不会……爹爹……”

云兰突然又一脸狰狞,一巴掌将小燕飞打倒在地上,怒道:“小贱人!不准哭!再敢叫爹爹,我就杀了你!”

小燕飞怕得牙齿打战,捂着脸大哭了起来。别说是她,就连我在边上看着都怕得喘不了气,这……这如果不是中邪,那就是韩三笑说的,性格分裂成两个人了,一个是软弱善良的云姨,另一个是阴森恶毒的云兰。

云兰又摇了摇头,甩去一脸恶毒,痛苦地又将小燕飞抱了起来,道:“飞儿你怎么了?是不是我?是不是云姨伤害你了?……你听云姨的话,救救云姨好不好?你就这样,像这样用力地扎下去,把云姨心里的那个坏人扎死,云姨就永远是你喜欢的那个云姨了……”

小燕飞抽抽噎噎,也许是没有缓过神来,更或者说是被吓杵了,愣愣盯着云兰。

云兰将她抱起来,好好地坐在桌前,柔声道:“你乖乖坐在这里,云姨去洗个脸就回来,等云姨准备好了就回来,你记得,要扎在胸口……一定要扎死那个坏云姨,好么?”

小燕飞盯着手里的陶片,流泪道:“爹爹……爹爹会生气的……”

云兰马上又怒目圆瞪,狠狠地拧了小燕飞的胳臂一把,粗声怒道:“说了不准提爹爹!这事你谁都不能说,你要是敢说一句,我就杀了你爹!”

小燕飞皱起脸,显然又要哭了。

“飞儿……飞儿……云姨好累,你帮帮云姨……你再不杀了那个坏云姨,她就会害你还有你爹爹,你不想你爹爹有事是么?”云兰又将小燕飞抱在怀里。

小燕飞咬着唇,恐惧地看着云兰,坚定地点了点头。

“乖……乖……云姨的病就靠你了……”云兰俯身抱了抱小燕飞,那一瞬间,她的表情又变得无比狰狞诡异,浮起的冷笑像条邪恶的毒蛇。

而这一切,虚掩的左房门内,那双悲伤的眼睛,全都记录了下来。

我疑惑了,云兰难道真的有病么?我爹他知道么?

云兰松开小燕飞,又变成了痛苦的表情,但走出屋子时,又是一脸的冷笑。

我太迷惑了。

我本想跟在后面看个究竟,但左房却有了动静,门开了,一个苍白的男孩颤抖着走了出来,虽然苍白又憔悴,但仍遮不了他俊秀的五官。

小燕飞哭着从凳上下来向他跑去:“博哥哥……我好怕……”

但是,这男孩却没有抚慰脆弱的小燕飞,而是扯着她向门外走去,边走边吃力地喘着气,道:“走……你马上走……我家的事……不……不用你……管……”

小燕飞委屈落泪,拉着门柱不肯走,道:“云姨病了,我好怕呀,她说……”

男孩大声道:“我娘的事不用你管!你走!你走!”

小燕飞呜呜大哭,比刚才受云兰惊吓时哭得还要伤心。

原外,有人跑了进来。

长发衣裳,随风而来。

第二一七章 梦里花落别无期

“博儿!飞儿!”女人焦急地叫着。

小燕飞瑟瑟发抖,口齿不清地恐惧道:“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男孩咬紧牙关,将小燕飞拉到了身后——

女人一到檐下就脱了斗笠,一样的脸,只不过脂粉未饰,清秀惹怜,她跑进小厅,气未喘顺,微怒,瞪着男孩道:“飞儿怎么哭了?你出来干什么?”

男孩瞪着母亲,退后几步,咬了咬牙,将身后的小燕飞往外推去:“你走,别再来我家!快走!”

女人皱着眉,拉了把男孩,道:“你这是做什么?——飞儿——”她要去拉小燕飞,但男孩却推了小燕飞一把,怒道,“我讨厌他们,不准他们再来我们家!你快滚!”他朝着小燕飞怒吼了一句。

女人高声道:“博儿,你怎么这么无礼!你再这样娘要生气了!”

男孩没有顾忌母亲的怒气,执意要推着小燕飞要赶她走。

小燕飞一直哭,一直哭,让人心烦意乱。女人终于被激怒了,一把拉过男孩,本来这样的力道最多只是将他拉到自己身边,但男孩体弱多病,一下就摔倒了,小燕飞一直压抑着的恐惧突然就爆发了,尖叫道:“不要!不要伤害博哥哥!不要!”

她向女人冲去,将手中的陶片,用力地扎在了女人胸口!

“娘!”男孩嘶声叫着,动作迟缓地爬起来去扶母亲。

女人错愕地盯着小燕飞手里滴血的陶罐碎片,那种绝望与悲痛的表情凝固在她脸上,让人心碎。

小燕飞扔了手里的陶片,哭道:“坏云姨,坏云姨,云姨你快好起来啊……”

“娘……娘……”男孩将母亲抱在怀里,无力地哭泣着。

女人微弱地咳了一声,悲痛地地问小燕飞:“飞儿……你恨云姨么?”

小燕飞哭道:“坏云姨,坏云姨要抢走好云姨……”

“娘,娘,你不会有事的,我去给你找大夫……”男孩颤幽幽地站起来。

女人无奈地流了泪,虚弱地拉住了儿子,抚了抚她俊秀的脸,按着胸口道:“不用……扎得不深,破了皮,别担心,血止住就好了。”

小燕飞颤幽幽地站了起来,天真地问道:“云姨的病是不是就救好了?”

女人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小燕飞,道:“什么病?”

小燕飞道:“变成坏云姨的病呀,只有这样,才能赶走坏云姨……坏云姨好凶……好吓人……”

女人若有所思,转头看了看狼籍一地的家,目光落在了被掐得支离破碎的那枝鲜花上。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蓦的就苍白了,全身颤抖得厉害。

小燕飞的脸上又一片死白,也许她以为,那个坏云姨又要出现了。

女人咬紧牙关,颤抖着双唇,拉过小燕飞认真嘱托道:“飞儿,今天的事情,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你爹,好吗?”

小燕飞盯着女人,怕得厉害:“为什么……不能告诉爹爹……”

女人僵硬地笑了笑,换了个说法哄道:“云姨的病,治好了,以后再也没有坏云姨了,这件事情我们就忘记了,以后再也不要提起来了好吗?这是我们的秘密,好不好?我们拉勾?”她伸出小指,颤抖得勾了好几次才勾上小燕飞的小指。

小燕飞心有余悸地看着女人点了点头。

而男孩子,却看着母亲深深地皱着眉头,他比谁都爱自己的母亲,但又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除了隐瞒与恐惧,他能怎么做?

我盯着他,像是穿越了这么多年的风霜雨雪。

我已泪如雨下,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变过,清澈的双眼中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坚忍,从我见他的第一眼起,我就应该已经认出来了,这个男孩子,就是上官衍。

我很想问他,为什么你要与我形同陌路,是因为我无足轻重不值得你去记得,还是你有那么讨厌我,要将与我的回忆深深埋葬起来呢?

这阴冷狼籍的小屋,苍白倒地的云淡,还有她心口上那滩刺目的鲜红,慢慢地化烟落地,眼前成了另番景像——

屋子明亮华丽,阳光从遮掩着的窗纱处挤爬进来,屋中亮白如昼,房中各处案上都放了光球盘的珠子,无烟无法地发着太阳般的光芒。

这周围奢华,却很冰冷,没有一草一木,站在门边上的家俾女面无表情,像杵在那的木娃娃。

而我躺在金堆玉砌的床榻上,气喘呼呼地看着不远处一个青色修长的身影,我的心里一半是期待,一半又是畏惧。

阳光很好,我可以看到它们碎细地透过窗纱跳在榻前的毯子上,我想伸手去接住它们,却没有半点力气。

我怎么会这么虚弱?我这是在哪呢?云兰与她儿子呢?

有只手纤纤地握住了我的手,温柔的声音像秋日的暖阳:“衍儿想捉什么呢?”

我吃力地抬头看了看,是张笑容美好的脸,弯弯的眼睛,云般的梳发,不饰脂粉的脸干净清丽,朴实简单的衣裳与这华丽的背景格格不入,这不是——这不是云兰么?她怎么叫我衍儿?

“夫人!少爷!不好了!不好了!”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麻雀儿一样的跑了进来。

边的上妈子——是芙叶,比现在年轻了许多,但仍旧很严肃,皱了个眉道:“乱嚷什么,吵着少爷。”

小丫头气喘吁吁地指着门外道:“有位姑娘自称是高人的女儿,非说要来见少爷,拦都拦——”

丫头话没说完,就有人一把将门推了进来,无理,嚣张,我使劲地探头去看,是个青衫姑娘,高高瘦瘦,脸刚好被入门的短帘挡住,看不清楚长相。

云兰轻拍了拍我的肩,焦心地站了起来,要去迎接这位不速之客。

只是这青衫姑娘还没开口说话,外面又进来了个人,这个动作很粗暴,一来就把门大推而开,风一下灌进来,我忍不住发抖。

屋里的下人都对进来的人弯下腰,云兰给芙叶使了个眼色,芙叶带着下人们出去了,还将门牢牢地关上了。

“老爷。”云兰温婉安静地对进来的这个男人叫了一句。

老爷?云兰不是个寡妇么?她……她改嫁了?还是这本来就是她的夫君?

“嗯。”男人满满的怒气应了一声,他也没有进来,站在短帘后面,脸也被短帘挡去了。

“我要你们马上解除婚约,我此生不嫁,也不会委身这样的一个废人!”那青衫姑娘正正地指着我,毫不客气地说了这样一句不讨喜的开场白。

男人大怒:“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次!”

青衫姑娘冷哼了一句,用力地挑帘走了进来,帘子晃动,闪着碎进来的阳光,刺得我闭眼躲了躲。

“我说什么你听不清楚吗?人都说身残心不残,而这个人连为自己终身大事说话的勇气都没有,连童叟弱残都不如!也只有你们两人才将会将他供奉起来当宝贝,浪费食粮汤药,民之耻辱!”

民之耻辱!又是这句话!

这声音像刀一样割在我的心上,我感觉自己气血上涌,全身发抖,耳膜轰轰作响,像是有千军万马要冲它而出!

云兰抚着我的胸口,温声安慰道:“衍儿,姑娘是在跟你开玩笑,你不要当真,啊?”

“玩笑?也是,与废物说话,我的话岂不也成了废话?真是掉价。”青衫姑娘尖利道。

我头晕脑胀,全身发冷,一口鲜血冲出喉咙,哗一声随着呕意吐出嘴外!

“博儿!”夫人凄厉无情地划破我的耳膜!

男人一步冲上前,他手在腰间一抚,手里突然多了一把薄如锦帛的长剑,他直直地将剑峰抵在青衫姑娘喉间,我看清楚了她的侧脸,冷漠不屑,稚嫩中隐有刚毅不屈的线条,青长衫,高发束,打扮与宋令箭非常相似,但她比宋令箭更多了男人的英气,而她像是非常厌恶我,连正眼都不肯转头瞧我一眼。

我的心很痛……梦中我不是只是个灵魂么?难道是因为我是他么?梦中我从来都只是旁观,为什么这次这么特别?

“臭丫头,简直痴心妄想,你就等着嫁进我府乖乖做你的三少夫人!我素有听过你的名号,有几分本事,却半点别的主意都别想打在我儿身上,令堂虽对我儿有再造之恩,但也休怪我不念情份,我儿有事,你们庄上一干人等,一个都别想活!”男人发了狠话。

梦境里所有的阳光都被扯走了,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昏暗无比,唯有悲凉的哭泣。

我虚无地脱离出来,飘荡在黑暗之中,寻找能立足的光点。

一丝冷光亮起,我看到角落里蜷缩着一个苍白的身影,只穿了单薄的里衣,冻得瑟瑟发抖,他手背上不停有泪珠滴落,他好可怜。

我不禁走到边上坐下,想要以这种虚无的方式给他温暖。

“博儿,你开门啊博儿!让娘帮你,你的病会好的啊博儿……”门外有人,在哑声哭泣。

少年抖得双唇发紫,口齿不清道:“走!都走!都走……”

泪在他憔悴的脸上滑落,仍是那对漂亮微长的双眼。

我伸手抚了抚,没有湿度,也没有温度,但是他好像感觉到了似的,转头虚无地向我在的地方看了一眼。

我对着他笑了笑,我们像是隔着时空在对望。

“博儿,你开开门,你不要娘了么?你若是有事,娘也活不了……”云兰在门口苦声哀求。

少年轻颤着干裂的唇,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娘,我是不是真如那姑娘口中所说,是个身心皆残的废人?”

“博儿,不,你不是……”外面云兰站了起来,急切地敲着门,那身影焦急无奈,像是在尖叫一样。

第二一八章 美人如玉剑如虹

“娘,对不起,我总是如此懦弱;对不起,我不能代替兄长承欢膝下;对不起,我总是让你流泪;对不起,我的懦弱毁了很多人的生活;对不起,我让你们失望了……”少年绝望地看着角落那团冷白的光,慢慢地撑起身子,挥手将几上的汤碗扫到了地上。

他想干什么?!

“哗拉”一声,药汤与碎片,溅了一地。

他俯下身,伸够那片锋利的碎片。

“博儿!博儿!你别做傻事!”云兰在外尖哑着声音叫着,她用力地拍着门,人影幢幢,皆在悲声大叫:“少爷,少爷,你别吓我们呀少爷……”

少年将碎片拿在了手里,用力按了按,指尖渗出了鲜血,他将它对准自己的胸膛,悲怆道:“娘,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为什么我还不死,为什么我还残活着拖累你们?为什么——”

“博儿,你听我说,你听娘说,你别做傻事,娘求你——快,快进去救我的博儿啊——”云兰凄厉高声地叫着。

外面很多人在推门,但是这门高而厚重,推了半天也只是微开了个缝。

我悲凉地看着这一幕,那源源不断从他眼中滑落的绝望的泪水,仿佛就落在我的心里,冰冷了我的灵魂。

少年将碎片抵到了自己胸口,雪白的里衣已经开始渗血——

不要!快救救他啊!

门总算撞开了一条大缝,云兰不顾一切地挤过门缝向他冲来,门缝并不大,仅能供十余岁左右的孩子侧身挤入,但夫人却硬生生地这样挤了进来,我几乎能听见她的骨头因为强挤而变形的声音,她顾不得自己的疼痛,脸上全是惊恐的泪水,一进屋便扑到了少年身边,飞快握住了碎片:“博儿,你是要娘的命啊——”

少年无力地瘫靠在墙上,闭眼流泪。

“我的孩子,我命苦的孩子……”云兰将少年紧紧抱在怀中,声嘶力竭地大哭。

这一刻,我也真的被云兰这爱子心切的悲恸给感动了,她离开子墟后过上了富贵荣华的日子,我爹却行踪不明悲惨地过完余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不回来?我不愿相信你是这样的人……

门大开了,此前那个拔剑的男人也冲了进来,一把拉起云兰护在怀里,打落了她手中割血的碎片,指着少年怒声道:“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这世上最无能的莫过于轻生贱命,我上官家府给你高贵无尚的出身,你却连苟延残喘的贱民蝼蚁都不如!你要死,死一边去,别来丧我们上官家的门风!”

云兰倚在男人怀中软弱地哭泣。

“上官礼,你给我日夜盯着他,他要是有三长两短,你就陪他同奔黄泉路,听到没有?”男人朝后傲慢地吩咐道。

上官礼?礼二公子?

我转头看去,原来这男人后面还跟了个白衣少年,可不就是我先前梦见过的少年上官礼么?

门边的白衣少年低头轻声应道:“是,爹。”

男人带着云兰走了,看得出来,他虽然脾气暴躁,却很疼爱云兰,她应该过得挺幸福的。

屋里只剩下年轻的上官礼与病弱的少年。

少年蜷着身子仍旧悲泣,上官礼安静地坐在一边陪着。

过了一会儿,少年眼角仍有浓重泪痕,哽咽对着兄长叫道:“二哥……”

上官礼悲伤地笑了笑,白衣胜雪的样子非常漂亮,少年虽与他五官相似,却因为长久的病痛失去了光彩,过度的悲伤也夺走了他微笑时眼中的温柔。

“什么都别说了,你若难以苟活,二哥便陪你上路。”

少年流泪:“对不起,连累你……”

上官礼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道:“这是我对你的承诺,跟爹说的话不相干。”

“我轻贱了自己的性命,你不怪我么?”

“三弟若是真的活得痛苦,死未尝不是一个解脱。而且你也不吃亏啊,你上黄泉路还不用怕孤单影只,有我这么个风趣幽默的二哥陪着,一点都不会无聊。阎王爷也乐得慌,一收就收俩。”说罢他还狡黠地竖起两个手指。

少年破涕为笑,泪却没止住:“二哥——”

上官礼像是什么都懂,点了点头,将少年从地上扶了起来,道:“我知道你想说的,爹就是这德性脾气,换了你是我,他也会这样对你的。那姑娘想来也是个暴脾气,年纪还小,不懂事,不必放在心上,反正以后不管她能不能嫁进来,都会后悔今天这一段的。你就休息会吧,再做这些傻事可就丢脸了。”

他帮少年清理着身上污渍,盯着少年胸口那滩血渍失神着。

少年轻声道:“娘她,一定吓坏了……”

上官礼道:“可不是,吓得连你的名字都叫错了。”

少年道:“娘有时候一个愣神,总是唤我博儿。博不是爹的名讳么?”

上官礼耸了耸肩,给少年盖好被子:“想不通的事情多想无用。你闹了一场也该累了,睡会吧。”

少年轻叹了口气,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上官礼收拾着屋里狼籍,然后坐在窗前,抬头愣神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向门外走去。

他走得很快,穿过亭台园圃,白衣飘在身后像片轻云。

“你还敢来?”他猛地停了下来,一改跳脱之色,对着一棵参天大树冷冷道。

“这东西,你交给他。”大树后面闪出一点衣角,青色衣衫,是那个拒婚的青衫姑娘!她的十根手指微茧且有许多伤痕,一点都不像个姑娘家该有的手。

上官礼盯着她手里的布袋,道:“要交你自己交给他,唇舌如箭,伤人无形,还想再多做什么?”

“我还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姑娘冷笑道。

上官礼还算讲道理,道:“你不必激我。虽然我不知道你执意拒婚是什么原因,但你完全可以换一种温和点的方式。”

姑娘从树后走了现来,倚在树干上,那身形比俊雅的上官礼还潇洒了许多,她的模样打扮,眼神表情,让我想起了宋令箭,所以对她,我一下就有了许多的好感。

我的心跳得很快,我还以为她不会再出现了,可是现在,我却完完全全地看到了她的样子,没有我想像的美艳无方,但却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刚毅之美。

她猛地向我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好像能感觉到我的存在似的,这个姑娘,比宋令箭还要锐利。

她看不到我,只是透过我所在的地方往远处看了看,转回头盯着上官礼,抬着下巴冷冷道:“我只是以一种我觉得正确的方式,直接了当,实话实说。谁弱,谁就会觉得刺耳。”

上官礼笑了笑,道:“如果你没有闹过刚才那一场,我想我应该挺喜欢你的。但现在,我们只能对立。”

姑娘将手里的袋子扔在地上,道:“我不需要博你喜欢,也不需要向你解释任何事情。”

上官礼盯着地上的袋子,也不去捡,压下双眉,显得有点悲伤,认真问道:“游三姑娘是觉得衍弟配不上你,是么?”

姑娘冷笑:“这只不过是桩可耻的买卖婚姻,即使指婚给我的是个天纵奇材文韬武略的人物,我也不会接受,结果都只会是同一个。”

“衍弟会成器,为何姑娘不愿多等等?”

姑娘脸上坚忍的线条化成了软弱,她沧茫地看着盈盈湖水,道:“来不及了,一切,都太晚了。”

我的心一下就软了,我原先对她的恨意在慢慢消逝,因为,她真的很像宋令箭,冰冷高傲的外表下藏着无比柔软的善意,但却要用无数尖锐的字眼与表情去掩饰——为什么要这么隐藏自己呢?

上官礼道:“姑娘是不是有苦衷?凡事都可以解决的……”

姑娘仰天哈哈笑了,英雄气概,豪情千万:“我游无剑解决不了的事情,没有人能解决。”

上官礼却笑不出来,淡然道:“活得这么认真,姑娘累么?”

姑娘瞪了他一眼,踢了踢脚下的布袋石头:“如你这般活得故作洒脱,也不见得有多少轻松吧。”

上官礼的目光突地涣散了。

“你弟弟病很快会好,这石头是个药引,他带在身边对他寒疾有利,你若想他的病快点好,就劝他将这石头带着。”

上官礼道:“明明是好事,姑娘却非要用这么冷硬的修辞说出口,何必惹人伤心呢?”

姑娘冷道:“我不必取悦任何人,也能过得比你们都好。”

上官礼笑了,先是小声笑,后是附掌大笑,我与他见面也不算多,但他斯斯文文的样子像是不会有这么夸张的笑,这姑娘说得话难道这么好笑么?

上官礼笑了一会儿,才挤出那六个字:“说得好,说得妙。”

姑娘也笑了,这笑温和柔丽,使她整张面孔都带上了女儿的娇羞,若不是这么强势冷峻的打扮,她也算是个美人。我认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想记住她的样子,她的特别之处。她身上无别的饰物,唯有腰间挂着一个圆圆的玉牌,那玉牌感觉很别致,上面似乎还萦绕着淡淡的烟雾,像是什么圣品一般。

“上官礼,这是我们第一面,也将是最后一面,我们不会再见面,但我会记住你们。”她交叠着双臂,那股气势如剑如虹,像是能顶天立地。

上官礼沉默地看着她。

“希望它能指引他方向,在他与生俱来所拥有的力量荫护之下,得父之才,得母之德,成长为一个济事为民的好男儿。”她敛起笑容,轻声道。

上官礼道:“这话才是姑娘真正想跟衍弟说的,是么?”

姑娘垂下双眼,突然起一跃而起,青衫如风,消失在苍郁的庄园上空。

上官礼捡起地上布袋,倒出袋中东西,是一颗晶莹发光的玉石,生生不息地发着生命之光,照亮伊人的心怀,与不肯启齿的温柔。

有缘再见。

上官礼望着天空,喃喃道。

有缘再见……

——————

第二一九章 谢宴盛放前一天

我模糊地睁开双眼,脸上已都是泪水。

这个梦,解答了我许多疑惑,七分心痛,三分欣慰。

我欣慰的是,那拒婚的青衫姑娘并没有我想像的那么过份,她有自己的苦衷,那月光卵玉的初衷也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可恨。还有一点,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游无剑,名中也带了个剑字,是不是名中有剑的姑娘,脾气都会特别刚毅呢?看来这些年上官礼一直没有将她的本意告诉上官衍,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我更多心痛的是,我的的确确的知道了云娘就是西坡寡妇,上官衍是那个男孩,可他们,却一致地假装未曾来过……

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懂……

屋里已灯了灯,窗外一片昏暗,正如仍在黑暗之中的真相——这个真相,我能不能再承担得起?

没过一会儿,夏夏就外面进来了,她的表情怪极了,又是想笑又是生气,手里端了盆水,热乎乎的冒着热气。

梦中再多奇行异旅,我终归是要回到这个院子,回到他们身边。就像浑混在做了个噩梦,梦中哭泣心痛,一觉醒来发现只是个梦,那种感觉很侥幸,也很轻松。

“这个臭三哥,真是来了也不让人省心,看把飞姐气得一眶子泪。”夏夏清亮的声音让我一下子醒透了。

我抹了抹眼角的泪,掩饰着自己的痛楚,心不在焉地道:“什么三哥什么泪,那家伙怎么了?”

夏夏盯着我看了会,终于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往镜子里照了照,脸上竟画着一只大乌龟,鼻下还描了两根粗粗的胡子!

夏夏笑得不可开交,端着水坐到我边上,拧着棉布递给我,原来她刚才出去是要倒水给我擦脸。

我拧着眉毛气得跳脚,刚才梦里的悲伤我还没来得及一一回味,就已经被韩三笑这一搅搅得没力气了:“这个臭韩三笑!”

夏夏边笑边给我擦脸,道:“我说呢,都跟他说了飞姐在睡觉,还非要走进来瞧一瞧,猫着腰在那半天还不让我进来,我说他在干嘛呢,一下跳个没影了,剩飞姐你一张大花脸。我本想等你醒之前给你擦掉,没想到你倒是先醒了。”

我任由夏夏帮我擦着,道:“现在去哪了他?还没到出更时间吧?”

夏夏道:“刚才就是为了这事来的,说后天是云娘谢宴,他今天就开始绝食不吃东西,闭关不出门保存体力,后天就能好好地大餐一顿了。”

我翻了个白眼,真是对这无赖无语了,连这点小宜都要占。同样都是人,上官衍与他怎么就天差地别呢?

我突然想到似的问夏夏:“对了,云娘这谢宴都还有谁呢?礼二公子应该也会去吧?”

夏夏道:“当然了,听说礼二公子今天就已经去衙院帮忙了,谢宴是一部分,他们半家团聚又是另一回事。据我现在知道的呀,这谢宴上除了他们自家人云娘、礼二公子,上官哥哥、宗伯伯、黄老爷和大宝哥哥,镇上人有飞姐你,我,宋姐姐,三哥,海漂哥哥,燕错,曹先生,另外还有三个神秘贵客,连雀儿都不知道,她说那三位贵客是云娘要亲自去请的,连个请贴都没有呢。”

难怪夏夏这么熟络的,原来是云娘身边的小丫头跟她说的,那就是说,这宴一共有十六个人了?连曹先生也请了?那三个神秘贵客又是谁呢?

“为什么要请曹先生?曹先生不是衙里办案的么?有什么关联吗?”

夏夏摇头道:“那就不知道了,可能也是想谢谢曹先生帮上官哥哥办案吧,云娘就是这么客气,飞姐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咬着唇,心中十分难受,云娘是众所知周的好人,谁都喜欢她,但是谁又知道,她就是十六年前那个与我爹扯不清楚又与我爹同一天突然失踪的西坡寡妇呢?

后天的谢宴,真的只是一个简单的谢宴那么简单吗?

“飞姐,三哥就是个大小孩,大傻瓜,臭不要脸,你越是生气他越是得意,咱不生气。”夏夏以为我被韩三笑气得直掉泪,安慰掉。

“韩三笑,你这个王八蛋!”我破口大骂。

对于云娘庄重的谢宴,我莫名的即期待,又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宋令箭他们这回事。

我在宋令箭门口徘徊着,犹豫不决——

我是不是该找夜声商量一下呢?不过他会相信我的梦吗?

梦?——海漂会相信,找他会不会更适合?

这么想了半天,终于等到了宋令箭,她风风火火如风如云地从巷口飘了进来,我正开口想跟她说话,她却竖起手掌对我冷道:“等我一会。”说完径直往自己屋里去了。

我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臭味,那是西花原特有的腐味与兰花枯败的气味。她刚从西边回来么?大清早的又往那去什么?

海漂也回来了,可能宋令箭脚程太快,他没追上,落后好一会儿才过来。

“你们上哪去了?现在才回来?”

海漂认认真真地回答我的问题:“西边去了趟,回来就这个点了。飞姐脸红红的怎么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脸,生怕自己形容得不够贴切似的。

我故意气道:“还不是臭韩三笑,趁我睡着的时候把我的脸画花了,擦了半天才擦掉,看我明天不找她算账。”

海漂呵呵笑,碧玉的双眼泛着孩子般的童真:“三哥说要闭关——闭关是什么意思?”

“闭关就是不要脸地装死人。”宋令箭不屑地接起了话,我转头一看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

无巧不巧的,她也换了一身青衫,让我想起梦中那个叫游无剑的姑娘。

宋令箭盯了我一会,许是我半天没说话,她瞪着我道:“在我家门口转悠半天,找我什么事没有?”

我将想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摇头道:“没……没有……”

宋令箭盯着我,笑了,这笑不冷淡也不讽刺,就是一个很善意友好的笑,对别人来说再普通不过的表情,在她脸上却像是开出了千万朵傲雪里的梅花,她交叠着手往我院里走去,道:“挑不好明天要穿的衣裳,这么点小事都要犹豫纠结。”

我跟在后面应声道:“恩,正想找你商量来着,这不是好久没正正经经地出见人了么,不知道怎么失扮合适。”

宋令箭管自己走向厨房,看了一眼厨房灶台,看她的眼神像是已经查觉到了厨房变了模样,药炉上小药还是熬着,她伸手掀了掀盅盖,认真闻着飘上来的药味。

这是谁的药?闻味道好像不是我的——

燕错不是把药都倒了么,夏夏又给熬上了?

宋令箭闻了一会儿,将药拿了起来,倒入药碗,递给我。

“我的药么?”我奇怪道,我药方变了么?

宋令箭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谁说是你的?”

“啊,不是我的……那是……燕错的?给我干嘛?”

宋令箭笑了笑,今天看着心情很不错的样子,道:“难道要我送去给他?”

我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拼命接过药碗,好烫!

我尖叫了一声,捧着拈着药碗放到了灶台上,海漂看着我笑了,布帕往水盆里放了往,递给我,我接过来疵牙裂嘴地感觉帕上的冰凉。

海漂笑着拍了拍我的头,像个大哥哥似的道:“飞姐真是迷糊。”

宋令箭,冷冷地盯着我们,刚才那种轻快的表情瞬间就冷到了极致——

怎么了?难道我会错了意,我不该去接这药碗吗?

气氛一下就变得有点怪异,海漂早学了韩三笑一副识相的本领,马上端起药碗道:“我去送药吧,省得飞姐又一路心惊肉跳。”

我在这里,也是心惊胆战,只得看这救命稻草离我而去,宋令箭则寒着一张脸,阴沉沉地盯着地上的某处。

海漂一走,就剩我们两人,我咳了几声打破沉默,道:“宋令箭——”

宋令箭突然向厨房灶台处走去,蹲下,起身,手里拿着块板,也不知是从哪里捡起来的。

我跟上去看了看,宋令箭正翻着手里的板在查看,手掌大小的板挺眼熟的——

她什么时候对厨房里的物什这么感兴趣?这板是做什么用的?我怎么没有印象?

卡拉一声,宋令箭将木板一拆为二——

我瞪大了眼睛!这是卖豆腐的洪婶在走之前留给我的切板,上面还有四个字——

我脑子飞快转着要如何在宋令箭看到字之前夺下这板,但是太晚了,宋令箭比我聪明太多,已经将拆好的板拼成了一个平面,上面红红的四个字明晃晃地写着:

小心他们!

我惊恐地看向宋令箭,她的脸上,展出一个冰冷阴森的笑。

什么意思?她知道洪婶这板的意思么?

我咬着唇,压着狂乱的心跳,像是偷藏了个东西被当面抓到了一样。

宋令箭的笑很快就消失了,转头面无表情地问我:“这板是哪来的?”

我盯着那板,装傻道:“我也不清楚啊,怎么会有这么块板,好像是豆腐切板嘛——刚才夏夏摔了一跤撞到了架子,乱七八糟的东西洒了一地,这小木板夹在那儿可能没瞧见,忘记收拾了——上面有字呀,写着什么呢?”我明知故问,心虚得要死。

宋令箭扯着嘴角在笑,眼神却无比冰冷,锐利地盯着我道:“小心他们。”

“小心谁?什么意思?”我不敢正视宋令箭的眼睛,她的眼神像游丝,能穿出我眼神中任何一个针孔般的心眼。

宋令箭冷哼了一句,若无其事地将木板扔进了炭火捂着的火灶里头,蕴火像饿狼发现了肥肉,开始燃起火苗吞噬木板。

砰,砰,砰,我咬着唇,不动不敢动。

宋令箭道:“洪婶让你小心的他们,该不会是我们吧?”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的样子陌生冰冷,好可怕,我不敢回答,像在等待接受自己罪孽的审判一样。

第二二零章 姐弟阎墙外御辱

“你是不是也曾经怀疑过,哪怕只是某个瞬间,觉得我们的出现与存在都有某种可怕的目的。你的好叔叔们一定也都提醒过你吧。”

我怯怯地看着宋令箭,问道:“什么好叔叔……啊??”

“不必我多解释,你知道得远比我们想像得多。我不知道你跟什么人偷偷在弄什么把戏,你别以为所有的人都是你捡到的宝,会一心为你好,这世界远比你想像得要复杂。”

我的心狂跳!

完了,完了!宋令箭知道我与夜声的事了?!

“宋令箭,你在说什么啊?”我想起夜声以前教我的法子,就是打死不承认,任由他们再怎么怀疑,没有证据也只能是猜测而已。

宋令箭盯着我道:“我知道你背着我们去过郑府好几次,一个本来脑子就不灵光的人,突然间多了许多小动作,就只有一种可能。”

我可怜巴巴地看着宋令箭,好吧,我是不聪明,但你也不用这么直接。

“那个给你出主意的聪明人是谁?”

我的脑子乱成一锅热乎乎的地瓜粥,宋令箭冰冷又不容置疑的脸在我眼前晴晰模糊,放大缩小。

我好想逃,或者找个借口再晕倒?

“我……我是去过郑府,我放心不下郑珠宝……”

宋令箭挑着嘴角看着我,像是要等我扯圆自己的谎再无情揭穿一样。

我说话声音越来越低,细到连自己都要听不清:“你们都没时间陪我去,我就……就自己慢慢向那边摸着去了……没有……没有别人……”

宋令箭冷笑:“你确定是你自己去的么?怎么有人看到你是跟我一起去的?——不用说,那天假扮我进我家的那个人,也是你藏起来的那个‘聪明人’扮的了?你好大的胆子,欺到我头上来了——”

我急道:“不是——不是——”

那个宋令箭不是夜声扮的,但夜声的确又是扮过她的,我该怎么解释呢?这是我答应夜声要遵守的秘密,我不能出卖他啊!

宋令箭冰冷冷地笑着:“好你一个燕飞,长出心眼来了啊。”

我像身受万箭刺穿,无地自容……

“我……我没有心眼,更不可能对你有什么心眼啊……”

宋令箭蓦地靠近我,指着我道:“我警告你,你自己要耍什么把戏我不管,千万不要踩到我的地盘,否则别说哭瞎,你哭死了都不会有人管你。”

我扁着嘴,宋令箭干嘛对我这么凶?

……再忍忍吧,等夜声走了,我再把事情原委告诉她——

其实我更害怕的是,我与她提起夜声,她会从夜声行径中看到我猜不出的不良企图,我不想引狼入室,不想做罪人,我只希望夜声能静悄悄地来,又静悄悄地离开,善良又温和地陪伴我一段时间,不会伤害任何人。

“我……我知道了,我会安顺的在家不乱跑的……”我苦着脸示弱。

“你干嘛,在别人家里呼呼喝喝!”燕错突然从外面进来,冷冷瞪着宋令箭道。

宋令箭转头冷笑:“怎么你也知道这是别人家,怎么,想要为谁强出头?你也配?”

我张嘴想劝,燕错凶狠地瞪了我一眼,我闭上了嘴。

“我不配,你就配?我纵再不配也缀了燕姓,她做什么事事都要与你禀报么?你以为你是谁?”燕错可从来不会因为对方是女人而忍让礼下。

我无奈地看着门口的海漂,可能这么多人也就只有暴躁的燕错敢跟宋令箭顶嘴吧,不过,两个人我都怕,帮谁我都要被骂。

而海漂,却微笑着,看着门内的我们,全然一副看客的样子。

宋令箭退后几步,来回看着我们,挑眉讽刺:“这么精彩的姐弟阎墙外御其辱的戏码,我都快要被感动了。”

燕错咬牙切齿。

但是我没听懂宋令箭的话,连吵架都要咬文嚼字,那些酸不溜丢的讽刺我宁愿她来打我几巴掌——所以我从来不跟宋令箭吵,根本不是对手。

宋令箭见燕错没回嘴,咄咄逼人:“一个瞎了却喜欢乱跑,一个聋了又爱乱听,可真是对好姐弟。”

论吵架,我是没见过谁能赢过宋令箭的。

她冷笑着,一脸不屑地走了进去。

门口海漂,满脸微笑地迎接着她,那种感觉深深地震憾到了我,好像无论宋令箭如何獠牙毒舌任意妄伪,撒泼胡闹,总会有这么一个人,满脸微笑地看着她,安静地在某处等待着她,与她一起回家……

宋令箭到了门口,扭头瞪了海漂一眼,加快脚步走了。

海漂笑着向我摆了摆手,道:“宋姑娘,等等我。”

“你是有什么问题,欠人家银子还是人情,别人说你一句,你不会骂回嘴吗?!”海漂一走,燕错就瞪着我怒道。

“啊?”我抬眼看着他,抓了抓头,道,“宋令箭嘛,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嘴巴是凶了点,但没恶意的,我都习惯了。而且她说了一堆,我也没听懂几句。”

燕错道:“我明明看你怕得全身发抖一副想逃的样子,还习惯了?你是习惯了被人欺负么?真是没用!”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没有人欺负我,大家对我都很好。只是吵架吵不过而已,我是习惯了。”

燕错一听我这样说,气得白眼翻上天。

等等——

我抬头盯着燕错,不自觉地瞄了瞄他的耳朵,道:“你能听见了?”

燕错皱眉瞪着我,没回答。

刚才宋令箭明明是对着我说话的,燕错从外面进来,根本不可能看到她的唇形,可是他却知道宋令箭在责备我,他听见了?

我惊喜道:“你真的能听见了?我就说,你好好认真按着宋令箭的法子做,你的耳朵一定能好的。”

我很高兴,手舞足蹈想要上前看他的耳朵,可是他瞪了我一眼,一把将我推了回去,但面目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冷硬了,道:“谁稀罕!你少来假惺惺!丢燕家的脸!”说罢转身走了。

虽然还是热脸贴了冷屁股,但我还是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夏夏,或者对院的海漂,他们一定都会开心的。

我刚出廊道,马上退了回来——

我看到燕错站在后院,小心翼翼地用手在拍着耳朵,也许他真的能听到一些声响,所以他的脸上露出很激动的笑,笑着笑着,他的眼角就渗出了泪。

他其实也在乎的,谁会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发肤呢。

至于宋令箭——我虽然不知道她刚才的怒意从何而来,但她刚才与燕错吵架时脸上闪过的笑意,回头仔细想想,好像藏了些别的用意——

我突然明白了一些,飞快跑到对院,宋令箭与海漂还在院中,宋令箭像是刚好要回屋,海漂正在画着什么。

他们一个转身,一个抬头,皆看着我在门口劈里叭拉趴地喘气,海漂笑了,宋令箭皱了皱眉。

“宋令箭,我爱死你了!”我大大咧咧地向她扑去,想要给她来个熊抱。

宋令箭眼疾手快地推开我,像是有点怕了我个傻癫癫的道:“莫名其妙,走开。”

我就这样看着她,傻笑着。

“骂得脑傻了吧你?”宋令箭瞪着我。

我笑道:“我知道,你骂我也是担心我,不然你才懒得跟我说话,是不是?知道你最嘴硬心软了,哈哈。”

宋令箭瞪着我,无话可说。

“哟,傻姑娘又开始发傻了,真吓人。”外边响起韩三笑的声音。

宋令箭仍旧用手抵着我的肩膀,以防我随时上去熊抱她,她斜过身子看了看门外看好戏的韩三笑,束在脑后的长发轻微摇摆着像个调皮的少女,她不耐烦道:“快把她拉走。”

韩三笑刁着根稻草,歪七扭八的靠在门上,对我挑着那对浓黑的眉毛,充满喜感:“你要是真能抱到宋令箭,我就说你厉害。”

我止不住笑声,就像悲伤时止不住眼泪一样,对韩三笑傻道:“燕错耳朵能听见了,宋令箭真厉害是不是?”

韩三笑翻了个眼白,道:“他本来就不聋,好不好都是迟早的事,为什么厉害的好事都能掉到她头上,破事儿就会轮到我呢?”

一说起这个,我就想起昨天的事,凶巴巴地冲韩三笑跑去:“臭韩三笑,你敢在我脸上画乌龟,看我不把你打成乌龟王八蛋!”

韩三笑装作很害怕的样子尖叫一声,做了个鬼脸,张牙舞爪的就跑我院子里去了。

“唉哦三哥,又是你!”夏夏在院门口叫了句,想是韩三笑撞到她了。

“哟哈,提着什么呢,这么漂亮的衣裳呀,这是飞姐的吧,啧啧,不得了,不得了。”

我一追出来,韩三笑已经一本正经地扯着夏夏手里的衣裳在评价了。

夏夏白了他一眼道:“我刚给飞姐修带完拿回来的,你可别给弄脏了,飞姐,这两套衣裳,你选套明天去赴宴呀。”

我看了看那两件衣裳,一件是湛蓝色滚桔边的裙裳,一件是桔色布绣的夹袄裙,倒都是我去年新做都没来得及穿的,夏夏倒是真知道我的心意,将这两件我一直等到开春都要做好的衣裳拿了出来。

韩三笑一脸狗腿地举着衣裳,在自己身前来回比着,娘里娘气地挑着刺道:“这蓝的吧,能显得飞姐肤白,不过这裙子吧,也忒长了,咱家飞姐的腿又没这么长,去吃个饭拖这么长的裙尾,这是要给人家夫人拖院地么——再这夹袄裙吧,光看看样子是挺不错,小翻领啥的也精神,就是飞姐脖子不长,穿上会不会就没脖子了呀?而且吧就是有点厚,穿上就没腰了我去,哈哈哈……”

我的脸已经绿了。

这家伙,存心就是来气我的!

夏夏一把将衣服夺了回来,道:“就三哥你鸡蛋里挑骨头,你才腿短脖子短呢,有本事你给挑一件呀。”

韩三笑翘个兰花指推了把夏夏的脑袋瓜子,吹着口哨扭着腰子就进院子了,那模样跟骚狐狸附了身一样,虽然刚才被他损得磨牙蹬脚的,但他这德性还是一下就把我逗乐了。

夏夏啐道:“臭三哥,下辈子投胎要是让他做了女人,可得是个祸害呢。”

韩三笑已经坐在檐下,翘着小指嗔道:“讨厌,说人家坏话。”

夏夏对他做了个鬼脸,将衣裳放在檐下桌上,道:“飞姐别理三哥这破嘴,我觉得这夹袄好看,大冷天的喜庆。”

韩三笑碎碎小声道:“喜庆是喜庆,像个炮仗。”

夏夏怒瞪他。

海漂调和道:“那便蓝色的吧,素雅。”

韩三笑又翻着白眼,抠着指甲小声道:“素雅是素雅,像结冰的长尾鱼。”

“韩三笑!”

我跟夏夏,异口同声的怒吼了一句。

韩三笑眼睛一翻,抽了个筋,装尸体去了。

第二二一章 绿裙红裳挽旧事

我来回看着两件衣裳,倒真是有点苦恼,各有各的妙处,但被韩三笑这糙话一说也的确各有各的不妙,蓝裙应该改短点,夹袄应该收下腰,不过明天就是谢宴了,想改也晚了。

“我可从没受过什么谢宴的邀请,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呀?还这么隆重,我今年都没来得及为自己做新衣服呢,就这两件还算是体面的,让你们出个主意挑哪件,却个个都不一样。现在刚好是二比二平了,还得我自己拿主意。”

海漂盯着那件蓝色的长裙裳,似乎非常中意这件,笑道:“飞姐穿什么都好看。”

我睥了他一眼,道:“你这话呀平时听见是喜欢,要你拿主意的时候,这话最不讨喜了。”

海漂呵呵笑,转眼去看宋令箭。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不自觉地去观察海漂看宋令箭时的眼神,那种眼神很专注,好像全世界就只有她一样。

但宋令箭呢?从来没有报以目光的回报,她总是静静地垂着眼,掉在一个未知的世界里。

夏夏坚持自己的意见:“我觉得那件桔色的好看,我最喜欢飞姐穿这个颜色的,觉得特别精神,也特别扎眼。”

本来我也中意桔色夹袄,但被韩三笑说像炮仗,我就越看它越像炮仗,然后我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我脖子很短吗?

“你当我是门牌呢,要什么扎眼哪,我又不是主角——哎,但又不能太寒酸,好歹是上官夫人的邀请呀。”我的眉毛皱成一堆,都快打起架了。

“这不就结了么,我还真怕你觉得自己是主角,还想成仙女呢。随便穿呗,穿啥都一个德性,还能把眼睛穿大?把鼻梁穿高不成?”韩三笑桌上抓了把瓜子,磕得脆脆响,一脸街边媒婆的样子。

宋令箭道:“你去年不是做了件胭红的衣裳么?”

对哦,我怎么把那衣裳给忘了!

“对哦!那件挺好,喜庆,又不抢眼,我放起来了,夏夏,快陪我一起去找找。”

夏夏咯咯笑,对着宋令箭竖了这个大拇指,看来还是宋令箭最能解决问题,韩三笑这家伙不添乱我就谢谢他祖宗了。

夏夏扶着我进房去找衣裳,外面的人还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聊着。

夏夏给我理着衣裳,我传达着那个好消息:“燕错耳朵有起色了,刚才能听见了。”

夏夏停了停手里的动作,若无其事道:“是么?”

“刚才在厨房,宋令箭说了我一通,燕错还跳出来维护我,虽然他一直不愿意承认,但我知道,他已经开始接受我了。”我想着他拍着耳朵时,脸上那令人心疼的简单,心里有点酸涩。

夏夏安静道:“那很好啊。”

这丫头,语气不对劲。

我拍了拍她的肩,她转过头看我时,脸上有未来得及消去的忧伤,我认真道:“不管燕错怎么样,你在飞姐心中的位子都动摇不了。”

夏夏失落地笑着点点头,将找到的衣服在空中甩了甩,甩出微弱的尘埃,将所见一切都变得朦胧不清。

我继续解释,不想任何一点误会梗介于我们之中:“至于燕错他说什么做什么,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他就跟宋令箭一样,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夏夏将衣裳挂在衣架上,小声道:“今天早上,他给了我一样东西,我想了很久,大概能明白他的意思。”

我一愣,燕错能给夏夏什么东西?

夏夏从随身布袋里拿出平时记事用的小册子,翻了翻,拿出了一片已被压平的火树叶子,微圆的叶头,像把金造的小扇子,样子非常周圆洪亮。

我接过火叶,奇怪道:“火叶?他早上给你的?怎么给你的?”

夏夏盯着火叶,紧抿了抿唇:“早上他经过我窗前,一声不响地就放在了我桌上。我也莫名其妙,这家伙向来都喜欢藏话掩事。后来我去火树下看了看,叶子没剩多少了,风一吹就往下掉,我想着,他是想跟我说,我是不是也要像这叶子一样,该飘去别的地方了?”

我瞪了她一眼道:“怎么会?燕错如果真的想赶你走,他会直接开口,又不是文人雅士,搞得这么模糊不清干什么?而且他又不是这么小气——”说到这我没再说下去,因为燕错是个会记恨的人。

夏夏扁了扁嘴,整个人看起来都没什么神采,黯淡无力道:“我想不出别的意思了,我真的想好好弥补之前的误会来着。这几天虽然没起什么冲突,但明显感觉有些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我这几天也没理会家里的事,还以为他们关系能有些好转呢。

“先前他不是处处喜欢避着么,我在哪儿,他马上扭头就走,我回家他就去对院找海漂哥,我出门了他就回来,可是最近,他好像故意要堵我的心似的,不是跟我抢水房用,就是跟我挤厨房抢灶台,处处想跟我宣布似的,这是他燕家的地盘,我只不过是个外人,没有资格也不配。”夏夏的语气,平静得让我有点慌,换作是平时,她一定气呼呼的要来跟我告状的。

我转着手里的火叶,猜想着燕错的用意:“或许只是巧和吧,别太往心里去了。”

夏夏点了点头,轻声道:“其实,我怎样都无所谓,跟着飞姐这么多年,手艺也学了点,到了别处,也是能养活自己的——”

我气得瞪起了眼:“什么别处什么养活自己,不准在我面前说这个。”

夏夏笑了笑,一脸麻木,像是做了很多心理准备来接受任何结果一样。

我叹了口气,刚想说话,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转身去收拾衣裳了,仔细地解开衣裳排扣,拿来给我披穿上,衣裳微有些大,细细地为我整着微空出来的肩头,小声道:“飞姐又瘦了。”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虽然消瘦,却已经比之前精神多了,我怕夏夏又胡思乱想,认真道:“这么多操心的事情,怎么能不瘦,你得好好呆在我身边,我才能什么都不管地好好养身体。”

夏夏盯着我手里的火叶不语,火叶衬着我胭红的裙裳,煞是好看。

我拉着夏夏,看着镜中的我们,夏夏已经快要比我高了,这丫头,小时候我一看她手我就知道,以后一定会是个高个的姑娘。

夏夏也侧头看镜中的我们,发丝垂在颊边,脸衬着我的裙裳微带胭红,模样标致极了。

我心一动,挽着夏夏道:“夏夏,你跟了飞姐这么久,飞姐是不是应该给你个名份了?”

夏夏笑了笑,仍旧为我打理着衣裙,道:“什么名份?若是男子说了这话,我要以为这是在提亲了?”话音一落,她自己都笑了。

我认真道:“我不知道这样适合不适合,你知道我一直把你当妹妹,平日里也就夏夏夏夏的叫你,我想着,是不是应该有个什么仪式,让我真真正正的收你为妹妹,与我同姓……我不是让你忘祖弃宗,我的意思是,反正你家人也找不到,姓什么也不知道,总不能没个姓吧,燕夏这名字,也挺好听的,我在想……”

夏夏笑容凝在脸上,停下动作,认真地盯着镜中的我。

我转头看了看她,有点后悔了,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如果你仍旧想要找回以前的家人,保留自己的祖姓也是好的……我是担心你总把自己当外人,其实我早把你当亲人……”

夏夏咬了咬唇,低下头,眼睫已湿。

“我,我真的没其他想法,不合适的话就当我没说过,行么?你别生我的气……”我笨手笨脚,不知道怎么把说出的话收回来。

夏夏摇了摇头,轻吸了吸鼻子,抬头看我,双眼微红,但没有眼泪:“没有,没有哪里不适合,我只是太高兴,飞姐你给我了新生,给了我名字,现在让我归入燕家,让我不再如浮萍成无根之人,我……我不知道怎么谢谢飞姐……”

我松了口气,笑了:“傻瓜,这都是命,是命中注定的,不然你怎么会认得我家的路,会来到我身边呢?”

夏夏失神道:“这不是命,我能来到这里,并非偶然。”

“怎么不是偶然?我听说是因为那关藏你们的破屋起了火,你们才有机会逃出来的,你是记得我,所以才依着最后的力气来这儿人找我,不是吗?”

“不是,不是……”夏夏悲伤地摇了摇头,没有正视我的双眼。

“啊?那是发生了什么?你又怎么会来我家呢?”我有点好奇。

夏夏握了握自己的手,每次她有这样的小动作,都是有很认真的话要跟我说,她抿了抿唇,道:“这件事,是我唯一瞒着飞姐没有提起过的。我怕飞姐听了会害怕,也怕多嘴将他们想要隐藏的秘密说出来。但是,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觉得那件事其实根本都算不了什么——我也想让飞姐知道,我今天的幸运,全是因为受到了你的照耀,没有你,就绝不可能有我。”

我没听懂,但我知道,夏夏有个秘密,与她来这里有关。

夏夏扶着我坐在镜前凳上,自己则站在我身后,我一身胭红,她一袭绿裙,像是一片娇艳欲滴的绿叶,伴着一朵略带枯色的红花,夏夏越发清秀动人,我却在病痛的折磨中,不停地憔悴着。

夏夏盯着镜中的我们,第一次这么认真的跟我谈起来到这里之前的事情。

第二二二章 飘零如萍少时事

“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就跟着那些人贩子到处转,身边的伙伴来了又走,都很小,不会超过十岁,应该都是从各处拐来的。孩子大了不容易掌控,所以一到十岁就会卖去给人为奴为俾。为了怕我们溜走,人贩子们还养了好些凶恶的狗,专门用来对付我们,一不听话,他们就放狗咬我们,不管我们跑出去多远,都被那狗闻到气味找回来。”

是的,夏夏以前很怕狗,每次看到十一郎,都会抖得脸无血色,克服了好两年,才终于敢接近它。那些人贩子,怎么会用这么残忍的手法来对待这么小的孩子?

“我呆到快九岁的时候,听到人贩的头儿说,要带着我们南下去一个地方,好像要完成一个任务,完成那个任务后,会全部解决掉我们。我很怕,但我不敢逃,因为我还小的时候,有个大的孩子逃了,结果被他们抓回来活活打死了。我们盲目地跟着他们走,走得很辛苦,穷水恶水,途中病死了很多孩子,他们就一边处理死掉的孩子,一边拐新的孩子。最后我们到了这镇上,人贩的头带着我们住在了虹村很偏僻的一个破屋之中,给我们安排乞讨的任务。”

我听得又心痛,又心慌,这些人贩子真是没人性,都该下地狱。

夏夏继续道:“人贩子们安排我们在镇中各种游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动范围,而我的任务范围就在绣庄周边的巷中。这次除了讨钱以外,他们还另外给我们安排了其他任务,反复强调让我们留意观察这里的人,然后帮他们找一个人。”

我瞪起了眼,找人?原来这些孩子乞讨是假,找人才是真的。

“他们让我们留意,要在这镇上找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三十出头,他们还把她的画像拿给我们看,画像上的女人的确美极了,美得好像天上的仙子,根本就不像是人世间该有的。那张脸让人一看就忘不了,人贩子还哄我们说,谁能找到这个女人,谁就能获得自由。所以我们这些孩子都锚足了劲的找,因为那女人就是我们的再生菩萨,找到她,我们就能重获新生了。”

我奇怪道:“他们让你找谁?什么女人对他们这么重要?”

非常美丽的女人,不会是……我不敢多想了……

夏夏没有回答,继续道:“我各家各户去乞讨,庆幸的事,这个镇上的人虽然有些排外,但都很和善,可是我一直没找到画像上的女人,人贩子变得很不耐烦,不停地给我们加乞钱的量,还时不时地毒打我们来出气。那时我在猜,这些人贩子应该也是受人摆佈,要帮某些人完成找人的任务,所以才会那么着急,他们甚至还给我们下了最后的通牒,如果再找不到那个女人,就会一天杀一个孩子。”

好残忍!我咬牙切齿!

夏夏说得这些,比我想像得还要恐怖好多,我不敢想像我若是在那种环境下该如何生存,或许两三天就活不下去了——

难怪夏夏一直不跟我提以前的事情,也难怪她身上一身新新旧旧的伤疤,那些该死王八蛋!我听得真的怒火中火,又气,又怕!

“连续过去三四天,都没有人带来好消息,身边的孩子一天少一个,人贩子也开始变少,可能是摆佈他们的人也对他们用了一样的手法。来镇上的那几天,是我人生中最害怕的日子,因为每一天睡下去,我都希望自己不要再醒来,宁愿死在梦中,也不想被这些人贩子那样残忍地活生生打死。”

我瞪着夏夏,感觉自己已经掉在夏夏加快的水生火热之中,每一天的生活都充满了恐惧,连呼吸都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夏夏面无表情,空洞地望穿镜子:“我一直在我的任务范围内游走,有一天,注意到了巷底的一户人家,因为那户人家有一间阁楼——”

我的心,猛的一紧,是我家?

“阁楼里好像偶尔女人走动,那女人的身影很美,美得好像是画上去的,我想也许就是因为那女人足不出户,所以我们才一直找不到她。我一直等在那户楼下,希望那女人经过窗口时能开窗张望一下,画像上那张精美绝伦的脸一直刻在我的心里,如果是她的话我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来。但是好几天,那道美丽的身影只是轻然走过,从来没有探出头来。身边的孩子仍在减少,我们中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猜测,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消失的孩子会是谁。因为我害怕失去熟悉的朋友,害怕他们被毒打时那尖锐刺耳的惨叫声……”

我感觉到夏夏在我肩膀上的双手,在轻轻的颤抖,我忍不住落了泪,这些已经过去却永远无法消逝的苦难,我爱莫能助……

“我不能再等了,于是那天,我鼓起勇气,靠近了那户人家,我捡了块石子儿,想往那窗上扔一扔,或许她能探出头来看一看呢?”夏夏带着渴望的神情,回忆着那一天。

就是我在门口遇见她的那一天么?原来,她已经在我家门口附近徘徊了好几天了,我还以为是偶然遇见……

“那天我准备了一小袋的石子,想趁没人的时候去敲一敲,可是平日总是无人的对院,那天却有了声响,我听到一个人在笑,笑得很开心,我忍不住上前看了一眼,就看到了飞姐你——”夏夏轻捏了捏我的肩膀,镜中她的脸上总算浮起了一丝微笑。

“你知道吗,我经常回想那一天,想要记起那天的每个细节,飞姐穿的衣裳,宋姐姐手中拿的书册,三哥偷偷从盆里拿西瓜的样子,还有十一郎——我一直感谢上天,感谢他让我背负着歹意而来,却能带着善心离开。”

我盯着夏夏,无法言喻心中的感受。

夏夏轻吸了口气,微笑道:“我一直记得,那天你穿着一件桔色的衣裙,像是披着一身的阳光,笑得那么开心,好像世间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困扰到你,我却没有办法跟着你一起笑,这世间多么不公平,我从小到大,连笑的资格都没有。那天十一郎对我吼,你却跑过来扶我,关切地问我有没有摔疼,丝毫不会厌嫌我手上的泥污将你漂亮的裙子弄脏,你还送了我一片又大又红的西瓜,你还跟我说了自己的名字,让我有事就可以来找你。可是你不知道,我没有那么多的以后,我若是再找不到那个女人,很快就会轮到我消失——我一直哭求着,想要拖延时间,能惊动阁楼上的女人,我看到那女人的身影停顿在窗边上,像是在犹豫着要不要开窗看一看,我祈祷着命运能让我幸运一回,就这一回……”

我眼角渗了泪,温声问道:“那次你说想拿西瓜换钱,是因为这个原因?”

“也不全是,除了帮人贩子找人,我们每天还有必须要完成的钱数,如果讨不到,一样还是要挨打。相比于皮肉之苦,或者是性命之虞,别人的同情又能算得了什么,它只会让自己悲惨的生活变得更加难以忍受。我看到三哥脸上的不以为然,你脸上的不解,然后是失望,那种失望比别人丑恶的嫌弃还要刺痛我的心,但自尊心又算得了什么,它即不能为我挡去毒打,也不能为我抵消灾难……”夏夏木然道。

我拍了拍她搭在我肩上的双手,平时总是温热的双手,现在没有一点温度。

那段阴暗的回忆,到现在都能冰冷她的灵魂。

我难受道:“那天我进拿了银子的,可是我一出来你就已经走了。我知道一定他们把你凶走的,我跑出去找过你,但你一下就没影了。”

夏夏垂眼看着我搭在她手背上的手,僵硬地笑了:“宋姐姐与三哥都想保护你,让你远离我们这些生活在最黑暗处的人,我以前不理解,现在我懂了,现在如果有人像我当年那样出现在飞姐身边,我也会像三哥他们那样,用自己的方式来保护你。”

“那你那天的钱没凑齐,是不是挨打了?”我心疼地问道。

夏夏努力地挑着嘴角,咧嘴撑着坚强的笑:“反正都习惯了,没凑到钱,没有那个女人的消息,怎样都是挨打。我把讨来的钱分给了其他的孩子,这样就不用这么多人一起挨打了。我记得孩子群里,有个小男孩很胆小,有点笨笨的,总是讨不到钱,有些心眼坏的孩子会去他那里骗钱凑自己的钱数,他也会乐呵呵地把钱给人家。我记得他是我们经过一个叫安州的地方被拐来的,所以我一直叫他安州,我还告诉他,如果有一天他能离开这里,要记得回安州,那里有他的家。安州就会反复念这个名字,好让自己紧紧记住。”

安州?我从来没有听夏夏提起过这个男孩子,照理说那时候相互扶持,感情一定会很好,为什么她从来不提?难道?……

“那天我挨了打,安州抱着我哭,比我哭得还惨,他说他怕失去我,我是他唯一能依靠的人。我紧紧抱着他,因为我知道,那天晚上又会消失一个孩子,我不希望是安州,他才只有六岁……”

我鼻酸眼热,才六岁,就要受尽苦难煎熬……

第二二三章 我愿为你赴汤蹈火

“第二天我一睁眼,安州不见了,我怕得发抖,到处找他,不过还好,其他的孩子说安州还在,只不过早早的起来去讨钱了,他不想再连累我。我放心了,拖着一身的伤,开始那天的任务。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巷底的那户人家,但是我开始害怕,害怕碰到善良的飞姐,我能承受任何打骂嘲笑,却承受不了心疼善良的眼神。我到了巷底,听到你们三个人在院子里争吵,为了我而争吵。”

我眼眶里已全是泪,接话道:“恩,我猜是他们把你赶走的,跟他们发了好一阵子脾气,韩三笑允诺我说你第二天还会来,我都特意备好了银子跟吃的,左等右等就是没等到你,气得我冲韩三笑发火——原来当时你在外面,你为什么不来进来呢?”

夏夏木然笑着:“因为三哥说得对极了,连我自己都没办法为自己开脱辩驳,就算你们救了我,又能怎么样?也能救其他的孩子吗?我根本不记得自己从哪来,给了我自由,我又该去哪里,以何营生呢?就算你能救得了我一时,能救得了我一世吗?”

我很难受,我以为我救了夏夏就能得到良心的安宁,但还有那么多与她一起的孩子,那些孩子又去了哪里呢?

“当时你们吵得很激烈,我意外地看到阁楼上的女人开窗向外探头,那张脸是我日夜都想看到的,那么美,浑然天成,精雕细琢,我终于能明白这世上有一种美,能夺人心魂,能唤醒良知。她也看到了我,还冲我笑了笑,我很害怕,害怕这张脸会被其他人看到,我转身就跑了,我不能因为自己的自由,而将别人的安危出卖,那些人贩子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他们想找一个这样的女人,一定不怀好意,而且他们也不过只是骗骗我们,给我们一个很大的饼来哄我们而已。”

“他们为什么要找我娘?”我百思不得其解。

夏夏摇了摇头:“我没问过,他们也不会跟我说。那天我没凑到钱,也没人能提供女人的消息,很多人都被打了,安州一直牵着我的手,他说等他长大了,他会保护我,但那时那地,他只能陪我一起挨打。可是我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好几天我都连续被他们拳打脚踢,我连呼吸都能闻到自己五脏六腑在渗血的血腥味,我觉得我可能捱不了几天了,我抱着安州,外面的知了叫个没完没了,我竟然感觉有点释然,我告诉他,你的家在安州,有人问起你,你就说你从安州来,你要回到安州,那里有你的家。安州很听话,他说他会回到安州,就算我们往日失散,他也一定会找到我……”

我心疼地盯着夏夏,看着那行冰冷的泪,从她眼眶中缓缓流下。

安州,怎么了?

“那天我睡得很沉,可能真的病得不轻,乱梦不断,我听到了安州的哭声,他紧紧抱着我,抓着我的胳臂,我很想用力抓住他,抱他在怀里,甚至为他挡死,可是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任他的手在我胳膊上慢慢脱离,我累得睁不开眼,但能听到他在求饶,他在喊我,让我救他……安州,安州,我不知道那是梦还是现实,然后周围响起很多凄厉的叫声,什么东西着了火,我虚张开的双眼中全是滚烫的红苗,然后就是人贩子的求饶声,惨叫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只希望安州没事。”

我咬着唇,一刻不敢放松,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情节,奇怪道:“求饶声?那里不是意外失火么,怎么会有求饶声?”

夏夏没理会我的提问,接着回忆:“浑浑噩噩,我不知道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周围开始安静,人声也在消散,我睡得很沉,我还梦到安州回到了安州,站在父母身边冲我挥手,我希望这个梦不要醒。但还是有人将我叫醒了。”

原来夏夏逃出那场大火,是被人救了。

“那个人叫醒了我,是个陌生的男人,我很害怕,很多次,我被转卖过很多次,每次醒来看到的是不同的人贩子的脸,良心未泯的人贩子最多只是关着我们饿我们几顿,但大多都都是拳脚加棍棒,但是次却不一样,我在一个很干净的地方,没有孩子哭嚷的叫唤,这个人还很亲切地叫我小家伙,让我别怕,跟他走。”

“陌生男人,是谁啊?”

“我再也没见过他,他说会带我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还问我家在哪里,但我根本不知道,然后我又晕了过去,醒来后,就已经在飞姐家中了。”夏夏温柔地笑了,轻拢着我披在身后的长发,道,“飞姐给了我新的名字,新的人生,给我穿了干净漂亮的衣服,还帮我梳了好看的辫子,还说会像亲妹妹一样待我好……我做梦都没有想过,我会想我看到的那些人家女孩一样,可以干净体面抬头挺腰地走在路上……我每天祈祷希望能脱脑苦海,但我从不奢求幸福安康,飞姐给我的一切,我也愿用自己的一切来报答。”

“别说傻话,你能陪在我身边就是最好的报答,不管你是怎样来到这里,至少证明当时的决定没有错呀,是不是?”

“其实,我一直怀疑,当年的那场火并非意外,我在梦中听见人贩子的哭声求饶也不是幻觉。那时昏暗中,我曾经睁开过双眼,似梦非梦的,我好像看到一个女人,穿着一袭紫衣,烈火中向我缥缈而来,我看不清她的样子,一开始我一直以为那只是我病睡迷糊的一个迷梦,但后来每次回忆细想,总是愈发的觉得熟悉。”

“紫衣姑娘?你是说,当时是有人放火救了你们?”

“对,有些人放火杀人是造孽,有些人却是在积德,我还听到人贩子的惨叫声与求饶声,如果那场火是意外起的,他们肯定早就抛下我们跑了,又怎么会在火场之中逗留,我只觉得那叫声听着心里痛快极了,虽然看不见他们痛苦的样子,但光听听声音我都忍不住地笑出来。他们在我们身上种下的罪孽,总会有人以同样的方式回报,只可恨我年小体弱,不能为那些无辜枉死的孩子报复雪恨。”夏夏的眼里闪着仇恨,这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么恐怖的表情。

但是放火杀人?我怎么想到了宋令箭?但是,我印象中她从不饰紫,似乎也非常厌恶紫色,怎么会是她呢?

“那时我已被人贩打得只剩半条命,如果无人救治,也许很快就撑不下去了,可是从被救出来到我清醒,最多也就一天的时间,我已经感觉好了很多。”夏夏继续在引发我的猜测——

对,宋令箭会医术,而且还很高明,她要是想救人,多半都是能救好的。难道真的是她?但是她从来没有提起过啊!是我想多了么?

“我来到绣庄后,新的生活让我很害怕,我害怕一切都太短暂,害怕那些人贩子会找上门,害怕他们会伤害你们。中间很多次,我偷偷跑回到虹村那个地方,确保那里已经烧成了灰烬,我在灰烬之中不停地找,想要找到关于安州的痕迹,但是一切都太干净了,没有尸体,所有的罪恶都被烧得一干二净,仿佛他们没有在这世上存在过一样。那个人既然救了我,说要送我回家,那应该也救了其他孩子,送他们回家了吧,我只能这样想。”

我绞尽脑汁,想要回想关于那时周围的不同寻常。

“有一次,三哥趁着你没在家,偷偷来逗我,我在他手上闻到了很熟悉的味道,清清甜甜的,山泉水的味道,我想了很久,那味道我到底在哪里闻到过,后来我想起来了,那个摇醒我的人手上,也有着一样的味道。”

我盯着夏夏:“韩三笑,是那个救你的人?”

“他是带我来这里的人,也是送走其他孩子的人,但火场里救我的人,并不是他。”

我回忆着,的确,夏夏出现的那段时间,韩三笑的确有好几天都没出现,那时候我还怪他,不来吃饭也不早点说,害我浪费了好几只鸡腿……原来他是做善事去了,回来没听到一句夸奖,反而全是我鸡毛蒜皮的抱怨……

“你记不记得,几年前宋姐姐有件深蓝近碧的长衫,领口微高,袖子收紧,袖口上有绑带,衫尾做厚收内——”夏夏突然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点头,想起五六年前她穿着那衣裙的模样:“记得啊,那长衫还是我帮她挑的颜色,她平日里的衣服总是深色近黑,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做了那么一件长衫,各处我都想了很久,即要方便她打猎,又不能太枯燥,那衣衫她穿起来可好看的,拉弓的时候袖口的绑带会随风轻飘,衫尾收内也是为了她能追猎时不会太累赘,还好她喜欢,经常穿,那颜色很适合她,尤其是跟十一郎站在一起的时候与它的碧绿能融为一色——不过,你怎么知道她有这么件衣裳,那衣裳你来时她已经不穿了,我还问过她呢,她说嫌袖子短,衫尾又破了什么的,反正也是旧衣裳,我就没再问起来了。”

夏夏抿着唇笑了:“我当然知道那衣衫,我还知道衣衫衣袖没短,衫尾也没破,上次我帮海漂哥哥收拾房间的时候,在一个旧箱子里看到了那件衣裳,上面都是被火星溅坏的破洞,还有一些清洗不了的血迹她却一直收在那个箱子里妥善保存着。我把它举到窗边看,印着窗外的晚霞,它变成了一直印在我心里的那袭紫色……”

我一愣了,笑了,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曾为收留夏夏一事与他们哭闹吵架,还怪他们狠心无情,但他们嘲讽讥笑背后,默默为我做了这么多的事,赴汤蹈火,简简单单四个字,要用怎样的行动去演绎?此刻他们就在外面,若无其事地聊天打趣,真的那么微不足道么?火场救人,千里送孤,对于这么喜欢独善其身的宋令箭、连多走步路都嫌累喘气的韩三笑来说,简单吗?

我何德何能,能有他们为我如此?

第二二四章 黑夜之中亲如灯

“破屋失火不是偶然,人贩子死了也不是受到了天谴,这些全部都是他们为了飞姐你的执着与善良而做的,也许对他们来说,这些事情做与不做,只消一个念头,但这却能完成飞姐你的一个小心愿,能逗你开心让你笑,能让你不再生气……一念之差,却完全改变了我的人生,如果没有飞姐你的坚持,没有你的善意,就不可能会有今天的夏夏。我对你的每一句感谢,都发自肺腑,我回想起来每一次那些痛苦的过往,都是为了能记住你的恩情,如果这生不够报答飞姐的恩德,来生我仍旧愿意做你的夏夏,常侍左右,绝不离弃。”

“我根本什么都没有做,你谢的不应该是我……”如果当时他们没有做什么,可能这件事情我闹个几天也就消停了,但他们当真了,为我杀了那些残忍的人贩子,为我救出了夏夏,希望他们都会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不能再来人世间害人,我恨恨地想着。

夏夏只是安静地为我梳着头。

我小心道:“那个叫安州的孩子……你有没有问过韩三笑?”

夏夏摇着头:“你知道他们的脾气,就算我去问他,他也不会承认的。既然他们不愿意提起这件事,那就当不知道吧,可能他们想要让飞姐相信,只要期待,就会有美好的事情发生,上天会惩罚坏人,补偿好人。至于安州——”她转头看了看窗外,轻声道,“他一定安全回到了安州,跟家人团聚了。”

在她的心中,安州站在故乡的土地上,牵着父母在快乐的奔跑,那副画面光明、安详、隽永。

我看着夏夏,原来坚强如她,也会自欺欺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个才六岁的小孩子,能记得什么,我现在有时候想想,连自己都记不清安州的样子了,只知道他傻呼呼的,哭起来总是哇哇大叫,脸上总是脏脏的,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像大宝哥哥呢——”夏夏的眼泪,一直往下掉。

那安州,也许就像她割舍不下的亲人,不敢想,不敢追问,害怕得到的消息是绝望。

“难怪你与大宝特别投缘。放心吧,只要缘份未尽,还是能再相见的。”

夏夏再也笑不出来,转头看我,泪流满面:“真的么?”

“恩。”

话是这样说,但我心中却备感悲凉,谁能知道沧桑变化之后,那张栩栩童稚的脸会变成什么样呢?正如昔日花原云博,今日上官衍,形同陌路。

夏夏擦去脸上的泪,坚强地笑了笑,拍拍我的肩,道:“怎么说起这些伤心的事,惹得飞姐比我还伤心——明天是谢宴,可不能红肿着眼睛去呢。”

我抹着眼角的泪道:“没事,反正我又不是主客。”

夏夏道:“那也不行,凡是我在飞姐身边照顾着的,飞姐必须得是精精神神的才行——我去煮几个鸡蛋让你熨熨眼——”

“别忙了——”

夏夏已经转身走了。

我推开窗门往外一看,院中的人都已经走了。我望着韩三笑睡过的乱糟糟的檐下躺椅笑了,别人都以为这些年是我付出太多,处处照顾迎合着他们古怪难伺候的脾气,唯有夏夏一直纵容我对他们的关心,处处在我生气时为他们找借口开脱,因为只有她知道他们对我的好,仅一件便足以抵消我所有的细碎平常。

巷中有了轻快的脚步声,一袭白衣缥缥立于门口,那人抬头看了看门上的金铃,继而转头看到了窗内的我。

上官礼?

“礼二公子,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我有点意外,没想到上官礼会来绣院,他给我的印象总是轻松的愉快的,所以我方才还沉重的心情明朗了一点。

上官礼翩然对我做了个小辑,脸上却无往日风趣轻快,道:“有些事情,想来请教姑娘。”

我有点好奇,上官礼能有什么事情来请教我的?

“诗词歌赋,什么煮酒论道的我可不懂,问了也是白问——快些进来厅中坐吧,外面太冷了。”我走出房间到外厅时,上官礼也已经在了厅中。

他看了看我一身红裳,笑了笑道:“风雪白地裹红梅,倒是很适合年关时节。”

我笑道:“礼二公子就别取笑我了。大冷天的来找我,有什么重要的事么?”

上官礼坐了下来,烘了烘修长的十指,道:“明天谢宴,你们都会来的吧?”

我点头道:“对啊,云娘请宴,自然都是要去的,这不是衣裳都挑好了么?云娘也太客气了,这是让礼二公子你宴前再来确认么?”

他点了点对,又问我:“这两天衍弟有来找过姑娘么?”

“特意来找倒没有,今早在巷子里见过一面——”一想起这事,我马上心情变得沉重,“我有点担心他……礼二公子是不是也因为这事才来的?”

上官礼皱眉,问我道:“怎么?他跟姑娘说过什么还是问过什么?”

我仔细回想着,上官衍那悲伤绝望的样子浮现在脑海,我开始有点后悔,我不应该去回想当年西坡的事情,既然他们要隐瞒,为什么偏要把事情挖出来呢?

“他问我恨不恨我爹,他问我这话的时候,语气跟表情好像自己也亲身经历过一样,我说恨过,但毕竟血浓于水,然后他就说自己知道该怎么做了,好像要做一个很重要也很痛苦的决定一样——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他二哥,你去劝劝他,别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担着,要往好处想呀……”

上官礼的目光突然涣散了,叹了口气,像是所有的生命气息都在他身上消散了:“你们要查什么,能告诉我吗?”

怎么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有直接关系吗?

我回答道:“我爹失踪的真相——十六年的八月十四,我爹失踪了,同一天西坡的一个寡妇和他九岁大的儿子也一起失踪了,而我爹失踪前,的确去西坡找过他们母子。”

“令尊不是已经……”

我沉重地点了点头:“我爹已经亡故,但为何失踪一直不知原因,他十六年前身受重伤坠崖未亡,才能侥幸生还。虽然人死如灯灭,但也总想能明明白白的——”

上官礼打断了我的话道:“我能明白,欠你们燕家的真相,是时候该还了。”

虽然我知道云娘就是当年西坡寡妇,上官礼如此大方承认,我还是不由得愣了愣:“云娘她,真的是西坡云兰?”

上官礼道:“她从未否认过,但你们也无人问起过。”

可是不对啊,我曾还向蓉叶打听过,她说夫人一直在府中,就算有外出也不会超过三十天……难道蓉叶在骗我?她们这么早就砌好词来欺瞒云娘的身份了?

我盯着上官礼,忍住颤抖:“无人问起,是因为大家都不希望她回来,他们为了保护我爹的名誉,宁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是云兰,这些年她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给我们一个代待?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自己的荣华富贵,却不顾别人的家破人亡呢?”

上官礼笑了,冰冷冷,凄凉凉:“十几年了,外人都道上官云夫人长宠不衰,享受荣华富贵无尽,但她的快乐有多少谁能数得着?也许远不及那些年,她与她的博儿在夜来风雨声中相依为命来得实在吧。”

“谁是云博?你吗?”我期待他承认他是云博,那么我就不用再去置疑上官衍。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样的答案,但是抱歉,不是我。”

我的心一阵冰冷。

“九岁以前的事情,衍弟没记得多少,他不记得姑娘与这里的一切并不是他期盼的。但我希望他一直不要记起来,他仍旧是我那娇生惯养的好弟弟,未曾颠沛流离受苦患难,我们试图为他挡去无数风雨,但是最后他为了摆脱我们的保护,选择了巡政的这条路。”

上官衍不记得九岁以前的事情?就是说,他离开这里后就失忆了?如果说他不记得这里的事了,那一切是不是就接受了许多?

我不解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云娘他们真的与我爹的失踪有关,是吗?”我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华艳云兰那张阴毒的脸,她对小孩子都可以残忍无情,那她对我爹做过什么?

上官礼道:“我也不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我只是希望姑娘能放过云娘与衍弟,他们经过多少苦难才能有今天的生活,虽然说不上幸福快乐,但至少安康平静,过去的事情纵使有过一念之差,也实属情非得已,何不让它过去呢?”

我咬了咬唇,潜意识里居然有了妥协退让之意,小声问道:“那你的意思是不是,让我推掉明天的谢宴?是不是不用去就可以了?”

上官礼木然道:“宴已备好,正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那你想我怎么做?”我有点心疼这样的上官礼,这事与当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他没有半点关系,他却为了自己的母亲弟弟这样奔走,如果怨恨能用利剑抵挡,那么他一定也愿意挡在母亲与弟弟前面。

上官礼看着我,笑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更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只能尽自己所能的,来减少姑娘对他们的任何一点点怨恨吧。”

我笑道:“我心里哪装得下这么多的恨——你帮我转告云娘,当年不管发生什么,都改变不了现在,已经都不重要了,我知道她是个好人,一定有她的苦衷的。”

上官礼上扬的双眼微微湿润,看着我温柔道:“姑娘宅心仁厚,但愿一切能平安化解。”

我点头道:“恩。礼二公子,你明明很关心他们,却又要装作很疏远的样子,为什么呢?”

上官礼抬头看了看天,一脸悲色:“因为我是罪人之子,不配与他们同席共屋。”

我一愣,这是开玩笑么?

上官礼已经翩然起身,火光照应着他的白衣,我觉得他的相貌比上官衍要更相近云娘,都是温和带笑的眉眼,两兄弟如同如一胎,怎么可能不是同个母亲所生?这上官礼,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跟我开这些玩笑。

我也跟着起身,道:“不多坐会么?茶都没来得及沏上——”

上官礼笑道:“不了,谢宴还有些事要帮忙,忙里偷闲来看看。燕姑娘穿这身衣裳很好看,像团火。”

我低头看了看胭红的衣裳,火中映射下的确娇艳得嚣张。

“明天见吧。”上官礼的眼中郁然寡欢,如早上上官衍般,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目送走了上官礼,突然有点害怕明天的谢宴,云娘想要干什么?这身红裳,我是不是不该穿?

我穿身想回房脱了衣裳,一转头,就看到燕错冷冰冰的脸,吓得我惊叫一声,心都要跳出来了。

“你什么时候在后面的?不声不响吓死我了。”我拍着胸口道。

“你还真能拿别人的事情装大方,如果上官云氏真与当年事情有关,我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燕错偏执道。

我唉气叹气,坐了下来:“追究又有什么意义,一切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也不想有任何改变,失去的已经失去,早就习惯了,不想好不容易习惯有你在了,你又突然消失了。”

“别说这些假惺惺的话恶心我。”燕错瞪着我,这时我注意到,他胳臂肘上搭着件衣裳,就是挂在他衣柜里那件,这衣裳他收藏得小心翼翼,我没见他怎么穿过,看起来挺新的。

我咽了咽口水道:“好吧,反正我干什么你都觉得我假惺惺,反正,我照着我想的说就是了,信不信由你。”

第二二五章 心系安州复夜游

平时燕错跟我没什么话,一般挑完我的毛病后就会扭头走掉,但他今天却没有,盯着的衣裳上下看了看,突然道:“上官衍门下有四个近将,陈冰孔亮项舟朱静。”

我盯着他,干嘛突然跟我说这个?这四人前几天还都不认识,这两天都算是见过面了,朱静还跟他比过招式与轻功。

“孔舟本是安州记薄者,通晓安州大小事务。”

“安州?”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又听到了这名字?

“即便他随上官衍已有多年,但安州会有熟悉同僚,想找个人不难。”燕错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走了,生怕我看到接下来的反应一般。

我愣了好一会,才突然笑了,燕错故意跑来跟我说这个,是想借我手帮夏夏打听安州的消息么?看来他的确能听见了,居然听到了我跟夏夏的谈话——

那么,那片火叶,不正是他与朱静比试轻功摘得的那一枚么?也许他的成长路上从来没有朋友,男孩子们该有的摔跤打闹他从未经历过,这是他第一次以自己的本事得到的战利品,不善言辞的他将这留给了夏夏。

我笑了,虽然我们经历过艰难,以为黑夜无尽漫长,但总是会有一些柔软发光的东西,能让我们痛苦的心慢慢愈合,如黑夜中不灭的灯,有时我们或许迷失它的光芒,只因痛苦让我们闭起了双眼,或者转过了身,但它一直都在,等着将我们的心照亮。

这个夜,格外的安静,仿佛所有的人都早早上床睡觉,要为明天的谢宴养好精神一样。

但我却睡不着,乱梦不断,梦里云兰温柔慈祥的脸和恶毒狠厉的表情反复交叠着,最后她浑身浴血地站在我面前,努力蠕动着唇形无声地在跟我说话,那表情显得格外狰狞,像是拼命地要冲破什么嘶吼一样。

我听不见,也根本不敢多去分辩她唇形里要表达的意思,转头拼命跑,但却跑不远,一只苍白如骨的手紧紧拉着我的衣角,是那个苍白阴森的西坡云博,他对我哭着,流出来的泪乌红粘稠,道:来吧,做我池里的鱼儿吧……

妆容狠厉云兰狠毒地伸着十指劳动丹血红的手向我扑来,她要掐住我的咽喉,要让我当她儿子池中的鱼儿!我惊恐地大叫爹爹,云兰的表情突然又变得凄苦善良,嘶吼的语句我听不懂,她就这样时而疯癫时而正常,让我的梦格外惊悚变幻。

啊!放开我!放开我!

我挣扎着,一下坐了起来。

乱梦,一个毫无情节乱梦。

我擦去脸上冷汗,口干舌燥地走到桌前倒了杯水,窗外仍是一片漆黑,应该在三更天左右,我轻轻推开一条窗缝,冷风灌进来像割肉的刀。

我转头看看铺在衣架上的红裳,昏暗中也像染满了血。回想梦中那颠狂的情景,云兰努力张大的嘴里想要说的似乎是“快跑……”

我手一抖,差点跌落了手里的水杯,我打了个哆索,正想把窗关上,却看到院子里一个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是谁?

我寒毛立起——

但是金铃没响过,应该不是外面进来的人,那身影感觉像个女人,难道是夏夏?大半夜的她不睡觉在院子里干嘛?

我连忙找了衣氅披起来,自从我眼睛愈合后,夏夏就在廊道各处都点了小灯,现在家里又多了燕错,他那威风凛凛凶神恶煞的样子比门神还吓人,我这样半夜出去也不会往以前那么害怕,大不了有事大叫——不过他耳朵好像刚好不久,能不能完全听见还是个问题。不过金铃有灵性,它会保护我,如果有事它一定会大响,隔壁的宋令箭一定会第一时间赶来的。

我不停地安慰着自己给自己打气,准备好出门看个究竟。

门吱牙一声,明明很轻,却黑夜中放得无比深远。

那个白色的身影轻飘飘的,拖着黑黑的长发在廊道处一闪而过,我眯了眯眼,照那身高与长发,应该是夏夏没错。

我裹着氅子跟了上去,转过廊道,白衣衬着柔和的灯光映出祥和的颜色,她蹲在院角边上,长长的头发像发布一样披在脑后,那样子感觉有点古怪。

我站在灯下轻叫了句:“半夜三更还不睡,在那藏什么宝贝呢?”

她还是蹲在那里,伸手扒着地上的什么东西,大冷天的泥地也会特别冷硬,她徒手在那扒什么?

我向前走了步,虽然知道她是夏夏,但这古怪的举动还是吓到了我:“夏……夏夏,你在干嘛呢?”

夏夏没回答,认真扒着土,指甲插入冷硬的泥中的声音刺耳异常,我后背都起了毛,不禁转头看了看周围,安静无声,极为安宁。

我咽了咽口水,凑进去一看,这丫头挖着小坑,身边放着一个布包,布包里好像是些馒头包子之类的东西,靠近了还能闻到微弱的面香味。

“夏夏,干嘛呢,犯什么老毛病,又藏吃的做什么?”我拉了一把夏夏——

夏夏猛地回头,长发尖利地甩过,割得我的手生疼。

“啊——”

我还没叫出声,嘴巴已被人捂住!

谁在我后面?!

我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都被吓得要结冰碎裂!

“嘘,别出声。”燕错的声音,低沉快速。

我松了口气,点了点头,燕错怎么来了?

燕错松了手,我喘着气,颤抖地看着夏夏那张恐怖的脸,涂得白如粉墙,浓黑的眉毛与上扬的眼线,鲜红的唇红将她本来微翘细薄的小嘴覆盖得不见踪影,黑夜之中像张被诅咒的鬼脸!

若不是之前有看过她这样的打扮,我也有了心理准备,乍然看到这样的脸,我当真是要被吓走半条命来——这是她之前夜游的妆扮,她又夜游了?

“她——她夜游症又犯了么?”我颤声道。

“你要么回去,要么别这么多废话。”燕错瞪了我一眼,尽管他还是这么凶巴巴,但有他在我身边我感觉踏实又安全。

我紧紧闭着嘴点了点头,看夏夏只着了一件单衣,脚下也只有布袜,天寒地冻,夜游的人都不会冷么?

我正要解下衣氅要给她披上,燕错却一把推开我,将手里搭着的衣氅披在了她身上。

看来,燕错是早有准备。

冷意开始侵入我的衣氅,我四肢发麻,脸也已经僵硬得开不了口,燕错蹲在夏夏边上,无声地帮她一起挖坑,挖得有米斗那么大时,夏夏将身边的布包放在了坑里,开始拨土将它埋起。

埋好布包后,夏夏还仔细地拍了拍铺好的土层,转头拉着燕错的手,指着地道:“这样明天后天安州都不会挨饿了。”

我的心沉得难受,一定是今天重提安州的事情,让夏夏又心事太重犯了夜游,他们小时候一定也经常这样,将讨来的食物藏起来以防挨饿,这些黑暗的经历一直藏在她的记忆深处,任我怎么努力都无法消除。

夏夏歪着脑袋,面对着燕错微笑,腥红的嘴裂着,像个诡异的面具。

燕错却好像一点都没在意,轻声道:“该休息了吧?”

夏夏点了点头,像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燕错稳稳地将她抱住了,叹了口气,打横抱起,往她屋里走去,深色强壮的身躯像是能支撑起别人的世界,这不就是叶心所期盼的燕错么?

我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生怕发出声响惹得燕错生气。

燕错将夏夏放在床上,桌上已经放好了冒着热气的温水与一个碗,碗里黄而粘稠的东西,味道闻着像烧菜用的油。

房间里连这个都准备好了,看来夏夏夜游了有一小阵子了,燕错准备得可真周到,连干净的布袜都准备好了。

他很熟门熟路的用布帕沾了油,为夏夏擦拭着那恐怖的妆容,说也奇怪,她脸上的浓粉重脂一下就被擦得干干净净了,燕错这样反复擦了半晌,眉毛处因为画得太浓而擦了很多次,擦得那一块的皮肤都起了微红。

然后他给夏夏换了新的布袜,收起脏布袜,再将桌上夏夏摆出来的胭脂水粉全部都整整齐齐收了起来——

一切都井井有条,好像反复练习过很多次一样。

我想起夏夏刚开始夜游时,燕错为了掩藏这个事实而经常半夜为夏夏收尾,看来早就收拾出习惯来了。

我心疼地看着夏夏,平时总是这么开朗坚强的样子,心里却压着这么多的心事,压得心都快要窒息了,也不肯找我诉苦示弱,生怕自己的烦恼会麻烦到我一样。此刻她睡得很沉,脸上甚至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好像窝在自己温暖的被窝未曾离开过一样。

好夏夏,你是不是又梦到了安州回到了家,在父母的荫护下快乐的奔跑呢?

我抹了抹泪,轻声道:“真是个倔丫头。”

燕错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收拾好东西端着水盆走了。

我给夏夏掩了掩被子,也悄声跟了出去。

燕错在收房收拾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感激他。

他瞪了我一眼,嫌厌道:“你也夜游么,飘来飘去作甚?离我远点。”

我已经不再惧怕燕错的冷脸装凶,认真道:“谢谢你为夏夏做的一切。你放心吧,你不想让夏夏知道,我一定不会告诉她的。”

“不用你假好心。”燕错还是嘴舌如剑。

“原来菜油有这么好的除妆却粉的功效,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我裹着衣氅,没话找话道。

第二二六章 梳妆着裳赴谢宴

燕错顿了顿,很意外地回答我道:“我娘教的。”

“你娘好像懂得很多东西,可真是个才女呢。”是的,我就是努力地想要讨好燕错,夸赞他最在乎的娘。

燕错白了我一眼,眼神却没有那么凛烈:“用得着你说?与你这目不识丁的村女自然不用比。”

“是是是,你说得是。”看来这招挺奏效的,我点头应和着。

“对了,我看到你有一件蓝色的衣衫,也是她为你缝制的吧,那可是双面绣,很费时间跟精神的。”

我能想像到叶心坐在夕阳斜照着的院子里,一针一线为燕错缝这件衣裳的表情,虽然生活艰难不易,但每个母亲为孩子缝制衣裳时的那种幸福都是平等而无法剥夺的,她一定细致地在心中临摩着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的模样,会有多高的个头,会长着什么样棱角分明的脸,是像她多一点,还是像他爹多一点呢?那种心情,一定甜蜜极了。

燕错盯着我道:“你又什么时候偷进我房间看过我的衣衫了?”

我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只是看了那么一眼——我也是做绣活的人,一看就能看出来——我还看到你那衣衫的袖角处有收针,你娘为你做那衣裳的时候一定藏了些布料在里头,以备你个头长得太快而衣袖衫角太短,那针脚拆了把布料放出来,袖子与衫尾就都会长许多了。”

这一点燕错好像不懂,皱眉道:“真的?”

我点头道:“当然,不信的话你拿那衣衫来我帮来你拆针脚,而且双面绣我也会一点点,顺便可以帮你把线脚跳松掉的地方补一补——双面绣的衣衫太难得了,不能白费了你娘的心血嘛……”

燕错犹豫着,差一点就要点头了,但是又很警觉地拒绝了,白了我一眼道:“没事献这殷勤,非奸即盗。”

我摆手解释:“没有没有,换了是海漂,我也会这样做啊——你要是觉得不想受我好处,那就当是我谢谢你帮我照顾夏夏吧,互不拖欠行么?不然的话,这人情我让夏夏自己还你。”

燕错凶狠地瞪着我,转身走了,抛下一句话:“明天一早我就要穿,以后再说。”

我笑了。

这夜我没回自己房间睡,而是蜷在了夏夏边上,像小时候她挽着我的胳臂要给我暖被窝那般,挽着她的手臂睡着了。

第二天大早,迷迷糊糊的我就听到夏夏走进走出的声音,一见我眨着眼睛要醒来,她的笑声就传来了:“我早上一醒吓一跳,飞姐你怎么跑到房里睡来了?怎么?是不是半夜做噩梦没睡好,跑到我这来躲着了?”

我睁开眼,她扶着我坐靠了起来,背后的枕头不高不低刚刚好,枕着我很舒服,我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像平时那样容光焕发,没有半点疲惫焦虑之色。

我笑道:“是啊是啊,前两天睡太多,昨天睡到半夜就醒着了,一个人半夜三更醒着还真是害怕,想跑来找你聊聊天,结果你睡得像死猪,我又不想挨冷回去,就在你房里睡了。”

夏夏已经打好了洗脸水,甚至将我的那袭红裳也拿来放好了,边上还放着暖炉烤着,这样我一穿上身就暖和和的,可真是心细得让人心疼。

夏夏手在我眼前摆了摆,拉回我的注意力,乌黑的眼珠子闪亮亮的:“那就好开始洗漱打扮了,今天我要把飞姐打扮得美美的去赴宴。”

我试探着问道:“大清早的就忙这忙那,不嫌手累脚酸哪?”

夏夏甩了甩手臂,皱着眉道:“倒还真是有点,可能昨天让飞姐你挤着了,大早醒来我手脚还真有点酸,而且我眉骨这处也好痛,是不是你昨晚上做梦打到我了?”

我一边起床先漱,一边道:“是你自己睡觉不安生,还怪起别人来了——你也别光顾着打扮我,你自己也该好好收拾收拾了,别总是像个小丫头似的绑两条辫子甩来甩去,有空也得学学大姑娘家的打扮了,省得一出去,别人说我把你当丫头使唤。”

夏夏笑道:“丫头就丫头,我就喜欢当飞姐的丫头伺候着你。”

我看着镜中她姣好清秀的脸,心里有点难受。

夏夏边帮我梳头,边给我递热呼呼的包子,抱怨道:“我昨儿明明记得拿了二十五个包子,昨天吃了七个,还剩十八个,可是今早一看,只剩十个了,肯定又是燕错那家伙,半夜三更去厨房找吃的,一吃就把咱俩三天的早饭给吃了一半,也不交待一句,哼。”

这时我眼睛一转,看到燕错刚好从水房出来,看到也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今天的天气真好,太阳暖洋洋地从他的脸上洒落到肩,那对总是冰冷的眼睛也像是暖意融融了许多。

我笑道:“说不定不是燕错,是哪只爱夜里闯祸的小猫给叼走了呢?”

夏夏正仔细给我绑着头发,自然没看见燕错,自顾自道:“哪来这么多小猫,除了他就是他,又不是不给他吃,干嘛总是这么偷偷摸摸。”

我笑了,大声道:“哦,我说呢,以往总是二十个就够了,怎么突然多拿了五个,原来是准备好给他吃的——你呀,什么时候也学了宋令箭的那张嘴,对他就不能像对我这样,真真切切,细细致致,大家和平相处,其乐融融么?”

夏夏抿紧了嘴,一把扭过我的头道:“谁要跟那木头其乐融融,飞姐你什么时候也学了三哥那赖皮损人的功夫,这才真是要不得。”

我深深一笑,燕错则嘴角不自然地挑了挑,扭头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

我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这发式不正是那天我从衙门回来不知是谁给盘的头发么?夏夏怎么给我盘这么个发式?

夏夏见我双眉轻皱,知心会意地笑了:“这发式新鲜,那天见飞姐梳着这发式回来,耳目一亲呢,都说换个发式像换了张脸,这回我可真有这感觉了。我照着那样子琢磨了半天总算会了,看看,是不是显得脸精神了许多?”

我看着镜中自己,红裳黑发,还着了淡妆,感觉有些陌生,不禁想起那天做的那个嫁前酒的梦,那梦里我披着爹爹的祝福与不舍出嫁,也是一身的红裳,只不过那梦中的世界里没有宋令箭与韩三笑,更无夏夏为我挽发披裳。

我看着夏夏认真的样子暖暖道:“有夏夏在身旁,可真好。”

夏夏看了我一眼,笑道:“飞姐这是怎么了?哪来这么多感慨,夏夏不是一直在飞姐身旁么?”

我笑了,道:“快把你的小记册给我。”

夏夏一脸奇怪,但还是听话地从包袋里拿了小册子,道:“怎的?飞姐要检查我平日的事务么?”

我笑瞪了她一眼,道:“才对你上面密密麻麻的小虫子没兴趣,你昨天落了东西在我房里,我给你好好放回去。”

夏夏歪着脑袋,一副想不起是什么东西的表情,我笑着从抽屉里拿出昨天的火叶,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了册子未写字的空白页面中去。

夏夏抿了抿唇,皱着眉道:“一片破叶子而已,火树底下到处都是,还放回来作甚,谁稀罕!”

我轻轻抚了抚干净漂亮的已经干化掉的火叶,笑道:“火叶的确数不胜数,飘得镇里哪里都有,每天秋冬也都有——不过,每片叶子都独一无二,你看这叶子漂亮圆润,上面的茎纹也十分整齐对称,像画出来似的——这叶子一定不是风吹残败随便从枝上掉下来的,而像是谁从高枝上亲手摘下来的呢。”

夏夏夺过册子,毫不在意地合上了,扔在包袋里道:“你以为个个都是海漂哥哥,会这么有心思去高枝上采漂亮的火叶呢。”

我奇怪道:“是吗?海漂有去采过?”

夏夏点头道:“有呀,还采了许多呢,说要压成干叶子,给宋姐姐当书片儿。”

我笑了:“哦?还真这么有心?那送了没呢?”

夏夏摇头:“那就不知道了——有时候我觉得,海漂哥哥就像宋姐姐的影子,但是,他明明就是个太阳一般的人物啊,又聪明又温柔,为什么宋姐姐就是看不见呢?”她突然目光放空悲伤地说了这么一句,将一早上欢愉的气氛给吹散了。

我心一沉,想起海漂那微笑中抹不去的孤独,还有宋令箭永远坚不可摧的冰冷疏远。

我喃喃道:“你说,要是人能预见到以后的事情该多好,我真想跳过这么多折磨人的时间,去看看以后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夏夏笑了,推了推我的头,道:“若是一下让你知道了以后的样子,那这日子还怎么过?就像看着一本书,明明有滋有味的,谁要是跟你说了最后的结局,谁还想认真翻呢——飞姐比我还小孩子气,尽说这些傻话。”

我却不以为然,若有所思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道:“你不觉得有时候有些画面,好像就在以前的梦里见过么,说不定未来的玄机上天早就给了我们暗示,放在梦里,或者打盹的一个恍神里,只是我们没有留心、或者忘记了而已,你说是不是?”

夏夏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像个大姐姐般推了推我的头。

“人呢?我去……不会不等我先走了吧?”韩三笑的声音悲惨地在院里头响起来,我们都在夏夏房间呆着,他估计一进院子没见我窗开着,以为我们已经走了呢。

夏夏高声应道:“在我房里呢,三哥绕进来。”

韩三笑的碎碎抱怨从外院飘到内廊:“我的娘,又得浪费我的力气多走几步……你们磨叽啥,还不快上路,跑夏丫头房里干什么呢?”

我看着他越走越近,眼睛仍旧没全好,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笑道:“想到了就来这窝着呗,你干什么了都,累得跟刚捉完满街的耗子似的?”

韩三笑挥了挥手,没回答我,卡拉一声靠在了窗边上,一副快要累死的样子。

第二二七章 宴前备衣挽路伴

夏夏咯咯笑了:“三哥大早就饿得手脚无力,呆会可怎么走到衙门大院呀?要不要吃点包子填填肚子?”

韩三笑全身抽搐式地笑了,小声道:“老子好不容易饿了两天空着肚子等今天吃个够本,你想让我苦心修炼的道行一朝丧么小丫头?我跟你什么仇怨这么深你要这么害我?”

夏夏无奈了白了他一眼,道:“真是个大无赖,云娘好心让你来凑个热闹,你还当真了,可真是要饿着扶墙进,饱着扶墙出呢?再说了,大宝哥哥在这儿的时候,没见你照顾过人家,倒是天天说鬼故事吓得他哇哇叫,还好意思呢?”

韩三笑摆着手道:“不跟你贫,也休想引我跟你吵架费唇舌。我要淡定地保存我仅存的力气走完去衙院的这段路,燕飞!我说你快点,梳什么小辫子?弄什么胭脂水粉?你就是脸上抹一斤粉也成不了什么惊世美人,最多就一粉面疙瘩多了两眼睛一嘴巴,别计较那你不靠谱的长相了,又不是相亲,又不是见情郎,又不是去选妃……”

我瞪起眼插起腰,他窝成一堆不说话了。

夏夏拍了拍我的肩道:“好了,剩下的飞姐自己拾缀拾缀,我也要去换衣裳了,免得三哥多等一会儿饿死在我房间门口,以后都不用扮鬼就能出来吓我了。”

韩三笑猥琐地扭头对她做了个鬼脸,夏夏也回敬了个鬼脸,甩着辫子回房间去了。

“大早堆这干嘛,还不走?”宋令箭的声音远远飘来,没有腔调,没有扬音,却让这个大清早阳光更明媚了一些。

我探出头去,看着两人向我靠近,海漂比宋令箭高了一个头,宽肩长腿的,宋令箭则是修长纤细,两人也没像平时那样一前一后,可能没在意,并肩一道就进来了,宋令箭的衣裙飘带随风扬起,海漂细心地侧身将它们挡住了,好像生怕这些飘带会拉重宋令箭的步伐,会令她受累一样。

看着他们,我笑了。

宋令箭穿着我今年给她新做的衣裳,黑底长衫,因为冬天不出猎,所以会比平时的要温婉一些,微宽的袖,微长的裙,腰束之后盘细裙带,能衬得她腰细身高。也许是为了配今天这衣裳,她的头发难得没有像平时那般干练地高高束起,而是披落在身后,耳边鬓发作股拢于脑后,那枝我送她的蓝绿相间的竹簪子在脑后若隐若现,乌黑光亮的长发衬得她双眸如墨,随着走动在她身后飘扬如黑纱,那种一直被锋利与冰冷掩盖的美一下就显得光芒万丈。

海漂站在她边上,碧绿的双眼在阳光下闪闪如泉,笑道:“飞姐大早精心梳妆,红裳真好看。”

我笑看着两人,碧眼与蝴蝶竹簪,像是在遥相应和着什么。

宋令箭皱了皱眉,转头看了看海漂,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般,往侧移了一步,离他远了点。

我起身跑了出去,翻着宋令箭的衣裳,道:“这衣裳你穿着,美极了,你看嘛,头发披散点儿下来就温柔了许多,老是像个男人似的绑起来干嘛呢?这么乌黑的头发,不披散下来再配梳个好髻多可惜啊!”

宋令箭一直扯回我拉扯着的衣角,韩三笑抽着脖子看了看她,道:“哎哟我的娘,我这一定是饿得眼花了,眼花了,怎么有个男人穿女人衣裳在我眼前晃呢。”

宋令箭盯着他:“两天了饿不死你,可别走哪儿死哪儿,可别把我家院门前变成你的乱葬岗。”

我忍住笑声,宋令箭损起人来,轻描淡写得可真要人命。

韩三笑抖着脚,一副绝不输架势的样子:“还真是,我要真死了,我哪都不死,要死一定死你家,反正那院子有了你就已经是凶宅,我不就把别处惹成凶宅了。而且你家再多只鬼,说不定还能压压你的戾气。”

宋令箭冷笑:“那就死我家,我刨地三尺都得把你挖出来,吊在门前当门神,吓走牛鬼蛇神也清静。”

韩三笑退了一步,一副吐血的样子。

我哈哈大笑:“韩三笑你就得了吧,真是副欠削的贱骨头,没事非要去惹宋令箭干嘛,人家平时那么打扮你要损几句,好不容易像个女儿家了,你又要说几句,省着你的力气去衙院吧你。”

韩三笑悲痛欲绝:“你们都是一伙的,一伙儿的……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我……我要兴风作浪鬼哭狼嚎,让你们每天都睡不着好觉……”

海漂最贴心,过去扶着他,笑道:“三哥别任性了,都好了,就等你了。”

韩三笑一愣,扭头一看,夏夏与燕错都已经在廊道里了,夏夏穿着我送她的一件桔衣,那件桔衣是她向我要的,就是我第一次见她时穿的,现在我明白这衣裳对她来说的意义有多重要,她正灿烂地看着韩三笑撒泼无赖的样子笑着,燕错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不知是被韩三笑逗的,仰或是看见海漂在笑,总之脸上是一个很美好的表情,还露出脸上的一个浅而大的酒窝。在我看来,他们一前一后的一个错位,好像此时夏夏就依偎在燕错肩上,两人都安详快乐。

这是燕错来后,第一次我们六人这么整整齐齐平平静静地共同赴往一个地方,这种感觉真好,好像一家子装扮整齐、和和美美地去邻家蹭饭一样。

不过,我们六人的走法可真是有点怪,反正一出门,我的胳膊就缠上了宋令箭的,好久没跟她像对正常的朋友那样手挽手走路,我还不禁有点想念呢。

我挽过宋令箭的胳膊,还不忘打趣海漂,甜甜道:“海漂哥哥,今个这段路,宋令箭可就归我了,不怨我吧?”

海漂笑笑,灿烂,温暖。

夏夏马上就挽住了海漂,将一堆我们的上门礼放在了地上,对着我们笑道:“飞姐抢了宋姐姐,那这一程海漂哥哥可就归我了。”

韩三笑酸味十足道:“这两娘们,谁稀罕谁似的,恶心!”

夏夏道:“没人要抢你,你当然觉得恶心了,哼。”

“我呸,哼。”韩三笑一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似的用口水抹着双眼。

海漂只是笑,看着地上无人提的上门礼,作势要去提。

夏夏挽住他不让动,笑道:“不用海漂哥哥你提,自然会有人提的。”

海漂笑道:“还是我来吧,三哥饿得慌,能走个自己就不错了。”

夏夏转了转眼珠子道:“三哥就算吃得饱饱的,这时候必定也会是手脚抽筋没力气,从来就没指望过——这儿除了三哥,又不是只有海漂哥哥你一个男人,四脚健全的那些还想甩胳膊蹬腿的去呢?”

燕错瞪了她一眼,对海漂道:“我提。”说罢干脆的就一手将地上的一堆全提了起来。

我觉得这样没有不妥,看着海漂夏夏笑道:“什么时候你俩这么亲了?”

夏夏抱着海漂长长的胳膊倚在他身上,像个调皮的小丫头:“当然亲了,海漂哥哥刚学话的时候,都是我偷偷跑去教他的,不然他哪这么快能听懂三哥的胡里瞎话呢,还有他这一手漂亮干净的指甲也是我帮着修的,怎么会不亲呢?你说是不是?”

海漂拍着她的脑袋笑道:“是。”

韩三笑碎碎道:“恶心,真恶心,还好肚子饿扁了,不然早吐一地了!”

宋令箭轻翻了个无聊的白眼:“你不吐口水都能把人淹死了,省点力气吧长舌男。”说罢向外走着,我也被拖着跟在后面,对着院里的几人使眼色赶紧跟上。

久雨出太阳,市上好些摊子已经开了,我们慢慢晃着往外走,市人见到我也只是亲切地笑笑,不敢招呼太大声,以免惹来宋令箭嫌厌。

蔡大叔蔡大娘的肉摊,依旧盖着雨篷未开。

我嘀咕道:“这两人好几天没开摊了,该不会是谁病了吧?”

但宋令箭却不作停留,她向来脚程很快,对我来说那是飞奔的速度。但平时她跟我走时,会稍微放慢点好让我跟紧,但今天她却像是有急事或是根本不愿意在市上多停留,任我一直拖拉也不肯放慢脚步,我猜着她肯定是不想让别人瞧见她今天这副温婉的装扮,怕破坏自己凶神恶煞一般的形象。

我听到夏夏在后面咯咯笑,应该是在笑我追着宋令箭狼狈小跑的样子吧。

我小声对宋令箭道:“走这么快干嘛,天气这么好,市也开了好多,我们可以边走边逛嘛!”

宋令箭仍旧箭步如飞道:“没闲功夫陪你做无聊的事。要逛你宴后自己慢慢逛。”

我无奈地撇了撇嘴,这时已经出了闹市,周边安静下来,宋令箭的脚步也慢了下来。

我转头看了看身后,夏夏依旧挽着海漂,两人开心地说着什么,韩三笑有气无力地跟在后面,嘴巴蠕动着估计在碎碎抱怨,再后面就是燕错,提着东西四处张望着,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这团圆和谐的画面,是我一直做梦都想梦见的。

我笑道:“本来这宴我都不太想来,不过今天这样一看,能大家伙聚在一起吃个饭也挺好的。”

宋令箭很敏锐地捉住了我前半句话,问道:“为什么不想来?”

我叹了口气道:“不知道,总觉得有点吓人。你想啊,不过是吃个饭,云娘还大费周章地每个人送了宴贴,弄得这么隆重,光那上门礼夏夏都安排了好几天,生怕太失礼,又不敢太贵重——不仅如此,上官大人跟礼二公子还都特意来跟我确认过,我总觉得这宴我不该去,好像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似的。”

第二二八章 六人赴西盛宴始

宋令箭抬头看着远方,半眯着双眼:“上官两兄弟都来找过你?”

我点点头:“是啊,我总觉得他们好像不太想我去赴宴,但最后他们都说为了完成云娘的心愿,希望我能如期赴宴,弄得我心里慌慌的。这宴,是不是真有什么其他用意啊?”

宋令箭微微一笑,转头看着我,眼神平静中带点温和,发丝拂在身后像曼妙的长纱:“就当是久别重逢的礼物吧,没有谁比她更有资格。”

久别重逢?

宋令箭他们,是不是查到了什么?我都还没来得及跟他们说我的梦,还有我那些零落在十六年前的回忆呢。

我咬了咬唇,挨近她问道:“西坡那对母子,是不是……”

“宴未开始,盛食还是放在宴中作餐吧。”宋令箭打断了我的话,冷笑着看着远处。

“什么意思啊?”我不解。

韩三笑在后不耐烦地吆喝道:“意思就是你有完没没完,赶紧走,明明大脚丫子娘们还要装小脚婆娘作莲花移步呢?撒丫子快点跑,赶紧到了落座吃饭,说这么多有得没得废话干什么?有没有考虑过我们前胸贴后背的人的感觉?碎碎念碎碎念的一直热脸贴冷屁股,不怕脸起冷疮子啊?我听得耳朵都起虱子了。”

我扭头凶他道:“这么远你都听得见,你天生就是做贼的吧?讨厌。”

韩三笑对我摇头晃脑,骚头抓脸,翻着白眼表示听不到我在说什么。

我跺着脚,一想到韩三笑讽刺我脚大,又拼命地将脚缩了回来,这讨厌精,真是气死人了。

我其实真不是个凶脾气的人,但这韩三笑,老是要挑战我的极限,对着他我自己都莫名其妙的凶神恶煞,这要是叫别人瞧见了,以为我是个多难相处的人呢!

身后夏夏依旧与海漂细说着什么,海漂则一直时有时无在笑看着宋令箭从不回头的背影,偶尔他会看看我,碰到我的目光,会温柔地点点头,弯起眼对我笑。我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他看我们时两种眼神的不同,这种区别换作是以前,我可能会觉得自己受到冷落,可是现在我却觉得安心,没有人比宋令箭更需要一颗不离不弃的心。

我笑了,拉了拉宋令箭,道:“宋令箭,我希望我们一直这样,什么都不变。”

宋令箭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对我没头没尾突然蹦出来的话估计也习惯了,不作答,可能也不放在心上。

“我本想年三十或者哪天作个宴,想收夏夏归燕姓,我还把这打算跟夏夏说了,她很开心,可是现在我后悔了。”我开始散聊。

宋令箭垂着双眼,认真地走着自己的路,安静听着我的念叨,这仿佛就一直是我们的相处方式。

“可是,我又后悔了。”我拉高声音又说了一遍。

宋令箭扭头看了我一眼,我笑了,我就知道她有在认真听。

“如果我收了夏夏做燕姓,那么她以后就是我名义上的真妹妹了,那燕错就成了她哥哥了。”

宋令箭皱眉看着我:“那又怎样?你情她愿,燕错纵有不愿意又能干涉什么?”

我摇了摇头,笑道:“不一样,那就乱了。我觉得,夏夏还是继续做夏夏吧,这样她就有更多的机会去选择自己的未来。”我突然觉得这个想法很妙,因为我一直都不舍得夏夏离开,但我不可能让她陪我一辈子,但如果她嫁入燕家,就另当别论了。

宋令箭面无表情道:“话即已如口,若不能履诺,就自己想好退路解释吧。”

我点点头,转头看着身后的人,目光相撞中,燕错飞快将脸转走了——

“飞姐又在打什么小报告,这小眼神,可奇怪了!”夏夏敏感地叫道。

韩三笑多嘴道:“小报告倒是没有,小算盘可真是打得满天飞,指不定已经把你卖了呢。”

夏夏咯咯笑:“卖就卖呗,也能比三哥你卖得价钱高。”

我瞪着韩三笑,这家伙,耳朵可真不是一般的尖,我这么小的声音他都能听得见,刚才我一直是侧着脸跟宋令箭说得这话,不知道燕错是不是看见了。

出了主镇,空气就开始弥漫着一股腐臭味,我捂着鼻子道:“什么味道?谁家肉臭了还是水沟堵了哦?”

夏夏道:“就是西花原里飘出来的味道呀,已经轻了许多了,前两天大雨下着的时候,跟乱葬岗被翻开了似的,那才叫臭呢,就这点臭味飞姐你就受不了了呀?”

远远的我们开始向西花原靠近,我实在是怕了这味道,道:“我们还是绕小道走吧,这么刺鼻的味要憋得我没气了。”

韩三笑道:“那得绕多久呀,要绕你绕,我可不想饿死在路上。”

我紧捂着鼻子,紧紧挽着宋令箭,加快步伐蒙头走着,计算着差不多快出花原地界时,我转头看了看这片阳光普照中的兰原胜景,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仙境为何变成了死亡诡地?就像一个芳华美女突然变成了恶毒丑陋的老妪,这种落差真叫人难受。

“我真想一把火烧了这里,然后再让这里重新来过。”我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宋令箭轻缈地吁了口气,不知是在吐出憋太久的气息,还是在感慨这无情狠厉的沧桑变化。

一过西花原,很快就到衙院了。

平时总是安静无声的衙院,今天像是很热闹,蓉姨在门口张望,一见着我们就冲着院里喊““来了来了,燕家姑娘几位都来了呢夫人!”

一到衙院门口,云娘刚好就从里面迎了出来,温淡素雅地着了一件淡绿的布裳,无锦无饰,与普通人家妇人相差无几,只是神情笑容典雅端庄,不是金银珠宝能堆砌出来的。

我眯了眯眼,还是我所熟悉的温柔女人,无华丽妆容和狠毒的扬眉,这个云娘楚楚惹人垂怜,切切令人亲近。

她迎了上来,伸手想握我的手,但还是缩了回去,笑道:“来了呀?——”

燕错已经跟在了后面,可能怕我们人到礼未到失礼,将一手的上门礼放在了地上。

云娘盯着他,一声不吭。

蓉叶热情地打圆场道:“哎,就是来吃个饭,还带什么礼呢,这是燕家弟弟吧,可真是周正呢,比咱家小武还壮实呢。”

燕错很僵硬地点了个头,退到海漂后面去了。

云娘一直愣神地盯着燕错,也许是他长得像我爹,她想起十几年前那个处处帮她们母子的燕捕头了么?

我将心事压事,客气笑道:“上官夫人其实不用这么客气,特意大费周章请我们来吃饭,就怕给你们添乱。前些日子我眼睛不好,所以一直没能前来拜会,请恕后辈失礼了。”

云娘才将目光转回到我身上,盈盈双眼充满慈祥,温柔道:“那现在眼睛没有大碍了吧?”

我拍了拍宋令箭的手道:“好了七成了,还好我有个专用郎中——上官夫人,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呀?”我故意拉完我们的距离,想要看看她眼神表情的变化。

云娘盯着宋令箭,心不在焉地回答我:“见过一次,只不过那时燕姑娘你还蒙着眼纱。现在重见天日,实在可喜可贺。”

我的心一沉,哪止一次呢,那天我雨夜送上官衍回来,明明还见过一次,就这么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么?

宋令箭淡道:“上官夫人是此宴主人,应该还有许多事情要忙,我们就不多叨扰了。”

“宴设在前院,后院已备了茶水,两位可以进去先休息一会儿。”蓉叶连忙上前为我们引座,我转头看了看云娘,她一个人失落地站在那处,脸上慢慢挤出一个故作开心的笑容,继续迎客。

那故作快乐的表情看得我心里难受,我嘀咕道:“我说错了么?明明有见过,为什么表现得这么陌生?——宋令箭,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你听见没有嘛?”

宋令箭扭头看着边间,脸上出现了小小的惊讶。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是愣了愣,茶水休息厅中,怎么坐着他们?难道他们也是谢宴十六客中的两位宾客?

“你们怎么也在这里?”我奇怪极了。

厅里两人站了起来,一个局促不安,一个沉默寡言,一起向我们走来。

我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过去拉着蔡大娘道:“今早经过肉摊,我还正奇怪你们怎么没开摊呢,没想到你们来这做客了——”

蔡大娘勉强地笑了笑,愧疚地点了点头。

我好奇地打量着蔡大娘,我早已习惯了她披着油腻的围裙简单随意的样子,今天许是为了赴宴,她也做了精心打扮,新衣裳与简单的妆容,一下就年轻了十岁,未曾这么仔细看过她,现在仔细一看,她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呢。

蔡大叔走到宋令箭跟前,低声道:“你拿着那个人的画像来找我求证的时候,我就该猜到了。”

宋令箭一笑:“既然她都将你请来,那必然会给你们一个解释。或许开宴了,谜底也就揭晓了。”

这两人什么时候也开始有交情会窃窃私语了?

蔡大娘沉重地叹着气,喃喃道:“当事人何必执着,事外人何必追究啊……”

宋令箭勾着嘴角笑得很残酷,像是等着要看场好戏似的。

第二二九章 谢宴的另一位客

我来回看着神色不一的这三个人,奇怪道:“你们在说什么啊?有谜语猜吗?”

没人回答我。

“飞姐!!飞姐,你怎么也来了!云娘真的把你也叫上一起了呀!”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扭头一看,一个高头大马的少年飞奔向我,一下我的手就被拉住了,那手掌大大的很是温暖,一只手摇着像个孩子,另一只手在我眼前挥来招去,憨声问道:“飞姐,你能看见了么?能看见了吗?我是大宝呀,认得我不?”

我仔细一看,苹果圆,大眼睛,翘鼻子,还有两个小梨涡,眼神清澈明亮,一脸天真无邪,的确是黄大宝。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关心我的眼睛,而不是寒暄的随口问问,我任由他牵着,笑道:“恩恩。能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的。”

“哦哦哦,飞姐能看见大宝了!你看你看,这是云娘送我的衣服,好不好看?”大宝开心得像个孩子,拉扯着身上的衣服转着圈,展现道。

锦红配深蓝,很精神,也很符合大宝天真烂漫的笑脸,我差点忘了这场谢宴的主角其实应该是大宝,我点头道:“恩,好看,好看。”

“为有,别胡闹,将两位世兄请出来,宴要开始了。”一个严肃冰冷的声音突然就洗净了大宝脸上的笑容。

我向后看了看,黄老爷一身青衣儒衫,儒雅中带着将士的冷嚣,皱着眉头的样子酷似燕错。

想起大宝曾说的,像燕错戴了个假胡子,皱起的眉头能夹碎别人的胆,我马上忍不住笑了。

黄老爷看了我一眼,我想把笑憋回去,但是没成功。他的表情没再那么冷峻,咳了一声,向大宝使了个眼色,大宝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他身边。

“几位少陪,宴将开始,可去前面落座了。”黄老爷颔了个首,带着大宝向衙院主院走去,应该是去叫上官衍他们入席了。

大宝耸着肩弱弱地回头,对我摆了个苦瓜脸,又悄悄地跟我摆了个手势,意思是让我等他。

我拉着宋令箭笑道:“你说这黄老爷,吹胡子瞪眼的,就跟燕错贴了胡子一样,我差点就笑出来了。”

“你已经笑出来了。”宋令箭淡淡道。

“哦,很明显吗?我努力地想憋回去来着,黄老爷不会生气吧?”我咋舌。

“你本来就在笑他。”宋令箭盯了我一眼,转头看已经进来的海漂,一把推掉我挽在她臂上的手,道,“你自己找人玩,我有事,别跟着我。”

我厥嘴低声道:“都是来做客的,你有什么事呀?而且我去找谁玩啊?”

宋令箭没理我,长发微微一甩,已经离我而去,好无情的女人。

我想去找韩三笑,没找着,估计又上哪个角落装死尸去了,这会就算我找到他他也要保存体力不会跟我讲话。

燕错呢?

一进院子没见着人影,可能衙院里头找个安静的地方呆着去了。

那我只能找夏夏去了,只听到她清脆的笑声在附近响起,却没找到人,院中仆从偶有来往,都各有各的事情在忙。

“嘿!朱静!”总算看到熟悉的身影,长发微辫束在身后的朱静今天没有肩背长剑,正与上次见过面的叫项舟的人并肩经过,项舟严肃地说着什么,朱静只低头在听着,像是在挨训一样。

朱静扭头看了我一眼,冷漠地点了个头,礼貌地打了声招呼道:“大小姐好。”

项舟仍旧冷天里高捋着袖子,露出古铜色粗壮的手臂,面无表情地向我点了个头。

热情的招呼只收到冷漠的回应,我有些尴尬,也有些失落,刚昨天还都跟我有说有笑,怎么人前就要装作形同陌路呢?

“你们忙,你们忙……”我悻悻地挥了个手,假装有事做般走了。

循着夏夏时起时落的笑声,我找到了后院的一个厅院,那里也摆着一张小桌,上面摆菜都已经放好,边上正坐着夏夏与一个陌生的少女,翠绿的短衣喇裙,与夏夏差不多岁数,圆圆的脸,尖尖的鼻子,脸两侧梳着长辫子,像是跟夏夏很要好似的在玩手绳。

“呀,飞姐,你怎么来这了,你们大人桌在前院,这小桌是我们这些‘孩子’坐的呢。”夏夏马上站了起来,推着少女的手道,“飞姐来了,咱们一会儿再玩,记着绳步哈。”

我摆着手道:“你们玩,我就来晃晃,大家都有事,我可无聊了,我看你们玩也一样。”

夏夏笑着拉翠衣少女道:“飞姐没仔细看过雀儿吧,她叫朱雀,是芙妈的女儿,雀儿你见过飞姐的哦,不过现在飞姐眼睛好全了,是不是比之前病中的样子美多拉?”

雀儿脆声笑着道:“是是是,判若两人呢。飞姐,一起来玩儿吧,夏夏这丫头看起来机灵,玩这个可不能耐。”

我看着她手中的拉绳,突然想起小时候与黎雪一起玩的情景,夏夏没有多少正常人家女儿的童年时光,平时有空就是学字学账,哪有这么多闲功夫坐在那里玩手绳呢?

夏夏倒也没觉得什么,笑道:“我这是让你,我多练几下保证比你强,到时候输了你可别搬小武哥出来跟我哭鼻子呢。”

雀儿瞪了个眼,扭头看了看院子,道:“小武哥呢?刚还在的呢!”

夏夏道:“蓉妈唤去干活了呀,你呀光顾着玩,对身边事一点不留神,再这样呀,你的小武哥被人抢走了都不知道。”

雀儿笑点很低地哈哈大笑,推着挠夏夏的痒:“要抢你抢去,我才不怕呢。”

我看着雀儿倒是觉得意外,她这么活泼好动的性格倒是比较像热情外向的蓉姨,偏她却是芙妈的女儿。

夏夏不怕痒,任由雀儿挠着,对我道:“飞姐有见着郑小姐么?刚才我见她来了一圈,还问我你来了没有呢。”

我挑了挑眉:“珠宝也来了?”

夏夏点头,表情却有些古怪,道:“恩,而且精神还不错的样子呢,不过她说不会入席,可能是大病刚好怕吹风呢。你问下芙妈,看看她在哪个房。”

我点了点头,这倒是意外的惊喜,难得郑珠宝也能来。

后廊绕了一小圈,没找到芙妈,倒是一个房门突然一开,郑珠宝在里头叫住了我。

“咦——”我看着门内的郑珠宝笑了,她今天的打扮也让我意外,头发精神地梳到脸后,不再是长裳叠叠,而是偏于利落地穿了窄袖凯肩衣与及裸裙,施了点淡妆,描浓了眉毛,竟与我梦中那倔强好强的爱儿有点相像。

郑珠宝见我盯着她半天不语,又露出了我熟悉的羞怯的笑,轻声道:“怎么,换了个装束,就认不出我来了?”

我走进房间,关上门以防风吹进来,笑道:“认是认得出来,就是有点儿意外,不过比以前那娇弱累赘的样子要精神多了。”

郑珠宝摸了摸自己收窄的袖头,笑道:“恩,虽说衣裳只是表像皮囊,但的确感觉精神都利落了许多。你也是,着了红裳,梳了个新发式,叫人看着都眼亮心朗。”

我拉着她开心地坐下,道:“可就别这么恭维我了,几斤几两我自己还不知道么——这宴上的客人真是出乎我的意思,没想到你也来了,我正愁没人跟我聊天呢。”

郑珠宝道:“恩,他说既然要成一家人,必然都是要在一起的。世叔也没有拒绝,还为我备了这衣衫,说这衣衫里头夹着上好的棉,很能暖体防风,我娘才答应让我出来走动。”

“他?他是谁啊?”我没转过弯来。

郑珠宝笑了:“还能有谁,黄公子。”

“哦……”我差点忘了,郑珠宝很快就要嫁入黄家,那这世叔说得也是黄老爷了。

不知道为什么,将黄大宝与郑珠宝放在一起,总觉得不协调,像郑珠宝这样柔弱忧伤的女子,应该找个体贴成熟懂得疼人的夫君,并没有说大宝不好,但他毕竟小珠宝好几岁,而且,他心性幼稚,自己都需要别人照顾,如何照顾好别人呢?

郑珠宝拍了拍我的手,笑道:“没有什么不好提起的,原先我也接受不了,但无从抵抗,试着去接受,反而有新的惊奇呢。”

我心中轻叹气,脸上的笑都不自然了:“但愿吧。婚期……也快了吧?”

郑珠宝点点头:“已经在拟喜贴了,估计很快就会送去了。”

我握了握她的手,不知道该说恭喜的话还是安慰的话。

郑珠宝轻摇了摇我的手,像个乖巧的妹妹,道:“我成亲那天,你一定要来,带着燕错。我期待着有一天,你会开心地跑来跟我说,他肯喊你一声姐姐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我知道一定有那一天,你记得一定要告诉我,书信也可以。”

我点了点头,想起将来要离别,眼眶已起泪雾。

韩三笑曾打听过她的事情,或许不该告诉她吧,就让她这样随着自己的命运前行,不要再回头了。

第二三零章 谢宴第十四位客

“咚咚咚”,三声敲门,不轻不重,有人在外低声道:“郑小姐,燕姑娘在屋里么?”

好像是芙妈的声音。

郑珠宝应声道:“在的。”

芙妈道:“宴要开始了,燕姑娘可以准备入席了。”

我站起身道:“恩好,我就来。”

芙妈的影子一晃就消失了,郑珠宝站起来送我到门口,道:“宴开后就没人顾得上我,我可能也会溜去后院小桌上凑一凑热闹,宴后你记得来找我。”

我点了点头,向主院走去。

一转出廊道,刚好碰到并肩从对面廊道拐出来的上官衍与礼二公子,上官衍像是病了一场,神色有点憔悴,与总是神采飞扬的礼二公子在一起一比更显得沧桑。但这微微深陷的眼窝和微微泛白的唇,却有股说不出来的楚楚可怜的味道。

“上官大人,礼二公子。”我笑打了声招呼。

“燕姑娘,要准备入席了哦。”上官礼笑了笑,凝重的神色没有因此缓解。

我点了点头,撇眼看了看上官衍,他仍旧魂不守舍,也没有正眼瞧我,这让我心里那种隐隐的不祥预感又加重了。

一来主院,宴桌上已经坐了几个人,芙妈正严谨地在为来客排坐位,大圆桌十四个座位,主位坐的应该是云娘,她已经端庄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来入座的我们温柔在笑。

云娘左边坐的是黄老爷,这里除了东主云娘,身份辈份上来说,的确是黄老爷最应该坐这个位子。

黄老爷边上,上官衍先落坐,再是上官礼。

这样安排也没错,虽然上官礼是兄长,但上官衍是一县之首,坐在左位也算合理。

芙妈为我拉开上官礼顺下来的位子上,道:“燕姑娘坐这里。”

我怎么坐了这位子?从辈份上来说,这里应该坐宗柏才是——不过可能考虑到主仆有别,云娘很客气地安排了这位给我吧。

既然主人家安排,我也听从坐下了,顺我位子坐下的,是燕错。

这下我又奇怪了,不是说年少的都排在后院么,黄大宝这主角都排在了后桌,燕错还比黄大宝要小几岁,又为什么坐这桌呢?

燕错后面是海漂,再是韩三笑、宋令箭、曹先生、蔡大叔,蔡大娘,宗柏——

宗柏与云娘中间的那位子,是空着的。

其他的宾客我都知道了,还有一个人没来,会是谁呢?郑珠宝说了自己不会入席,那会是谁?郑老爷吗?

一个圆桌,十四个位子,入座十三个人,宴菜都已安静摆好,有鱼有肉,有汤有茶,却无酒。

我本怕冬日院中享宴会冷脚,但脚下却暖烘烘的,悄悄低头看了看,原来桌下摆着个大暖炉,暖着脚感觉很舒服——我不禁转头看了看云娘,可真是个体贴周到的人。

可是——

我两手边一个是上官礼,一个是燕错,宋令箭与韩三笑没坐在身边,我有点不自在,而抬头正对过去的刚好是蔡大娘,她正一脸忧色地盯着一脸堆笑的云娘,好像在害怕些什么似的。

而边院那桌宴好像已经开始了,大宝憨厚的笑声与夏夏清脆的笑声交叠,像是很热闹很开心似的。

我们这一桌,每个人都静坐着,每个人都不太擅长言辞,都在守着自己的沉默在等待着宴的开始。

“好了,既然大家都到了,那我们就开宴吧。”云娘温柔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转头对宗柏道,“宗柏,你去后面将最后的客人请出来吧。”

宗柏点头离座。

最后一个客人?我将目光落在那个空的位子上,会是谁呢?

“你说会是谁呢?”我看着廊门,忍不住满心的好奇拉着身边的人低问。

拉着的衣角被用力地扯了回去,我茫然回头看了看,才意识到我身边坐的是燕错,而不是宋令箭他们,而我扯着他最宝贝的衣裳,当来招来一顿怒视。

我缩回了手,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宋令箭,她正面带冷嚣的微笑,略带得意地看着门廊——

他们是不是都猜到了来客是谁?都在等着验证自己的猜测?

我怎么没猜到?

到底会是谁?

我忍不住又探头轻声问燕错,没办法,这爱问的个性都是让韩三笑他们给惯出来的:“你们都知道是谁么?到底是谁啊?”

燕错像是受到了触犯,猛地横了我一眼,站起身道:“我要换位子,谁跟我换?”

我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干嘛突然发脾气?难道是他没猜到,怕我在讽刺他么?

大家都没应和,像是都不好意思破坏云娘精心的位子安排。

没人提出跟他换,燕错执着地站了一会儿,海漂发话打破了沉默,道:“我与你换吧,你坐我这。”

韩三笑也假客气地拉住了海漂,努了努嘴道:“让宋令箭去么,她手长,帮那短手又半瞎的人夹夹菜也好,一大姑娘夹我们大老爷们里头,一乍眼以为清一色都是男人呢。你这大块头就坐我边上,伸手给我夹菜勺勺汤什么的,哪也不去,好不好,海漂哥哥?”

我忍不住笑了,在场的人脸上沉寂的表情也稍微有了亮色,看来韩三笑来喜个场什么的还是挺有用的。

海漂看了看宋令箭,见她没有反驳的意思,便拉着燕错道:“那你与令换吧。”

宋令箭安静地起身走了过来,经过韩三笑时,我听到一阵很清脆的响门儿声,韩三笑突兀又尖锐地叫了声“哎哟我的娘!”然后又及时地收住了接下来的粗话。

我忍不住就笑了,上官礼也笑了,然后大家都应和着似的,一起笑了。

总算像是要聚在一起吃个饭的样子了。

廊道响起脚步声,宗柏稳健地扶着最后的这位客人出来了。

我眯了眯眼,一时没能认出来。

云娘马上起身,温柔地迎了上去,将这对于她来说尊贵的客人扶着坐到了自己右手边的空位上。

我推了推刚坐下来在整衣裳的宋令箭,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道:“宋令箭,我是不是看花眼了……这是——这是黑叔叔么?”

宋令箭没回答我,半眯了眯眼,看着坐位上的客人,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青发乌丝飘在她侧颜之侧,似乎都带着一股冰冷。

她的笑,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我闭了闭眼,又去看这陌生又熟悉的客人——

两天前我刚看过他,他时而疯癫时而柔静的样子深深吓到了我,甚至他圈着我说话时那股浓烈的酒臭味都还在我脸上扑打着,可是现在他却像变了个模样,头发整齐地梳成髻,虽然白发已生,但仍能胜长雅竹簪,脸容干净,略有病态之白,身着天蓝色的衣衫,显得温和斯文。

他木然地坐在椅上,神情呆滞,像个任人摆布的布偶。

布偶?

我心里一凛,想起云娘华艳浓妆地在用鲜血煮布偶的那个梦——

我咽了咽口水,光天化日,又这么多人在场,应该不会有那么恐怖的事情发生吧?

正对面蔡大娘轻微地叹了口气,我迎她看去,又问:“那是……黑叔叔么?”

蔡大娘皮笑肉不笑,为难、尴尬、担忧……数不尽的表情写在脸上。

我再转眼看了看其他人,曹南跟我一样,眼神里微带疑惑,蔡大叔双眉紧皱,燕错一脸怨恨,牙关紧咬,韩三笑眨着眼睛在上下打量,海漂一脸悲悯无奈,宋令箭冷冷带笑,上官礼与上官衍都没有看黑俊,而是心事重重地看着云娘——

我有点不满,虽然我早知道黑叔叔已经回来,但名义上他们都瞒着我这件事,便想将这怨气在这撒出来,假装不知情似的问韩三笑:“怎么黑叔叔回来了么?怎么都没有人通知我呀!”

韩三笑摸着被宋令箭敲痛的后脑勺道:“通知你有什么用,你会治病吗?就你那眼神能照顾人嘛?不添乱就不错了,这不是给你一个惊喜么,你有没有见过这么乖巧干净的黑叔叔?没见过吧!”

“可是……可是……”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本想的指责说不出口,心里竟是满满的难受,我是没见过——若是我没见过前几天那个疯到无药可救的黑叔叔,我今天见到他这么干净安详的样子,一定会很开心的——

抱歉,我没能如你们所愿,做个毫不知情的快乐的傻子。

宋令箭道:“黑俊有病在身,还在坐我们这边的好,以免伤及无辜。”

韩三笑也已经站了起来,两人像是心灵相通一样,根本不需要眼神的提示。

“我坐在这里很好,不必了。”黑叔叔开口拒绝,他说话的样子平静有礼,理智清醒,就像个正常人。

两人受到拒绝,都皱起了眉,坐回了位子。

我紧紧盯着黑叔叔,想要在他身上找出什么反常的地方,才两天功夫,他怎么恢复得这么好?不是中了云娘的什么奇怪的蛊术吧?

黑叔叔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再低头看看满桌菜肴,一动不动,呆滞地扯着一嘴角的皱纹,轻声笑道:“云姐仍旧体贴入微,做得好多都是我爱吃的菜。你瞧,这是我最爱吃的猪肝,肝能明目,我白瞎了双眼这么多年,云姐真是了解我。”

这话里,是不是藏了讽刺?他根本就没有起筷去夹!

云娘装作听不出来,客气地伸手为他夹了几片猪肝,轻轻放在他碗里:“那你多吃点。”

黑叔叔紧紧盯着碗里的猪肝,双手平放在桌上,还是一动都没有动。

这,倒底是什么情形?他们到底是友是仇?

云娘能请来黑叔叔,就表明她已经承认了自己是西坡云兰的事实——为什么这么多年她没有回来?黑叔叔对她好像恨到发狠,哪来的旧情旧谊可念呢?

我不适地扭了扭脖子,就前两人天他还圈着我脖子认真八百地让我远离这个恶果……

第二三一章 云起旧事助宴兴

我来回看着韩三笑与宋令箭,他们到底又知道了多少当年事呢?

云娘若与黑叔叔有怨,他们……他们不会打起来吧?难怪刚才宋令箭主动提出要换位子……

云娘旁若无人,给又给黑叔叔倒了杯茶,这些添菜倒茶的事情本不用她来做,但上完菜后仆从们都走了,连近身一直与云娘形影不离的芙蓉双妈也都走了。像是她特意摒退了他们,好让我们自在用餐一样。

云娘温柔笑道:“十余载,亦不知你的口味有没有更改。你不宜再多喝酒,这桌我以茶代酒,各位不会见怪吧?”

她为自己也倒了一杯,举杯对我们敬茶。

韩三笑难得彬彬有礼,一桌的菜也没抢先偷夹几口,笑着回应道:“不会,客从主便,云娘给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云娘饮尽杯中茶,笑着点了点头,道:“大家别客气,菜都凉了,起筷吧。”

大家都无言起筷,一桌连筷子敲击到碗的声音都没有。

我食难下咽,一肚的疑问呼之欲出。

一桌子只有韩三笑吃得津津有味,狼吞虎咽,还一直指挥着海漂给他夹这夹那。

云娘也一直在殷勤地为黑叔叔夹着菜,黑叔叔碟中已堆满了菜肴,但他却一直没有领情,双手平放在桌上,眼神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云娘。

好古怪的场景。

隔壁院时起时落的笑声,衬得此处更为压抑。

我有点想要逃离,但又舍不得将要继续的剧情。

黑叔叔的碟已满,云娘夹了最后一夹,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菜肴不胜再堆,滚了好些在桌上,云娘才失落地停了手,扭头撞见我好奇的目光,悲伤地笑了笑,关切问道:“是不是炉火不够,大家吃着发冷?要不要添点柴火旺旺炉子?”

无人搭腔,各怀心事。

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眼前的云娘让我觉得可怜,我应道:“我自小怕冷都不觉得冷,这炉火应该是够了,云娘不要这么客气。”

云娘点了点头,又问:“那是不是灯火太弱,照不见远处的菜?我再去添个灯吧——”

我忙阻止她起身忙和,道:“很亮了,我眼睛不好使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再说打点下手的事也应该是我们后辈来做,云娘觉得哪里不够叫我们就可以了。”

韩三笑边吐着嘴里的骨头,边应腔道:“是啊是啊,现在这天也不是很暗,现在像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都还没到掌灯时分呢,多费灯火呀,还呛眼睛。”

云娘失望道:“既然炉火够旺,灯火够亮,大家对一桌的菜索然无味,那就一定是我手艺不好,害大家没胃口了。”

我愣了愣,这一桌的菜,都是云娘自己亲手做的?何必这么费心呢,这谢宴对她来说,真的这么重要么?

这时黑叔叔哑着声音僵硬地说了句听似客气却满是怨恨的话:“可口,可口极了,云姐的手艺,向来都很好。大哥最爱吃你做的煮蹄子,阿血爱吃你做的芹菜饺子。可惜,他们吃不到了。”

云娘的手抖了抖,但还是保持着主人应有的风度,和气地笑着:“恩。但是我却将镇上猪肉卖得最好的蔡大哥他们请来了宴上,所以买不到最好的猪蹄,便也无法做那道菜了。”

蔡大娘像是终于忍不住了,脸色苍白,嘴角也在发抖,一把将筷子按在了碗上,微尖着声音颤道:“别再提他们,别再提了好吗?!”

我被蔡大娘这愤慨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心里又很感动,我知道她一直在默默守护着我们,爹的名声,还有我的信仰。

云娘也放下了筷子,笑了笑,道:“谢宴应该是热闹的。既然大家都怕起话题,那就由我来跟大家说个故事,助助兴也好。”

故事?要说什么故事?

我应和道:“有故事听,早知道把夏夏也叫来。”

云娘看着我笑,终于不再那么故作陌生,像是亲密多年一样,道:“飞儿最爱听故事了,我知道。”

宋令箭放下了筷子,双手安静地交叠地桌上,平静道:“洗耳恭听。”

云娘道:”若是说得有什么错漏的地方,谁知道的可以补上一点。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

一直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话的黄老爷却不想听这故事,古板道:“食不言寝不语,不如吃完再说吧,菜都要凉了。”

云娘笑眯眯地盯着他,他们两人的关系倒是很好,她也不怕拒绝他的提议,笑道:“我的餐桌上没有这么多规矩,只要大家开心就好。那我便开始了——”

我进入云娘为我们展开的世界,看到她记忆中的点点滴滴——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小山村里有一对孪生姐妹。她们的母亲在幼时就去世了,只与父亲相依为命。

她们的父亲还给他们起了很相似的名字,姐姐叫云清,妹妹叫云淡。

风清云淡。这就是父亲想要给一对女儿的生活。

双生孩子往往相貌极为相似,而性格却总有处反差极大,云清云淡也不例外。】

故事的一开头,我就傻掉了。

云清云淡?都姓云?她这是在说自己么?

一胞所生的双胞胎……那么,那张五官一样却带着不同灵魂的脸,那些完全相反的行径,就可以解释了——

是我误会了?邪恶的那云娘另有其人,云娘没病,她一直都是个温柔和气的人,那张恐怖恶毒的脸,是另一个人——

我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个可能呢?是我太笨了?

【姐姐云清热情开朗,善友好舞,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深得父亲喜爱,她像一轮明月,是父亲的骄傲,也是村里所有人的焦点。

而妹妹云淡除了相貌与云清相似,别的地方几乎一无事处。她就是一颗黯淡的星星,顶着一样的容貌,那经常会惹怒姐姐,云清觉得,自己的容貌不配被这样卑微的灵魂所支配,她觉得耻辱。】

云淡自知自己的存在令父亲尴尬,更令姐姐生厌,便借言自己要种研兰花,将自己放逐到村后山的半山腰去,终日与兰花作陪,日子也算是平淡安足。

有一天,云淡在圃间休息,突然黑马白鹿,一大群的凶暴走兽闯进了她的花原。

弓如割,箭如光,都在追着一只白鹿到处跑。

那可怜的白鹿飞奔躲箭,飞快地向云淡冲来,云淡躲避不及,被撞倒在地上。

首马上的人却不怜会被撞到的姑娘,对来他说一个人因他跌倒仿佛如一扫帚倒地,根本不值得去扶,他任性地扬箭射鹿,姿势英俊霸道。

白鹿知自己无处可躲,只能望着马背上的人瑟瑟发抖。

云淡是个好脾气的人,却还是被这首马上人的如此举动惹怒了。她跑到马前要挡他去路,但黑马快如飞箭,又怎能及时刹住。

首马上的人飞快蹿了下来,一把推开了云淡,自己也离了马,失了猎鹿之机,白鹿借机逃走。

云淡被用力推倒地在,却还是高兴地看着远去的白鹿笑了。

“哎!”首马上的人气得跺脚,转而瞪着云淡,背上箭袋甩在她手背上,非常痛,他浑不知觉,怒目扬眉:“都怪你挡道!无知村妇!”

云淡笑不出来了。

她从来、从来没有见过长得如此漂亮的男子,就像是天上的神的福祉,全都落在了这年轻贵公子的脸上,剑眉星目,高鼻薄唇,精雕细琢,笔笔鬼斧,每一处都是刚刚好,纵便是绝佳的画师凭空想像,都画不出这么完美的脸,所以这张脸即使是这样暴跳如雷,都如此摄人心魂。

这穷乡僻壤,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个骄横的美男子?

这年轻贵公子似乎也没有料到自己推倒的是个年轻女子,收了收脾性,没有先前狂妄凶恶。

他高傲地向旁边伸出手拨了拨手指,就有人将一个大金元宝送了送来。

他将元宝扔在了云淡身边,仆从马上递上巾帕,他不屑地擦了擦手,随手将帕子一扔,转身走了,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云淡盯了一会儿元宝,从小到大她也没见过这么大这么金闪的元宝,这贵公子凭白无故的丢她一个金元宝是什么意思?

云淡苦笑,什么话也没说,她知道,自己与这样的人本来就属于两个世界,说什么做什么都像是显得刻意。

她起身拍了拍衣服,回到了原中间的小屋去。

她回到屋中洗了洗脏污的手,破了点皮,但还好不是很严重,就是刚才被他推过的背上,有点痛。

这时她听到马的嘶叫声,探头向窗外看了看,看到那队人马还没有走,贵公子正嚣张地坐在一张大竹椅上,旁边有两个侍从,一个拿着镜子,另一个在给他梳理头发。

云淡卟噗一声笑了,心道这贵公子人长得漂亮不止,竟比女人还爱漂亮。不过倒也奇怪,虽然那仆从拿着镜子,漂亮公子却一眼都不瞧镜子,这镜子倒像是给梳头发的人照头发用的。

云淡心里想着,若是我长得这样好看,定是天天看着镜中自己都不会腻呢,怎么会有人不屑去看呢?

漂亮公子收拾好仪表后,这队人马极为快速又有序地撤离了,白马拥着黑马,他英姿飒飒地正要跨上马,却突然像预感到什么似的扭头往这边看来,眼力极好地看到了窗内的她——

云淡心一颤,刚想躲,漂亮公子狠狠皱眉白了她一眼,带着数不尽的鄙夷与轻蔑,那一眼白得她心惊肉跳。

漂亮公子嚣张上马,傲慢地带着马队走了。

第二三二章 云家有女初长成

第二天,云淡正在原上修补着昨天被踩烂的花原。像是昨日重复般,仍是那只白鹿冲进花原,当然后面还带着那队追杀它的猎者。

这行人四处踩烂了花原的另一处,这白鹿像是长了记性般的,看到云淡就直直向她冲来,但这次它没有撞倒云淡,而是轻巧地绕到她后面逃跑了。

那漂亮公子翻身下马,气得将弓箭扔在地上,大骂道:“他奶奶的!这白鹿存心跟老子作对!”

这么漂亮高贵的脸庞,却说出这么粗俗无礼的话,但也许命运就是这么不公平,这话若是从长相粗野的人嘴里说出,那便是野蛮凶残,从这漂亮的公子嘴里说出,却像是孩子任性的胡闹。

云淡垂头不语,她不敢看这漂亮的贵公子,在他面前,她自残形秽,如皓月跟黑泥,而且他很凶,凶得看一眼自己都要怕裂掉。

这漂亮公子身后一大帮的仆从,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搭腔。

漂亮公子睇了云淡一眼,傲慢道:“怎么又是你?敢情你跟那只死白鹿是窜通好的吧?”

云淡不回话,战战兢兢地捡起弓,还给了他,转头走了。

漂亮公子侧头看着这淡定平凡的姑娘,没再说什么,上马走了。

第三天。

云淡还在修补被破坏的花原,两边都被踩得乱七八糟,她实在焦头烂额。

又是那个时辰,一阵快蹄声,白鹿像是披着光芒再次闯进了她的花原。

但是这次,领队的是只棕马,而不是前两天的黑马,当然这棕马上坐的就不是那漂亮公子了。

她正奇怪,感觉身后突然响起了马蹄声。

“咻”的一声,一股冷厉刺耳的声音擦过她的耳朵,什么东西结结实实地射进了鹿身,白鹿悲叫一声,立马倒地,但没伤中要害,没有命丧当场,惊恐地颤抖着瞪着黑马上的人。

漂亮公子得意大笑,骑在黑马上有股傲世苍生的贵态:“又想来这套,你这该剐的畜牲,真当本公子当猴耍!”】

韩三笑嚼着一嘴的蛋包肉,忍不住道:“白鹿可是吉祥圣洁之物,这贵公子却当作猎物捕杀,太暴殄天物了。”

的确,我没见过白鹿,但很多神话故事里面都将它当成祥瑞圣洁的灵物,许多人将它当神膜拜,怎么会有人狠心要杀这么漂亮的生物呢?

“故事才起了个头,要有耐心才是。”云娘并不责怪韩三笑插话,像看着自己宠爱的孩子一样看着韩三笑——

也许是知道了双胞胎的真相,现在的云娘在我眼里,已没有那么恐怖惊悚,而是满满的善良慈爱。

画面又回到很久很久以前,那片美丽的兰原,那对初识的男女,云淡温柔安静,贵公子漂亮傲慢——

【云淡见箭并没有刺中白鹿要害,请求道:“求你,你放了它吧。”

漂亮公子翻身下马,整整衣裳道:“本公子花了五日才射下这只狡猾的白鹿,你却叫我放了它?凭什么?”

云淡从怀里拿出昨天的金元宝,递给他道:“一,一个金元宝,买——买它的命,够么?”

漂亮公子哼哼笑:“你这村女还真有趣,大白天的站着做梦。一,一个金完宝就想买、买本公子五天的心血,不会说话就闭上嘴巴,听得本公子也要变口吃。”

云淡感觉所有的人都转头看着她,他们都习惯了主子这般尖酸,一半同情,一半又忍不住想笑。

云淡脸上火辣辣的,忍着泪,垂头丧气地让到了一边。

漂亮公子走到白鹿前,用力拔下箭,白鹿悲叫一声,血汩汩地从它腿上流出来,鲜血溅染了雪白的兰花,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云淡站在一边,自知人微言轻,只是同情地看着这只白鹿。

白鹿悲凉地看着云淡,乌黑如珠的眼里也带了泪雾,它好像在对云淡说:你已经尽力,我也认命了。

云淡恨自己无能,这对眼睛像符咒一样在她眼前闪烁着,它多想活下去,在这美丽的旷野上撒腿欢奔——】

我也不禁得捏了把汗,她不会随意提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这漂亮公子与她往后必会有所关联,他不能这么作孽地杀了祥瑞之物啊!

云娘一点都不急,因为故事发生发展,皆在她脑中。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看着我怎么收拾这只三番四次捉弄本公子的畜牲么?”漂亮公子大叫道。

云淡向后退了几步,轻声道:“公子长得好看,难道就没有一点仁兹之心么?”

漂亮公子却似乎并不领云淡如此赞美之情,突然凶巴巴地一把捏住她的下巴,恶狠狠道:“本公子长相如何,不需要你这种乡下村女来作评价,休想学着外面那些口蜜腹剑的阴险小人,以为说些好听的话就能迷幻本公子——”他突然半眯起眼睛,恍然大悟状,“哦,我早该觉得奇怪,我说这只白鹿怎么总是往你这里跑,原来是个饵啊!又是那个丑女人的眼线,总有一天,本公子一个一个杀掉,再一个一个挂尸在她门前,让她好生看好自己的走狗——别让我再看见你!”

云淡下巴生疼,泪满眼眶,惊恐地看着这张漂亮异常的脸,如何从剑眉星目骤然转变成牛头鬼面。

漂亮公子冷冷松开手,翻身上马,飞快跑出了原子。

他的仆从们似乎也早已习惯,其中两个走到白鹿边上,一个人蹲下来,给白鹿腿上伤口处洒了些药粉,另一个小心地包扎上了。他们再指唤了些人,将白鹿抬走了。

云淡孤弱地看着马队踏踩着她辛苦栽种的兰花绝尘而去,就像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用最脏污的脚践踏着她的自尊。

她从来不想与人争夺,只想远离人间是非,哪怕只是一个人,也愿受那孤独之苦。而为何总是有那么多怨恨嫌弃的目光刺在她身上,随时提醒她的多余与可恨?

云淡仍旧在修补兰花,此次已说不上补,几乎大片都糟到破坏。

正要将拔除的兰花放置屋后时,她突然听到了呦呦的叫声,她循着声音,在一处凹陷的岩石腹中,找到了一对初生不久的小白鹿,它们的眼睛通透如珠,正恐惧又期盼地等待着谁的归来。

难怪——难怪那只白鹿总是三番四次冲向花原,原来它在这花原之后的某处,安置了自己的孩子。

舐犊情深,而它们现在,再也等不到那个伟大的身影了。

云淡不禁流泪,温柔地将它们抱回了屋中,给它们喂了些玉米与兰草,吃饱后仍旧继续呦呦叫唤,但云淡已再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给它们加盖了些干草,灭了灯,独自睡去了。

第二天,云淡梦中被马蹄声惊醒,慌忙披衣出去看个究竟,又是那漂亮公子领着马队,现在她不觉得他的英俊再能给她带来什么震撼或者自卑,而是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恐惧与敌视。

漂亮公子飞快从马上跳下,穿过她的兰原,闯进她的屋子,目无王法地乱搜一通,很快就找到了那两对小白鹿。

“果然——”他怀里抱着两只小白鹿,凶神恶煞道,“果然被我猜中!我就知道那臭白鹿体态可疑,应是产后不久,它几番闯进这里绝非偶然,肯定心怀牵系,果然被我找到这对刚诞下的鹿崽。你这个死女人居然敢藏起鹿崽!”

他一怒,剑眉紧皱,眼间冒出杀机,瞬间仿佛整个天色都变了!

我本还在高兴两只小白鹿可以逃脱魔爪被云淡收留,没想到这漂亮公子竟然这么快就找上了门,不禁生气道:“这漂亮公子这么残忍,连小白鹿都不放过么?”

云娘还是笑,因为真相肯定不是我想的这样:

【“你已猎走了它,为什么连它的孩子也不放过,它们还这么小……”云淡颤抖道。

“这话应该是我来问你——”漂亮公子将小白鹿递给随从,冷冷盯着她,“别以为那个丑女人会帮你,我若是要杀你,你猜她会不会拉出兵器库来,为我献计如何残杀于你?”

“你——你在说什么?……什么丑女人……为何要杀我?”云淡听到了“杀”字,难道他要为了一对白鹿不惜取人性命?

“害怕的话,就给本公子滚远点!否则,休怪我杀鸡警猴!不对,你长得如此难看,最多也算是猪吧——”】

我又忍不住了,这漂亮公子说话也太难听,云娘虽然说不上有倾世绝容,但也算是楚楚姣美,怎么能这么说她——这么尖酸的话,就是韩三笑都不会说呢。

第二三三章 祥瑞白鹿作寿礼

【“梆!”的一声,瓷实瓷实的巨响!

所有人都僵住了,包括这不可一世的漂亮公子。

那昨天自他手中扔出去的元宝,现在就瓷瓷实实地砸在他的眉中心!

漂亮公子皱了皱眉,摸了摸额头,已经淡红一片,微微肿了起来。他不可置信在瞪着云淡:“你——你这个死女人,你居然敢打我?”

云淡怒不可遏,是的,她的确长相一般,这漂亮公子仗着自己相貌英俊已经三番四次羞辱她,而今连这么好脾气的她都忍无可忍!】

打得好,我笑了,这云淡看来也不是个软脾气,换作是我,最多生气又伤心地跑走了!然后找一堆的人口诛笔伐他!

【云淡正值几人都惊呆的时刻,用力推开漂亮公子,漂亮公子没想到她突然来这么一下,身形不稳踉跄了几步,身后仆从慌忙撒开手中小白鹿去扶。

正趁此时,云淡抱起小白鹿,飞快跑了出去!

云淡抱着白鹿跑向密林,马队虽然速度很快,但地形不熟,密林树多且密,马匹反而不好行走。她熟悉地形,跑到在一处山洞口,那山洞她平时拿来存放一些干柴与火折,以防自己山中晚归,她放下白鹿,将洞口挡上,再继续向前奔走,很快漂亮公子的两个贴身仆从就拦下了她。

漂亮公子气急败坏,用力掐着她的脖子,毫不担心自己会杀人性命一样:“你这个死女人,坏我大事!白鹿呢?!”

云淡笑了,总算有一次,她战胜了自己懦弱退让的天性,将这样一个天之骄子打败了。

“快说,白鹿在哪里?你不说可以,本公子先杀了你,再一把火烧了这山头,就不信逼不出那两只小畜牲!”

“你——”云淡目瞪口呆,没想到这公子手段竟如此乖张暴戾。

“公子——”仆从终于忍不住。

“干什么?!”他恶狠狠地瞪着这个发话的仆从,仆从长着一张不动声色的脸。】

这时,我看到宗柏扭头看了一眼云淡,云淡也看了他一眼,温和地笑着——这仆从,该不会就是年轻时的宗柏吧?

【“放火烧山,动静太大。”仆从轻声地劝自己的主子道。

漂亮公子咽了口气,冷冷看着云淡:“不想生不如死,就马上把白鹿交出来。”

云淡知道自己躲不过,那对白鹿也一样,就算她此刻不说,这残忍的男人会先杀了她,然后想尽各种办法找到那对白鹿,到时候不仅是它们,这山上所有的生灵都要遭殃。

“告诉你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竟然还敢跟我谈条件?”贵公子冷笑。

“不答应的话,你们自己慢慢找吧。”云淡感觉自己的恐惧在减退。

“好——我倒要看看你想提什么条件?要多少银子?还是多少良田?你说。”

“找到白鹿后,不管是你杀是剐,希望你能让他们一家人死在一起。”

“你——你这死女人在说什么?!”漂亮公子皱眉道。

“你不是要杀它们么?”

“谁说要杀它们了!你这村女,长得难看就算了,连脑子都这么笨!!”漂亮公子一副受不了的样子。

那个刚才发话的仆从微微一笑,相比于自己的主人,他倒显得礼貌有修养得多了,轻声道:“姑娘误会了,白鹿是祥物,公子千辛万苦捉来,是要捉来送与老爷贺寿的。”

“谁千辛万苦了,若不是那老头子品味太刁,若不是我刚巧经过惹了猎瘾——你与这丑女说这么多干什么?!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快说白鹿下落!”漂亮公子不耐烦地反驳自己的亲信。

“那——那既然这样,为什么你明明抓了大的,还要再抓小的?”云淡不解。

仆从看了一眼气得喘气的公子,凑进云淡道:“因为白鹿成对,更是吉祥。何况有了小崽,即可放了大鹿,豢养一只野性难驯的大鹿,还不如养一对幼年天真的小鹿,这样不是更能尝爱生命成长之喜么?”

云淡回想起当时白鹿受伤,他们的确是给它治了伤止了血,如果真的要杀生,就不会这么多此一举了。

“那你们,真的不会杀它们?”

“宗柏,跟这个笨女人罗索什么,我看她脑子笨不止,还听不懂人话。快让她说出白鹿所在,少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

我笑了,原来真的是宗柏——那么这漂亮公子难道就是上官老爷么?

【云淡马上又变回了平常的云淡,懦弱,带点绕不过弯。

她羞愧地低下头,带着他们去找回那对瑟瑟发抖的小白鹿。

“这么平庸的丑妇,下巴还青块紫块出来吓人,真是不要好。本公子不想到见到这么难看的东西。”漂亮公子转头走了。

云淡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相较前几天的红肿已经退消了很多,瘀青出来了,的确看起来可笑丑陋,不过她整日与植物为伍,根本不用在意容貌,现却被一男子如此嘲笑,心中酸痛不已。

韩三笑道:“看来这男的还算是有见的,不过夺人一对子女,也挺狠的。”

燕飞笑道:“你没见人家也跟有人一样,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么?我倒觉得这公子可爱极了。”说罢我还偷偷瞄了一眼上官衍,这公子十有九成就是他们父亲年轻时,哪能说太重的话呢。

韩三笑看着宋令箭哼哼几声:“毒舌的德性,倒真是跟某人像极。”

宋令箭瞪他一眼。

云娘宛尔,继续道:

【这行人虽然严肃得吓人,但他们言出必行,将伤愈后的白鹿放生,但这白鹿很有灵性,总是徘徊在花原后的岩石附近,仿佛地等待调皮外出的孩子归来。

云淡不忍再见这种骨肉分离的难言之痛,下山回家避了很多天才复又上山。

几日后云淡她一回花原,发现花原已经面目全非——

自己搭建的那小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精美的房子,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才不过短短几日,它就像是从土里长出来一般立在那里,令人惊叹。

漂亮公子一队人马已经扎驻在了她的花原,正乐在其中地享受山泉美景。

云淡不舍得自己大片兰原被占,苦苦求守原的仆从们让她见漂亮公子。

没想到漂亮公子耍起无赖来竟十分理直气壮,一句话说得云淡无言以对。

“我没见哪里刻着你的名字,现在它归我了。”漂亮公子是这样说的。

“那这里也没有你的名字,这明明是我种的花原,我——我请人盖的房——”云淡已经想放弃了。

漂亮公子环顾四周,得意笑道:“房子?这里哪里有你们这些乡村农妇的那些丑陋房子?倒是这房子是本公子的,不信你看。”

云淡依着漂亮公子所指,看到房子门匾上写着的“博”字,应是取字他名字的一部分。

云淡找不到任何东西可以证明,也找不到自己的这个庇护所,她只是想要找一个能藏好自己的地方,为什么这样也有人要跟她抢?她想不出什么词汇来辩,只是默然地垂泪走开。

“喂!真是个笨女人!这么容易就让给我了啊!你不是最爱跟本公子作对么,怎么这么没骨气的走了?金元宝还要不要拉?”漂亮公子在后扯着嗓子不满道。

云淡摇了摇头:“我的确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里是我的,你要,就拿去吧,只愿你好好对待这原子兰花,我种了许多年。”

“丑死了,谁要这些贫贱的乡花,我要把这里铲成平地,挖个池塘来养几百条鲤鱼你说如何?”

云淡苦笑:“你想这么做,我也阻止不了。”

她蹲下身,采下一朵兰花,当是最后的祭奠。

“真是又丑又蠢,活该被人欺负。”她听到漂亮公子在后嘀咕,再忍不住眶中眼泪,这世上她的确无依无靠,家中有父有姐,却不知应向谁求助,现在原屋被毁,更不知应何去何从。

“喂!笨女人,叫你听见没有?居然当本公子不存在!”漂亮公子还在后面叫。

云淡停了下来,一抬头,漂亮公子已经站在了她面前,插腰正立的好不吓人!

“喂,你哭什么,你已经很难看了,再哭成这样像不像鬼?吓不吓人?”漂亮公子拦着云淡不让她走。

云淡道:“你已得到你想要的,还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漂亮公子似乎有点词穷了。

云淡心中气极,只想下山避开这个瘟神。

“喂!你怀中藏了什么?这原子是本公子的,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本公子的,你不问自拿就是偷!”

云淡怒极,道:“是你说要铲掉这兰原,我想留朵作纪念,难道不可以?”

“就是不可以,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能拿我如何?”

云淡气得眼红掉泪。

“你再哭,我就杀了那只白鹿,反正现在有一对,死一只也没关系。”

云淡一愣,他居然拿白鹿的性命来要胁她?!】

我很认真地听着,想像着兰原胜景下他们的样子,一定美极了,像个佳偶天成的美丽故事,这贵公子一定是想留下云淡,才作了这么多难以理解的任性事,当时云娘也许气得心痛,但现在一一想来,兴许都十分甜蜜吧?

我看了看一旁的黑叔叔,他一脸迷惘地看着云娘,也在十分认真的听着,看来这故事,十几年前与他相处好几年的云娘没跟他说过。

第二三四章 侵占兰原没道理

“快擦掉眼泪,要不然我就把你报送衙门,说你偷我原中物件。”漂亮公子扯出一条锦帕扬在手里,似乎最怕别人哭起来脏兮兮的模样。

云淡擦去了眼泪。

“最讨厌看到女人哭,尤其是你这么丑的女人。给本公子笑一个。”

云淡半是敌意半是奇怪地看着他,心道这人也真是小气,为着一点小事处处与她为难,本来说了只是误会,何必如此当真。

“好,不听话?我现在就去杀一只——”漂亮公子转头就走。

“别——不要……”云淡明明想哭,却还要强牵出一个笑。

贵公子看了她一会儿,退后几步,不屑道:“笑得也丑。”

云淡无奈,知道他只是想找借口来说自己丑、来报那一个元宝之仇而已。

“既然你这么心疼这片花原,本公子可以答应你不铲——”漂亮公子像是突然冒出了个什么邪恶的主意,转着双目得意道。

云淡喜上眉梢。

“不过,这兰原被损得难看至极,你修得好让本公子顺眼,本公子说不定留着它——若是不然——”

“修得好!修好好!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让它恢复如初!”云淡很意外,难得这喜怒无常的公子会肯让一步。

“谁准许你打断本公子讲话?——兰原未修好前,不准下山。你一出我视线,我马上就杀——”

云淡不想再听那“杀”字,飞快点头。

漂亮公子脸上露出不易查觉的笑,扬了扬手道:“呆会去向宗柏报道,给你配个柴房什么的休息,省得丑兮兮的死在我的原子里头。”

“谁?找谁?”云淡迟钝道。

“就是前几天那个跟你多费唇舌的丑男人,他知道你的。都丑,丑人才听得懂丑人的话。”漂亮公子慢悠悠地走远了。

“哎,这帕子——”

“扔了吧,反正也是垃圾了。”他背着手,头也不回。

云淡唯看着手中的锦怕,宛如崭新,上面金线锦绣,一条这样的帕子,都抵上穷人家十来天的伙食。

贵人自有贵人的活法,哪是她所能理解的。】

韩三笑摇头啧道:“强抢民宅,地痞流氓啊!”

我窃笑,这无赖说谁是流氓呢?

宋令箭开始有些不耐烦了,转头狠狠地“啧”了韩三笑一声。

于此同时,一直沉默的曹南也不满地“啧”了一声,拧着眉毛道:“别人听故事,你也听故事,怎的你话就这么多?”

韩三笑凶巴巴地瞪着曹南,两人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对路,一直要对呛:“这不是讨论一下么,我入戏呀我!”

云娘看着几人笑了:“不碍事。”

【云淡去找了漂亮公子口中说的宗柏,宗柏看起来很严肃沉默,但却是个好人——】

云娘不再扭头看宗柏,她早已将恩情记在心里,倒是宗柏,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

他们相识也有几十年了吧,难怪云娘对他们毫无主仆之态,应是早当成了知己家人了吧。

【好心的宗柏还给云淡拿了伤药涂治下巴上的瘀青,还会自己的公子解释开脱:“公子是个练武人,下手没轻重,姑娘不要见怪。”

“不,不会,不敢。”

其实刚一开始,云淡也怕宗柏,觉得这群人都怪里怪气的,那漂亮公子张口闭口的话中也能感觉出来他们来历不凡。她只管自己做好份内事,修好兰原,送走这批瘟神就好了。

那日约定后,云淡一直勤勤恳恳地在原间种花,偶尔趁他们出去打猎,她会偷偷跑到后院去,瞧瞧那对养得精致的白鹿。

有时候她也会想,或许这样对它们来说会更好,不用惧怕外面弱肉强食的世界,可以在别人的保护下平安地成长。

她始终不知道那漂亮公子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头,大家都叫他公子,她只依着那块石碑上的字,猜测他的名字之中应该带个博字,于是便依着众人,叫他博公子。

那个好心的仆从宗伯曾透露过几句,说其实博公子是害怕白鹿太小,会受不了水土变迁而夭折,故而选在这里将他们养得再壮些,然后再带回去。

云淡就追问,若是想将白鹿留在原中生长,她肯定会非常愿意,为何要拆了她的房子,还要强留她在原中修花呢?

宗柏也回答不上来,只说公子心思难测,就像猛虎毛发,只能顺摸,绝不能逆。

云淡本来也不善于猜人心思,这奇怪的公子心思更让她觉得恐怖。

宗柏还反复交代,博公子很容不下身边任何丑陋的东西,他经常嫌弃长相不好的东西、或人,所以这片兰原若是修不好,他一看到就会心情暴躁。

云淡认真记下。

宗柏最后慎重地强调,让云淡任时任地都不要夸赞公子容貌,那是他的大忌。

云淡奇怪,他明明长得英俊少有,为什么要忌讳别人夸赞?难道他不喜欢自己的长相么?难怪上次她说他长得漂亮,会惹得他如此生气。

“那——博公子经常说我丑,哭起来丑,笑起来更丑,他——他会不会像拆了我的房子一样,也将我拆掉啊?”云淡恐惧道。

从来不苟言笑的宗柏竟忍不住笑了,他笑得很开心,好像在将心中压抑了很久的快乐都暴发在此时一起笑一样。

“不会的,我们公子不会乱杀人的。”

“不会乱杀人,那就是会杀人了——”云淡话刚说完,就突然觉得寒毛直立,背后一阵冰凉。

这时宗柏愕然闭上了嘴巴,向后退了几步,垂下头。

这是——这是他遇见博公子时的惯用姿态——

云淡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那家伙怎么无处不在,半点不给人清闲?

果然——

“你要是再跟这笨女人多说一句话,我就杀了你。”博公子就站在她身后,轻言轻语地对宗柏说道。

宗伯无奈地看了一眼云淡,垂下头道:“宗柏记住了。”

“后院施肥去。”

“是。”宗柏像见了鬼一样飞快地走了。

博公子气乎乎地凑近云淡,威胁道:“你要是再多跟我的任何手下说话套取交情,我见一个杀一个!”

云淡吓得冷汗直流。

博公子哈哈大笑,张狂明朗,发带指在身后,俊朗如神明。这么英俊的脸,却有着这么奇怪的性格,真叫人不敢接近。

从那天后,宗柏见到云淡,如同活鬼见到恶鬼,掉头就走。

再过几天,云淡就再也没有见到宗柏这个人了。

他也许,可能,真的被这残忍好喜又喜怒无常的博公子杀掉了。

云淡一想起这事,就有无限的愧疚,她不该跟他的下人多说话,不该拖累无辜的人。

兰原一直在修补,云淡从早忙到晚,博公子的下人会定时送来饭菜,皆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她若是说句谢谢,他们就像见了鬼一样飞快离开。

天近黑时,她会结束一天的忙和,吃完饭,偷偷躲到大院里头去看一对小白鹿——

有一次,她刚进院子,就听到了博公子的声音,她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会抓包了,结果半天也没见那凶恶的脸出现,偷偷一看,见博公子正蹲在院中,捋着袖子拿着草干专心志致地逗着小白鹿,还时不时将它们举起来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看着它们摇摇晃晃地落到自己的手中,然后将它们举到半空中舞来舞去,那样子就像个漂亮又任性的大孩子。

云淡倚在门边,看着他一个人在那玩得忘乎所以,也许是他天生太过优越,所以才总是这么不在乎别人的想法,那么尖锐自傲。他习惯了嚣张,习惯了伤害别人来体现自己的与众不同,所有他的单纯与童心,都只能在人后偷偷展示。

她很喜欢看到那样的他,自然,毫不伪装的真实——平时他每次动不动喊打喊杀的,其实也没有真正伤过谁,除了那个消失许久的宗柏以外。

但这个疑虑,十二天后就被宗柏的再次出现而打消了。

宗柏回到了原上。

云淡松了口气,他还活着。

宗柏显得很憔悴,虽然还是以前的宗柏,沉默,善于行事,但眼间却多了一股消不去的焦虑。他还是照着十几天前博公子的命令,看到云淡掉头就走。

这种感觉,很差劲。

眼见兰原已经修补完成,那对小白鹿也健康成长,云淡觉得自已也该离开,她不敢自寻死路地去找博公子,只能等在宗柏的门外截住他。

宗柏一出房门,她马上心急地拉住他,将设想好的话一股脑儿飞快说了出来:“我知道,公子不喜欢我跟你们谈天说笑,他不喜欢我,所以连累了你们。但是我真的有事想要找你商量,我只知道你,所以只能跟你说——”

宗柏停下了脚步,一声不响地看着她。】

这时我感觉自己的头发被谁扯了扯,扭头一看,居然是韩三笑,这家伙绕过海漂与宋令箭躲在后面扯我头发。

我瞪着他,他笑嘻嘻地坐直身子,对我说道:“完了,要出事了。”

我奇怪道:“出什么事?”能出什么事?我们都好好坐在这里吃着饭呢。

韩三笑心中自有天机地笑道:“你听下去就知道了。”

我瞪了他一眼,原来是在说故事呢,不过,能出什么事?那博公子不是挺好的么,就是面恶心善的人,跟宋令箭一样。

【云淡紧紧拉着宗柏怕他走掉,小声道:“这院子里头,只有你跟我说过话,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因为我,公子挤兑你,我很抱歉,我无心的。”

宗柏四处环顾,生怕被人看见,一边要挣脱云淡拉扯,一边道:“我明白。”

“这些天你不见了,我以为,我以为公子真的将你杀了!”云淡心有余悸。

“公子没姑娘想得这般残忍。我外出办事去了。若没其他事,我——我还有事要走了。”

云淡还是紧紧扯着他不放:“我,我的事还没说——我是说,我我在这里让你们都很为难,反正这里的兰花我也补得差不多了,我在想,我是不是该走了?”

第二三五章 喜怒无常难伺候

【“你跟公子提过么?”宗柏终于停止挣脱云淡的拉扯,皱眉道。

“没有,没有。我,我不敢——我在这里的事务都是你安排的,所以就算我要走,是不是也要先跟你说,由你来代传?”

“你自己去跟公子说吧。云姑娘,我还有事——”宗柏转身又要走,似乎在惧怕着什么。

“我——我不敢——我不敢跟他说话。”云淡委屈道。

“公子不会伤害你的,你的事情若是由我代传,他才会不高兴。”宗柏无奈道。

“我不想拖累你们,也不想他生气,要怎么办?我没有你们聪明,我不知道公子到底是什么心思,他想要怎么样,为何不直接说出来?总是要让别人猜呢。”云淡咬唇道。

宗柏却笑了,不知是看着她,抑或是在想着别的什么人,轻喃道:“要是这世上的姑娘,都像云姑娘你这般简单就好了。”

那一刻,云淡似乎知道了什么,但又不敢确定,原来这么内敛严肃的宗柏心里,也会有个姑娘。

“其实,你们公子也没有我开始想像得那样坏,虽然脾气有点儿古怪,又爱乱发脾气,难以捉摸,但是——”云淡说到一半,宗柏已经脸色大变地瞪着她了。

“怎么了?”

“大事不妙!——云姑娘,宗柏请求您快点回房去吧——”宗柏脸色发青。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云淡惊恐万分。

宗柏拼了命的快步追了出去:“公子?!公子!”

云淡紧随其后,但还是慢了几步,等她赶到时,已经看到宗柏倒在地上,不远处站着一脸冰冷的博公子。

“这……这是怎么了?宗柏,你怎么躺在地上,你——流血了——”云淡被宗柏的样子吓了一跳,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宗柏嘴边流着血,云淡刚想去看个究竟,他却像见了鬼一样向后躲去。

是的,云淡有点痛心,她明明一番好意,想与人好好相处,可这里所有的人,都把她当怪物,拼了命的要与她保持距离,唯一把她当正常人的宗柏,也一样。】

我转头看着宗柏,他忧患地皱着眉头,像是很内疚似的。我想,他应该也是逼不得已吧。

【博公子狠狠一把拉住了她,对着宗柏怒道:“这个笨女人没听懂,你也笨到不要命,我说过不准你再跟她说一句话,你竟然敢背着我与她说我的是非!”

云淡全身冰冷,惊恐地看着他,原来刚才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只是,只是好像他没有听全,就气到爆地走开了!

但是,为什么他不让她跟别人说话?非要这么孤立她让她孤独而死么?宗柏跟她说了话,他就要打宗柏?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云淡即恐惧,又恼火!

宗柏咬牙站了起来,站在一边静静道:“宗柏有错,请公子重罚。”

他为什么不解释?他非但没有说博公子的是非,还一直在为他说好话!再怎么说,也不能不问青红皂白的打人!

云淡急道:“不关宗柏的事,是我,是我自己要找他说话,他没办法才应和我几句的——”

博公子眼神冰冷地盯着云淡,那种眼神比他任何凶神恶煞的眼神都要吓人:“你再为他多说一句话,我先杀了他,再杀你。”

宗柏沉痛又麻木地看着云淡,似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我唏嘘,还真的被韩三笑说对了,确实出事了——

韩三笑得意道:“你看吧,我猜得没错吧,出事了。”

我惊奇道:“你怎么会猜到这漂亮公子要打宗柏?但是他为什么要打他啊?”

“哎,伯人之苦,殃及池鱼的道理么。”韩三笑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我皱着眉:“又咬文嚼字,不懂唉。”

“认真听着吧你。”韩三笑好不得意。

【宗伯躺坐在地,万念俱灰,对于他来说,博公子是主,是天,就算他真的要杀他,他也不会有任何反抗,甚至还会腾出容易下手的地方,好让公子杀他方便一些。

云淡突然意识到,这些日子他的反常,很有可能是为了一段让他痛不欲生的情,他解决不了,所以宁愿结束自己的生命。

“你真的有这样讨厌我么?讨厌到谁跟我说话你就要伤害谁?”云淡总是被博公子那无比过份的举动挑起怒火。

“没错,你又丑又笨,本公子看在眼里,厌在心里。”博公子转过头瞪了宗柏一眼,宗柏咬了咬牙,站起身识趣地退下了。

云淡自怜道:“是,我是又笨又丑,家人都不喜欢我,我也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那我将自己藏在这山头,情愿一个人种花,我又招惹了你们什么,何必再处处与我为难?”

博公子满不在乎道:“你说我好杀成性,乱指我要杀白鹿这种灵祥之物,还说没有招惹我——”

“是,都怪我太笨,误会了公子你,但你已经抢了我的原子,拆了我的房子,还以白鹿威胁强要我留在这里为你修补花原,更不准这里的人跟我说话,让我成了人见人躲的害虫——”

博公子的眼睛越瞪越大,云淡的声音也越来越小:“现在好不容易有个人同情我,敢跟我对个话,你也要打要杀…就算……就算你要惩治我,也不必要祸及他人——”

“原来你不是心甘情愿要留下来的——你是害怕我真的杀了白鹿才勉强留下来的?!”博公子瞪眼如铃,咬牙切齿。

“本来就是……”

博公子凶相毕露,额上青筋暴裂,怒道:“原来我在你眼里,真是这么暴戾乖张之人么?”

云淡被他的表情语气吓得不敢作声,连连后退。

博公子怒极反笑:“也罢,也罢!既然你如此被迫,本公子也不必强留——马上给我滚出这里!再让本公子见到你,你就死定了!”

云淡转身就逃!

博公子没有来追,而是气急败坏地掀翻了身后的桌子,将周遭一切可打破可拿起的东西全摔了个粉碎——

尘土飞扬,木屑纷飞,铜铁啷当。

不知被什么碎片割到,云淡手背一痛,跑得更快了!

她记得刚才他说的话,要是他发完脾气看到他还在,她必定真的死定了。

她连跑带摸,突然又犹豫要不要再去找下宗柏,向他道个歉之类的,因为她知道,她此番被赶出这里,往后是再也不可能靠近这里,更不会再见到这些人了。

这时,她看到她刚离开的院子烟火蹿起,似乎是着火了。

着火了?怎么着火了?!

难道是刚才博公子打翻了油灯或者扔破了灯笼,燃起了什么东西么?

那博公子莫非是有狂燥类的病么?突然发那么大的脾气,几乎拆了这房子——

不知他现在有没有走出院子?

还是砸得太累,累倒昏迷了?

若是真的着了火,会不会烧到他?

云淡心软至极,犹犹豫豫,不知是进是退。

她一咬牙,还是人命重要!

刚一回头,就撞上了一个人,也不知这人在她后面站了多久,站得如此近,只是一个转身的距离,她却一点都未曾发现!】

我忍不住嘶了一声,这博公子还真是喜怒无常,难怪那帮子下人没有一个敢跟他说话,冷峻严肃如宗柏,也怕他如鬼神。

韩三笑低声自语道:“这作风,可真跟某人如出一辙。”

“谁啊?”这家伙,又在讽刺谁呢?

“就是那些明明自己在乎得要命,却要装作讨厌得要命,但又不准别人接近的那些个某某某某人啊。”韩三笑一直拿眼斜宋令箭,跟脸抽筋似的。

我忍着笑意明知故问:“是谁啊?”

韩三笑也就只敢指桑骂槐,哪敢指名道姓?

海漂平静地转头看着韩三笑,突然心领神会地微微一笑。

这海漂,才是真正的人精呢。

不过也对,当时对海漂喊杀喊赶的人是宋令箭,现在天天形影不离的也是他们……

我突然想起来上次厨房宋令箭突然生气的事情,难道是因为海漂心疼我手被药炉烫而不高兴么?她与这博公子可真是一个脾气呢。

想到这,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宋令箭,她聚精会神地盯着云娘,认真的表情里没有刚开始的那种冷笑与邪恶,仿佛也被云娘的这个故事打动了,我心里感叹着她平静如月的侧颜,真是好看极了。

我想海漂应该也很喜欢看吧。

故事又将我的注意力带了回去:

【云淡一抬头,差点没吓飞了魂!正是博公子!

“哎呀——啊!公子!”

博公子低着头闷声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走?!”

“我——我——”云淡心想,这下被他知道还没离开,这可真是死定了。

他缓缓抬起头,一脸疲倦,手上血迹斑斑,漂亮的脸上溅沾着木屑与草灰,冷笑:“我说什么话,你都不会好好听,我让你走,你倒是听话得紧,半点不犹豫地就走了。”

“我惹了公子厌嫌,再留会惹公子生气。”云淡已经退步随时想逃。

“那你还在这里犹豫些什么?怎么,还想要工钱么?”博公子剑眉紧皱,讽刺,轻蔑。

云淡忙摇手,一边还不忘退后,生怕博公子一个发狂就要掐死她:“工钱不敢要,不敢要。我看后院着火了,害怕公子若是还在后院,会有损伤——公——公子没事,那我我就放心了——我马上走。”

“我的生死安全,不用你这个村女装好心来操心。”博公子咬了咬牙。

“是,是,我多事了。”云淡唯唯诺诺,继续俯身退后。

博公子却突然拉住了她,任性地问了个问题:“如果我与宗柏都在后院困火,你手中有桶水,你先救谁?”

云淡“啊”了一声,迷惑地看着他,这是什么问题?

“快说,否则我放火烧了这里!”博公子咬牙切齿,加重手里的力道。

云淡焦头烂额,哭腔颤道:“公子别为难我了,一桶水,如何求得了一个院子的火呀,况且,我也提不动一整桶的水呀。”

博公子本意又被她曲解,气得快冒青烟:“我是说如果,如果!”

云淡颤声道:“救——救宗柏——”

“你——你居然救他不救我?!”博公子气得跳暴,狠狠把云淡推倒在地。

第二三六章 佳偶并非命中有

云淡摔得头晕眼花,恐惧地看着化身魔鬼的博公子,她真不知道该如何才不会惹这脾气难测的博公子生气——

或者,她的存在对他来说就是各种怒气的所在?

“我去杀了他!我现在就去杀了他!我看你怎么救他!怎么救他!”博公子气得暴走。

“我救了宗柏,他力气大又效忠你,才能更快的救你啊!你要是杀了他,他怎么救你?!”

博公子停了下来,扭头看着她:“你是说,你救宗柏,是为了能与他一起救我?”

云淡点点头:“就算是如果,我也提不动一整桶的水救你,我扑灭宗柏身上的火,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救你。”

博公子站在云淡前面,用力拉起他,紧紧将她箍在自己掌下,狠狠瞪了良久,突然又问:“那我再问你——”

云淡欲哭无泪,这公子是想尽法子要折磨她么?

“公子明知道我是个山野粗人,笨拙迟钝,见识短浅,为何总要问我这么多问题?不是我不想答,而是我真的不会呀……”

“你喜欢不喜欢我?”

“啊啊?——?”

“本公子问你,喜欢不喜欢,我。”

“啊?”云淡很想死在那个瞬间,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似乎怎么回答都无关紧要,因为这博公子存心就是在找借口治她。

她要怎么回答?

如果她说喜欢,博公子一定会笑她癞蛤蟆想吃天蛾肉,说不定还会生气自己被她这么普通的人喜欢——但如果她回答不喜欢,他会不会杀了她?

“就一句话,啊什么啊,快给我回答!”博公子又面露凶相。

云淡的脑子里闪过无数多有关这公子的一切画面,但却都是他漂亮美好的样子,半笑半怒的样子,仰头任仆从梳发理裳的样子,黑马上引弓拔箭的样子,还有玩着白鹿大笑的样子——甚至——甚至是他发脾气的样子,都那么好看,她有时候觉得,他的生气都不是真心的生气,只是想要吓唬别人,推开想要亲近他的人——

为什么要推开呢?她期望一个想要接近她的人都没有,而他纵使这样脾气乖张,还是会有忠心于他的宗柏与其他仆从——

“公子这样的人,会在乎别人是否喜欢你么?”她喃喃失神地问道。

“你这女人,废话怎么这么多,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别的什么都不准问,也不准提!”博公子恶狠狠,凶巴巴,跋扈嚣张。

“我……我……”

“快说!你不会笨得连喜欢不喜欢都不知道吧!”博公子气得要冒火,额上青筋都要暴裂了,但却还是忍住了,头一次耐心十足,咬牙切齿地忍住自己的暴脾气,她几乎都能听到他牙齿在卡哧作响的声音,像只随时要张嘴咬人的老虎。

“怎么有这么笨的女人!连喜欢不喜欢也不知道!就是你喜欢不喜欢与我处在一起?想不想时常看到我?!”

“我……我不知道,想不想跟能不能是两回事,哪会由得我作主呢?”云淡死脑筋跟我有得一拼。

“怎么会不由得你作主,你三番几次偷看本公子喂鹿,动不动就时时偷偷看我,还说对本公子没有非份之想?”

“哪……哪有?我——我是想进去拿水桶,但是公子在喂鹿,我,我不敢进去打扰而已……”云淡开始结巴。

“我真让你这么害怕么?”博公子突然失魂落魄地松开了手。

云淡的心中也莫名失落,她总是见到他凶神恶煞气焰嚣张高高在上,却从没见过他这样失落消沉。

云淡没有作声,她的确害怕博公子,但也担心自己的任何回答会招致他的不愉快。

她宁愿他总是暴躁强悍,也不愿他这样一副受伤的样子那样惹人心疼。

心疼?云淡意识到,自己对这博公子也早已有了别样的感情,这种心疼无药可医,唯有他的笑容,能解她百病。

“所以你总是躲着我,现在还要逃走?!”博公子又开始面露凶相。

云淡心中突然难过,轻声道:“是公子让我走的,若是我不走,公子说要杀我……我……我不是什么大人物,我只是个普通人,我虽然不像你大富大贵那样尊贵,但我还是很怕死的……”

“我随口说说你就当真?你要不要这么蠢?”

“这……”

“你真的觉得我会杀你,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是不是?”

“我……”

“你觉得你的命比我重要,所以为了活而离开我,是不是?”博公子步步紧逼,云淡步步后退。

“不是!不是……公子说的话,我,我不敢怀疑猜想。”云淡垂头道。

“你——”公子狠叹了口气,又不知如何应对她的迟钝,只是控制好力度地推了把她的头,“丑女人笨起来,真是没药医!”

云淡悄悄地摸了摸头,有点疼,喃喃道:“我也想聪明,但也不是我想聪明就能聪明得起来的啊,公子说得是,人笨是没有药医的……”

“不准,你若是变聪明,我就杀了你!”公子装模作样凶狠道。

云淡卟噗一声忍不住笑了:“这下我知道,你是装凶的,你看你的眼睛,瞪得这么大,都快容下三个我了。”

博公子慢慢地舒展了凶恶的脸孔,像个孩子一样,突然用力将她抱住,紧紧扣在自己怀里,快而有力的心跳从他胸腔里穿到她耳里,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好像也是这样跳的,不正常的快,令人不解的快。

“公——公子——”

“闭嘴,不准说话,我不准你说话,不准你再说什么惹得我生气。”博公子像个任性的孩子,不准怀中人再说一句话,也许,更多的他是怕听到拒绝的辞调吧。

“哦……”

云淡感觉到这个凶恶又暴躁的男人,用着从未展现过的几乎温柔的神情在感受这一刻的拥抱,体会两颗年轻的心的萌动。而她却不敢想象这一刻的真实,他是皓月明星,而她微如尘埃,何德何能,只怕无福消受。

或许,这本就是命运对她这渺小的人,另一个不怀好意的玩笑而已。

若这是梦,愿能迟点醒。

“你岂只只在我眼里。你是我的,谁要是将你从我身边夺走,我就杀了他。你若是离开我,我便杀了你。”博公子闷声道。

誓言未经任何修饰,任性,简单,美好。

“那若是你离开了我,那怎么办?”云淡如在梦里,愣愣地问。

“我不会,除非我死。”博公子发了狠地说着不变心的话,年轻气盛,以为自己就是世界的主宰,以为只要他敢,就可以敌过世事无常。

云淡泪出眼眶,她从来没有感受到过一个人如此热烈执着的爱,哪怕只是这一刻,只是这一瞬,都能让她余生光辉。

这是誓言,也是诅咒,成了支持她往后即使颠沛也从未动摇过的信念与力量。

她不会山盟海誓,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只在心里默默道:

谁也不会将我从你身边夺走,因为除了你,谁也看不到如此平凡的我,到底哪里有多好。】

云娘失神地停了下来,没有接着再说,嘴角凝固的笑容,仿佛那些个拥抱的瞬间,既成了她生命里的永恒。

但这世上有没有永恒?记性好的人,一念万年,记性不好的人,转身便忘。

那个拥抱,也许是她这一生最温暖的瞬间,我突然心跳得很快,脸颊微热,我想起了那天从阁楼楼梯上滚下,那个拥抱对来我说似乎也是一样的,那是万念俱灰中唯一的温暖……

我不敢转头去看,怕看到那人的脸,我害怕着,万一此时他也在看着我呢……或者,他没有在看我……

我感同深受,轻声道:“好动人的故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云姑娘,定然是跟这博公子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了吧。”

但是——

但是不对,云娘后来明明来到了这里呆了好些年,又怎会与博公子幸福快乐余生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对爱侣横生这么多的枝节?才引发出十几年后,这么多血案谜云?

云娘抿了口茶,轻道:“故事还没有讲完呢。”

可是为什么,我已经不想再听了,我只想故事停在最美的瞬间,不愿看到沧海桑田的变迁。

【这个叫云淡的笨姑娘,因着这一些际遇,得了这天子骄子般的博公子垂青,在那兰原呆了数月,欲有共结连理之意。

两人终于决定向各自家中交待,博公子家在帝都,故要告别数日回家说明事情始末,顺便将已在茁壮成长的小白鹿送回去,趁着贺寿之喜将此事托出。

对于博公子的慎重对待,云淡自是满心欢喜,家中父亲与长姐本来便不爱过问她的事情,如今她找到了两情相悦的如意好郎君,他们自然不会多加反对才是——

至少,她是这样想的。

她担心的是博公子——她隐约知道他家世不凡,也不知能不能容下她这么个平凡普通的山野姑娘——

临别时,博公子再三保证,他已向家中传书,未收到家中反对之辞,不日他将带红彩之队,踏平山路坎坷来迎娶她。】

好美的誓言,霸道蛮横,比那些个言词藻藻的承诺都要真实。

【云淡依依不舍,博公子用力将她抱在怀里,仿佛那就是一个最有力的誓言。

与他久别,看他黑马消失在山角,他似曾回头挥手,云淡第一次感觉到离别之苦,泪流满面。

那一眼,似是他们在最美的时光里的永别。

博公子走后,云淡再无法一个住在山上,像是哪里都会有博公子的身影,她下山回到家中,父亲刚好出游不在家,只有胞姐云清在。

云清自来得父亲宠爱,云淡思忖若是先与胞姐提了此事,等父亲回来,云清还可以在旁帮腔,岂不更好?

云淡便事无巨细,一一将山上与博公子的相遇相知与胞姐云清说了。

说完之后,胞姐云清也似乎为她喜悦,还趁着喜欢之情,提议一起煮茶夜谈,好等第二天父亲回来共享喜事。

第二三七章 横飞灾劫坠地狱

那天晚上,月色极美,优秀出众的胞姐云清就坐在对面,长发如云,面容清丽,她向来极会打扮自己,半挽云发,优雅地露出修长的脖胫与丰满的额头。

这时云淡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与姐姐是一模一样的长相,若是她也像姐姐这样每日精致地收拾自己,也定是这番好看,至少不会拙劣丑陋,这样她站在脸如皓月的公子身边,也不致于太过笨拙。

“这方子是爹起的,我曾喝过多次,很有宁神静气之效,妹妹鲜少下山来,多喝点。”云清温柔至极地打断了云淡的随想,为她斟了一杯宋神茶,淡绿的茶水旋冲着淡散的茶叶,好看极了。

云淡受宠若惊,从小到大,她从未见姐姐这样关心过自己,起身接道:“怎敢劳烦姐姐……”

“别这么说——”云清拍了拍云火的手,突然细心地皱了皱眉。

云淡飞快地缩回了手,她知道姐姐略懂些医术,平时也会把脉诊病,不知刚才这样一摸,会不会摸出些端倪来?

一想至此,脸上已是红霞映照。

云清深吸了口气,继续笑着坐了下来,再给她添了点茶:“说也奇怪,妹妹长居山腰,次次总是清减,怎么这次一见,竟是丰腴了——”

云淡脸色尴尬,吱唔不语。

“妹妹,我们云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爹爹从小却总是将礼仪廉耻看得极重,我在家中自是有爹爹管教,妹妹孤居在外,外面世道险恶,可别被那些登徒浪子骗了贞节,做出什么败坏门风的事情来。”云清柔中带厉,微笑的眉压下了眼中冰冷的刀,“若是那样,爹爹会有多么不高兴呀。”

云清总是事事为爹着想。

“我——我怎敢,自然都会与爹爹姐姐商量……”云淡无地自容道。

“那公子姓什名谁?家在何处?家中以何居事?有无兄弟姐妹?可曾有妻迎妾?这些妹妹你可都知道么?”云清淡淡问道。

云淡突然觉得绕不过弯来,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混沌道:“我……我不知道……”

“你不是说都要与那公子私订终身了么,怎么连这些最基本的事情都不知道,那你可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迎娶你?——他,又会不会再回来呢?”云清盯着她,眉间咄咄逼人。

“不,不会的——他说了,等一切都定下来了,他会让我知道一切的……”云淡极力解释,但头越来越晕。

云清站了起来,俯身冷冷盯着她,同情道:“真是个傻妹妹,人心险恶,戏水鸳鸯,你什么都还不知道,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相信了别人,将自己给了别人,沾污了云家的清白——你放心吧,有姐姐在,一定,会为你作主的——”

“姐姐,我好晕,我的头……”

“宁神茶很有效的,你好好睡吧。”云清奇怪地笑了。

“恩……”云淡眼前越来越黑,再也撑不住片刻的光明。

她不知道她自己睡了多久,做了很多复杂又累的梦,等她醒来时,一切都变了。】

这云清,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她做了什么,云淡怎么了?

我很紧张,很害怕,韩三笑扭头看我,又绕过两人拍我的背,也不知道他的手怎么能伸这么长,安慰道:“故事,故事而已。”

我咬着唇,不是,这不是故事,这是云娘的一生,那云清也在我梦中出现过,我知道她是个很恐怖的人,她一定害惨了一直比自己差更见不得她好的亲妹妹。

云娘深吸了口气,因为,故事美好的开端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的是不受控制的悲剧了:

【云淡她不知道自己在那杯宁神茶之后昏睡了多久,昏睡中又发生了什么巨变,只是她醒来,一切都太过残忍,也太过荒唐。

她被无情地囚禁了。】

我张大了嘴,心里像落了无数的细石子,五脏六腑都在下坠,果然,云淡被害了。

云娘此时的表情也变了,从温温淡笑,变成了苦中撑笑:

【她至今还记得那个困了她九十多个日夜的山洞,无论白天黑夜,几乎都是冰冷黑暗,风雨声透过岩石的间缝鬼魅一样地呜咽着,白天会有微弱的光线挤过缝线投进来,按照投进光线的明暗与光亮的时辰,她推算出山洞是向西的,只有西斜夕照,才有那片刻的光线穿进来——

她奢侈地用手接着光线,光线流失在她的指缝,无情又冰冷。

山洞上爬满了潮湿纤细的蔓类,有时候被光线曲照开来,像一只只张牙舞爪的小妖精。

洞壁上全是又湿又滑的青苔,也亏了这些湿润植物,云淡侥幸不会缺水,她不知道自己嘶声喊救命喊了多久,喊到口干舌燥,再无半点力气出声。

她虽出身不是富贵,但也没有呆过这样穷恶的地方,自然十分害怕。】

云娘说得细致入骨,仿佛此时我就置身于那样的洞中,阴暗冰冷的不仅仅是那里的一切,还有自己无助的灵魂和不敢猜想的真相。

真可怜,我看着云娘强撑的笑颜,泪已涌上眼眶。

【接着又是苦苦等了两天,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任何人来,她不明白,那个将她扔在这里的人,若是想要治死于她,又为何不直接一刀杀了她干脆?

若是她一个人,早就任着自己无水无食,自绝而死,但,她又岂只是一个人呢?

她下山后不久,已知道自己腹中有了公子的骨肉。

所以,她害怕云清摸出端倪,更对她口中所谓的礼仪廉耻无地自容。

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也太不受她的控制。】

她开始胡思乱想。

无数的念头在她心中起起落落,几乎要将她逼疯了。

如果不是因为她与他浓情蜜意难以自持以致失了贞洁,他会真心想要娶个如此平凡的村妇为妻么?

他们做好决定以后,他毫不犹豫地说要回家交代一切,难道是真的想要急着迎她进门,真的会马上就回来娶她么?

世间女子美艳聪慧无数,他会她放弃其他可能吗?

那公子姓什名谁?

家在何处?

家中以何居事?

有无兄弟姐妹?

可曾有妻迎妾?

云清问得对极了,她真聪明,但为何她与公子相处这么久,竟然连这些最基本的东西都不曾知道?

他真的爱她?还是只是一时儿戏,得手后逃之夭夭?

但他的一切,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的那些情不自禁说出口又害羞否认的告白……

难道,都是假的么?

为何这段邂逅的情缘没有像它的开始那样圆满美丽,两个相爱的人在月老红线的两头,牵得却不是同一条姻缘的红线?

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姐姐,爹爹,公子,为什么你们没有来找我,是你们没有意识到我失踪了?还是你们已经在满山着急地找了?

上天为什么这么残忍,片刻的幸福,要用如此惨痛的经历去换?

腹中的孩儿,才是最无辜的。它还没有出生,还不会叫娘,还不会对着她呀呀学语,她怎能向这无眼的上苍一样,漠视另一条生命?】

上官衍与上官礼,都转头看着云娘,这伟大的母亲为了腹中孩子,做出了多少常人难以理解的牺牲?

难怪上官衍天生体弱多病,未出娘胎便受了这么多苦,以后即使再锦衣玉食,也补不回来这先天的不足吧。

【她尝试着自己逃出去,像野兽一样想要扒开山洞的岩石,哪怕挖出一条缝可以向外呼声求救也好,但是这石头如此坚硬,她扒得指甲寸断,满指鲜血,十指连心,谁能知道那种钻心的痛?

她扒得手指再无知觉,终于放弃了,没有人来救,又无法自救,除了等死,还能怎样?

又过去一天,终于,身体发肤的痛盖过了内心的痛,她从来没有这样饿过,饿得前胸后背贴在一起,饿得内脏都似乎要相互蚕食,饿得头晕眼花,恶心想吐。

她开始了最原始的本能意志——求生。

洞中无水,她便用衣巾沾湿洞壁,再拧出湿衣巾中的水来解渴;没有粮食,她便四处在青苔杂草中找野果,捉野虫,万幸的是,她在怀中找到了一个火折子,在潮湿的山洞里找了一处干燥的地方,生起了一堆微小的火,但她不敢将火点得太大,怕洞中的干草烧绝。

她忘了自己吃过什么,蛇,虫,鼠,蚁,那些她以前决不敢去多看一眼的东西,现在都成了她的美味珍馐,原来一个人为了生存,是真的会变得残忍,变得麻木不仁。】

我忍不住流泪,本是多么善良简单的姑娘,为什么突然要承受这些苦,就算是一个大男人,这样被长时间囚禁在地狱般的山洞里,也不一定能撑着活下去。

有句话说得对,困境中,女人承受痛苦的能力,远比男人强很多。尤其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

故事还在继续,所有人都等待着这可怜的女人能逃出生天,能重返幸福,也想知道那在外的家人爱人,是如何模样。

【掐指一算,云淡一个人在洞窟中已经快要一百天。

每一天的日子都一模一样,无比煎熬,生不如死。

唯一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的事情,就是自己的肚子一天一天的微隆起来,有时候她捂着耳朵不听外面鬼哭儿狼嚎的山中怪音,几乎能听到腹中传来的另一个心跳,那么微弱,却又那样不息,似乎这生命比她还要坚强,还有求生的意志。它似乎还在奶声奶细地呼唤着她,一口一声的“娘”。

它是男是女?

会长得像谁呢?

最好是样貌像他,那么一张漂亮得让人无法拒绝的脸,性格最好一半一半,像他太多,会暴躁任性,像她太多,又会软弱无主。

孩子,最要紧的,是你要坚强,要健康。

腹中孩子成了她的软胁,也成了她的盔甲。

云淡每天,都会这样对腹中孩子说,她根本不敢去想,也许有一天,他们母子都会安静无声地死在山洞之中,连口敛葬的棺材都没有。

而她除了怀有它,任何母亲的责任都没有尽到,给不了它温饱,给不了它片瓦遮头,孩子,为什么你还可以这么坚强,还可以这样期待降世。等你长大后,娘要教你读书写字,许你满腹经纶,策你救贫扶弱……

她将她一生最美好的未来都想像在了这腹中的孩子身上,而她的泪,也在同一时间的流干了。】

第二三八章 逃出升天世变迁

上官衍红了眼睛,空洞地盯着桌上某处,也许这些痛苦的日子云娘从来没跟他们说过,他为着那毁婚的姑娘与云娘怄气,现在想来多么不值。

这世上有什么会比血肉之亲更重要的呢?

【外面的世界怎么样了?云淡无数次用自己的想像来打发绝望的心。

或许博公子也急着满世界的找她,他一定气坏了,说不定还焚了原上的房子,将个个带来坏消息的下人打得鼻青脸肿……他会不会因为找不到她而满脸失落?会不会断定她背负誓言而怀恨在心?她没有,她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他,日日夜夜在守护他们的血脉,期待着有天重逢相见时,能一家团聚……

但是……说不定,说不定他此刻正在富丽堂皇的家中享福,早就将她这么个平凡无奇的女人忘在了脑后……

那,到底是哪种样子,才是她云淡想要的?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想再想了,她只想让自己平静,好好地将孩子生下来。

孩子已快有五个月了,不会再那样不稳定,不会那么容易滑胎。

在洞里的第八十七天,她刚划下第八十七道画痕,外面的风雨声愈来愈大,大风穿过石缝,割着她的手生生发疼。

她找了个凹陷的石块躲了进去,静静欲等风雨过去,没想到风雨未停,更是雷电交加,白晃晃的雷电在外面闪如白昼,整个山洞瑟瑟发抖,似乎有很多东西从上面披滑下来,轰隆轰隆发出巨大的声音!

糟了,难道是真的天要亡我,要将她与她的孩子埋于山腹之中么?!

轰隆!

一声巨响,她所躲的石块上面传出巨响,震得她耳朵发鸣,她害怕再加如此惊吓,眼睛一闭晕死了过去。

她有知觉时,眼睛几乎不能睁开,因为眼皮子外面的世界如此明亮,而适应了昏暗火光的她的眼睛,早已无法接受这等明媚白烈的阳光——

一切,都那样温暖,她感觉到有东西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有轻风吹拂着她的身子,有鸟叫,有虫鸣。像梦一样。】

云娘轻闭着眼睛,仿佛她就置身在那个破塌的洞窟缺口上,感受着那久违的轻风,听着那动人的鸟虫之鸣。

这是所有没有经历过那样苦难的人所无法理解的心境,我眼睛已经流如江河,我懂,我懂那种重见光明的感动与喜悦,我心疼可怜的云娘,她这么善良,不该受这样的苦啊!

云娘自己,也是满眶泪水,那段黑暗的时光,这一生都无法抹去!

【那天一夜狂风暴雨,山体滑落惊天动地,巨石轰隆得她双耳发鸣,她努力地护着肚子,背上遭受无数多小石大石的砰砸,她蜷着身子爬行着,膝盖早已破烂得没有知觉,手掌也无处完肤,就是那一晚,她像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浴着泥血回到了人间!

是的,她终于逃出升天了!她重生了!

她不敢多加想像,怕给自己太多希望,怕张开眼后又是那个冰冷恶心的洞窟,听到的又是那些恶心的风呜与兽叫,她只想快点睁开眼睛,看看这眼前的新世界,但她却没有半点力气。

这时眼前突然一暗,似乎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光线,一声轻轻的“咦”。

“咦?”

这是她听过最悦耳的声音了,她远远近近听到了,她多想睁开眼睛,伸出手对这声“咦”说:救救我,我没死,我是活人,我想活!

接着传来衣裳摩擦的声音,有人在她身边蹲了下来,一只冰冷微带药草香的手放在了她的鼻边,似乎在探测她的鼻息。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请你救我——她在心里呐喊道。

那只手又放在了她的肚子上,似乎在感受腹中生命的气息。

救我——救我的孩子——

那只手一只放在她鼻边探测着,她越来越觉得喘不上气,鼻中吸入太多泥灰,她快要窒息了!幸好这个人很仔细,转而去探她的脉膊。

我的孩子,我肚子有孩子,它还活着,它一定还活着。

“喜脉?”是个女人的声音,看来也懂医术。

她能测出喜脉,就表示孩子还在!

“救……救我的孩子……孩子……”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直了直身子,抓住了搭在手腕上的这只手。

“怎么搞成这样?若不是遇到我,就算有人见到你,你也活不了。”

她什么都不想再要,不想知道真相,不想找博公子,不想回家,她只希望自己能活下来,能保住腹中胎儿,若是两者只能保一,那就让孩子活下来。

苍天,求你,求你给我一条生路,给我一次机会……她泪流满面,却说不出一句话。

“遇上我,算你们命大。”这女人轻轻将她扶了起来,不知道拿了什么将她鼻子里泥灰清理了干净,呼吸一下就顺畅了,脑子也清醒了许多。

“救我的孩子,救我的孩子,求求你……”

“救我的孩子,救我的孩子……”她晕头转向,气如游丝。

“放心吧。”

她笑了,上苍开眼,她终于得救了,这是她在八十余天的苦难折磨后,第一次这么平静又安详地昏睡过去。】

我紧紧抓着韩三笑的手,眼上已全是泪痕,却在笑:“她逃出来了,她逃出来了。”

韩三笑疵牙咧嘴,却没有将手缩回去,而是微笑着看着我,包容着我的激动。

云娘微笑,像是劫后余生般道:“是啊,她终于逃出来了,终于结束了这场灾难。”

“别动。”

这是云淡第二次从昏睡中醒来听到的人声。纵使这声音平静又无任何关切之意,却是这些日子以来她所能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

她双眼缓缓睁开一条缝,突出其来的阳光刺得她眼前一片白亮。

适应了半晌,总算能模糊分辨周遭的事物。

忽远忽近的,一个女人坐在她的边上垂头捣着药,笃笃笃,笃笃笃,这声音似乎伴着她睡了很久很久,比历日来的兽嚎狼嚎,这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这女人是谁?看样子绝对不是云清。

她摸了摸肚子,还在,似乎还有另一个心跳有力的在与她应和着。

孩子,还在。

她感知现在的自己——手,脚,都俱在。

然后她才放宽心,贪婪地呼吸着干爽中渗透着阳光的味道,这不是梦,她的的确确回到了真实的世界,有阳光、有草香的世界。

她不禁又扭头去看那个捣药的女人,刚才那句“别动”是她说的吧,这么说她知道她醒了?为什么她不上前来瞧瞧?

这,就是救她于水火的那位恩人么?

连续好几天,云淡一直模糊醒来睁眼,那女人一直在捣药,笃笃笃,规律得像是刻意安排好的一般。

渐渐的她适应了阳光的亮度,看清了这女人的侧脸,她的脸刚毅淡定,背直且瘦,头发尽数摆起,显得脸削尖而有主见,并不是眉飞色舞之人,眉目冷清,有着一股不沾俗世的清明。】

我不禁回头看了看宋令箭,这描述,怎么这么像宋令箭呢——还是面冷心善的人,都长得一样?

【“谢谢你。”

云淡聚集所有力气微弱道。

一句谢谢你,可以是接过小贩手里的冰糖葫芦时说的礼貌话,也可以是受人芳芷时欢喜的感激语,但这一句,却不知道含着多少的重量与难以报答的恩情。

“能动的话,自己上茅厕去吧。”女人淡淡的,麻利地抓出药碗里的碎药,又放进了另一种草药去捣。

她一点也不惊喜她的醒来,倒反像是照顾了她太久而变得不耐烦了。

“恩人再造之恩,云淡此生定当报答……”云淡虚弱地从床上爬起,要向恩人下跪。

女人一把将她按了回去,她看起来三十出头,相貌算不上出众,冰眼冷眉的像是很萧肃,但眉宇之间却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出尘不俗之气。

“别来俗套。我救你之事毫无恩德可言,也绝非偶然。”女人冷冷淡淡,毫不受礼。

云淡吃惊地看着女人。

女人皱了皱眉,像是烦透这些俗事之礼,道:“不必恩人相称,叫我药娘就可以。”

药娘说完这话就转身走了。

但云淡还是将这个救她于万劫不复之地的恩人紧紧记住了。】

药娘?我细细想了想,总觉得这名字不像是个真名,像是她怕云淡罗索,随意想个名字出来打发她的。

这作风,跟宋令箭倒是真像——

难怪刚才进院时,云娘一直盯着宋令箭看,兴许是气质言行都令她想起了当年的恩人药娘吧。

因这层原因,我对故事里的这药娘也有了许多好感。

【药娘的话很少,也很少笑,她救起云淡后,一句也没问她有何经历,从何而来,又家住哪里,只顾自己每日早起早睡,一天会有两个时辰上山采药,将云淡独自留在家中。

云淡很怒力,她拼命地想要自己好起来,她要回去找博公子,要回家向家人交待去向,要查知是谁将她关在山上。

但是,当她第一次照镜子的时候,活下去的念头险些就放弃了。

她看着镜中的镜子失声尖叫,恐惧得差点昏厥倒地。

镜中的脸苍白干硬,但下巴与额头些许地方却轻微地溃烂长疮,异常恶心——头发枯黄发白,眼眶乌黑无神,瞳孔亦不如往日漆黑,反而泛着一种阴森的死灰白——唇红如血,乍一看就像是深山野林里出来的女妖!

云淡瑟瑟发抖,她不相信镜中就是自己的脸,但她的确摸到脸上的烂疮处,摸到自己干燥如纸的头发——

不会的,为什么——

难道上天对她的惩罚还不够,还要将她的样貌也夺去么?

她如何要顶着这个样子都找博公子?他那样厌恶丑陋的东西,怎会让她靠近?

第二三九章 救命大恩难报答

云淡绝望了,上天为何要一直捉弄她,给她希望,又无情地夺去……

那她的孩子生出来难道也会是这样一副鬼模样么?

“会好起来的。”药娘听到她的哭泣,走进来探查,只在后面慢慢说了这么句。

“我——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深山中日夜无光,你又喝太过污泉,食太过未熟野物,蛇蚁之类,类种有毒,你不明所以拿来乱吃,自然会有所影响。”药娘盯着地上的镜片,早就习惯了云淡这丑陋的样子,也猜到云淡这时的心情,并不惊讶。

“那——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会不会也——”云淡紧张地只问肚中孩子。

“现在的容貌是后天导致,也并非长久,你肚子孩子长久缺乏正常营养,一定要用心调整,千万不能再让你的心情影响到他的成长。”药娘收了话头,好像不想自己说太多,转身走之前交待道,“你哭完了将地上碎片打扫干净,走失滑倒落了产,吃苦的只是自己。”

云淡听得药娘如此胸有成竹,既然她为了孩子能过那样禽兽不如的生活,现在只是要助孩子调整身体,她有什么不能做的?】

我听得不是滋味,好可怜,我以为她被救了,万事就顺利了,没想到山洞的苦难生活好不容易过去了,却令她容颜尽失,好残酷……

不过还好,她的容貌后来应该恢复了,现在仍旧是楚楚弱美的样子,哪会像个深山妖怪呢?

【云谈出了奇的听话合作,吃各种味道苦怪的药,阻止自己去想那些痛苦的经历,保持着良好的心情与胃口,只存着一个信念:为了孩子。

不管药娘让她喝多怪多苦的药,她从来不多问一句地尽数喝光,她知道,那是她重新的机会,她绝不能有任何置疑。

但是夜半惊魂梦,还是不断将她带回到那地狱般的洞中八十七天,每时每刻,她的灵魂都像被重新千刀万剐一次——

她在痛哭中醒来,看着房中被白布挡去的镜子,抚着隆起的肚子难以自持地哭泣——

而药娘则被她哭声惊醒赶来,安静地站在门口,等她哭得声斯力竭,才关门离去。

灾难虽然过去,但阴影从未离开,它们就像毒蛇的剧毒种在了她的心里,时时绞痛她的知觉。

断断续续地,云淡跟药娘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无一不是声泪俱下。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要将自己的来历说一遍,为什么她如深山老妖地出现在山腰之间,为什么她会在半夜惊叫如鬼地醒来,对她来说,掏心挖肺是她目前能报的恩情,她想要告诉药娘,她全情信任并依赖她。

……但药娘却只管做着自己的事,捣药,换药,像是丝毫没将她的倾诉听到心里,更不会说半点关于自己的事。

身体情况稳定之后,云淡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回家——更或许说,回到那个兰原,去找博公子。

云淡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但药娘却在某个采药回来的黄昏,漫不经心地向她吐露了一个令她无法相信的消息,同时也证明了她平时已将云淡的倾诉听在了心里:

“我去过你们村子,是有你们这么一家人。但是几个月前,娈生姐妹中的长姐风光出嫁,还将娘家的父亲与胞妹一起带走了。你以前住的宅子早空无一人,村民们只知道你是随胞姐外嫁,自然不会有人想到去怀疑你的去向。”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姐姐嫁人了,还说将我一起带走了……可是,可是我分明被人关到了山洞里,若不是山体斜坍,我早命丧黄泉,姐姐怎么可能带我嫁到外地去了呢?”云淡一团乱道。

“这个,你该去问你的好姐姐吧。”药娘冷冷道。

云淡心乱如麻,又不敢在药娘面前絮絮叨叨,便自己亲自回了趟村,村民们只瞧见一个大肚子女人站在云家紧琐的门前,半晌都没有离去。

这个陌生的身材臃肿胡妇人的头与脸皆用布纱蒙住,眼泪不停地从那对没有神采的眼睛里流出来,打湿了大半的面纱。那情景瞧见了只叫人心酸。

云淡那样站着,站到了天黑。

终于有好心人看不下去,过来问了缘由,这好心人也是自小认识的,却一点没认出这就是云家的小女儿。

云淡哑声说自己认识这户家主,却不知一家去向。这好心人告诉了这个女人关于云家的喜事,并且透露说,迎娶云清的那个大户人家在帝都,地位显赫,复姓上官。

云淡哑声问道,那上官家府是什么来历,又是如何认识?

好心人摇摇头,只知风光如嫁,夫家什么来历,村上无人知晓。】

上官……云清……

……

我好像猜到了什么……

但我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耐着想骂人的心,听云娘这样娓声道来。

【云淡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药娘山屋之中,途中还不停地安慰自己,就算现在没有家,但还好她还有药娘。

但这一天,仿佛全世界都在离她而去,药娘也不知所踪,只在厅中桌上,看到了她留下的纸条。

纸条如药娘一样,简单明了:

去找她吧。

帝都唯有一氏复姓上官,人人皆知。

盘缠已附,反面药方。

后会有期。

——药娘。

药娘也离她远去,不知是在抱怨她的纠缠,还是成全她的心愿。

纸条后附了一张银票,够她帝都一个来回。

纸条的反面附着她调理用的药方。】

我喃喃道:“药娘真是个好人。”

云娘感恩地点了点对。

要是没有药娘,就没有云娘的今天吧。

我转头看了看上官衍礼,再看了看宗柏与黄善柔,看他们的表情,好像都不认识这个人——这么大的恩人,难道没有常走动么?

【药娘是个好人,会施恩,却不喜受人谢恩。

故而离去,她所能帮的,尽数已做到。

云淡考虑了很久,是要留在药娘的这间小屋待产生子,还是拼一把,去帝都找姐姐?

这时云淡已有七个月生孕,挺着大肚子,总不可能孤苦伶仃一个人在山上待产。

于是她决定,去帝都找姐姐云清。】

“别去!别去!云清不是好人!”我尖叫。

众人都扭头看我,我是太投入了。

云娘故事里的确没提过云清哪里不好,但我知道,可是我又无法解释,咬唇道:“我猜的,猜的而已……”

宋令箭低声道:“这回你倒是机灵了许多。”

我咽咽口水,道:“云淡是喝了宁神茶才昏睡过去的,那宁神茶是云清给的……故事里不都是这样说的么?”

宋令箭笑笑,但笑容里有许多的狐疑。

云娘继续讲道:

【云淡自小没有出过远门,不熟路径,路上转周了许久。

幸亏古道热肠人有,在路上受好些热心之人帮忙,辗转了近一个月,终于来到了帝都。

她一进帝都,问也不用多问,就知道了她要找的地方在哪里。

上官府。

药娘说得没错,帝都只有一家上官府,人人皆知。

她刚进帝都,到处都在说着有关上官府的事情,上官家有喜事,上官平妻一个月前有了喜,已发了几十天的喜包子,到现在还在分发,以同庆喜事。

云淡颠沛流离数日,在领喜包的人潮中涌向了那个她想找却不敢去的地方。

上官府。

漆金铜的大门高耸上天,宅院延伸数百里有余,*肃穆。

门口浩荡地摆着上千笼香喷喷热呼呼的红色喜包,府院中领喜包的人整齐安静,带着一种谦恭又敬畏的神色等待着。

她也在人群之中,畏缩地抬头,心中开始慢慢打退堂鼓。

不可能的,云清就算再出类拔萃,也只是个村中姑娘,她何来如此运势,嫁入这样的豪门大家?

——就算她真有此运气,以她性格,又怎会愿意做人平妻?

平妻,便是妾。

这时突然人群燥动,有人交头接耳,开始频频向后望去。

“主子们回来了,请各位让个道,让马车轿子进来。”主事发喜包的家丁客气地对底下的民众道。

大家伙儿不约而同地向后退,空出中间很大一条道儿。

远处浩浩荡荡来了一抬十二人的大轿,豪华无比,金顶软榻,幔账嫣然。

“云夫人真是好大排场,连大夫人都不如她如此招摇。”后面有人小声道。

“上官娶妻为娶妾,他若不宠云夫人,又怎会顶着大夫人如此威难还纳了妾,还能扶为平妻。这个女人啊,不知道是手段高,还是真的命生得好。”另一个人感叹道。

“真不知上官大人图这云夫人什么,论长相也不算国色天香,贤德亦是一般,像上官大人如此人中龙凤,完全可以娶个更好的。”

“嘘——”

大轿越来越近,风吹起轿上云帐,露出轿中人慵懒富贵的脸——

云淡目瞪口呆——

没错,轿中那张脸,那张脸上的容颜,正是她失去的——

云清!

这轿中富贵方华的贵夫人,正是她的胞姐云清!】

第二四零章 花面交映各悲欢

哼!

果然!

果然是云清!

竟然真的被我猜到了!

一定是!

一定是云清这个恶毒又善妒的女人,她容不得一直比自己差的妹妹找到幸福,为了抢走云淡的一切,狠心将她困死在山洞之中,然后自己施计嫁给博公子——不,与其说她是要嫁给博公子,还不如说她是贪慕虚荣,是要嫁给这无比显赫宝贵的上官家世!

云娘的语速开始变快,也许那种激动又悲惧的心痛仍隐隐在犯:

【她激动得失了声,正要站起来招手,却突然听到远处马蹄阵阵,狠厉却又无比熟翻悉。

一匹黑马,带着一小队马从远处跑来,速度越来越慢,而为首的黑马上,坐着那个风神俊朗的男人,白衣黑发,玉冠金带,像是披了众神的祝赞,仍旧那样出众好看,只是眉梢脱了往日的任性之气,剑眉星目中沉定了不怒自生的威严,显得沉雅了许多。

是他!是博公子!那个与他山盟海誓,许她一身幸福的男人!

云淡如受晴天霹雳,呆立当场!

那张脸曾让云淡心动得像是要骤停窒息,现在却如夺命追魂,要了她的命!

他傲慢地扫过等在门口的众人,依旧是那熟悉的优美姿势,翻身跳下黑马,黑马径自跑进庭院去了,他却慢步向大轿走去,神采奕奕,风神俊朗——

马上的人纷纷跟着他下来,大轿边上一个丫环轻声道:“夫人,是老爷回来了。”

博公子快步走到轿前,透过轿帘往里看了看,低声道:“不顾着自己,也得顾着腹中孩子。”

轿里的人轻拨开帘子,细声细气,温柔可人道:“恩,知道了。”

博公子环看了一下周围,没有与轿一起进去,而是顾自己先进了府院。

【轿中的云清则千娇百媚地轻皱了个眉,似乎在怪自己夫君为何不上轿同坐。

轿子随后跟上,浩荡入府。

方才策马跟在博公子边上的人现正牵着博公子的黑马,往府院走的时候,突然停了停,不禁转头看了看人群,他的目光扫过云淡,不禁得多看了一眼。】

我好奇,有人发现云淡了么?

是谁?

博公子身边的人?宗柏?

为什么博公子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反而是宗柏呢?

【云淡认得这张脸,就是那与她算是有些交情的宗柏。

她没有退缩,因为她此刻仍是布纱遮着头脸,卑微地在人群中仰视着一切。

连她自己都不认得自己,更何况是相交甚浅的宗柏。

她苦笑却未流泪,心中早已成烟如灰。

“宗大人有何吩咐?”下人问宗柏。

原来身为近侍的宗柏,竟也是个大人。

宗柏收回了目光,对着主事喜包的下人道:“我看到人群中有孕妇,你管好秩序,别出什么人命岔子。夫人有喜,与民同乐,若是孕妇与孩子,便多发一对喜包吧。”

“是。”

宗柏再抬头看了看,人群中那对似曾相识的眼睛已经不见了。

他皱了皱眉,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我不禁看着宗柏,没想到他真的是个好人,或许那一眼,他能认出可怜的云淡来呢?而此时宗柏却目光空洞地盯着某处,没去看云娘。

【云淡在宗柏扫她的第一眼,便惊恐地避着人群躲走了,躲在一条无人路过的小巷,呆滞地坐了一天,她想不明白,更无法接受。

她被困在山洞数日,日夜忍受各种考量与折磨,蝼蚁般卑贱求生,为的就是能活着产下腹中孩子,再见见日思夜想的人儿。

而在她不知道的世界里,自己的胞姐嫁给了自己梦回萦牵的男人,过着锦衣玉食、奢华尽致、备受宠爱的生活。

没有人管她的死活,没有人想过去找她,给她一个交代,她命如娄蚁,只求生存,而轿帘后面那张与她一样的脸,她优秀,她光亮,她如明日,夺去了此生她所有的光彩,还有幸福……

云淡无法想出一个周全的理由来圆去这一切令她无法相信的事实!

她怒,她悲,却无能为力!

她觉得自己像只孤魂野鬼,被掏空了灵魂与思想,在诺大的帝都里到处游荡着。

或许是心绪太过煎熬,连受如此打击,她回到客栈后,当夜就早产了,孩子未足十月,八个月便迫不及待地降临在世。

为她接生的产婆哟了一声,又咦了一声,那两声,似乎就成了这孩子的命运。】

我早已陷在云娘的回忆之中,胆怯惊喜、幸福、绝望、震惊、一无所有……

一个人要有多强大的内心,才能连续接受这么多的打击,在信念尽失的时候,孤独地在异乡生下了孩子——而那个可怜的孩子,也一样!

我抹着泪碎碎哽声道:“可怜的孩子,都还没出生,爹爹却被别人抢走了!”

燕错转头瞪着我。

我一愣,自知自已失言,我只是纯粹从云娘的故事发表自己的心境,他也许,误会了……

韩三笑觉得有点尴尬,安慰道:“好了好了,故事还没讲完呢,说不定会苦尽甘来,好人有好报的嘛,你哭成这样算是什么回事。”

“还好孩子能活下来,要不然,要不然我咒死那抢人夫抢人父的坏女人!”我咬牙切齿,对那云清现在只有恨。

韩三笑拍拍的背,笑笑。

【云淡虽然体弱,但调理得很好,顺产,母子平安。

男孩子很漂亮,四肢健全,并没有云淡担心的残缺,就是,太瘦弱,连出生时的那声哭,都是憋了很久才猫叫般哼了一会儿,个头如此之小,揍在手臂间几乎看不见,稳婆啧啧感叹,怕这孩子活不下来。】

云娘轻摇着头,双手轻微地比划着,描绘着爱儿出生时那可怜羸弱的样子。

作为母亲,她一定心碎了,孩子早产,本身就先天不足,孕时受了这么多苦,或许……或许会活不下来呢?……

【先天不足,孩子的确显得格外的小,还没有开眼,就能感觉到他必有一双明亮又漂亮的丹凤大眼,他的哭声微弱,连挣扎都显得那么无力温弱。

不会的,那么艰难的洞窟生活你都坚强地活着,现在你终于来到这个世上,会比任何孩子都要活得好的!

云淡这样告诉自己,也这样告诉自己的孩子,自己却抱着孩子心疼的哭泣。

奇怪的是,她一哭,孩子就停止了哭泣,恩恩啊啊的,似乎在安慰自己这软弱的母亲。

未经人事,这懂事的孩子却已经这样懂事,懂得体贴安慰母亲。

孩子虽然瘦弱,但还是很平顺地成长了。

他像所有的孩子一样,沿着生命成长的过程慢慢长大,他开眼了,他会蹬腿了,他会抓手了,他会瞪着眼睛笑了,他会咦咦呀呀地发出点声音证明自己的存在了。

她给他起了名字,叫云博。

博,是愿他往后心怀博大,虚怀若谷,博知世象。亦是为了纪念某个在她在心中死去的人。】

云博。

就是西花原那个博哥哥——

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放在了上官衍身上,谁会知道严谨细致行事如雷的人,自小颠沛流离至此呢?

但是,他们怎么也都知道,当年的云博就是上官衍呢?

【伴随云博的出生,云淡产后样貌也恢复了七八成,旁人们都羡慕她有福气,生了个漂亮懂事的孩子,竟连自己都跟着变美了。只有云淡自己知道,产子时身体中的阴毒之物也顺着一起排出,所以才能恢复以前容貌。

云淡却并不为自己恢复的容貌感到庆幸,她宁愿做个无人问津的丑八怪,也不想顶着与上官平妻一样的容貌东躲西藏,生怕被人发现。

客栈的掌柜是对夫妇,是对好心人,他们见云淡一个女人无依无靠,孩子又体弱多病,便收了她在客栈厨房做杂活,平时孩子可以放在厨房外面的院中,这样就能时刻带着。

幸亏所在客栈地处偏远,来投宿的大多也是匆匆来去的赶路人,但云淡还是很谨慎地包裹面容,生怕有个万一。

她本想产后恢复就离开这个令她伤心又恐惧的地方,但孩子体弱多病,生怕一个变动就会影响到他的健康,再加上客栈中的人都苦言劝留,她才小心翼翼地又多留了几个月。

客栈中的杂工也都是淳朴的人,小云博听话懂事又漂亮,所以大家待他都极好。

云博的情况越来越稳定,只要保护得好,她会像其他孩子那样健康成长。

现在他还没有懂事到问“父亲哪里去了”之类的问题,她已经为她编织出一个完美的谎言,只为他能安康。

云淡心中的阴霾渐散,她什么都不再去想,只想好好抚养云博长大,赚钱让他上学堂,学字习诗。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三四个月,有一天,客栈里的伙计们欢欢喜喜地抱了许多喜蛋回来,三四个人将喜蛋放在筐中,居然有浅浅的一筐。

云淡笑问道:“是谁家生子这么喜庆大方,竟送了这么多喜蛋?”

伙计们开心地说:“上官府的云夫人今日产子,年轻的相爷手气很大,只要到府门口喜物处对新出生的二少爷送上祝福,便能领喜蛋。祝得越多,喜蛋也越多呢。”

云淡愣了愣:云夫人?二少爷?

伙计们争相解释,像是莫大的荣誉似的:“也是,你不是帝都人,自然不知帝都事……”

云淡听得心神倦毁,这也是她第一次从别人口中,知道博少爷的身份与来历。

帝都相府有历朝来最年轻有为的相爷,名为上官博。上官府世袭相位,上官博在取第一任夫人时便从父亲上官机手中沿袭了相位。上官博共有两位夫人,第一任夫人是当朝天子的长姐,便是当朝长公主,尊贵不凡,此婚是两宫太后赐许,连天子都无权插手,所以无人言评什么。第二位为云夫人,这云夫人身世成谜,但相爷十分宠爱,怀子后立从庶妾升为平妻,与原配平起平坐。先有长公主为相爷生了上官长子,同年这时,平妻云夫人也诞下一子,为上官二少爷……

第二四一章 渡尽劫难下子墟

“啧啧啧,开年上官大少爷出生,都没这普天同庆的喜气,倒是这二少爷一出生抢尽了风头,怀上时就大派喜包,出生时又派喜蛋——本来云夫人就万千宠爱,现在又诞一子,岂不是如虎添翼么?”伙计们碎言讨论。

“谁说不是呢,这云夫人也真是祖上积德,竟身受这样奇宠,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吧,听说这相爷相貌英俊如天神下凡,宠爱的夫人就算不是广寒嫦娥,也必须是瑶池仙子般的人物吧。”

“啧啧啧,以前听人说,人命好命坏,看含着什么出生。好命的人含着金钥匙玉锁子,苦命的人,就含着自己的鼻涕眼泪就来世上受苦了。这上官二少爷,说不定呀,就含着上官府的世袭相印出生了。”

“那可不一定,虽说云夫人受尽宠爱,但毕竟上官夫人是正配,还是皇亲国戚,所生儿子亦是长子,这袭位,定是长子袭的——”

“但相府好像没规定说一定要让长子袭位吧,现在京里人都猜测纷纷,觉得还是二少爷的可能性比较大呢,现在啊个个都想去巴结盛宠不衰的云夫人呢,而且听说云夫人这个人也很好,菩萨心肠呢……”

“唉,云博他娘,你怎么了?!”

云淡只觉得这些世言纷扰,嗡嗡如钉,然后双眼一黑,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我咽了咽口水,不禁学了韩三笑那句粗话:哎哟我的亲娘祖宗……

世袭相位?这是什么样的家世?

那就是说,云娘的夫君、上官礼衍的父亲,是当朝宰相?

宰相……是什么?

只是说书里听过,我只是乡下地方的普通女子,这种事情,离我好像太远了……远得,就像个故事……难怪那博公子这样嚣张任性,甚至可以目无法纪,他这等身份,谁敢多说什么呢?

【原来上官博在认识她之前,就已经有婚约在身……

……那人……他还言辞藻藻地说要取她为妻,说要踩平山路来迎娶她……

云淡从那次晕倒后,足足病了十天。

梦里她反复回忆着她与博公子的一切,全是假的……

全在骗她……

一个将要世袭相位尊贵不凡的贵公子,就这样欺骗践踏了她的一生!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云淡梦里梦外,泪流不止。

很多次她都想劝自己,骗自己或许他另有苦衷,但是……

云清嫁给了他,升为平妻,为他生子,尽管她们样貌一样,但他怎么可能没有发现?

是从来没有真正的了解过她?还是他根本就懒得去计较?更或者,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娶的是谁,云清也好,云淡也罢,不过一个庶妾而已,一个拿来反抗政治婚姻的工具而已……

而就在她肝肠寸断时,只有小云博,那么懂事地握住了她的手指,他什么也不懂,但却知道用笑来哄自己的母亲。

云淡抱着孩子大哭,今后她再不会有任何卑微的心愿与企盼,只一心抚养自己的孩子长大。】

我泪如雨下,敬佩地看着云娘,她一直在被摧毁,却一次又一次坚强地站了起来。

【云淡躺了大半个月,才恢复身体与心情,重新劳作带孩子。

一天她带着云博出外买菜,经过河塘,突然有人叫住了她。

“妹妹。”

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却像把刀一样狠狠扎在了她最痛的伤口。

这不是真的,她已经脱胎换骨,要重新开始一切,她有新的寄托,对以前的事情已经尽数抛下。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来纠缠她?不让她安生?】

我咬牙切齿,怒火中烧!!

这个云清!!

“她竟然,她竟然还有脸来找她!”

【云淡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心道,你云清锦衣玉食,喜得玉子,为何还要来找如此落魄的我呢。我虽不怨也不想再恨,但也无须再有纠缠牵挂。

“看来你还在怪我。”云清一直跟着她。

云淡埋着头不想再听,云博绑在她怀里,正抬头天真地看着她,她对儿子温柔地笑着。

“当年,我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去帮你验证一下你口中所说的这个男人是不是真心的。结果,结果他——”云清一直在解释。

云淡停了下来,怀里的云博乖乖地睡着了,小脸埋在胞襟之下,看起来那么可爱可怜。

尽管她不想再想起任何以前的事,但她的心里仍旧有当初的情谊,也仍旧想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当年又发生了什么事。

“哎,结果被我发现,他家中其实早已有了妻子。我很生气,想要将真相告诉你,却如何都找不到你——你怎么这么傻,就算你负气要躲她,也要告诉我与爹爹一声呀,害得我与爹爹到处找你。”云清一脸担心埋怨,像是这一切都是云淡的错一样。

“你们真的,有找过我么?”她日日夜夜被这个问题折磨,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当然有。但是怎样都找不到你,后来我想,也许你是真的气自己许错了男人,无脸再回家见我与爹爹,独自一人远走高飞去了。”

远走高飞?明明是有人将她扔在了山洞之中不管死活,怎么会被别人当成了远走高飞呢?!

略去被囚山洞的事情,云淡最不解的是为何姐姐会嫁给了博公子?

“那为什么,为什么——”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其实那天在人群上,我已经将你认了出来……哎,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你交代。你走了之后,这个男人——你也看到了,就是我现在的夫君,他又回来了,他分明家中已有妻子,却还是扬言要娶你为妻,他还说,还说……”

“他说什么?”云淡心急地转过身,上次见云清时,那****在金贵的大轿之中,华服艳丽,仆从无数,今天她居然只身前来,妆着简单朴实,乌丝轻挽,徐徐动人。这段时间她一定过得很好,愈发的美丽动人,云淡因为心情过度抑郁,又遭受罹难,憔悴之样根本无法跟她相提并论。

云清的眼里,闪过些许得意,她从来都赢她,不管是样貌,还是所享受的生活。

她马上咬着唇,皱着眉,委屈道:“他说,他碰过的女人,决不能让她再许别的男人,就算是娶回来关在笼子里,也不能放生在外,丢他上官家的名声——他还说,若是云淡不上花轿,他就杀光村里的人,让我们云家背着全村人的命债活着……”说着云清低头拭泪,一副婉然欲泣的楚楚怜人模样。

“他……他真的这样说?……”云淡不敢置信。

“还能有假么?那公子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妹妹你不清楚么?”云清明知顾问。

云淡回想着博公子的言行举止,心痛难耐,的确,这些话,他会说出口的。

云清嘤嘤垂泪,楚楚可怜道:“我们实在找不到你,为了全村人的性命,我只能装作是你,忍辱负重,嫁给了这目无王法的魔头为妾,才知道他口出并非狂言,他家身居要职,杀人的确只不过点个头的事……所幸嫁入府后,上天垂怜,让我身怀有喜,才能让我在府中的日子好过一点,不然的话,我早已被他那善妒心狠的大夫人给害死,哪能活到今天见到妹妹你呢?”

云淡双泪垂流,心如死灰,但总算,这些日夜折磨她的猜想,终于有了个说法,往后她可以平静地向前走去,再不回头多看一眼。

而那张留在回忆里偏执又漂亮的少年脸,也当是自己做了个天真无知的梦吧,云清过得好,她也不必内疚招了这么个狠心人。

“如果妹妹怪我抢了你的富贵生活,那——那现在我就带你回去,将真相告诉他——”云清真诚地拉住了她的手,像是真心想要将身份再对调回来,而且,她好像一点都没发现云淡怀里系裹着的孩子。

云淡无力道:“不用了。过去的一切,就当他是个梦吧。我现在过得很平静,什么都不想再要。”

“爹爹呢?爹爹很想你,他说你什么都没有带,就这样走了,一直担心你过得不好。”云清与爹爹的感情十分要好,哽咽道。

云淡痛彻扉,强忍哭意道:“告诉爹爹,我过得很好。我本来就什么也没有,故也不需要带走什么。”

“爹爹他为你备的嫁妆,你也没有带走么?”

“爹爹也为我备了嫁妆么?”云淡惊讶,她从来就没有奢望过。

“这么说,你是不知道了?”云清握紧了她的手。

云淡摇头道:“爹爹从未提及我的嫁杏,又怎会跟我提嫁妆的事,而且我亦是好久没有见到爹爹了——难道姐姐……”

这时,云清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她用力拉过云淡,粗声粗气问道:“爹爹真的没有给过你任何东西?”

“爹爹偏爱与你,又怎会给我而不给姐姐你呢?”云淡试着将酸痛的手抽回来,但云清却没有松开,表情怪异,似乎在认真思忖。

“姐姐——”

“既然爹爹什么都没有给你,那你也可以死心上路了——”云清的表情,突然变得极为狰狞!

“你在说什么——”

云淡未来得及反应,只觉得自己突然肩头一痛,整个人吃力向后仰去,她慌忙伸出手要拉云清,但云清却飞快地退后了一步,她脸上绽放出阴狠痛快的残笑,像一只咬断野兔脖子的恶狼。

“救我——”

云淡全身冰冷刺骨,头重重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面,一热,再一冷,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散发出一股甜腥味。】

“天哪,她竟然?!她竟然推自己的妹妹跟小外甥下河?活活要冻死淹死他们么?怎么会有这么狠心肠的女人?她就不怕自己有报应么?!”我差点拍桌子起来,这云清,真是太过份了!

云娘眼中也闪现出一丝怨恨,还有说不出的痛苦,继续道:

【怀中小云博一挣扎,张嘴要哭,却被水覆盖,吃了好多冷水——

他还那么小,那么弱,却要遭受这样的亡命之灾——

她什么都不顾,拼命扯下围兜,将孩子举了起来,举过头顶,孩子却仍旧没有哭出声。

第二四二章 古道热肠伸援手

“博儿,博儿,你哭吧,这么冷的天,这么刺骨的水,你一定觉得冷极了,你哭出来,让娘听到你还活着,博儿——”云淡嘶心裂肺地喊道。

云博在怀中,只是微微动了动,发出颤抖得令人心痛的*。

姐姐,你为什么不救我?

姐姐,你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杀我?

姐姐——

她就算再傻,也知道是她的“好姐姐”云清推了她一把……

她绝望地看着岸边越来越远的云清,全身冷痛得失去了知觉。

博儿,为了你,娘要撑住,你也要撑住。

但她毕竟是个人,骨血拼成。

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昏了过去,云博小声哭了几声,也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博儿,你若死了,娘也难再独活……

……】

好可怜,云淡生云博前受了这么多苦,还以为生下孩子后会得些平静,但这云清到底是做了多少孽,为什么死咬不放?偏要害她到无可翻身之地才甘心么?

血浓于水,血浓于水啊!

我听得泪水连连,捂着脸顶着眼睛的巾帕已经没有干的地方了!

【“别动。”

又是这句话,一样的声音,一样的语调,时光是不是流转了?

药娘。

仍旧是这张无所不能的坚忍的脸,仍旧漫不经心地捣着药,只不过,这次比上次好一点,她微侧过头,不知是嘲笑还是微笑:“我要捡你多少次,才能跟你真正的后会无期?”

“博儿,博儿呢?”云淡发了疯的问。

“你活着,他也不能死。”药娘将云博从旁边的小床上抱了过来。

云博认得自己的母亲,睁眼笑了,似乎早就在等待云淡的醒来。

“谢谢。谢谢你。”云淡哽咽着,又只能是这三个字,无以为报。

云淡脑后受创,又受冰寒之水浸泡,一调养又是好几个月。

云淡问药娘是如何救的自己,她只说自己是在路边捡到的,就像去年,她在山路上捡到她一样,只不过,那时孩子仍在腹中,这时孩子已经出生了。

令她心碎的事,云博虽然无性命之忧,但因为年纪太小,先天不足,现又受冻于水,身体比以前还要赢弱。虽是阳春开暖,但他却整个棉被缠身,还是止不住瑟瑟发抖。

云淡看到云博就心疼,我的博儿,还这么小,跟着自己的母亲,就没有过过好点的日子。

云淡卧床时期,云博一直由药娘帮带。

药娘,好像很喜欢云博,她抱孩子的动作那样熟练,只有当过母亲的人,才会那样抱孩子。

药娘也有孩子?但她为何总是只身在外呢?

但有时候她抱着抱着,又会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面无表情地将云博放了回去。

云淡身体慢慢复原,但她开始担心,担心复原后药娘又会离去,与药娘一起,她觉得很安全,云博的病,也能得到很好的控制与调养。

果不其然,在那个吃完饭后的晌午,她抱着云博在屋附近晒太阳,一回来,药娘已经不在了,桌上又附了一张纸条:

离开这里,南下,过山,过林,有镇子墟。

群山围绕,或可切断你与胞姐心灵感应,还你平安康乐。

后有地图。

莫再问是是非非,平安即好。

——药娘。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但原再见时彼此平安健康,而不再受颠沛之苦。

云淡将纸抱在怀里,认真地思考今后的来去。

她真的无处可去,似乎在哪里都不得安宁,药娘三番几次救她,解她心结,给她安稳,这次一样肯定能帮到她。

她安排好行囊后,带着一岁的云博开始南下。

这地图画得简单,却找了她很久,路上走走停停,一晃亦是几年。

他们到了药娘所说的子墟镇,这是一个安静又富饶的小镇,这里的村民都很好,也并不爱过问别人的往事。

她在西边的一片空地上安了房子,开始了新的生活。

她不想与人多交集,害怕太过张扬而触及到云清的耳目。

但还是有人仗义出手地帮助她,好像她们母子对于他有一股难言的吸引力,他百拒不挠地将帮助她们当成了自己的使命。

这个男人,叫燕冲正。】

云娘,转头看了我一眼。

燕冲正!

我莫名地发起了抖……

终于,说到我爹了么?

云娘来到子墟,原来是受药娘指引。

她受尽苦难,来到子墟避世,碰上了我爹……

【燕冲正是个捕头,云淡新来镇上时,就是找他办的户所登籍。

那个年轻又爽朗的捕头很喜欢云博,夸他长得好看,他还说自己也有个女儿,等再大些了可让两孩子一起玩玩,有人作伴也是好的。知他女儿四岁岁未到,而博儿已有七岁多,只因体弱多病,个头娇小,竟被当成了五六的孩童。

云淡在西原落住后,燕冲正每每从衙门放工,都会与兄弟几人来原中看看,都很豪爽地说要帮忙原中粗活,但都被云淡一一拒绝了。

云淡不想交结朋友,抱着云博在旁看着。那大孩子严父血总是偷偷跑来逗云博,云博因为长年身体赢弱心情抑郁,很少展颜欢笑,但还是会很好奇趴在窗内看着他们——他从出生就跟着云淡到处流离,哪会有真正的朋友与师长呢?

云淡很怕,真的很怕,就像跌倒太多次的人,根本就不想再重新站起来一样。

她怕自己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的生活又被云清打断,她怕接近她的这些无辜的好心人也会受到牵连——

对于那些平静又微带快乐的生活,她想都不敢去想,她怕自己是个不详人,受不起这样的福气。】

我心中却万分难过,这不是最最平凡的生活么,对当年的云淡来说却这么奢侈,怕一旦拥有就失去,怕重新又重重摔回地狱,一无所有。

燕冲正多番被拒绝后,便也没有再来原中打扰,只是每次经过兰原,都会停下来看看她。

云淡则看也不敢多看一眼,她很害怕招惹不必要的是非。

她知道燕冲正家中有妻有女,虽都已到而立之年,已非青春少男少女,但也会招瓜田李下之嫌,又怎敢多加来往?

总是与燕冲一起的两个捕快,她也断续地知道了些:

二十出头的那年轻人叫黑俊,斯斯文文,是个文雅内向的读书人,在衙门里做些书卷之类的工作,他看起来很温和,总是笑眯眯的弯着眼睛。

另一个活泼又开朗的少年般人物叫严父血,是个孤儿,燕冲正来镇上后就一直跟着燕冲正,对他像对自己的兄长或父亲。

他们三人经过原子的时候,好像一直都是由他抱着燕家女儿,燕冲正进原找她时,严父血则会像个大孩子,抱着燕家女儿在不远处抖抖跳跳,逗得燕家女儿嘶声大笑,倒更像是大哥哥抱着小妹妹。

他们总是有说有笑,偶尔年纪小的严父血也会哇哇大叫地与燕冲正对驳,但最终总是他自己哈哈笑了。】

说到家,云娘扭头看了看黑俊,温柔地笑了,仿佛现在眼前的,还是当年那个文静内敛的年轻人。

黑叔叔也是目光迷离,嘴角边上竟微带了笑容,也在回忆那些快乐无忧的往事,他们三人在放工回家的镇路上,一路的兰花洁白美丽,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轻松明朗的笑容。

这些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那时云博就会在屋中,冰冷冷地看着阳光下的人儿,那种眼神令云淡心痛不矣。

云博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知道自己与别的孩子都不一样,他怕有病,他怕冷,即使是阳光明媚,他也不能随意在地风中多跑一会儿。因为突如其来的寒疾随时就会发作,会令他倒地不抵冰寒,会令自己的母亲担心落泪。

所以懂事的云博一直都在房中,虚弱地看着外面的一切。】

难怪,博哥哥的面色特别的苍白,也总是安静地在房里看着,原来是寒病太重,不能多在户外奔跑的原因。

【互不干涉的日子过了一段,一件事又将他们连在了一起。

那场半夜突然如其来的大雨,将新盖好不久的屋顶冲破了个口水,雨水从房顶漏下,湿了云博大半张床,云博本是阴寒体质,一经水渗,一下寒疾就发作了,家里的存药也不够,云博一直发抖咳嗽。

云淡慌了神,抱着孩子就去镇上找大夫了。

还没到镇上,云博的情况越来越糟,身体冰冷僵硬,开始喃喃乱语,不得已云淡半途停了下来,将能盖的衣服都裹在了云博身上,可是云博还是一直说冷,冷得牙齿打战,但他的脸却烫得不正常——】

这……上官衍上次在西花原病倒时,好像也是这样的症状……

【云淡平时总是非常小心,云博也从来没有这么厉害地犯过病,她抱着儿子躲在深夜人家的檐下,不敢随意再移动云博,又不敢扔下云博自己去找大夫,又是半夜时分,她就算是喊人来帮忙,也没人会来!

她乱了,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比上云博重要,他绝不能有事,但她能怎么办?

——那时燕冲正刚好经过,听到云淡的哭声,循声而来,对云淡来说,任何一个人在此时出现,都像是救命的希望。

第二四三章 古道热肠伸援手

云淡抓着燕冲正,马上跪了下来:“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博儿……救我的博儿……”

燕冲正看了看一脸苍白的云博,飞快脱了衣服盖在云博身上,还细心地将手中的雨伞架在了他们身旁,好为他们遮些风雨。

深知夜半男女有别,燕冲正很有分寸地站在檐外,任自己被雨淋得湿透,问云淡关于云博的病情。

云淡将云博的病大致说了下,燕冲正皱了皱眉,知道这病只能找大夫去治,一把抱起云博,拉着云兰就去找大夫了。

夜半时分,医庐早就关了门,燕冲正拍门叫唤的声音被雨冲碎打散,没人下来开门。

燕冲正拍门无果,一脚就将门踢开了,抱着云博进去大叫大夫。

云淡被吓了一跳,燕冲正好歹是个捕头,居然也会做如此强盗之事,不过情非得已,她竟然十分感动。

大夫匆匆和衣下来,一脸慌张以为是贼人闯入,一见来人是燕冲正,马上就和气了,得知云博病情,十分认真地为其诊病去了。

云淡在帐外怕得手脚冰冷,孩子,这么大的风浪我们都经历过,寒冬冰河我们一起游过,只是夜雨一半,你决不会有事的。

想着云博所经历过的苦难,云淡心都要哭碎了。

燕冲正也是一脸担忧,问云淡:“云博这病,如何得来?”

云淡抹着流不止的泪道:“自小便有的,痛根难拔,只能时时防着。都怪我,屋顶没谅全就急急搬进去住,害苦了博儿……”

燕冲正叹了口气,道:“孤儿寡母,也是不易。”

大夫诊好病出来,无性命之虞,开方抓药,还亲自代为煎药去了,这周到照顾,可是云淡以前没受到过的,定是看在燕冲正的面子才会这样。

云淡一直陪在云博边上,直到他的手渐渐暖了起来,她才放心哭了出来。

也许别人会觉得,云淡太过小提大作、太软弱没用,但谁都不知道云博对她的意义,他是她活着的希望,那么多的困难他们都一起经历过,就算苦难让他们中的一个人死去,也绝不能是云博。

燕冲正看着云淡哭得像个泪人,笑了,道:“云博醒来若是瞧见自己母亲哭成这样,要恨是我欺负了你呢。”

云淡转身要向燕冲正跪谢,燕冲正一把就抬住了,将她按回到椅上,笑道:“千万别说什么恩情报答什么的,真若是这些碎事,这镇上的人站起来排个队,轮到你都得猴年马月了。”

云淡愧疚难当,当初自己冷脸拒绝人家好意,现在受人恩惠,却又不能报答。

燕冲正笑道:“不过,倒还真是有件事得由你来帮个忙——”

云淡盯着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燕冲正盯着被他踢倒在厅中的门板,笑道:“这医庐门板的事儿,到时候你可得给我作个证,明个我还得带兄弟来修呢——我见你原中兰花样子漂亮,我有个兄弟素爱花道,我家女儿也喜欢花草之类,早听说西头有个会种花的漂亮夫人,一直嚷着想来原子里走走的——那么,可否送我两盆,好逗逗他们开心?”

云淡忍下眼泪,感激地点了点头。

那件事后,燕冲正隔天放班的时候,就带着自己的女儿来了。

这次,燕家的女儿抱在他自己的手里,小飞儿长得圆润可爱,扑闪的眼睛带着笑意,双臂圈着父亲的脖子,甜蜜地靠在父亲的肩头,云淡很羡慕这个女孩子,她沐浴着所有人的关心与爱戴,俨然就像这里的公主。

燕冲正抱着女儿道:“快叫云姨。”

飞儿大方又甜蜜地冲着云淡叫了声云姨。

燕冲正小心翼翼地将女儿放了下来,蹲下身温柔道:“飞儿乖乖的去找博哥哥玩,爹爹去给云姨家修修屋顶,好不好?”

飞儿很懂事,听得懂父亲的话,却答不上太多,只是笑着点头。

云淡想阻止,燕冲正却将女儿交在了她手里,道:“我帮你修补屋顶,你帮我家闺女扎个漂亮点的头发成不?我手笨,总怕扯到飞儿头发,粗活我来做,细活儿只能麻烦你了。”】

这一些,我已经都没有印象了,倒是蔡大娘说过,说我爹经常抱着我去找西边的云兰,云兰会帮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现在听来,只不过是爹害怕云淡拒绝他的帮助,才将我当成了借口而已。爹的仗义热情,未免也有点太过了。

【开垦的新原子,有许多农活要做,燕冲正有空就来,带着兄弟与女儿。

飞儿瞧见内向的云博也不怕生,总是笑呵呵地问博儿各种问题,心淡心想,当是给孩子多找个朋友也好,总不可能一直在她身边,没半个同辈朋友吧。

不只是云淡,连性格温淡的云博似乎也很喜欢与燕冲正在一起,燕冲正是个真汉子,豪气大方,他待云博也是极好,说男儿家不能像个娇滴滴的女娃,要多奔走活动才会健康,他经常带着他去钓鱼,还答应他要为他在原子里挖个池塘。

她很久,都没有这样踏实快乐过,最美好的日子,就是她在房中为燕冲正的女儿飞儿梳妆打扮好,教她刺绣,绣到一半,看到燕冲正带着博儿有说有笑的回来。

家中炊烟已生,饭菜皆已备好,等着四人坐下来共餐谈笑。

但她隐然有时也会愧疚,燕冲正家中明明有妻子,却总来与他们共聚天伦,难怪镇上私有微词,不利燕冲正向来极好的名声。

所以镇上的人总是怨她多一点。她也怀疑过,燕冲正莫不是对她有其他想法,才会这样不求回报地对他们母子好?】

是啊,原来云淡也有过这样的疑问——

但是听她说来,这几年住在镇上,与爹只是朋友相处,并无任何越界行为,为什么她不问一下呢?爹对所有的人都好大家都知道,可是对他们对什么特别好?因为同情吗?

【转眼她在镇上已有几个年头,博儿也已九岁渐十。

他跟着燕冲正捕鱼习武,黑俊授他诗词歌赋,父血则带着他到处玩,体弱多病的博儿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开朗了,健康了。

药娘为她指的路是对的,这几年,她的确过得很好,比任何时候,都要好。

但云淡仍有心结,镇上微辞四起,令云淡举步维艰,她细细回想过很多次燕冲正与她的关系,清清白白,一直也是以兄妹相称,但自己知道得明白,旁人又岂能理解呢?

一日,燕冲正突然悄悄拉走正在照看孩子的云淡,与她商量了一直盘旋在他心中的一个念想。

这个念想一下子就消除了云淡心中多年的忧虑,同时也不禁得拍得叫好。

燕冲正提议给云博与燕飞订下婚约,十年后,就可成秦晋之好。】

我一愣——

秦晋之好?

我与云博?……就是上官衍?!

我不敢转头去看,甚至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燕冲正说起这个想法的时候,很激动,也很紧张,生怕云淡不答应。

云淡早已将飞儿当成自己的女儿,岂不有喜之理。

但,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天先不足,又跟着她颠沛吃苦,身体嬴弱,虽然已慢慢在好转,却也怕有怠飞儿这样好的女孩子。

所以她犹豫了,不想自己亲手促成的婚事,成了往后两个孩子的苦处。再者孩子长大后会有各自己的喜好追求,不能因为父母一个约定,就捆绑了孩子的一生。

她需要一点时间,让自己好好想清楚。

于是两人约好十天后再谈。

十天之内,他们还是如往常那般,但却谁也不提考虑得如何。】

【燕冲正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这十天里,他履行了对云博的一句戏言,要在原子中央为他挖造一个可以养鱼的池塘。他在用自己的身体力行,引导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第十天,池塘已挖了一半,燕冲正如往常放工就来,天黑就回去,只是这些天他白天衙里好像有点忙,顾不上将飞儿带在身边,所以好几天飞儿都托带在兰原中让她看着。

云淡心中也已有主意。

那天,燕冲正又像往常那样,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一定就带着飞儿,而且必在视线所及的范围。

他刚铲完了泥,飞儿乖巧地在为父亲擦汗。

云淡走过去递了茶水,顺便小聊了几句,燕冲正又旧话重提道:“那天我跟你商量的事情,你可想好了没有?”

云淡一算,原来已过十天了。

“燕哥,不如还是先问问博儿与飞儿的意见,还有燕嫂——”云淡抱着飞儿,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灼之言,除非你是在嫌弃我们,不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哪有的事!燕哥休得用言相激,只是,只是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总不能这样草率吧……”

“什么草率不草率的,只要你我是真心的,孩子们会明白的,他们长大了会感谢我们的,况且他们现在就已经处得很还错。我想她也会明白的。”

云淡关心道:“燕嫂她这几日怎么样了?有好点吗?”

“都是那样,也习惯了。”燕冲正一提及妻子,马上眼神黯淡,但这么多年,也许真的是习惯了,他不再如以前那样神伤,很快调整好自己的心情道,“这件事我不想再拖了,这样等下去,永远等不到真正的答案,趁孩子们还小,不会有别的心思,早些定了也安生。”

云淡心里也清楚,她也舍不得两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的生活,况且无论怎样坚强,家里家外能有个男人帮忙照顾,总会轻松安全很多。她点了点头,应承道:“那,这事就听燕哥的吧。”

“这才是我的好妹子嘛!”燕冲正笑了,爽朗大方,他的笑能感染所有的人。】

我的心,酸涩无比,我梦到的那个场景,原以为是我爹在与云兰约定终身,没想到,他们是在谈我与云博的婚约……

我误会了……我好愚蠢……

我将爹对我的关爱,当作了误会他的利剑……

第二四四章 八月十四泣血夜

【这件事情一定好,接下来的事情就开始张罗了,两人细细为孩子合了八字,刚好也是配的,于是定好日子,打算在八月十五那天宣布这门娃娃亲。

这个决定,黑俊与严父血也非常高兴。

燕冲正如果与当时的云淡做了亲家,镇上就不会再有多那么侧目与流言,云淡也不必内疚地背负着什么。

几个人都兴致高涨,总是凑在一起神神秘秘地为八月十五的宴会筹备着,严父血还特意用自己的攒了好几个月钱买了一匹上好的布送给云淡,云淡用这匹布做了两套新衣服,一套给自己,一套给博儿,大喜之宴,能寒碜自己,却不能寒碜了燕家。

她满心欢喜,几乎喜到泣泪,八月十四,她还在为博儿与飞儿绣一对喜气富贵的金鲤,博儿爱鱼,飞儿喜欢金色。这对金鲤最适合。

她一直赶工绣着,绣啊绣,日绣夜绣,一直绣到八月十四,那鲤鱼儿都还差个尾。

那会儿飞儿才六岁,站起个头来,才过了云淡的膝盖,她小小年纪就对绣活儿特别感兴趣,每次云淡坐窗绣鲤,她就会坐在一边的小凳上细细看着。

但是越接近双鲤收尾,飞儿却不如以前热情了,燕冲正忙于宴事,自然没空多管,每次放下飞儿就走,但飞儿却不像以前那么开心干脆地跟父亲说再见,而是嘤嘤碎碎地拉着父亲衣角,不舍父亲离去……】

云淡悲伤地看着我,我态度发生变化了吗?

是不是因为,我见识到了狠毒的云清,并将云清当成了发病的云淡,所以才开始怕了她,但又不敢与爹说,才会有那样的态度?

【不仅是飞儿,连云博的性情也孤僻了许多,不仅好多次与飞儿发生争执,还一直任性要赶飞儿走。

也许,他们还太小,不懂得父母的苦心。更或许,他们失落了,以为疼爱自己的父亲或母亲不如以前那样关心自己了。

许多复杂的想法,弄得云淡心神不定。

同时,可能是燕冲正要中秋摆宴的事情被镇上的某些人知道了,可能他们误会了,以为是燕冲正要纳云淡为妾,心中有了怪责,云淡偶尔会发现自己家中地上有些惊悚的污渍,或者是门外某处花原又受到了破坏。

她很心疼,但一直坚持着,等到八月十五那天,所有的一切都明朗了。】

不是……不是……这一切的变化,是因为云清来了……

云淡的命运,又要开始变化了吗?

云娘,苦涩地咽了咽口水——

【八月十四那天,云淡与燕冲正约好了,要再好好商量一下第二天的喜宴,他们都不想有半点瑕疵。

她一边绣着金鲤,一边甚至想象着孩子长大成婚后的光景,盼着他们能伉俪情深,举案齐眉,一切,都会变得简单美好……

但是,她那时怎又想到,自己与燕冲正的时间,永远只停止在了八月十四。】

这时,在座所有的人都直起了身子,八月十四,那个神秘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也是,那个令人抓狂的八月十四,它无情地改变了燕家的一切!

云娘的神色很平静,好像在说着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说着她也累了,端起茶喝了一口,她的茶是从自带的壶中冲出来的花茶,翠绿,带着一股奇怪的香味。

她正要继续,却瞧见蓉叶匆匆从后院赶来,神色焦急,轻声对云娘道:“夫人,黄少爷突然哭了,怎样都劝不住,他非说要见飞姑娘。”

黄善柔一皱眉,想是怪大宝任性得不是时候,但却不起身去看,只是担忧地看着云娘。对他来说,好像云娘比自己的儿子还要重要。

“我不要,我不要,飞姐……”隔壁院子少年们似乎在吵嚷,黄大宝的声音突然拔高,又像是被谁捂住了嘴,突然又低了下去。

这个大宝,怎么偏要在这关键的时刻哭了,而且还非要叫我呢?我不想去,我想在这把故事听完……

“大宝只听你的话,你先去哄哄,落下的片段,呆会我们补上跟你说。”韩三笑劝着我走。

我不想走……

我苦苦看着宋令箭,希望她能说什么留我——可是宋令箭二话不说地站了起来,拉我起身,像是要亲自送我去后院,不容我找借口推托。

我心里一百万个不愿意,但又不好拒绝,大宝的确对我有种超乎寻常的亲近,总不能拂了人家的心,只得起身道:“抱歉了,我先去后院看看,你们慢吃。”

我的双腿,千斤重,一步,三回头。

芙叶飞快上来迎我,对宋令箭道:“燕姑娘由我扶去便好,宋姑娘请回座吧。”

芙姨坚定有力地扶着我向后院走,我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看,云娘正安详微笑着目送我,我有很多的抱歉,一定要在宴后跟她一一说过,我误会了她,怪过她,也恨过她。

她看着我轻轻点了点头,那种表情,令我恐慌,好像在作某种诀别似的。

我的心,沉得厉害。

芙妈将我送到后院,就点头离开了。

黄大宝扑向我,像个小姑娘似的嘤嘤哭道:“飞姐,她们笑我!坏雀儿!”

夏夏与雀儿咯咯低笑。

说实话,我还没有适应他稚嫩的声音和这么大的个子结合起来。

我看了看众人,一笑:“你真来了?”

郑珠宝站在一边,盈盈笑道:“对啊,我说过我会来这,宴未结束,这呆瓜倒是哭着鼻子吵着将你抢回来了。”

黄大宝一直拉我,试图让我将注意力转到他身上:“飞姐,飞姐,雀儿说我以后要是娶了媳妇,就不能跟飞姐玩儿了,是不是真的?”

我笑了笑,心系对院的故事,也不知道说到哪里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心不在焉道:“怎么会——你们这些丫头片子,就知道欺负老实的大宝。大宝放心吧,只要你来找飞姐,飞姐都会跟你玩的。”

“那,你呢?”大宝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郑珠宝。

郑珠宝歪着头,长长的头发甩在身后,凯肩夹袄,多了些俊秀之气:“你不像个孩子一样哭鼻子缠着飞姐了,我自会允许的。不然你飞姐每每见你在哭,倒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呢。”

大宝立马就变了脸,泪仍在,笑如花:“不会不会,爹爹说了,成了亲,大宝就是男子汉了。”

郑珠宝看了看我,道:“我与你飞姐有话要说,可不准哭鼻子要找她了。”

大宝立马就松开了我的手,将我推向了郑珠宝:“说说说,你们女儿家家,总有一堆的事儿说,我才不会哭鼻子了。”

郑珠宝拉着我向门房走去,我突然发现,她变得开朗了许多,笑起来的时候,眼里是有笑意的,而不是勉强牵扯出来的笑容。

弯过廊道,离后院有了些距离,郑珠宝停下问我道:“怎么了?看你神色不喜,像是有许多牵挂,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说罢她头轻轻向大院方向点了点,意思是问我大院里是不是说了什么让我挂心的事。

郑珠宝的确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我点头道:“恩,前院有些事情,听到一半没听完,心里有些堵。”

郑珠宝道:“我能问什么事么?”转一念她又苦笑,轻声道,“或许,不方便?”

我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道:“没有不方便,不过是些旧事,与我爹失踪有关。”

郑珠宝瞪大了眼,严肃道:“那一定很重要,那爱哭包真是坏了事。那你现在赶紧回去吧,时间不久,应该不会落下很多。”

我想着刚才临走前,韩三笑哄劝我走、宋令箭主动起身送我走的表情,竟有些不是滋味,喃声道:“或许,接下来的真相,我不该知道……”

郑珠宝皱眉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爹是怎么失踪的么?燕错也是——这些积怨,总需要个了结吧?”

我茫然看着门道,不知进退。

郑珠宝拉起我往前走,道:“我知道这主院毗邻处有个废置的杂物间,与主院同墙而砌,你若想听到主院说话,在那杂物间中就能明白听见。或许你有顾忌,但我不想你失了这个机会——毕竟,故事经过不同人的演绎,是会变质的。”

最后一句,她说得意味深长。

我点了点头,跟着她往那杂物间走去。

一靠近杂物间,的确就听到主院云娘的轻声细语——

屋内灰尘落立,但还算整齐,我们找了最靠近主院的那面墙,小心翼翼地对坐下来,院里有耳朵极尖的宋令箭与韩三笑,我们都怕被发现。

主院的声音清晰地隔墙传来:

【……她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雍容华贵,却的的确确的老了许多,头发不如从前乌黑,脸颊也不似当年光滑,眼角皱纹纵生,手上青筋突显。

“我每天都花很多的时候去想,去搭建回我们同胞所生的心有灵犀之桥——我的好妹妹,你果然还没有死,你过得,还不错嘛。”云清拨出桌上花瓶里的一朵花,用力地掐了一下,汁叶飞溅出来,在她干净贵重的衣服玷上了绿污。

她狠皱了眉,将花用力扔回了瓶中。

“你为什么,要找我?”云淡与生俱来的,对自己的姐姐畏惧多过尊敬,此时已经全身发抖,连话都说不清楚。】

完了,果然是云清这恶鬼,又找上云淡了?!

看来之前她装成云淡吓我们多次,云淡都还不知道,以为是镇中人因不满她的行为而做出的泄愤之举——

云清为什么要这样?就像猫逮着耗子要戏耍一番才开心么?

她们可是亲姐妹啊!

郑珠宝一脸云里雾里的表情,但还算镇定,她从故事的中间开始听,自然不懂了。不过她心思细腻,一定很快会懂的。

第二四五章 煮豆燃萁声声泣

【正当云清在用自己的眼神生吞活剥云淡的时候,原外响起了谈笑声。

云清狠厉地转身看去,云淡趁机夺门而逃!是的,对于这个早就没了灵魂的姐姐,她只有害怕得落荒而逃的份。

云清也马上追了出去,只是她没有想到云淡没有向前跑,而是绕到了屋后,倒是她跑到原中,被原外进来的人叫住了!

云淡见云清没有追来,松了口气。

原外进来的是严父血与黑俊,他们将云清当成了云淡,正好奇地看着她有异于往常的装束。

云清暂时还没有摸清来人底细,又不敢打草惊蛇,只好与他们虚绕扯话。

云淡看了看他们,心想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心中挂念云博,偷偷摸到屋后,推开窗子一看——

云博,云博不在房中——

他去哪里了?!

云淡急得手足无措,这时她听到外面的声音越来越靠近,云清也不知道先前跟他们说了什么,黑俊显得很激动,很气愤,严父血则一直在劝解。

“不可能的,大哥他不会这么做的!”很快的,本在劝解的严父血突然怒了,大声道。

云清哭泣道:“我知道你们都不会相信,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更知道,就算我说出来,根本也没有人相信……我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请你们,让我走吧……”

“你走了?博儿怎么办?他还这么小,而且他这么敬重大哥,你要如何与他交代?”严父血激动道。

云清停了停,她应该不知道严父血口中的博儿是谁,只能继续唆使道:“我会与他好好说的……我不想让他重又发现我不辞而别,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她转向了立场不紧的黑俊,只有黑俊才会心软动摇,云清很聪明,一下就能看出谁弱谁强。

——但他们哪里又会知道,这会与自己说话的并不是平日的云淡呢!

“大哥稍后就来,如果这是事实,我们问他,他不会骗我们的。”黑俊倒是冷静了下来,客观地如是说。

云清装得心急如焚,抖如筛糠:“他若是来了,我就来不及走了——那这样吧,这根针,你先拿着,针上有些蒙汗药,呆会儿他来了,你轻轻刺他一下,他会昏昏欲睡,到时候你再问他,他没有那么警觉,就算我要走,他也来不及追……”

黑俊犹豫着要不要将云清手中亮堂堂的绣花针接过来,严父血在旁道:“黑哥,如果你这样做了,就是不相信大哥了!”

云清垂着头,而蹲身在房后的云淡却看到她眉毛一挑,阴狠不耐烦,似乎烦透了一直在反驳的严父血——

她到底要干什么?

云淡没有时间揣摸云清的动机,她要尽快找到云博,先带他去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博儿,博儿你在哪里呢?

她努力想着,平时博儿自己睡醒了会去哪里——对,他睡前喝了药,醒后一般会先上个茅厕——

他一定在后屋里面。

云清还在与前面两人周旋,对于两个陌生的成年男人,她总不可能下什么狠手,再说严父血跟着燕冲正学了点拳脚功夫,总不致于会吃什么亏。

云淡劝慰着自己,悄声摸到屋后,果然看到云博睡眼惺松地从茅厕出来。

“博儿——博儿——”云淡松了口气,紧紧地一把抱住了儿子。

云博像是被吓了一跳,瞪着云淡。

云淡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确保他是正常的、未受任何伤害的。

云博松开了云淡的手,向屋外看了看,道:“娘,燕伯伯来叫我们了么?我听到严叔跟黑叔的声音了。”

“嘘——嘘——”云淡怕得全身都在抖,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云清长得与她一样,连严父血与黑俊都被骗过,更何况是九岁大的孩子,她要怎样告诉她,不要相信自己的母亲——

她抱起云博,通过茅厕的窗户将他放在了屋外,咬牙道:“博儿,要听娘的话,知道吗?”

云博什么也没问,认真听话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神,却有点恐惧。】

云娘的眼里,闪过一丝不解,那时的情景她一定经常回忆,所以每个表情都记得紧,为什么她抱云博时,他的脸上会出现害怕的表情?

我知道,云博害怕他,因为他害怕母亲又病发了,又要变成那个狠毒又疯狂的女人。

但是他不知道,我们所见到的这张脸,根本就属于两个人,云淡永远都是将他的性命安全排在第一的人,而云清,却是个让人猜不透的疯子。

【云淡匆忙在屋中找了一根鱼杆,轻而锋利,交给儿子,泪如雨下道:“博儿,你听娘说,呆会儿无论谁来叫你,你都不要应答,连娘也一样——除非,除非燕伯伯来找你,你再出来——知道吗?”

云博的眼里,又闪过一丝恐惧。

云淡的心痛得无言可拟,危急关头,最应该让自己的儿子信任的人不是自己吗?可是她怕博儿会被云清迷惑,会难逃魔爪……她只能寄望于燕冲正——她很后悔,她应该早点把这些事情告诉燕冲正,就不必现在措手不及。

云博试探着道:“娘,为什么你叫我,我却不能应答?”

云淡不知道如何解释,她哭得全身颤抖,拉过这心肝宝贝一样的儿子,深深在他额上亲了一下:“我的好博儿,若是此事过去,娘再也不让博儿颠沛流离,一定让你一生平安,好不好?”

云博懂事地点点头,为母亲抹去了泪:“娘,你要快点回来。”

这时前面传来一声惨叫,云淡焦急地再次嘱托道:“千万,千万不要出来。”

云博握着鱼杆,坚定地点了点头。

云淡离开了儿子,转到房前,但是,太迟了——太迟了——】

发生了什么?

【房前本来三人好好在说着话,现在却突然少了一个人。

严父血哪去了?

黑俊蹲在地上,惊恐地扶着谁,慌乱又不敢置信地看着云清:“你干什么?你对他做了什么?!”

云淡眯眼看了看,黑俊手里扶着的,不是严父血又是谁?!

这个二十岁的大男孩,生命在他身上快速抽离,脸色由苍白转成姻红,七窍流着血……

云淡差点惊叫出声,但她竭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瞪大的双眼中,眼泪已经毫无知觉地流了出来。

她知道,这样的严父血,必死无疑。

云清疯了,竟然连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都要杀,用如此残忍无情的手段——

云淡全身发抖,不知是悲,抑或是怒!!

但她又能如何?她自身难保!最重要的是,她还要保护云博,绝不能让云清找到他!

“阿血——阿血——你撑着点,我带你去找大哥,会没事的——”文弱的黑俊扛着严父血往外走去,对他来说,这天下,没有什么大哥办不到的事!

但两人很快都倒了下来,天黑匆忙,黑俊文弱,又扛着再无知觉的严父血,他们掉在了燕冲正为云博挖到一半的鱼塘中。

严父血已再也支持不住,一句临终的话都没能讲上,就气绝身亡了。

他的骨头已经流失了水份,脆弱无比,像枯木一样断裂倒了下来,生命迅速流失,他的血染红了所走过的一整条花道。

刚才还这么鲜活气盛的年轻人,突然之间,就没有了!

黑俊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已经完全被吓坏了。

“为什么?你对阿血做了什么?为什么你要杀阿血?!”黑俊疯狂地对云清吼道。

云清眼看着严父血慢慢变化,心满意足,杀人对她来说,就如眨个眼睛那样轻巧。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好好的要将针给你,他却要来抢,也不知道他扎中了什么地方,怎么就——怎么就这样了呢?……”云清翻着眼睛四处搜索着,想要找到云淡的踪迹。

“为什么?你要我拿针刺大哥,你说只是蒙汗药的——为什么你要害大哥?为什么?!”黑俊尖叫起来,怀中严父血已全无气息,皮肤凹陷,头发苍白,像被鬼吸干了精气一样。

“因为,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黑哥,阿血他不相信我,他相信你们的好大哥,都不相信我所说的话……我是喜欢你的,若不是大哥他从中阻拦,我们……我们或许早已……”云清嘤嘤泣泣,全然不顾黑俊满身血污,将他拉了起来,握着他的手谄媚道。

“你是个疯子——你是个魔鬼——!”黑俊狠狠地推开云清,望回地上,弯腰呕吐……

云淡泪流满面,心如刀割。

严父血已经没有了,从这世上,彻彻底底地消失了……或者说,血肉俱败,只剩了恶臭血污的衣裳与干枯的头发,一副狰狞的骨架……

云清尖锐地笑起来,朱唇白齿,浓妆残败,就像这原间的凶鬼恶灵,那笑声就像个诅咒,严父血鲜血染红的花道上,花朵开始枯败,像被火烧过那样变成了阴森的乌血之色。

“啊!”黑俊尖声大叫,拉扯着地上严父血残留的衣物,“阿血,阿血,你起来,我带你去找大哥啊阿血……”

但拉起来的,全都断裂散落,污血溅进黑俊的眼嘴之中,如此恐怖……

刚才还鲜活强壮的人,一转眼,已成败肉枯骨……】

这时我已看不见院中情景,只知道云娘停了下来,像是已经哽不能声。

严父血死于毒针之下,这个身世可怜却开朗天真的年轻人。

我没有想到,那个总是举着我在空中飞的严叔叔,十六年前就死了……

死得那么突然,连尸骨都没有存下来……

云娘说,他总是抱着我蹦蹦跳跳,把少不经事的我逗得哈哈大笑,云娘还说,他看起来像是我贪玩的大哥哥……

我忍住哭声,因为忍耐而全身发抖。

第二四六章 朝花夕拾风雨后

郑珠宝皱紧了眉,紧紧握着我的手腕,像是要给我力量一般,只不过她的脸色也很苍白,可能也被云娘的描述吓到了。

我泪出眼眶,想那梦中,倔强的郑珠宝与严叔叔那婉然间的眼神交错,像是有千言万语的情思纠缠,但现实怎么这么残酷?我多希望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的话,我爹与严叔叔都还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活着……

【“哎,你弄脏了我的原子,快将这些垃圾埋了呀!”云清退后嫌弃道,在她眼中,这严父血的尸骨是垃圾,但他曾经鲜活热血,快乐爽朗。

“埋了,埋了——阿血,我埋了垃圾,再带你去找大哥……”黑俊痴喃地拉扯着地上的尸衣,他已经被吓疯了。

云清弯下腰,不知道她还想要干什么——】

我咬着牙,黑叔叔原来是这样才会疯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好兄弟,以这样诡异离奇的死法死在了自己面前……而镇上的那些猜测,是多么的无知与无情……

这么多年,黑叔叔一直活在内疚之中,难怪那次他将朱静认成严叔叔的时候,一直问他是不是还在怪他,还说自己要赎罪……

【云淡心痛万分,这个灾难是她带来的。

“云清,你有什么直管冲着我来,别伤害无辜——否则,我若活着,也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云淡拿出房中针囊,用力飞掷了几枚针。

云清躲开了针,像是被吓到了,突然气急败坏地向云淡追去。】

针?

她为什么要用针来引开云清?

云清也是用针害死的严叔叔……

【云淡成功引开了这个魔鬼,她往山上跑去,将云清带得越远越好。

云淡往山上跑去,在半山腰等了片刻,云清才尾随到达。

照理来说,云清身手远在云淡之上,却迟了好些才追到云淡。

可能是她不熟地形,衣衫勾破,云鬓纷乱,气急败坏,所以才迟了这么多。

她们争执对质,云淡苦苦哀求,她本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平静安宁地过日子,也不会争夺任何。

但云清无论如何都容还下她,更容不下云博。

这时,云清已经知道了云博的身份,以她之量,怎能容忍自己的妹妹怀有丈夫的骨肉?

云清,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妹妹,只有这样,她才能安心地坐拥上官夫人的名份,只有这样,她的心才能踏实。

她们发生的挣执,云清怒急攻心,而云淡只是拼了命地想要捍卫自己与云博的生存权力,她这一生都没有像那时这样英勇过,严父血与黑俊,他们本来应该平静安详地活在这个世外桃源,他们本来有很快乐的生活,云博还是个孩子,本来,本来他们将在明天宣布一件好事,从此一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博儿会长大,娶一个善良乖巧的妻子——

为什么?!

她要求的,只是这样而已,没有夺走云清任何东西,为什么她容不下?她还要夺走!

云清一心要云淡死,容不得自己有半点闪失。

而云淡,她早已将命豁出去,只求同死!她要为严父血报仇,要为自己这被毁掉的半生复仇,她若与她同归于尽,燕冲正会收留云博,会给他安稳,抚养他长大成人。这样,就算她死了,也安心了。

云清不容有失,云淡不顾一切。

这场争斗,云清输了。

就像药娘说得那样,这世上的因果循环一直都在缠绕,你所要做的,便是等待它的发生,它的结束。

云清死在了自己手上,以她杀严父血的方式,被自己的罪恶反噬了。那根针扎在她的背上,很快将她的一切抹去了。

两败俱伤,云淡只剩了一口气,她望着初升的太阳笑了,往后,纵使自己不在博儿身边,也能给他一生平安。

她晕了过去,睡了很久,很久。

等她醒来时,这个她好不容易花了很多心血去营造去适应的世界,再一次变了。

她张眼所见,全是富丽堂皇,如金雕玉琢的殿堂宫寝极尽奢华,随着她的睁眼,她听到很多人在惊叫,在高兴。

“夫人醒了!”

“醒了醒了,睁眼了!大人——”

云淡第一眼看到的,亦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宗柏紧张地看着她,对着身后叫道。

他身后转出来一个人,那只深埋在心底的脸印现在她眼前,他平静地盯着她的双眼,她的脸,良久良久,最后慢慢道:“传太医。”

然后转身出去。

他为什么这么冷淡?

为什么明明眼中有所关切,却还是漠不关心地离开?

云淡来不及感怀或激动什么,突然寒毛直立,沙哑道:“博儿呢?我的博儿呢?我的孩子呢?!”

宗柏轻声道:“云夫人放心,三少爷在另一房中修养,等他好全了,再来探望云夫人。”

“修养?他怎么了?他是不是病了?他怎么了?!”云淡心急如焚,一动全身皆痛。

宗柏垂眼道:“太医说夫人受寒至深,三少爷若在侧会影响到他的身体。所以才将他安顿在其他房间,等夫人身上寒气消了,再见三少爷不迟。”

那时云淡还不理解宗柏,不理解他的垂眼是不想让她看到他眼中闪烁的神色,只是奇怪道:“三少爷?——你,你叫我什么?”

我愣愣的,心里阵阵刺痛,我们一直在猜测的严叔叔赴了一条我们无法找到的黄泉路。

云清死了,被云淡所杀?怎么杀的?云娘似乎太过简略地把那一段往事给跳过去了。

云清,为什么你这么狠毒,严叔叔他还那么年轻,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啊……为什么这么坏,为什么?

云娘依旧很平静,讲着那些常人无法承受的悲痛过往:

【宗柏轻挑了个眉,俯身温和地看着她道:“云夫人已昏睡了二十七天。太医说,此番夫人病再恶化,又在外颠簸数日才回府,可能会伤及记忆——不过云夫人放心,有宗柏及芙蓉在,会让夫人记起往事,正常如昨的。”

这时云淡才发现自己床侧站了两个侍婢,一个圆脸,一个尖脸,但她们的表情都很冷淡,没有丝毫关切,她们见她盯着自己,皆卑微地垂下了头。

她不知不觉,竟睡了二十七天。

这时宗柏突然凑进,轻轻地将什么东西放在了她的手里,轻声道:“云姑娘,你安心好好休息吧,我们……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云淡目瞪口呆,什么意思?难道——难道他认得自己,知道自己是云淡而非云清?

宗柏带着厅中其他人走了出去,只剩两个侍婢不疲不累地站在床的两侧。

云淡眼角泪流,两侧眼角剧痛。这时又头痛越裂,但手里却一直反复摩挲着宗柏交在她手心里的东西,那是一小段温和微绒的鹿角……

这鹿角的含义,只有他们才懂。

宗柏给她这个,是想说明什么?】

是啊,我这才回到故事的原点,想起云淡与博公子正是因为白鹿而结的缘份,但是这段缘却给云淡的半生带来了无尽的痛苦。

令人痛苦的缘份,就是孽吧?

明明那么好的开头,却要半生颠沛才能重遇,可能就像云淡最初时担心的那样,怕自己无福消受吧?

我感慨万千。

这时,郑珠宝突然拍了拍我的肩,我向她一看,她正拨开着墙上老旧的糊纸,指了指那处透来的光线。

墙上,有个洞。

我挪了挪身子,小心翼翼往那小洞看了看。

院中的情景看得很清楚,墙对过去的方向,刚好是黑叔叔,勉强也能看到云娘。

这个方向刚刚好,若是换了方向,对上的可能就是宋令箭或者曹南,感觉他们都是很警觉的人,可能很快会发现我们。

黑叔叔一脸木然,双眼通红地发着愣。

能大致看清院中情景,总比光听却看不见好很多。

云娘的声音仍在继续:

第二四七章 上官家事双生子

【云淡问道:“这赵明珠,就是原来的上官夫人,为何一直不见人呢?”

她来上官府也有一小段时间,却从没见到过什么夫人来过,连下人嘴里也都没提起过。

这时两侧的侍婢,蓉叶芙叶,表情都有了微妙的变化,蓉叶奇怪地看着她,芙叶则皱着眉头一脸深思。

怎么了?她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么?

宗柏回答了她的问题,云淡才知道了大家对上官明珠讳莫如深的原因:

原来上官明珠嫁入上官府后,备受上官博冷落,并于多年前难产而死,生有一子,为上官府长子,名为井。

上官博不爱发妻,不疼长子,发妻的葬礼办得简便,头七过后便将长子送出府习武,这么多年几乎也没去探望过,更没让长子回过家。

这上官发妻与上官长子,如蜻蜓点水,仿佛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云淡心里一咯噔,上官夫人已经死了?

云清怎么会甘愿屈于人下做个妾事,虽然母凭子贵扶成了平妻,但始终不如金枝玉叶的上官明珠,再者为上官府弟生下长子,她一庶氏平妻有什么资格跟她争高低呢?

她已经很了解云清,这夫人的死,应该没有这么简单吧?

“上官明珠,真的是难产而死么?她死时是什么样子?”云淡追问。

宗柏愣了愣,蓉叶更是脸色苍白,芙叶终于忍不住咳了一声,阻止了这个话题,道:“夫人该喝药了,宗大人还是晚些再来吧。”

宗柏马上站了起来,深情看了一眼芙叶,最终对蓉叶道:“麻烦两位了。”

云淡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她知道这上官明珠肯定死得不正常。

但是,上官明珠好歹是一朝公主,金枝玉叶,怎么会这么悄然的在这个院子死去?没有人追问吗?上官博就这么放任云清无作非为而不管吗?因为他不爱发妻,就可以任由她莫名其妙的死去?

云淡的心,很冷,很冷。

上官博,怎会是这样薄情寡性的人?

“宗柏——我想看看孩子,可以吗?”云淡已经开始绝望了,她一直没有见到云博,他有寒疾,他离不开她。但是她就像被关在监牢,连看一下自己孩子的自由都没有。

宗柏道:“他仍在昏睡,夫人再等等吧。”

又是这个借口。

宗柏走后,云淡一直想找机会跟两位侍婢说话,她想见云博,或者想打探点云博的消息也好。她开始变得不安,想了很多,比如,当时她引开云清时,不是交待云博呆在屋后除非燕冲正来找么?云博怎么会跟她一起来了这里?还是……还是云博根本就没有来,他们只是在施缓兵之计,只是在骗她?

喂好药后,云淡突然抓住了蓉叶的手,她想问个究竟,不能再等了!

没想到她只是这么一抓,蓉叶却大惊失色,总是小表情很多的苹果脸刷的就白如丧帛。

“夫人息怒。”芙叶马上跪下来为蓉叶求情。

云淡收回手,她觉得浑身难受,这里的人都怕她,深入骨血地畏惧她,她觉得自己就像被恶魔附身了一样的不自在。

也许这就是云清想要的生活,高高在上,一颦一怒都能让人心惊肉跳,但这绝不是她想要的,她希望身边的人都开开心心,笑脸相迎。

云淡喃声道:“对不起,吓到你们了。”

蓉叶已经抖如筛糠,道:“蓉叶知错了,蓉叶知错了。”

云淡见她这副模样,悲伤问道:“你哪里做错了?为什么要认错?”

蓉叶咬着唇,道:“蓉叶不敢再笑了,再不敢了……”

原来云清不许她们笑,难怪一屋子的人都面无表情,从来没有见过一点笑容,但蓉叶似乎天生就是个活泼爱笑的人,也许私底下或者无意间的就笑了,一定受过云清很多罚,所以才这么害怕。

云淡坐了起来,看着跪在眼前的芙叶与蓉叶,问道:“你们是姐妹吗?”

蓉叶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谨慎地微点了点头。

“亲姐妹?还是表亲姐妹呢?”云淡想要拉近与她们的关系,毕竟她们日日夜夜都在照顾她。

“亲……亲姐妹。”蓉叶咽了咽口水,小声回答。

“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我是姐姐,她是妹妹……”蓉叶的答腔,像是要哭了。或许对她来说,云淡显得越亲近,就越危险。

云淡眼里已经布满了泪——为何人家姐妹能相互扶持,能生死与共,但自己却要与同胞双生的姐姐斗个你死我活。

有时候她照着镜子,生怕镜子里的脸就变成了云清的,她青面獠牙地从镜中伸出手来,要抓她进去同归于尽!

每每这样,她腿上的那道深有半指的伤就隐隐作痛,像是云清的灵魂附在了那里,时不时在踊踊作祟。

“我想见我的博儿,他现在在哪里?”云淡有点绝望,她感觉自己不会得到答案。

然而,蓉叶的表情让她更绝望——

她很恐惧,吓得跳脚,直摆手道:“夫人不能这样直呼老爷名讳,老爷会生气的。”

云淡急得咬牙切齿,大声问道:“我想见我的孩子,你们为什么要把我们分开?为什么不让我见他?!”

蓉叶道:“没人将云夫人您与少爷分开呀,您想见少爷是吗?我这就去叫他——”

云淡急切地点头,蓉叶很快退了出去,像是真的要去找少爷来见她似的。

芙叶安静地陪在房中,目光轻轻落在云淡身上,云淡坐立不安,生怕这又是镜花水月,又是一场缓兵之计。

不过一会儿,蓉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云夫人,少爷来了。”

云淡看到进来的白衣男孩就落泪了,起身向他飞奔,紧紧将他抱在怀里:“孩子,我苦命的孩子……”

“娘亲,病可全好了?”怀里的孩子温声问她。

云淡泣不成声地摸着他的脑袋,抓着他的手,他的手出了奇的温暖,这是她从来没在他身上感受过的温暖。

“娘亲以后别再这样了,何必总任着自己脾气而让芙蓉两妈受累呢?”孩子的声音仍旧柔柔的,语调却很冰冷。

云淡愣了愣,云博怎会用这么冷淡的语调跟她说话?

“少爷,夫人病危刚刚转安,请少爷别为我们这两个下人与夫人呕气。”芙叶轻声道。

孩子笑道:“没有呕气,实话实说么?不过娘亲应该早点告诉礼儿这个秘密,也不必令我气恼娘亲这么多年么。”

云淡感觉有些不对劲,松开了怀里的孩子。

孩子面冠如玉,精致漂亮,双眼有神,笑容温雅,站起来也比自己所习惯的个头要高大许多,这孩子生得如此俊雅温润,俨然就是年少版的上官博,但又比上官博多了温柔与谦善,叫人好不喜欢。

云淡目瞪口呆。

孩子对着她笑眯眯道:“娘亲为我带了个长得很像的弟弟呢,只不过在外头一定是吃了好多苦吧,弟弟瘦瘦弱弱的样子真是可怜极了,还没到我耳朵边高呢,娘亲不该这样,明明是一样的出生,为何我享这荣华富贵,却要让弟弟背井离乡呢?”

云淡捂着嘴,难以遏制地哭了起来。

这懂事善良的孩子,是云清的儿子,上官礼。

他嘴里说的那个可怜的弟弟,是她的孩子,云博。

上官府里流出了一个新的秘闻:当年云夫人怀有双子,同时诞下两位公子。

但是当时风水司礼推算出来,两位公子之中,小公子的八字与府上相冲,若强留下则会影响上官家族运势,于是上官博便将双子之事瞒去,悄悄将次子送出府休养,对外则宣称云夫人生下一位公子。

次子自出生便身体孱弱,在外辗转又未能得到良好调养,所以云夫人一直挂念在心,忆子成狂,总是不顾上官博禁令外出寻子,也因此而与上官博疏了情份。

“老爷与宗柏找到夫人时,夫人抱着三少爷晕死在山沟边上,幸亏及时救了回来。老爷也终于疲了夫人这样外出,已经将三少爷的事情与府里的人都说了,府中三少爷的庭院也已经筹盖,盖好后晾晒几个月就能入住了。现在三少爷先暂时住在大少爷的院中,等他自己的庭院盖好再转迁过去。”蓉叶补充解释。

“三少爷?就是我的博儿么?”云淡追问。

蓉叶道:“什么博儿?老爷名讳里有博字,少爷们自己要避讳的,三少爷不是单名为衍么?”】

上官衍。

云博,就是上官衍。

我好想看看这时上官衍的表情,但是无论我怎么挪动身体,都看不到他。

【这个说法,很完全地掩饰了云淡与云博的出现。

宗柏是主要主持的人,而上官博,则默认了一切。

云淡慢慢好转,在走或留之间犹豫挣扎。

云博在来时寒疾发作得很厉害,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忘记了大部分的事情,他似乎接受了府里人的说辞,以为自己就是府上的三少爷。

云淡该怎么办?

打破这一切的平静,重新带着孩子流浪?还是就这样接受下来,做个不清不楚的云夫人?

上官博有来看过她,有时跟宗柏一道来,他也不进来,只是门口站一站,很快就走,云淡也一直对他视而不见。

她心里仍旧无法原谅,一个人可以口口声称此生不变,现实却仍旧可以与其他女人相守,他有上官明珠,再娶云清——

如果他果真如此爱她,又怎会分辨不出来真假?

她害怕这个男人,云清那些关于他的话反复在她脑中翻滚,但她却从不去亲口证实——】

第二四八章 谜雾仍有未解果

是啊,这点我也很好奇,如果这博公子真的很钟情云淡,怎么会连自己娶错人都不知道?还是像云淡怀疑的那样,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娶的是谁,只不过想娶过来跟上官明珠斗气而已?

真的好心寒,不是吗?

云娘木然继续:

【云淡将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云博身上,还以云博病情为由,召回了寄养在外的长子上官井。

她去过上官明珠曾经住的别院,处在府中最远的别院角落,简单明了,根本不像个夫人该住的地方,庭内杂草丛生,也无人打理。这个权力盛极一时的女人,嫁为人妇后过着如此简陋不堪的生活。

她知道云清一定做过什么,大人无论错过什么,都不应该惩罚在孩子身上。上官明珠在天有灵,也会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得到良好的照顾。

上官博最后还是同意了,尽管妥协的过程很惊悚。

她开始摸清上官博的脾气,不管她提出什么要求,不管这要求有多过份,上官博都会满足她,也许当下会他的爆脾气还是会忍不住被挑起来,会暴跳如雷、骂人砸东西,但最后的结果都会按照她的要求来。】

说到这,云娘嘴角不自觉地就挑起了一缕温柔的笑,上官博的性格并没有因为年纪而变得沉稳,仍旧像个任性的公子哥,有些爱意也许隐藏得很深,但仍旧会在某个无法控制的瞬间流露出来。

【他在乎她,害怕失去她,也只有因为这样,才会一再妥协。

但是有一点上官博从不退让,他禁足了云淡,没再让她出府半步。

他要她时时在他眼皮低下,虽然没有自由,但至少安全。】

原来,云娘一直没有再回来,是因为被禁足了么?

不过我能理解上官博的这种做法,我转头看了看郑珠宝,她似乎也有所思。

这不就是郑夫人对她的态度么,我不管你开心不开心,但我只要你安全地呆在我身边。

我们经常去同情失去自由的这些人,觉得禁锢他人的爱很自私很过份,但我们从来没有设身处地地为这些“自私”的人着想过,如果可以让爱的人自由快乐,谁愿去当青面獠牙的坏人被怨恨呢?有时候,反倒是任性地一定要自由而无视别人担心与关切的人,才是自私的吧?

【接下来的十六年,云淡一直想要将上官府紧紧地抱成一团,想要身边的人都快乐圆满。

但她自己的内心,却从来没有团圆过。她不知道自己在延袭谁的身份——

本属于她的?还是云清争取来的?

她将自己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这些孩子身上,希望他们健康善良,长伴膝下,她尝过朝不保夕的滋味,这些痛苦决不能再在孩子们身上重来一遍。

但是,她始终守不住什么。

长子上官井弱冠成年之后,便外派驻守一方,只能书信来往,次子上官礼少年便游学在外,连弱冠礼都未回来参加,幺子上官衍自荐巡政,*清政去了。

府中无子承膝,皆流离再外。

世上的因果循环一直都在缠绕,这就是她种下的因,得来的果。】

云娘绵长地吁了口气,像是重新经历了那场生死。

如果我是上官衍礼中的两人,此时听到这话早已经无地自容,为了自己的自由,令劳累的母亲这样牵肠挂肚。然而谁又会知道,这样一个养尊处忧备受上官博爱护的夫人,竟有着这样悲惨痛苦的过往?

“那你为什么没有回来?你可以回来,可以回来将一切都交代清楚啊……”蔡大娘不解道。

“我病好之后,一直想回来看看你们。但博儿病重,一直没能治好,我不敢离开太久。博儿病好之后,我也曾想过回来,但是他一直担忧我的身体,时时都有人看管我,我根本没法打探你们的消息,更别说放开脚步来这么远的地方……”云淡黯然道。

“那燕伯父是为何失踪的?”韩三笑只想知道这个事实。

“我——我不知道,那晚我与云清上了山,就再也没有回过这里,我不知道燕哥哪里去了,直到前些日子回来,打听起才知道,原来十六年前的那个八月十四,燕哥竟然失踪了……”

看来,云娘还不知道我爹的事情,只知道失踪了——

她没打听过吗?怎么没人告诉她?

我的心情很复杂,有点失望,又有点轻松,失望是我仍旧不知道爹为何失踪,轻松的事,爹的失踪与云娘无关。

“镇上很多人,都以为你们私奔了。”宋令箭淡淡道。

这时,一直麻着张脸在走神的黑叔叔突然挥拳砸在了桌上——

“蹦——”的一声,惊得碗筷直跳——他又要发病了?

“大哥绝不会做那等厚颜无耻之事,你休得血口喷人。”黑叔叔指着宋令箭大声骂道。他才不管宋令箭是谁,只要是谁污蔑了他最尊敬的大哥,谁就是他的敌人。

“既然你当年没有对不起燕冲正他们,为何你不表明身份,反而暗地打听,将事情弄得更扑朔?”燕错的声音冷冷地传来,我能想像到他在用隔岸观火般冷酷的表情置问云娘。

“当年阿血因我而死,云清又长得与我一样,谁会相信我有娈生姐妹之事,而且又死无对证……定然以为我在脱罪才胡口捏造——他们一定恨极了我……”云娘喃喃道。

“这么说,大哥受人暗算,坠落山崖,也是你口里说的那个娈生姐姐做的?”黑叔叔一脸不相信,他好像一直坚信云娘是个妖言惑众的毒妇,在等着揭穿她的把戏。

“燕哥受人暗算?坠落山崖?这是怎么回事?”云娘显得很诧异。

黑叔叔怒极反笑,像是被云娘这意外的样子气笑了。

我好紧张,来回换着眼睛,紧紧盯着黑叔叔与云娘的表情,可能是眼睛痊愈不久,再加上现在用力过猛,我的眼睛又开始有点泛糊。

“如果事情缺了你这一块,那真相永远都不会完整。你若有愧于燕捕头,也是时候该说出来了。”一直不讲话的曹南轻声道。

黑叔叔双手紧紧握拳,语声颤抖道:“那夜埋了阿血之后,心里就只有一念头,就是跟去杀死那个魔女,决不能让她再害大哥!她往山的方向跑去了,于是我也跟着去,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大哥带着博儿追了上来,让我快点下山,云兰在山下等我们。又是这个毒女,她还想再干什么?!我一定要揭穿她的真面目——”

爹带着云博?这么说,当时爹先找到了云博,再一起上山去找云淡。

黑叔叔甩了甩头,显然那段回忆令他头痛欲裂:“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对劲,语无伦次,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大哥的神色变得很不对劲,他一直往后看,往后看,好像后背刺了什么东西一般,我一心只想快点告诉他,云兰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魔,但大哥没有心思听,他变得很虚弱,还差点摔倒在地上,博儿突然扶住了他,在他后背腰处拔下了一根针——一根粉红色的,拇指长短的针,一根跟误刺在阿血胸前一样的一根针——”

云娘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黑叔叔越说越快,伴随着语音里的颤抖,让这个事实变得无比震撼紧迫:“我看到那根针后,整个脑袋都像要炸开一样,大哥说,他带着博儿上山时碰到了云兰,这针一定是云兰不小心别在了他身上,他又不小心刺了进去——那个贱人!那个贱人已经对大哥下了杀手——我不停地跟大哥解释,说云兰的针有毒,会吃人……大哥变得越来越虚弱,还对我很不耐烦,争执中,他突然被脚后的树根绊到,失足掉落山崖——我来不及——我来不及拉他了,来不及拉他……他就这么掉了下去,谁都救不了他,他在坠落过程中一声都没有叫,或许那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黑叔叔又开始不停地抓着脸,脸上已有一道道淡淡的血痕。

“不会的……不会的,燕哥他不会……不会……”云娘愣愣流泪。

黑叔叔咬牙切齿,用力一拍桌子,起身恶狠狠地瞪着云娘:“所以,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的话么?!十六年前,我就是动摇了,差点相信了你的唆使,害得阿血死无全尸,害得大哥掉落山崖,你说一切都是那个云清做的,但现在你又说云清已死,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那个不是你?!十六年后,你这张画皮面具,还想再欺骗多少人?多少人?!”

云娘脸上突然绽放出一种难以言明的痛苦。

我也愣了……

是啊,到目前为止,云清都只是出现在云淡的述说里,谁也没有见过云清——也根本不知道这云清到底是真实存在的,抑或是云娘想要推脱责任使计编造的。

好复杂……我又开始迷惑了……

这时,我一直看不见的、坐在云娘边上的黄老爷站了起来,他低头想跟云娘说什么,可能是想问她怎么了,但云娘却摇了摇头,无比温柔又坚决地用目光制止了他的靠近,这两个人有着某种自然的默契,或者是以柔克刚,或者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心有灵犀。

我的眼眶再次湿润了,黄老爷的样子多像爹,难怪云娘与他关系很好,定然也是对爹的另种感恩吧?

云娘缓慢地抬头看着黑叔叔,轻声道:“当年在原子里,她到底跟你们说了什么?!”

是啊,云清当时在原子里跟他们讲话,但到底讲了什么呢?

第二四九章 以身谢过无缘罪

黑叔叔咬牙切齿道:“你说的那些颠倒是非的鬼话,现在想起来我竟会为那些荒谬之论而动摇!——你说大哥想纳你为妾,但你已心有所属,而且不想插足人家家庭,坚决拒绝了,大哥只能作罢,但仍旧对你好——你不想再如此受人恩惠,多次想要离开,都被大哥阻止。你只能退而求其次,提议两人为孩子订下娃娃亲,这样大哥便再不能对你有非份之想……最可笑的是,我竟然相信了你的满口胡话,竟然差点要听从你的唆使,将那根针刺进大哥的肉——只有阿血,阿血在怀疑,他要抢那根针,你却将针扎在了他的肉上……”说到这,黑叔叔闭上了眼睛,严叔叔死时的样子,一定在折磨着他。

云娘听得泪流满面,似哭又似在笑。

“好狠啊——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啊!”黑叔叔整个人都在发抖。

云娘笑了,轻咳几声,肝肠寸断:“十六年了,虽然我如愿以偿,过上了避离风雨颠沛的平安日子,内心却一刻也没有安稳过。阿血经常出现在我梦里,他带着博儿,说要将他从我身边带走,陪他共赴黄泉。他……他满身都是血,血肉在他身上不停地掉下来,瞬间就化成了枯骨……我每日,都那样害怕,害怕别人跑来告诉我,说博儿病重身亡,随先列而去……这些都是我造的孽,不应该还报在我的孩子身上……”

她伸出手,像是位住了边上上官衍的手,我努力地调着姿势,想要看清上官衍的样子——总算能看到一点点了,上官衍失神地盯着云娘握着的手,一动不动。

我跟他一样,都误会了云娘,以为她是个神精错乱的疯子,是个一时温柔一时邪恶的魔鬼。

“云嫂,这些好日子本该都属于你的。你没有害人,何须要如此自责……”黄老爷的声音很温柔。

“善柔啊,我没来得及见上燕哥最后一面,燕家因我家破人亡,我背了一身的债,一身的债啊……再无颜面……”云娘扭头看着身边的黄老爷,像个孩子般哽咽失声。

黄老爷突然抓住了云娘的肩膀,如父兄般劝解道:“云嫂——你听我说,没有人会怪你的,没有人会怪你的……你忘了,你帮过很多人,救过很多性命……”

听他这语气,好像知道云娘的这些往事似的,因为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劝慰。

云娘碎碎哭泣,无助道:“没有用的……没有用的,我救再多的人,都赎不了我的命债……我负了燕哥好意,更误了燕家的前程……我杀伯人,伯人死,我不杀伯人,伯人因我而死……”

这时宗柏突然蹿入了眼界,云娘此时显得极为无力,向仰了仰,刚好靠在了宗柏身上。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宗柏扶住了她。

云娘的脸色极为苍白,双眼微然泛红,看着宗柏泪道:“对不起,我——”

黄老爷松开了握着云娘双肩的手,用力一把推开桌子,众人大惊,皆离席跑开!

我瞪大了眼睛!

云娘——

云娘腹间一片血红,但我却没看到是什么扎在了那里,也不知道她腹间何时开始流血,竟已经渗得衣衫都湿了一半!难怪她脸色那么苍白,眼神那么痛苦——

——但是,她是怎么受伤的?又为什么一直忍着不说任自己流血呢?

“云嫂——”

“夫人!”

黄老爷和宗柏失声大叫。

黑叔叔则凄厉大笑,像个扭曲的布偶般手舞足蹈,声音破碎得如同撕散在夜风中的布帛,咬牙切齿:“其人之道,还施彼身!这就是你的报应!你的报应!”

“你!”黄老爷狠狠瞪着他!

“我苟且偷生十六年,就是为了等这一天,这根针!这根针!当年我从阿血尸骨上拔下来,我将它当成自己的性命带在身上,就是为了等这一天,将它扎进你的肉,你的骨,你的心!”黑俊声嘶力竭地对着倚在宗柏身上的云娘怒吼。

我大惊,这针?!

黄老爷怒极,一掌打在黑叔叔胸前,那掌拍得一定非常凶狠,他的袖口无风却摆动不息,黑叔叔整个人向后飞退而去,重重撞在了石墙之上,砰的一声巨响!

只是,此时的黑叔叔却好像感觉不到痛了,满嘴鲜血,依旧疯狂地笑着:“阿血,大哥!你们看到没有!我为你们报仇了!报仇了!哈哈哈哈!”

宗柏飞快又温柔地在云娘腹间拔出了什么,远远的看不太清楚,应该是根针,只是那针比普通的针要长,还带着粉粉的颜色。

只是一根针,却扎得云娘流了这么多血?我也被针扎过无数次啊,只不过一个血点子,很快就能止血了,怎么会这样?这针到底是有什么魔咒,能杀人如此?

那云娘——云娘会不会也像严叔叔那样,瞬间就化为骨血?……

我浑身颤抖。

云娘苍白的脸上,七窍惊悚地往外流血,加上她脸上的笑,使得一切无比诡异。

我不敢看,我真的不敢再看下去——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喃声道。

我慌忙起身要出去,郑珠宝却拉住了我,她冲我懂事又绝望地摇摇头,道:“没用的,交给他们吧。”

我无助地流着泪,对于一切,我只能无能地旁观么?

“宋姑娘——宋姑娘,求你救救我娘——”上官衍拉着宋令箭来到了云娘身边,苦苦哀求,像个可怜的孩子。

宋令箭伸手要探云娘腕脉,但云娘却将手抽了回去,她看着宋令箭,凄美又温柔地说了句:“药娘,这一次,不必再救我拉,命数到了,我活够了……”

她将宋令箭,看成了当年那个多番救她的恩人药娘。

“娘——娘!你醒醒!你撑着点,宋姑娘会救你的,她会救你的,娘……”上官衍手足无措,将云娘抱在怀里,反复擦去云娘脸上的血水,心疼心痛。

“别动她——”宋令箭急促道,她从怀中拿出针袋要救云娘,却被黄善柔制止了。

“你想干什么?!”黄善柔戒心很重,怒瞪她道。

“不想她马上毒发身亡,现在就可封死她的穴道,我若现在袖手旁观,她必死无疑,若是有杀心,我大可不必施针。”宋令箭冷冷道。

“博儿……我的博儿……”云淡神志涣散,向人群之外伸手唤道。

“娘——娘,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要坚持住……”上官衍令人心碎地流泪。

“博儿,博儿……”但是云淡仍在呼唤,似乎感觉不到已在身旁的上官衍。

黄老爷压着声音,对宋令箭道:“那——快点——云嫂要撑不住了——”

宋令箭熟练稳手地将针飞快扎在了云娘身上,云娘破碎的泪脸慢慢平静,再发不出任何声音,瞪着某处的双眼缓慢沉重地闭上了。

“娘……娘……”

我已悲得要哭出声,起身跑了出去。

郑珠宝没有再阻止我,安静地跟在我身后。

到了小院,孩子们都已经离席,站在院道边上,好奇地探头探脑,想必是主院的动静也惊动了小院。

一直拦着他们的芙叶一看到我就皱着眉道:“燕姑娘上哪去了?”

我抹了抹眼上的泪痕,道:“我与郑小姐在房中小聚——前院发生什么事了么?”

芙叶脸上闪过一丝焦虑,像是也担心外面发生的事情。

我急着去拉她,向外走:“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黑叔叔的病没好,怕又犯了伤到云娘——快去看看吧。”

芙叶也没有反对,应该也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我转头看了看郑珠宝,她安静地站在后面,微笑道:“我不便露面,你快去看看吧。”

我感激地点了点头,向外小跑而去,身后黄大宝夏夏几人也跟着想来凑热闹。

院中上碗盘狼籍,椅子东倒西歪,地上还有瘫触目惊心的红,但是,刚才倒地的云娘已经不在了,宋令箭几人也都没在,只有蔡大叔蔡大娘一脸悲色地站着,一脸的懊丧。

“哎呀,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人都不见了?!”我四处找着他们,怎么才一小会功夫,就都不见人影了?!

芙叶盯着地上的血迹,感到不祥,叫来蓉叶道:“你快将孩子们带回房里,谁都别出来。”

蓉叶点了点头,对着身后的几个孩子道:“快都别凑热闹了,院后还要上兔包,想吃的就回去。”

大宝第一个哗一声笑了,叫着跑了回去,夏夏担忧地看了看我,没有跟着同伴们一起跑。做个孩子真好,可以什么都不知道,笑得天真又简单。

这时蔡大娘与蔡大叔走了过来,我马上问道:“蔡大叔蔡大娘,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人都没有了?”

蔡大叔叹了口气不接话,蔡大娘慢声道:“刚才黑俊又发了疯,倒桌砸椅的,吓坏了上官夫人,宴席也只好就此作罢,我们……”

“啊?云娘呢?地上怎么有血?”我最想知道云娘现在到底怎么了!

“是阿俊的,他……他老毛病又犯了,吓坏了云夫人……没事的……宋姑娘在给她诊断,她说你也该换药了,让我们先带你回去。”蔡大娘过来挽着我,像是受了谁的嘱托,一定要带我离开这里一样。

“可是……”我不想走,我想去看看云娘……

蔡大娘坚定道:“宋姑娘跟韩三笑的话,总是没错的。黑俊给这儿带了这么多麻烦,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是啊飞姐,要不然三哥他们会担心的。”夏夏也在旁劝道。

我心里很乱,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

现在这里,似乎也的确没有我留下来的理由,我不自然地转头看了看地上的那瘫血红。

蔡大娘道:“我们呆在这里也是碍事,还得麻烦仆从们来照看,走吧。”

我推辞不了,既然他们不想我知道,总会有更多借口来拦我的。

第二五零章 积毒食毒反成仇

我安静地跟着他们走了,临走前我还看了一眼地上的狼籍,想起开宴时热闹温馨的情景,谁知道会欢喜开局,悲情收尾呢?

一路上大家都很沉默,蔡大娘挽着蔡大叔走在前面,时时看到她垂头在拭泪,平时挺圆润的人,此时却那么小鸟依人。

我心里更是抑郁难当,她尚且能依着蔡大叔哭一哭,但我能倚着谁哭呢?这么多年的误解与怨恨,想来多么没有意义。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原来知道真相却要假装不知道,也是件很痛苦的事。

我心里太乱了,难受得连哭都哭不出声,这期间受苦最多的是云娘,说到底,她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要受这么多苦?

“飞姐!飞姐!”一个尖锐的声音远远地追了上来。

是大宝?

我回头看了看,大宝正飞快地向我们跑来,跑得太快没刹住,以致于滑出了许多步才倒回来。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了?是不是云娘?

——我承认,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我心惊肉跳。

大宝脸不红气不喘,拉着我道:“飞姐快跟我回去,我的小媳妇有话要跟你说呢。”

我一愣,谁家小媳妇?

夏夏笑着打趣:“都没成亲呢,就一口一句小媳妇,大宝哥哥你心里倒是美得紧,有没有问过郑小姐愿意不愿意呢?”

我恍然醒悟,原来说得是郑珠宝。

大宝傻乎乎地摸了摸脑袋,乐呵呵道:“穿了我娘的铠甲袄,可不就是大宝的小媳妇了么——快不说了拉,小媳妇要等急了,快来快来嘛。”

原来那件俊气的铠甲袄是大宝过世的娘亲的……

但是,珠宝有什么事突然要找我么?

我转头看了看蔡大娘他们,蔡大娘低头不语,可能是不想我看见她脸上的泪,蔡大叔拍着她的手背像是在无声的安慰,对我道:“你们去吧,注意安全。”

我点了点头,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蔡大叔蔡大娘,心里莫名的酸楚,也许最平凡的幸福就是这样的相守相行吧,不必富贵荣华,不必轰轰烈烈,不必英雄美人,愈是平凡平淡,愈是幸福安宁。

由于我们出不来不久,所以返回去的路也不是很长。

一到衙院门口,门口就站着两个人。

两个人我都认识,一个陈冰,一个朱静。

他们看到我,眼里也闪过一丝好奇,大宝直直往里头走去,却被朱静拦住了。

“怎么了哦?”大宝一头雾水,来回看着两人。

朱静很警觉地问道:“黄小少何时出去又回来了?”

大宝道:“刚才呀,我小媳妇说还有话没跟飞姐说完,我就去把飞姐找回来了,呵呵。”说罢紧紧拉着我的手,像是在证明自己的话一样。

我心沉得厉害,是不是出大事了?衙院门口为什么突然有人把守了?

朱静与陈冰都盯着我,我感觉不自在,问道:“怎么了?”

朱静扭头看了看陈冰,陈冰谨慎地点了点头,两人都退回到了门柱边上,陈冰弯眼笑了笑,道:“燕姑娘眼睛是好全了,恭喜。”

我笑了笑,点点头,还好陈冰不像朱静那样与我形同陌路。

这时朱静却瞪了陈冰一眼,对我道:“大小姐眼睛早就好了,后知后觉装什么关心。”

我一愣,这下,怎么又叫我大小姐了?这朱静在搞什么?忽冷忽热的。

陈冰笑了笑,道:“燕姑娘有事快进吧,别耽误了。”

朱静孩子气地翻了个白眼,抱臂不语。

大宝急着跑进去了,夏夏好玩地看着朱静,还有他背后潇洒的长剑。

我轻声问陈冰:“院内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让你们来把守?”

陈冰抹了抹眉毛,道:“燕姑娘还是别多问了,衙中安排自有道理,我们也过问不了太多。”

我追问道:“那,宋令箭他们还在么?”

陈冰道:“在不在我不知道,只能说自我在这开始,没见人出来过。”

好谨慎的回答,那应该是还没出来了,云娘流了好多血,诊下病应该也需要点时间,说不定,我可以探听到点消息呢?

我点了点头道:“谢谢了。”

一进院子,郑珠宝就迎了上来,气得跺脚道:“你个呆子,还真把你们叫回来了。”

大宝伊伊啊啊道:“怎么了哦?不是你说忘了话没来得及跟飞姐说么?”

我奇怪道:“怎么了?不是你让他来叫我们的么?”

郑珠宝又好气又好笑,道:“我只是突然想起点事,呢喃了几句,他以为我还有话要跟你说,说去追你们,我还没叫住了呢,一下就不见了。”

大宝笑道:“反正都叫回来了,那你就把话说完嘛,免得憋在心里睡不着觉,会瘦的哦。”

郑珠宝无奈地瞪了他一眼,道:“这都叫回来了,难道又赶回去么,真拿你没办法。”

大宝嘿嘿笑,拉着夏夏道:“你们聊女儿家家的事,我跟夏夏妹妹找雀儿玩去拉。”说罢贼溜溜的跑了。

我心里总算有了股暖意,道:“这大宝,对你的一言一行,都认真得狠呢。”

郑珠宝道:“就是个呆子,较真的时候他不懂,随口说几句,他倒是爱较真,气死人。”

我看着她略着点些天真的表情,本应开心的心却怎样都轻松不起来,相反的,我很想大哭一场,想对所有的人、所有的事说声对不起。

郑珠宝一敛轻松的表情,轻剪眉道:“燕飞,你怎么了?总觉得你心里有事儿,能与我说说么?”

我忍着泪,因为我不知道要从何说起:“你说有话没跟我说完,害得大宝匆匆跑来追我,是什么话啊?”

郑珠宝认真道:“刚才云夫人说得一些事情,令我联想到你爹那信里的一些话,也不知道有没有关联,所以有机会想再看看那信——许是刚才喃喃自语的时候让那呆子听见了,所以他以为我有话要跟你说,匆匆把你喊了回来。”

“信里的话?什么话?”

“看那信时我正在病中,故而有些也记得模糊了。但是我隐约记得,你爹的信中曾经提到过,时隔十年,在此处遇上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一生曾被他身边的人毁去,所以他要修正过失——你说,这个女人,会不会就是你爹多番照顾的当年的云夫人?”

我愣愣地看着郑珠宝聪慧的脸,眼泪哗的一声就流了出来。

郑珠宝一见我哭,就急了,自责道:“我也是随性猜想,没有任何依据——对不起,我不该想这么多——”

我解释不了流泪的理由,只知道自己心中千斤石,只有在郑珠宝的面前才能放肆地哭一把。

郑珠宝轻叹了口气,拉着我道:“就知道你心里有事,你爹失踪的真相,还没有彻底明了,是么?”

刚才她也陪着我听了一会儿,应该也知道了些,只知道是云清扮成了云淡,在我爹身上施了毒针,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事,神志不清的黑叔叔说得不明白,云淡也是一无所知——

不对,这么说云清明明看到了云博,云博与她的儿子长得这么像,她这么阴险狡猾,不可能没认出来这孩子是谁的骨肉,为什么她这么轻易就放过了?还是她想先杀了云淡,再回头慢慢对付云博?

这些,除了云清自己,谁都说不清。

郑珠宝皱了个眉,轻声道:“或许,有一个人会知道当年你爹坠崖的事情。”

我愣了愣,拭去满眶泪水,朦胧地看着她。

“刚才听黑——黑——”

“黑叔叔。”我提示了句。

郑珠宝点了点头,细细分析道:“对,你爹被刺毒针和坠崖的时候,身边还有一个人,就是云娘的儿子,云博。据黑——黑叔叔所说,那根扎在你爹背后的针是由云博拔下来的,而且也是由你爹带着云博上山找的云娘——所以说,碰上云清的时候,云博也在场——”她认真地看着我,似乎在说,找到云博,就能知道当年所生的所有事情。

我绝望地流泪:“没用了……云博大病痊愈后,已经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了,他不记得自己在这里生活过,更不记得这里的我们——云博就是上官大人,如果他记得这里的一切,就不会再回来这里了,不是吗?”

郑珠宝一脸惊讶,随即又满脸悲色,轻喃道:“是啊……云娘的孩子,不就是礼公子与上官大人中的一位么……上官大人是个好人……”

当时帮查绣庄假线时,郑珠宝与上官衍也算是有点交情,应该也能感觉到他的为人,所以她犹豫了,甚至有了点悔意,好像在懊丧自己不该跟我分析这个。

我疑惑地看着她,上官大人的确是好人,但那又怎样?不记得这里的事情跟他是好人这两件事,有冲突么?

她咬了咬唇,道:“有些事情点到即止,有时也是一件好事,就像雾里看花,能见着花姿如仙,却不用看见花上枯萎残缺。我与我娘也是一样,虽然我们并无血脉之源,却有母女之缘,这些事情如若点破,再想如初就不可能了。现在,那段悲剧被遗忘,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不必再绞痛心肠地去回忆,与后人诉说。对许多人来说,都是种解脱不是吗?”

好奇怪!郑珠宝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不解道:“什么意思?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郑珠宝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眼间却已是盈盈如水有了泪,是无奈,还是不忍心?

我又忍不住流泪:“你是不是觉得,他并没有忘记以前的事情,他假说自己忘记了,只是想要保护云娘?”

郑珠宝凝眉细语道:“若是他记得以前的事,定然不会让宴上的事情发情……但若是他真的忘记了,以他巡政使的身份,又怎会查不出来呢?上官大人是何等人物,心如明镜,光风霁月,见月晕而知风,是一个比你我所见所想都要聪明的人,否则他怎能驾于百官之上,成为整查百案的巡政使呢?”

我心里一阵冰凉,现在才反应过来郑珠宝刚才那句“好人”只是在为上官衍的一切做的开脱……

是啊,上官衍只用了十几天的功夫,就让陈冰的家族几十年的沉案昭了雪,他在这里这么长时间,怎么可能查不到西花原的真相?是没去查?还是根本就不想查?

第二五一章 积毒食毒反成仇

原来是这样,原来他一直在假装……一直在掩饰……

我的心,很痛……

他为了保护他娘,无情地掩饰了我爹失踪的真相,或许他偶尔前来的关心,只是想要探知我们查寻的进度,他根本不是真的在乎我的眼睛有没有好——根本就是在欣赏我被蒙在鼓里的丑态——

“他一直在骗我,一直在戏耍我们——”我又悲又怒!

郑珠宝道:“不会的——也许他真的隐瞒了一些事情,但他绝不是那样冷血无情的人,他是个好官,是个好人,但不管怎么样,他始终也只是血肉之躯,他有想要保护的人,有想要守住的亲情,毕竟,他谁也没有伤害,不是吗?”

“不是!不是!”我心痛难耐,无力地退后几步,靠在墙上掩面大哭。

郑珠宝为我拂着脸上被泪水浸湿的头发,劝慰的声音也在颤抖:“你别这样……欺骗纵然不好,但许多谎言都是为了保护你啊……像宋姑娘韩三笑他们偶尔也会这样,你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怪恨过他们,因为你一直都知道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上官大人也是一样啊……”

我忍了忍哭声,愣了愣,是啊,为什么我能无数次体谅宽容别人,却对上官衍的欺瞒无法忍耐?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上次小巷里见上官衍的情景,他满脸沧桑地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他问我恨不恨我爹,有没有片刻的迟疑,会不会恨过自己的信仰付之东流,然后他好像做了一个决定,那个决定好像在很痛心地割舍什么——

难道——

难道那个决定,就是让云娘说出真相么?

但是,他们在这里生活过的真相只如过客,并没有对谁造成伤害,为什么他那么难以割舍呢?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这干花,是夫人亲手从园子里采给我的,一直是由我亲手晾晒,亲手煮进这茶里,怎么可能会有毒呢?!”左院突然传来芙叶失态的叫声,打断了我心痛的猜想。

我向左头看去——

虽然隔了个院子,但还是清晰地落在了我们耳里,芙叶向来是个极为稳重内敛的人,什么事令她如此失态。

这么说,他们还在?在讨论云娘的伤么?

郑珠宝看了看我,拉着我向院后绕去。

“带我去哪?”我轻声问道。

“大院都是相通的,左院也是,从这能绕到左院后面去,云夫人是个好人,我也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郑珠宝小声道。

随着绕行,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清楚了——

我们现在在主院与左院中间的一条走道里——

我从来不知道,两人院高墙之间还有小道,只不过布满了山虎花藤,不仔细去找还真不会发现。

郑珠宝怎么会知道这儿有这么处地方?她来衙院的机会并不多吧?

由于院墙有些地方已经开裂,能透过山虎花藤的缝隙看见院中小范围的情景,大家都堆在云娘房间门口,宋令箭与黄老爷还有上官衍站在门前,韩三笑靠在门柱上,芙叶蓉叶与宗柏则站在院中,都算站得紧凑,所以一眼就能见着所有人——

只是,怎么没见着上官礼?这么重要的时刻他上哪去了?

“怎么可能?娘怎么可能害自己?”上官衍此时惊慌失措地盯着宋令箭。

看到他无助焦虑的样子,我一下又恨不起来了。

“云夫人一直在花里喂毒,花成后采下,由于被烈日长期灼晒,再经热水冲泡,再加上花本身吸收的毒份不多,所以毒只残存一点,少量泡制,并不会致人命,但毒素长期积累下来,终有一天会侵蚀掉服毒人的心脉肺腑——”这是曹南的声音,他站在我视线范围之外,“但你不是说云夫人近年来总是说头痛,大夫诊断不出什么病诊,脸色却越来越差么,可能就是因为毒素累到足够的量,侵蚀性命了。这杯茶碧绿而泛着怪异的香味,是因为云夫人放了很多干花,又怕它的味道太浓而被我们闻出来,另又加了些香味进去。她只需喝上一小口,如此浓的毒性,足够引她体内的毒素,若是救治有所偏差,定然当场猝死。”

我张大了嘴——

云娘喝的那淡绿色的花茶里有毒?而且那毒,是她自己炮制的?

谁会炮毒来毒害自己呢?!

“不可能的——云嫂是个简单的人,她不可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害自己的——是那个疯子,那个疯子暗刺云嫂——一定是他的针里有毒,云嫂才会——”黄老爷怒不可遏,用力拍下门柱!

这时外院突然匆匆跑来两个人,像是应着黄老爷拍柱的声音而来。

黄老爷怒意十足地吩咐两人:“你们马上把那个疯子给我找回来,我要活活剐下他的肉来祭献!”

其中一人犹豫地看了看上官衍,这命令,着实不好执行。

靠在门柱上的韩三笑站了站直,因为黄老爷拍得就是他靠的那根木柱,看他的样子,像是要被震晕了。

他对两个一头雾水的下人挥了挥手,道:“我们已经说了,云娘之毒是她惯用的花茶所致,一根小针,能在一瞬间扎下体内残存十余年的毒么?再说,这里也不是你能枉开杀戒的什么地方!”

黄老爷咬牙冷道:“总之云嫂是在这里出的事,你们以为推脱干系就可以置身室外么?抓不到那个始作俑者,你们全部都要陪葬!”

“黄老爷,事情没有查清楚,岂可以随意伤人性命?你这样岂不是陷上官大人于不义?”这时,精瘦的曹南走入我的眼帘,没想到他威武不能屈,倒是个正直的汉子。

黄老爷似乎还是有点分寸,毕竟这是上官衍的辖任之区,妄开杀戒的确不妙,他冷冷看了一眼上官衍,上官衍却未作任何反应,只是愣愣地呆在原处。

“我给你们两天时间,马上找出救治云嫂的法子,若是不然,神仙都保不住你们!”黄老爷下了两天的通牒,并以性命要胁,看来他对云娘的确非常关切。说完这句他愤然甩袖离去。

“芙姨,花茶一事一直由你负责,你说,娘是怎么中的毒?”上官衍等得暴怒的黄老爷走后,才转头冷冷地问芙叶。

芙叶看了一眼宗柏,平静道:“芙叶从无半句假话,花叶从采下到入茶,从未经由他人之手。兰由苗至花,一直由夫人自己亲手种植,她的兰园从不许任何人靠近,由此此兰炮制的干花,亦从不允任何人品尝。我从未喝过,也从不知道其中会有致命的毒……”说到此处,纵使她再过平静,也不禁得哽咽,她与云娘主仆十余年,感情菲浅。

“现在追究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宋姑娘,云娘的毒怎么解?”一个清萧的声音传来,上官礼?原来他也未曾离去,只是坐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抱歉,我解不了。”宋令箭将针袋细细收卷着,平静道。

“这世上没有解不了的毒,你要什么药材,我都可以去找来给你,只要你愿意找出解毒之法。”上官礼突然蹿进眼帘,一把拉住了宋令箭的手,像是要阻止她放回针袋,希望她能再帮云娘诊一番一样。

“长毒入根,已经成了她的一部分,要拔毒,就等于在拔她的命。”宋令箭盯着他握在自己腕上的手道。

上官礼没有松手,紧紧盯着宋令箭,想要一直这样倔下去,倔到宋令箭妥协为止。

上官衍闭了闭泛红的双眼,伸手去拉兄长倔强的手,轻声劝道:“二哥,宋姑娘……”

“你少来!”向来温柔有礼的上官礼突然一声大吼,用力一把推开了上官衍!

上官礼突如其来的凶狠举动吓了我一大跳,不慎碰到花藤,悉番作响!

完了!

果然!

宋令箭犀利地向我们所站之处转过头来,但她的眼神很快被别的什么吸引走了——难道我们所藏的院墙那处,站着别的人么?

……院中人都在……除了海漂,黑叔叔与燕错——

“都怪你!她是你娘,你居然连她也要怀疑也要调查,非要挖出这事情来刺激她,你是不是恨不得她自杀死了你才开心!才痛快!要是她的毒解不了,你们,你们所有的人都是杀死她的凶手!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我要让你们血债血偿!”上官礼双眼通红,嘶裂着嗓子大吼,不知是怒急攻心,抑或是别的原因,他咳了几声,喉咙里卡出血水点点,几乎化成了复仇吃人的恶鬼。

“二哥——”上官衍手足无措,茫然又带着恐惧。

“你滚开!”上官礼再次推了一把,咬牙切齿道,“她疼的是一个什么样狼心狗肺的东西!她要是有什么意外,我们兄弟情谊也就到此为止,我不会放过你的!”

上官衍顿时满眼泪水,突然脸色苍白地咳嗽起来。

“公子——礼少爷,夫人虽不醒,却也能听见你们如此锋芒相对。”宗柏上前扶住了上官衍,微带敌视地看着上官礼。

这就是他们受到的不同对待。

上官礼狠狠瞪了一眼上官衍,拂袖离去。

上官衍面如死灰地任由宗柏扶着,再说不出任何话来。

曹南悲愤地瞪了一眼韩三笑,也背着双手悄声走了。

怎么?都走了?

韩三笑目送曹南离去,表情极为愧疚失落。

曹南离去时的眼中有怨,韩三笑的脸上有悔——他俩一在一起就斗嘴抬杠,这会儿是怎么了?

宗柏惨淡地看了一眼芙叶,转头对上官衍道:“三少爷,我扶你进去休息下吧,让夫人好好休息一下。”

上官衍也不再坚持,面如死灰地与宗柏走了。

曹南悲愤地瞪了一眼韩三笑,也背着双手悄声走了。

怎么?都走了?

韩三笑目送曹南离去,表情极为愧疚失落。

曹南离去时的眼中有怨,韩三笑的脸上有悔——他俩一在一起就斗嘴抬杠,这会儿是怎么了?

第二五二章 最复杂莫过人心

宗柏惨淡地看了一眼芙叶,转头对上官衍道:“三少爷,我扶你进去休息下吧,让夫人好好休息一下。”

上官衍也不再坚持,面如死灰地与宗柏走了。

芙叶仍旧站在原处,紧咬牙关,细长瘦如骨的双手紧紧握着,握得指节发白,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我们也回吧。”宋令箭转头看着我所在的院墙这处——海漂应该站在附近。

海漂没有应声,倒是韩三笑先开口了:“我没力气,你先走吧。”

这韩三笑,处心积虑饿了几天,结果好像还是没能吃饱,一脸懊丧。

“宴上只有你在吃,你还没力气?”果然,宋令箭开始嘲讽他。

“我贫血好吗?你要走就走,什么时候这么用心,非要找我作伴回家似的。”韩三笑好像很烦闷,来了句气话,平时他不会用这种语气跟宋令箭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饿得心烦,抑或是别的。

“随你便,烂死在这里我也不管。”宋令箭也不管去安慰,马上就走出了院子,那样子,好像是要去追赶谁一样。

韩三笑仰天叹了口气,目光涣散地看着檐角上的瓦片。

他这样的反应倒还算是有点良心,再怎么说现在主人家云娘生死未卜,像宋令箭这样冷血冷心的,什么事对她来说都是别人的事,只有自己的事,才是事。

“令去找曹南了。”海漂的声音突然传来,离得很近,似乎就是与我一墙之隔。

韩三笑一愣,站直身体道:“这娘们去找他干什么?”

“当然是为三哥你。”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海漂慢慢出现在我眼前,刚才他应该是倚着我们所在的墙而站。

“为我?为我什么?”韩三笑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点怒气。

“猜不到,就跟去看看么。”

脚步声起,海漂也向门口走去,末了他转头静静地向我们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一眼,像是说了无数的话,又像只是个无心的注视。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芙叶与蓉叶。

芙叶跪在院中,深深地将头埋在双肩之中。

这样子看得我难受,我转头看了看郑珠宝,轻声道:“我们也走吧。”

“芙,你别这样,这不是你的错啊。”蓉叶小心安慰道。

我停下脚步,不由得转头看了看这对姐妹。

芙叶没有回答,双手紧紧抓着双膝,几乎要嵌近皮肉。

“黄侍郎也知道,有他为你作证,不会有事的——夫人是个大善人,老天一定会保佑她的……”蓉叶双手合十,一直向天拜礼。

芙叶轻声道:“没用的……没用的……不管夫人会不会醒……”她突然直起身子,握着蓉叶的手认真道,“如果我们有何不测,你会好好照顾雀儿的是不是?”

蓉叶惊道:“你都在瞎说什么啊!不会有事的,老爷……老爷他会听我们解释的……”

芙叶此时却瑟瑟发抖,眼中充满了恐惧。

蓉叶拉起芙叶道:“走,我们现在去求黄侍郎,求他能在老爷发难时为我们好言几句,老爷——老爷他……”说到这,她自己也没了底气,看来她们都十分惧怕这个老爷——应该就是那个暴脾气到不行的博公子吧。

芙叶眼眶发红,脸色却苍白如纸。

“你别瞎担心呀,还有宗柏呢,怎么说他跟随老爷这么多年——”

“别提他!”芙叶颤抖着大声打断蓉叶的话,像是很恨宗柏似的——不过,宗柏不是她丈夫么?

蓉叶目瞪口呆,不知道芙叶哪来的怒气。

芙叶支着膝盖站了起来,颤颤幽幽,回到了檐下,候在门边,像是要用尽余生来守候门内的主子,细细吩咐道:“我守着夫人,你忙院里其他事吧,记得煮点热粥温着,这样夫人何时醒来饿了都能吃上。”

我听得心里难受,这怎么感觉像在交代遗言一样的啊,如果夫人不醒,她是不是要守到死啊?

蓉叶无奈地点了点头,道:“你别太累着自己,我打点好事情后过来换你,你总得是要休息的。”

芙叶抿紧了唇,坚定不可动摇道:“我守在这里,直到夫人醒。”

“芙——”

“这是我最后能为夫人做的事,不会很久了……”芙叶很绝望。

蓉叶不懂,我也不懂,也许芙叶将云娘的中毒都怪在了自己身上,但是,她只是递了一杯茶而已啊,那杯茶不管是谁递,都是一样的,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倔。

蓉叶气得跺脚,道:“真是个死脑筋!”

芙叶没再说话,只是红着眼眶,怔怔地盯着房门。

我与郑珠宝悄声走了出去,到了原先在的侧院,心里一直沉重到不行。

我看了看天色,也不想再在这个令人流泪的院子呆了,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他们会找我的。”

郑珠宝点点头,道:“夏夏妹妹应该在厨院。”

我们朝着厨院走去,我叹了口气,道:“我没想到云娘会这样,我的确不该来这个宴,如果没有这个宴,她就不会这样了……”

郑珠宝道:“你没听曹先生说么,那毒已经长年累月积在云夫人体中,就算没有宴上花茶,她一定会慢慢毒发身亡的……”

我难受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谁都没有怪她——相反还有许多人关心她爱戴她,她这样伤害自己,身边的人得有多难过……”

郑珠宝轻柔地叹了口气,道:“因为善良吧。”

我哽咽道:“这关善良什么事?难道善良的人就要伤害自己么?”

“因为坏人不管剥夺了别人什么,总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们习惯了去掠夺占有,但是一颗善良正直的心,却包容不了任何自己的过失,那些过失不会因为时间的过去而消逝,反而会不断夸大,就像一个诅咒——云夫人对其胞姐的死,一定也十分内疚吧,或许她找到了最能安心的方法,觉得死才是最好的偿还。”

“可是,这一切本来就是她的,是云清抢走了而已,还白受了这么多苦才能拿来本来就属于自己的幸福!”我咬牙切齿,云清那个坏人自己死了就算了,云娘何必要为这么个心狠无情的人用自己的性命来偿还自己的罪孽!我觉得她根本就没有错!她一直都是个受害者,一直!

因为云娘的善良和受的苦,我真的恨极了云清,说出这些“恨不得她死”的话,我自己也有点意外。

郑珠宝道:“最复杂莫过人心,又岂是一句是非对错能解释的呢?”

最复杂莫过人心,云清的狠心,云淡的善心,形成了可怕又可笑的对比。虽说邪不胜正,但正义在胜利的道路上,得受多少苦难与痛楚,才能如人所愿地完成这个世人的美好心愿。

一进厨院,就听到厨房里的孩子们在笑,我们站在了门外,不忍打断他们的快乐。

大宝与夏夏在灶头忙和,沉默的小武虽然寡言,但也算合群,在一旁安静地生火,雀儿则站在他边上,一边听着大宝夏夏聊天,一边往小武头上插草干。小武一动不动,任由她胡闹。

这是我的心经历云娘二十余年的风雨后,看到的最单纯的快乐了。

只听夏夏道:“这胜玉珠子要蒸炖多久才行呢?我早闻到香味拉,香得我直流口水,就让我尝一个嘛。”

“哎哎,还不行呢,一定得用小苗火这么慢慢炖着,这样里头的桂花味道才能入呀,你可不能一口一个尝完了,小媳妇可喜欢吃了,你留着七个给我嘛。”

“为什么要七个?”

“小媳妇一吃起码要吃三个,刚才宴上她没动什么筷子,所以得多算一个,夜了回去饿了,还能再吃三个,这珠子不能过夜,过了夜凉了就变味了儿,所以七个就够拉。”大宝掐着手指算得很认真。

“啊,煮了半天只消这么一会儿吃,若是明天她又想吃了,你再这么捏捏煮煮的起忙和一个多时辰呀?”夏夏瞪着眼睛,一脸想笑的样子。

“对啊对啊,这一个时辰里头,我可以一边看火,一边做别的好玩的给小媳妇吃嘛,她呀嘴巴刁,得变着口味换呢。”

夏夏咯咯笑:“一口一个小媳妇,也不害臊呢!”

大宝也跟着咯咯笑:“那就是大宝的小媳妇么,大宝傻兮兮的,能娶到漂亮媳妇当然要发了命的对她好呀,爹爹说,若是惹得她皱一皱眉,都算是委屈了她——夏夏妹以后也会成为别人的小媳妇,别人也会这么一口一句叫你小媳妇、发了命的对你好的。”

“我去去去,真是个傻大宝,我才不做小媳妇呢,哈哈哈……”夏夏的脸微微泛红。

我忍不住转头看了看郑珠宝,她面带微笑,温和地看着厨房中的这一幕。

没有忧心忡忡,没有缅怀痛楚,这样的目光像秋天的斜阳,照在劳劳役作后田农散去的稻田上,余霞成绮,安详温暖。

我默想道,你依依念念的那人,心中有凡尘千万却唯独记不起你的样子,而大宝的简单容不下繁杂俗事,所见所想却只有你一个人。

放下前行,一句多简单的话,却需要多大的勇气与智慧呢?

郑珠宝是除了宋令箭以外,我第一个尊敬又羡慕的人。

“他们看似还需要点时间,那呆子一进厨房就忘记时辰——”郑珠宝扭头看我,轻笑如莲,“正好多些时间,我们多聊聊吧。”

我点了点头,像是暴风雨后,终于能享受到一番宁静一般。

郑珠宝轻挽着我,从侧院开始慢慢地散步,这院子相通得如一个空心环,我们好似姐妹,相互挽扶着,就这么绕着一整个衙院,慢慢走了一圈又一圈。

“刚才云娘说的故事,我从一半开始听,有些云里雾里,你能不能把前面的也与我说说,免得我总去推敲前面的事情。”郑珠宝道。

我一想,也是,郑珠宝细致聪明,或许可以为我解答一些疑问。

但是我故事听得时候认真,让我再重述一遍,可真是难上加难。

我尽我所能地重头去说这个故事,尽量不放自己的个人感情在里面,郑珠宝的脚步越放越慢,听得极为认真——

第二五三章 宗柏送行难猜度

我有点紧张,生怕自己的思路不清会影响这个故事的流畅性,果然,在讲到一些片段的时候,郑珠宝的时而露出迷惑。

我不禁停下来问她:“有哪里不清楚的么?你尽管问,我看看我有没有漏掉的地方。”

郑珠宝则摇摇头,道:“你接着说吧,等说完了我再问,免得打断你的思路。”

她就是这么善解人意,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记得的都说了,但是,我说得哪会有云娘回忆往事那样刻骨铭心。

“十六年前的八月十四,就是我爹失踪的那一晚,云娘他们回了上官府,从此再没回来,我爹失踪的事情他们也一无所知,直到他们重新回到这里。”

郑珠宝轻皱眉头,在理清思路。

这时我们已经又绕回到了侧院附近,天色已经开始昏暗,风也起得发冷了。

郑珠宝浑然不觉冷,轻声道:“总感觉,这里头好像落了些什么,听着连贯,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有点不合情理。”

“哪里呢?可能是我说漏了也不一定。”我对自己很没自信。

“这决不是你说漏了,而是整件事里头就存在着的问题——最开始也是最奇怪的一点,就是博公子为什么没有调查过云淡的家世背景——照理来说,他生于官宦世家,就算他对门弟之事不作计较,但总归也会去调查一下家世是否清白吧,宗柏也是个办事谨慎的人,怎么会让自己的主子在外随意认识村上姑娘呢?再者,他们从相知到相爱,云淡从来不提自己有双胞胎姐姐的事情么?如果博公子一早知道她有个双胞胎姐姐,那么后面发生的很多事情是不是就可以直接避免了,就不会有这么多的误会,甚至误娶他人了。”

是啊……

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像他们这么聪明又多疑,怎么会轻易的就娶了个不知道家世底细的女人?

“还有就是,既然云淡下山时就已怀有博公子的孩子,那么就是说,他们……他们未成亲就圆了房……”郑珠宝抿了抿唇,有些羞怯,继而又道,“那么云清代替云淡嫁给博公子时应该仍是处子,博公子在新婚之夜就应该会发现啊……”

是啊……总不可能云清嫁给博公子里已经不是处子了吧?这也太处心积虑了吧?

“且不说博公子没有查觉到自己娶错了人吧——还有同样奇怪的一点是,既然云清这么想要云淡死,她又是个心狠手辣不念血肉亲情的人,为什么当初把她迷昏的时候不索性一刀杀了她呢?还要那么麻烦地将她藏在山洞里面,这不是白给自己找麻烦么?

“可能……可能那个时候,她还下不了那个狠手吧?……”我只能这样解释。

郑珠宝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道:“就算是吧。但是听这故事说来,云清不管是心机还是本事,样样都在云淡之上,最后他们山上对锋,为什么死的会是云清呢?山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么及时的会被上官府的人救了呢?总是感觉漏了一部分在里面……”

没错,当时听的时候,我也觉得奇怪,云娘很生硬地跳过了这一段,虽然这段与于我爹的失踪已无必要关联,但明明前面的事情都是娓娓道来,却非要跳过这么重要的一段呢?

“可能……可能她不想想起那段手足相残的往事吧,毕竟是她杀死了自己的姐姐啊……”

“还有上官府的人将他们母子救了回去,照云娘所说,好像宗柏与上官博都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既然他们知道原先的云清是假的,为什么要容忍放任她这么多年,而让真正的云淡在外漂摇呢?还有云淡为什么不去投靠她爹?就算她爹偏心云清,但云淡总归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总不可能任着两个女儿自相残杀吧,她们的爹又去哪了呢?”

郑珠宝提了一堆的问题,我一个都答不上来。因为这些问题,云娘的故事里根本没有提过。

是啊,听云娘回忆往事时的确很连贯,但细细一想,很多问题都浮了出来,他们的爹哪去了啊?云淡何必要四处漂泊呢?——

“夫人是不是仍旧有所隐瞒呢?总觉得这故事后面,还有许多事情未明……”

“你们的猜测已经杀了夫人一次,难道还想再于重病之中杀她第二次么?”一个声音冷冷地在我们后面响起。

我与郑珠宝面面相觑,背后如目箭穿射,冰冷刺骨!

我抖得厉害,转头恐惧地盯着宗柏。

“宗大人。”郑珠宝低着头怯怯地叫了一句。

我也跟着拼命低下头,人后事非本来就不对,这下被抓个正着,当然无地自容。

宗柏盯着我们,一脸冰霜,都能把我的心给冻僵:“黄老爷有事先行离开了,呆会我会派人送郑家小姐回去——燕姑娘——”

我紧张道:“我——我在等夏夏,快了,我马上就叫她回去。”

宗柏面无表情,从我第一眼见他到现在,我从来没见他的眉头舒展过,冰冷如宋令箭,也偶尔会有展颜的时候呢。

我看了一眼郑珠宝,拍拍她的手道:“那,我先回去了,有空我去郑府找你。”

郑珠宝黯然点了点头。

我们都知道,能相聚的机会本就不多,随着她的婚期推近,能在这里呆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我们还有几个“下次再见”的机会呢?

我本想再跟她说几句,但宗柏却没有离开,像是盯着要将我送走一样。

无奈,我只能转身向厨院走去。

宗柏跟在我后面,生怕我做什么小动作赖在这里不走似的。

哎,我长这么大,遇过难相处的人也不算少,还从没这么不被待见过。

看来宗柏的确是个很谨慎的人,陈冰朱静门口把守应该也是他安排的,可是这不是就更突显了珠宝刚才的猜测了么?

一个办事这么仔细周全的人,怎么会忽略这么重要的身世调查呢?就好比我这小本生意的人,也知道做喜帕时要问问新人岁数生肖之类的啊?

难道,从头到尾,云清都是云娘一厢情愿想像出来的?她只是一个虚无的替罪羔羊?

一到厨院,就看到夏夏在厨房门口等我,挎着个篮子,见到我就迎了上来,笑眯眯道:“飞姐,大宝哥哥给我们带了好些点心,赶紧趁热回去让海漂哥哥尝几个,他也喜欢吃呢。”说罢欢喜地轻掀篮巾,偷偷欣赏着里头的点心。

大宝表情复杂地站在一边,看着我道:“飞姐要走了啊?”

我笑了笑,余光看了看还跟在身后的宗柏,心里并不轻松,道:“是啊,天要暗了,我们也打扰半天了呢。”

大宝依依不舍道:“那,我送送飞姐跟夏夏吧,一路上就你们两人,好怕的呢。”

宗柏一口回绝道:“我会送两位回去,黄小爷不用担心——两位可以走了吧?”

好生硬的赶客,好无情的拒绝。

黄大宝扁着嘴退默默地回到门边,好像早就习惯了顺从,大大的个子,小鸟依人地看着我们。

我点了点头,不想再这么不被待见,拉着夏夏道:“快走吧,再晚天要黑了。”

夏夏倒也干脆,对大宝挥挥手潇洒道:“那就先走了,改明再来。”

大宝捏着手指,大眼扑烁地倚在门口目送我们。

我与夏夏手挽手从衙院出来,门口陈冰与朱静仍在。

朱静先看到的我,但他却没跟我打招呼,而是双眼放了空假装没有注意到我,对我身边的宗柏低下头,恭敬地叫了声大人。

倒是陈冰,对我笑眯眯道:“燕姑娘慢走。”

我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朱静,这个家伙,又开始跟我装不认识!

奇怪的朱静,以后不想理他了,哼!我突然冒出半肚子的气。

不过仔细一想,又觉得有点怪,宗柏应该是有官阶的人,而且官阶不低,为什么桀骜不训的朱静对他这么恭敬,但是深谙事世的陈冰却好像并不放在心上呢?

我们走了一小段,夏夏有点不自在,轻声问我:“飞姐,雀儿爹爹一定要跟着我们吗?”

我轻扭了扭脖子,余光仍能看到身后不远处的宗柏,像棵会移动的树一样威武又古板。

我也不知道宗柏干嘛要跟着我们,他远可以让朱静或者陈冰来送我们么,只得道:“可能是怕天黑了我们两个人回去害怕吧。你知道,云娘一直都很客气的。”

夏夏道:“可是,这样我心里也有点发毛唉……不过也不知道云娘怎么样了,你说这宴,为什么要请黑叔叔啊?他真是病得不轻,你看,就闯祸了吧?”

我心中酸涩难受,想起黑叔叔脸上那狰狞疯狂的笑容,还有云娘安然释怀的闭眼……

云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宁愿相信她所说的故事都是真的,尽管——尽管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完美,但也足够让我心安——

唉,我怎么变成了一个心事重重的人了呢?有心事的感觉真不舒服。

“也不知道现在黑叔叔哪去了,他呀一定自己也吓坏了——飞姐,呆会儿咱们要不要绕过去看看他回家没啊?”

也对,刚才乱成一堆之后,的确没见到黑叔叔,只知道他被黄老爷狠狠打了一掌,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恩,也好的。我想我们回到镇上了,宗柏应该就会回衙门了。”

夏夏点了点头,突然扭了扭头,看着路边道:“这西花原的故事,回去后飞姐一定得跟我好好说说,这里头,没鬼怪作祟吧?”

我意识到,我们又到了西花原,这里即使有鬼怪,也是严叔叔英年早逝的灵魂,他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多的梦想没来得及实现,凋零残败的花叶在刀风里破碎起舞,我仿佛能听到严叔叔爽朗的笑声,明亮的双眼里面落满了阳光……

第二五四章 若不是造化弄人

“飞姐,你怎么哭了?”夏夏伸手为我抹泪。

我才回过神,连忙擦了擦眼,道:“没……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曾在这里的一些时光,有些感慨。”

夏夏轻轻捏了捏我的手,温声轻语:“我知道,燕伯伯的骨灰就洒在这里。等过几天我们去订些好的香烛,好好地为他祭拜一下好么?原来寻了这么多年的人,其实一直在身边呢。”

我泪如雨下。

是啊,寻了这么多年的人,爹和严叔叔,一直静静地融身在这片土地之中,与我们紧紧相连着……

“唉,飞姐你这爱哭鬼,都过去好久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坚强哦?”夏夏拍着我的肩膀,俨然像我的姐姐。

而她却不知道,我心中的难受并不仅仅只是为我爹——

“燕姑娘。”

我后背一阵凉——

我连忙擦掉脸上的泪,转头看突然靠近我们的宗柏。

宗柏严肃地对夏夏道:“我有几句话要跟燕姑娘说。”

夏夏有点莫名其妙,因为实在想不出我与宗柏能有什么联系,但她还是很懂事地点了点头,道:“我得把点心趁着热带回家,那,飞姐就拜托宗伯伯了。”

宗柏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夏夏看了我一眼,道:“我在家等飞姐。”

我战战兢兢地目送走夏夏,看也不敢看宗柏——他肯定要训斥我与郑珠宝胡乱讨论关于云娘的事情了——郑珠宝是郑家千金,又是黄老爷的未来儿媳,他自然不会说她,但是我不一样……

宗柏盯着我,半天不说话。

我们的身后是凄凉的西花原,夕阳已被吞没无几,到处都是惨淡的灰暗。

我手脚冰冷,这种感觉像在等死。

“宗……宗大人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我硬着头皮打开话匣,要死还是快点死得好,等死的感觉最痛苦。

“宗大人一称,担当不起。”宗柏看着我,轻微地挑了挑眉。

这是什么表情?

是不屑?

嘲笑?

还是恐吓?

我咽了咽口水,压着乱颤的声调故作镇定道:“刚才……刚才我无心冒犯云——云夫人,我真的不想事情弄成这样,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我一定不会来赴这场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的确很抱歉,我不该知道爹失踪的真相,海漂在巷中跟燕错说得话,似乎就在验证今天发生的一切:

真相未必圆满,相反还可能引发另一场悲剧……

果然,悲剧发生了,纵使往事太痛心,也不应该用死来作代价啊……

“不用道歉什么。不管你赴不赴宴,要发生的谁也阻止不了。”宗柏压下眉毛,显得有点悲伤。

宗柏这是在安慰我么?我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他应该恨我们才是。

“夫人经常跟我提起你。”宗柏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无法解释的微笑,死气沉沉,绝望透彻。

“提起我?”

如果云娘向宗柏提起过我,那就证明她曾在子墟生活过,就是说,宗柏一直知道云娘是假的云清,也知道那些年她在外漂泊的事情——

那么,宗柏应该知道云清是不是真实存在的,这件事从头到尾,似乎也只有宗柏一个人能证明。可是他却保持着令人心寒的沉默,他为什么不帮云娘继续澄清呢?除非……除非根本没有什么好澄清的……

“如若不是造化弄人,也许在你襁褓中时,我还能有幸抱一抱……”宗柏看着我的眼神,变得很温柔。

我却有点毛骨悚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宗柏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宗……宗大人,您说的话,我不太懂……”我后退了几步,生怕他突然又变张脸孔,甚至是拿把刀出来捅我,让我给云娘陪葬之类的……我胆小又怕死,我也怕疼。

宗柏轻咬了咬牙,退了一步,道:“走吧。”

说实话,我有点害怕,走在宗柏的前面,时不时的就想回头看看,但又怕回头看到他凶恶的脸,或者他突然扑过来要掐我——所以我一边留心听着后面的动静,一边不停地加快脚步,我想要早点进镇,早点回家!

我跨进镇街,我紧崩着的神经松了大半,心想已经到镇上了,我可以借机让宗柏先回去了。再者要是真有什么事,我大声呼救好歹还是能招来几个人的。

我在心里编织语言,宗柏却抢先说了话:“到镇街了。我不多送了。”

我靠着街柱,侧看着他道:“恩,有劳宗大人了。”

“叫我宗柏吧。”宗柏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那怎么好,不如,我跟着上官大人叫您宗叔吧,好吗?”

宗柏愣了愣,双手握拳,健起的咬肌显示他在紧紧咬着牙关。

我怕得退了一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配这样称呼您,我还是叫您宗大人吧。”

宗柏此时却突然上前一步,我短促地尖叫了一声想逃——

但是——

宗柏却跪了下来,头深深叩在地上,闷声道:“宗柏是燕家的罪人,等夫人的事情解决完,宗柏来向您、向燕家请罪。”

啊——啊?

我愣了愣,完全没弄清楚状况。

“宗——宗磊人您在说什么——”

宗柏猛地叩了个头,起身飞奔离去。

这是……

我这该不会是害怕过度产生的幻觉吧?

我猛地搓了搓眼,宗柏的确已经不在了。

我目瞪口呆……

呆立了一会,我才意识到得赶紧回家,夏夏还在等着我呢。

一回到小院,就看到夏夏在院门口张望,见到我就笑了,道:“总算回来拉,再不回我就要出去找你了。”

我脑子里还在想着宗柏奇怪的反应,我是不是得学着像郑珠宝那样,不停地举一反三,将有关的事情都联系起来?但是,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啊!我连那个“一”都举不起来,还反个三呢?!

“飞姐怎么了?他们还没回来呢,”夏夏掺着我往厅里走。

“怎么还没回来?都好一会了,上哪去了?”我刚才也注意到,对院空无一人。

“谁知道呢,”夏夏将桌上药盅里的药倒出来,用纱布蕴了下药渣,再用棉布蘸着给我擦眼睛,气呼呼道,“倒是海漂哥哥和那家伙回来了,哼,早不煎药晚不煎药,非要我煎药给飞姐换的时候他来抢,幸亏飞姐的药量少,也不用多煎,不然我得等到半夜了。”

燕错在家?

我四处看了看,道:“那他们现在人呢?”

夏夏道:“海漂哥哥在给他弄耳朵的药呢。”

我笑笑道:“他的耳朵正在复原期,你就让让他么,我的眼睛早上晚上也不打紧,就是护理一下的事情。”

夏夏道:“反正就是气不过,飞姐你说,他是不是老天爷指派下来故意要气我的呀?”

“你呀,人家跟你抢你生气,不跟你抢了你又觉得人家故意要避开你,你说你是不是难伺候?”

“反正就是不管,看到他那张被冰水泼过一样的冷脸,我就——我就恨不得拿针扎他。”夏夏咬牙切齿。

我笑了笑,抑郁的心情总算好了点。

夏夏给我按着眼睛,讨好道:“飞姐,趁三哥还没回来搅局之前,你快好好跟我说说宴上的故事呀,我的心可痒了。”

“恩,好,那我跟你慢慢说说——不对,你怎么不问你的海漂哥哥,白给他带了这么点心啊?”

夏夏道:“海漂哥哥说,反正等飞姐你回来后还得再问一次,所以索性等你回来了,再让三哥他们一起说呢。”

“好吧,那我就把前面我知道的先说了,免得要等半天。”

炉火温暖,我闭着眼睛,仿佛看到故事的前半段,阳光明媚温和,兰花飘飞如雪,少年意气纷发,好美,好温馨,我几乎都能闻到兰花透过想像的空间传到我的鼻间,但是,天空的颜色慢慢地沉淀,起风了,下雨了,打雷了,惊慌失措的脸上挂着乌血般的泪。

说到八月十四,爹与云兰的打算时,夏夏竟还忍不住打趣我道:“哎呀呀,看来飞姐你不是无归嫁杏呀,而是燕伯伯一早就给你定好了,那这博哥哥——也就是我未来的飞姐夫,现在在何方呢?”

我并没有因为夏夏的轻松而变得愉快,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这个美好的约定未曾面世就随着那天的悲剧熄灭了,谁也不必当真,谁也不会记得。

夏夏见我面露悲色,也意识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小声问道:“我差点忘了,那,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接下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整件事情从云清找到云淡的那个晚上,一切都无法逆转了。

我愣神地想着严叔叔,想到心痛。

夏夏等急了,摧我道:“哎呀,飞姐你快说嘛,快说嘛,刚刚才说到重要处呢……”

我找着借口道:“接下来,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啊……才讲了一半,我就被大宝叫到你们对院去了——我也很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等他们回来了一定得好好问问——”

我将烫手山芋扔给了宋令箭他们,我也想知道,他们会给我补充什么样的结局。

这时院外响起韩三笑的哈欠声,夏夏马上欢快地跑了出去,清脆道:“三哥!三哥,你们回来就好了,你快来跟我们说说刚才……”

我起身拉着她道:“哎,夏夏,他们刚回来,先让他们休息一下么——”

宋令箭和韩三笑走了进来,他们给云娘诊完病就走了,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居然这么久才回来。这时海漂也从后院走了过来,微笑地看着他们。

第二五五章 谢谢你们的努力

我问韩三笑:“怎么样了?云娘好点没有?”

宋令箭已经走到檐下,转头反问我:“你的眼药换了没?”

“换了,换了。现在看得更清楚了。”我匆匆回答,仍旧盯着韩三笑,想要知道他的回答。

韩三笑点了点头,走到檐下,还故意撞了一下宋令箭,大摇大摆地坐了下去。

我明明听到宋令箭在云娘房前说的,云娘的情况并不乐观。

“刚才飞姐将听到的都跟我说了,接下去云娘还讲了什么?快点说来,憋了我半天,海漂哥哥就是说要等你们回来才说,真坏!”夏夏对着海漂皱了皱眉子。

海漂笑了笑,转头盯着我。

我有点心虚。

韩三笑皱眉盯着宋令箭:“后来发生的事情——”

“我走的时候,云娘刚好说到八月十四,爹就是那天失的踪,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黑叔叔疯了?严叔叔又哪里去了?”我追问,生怕他们漏了什么。

韩三笑抓了抓头,开始跟我说他们以为我不知道的、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那天,云娘等了你爹他们三个过来,三人一边商量事情一边要去你家吃团圆饭,走到半路的时候,云娘想起儿子还没有喝药,便又折了回去。你爹三人又突然收到消息,说山顶滚了块大石下来,压在半山腰的崖上,随时可能砸下去伤到人……”

我眼眶湿热,等着他们为我编织串通好的故事,若是以往,我该气愤,而今我心里只有暖暖的谢意。

韩三笑以为我全情投入,说得也很认真,绘声绘色,好像当年的事情的确就是这样的发生的:“他们三个人见时间还够,便转道去了半山腰推那石头,没想到那石头奇重无比,三人推得用力,石头突然一滚,你爹收不住力,随着那石头一起掉下了崖——”

我忍住颤抖,假装尽信,紧紧握着夏夏的手,生怕自己会流下泪来。

“当时情况危险,严父血抓住了他,黑俊再抓住了严父血,三人就这样坚持了一会儿,但是你知道,黑俊本不是什么习武之人,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他坚持不住,再抓不住你爹与严父血,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人掉了下去——”

我看着韩三笑手舞足蹈,眼里已经全是泪水,这就是他们想要为我编织的故事么?严叔叔没有遭受突如其来的死亡,黑叔叔也不是被严叔叔的死给吓疯的,我爹也不是因云清那针而掉落山崖的……

“掉下去后,你爹摔得重伤,被一对大夫父女救走。严父血则不知所踪。你爹恢复了很长的时间,醒来时记忆全无,后来便娶了恩人之女叶心,而后有了燕错。十六年前,他断断续续想起从前的事情,想起了你们,但他那时已有了新的家庭,无颜面再见你们,只能偶尔乔装出现,好见一见你们。而黑俊当时心怀愧疚,无法面对,就疯了。”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已全看不清韩三笑脸上的表情,这就是海漂说的,他们一直在努力的想要给我的大团圆结局。

宋令箭低垂着眼,空洞地看着院子某处。但我知道,这故事她一定也有份参与编造。

“那,云娘怎么样了?”夏夏不知道事发经过,所以还是很好奇。

“云氏姐妹其实都是误会,云清解释清楚后,便将原本属于云淡的一切还给了她,带着自己的老父亲隐居去了。云博认祖归宗,也得到了很好的医治。”

“那,以前的云博,是礼公子还是衍公子?”我想再次确定一下,虽然我知道,上官衍就是云清。

但韩三笑却给了我一个模棱两个的回答:“这——就得问云娘了。”

夏夏轻声道:“燕伯伯真可怜。”

韩三笑的眼神很悲伤。但我知道,他已经给了我们最容易接受的结局,真相,的确很残酷。

“爹爹的事情,再怎样都过去了。现在我知道他没有对不起娘,更没有抛弃我们,就也够了。不知他这十六年过得好不好?辛苦不辛苦?”我忧伤地回想着爹这十六年的生活,那个炊烟袅袅的黄昏,等在院中迎他回来的叶心脸上,悲伤又幸福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的样子。

韩三笑转过身去,也许也编不下去了吧,轻声道:“他有个好妻子,永远在家里等他回来,他必然是幸福的吧。”

好妻子?说得是叶心?还是我娘呢?

我娘不是个妻子,我知道。

我强打笑容道:“恩,那就好。燕错的娘亲是个很体贴细致的人呢,有一次我偷偷看过燕错晾晒着的那件长衫,好像是他娘亲手缝制的,是双面绣,绣得好细致,好精心,一定花了很长时间缝制的,这么有耐心这么手巧的人,在她的照顾之下,谁都会很周全的。”我的脑海里面,全是叶心温柔的脸。

“你怎么眼睛没好又干这种费眼神的事!你什么时候偷偷看的?”夏夏不满道。

“看看而已……上次针儿姑娘在时我说的那番话,他定然不会再原谅我,无论做什么,他都觉得是虚情假意罢了,我还是让着点他,尽量不要让他看到我,免得他生气……哎,宋令箭,他的耳朵有起色么?”我问宋令箭。

“具体要看他自己,起色也在最近了。”宋令箭叹了口气,我很少听她叹气。

“恩,能治就好。”

“刚才黄大宝突然在后院大闹,为了什么事?”韩三笑好奇地问我。

“哦,提起他与珠宝的婚事,害怕而已……他还只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一直说自己害怕成亲了就再也不能出来看我们,我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却怎么都不肯让我回前院,说一定要让我陪着。”前面半段是真的,后面半段,半真吧。

“恩。故事有了结尾,你可以安心休息了没?”宋令箭淡淡道。

我点了点头。

夏夏帮我抹着泪,扶我起身。

我对宋令箭道:“若是你们见到云娘,替我转告她,爹爹的事与她没有关系,我们一点也不怪她,让她放宽心养身体呢。”

“知道拉知道拉,飞姐,你怎么越来越罗索,像个老太婆似的呀……”夏夏咯咯笑着,扶我回了房间。

我心中堵得慌,感觉随时要窒息,夏夏扶我上了床,给我抹干净脸上的泪痕。

我听到院子里,宋令箭沉声道:“你撒谎的本事,可真是天下无敌了。”

韩三笑没搭腔,这谎话,他说着心里也难受吧。

海漂柔声道:“曹先生还恨着三哥么?”

没人回答。

曹先生?曹南么?他为什么要恨三哥,虽说他们见面就抬杠,但恨也不至于。但是,今天散宴时,我看到曹南离去前的眼神之中,的确有怨。他们发生什么事了?

“刚给燕错抹了药,他的耳朵似乎有了起色,令去看看吧。”

脚步声穿过小厅,往后院走去。

夏夏轻声道:“还是海漂哥哥有办法,真能让那牛脾气乖乖喝药治耳朵。”

“我想睡会,你自己玩去吧。”我怕又流泪弄湿了夏夏给我擦好的脸,忍住哭腔小声道。

夏夏给我掩了掩被子,道:“恩,那飞姐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我就在院子里头,哪也不去。”

我背过身去,本想多感怀一下,或者想等宋令箭出来了好好问下燕错的情况,没想到一下就睡着了。

也不知一觉无梦睡了多久,外头响起谈话声,朦朦胧胧地听了一会儿,宋令箭的声音特别清楚,像是能穿透砖墙直达我的双耳一般。

“黄老爷大驾光临,所谓何事?”宋令箭难得这么有礼貌。

黄老爷怎么来了?不会是来问罪的吧?

“宋姑娘这么快就诊好病了?”黄老爷的语调还算柔和,看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是黄老爷赶得巧。有事么?”

黄善柔的语气变得严峻,道:“我突然想起来,云嫂中毒前一天,曾给了我这个东西,她千叮万嘱,说万一阿衍病情恶化无处医治,可以用这里面的东西——现下云嫂自身难保,想请宋姑娘来看看这里面的东西能不能救她一命。”

云娘自己无心恋世,却还为自己的孩子们事事操心。

我立马一个清醒,鞋子也不顾得穿,往窗口奔去。

我想看看云娘留给黄老爷的救命的东西是什么。

刚睡醒,眼睛还有点模糊,天也已经黑全,还好他们现在都在院中,我能清楚看到他们。

宋令箭此时逆着灯光,我看不太清楚宋令箭手里拿的东西,只知道很小,像是一小截的火折子。

黄老爷紧张地盯着宋令箭,他的须髯此时与黑夜同色,唯剩那眉眼与鼻,像是我爹踏着晚更回到了我们身边。

“怎么样?是否是药丸之类的东西?”黄老爷开口说话,语声严肃中带些尔雅,与我爹豪气爽朗的语调全不一样。

宋令箭摇了摇头,将东西还给了黄老爷:“里面的东西对云娘已起不了作用。不仅如此,我还多说一句,这东西存得太久,已有腐质之兆,还是不要轻易用得好。”

黄善柔轻叹了品气,拿捏着手里这东西。

“上官衍看起来身体不错,怎么他患有什么旧疾么?”宋令箭像是很随意地问了一句。也对,我知道上官衍有寒疾,但他们不一定知道——没想到,我还能知道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黄老爷盯了一会宋令箭,道:“他少时跟着云嫂四处辗转,先天不足,后天又多遭变节,虚寒入体堪忧,带回府时命悬一线,后来得高人救治,才慢慢转危为安。”

宋令箭转头看,往檐下看了看。在看什么呢?

“阿衍并不是你们所想之人。他回府后卧病数月,醒来时意识模糊了许久——他所有的记忆,是他病醒后重新开始的。”

“他失忆了?”

问话的,是韩三笑。原来这家伙没走,正在檐下呆着呢。

“这样岂不更好么,重新来过也更简单。”黄老爷道。

听黄老爷这样讲,看来他知道所有事情,这么多年,他也帮着隐瞒了——但是,为什么他与云娘的关系这么要好?要好到云娘会将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他?

第二五六章 血华已锈命难续

“云娘现在怎样了?”海漂也在檐下。

“宋姑娘走后,一直是那样。再不找到救治拔毒之法,怕是——你真的再无方法么?”黄老爷的总是冷峻的脸上,此时带着些乞求。

宋令箭简明扼要道:“没有。”

黄老爷像是很失望,又杂带着些怒气,抬道道了声“告辞”,马上转身走了。

云娘的毒,真的没法子医了么?

宋令箭静静目送黄老爷,一动不动。

此时海漂走上前几步,转头——

我紧张地往后躲了躲,以为他发现我了。

“令,燕夫人。”海漂道。

还好,原来是在看楼上的娘。怎么娘有动静?

我悄悄往外看,海漂与宋令箭双双抬着头,海漂轻轻笑了笑,碧绿的眼里流着温暖的灯光,他指了指自己的耳边,道:“燕夫人,你的珠钗……”好像是在示意我娘珠钗没有戴好。

娘莫名其妙地呢喃了一句:“是他早了?抑或是我迟了?”

随后我听到了关窗的声音。

海漂轻眯了眯眼,仍旧抬头看着,道:“你有没有发觉,燕夫人每个月二十都会簪那枝珠钗?”

宋令箭皱了皱眉。

海漂继续道:“我见过燕夫人好多次,她经常站在侧窗看着我们的院子。她平时简发素服,似乎独爱这只珠钗。每个月二十都会戴在髻间——每个月的二十,她都会认真地着妆一番,好像这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

宋令箭淡淡一笑,轻声道:“或许每个月的二十号,她都以为自己有一场重要的约会要赶赴。”

两人此时转头相视一笑,那画面很美好。

约会?什么约会?娘与谁有约会么?

二十号?

二十号有什么异常么?我竟没有什么感觉——每个月每一天,都很平常。

“她一直在等着有天能想起他,而他却再也没有机会了。”檐下椅子吱牙一声,韩三笑低声道。

海漂奇怪道:“怎么燕夫人记不得了么?难道她也与我一般,忘记从前的事了么?”

又没人回答。

“云娘的情况,再多一根云针也救不了么?”坐椅吱牙一声,韩三笑可能又坐了回去,这问题显然是问宋令箭的。

宋令箭道:“吸不了血华,再多十根也没用。”

血华?又一个新的我没听过的名词。

云针又是什么?云清云淡都姓云,难道这云针,就是云清用的杀死严叔叔的针么?那么邪恶的针,居然会有这么好听的名字。

“云娘曾说,云清死在自己的手上,如同严父血。这根云针,是她从云清身上拔下来的吧?”韩三笑悠悠道。

果然是,但是云针不是已经扎在了严叔叔身上了么,怎么云清身上也还有?云针不只一根?

宋令箭皱了个眉,似乎有些想不明白。

韩三笑已经问了出来:“你不是说血华可长存在云针之中么,怎么还会变质?”

宋令箭有点迷惑,像是在乱絮之中抽细丝一样:“这根云针里的血华并不鲜红,而有种陈旧的铁锈之色……”

“什么意思?”

“就是说,云清的血气,并没有正常人如严父血这般干净有力——”

“血华的颜色,会因为人的身体健康情况而有色差?”韩三笑像是要笑出来了。

他们说的,我是一点都没明白,不过云针跟血华,应该是联系在一起的。

“云清的血华有颓败之色,云淡也曾奇怪,她锦衣玉食竟然老得很快——云清可能得过什么重病,或者身上带着毒——”宋令箭紧紧皱了个眉,像是不愿再讨论这个问题了。

韩三笑道:“总觉得,云娘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没说完。云清是怎么死的?她们在山上又发生了什么?……”

看来他们也发现了。

海漂静静道:“也许她不想再回忆那些事情,把那些她不愿意再拿来伤害别人的秘密,与她一起带到棺材里去。”

韩三笑长长地恩了一声,对于海漂这番注解,也只能表示认同,又问宋令箭:“你真的没法子了么?”

宋令箭皱了皱眉,这次的皱眉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刚才黄老爷也这么问过,现在又是韩三笑。其实不仅是韩三笑,连我也想认真地问问她。

不过还好韩三笑先问了,结果就成了宋令箭的箭靶子,她瞪着他道:“怎么你觉得我应该有么?”

我呼了口凉气,还好我没问。

韩三笑却不知死活道:“你们这些从医的,不都藏着一手么?说无药可救,然后又出个什么奇难的药方子,要各种天下难找的药引之类的……”

宋令箭的脸已经黑了,我真想冲出去打韩三笑的嘴,他是瞎的吗?看不见宋令箭脸上的表情吗?!

但他却还是不刨不休,翻着眼珠子问道:“到底有没有啊?你倒是给他们点希望也好,别让他们看着云娘等死啊……”

宋令箭冷冷一笑,看得出来已经游走在发怒的边缘了:“你真是好笑,你觉得有,你自己去找好了。”

韩三笑嘀咕道:“人家也是关心一下么,那么凶干嘛。”

宋令箭狠道:“我不是大夫,没悬壶济世的已任!——是我欠了她人命似的,个个都来问!”

“生死攸关,你别说这么刺人的话么。”韩三笑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好像还在捉摸着怎么去掏宋令箭的绝活。

“别人的生死攸关,与我何干?!”宋令箭说了句很无情的话,我觉得她是真的被激怒了才会这样说。

我能体会宋令箭的心情,当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的希望放在她身上,好像她自然而然地就背负了许多责任一样,救得好是应该,救不好是不该,谁也不会问她愿意不愿意,或者会不会。

“喂,这话过份了。”韩三笑像是从椅子跳了起来,弄得椅子吱牙大叫。他快步蹿到院子里,只见他叉着腰气势汹汹道,“别人的性命或许对你没什么,但你能将心比心感受那亲者逝去的痛苦吧?尤其是你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生命一点点地流失……”

这个家伙,居然能说出这么正义凛然的话,而且是对宋令箭。

宋令箭狠狠瞪着他,逼近几步,她浑身像是缠绕出黑暗的漫丝,缠得房中的我都透不过气来,韩三笑连退几步,屏住呼吸鼓起了嘴。

“有劳你提醒,不过我没有那么多亲者可以逝去,所以不用再体验那种心情了。”宋令箭眯起眼——

我的心一寒,想起了十一郎——

它靠在宋令箭身上死去的样子,那天的海风杂夹着的血腥味,我至今想来都一阵心痛,宋令箭何尝不是真真切切地体会过那种无力的感觉呢?

枉她一身医术,却救不了陪伴自己多年的十一郎,那别人的性命对她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也许就是无力救治十一郎,才加重了她自我封闭的决心,不愿出手救任何人。

“喂……”韩三笑直起身子,一脸的懊丧,十一郎的死是宋令箭的致命机关,谁提起来谁就中箭成刺猬。

我忙推开窗户救场,假装刚被吵醒般揉了揉眼睛,打圆场道:“你们又在斗什么嘴呢?我听到好像还有别人的声音,是不是有客人来了?”

韩三笑一脸获救的表情。

“哦,没有。黄老爷来问了下云娘的病情而已,把你吵醒了么?”海漂微笑看着我,也在转移着院中冰冷的话题。

“恩。”我看了看宋令箭,完全没有应该我的询问而缓解脸色,“你们真的吵架拉?宋令箭,是不是这个破嘴韩三笑又惹你生气拉?”

宋令箭收回狠瞪韩三笑的眼,冷淡道:“我上山几天,有事让夏夏来找我。”

“大冷天的,还上山干……”

宋令箭已经转身走了。

我瞪着韩三笑:“你说了什么了你?这天气还气得宋令箭上山去!她冬天从来不上山的,不管,你快去道歉,把她哄下来!”

韩三笑闷声闷气地叹了口:“知道了知道了。我饿了,先起来煮饭吧。”

我狠狠哼了他一声,真是个没事爱找事的人!我用力关上窗,回床边穿鞋子去了。

韩三笑小声嘀咕道:“越来越难讲话,动不动就上山,脾气差得没药救,发给谁看啊……哎,你也别自嘲了,别自嘲了,她没有怪你的意思,只不过过不了自己的心而已。”

我停下动作,认真听着,后半句是韩三笑对海漂说的。

我也隐隐感觉到,宋令箭一直将十一郎的死怪在海漂身上,她曾还想杀掉海漂来为十一郎偿命。但海漂也很无辜不是吗?莫名其妙就背上了这样的罪责。

海漂道:“我懂。”

“你懂什么?”

“三哥是什么意思,我就懂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怎么没懂?

“哦,懂就好。就怕你要怪我挑拨离间。”

海漂语声温和道:“山上久未居住,想是很多要打扫。我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小玉——你要一道来么?”

小玉?孟无来了?

厅里脚步声响了起来,去了院中与他会合。

对了,海漂叫的这小玉不是孟无的那个小玉,而是燕错。只有他一个人叫燕错小玉,燕错曾名燕暖玉,他娘也喜欢叫他小玉。

“飞姐,我们也上山了,晚饭不必算上我们。”海漂在外道。

我穿好鞋跑出去,两人已经走了。

韩三笑拉着我,一脸没他事的表情道:“去哪呢?快做饭去呀,我要出更了唉!”

我没好气道:“做什么做,就剩咱们三,吃个屁。你自己去举杯楼买包子吃去,省得我热锅热半天才三个人的菜。”要不是他这损嘴,宋令箭就会不气上山,就不会一下只剩我们了。

韩三笑气呼呼道:“不能这样啊,对别人都是好言软语,对我就换副嘴脸啊!我也是人啊,而且!而且我也是有交月钱的——”

我扭头瞪他,把宋令箭那蒙的气全撒他身上:“你都多久没交月钱了?先别说这个月的,前半年的你什么时候给我补——”

说没说完,韩三笑已经没影了。

第二五七章 误恨已尽憾作别

我站着气了一会儿,这家伙就一天到晚的气我。

夏夏出来奇怪道:“怎么都没人了?我正想去举杯楼让小驴哥送几个菜来呢。”

我扭头一看,夏夏正穿着黑色小衫,辫子尾处绑了个白色小带,黑色将她的身形衬显得更加修长了。

我习惯了夏夏总是穿碧着彩,这么素暗的打扮还真是别扭,奇怪道:“你怎么穿了这么一身?”

夏夏瞪着我,有些失望道:“飞姐不记得拉?明天就是连姨的头七天,我正想跟飞姐说,今天晚上我想去陪黎姐姐守夜,她一个人我有点担心呢。”

我愣了愣,这几天事太乱,作息又不稳,我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先别说头七,我连黎雪都没再去看过!

我懊恼地拍着额头道:“哎,我真糊涂——你等等我,我也一起去!”

夏夏道:“算了吧,我去就好了。头七前一夜,又阴又寒的,飞姐这样的体质,去了也不适合,添给黎姐姐添难受。”

夏夏说得没错,可是我听着却难受,亏我还自诩曾是黎雪最好的朋友……

我咬了咬唇,心闷道:“那我去看看她总可以吧?明天头七,我一定会去的。”

夏夏点了点头,道:“那飞姐你先慢慢准备吧,我先去举杯楼打点些菜让小驴哥送来,宴上也没吃饱,半夜一定要饿的。打点好后我先去黎姐姐那,我答应了说酉时会去的,免得黎姐姐等。”

“恩,也好,你先去吧。”面对夏夏的仔细周到,我这个做姐的实在很羞愧。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收拾什么,本想等等小驴送菜点来,但一个人呆着实在焦得慌,只好掩了门,往连家走去。

也不知道是我脚程快了,抑或是海漂燕错两人走得太慢,我竟在巷子的大分叉口未到的看见了他们,他们还在往村口的方向走,而我则是要拐向南口去连家了。

我寻思着要不要跟他们打声招呼——因为燕错在,所以我有点犹豫,怕又招来他不满的瞪视。

犹豫了一会儿,想想还是任他们去吧,天天都能见上面的人,也不差这个招呼。

我停了下来,想让他们先过分叉口,不过看着他俩走路的样子,还真是奇怪,分明只有两人在走,却隔得有点远,像是很生疏似的。

“怎么不讲话?你没有话跟我讲么?”海漂突然停了下来,扭头看着跟自己隔了一大个空位的燕错。

走得好好得怎么停下来了——我往巷边上躲了躲,不想打断他们的谈话。

燕错也停了下来,显得有点茫然,回答道:“我……”

海漂笑了笑,侧脸看他笑的样子可真迷人,高鼻深目,勾起嘴角一抹温柔,宋令箭怎么就老是狠心对他这么凶呢?

“你想离开了,是么?”

我一愣——

怎么?

什么?

离开?!

燕错?!

燕错也挺惊讶,飞快扭头看他,但又像想到什么似的拼命转走了。

海漂又笑,认真地侧过身子,直视着燕错:“别怕,我不会读心。我只是看你穿回了自己的衣裳,院中放置的用具都收了回去,鞋子又加了些补垫,才觉得你是决定要走的。”

是么?我又没注意到——可能刚才燕错出来的时候我没看到的原因,这下我看仔细了燕错身上的行头,的确像海漂说的这样,但即使我看到了,也不会将这身行头与“离开”扯在一起。

燕错看了看自己一身,失笑道:“想不到你的观察力还真好。”

燕错这话,难道海漂猜对了?

“离开这里,你想去哪里?”海漂没有挽留的话,反而冷静地问他。

燕错低下头,没有给出答案。

离开这里,燕错还能去哪?随着他的低头,我意识到他才十五岁,却像是活了三十五年,承受比我多上十倍的沧桑与痛苦。

如果不是命运弄人,兴许他仍是不懂事的孩子时,我是可以抱抱他、牵着他的手去巷尾买糖葫芦。那么,他会不会叫我声姐姐,会不会稚气地说要保护我呢?

我眼眶已经发热。

燕错抬头看了看巷上天,轻声道:“不知道。也许先回家,告诉我娘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关于你们,也关于……我爹……她听了之后,应该会很安慰。然后再出去闯闯,看看外面的世界……”

爹?这是我第一次听他提“爹”这个词——他是不是已经原谅了爹了?

“打算什么时候走?”

燕错迟疑了一下,没有给出归期。

“留人的话我不会说,但其实你不必要走的。”海漂叹了口气——我也松了口气,他终于挽留了,海漂一句话,抵过我百句,或许我越留,燕错越要走。

燕错已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悔痛,转过脸,虽尽量压抑自己情感,却还是压不住那颤抖的声音,我看到他总是暴怒冰冷的眼中潮湿一片,和着烛光像是夜色中泉水无声流淌:“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错的人是他。但到头来,错的人,是我……”

“所以,我们一直被我们自己的感知迷惑,被自己的酸甜苦辣欺骗,不是么?”海漂包容道。

“有一件事情,走之前我,我一定要亲口问你。”燕错闭了闭眼,收起悲容认真道。

“你问。”

“你想起了多少从前的事情?”

我瞪大了眼睛——海漂记起以前的事了?

海漂沉默了一会,淡淡看着前方,开始往前走,声音越来越遥远:“原本我也很执着,害怕重复你爹的悲剧。但是就在昨天,我突然明白过来,回忆过去,执着得失,何不拥有现在。我觉得现在的生活足够好,过去的生活再好,过去的人再爱,都不再属于我。”

“你能记起你过去是什么样子么?住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燕错追问。

“都不再重要了。我懂你所担心的,但若是你自己都要离开,又何必管我今后是留是去……”

两人身影越来越小,像是慢慢被夜色吞没。

我瑟瑟发抖,我从没想过燕错会离开,我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消除芥蒂,甚至还有可能重塑亲情,但是他根本就没有想过停留,这里对于他,一旦没有了复仇的意义,便什么都不是……

而海漂,他心中的过去已经越来越完整,他却可以视而不见,拥着现在的孤独与我们在一起,做宋令箭的影子。

这才是最大的智慧?最狠心的割舍么?

我始终学不会像他那样,淡然看待得到与失去,我想燕错留下,希望能一家人在一起,同时我还自私地希望海漂不要记起任何事,只想他如当初一样,有着简单干净的笑容,他会总与宋令箭形影不离,微笑包容地看着她做任何常人无法忍受的事情。月色下他们一前一后的站姿很美,美得好像月亮与太阳同时掉落在了人间,那是一幅永恒的画,让我温暖感动。

一路惆怅。

燕错真的会走吗?他会以什么方式离开?是不是哪个早间起来,就再没了他的踪迹,房间整齐干净,像是从来都没住过这个人一般?还是他会稍微有点情感地写封离信,哪怕只是了了数语,都算是一个交待?

要怎么才能留下他?哪怕机会很渺茫,我都想试一试,或许——多留一段时间——半年、或者几个月——

燕错,你别就这样离开,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去找你……

我一边抹泪,一边想着各着办法,除了海漂,也许谁都不愿燕错留下,当时我留他在家就已经招来很多反对,就连平时最顺着我支持我的夏夏,恐怕都会暗中拍手叫好吧——

也许只有一个人——郑珠宝——

对,珠宝可能会帮我,她是唯一一个知道我家中情况但却能很贴心地照顾到每个人感受的人,不过她大婚在即,一定有许多事情烦心,我再拿这些事情去麻烦她会不会不妥呢?

我正胡乱想着,看到前面昏暗处突然闪出一对碧绿的光——

好熟悉的感觉,我竟愣在了原地,晃忽间以为时光倒流了——

“燕老板?”昏暗中有人叫了我。

我回过神看了看站在铺门口的人,何其真?但是真正让我惊讶的是他身后跟着的那只与十一郎酷似的狼犬。

“是……是二蛋吗?”我弱弱叫了一声,除了十一郎与二蛋,这镇上再无这样的狼犬。

话又说回来,自从那次二蛋跟我上山找宋令箭他们后,我就几乎没怎么见到它了,韩三笑那家伙回来后也从没把它放心上,一个自己都养活得凑合的人,哪会去照料别人,不知道它天天都上哪野去了。

何其真向我走了几步,笑道:“燕老板,好久不见。”

沿街灯笼的烛光下,包裹出何其真非常英俊的脸。

可能是太久没见了,抑或是很少晚上见到他,总感觉这次的何其真与以往的不太一样。

我顾不上欣赏他俊雅的脸,看着他身边跟着的二蛋道:“它是二蛋么?二蛋——你不认识我了?”

二蛋静静地盯着我。

它小的时候经常张牙舞爪地对任何靠近它的人,疵着牙厥着后腿,随时要扑咬别人——现在长大了反而静默了,长长的须发,*无比的脸面。但这种静默有种无声的肃杀感,让人望而生畏,跟十一郎一样。

何其真低头看了看二蛋,笑道:“原来郎儿有个这么讨巧的名字——郎儿不识得燕老板了么?”

二蛋盯着我许久,总算像是记起来了,摇了摇尾巴,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

第二五八章 世上再无何夫人

“好久不见,都长这么大了——”我轻轻将手放在二蛋头上,他的毛发与十一郎的一样,长而微刺,但是梳理得很好,可见何其真也是懂得养它的,至少知道它的毛发需要经常梳理,不然这么长的毛发一段时间不梳理,马上就会结成一团。

好久没有这种感觉,才突然觉得羞愧,我总说宋令箭无情,但我知道她一定时常想念十一郎,而我呢?总说自己对它好,却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它、去它的坟前看一看了。

以前隔三差五的,宋令箭就会坐在院中给十一郎梳毛,有时候还会因为十一郎那些缠得太结而梳不开的毛团而低声骂它,十一郎则乖乖地将头扑在她膝盖上,一脸享受地折动着耳朵,有时候甚至会呼呼大睡。

我记得我曾偷偷拿着梳子要给十一郎梳,免得它总被宋令箭骂,它却跑跳着不愿乖乖让我梳,我想,他应该能感觉到宋令箭给他梳毛时流露出来的温柔与关心吧?

何其真看着二蛋与我,道:“既然燕老板来找郎儿了,那便带他回家好生照顾吧。”

我解释道:“哦,其实二蛋也不是我的,确切来说,它是韩三笑的,二蛋这损名也是他给起的。韩三笑夜里走更白天睡觉,经常顾不上他,谢谢何掌柜,把它照顾得这么好。”

二蛋起身,回到了何其真身后,它低着头,一副很顺从的样子,好像对他来说,何其真才是真正的主人。

我有点失落,二蛋毕竟不是十一郎,十一郎除了宋令箭与我,谁都不能靠近。难怪当时韩三笑送二蛋给宋令箭时,她令我不解地大发雷霆。

韩三笑说得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代替掉任何一样东西,旁人认为的可以取代,对于宋令箭来说,是一种亵渎。

“许是太久没处,生疏了。不管是人还是狼犬,都只知近邻,哪知远亲呢?”何其真这样解释道。

我笑了笑道:“也许吧——哦,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仍欠他三枝簪子钱的事,掏着包袋道,“上次从翠阁拿走走的那三枝簪子,钱还没给呢。小何说何老板你还没定价,不知道价格,我怕一还回去簪子就被别人买走,就先拿走了,来翠阁找过几次,都没碰上你——多少银子我给你?”

何其真带着笑,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我外出一段时间,未曾想燕老板家中出了许多事情——”他顿了顿,双眼迷离微眯,带着一脸的歉意道,“令尊的事,我也很遗憾,逝者已矣,节安顺便。这三枝簪子就当是何某人送给燕老板的薄礼,也算是对令尊的敬送之意吧。”

“那不行——”

何其真很认真,道:“送出之物,没有取回之理。对了,那只碧玉簪子可符合宋姑娘的心意?”

我顿了顿,才想起来那簪子放在我抽屉很久了,竟然一直都忘记给宋令箭了,可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吧。

我笑道:“还没给她,不过我想她应该会喜欢。”

何其真点点道:“恩,若是不合意,可以退回来,下次走货我再留意看看。”

我点了点头,真心道:“有心了。何老板你人真好。”

何其真挑了挑眉,温柔地笑了:“燕老板突然夸赞我,倒是让我措手不及呢。”

我笑道:“真心话就不必委婉说了。”

何其真心地好相貌英俊,为什么一把年纪了就是不娶个夫人呢?虽然早过而立之年,但以他的条件,年轻的姑娘还是愿意嫁给他的。他不像莫掌柜那样玩心重,一看就是个稳重成熟的人,所以每次看到他我都会有这个疑问。

一想觉得也挺可笑,镇上好多人明明都是相识许多年,但真正又有几个是了解的?就连蔡大娘蔡大叔这些从小带着我长大的人,都有许多我不知道的秘密。

突然觉得,好像所有的人都知晓我的事情,看穿我的过去,但我对他们却永远只停留在我所能知道的那一面。

何其真见我不说话,问道:“夜风寒冷,燕老板逗留街巷还有事情么?”

我应道:“哦,我还要去个地方——”但是冰冷的连家和黎雪的悲容,我却畏惧得不敢去见。

何其真也没有走的意思,站在店门口,也不知道他是要去店里巡看一下,抑或是刚从店里出来,他很有风度地等我先走。

我勉强地扯起笑容,客气道:“何老板有事的话先忙吧,我四处转转,就去了。”

何其真笑了笑,走上台阶,打开店门的锁,推开门道:“若是没想好去哪里,先进店来躲躲寒吧。正好我要清理些旧库,燕老板也可以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恩,也好。”

何其真走进了翠阁,起了灯,我跟了进去,屋内无风无露,的确暖和许多。

二蛋在门外没有跟进来,只是静静地守着,我对它招了招手道:“快进来呀,里头暖和。”

二蛋幽深的绿眼静静地看着我,好像对于它来说,我只是个顶多算个脸熟的路人。

何其真在柜桌那边收拾着,笑道:“郎儿本是寒地生物,最喜冬天,这料峭冬夜数它最喜欢,就让它在外头呆着凉快吧。”

他话音刚落,二蛋就转身跑了。

这二蛋跟我印象中那只爱睡觉又凶咧咧、爱跟韩三笑作对从来不听话的小崽子完全不一样了。

“由它去吧,累了便回来了。”何其真摆着柜上簪子道。

由它去吧,随它吧……这话以前宋令箭最爱说,十一郎出事的那一天,她也这么说过,谁会想到,这么一句心不在焉的话,竟成了终身的遗憾。

有些意外避免不了,但总觉得只要自己用心一点,是可以避免的。这就是对抗命运时最无力的一部分吧。

“来看看哪些喜欢的随便挑。”何其真指了指柜上的簪子,自己在一边打扫收拾些杂物。

我仔细看了看柜上簪子,倒都挺精致漂亮,何其真的眼光可真好,像是能猜中姑娘家的喜好似的。

我笑道:“都这么漂亮,都不知道挑哪个好了。”

何其真细致地折着手上的一叠纸,将它们小心地装入信封之中。

我笑了,虽然我不识字,但也知道那是什么,我为别人做喜绣时经常看到,是姑娘家的相亲之纸,上面写着姑娘的家世八字,专门拿来相亲对字用的,肯定是媒婆不死心,想做成何其真这冷媒。

我不禁想要打趣一下这风趣的掌柜,道:“何掌柜眼光这么高,这么多姑娘一个都没入眼么?”

何其真挑了挑眉,将信封放在柜底,笑道:“让燕老板见笑了。”

我认真道:“何掌柜喜欢什么样的倒是跟媒婆们说呀,省得她们一股脑儿地将适亲龄姑娘的纸儿都往你这送。”

何其真笑笑,没有回答。

我真的挺好奇的,接着道:“何掌柜你这么好的人,怎么一个打着光棍呢?这镇上的未嫁姑娘,一半想嫁给莫掌柜,另一半呀,怕是都想当翠阁的夫人呢,就真没一个喜欢的么?”

何其真摇了摇头,叠着双腿,倚在柜椅上笑看着我。

“那现在不喜欢,以前呢?有喜欢什么姑娘么?”我对这个温雅英雄的掌柜突然很感兴趣,我也想知道别人有着什么样的过去。

何其真眯了眯眼,缓慢地点了点头,认真回答我:“有。”

我笑道:“原来是心里早有人了——可真好奇,是什么样的姑娘呢?”

何其真捡了柜上一簪子,捏在指间把玩着,给了四个字:“独一无二。”

“这么好的姑娘,怎么没娶来呢?”

何其真道:“娶了。”

我咋舌,何其真原来有夫人了,怎么没见过呢?

“那何夫人……”

“这世上,再也没有何夫人了。”何其真眼一眯,目光发直地看着烛光。

烛火哧的一声暗了下去,像是被水浇打了一样。

我有点毛骨悚然,也不敢问这何夫人怎么了,本来只想起个暖心点的话题,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何其真曾娶过妻……

何其真眨了眨眼,烛火一下又旺了,照着阁中金玉闪闪,甚是辉煌。

我咽了咽口气,道:“对不起,我不该问……”

何其真勾着嘴角笑了,不带感情道:“没什么,缘起缘灭,人来人往,不过少了个独一无二,又如何?”

“少了独一无二,怎么会不如何呢……”我轻声道。

何其真叹了口气,转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不如何,又能如何呢?她在时,我能许她胜过弱水三千,她死了,所有的承诺随她共赴黄泉。”

“何夫人,死了?”我尽量轻地问道,生怕任何一个发重的音量都会令他心碎。

何其真点了点头,站起身,在阁上簪柜看着,摆着已经很整齐的簪镯:“她生在雪花纷飞昼,死在梨花漫舞时,仿佛一生都这样清透洁白,来去无痕。我这一生都在为她的幸福圆满铺阵设垫,却没能让她在闭上双眼时闻到她爱的梨花香。”

生在雪花纷飞昼——就是说,何夫人与我一样,都是深冬出生的,现在正是深冬,难道何夫人的生忌就在最近了?难怪最近何其真一直没在,原来……

何其真转头看了看我,笑了:“过去的事了,难得与人说说,燕老板听过作罢,不必与人说。”

我点了点头,保证道:“我不会说的。”

何其真笑笑。

我起身道:“我也该走了,天晚了。”

“没挑中喜欢的簪子么?”

我哪还有心思去挑,强笑道:“挑花眼了,改明儿我带着夏夏来好好挑——这就不打扰你了。”

何其真站在房间另头远远地看着我,眼睛弯弯笑得亲切:“恩,那燕老板慢走。”

我连忙往外走去,何其真也没来送,下了台阶,我忍不住转头看了看,何其真仍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一脸木然,也许正在追忆那一生清透洁白的何夫人。

我很内疚,好好的干嘛要提人家的伤心事呢?

没走几步,身后翠阁投在街上的灯光突然全都灭了——

我心一凉,扭头一看,整个翠阁黑乎乎一片,像是起了什么大风突然将阁中那么多烛火同时熄灭了一般——可是,明明一点风都没有……

不会是何夫人的阴魂……

我抬腿就跑!

第二五九章 重伤难治断同心

我跑出翠阁在的街没多久,突然听到远处“呜”的一声尖哨,扯得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我扭头向村口方向看去,一股淡淡的光在半空中化为烟尘熄灭。

什么声音?听着像是宋令箭曾经召唤十一郎的响哨,但又不是,难道是炮杖?都还没到过年呢,谁大晚上的在山腰上玩这个?

周围突然起了风,我裹了裹被吹开的氅襟,风吹散的长发突然缠住了我手上的什么东西,我用力扯了扯,咚的一声,手上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我低头看了看,竟是孟无送我的同心吟玉。

我蹲下身将它捡了起来,放在手上摇了摇,吟玉发出嘶哑的撞击声,与以往的环佩叮当声完全不一样,怎么回事?

捏在手里摸了好几圈,才发现吟玉居然摔出了一条裂痕。

我的心猛地纠了一下,这征兆太不祥了,这可是我与燕错的同脉相连的最好证据,它怎么就碎了?

难道它也感觉到燕错要离开这里么?

我难过地将吟玉放在包袋里面,也不知道能不能修得好,可能真的缘到尽头了吧。

我满心抑郁地向连家走去。

连家门口挂着白灯笼,灵堂对着院门,堂里黎雪跪地在烧着什么。

我敲了敲门,夏夏迎了出来,小声道:“飞姐怎么现在才到?还以为你不来了。”

我小声道:“路上耽搁了一会儿——”我斜身看了看黎雪,她好像一点都没有意识到有人来了,仍旧木然又机械地烧着手里的东西。

我鼻酸酸的,哽声问道:“她怎么样了?”

夏夏叹了口气,道:“就那样,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那经文她白天抄,晚上烧,一直这样没完没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连安慰的话都不敢说一句,生怕她突然就醒了,然后就崩溃了。”

我点了点头,轻轻走到灵堂,对着奠桌叩了头,也许是应了这凄冷的烛光和惨白的纸花,本没有那么悲伤的心突然尖利地痛起来。

少时光阴历历浮现,那时娇声细语的连姨转眼白发苍苍,垂垂见背了。未曾来得及尽孝,未曾多为她梳洗白发,就已经来不及了。

灵堂中坐了一会儿,我已经手冷脚麻,黎雪烧完手中经文,婉言让我回家。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来陪你,我——”我很懊丧。

黎雪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庄上事多,也带了白丧之殓,令弟身体也不好——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

黎雪抹了抹凹陷的眼眶,拂去扑在脸上的发丝,神情有些恍惚地看了一眼院门,道:“我去准备头七夜的东西。夏夏妹妹,燕飞,你们都回去吧,不用陪我。”

夏夏道:“恩,我送飞姐到巷口就回来。”

黎雪没有答话,像具没有灵魂的尸体,轻然地掀起白席去后堂了。

夏夏挽着我出来,相对无言地走到巷口。

我问道:“今天还有没来瞻拜的宾客么?”

夏夏道:“都来了,连走货回来的翠阁的何老板都来过,飞姐你是——你是最后一个……”

我想了想,那刚才好几次的,黎雪一直往院门看是为什么?我以为她在等未来瞻拜的宾客呢。

夏夏拍了拍我的手,贴心地安慰道:“别想这么多了,人老了总是要走的,连姨是去了更好的地方,我们都该为她高兴不是吗?”

我流了泪,夏夏话是这样说,眼角也有了泪光。

“辛苦你一晚,好好陪陪她,我……我早已没有资格……”

“别这样说啊,黎姐姐从来不怪你,刚才让你先回来,也是为着你的身体着想。她一直都将你当成她最好的朋友,真的。”

“恩。”我别过头去,泪如雨下。

别了夏夏,满满的悲伤令我忘了夜路的恐怖。

回到院子,灯烛皆起。

是谁回来了?

进到小厅,我轻声叫了几句:“是谁回来了?宋令箭?海漂?是不是韩三笑你又偷懒躲来偷吃了?”

没声音。反正总不可能是贼吧,谁偷东西还怕看不见会给自己点灯呢。

难道——难道是燕错?是他的话最好了,我可以趁机打探一下,哪怕委婉地留一下也好——

我向后院走去,拐过廊道,后院里站着个人,廊灯下他的身形很容易就能认出来。

“海漂?怎么一个人在院里?”我轻叫了一句。

海漂猛地转过身,碧绿深邃的眼里,全是泪水。

这悲容好不令我心碎,也好让我心慌。

出事了!

谁出事了?出什么事了?能惹海漂如此的,宋令箭吗?

我忙上前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飞姐,对不起……是我没有看好他……是我的错……”海漂茫然失措地向我道歉。

我心跳得很快,为什么要跟我道歉?一定发生了不好的事——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别吓我呀——”

“小玉他——他——”海漂紧抿着嘴,泪痕打沾他的睫毛,将泪痕割成两道。

“燕错?——燕错怎么了?!他——他在哪?”

燕错走了?就这样离开这里了?匆忙得连最后一面都吝于相见?

海漂转身看着燕错的房间——

房门微敞,内有灯光。

什么意思?

“燕错到底怎么了?海漂,你知道我胆小,你别吓我啊……”不好的预感疯狂地撞击着我的脑袋,我感觉脑里嗡嗡作响。

海漂只是盯着门,喃喃道:“令说会救他……令说不会让他死的——”

我感觉头重脚轻,拼命地冲进燕错的房间。

孤灯照床榻,我看到床上的燕错,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我扭头惊慌地问海漂:“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刚才他还好好好——他还好好的跟你出去的啊——”

海漂没有正视我的眼睛,也没有像以往那样温柔心疼地来扶我,只是空洞地盯着烛火投在地上的长影。

我咬牙站了起来,双腿仍旧发软,但还是走到了燕错床前,他的脸上浮现出只有死人才会有的苍白近灰的死寂之色,嘴唇乌青,就像前几天我看到的连姨一样——我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与温度。

“燕……燕错……”我颤抖着叫了一句。

燕错静静的,连病重中应有的皱眉都没有。

“燕错,你怎么了?你应应我,你睁眼看看我啊——”我慌了,从来没有哪刻像现在这样慌过,燕错——燕错,你不可以有事,我胡乱摸着燕错的手——

“啊——啊——”我猛地跌坐在了床阶上!

燕错的手臂冰冷无比,一股巨大的呕意涌上喉咙——

我干呕了几声,眼里全是泪水——

燕错的手臂错位得厉害,好像被扭过的麻花,明明我应该摸到的是他自然手掌向下的手背,但此刻看到的却是他的手掌反方向地扭拧过来朝上的!

“燕错,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啊!”我失声哭喊,失控又尽量节制地轻推着他。

乌红的血从他的鼻中流出,顺着脸代颊缓缓向耳根流去——

我全身的血,瞬间都冰冷了。

然后——

他的双眼——嘴角——双眼——都缓缓地开始流出乌红的血——

“啊!——啊!”我只听到自己无力的惊叫,像扯坏的布帛那样沙哑破碎,“救命啊!谁来救救燕错——救救我弟弟啊——”我完全不知道我在干什么,门呢?门在哪里?

“宋令箭!宋令箭!救命啊!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弟弟……救救燕错啊……”我嚎啕大哭地找着门,燕错半张脸都已经被乌血覆盖,浅色的枕巾上一片乌红,触目惊心得在掏我的心挖我的肺。

海漂紧紧扶住了我,用力将我抱在怀中,充满歉意地轻泣道:“飞姐……令会的,令会救他的……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出去的时候还好的……还好的啊!”我用力打着海漂,“你为什么不好好照顾他,他一直将你当大哥,为什么会这样啊……”

“是我的错,我的错……对不起……”海漂无力地责怪着自己。

我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站了起来,扑到燕错身边,擦去他脸上恐怖的乌血:“燕错,你不会有事的……就算我折寿十年二十年能换你不死,我都愿意我都愿意……我都还没听你叫声姐姐,你不能就这样离开的……你不能的……”

燕错的脸越来越灰暗,像个没有生命的布偶,那么乖顺地就靠在我的怀里。

“好好好,你要走,你不是要走吗,离开这个鬼地方,这个你恨不得一把火烧掉的地方——你还没有离开——你去哪里都可以,哪怕这辈子都不回来,哪怕这一生都恨着我,我都愿意——可是你别死,你别死啊!我求求你……啊!”

燕错一直在流血,刚擦过的淡红的脸上,七窍流血,那些血好像这些年他对我植种在心里的恨,浓烈得要将我淹没!

“我答应过爹,我要好好照顾你,你不能……你不能先我而去,不能够啊……燕错!燕错!”

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你对燕家的惩罚还不够吗?我只想要平静简单的日子,为什么还要诛加伤害,为什么?燕错纵使心中再多怨恨,也只不过个可怜的孩子,为什么不给他机会,不给他机会让他重新得到一些快乐,重新做个有价值的人?

“爹……你在天有灵,你救救燕错,你救救他……”我哭喊着的每一句都已经痛到喉咙如被刀割。

“他又开始流血了。”海漂突然轻声说了句。

我怕血,却能抱着燕错任他的血浸湿我的衣衫。

“救救他,我求你……”海漂软弱地哀求着。

这时我才意识到,他在跟别人说话——是宋令箭,一定是!

我像抓到了希望,梗着已经僵硬的脖子扭头看身后的两个人,宋令箭一袭黑衣,背着双手低着头,轻飘飘地站在那里。

“宋令箭……宋令箭我求你……我求你救救燕错……救救他……”我想起身去求她,哪怕跪地不起,都要讨得这份施舍。

可是我一动,我就听到自己的衣衫被血染湿发出的粘稠滋声,我的眼睛已经哭得发烫,看着宋令箭的黑衣都像是染了层血色……

宋令箭低着头往前走了几步,她手里抱着暖炉,微微抬头看了我一眼,她的脸很憔悴,泪水朦胧中我看不清她的眼神。

第二六零章 愿有起死回生手

“带她离开。”她摸了摸双眼,显得很疲倦。

我马上扯起血湿的衣衫,强撑着站起离开床榻,我想去碰宋令箭,想求她,又怕满手污血会弄脏她的衣衫,无助道:“求你……”

宋令箭低头看着暖炉对我不耐烦地挥了个手,炉里蕴着不灭的光。

“出去吧。”她轻轻走到床边,在燕错身边坐了下来。

我咬牙走了出去,海漂也黯然跟在我后面,我们都诚实地关上了门,将宋令箭所有医术的秘密留给她自己。

我一直捂着眼睛,想要把眼泪按回去,淡红滚烫也不能吓走我的伤痛,此时我已经有点哭不出来,只有眼泪在没完没了的流着,直到流干为止。

海漂为我解下血湿的衣氅,再解下自己的外衣,紧紧地将我圈在温暖的衣围之中,而他自己却只着了单衣,冷风中像也没有了冷暖的知觉。

我才像找了点理智回来,按着酸痛难当的眼睛抱歉道:“对不起……我刚才急疯了,我不该怪你……”

海漂紧紧地将满是乌血的衣氅捏在手里,原本总是温柔包容的脸上,线条突然像崩紧的箭弦,刚毅尖锐得充满了肃杀的气息。

好冷——

我猛地打了个寒战,竟然感觉十分害怕。

“若他有事,我绝不原谅他。”海漂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

“是谁?燕错为什么会受伤?发生了什么?”

海漂崩紧的脸松了松,轻声道:“我与他上山找令,碰上贼人偷弓,起了些争执——小玉为了保护我,为我挡了一掌……”

我又疑惑又怨恨:“偷弓?只不过是偷弓,求财而已啊!为什么要伤你们性命?为什么要下这么重的手?为什么?”

“是我……如果我不是执意要抢回令的弓,也不会惹得他下杀手……小玉本不用受难的,都是因为我……”

海漂满脸愧疚,我一点一点的清醒过来,才知道他已经用自己的方式在惩罚自己了——

我能理解燕错保护海漂的心,正如我愿意折寿换他性命一样,我们都有愿意拿命换命奋力去珍惜的人,燕错是热血男儿,他知思懂报,相反的,他若贪生怕死弃海漂不顾,才真正的令我失望。

“救你是他的选择,不关你的事……”我很难受,我想着如果换成受难的人是我,燕错会不会这样奋不顾身?

海漂紧紧抿着唇,深邃的眼中翻江倒海着令我害怕的深思。

“宋令箭会救他的,是不是?”

海漂担忧地看着烛光闪烁的门内,我乞求上苍能赋予宋令箭起死回生手,能将燕错安全带回到我身边。

我跪在地上,对着深深的夜空跪拜瞌头,我求你……

“当啷”!门内一声巨响!

海漂拍了拍门,急道:“令——令!”

没有响起宋令箭烦躁的赶人声。

“快进去看看!”我怕得全身发抖,宋令箭这么谨慎的人,很少发出这样的响声。

海漂推门而入,怔了怔,飞奔向内,一把抱起倒在地上的宋令箭,我看到他脸上心碎的表情,像是失去了最珍爱的东西,他手抚了抚宋令箭苍白的脸,痛苦地将她拥在了怀里。

我愣愣地盯着地上微光近灭的暖炉,就滚落在宋令箭不远的地方——

床上的燕错眼角嘴边全是干涸的血块,仍旧一脸死灰,他掉落在床榻边缘的手腕已经被宋令箭扭正回来,上面那个有着传奇色彩的扼腕扣,布满了乌红的铁锈……

我天眩地转,脑海中无数尖锐的哭声,最终无力无声地倒坐在了地上……

腕扣乌红铁锈无声地掉落,堆叠,随风化烟。

宋令箭虚弱地在他怀中吐气如丝,额头汗湿,紧闭的双眼睫毛湿翘,不知那是汗,或是泪。

海漂抱起宋令箭往外走,此刻对他来说燕错的生死、我的悲痛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他仍守住她。

我麻木地目送他们离开。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看到宋令箭这么软弱的一面,即使是十一郎死的那段时间,她都可以悲伤得那么坚强,她真的已经尽力了,我都快忘记了她每年冬天都会显得疲惫怕冷,韩三笑还我次嘲笑她是条平时横行冷血,一入冬就会将自己蜷缩在山洞最深处的毒蛇,但是,我却还要在她这么软弱的时刻,继续剥夺她仅存的温暖。

“宋令箭,对不起。”我哽咽道,也不知道她现在能否听得到。

海漂轻声道:“她不愿做的事,谁也勉强不了。即是心甘情愿,又何来抱歉——飞姐等她醒来,再问小玉伤势,好吗?”

我深低下头,算是歉意,也算是回答。

屋里只剩我一人。

这一年,我好像开始习惯了一个人去面对一些事情,不管身边的人有多么在乎你保护你,但总有一些时刻,他们会不在身边。只有这些时刻,你才能学会真正的成长。

我不知道费了多少勇气,才能走到燕错床边,我犹豫了很久,双手僵硬无感,无数次地伸到他脸前,又颤抖着收了回去。

是的,我不敢去探他的鼻息,我自己都要被自己的婆婆妈妈胆小怯懦给恶心到——我一直劝自己要坚强,但是我仍旧不敢。

最后我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离他不远,能看清烛光游走在他脸上的每一寸线条。

“是不是每次只有你无力再走了,我们才能安安静静的相处?我自私的想让你留下,想着各种办法不让你走,但我从来没想过是这样的方式……”我哑声轻诉,燕错你听得到吗?

我找着话题,想要驱赶心中的恐惧,燕错不会有事,他一定会醒来,一定会的,我要陪着他,让他知道我还在身边,他要继续恨我讨厌我,直到他心里的愤怒彻底平息为止。

“我……我跟你说说我小时候的事情吧……也对……你一定会没有兴趣……那……那,就说你知道的这些人吧,夏夏——还有安州——上次你不是说,说上官大人身边有人曾在安州谋事么,我还没有机会去问他,我害怕知道答案,我胆子小,我还想求着,哪天你愿意了帮我去问,如果有好的结果,我再告诉夏夏,让她好好开心开心,然后……然后我们再挑个天气特别特别好的日子,最好是春天,梨花跟山樱都开了,阳光打在身上暖暖的,晒出的被子都会带着阳光的香味,我们一起打包没有这么厚重的春衣,去安州看安州……也不知道他长成什么样了,高矮胖瘦,是老实巴交还是古怪滑头,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记不记得夏夏——”

燕错的眼角,又开始渗出乌红的血,若这只是泪该有多好——

我的心里像猛地落了一块石头,他还活着,但是却仍旧在苍白地流着血,就像他的生命也在一点点的流失。

我再说不出接下来的话,捂着嘴哭了起来。

屋外有人轻敲了下门,然后推门走了进来。

我擦了擦眼泪,来人直接经过我,带着一丝烛恍,轻飘飘地走到了燕错床边,如若仙女降世,素色白衣反衬烛光之晕,倾世容颜令人窒息。

“娘。”我站得有点措手不及,我以为会是海漂或者韩三笑,唯独想不到会是我娘。

娘将灯放在床边桌上,灯光交映她如水的目光,就连时间都忍不住停在此刻,以好好观赏她绝美的脸庞。

她冲我点了点头,悄然伸手,拈巾擦了擦燕错眼边的乌血。

“娘,你怎么来了?”我抹着乱七八糟的泪脸,躲到了烛光昏暗的床尾处。

娘侧头看了看我,轻声道:“我听见你哭了。”

我哭得很大声吗?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家里还有其他人……

“燕错他……”我吸了吸鼻子,心里根本不确定娘还记得不记得燕错。

娘仔仔细细地擦着燕错脸上的血痕,她好像从来都不会被我们的境遇给惊讶到,一切在她眼里,都平平淡淡,此刻燕错令人心痛的脸容,对她来说也只不过像是吃完饭躺在床上小寐,嘴边不小心沾了饭粒没有擦去一般。

她真的很美,美得每个动作都像是刻意编排过的,随便那么一皱眉,都能让人心碎。

“他真像四哥,不是吗?”娘笑了笑。

“你还记得他是谁吗?”我的眼里闪过微红,感觉眼疾又要发作了。

娘温柔地抚了抚燕错的脸,柔声道:“他们,就要来了。”

我一愣:“谁?”

娘又道:“时间,不多了。”

什么时间不多了?

娘,你能不能不要在这么认真又严肃的时刻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来添我的堵?!

“云兰她还好吗?”娘突然抬头盯着我,问了我一个让觉得不可思议的问题。

娘居然记得云兰?在云娘的回忆里头,似乎与我娘没有什么干涉,但是我娘原来一直知道有这么个人。

我追问道:“娘记得云兰?”

娘平静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焦急,飞快道:“前几天,她来找过我。”

前几天?娘记得的是哪个前几天?不会是十几年前的前几天吧?

我只能学着郑珠宝的方式,顺着娘的话问道:“她来找你干什么?”

娘道:“她来打听四哥的消信,十六年了,她与四哥一起消失,镇上猜测纷云,但我知道,绝不是他们所猜想的那样。”

我瞪大了眼睛——

娘难得这么思路清晰,居然能准确说出爹失踪的年数——

这么说,她说云兰找过她,的确是在几天前了!

云娘什么时候来找过我娘?我怎么不知道?

我急切地追问道:“娘一直都知道他们毫无越界之事——她是一个人来的吗?是几天前您记得吗?”

娘道:“当年四哥对他们母子照顾有加,有一半是我要求的。在我仍能记得清事情缘由的时刻,我求四哥为我们弥补当年的过失。我想告诉她这个秘密,宁愿她恨我们,也不要对我们心存愧欠,但是她已经离开了。”

“秘密?什么秘密?”

第二六一章 半世芳华半世劫

“上官博弃她另娶,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这一切也不是上官博能主宰操纵——乱世之中,能有多少的儿女情长可以尽如人意……”

我往前走了一步,感觉现在思路这么清晰这么正常的娘才让我最毛骨悚然,我瞪着她,不敢说话,生怕一说话就会打断她的片刻的清醒。

娘低头盯着燕错的脸,美丽的眼睛已经湿润一片:“旁人都说她疯了,但她不过是个为求不得舍不下而着迷的傻子而已。”

“娘,你在说谁?……”我又跟不上她的步伐了。

“临行前,她来送过我,”娘痴迷地看着烛火,好像在回忆那时的别离之景,“她从来没有哪刻会那般心平气和,她说,她有一个惊天猜测,却不能与别人说。她说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只不过是一盘棋,而举棋之手,神鬼难测。她让我们远走高飞,逃离被摆布的命运,我问她为何不走,她却说她困身于政,困心于爱,早已寸步难行。但是,最后我们谁都逃不了……逃不了……”

娘眼里浮现的恐惧,让我无比害怕。

她在害怕什么?

娘突然向我走了几步,紧紧拉住我的手,将我拉向床边,她那么瘦弱,力气却很大,她将我的手放在燕错的手上,紧紧握住,认真盯着我,眼里蔓延着的恐惧与幽伤让我窒息:“飞儿,带着你弟弟快逃,逃离摆布,离开这里——”

我不解道:“为什么要离开这里?这里很好啊,没有谁要摆布我们啊——”

娘突然闭上了嘴,她惊愕地低头,看着燕错手上的扼腕扣。

她认得这扣?

她松开了手,无力地退后了几步,喃声道:“太晚了……太晚了……”

“娘……”

娘又抚了抚燕错的额头,悲声道:“四哥放弃的一切,仍旧要燕家男儿重新扛起。这是燕家的诅咒……诅咒……”

又胡说什么诅咒——

我又开始头痛,每次娘的出现,都会令我心烦意乱,每次她来都只会雪上加霜,这次也一样。

“娘,我去找个大夫来给你看看好不好?”我快要被娘逼疯了。

娘退了一步,冷冷盯了我一眼,像是受到了侮辱,挺着腰板傲然走出了房间。

看着娘突然变化的脸,还有毫无章法的话,我又想起韩三笑那时的话,关于性格分裂的那段话。

兴许性格分裂的不是云娘,而是我娘。

我从来没有见她正常过——兴许只有这样的癔症,才使她能忘记爹爹不在的悲伤,能这样春夏秋冬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被世象打扰。

但是娘这样已经不是一两年的事情了,我出生后不久,似乎她就这样,有好多年她甚至都认不出我来。爹也知道她这毛病,为什么就是不带她去找个大夫来看看,任其病情没完没了的恶化呢?

但是这次娘的出现,让我知道了一些事情,比如当年爹对云娘的多加照顾,是他们共同的决定,比如,上官博与云娘的故事里面,还藏有其他的秘密,也许正是这个秘密不得而知,才使这个故事出了许多漏洞,会是什么呢?

我看着燕错仍旧如死灰般黯淡的脸,咬咬牙,将手放在他鼻下探了探。很微弱,但仍有气息。

我闭上眼深深呼了口气,才感觉自己好像又复活了。

我给燕错掩了掩被子,道:“姐姐去给你弄点热水,你必须好好活着。”

准备好了热水,我提了一壶到对院,院中只有海漂在起火烧碳,宋令箭的房门紧闭,可能已经回去休息了。

海漂接过我手里的热水,道:“谢谢飞姐,令还在休息。”

“你有看见韩三笑么?”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一直没出现?

海漂道:“三哥来过,受令所托,去给云娘送药了。”

我焦急道:“云娘的病不是——哦,她没事吧?”总算反应及时,我截了自己的话头,不是说云娘的病没得治了么?

海漂笑了笑,道:“令说最多只能稳几天,接下来的事情,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这个消息使得我心头的大石又重了许多。

“韩三笑知道燕错受伤的事了么?”我有些怨恨,他竟也不来看望一下。

海漂点了点头道:“小玉受伤时,他上山来看过了。他知道令会帮忙,所以便去衙门跑腿了。”

“他怎么会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知道,我永远都是最后一个才知道?

“小玉倒下前,放了亮哨,三哥应是闻声赶来。”

“亮哨?”我想起走在巷上时,山那头突然响起的亮哨声,还有淡淡发亮的烟火——我还以为是谁在山头玩炮仗……原来……原来是燕错受难时的呼救——

而我——我却连这点警觉都没有,我还总是怪别人有事不跟我说,有时候完全是因为我自己太笨了。

海漂端起一盆已经烧得火旺的热碳,道:“飞姐回去吧,我们还要等三哥的消息,等他回来交待妥了,我再去看小玉。”

我拉住海漂问道:“打伤燕错的贼人,你看见了吗?”

海漂突然紧紧地皱起了眉,咬了咬牙关,严肃冷峻的样子让我心一凉。

“天太暗,没看清。”

海漂在骗我。

我很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

他在掩饰什么?是谁要偷弓,甚至不惜伤人——宋令箭的那只弓,陈旧得像是随便一拉就会断掉,为什么有人会上山去偷它?可是,刚才他明明说自己不会放过他——难道他认识那个人,却又不愿跟我说?

我犹疑地看着海漂,想着该不该继续追问。

海漂笑了笑,道:“现在救小玉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其他事,以后再说。”说罢进厅去了,带个一股不容我再追问的气势。

一直温柔贴心的海漂,像突然变了个人,因为对燕错和宋令箭的愧疚,还是对偷弓人的恨意?

我回到房间,守着燕错。

前半夜,我精神还算好,一直留心着燕错的动静,生怕他再流血,或者突然就停了呼吸,隔三差五的,我就忍不住把手指凑到他鼻前探一探,确保他还活着。还有海漂,他一直没来跟我说宋令箭的消息,难道她一直没醒么?

后半夜我实在支撑不了,虽然我也一直告诉自己,这么关键的时刻我不能管自己睡着,但一天紧锣密鼓的事端令我身心俱疲,我坐在椅上靠着墙就眯过去了。

一觉睡到大天亮!

我猛地从椅上跳了起来!

我怎么这么大意,睡得这么沉?!若是燕错半夜又恐怖地七窍流血,就这么在我身边静悄悄地死掉了,我这辈子要怎么活?

我抹了抹眼,飞快看向燕错!

燕错仍旧面目死灰,我紧张地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在,摸了摸额头,仍旧冰得出奇,我几乎都能感觉到他脸上的寒气包裹我指尖的那种凉意。

一点转好的迹象都没有,唯一令我安慰的是,他没有再那么恐怖地七窍流血。

我缩回了手,低头看了看他的扼腕扣,铁锈如毛发一样幽然地长满了整个扣腕,发出淡淡的血腥的味道。

我伸手擦了擦,铁锈一碰就脱落了,我再擦擦,那密密麻麻如绒毛的乌红铁锈竟然一抹就没了,而扼腕扣被抹过的地方,仍旧乌光发亮!

好神奇。

我一口气将整个腕扣擦了一遍,铁绣零零散散落得干干净净,腕扣光亮如新!

我还以为,它生锈了……

上次燕错在衙门院中被打伤的时候,好像曹南也说过腕扣生锈的事情,当时还正奇怪,这么神奇的腕扣怎么会像破铜烂铁一样生锈,但后来也许是我没注意,忘记去看它有没有恢复了——

而现在,它看似生锈,却只不过是长了一层类似铁锈的毛而已!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另有玄机?我得再问问孟无才是。

外面响起了门声,我将燕错的手放回被子,裹好氅子走了出去。

是夏夏回来了。

她看起来很憔悴,黑眼圈很重,可能太累的缘故,还显得有点迟钝。

“飞姐?这么早就起了?”夏夏奇怪地看着我,“这衣氅子好像是海漂哥哥的,你怎么穿着他的呀?”

我犹豫着要不要将燕错的事情告诉她——

夏夏捶了捶自己的双肩,道:“哎,我一夜没睡,累得发虚,我先回屋睡一会儿,有事就叫我……”边说边往自己房间走。

“夏夏——”

“恩?”她迟钝地扭头等我把话说完。

我心一酸,道:“没事——你先休息吧,我屋里炉暖着,进我屋睡吧。”

夏夏笑了笑道:“飞姐真好。那我就不客气拉——对了,我带了早点回来,帮我厨房里暖一下哦,飞姐跟那家伙爱吃什么就尽管吃,我醒了再吃。”

“恩。”没想到夏夏还会记得燕错,却不知道此刻她嘴里的“那家伙”现在正在床上生死未卜。

夏夏去我房间睡觉去了。

我在院中站了一会儿,天气很好,艳阳高照,落在地面的阳光却没有半点温度。每个人都在努力地为我分担悲伤,是时候,是时候我要勇敢了。

厨房温好早饭,送了一份到对院,院中静悄悄,我将宋令箭檐下一直放着的那床被子放在了她的躺椅上,这样她万一要是想来院中坐坐,就可以盖新晒的被子了。

我正扭身想回去,余光突然看到海漂房中微开的窗缝中,一对冰冷发亮的眼睛!

我吓了一跳,感觉头皮一下被什么东西狠狠纠了一下。

第二六二章 长剑傲然燕家将

“海漂?是你吗?”我按着狂跳的心道。

窗户吱牙一声开了,海漂站在窗内冲我笑了笑,笑容清冷,眼神阴暗,但这种表情只是一闪而过,他已经转身开门走了出来。

“我送了些早点,起了的话,趁热吃了——”我看了看宋令箭的窗门,毫无动静。

海漂看了看桌上的餐点,没有像平时那样去端自己爱喝的豆腐脑,而是背手对我笑道:“飞姐有心。”

我感觉气氛怪异,也不敢问宋令箭怎么了,转身走了出去。

刚要进院子,我就看到巷里来了个人,不知怎的我对这个人一肚子气,白了他一眼扭头回院子了,顺势还拉上了门。

“哎,哎,大小姐,等等我!”

这个朱静,居然还好意思追过来。

我拉上院门,对他凶巴巴道:“今天不开门迎客,有什么事改天再来吧。”

朱静一只手伸进门缝,像个孩子般讨好道:“我不能算是客人吧,好不容易溜出来一趟,一来就往你们这儿奔了,也不请我进去坐一坐啊!”

“有什么好坐的,又不熟!”我凶神恶煞地赶客。

朱静没明白过来,奇怪道:“咱还送大小姐回家过,怎么能算不熟呢?我是朱静啊,燕朱静的朱静,怎么翻脸就不认识我了啊?”

我气得胸闷,一把将他手推了回去,用力关上院门,在门里对他叫道:“翻脸不认人的是你吧?我还一直以为我们交情不错,结果人前你尽给我耍冷脸,我还真稀罕认识你呢!”

朱静捶着门无奈道:“唉,我哪里有呢——大小姐,你先开个门让我进去么,外面穿巷风吹着可冷了。”

我咬牙不心软,道:“你不是会像燕子一样飞来飞去么,有本事——有本事自己飞进来!”我走着说檐下,坐在台阶上瞪着院门道。

朱静在门外老老实实道:“大小姐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世上两个我朱静飞不进去的地方,您家院子就是之一呢。况且我要是真能飞进去,没有大小姐的同意我也不敢呀。”

我这倒来了兴致,道:“我家院子你怎么不能飞?又不是铜墙铁壁。”

“虽非铜墙铁壁,但胜千军万马在守啊,要不然,您把这离铃摘了?”

我一愣,才回过神来,离梨能散天下之力,朱静若是要运气飞檐,肯定会受到它的反噬,难怪了。

我站了起来,开了条门缝,瞪着朱静:“你怎么知道离铃?又怎么知道它的用处?你对我家的事情倒是知道得不少。”

门缝中朱静的脸依然傲然俊气,谁会想到这么个骄傲桀骜的人会向这么平凡我的低声求饶呢?

朱静道:“您开门让我进来,我就告诉您。”

我半信半疑地开大了门缝,他果真像燕子般灵活,一下就溜了进来。

今天的朱静仍旧一袭黑衣劲装,但没有背负长剑,看起来亲切了许多。

“说吧,你怎么知道的?”我瞪着他,虽然他看起来有点贵门子弟的傲气,不过在我眼里,他就是另一个大宝,简单,像个孩子。

朱静神神秘秘道:“打小的时候见过一回。至于用处嘛,别人跟我说的,让我离它远一点。”

我半信半疑:“你打小的时候见过?你怎么可能会见过它?”

朱静道:“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再告诉大小姐。大小姐,你脸色怎么这样差,没睡好吗?”他还是挺细心的,我不仅没睡好,我连眼睛都没怎么合上过。

“说吧,你来干什么?你一天一个样,我都不知道哪个是真的你。”这事儿,我还真有怨。

朱静皱了皱眉,还是没明白过来我的意思似的,道:“我一直是我啊,怎么就一天一个样了?”

我叉着腰道:“你还来劲了,你说说,昨天我在衙门院里见着你的时候,你是不是装没看见我?走的时候人家陈冰都跟我告别了,你一副不是很熟的样了了,怎么,跟我熟让你这么丢人么?”

朱静张大了嘴,算是终于明白过来了,拍了拍脑袋,摇得脑后那半辫来回摇动,甚是飒爽。就是那表情,俊中带俏,还真是让人看着容易心软。

“大小姐原来说得是这个啊,昨天——昨天不是不方便嘛。”

“怎么不方便?”我咄咄逼人地想出口恶气。

“昨天大哥在啊。”朱静一脸无辜。

“大哥?谁啊?想找什么借口呢?”

“就是——就是那个老是皱着杠眉头的那个人——项舟,项舟知道吗?”

项舟?

有印象,好像他俩经常在一起,好像——好像这几次朱静冷冰冰对我的时候,那个叫项舟的的确都在边上。

“你大哥不喜欢你跟我熟?”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我又没得罪他们什么。

朱静道:“哎,一言难尽,也不能说不喜欢,就是——就是不想见到我跟燕家人还有别的来往,虽然我不认同,但明面上的总是要给他点面子嘛。”

“为什么不想见到?我们燕家人跟他有什么过节么?”

“没过节,”朱静的脸突然严肃了会,转而又笑眯眯,“他这个人小气,心里有道坎没过去,虽然他有些地方吧我不认同,但他是我大哥,我背地里可以偷偷摸摸不听他的,但是表面上还是要装一下的嘛。”

我一脸狐疑,也不知道这朱静说的是真是假,不过每次到项舟时他的表情的确都很古怪,也不知道是哪里种下了心结。

“那你那大哥不准你跟我们来往,你今天还敢来?衙门出了事,你还有空跑出来?”

朱静道:“这可是差事,况且又是主将——宗大人让我来多看看你们的,项舟再不愿意也不能多说我什么。”

说到这他不禁有点得意,似乎云娘中毒重伤对他来说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我又奇怪了:“哦,原来是奉命行事。宗大人为什么差你来看我们?”

这下轮到朱静奇怪了,他问我:“昨天宗大人送您回来时,没说什么么?”

我摇了摇头,是说了些奇怪的话,但都解释不了他这些奇怪的行径。

朱静喃喃道:“既然这决定不是因为昨天与大小姐的谈话……那就是昨晚上与黄侍郎的那番争吵了。宗大人虽人离数十年,却依旧有一颗赤诚不变的燕心啊。”

朱静的情绪也像孩子那样,千变万化,时喜时愁。

我皱眉道:“宗大人与黄老爷吵架?为什么啊?”

这两人看起来都是很沉稳寡言的人,怎么会像年轻气盛的少年郎那般吵起来了?

“因为云夫人的事吧……我猜……”

“又关云夫人什么事啊?她不是……不是病了吗?”

“正是因为病了,才会引来争端啊。黄老爷怪宗大人没保护好夫人,宗大人则怪黄老爷不该带夫人来。说到底,都是怕了上官老爷回来——反正,吵架嘛,你也知道,吵着吵着,就变味了。”朱静脸上直率的表情渐渐淡去,笑容也变得异常苦涩。

“那,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我小声问道。

朱静的表情,百转千回,好像在认真回想着那番争吵,最后没有完整回答我,只是叹了口气,轻声道:“虽然只是无心之言,但何尝不是我们心里沉久了的痛呢?……黄侍郎说得对,好女不事二夫,忠臣不事二主,我们燕族虽再骄傲,始终也只不过一群弃族之徒,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啊!”

什么意思啊?我看着一脸悲壮的朱静迷惑万分。

“这番话我们听不得,但又无法反驳。大哥虽然表面上恨旧主离弃,不让我与你们有任何来往,但那执着不放的失望,不正验证了他对主子的忠么——唉……”

“你在说什么啊?我不知道你们之前有什么事情,但是跟我们有关吗?”我隐约觉得他们对我的态度各自不同,但都很奇怪。

朱静盯着我看了许久,笑问我道:“大小姐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我急切地点点头。

朱静转了转眼珠子,像是在酝酿一段传奇要与我说似的。

只不过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看周围,问道:“怎么许久都不见燕小主?上次比试未尽其味,还想再找他来较量一番呢。再者接下来我想说的事情,他也应在场听到才是。”

“你是说燕错吗?”我心一酸,那天他们湿衣雨中摘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都清晰能记得雨水冲在燕错脸上时,他眼底深处那抹灿烂的笑,不带任何怨怒之气,不经任何精心掩饰——那是我唯一见过的他如少年般的笑。

朱静点点头,仍旧四处看着,心不在焉笑道:“不过还好今天没带长剑,不然又有怕斗兵器之嫌。若是他换样兵器,我才不怕与他教量呢——他不在么?”他天真地问我。

我眼眶发热,轻声道:“他……他受伤了……”

朱静眉一皱,快步靠近我,问道:“受伤了?什么伤?外伤还是内伤?轻伤还是重伤?”

我已经湿了眼,冰冷的手扶扶肿胀的眼眶,道:“我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说罢眼睛已经流下。

朱静一把拉着我,急道:“快带我去看看!”

我们在燕错床前,站了很久,很久。

朱静一脸悲容地盯着燕错,一动不动,像副浓墨重彩的将士图。

唯有风声呜咽,说明着此时此刻的真实。

现在的燕错比我早上离开时的样子,还要吓人。

一脸铁青,本来乌红的嘴唇现在如抹了一层面粉,苍白得吓人。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不会……

朱静一直未动。

第二六三章 燕心未变歃血盟

我忍着巨大的恐惧,假装平静地走到燕错床边,给他掩了掩被子,顺便握了握他的手腕——烫得出奇!

我猛地缩回手,不会是我的错觉吧?明明刚才我给他抹腕扣上的铁锈时,他的手还冰得像铁!

我认真握着他的手腕,的确烫手——

这时又我瞪大了眼睛——

扼腕扣,又已经幽然地衍出了一层短锈!

我看花眼了吗?

我俯下身仔细去看,没错,我刚才还用心擦过的乌亮的扼腕扣上,现在又长了一层短短如绒的铁锈,我用手抹了一下,这次的铁锈没有像上次那么乌红腥臭,而是浮出淡淡的如胭脂般的红色。

这扼腕扣上的铁锈,难道还像人的头发一样,剃光了还会不停的长么?

我握着燕错滚烫的手腕,心里一阵难受,但是不管怎么样,总比铁冰如石要好吧,至少这样我还能感觉到他的血在流,他的心在跳,他还活着。

“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朱静沉声问我。

我细细抹去扼腕扣上的铁锈,一再检查扼面光滑无锈,才小心翼翼将他的手放回被子,超出异常的平静道:“昨天晚上受的伤,守了一晚上,已经算有起色了。”

朱静上前几步,微俯身盯着燕错,咬紧牙关的脸部线条刚劲冰冷:“居然有人敢与燕家作对——你告诉我是谁干的,看我不去把他剐了!”

他猛地直起身子,下意识地伸手要到背后去拔剑,但今天他没有背剑,只得空手以拳击掌,拳风凛咧,在我耳边呜呜作响。

我抹了抹酸涩的眼睛,轻声道:“不知道——不知道是谁伤的他……”

朱静着急道:“怎么会不知道?他受伤时谁在身边?又是谁将他带回来的?!”

“海漂说,当时天太黑,没看清来人……”

“那是哪里出的事,我带弟兄们去查!”朱静咬牙切齿。

我拉着他,虽然心里感动他的热心,但还是有点害怕,急道:“别——不必了——现在追究有什么用,不管那人是有心还是无意,现在最重要的是让燕错安静地养好伤,其他的我什么都不想,若是你们动静太大,惹得那贼人前来报复,燕错已禁不得半点波折,我……我只想他活着而已啊……”

朱静恨道:“大小姐宅心仁厚不作追究,但别人只会将这当成软弱可欺。这事已不是大小姐与小主子个人的事,这是我们燕族颜面的事,我要让这些不识好歹的贫贱之辈尝尝燕族人的手段!”

我瞪着他道:“什么燕族人?你们与我家到底有什么关系?”

朱静抹了抹脸,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

他本来还是知无不言的样子,现在又是一言难尽的德性,我一下就急了,道:“你大哥项舟莫名其妙地不让你跟我们来往,宗柏又总是古古怪怪的还向我认错,到底我们有什么渊源?——你若是一直不说,那便不要再来找我们,我怎知你们是不是别有用心的坏人,故意找奇怪的理由接近我们?”

朱静横眉倒竖,正义凛然道:“大小姐开什么玩笑,我们对你们能有什么用心?你可是我们的——”

说到这,他飞快闭上了嘴,懊恼地咬着牙。

“是你们的什么?!”我紧紧追问,“你总是叫我大小姐,是什么意思?”

朱静撇着脸,叹气。

我叹了口气,站起来,推着他往外走:“既然无亲无故,就各忙各的吧,再说你的忽冷忽热、项舟的不爱待见,我也实在受不了,都各过各的太平日子,互不干涉吧——”

朱静一下就停住不走,就这么无倚无侍地站在那里,却像是盘根长在地上的大树,我竟丝毫推不动他。

“大小姐说这话,可真伤人心呢?”朱静轻声道。

我愣了愣,松开推他的手,绕到他边上看他。

朱静垂着双眼,高挺的鼻梁下,轻挑的嘴唇流淌着嘲讽的微笑。

我有点懊恼,没想到他看起来大大咧咧,也会敏感地被我的气话给刺到呢。

“互不干涉,无亲无故……大小姐可知道,我们找了你们二十年。再过了这个冬,就二十一年了。”

我愣愣盯着他:“你们找……找我们?为什么?”

朱静修长的双目流光如水,望着阳光透过门框投在地上的微影,安静道:“是啊,为什么呢,一个背弃誓言的主子,永远没有重拾部下的可能,所以大哥一直心中有恨,那道坎过了二十年了,都还是没跨过去。我们皆出身名门,侠义之后,掌一方道义,居一方光耀。我们中的精英皆在少时就被燕族命定,五岁送入族中择长而学,那是我们的骄傲。吾等本都热血英勇之士,誓要兼济苍生,而今却碌碌的成了行野之寇,成了众人嘲笑的对象,成了无枝无依的流寇,为什么呢?”

朱静转头盯着我,好像希望我能给出答案。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口中的世界与我很远,我哑口无言。

“大小姐还记得几天前,朱静与您巷中的那番对话么?”

我点点头:“记得。”

“我五岁被燕族主将选中,弃家进入燕族受训。我原姓朱,朱家出了几辈的武将,只有我一人被燕族选中入族,虽然要削姓入燕,但仍旧是朱家的荣耀。我记得我出行那天,一家老小,包括那些几代都不交往的远房亲戚都来了,他们送礼道喜,争相要给我这争气的朱家人送行。那时我还很小,只知道自己要离开家人了,父亲将我举在肩头,一直这么送着我,他一直对我说,阿静,好好练武,别给朱家丢脸。”

朱静如剑般直直站着,抱着手臂,回忆少时,父母家人,他的脸上倒没有很缅怀很思念的样子,可能离家还太小,没那么多感触,这段回忆对他来说,只不过一个故事而已。

“父亲送我到街口,就将我交给了当时的主将。没有高门大轿,也没有马匹行车,只有主将一个人,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他扔给我一袋水,只对我说过一句话,跟紧了,跟丢了就是没本事,燕族不收连路都不会走的人。五岁的我跟着他走了几十里,这几十里,他没有回过一次头。”

好冷酷,只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而已。

“到了燕族领地,那是一个由城墙与大树拼组而成的王国,是一个我从来没有从任何传奇故事里听过的国度。主将径直入城,对于我的一路跟随也没有露出半点赞同之色,仿佛那是应该的。他带我到了寝区,我的寝房用具,全都已经备好了,仿佛我一出生就住在那里一样。”

我努力想要用自己有限的想像力去描绘他一脸缅怀的伟大国度,可是,再华丽雄伟,也不上他用回忆堆砌的圣地吧。

“我本名叫朱一静,主将说,入了燕族都要从燕姓,但是仍可保留自己的原姓。当时我还小,并不懂,主将解释道,平时与人说时,不必定要将燕姓说出来,只说自己的缀名就行了,这样与姓朱是没有区别的,但是这是所有燕族人的光荣,以后我会为这个姓氏感到骄傲。于是我改明叫燕朱静。”

我才有点明白过来,朱静刚开始跟我说他叫朱静时,我一直以为他姓朱名静,后来他跟我说他其实姓燕,我觉得这名字有点好玩——

那么项舟的名字也是一样的道理了,那宗柏呢?他也是燕族人吗?

“当时同在族中的有孩子也有大人,岁数参差,但都处得很好,像一家人。平时我跟着大家伙练武,晚上就坐在一起聊天喝酒,已经成年的族兄们会跟我们说他们执行过的伟大任务,秉承着正义之师的使命。这些英雄故事让我们这些孩子好不向往,都发了命的想要快点练得一技之长,能为族效力。那时正是乱世,朝中争权分派之争十分残酷,而燕族身为朝堂首望之族,一直保持着中立,族长一直与权主们斡旋虚迂,一直没空来族中看望。族兄们提起他时,脸上总是带着崇敬之色,连向来严苛冷酷的主将大人都会微然点头。那时候我就很好奇,族长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能让一族百将,都如此甘愿臣服呢?”

是啊,听朱静这么说来,好像真的很厉害的样子,难怪我觉得他总是一身傲气,原来自己不仅是武将世家出身,自小又被选入名族,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学文习武,当然有点不可一世,又透着涉世未深的简单直率。

“我一直用尽方法,要将一切学得最好。一直到八岁那年,本应是安静休息的大中午突然满城笑声,我跟着比我长几岁的族兄们跑到城道上,看到一群人拥着一个黑衣男人在说话,而这黑衣男人正与主将侃侃而谈,不苟言笑的主将大人竟然也是微笑应对。我们的主将大人虽然长居族城之中,但在朝堂之中也是有带官阶的,品阶并不底,再加上主将的身份,几乎不用对人假颜欢笑,那么这个搂着主将大人的肩头高声欢笑的人,是谁呢?”

“是谁呢?是族长吗?”我好奇道。

“是啊,我们都是这么猜的,这朝堂内外,年轻如此并能让主将大人如此礼遇的,一只手掌都能数过来,但其他人不可能会招来族兄拥戴,除了族长。”

我点点头,尽管我很想知道事情原委,但朱静仍不急不缓,对他来说,那段珍藏的回忆既使说出来,也要倾其美好,不能错过任何细节。

第二六四章 燕心未死燕族殁

“然后这个男人突然停了下来,转头看着躲在城道边上人的我们几个孩子,双目炯然有神,如阳光般炙热如火。他高喝一声:快带新来的小鬼们来挑兵器了。我不懂他这句话的意识,但主将大人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了。后来我知道,这个男人就是燕族的族长,那年他才二十一岁,却已经带着燕族将士们完成了一个又一个伟大而神秘的使命,带着燕族走向另一个历史的巅峰,令朝堂权主都纷纷忌惮示好以不为敌。”

我认真盯着朱静,想像众人拥簇中那族长年轻孔武的样子。

“本来按照惯例,族长会在同年亲自接见新入的族子,但是他事务缠身,事隔三年才回来城中。他没有半点族长威严的架子,他随意地坐在城中集院的石阶上,向我们三个未曾被接见过的新员道歉,他还说,为表歉意,他亲自设制了一些兵器,可任我们挑选作为歉礼。我们都不敢回声,主将大人却摧我们快点挑,不要浪费族长的宝贵时间。族长笑着调笑主将大人,说他是只急猴子,他将兵器一一拿出,在我们前面随手展示,让我们随便挑。我很喜欢他舞在手里的那柄长剑,一直盯着不敢选,八岁的我还不够高,但我仍旧倔强地想要去舞,但是我根本舞不动它,连只手握它都感觉十分费力——”朱静微微眯起了眼,他的眼中,有泪光,那一幕一定深深刻在他的心中,伴他走过无数个信念遗失的瞬间。

那只他说的长剑,难道就是一直绑在他身后的那柄剑?

“族长扯下腰带,将那枝我单手无力舞动的长剑,紧紧地系在了我的背上,他握着我的肩膀,单膝跪地与我对视,像我的兄长亦像我的父亲,对我说,男儿的志气与勇气比力气重要百倍,这枝长剑就是你的了,有朝一日你定能舞它百里起风,令敌人胆寒束手。”

族长就是不一样,随便说句话都能让人心悦诚服。

“族长对我们每个人都很照顾,记得我们每个人的名字,也知道我们每个人的长处与短处,有时候看着我们练武,他会忍不住手痒地来与我们过几招,他最喜欢把所有人召集在一起,一起练燕行云翘,炎炎火把,弯曲护城河上,就会有族兄们时起时落的影子,从来不与我们闹成一片的主将大人也会加入,我们不分身份辈分,只较武功长短,每个人都很开心。”

“燕行云翘,是什么?”我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朱静道:“是燕族人才会的一种轻功,一共有十三步——至少我们以为有十三步,直到前几天,我才知道原来还有第十四步……”

我晃然想起来那天他与燕错雨中比式结束时,项舟就问了这个问题,燕错说他使的是第十四步,叫什么倦燕归巢的,然后他们就念着这句莫名其妙地走了。

朱静继续回忆:“试完轻功后,族长会在城中集院的中间起火,弟兄们绕着火圈坐在一起,谈理想,谈古今,大家各抒已见,有时候还会争红了眼,族长总是听得很认真,看着族兄们争执也不劝争,而是好奇地在边上笑着,听到精彩处还会附掌大笑,甚至还会像个孩子,怂恿我们吵不过就打一架比真章 。”

朱静笑了,仿佛他的眼睛就是那条护城河,默默地记载着燕族当年的光辉过往:“有时候说得入火了,连主将大人都会忍不住咳嗽来提示族长,不要带坏我们这些小辈。族长会笑着摆摆手,然后认真对我们说,加入燕族不是要做犬为马,而是要让自己的一技之长有地可施,不埋没上天赋予我们的才能,燕族没有禁锢人的规矩和条例,它只不过是一个家庭,是一个用勇气与义气将所有人聚集在一起的地方。”

我点头,仿佛此刻自己也坐在火把堆砌的大院之中,与众人围成一圈,与圈中那位伟大的领袖欢声笑宴。

“他是我们的父兄,是我们的领袖,是我们的信仰,我开始明白离家时父亲脸上的骄傲,也懂得主将说过的我会为改姓为燕而感动光荣的原因,我们立志成为燕族将士,并不是为名为利,而是为了自己能有价值。”

我听得心潮澎湃,但不禁又有点同情朱静,因为我记得,他口中说的这个如父如兄的族长,在他十几岁那年离弃了他们。这么好的族长,这么热爱自己兄弟的兄长般人物,为什么会舍弃他们呢?那又是什么样的舍弃方法,会让他们这么绝望呢?

“那段时间之后,族长授意主将大人新的任务,主将大人将日常事项交给了项舟,就再也没有回来。然后族长带着族中的十几位族兄离开了,好像要执行一个很神秘的任务。那是昆元政变时期,朝堂权庙局势变幻莫测,谁都不知道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会是什么新的国号。但我们除了让自己变得能担重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燕城之中加紧练武学习。”

“族长与主将大人虽然不在,但我们遵照以往贯例,习武学战,井然有序,但族长或主将一直没有露面,也没有新的任务,燕城一直都很安静,以往总是从主将大人那里得知朝中消息,但主将大人走便没人再往燕城之中传递消息了。燕城就像一座彻底孤立的城池,没人出去,也无人进来。”

“我一直等着,因为凡新丁入族满七年,通过各项严格考核,就能真正成为燕将一员,受燕仪式上,族长会亲自在新员的肩上刺下燕字,这是每位族兄都受过的荣誉,那将会是城中很大的一个典礼,叫作刺燕大典,族长从来没有缺过席……”

“但是他没来,是吗?”我记得有次朱静在檐下脱去被雨淋透的外衫时,背后有两道很深的疤,但是肩膀上好像没有燕姓之类的刺青。

朱静失落道:“是啊,所以我都不能算是真正的燕族将士,最多只是一个预备递补的新员。燕族共有三十六将,是经过很严格的筛选才能出列,他们是整个燕族的支柱,经常被授予不同的任务在外奔走,只有在重要庆典才会回来,但是也有一些会在城中协助主持日常事务,比如我大哥项舟。”

“不是说燕城中有百余人么?那其他人是什么呢?”我好奇道。

“除了三十六将,还有五十四员,将与员是不同的级别,将在上,员在下,员下面就是我们这些还未入级的新丁,简称丁。每位将都会跟配一到两个员,员再带丁。其实级别很简单,但是一般都是先进族的人为长辈,我们都很尊重长辈,不分年纪。平时我们练武学文,都是与员一起,将一般不参与,即使有也是作简单的指导,懂吗?”

我缓慢地点了点头,算是半懂。

“刺燕庆典因为一直没收到族长的回复而一拖再拖,大哥也找各种借口劝慰过我,政局动荡,别说是族长,就算是外出任事的燕将都并不一定有空能回来等等,但十二岁的我怎么可能会理解。眼看我十三岁生日都快到了,刺燕之事都没有半点动静。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族长突然回来了。”

我入戏很深,一下就跟着开心了起来,差点就把自己当作了十二岁的朱静了。

“族长这次回来非常低调,即没有在集院中与我们见面,也没有接见任何人,只是在自己院中闭门不出,跟着一起回来的族兄也闭口不提这次任务的任何事宜。我很急,一直想见族长,想问问他什么时候能正我燕族人员的身份,但族长没有露过面,我更不可能闯进他院中问他。那时我学燕行云翘已经小有所成,心中郁闷时便跃上城头看着燕城的夜色。那天晚上,我在城门之顶遇到了夜中独坐的族长,他居然记得我的名字,还问我长剑舞得怎么样了。我年少气盛,直勾勾问他何时为我刺燕入族,他却叹了口气,失神地凝望着黯淡的月亮,说了一句不像他会说的话。”

“什么话?”

“木太秀,风摧之,月太盈,已近亏。一直在我们心中斗志昂扬的族长突然说了那么一句丧气的话,他双眉紧皱,忧患难解。我不敢再问刺燕这样的小我之事,谨慎问他,听说朝堂政变已息,大局已定,族长必有青史之功,为何愁眉不展?族长叹了口气,轻声对月道,不管我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你们永远是我的好兄弟。只要燕心不灭,燕族就能不死。”

我心一颤。

朱静双眼湿润,声音也跟着哽咽,轻声道:“燕心不灭,燕族不死……我只有不停地记住这句话,才能让自己的信念坚持到今,但是这么多年过去,我才发现这句话只不过是他的一句戏言,燕心不灭,燕族却早已经死了……”

我眼眶发热,轻声道:“为什么这么说?……”

朱静失神地看着燕错,安静道:“当晚族长就离开了燕城。没过多久,一纸圣旨,轻骑带到燕城,满城哗然。圣上知燕,功高劳苦,然现太平盛德,于今黜燕,城中金帛归入朝需,愿者可入籍百官之府,余者可卸士归田,不可归落原籍,不可考取功名,不可入官任阶。燕姓族将不得结党成伙,不得延游燕姓,不得重回燕城,否则将作叛国定罪。”

这么多年了,朱静居然对当时的圣旨之文记得如此清楚,一字一句,锵铿有力,我虽然不是全懂这圣旨的意思,但大致也是知道了,那个庞大神秘的燕族,不复存在了。

朱静咬了咬牙,道:“一天之间,享誉盛名受人敬仰的燕族被朝堂收纳,世上再无燕族燕城,我们这些曾经受尽礼遇进入燕族的人如过街老鼠,若是不从朝堂分派,就如无根的孤魂野鬼,不能回到原籍,更不能以自己之力谋官任事,甚至连族中兄弟相聚都不能,会被当成结党营私而叛为逆贼。你知道那种从天上瞬间掉入地狱的感觉么?”

我悲伤地看着他。

第二六五章 祸国红颜燕厦倾

“当时主事与接旨的都是大哥,他第一个跳出来,说自己不认识圣旨御印,燕族不从朝堂之事,即使是圣上本人都不能直接支配我们。我们也跟着叫喊,没有族长亲自说明,我们不会接收圣旨。传旨的人知道我们会反抗,拿出一个信封交给了大哥。信封里有族长的亲笔信,还有燕族的令牌。信上写着,燕族已亡,且从圣旨。”

朱静眼中,清泪滑下。

燕族没了,族长甚至都没来露面,只是一封亲笔信,八个字,就让热血冲动的兄弟们熄了壮志雄心。

“大哥愣在原地,族中兄弟一一传阅着族长的亲笔信,我不知道那封信最后传在了谁的手里,总之所有的人都仔细看过,也确认那信的确由族长亲笔所写。城中安静死寂,然后有人开始笑,有些人则在黯然抹泪,我们都知道,燕族真的没了。”

我吸了吸鼻子,抹了抹渗出眼眶的泪。

“那传旨的人也算有血性,他率众走出燕城,到门口时,他说给我们一天时间在城中悼念打点,笠日再来抄封。他希望我们不要做无谓的反抗,族长曾对他说过,不愿见到城中有任何血光之事,更不愿见到弟兄有任何损伤。”

“那天晚上,城中死寂昏暗,护城河边没有火把,也没有兄弟们谈天说笑的聊天声。一切都变了,我们坐在护城河边,经过漫漫黑夜,看着朝阳染红河面,我多希望那只是一场梦,或者——或者只是一个玩笑,是族长的恶作剧,这只是一场关于忠诚的考验……但是阳光照亮地面的那一刻,我才终于清醒了,因为我看到兄弟们的脸上都流下了泪,包括大哥。一切,都是真的。”

“很多人都做了决定,他们除下燕服,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将十几年的热血与信仰交托的地方,他们都有一身傲骨,宁愿入草为寇,也不愿做他人犬马,他们也恨族长无情,竟能舍下歃血之情,弃燕族如草芥。剩下一半都在等大哥的决定,我们很多人自小就生活在燕城之中,离开燕城,离开燕族的安排与指令,我们根本不知道怎么在这个世上立足。我们被离开的人嘲笑为“无骨寄生之类”,在城中等着传旨人的到来,眼睁睁看着他们抄封燕城,拆下城牌,城牌在拆卸过程之种不慎掉落,碎裂成两块。燕族的历史,就停在了那一刻。”

我不忍朱静再回忆那痛心的一幕,问道:“那后来,你们去了哪里?又怎么会跟了上官大人?”

“我们回了帝都,四十多个人,在去的路上又走了十几个,真正回到帝都接受朝堂指派的,只有二十三个人。那时我还很小,大哥一直很照顾我,一定要将我带在身边,其实我们仍旧想要找到族长或者主将大人,或许一切还有转机。按照原先圣旨上的意思,我们不可能被编用在一起,圣上怕我们结在一起,会忤起反意。所以我们每天都在经历分离,被其他官地编走七个人后,剩余的十六个人每天都在担忧自己的去向。最后一次报读入编,我们十六个人居然被编到了一起,被相府编走了。我们都喜出望外,这是自燕族被解后唯一一件能让我们感到高兴的事情了。入了相府我才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么多人能被编在一起进相府,因为我们的主将大人,就在相府中谋事。”

我瞪大了双眼,主将大人是谁?难道是——

“看到主将大人,就像流浪在外的孩子看到了自己的家人,我们说不出心里有多激动。可是主将大人却像变了一个人,不仅装得不认识我们,还一再强调自己是相府的管事,只代表相府来带我们回去。我们都很迷惑,燕族的将士是不入官阶的,但我们的主将大人居然变成了年轻相爷的左膀右臂,他没有再缀燕姓,也否认了燕族的任何过往。我们一群兄弟,很多人都是由主将大人亲自挑选带入燕城的,虽然他平时对我们要求严格,但打心底我们都是将他当成很尊敬的长辈的。可是燕族受难,他却早已经栖到了别的良木,对我们也没半点兄弟情份。”

“你说的主将大人,是宗大人么?”可能这么多年,也就只有朱静一个人会跟别人说自己是姓燕的吧,其他的人,可能都忘记了,或者妥协了。

朱静抿了抿嘴,叹了口气道:“说来可笑,第一次带我入燕城的是他,最后带着我们脱离燕将身份来到相爷的,也是他。路上他很严厉地警告我们,燕族已经不存在了,相爷念在与故族族长有交情,才与圣上僵持很久继而收编了我们十六人,入了相府后我们就是相府的人,若是再提旧主前族,便是违抗圣旨,便是忤逆谋反的大罪,相爷有恩于我们,我们不能置他于不义之地,他若是听得谁提燕字,就将谁赶出相府。……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维护相府,燕族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个名称,一个不耻的弃族。”

为什么呢?宗柏看起来不像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为什么会像变了一个人呢?难道另有苦衷?

“我们进了相府后,日子也算清静,没有粗活累活,也不用看人脸色。相爷将我们安排到一个别院,明为护院,实则没有任何差事,就那么吃着闲饭混着日子。我们曾经想要保持的燕心,慢慢的在这种日子里消磨了,一开始我与大哥还多次去找主将大人,哪怕是知道亡族的原因也好,可是主将大人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我们驱出门外,再后来,大哥慢慢的也放弃了……”

这个宗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哥开始厌恶我总是旧事重提,我一跟他提起跟燕族有关的事情,他都极为反感,大部分时候都是不加理会,但逢心情差了,他就会呼喝我,他也不准我再提燕族,不准我再提那可笑的希望,他还说……”朱静收了声,怔怔地看着某处,泪光闪烁。

“他还说什么?”

“他还说……”

“亡国之主,祸水之乱,燕族死在一个女人手里,还有什么复族的可能?!”一个声音洪亮响起,项舟背手走进房间。

“大哥!”朱静脸上带着七分愠怒,三分敬畏。

项舟咄咄逼人地瞪着我,道:“我是这样跟朱静这个一天到晚把燕心不死放在白日梦里的傻小子说的。”

我刚来沉浸在朱静的悲伤回忆之中,项舟洪亮一句话,一下就把我惊得醒全了。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很吓人,我猛地往后退了退。

项舟瞪了一眼朱静,凶道:“谁准你跟这些不相干的人说乱七八糟的事的?以为自己找到新的靠山就不用听我的话了是么?”

朱静皱眉瞪眼道:“大小姐怎么会是不相干的人?——燕族的事怎么会是乱七八糟的事啊?”

项舟冷笑:“燕族早就没有了,我宁愿它就此覆在沙土之下,焚于烈火之中,都绝不想再听人提起这可笑的亡族名字!身为亡族之徒,除了耻辱,什么都没有!”

朱静咬了咬牙,猛地上前一步,想必是项舟的过激之词触到了他的脾气,对着向来敬畏的兄长大声道:“大哥,平时你不愿我提起就算了,但为何要在大小姐面前这样说——”

项舟咬牙切齿,怒极反笑:“是啊,因为我一直都半信半疑,我不愿去相信主将大人跟我说的事实,直到我来到了这里……”他抬手指着我,双目之中像是燃了火,好像我是他的什么天大的仇人一般,“这就是最好的证明,所有的传言都是真的,族长为了一个女人,背弃了自己的使命,断送了燕族所有的希望!”

“大哥,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问主将大人,问问他这庄子楼上的那个女人是谁?问问他,为什么忠心如他都不愿承认自己曾是燕族主将,为什么他绝口不提复族之事?”

朱静一脸愕然,我更是摸不着头脑,我只知道他对我有敌意,但朱静说到现在都还没跟我说原因呢。

“楼上那个女人,就是昔日帝都蝴称之女,我们志高远大的燕族族长,爱上了一个祸国红颜,学了所有亡国之主的德性,只爱美人不爱江山,为得抱美人,他以燕族以及我们所有兄弟的前程去向为代价,跟当朝圣上做了这个交易,一个燕族,换一个女人,这就是你一直想要知道的真相。”

朱静愕然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我怔怔盯着项舟,感觉他眼中的怒火已经将焚到了我的身上,滚烫,颤抖。

“护城河边静坐的那一夜,我就应该想清楚,应该带着燕将的尊严卸甲离开,可是我那么蠢,那么天真地对一切还抱有幻想,情愿披上‘无骨寄生之类’的皮囊,忍辱负重地想要查明真相,想要找到族长,想要光复燕族!而我们的族长,早已与美人归隐田园,过着不知道多逍遥快乐的日子,只有我们还在黑暗中,无止无休地等着他回来!”

“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哪里有了误会,族长他不会——他不会——”朱静语无伦次,惊慌失措地看着我。

“没有误会,这是主将大人亲口告诉我的……或许……或许我们对他的期望都太高了……他始终只是个正常人,燕族的使命对他来说重如压顶,所以燕行云翘的最后一步,叫倦燕归巢,他累了,不想再担负我们众人这么多的期望,不想每天都要像个英雄顶着苍天立着黄土那样活着……”项舟像个兄长般,悲悯地看着一脸倔强的朱静。

第二六六章 扼腕横现乱世出

“但是他也不能证明他是为了儿女情长而背弃的我们——他不是这样的,他不是!”

项舟一皱眉,怒道:“你还不够清醒吗?!站在你眼前的这个女娃还不够证明吗?燕族已亡二十三年,她今年刚好二十二岁!还有——还有,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从燕城转到帝都时,帝都刚好在行圣妹殇祭,你用你的脑子想一想,怎么会这么巧,燕族悄然被削,圣妹前后脚的莫名就死了?——朱静啊朱静,这些不过都是权术的把戏,你不懂么?”

朱静哑口无语,怔怔地盯着我。

“我也曾像你一样,对着燕族有着绝对的忠诚,就算是死,也愿意用自己的白骨去铺砌它的光芒之路,但是到最后我们得到了什么?我们走到哪里都会招来鄙夷的耻笑,生怕别人知道我们曾是燕族中人,生怕听到他们转身之时一声不屑的冷笑——”项舟突然凑进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对我道,“你爹,根本不配得到燕族弃将的原谅,而你们,就是燕族灭亡的凶手!”

我爹?我们?

我遍体生凉,全身寒毛直立,心痛难当!我爹是……是燕族的族长?……他为了与我娘在一起,抛弃了歃血为盟的燕族兄弟,来到这个小镇做个平凡的小捕头?……

“大哥,燕族还有机会的……”朱静哀求地看着他。

项舟僵硬地转头盯了一眼床上一脸病容的燕错,扯着嘴角冷酷地笑了。

朱静执着道:“只要让族兄们知道燕族还有子嗣,而且已经长大成人,复燕指日可待啊!”

项舟笑了,笑得好干涩,也好恐怖:“族将们对族长早就心灰意冷,就算他有那个本否能起燕族大旗,都不会有人会来歃血卖命了,燕族亡了,燕将们的心,也早就死绝了!”

“不会的,只要燕族能复,族兄们都会来的!”

项舟怒道:“你生怕弟兄们没有死绝,还要再推送一把吗?圣旨说得很清楚,燕族将士不得结党成伙,不得延游燕姓,不得重回燕城,你想要朝堂的探子将燕族谋逆的大罪带到帝都,好让朝堂一举将我们全部击杀么?你不是在救燕族,是在害弟兄们!”

朱静一怔,泪如雨下。

项舟闭了闭眼,拍了拍他的肩膀,像在哄劝自己少不更事的小兄弟一般,轻声道:“既然燕族已经气数亡尽,何不让它拥着最后的尊严,在传说中安然长眠呢?”

朱静还是一脸木然,也许此刻他的心情比他当年亲眼看着燕城门牌一裂为二时更要绝望痛苦。

项舟悲愤地看了一眼我,还有床上的燕错,转身向外走。

“那我不明白,”朱静轻声道,“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让我与小主挑起那场比试?从兵器到轻功——你们不是想看看他有哪些本事,是不是一个可造之材么?但是为什么你们心里对燕族的光复这样绝望?我真的不懂……”

项舟道:“你误会了,我们从来没有任何光复燕族的打算。我们只是怕他知道什么燕族的秘密,会口没遮拦地让仅存不多的兄弟们身受险境而已——不过,看来他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一个碌碌无为的乡野村夫,一个连是非曲直都认不清的乡下少年而已。”

朱静摇晃退了几步,以手捂眼,像是所有的信念都被击碎了。

“你错了,我弟弟他不会是碌碌无为的乡野村夫,也许我爹也曾这样想过,让他做个平平凡凡的人,能按照自己的喜怒哀乐过这一生,但是他流着燕家人的血,他能扣上英雄才能佩的扼腕扣,不管以后他要承担什么,他都会全力以赴,不会给燕家蒙羞的。”我忍着颤抖道,这番话好像突然间就从我嘴里流了出来,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字眼是怎么来的。

朱静飞快拿下遮在脸上的手,满眼的泪水仍在,一脸惊愕不减:“什么?大小姐刚才您说得是扼腕扣么?”

我咬着牙点了点头。

朱静激动地上前几步,问道:“小主子有扼腕扣?他哪来的扼腕扣?”

“别人给的。”我看了看项舟,他现在凶神恶煞地盯着燕错。

“大哥,你听到没有,他有扼腕扣,他不会让我们失望的——”朱静喜出望外。

项舟盯着我道:“扼腕是乱世之物,现在四海升平,这扣落在谁手上,就表示将来必由此人引起朝堂风波,换作我是你,就不会将这个扣四处宣扬,以免招来杀生之祸。”

我瞪大眼睛,扭头看着燕错,难道,伤害他的人,是因为这个原因么?

项舟冷哼一声,抬脚走了。

我突然扑向燕错,惊讶得几乎失声,因为他本被我安放在被中的手腕掉落在了床缘,而那个在谈话前明明被我抹得干净光滑的扼腕扣上,现在又密密麻麻地长出了一层锈色的短绒!

我再次用手抹了抹腕扣,铁锈果然又掉了。

这腕扣真是奇怪,一而再再而三的生锈,但这锈又与其他铁锈不一样,能抹干净,但也会不停长出来。如果它一直这样,燕错带着他要经常清理,不是烦死了么?

这该不会是孟无为了搪塞我们,随便找的假的扼腕扣吧?还有那个同心吟,一摔就裂了,送的都是什么次货啊!

而且照项舟那样说来,也是有道理的,我只想着它的不屈气骨,却不知道它代表的另一层意思,那它对燕错来说是好是坏呢?

朱静道:“大哥说得不无道理,为了保护小主,还是尽量低调处理吧——不过,那个铁血又挑剔的扼腕扣长得什么样子?小主又是怎么扣上的?能让我看一看么?”

我有点不确定,不想朱静看到生锈的扣子时脸上置疑的表情,将扣子掩了掩,道:“等他好了再说吧……”

朱静才意识到此时燕错身受重伤,皱着眉不解道:“虽然我与小主只是小试一番,但也约摸能知道点他的本事,许多招数不太成章法,应该是没有认真地学过招式,但他力道劲很大,尤其臂部力量很大,玄铁棍并不轻,他能运用得很自如,而且他调息动气很快,燕行云翘这十三步,我在我们十几人中算使得很好了,他居然也能赢我。使力能重能轻,打不过最多跑便是了——再不济,他臂上也有玄铁棍,能挫万刃之锋,怎样都能保他三分,谁能伤他如此呢?”

我盯着燕错的脸,想着朱静的这番话,的确,如果真的像海漂说的,只是一个贼人,怎么会下这么重的手?燕错又不是我,他有功夫,戒心也重,怎么会被伤成这样?

“飞姐,有客人在啊?”这时夏夏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站起身,夏夏已经走进来了,看了看我,再看了看朱静,一脸的莫名其妙。

我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道:“怎么这么快就醒了?不多睡会么?”

夏夏道:“倒是想呢,听到有院有争吵声,以为那家伙又欺负你了,我就赶紧起来看看了——差大哥你怎么也在?”她转头盯着朱静。

朱静连忙转过脸,有点害羞,可能是怕别人看到他哭过的样子,飞快抹了抹脸,对我道:“这事我要回去跟大哥商量下,我先走了,迟点再来看你们。”说罢绕过夏夏,低头飞快走了。

夏夏看着他莫名其妙,嘀咕道:“这差大哥今天怎么不背那枝威严的长剑了?还有——飞姐你什么时候跟他有了交情,昨天衙门的时候,明明都是僵着一张脸没跟我们打招呼呢。我还以为他不喜欢看到我们呢——”

朱静跟我有过些来往,但倒真没怎么在院子出现过,就算出现都是跟项舟一起,冷冷的不讲话,夏夏倒是记得挺清楚的。

“你怎么知道他有一枝长剑?你认识他啊?”

夏夏还站在门外,看着门内的我道:“算是眼熟拉,谁让他总是背上系着长剑,长得又好看嘛,就是经常冷冰冰的,不像陈大哥那样和气可爱。”

“陈大哥?”我没反应过来,她什么时候多了个陈大哥了?

“就是那个眉上有疤的差大哥嘛,他说他叫陈冰。”夏夏提示道。

我奇怪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陈冰?”

夏夏点着头:“知道啊,在黎姐姐院中就碰上过好几回,这次连姨的丧事,他也出了不少力呢。我问他为什么总来帮忙,他说连姨对他挺好的,还老是将他认成自己的儿子,说连姨会让他想起自己早逝的母亲呢。不过,丧事前几天他经常来,反倒是头七了却没来,也不知道什么事情耽搁了。”

我想起昨天去看黎雪时,她失魂落魄地偶尔转头看着门院的样子,难道是在等陈冰么?她不知道衙院出了事,陈冰要守着衙门根本脱不了身……

若他们之间真的有情,也是好的,不然黎雪无依无靠,岂不太可怜了么?

夏夏问我:“刚才还有谁在吗?我好像听到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我起来的时候那人又好像刚走了,是谁啊?刚才是在吵架吗?为什么呀?”

我敷衍道:“是另位差大哥,也不算争吵拉,就是说话的声音有点大而已,没想到吵着你了。”

“另一位差大哥?为什么要来这?”夏夏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样子。

我转头看了看燕错,该怎么说才好呢?我总不可能在夏夏眼皮子底下瞒他受伤的事吧,根本撑不过半天的。

“就过来看看……”我心不在焉道。

夏夏点了点头,又奇怪地看着我:“你们呆在这家伙的房间干嘛?他小气得紧,若是发现你又进他房间,又要凶神恶煞的骂你了,到时候我可不帮你。”

“燕错他……”

夏夏奇怪地走了进来,自然而然地看到了床上的燕错。

燕错仍旧一脸死灰,像是已经停止了呼吸——

第二六七章 闷室炭火险要命

我心一紧,连忙去摸他的手——

怎么又冰得出奇?刚才明明还很烫的,难道又是错觉吗?

“他怎么了?”夏夏目不转睛地盯着燕错,轻声问我。

我回答不出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睛又开始烫热。

夏夏是个聪明人,应该也能看出来燕错不是普通的病,咬了咬唇,平静得超出我的想像:“宋姐姐来看过么?”

我点了点头,拭了拭眼角的泪道:“昨晚出的事,她来看过,现在还没给我答复——”

夏夏道:“怎么不告诉我?”

“昨天你回来时我见你太累,不忍心告诉你,省得你又忙前忙后。我会看着他的。”

夏夏扭头向外走去:“飞姐别怕,我去候宋姐姐去,问到答案为止。”

“夏夏——”

夏夏没理我,哒哒跑到院外去了,想是去找宋令箭了。

我坐在边上发了会呆,实在累得不行,昏头转向地又靠着睡着了。

直到夏夏回来叫醒我。

“飞姐,你回去休息吧,我来看着他。”她将我拍醒了。

我昏昏沉沉地睁开了眼,夏夏的脸忽远忽近,外面的阳光很盛,刺得我眼睛难受。我浑身无力道:“你这么快回来了啊?”

照她的性格,不会没等到结果就这么快回来了。

夏夏为我收拾着衣氅,将我温暖地包裹了起来,应我道:“恩。”

“见到宋令箭了么?”我的眼皮打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恩。”夏夏开始拉扶起我,往外慢慢走。

“她……怎么样啊……”我的舌头也在打架,双腿无力,几乎都靠架在了夏夏身上,还好夏夏力气大。

“不太好。不过她说了,不会让燕错有事的。”夏夏好像是这么回答的。

“那……那我们去看看她……”我开始讲糊话。

“她休息了,说别去打扰她。飞姐你也好好休息,你乖,听话,有我在呢,别再把眼睛哭坏了。”

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我觉得很舒服,但睡意将我的意识拼命地拉走,可是我担心燕错,担心宋令箭,我不想这么自私地任自己睡去。

“燕错他……”这时我们已经进了屋子,屋子里仍旧暖乎乎的,夏夏将我扶到床上。

“他也不会有事的,他这么坏,坏人都会留千年的,他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死了。”夏夏给我盖着被子,轻声细语的。

“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坏的,真的……”我的眼皮越来越重,声音也越来越轻。

夏夏轻叹了口气:“我倒是希望他这么坏,像我恨他时以为的那样坏,这样,他就能像个坏人那样心安理得地活着了,这样他若是真出事了,我就会开心了。”

我想伸手拍拍她,但没有半点力气,只有眼皮还在死撑着。

“他要是真出事了,我该跟谁斗气呢?飞姐你一定会怨我,怨我在他在时没好好对他,我也会怨我自己……”

夏夏吸了吸鼻子,隐然间,我好像看到她眼中微闪着泪光。

夏夏也会为燕错的受伤而难受么?还是为别的?

我想问她怎么了,但我实在是很困,夏夏一出房间,我的眼睛马上就闭上了,眼前一黑,彻底地睡死过去了。

我睡得很深,一片死寂,也不知道我做乱梦了,抑或是幻听了,一直安静的楼上好像有珠子掉落的声音,哒拉哒拉弹了几声,顺着地板滚了一会儿,然后没有了,过了一会儿,又响起珠子掉落的声音,连着掉了好几颗,像是什么珠链断了洒了一地的碎珠子似的,再后来是个微沉的东西掉落的声音,比珠子大很多,会滚动,好像是线球之类的。

沉睡之中,只有这些声音一直伴着我,让我感觉很烦躁,好几次我都想起来,直接上楼让娘让我安静睡个觉,可是瘫了似的陷在疲倦之中,这种睡眠很沉又很累,然后我又好像听到娘在喃喃自语,声音有点近,可能是蹲下来捡着地上的珠子顺便说的,她远远道:“他们就要来了……”

我感觉毛骨悚然,虽然房间被窝都很暖,全身的寒毛却止不住地立起来。

娘这是中邪了么?是谁要来了?

这一觉睡得我头晕脑胀,好像被谁捂了一身的枕头非常疲累,从瘫倒着到坐靠起身,中间我足足睡去过四五次。

我感觉有点不对劲,我开始有点呼吸不上,一吸气就心痛难当。

“夏夏……夏夏……”我开始冒冷汗,使尽全力也推不开身上的被子,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娘中邪,我也跟着一起中邪了?这是鬼压床么?

我神志有点模糊,只听到暖炉里的炭火毕剥响得欢快,周围的空气好像被什么凝固住了,我无法吸呼——

我咬着牙下了床,刚碰到地,腿一软就倒在了地上——

摔在地上我也没有多少痛的感觉了,反而是倒在地上了,呼吸还畅了一些。

我往门口爬去,但是没爬几步,我又开始呼吸不上,像是那鬼咒跟在我后面压着我似的——

我不会是要这么悄无声息地一个人死在这里吧?就像上那我在房里跌倒撞昏过去,昏睡半天自己醒来一样?

我还有很多事没做,也还有很多谜想解开,我不想这么莫名其妙地就死了啊——

我咬着牙爬到门边,拉门是没力气了,双手胡乱门上拍着——

“救命啊……”我虚弱地叫着。

院门上的金铃,钉铃一声响了。

有人来了吗?

快救我啊——或者,夏夏听到铃声会来前院看一看么?

我推着门,已经无法再呼吸,脑里像是塞满了棉花,沉沉的随时就要睡去……

门支牙一声被谁打开了,冷风带着阳光从门口疯狂地向我涌来!

我猛地吸了口气,打了个寒战!

我什么都顾不上,贪婪地吸着清鲜的空气。

有人走了进来,打灭了我暖炉里烧着的炭火,推开了窗户,窗与门通风,我在冷意中恢复了知觉。

“没事吧?”那人走到我跟前,向我伸出手。

我甩了甩头,抬头看他——

我突然就哭了,委屈,懦弱,思念,抑郁,怨恨……所有的情感,都在这一刻化成泪水。

那人见我如此表情,马上要撇清关系似的缩回了手,退后一步,道:“我不是你爹。”

像是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我抹了抹眼睛,才把眼前的人看清:“黄……黄老爷……”

黄老爷叹了口气,问我道:“能自己站起来么?”

我点了点头,扶着门站了起来:“谢谢您救我一命……”

黄老爷又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间,在厅中对我道:“寒冬捂炭取暖,须开窗留缝,不然就会出今天这样的事,我若是晚来一会,你就了了。”

“谢谢黄老爷,这可真的是救命之恩,刚才真的觉得自己差点就死了。”我连忙擦去脸上的泪,平时我都会开窗通风,但是昨天晚上我没在房间睡,早上夏夏不知道,以为我通过风了,睡的时候又起旺了火,我回来又接着睡,这炭火烧了一天一夜,还真是很危险。

我拍了拍混沌的头,勉强扯出一个笑道:“黄老爷来怎么也不支会一声,怠慢您了——您先坐会吧,我给您沏个茶——”

“不必麻烦,我跟姑娘说几句话就走。”黄老爷坐了下来,厅中暖炉上正温着热水,他很自然地从茶筒里拿了茶叶,为自己沏了杯热茶,“天冷,姑娘还是加件氅子再出来为好。”

虽然总是一脸严肃,黄老爷倒是很细心,我尴尬道:“恩,那您等我一会儿。”

我回房加了件憋子,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可能刚才房中憋睡太久,一脸通红,倒是比平常面无血色的样子看起来有精神多了。

回到小厅,黄老爷仍旧那样坐着,沏的一杯茶扔捏在手里,一口都没呷过。

他沉思的样子跟我爹也很像。

爹平时对谁都是笑脸相迎,尤其是对我,连一个皱眉都不舍得让我看见,生怕吓到了我。记忆中他总是笑。只不过很多过夜晚,他都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书房里面,仰头看着娘的阁楼,脸上流着难言的悲伤,好多个夜我半夜睡不着,想去书房找他给我讲故事,我就会看到他没来得及掩去的忧伤,所以我一直都无法原谅娘的无情。

“坐吧。”黄老爷道。

我拘紧地坐了下来,想了半天也想不到黄老爷会有什么话要单独来找我说的。

“你是昆元四年生的吧?”黄老爷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点了点头,黄老爷居然知道我的生辰年份,难道是云娘跟他说的么?

“我是昆元八年的文武头榜。”黄老爷叹了口气,细算着一个我不懂的日子。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文武头榜?

“文武头榜,是什么?”我不是很懂官阶之类的事情。

黄老爷飞快看了我一眼,嘴角浮出难得的一个笑:“头榜,就是第一。文武头榜,就是文武状元。”

我愈发感觉到自己的狭隘无知,谨慎地点了点头,即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大惊小怪,又实在掩饰不了自己的惊讶。

难怪黄老爷即有文人的儒雅,又有武将的飒爽,我只知听宗柏叫过他黄侍郎,却不知道他曾是文武状元出身。

但是,为什么跟我提这个?我的出生年份跟他当文武状元有什么关系吗?

“我初入朝堂,任官入阶时,你爹已经放弃满身光华,卸甲归田,在这个僻静的村子里弄儿为乐了。”黄老爷看着干净安宁的院子有点入迷。

我抓了抓头,道:“所以,您不认识我爹,是吧?”

照这时间推算,我爹离开了他才当的文武状元,应该没什么交集吧。

“未曾见过。”

我松了口气,自从项舟之后,我就会开始担心又会有谁恨我爹曾背弃他们,不管我爹做过什么,但他仍旧是我的英雄,我不想听到谁在怨恨着他。

第二六八章 光芒万丈谁知影

但是,黄老爷很快的就补充了:

“但我却成了他的影子,一直活在他的光芒之下。虽然我也憎恨这种替代者的身份,但我偶尔也想知道我一直替代着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他离开后这么久,还是会有人不断提起他,为什么一直到他死了,我还要活在他的枷锁之中。”

我愣了愣,什么替代者什么枷锁,听不太懂,但听上去好像他不太喜欢我爹。

“文武首榜,的确改变了我的人生,它不是让我名声雀起,反倒成了别人的影子。帝都朝堂,每个人见到我的第一个反应都颇为奇怪,后来想来几乎玩味,有惊讶的,有畏惧的,有尊敬的,有退避的,我只知道我应该是像了谁,但谁都不敢跟我提起这个与我相像的人是谁。”

我弱弱解释道:“我爹他,不是坏人……”

黄老爷苦笑:“他是好人坏人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对很多人来说都很重要。重要到圣上为了他的离去而大召天下文武以此来解圣妹忧伤,重要得他已经离开几十年,圣上仍旧要将我一言一行所思所想全部禁锢在帝都,他随我卸官赋闲,却仍保我官阶身份,待我如死灰中随时会复燃的火种,不忍掐灭,又防之甚防。”

“为什么要禁锢您呢?”圣妹不是我娘么?我娘不是跟我爹一起走了么?难道还有另个圣妹?是谁呢?娘曾经提到过的田妹?——蓝田?

“也许圣上也曾后悔吧,后悔放他离开。或者更多的,只是权术之思,我太像某人,怕有心之人借我之脸,再作光复之计。将我留在帝都,有备无患而已。”

难怪他们说黄老爷一家迁出虹村后几乎不回来,原来不是忘本不回来,而是根本就回不来。

“那么,您跟我爹这么像,只是巧合吗?”我还以为,会有什么亲戚关系呢。

“是啊,只是一个巧合,一个大家妒忌眼红讽刺嘲笑、却令我苦不堪言的巧合。这张脸让我名利双收,让我平步青云,能半年之内官拜三品,以迎娶圣妹,圣眷融融,门楣光耀,但这无数的荣华都不足以让我快乐,这世上谁想成为别人的影子——尤其是一个光芒万丈的人的影子?”黄老爷看着杯中茶,叹气饮尽。

我有点内疚,说不清道不明,黄老爷这些年过得也一定很抑郁,所以才总是一副愁容不展的样子。

“你爹英逝不久,我本不该说这些。我对你爹没有任何怨怼之心,曾经有过怨怼,不是对你爹,而是对那些不肯放下你爹的人——但是想来,执着都是苦,毫无意义。”

我点了点头,道:“是啊,我爹已经去了更好的地方,慢慢的,大家都会有自己的路,黄老爷您也是,您也会有自己的天地的,或许可以做得比我爹更好。”

黄老爷笑了,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这么轻松明亮,像我爹那样,眼睛里盛满了阳光。

“怎么了?我哪里说得不对么?我读书少,嘴也笨,要是哪里说得不好,我先跟您道个歉。”我笨拙道。

黄老爷又笑了,笑容深了许多,又给自己沏了壶茶:“容貌上你们的确相像,不过脾气性格差得太多,她锋利倔强,你却如一张白锦,现在越看,反而越不像了。”

黄老爷一笑,我就没那么紧张了,鼓起勇气问道:“是说那位跟我像——不是,是我像的黄夫人么?”

黄老爷的笑眼一下就涌出一股难言的幽伤,他喝了口茶,轻声道:“是啊,说着说着,我都差点忘了此行的主要目的,先妻名为蓝田,赵、蓝田。”

我认真地点着头,蓝田,这个名字我听过好多次了,只是没有谁正式地跟我介绍过她。

对于一个逝去很多年的人来说,不管以什么方式去回忆,都会缠绕着无奈的追思。

“我听过这名字,好多人提起过,黄夫人一定是个很特别的人吧?”

黄老爷眯了眯眼,道:“蓝田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正拿剑指着我,一身戎装战甲,她就像匹娇身惯养却又任性倔强的战马,她是堂堂圣妹,以剑相对我怎敢反手,我若反手,就会触怒圣颜,我不反手,便是任她刺我一剑。”

“刺你一剑?第一次见面就要刺杀您?为什么啊?”我拄着头问道。

“她恨这张背弃她的脸,恨他对兄弟族友无情,恨他对一身戎装无义,于是她给了我一道我绝不能躲的伤……”黄老爷右手按了按胸口,也许那就是蓝田公主刺过的地方。

心口的位置,这蓝田公主有那么恨我爹么?

“然后呢?您不怪她么?”

黄老爷道:“然后,她突然就清醒了,哭着扑向我,求我别死——后来我才知道,她因为故人与最亲密的胞姐私逃夜奔,心郁成疾,圣上为了解她心疾,知她最爱舞刀弄剑,才公召文武选能,来逗她开心。她听得朝中传言,非要来状元府看个究竟,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将我当成了你爹。”

我点了点头,道:“是不是那一剑,就刺出了你们的大好姻缘呢?”

黄老爷道:“我伤还没好,圣旨就到了,圣上赐婚圣妹于我,择日完婚。但是我并不高兴这桩婚事,蓝田愿意嫁我,一半是因为对我有愧,一半是因为我跟她心里的人长得像而已,至少我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我黯然无语,我还以为他们应该挺幸福的,那句“大好姻缘”对他来说,一定非常讽刺吧,我还是少说一点吧……

“我一直心有梗刺,一直忽略了她,不管她对我任性野蛮,还是温柔讨好,我都没办法全心全意地接受,我始终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替代者,一个影子。仔细想想,我们真正在一起平静欢笑的时刻那么少,少得我经常都想不起来她笑起来的样子……”黄老爷垂下双眼,原来真正令他痛心的是自己的没有珍惜,而不是做了这么多年的影子。

“她一定也很改变你的想法,可是总是越做越错吧……”如果黄夫人对黄老爷没有感情,又怎么会为他生儿育女呢?

“得知她怀有身孕,我真的很开心,我想放下心中梗刺,想与她好好重新开始。但是她怀得很艰难,本是个健康好动之人,突然就变了,向来武刀弄剑的康健身体变得虚弱无比,还经常幻听幻视。那时我才开始紧张,开始害怕失去她,我为了保她身体,还提议她先将腹中孩子打掉,等身子治好了再生也不迟,可是她很反对,还生怕我会对孩子不利,她开始躲我,说无论如何都要将孩子生下……”

我不敢插话了,因为我知道,黄夫人死于难产,为了生这个孩子,她不惜一切,这样的她对黄老爷怎么会没有感情呢?

“咕噜”一声。

我咽了咽口水,假装没有听到。

这么沉重严肃的气氛,怎么可以有这么不严肃的声音?

可是我越是想压制想掩饰,这让人尴尬的声音就越作坏。

“咕噜噜……”

天啊!我真想拍死我自己。

黄老爷收起缅怀的表情,对我笑了笑道:“时至正午,姑娘该用饭了吧?”

我尴尬地解释道:“哦——我——我不饿,就是——可能喝了药的原因……”

黄老爷放下手中茶,淡去对旧事的绵绵情怀,一副要长话短说的样子:“那么——”

“飞姐你醒了啊?——黄老爷?”夏夏的声音打断了我们。

我们都转过头,夏夏正端着一盆水,水冒着热脸,将她在后面的脸熏得缥缈,美丽。

我吁了口气,还好有夏夏来救场,拼命站起身道:“你在家啊?我以为你出去了——”照理说醒来半天,厅里又有说话声,夏夏应该早就闻声出来瞧个究竟了。

夏夏点了点头,道:“宋姐姐教了法子,我得守着——刚想来叫醒飞姐,顺便给房间通下气儿——飞姐你饿不饿,我估计是走不开了,要你是觉得饿的话,自己去举杯楼吃点吧。”

我想去接她手里的水盆:“这些事情我来吧,你不用守着——”

夏夏僵持着往后躲了躲,盆中水波打浪,水溅到我手上一阵针刺般的烫,我惊叫一声缩回了手!怎么这么烫的水,还是从后院端过来的?

我吹着手,看到夏夏的手像是被烫过一样粉嫩的红,她怎么这么没轻重盛这么热的水?我抬头看了看她,她双眼微微作红,不知道是被热烟熏的抑或是太累了。一见我在看她,她飞快地低下了头。

“不用了,宋姐姐说你的眼睛还要休息,不能太过操劳——”夏夏有点尴尬,看了看站在一脸奇怪的黄老爷道,“黄老爷,今天家中有些事情,夏夏就不能多招呼您了。”

黄老爷点了个头,又恢复了平常严肃沉默的样子。

我的肚子又咕噜地叫了一声,说实话,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就真的没吃过什么东西,这下都已经饿得有点手脚发虚了。

第二六九章 一将功成枯骨灰

夏夏道:“飞姐大早就没吃过东西,我药在炉里煎了也要饭后才能喝,你还是快去吃点东西吧。”

“可是——”可是我想去看看燕错。

“我会照顾着的,宋姐姐说这两天很重要,飞姐还是别在边上添乱了——黄老爷能带飞姐一起去么?我担心她一个人又没放心上似的乱走。”夏夏很明显的想支开我,而且不想我干预到燕错的伤情照料中来。

为什么要支开我?我不能照顾燕错吗?还是我真的太笨手笨脚,以致于夏夏都要担心?

我没有再吱声,黄老爷道:“既然如此,那我与姑娘一道吧。”

黄老爷还有话没跟我说完,我点了点头,转身跟他走的时候我扭头看了一眼夏夏,她没像平时那般欢笑送我,而是低着头匆匆去水房了。

关键时刻,我总是派不上半点用场,总是要让夏夏操碎了心。

巷中阳光明晃,没有半点温度,我的心也如这冷冬,纵使有阳光也难再开朗。

吹来的风里像藏着千刀万针,我匆忙将氅帽盖上了。

而黄老爷则背着双手,如信庭漫步,抬头看着弯曲的巷上苍穹。

我心一酸,这条巷道我与爹不知道走过多少次,他从不舍得让我多走几步,总是让我坐在他肩头,那样我就可以看得很远,我会开心地向上伸直手臂,呼叫着让爹来看看,看我的手可以伸到巷墙之外了。

我总是希望有一天,我能这样不那么矮小地站在爹的边上,挽着他的胳膊跟他快乐地撒娇,我能健康活泼地拉着他四处奔跑,能去火树下面捡满满一裙兜的火叶,能为他做一双合脚又贴心的棉鞋……

爹,您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好得我快要沦陷在甜蜜的回忆之中,生怕忘记分毫您对我的慈爱,我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对您的这般思念,就如您曾剥去我的翅膀,好让我永远在您身边,但您却突然离开了,留我无力挣扎飞翔……

我闭了闭眼,生怕流泪。

黄老爷突然松开交叠在背手的手,从衣氅怀里拿出什么东西,递给了我。

我一惊,看着他递来的黄色锦布包着的东西——

“给你的。”黄老爷道。

我接过锦布,长长的,窄窄的,微沉。

“送给我?为什么?”我莫名其妙。

“这柄匕首,原为蓝田所有,我本一直留在身边,但现在觉得,送给你最为合适。”

我忙将还没有打开的锦布递了回去,道:“黄夫人的遗物,太珍贵,我不能收——”

黄老爷轻轻推了回来,边走,边道:“确切地说,这柄匕首是你爹送给蓝田的礼物,她生前十分珍爱,时时带在身边。我与其留着睹物思人,不如完成她的一桩心愿,替她将这心爱之物,送给未曾来得及谋面的甥女吧。”

“甥女?”我木讷地问了一句。

黄老爷皱了个眉,道:“没人与你说过么?你母亲与我亡妻蓝田是同姓同胞姐妹,那么你自然是我们的甥女了,亦是为有的亲表姐。”

我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瞪大的双眼里灌满了小巷的刀风。

有很多事情,我都没想过,也不敢去想,自从从孟无那里知道我娘曾是帝都第一美人后,爹与娘的身份就开始变得让我不敢去猜想,早上朱静他们跟我说的事情我还没有消化完呢。

蓝田是圣妹,就是当今圣上的妹妹,我娘与她是同胞姐妹——那就是说,我娘也是圣妹?……对……早上项舟好像提起过圣妹,说是我爹放弃燕族之后,帝都在行圣妹之殇……

我娘叫赵暖玉,黄夫人叫赵蓝田,他们都姓赵……当今圣上也姓赵……

我感觉头重脚轻,手上的匕首也像是有千斤重……

“我与蓝田刚在一起的几年,她很少提以前的事情。但我知道她曾有个感情很好的胞姐,美誉帝都蝴蝶,名为赵暖玉——就是你娘。”

我脑袋空空的,僵硬地看着他,我这是在做梦吗?我娘是当朝公主?……

“先帝十分喜爱李义山的诗词,膝下许多女儿的名字都取自李义山的诗,蓝田与暖玉的名字便是取自他的《锦瑟》一诗,这是先帝最爱的一首,故而他宠爱的三位公主都是取名此诗。”

这诗我还有点印象,原来不仅是我娘与蓝田的名字取字诗句,还有其他人的名字也是一样。

“三位?”

黄老爷压了压眉,似乎不愿提起另外一位公主,道:“已是逝者,无须提起。”

我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但却觉得奇怪,三位取名同诗的公主,已经死了两位,还剩我娘,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之也不算健康安稳吧,这首诗好像不太吉利似的。

“能多跟我说说她们的事么?”我渴求道,对于我爹娘来这之前的事情,我几乎都不知道,也没什么人会跟我说这些。

黄老爷看了我一眼,透着此许疼惜,道:“我知道的并不多,只说的我也不会隐瞒。蓝田与你娘、还有当今圣上同出一母,帝王之家,骨肉亲情本来就十分奢侈,尤其他们生母早亡,自小就十分团结相助,才能在尔虞我诈的宫庭之中生存下来,感情自然十分要好。但这些我也只不过偶尔听人提起,没有亲眼见过。”

我捧着锦布的手已经冻麻,但满心的好奇已经让我忘记了冰痛,然后问了个很笨的问题:“为什么没有见过?”

“我入朝时,已是昆元政定了——”

“哦,我差点忘了……”黄老爷入朝的时候,我早就出生了,我爹与我娘都已经安居在此,他又怎么会见过我娘呢?

“暖玉公主于昆元三年离世,我入朝时已经她已‘死去’五年了。”黄老爷比较耐心地解释道,我生怕他会觉得我笨,因为他一直就是这么嫌弃大宝的。

“死?”怎么又变成死了?我又直条直脑地问了个问题。

“只知道她得了离奇怪病,一夜暴毙,世人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很多见过她容貌的人,都深深叹息,自后帝都再无人敢称第一美。圣上为她举行了盛大的圣妹之殇,那天我朝空中飞满了雪白的蝴蝶,有人说,圣上对着满天蝴蝶流着眼泪。”

看来圣上对我娘还算不薄,我爹信中那位对我娘保护有家的人,应该就是他吧,也只有他才能请得动我爹来保护我娘,不过,爹与他又是什么关系呢?当时他应该还是个不得势的王子吧,爹身为燕族族长,没有必要听命于他啊?

项舟说,圣妹之殇只不过权术之计,丧礼也只不过是个瞒骗世人的戏法。

“自那后蓝田便一直郁郁寡欢,再无笑颜,听说她以前是个很闹腾的假小子,经常做些仗剑天涯的白日梦,可是一夜之间,她就像变了个人。圣上已失一妹,对这剩的亲生妹妹愈加着紧,百依百顺,但她却也只是冷冷淡淡,似乎早就没了心。”

黄老爷突然压低声音道:“昆元政变的那些年,许多事情都禁于人口,朝政笔下,冤骨成山,千古不变。蓝田不说,我也不问,我只知道她很恨自己那位死去的胞姐,也很恨跟我长得很像的这个人。”

我同情地看着黄老爷,他因这张脸招致了姻缘,也招致了仇恨。

“她为什么要恨我娘?”我怎么感觉自己也招了莫名的仇恨?

“后来有次,她醉酒梦呓,将许多梗在心中的郁结都说了出来。她与你娘、还有当今圣上曾经极为亲密,昆元政变,诸候伐乱,长女大权在握,她是个生杀果断的人,眨眼间就能定数人生死。”

“长女是谁?”我好像也不止一次听人提过这名字,爹的信里也有提过,这个人曾经掌握朝中大权,几乎覆雨翻云,那为什么后来又是当今圣上掌了权?趁着黄老爷还有点耐心,我得赶紧问。

可是——

黄老爷飞快地垂下眼,道:“长女是圣上的大忌,他不喜欢有人提起她。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她是先帝长女,当今圣上与你娘的长姐,两宫太后专宠,昆元政变期间,她权势如日中天,几乎废朝立纲成为我朝女主。其他关于她的事,别人若不提,你最好别问。”

相反于项舟,也异于他平时的严肃冷竣,黄老爷很温和耐心地提示我。

我乖乖地闭上嘴,点了点头。

黄老爷继续道:“当时庶妃所生的公主王子根本没有参政的资格,但是因为一些原因,当年仍是王子的圣上也被卷入政变之中。他醉心揽政,长女发难要外嫁蓝田,他为怕得罪长女而默认同意,你娘为维护蓝田,不惜与当年的圣上撕破脸皮,后来不知道圣上用了什么办法才平息此事,蓝田得又幸免,但三人手足感情已经破裂,再无法破境重圆。除了疏远圣上,蓝田与你娘的感情越发亲密,她对此事一直记恩在心,在她心中,你娘就是她全部的依靠与信赖。”

爹手记的那五封信好像有提到过,他第一次与娘走近,就是因为娘与一个人莫名争吵,像是娘在为谁伸屈,难道就是因为蓝田的事情么?而那个人,就是现在的圣上?……

第二七零章 红尘万丈肩上泪

这时我们已经到了举杯楼。

正午时光,举杯楼正是热闹,黄老爷收了话,背手走了进去。

我跟在后面摘着氅帽,本是人声鼎沸的大堂突然一阵安静。

怎么回事?

我回头看了看堂里各桌坐着的人,都很奇怪地看着我们。

“黄老爷,飞姐,您两位一道坐么?”小驴来招呼我们,笑眯眯的,风吹不动的表情,好像从来都是打心底里的高兴着。

我还在留意看着堂里的人,有人站起来跟我挥了个手,那是柱子哥,我也挥了挥手,他的表情很疑惑,好像很难将我跟黄老爷两个人扯在一起似的。

柱子哥边上还坐着章单单,嘴里这会儿刁着牙签,正一脸严肃地看着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他的眼神有点悲伤。

热闹声又开始渐渐响起,大家该喝的喝该吃的吃,好些人穿了带红的衣裳,是啊,快要快年了。

“黄老爷,您还是老样子么?”小驴问道。

黄老爷问道:“靛蓝空着么?”

小驴道:“一直为您空着呢。”

黄老爷笑了笑,盯着小驴道:“你倒挺细心。”

小驴笑道:“尽量满足客人的需要嘛。两位这边楼上去吧,我先去厨房吩咐备些热茶。”

黄老爷点了点头。

小驴管自己忙去了,我们拾级上楼,靛蓝包间在三楼,一上楼,仿佛就与楼下的熙攘隔了一个世界。

举杯楼的包间都很特别,以颜色命名,里面的装饰也都是以各自颜色为主,黄老爷挑的这间靛蓝,应该是在怀念黄夫人吧。

我转头看了一圈包间别致的摆设,莫掌柜的确很有眼光,也很有心思,这间的摆设很雅很安静,桌子的中间放了一个滴水的摆件,像个沙漏一样,在一滴滴的往圆球盘的瓦盆里滴水,瓦盆中还植了些水植,安静地坐在那里的时候,仿佛能听到溪水流动的声音。

但是我却不喜欢这么安静冰冷的感觉,我喜欢明艳的颜色,喜欢吵吵闹闹的打趣声,那种俗世的烟火气息能让人感觉快乐。

黄老爷安静地看着水滴瓦盆,我突然觉得我喜欢热闹的性子随了我爹,他总是喜欢抱着我去人群里头扎堆,大声笑,大声跟大家聊天喝酒,有他在的地方就会有很多笑声。

我轻推开窗门,听着楼下欢声笑语,看着我们平时坐的那桌也已坐了人,是李水一家,十三岁的李若兰又长高了,也胖了,没有小时候那么水灵可爱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每个人都在变,夏夏以前喜欢跟若兰玩,因为她长得同龄的孩子都高,所以她总是会抱若兰,现在的若兰她应该是抱不动了吧。

黄老爷见我一直盯着楼下,问道:“喜欢楼下热闹么?”

我笑了笑,指着李水那桌道:“恩,平日里我们都坐楼下,那一桌,有个女孩那桌。其实有时候我也想上包间,安静,宋令箭不喜欢吵闹,不过韩三笑太懒,懒得爬楼梯。我呢,喜欢热闹,乡亲们都是从小处到大,就像自己的家人,所以平时我们都坐那儿,那里可以晒到太阳,左边靠墙,都是宋令箭坐的,右边是我坐的,中间嘛,都是韩三笑坐的,他喜欢去别人桌上蹭花生米跟红烧肉,都是揣一怀的小东西回来。”

黄老爷微笑着看着楼下,道:“也许只有真的回归田园,尝尽人间烟火,才像是真正活过一遭。”

这话虽然说得悦心,但我听着却很心酸,他与大宝一定没有像他们一家三口这样,开心快乐地坐下来吃个饭吧。

李若兰吃得满脸面包沫子,李水则在边上一直给她盛汤夹肉——我笑了,难怪若兰胖了这么多。

“黄老爷您也可以啊,不是说您的祖籍是虹村吗?”

黄老爷道:“没那么简单。”

有人敲了敲门,小驴进来了,身后还跟了个少年,拿着托盘,这少年脸生,我之前没见过。

小驴将托盘上的东西一一摆下,边念道:“这是黄老爷的金骏眉,飞姐,给您备了菊花枸杞茶,明目的。”

我笑着点头:“可真体贴——怎么招了新的帮手吗?一直没见过呢。”我盯着拿托盘老老实实的少年道。

小驴道:“恩,前段时间招的,飞姐太久没来了。他叫小马,小马,这是飞姐。”

小马老老实实地鞠了个躬,道:“飞姐您好。您就是夏姑娘嘴里经常提起的飞姐吧?”

我笑道:“恩。你们家掌柜呀,怎么总是小驴小马的,听着可真逗。”

小驴道:“凑巧而已拉。要点些什么吃的呢?”

黄老爷道:“随姑娘点吧,我不挑。”

小驴笑眯眯地看着我,小马给我们倒着水。

我想了想,道:“上点我们平时点的,再上点黄老爷爱吃的,可以吧?我知道你记性可好了。”

小驴笑得深了,点头道:“好的,我这就去准备。”

小马跟着他走了,这感觉很怪,小驴跟夏夏差不多年纪,但是觉得他太成熟了,比他大了五六岁的韩三笑在他边上一站都跟个小瘪三似的。

热茶下肚,浑身回暖,黄老爷一直闻着热茶,那茶真香。

“对了,黄夫人为什么恨我爹我娘呢?我爹跟她又有什么恩怨呢?”我捧着茶问道。

黄老爷道:“不用这么见外,她是你小姨,你也不必叫我黄老爷,但这层关系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你跟阿衍他们随我叫世叔也可以。”

“哦,”我点了点头,有点难为情地叫了句“黄世叔”,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叫他的时候,我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上官衍的样子,会想起他也叫“黄世叔”时的表情与笑容,仿佛这样我们离得更近了。哎,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至于你爹,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在朝堂之中担着什么任务,总之并不是一般人,也不入官阶体制。听说以前他们有一帮子人,出身非凡中,天天在一起玩耍。蓝田一直都喜欢跟着你爹,对他爱慕有加——”

说到这,黄老爷停了停,这一直是他难以释怀的点。

“但是有一天,这两个她一直爱慕并信赖着的人,突然就离开了,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说明——她说她很恨,她用了半生去爱去信任的人,待她如草芥一样,将她扔在冰冷的皇宫之中,去面对那张权术斗争后无情的脸,她很恨,恨得将所有快乐的能力都抛弃了,就像一种极端的自我惩罚,但是她忘记了,那些她发狠恨着的人,其实是爱着她的。”

原来蓝田是因为这样才恨我爹我娘。似乎我爹招来的怨恨,都是因为他的背弃,还好他没有其他方面的行差步错,他的离开是为了与娘在一起,我能理解。

而这我随她长相的蓝田公主,我的未曾见过面的小姨,与我娘一样,有着渗骨入血的倔强与骄傲,绝对容不下背叛与抛弃,若是不爱,便是恨。

黄老爷的表情变得很温柔,语声也放得很慢很慢,生怕说快一个字,都会遗落那时的回忆:“她就像个孩子,躲在我的怀里哭着,泪水染湿了我整个肩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应该好好抱一抱她,好好地让她哭一场,任她放肆随她任性……可是当时我那么的愚执,生怕自己又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替身,我执着于那可笑的自尊心推开了她,离开了她,我听到她在我身后骂我,骂我不是东西,骂我不识好歹,我气晕了头,拼尽全力地想离她远远的好听不见那些咒骂,但是根本没有听到她其实喊着的是我的名字……”

黄老爷空洞地看着瓦盆中的水滴,一圈圈晕开像树上的年轮,好像这水状的年轮里面还有蓝田公主泪湿倔强的脸庞,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抱抱那悲伤的肩膀,再用尽一生的温柔去哄住她任性刁蛮的眼泪。

回首空留肩上泪,红尘万丈已独行。

对眼相视间,我们仿佛都看到各自岁月里面,来不及坚守的人。

门声又响,小驴上菜,小马依旧老实地跟在边上,两人很快上完菜,小驴是个心思很灵的人,说声“两位慢吃”就出去了。

我的确是饿了,狼吞虎咽地吃了好一会儿。

黄老爷好像没怎么动筷,只是一口口呷着茶。

我看着那些我平日没点的菜,都很清淡,素菜为主,道:“黄——黄世叔,你也叫点,这虾蛟可好吃,油而不腻,韩三笑平时一个人要吃两笼呢。”我顺手给他空空如也的盘里夹了两个。

黄老爷盯着盘子没动。

我暗自吐了吐舌头,道:“不好意思,我——平日里吃饭习惯了……”

黄老爷笑了笑,道:“没关系。”他起筷夹了一个塞进嘴里,细细嚼着。

“好吃吗?”我问道。

黄老爷点了点头,道:“还不错。我早听过这家虾饺有名,却从来没肯尝试一口,错过了美食佳肴,就如错过良辰美景,都是遗憾。”

我笑道:“有什么遗憾不遗憾的,能吃上就好了。”

黄老爷看着我笑了,像是那些缠绕在他身上的忧思突然间都松散了。

“蓝田怀了为有后,有时候会提起你。她说等有机会了,想看看自己的小甥女。”

我惊讶道:“她知道我?”

黄老爷点了点头:“不知道她是从哪得来的消息,但她的确有提过你,她还不停的问身边的人,是不是外甥像舅,甥女会像姨,还说要准备一份大礼给你。要是她现在仍在,看到她心心念的甥女跟自己长得这么像,一定得意得哈哈大笑的。”

我感动道:“难得她这么有心,我却到现在才知道有她的存在……”

黄老爷温柔地笑了笑,道:“不是你的错——一早上跟你说这些,你一定觉得很沉闷吧?”

“不会,不会——其实我也一直很好奇,大宝每次看到我都会提他娘亲,我也很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直以为这除了爹娘已经没有其他亲人,现在我知道我还有个小姨,还有世叔您,还有大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我真的很开心。”我鼻酸道。

黄老爷道:“从血缘上来讲,除了蓝田,你还有个亲舅舅。不过,那人不提也罢,你们也不可能会有机会相见,我也希望你们最好不要有见面的机会。”

第二七一章 世交并非原所有

“为什么?”那亲舅舅,就是当今……太遥远了,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但是黄老爷为什么不希望我们有见面的机会?他不是很疼我娘么?

“没有特别原因,反正当年为了政变之事已经撕破脸,也没有相交的必要与可能。暖玉公主既然已经在说法上死亡,便也不可能有实存的后代,是吧?”

“哦。”

“云姐对你也很好,她也时常跟我提起你。只不过她一直深居上官府不能出来,这些年才一直没能回来找你们。”

云娘一直没忘记过我们,可是我却对她没什么印象了,直到后来他们陆续提起西坡兰云,我才开始发梦梦到她。

“云娘她,还好吧?”我轻声问道。

黄老爷叹了口气,道:“目前还算稳定。昨天送来了药,说能稳几天,接下来,也只能看宗柏能带来什么消息了。”

我想起朱静早上跟我提过他俩为云娘的事情吵架的事,小心道:“你们都很关心云娘,她人这么好,一定不会有事的,她好起来的时候,也一定不想看到你们为她的忧心烦扰的。”

黄老爷又叹了口气,浓眉紧皱,像是很苦恼。

“这些年,我没见她真正快乐过,最终她还是选择了这条路。”黄老爷叹了口气,深深的,长长的。

“您早就知道她的事么?”

黄老爷纠着眉头,夹了口菜,嚼了很久才咽下,道:“我与上官家府并没什么来往,我与上官博见过几次,话不投机,他原来的那位夫人也不是什么善茬,妒忌所有靠近上官博的女人,蓝田还多次当着上官博的面与那女人起冲突,上官博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道,听之任之从来不管,蓝田看不惯他那德性,一怒之下断绝了与上官府的一切来往。为此圣上还从中斡旋,但谁也没肯让步。”

我不禁笑了,道:“没想到蓝田小姨还真有份江湖脾气呢。”

黄老爷也笑了,眉间荡漾的温柔里,是厮人的模样。

“后来蓝田怀了为有,上官博也较着那口气没来道喜,蓝田表面上无所谓,心里却恨得牙痒,还说自己以前送那几个甥侄的东西还不如送了狗——其实她虽与上官云清不对头,但与礼儿感情却颇为亲密,礼儿自小就懂事幽默,很懂大人的心思,像是天生就能拢尽所有人的人心,他与他那凶蛮无礼的爹不一样,与那阴险狠厉的娘也不一样,也不知他们有什么样的造化,能生出这样一个完美无缺的孩子。蓝田是个孩子王,与礼儿特别的投缘,虽然她讨厌上官府,却经常私底下找礼儿玩,还偷偷教过他一些拳脚功夫,所以后来礼儿也经常带着为有玩,也算是念了旧情吧。”

我点了点头,这幕我倒是梦里见过,白衣漂亮的上官礼带着虎衣的大宝钓鱼,他很有耐心,也很有爱心,后来他跳入湖中取物,大宝以为他被龙王抓去了,心里还留下了阴影。

“她怀了身孕后,为了保好腹中胎儿,几乎都不外出了,那时候上官博也在烦着其他事情,没表示过什么。为有出世后就没了娘亲,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与她的缘份会这么短……她的葬行我也办得简单,那时上官博来拜了礼,我心情太差,根本没有受他的拜礼,生前不闻不问,死后还装什么故交情谊。他也是个好面子的人,灵堂之上不管行礼宾客,就指着我骂了起来。我也不管他官阶在我之上,反唇相讥,越吵越大声,没有谁敢来上前劝架,纷纷缩首离开。那一架真真正正断绝了上官与黄家的情谊,以为老死都不会再有往来。”

看来黄老爷与上官老爷不太对付,都不是软性格的人。

可是,明明都是饱读诗书位高权重的人,怎么说也不能灵堂吵架,有点太不识大体了吧。

“她走后的那一年,我与为有都过得很艰难,尤其是我发现为有跟其他的小孩子不一样,他饿了尿了都不会哭,一睡就能睡很久,下人们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说安静的孩子好带养,但我知道,蓝田舍命生下的孩子居然是个先天不足的傻孩子,我是文武首榜,蓝田是圣妹授过戎装,但是我们居然生了一个傻孩子,这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耻辱——”

“大宝……大宝他不傻,他只是没有那么聪明而已,他也想变得聪明,能让世叔您开心,但是这些事情强求不来的。”我为大宝说话,但这又何尝不是我的心声呢,我也不聪明,也想让自己变得聪明,想像宋令箭他们那样,能出口成章,能写得一手好字,能懂千奇百怪的事情,能有一叶知秋的洞悉力。但是,我什么都不懂。

“她走后,我便辞中朝中职务,想带为有回乡抚养,以免惹朝常中人嘲讽。圣上批了辞呈,却坚持要将我留在帝都,予我官阶同等的身份地位,却不准我再提离京之事。无奈我只有深居简出,断绝与外人来往,来保为有安静长大。”

我心道,这圣上也疑心也太重了,他怕别人借黄老爷的脸与身份来为燕族做事——他就这么不想看到燕族的存在么?

“为有一岁那年,有一天,上官府的人开始频繁往我们这走动,被我赶出去过很多次,仍旧坚持不懈,送来各类孩子衣物,说是上官家的公子曾用过的。孩子要穿百家衣,才能健康长大。我们与上官府早就断了来往,灵堂闹架之事传遍帝都大街小巷,几乎成为别人茶前饭后的笑谈,他上官博怎么可能放下这个架子来与我修好?突然频繁献媚,非奸即盗。所有送来的东西都被我扔到门外——这样一想来,当时送礼来的宗柏也没少看我的脸色。”

想起宗柏忍着气将黄老爷扔出来的东西捡回去的样子我有点想笑,问道:“那后来,您是怎么又跟他们有了来往呢?”

“后来为有种大人——就是长水痘,府里都乱了套,下人怕被传染也不敢抱,我也不懂带孩子,根本没有办法,为有一直哭,身上长了许多水疱,两天都没吃东西,宫里的御医也来了,开了许多方子,那些方子都是经无数人试之有效的,可是放在为有身上却一点用都没有,他年纪太小,我也不敢让他再多服药,虽然他比别的孩子傻呆一点,但我也不想拿他的性命开玩笑。听他的哭声越来越弱,我没辙了,我真没辙,我真的打算他要是这样病疾而死,我就陪他一起去黄泉路上,跟他娘解释。”

我笑了:“黄世叔,你也不能这么说呀,大宝要是知道你曾经一度想放弃他,该多伤心呢。”

“他伤心也不是一两天,早就习惯了吧。”黄老爷难得开了个玩笑。

我认真道:“哪会有人习惯伤心呢?其实我觉得活得快乐,比什么都重要吧。”

黄老爷笑了笑,没接话。

我追问道:“那后来呢?是云娘帮了大宝吗?”

“恩。幸亏那时她来了,我忘记那天她是怎么进来的,为有在我怀里哭声弱得可怜,几乎都快要断气了。她突然就从外面冲了进来,连忙把为有抱走了。奇怪的是,她一抱他,他就不哭了,像是变戏法一样。她也不知从哪里知道为有出水痘,带了许多已经熬好的药汤过来,还指责我没带好为有,抱他抱得太用力,勒得他痛得直哭,还说孩子种大人时吹不得风,我却门窗大开让孩子着了凉,反正乱七八糟的数落了一堆,然后把为有带走了,说等水痘好了再还回来。”

“难怪云娘跟大宝这么亲,原来大宝小时候就是云娘带着的呢。”

“过了大半个月,为有就健健康康地回来了,不仅种好了大人,脸上都堆了小肉堆,可能是好几天不见,看到他傻呆呆的样子我竟然还有点高兴。因着这层关系,云姐也算对黄家有恩,我也不好再发难赶人。隔三差五的她就会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说服上官博能这么勤地往我这边来。为有平时也没见多笑,但是见了云姐就会笑,开始的时候我一直很谨慎地让人看着,我并不了解她,不知道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我与蓝田都知道她不什么善茬,蓝田之前还当众让她难堪,怎么突然之间像变了个人,还主动要来照顾我们的孩子。”

因为现在这个不是恶毒的云清,而是善良的云淡啊。

“每次她来,都超不过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到,上官博派来的轿子就会准时来等。所以这两个时辰她都用得极细,为有要吃的东西都是先煮好再带过来,其实那两个时辰她也没什么好忙的,就陪着为有院子里呆着,晒晒太阳,陪着打个小盹。”

我奇怪了,云娘为什么自家不呆,跑别人家院子打盹晒太阳?

“我见为有喜欢跟她,孩子一出生就没娘亲也实在可怜,就由着他们去了。但是我没想到,她一坚持就坚持了两年,每次来了都会屏退左右,一个人带为有,似乎对她来说,带孩子是种乐趣,没有下人在旁候着是种自由。”

看来云娘在上官府的生活,并没有我想像得幸福,是因为上官老爷太过在乎她,令她透不过气来吗?

“为避人口舌,她来带为有时,我经常借故离开。但我实则又不放心,偷偷回去看过几次,因为我真怕她人前人后两张脸——有好几次,我看到她抱着为后一直在后院踱步,走着走着,就会开始流泪,那眼泪像是不由自主地就从她心里流出来的,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开始的几次,我以为她与上官博起了争执,心里有委屈,毕竟那人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但后来又觉得不像,上官博应该很在乎她,不然不会放下脸面让她来我府中给我带孩子。这一年之间我也不知道上官府发生了什么,上官云清间判若两人,上官府跟来的随从也都变了模样。”

黄老爷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也许正是那些回忆里的昏色泪光,才是真正的命运之手,慢慢抚平他的丧妻之痛,扶他一路安静走来。

我听得入神,仿佛跟着时光走进了那个世界。

——

第二七二章 夜探相府被抓包

她抱着孩子睡着了,好像她在别处都没法安宁睡觉,只有在这里才能享受一下平静的时光一样。

孩子再过一个月就三岁了,他长得很可爱,圆头圆脑,从不哭闹,总是瞪着眼睛看着。他仍旧不会说话,只能勉强叫娘,连爹都不会叫,孩子会叫娘的时候他竟然有点开心,可能对这孩子已经绝望了吧。虽然她一直纠正孩子的叫法,但孩子总是学不会,只会勉勉强强的叫“云娘”。

孩子又睡着了,她在边上哼着小调,哼着哼着,也一起睡着了。

他只有在没人的时候,才肯靠近孩子,认真看看孩子,捏捏他的肉乎乎的小手,戳戳他圆滚滚的脸,有时候孩子会皱皱眉,微张着嘴打着轻轻的甜鼾。看得认真了他才意识到,孩子长得很漂亮,像他娘,有着翘翘的小鼻子。

支着脸在一边打小盹的她突然动了动,他吓得转身就走,但他没走远,可能这只是她睡梦中换手的一个动作。

“快跑——博儿快跑——”她梦呓道。

的确在作梦,他没兴趣听她的梦话,正打算要走。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们……”她开始哭泣。

他停住了脚步,奇怪地看着睡梦中的她。

“姐姐……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她的眼泪打湿了桌子。

梦到了什么?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他有点不忍心,虽然他仍旧对她的初衷抱有怀疑,但这两年她的确对孩子很好,好得他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人为什么要无缘无故的对另一个人这么好。

突然,她直起了身子,从梦中惊醒!

他躲了躲,不想让她看见。

她喘着气,抹着脸上的泪,慌张地看了看周围。

他以为,她醒了就不会再流泪。

可是——

她闭了闭眼,捂着脸痛哭起来,然后她跪在地上,对天乞求道:“燕哥,我不求你们对我宽恕,我只希望你们平平安安,平平安安……云淡欠你们的,来生一定偿还……”

奇怪,她不是叫云清么?什么时候又改名叫云淡了

?这个女人心里,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他轻轻走开了。

接下来好几天,她都没来,但给孩子做的汤食,仍旧会命人送来。

他有点不安,难道是上官博发现她在他家哭过,以为她受了委屈,不让她再来了?但是,照上官博的脾气怎么可能就此罢休,肯定会上门闹事的。

想了很久,他又不肯放下面子去向上官府的人打听,于是他打算夜探上官府。

上官府已经不是他几年前来过的样子。

他躲过布在府中各处的门岗暗哨,刚要进内院,就被戒心很重的上官博发现了。

“郡马爷来我上官府,何须越墙翻壁呢?若是我府中哪个暗哨瞎了眼没认出郡马爷,几箭把你这不得了的身子穿成了马蜂窝,那可不好办了。”上官博这个心胸狭窄的人,正等着这样的机会来好好报当初一箭之仇,这下真是让他逮到了。

他自知理亏,瞪着上官博。

上官博摆尽脸色,瞪回他道:“今天本相有要事在身,郡马爷没事的话请走吧,走大门,我会让他们放你出去,没事干别瞎在别人家瓦头溜达,添乱!”

“你——”

“你什么你,半夜三更潜进别人家,你还有理了!”上官博没有半点帝相的风度,像个小肚鸡肠极了的市井小民。

他也动怒了,但的确是他潜进别人家府,即被发现,也没什么好说,扭头就走了。

“你怎么来了?”她微弱的声音响了起来,她向他们奔来,身后的侍女忙着在她给披衣。

她看起来很憔悴,双眼红肿。

上官博马上迎了上去,以一种他想像不到的声音温柔对她道:“哎,大晚上的你出来干什么——你们这些狗奴才,怎么让夫人出来的?狗眼瞎了还是狗腿断了?”一对别人,他又凶神恶煞。

她轻皱了个眉,上官博烦躁地挥手将下人都赶走了,道:“别动气,就算出来也得披好衣服嘛,别着凉。”

她退了一步,显得有点疏远。

他觉得有点奇怪,印象中她对上官博不应该是这样的态度。

上官博扭头瞪着他,像是要把从她那受的气撒在他身上似的道:“还不走?真想被捅成马蜂窝滚出去?”

“是不是为有出事了?怎么了?”她不管上官博的赶客,担忧地问他道。

而上官博一边狠狠瞪着他,一边紧紧地伸手拥搂着她,像是要向全天下宣布,这个女人是属于他的。

“没事了。”他觉得上官博的较劲很幼稚,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转身向外走去。

“谢谢你来看我。”她在后面弱声道。

“想多了,我只是闲着无聊,来看看这上官府到底有多固若金汤。看来不过如此嘛。”他自己没好心情,也想气气上官博,不过他知道上官博的脾气,可不想真的在他府中与他大打出手,所以他看到上官博眼里迸出凶残的眼神后,就满足地离开了。

“谢什么谢,黄鼠狼的坏心眼你也要谢?不准谢,也不准你再去看那个傻孩子——真他娘的丢我上官博的脸,今夜失守的明岗暗哨,明天统统给我去洗茅房!”上官博不满的声音远远仍在响。

他苦笑,这上官博,可真是从不在口舌上输人,无所不用其极。

他回到府中,一整夜失眠。

上官博拥着她一脸霸道的样子其实一点都不幼稚,那种专横与直白深深地刺伤了他——

这种拥有与被拥有的感觉,离他已经很远了。

有多少次他也可以像上官博那样,将属于自己的女人紧紧地拥在身边,向全天下宣布自己会用尽一生去守护,可是他却为着可笑的自尊心放弃了,将她推得远远的,她哭着骂他,黄善柔你真不是个东西!

是啊,黄善柔,你不是个东西!

他一直以为,还有很多时间,还有一生的时间可以慢慢修复……

缘份太短了……时间太快了……

他刻意地让自己去忽视这种悔痛,却总是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让他软弱得像个废人。

第二天,她又在往日那个时辰来了。

她仍旧一脸病容,不停咳嗽,远远地看着孩子,也不敢近身去抱。

他也是身心俱疲,怒气一触即发。

“你不必经常来。”他没好气道。

她忍住咳嗽,轻声道:“昨天是老爷不对,我代他向你道歉。”

“与昨天的事情无关,我只是不想再与你们上官府的人有什么瓜葛。”

“不会的,老爷也不只是说说而已。再说我只是我,侍郎可以将我与上官府区分对待的。我与为有投缘,又喜欢小孩子,侍郎别想太多。”

他笑了:“夫人自己府中三位公子不照顾,据说小公子终日卧病需要照顾,夫人却说喜欢我家的傻小子,将大半精力都花在为有身上,这借口太也难说服众人了——”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伤感,道:“他们都大了,有自己的脾气,再说,为有还小,比他们更需要我。”

他叹了口气,道:“你这女人,怎么说不明白呢?黄家与上官家虽无宿怨,但也不是什么近交。先妻逝世未到三年,你终日往此处奔走,黄某不想多招市俗闲话。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或者这郡马府你有什么看上的,尽管拿走。”

她愣了愣,盯着他。

“话已至此,黄某也不想再遮掩虚迂。蓝田之前的确与夫人处得不太愉快,但逝者如斯,什么恩怨也该一笔勾销了。为有还小,我希望你不要以喜爱的名义伤害他,毕竟她生前对夫人的公子们也不算太差。”

她颤抖着流了泪,忍气吞声的样子与印象中阴冷恶毒的德性完全不一样。

他转过头去,抱着孩子离她远远的,道:“我猜不透你的用意,也不想总是提心吊胆,更不想再与上官一家有过多来往,我想蓝田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总是抱在生前交恶不耻的人手中。所以请夫人以后不要再来了。”

她站在原地流泪。

他狠下心,要去外面传召下人送客。

“如果我以前有什么做错的地方,我向你们道歉。但是求你不要拒绝我的用心,我是真心对为有好的。”她跟在后面哭泣。

“为什么?为什么莫名其妙来接近我们?为什么?”他觉得很烦躁,这个局面让他觉得无比尴尬,他真的不耐烦了。

“就当是我在赎罪,好吗?”她哭得梨花带雨,眼中全是恳切。

他又笑了:“言重了。那么点小事,还算不上要到赎罪的地步。我们与上官家交恶,的确有一部分是因为你,但归根到底是上官博自己没有处理好。——我已卸职赋闲,不再管朝中任何事务,与普通百姓无异,你再怎么讨好我都没有半点用处。”

他突然觉得一些都很没有意义,如果这些他曾放下心防想要去相信的善意全部都出自其他目的,那他该有多可笑。

第二七三章 为有云屏无限娇

“那如果——”

“不要做无谓的假设。请走吧。”

“如果我不是上官云清呢?我做的一切只是在为她、为自己赎罪呢?”她平静道。

他愣了愣,扭头看她。

“两年前回到上官府的,就已经不是云清。我没有忘记任何事情,失去记忆只不过是掩饰身份的一个说法。”她颤抖着抹头脸上的泪水。

他觉得不可思议,但又觉得这个说法最能解释一切变化。

“你不是上官云清?那你是谁?”

“我是她的孪生妹妹,云淡。”

“我不管你是谁,你们上官家的事情也不用与我来说。”他不想再听下去,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是想要用这种方式保护她的身份,冒充相爷夫人,这可是大罪。

“两年前,我杀了上官云清,取而代之成了上官府的云夫人。这就是我的秘密。”她不管他的阻止,继续说道。

他有点慌,看了看周围,道:“我对你的秘密没有兴趣。如果想继续活着,就应该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而不是随便与人说——莫非,你施善于我,是怕往后秘密被揭发时受罪上官博,想让我帮你一把么?”

她看着他,惨笑道:“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若不是心有牵绊,若不是膝下有儿,我早就赴了黄泉去告罪。我所能做的,只有尽力地让此刻周围的人因我而过得好一点而已。”

“我们不用你的施舍。今天你与我说的事,我可以当没有听过,快离开吧。”他真的害怕她再跟他说些什么。

他抱着孩子走了,她却跟在后面碎碎说着,像中了什么邪似的。

“我曾在最危难时,受恩人帮助,但我报恩不及,却又欠他太多。侍郎像极了我那位重要的恩人,我不知此生还有无缘份再见他,就当我在为过去的罪孽告赎,好吗?”

他停住脚步,笑了,几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被再次挖空的声音……

原来这就是她接近他们的原因,又是因为他长得像某某人……

“别说了,又是因为这张脸,是不是黄某人这一生的悲剧都只因为这张脸像了一个人!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恩人,更不用你将多余的报恩之心转到我们父子身上,马上,给我,滚!”

“我与姐姐双生同脸,怎会不知侍郎你的苦?但是,至少你不用像我这样,承受过来的全是莫须有的恨意,我每天提心吊胆害怕曾被姐姐害过的人泣血来找我,我做再多的事,都弥补不了那些受过伤害的人,我云淡永远只像个影子一样,我所拥有的一切并不属于我,不管我有多么真心真意,得到的都是别人的置疑猜测,侍郎你懂吗?”她瑟瑟发抖,咳得厉害。

他全身僵硬,他怎会不懂?他怎会不懂做为影子的冰凉?他可以接受任何人从上往下俯视他的眼神,他唯独不能容忍的,是蓝田眼里的另一个他,但是蓝田走了,他又成了另一个人眼里的另一个他。

这是诅咒吗?他真恨不得撕烂自己的这张脸!

“我知道,我知道我顶着云清的身份,没有人会喜欢我,天下之大,无我容身之处,我就像个披着别人躯壳的灵魂,无处可依。直到有天我看到了侍郎,想起了往日与故人的平静时光,才感觉到生活之中仍有光明,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来让让自己得到平静……”她扶着凳子颤抖坐下,泪如泉涌。

他没再离开,而是站在檐下看她梦呓般的倾诉。

“这是我唯一能来的地方,只有在这里我才觉得我像我自己,我看到为有对我笑,我知道他喜欢我是因为我是我,我不用被置疑不用成为别人的影子——我才——我才能喘过气来,才觉得自己是真正活着的——”她捂着脸哭起来,像个孩子。

他看着她,慢慢的笑了,笑得泪出眼眶,笑得前俯后抑,笑得不能自已。

“这天下,居然有比我还要可笑的人,妙极了!真是妙极了!”如果此刻他不是抱着孩子,他真的会拊掌称快。

“但至少,侍郎您得到的是尊敬与恩意,至少,你能得到一个人由始至终的爱情,不是吗?”她问得很认真,毫无恶意。

由始至终的爱情?

他笑得更大声,眼泪也流得更肆无忌惮,这是他听过最温柔也最狠厉的讽刺了吧。

怀中的孩子也许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如此开怀畅笑过,竟也跟着一起咯咯笑了起来。

“你我都可笑,只不过,你的可笑在于你延续了他人的恨意,而我的可笑,却在转寄了不该有的爱意。我宁愿她一直恨我,也不愿她将无处置放的爱意转到我身上,同时又让圣上赐我一段我根本无法拒绝的婚姻,并且还要每天面对这个把我当成别人的妻子!”

她泪道:“怎么会呢?我虽与蓝田公主素未谋面,但我知道她自嫁你开始便是心里有你的。”

他只是冷笑:“你也说你与她素未谋面,又凭什么断定这话?”

“凭为有的名字啊,这名字不是她取的么?”

“是又怎样?《为有》一诗出自李义山,她不只过学了先帝,喜爱他的诗词故而从中取名而已,她自己的名字就是出自李义山的一诗,有什么奇怪的。”

她皱了皱眉,轻声道:“侍郎是文武首榜,难道不知道这诗的意思么?”

“知道又怎样?不过是个见识短浅的妇人闺中的无病怨诉而已。”

“怎会是无病怨诉呢?这世间女人所有的苦怨,不都来自男人么?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贪事早朝。侍郎一点都不听出来其间的怨意,正是因为您没有陪在她身边么?”

他愣愣看着怀中对他咯咯大笑的孩子,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深究过这个名字包含的意思。

不可能的,她一直将他当成当年抛弃她的那个人,她怎么可能对他有感情?

“再者,以蓝田公主那样倔强骄傲的性格,怎会因为误刺侍郎一剑而将终身委托呢?宗大人有次不经意还与我说起过,说蓝田公主对侍郎像的那人只有兄妹之情,并无男女之爱,圣上曾有意赐婚,蓝田公主第一个就拒绝了,说自己怎么可能会嫁给自己的哥哥——他们一直以兄妹相称,这事老爷也知道,不信的话侍郎可以去问他,他总不可能会骗你吧。”

他完全乱了,痴然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怎么会不可能,侍郎若是有心,能停下来仔细想一番,蓝田公主她有没有曾经亲口说过自己所爱另有其人,她有没有亲口承认过侍郎在她心中只不过是另一个人的影子?……还是这所谓可笑的一切只是侍郎将它扩大延伸了,也许曾经第一眼她将你们混淆了,就如我第一次见侍郎一样,但人非草木,每个眼神表情都有自己的灵魂,又怎么可能无情地一味替代呢?”

他疯狂地回忆着,回忆着这两年来跟她鲜有的对话,她的确没有说过,从始至终她都没有说过,似乎每次吵架争执,都是因为他先挑的话,他先将自己当成影子看待了,是他一直将自己当成影子看待了……

她轻声道:“蓝田公主定然是愤恨侍郎这样的想法,才总是与侍郎赌气争吵——但是,人生短短数十年,能相知相守的岁月更是浅短,两位却将能厮守的时间,放在了毫无意义的赌气之上,又是何必呢?”

他怔怔盯着这软弱的女人,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因为悲伤而忘记了流淌……

——

我听得潸然泪下。

想着这世上,曾经有张与我极像的脸,带着满脸的骄傲与倔强,对着明在眼前触手可及的心爱之人无能为力的大骂。

蓝田小姨,为什么你不能软弱点,温柔点,好好地与黄老爷坐下来说一说心事,解一解心结,慢慢地告诉他在心里的人是他,告诉他他从不是别人的影子。

云娘也好狠心,为什么要将这么残忍的事实告诉黄老爷呢?就让他一直恨着误会着,至少不用这样悔恨抱憾。

而眼前的黄老爷,也是双眼微红,沉浸在那时的回忆之中——

“对不起,我不该告诉侍郎这些。但是,我不希望你一直误解她的用心,你在他心里从来就不是影子。她拼了性命也要生下为有,要为侍郎延续香火,难道她会为一个不爱的人将自己的性命都拿来赌气么?”她悲戚道。

他看着怀中这个随她的孩子,喃声道:“也许这就是她对我的惩罚,我要为自己年少无知的赌气,用尽余生来作忏悔。她骂得对,我黄善柔不是东西,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她兀自流泪,满怀心事,无语凝噎。

“你真的不是上官云清?”他见她悲伤无语,问了一句。

她摇了摇头。

“那,从外面带来的孩子,是谁的?”

“是我所生,是我所养。”她轻声道。

第二七四章 俯拾朝花为时晚

他迷惑了,他见过那孩子,虽然本弱多病,身高身形都差了上官礼一大截,但五官面容却几乎是一样的,就算眼前这个女人与上官云清是孪生姐妹,但所生的孩子总不可能会长得这么像吧?

她似乎知道他在迷惑什么,轻声道:“衍儿与礼儿像如双生,没有人会怀疑他们不是一母所生。”她悲凉地笑了笑,继续道,“我与云清一卵双生,对面而坐如照镜,两个孩子的生父也是同一人,他们自然会很像,所以说他们是双生子,没有人会怀疑。”

他张大了嘴,有点混乱了,他没想到的是她外面带来的孩子也是上官博的血脉。

她道:“事情远不是侍郎所能想像的,这件事也已藏在我心中许久,侍郎愿意听么?”

他点了点头。

从兰原初识,一直说到回到相府,长长的午后,浅浅的诉说,她像是在告赎一样,将自己的经历的所承受的,全部都告诉了他。

说完之后,他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最后他问她:“这件事情,你还与谁说过?”

她摇了摇头:“除了侍郎你。”

他不知道该开心还是担忧,道:“此事事关重大,相府并非寻常人家,夫人以后不要再在别人面前提及。上官博与宗柏一定也知晓此事,才能瞒天过海地替换了你的身份,难怪……”

他的脑海里飞快拼凑的本就不多的细节——

难怪上官博对这个向来不爱搭理的云夫人突然关怀备至,难怪上官府突然间换掉了所有的旧仆家丁,原来,原来是这样。

那就是说,上官博也知道现在这个云夫人并不是以前那个,他怎么接受得这么自然?还是,他本来就知道一切?

她垂泪点头。

他苦笑道:“看来你也只会说别人,不会反省自己。你与上官博也算是两情相悦,长离久别十年,才能重新结为连理在一起,虽我不喜他,但看他也确实对你甚好,你为何一直拒他于千里呢?”

她摇了摇头,无从解释。

“你也是个聪明人,不要如我这般,直至阴阳永隔,才想起俯拾朝花……”

她流泪道:“我们与你们,并不一样。他活在身边,却已死在了我的心里。而蓝田公主虽然已经早逝仙游,却一直活在侍郎心中,不是吗?”

他叹了口气,强笑道:“你们女人,总是想得太多,却又不肯放下矜持来说个清楚。难道你也想要像她这样,活着的时候不明明白白,要等死了才留有遗憾么?你也要用这般方法惩罚上官博么?”

她咬了咬唇,像是有所感触,悲伤地闭上了眼睛:“我不想自己的罪孽染污了他的名声,更不想我们再多纠葛牵绊,我宁愿他恨我怨我……这样即使我于他先走,他也不会孤独痛苦。”

……

“现在回想起来,原来那时她就已经有了打算,我无心一句话,真的说中了她的心事。她时刻都在准备着,准备着先走一步,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赎清灵魂,她真是傻,何须为那些罪恶之人惩罚自己,也惩罚身边的人呢?”黄老爷的话将我拉回到了现实。

“什么意思?”我不懂。

“没什么。”黄老爷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没再继续与我说。

我也沉默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生怕说重一个字,都会触及到黄老爷的脾气,我知道他很敬重云娘,如良师,如益友。

对于云娘,我的感情很复杂,我想要相信她的无辜与善良,但又不停地想起梦中她诡计多端的样子,万一——万一她只是云清厌倦被大家讨厌了时想出来的一个金蝉脱壳的谎言呢?摇身一变,变成了人人喜爱又同情的善良的云淡,然后像扔旧一件脏旧的衣服一样将云清的身份给扔了?毕竟谁都没有见过她们同时出现——就算是我的梦里,都没有见到过,永远是她一个人在唱独角戏,到底是真是假,我真的混淆了。

我试探着问道:“世叔您真的相信云娘说的吗?”

黄老爷脸上闪过疑惑,仿佛在奇怪我为什么会这么多心一样。

我连忙纠正道:“我是说,您当时就真的完全相信了她的话么?就不会觉得其中有说不通的地方么?”

黄老爷盯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道:“你的心思比我想像得要缜密。”

我抓了抓头,其实这些说不能的地方也是细心的郑珠宝跟我说的,我最多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哪能说出什么所以然来。

我解释道:“我……我只是自小故事听多了,总是会比较好奇一点。”

“她的故事听起来的确还算连贯,但很多事情仔细斟酌就会漏洞百出,比如云清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而只是将她囚禁了起来,比如为什么她三番几次会被同一个人所救,比如上官博怎么会突然改意娶了一直厌弃的长公主,比如他怎么可能会笨到连自己娶错女人都不知道——”

我连连点头,看来这些疑问黄老爷也都发现了。

他继续道:“这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她这故事本来就全部是假的,但是以她的城府及心机,根本不可能会编造这么一个疑点满布的拙劣故事来骗取别人的同情,在我看来,云清这种人的性格是绝对不会觉得自己做的任何事情有错,又怎么可能会放弃本来的自己呢——退一步说,她若是真的良心发现想要改邪归正,也不必这样大费周章,而且她在上官府的人缘并不好,不可能整个上官府的人都陪着她演戏,上官博并不是个容易*纵的人,宗柏也不会随便为别人效命;第二个可能就是,这个故事是真的,但是的确就是存在很多可疑断点的细节,这些细节要么是她自己也不清楚,要么是她不愿意多说,至于为什么不说,也许是在保护什么东西。有时候越真实的东西,反而缺陷越多。”

我认真点头,也的确是,黄老爷分析得很有道理。

“我相信云姐已经将她能说的都说了,即然都是过去的事情,何必再牵扯,何必伤及无辜。”黄老爷说了句奇怪的话。

“啊?”我摸不着头脑,伤及什么无辜啊?

黄老爷叹了口气,显得忧心忡忡:“宗柏已经启程回帝都,我想很快上官博就会来了。”

上官老爷?

我哦了一声。

黄老爷郑重其事地看着我道:“如无必要,最好置身室外。云姐中毒病危虽与你们无关,却也因此地而起,但愿他看在故人情面之上,能放过你们。”

“什么意思?您是说,上官老爷会怪罪我们么?”

黄老爷摸了摸眼窝,看起来很头痛的样子:“不出三日,他一定会来。”

“然后呢?”我怎么有种不详的预感,怕得我咽了咽口水。

黄老爷看了看我,哑然笑了,道:“能有躲远就躲多远。”

听起来好像很可怕的样子,我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黄老爷看了看楼下厅堂,扎堆吃聊的人们散了一半,只剩一些懒散蹭暖的人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着盹,他拈着杯子呷着香茶,像个高高在上俯看众生的神祗。

但是,高高在上的人,都很孤独吧,看尽苍生百态,却一直置身室外。

他虽长相与我爹相似,但性格却截然不同,我爹豪气直爽,他则内敛文雅,我爹闲来喜欢挥斧子钉板子,他必定是喝着香茗看兵法古书吧。

我娘与蓝田小姨,嫁了长相相像的两个人,说来也真奇妙。

我娘文静,我爹却爱凑热闹;而蓝田小姨英气直爽,黄老爷却内敛细致。这世上的双双对对都是配好的,明明都奇巧,却为何都不能到白头呢?

我盯着黄老爷,沉默的环境中,水滴声摧人欲睡。

他放下杯续了一茶,迷迷糊糊的我好像看到他对我笑了笑。

我也笑了,仿佛看到了燕错二十几年后的样子,儒雅不失英气。哎,燕错也真可怜,小小年纪遭受这么多苦难,还好现在有我,我要好好照顾他,让他过上安稳的日子,给他找文武全能的师傅,让他成为一个让爹骄傲的人。

我希望他能接受我,至少不要这么抵触我,大家伙能一起坐下来吃饭聊天,那多好。

我的愿望都很简单,可是实现起来怎么这么难呢?要怎样努力去实现呢?

我只是打了个小盹,可是一睁眼包间里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惊讶地四处看了看,没人,桌上的空盘仍在,黄老爷用过的茶已凉。

走了?什么时候走的?我只是打了个盹,怎么茶都凉了?

我抹了抹脸,往外走去。

走道上就遇见了小驴,对着我笑眯眯的:“飞姐醒了?”

我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我睡着了?空盘也没见你来收过呀。黄老爷呢?走了吗?什么时候走的?”

小驴笑道:“不久,约摸一盏茶的功夫。他说有事在身,就不等飞姐醒了来,还吩咐说飞姐睡着了,让我们等你醒了再进去收拾,免得吵到飞姐。”

天哪,我这都是犯了什么毛病,人家跟我说着话呢,我听着听着还睡着了。

小驴又道:“黄老爷还吩咐了,包了点平时你们吃的东西,已经让小马送过去了。”

我尴尬笑道:“他还真是客气,账的话记着好了,改明我让夏夏来结一次。”

小驴道:“黄老爷已经结过了,还将之前绣庄的账也结清了。”

我一脸迷茫,黄老爷这是要干什么呢?

小驴笑意深深道:“飞姐要是还想休息,继续回去休息好了,反正下午间也没什么客人,有什么事的话叫我一声就行。”

我摇了摇头道:“不用拉,今天一直犯困,睡得我脑袋发沉,我还是下去走走吧,趁着太阳还在。”

小驴跟在我身后,像是要送我下去,边问我道:“夏好两天没来,连家的事忙完了,飞姐让她玩两天呗。”

我心里突然难受,连小驴都知道关心夏夏,可是我却每天不知道在干什么,让她忙得团团转。

“恩。”我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七五章 燕家至宝玄铁棍

穿过厅堂,原在堂中打盹的几人都醒了,正都转头看我。

有杀鸡的支大哥,有铁匠石川,还有几个举杯楼的几个伙夫,现在没什么客人,都溜到前堂来休息了。

我冲他们点了点头,支大哥阴森森地对我回笑,我起了一身寒毛,连忙转头向外走去。

到了门口,我问小驴:“小驴,我问你,今天我一进举杯楼就觉得怪怪的,大家都这么盯着我干什么?”

小驴道:“有吗?没注意呀。”

我点头道:“有,我感觉不自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不知道呀?”

小驴笑道:“哪会有什么事,可能——可能是不习惯看到你与黄老爷同时出现吧,可能……可能一乍眼,还以为是燕捕头回来了。”

我一阵惘然,竟鼻酸想哭。

小驴喃声轻语道:“有些人从不曾走远呢。”

这话说得,仿佛如刀割的冷风中都带了难以言喻的暖意。我轻声对他道:“谢谢你。”

小驴眨了眨眼,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点了个头,甩着抹布走了。

离开举杯楼,我晃了一会儿,向黑叔叔家走去。

自从衙院一别,我没再见过他,也没听他们提起过,他那次疯疯癫癫的又伤害了云娘,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走到他家门前,院门锁着,我扭了扭锁扣,平时都是搭着的,今天居然真的锁死了,在门口乱堆的花盆堆里翻了翻,也没有找到钥匙——

我敲了敲门,没人应门。

黑叔叔不在家吗?还是蔡大叔蔡大婶他们怕他出来闯祸,所以将他锁在里面了?

我又绕到之前那个墙上有裂缝的院面,通过山虎往院里看,所能看到的范围很小,但没见人影,也没听到人声。院子里很干净,像是被谁细心打扫过了。

奇怪。

我转头看了看对院,蔡大叔蔡大娘的院门虚掩着,他们家的院子并不是高墙实门,而是半人高的栅栏与到腰的木门,院中有什么东西一览无疑,这个时间点他们应该在休息,好养足精神上晚市。至于柱子哥,应该在章师傅那里学木活吧,中午还在举杯楼见过他们在一起。

我不想打扰他们休息,打算往章家木院走一走,若是遇上了柱子哥便问问他黑叔叔的去向。

刚抬脚要走,呼的一声——

我扭头一看,原来是蔡大叔院中晾晒着的肉摊擦布被风吹到了地上。

我又掉头回去,轻轻推开半门,悄声走了进去,摸了摸擦布已经全干,我索性将它叠起放好。

“别太操心了,难得孩子喜欢,就随他做件在心的事吧。”屋里响起蔡大娘担忧的声音。

我一愣,原来他们醒着呢。

“当年我们放弃一切来到这里,不就是要做个普通人么,你又反悔了?”蔡大叔沉声道。

“没有,我没有——柱子现在只是喜欢学些木匠活计,怎么说也是个手艺活,比我们现在强。我想那人来此处做个木匠也是跟我们一样的想法,他不会跟孩子说乱七八糟的事情的。”蔡大娘着急解释。

在说什么呢?说柱子哥跟章师傅学活计的事么?明明上次蔡大叔还很骄傲的跟我说呢?现在怎么好像很反对的样子?

蔡大叔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他不会,来这里大家都是图个清静。不过,你没觉得柱子最近不一样了么?”

“哪里不一样?我见他最近挺精神的,又乐意忙活,以前要干半天的事情,现在一下就干做好了,还有很多时间省出来琢磨自个的事,昨个还说以要后给咱做张结实舒服的大床呢。”蔡大娘的语气里倒满是欢喜。

“妇人之见!你怎么就不想想他为什么干活比以前快了这么多,前几天我随便捏了一下他的脉门,不一样了。”

“你是说——”蔡大娘惊道。

“我不想他再涉及江湖中事,只想他当个普普通通本本份份的乡下小子,娶妻生子,务农生活。那木匠以前虽无门派系别,但他脾气古怪,应也树敌不少,我不想柱子以后受他影响招致莫须有的仇怨。”

“我知道,我知道了……”

“劝劝吧。”蔡大叔叹了口气。

蔡大娘也叹了口气。

两人是不准柱子哥再去活木活了么?我看柱子哥好像挺听章单单的话的,章单单那怪脾气,估计也只有老实巴交的柱子哥能受得了,他俩一块儿挺好呀。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我将擦肉布仔细放在小桌上,轻声走了出去。

我与柱子哥也算是青梅竹马,想想以后他不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了,还真是有点同情呢,希望他们能谈出个好结果,别轻易放弃自己的理想。

刚进木院所在的巷子,我就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谁舞着根棍子在扫风似的。

巷中飞沙走轻石,莫名的一阵风吹得我衣氅纷飞。

我裹了裹衣氅,往里走去。

章家木院半掩着,冬时章单单基本不会接活,冬天不是万物生长时节,他说就算刻出宛如能游的木鱼,也会冬眠不醒,徒劳一场。

想起他总是刁着铁钉皱眉盯着别人的表情,还真是有点搞笑,哪会有人做生意还这脾气的?

“手臂伸直,用腕力!”

这时,章单单凶巴巴的声音夹着风飘到我耳边,吓了我一跳。

在教柱子哥木活么?

“用腕力!笨牛!就知道使蛮劲!”章单单又骂了一句。

我停了停,现在这个时间是不是不适合去打扰?多尴尬——

不过我倒是真的很好奇,因为除了风声,我没听到其他声音,感觉不像在做木活啊!

“师父——”柱子哥怯怯地叫了声。

“说了多少次说了多少次,脑子被门夹了?!别叫我师父!”章单单吼了句,显得很不耐烦。

我慢慢向木院靠近,轻手轻脚,这章单单又在数落柱子哥呢,还真是个难伺候的师父,连叫他声师父都不能。

“章叔……”柱子哥的声音显得有点失落。

“什么事说!”

“哦,我就想问问,这棍子到底有多长?原先我以为七尺最多,但为何似乎还有伸长的余地?”奇怪的风声突然停了,柱子哥语声微喘。

“八尺三寸。”

这时我已靠近了木院,看见院内的他们。

柱子哥只着了薄薄的单衣,袖子捋至肩处,露出精壮的手臂,左手正握着一根黑色铁棍,脸上冒着汗珠,看起来高大威壮,跟我平时见到的他一点都不一样。

而章单单则坐在一边,嘴里仍旧刁着铁钉,身前一个火炉,炉上个铁锅子,锅子里也不知道在烧着什么东西,呼呼地冒着金色的烟。

柱子哥奇怪地看了看立在身边比他还高的铁棍,道:“那剩余的长度要如何伸长呢?”

这铁棍子,像是哪里见过。

章单单歪嘴冷笑,拿着铁筷在铁锅里搅了搅,道:“别瞎操心了,除了燕家儿子,谁也不能随便伸长缩短把耍它。”

柱子擦了擦汗,老实巴交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章单单扯着嘴角笑了笑,好像听到了一个很无脑的问题似的,道,“因为它是燕家的东西。就好比你能使唤自家孩子去打个酱油买个包子,却使唤不了别家孩子一样。”

柱子哥老实巴交地点了点头,拈了拈铁棍道:“看不出来,它还有灵性呢。”

章单单问道:“你拿着它也有一阵子了,有发现它的奇特之处么?”

柱子哥道:“感觉这棍子吧,不是全实心的,若是全是实心,应该还要重,它中间某些地方应该设了什么小巧关吧,不过……我还没找出这些小巧关在哪……”说到这他摸了摸脑袋,有点不好意思。

“还有呢?”章单单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反正就是一张臭脸。

“还有……还有就是……它好像也不是普通的材质铸成的……沉得紧,像铁不是铁,像木又不是木,说硬又能见力弯曲,说软又能立如沉铁,我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材质……”柱子哥像在拼命挤着脑袋说这些话,生怕会被骂似的。

章单单翻了个白眼道:“桦木与玄铁混铸而成,你这乡下小子怎么可能会见过。”

柱子哥松了口气,生怕自己认不出材质会被骂,他认真地审视了一番铁棍,道:“桦木玄铁?难怪——不过这两样东西都极为稀有,我是一点零头都没见过,更别说他们混炼铸成的兵器——但是,这两样东西俱是坚硬无比,铸造它的人要怎么将它们炼化混铸,又如何能在上面刻出这么精细的雕纹呢?”

章单单嘴角勾起一抹笑,这抹笑充满了骄傲:“当然不可能是铸成后雕的,它铸合的过程非常精细复杂,别看它是一根铁棍,其实最先由针状开始,再一层一层包裹上去的,最后的纹路在包裹之时就已设定好,覆盖了十层玄铁桦树熔成的膜,才能有那样的刻痕感。”

“这——”柱子哥哑然失笑,“还真是看不出来,一根铁棍,居然花了这么多心思,那得铸多少年啊?”

“光化木软铁,铸棍成形,就得花上三年时间,再加上其中机关巧置,藏锋收寸,修改调整,四年半光景吧。”

柱子哥张大了嘴:“四年半时间,可真是大工程啊……”

章单单看了他一眼,冷笑:“所以说你懂个屁,这棍子你要不是跟着我,这辈子都没这福份能拿在手中把耍一番。”

柱子哥将棍子放到眼前,细细观赏着,一脸目崇拜道:“师——章叔懂得可真多,要是这根棍子到我这儿,它就是个铁棍子,最多拿来挑挑水什么的。”

“愚人眼拙。”章单单取下嘴里的铁钉,扔进了锅子里,站起身,背着双手盯着铁棍。

柱子哥皱了皱眉,小声道:“可是……这棍子不是应该无坚不摧么?怎么上面上刮痕啊?还有什么会比它还要坚硬呢?”

章单单拿过铁棍,拿在手上轻轻耍了一圈,呼呼的棍风跟刚才我在巷子里听到的很像。

他正好好耍着棍子,突然朝着柱子哥就是一棍,还好柱子哥反应快,向后退了一步,伸手要挡!

我瞪大了眼睛,章单单这是要干嘛?!

第二七六章 估息养奸难为仁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我以为他这一棍子要砸下去的时候,棍子却突然卡拉两声,瞬间短了一大半,握在他手间犹如一根拨火棍!

好眼熟的场景!

我想起来了!这铁棍可长可短,不就是燕错那根别在臂间的棍子么?怎么在章家木院里头?

柱子哥虽吃了个空棍,却还是吓得一脸煞白,喘看盯着单单:“师父!”

章单单看着手中缩成一小截的铁棍,居然笑了。

“定是当时有人夺了棍子,反棍打他,他如你这般应激以手挡棍,棍子碰到手腕,与腕上扣子相击,才会擦出刮痕——世间也只有那物有资格能刮伤玄铁棍。”章单单轻轻挥着手里的短棍,自言自语道。

柱子哥一头雾水:“师父,您在说什么?”

“但若是能刮出这样痕迹,当时对方定用了大力,连玄铁棍都能受此伤害,那他的胳膊膀子就算不废也都残了……”章单单仍在自言自语,都忘了吼他不让他叫师父这回事。

柱子哥乖乖地站在一边听着。

“是谁会对一娃子下这么重的手?完了,要出事了……”章单单紧皱着眉头。

柱子哥一脸好奇,却不敢发问,只是拧着眉毛。

章单单一用力,像变戏法一样将短棍在空中甩开,就如当时燕错在院中与朱静对仗时一样,短棍延展七尺有余,威武生风,炉火微敲,轻烟缈缈。

怎么他也会使这棍子?不是说不是随便谁都把耍么?

“当!”的一声,他将铁棍立脚边,像是整个院子都随之颤抖了一下。

“师父——哦章叔……不是说,这棍子只有燕家儿子才能使么,难道您也是燕家儿子不成?”柱子哥老实巴巴地问道。

我差点笑出声。

章单单瞪大眼睛,气得额头的青筋都暴出来了:“说什么呢,傻不拉几的!”

柱子哥也知道自己说错话,懊丧地闭上了嘴。

章单单看了看他,可能也觉得自己骂得有点过份了,将棍子扔回到他手里,道:“再使一次我看看,用腕力,光使蛮劲只会伤筋动骨,我可不想你爹妈跑来吧唧唧的跟我讨说法。”

柱子哥连连点头。

“先蕴会力,别给使坏了,世上只有这一根,赔不起。”

“哦,哦。”柱子哥紧张地看了看章单单,生怕他还有话说,然后深呼吸了几口气,双手握棍,双腿微曲,蕴了会力,慢慢转动手腕,铁棍在他手中慢慢旋转起来,呼呼旋动周围的风,发出我进巷时听到的一样的声音。

原来刚才就是柱子哥在耍这棍子,难怪章单单一直在骂。

不过,不知道是太久没见柱子哥了还是他真的变了许多,这会看他认真舞棍的样子精神又沉着,双眼炯炯有神,真的跟印象中的不一样了。

“呼呼呼”,棍子转得越来越快,带起的风也越来越大,章单单不知什么时候嘴里又叼了铁钉,喝道:“再快点!”

柱子哥咬着腮帮子加了力道,这棍子有多沉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手臂上的青筋根根暴出,脸上也全是汗水。

“休”的一声,章单单将嘴里的铁钉朝他吐出!

钉子如离弓飞箭,飞快向柱子哥射去!

柱子哥应是没有看到,也没躲,继续舞棍,“当”的一声,铁钉并没有穿进柱子哥的身体,这棍旋转得如一面铁伞,硬生生地将铁钉弹开了!

我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

柱子哥听到声音,立马收慢了动作,直到棍子停了下来。

章单单走到院子一头,蹲下身,捡起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铁片,沉思着。

柱子哥上前看了看,乍舌道:“只是撞了一下,就扁成片儿了?看来这棍子着实是坚硬无比啊,师父,您说还有啥东西能把它给刮花了呀?”

章单单捏着铁片,突然一把夺过棍子,又像变戏法般将它甩回短棍,转身将它放在了一个箱子之中,道:“这几天你别来了。”

柱子哥急道:“是我哪做得不好么师父?不该问的我不问,不该做的我改,多少次都行!”

章单单吼道:“说了别叫我师父!”

柱子哥急得结巴道:“不——不叫,不叫——章章叔,我知道我我笨,您您觉得我给您丢脸是么?——我我会注注意的,您别不不不让我来,我——我打打杂,看着您做做活也成,保证不惹您生气……”

章单单坚着眉毛道:“我是说这几天不用来,你耳朵不好使还是脑子不好使?!”

柱子却像是松了口气,乐呵呵笑了:“哦,哦,不是赶我走啊,那就好,那就好。”

“回吧——还有,别随便用我教你的运气法子,学得慢就算了,还不懂得藏。”章单单一脸嫌弃的样子,我这旁观的人看得都快受不了了,也真是难为柱子哥的好脾气。

“哦,哦,我听师父的。”柱子乐呵呵地应道。

章单单被气得倒吸一口气,挥手赶人道:“快走快走,趁我发火之前。”

柱子哥一边连声哦着,一边还手脚不停地在走之前要将木院收拾好。

章单单坐回到先前的炉堆之前,转头向这边看来,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又拈了根铁钉,像是要放进嘴里,又捏回了手心,道:“天寒地冻,进来烤会脚吧。”

我咬了咬唇,向院门中间移了移,脚趾头缩了缩,真的已经冻到没感觉了:“章……章师傅,柱子哥……”

柱子哥抓了抓脑袋,问道:“飞儿来拉?师父耳朵可真灵。”

章单单瞪了他一眼,估计也不好这样当着我的面发难他,道:“这点警觉力都没!别磨蹭了,快走,我这有事!”

柱子哥立马拿了外套就走了,招呼都忘记跟我打。

院里剩下我跟凶巴巴的章单单,我瞄了他一眼,还好铁钉没在他嘴里。

“坐着吧,炉火还旺。”章单单满不在乎地往火堆里扔了几块柴火,没控制好力道,一下就把火花溅出来了。

我小跳着退了几步,这衣氅子可是今年新做的,年都还没过,可不想就这么落火点子了。

章单单拢了拢火,道:“有事?”

“没什么事,就绕过来走走。”我有点猥琐道。

章单单哼一声,根本不相信我会绕到这来走走。

我咬了咬唇道:“本来是想找柱子哥打听个人,不过他走得急,我也没好意思追着问。”

章单单手里一直拿着铁钉,一直做着要将铁钉放嘴里的动作,但好几次都拿了回去,最后索性放在了桌上,烦躁地问我道:“打听谁?那个姓黑的?”

我点了点头。

“他不该回来。”章单单这么说了一句。

“这里至少有他的家,还有我们……”

“他不回来,就不用死。”章单单盯着炉火直生生地说了一句。

我愣了愣:“死?”

“很多人都想他死,你不想么?”章单单阴森森地反问我,眼里闪出一些杀意。

“我?”我莫名其妙,“我为什么想他死?

章单单深沉地盯着我,道:“若不是他那一推,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我有点明白章单单的意思,他把我爹的事全怪在黑叔叔身上了,估计是蔡大娘跟柱子哥说,柱子哥再跟他说的:“可是,这也不能怪他吧,他那时已经神志不清了,而且爹那时也已经中了针毒,说不定没有那一推,爹就不会坠落悬崖,更不会碰上了燕错他娘与外公救他,不然我爹可能早就死了——”

章单单看着我,不可思议:“你是这么想的?”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一直活在内疚之中,这才是最大的惩罚。只有善良的人才会内疚,不是吗?他一直说要向我爹赎罪,一直还要为我爹报仇再随我爹赴黄泉……”

章单单盯着火苗,沉思一会,笑了:“你学了你爹的仁义大爱,却没学到他的生杀果断,真正的仁者,不是盲目的包容,估息养奸,估息养奸哪!”

我坚持道:“可是爹说过,仁者无敌啊。”

章单单叹了口气:“是啊,你爹始终是偏心的,既然有人成了太阳,那必定有人会成为影子,那你说,成为影子的那个人又错在哪了呢?只是因为另个人被选为了太阳吗?”

我抓了抓脸,小声道:“章师傅您在说什么?什么影子太阳的,我听不太懂唉。”

章单单又叹了口粗气,起身拿出桌上箱里的短棍,道:“我要忙活了,不送。”

我也跟着站了起来,盯着短棍道:“这是燕错那根短棍么?”

章单单点了点头,重新坐回到火堆前,将短棍抱在怀里,俯身搅着窝里金色的液体。

“这棍子怎么在这儿?我见燕错好像从不离身的。”

“宋令箭拿来的,上面刮了几处痕,想复如当初是不可能了,只能拿其他东西将痕盖住。”

我点了点头,难得宋令箭对我们的事这么有心。

我想起朱静之前好像很怕跟燕错的兵器,说是怕自己的宝贝长剑被毁了,便问道:“章师傅,这棍子是不是有个名字啊?好像叫——叫玄铁棍,是吗?”

章单单点了个头道:“玄铁所铸,也就没取别的名,好记实在。”

“那,章师傅,您跟我爹,有交情么?”

章单单猛地抬头瞪我。

我吓了一跳,连忙解释:“哦,没有,就是我觉得您好像挺了解我爹的,这棍子是我爹以前爱不离手的,您也可以将它的铸法特点说得头头是道,我——就好奇想问问而已,没其他原因……”

章单单的表情越来越凶,我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我章单单从来没朋友,跟你爹更是不熟。没有生意买卖事情的话,赶紧走吧。”他突然就起身要赶我走,凶神恶煞的样子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一样。

我吓得心砰砰乱跳,逃也似的跑出了木院。

这下我脑子一片空白,一口气就跑回了家,一进院子才感觉到自己腿软体虚,大冷天的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七七章 水锈入体难相近

“飞姐,上哪去了晃了这么久才回来?”夏夏手里又捧着热乎乎的水盆,好像是从水房刚出来。

我喘着气擦着汗道:“没,出去走了圈——燕错怎么样了?”

夏夏抿了抿嘴,道:“比早上好点了。”

我直起身子飞快走向她,盯着她红得微肿的手道:“你手怎么了?被水烫了吗?怎么这么肿?”

夏夏往后退了退,道:“哦,倒水的时候溅的,没事,回头擦点药就好了。”

“整只手都肿得像猪蹄了,怎么会是溅的——你说,这怎么回事?这水——”我伸了个手指进去试温度,烫得我的手指像被针扎,我尖叫一声就缩回了手,一把将水盆推到在了院中,地上立马白烟一阵。

我拉着夏夏往边上跳了跳,道,“这么烫的水,你盛这么烫一盆要干嘛?!看烫伤着了吧,快放下凉一凉!”

夏夏也尖叫了一声,急道:“飞姐!那里有宋姐姐吩咐要给燕错疗伤的药,你怎么就给打翻了呀!”

我一愣,道:“什么药,烫成这样是杀人还是救命呢?”

夏夏咬了咬唇,道:“燕错的手臂刚回正,体内还有之前信封上的余毒没有清除,这次伤势太重,宋姐姐吩咐说药一定要放在很热的水中融化,再用这热水不停擦拭他手脚,不仅可以将余毒逼排出来,还能助他复原伤势。水越热,对他的伤势复原也越好。”

我眼眶一热,捧着她烫得红肿的双手道:“所以你就瞒着我把这活揽给自己了?”

夏夏缩回手,强笑道:“唉,我皮糙肉厚的,才不怕烫,看看飞姐你,一点点小烫就大惊小怪,活该宋姐姐把事儿吩咐给我做呢。”

我知道她在安慰我,心疼道:“你这坏丫头,跟着他们越来越不学好,什么事都喜欢瞒着我是不是?你好意思把我赶到门外,对这些事情都一无所知吗?”

夏夏抿了抿唇,闪亮的大眼中一片朦胧,道:“我知道了,这不是跟你说了吗。你担心那个家伙就一起跟来看看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你不能碰他。”

“为什么?”

“因为飞姐你也是带病之身,过多接触他对他复原不好。”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十分难过,帮不上忙就算了,连碰都不能碰一下。

夏夏吩咐道:“那飞姐你先去看看他吧,记得只能远远看着,不能碰他,我再去弄盆水来。”

我还是点点头,内疚地看着她红肿着一双手将水盆捡起,疲惫地回水房,这一大半天的她一定没好好休息过。

进了燕错房间,屋里暖暖的,燕错的气色的确比我离开时好了许多,至少不再是毫无生机的死灰,而是苍白中带了些潮红,额上还布了些汗珠。脸上也有了点表情,虽然是紧皱眉头,但总比跟死了一样的面无表情好吧。

我拿了手帕想给他擦擦,想起夏夏刚才的话,又退了回去。

夏夏很快就端着热水进来了,水盆还在手里没来得及放下,就紧张地问我:“飞姐没碰他吧?”

我不禁有些郁闷,好像我是个什么毒瘤似的,道:“没有没有,我就这么远远站着看着而已。”

夏夏才松了口气,道:“恩恩,就这样站着好了。”说罢才放下水盆,关了门窗,很利索的掀开被子,拉起燕错的衣袖——

我皱起了眉,燕错的手臂整个瘀青肿胀,像根染了颜色的萝卜一样,好像一掐就能掐出很多的脓血来。

夏夏将布帕放入盆中泡湿,咬了咬牙,飞快伸进去拿起来,沥干敷在了燕错手臂上,那热雾浓得将她的手都包没了。

“哧……”的一声——

这水是有多烫!

我心疼地走上去道:“我来吧,换把手也好——”

夏夏紧紧握着手,肯定是烫坏了,但还是强挤笑意假装坚强道道:“不用,不用,这水就是看着烫而已,而且我也早不觉得烫了。飞姐你就呆着吧,要是觉得无聊,你——你去厨房给他弄点热粥吧,反正也没什么好看的,宋姐姐说,一天下来他能喝点东西了,暖暖胃也对他的病情有帮助。”

我这实在也帮不上忙,能做点其他的也是好的,夏夏防我防得跟个贼似的只好道:“好吧,那我去熬点,你待会也喝点吧。”

夏夏点点头,急着推我出去,我人都还在门口没转身呢,她就把门关上了。

我没走几步,就感觉衣氅被什么东西扯住了,扭头一看,原来是夏夏门关得太急,把我衣角夹在缝里了。

这个夏夏,平时没这么粗心过呀。

我轻轻推开一道门缝,将氅子小心拉出。

屋内水声沥沥,还有夏夏吸鼻的声音。

“你可别怪飞姐。”

我拉好衣氅子要关门的时候,听到夏夏这么说道。

在跟谁说?燕错吗?燕错醒了?

我又将门推开,往里看了看,燕错还是一脸病容地闭着眼,夏夏将冒着热雾的毛巾盖在燕错的小腿肚上,一脸悲容地盯着燕错道。

“你病了她可是守了你一夜,她真的很想尽好当姐姐的责任,她又不欠你什么,反倒是你从没给过她好脸色,可是她对你还是一样的好,真心的好,好得我都眼红了。”她扁了扁嘴,脸上露出从来不会在我面前展现的失落与委屈。

我也跟着难过,我的确忽略了夏夏,每次都想好好对她,但每次都被别的事情绊住了手脚。我都好久没刮刮她的翘鼻子说她乖了。

她将热雾消下去的毛巾拾起,扔回到水盆中,咬着唇又沥了一次,重新又覆在了他腿上。

“你就不能对她好一点吗?你看她多想照顾你,她病的时候什么时候见过你嘘寒问暖过?她一定怨极了我,觉得我是眼红她对你好,故意不让她照顾你,看着她想帮忙又不能帮的样子,我心里哪里会好受……”夏夏红了眼,语气里也带了哭腔。

真是个傻孩子,我怎么会怨她呢?我只是怨自己没用,累着她了而已,可是她却反过来为我担心。

夏夏眼里已经滚出了泪。

怎么了?这丫头,这么点小事都要哭鼻子,她可没这么脆弱的呀?还是心里怨事太多了,趁没人的时候好好发泄一下?

“不是她不想照顾你,也不是我眼红不让她来照顾你,是她不能照顾你,连碰都不能碰你好吗?飞姐那么好,为什么老天爷要这么对她?你老是觉得她过得比你幸福活得比你快乐,你怎么就不看看她受的苦呢!”

我有点发杵,夏夏的话什么意思?

什么叫我不能照顾燕错,连碰都不能碰他?

为什么不能?我跟他八字相克还是怎么了?

我向后退了退,不想让夏夏看到我在,这丫头,是不是有事瞒我呀?

“飞姐一直都害怕一个人,我发过誓,就算你们所有人为了自己的未来为了自己的追求舍她而去,我也会陪在她身边……是她救了我的命,给了我温饱,让我体会到人世间的快乐……”夏夏用力擦着脸上的泪,颤声道,“如果没有她,我也许还是一个在街头四处受冻挨饿的乞丐,每年最怕的就是冬天,那风吹在身上都冰得没有了感觉,那些巴掌打在脸上,都能听到皮肉炸裂开的声音,血流得特别慢,好像许多虫子在爬,痒得不敢去抓,一抓肉就烂了,伤口在风里一吹,像一把针扎在了心窝,我就恨不得自己在刀风来临前就好好地死掉……可是现在我最喜欢的就是冬天了,可以穿得暖暖的窝在房里,暖炉起得旺旺的,飞姐会让我把脚丫子伸在被窝里头捂着,然后大家伙围着火炉一起热呼呼的烤猪蹿,临年了我们就一起剪窗纸,包饺子,这些我以前做梦都不敢奢望的事情真实的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夏夏幽然轻诉,听得我的心也生生的疼。

“我知道你以前也受过苦,那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下那些与飞姐无关的怨恨,好好地在这里生活呢?我答应,我发誓,我再不给你看脸色了,你要是不乐意看到我,我就离你远一点,咱们好好相处,处不了最多井水不犯河水行吗?冬天了我们一起围着暖炉吃烤猪蹄,哪怕你不愿意跟我们聊天打笑,你坐着就行了,飞姐一定会很开心的,她总是说我傻,其实她才傻,老是不好好学字,十个字里七个她不认得,账也不会做,连菜都不会好好挑,其实她对生活没有什么追求,她只想跟身边的人快快乐乐在一起而已……”说到这,夏夏已经哭了。

虽然她说得这些我也很感动,我跟着酸了鼻湿了眼,但是,这傻丫头怎么哭得比我还伤心呢?

夏夏一边哭,一边还不忘给燕错换脚捂毛巾:“你真的这么恨飞姐吗?真这么恨不得她死吗?她要是……要是真的死了,你会开心吗?”

这丫头,咒我死呢?不过我心里却很暖,这表明她真的很在乎我,比我想像得还要在乎,我的好夏夏,我知道你心疼我,但我并不是你生命的全部呀,你总得长大,总得有自己的人生呀,虽然我也舍不得你。

“如果你真的很想她死,那你的愿望很快就达成了,不用你想方设法的害她吓她,她也会死……”夏夏捂着脸,哽声哭了起来,“宋姐姐说她活不了几年了……飞姐一直都担心我会嫁人,会离她而去,尽管我再三保证她都只是笑笑,她心里可舍不得了……可是我没想到先离开的人是她……我真的不敢想,我好害怕……”

我愣住了,像一桶冰水从头泼到脚!

是我耳朵幻听了吗?还是我在做梦?

宋姐姐说她活不了几年了——

宋姐姐说她活不了几年了——

活不了几年了——

活不了了——

第二七八章 蝴蝶轻唱送君别

是的,是的……夏夏刚才是这样说的……

我掐着自己的手,直到掐到隐了血才感觉到疼……

“飞姐的病越来越严重,已经严重到宋姐姐都控制不住的地步了……我知道宋姐姐尽力了,正是因为她尽力了才可怕……三哥还说,如果没有宋姐姐,飞姐可能早就死了,能活到现在、能多活几年都算是赚了,三哥也就嘴上这样说说,我知道他心里也很难过……飞姐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老天爷要这么对她……”

我感觉恶心想吐……

我的病,我的病很好啊,初秋是发过,还吐过血,还以为好不了了,但是宋令箭已经让我缓过来了呀,好了以后没再发过了,我现在很好,怎么会恶化呢?

“都怪金娘,都怪金娘那个坏心肠的女人!飞姐与她无怨无仇,她为什么这么狠心要对她下手呀?你还有眼无珠地跟那人串通一气!”夏夏咬牙切齿。

金娘?为什么又提到金娘?

“那些水锈毒只是抹在信封上,你碰过几次就已经粘在你身体里面,你这么壮实的人都吃不消,飞姐从小就碰着那些毒长大,她怎么能长命百岁到老?……宋姐姐就是怕你体内的水锈毒会影响到飞姐病情,才千叮万嘱让我把你们分开——可是飞姐多想照顾你,多想给你擦擦汗盖盖被子,多想告诉你你病重的时候她在身边……”

我喘不上气来,双腿像灌了铅,连想逃跑都不能!

我差点忘了,我体内深种水锈之毒,纵使妙手回春都拔它们不出……

夏夏咬着唇哭,然后又像是被我听到似的咬住了手腕好抑制自己的哭声……

不是的,不是的,这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

这个梦是从哪里开始呢……

可能我还在举杯楼的靛蓝包间里面,伴着滴水的那个摆件,安然躺寐,做着天马行空的梦,一定是的……

我睡了好久了吧,怎么没人来叫醒我,怎么还没人来叫醒我呢?

可是,腿麻的感觉为什么这么真实?梦里不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吗?

一定是错觉,是错觉。

我支着腿扶着墙,往回去,我得回房去,回到床上睡一觉,然后梦就醒了,然后从我从举杯楼里走出来开始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没有去黑叔叔家的那条小巷,没有听到蔡大叔他们担心的对话,也没有去章家木院,更没有听章单单那些太阳影子的怪谈,我更没有回家,夏夏也没有说刚才那些关于我病情的话,没有没有,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进房间,我飞快解了氅子,连外衣都没脱就卷进了被子,我要赶紧睡去,用梦来唤醒梦。

平时这种冷天,我一进房捂着就会打嗑睡,可是现在我太紧张了,太想睡着了,反而越睡不着,火炉哔哔在响,所有的声音都清晰可见,楼上又有了珠子掉在地板上的声音。

我烦躁地辗转反侧,恨不得起身去楼上抱怨一通,家里小事大小她一件不管,就只会在我不安的时候给我添烦!我知道这样不孝顺,但是娘,你就不能懂事点,就不能一直这样安安静静地呆着吗?!

我正发愠般地想着这些,她幽然的歌声突然绵绵地响了起来。

我徒升的怒火一下就消散了——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三次听她的低语轻歌。

她的歌声很美,像是能锁住世间所有美好的景色,勾起人心底最柔软的回忆。

“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她三次唱的都是同一首歌,我也不知道是她自己编的还是哪里学的,词听着很深奥,曲调悲凉,我第一次听的时候还很小,爹刚失踪没多久,半夜想爹想到哭,然后娘在楼上就幽然唱起了,那时我听到“黄泉”两个字,吓得哭都不敢哭,摒了半天的气;第二次听的时候,好像是五六年前,我忘记哪时在干什么,总之在一个夏天的黄昏,聒噪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在树上叫热,娘的窗里突然就飘出了美妙的歌声,那声音清透得盖过了知了声,在小镇的天空飘荡着,好像那时全镇的人都停下了脚步,停下了炎热烦闷的打扇,甚至都摒住了呼吸,在静静在聆听帝都蝴蝶的轻唱……

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

也许是长大了,我好像能听懂其间的意思了,娘在思念爹吗?想要告诉他这些他缺席的年头里面,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么?

爹,若是黄泉下相见,我该从哪里跟你开始说呢?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这句话,让我莫名湿了眼眶。

想起梦里他们年轻时的脸,娘将手放在爹的手心,对他说,天雷地火,决不后悔……当时信誓旦旦的两个人,现在又如何了呢?

我昏沉晕眩,半睡半醒,朦胧中听到夏夏在外面嘀咕道:“这个飞姐,不是说去熬粥吗?跑哪去了?”

我睡着了吗?还是睡醒了?

“飞姐?你在屋里吗?”夏夏在门外轻声问了句。

“恩。”我应了声。

夏夏推门进来了,看着我笑道:“我说你这飞姐,熬粥熬到房里来了呀?”

我仔细盯着她的脸,微有些疲惫,但却没有悲意,哪像是刚才偷偷哭过的呢,难道真的是梦?

“怎么了?累了吧?那你睡会,我去熬粥。”

我拉着夏夏问道:“燕错怎么样了?”

“宋姐姐说,主要看明后两天——飞姐你急什么呀,就算是神医开的仙丹妙药,也没这么快起效的呀。”

我的心还是提着,我很想向夏夏证实刚才的话,到底是真的,还是我听错了?因为看她现在轻松自在的样子,完全不像是说过那些话的人!

“飞姐,你呀就是爱上瞎担心——你看你,穿着衣裳就睡觉了,簪子也都还在头上,不怕戳到脑袋呀。”说着夏夏就给我解发髻,将簪子仔仔细细地拔下。

我看到她抬手解发时,袖子滑落的手腕上,有几个深浅不一的牙印……

我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

“不用了……”我轻轻推开了夏夏的手。

“怎么了?”夏夏愣了愣。

“我不睡了,想出去走走。”我平静道。

夏夏厥了厥嘴道:“刚回来没多久,又要出去啊?飞姐你最近可是变了很多呢,以前你从来不一个人出去,死活都得拖上我呢,该不会是偷偷交了新朋友不跟我说吧?”

我笑笑道:“哪来的新朋友给我交——你们都忙,哪有时间陪我闲晃。”

夏夏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推了推她道:“开玩笑呢,天冷了,我想去跟蔡大叔订些猪蹄,过几天就能围着火炉烤起来吃了。”

夏夏笑了:“好呀好呀,想起来就流口水——那飞姐你早点去吧,天黑前回来哦。”

我笑着点点头,将解到一半的髻重新盘起,夏夏忙给我端来镜子,我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刻意扯出来的笑容像是凝固在了上面,那么牵强那么虚假。

着装待发,夏夏如平时帮我拢着憋子到门口,笑着送我出门,我也笑着离开,前行,扭头对她挥手,她开心地对我皱着鼻子,冲我军着手。

我转身继续前行,拐弯,然后停在拐角,偷偷看仍在门口发呆的夏夏,她脸上已没那快乐的笑意,而是浓浓的悲伤。

我无力地靠在了墙上,一切都是真的……

我到了医庐前面,连鼓起勇气的余地都没有,伸手敲了敲半掩着的排门。

我虽然是个病痨子,却很少进医庐的门,我怕药味,怕掌事大夫看着我时那种满是可惜的眼神,怕在医庐碰到镇人他们会关怀备至的来问暖嘘寒。

掌事大夫迎声走了出来,医庐里头因为排门只掩了半扇,也没窗可以透光,所以虽然现在还有日光,但里头已经是黑压压一片了,再加上没点灯,感觉怪阴森的。

掌事大夫移身出来半个,挡住了我往里探索的目光,沙哑着声音对我道:“燕老板呐?可真是稀客,来抓药的吧,不巧,这几天走货的一直没送药来,我这医庐也得歇几天业了,燕老板还是请回吧。”

“我不是来抓药的。”我挡住了门。

掌事大夫往黑暗里缩了缩,似乎有些恐惧,干笑道:“不是来抓药?难道还是来看病的么?宋令箭医术可比老朽的这糊口本事高得多,在她面前老朽不敢称懂医。”

我知道宋令箭之前酸过这老大夫,估计也是因为这样才不想做我的生意,我示好道:“纪大夫,我真的有病想让您帮我好好看一看,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的,好吗?”

掌事大夫犹疑地看着我。

“求你了,真的很急,我总不可能走老远去柳村找别的大夫吧?”我诚恳道。

堂事大夫往屋里走去,在柜处点了烛,道:“就一会。”

我跟着走到堂中,小声道:“我想让大夫帮我看看我的旧病,前些年我也一直是由您来看的,后来我也懒了,就随便照着旧方子喝喝药凑合了……”

“虽然我没见识过宋令箭的医术,但你家夏丫头经常拿着她开的方子来抓药,我见过方子的出法,偏门却很精妙,越常人之顺想,出医典之惯法,的确比老朽高出很多,这不是气话。”掌事大夫吵哑着咳了几声。

我转头看了看他,他的面容有些憔悴,眼睛发肿,面色发青,像是病得很重一样——

心中徒然伤悲,医术再高的人也会生病,就像身体再好的人终有一天也会死亡。

第二七九章 强弩末梢空心箭

我支唔道:“她医术高不高我不知道,她总是没耐心跟我解释太多,我很想听听全的,还有我的病到底到了什么阶段了。所以还是来找纪大夫您,您是老大夫,至少经验上肯定也她强多了。”

这些话掌事大夫还是受用的,拿出腕枕,放在医桌上,道:“先号个脉吧。”

我走到桌前坐下,将袖子拉起,手腕放在腕枕上,冰凉刺骨。露在外面的手腕很快就冻麻了——这医庐是多久没开张了?腕枕冰凉干硬,桌上也满是细细的灰尘,庐中炉火也像是很久没起了,往年可从来没听说过医庐会因为药材没到而关张啊?况且又是逢过年的,怎么这么凄荒的感觉呢?

而且怎么只有掌事大夫一个人?一直跟在边上的小学徒哪去了?

掌事大夫号了一会脉,开始问我病情,我一一同他说了,包括初秋时特别严重的那次来病,他听得很认真,时而还会握拳捂咳,看来他身体的确不好。

“怎么样?可是自初秋犯病后,我一直没再犯过,虽说根治不了,但总归有好转了吧?”我收回已经冻僵的手腕,放在手心轻轻捂着。

掌事大夫抚了抚短须,沉声道:“前段时间夏丫头带来的方子我见过,多半是静神降气火的药,的确是比以前的药性要轻了许多,我也以为宋令箭已经将你多年顽疾治好了……可是……”

“可是什么?”我紧张道。

“气血旺,心脉虚,两向极端,药法太刚,气血如火上浇油,用药太阴,又怕心脉亏损,这小半年你可有久睡却浅眠,梦魇虚实难分之象?”

我点头:“恩,一直睡不好,越睡越累,主要是先前我眼睛……也出了点毛病,除了卧着休息也没其他事可做。”

“看来顽疾已经累积到一个限度,你身子这么多年来也亏损虚缺的厉害,接下去会越发无力支撑疾瘴发作,看似平静无象,实则已是强弩之末了啊……”

“我……我听不明白,您能说得直白点么?”我小心翼翼,生怕错过一个词,但是我知道,这肯定是不好的结果。

掌事大夫紧皱眉头,收回手道:“我想听听那宋令箭的说法。”

我咽了咽口水,颤声道:“她说……她说我活不了几年了……”

掌事大夫轻叹了口气。

“她说得是不是真的?”我的心在发抖。

“既然她都坦白对你说了,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我刚才也与你说了,直白点就是,你现在就是一个炉壁滚烫肚里却燃着冷火的炉子,想加把火将你的冷火捂暖吧,怕把炉壁给热融了,想泼点凉水先将炉壁降下温来吧,又会将冷火给熄灭,这世上怕真有回春妙手,也难治你这奇难异症。”

“就是……就是治不好,也好不了了,是吗?”

掌事大夫紧抿着嘴,点了点头,从地上捡起一根干柴枝,放在桌上敲了敲,哒哒作响,他又放在掌心拈了拈,道:“就如这根干枝一样,看起来坚硬如筷,尚能支撑立杆,但是——”他对手一折,干枝一下就断成了两截,“它只是一枝空心箭,一出箭弦,便会遇风化灰。”

他手里的那两截断枝,随着他轻颤的双手一起颤抖着,就像扎在我心里一样的疼。

“说实话,燕老板你的病老朽行医这么多年没有见过,早些年你来找我诊病的时候,我除了开点应急止嗽或者降火的药,其他的也不敢多做保证。当时我依着你的病情判断过,你活不过二十岁。后来你也不怎么来了,直到夏丫头拿着一张方子来让我抓药,说是为你抓的,我看了那方子,对你的病的确十分有帮助,但你的病是自小带着的,想拔除很难,只有想尽方法缓住病情恶化。余下来的时光,换个方位去想想,也算是你赚到了。”

我已经说不出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只觉得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平静地起身朝他拜了个礼道:“有劳纪大夫了。”

常事大会点了个头,收着腕包道:“不送。”

我僵硬地走出医庐,外面天已暗。

一天又过去了,我仔细想了想,今天好像也没做什么事,浑浑噩噩,东游西荡,现在是不是要掐着时间过日子了?我刚才应该再问一问,我最多还能活几年,这样我就能安排好余下的人生,也不必在将死时有太多未完成的事。

想到这,我竟无泪而笑。

“笑什么呢,一个人傻不傻?”

我看着巷子夹着更锣突然拐出来的韩三笑,换作是平时我遇上糟心事,定会哭哭啼啼的诉苦,这下我却诉不出心中这苦到极致而无味的伤,愣愣地笑得更不能自己了。

韩三笑耸着肩膀夹着更锣,歪七扭八地站着,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真是越来越傻了,捡到银子了这么开心?见者有份分我一点啊!四六……三七也行!”

我啐他道:“你就知道银子,除了银子你能说点别的没?”

韩三笑疵牙道:“能啊,那说吃的,飞姐姐最近我牙疼,可能伙食太差了好久没吃饱肉了,饭点啥的能多加点肉不?猪膀子羊排子啥的都行,我绝不挑食。”

我瞪了他一眼。

他笑嘻嘻道:“真的嘛,你看天寒地冻的,不多吃点肉人家就手脚冰冷嘛,不信你摸摸——”说罢他就伸手过来要摸我的手,我凶巴巴地打开了他的蹄子。

他飞快缩回手,歪了歪头道:“你的手怎么比我的还热?”

我瞪他道:“我的手怎么不能比你热?你天天披的都是什么衣服,我今年给你做的新棉衣怎么不穿?!”

韩三笑厥了厥嘴,撒娇的样子像中了什么邪似的:“哎,这不是舍不得穿,怕没到过年就穿旧了么——唉,你手这么烫,不会是发烧了吧?让我捂个额头看看,大过年的病了可不好,你病了谁给我煮肘子吃呀,夏夏那丫头可小气了,老是苛刻我的饭量,还不准我一顿饭吃两个鸡腿……”

说着他又要伸手来摸我额头,我推开他道:“闪一边去,别趁机想讹我肘子吃。”

说到这,我心里也奇怪了,往年我是真的怕冷,到哪都是暖炉热水捂子不离手,今年的冬天好像比往年的都冷,我怎么就披个氅子就能在外头走这么多天?

难道真的是我的病——

我停了下来,是啊,这些我没有注意过的细节,恰巧就在悄声透露了我的病情,我曾听韩三笑与海漂说过,水锈毒性烈燥,当时他还故意说反来了试探燕错,以证实燕错根本不知道水锈之事——我长年触碰水锈,虽然量少但时久累积,水锈在我体内早已深种难除,当然它的烈燥毒性也会令我身体慢慢发烫……

“嘿嘿!魂呢魂?燕飞速速回来,韩三笑在此召唤!”

我正想得出神,韩三笑的手就在我眼前挥来舞去,带起的风可真是把我冷了好一阵!

“讨厌,赶紧出你的更去,老是气我!”

韩三笑一脸奴气样地过来非要挽我的胳臂,嬉皮笑脸道:“还有半个时辰呢,反正衙门也没人管我,我就先陪飞姐玩一会嘛,说吧,要上哪去,小爷来给你开道。”

“走吧,我去蔡大叔那儿订几个大蹄膀,省得天天跟我讨肉吃。”

韩三笑疵着白牙就笑了。

我俩并肩走着,韩三笑毫不避嫌地扶着我胳臂,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小打小闹的像是早就习惯了。

肉摊已经开摊了,韩三笑一副钱囊足足的德性跟蔡大叔订了五个大蹄膀,还反复强调说:“钱不是问题,最重要的是肉要好,要鲜,最好是活泼好动的猪,这样才有嚼劲儿!”

我全程就在边上看着他那张牙舞爪的样子傻笑。

蔡大叔仍旧一脸严肃,蔡大娘的笑意中则有些担忧。一定是因为柱子哥的事吧。

离了肉摊,我忍不住道:“你刚才的德性,我突然想起一个成语来,叫……叫什么来着……”

“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财大气粗?恭喜发财?”韩三笑的两根眉毛会跳舞,扭来挑去逗得我直笑。

“是狐假虎威!”我插腰道。

“讨厌。”韩三笑千娇百媚地伸着小兰花指戳了一下我肩膀。

“韩三笑。”

“您说。”

“咱们是不是好久没这样晃晃街了?”我满怀深情,享受这难得的平静,抛开我的不治之症,抛开燕错的伤势,抛开一切的一切。

“是吧,本来咱两一起出来的几率也不高,你不是啥事都喜欢拖上宋令箭那个面瘫么?还老是喜欢合起来欺负我。”韩三笑泼了我一头冷水。

我瞪了他一眼,好好的我想煽会儿情,他怎么这么瞎白赖这么不解风情?我真是瞎了眼了找他来聊心事。

他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道:“我说得实话么。”

我问他:“快过年了,除了吃喝拉撒睡,你能有点其他打算不?”

韩三笑抓着下巴道:“有啊,涨工钱我是指望不上了,就想能多点压岁钱就好了,嘿嘿。”

对着他我忍不住的就犯凶,瞪他道:“你一个光棍穷小子,要那么多压岁钱干嘛?”

“我缺钱啊。”韩三笑搓了搓手,哪来这么多小动作?

“你的月钱从年初奢到年尾,你一个光棍又没其他嗜好,你拿来的工钱都花哪了啊?”

韩三笑抓着头,好像真的很认真的在算这笔账,最后翻着白眼道:“不知道啊,左口袋进进,右口袋就出去了。嘿嘿,反正你也说了,我是个光棍嘛,又没老婆孩子要养,我留那么多钱干嘛。”

“总得有点打算啊,万一要是用到钱呢?总不可能什么都要去借吧。”我不满道。

“这不是有飞姐嘛,真要有事你不可能不借我吧?是吧?我会还的,只不过还得有点慢而已拉……”

我叹了口气,可真是个大无赖啊:“那你也不能老这样,万一哪天你指望不上我了,那你怎么办?以你的德性,向谁借去?”

韩三笑突然正经地扭头看了看我,严肃道:“为什么突然指望不上你?莫非……”

我突然感觉恐惧,我害怕他说出真相。

第二八零章 莫让心结成遗憾

“莫非飞姐你不要我们了呀?不能这样,我可是你的贫贱朋友,我还打算以后带着你的娃使坏一起气你的,来好好报你以前总是跟宋令箭一起欺负我的事,你可不能让我的奸计就这么死在了摇篮里头啊……”韩三笑苦着脸大叫。

我忍着悲苦笑了笑,娃?我能活几年都不知道,平时开玩笑打趣的那些对未来的打算,都来不及实现了吧。

我咽了咽口水,戴上氅帽的时候,顺便拭了拭眼角的泪,道:“没有,我是说,等再过几年,绣庄的事儿我肯定都交给夏夏了,你知道那丫头又精明又会算账,你想奢钱难,想借钱更难。”

韩三笑嘴唇皱成一个小圆圈,叉腰很认真地想着这件事。

看他这样子,我又忍不住笑了,道:“你这个人,工钱再多也存不了多少。以后月钱每个月准时给我交齐了,就当我帮你存着吧。”

韩三笑一脸苦相:“啊?存着干嘛?你什么时候学了夏丫头那德性,什么都要打算啊?”

我没有回答,黯然想道,我只是想在有生之年多帮帮你。夏夏是苦过来的人,所以她知道什么叫防患未然,知道怎样才能守住得知之不易的幸福,所以她竭其所能地珍惜我们,珍惜现在的生活。以后我也要这样,在有限的时间里将一切都安排好。

“这样想来,夏夏有很多地方值得我们学习呢。”我轻声笑了。

“好的可以学学,又抠门又精明这点还是别学了。”韩三笑挑着指甲。

我笑了笑,看着他道:“又快过年了——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没问过你,你家在哪里?都不用回家见见家人么?”

韩三笑挑起了眉,似乎很意外我会问这个问题。

“或者,你的家人都不会担心你吗?都不会来找你吗?”

韩三笑嘶了好几声,抱着小胳臂问我:“你干啥呢,突然问人家这个问题,这种问题通常是别人想去跟相好家提亲了才问的,你这么问我我不好意思的。”

我不管他插科打诨,继续道:“原来我也以为,一个人可能真的会无亲无故。但是今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突然发现这世上没有人会绝对一个人,你看看我就知道,我有了好多亲人,有了好多一直在默默关心我的人。我真的很幸运,所以不管接下来有什么事发生,我也能坦然接受,不会指责命运不公,也不会再怨天尤人。”

韩三笑看着我,难得温柔地笑了,像是将我这些话听进去了,如果他也知道我命不长久,应该对我的话有所感触吧?

我挽着他的手,慢步向前行走,平静道:“今天黄老爷来找了我,跟我说了许多,我的蓝田小姨,他们没来得及守住的缘份,我知道他一直很遗憾,这种遗憾让他痛不欲生,这世上没什么比死更绝望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想再见一面,都要等这一辈子过完,但是孤独的一辈子好漫长好冷清,是不是?”

韩三笑轻扯嘴角,狭长的双眼温和地垂着,安静地听我说着。

“所以趁活着,一些解不开的心结一定要解开,不能让它成为终身的遗憾。”我总结道。

“所以,您有什么心结要现在跟我解么?跟我铺设一堆这么长的前提,燕飞你能耐了啊,都懂得勾话题了。”韩三笑扭头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也直勾勾地看着他,问道:“我想知道,红颜是谁。”

韩三笑的眼神突然放空了,好像瞬间就去了很远的地方。

“有好几次,我听到你在梦里叫她,一听就是个姑娘家的名字,但是你从来没有跟我们——跟我提起过这个人。”我不确定他跟宋令箭私底下有没有谈些过去的事情,反正在我面前只字未提。

韩三笑很快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样子,道:“有什么好提的,人这一路活过来得认识多少人,阿猫阿狗都得提,我得有多累。”

“可是这不一样啊。”韩三笑的反应让我感觉意外。

“怎么不一样?有四只眼睛还是四条腿?你怎么又知道不一样了?”

我坚持道:“反正不是不一样,我觉得她不仅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她还是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

“你这么想知道?”韩三笑的双眼犯光。

我认真点点头。

“告诉你也可以,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韩三笑叹了口气道:“你要是真这么想知道,不管是什么条件你都会答应的,看来你也不是特别非常想知道哦?”

我犹豫了一会儿,怎么我还被他捏到把柄了似的。但是我的确很想知道,便道:“那好吧,不过你可别坑我。”

韩三笑端着肩膀笑了起来,像是什么阴谋得逞了一样,我突然有点小后悔这么快答应了这个连内容都不知道的条件。

“这红颜吧,就是个凶婆娘,又抠门又小气,以前吧是我们同院里管账的,我向她借过几两银子,结果我忘还了,利滚利,才半年没到居然账上欠了她一金了说,天天追着我还钱——你不是也特想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么,就是因为她天天跑我家来追债要钱,我家老头老太以为我做了什么缺德事欠下这么多银子,天天指着我骂,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跑出来了,走着走着就到这儿了呗。”

我是满心怀疑!

“你可别欺负我没读过书识字少,我虽然不能算聪明,但也不蠢吧?”我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韩三笑一脸正气道:“我骗你干什么?”

“可是……可是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我就是觉得怪怪的。

“哪里不对劲?因为她的名字?是啊没错,她爹是给她取了个好名字,不过名字能代表什么?你叫燕飞,你就能飞?海漂叫海漂,他就能的能漂?还说你不蠢,我忍不住都要笑出声了!”

他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

“那女人真的是个守财奴,我都怕了她了,这些年的债她一定也死死记着,说不定正到处托人打听我的下落,要来追债,现在估计是卖了这条命都还不起那利滚利了——飞姐,万一哪天村里来了人,说是来找我的,你可千万别说认识我,知道不?”

我突然想到了夜声。

不过,夜声那么温柔和气的人,怎么会是来帮别人追债的?不知道他认不认识那个叫红颜的女人,不知道韩三笑说得是不是真的。

“好了,还有什么疑问么?没有的话,我可以提我的条件了么?”

我看着他道:“要什么条件?”我傻傻的就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今年压岁钱能多给点嘛,你说的,做成郑家的大生意,赚了钱会带着我们吃香喝辣的,我要求不高,十两就够了!”

我瞪了他一眼,真是恨铁不成钢:“你去死吧,就知道钱。”

韩三笑小跑着跟在我身后道:“我这不是也出自爱心嘛,我想给二蛋那只死狗盖个大点的窝么,他现在天天跟我争床睡,我都快要被它一身的毛给呛死了!我是干夜活的人,睡不好的话很容易变老的呢。”

我停下了脚步:“二蛋?它现在还跟你一起住么?”

韩三笑道:“必须啊,赶都赶不走,臭不要脸的。”

“好一阵子没见它,它又回家了?”

韩三笑道:“我出镇那会儿,它是跟着别人野去了,前些日子回来了,养得肥胖肥胖,一身膘子,睡觉还会打呼噜,真是比我还恶心。”

我想起那天跟何其真在一起的二蛋,它那对冰冷陌生的眼睛,好像跟韩三笑现在描述的完全不一样。

“我才不信你会舍得花钱给它盖窝——它在家吗?我去看看它——”我转身要往韩三笑家里去。

韩三笑一把拉住我,道:“这会儿它铁定跑出去捡肉吃了,而且我要上工了,才没功夫陪你一个来回。”

“如果是要给二蛋盖窝,那这钱别说是我、夏夏也会自动要出的,我过两天就去找章师傅问一问,这银子就不用过你手了。”

韩三笑哇哇大叫道:“乌龟球球的,飞姐你这摆明了是不信我啊,怕我把银子吃了还是咋的?”

我大声道:“就是怕!”

韩三笑抖着嘴唇,一副心灵受到伤害的样子。

“出你的更去吧,老是迟到早退被扣工钱,还好意思嫌工钱少!”我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韩三笑可怜巴巴道:“你变了啊?就这么对我了啊?我哪里做得不好我改啊?再给次机会啊飞姐?飞姐?”

我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道:“还有,不准叫我飞姐,讨厌,一把年纪还学小孩子叫我姐,不要脸!”

韩三笑扁着嘴:“那不叫姐,叫飞妹,十两不行,价钱可以再谈嘛,五两……好吧,三两,跟去年一样不加了,行吧?”

这家伙,要是看他光杵着不跟他聊天,又会忍不住想跟他绊几句,多绊个几句我又会被他气死,我可真是没事找罪受,这个烦人精。

回到家,夏夏拄在厨房间的杂物桌上睡着了。

桌上摆着她做好的菜,皆用盘子盖着,可能在等我回来再吃。

我悄悄坐下,将锅中饭盛出来,饭已经空了大半,应该是送去给宋令箭他们了。

打开盘子,菜都很清淡,大多是降火的,我因为病的原因,一直上火的东西就会犯咳,这些年夏夏一直想着法子给我做清淡又入味的……大冷天的,谁不想吃点热辣的东西暖暖气呢?

我轻轻地抚着夏夏的头,她一直说是自己三生有幸碰到我,其实真正幸运的是我呢,如果这几年我没有她陪在身边,我该怎么过呢?

第二八一章 探知夜声问红颜

夏夏转了转头,换了个手的搭姿,睫毛颤了颤,轻睁开了眼睛,可能还没醒全,双眼毫无意识地微睁着。

我推了推她,轻声道:“夏夏,回房睡吧,这冷。”

夏夏猛地坐直了,表情还有些恍惚,对我道:“飞姐,你回来了啊?”

我笑道:“是啊,你不用等我吃的,饿了就先吃,累了就先回房休息么。”

夏夏揉眼道:“没有,这不是不饿嘛,而且一个人吃没味道,还是等飞姐回来一起吃。”

我鼻子酸酸,将饭推到她跟前,道:“吃吧。”

夏夏笑着点了点头,她的笑容一如往常,灿烂可爱,但是她的心里却藏着那么多悲伤,她比我累多了。

“蹄膀有订好吗?什么时候去取呀?”夏夏大口吃饭夹菜,还不忘往我碗里夹,这哪是不饿的样子。

“后天吧,明天的好的都被订走了,蔡大叔说后天把最好的留给咱。”

夏夏笑道:“恩,那我明天去买配料,准备一下,后天就能蒸煮烤炸了!”

我点头道:“恩,还得再去买点面粉,面粉店的老板年前收摊特别早,怕像去年那样不够了买不了。”

夏夏开心地点头,看了看我碗里的饭,道:“飞姐今天胃口好好呀,都吃完了呢,难道是今天的菜特别下饭么?”

“是呀,我的病好拉,胃口也变好了呢。”

夏夏扁了扁嘴,竟有点喜极而泣的样子:“真的呀?好久没见着飞姐这么开心的笑了,都怕飞姐一直闷闷不乐变不回来了呢。”

我笑道:“那我不是要变成闷葫芦拉。赶紧吃饭,收拾下早点休息,明天可多事情要忙了。你呀,专心帮飞姐照顾好燕错,其他小事我来就好了,我多跑跑刚好可以散散病气嘛。”

夏夏开心地点头,道:“恩,恩。”

忙活完厨房的事,天色如墨。

入睡前我回顾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突然间想着,如果我会写很多字该多好,我会用心记下每件发生的事情,这样即使我离开了,他们还可以时常翻翻我的手记,回想回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呢。

宋令箭,韩三笑,海漂,夏夏,大宝,郑珠宝,还有……还有上官衍,总是叫我大小姐的朱静……如果我死了,请你们记得曾经有个我。

好奇怪,我为什么这么平静,连眼泪都没有流一滴?是真的绝望得心死了么?

第二天我一醒来就起床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利索过。

时间不多,我怎能将曲指可数的生命浪费在偷懒上面。

去水房烧了水,厨房蒸了几个包子,夏夏还没动静,我不禁有些得意,难得我会比她起得早,一会儿她起来看到自己要忙和的事情都被我做完了,说不定还会吱吱喳喳的不服气呢。

吃了个包子,心想这会天还早,坐着绣花还不够亮,还是去市上买点菜,中午下厨给大家伙做顿好吃的。

一出院门,对院的门也开了,有人在扫地。

我悄声过去,海漂拿着扫把在扫地,只是个很平常的早晨,我却觉得这画面好像哪里见过,很心酸,很凄凉。

“起这么早,饭吃了没?”我倚在门口问他。

海漂一回头,脸上依旧带着清新的笑:“飞姐怎起这么早?平时不到中午见不着你。”

我笑了:“这不是偷久了骨头酸么,还是要多多早起。我厨房热了好些包子,你饿了自己去拿。”

海漂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我笑了,哪有人拿个扫把站着笑都能这么好看呢?

“宋令箭呢?好点没有?”我看了看她的房门紧闭着,没有丝毫的亮光透出。

“恩,不过应是没这么早醒来。有事的话,晚点飞姐再来找她。”

我笑道:“也没什么事,就习惯问一问。我去市上买点菜,中午咱们吃好吃的。”

海漂一笑,道:“好啊,好久没吃飞姐做的菜了。”

我笑道:“对呀,天天吃举杯楼,账堆得我要跑债了。”

海漂认真问我:“跑债是什么意思?”

“就是欠债不还跑了。”

海漂笑了:“这不是三哥么?”

我点头笑道:“对对对,就是那家伙。”

别了海漂,市上瞎逛了好一会儿,很多人都面露讶色,表示很久没有在这个时辰见过我。

肉摊头买了些五花肉,蔡大娘知道我要拿来包饺子,非说要给我剁成沫子了让柱子哥送来,我提了提肉的确有点重,也就没再坚持,多付了点银子生怕他们要找给我,马上就跑了。

回到巷子,我竟被自己买东西明明多付钱却还逃跑的德性给逗笑了。

“大早的也就只有姑娘会在巷中一个人独笑了。”

一个温柔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我抬头四处看了看,巷角突然出现了个人。

我眯了眯眼,心跳得有点快,这是夜声的声音——

夜声是乔装成了别人?抑或是用了自己的脸?这次我能看到他自己的长相么?

蒙亮中那张脸越来越清晰,我有点失望——这张脸我认得,是医庐那个小厮的脸。

“夜声。”我歪了歪头,笑道,“好久没见。”

小厮的脸因为夜声的描绘变得熟悉温柔,他对我笑道:“没几天,难得姑娘认得小生的声音。不过几天没见,姑娘心情似乎不错。”

我笑道:“哭着笑着都是一天嘛,再总是闷闷不乐我自己都要讨厌我自己了。”

夜声笑得深了。

“你扮成医庐小厮的样子,不怕碰上他穿帮么?”我奇怪道。

夜声轻笑:“放心吧,正是因为不会碰上,我才挑了这张脸。”

“你怎么知道不会碰上?难道,他病了?还是离镇了?”昨天我去医庐的时候的确没看到小厮,医庐处处落灰,像是好久没人打扫了,难道真的是小厮不在,掌事大夫一个人无人打下手才关了医庐么?大过年的去哪了?

夜声只是摇头。

“今天怎么出现了?有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有点闷,想出来找人说说话。”夜声右手手指弯曲,在左手手掌上微微点弹着,像是很惬意似的。平时他扮成别人可没这小动作,这动作应该是他自己的。

我笑了:“这镇上,你只识得我么?”

夜声点了点头:“友多无益,益友一个足矣。”

“益友?是在夸我么?”

“算是吧。”

我心里暖暖的:“很高兴你把我当朋友。”

“能与姑娘成为朋友,是小生的荣幸。”

我笑了:“没想到你也会说这些花花腔调的话,不过你说得比韩三笑那个无赖说得好听多了。”

夜声笑道:“小生是认真的。对了,他好吗?”

“你天天在巷中穿来听去,会不知道他好不好?”这倒是新鲜了,夜声居然跟我打听事情,我的消息哪有他灵通。

夜声道:“就当是近乡情怯吧,不想这么早让他起猜疑,所以小生尽量错开与他的时间,不然以后想再见他就难了。”

“你还真是很重视他。”嘴上这样说,我心里却在想,这么多年,我也从来没听韩三笑提起过夜声这个人,仿佛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人都无关紧要,挥一挥手就忘了一般,而夜声对他却如此患得患失。

夜声笑道:“小生相信,我们在他心中也不曾别过,只不过,每个人铭记别人的方式不一样而已。”

我点了点头,是啊,他深梦里念起的那个名字,一定很重要。

我小心翼翼道:“夜声,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他的事情,小生不便多说,小生应该尊重他想要保护的过去。”夜声很有立场地事先申明。

我摇手道:“不是不是,我不是想打听他以前的事,我是想跟你打听一个人——或者,一个名字。”

“哦?”夜声侧了侧头,这是盲人惯有的动作。

“你知道红颜么?”

我强烈在感觉到夜声很震惊,因为他一直掩饰得很完美的眼睛突然空洞无比。

“怎么了?不知道就算了,我就随口问问。”我有点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红颜,他跟你说的?”夜声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冰凉,也不像平时那样温温弱弱地叫我姑娘,而是很直接地用了“你”字,让我感觉有点生硬冲动。

“没……没有,他没有跟我说过……是我……是我自己不小心听到的……”我紧张道。

“那也是自他口中不是么?”夜声追问。

我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妥,应了个“嗯”字。

“你有亲自问过他么?”

我抿了抿嘴,道:“问过,不过他没几句真话,一定是骗我的。”

“那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说她是个又凶又小气的女人,他欠了她许多银子,因为受不了她一直摧债才离家出走逃债的……”

夜声笑了,乔装的面具盖住了他的脸,我不知道此刻他脸上的笑是什么样的?

讽刺?无耐?不敢置信?还是什么?

夜声的反应让我感觉害怕,我小声道:“对不起,也许我不该问。”

夜声道:“没有什么可以抱歉的,有时候,人就是缺少去问的勇气,才会让自己心结盘根缠绕,时时感觉透不过气来。况且红颜这个名字一听,就让人很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不是么?”

我点了点头。这下我可以断定,夜声是认识这个叫红颜的女人的,但是他的反应好古怪,古怪得让我更加心痒好奇。

“那……他一定在胡说八道,这家伙老是喜欢在背后抹黑别人!”我气得叉腰以示愤慨。

夜声轻声道:“若真如他说,离开只是为了逃债,那这一切将多么简单。”

“他真的欠了很多银子么?多少啊?”如果只是钱债问题,我倒是可以帮点忙,不过听韩三笑说起来那么夸张的样子我又没什么底看,也不知道能帮他还多少,但总比不还好吧。

夜声突然沉下了脸,冷冷道:“并不是所有债都能用银子还的。”

我愣了愣,什么意思?韩三笑不是说欠了她银子么?难道还欠了别的不能还的债?那是什么债?气债?情债?……还是命债?……那好吃懒做的家伙能闯下什么祸来啊?

“除了银子,他还欠了别的,别的他还不起的东西,我也不能帮他还,是么?”我认真问了一次。

夜声没有回答。

他的不回答,反而让我更担心。

第二八二章 有钱难还无名债

“话题沉重了。他对红颜的评价,也算中肯吧……不过不管是红颜、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没有人会向他追讨什么,他本不该自我放逐的,他选择离开,只会让等在原地的人更加自责……”他喃声道。

我突然感觉有点担心,担心夜声就这样抢走了韩三笑,他多么关心他,会因为害怕打扰到他而在这里孤独地等待时机,而我们呢?宋令箭天天损他呕他就算了,连我这个自诩对他好的人其实也很刻薄,只不过向我多要点压岁钱,还得遭我一顿骂。

韩三笑图这里什么?打更的夜活?还是我们这群没心没肺的朋友呢?

夜声、还有夜声身后许多的亲朋好友,一定会为着韩三笑能回去而百依百顺,大开宴席,堆满了韩三笑天天嚷嚷着吃三个不够塞牙缝的鸡腿,会有人给他打扫房子洗好衣服,他说不定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所以他经常会发作一些莫名其妙的少爷毛病……那他怎么会忍受得了这里自食其力愁吃愁喝的日子?

别离开这里,至少在我有生之年。

看来我始终要正视这个问题,想要守住仅有的时光,仍旧需要别人的同情与施舍么?

“小生知道姑娘心中有千百万个疑问,但是抱歉,不是小生想要故作神秘地去隐瞒,我与他之间的事情,也只能等一个时机——或许这趟不行,那便下趟,多少趟都无所谓,但我不能再花这么多年的时间去找他,姑娘懂么?”

“他对你来说这么重要,为什么不当面直接逮着他问呢?”这些人做事,为什么总是要千迂回转呢?碰上个像我这我这么不聪明的,解不了其中真意不说,真是要被弄得团团转。

“怕他一见小生就跑了呗。”夜声轻描淡写。

这下我却有了疑虑,为什么他老是怕韩三笑跑了?韩三笑为什么要这么怕他?到底是欠了他什么?

怎么感觉夜声就像只要给猎物设陷阱的猎人,静静的,不动声色的,直到等到猎物无处可逃。

“你不会伤害他吧?”我直忡忡地问了一句。

夜声笑道:“姑娘怎会有此一问。放心吧,小生不会动他一根汗毛,也动不了他一根汗毛。”

我认真盯着夜声,不过这张脸根本不是他的,双眼黑得不真实,我根本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更别说辨别他的话是真是假。

“对了,现在姑娘双眼已明,看来也不需要小生上次借姑娘的手杖了,可得帮小生保护好,下次方便了小生去取。”

“哦对,我差点忘了还你,真不好意思。”我想了想,眼明后夜声出现得也少,那根手杖我也不知道放到了哪,真得好好回房找找才是。

“没事,只是怕丢了。”

“不会,那是你夫人送你的嘛,我怎么会弄丢,不然你怎么回去跟你夫人交代。”夜声说过,那根手杖是他夫人送他的——我总是忘了他是已经成过亲的人,总觉得他也应该与我们一样。

夜声笑着点点头。

“我一会儿回去就给你找找,现在我还有个地方要去,等我找到了,我就用老法子通知你。”

夜声点头道:“姑娘要去哪?小生正好无事,可陪着一起走走。”

我笑道:“你不会有兴趣的拉,我去看位叔叔,这几天一直没碰上他,有点担心呢——对了,你经常在巷中游走,说不定遇见过也不一定呢——”

夜声道:“叔叔?是那位有疯症的么?”

我一惊:“你见过?”

夜声摇了摇头:“没有,不过除了这位叔叔,姑娘还能找谁呢?”

我一阵失落,道:“恩,也是。自从他闯了祸从衙门离开后,我已经好几天没有他的消息,今天想再去他家看看。”

夜声却阻止我道:“或许他只是想要静一静呢,姑娘何必非要去打扰?”

我心忧道:“其实我是怕他自暴自弃,我想告诉他,我跟我爹都不会怪他,燕错也会原谅他,他仍旧是我的亲人,是我爹的好兄弟。”

夜声道:“心有所累,又怎能放开怀抱呢?姑娘顺其自然吧。”

“好吧,那我再等等吧——现在离我回家做饭还有点时间,那我们来聊点什么好呢?”

夜声手指又轻轻在手掌上搭着,露出很腼腆的笑:“其实小生并不像姑娘想像得那样擅长言辞,突然刻意想要去谈些什么,小生反而想不出来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跟我谈谈你夫人啊,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又是什么时候成亲的……如果不适合的话,也可以谈点别的……”我生怕又触动什么不该说的。

夜声笑了。

这个种笑,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温柔,幸福,甜蜜,像个娇羞的姑娘,就连那微无焦点的双眼都有了神采。

“没有什么不适合,也没有什么特别传奇精彩的,我们从小住一个大院,年岁相仿,自小一起长大,然后共结连理,生儿育女,柴米油盐。”

“哦,原来是青梅竹马。”

夜声点了点头:“她很爱笑,她站在哪里,哪里的阳光仿佛都照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那时小生便在远处静静看着,有时候平白无故的她还会瞪小生一眼呢。”

夜生不是天生眼盲,那些能瞧见心上人的回忆一定美极了。

“看来她还有些脾气呀。你自小便喜欢她么?”

夜声失神地笑着,他的脑海里一定还在摩画那个美丽的画面,那美丽的人。

“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我很好奇,我跟柱子哥也是青梅竹马,为什么我们只像邻居兄妹,却没什么其他感觉在呢?

“难以言喻,小生觉得最透彻的,莫过于宁愿自己忍痛,也要让她展颜。她一个皱眉会毁掉你一天的好心情,但她一个笑容,又像是突然把你的灵魂点亮,没有道理,也无从解释……”

我的脑海里,愣愣地出现了一张脸。

我拼命地摇了摇头,想把这张脸甩掉,我为什么会想起他?

夜声笑道:“姑娘若是此时想起了谁,那可就危险了哦。”

“为什么?”

“那就表明姑娘有心上人了呀。”夜声轻声取笑我。

“哪有——怎么可能……”我连忙否认了。

夜声笑得很欢乐,像是抓到我的小辫子似的:“姑娘不必与小生否认呀,到底有没有想起谁,姑娘自己心里最清楚了哦。”

我咬着唇,这个夜声,也有坏肠子呢!

“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家做饭去了。”我手忙脚乱地站起来。

夜声道:“刚才还说有时间呢,才谈没到一盏茶呢怎么又要走了?”

我耍赖道:“刚才有时间,突然想起来要回去接肉沫子,就没时间了,哼!

夜声呵呵笑了,道:“可别是要匆匆回去见心上人吧?”

“我——我才没有心上人!”我较真道。

“好好好,没有便没有,何必这么生气嘛。”夜声的语气让我好讨厌!

“我哪有生气!”我怒道。

夜声笑眯眯地看我。

“你!你太可恶了!”我跺了跺脚,走了!

这个夜声,比韩三笑可恶多了,韩三笑的可恶是你能揪着他耳朵骂的,可是夜声的可恶是他笑眯眯的你却连半句都没法反驳!

我气呼呼地生着闷气回到家,但是我耳边一直响着夜声轻轻笑我的声音,脑子里又挥之不去地浮现那张脸,弄得我一路上脸红心跳到不行!

总算到了家,院里没人,厨房的案头放了肉沫子,应是柱子哥送来的。

夏夏呢?我都绕了一大圈回来,还跟夜声聊了一小会,她不会这个点了还没起来吧?

我去她房里看了看,床铺叠得好好的,水房也没人——可能在燕错房间吧。

我走到后院,燕错的房门关着,但窗却是开着的,夏夏的确在边上给他换布巾,敷在燕错额头与手臂上的布巾在隐隐冒烦,但那放在床脚的水盆却没冒热烟,照理说布巾比这么大盆水散热快多了。

我走进几步,才看清那不冒烟的水盆里浮满了冰片,像是刚从河里打上来的。

大冷天的,水上还飘着冰呢,该是有多刺骨的冷?!

夏夏取下布巾,丢进水盆,可能是布巾尚热的原因,水盆上的冰片慢慢地又融了一些。然后她用力地搓了搓手,咬着牙将手伸进水盆将布巾捞了起来,沥干,敷在燕错腿与腕上。

“夏夏,你在干什么啊?”我有点看不明白。

夏夏抬头看到窗边上的我,没像上次那样胆战心惊地让我走开,而是一脸笑意,像是有好消息要跟我宣布一样,道:“飞姐回来拉?你看,照宋姐姐说的法子,今天果然一样呢,昨天他浑身发冷,得给敷热,今天全身烫得像火,得用冰水镇着呢。要是今天他体温能回到正常温度,明天就能转醒了!”

我盯着她的手,满眼泪水。

夏夏却仍旧天真在笑:“宋姐姐说的时候我还有点不敢相信,怎么可能会一天冰得像铁,一天又烫得像火呢,看来都是真的呀——现在情况应该算好了,他应该明天就能醒了,飞姐就不用担心了!”

我点了点头,撑起一个笑,抹去眼角的泪。我本应该开心,但却因为夏夏那毫不在乎自己只关心我们的笑而深深痛着。

第二八三章 手杖刻字佳人赠

“哦对了,刚才柱子哥送了肉沫过来,我顺便跟他将这个月的肉钱结了结,银子是从飞姐你房间桌上拿的,一共七两,飞姐回去看下吧,我这儿很快就忙远了,呆会就出来。”夏夏走到窗前,扒着窗户像是要关窗赶我走一样。

我识趣地往后退了退,道:“恩,那我去换个衣裳,准备做饭了——对了,早上海漂来过没有?”

夏夏点头道:“来过了,拿了三个包子走呢。”

三个——那就是说宋令箭应该醒了。

我回房间脱下衣氅,找了件方便下厨的旧棉衣。想起答应过夜声要找手杖的事,我抓了抓头,我记得我好像没怎么收起来过,应该是我哪次放在桌角或床边上滚落了。

桌底床底都翻开找了找,说实话我还真没见过那手杖长什么样子——

“飞姐,还在屋里么?”夏夏在外头叫。

我被灰呛得咳了几声,她忙推门进来了,见我蹲在地上,一把扶起我,一脸着急道:“怎么了?犯咳了吗?”

我连忙摇手道:“没有,我找东西呢,被呛的。”

夏夏很谨慎,盯着我的脸道:“找什么东西呀也不叫我?怎么蹲地上找去了?”

“哦,是根手杖,不长不短,比我小胳臂长一点儿,好像是木头的,你有见过么?”

夏夏想了想,道:“是手杖吗?我倒是有捡过一根木棍,我还以为是从床架上掉下来的呢,难怪我检查了半天都没看出床架哪里少了一段。”

“在哪?可别给我扔了呀!”我紧张道。

夏夏转身去柜边缝里捞了捞,拿出一根青色的木棍,扬了扬道:“是这根吗?”

我接过来看了看这木棍,不起眼的颜色和不起眼的材质及做工,落是掉在地上我也会觉得是哪个架子上掉下来的零件。

我闭上眼睛摸了摸,触感倒是的确似曾相识。

“飞姐哪来这么一根木杖子啊?章师傅送的残次品拿来支东西用的么?”夏夏好奇道。

这手杖跟我想像得也太不一样了,夜声说他的手杖是他夫人送的,怎么可能会是这么一根不起眼又不值钱的木杆子呢?但手感明明是一样的,又在我的房间出现——

我拉出藏在衣襟里的寒晶,闭上双眼,将它击在了手杖上……

“叮咚咚咚……”发出很幽长清宁的敲击声,就跟我之前拿来召唤夜声的声音是一样的。

这根的的确确是夜声借我的手杖。

夏夏有点不以为然,笑道:“这么丑的杆子飞姐玩什么呢?幸好我以为是床架子收了起来,若是让别人捡了,说不定拿去当柴烧了呢。”

“这是别人借我的,我正怕丢了没法还呢。”我细细打量这根平凡无奇的手杖,想要在上面找出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来。

夏夏捂着嘴笑,一边给我开窗通着风,道:“这么丑的杆子谁借的呀,还好意思要回去呢,随便去章师傅那捡一根都比这要强呢。”

“这是我眼睛不好时,朋友借来使的手杖,丑不丑不知道,但是非常有用呢。”

夏夏停了停动作,有些奇怪道:“谁借的?哪位朋友?我应该知道吧?”

我瞎诌道:“就市上卖菜的嘛——咦——”

我摸到了这手杖顶端凹凸不平,像是纹露又像是刻了什么字一样。

我凑近看了看,歪歪扭扭的,好像五六个小字细细布在那里,我的眼睛还没彻底恢复,凑得很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磕坏了?”夏夏走过来探头道。

“这端上好像刻了什么——你帮我看看,是不是几个字呀?”

夏夏接过来看了看,道:“恩,是几个字呢。”

“什么字看得清么?”

夏夏走到窗边,对着阳光看了看,默念道:“字有点潦草呢……好像是红——红颜赠——”

我瞪大了眼睛。

夏夏有点摸不着头脑,打量了下杆子,递还给我:“难怪非要要回去,原来也是别人送的呢,一听就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漂亮的女人呢。”

红颜赠!

送夜声这杆子的,是红颜?!

夜声说过,这杆子是他夫人亲手送的——不对,是亲手送的,还是亲手制的?我有点模糊了。

难道他夫人就是韩三笑梦里念着的那个红颜?还是这个叫红颜的女人做了这根手杖,然后手杖到了夜声夫人手里,再转送给了夜声。

我要仔细回想一下,当时夜声是怎么说的来着?

夏夏也没理我,在我房中四处打扫,我则坐在窗边,拿着手杖闭着眼睛仔细回忆,记忆往回游溯,我得回到那条与夜声见面的小巷,回到他将手杖借我的那一天。

是的,那时我所见一片漆黑,夜声将什么东西放在了我的手心,圆润,散发着陈香的味道,他说这根拐杖先借我用着,让它指引我的方向,带我去想去的地方。

我问他:这拐杖你借给了我,你怎么办呢?

夜声好像说,瞎了这么多年,早不需要拐杖指路了。

我有点同情又有点难受,对他说了声谢谢。

然后他说——

他说只是借,不是送,若是我不需要这拐杖了,他是要拿回去了,他还说……此杖是小生夫人亲手所制——

亲手!所!制!

红颜是夜声的妻子?!

“飞姐想什么呢?怎么脸都发白了?”夏夏好奇地盯着我。

“哦,没事……没事……”我再次看了看手杖上那几个潦草的字,胆战心惊地将它放了起来。

这根手杖夜声之所以珍惜,只因上面那三个字吧。

厨房的事忙和了一会儿,好久没下厨,突然这么来回一动,还真是有点热,时间仿佛也过得很快,冒起饭香味时已经近午时了。

夏夏翻夹着锅上在卤烧的鸡腿道:“飞姐这两天是怎么了,起那么早把事儿都做完了,我今早只是起晚了一点点而已唉。”

我笑道:“这不是太久没动了身子发虚么,多动动反而没那么怕冷了。”

“可能是突然发现腰粗了一圈,新衣服穿不下了才知道要动一动了吧。”韩三笑的声音一响起来,我就开始眉毛打结。

我猛地扭头瞪他,他正一手拿一个包子左右往嘴送着啃呢,疵牙坏笑地朝我们走来。

“还一天到晚说我懒呢,夏夏你别太勤快,把飞姐养得越来越懒,这个冬天我可是真没见你下过一次厨绣过一针花。”韩三笑也瞪着我挑衅道,估计在报我不给他涨压岁钱的仇吧。

我瞪着他道:“你哪来的包子?该不会是对院偷的吧?”

韩三笑翻着白眼道:“什么叫偷啊,明明是那大块头放在桌上让我拿的。”

“今早海漂哥哥总共就拿了三个呀,怎么还会有两个多出来哦?”夏夏拿着铲子叉着腰,凶巴巴道。

韩三笑耸着肩道:“那我就不知道了,这俩现在真要命。”

“什么要命?”我没转过弯。

“凶得要命啊。”韩三笑一直翻白眼。

我懒得理这个小气的男人,出了厨房去对院看看。

海漂正开着窗在晒被子,我问他:“那家伙是不是抢了你俩包子?还骗我说是你给的。”

海漂笑道:“是我给的,不怪三哥。”

“夏夏说你就拿了三个,你们两个这么点胃口吗,两人吃一个?”

“我吃了一个,”海漂扭头看了看宋令箭的房间,轻声道,“令没胃口,没吃。”

“还没胃口吗?我中午做了好多菜,她总得吃点吧?”

“随她吧,她若是饿了就会来吃了,强求不得。”海漂弯眼笑了笑。

我无奈又心疼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呀,老这么好脾气会被她欺负的。”

海漂狡黠地笑了下,轻声道:“三哥不是好脾气,一样也会被欺负呀。”

我乐了,哈哈大笑:“他那纯粹就是欠欺负,脾气再好都想揍他。很快就吃饭了,你晒了被子就来,免得好吃得都被那家伙抢光了,他可是喂不饱的货。”

海漂笑着点头,收拾着桌上一叠厚厚的画纸,上面好像画了很多东西,可是他从来没给我看过。

我也没时间去向他讨,改天有得是时间,现在有韩三笑在家,我得担心着厨房一桌的菜呢。

宋令箭意料之中的没来吃饭。

虽然宋令箭在跟不在都差不多,一直都沉默寡言,遇上心情不好的时候她还会发点小脾气,但没有她就感觉家还没团圆似的,连聊天都没了兴致。

我喜欢韩三笑撒着泼,宋令箭在旁偶尔宛尔的样子。

看着宋令箭空空如也的位子,我有点担心。

说实在的,这么多年我从没见她生过病,她在燕错房里晕倒时的样子一直在我脑海浮现,苍白,软弱,我突然很害怕,这种恐惧前反未有——

宋令箭会不会死?会不会像那些曾一直在我身边的人,突然就以一种绝对的方式离开我?我从没想过她会有离开的一天。

韩三笑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倒是胃口很好,还吃光了我特意为宋令箭准备的玉兔包子。我怔怔盯着他,他却翻着白眼跟我斗嘴:“瞪什么瞪,这么小的眼睛还瞪,瞪也瞪不出气场,怎么的,我有出月钱,不能吃吗?”

我懒得跟他斗嘴,直直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光所有菜,剔着牙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伸着懒腰。

他怎么一点都不担心宋令箭?他怎么一点应有的烦闷都没有?我想起夜声小心翼翼的守候,还有郑珠宝满目泪泉的回忆,不禁得有点心酸。

第二八四章 红尘转变难再识

我瞪着他猥琐的背影有点生气:“韩三笑,你这个人有没有良心啊?!”

韩三笑呸呸吐着牙缝里剔出来的肉沫子:“怎么的?多吃点菜我就没良心了?良心这么便宜啊只值这么一小桌菜啊?”

我杵着筷子噔着碗底道:“燕错伤着没醒,宋令箭两天都没出来见人,云娘还生着重病呢,你怎么有心情吃得下饭?”

韩三笑道:“他们病了我就不用吃饭了啊?我又没病,又不是躺在床上饭来张口的,我得干活,得吃饭啊!难道我要把‘担心’两个字写在脸上吗?是不是我写在脸上就算是有良心了?——夏丫头,笔墨伺候给哥脸上写俩字,写小点,哥是巴掌脸,写大了怕写不下。”

夏夏歪抿着嘴瞪着我们,一副“你们好无聊”的表情。

海漂则失神地盯着韩三笑嚣张的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韩三笑!”我被气得要咽不下饭了!

“哎哟,还这么凶。你也说燕错伤了宋令箭倒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也得有点毛病倒在床上了才开心?就不准我活蹦乱跳是不是?我也是亲妈生的呢,你不能像后娘这样待我呀。”韩三笑也叉着腰,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

这我倒对不上话来了,他说得的确没错,现在我身边只剩他一如从前,我为什么要让他跟着我一起凄凄怨怨呢?

“令与小玉都能明白飞姐与三哥的苦心,小玉的伤明天就会有答案,令也不会有大碍的。”海漂笑着当和事佬,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微笑深处的担忧。

夏夏也应和道:“对呀,宋姐姐诊得很准呢,她能将燕错治得好好的,肯定也会照顾好自己的。至于云娘,她是菩萨心肠,菩萨一定会保佑她的。”

我知道他们的用心,但他们却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关于韩三笑、还有云娘的事情。

我对夏夏道:“我锅里还热了几个玉兔包子,口味清淡微甜,宋令箭没胃口也会吃的。海漂,你趁热拿点过去,她不吃的话我真该担心了。”

夏夏与海漂对视了一眼,一起起身去厨房了。

韩三笑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道:“支开他们,有话想单独跟我说么?怎么?想跟我讨价还价又不好意思当着小的面说是吗?哼,小气鬼。”

我白了他一眼:“谁要跟你讨价还价,我压根就没打算给你。”

韩三笑咣当一声摔在了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喃声道:“完了完了,玩大了,居然真的撕破脸了。”

“你这个人这么没良心,我对你再好也没用。”我想起夜声和郑珠宝,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他们那样的人,守着回忆去想念他。

“唉,我什么时候对你没良心了啊,我没哭哭啼啼又不代表我没放在心上啊!而且一码事关一码事,你不能拿压岁钱来威胁我啊飞姐!”韩三笑急得叉腰跺脚。

“那你说,那些对你好过的人,你是不是都忘了?”我盯着他的脸,希望他此刻的脸上能闪过一丝沉思或者回忆的迹象。

但是他却鲜明万分地存在在这时这地,道:“我没忘啊,那我也没说不对你好呀,只不过你想要怎么个好法呢?——我说飞姐,你最近老是抽筋针对我呀,咱都这么多年这么过来,你想要什么改变啊?”

我咬了咬指甲,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可能是怕吧,怕有一天韩三笑会去了另一个地方,跟另外的人欢声笑语,将我们丢在遥远的地方,任我们四处寻找思念。

“还是发生了什么,让你突然想各种折腾我?”韩三笑若有所思地审视着我。

我理直气壮道:“最近发生的事情还不够多么?我就是——我就是怕身边的人突然就离开我了——我就怕一觉醒来,一切又变了——”说着说着,我就没声了……

韩三笑哦了一声,抓着头道:“唉,瞎想什么呢,真不明白你们女人,但你也不能拿你自己的胡思乱想来折腾我呀?我起早贪黑的,家里还有只死皮赖脸的畜生,你真想我累得英年早逝呀?”

“那你记得爱儿吗?”我突兀地问了一句。

韩三笑愣了愣。

“你还记得郑府西边原子上,那个跟你一起捡石头的爱儿么?”我又问了一句。

韩三笑一脸严肃,盯着我:“你怎么知道爱儿?”

“我就是知道。我就是想代她问你一句,你是不是把她给忘了?为什么没有找过她?”

韩三笑咬了咬指甲,他很少咬指甲,但是偶尔会咬,我有时候也会咬,是跟他学的。

有时候我会逗他问他为什么咬指甲,他有一次很认真地回答我说,因为指甲里还有肉汤汁没洗干净,没事啃啃咬咬会特别香,害我恶心了好几天。

“她一直跟别人提起你,想告诉你当年她不是故意失约,她还害怕你因为她的失约而怪她,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说你这么多年从没在我前面提起过这个人,仿佛她在你的生命里从没没有存在过一样。”我难过道。

韩三笑还在咬指甲,呸呸吐了吐指甲屑,道:“我不知道你哪打听来关于她的事,但是如果你能将这的话转达给她,那请你告诉她,我没有忘记过她,也没有怪过她。”

“你骗人!”我愤怒地皱起眉毛,若是只听他这话,也许我会相信,但是我分明知道,他根本没有认出郑珠宝就是当年的爱儿,如果他一直记得她,只是事隔几年,怎会再见不识?他平时连我头上戴的簪是新是旧都知道,怎么会认不出一个人来?

“我在那坡上,等了她很多天,憋着屎憋着尿的等她,生怕一个疏忽就错过了,等啊等,等得我大小便都快失禁,才终于意识到她不会再出现了。人跟人的缘份有时候真的奇怪,你当真了,它却是个屁,你以为是个屁了,它却成了你天天要吸进来呼出去的空气。”

我瞪着韩三笑,这个家伙,就连严肃点回忆些往事,都比别人要恶心得多。

“那你等她不得,你可以去找啊。”我反驳道。

“找过啊,我死皮赖脸去郑府问过好几回,都被当成要饭的乞丐赶出来多少回。都说不知道有这么个叫爱儿的丫头。爱儿就像一个错乱白日梦里的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也许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存在过吧。。”韩三笑摩挲着被咬得破碎的指甲,皱着眉道。

原来他等过,也找过——

我后悔了,我又这么冲动地误解了他。

“然后,你就再没去找过?那为什么不跟我们提提,如果你将她当朋友,肯定会不经意就提起的。”我还是不甘心,怨他对我掩瞒了这件事。

韩三笑道:“一个不会再出现、即使告诉你们都不可能再见面的人,有什么好提的?就像你也不怎么在我们面前提黎雪一样,自然而然就绕过去了。不提不提,也就习惯了。省得你一天到晚没事干,抽疯似的就想起来问我一句刺我,我闲着肉软呢。”

这点我无法反驳,黎雪是我心里的一个痛,我不敢提,也不想让他们知道。

但是,我仍旧心里有梗,他不至于认不出郑珠宝?难道是在怪她失约,故意装作不认识?不至于吧……

“你这丫头,人情世故方面不如夏夏。有些人不必每天挂在嘴边,放在心里就好了,是吧?”韩三笑拍了拍胸口,好像那里真的揣了很多人一样。

说得是夏夏心里的安州么?那个可怜的孩子。原来大家心里都有一个小心翼翼保护起来的人,不敢说出,不敢多想,怕被岁月惊扰。

“有时候吧,我也偶尔会想想,那个扎两个小发髻的爱丫头,她呀可爱笑了,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边上两个小梨涡,像谁拿个针扎出来似的。看到夏夏我就会想起她,像个调皮可爱的小妹妹。”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再见到她,会认出她吗?”

韩三笑半眯起眼睛,很认真地回想这个问题。

“虽说女大十八变,但应该会认得吧?”我问道。

韩三笑却摇了摇头,笑了:“若是她变得太多,也许会认不得了。说实话我有点模糊了她的长相了,毕竟相处得不是很久嘛,看夏夏看多了,有时候就混淆了,只记得她这儿有对小梨涡,一笑就有。”他捏着自己的下巴,比划着那小梨涡的位子。

我拄着脑袋,迷离地看着他,顺便回忆一下郑珠宝与我说过的那个故事,仔细一想,夏夏跟郑珠宝确实有些像,要是郑珠宝脸收再丰腴一点,脸上的表情丰富一点,就更像了。

韩三笑难得正经的脸瞬间也变得好看了许多,不爱拾缀的脸光滑细腻,我眼红过好多次,像他这么不爱干净又*夜颠倒都能有这么好的皮肤!不公平!

韩三笑不动声色地拿了个鸡腿,又在介巴介巴啃着:“不过吧,时间有时候很残酷,谁都不可能像小的时候那样天真简单,是吧,一双美丽的眼睛若是沾上了世俗的尘埃,一切都会不一样了。所以她在这里最安全,一直在山头、揣着一堆吃的在等我。”

他拍了拍心,那里有他的爱儿,但是我怎么觉得有点奇怪,原来爱儿当初还给他带了好多吃的,他是在想念那些郑府的美食吧。

我流了泪,他将爱儿放在心里,却认不得仍旧活着的郑珠宝了,我回想着郑珠宝在绣庄的那些日子,他的确不怎么来,郑珠宝总是一脸忧伤,他看不见她笑起来时那两个旋转的梨涡,也辨不出若干年后满是泪痕的曾经的笑眼了。

“我前些日子还打听过呢,听说她回乡下嫁人了。都嫁成*了,就更没什么好想了,现在一定是个臃肿粗鲁的乡下妇人了,不见也罢,不见也罢。”韩三笑翻着眼睛对我吐了吐舌头。

他也许永远不知道,他的爱儿等了他很多年,以另一种方式。而如今,她就要成为*了,她无奈地说,无从抵抗,只有接受,说不定会有惊喜……

我的心一阵阵的痛。

韩三笑转过头,像是也在感叹造化弄人。

“韩三笑,有空的话,你回家看看吧。”我轻声道。

韩三笑突然地转过身子,这家伙原来没在感叹命运,而是在拼了命的在偷偷啃着我要给宋令箭留的鸡翅膀呢!

这下他嘴里一大块的肉没嚼开,目瞪口呆地对着我,一大块的肉“叭”一声掉在了地上。

第二八五章 我之团圆彼之缺

“我不知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但是他们一定在等你回去。就像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我爹回家一样,那种生死未卜行踪不明的无尽的等待,真的不好受。”

“要赶我走呀?”韩三笑问我,“你这是什么思维啊,刚还说着爱丫头,突然跳到回家的事儿上了,我难得今天胃口好也没人跟我争,你一天想恶心我几回啊?”

“不是要赶你走,就是将心比心,有点难受。”我垂头抹了抹眼睛。

“我看你是想找我难受呀,我这么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的活着不好吗?大过年的你不给加压岁钱就算了,还非要说些事情来添我的堵。”韩三笑叉着腰气呼呼的,像个娘们。

我有点不可思议地盯着他道:“我添你堵了吗?爱儿的事、还有回家的事,这两件事真得让你觉得恶心吗?”

韩三笑扁了扁嘴,好像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抓抓头道:“我没说这两事恶心,就是想起来会有那么一眯眯的不开心么。”

“为什么会不开心?那是不是我不提,你就永远都不会去想爱儿,想回家,免得自己不开心?”我有点咄咄逼人。

韩三笑翻着白眼,估计是要被我烦死了,道:“没有没有,就是很顺其自然的事情嘛,你非要跟我拗什么?有些人走了,你想留留不住,那就好好记着时而想想呗,你干嘛总要知道前因后果呢?人总要向前走的嘛。”

我有点委屈,道:“我为爱儿不值啊,而且……而且我怕我以后也会成为爱儿,成为你不再见面不怎么提起的朋友……”

“一码归一码,你怎么老喜欢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呢?不嫌臭啊?你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不嫌累啊?”

我瞪起眼:“你说得什么话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韩三笑也不甘示弱,道:“本来就是嘛,没发生的事情偏偏要想往自己身上揽。再说了,以后你也是要嫁人的,还会生娃当娘,总不可能天天还守着我们这些人吧,到时候你可别嫌我们烦,不拿扫把赶我们我就谢谢你了。”韩三笑对我拜了拜,好像真怕有那一天似的。

嫁人生娃?我苦笑。

“我不管以后,我只想好好守住现在。”我认真道,我还想问问他有没有从小一起到大的哥们朋友,比如,夜声,我能帮的并不多。

可是韩三笑却绕开家的话题,问我道:“话又说回来,你怎么知道爱儿的事情?谁跟你说的?”

我想了想,道:“珠宝跟我说的。你忘了,爱儿以前是伺候她的。”

韩三笑摸了摸下巴,拍了拍大腿道:“也对哦,我怎么没想到问问她——不过她动不动就是皱着眉头红着眼、随时要哭的样子,有时候遇上她吧,好像总有话要跟我说似的,原来是为了爱儿啊。说不定她跟你一样,该不会觉得我是什么负心汉什么的吧,苍天可鉴我只是吃了她一些小点心而已啊!”

我心沉得难受,韩三笑仍旧没有将她与爱儿联系在一起。

“爱儿突然消失了,就是因为她离开郑府嫁人了?”韩三笑问我道。

我点了点头,酸涩道:“是吧,具体的也没明说,不过珠宝说……说她嫁得挺好的,夫君很疼她,天天给她换着法子做吃的。”

韩三笑继续摸着下巴,道:“那就好啊。我说嘛,有梨涡又爱笑的人,命不会太差拉,你们女人这辈子还能图什么哟。我都有点羡慕他了,我也好想找个天天换着法子做点心给我吃的夫君——呸,娘子。”

我心酸着懒得理他。

韩三笑掸干净衣服上的肉沫子,坐下来问我道:“再来说说回家这事——你这丫头想一出是一出,干嘛突然跟我提回家?”

我小声道:“因为每个人都有家啊,尤其是过年过节,我虽然我喜欢跟你们呆在一起团团圆圆,但经过燕错的事情之后,我才觉得其实我很自私,我只想保护自己的团圆,却不管别人的残缺。你们也有家人,他们过年过节一定也在等你们回去。”

韩三笑一脸猜疑地看着我道:“你该不会是因为想省下压岁钱才这么说的吧?我们回去了你不不用给掏腰包了是吧?飞姐你打哪学得这抠门绝活啊?”

我白了他一眼:“你别老是在我认真的时候乱扯一堆。谁稀罕那点钱,自私地说,我当然也舍不得,不仅舍不得,我还很害怕,害怕你们谁突然想起回家看看,然后就再也不回来了……可是我不能这么自私,因为我也有家人,我也等过我的家人。”

我经常会被一个短短的噩梦惊醒,有一天突然他们都离开了,回家了,连说一直要在我身边的夏夏,也突然想起来自己是哪里人,跟我说她想回家看看,然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唉,你这丫头,吵着架呢,突然就跟我煽情,人家都措手不及了拉。”韩三笑拍了拍我的头。

“我说真的。”我认真道。

韩三笑摸了摸我的头,像个大哥哥看着我失神地笑了。

他一定在穿山越水,在回忆回家的路。

“但是你记得要回来,不管你回去多久,都记得要回来,哪怕你决定以后不再回来,也要回来告诉我一声。”我心酸道。

韩三笑仍旧失神在笑,狭长的双眼里盛满深情,其实他穿戴整齐点,头发梳得干净点,也是个相貌清秀讨人喜欢的人。

我正入神地打量着他的脸,他却突然加重要摸头的动作,抓头我头皮发麻:“话说你干嘛要跟我说这个,你怎么不去问宋令箭那个女人?怎么不让她回家看看?”

我抓着他手不让想让他再这么折腾我头发,因为我的发髻已经开始散落了,这家伙真是没轻没重,一点都不知道珍惜姑娘家的发型,这发型还是夏夏给我编了好久的呢。

“我才不敢问她呢,我怕。”我老实道。

“哼,我就知道,柿子挑软的捏!”这下我明显感觉到他是故意要把我头发扯乱的,搓得我一头头发沙沙作响,像是要炸开了。

“讨厌,我的头发被你扯乱了拉!韩三笑!”我尖叫着抓住他的手,他的手依旧暖暖的,干干的,像堆被烤暖的棉花。

“活该,哼!”韩三笑越发带劲得捉弄我,两只手在我头上乱抓一通,我现在估计就像个疯婆子一样了。

“又怎么了啊?!”夏夏和海漂匆匆从后院跑来,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一见我的样子哈哈就笑了。

我真是哭笑不得,明明我很认真在说着沉重的话题,怎么就让他带着跑偏了成斗气的事了?!

“韩三笑你这个混蛋!”我终于受不了了,站起来追着他要打,韩三笑动作灵活地左闪右躲,明明我伸手就能抓到他,但却怎么都扯不到他的衣角。

夏夏笑得越发响亮,肯定是被我歇斯底里咬牙切齿的疯样给逗翻了,就知道站着干笑,也不过来帮我治治这家伙。

“光站着干嘛,快帮我逮着他揍他!”我边追着韩三笑边喘气道。

夏夏捂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海漂也在无声笑着。

“不要脸,居然找救兵,我不跟你玩了。”韩三笑得意地冲我做了个换脸,小跑小跳地扭着屁股走了。

这个烦人精!真是——真是气死我了!糟糕,这家伙跑得还真快,我又忘了打探关于夜声与红颜的事情了!

我真是气得想咬人!

夏夏与海漂一起收拾着桌上的碗筷,我则在边上气呼呼地拢着一头乱发。

夏夏与海漂窃声说着什么,时而轻笑,那场景说不出来的安详,我才下了怒火,海漂认真温柔又仔细地扫起地上韩三笑撒掉的肉沫,我忍不住又想起刚才韩三笑偷吃完了还使劲气我的德性——

我只能感叹一句,人跟人的差距为什么这么大?

“洗的我来吧,夏夏烧了温水,我正想动动暖暖手。”我怕海漂要帮我连碗都洗了,连忙拉开了他。

海漂也不抢,甩了甩手,修长的手指与光亮的指甲甲在阳光上微微发亮,甚是好看。

我拉着他的手仔细看了看,想起他当这妆病睡时指甲在床板上抓得血肉模糊的样子,现在还觉得心疼。

海漂优雅地轻弹了弹手指,道:“怎么了?指甲割到飞姐了么?怎么又长了?”他反手看着指甲盖,发出贝壳般圆滑的光泽。

我松开了手,道:“没有,就觉得你手真好看。”

海漂挑了挑眉,笑了。

我心里突然有点堵,海漂的手不仅好看,还十分嫩滑干净,无茧无伤,一看就是没做过粗活保养得很好的手,若是想追溯他的过去,定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家吧。

海漂道:“好看有什么用,能像飞姐这样巧致能做出什么东西才好呢。”

夏夏提着热水就来了,咯咯笑我道:“飞姐这一半天,到处抓大男人的手,抓完三哥的又来逮海漂哥哥的,害臊不害臊呀?男女授受不亲呢,怎么给我起的榜样呀?”

我啐她道:“海漂又不是外人,授受不亲什么呀。”

海漂也笑:“若是有情,对眼都会脸红。若是无情,同枕亦是异梦。”

我愣了愣,海漂这番话让我感觉十分震憾,像是有个巨大的鼓在我心里敲着,一圈一荡的余波不息。

夏夏张大了嘴,拍手道:“这话说得,妙极了呀。海漂哥哥原来也是个文人雅士,竟能说出这番动人的话来。”

海漂却一脸惘然。

那他与宋令箭,到底是相视脸红,还是即使同枕都异梦呢?

我最不忍心见他这副表情,连忙岔开话题道:“快趁玉兔包子还热着,拿去给宋令箭吧,若是愿起了让她来我这转转,呆会我去把绣房收拾一下,她来了也有地方好呆呢。”

海漂拿着玉兔包子走了。

第二八六章 自与君别非所详

夏夏一边帮我打着下手,一边打趣我道:“飞姐可真是一人一张脸呢,刚对三哥还凶巴巴的,一对海漂就像个贴心的大姐姐,难怪三哥老是说你偏心呢。”

我敲了敲她脑袋道:“那换作是你,你会比我好一点吗?韩三笑那副死样,你能忍住不发火吗?”

夏夏笑道:“当然忍不住,换了是我,我才不会像飞姐这么迟钝,我早揪着他打好几顿了。”

我白了她一眼道:“就知道说!刚才叫你帮着一起逮她,你就知道在边上傻笑——好了,这里不用你了,你也累了一早上,休息去吧。”

夏夏也没推辞,擦了擦手上的水渍道:“一堆的事儿呢,那家伙身上的布巾也该换了,前院的事儿我就不忙了,我得守着,顺便拿些帕子去后院描,倒是飞姐你,忙累了就休息会,我就不在边上伺侯了。”

我点了点头道:“去吧,别把我当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行不?”

夏夏皱了皱鼻子,哒哒跑去忙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出神,什么感激感谢的话都是虚伪,我就好好地接受,然后好好的回报,就好了。

我会认真生活,认真快乐,如果可以,我还想认认真真地学些字,好记录我们拥有过的美好时光,我还会让海漂画画我们的院子,我们在一起时的情景,来日我若走了,便将那些画挂贴在廊道的墙上,好让沿途的人都能记得我曾在过。

韩三笑,你这个缺心眼的,我可不想成为第二个爱儿,我非要添你的堵不可!

我刚在绣房里忙转好,就听到院门上的梨铃响了响。

这时候会是谁呢?

我推开绣房大窗,看到院门口站了个人,背手而立,素衫长衣,乌发成髻,明明清郎俊秀,但那背影却说不出来的孤独与疲倦。

我的心猛地一阵乱跳,认真再打量了下这个背影,是上官礼?还是上官衍?

还是……又是夜声的假面具?说实话我现在都变得多疑了。

“是上官大人么?”我轻轻问了句。

来人转过身,虽然憔悴沧桑,但不是上官衍又是谁?

我忙往外走去,顺便整了整头发,刚才被韩三笑扯得乱七八糟的我都没好好收拾,没想到今天还会来客人,更没想到来的客人会是上官衍。

“上官大人怎么来了?有事吗?”我的手不安在地后面扯着微打结的发尾。

上官衍看着我笑了笑,这笑容与上次我在巷里碰上他时的笑容一样,满怀心事,有悲难言。

“哦,顺道来走走,也不知道该去哪,就来这儿了。”他嘴里呼出的白色将他的脸柔和地挡在后面,僵硬的笑容都优雅了许多。

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就来这儿了。

像是天地之大,无处可容吾身。

人人敬颂的上官大人,怎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我看了看他的衣着,大冷天的也没有披个衣氅,从衙门过来这边还是有段路,怎的就只穿了件薄衣就来了?

我忙道:“进来坐坐吧,刚将绣房腾了个地做会客用,炉火也正旺着。赶早赶晚都不如赶得巧。”

上官衍迷茫地四处看了看,似乎在问其他人都哪去了。

“刚吃了午饭,这会大家伙都家里打盹去了。快进来吧,天冷。”我光这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都觉得冷风钻进了脚底板。

上官衍勉强地扯出一个悲凉的笑,冲我点了点头,慢慢地走了进来。

躺椅我刚从檐下拿来,都还没来得及铺棉垫,倒是夏天用的竹榻上铺了厚厚一层褥子,上面还扔了几个枕头,上官衍一进来也不知道自己坐哪,只是木讷地站在门口,原本那睿智内秀的灵魂似乎都被什么东西吸走了。

我拍了拍竹榻,将枕头扔到一边,道:“坐这儿吧,褥子都被烤得暖暖的呢,鞋子若是湿了,这儿有新洗晒好的棉鞋,可以换下,再将鞋子放在炉上烤烤干。”我碎碎念着,将棉鞋什么的摆好给他。

他愣愣地盯着我,一动不动。

我突然就红了脸,起身道:“你瞧,平时都习惯了,忍不住的就会碎碎念几句。今天外面地不湿,也没结霜,鞋子应该会不湿,呵呵。”

我懊恼地将鞋子踢到了边上去,真想拍碎我这不体面的脑瓜子。

上官衍温和地笑道:“与姑娘一起,总是能感觉到很细致的生活,很温暖,很真实,真好。”

我尴尬地笑道:“都是些罗里八嗦的小事情,没让大人觉得心烦就好。”

上官衍将手轻轻放在被褥上,缅怀道:“最真的生活就是细到冷暖知会,正如慈母手中的游线,如十里长亭的目送……”

他一定想起了病重之中的云娘,这些细致的照料与关怀,她一定也做得很好。

“但是多少人能真正地去体会,去珍惜……”

他还在自责。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更不敢去看他那对悲伤如秋的眼睛,只是心酸地看着绣房的一角。

绣房多是备嫁用品,皆是喜庆之色,这样一相对比,我才发觉上官衍的脸色很苍白,双唇更是没有半点血色,另只手仍旧僵硬地放在膝盖头上,似乎僵得都曲伸不开了。

我轻声问了句:“大人吃过了吗?我锅里还有些热汤,要不要给您盛一碗来热热身?”

上官衍温柔地扯出一个笑容,轻声道:“我不饿,谢谢燕姑娘。”

我抓了抓头,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我想问问云娘的病情,但我对她的事心中有愧,一句都不敢多问。

“燕错怎么样了?”上官衍问道。

“大人怎么知道——”

“今早朱静与我说的——”他轻低头摸了摸额头,双眉紧皱,像是非常苦恼,自责道,“在下枉为父母官,竟半点保护不了你们周全——”

“大人你别这么说,您就算三头六臂,也顾不上这里的每个人——况且,夏夏说今天燕错已经有了很大的转机,说不定明天就可以醒了呢。”我安慰道。

上官衍仍旧愁眉不展,我感觉到他很忧伤,很困扰,与平时那种深思案件的皱眉完全不一样。

我心叹了口气,我真笨,连怎么安慰他、令他宽点心都不知道。

转头看了看,绣架上有书,是以前宋令箭在绣房休息时打发时间用的,上官衍也是个读书人,应该会感兴趣——我胡乱抽了一本,也不知道是什么,递给他道:“大人若是无聊,可以在这回个暖,看看书打发打发时间,我去沏些茶来。”

上官衍温柔地接过我递去的书,脸上突然露出凄楚的笑意,轻声念道:“楚辞赋。”

我顺便就整着宋令箭的那堆积满灰的书道:“看过么?若是看过的话可以换一本——我也不知道这些书都说什么的,这本好像最薄了,厚了我怕您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

上官衍轻翻了翻手中的书,停在了一页,一脸悲色。

怎么?我拿错书了么?

这书里讲得是什么?怎么会让他有这样的表情?楚辞说什么的?我怎么就不多读点书呢?

我探头看了看,这书不像其他书册里那样是一堆堆的字,而是一短行一短行的字,像是一首长长的诗,一页也不过几十个字,识字的人一下就看完了,上官衍盯着在看什么呢?

“这书上,说得是什么?”我好奇地问了句。

“固朕形之不服兮,然容与而狐疑。广遂前画兮,未改此度也。命则处幽吾将罢兮,原及白日之未暮也。独茕茕而南行兮……”

一句没听懂。

好吧,我真不该问……

“固然我身有不惯,心也犹豫不定,但却能守心如一,始终不变。命中受难我拂袖不管,只想趁时间未到尽头,一个人孤身南去……”

趁时间未到尽头,一个人孤身南去?为什么要孤身南去呢?

我笑了,道:“写这词的人也真是奇怪,时间未到尽头,怎能一个人孤身离开呢,应该与亲朋好友欢聚一堂,开开心心在一起才是啊?这书真是宋令箭的么?她好像不怎么看这么悲情的书呢,韩三笑总说她连看的书都像个男人。”

上官衍未作答,只是怔怔盯着这一页,难道,他受了这诗启示,要一个人离去么?

不行!

我从他手里夺过书,塞了另*:“这书全是灰,又破旧,还是别看了。换本吧。”

上官衍手着手里新塞的书笑了笑,道:“这本倒是符了宋姑娘的性格,骐骥之衰也,驽马先之;孟贲之倦也,女子胜之。”

我抓了抓头,又慌忙将手放下了,我这样子看起来一定笨极了。

上官衍没有像以往那样看着我笑,对我解释其中含义,而是仍旧掉在自己的思想旋涡里无法拔身。

他今天跟上次一样,很奇怪,奇怪得让我心痛。

我不敢再追问什么,轻声道:“我去沏茶——这儿还有好些书呢,大人您自己挑挑看吧。”

我走出绣房,掩上门前还不安地往里头看了看,上官衍仍旧直直坐着,一脸悲容,双眼泛红。

我想陪在他身边,哪怕笨拙得什么都做不了,也想那么静静坐着,好让他知道他并不是孤身一个人。

上官衍,你说你是孤独的无足之鸟,但你何时肯落下栖枝呢?你何时能放下心中那么多的包袱与自我保护,能真正地敞开心扉呢?

我的眼也红了。

我现在才开始体会到他们的心情,我爹失踪的真相揭开了,上官衍该有多难受,他本忘记了在这里的一切,重新心无旁鹜地做他的上官三少爷,做清政为民的好官,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重新回想起从前的一切,他为了那姑娘的弃婚疏远了云娘,而今又知道当年云娘为他做的一切,现在云娘一病不起,他该有多么的内疚,他是不是想抛下这里的一切,继续孤独地从政助人,来解心中愧疚呢?

一想到这,我手忙脚乱地沏好了茶,我怕上官衍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

第二八七章 圣母慈容妖邪心

回到绣房,我仍是门口张望了下,还好,上官衍还是僵硬地坐在原地,双手支在膝盖上,深深地将脸埋在手掌之中。

我轻敲了下门,开门走了进去。

看着他这样子我实在不忍,轻声道:“大人若是累了,便在这儿休息会吧——这儿有被子还有枕头……”

“飞儿——”上官衍直起了身子,突然这么叫了我一句。

我一愣,心跳得很快,往后退了退,不敢看他的脸,紧张道:“怎么?”

“我以前,是不是经常这么叫你?”

我松了口气,扭头看他,他一脸迷茫,像是仍在捡拾失落的记忆一样。

“那时候我还很小,很多事情也记不得了——尤其是西花原的事,也是最近才开始有些印象,所以……所以我也没有认出你们来,抱歉……”我感觉喘不上气。

上官衍双眼湿润闪亮,如掬了一泉清澈的泉水,紧紧揪着我的心,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连忙低下了头。

“我娘发病时的样子很可怕,不是吗?”上官衍轻声道。

我咬了咬唇,眼里闪过那张狠毒无比的脸,怯懦地点了下头。

“我本以为,来了这里后,我们就能过上正常的日子,尤其是遇上你们之后,我娘她很开心,不再做噩梦,不再半夜惊醒跑来看我,她可以安静地一觉睡到天亮,她开始神采奕奕,干活的时候会哼歌,就连种的花都比以往的美丽……”

我悄悄地转头看他,与其说不敢插话,倒不如说我喜欢看他这样轻皱眉头平静说话的样子。

“我们过得很辛苦,但相依为命的感觉却让我的心从不冰冷。然后她遇见了你爹,遇见了你,她为了全心全意地做我一个人的母亲,一直拒绝你们的好意,镇上依旧流言四起,小孩子会趁他们不在的时候来院子里捣乱,骂我娘是个勾三搭四的风流寡妇。”

我咬了咬唇,这些事情我并不知道,也许他们对我隐瞒了。

“这些我都忍了,只要我娘开心,我不会干涉她追求自己的幸福,哪怕千夫所指,哪怕一身骂名。你爹对我们很好,不求回报,作为报答,我娘也待你视如已出,我甚至有些害怕,你那么健康乖巧,而我是一介病躯,始终是个拖累,也许有一天,我娘彻底就厌倦了我,将所有会对我的关爱都转移到了你身上……”

所以小时候他才那么讨厌我,总是要赶我走么?我心酸地想道。

上官衍继续平缓地叙述道:“后来,你爹与我娘做出了一个皆大欢喜的决定,这个主意是你爹出的,我娘说需要时间考虑。她知道我的情况,怕将来会令你负累。但是这个决定比我所能想像的任何一个结果都好,你爹也根本毫不在意这些。本来一切都很好,娘说只要我安心养病,我长大了就会健康……但是,我突然发现我娘开始变了,她变得令我毛骨悚然,令我恐惧至极。”

我的手开始发抖,我害怕回忆那个恐怖的云娘。

“她像中了邪术一样,突然浓妆艳服,满口凶残之语。以前她锄地时就连一条土虫都不忍心铲死,但是她却可以活生生捏死那么多只鸟,只为了挤一碗鲜热的鸟血来做些邪恶的诅咒……”

原来她不只一次那样做过,将布偶扔在鲜血之中烹煮,像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上官衍半眯着眼睛,那残酷的景像又在他脑海里回放:“她真的变得很恐怖,很残忍,毫无好生之念,但是一转身,她又像没事人一样,温声细语地跟我说话……她一时是人,温柔和善,一时是魔,邪念不断,我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做的事情越来越恐怖,连她自己都开始查觉到不对劲,但她却只字不提,也不肯让我多问,总是在事发后一脸惊恐地清理那些她自己创造出来的惨像,然后躲在房中哭泣…”

看来不只是我梦里,现实中上官衍一定经历了更多邪恶云娘创造的惊悚事件。

“她说,她病了……”我小声道……

“一开始她并没有变得那么频繁,至少你们来的时候她是正常的,可是慢慢的,她的另一面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她会毫不留情地伤害你威胁你——”

“所以你才总是赶我走?”

上官衍眼眶湿润地盯着我,我亦双眼发热。

我们好像穿过这么多年未曾相识的时光,回到了十六年前曾相互依靠过的瞬间,但是当时那个最应该保护我们的人,却给了我们人生最大的恐惧与阴影。

我想起来了——

那个夜晚——

我手中握着陶片——

我要保护博哥哥——

我极为惊恐地将手中的陶片对准她的胸口扎去,我听到了皮肉裂开的声音,鲜血自陶片流到我手上,云兰一声闷哼——

我吓得魂飞魄散,看到云娘惊讶又悲惨地倒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瞪着我。

我大声哭着。

“这件事情我们就这样忘记了,不要再提起了好吗?这是我们的秘密,好不好?我们拉勾?”云兰撑着身子伸我向手,要跟我做约定。

我颤抖着与她拉了个勾。

云博咬牙道:“你快滚,不准你再来这里!”

我满心委屈:“博哥哥,对不起,我……”

“快滚!”向来软弱沉默的他大声吼了句,我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我只是为了保护他,要医好云姨的病而已,他居然这样凶我?!我哭着跑了出去。

刚出了院子,我迟疑地停下了脚步,我转身看着烛光摇拽中在风中忽闪的屋子,一直流泪,也一直擦泪。

“爹,我好怕呀。”我颤抖着哭泣道,前面是逃离的路,后面是我害怕的深渊,爹爹怎么还不来,还不来接我呢?

晚风虽大,却仍旧带着晚夏的热气,但我浑身都在发抖。

然后我咬了咬牙,回身跑向小屋。

小厅中只剩了云博,他低声咳着,蹲身吃力地擦拭着地上的血渍。

云娘呢?我透过窗户四下找着,小厅没有看到云娘的踪迹。

云博擦好了地板,继续蹲在地上将药材小心地抓起,放在桌上已经铺好的巾帕上,也许他还想好好地将它们分类清洗,还能继续再用。

这时,右房轻呜一声开了门,门内黑洞洞的,突然间一只涂满血红蔻丹的手尖利地抓在了门框上!

那诡异的手就像抓在了我的心上,我捂着嘴蹲了下去!

云博猛地起身,但是回身看到浓妆艳服的云兰,整个脸色都青了!

“娘……你好点了吗?”他咬了咬牙,轻声地问了一句。

云兰倚在门边上,手指尖利地卷着散落在身边的头发,漫不经心道:“有你这病痨鬼在这咳个不停,我怎么睡得着?”

云博幽伤地抿了抿嘴,努力将咳嗽与病痛全都咽下,懂事道:“对不起,我收拾好这里就回屋,不会打扰娘休息了。”

云兰翻了个白眼,走到厅中,一脚踢开了桌脚的水桶,洒了一地的水,云博咬了咬唇,看着刚干了一半又被打污的地板,安静地低着头。

“飞儿她不是有心要伤害您的,若是您不喜欢她,以后我不会让她再来。”云博轻声道。

“飞儿?叫得倒是很亲热嘛——”云兰的脸上浮起一丝狞笑,大摇大摆在坐在椅上,极为粗鲁地将脚翘在桌上,压住了云博小心分类好的药材,抱着双臂,继续用手指卷着头发,道,“我觉得她好玩极了,又听话,又蠢笨。看来这次扎得不够深,没把我扎死,下次应该换个更锋利的才行——你们是不是都巴不得我死,想要那个虚伪又恶心的可怜虫回来?”

云博咬着牙,紧紧握着拳头,瘦弱的样子那么弱不禁风。

云兰的表情变得狰狞,手指缠发越来越快,突然卡的一声,一缀头发将长甲勒断了!她马上恶毒地咬起牙关,用力将那缕切断她指甲的头发连根从头上拔了下来!

我咬了咬唇,这动作这表情,让人感觉好可怕!

她都不会觉得痛吗?

云博看着地上那缕连根拔下的头发,咬了咬牙。

“可真是个贱人,到哪里都能勾搭男人,还生了个病痨的野种——你过来,让我好好瞧瞧你这丧门的脸!”云清一脸凶狠,像是要将断甲之气撒在云博身上,这是她自己的孩子,她怎么可以说他是野种?怎么可以这么否定自己呢?

云博向前移了移,惨白的脸上恐惧与悲伤交加。

我也跟着心疼,本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但为什么却比任何人都让自己恐惧呢?

云兰伸手紧紧捏住了云博的脸,她捏得好用力,指甲几乎都要掐进了肉,云博只是轻轻皱着眉,任她胡乱转着他的脸。

云兰看了他一会儿,慢慢松了手,本是凶恶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迷茫,好像云博的脸唤起了她心底深处的一丝母爱。

这可是她珍如已命的骨肉啊,怎会因为发病就毫无感情了呢?

“娘,我们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好不好?”云博柔声道。

云兰冷冷地瞪着他,上挑的眼线让她的眼神怎样都显得十分狠厉。

“博儿会好好照顾您,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离开您,就像您一直没有放弃过我一样——但是我不想你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不想您醒时活在痛苦之中。”云博凄楚道。

云兰怔了怔,眼中竟有了泪意——她醒了吗?

她突然悲弱地揽过他,将他拥在怀里,温声道:“我的孩子,我的儿,是娘对不起你……”

云博迟钝地伸手放在了她背上,吃力道:“娘,你……你醒了吗?……”

云兰道:“是娘不好……娘的病越来越严重,娘对不起你……”

我迷惑了,话是这样说,但云兰的表情为什么变得越来越狰狞了?这跟她讲的话完全不协调呢?她不是应该一脸愧疚吗?

“娘……娘……”云博吃力地吃道。

云兰越箍越紧,像是要将云博瘦弱的身子都抱折在了怀里,然后她突然用力地推开云博,云博像风筝一样被抛到了屋角,他得重地倒在了地上,后背着地扬起尘埃,嘴角已经流出了乌血。

我的博哥哥……那总是轻声细语、被云淡照顾得像陶瓷娃娃一样的博哥哥竟被这样粗鲁凶残地对待!

我捂着嘴哭,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二八八章 重忆八月十四祸

云姨还是没有醒,还是这个又坏又讨厌的云兰!

“小杂碎,你是不是想我这么矫情恶心地跟你说这些?你是不是很开心,以为我还会对你有怜惜之情?做梦吧。”她得意洋洋,像是很满意自己骗过了云博,粗鲁地从椅上站了起来,扬得药材落了一地,走到云博边上踢了踢他的身子,俯身盯着他的脸道,“可惜啊可惜,你那没用的娘可能再也醒不来了,我做你的娘也不错,至少我不会让你像个废人拖累地活着,不如,我给你个解脱,让你早死早超生,怎么样?”

云博绝望地看着她,眼角已渗出了眼泪:“娘……”

云兰盯着他的脸,突然皱了皱眉,用力拉起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低声道:“不可能——不会的,绝对不会——这个贱人——不可能的——”

“娘……”云博无力地咳了一声。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云兰用力拉过云博,剜骨般的眼神在云博脸上游走着,十指尖利疯狂地在他脸上乱揉着,抹得云博嘴角的乌血染得满脸都是。

然后,她像是疯了一般十指爬上他的脖子,凶狠地加紧力道要将他掐死!

那可是她爱之如命的孩子啊!

云博却没有半点挣扎,像是随时接受她的任何决定一样,他释然地看着她的双眼,伸手吃力地摸了摸她皱紧的眉头,哑声道:“谢谢娘这么多年的养育,博儿来生再报达,娘就自由地活着吧……”

“博哥哥!博哥哥!”我大哭着冲了进去,一把推倒了他们,拉着云博道,“别伤害博哥哥,他是你亲生儿子呀,你为什么要这么狠心!”

云兰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再看着喘气不止的云博,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但她的表情却很错乱,伸手抹去泪痕,扯得眼线花残:“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为什么下不了手……为什么……”

而我怀里的云博则一边喘着回气,一边将我推开,凶道:“谁让你回来的,你快给我滚!滚!”

云兰咬了咬牙,突然蹿进阴森的右房,蹦一声紧紧关上了门。

“飞儿,云妹子,博儿,我来晚了!”院中响起爹洪亮的叫声,这声音像有驱邪破秽的金刚之力,一下将我们的恐惧都驱散了!

云博紧紧抓着我的手,漂亮如泉的眼睛悲弱可怜,布满了乞求与绝望,我好害怕他再让我滚,好害怕他说不想再见到我。

但是他却轻声俯在我耳边对我道:“刚才的事不要与你爹说好不好,我求你……”

我咬唇在哭泣,轻声道:“为什么呀?为什么不能跟爹说,爹会保护我们的……”

云博漂亮的双眼明亮如星,布满泪痕的样子令我心痛:“因为我们都有想要守护的人,求你再给我娘一点时间,她会好的,不要告诉你爹,求你……”

我也哭了,我心疼得舍不得拒绝,但又掩饰不了自己的害怕:“可是……可是我好怕……我好怕……”

云博伸手拂去我脸上的泪,像是突然有了很强的力量,也像是要给我很大的勇气般,他飞快地站了起来,擦去脸上的血迹与泪痕,伸手要将蹲着我的拉起来,道:“别怕,有我在。”

别怕,有我在。

我忘记了西花原的一切,云兰丑恶凶残的脸,云博忍痛隐瞒的泪眼,却将这句话深深地放在了心里,在很多梦醒绝望的边缘,我都能看到那对眼睛穿过千山万水,给我无限的力量与勇气,坚定温柔地对我说:别怕,有我在。

“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为我娘保守秘密,如果你早点将这件事情告诉你爹,接下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上官衍双眼空洞道。

我没有接话,可是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而且这个结果并不是一两个错误就能轻易造成的。

“我爹坠崖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在他身边?”我问道。

上官衍咬了咬牙,睫毛颤抖,他一直都没变,一直是当年那个即使病痛缠身都有一颗坚强的心的云博。

“对,我就站在他身边,很近,很近,”上官衍伸出手,像是试着在拉我一样,他虚空地抓着,想要抓住那场遗憾,“近得可以伸手拉住他,如果我力量再大点,如果我不是那么迟钝,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我的心开始针刺般的痛。

“我娘将我藏在屋后,让我谁都别信,让我等在那里直到燕伯伯来接我。我能感觉到她很恐惧,也许她自己都害怕,害怕另一个自己会做出无可挽救的疯狂的事情。我拿着她给我的鱼竿,一直躲在屋后,我听到院里黑叔叔的哭喊声,但我却不敢出去,我希望这一切快点过去,娘能快点清醒,让一切恢复正常。”

那时躲在屋后的他,一定也十分煎熬吧。

“我不知道她又做了什么,黑叔叔在哭喊,但是我想着,纵使她病时再疯狂,也总不可能对成年男子做出什么事情来,况且严叔叔会些拳脚功夫,即使她发了疯他们还是能制服她的。所以我一直安静地在屋后等燕伯伯来。”

“日落时分,燕伯伯出现了,他找到了屋后的我,问我原中发生了什么事,人都哪去了?我已经累得快要睡着,也不知道娘他们都去了哪里,燕伯伯让我别害怕,带着我去找我娘。我们在半山腰上,遇见了我娘——”

我皱了皱眉,原来当时我爹带着他碰上过云兰,但是云娘在宴中并没有提到这一段,难道……

“一看到她的样子,我就绝望了——”

我的心往下沉,因为他们遇上的是恶毒的云兰,而不是清醒的云娘。

浓妆艳服的云兰阴沉地的打量着我爹与云博,似乎故意在那里等着他们。

爹看着她奇怪的样子笑着打趣:“你说这天要给我个惊喜,这是这副打扮么?不必如此浓妆盛服,如你平时那样便可以了。”

云兰抹了抹鲜红欲滴的唇丹,妖娆笑道:“怎么?这样不好看么?”

爹摇了摇头,耿直不解风情,笑道:“不好看,怪吓人的。”

云兰假装害羞,低下头去,但却是满脸的阴毒:“云儿不惯脂粉,让燕哥笑话了。”

爹道:“笑话倒不会,就是怕吓着孩子,你看,博儿的眼睛都直了。对了,你怎扔下博儿自己上山来了,有什么比今天的事还要重要么?”

云兰转了转眼珠子道:“山雨欲来,我得在天黑前将兰草移好——不若燕哥带着博儿先下山做准备,云儿稍后就来。”

爹皱了皱眉,似是也感觉到云兰神态里的异样,但也未多放在心上,道:“好吧,你的兰草向来宝贝至极,我粗手粗脚帮不上什么忙。你别弄太久,我若遇上老黑让他上来帮你一起。”

云兰笑着点头。

爹牵着云博下山,云兰阴冷地半眯起眼,狠狠盯着爹的背,指间锋芒一闪——

云博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停了下来,对爹道:“燕伯伯,我累了。”

云兰飞快将锋芒藏在了袖间。

爹转过头,笑了笑道:“也是,山路陡峭,来,燕伯伯背你。”

云博安静地俯在了爹的背上,爹掂了掂云博清瘦的身子笑道:“轻飘飘的,跟我家丫头差不多,博儿得多吃点,以后跟燕伯伯多练练武,就能壮实了。”

云博没有作声,只是扭头盯着站在不远处的云兰,似乎在乞求着什么。

云兰咬了咬牙,笑着叫道:“唉,等一等——”说着就迎了上来。

云博脸色大变,我也心痛如麻,爹,快走……

爹笑道:“怎么了?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云兰温柔地给云博整了整衣衫,道:“没什么要吩咐的,你们路上小心点呀。”

爹突然皱了皱眉,扭头看了看背。

云兰道:“怎么,哪里扎到你了么?路上枝叶带了倒刺,燕哥小心点呢。”

爹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道:“恩,时候不早了,等过了今天,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云兰笑着,云博一直扭头看着她的表情,由阴森变得尖利,毛骨悚然,然后她扭头蹿入山林,以一种他来不及捕捉的速度。

她去干嘛了?这个诡计多端的女人,她到底想干嘛?!

他越发觉得不对劲,这一切已经不受他控制了,他不能再为了自己而隐瞒实情了。

“燕伯伯,飞儿这两天,有没有与你说过关于我娘的事情?”他欲将一切托出,起头道。

爹背着他往往向头走,就像平时背着我一样,浑厚的声音透过脊背闷闷地传来:“说过什么?这几天飞儿都跟雪儿在玩呢,可能是害羞吧,每次叫她来她都不来,以前啊老是嚷着要来找云姨跟博哥哥。”

他咬了咬牙,轻声道:“我娘她——病了——”

爹停下了脚步,侧过头道:“病了?什么病?”

这时云博皱了皱眉,他看到爹的背上,扎着一根胭红色的针——

这么艳丽的针是何时扎上的?为何刚才一路都没有查觉呢?他伸手将针拔了下来,但爹却没有半点反应,像是一点都不疼似的。

那根针在他手指腹间隐隐作热,他觉得这颜色这触感十分诡异,慌忙将它扔了。

“大哥!大哥!”不远处响起一个狂躁的声音,黑俊满脸血污地叫喊着。

爹皱了皱眉,将云博放了下来,道:“老黑?你这是怎么了?”

黑俊跌跌撞撞地冲他跑来,歇斯底里道:“救救阿血,大哥……救救阿血啊……”

爹吸了吸鼻子,闻到黑俊身上那剧臭的血腥味,警觉道:“阿血呢?”一边将云博往安全的崖壁边上推,好让他离疯疯癫癫的黑俊远一些。

“他流了好多血……好多血……黑色的,白色的,阿血,阿血他死了!!”黑俊语无伦次道。

“什么?!老黑,你冷静点,你慢慢跟我说,阿血到底怎么了?博儿,你别过来,站在一边,我呆会再带你去找你娘。”爹将云博推远了些,生怕不清醒的黑俊伤着他。

云博满脸恐惧地盯着黑俊,他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恶毒的云兰一定做过些什么……

第二八九章 虚实难解双云惑

“是那个女人,是那个女人射的毒针,打中阿血了,阿血被打中了……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害我们?为什么啊!”黑俊瞪着眼睛颤抖道。

“哪个女人?哪个女人?”

“还能有哪个女人?我看得清清楚楚,清清楚楚啊!”黑俊猛地转头瞪着云博,恨不得将所有的仇恨转移到孩子身上来。

“老黑……到底是谁?谁要害你们?”爹轻甩了甩头,他的脸色不太对劲,问得话也有点力不从心。

“我该死,是我没有保护好阿血,我该死啊!”黑俊愧疚至极地抽着自己耳光,嚎啕大哭。

“老黑……”爹伸手抓了黑俊,却没抓到他。

“是我,都是我!是我害死了阿血,若不是我非叫你们来,阿血也不会出事了!他还这么年轻,这么年轻啊!为什么?为什么啊云兰!为什么你要害我们啊!”黑俊仍在不停自责,没有查觉到爹的异样。

爹无心听黑俊的哭喊,他喘了口气,猛地咳了一声,嘴边溅出的唾沫星子里,带着点点血丝。他抹了抹嘴角,紧紧地皱起了眉。

“老黑,你冷静点,阿血现在在哪里?”爹费力地说了一句。

“别碰我!别碰我!我没有脸再见大哥,更没有脸再见到所有人,让我死吧,让我下去陪阿血,向他请罪吧!”黑俊向毫无遮挡的崖边冲去。

“老黑!你干什么!你快回来!”爹有点暴躁,又伸手抓了抓,抓到了黑俊的衣角。

“求你了,让我痛快点吧大哥,求你了!别拉我!别拉我!”黑俊甩开爹的拉扯,我爹这么健壮的人,竟敌不过文弱的黑俊一个甩拉,他踉跄了几步,摇摇晃晃地勉强站住了。

“大哥!对不起,我无心推你的……”黑俊像是已经没有理智了,又哭着在打自己的脸。

爹再次甩了甩头,大声咳了起来,额头布满汗珠,似乎很痛苦:“老黑——”

“大哥……”黑俊停抽止打自己的动作,开始查觉到爹的异常。

爹闭了闭眼,迷迷糊糊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站都站不稳了:“老黑,我——我——”

“大哥小心!”黑俊向前扑去!

但是来不及了,爹已经撑到力量的尽头,终于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向后倒去!

“大哥!”

“燕伯伯!”

爹!

爹无力地摔落在山涧之中,没有一句喊叫,没有半点挣扎,就这样轻飘飘地结束了在这里有过的一切,连一句道别都没来得及说。

爹……我的爹爹……

我好想跃过那个崖头,用尽一生的力气拉住他的手!

他这一生都在帮人,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报,我的心在滴血……

“他就那样消失了,我再也无法忍受,转身向山上跑去,一定是她来为他整衣裳时刺入的红针——我的心都要碎出血来,她对我做的一切我都能忍受,这命是她所生,是我欠她;但我却不能忍受她竟对自己最尊敬最亲的人下毒手,如果黑叔说得没错,那表明严叔也已经遭其毒手……她已经无药可救了——”上官衍的手在颤抖。

他猛地抬起眼盯着我的脸,像是在对我保证一样:“我要找到她,阻止她继续伤害更多人,我要与她同归于尽,陪她一起共赴黄泉……”上官衍开始轻声啜泣,哽咽声将他的悲伤吞咽得支离破碎。

这个决定有多艰难,看着自己那么心疼的母亲冷血无情地杀害身边的人,他是保护还是判决?他才只是个孩子……

原来爹是这样坠崖的,他身手这么好,怎么可能随便被黑叔叔一推就跌倒了……

是云兰将那根夺命的针扎在了我爹身上,所以即使他坠崖没死,都只剩了一口气,若不是碰到叶心父女,他早就毒发身亡了……

“她为什么要杀我爹?为什么?”我不敢相信,我已经接受了爹失足坠崖的事实,我已经原谅了受愧疚折磨而疯的黑叔叔,为什么又是这样的事实,为什么是她呢?……

上官衍摇了摇头,他也不明白,只是因为她不喜欢,她就要毁掉?她要毁掉云娘,要毁掉她周边一切的美好么?

“后来我在山上找到我娘,她满身是血地倒在山路上,我亦因为过度的惊恐与痛苦而寒疾发作,与她一起倒下了……”上官衍停了停,悲凉道,“我想着,若是这样以命殉命,也总比想来要偿还无数的心债要好,但是我们没有如愿地在那天那地安静死去,而是被人所救,被送到了上官府……”

“为什么要死呢?”我问了一句。

上官衍迷茫地看着我。

“为什么一定要死呢?难道好好活着就不能弥补犯下的错么?死难道不是最懦弱的逃避吗?”我颤抖道,“一个连大字不识几个的我都懂的道理,枉你饱读诗书怎么会想不明白呢?”

我脑海里浮现出云娘倒下时脸上安详释然的表情,是不是她也觉得死是最好的偿还?有谁向她讨过命?

难道她的命能换回时光倒流?能追回犯下的错误?能换回我爹的命?

“所有的补偿都改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实,而我死去的爹爹也不可能再复生。”我平静道。

上官衍没有回答,也许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们明明能好好活着,却动不动就说死?那么,那些想要好好活着却不得不死的人,该怎么选择?我爹做过这么多事,不正是想要让身边的人活得开心活得幸福吗?他用生命换来的一切,就这么不值得你们珍惜吗?”

上官衍紧紧握着拳头。

“你们死得容易,有为活着的人着想吗?他们要背负多少的思念与痛苦你知道吗?”说着说着,我忍不住就哭了,谁能知道“活”这个字对来我说多残忍,我多害怕突然有一天就从这世界上消失,留下背后无数的眼泪给这些我少见一天都舍不得的人。

上官衍悲凉道:“是啊,死的确是最懦弱的方式,但对一无所有的人来说,又能怎样呢?在我娘没有提起她还有个胞姐之前,这她坦白一切之前,我也一直以为那个恶毒的娘是她的癔症创造出来的……但是她说了,那个伤害过你我、害死严叔与燕伯伯的人并不是她,她也是受害者……”

我咬了咬唇,不确定道:“但是,大人怎么证明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呢?”

上官衍不解地看着我。

我解释道:“你我都见过那时她的样子,好像两个灵魂同时掌控了她的身体,或许,这又是她的另一个谎言呢,就像当时她抱着你道歉,一转脸又要将你掐死一样——”

上官衍渐渐地瞪起眼睛,回想着当年云兰那诡异惊悚的脸。

“而现在只凭她一面之词,就真的相信这一切都是云清所为吗?那个无恶不作的云清到底是另一个人?还是她的另一面?大人怎么保证,那不是她为了逃脱指责而为自己编造的借口呢?谁见过……谁见过那个突然出现又莫名其妙死掉的云清?就算生不能见人,死也总要见尸?尸骨呢?按云娘说的,如果那天云清死在了那山上,那大人您或许会不会有见过她的尸骨呢?”

是的,我仍旧害怕得发抖,害怕她在得意地期瞒我们,那个恐怖的云清还住在云娘体内,随时会伸出涂满鲜血般红蔻的十指将我们撕碎!

上官衍一脸慌恐地看着我。

我抹了抹眼下堆积的泪痕,后悔了,后悔让自己的害怕成为别人的负担,摇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这么怀疑,但是我一想起她多番对我们的戏弄就害怕,她真的诡计多端,好让人害怕,我都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我不想忘了你们,但是她太让我害怕了,我宁愿将那些恐怖的记忆都忘了,也不敢留下这份阴影……”

上官衍皱着眉头,泪眼朦胧,好像仍在沉思着我的话。

“不会的,那个邪恶的云清已经死了,这十几年来在我身边的一直是我娘,那个善良得连一根土虫都不忍心伤害的娘……”上官衍也在否认自己心中浮起的猜想。

“恩。”我应了一声,心中滋味却是百转千回。

如果她真的洗心革面,这么多年的从善也可以得到原谅了,为什么要这么话蛇添足地撒这样的谎来为自己脱身?但如果她说得一直是真的,为如何拿不出云清曾存在过的证据呢?而且她回忆的故事里面,也是漏洞百出,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上官衍站了起来,表情安静道:“总有人能证明她说的一切的。”

我怯怯看着她,谁能证明呢?在所发生的一切事件中,若是真有双云,谁能见过她们同时出现过呢?上官老爷?宗柏?他们对云娘的保护都这样的深,怎么可能还会为我们这些小辈解释这些疑团?

上官衍轻轻将书递推给我,道:“时候不早了,不多叨扰了,在下告辞。”

怎么突然就要走了?我措手不及地站了起来道:“大人……”

上官衍安静地看着我。

我叫了一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如上次巷中我一样不知道如何是好一样,笨拙得像个傻子。

他对着我轻轻笑了笑,嘴角的笑意那样幽伤,却令我很安心,他伸手想拍我的头,却又愣生生地收了回去,轻声道:“放心,我会给姑娘一个答案。”

我担心地拉住他,急道:“我没有想过答案。我只想没有人再受伤害。”

上官衍盯着我的手,沧茫道:“有时候保护才是最大的伤害,宁愿在烈日中死去,也不能在蒙蔽中苟活。”

我紧紧拉住他,憋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知道他是一个一旦决定好了,再难再苦都去会去做的人,可是我害怕他的决定会伤害自己。

他对着我轻轻笑了,道:“其实你比我们想像得都坚强,想得道理简单,却比谁的都管用——别忘了小时候你还保护过我呢。”

我咬咬唇,轻声道:“而现在你也不需要我再保护你……你要保重自己……”

上官衍点了点头,脸上却带着很多不确定。

第二九二章 生而不孝枉为人

朱静倒没想这么多,突然转了转眼珠子,跳到我边上小声道:“说起这个,你说陈冰那家伙,我逮着他好几回,有事没事往布店那个小寡妇家跑,那小娘子吧长得是有几分姿色,说起话来像珠子掉在水里。你说这家伙是不是看上人家了?”说罢冲我挤眉弄眼,跟韩三笑附身一样。

我推了他一把,笑道:“你少冲我作怪,可别学无赖的德性,还这么八卦。那明明是上官大人让他去帮忙的,可不准你乱说话。”

朱静道:“这哪是乱说话,一个未娶,一个吧,嫁了也寡了,合着也没什么,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嘛。”

“朱静!”我跺了跺脚,“黎雪是我好朋友,不准你这样说。”

朱静扁了扁嘴道:“一下说我不关心同僚,来劲说几句还凶我呢。不说了,大小姐也别送了,脚程太慢耽误我功夫,我回去晚了,你的陈冰大哥得着急了哦。”

酸溜溜的语气,我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

朱静笑了笑,挥了个手道:“朱静先告退了。”说罢向后轻退两步,一个踮脚蹿出了巷墙,无影,无踪。

我叉着腰看着消失在眼角的乌衫,心道,长相样貌可真是个潇洒公子哥呢,只可惜太不成熟也太不解风情了。

跟朱静别后,我在市上买了些水果,去连家院子看黎雪。

连家仍带着丧,院门中坐着黎父黎母,黎母在折柴枝,黎父在砍柴。一对年迈的父母,还在为自己的孩子牵挂操劳着。

我忙跑过去,扶着吃力弯腰的黎父道:“黎伯,天气冷,身骨脆着,别干这些粗重的活了,闪到腰了怎么办?”

黎母本想站起来,但起了个身又坐了回去,捶着膝盖颤抖着叫了我一句:“飞儿,你来了啊……”

我看着黎父手上的浓密的老斑,黎母眼角皱纹堆叠,他们与我爹娘明明年岁相仿,却像是整整大了一轮,苍老得不行。

我心酸地拉起黎母坐到了一边,道:“这些活儿我会让人帮忙来做的,你们就别劳累了——”我看了看四周,道,“黎雪人呢?”

黎母看了看侧屋,道:“一直关在屋里头不出来,不肯吃也不肯喝……这倔丫头,哎……”

我宽慰道:“让她缓一缓吧,正是因为你们是亲近的人,她才不用强颜欢笑——这样吧,天色晚了,我在这陪陪她,你们回去好好休息,她也不想你们太劳累的。”

黎母已满脸是泪,只是摇头,却已说不出话,她以前是个很开朗的人,这些事过得,哎……

黎伯一脸怨意,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一心只想着连家人,哪会管我们这些老东西的死活,就让她守着连家一辈子吧!守着吧!我们就当没生过这么个丫头!”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扯着嗓子吼出来的!

“别说了,别说了……”黎母推着黎父往外走,一边对我叮嘱道,“那只能烦飞儿多帮忙看着了,你劝劝她,让她吃点,饿着会出毛病的……”

我难受地点了点头。

院里冷冷清清,我收拾了一会,砍柴我也不会,早知道就拖一会儿朱静让他来了,反正觉得他一身的劲没处使挺浪费的。

我敲了敲侧屋,轻叫道:“黎雪,我来了。”

屋里没声音。

“黎姨他们很担心你……黎伯说得虽然是气话,但也不无道理,你总得为他们着想一下……”

“叭嗒”一声,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我敲门道:“黎雪?黎雪?”

“怎么了?”身后突然响起了个声音,我转头一看,正是陈冰,穿得很少,满脸通红,气喘吁吁。

我惊讶了一下,朱静才走没多久呢,就与陈冰换好班了?陈冰换班是为了来这?

“这么冷的天,你出门不多披件氅子么?怎么都冻不死的呀?”我想起早上上官衍也是这样的。

陈冰道:“顾不上,氅子兜风,拖脚程——黎姑娘怎么样了?”

我担忧道:“我也刚来没多久,先前是黎伯黎姨在看着的。听黎姨说,她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真担心她出事……”

陈冰气还没喘顺,走到门前,轻敲了敲门:“黎姑娘,我是陈冰。”

门内依旧没有声音。

陈冰将耳贴在门上,听着屋里动静。

“黎雪——”我又叫了一句。

陈冰突然退后一步,一脚踹开门,往屋里冲去。

我被吓了一跳,他这是干嘛?

陈冰已经绕到屏后,大声叫道:“黎姑娘!黎姑娘!”

我慌忙跟去,看到黎雪的样子,腿一软倒在了椅上。

黎雪雪白的孝衣已被鲜血染红了半只袖子,血缓慢地从她腕上那道乌红的割口中爬出——

“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这么傻!”陈冰急昏了头,不管身份有别,不管我仍在场,紧紧地将黎雪抱在了怀中,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堵着那道流血的口子。

愤怒的神情,心疼的眼神。

我愣得全身发麻,为何这场景这么熟悉?

“快去倒点热水,快去啊!”陈冰扭头着急地对我叫道。

他怀中的黎雪苍白如纸,我内疚得无言以对,黎雪在房中自尽,我居然在外毫无警觉——

我扶着墙连爬带走地出去了。

从出去到进来,我都感觉不到手脚是自己的,黎雪纸般的脸和鲜红的衣袖一直在我眼前晃着,她不会有事吧?她为什么这么傻?

直到陈冰安妥地将黎雪抱放在了主屋的大床上,我才感觉身体回了气力。

陈冰一脸凝重,坐在床边盯着黎雪不省人事的脸。

我手中紧紧握着刚才侧屋床前捡起的碎碗片——上面还带着血痕,我在外头听到的那个“叭嗒”声,也许就是这碗片从黎雪无力的手中掉落的声音。

我真笨,我真笨。

陈冰扭头看了看我,才突然意识到什么,离开床榻,站得远远的,道:“我去弄点柴火起炉,麻烦燕姑娘照料一会儿。”

我没说话,直直盯着黎雪。

陈冰走了出去,外面响起“笃笃笃”的砍柴声。

过了一会儿,陈冰抱了柴,起了暖炉。

我仍旧僵硬地坐着,其实我并没有特别冷,若是换了前些年,我早已手脚成铁了。

陈冰又弄了热粥,粥里还散着枣香。

他这一忙和,天都已经半黑了,他刚才匆匆从衙门赶来,定是用了自己最快的速度,来了之后没有消停过,一直忙前忙后,我虽与他说不上特别熟,但看着他这份心意也不免感动。

这世上有多少男人会这样?

他将粥放在暖炉边上,用碗盖着,道:“一会她若醒了,麻烦姑娘喂她吃点。”

我咬着牙,牙床都已经酸到发痛。

这时黎雪幽幽转醒,看着边上的我们,悲弱地咬了咬唇。

陈冰松了一大口气,笑了:“总算醒了,吓死我与燕姑娘了——”

黎雪来回看着我们,眼间已有了泪,轻声道:“为何要救我……何不让我随他们而去了……”

我心中升起一团怒火,隐忍不发。

陈冰愣了愣,开心的表情像过了水的烤地瓜,顿时就萎迷了,但是他却没问为什么,也没有半句责怪,而是故作轻松地调和着气氛,道:“快别说这些了,还好天冷,血不如平时流得快,否则就后悔莫及了,阎王手下难抢人。来,粥刚好,喝点暖暖身回回血吧……”他假装没看到黎雪一心求死的表情,强打精神去端来了粥。

黎雪幽怨地看着他,泪光盈盈。

陈冰却不敢再靠近她,而是将粥递在我手里,眼神乞求着我去喂她。

我端着烫手的粥,面无表情地站在床边上。

黎雪咬着唇,吃力地要转身背对我们。

此时我竟有点想冷笑,想说些刺人的话来抒发心中不满好像宋令箭附身了一样,现在的我一定就像当时的宋令箭看自怨自艾的自己,原来用不同的立场去看同件事,竟是完全不一样的心情。

陈冰关切地扶了扶她道:“你现在身子虚着,若是侧身压住受伤的腕子,会难受的。”

黎雪倔强地瞪着他道:“就难受好了,不用你管!”

陈冰愧疚地叹了口气:“对不起,我本答应过头七夜来的,是我失约了。”

黎雪闭着眼道:“不必道歉!我们与你非亲非故,谁稀罕你来!你以后也别再来——”许是太激动,她一下岔了气,话到尾处没了声音,只是无力地咳嗽。

陈冰急得束手无策,盯着我,像是在求我打圆场一样:“唉,先别说这些,先喝点粥生点力气了再来骂我成不?燕姑娘,你劝劝她,你劝劝她……”他扯着我的衣角道。

“我谁都不想见,什么都不想吃,你也别再来找我……”黎雪喘气道。

我冷笑着,低头看看嵌着枣肉的热粥,一个撒手,将它扔在了地上。

哗拉一声,他们都愣了。

陈冰打圆场道:“燕姑娘一定是天冷了手僵了不是,没事,锅里还有——”说罢蹲地去捡。

我一把拉住陈冰,盯着黎雪平静道:“不吃就不吃,要死就去死。个个都喜欢去死,个个都是孬种!”

黎雪惊讶地盯着我,抿着嘴一脸慌乱。

我心中,竟感到一丝的痛快,感到自己此刻就是青衫乌发的宋令箭,凉白白的脸,冷凄凄的眼,她以往对我说的那些狠话,现在想来每句都在理上,但当时觉得多狠心啊,多毒辣啊。

“黎雪,我跟陈大哥,还有你那一把年纪还要为你担心受怕背着老腰来给你砍柴干活的爹娘,我们都是你的仇人是吗?我们千方百计地想让你活着,活在这世上受罪是不是?你在这里头割腕等死的时候,你爹这么大年纪了还在外头给你砍着柴呢,我虽然没念过多少书,也知道百善孝为先,生而不孝你枉为人,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黎雪垂着眼,咬唇忍着泪。

陈冰目瞪口呆。

第二九零章 一晌交谈如似梦

我忙转身,拿了刚收拾出来的衣氅,半空中散落了开来,递给他道:“这么冷的天,出去风一吹就僵了,多穿点。”

上官衍盯着衣氅,沉思般眯了眯眼,道:“这氅子……”

“是我爹的。每年都会拿来晾一晾,我生在雪天,总是觉得爹若是回来,也会挑在雪天,那时我便可以将这烤得暖暖的衣氅披在他身上,今年也是习惯了像往年那样拿出来,只可惜……”我自嘲地笑了。

“他的遗物,姑娘还是好生收起吧……”上官衍推了推。

我笑了笑,将氅子披在了他身上,道:“他虽然再也披不上,但我想他一定也希望这份温暖能披在别人身上。他以前很疼你,总怕你身子弱发寒疾,他已为我留了一屋子的回忆,这件氅子虽不值什么钱,但请大人收下吧。”

上官衍眼眶湿润,低头深情地看着身上的氅子。

“你肩膀没有我爹宽,但也很适合呢。”我拭去眼边无端落下的泪,仿佛看到我爹曾披着氅子英武的样子。

“我们欠燕家的,已不知该如何偿还。”上官衍紧紧抓着氅角低声道。

“都是爹心甘情愿,没有欠不欠,若是想要得到回报,我爹就不是我爹了。”

上官衍低下头,咬了咬牙,走了出去。

我愣愣盯着他仓促的背影,黯然道,上官衍,好好地活着,才是对我们最好的偿还。那么艰难的环境你都能出生,那么痛苦的寒疾你都能忍下,我爹还有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你的。

转头一看,那杯为他沏的热茶仍白雾袅袅地在等待着,而我们这一晌的交谈,却像个梦。

上官衍走后,我的心情一直很沉闷,撑打着精神将躺椅处收好了,精疲力尽地倒在上面,胡乱回忆着以前的事情。

上官衍记起了我,记起了以前在这里的事情,我该开心还是难过呢?

为什么这一年,我一直都活在旧事的回忆中,仿佛我的人生在倒退,退到小时候,退到爹没失踪,退到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这里的一切都好美,每个夕阳都照打在回家的路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甜蜜的笑意。

梦一转,仍是在这绣房,阳光透过窗纸打在桌上,我在为一个人轻轻披衣,反复拍着他微肩的肩缝处,像是要将每一处都打点得很完美。

这人轻轻拍了拍我的头,抚了抚我的头发,温柔地将我拥在了怀里。

那种感觉好温暖,好安稳。

我用力抬着头,想看看他是谁——

模模糊糊,模模糊糊,那对如泉般的双眼……

——他一个皱眉会毁掉你一天的好心情,但她一个笑容,又像是突然把你的灵魂点亮,没有道理,也无从解释,姑娘可是有心上人了哦!夜声调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

我猛地摇头道:“没有,不是……”

“没有什么?不是什么啊?”有人好奇地问我。

我睁了睁眼,看到一张脸在我眼前晃悠。

“我的天!”我尖叫一声,顿时就清醒了,整个人从椅子上蹿了起来!

“我的天!”对方也叫了声,还好他反应过及时往后躲了躲,才没被我撞到。

我定神看了看他,叫道:“朱静?!怎么是你啊?!”

朱静道:“大小姐,你是怎么从美梦突然变成恶梦这么惊醒的啊?吓我一跳啊。”他像个少年人般拍着胸膛,像是真的被我吓了一跳,编辫的头发在身后摇来晃去,煞是英伟。

我抱了抱被子,惊魂未定:“你什么时候来的?吓我一跳呢,我以为见鬼了。”

朱静笑了,道:“从大小姐痴笑着做美梦就来了——我敲过门的哦——而且什么叫见鬼啊,我有那么吓人吗?”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我摸了摸滚烫的脸,听出他话里的揶揄,有点恼羞成怒:“是啊是啊,正做着美梦被你吓醒了,害我都没看清楚……”

“没看清楚什么?”朱静天真又好奇地问我,剑眉长目的样子还真俊俏。

“没什么拉。”我推开被子收拾着,“你来干嘛呢?衙院里没事么?”

朱静道:“有事呀,我来找公子,不过他先我一步回去了,我就来大小姐这晃一圈。”

我看了他一眼道:“都闲着没事喜欢来这儿晃圈是怎么回事呢?”

朱静端起个杯子抿了抿茶,似乎是嫌太凉了,皱了个眉放了回去,道:“不知道哦,觉得去过那么多地方,就数这儿最有人情味,有饭香,有茶香,炉火旺旺暖乎乎的,还有跟大小姐在一块儿特轻松,就像……就像……”

“就像什么?罗嗦的老妈子是不是?”

朱静笑道:“就像家人一样。”

我愣了愣,竟有些感动,“就像家人一样”,这话听来简单,却包含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沧桑。

朱静自小就入了燕族,跟着兄弟们习武学术,后来又四处飘荡,自然没有像正常孩子那样享受家的温暖。难怪他三十好几的人了,心性还像个孩子。

接下来朱静跟我说了两个消息:

一是曹南离开了子墟,就在谢宴第二天。

我想不到曹南除了回虹村还能去哪,朱静说他是突然接受了上官衍的提议,要去帝都的一个地方做些习训,等习训归来后,他就如陈冰孔亮那样,以后能跟着上官衍四处巡政了。这也算是个好消息吧。

第二个消息是,宗柏要回来了。

不知怎的,我有点害怕,黄老爷跟我说过,宗柏回帝都将这里发生的禀报给上官老爷,他还说不出三日上官老爷就会来这里,让我们有多远躲多远。

这上官老爷我没见过,但所有提起他的人无不面带恐惧之色,连黄老爷这文武头榜的郡马爷都要忌让他几分,可见他应该是个很恐怖的人。

云娘的事,他一定会迁怒于我们。

怎么办呢?

我是应该早点主动去求情?还是像黄老爷说得那样,躲得远远得呢?但是能躲哪去呢?我家在哪一找就找到了,拖家带口的哪能说藏起来就藏起来呢?

朱静道:“大小姐在害怕什么?”

我一愣,道:“我……我有在害怕吗?”

朱静盯着我道:“大小姐你脸都白了,嘴唇一直发抖,还说不是在害怕?”

我咬了咬唇,拍了拍脸,道:“有那么明显吗?”

朱静认真道:“不明显我怎么会这么问你?大小姐在怕什么?”

我摇了摇头,这事朱静不仅帮不上忙,还会令他陷入两难。

我不希望他在主子与我们之间做出选择,便道:“没什么,若是宗柏回来了,那你也尽量少往这么边来吧,我知道他们都不喜欢你与我们有来往。”

朱静凝了眉没答话,这么多年他惯于服从兄长命令,但始终也有了自己的主意,他会怎么取舍呢?

我最不愿逼人取舍,说实话我还挺喜欢朱静,他比我年长很多岁,为人处事却像个孩子,而且他对我爹,有种令人心碎的忠诚,这种忠诚让我看到他就如看到了亲人。

“哦对了,燕错今天病情大有起色,咱们一起去看看他吧。”我岔开话题道。

朱静笑了,道:“是么?那就好,我正想问呢。”

带着朱静去看燕错,燕错房间窗门大开,风在里面乱蹿。

夏夏趴在桌上睡去了,一篮子的绣帕描了一半多,身上裹着厚厚的棉毯。

朱静啧了一声,像是嫌四处来风太冷,正要去关窗,我拉着他摇了摇头,心疼地为夏夏轻拢了拢肩头的毯子,燕错现在处在热期,大冬天的门窗大开也是为了帮他散热,只是难为了夏夏要在这里挨冻,连个暖炉都不敢起。

燕错的情况与我早上见到时又不一样了,他从脸到脖子红得像吃了一整碗的辣椒。

我不敢碰他,只是低头看着他的手腕,扼腕扣又是一层细绒,但细绒的颜色已不像昨天那样胭红,而是变成了正常铁绣的颜色。

燕错紧皱眉头,虽有冰帕为他除热,但他仍旧满头大汗。

我想为他换下巾帕,但又怕自己身上的水锈会影响他的病情,只能离他远远的。

“朱静,你帮我一个忙好吗?”我轻声道。

朱静道:“大小姐一句话,说帮忙就见外了。”

我指着搭在燕错身上各处的巾帕道:“你帮我将这些巾帕拿下,过盆里冰水后再敷上,这对他的病伤有好处。”

朱静马上捋起袖子,二话不说地照我的话做了。看着盆中那一大块未化水的冰块,朱静的热情却让我的心火热火热。

看着朱静认真又利索的样子,我很想向他解释为何我不亲自做这一切,若是能帮燕错,刀山火海我再怕疼怕烫,又有何不敢走那一回?但我只能束手无策,连这样简单的事情都要委于别人帮忙。

巾帕换完,燕错的情况比刚才就好了很多。

“帮他擦擦汗吧,流着汗又吹风,容易得风寒。”我又吩咐了一句。

朱静点了点头,依着做了。

忙和完了一切,朱静盯着起绒的扼腕扣皱眉:“大小姐,这扣子——”

我转头看了看换了个姿势睡觉的夏夏,生怕朱静将她吵醒,拉着他往外走,道:“出去说吧。”

到了院中,我承认道:“那就是扼腕扣。”

我看着朱静的表情,害怕看到他露出置疑与惊讶的表情。

但是,朱静却是一脸惊奇,紧张兮兮道:“果然如主将所言……大小姐,那扼扣是不是在小主病时就会生锈,病好后又光滑无痕呢?”

我奇怪了,道:“平时是不是光滑我倒不知道,但这几次来燕错生病受伤,那腕扣的确是锈迹斑斑……我还担心这扣子是个假货,若真是如别人说得那样传奇,又怎会如破铜烂铁那般生锈呢。”

可是我一直不敢说,我本想一直想以这个扣子为傲,绝不想承认它是个赝品,否则我怎么让别人相信燕错此生非凡呢?

朱静激动得像个孩子,跳着拍我的肩膀,道:“这才刚好证明它是真的扼腕扣呀!正常的金属之扣,哪能锈完后光亮如新呢?能出锈绒扬灰,才是扼腕扣的精奇所在呢!”

我皱着眉,看着朱静,一脸不懂。

第二九一章 乌剑红穗燕门魂

“这扼腕扣能测扣主之体,若是扣主遇有不测,它可吸附扣主体积伤,于此同时,腕扣表面会衍生出细绒,实为扣主体内的病残之物,这细绒的颜色会根据病伤情况而变幻,直到扣主脱离危险就会停止衍绒。”

我也是傻了。

朱静看着我傻乎乎的表情,以为我没听懂,道:“就是很简单的道理,小主病了,它会给小主治病,将不好的病体吸到扣上带出,这样小主的病就能很快好了。不懂的人只会以为它生锈了,因为那些吸附出来的残败之物与铁锈相差无几——”说到这,他激动地击了下掌,抿着细薄的唇道,“先前宗将大人与我说时,我还真以为是编造来加其传奇色彩的来哄我的,原来是真的!”

原来我一直以为的生锈的破扣子,居然在默默的保护燕错……我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一双眼睛比谁都瞎。

朱静抱臂看着屋里的燕错,叹了句道:“但愿小主能快醒。”

我点点头,有宋令箭又有扼腕扣,燕错怎会轻易死掉呢?

朱静环首看了看周围,道:“这家里头没个男人呀始终是怕受人欺负的。我也不能总是抽身来的——厨肆可有未砍的柴火或挑水重活,这儿趁我还在,赶紧与我吩咐。”

朱静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跃跃欲事地要帮我打下手。

我笑道:“没有没有,谁好好的这么无聊来欺负我们呀。而且柴火都是买砍好的,水也是活水不用挑。你是客人,刚让你做这做那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哪能让你再做事呀,你的手是拿剑的,可不是做家事的。”

朱静正色道:“大小姐还将朱静当客人么?而且什么拿剑手家事手,不都是手嘛,有什么关系——行吧,我知道这需要时间,不能急。”

我笑了,见朱静又身背长剑,知道这剑的来历之后,我对它又有了别样的感情。

不过,这系剑的带子似乎不是很配,而且好像有点太粗了。

莫非……

我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今儿怎么又背了长剑?总觉得你背剑跟不背剑,像两个人一样。”我笑道。

朱静倒来了兴趣,道:“怎么像两个人?不都是一个鼻子一张嘴么?哪里不一样了?”

我想了想道:“背了剑像个侠士,让人有了距离感,不背剑时就像我们这些普通人,靠近一点也不至于被穗子拂了脸呢。”

朱静哈哈笑了,道:“这我倒没想到——”他摸了摸我说的剑穗,道,“这剑穗本不是这颜色,用得久了颜色变暗了,而且好像也松散了,还真有点长了。这还是大哥做来送我的呢,瞧他笨手笨脚的,穗线的长短都没一个准儿呢,扎的头也不整齐,凑合着用用居然也快十年了——”

项舟总是凶巴巴的处处管着朱静,其实也挺窝心的。

朱静仍旧像个孩子,还用手比划了下我与他的身高差,道,“不说不知道,一说还的确是,穗子刚好拂到大小姐的头,哈哈,大小姐你得多吃点长些个头才是嘛。”

我笑道:“要你来笑话我个子高矮,穗子旧了换个便是。我会做穗子,你的剑呈乌色,配这血红的确好看,我做个朱红的送你,要不要?”

朱静像个要裁装新衣的孩子笑了:“要要要,族长亲制的乌剑,再配上大小姐做的剑穗,岂不是妙极了么?”

我想了想,道:“你把旧穗子给我,怎么说也是你大哥亲手做来送你的,可不能负了他苦心,我把它整理一下,坏丝的去掉,再染个色整到新穗子里头,这总两全其美了吧。”

我可不想项舟又多恨我一回。

朱静已经动手在解穗,笑道:“还是大小姐对咱好,这样也省去大哥说我喜新厌旧。”

我补充道:“那我迟些给你做去——这绑剑带要不要也帮你做一条?反正顺便,配成一个颜色多好看。”

朱静摸了摸胸前的剑带,迟疑了一下,道:“这根用着就好了。”

我笑了笑道:“怎么?这剑带很重要吗?褪色得这么厉害,布间都有了拉痕,再用久一点估计都要碎了,还不舍得换下么?”

朱静道:“若没有它,我又怎能负起这柄长剑。这是族长对我的期望,只要系着它,我就还能感受到他对燕族的信心从未消失。”

这根系带,果然就是当年我爹为将剑系在他背上而争下的腰带么?难得朱静如此用心……

我湿了眼眶,笑道:“恩,那就不换。不过我还是给你做一个备用吧,若是这根脏了或湿了,也能备一根。”

朱静感动地点了点头。

乌剑红穗,配着朱静此刻宁静的表情,可真有入画的美感。

朱静真好看,乌发成辫有股异邦豪气之态,若是他未曾入过燕族,仍在自己的家族过着养尊处忧的生活,现下说不定都妻妾成群,子女满膝了吧。而今他仍旧孑然一身,仍在支撑着一个破碎的梦想。

我不禁问道:“朱静,你有没有后悔加入燕族?放弃自己的人生,却在追寻一个被别人放弃的梦想?”

朱静愣了愣,悲凉的笑意在脸上蔓延。

他仰起头,深深的,深深的吸了口气,绵长地丝丝吐出,对着院外天道:“不知道,我入燕时还很小呢,根本没得选择,也不懂得哪个好哪个坏。有时候我也在想,要是我未入燕,我的人生会怎么样呢?”

他抱着双臂靠在柱子上,侧过脸的鼻子高挺地在脸上打下阴影。

会怎么样呢?我也跟着一起想像。

“现在可能也只是一脑子锈肉的纨绔子弟吧,跟着公子巡政时,我的乌剑可没少办过这些没脑肥肠的废物。我可不想变成这种我最讨厌的人,所以我觉得现在挺好的,能负长剑坚守正义——遇上大小姐你们后,就更好了。”

看着他眼中燃烧着的火焰,我有些畏惧。

我与废人无异,而燕错——他能不能担负起一个亡族的愿望,重拾爹爹放下的传奇呢?

我扭头看着燕错,我上次忘记问掌事大夫我还能活几年,听他说起来情况并不乐观,五年吧,我只要五年的时间,希望你们能陪我度过。之后任你们追梦而去,我不会再成为你们的负担,成为你们一直要保护或者留连的人,我会长眠在这里,为你们祈福祝愿。

“大小姐,”朱静伸手在我头上拍了拍,这会儿倒像个调皮的大哥哥,眯着眼笑道,“你在怕什么呢?”

我愣了愣,想起梦醒边缘,梦中人伸手轻拍我头将我拥入怀中的情景——

但是,明明是一样的动作,为什么我的感觉却这么不一样呢?

我盯着朱静两眼放空,他给我的感觉是温暖,感动,而梦中人给我的却是甜蜜,幸福。

我轻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的脸甩去,道:“我没在怕啊?你干嘛又这么问我?”

朱静抱着胳臂盯着我道:“不知道呢,总觉得大小姐在害怕着什么——我知道你怕鬼,但是大白天的人都在呢,还能怕什么?”

也许朱静感觉到了我心中挥之不去的恐惧,是的,我很害怕,害怕每次的相聚都会变成永别……

我怕死。

“哎,呆了好一会,我该回去了,早知道我就不答应陈冰跟他换班了,害得我想在这儿蹭个晚饭都不行。”朱静一脸懊丧道。

我歪了歪头,印象中朱静跟陈冰好像关系不怎么样,怎么会私下协商换班呢?而且陈冰还能有什么事情要换班的?

“陈冰大哥人挺好的,你呀别部是跟他冷眉毛冷脸的么,共事一处,相互关照不是挺好嘛,现在他有事你帮他换,以后你有事了他一定也会帮你的。”我帮陈冰说好话道。

我这么一说,朱静更不乐意了,道:“大小姐好像与那家伙熟得狠么?处处帮他说好话——那人也是气人,知道我不敢当着大哥面跟大小姐熟络,他偏要当着我的面跟大小姐装熟,哼。”

我笑道:“这不是公道话嘛,你呀整天就知道大哥大哥的,除了大哥,你也可以处点别的朋友呀,陈冰孔亮与你年纪相仿,你也可以试着去处处嘛。”

朱静抱着胳臂往外走,甩得长发带辫刮起风声,道:“我就不。”

可真是孩子脾气。

我笑着跟在后面逗他道:“我送送你可好?”

朱静也来了脾气,道:“送就送,必须送,而且要比陈冰送得远。”

我笑道:“我可没送过陈冰,倒是他送过我几次。”

朱静又竖起眉毛,倒不像是恋人间的醋意,而是孩子在计较家长的偏心一样。

一出院子风就很大,朱静走得很快,可能是习惯了,穿出巷子很远,衣氅在我前面被风扯得裂裂作响,我努力迈扯着步子都赶不上他。

眼见他离我越来越远,我正要叫他呢,他突然停了下来,踱踱折了回来,俊逸的脸在风中冻得略血苍白,看着我调皮又可爱地笑着:“平时跟大哥他们走惯了,突然没反应过来是跟个小姑娘在走路呢,大小姐走得也太慢,腿短可以迈快点么,这样我得折回来多少次呢?”

我瞪着他道:“有你这么没风度的嘛,总是走这么快——还有呀,跟你不熟的时候总是凶巴巴的,小心以后一辈子打光棍。”

朱静哈哈笑道:“咱不都是一群光棍么,若是挽了小娘子就得别了一群兄弟,我才舍不得呢。而且天天不是巡案就是办差,哪来的小娘子让我认识去。”

我瞪他:“我看你是没人摧也就没那心思,真想打一辈子光棍呢?”

朱静认真点头道:“那还有假?若是我找了小娘子成双成对去了,大哥他怎么办啊?”

我的心突然一阵酸,这朱静……

第二九四章 已不在朝朝暮暮

我咽了咽口水,也是这么多年第一次向她说出了原因:“因为就在你们成亲前一晚,我做了个噩梦,我梦到——梦到我们三人开心地坐在马车上去置办喜礼,我跟连孝开了个玩笑,害得马车失辙,掉下了万丈深渊,我一直记得,一直记得他掉下去时脸上的表情,结果第二天……第二天连孝真的出事了……”

黎雪颤着唇,眼泪滚滚而下:“只是个梦,又能怎样?”

我继续道:“我随着去看事故的人去看了,连孝坠崖的地方还有车骸的样子,都跟我梦里的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黎雪愣愣看着我,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

“太真实了,真实得梦里梦外我都分不清了,梦里我们在他身边,他并没有那么孤单……可是事实上他却一个人走了……那种感觉好毛骨悚然,也好痛,好像——好像是我梦死了他一样,如果我不做那个梦,也许他就——”

黎雪惨笑道:“若是梦能梦死人,那这世上便没有坏人了……”她突然哽咽着哭了起来,颤声道,“害死连孝的是我……是我……”

“什么?”黎雪干嘛要怪自己呢?

黎雪揪着胸口,似乎在极力抚平自己的情绪,道:“我一直忘不了他走前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每天都乞求上苍,不求将他带回到我身边,只求我能梦中与他相见,只求我能收回与他别前说的那句话……我没有想到……我没有想到那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没有想到……”

泪水涟涟,如怨如诉。

我则更迷惑,黎雪说了什么啊?

“成亲前两天,我跟他拌了嘴,我让他成亲之后别再四处走货,我希望他能安定下来,能多点时间陪在我身边,可是他说生计之事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更改的,希望我给他两年的时间妥善处理……他的半推不就让我很生气,我记得……”黎雪颤抖着抹去满脸的泪,颤声回忆,满眼愧疚,“我……对他发了脾气,我说等他真的想好了再来娶我,否则就跟他的车轱辘过一辈子吧……”说到这,她已哭到无声。

所以?

所以连孝急急忙忙的婚前还要走一趟货,是因为他要在迎娶黎雪之前就解决好停走的事情,他奔出子墟,逐个告知货商,他连孝以后再不走货了,他要在家守着娇妻高堂,要安安定定地过日子了……他趁着最后一趟走货,还兴高采烈地办了好多礼物,想要哄哄大发脾气的准新娘,他要将誓言承诺一丝不苟地完成,没有任何芥蒂地完成这生的愿望……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

他一直奔走在那条路上,却再也抵达不了。

如黎雪最后与他说的那句话一样,他跟他的车轱辘共赴了黄泉……

“我每次发脾气他都会无条件地顺从,我只是想……只是想他安安定定地在我身边,只不想总是那么提心吊胆地盼着他回来……可是我却把他送上了绝路,他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我泪流满面,这么多年竟不知道黎雪背负着这么沉重的心里负担,所以她才这样惩罚自己,才将所有的愧疚放在了连母身上么?

“该死的人是我,是我……现在连唯一能让我偿罪的娘都走了,我也该去找他们了,我怎再有脸苟活于世……”黎雪看着自己又漫血红的手腕,悲恸欲绝。

“所以你守着连姨过了头七,就这么自私的把你爹娘挡在门外,自己静悄悄的在房里自尽?”

黎雪只是哭,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她很坚强,撑起连孝留下的一切,事实上呢?

“你觉得你守完了连姨,黄泉上就能堂堂正正地面对连孝了么?”

黎雪摇头。

我冰冷冷地站起身,盯着她道:“我真羡慕连孝,娶了个愿意付出一切甚至是性命的妻子,但我也同情你爹娘,你爹说得对,就应该当没有生过你这女儿。你是我在这世上见过最无情的人,你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在填补自己的愧疚,但你却让你爹娘、其他关心你的人这样无力地看着你自毁。陈冰也傻,不过还好他醒悟得及时,你伤透了他的心,他以后不会再来了,谁的真心这么不值钱,可以任别人这样轻视呢?”

黎雪咬唇流泪。

“是,我是在为他不值,你守着连孝也没错,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希望大家都开心,路上遇见了笑打声招呼,饭时遇上了能拼个桌子。这下你们说开了也好,免得一个有心一个无情,免得他招了别人笑话。”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生气,看着黎雪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我真想用力摇醒她,振作点!精神点!清醒点!

“我知道他很好,他值得更好的女子,而不是我这样一个未亡人,一个不祥人。”

我不可思议地狠狠瞪着她:“这是你自己说的吧?人家陈大哥有这么说过吗?”

黎雪摇了摇头,喃喃道:“不重要……都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给连孝守寡最重要是吗?”

黎雪又咬唇在哭。

我真是被她这德性憋得火冒三丈。

“黎姐姐?黎姐姐?”

外头响起少年洪亮的叫声,我听着这声音有点耳熟,却想不出来有谁会跟黎雪相熟,还叫得这么亲热。

黎雪抹了抹泪,听着声音似乎也很疑惑来人是谁。

我对她道:“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出去看看谁来了。”

一到院子,就看见一高挑的少年在四处张望,一见到我就瞪大了眼睛,直头直脑道:“呀,我叫着黎姐姐,怎么就变出个飞姐来了呀!飞姐飞姐——小媳妇,飞姐在这儿呢!”大宝跑上来挽着我的胳臂,生怕我跑了似的。

郑珠宝裹得厚厚实实的,露出略为苍白的脸,看着我担忧道:“黎姐姐呢?我刚听陈衙事说她出了事,慌忙来看看。”

我刚张嘴想回答,大宝就抢了我的话:“对呀对呀,好像很严重的样子呢——对了黎姐姐是谁呀?我见过吗?”

郑珠宝瞪了他一眼,看看院中还没砍完的柴道:“别添乱,不是一直想砍柴嘛,那有一堆呢,这下没人跟你抢了,不砍光不许你来*们的话。”

大宝扁了扁嘴,走到院角拿起柴刀,舞了舞,脸上又是开心的笑,道:“好吧好吧,你们去忙吧,可别跟爹说我干下人干的活哦。”他竖着指头让我们保密。

郑珠宝没再管他,拉着我看了看炉火红亮的主屋,凝眉轻声道:“在里头吗?发生什么事了?”

我无力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知道她们交情深浅,有些事情也不好说。

郑珠宝轻拍了拍我的手,恬静温柔地了笑。

“黎姐姐,我来看看你。”她轻声道。

我推门进去,黎雪正起身要迎接,郑珠宝快步过去扶住了,温柔道:“快别来这些客套了。”她大眼一转,看到黎雪泛红的纱布。

黎雪无措地将手藏在了被中。

郑珠宝悲伤地看了看我,细心的她应该也知道个大概了。

黎雪咳了咳,轻声道:“郑小姐怎么来了?我……”

郑珠宝笑笑道:“是呀,只怕这时不来,别时就见不上了呢。”

这郑珠宝,一语双关得可真妙呢。

黎雪果然变了些颜色,怨意地看着我,似乎在怪我将她的事情告诉了别人。

郑珠宝轻笑道:“我大婚在备,现在是见一面少一面,出来一趟更是不易,可不是怕未来得及见面就离镇了呢,那时再想见一面,就是千山万水了。”

这时大宝已笃笃在砍柴,黎雪失神地瞪着门外,却看不见砍柴人。

郑珠宝道:“黄公子说想动动筋骨,黎姐姐不会怪他将活儿都做完了吧?”

黎雪一脸失落,怔怔着点了点头。

“快过节了,黎姐姐也不保重身体,届时怎么来喝我的喜酒呢。”

黎雪皱眉道:“真的已经定了么?没有任何回转余地么?”

郑珠宝点了点头,笑道:“有什么好回转的呢?这样也挺好的。”

黎雪一脸悲色,我也心中难受。

郑珠宝看着门外道:“有时候抗争得太久,会累得连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都忘记了,错过了墙上梅,错过了好时节,错过了良人脸……”

“那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我问道。

郑珠宝抿嘴笑了笑,斟字酌句道:“自由,唯一。”

自由,唯一,说起来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有些人却尽其一生都得不到。

“没有朝朝暮暮,又谈何长相厮守呢?”郑珠宝总结了这么一句。

我茫然点了点头,她与宋令箭简直是两个极端,同样是讲道理,一个尖锐生倒刺,刺得人流血流泪,一个温柔若棉帛,叫人玄然心伤。

没过一会儿,黎雪虚弱地睡去,我与郑珠宝退到了侧房,里头仍旧一片狼籍,床沿上还有已经干涸得发乌的血迹。

我怔怔然的,感觉心里还有点发凉,道:“她在屋里割腕的时候,我正在外面跟她说话,若是再迟一些,也许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断气的她了。”

郑珠宝平静温和地为我打着下手,她的动作有点笨拙,却很认真,怅然道:“你说有时候人多可笑,有些人用尽一切办法想活,哪怕只有一点点机会都要狠命抓住,多呼吸一口气,多看一眼这世上的风景……可是有些人活得好好的,却一时两时想不开便要轻生,他们不知道这世界曾用过多少风雨露霜将我们养育,更不知道多少人用心血眼泪在守护着我们……”

我停了动作,一阵心酸,是啊,我就是那种一点点机会都想狠命活一下,要享尽相聚看尽繁华的将死之人,郑珠宝也算是半个过来人了,不过还好,她还有机会……

第二九五章 沧沧海桑田的拥有

“黎姐姐轻生是迟早的事,有过这番也许也是幸事,不经历血泪生死,又怎会知道自己对这世界还有诸多留恋呢?”郑珠宝像是早就猜到了些什么似的道。

我悲伤地笑了笑,说不出的难受。

郑珠宝一转眼道:“你看,至少现在她知道有我们这些人在关心她呀。”

我咽下泪感动道:“是啊,珠宝,我真庆幸在最后的这些日子认识了你。”

郑珠宝敏感地歪了歪头。

我忙解释道:“我是说,在你嫁离之前与你认识,不然以后想见你可真是难了,更别说会有这能谈心情的交情。”

郑珠宝笑着点了点头,似乎也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突然想起她来的原因,顺带着转移话题道:“陈冰怎么会跟你提黎雪受伤的事?他知道你们有交情么?”

郑珠宝道:“先前连家婆婆去世的时候,我知晓一点点,还向他打听过一些。今天我刚好随那呆子在衙院,陈衙事心事重重回来,跟我说黎姐姐出了事,我们便急匆匆赶过来看看了。”

我点了点头,可能是陈冰还放心不下,想托郑珠宝来探些消息。

“对了,你有去衙院,可知道云娘怎么样了么?”

郑珠宝道:“宋姑娘托韩公子送来了药后,情况似乎稳定了许多。黄世伯严命两位姨婢守着,半步也不让人多靠近。”

“那,上官大人和礼公子呢?出了这事,最难过的应该算他们吧?”

郑珠宝皱了皱眉,道:“这便不太清楚了,去的几次都没见到他们,整个衙院死气沉沉,让人憋得慌。”

我点了点头。

“小媳妇,飞姐,大宝砍好柴拉,快些来瞧瞧,可工整了呢。”黄大宝在外喊道。

郑珠宝抿了抿唇,道:“黎姐姐没事便好,接下来也只能累得你照看着了。我不能出来太久,不然会连累那呆子被黄世伯指责。”

我点头道:“恩,能来就很好了,等这儿事过了,过两天我去郑府找你。”

郑珠宝忧柔地点了点头,我起身送她出去。

黄大宝在院中扛着斧头,一脸得意洋洋,还将砍好的柴片都一一在地上摆好,像是在显摆自己的作品一样。

“回去吧。”郑珠宝对他道。

黄大宝忙跑来给她围了围氅子,对着我不舍道:“才刚看到飞姐,话也不让大宝多说几句就要走了哦?飞姐好舍不得你唉。”

我笑道:“我过几天去衙院看你,到时候可要准备点好吃的东西等着我呢。”

黄大笑笑道:“好呀好呀,那我得回去多琢磨些新样式,吃得飞姐舍不得走。”

郑珠宝拉着我道:“接下来几天你别去衙院了,似乎是故意要清空出来,也不知道有什么打算。世伯让我爹在府里安排了客房小住,也交待了明天之后未得邀请不能随便去衙院,所以你直接来郑府找我们就好了,现在你的脸可是特赦令,直接进来找我便是。”

我奇怪道:“衙院不能去么?”

郑珠宝道:“许是不想打扰云娘休息吧,毕竟性命攸关,谨慎点总是好的。”

送了郑珠宝后,我急急忙忙回了趟家,夏夏在淘米做晚饭,我跟她简单交待了几句,说今晚要陪黎雪,不回家睡觉,夏夏惊喜地问我,黎雪是不是好了许多了?我俩是不是和好如初了?

我不敢跟她多说,敷衍几句,收拾了点东西就回连家了。

走前我还特意留意了一下对院,静悄悄的没半点声息,看来宋令箭还没出现。

我边走边悄声问夏夏:“宋令箭有见着么?”

夏夏摇摇头:“没,不过她说明天燕错会有起色,可能会出现吧——飞姐你明天早点回来,他醒来能看见你在边上,会好一点。”她扭头看了看后院,指的是燕错。

我摸了摸她的头,感动地给了个肯定的眼神。

回到连家,黎雪还在睡,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又开始渗血。

弄了点吃的,守了她一会,我回到侧屋睡觉。

可能是有心里的牵挂,又或是别的心事,再或者是没睡习惯这的床,一夜没怎么睡好,半夜醒来好几次,想着去看看黎雪,但说实话因为胆小,又硬生生地憋了在被窝里。我不敢半夜起来独自走动,生怕一开门就看到连孝和连姨面色苍白的悬在空中看我……

我的天哪,再这么想下去我的命要再短两年了!

我捂着被子睡得迷糊,对外面的一声一响都无比敏感,现在我只有感觉在家才安全,隔壁有宋令箭,院门上有离铃,还有一叫就起的夏夏,还有打更过来躲下懒偷点夜宵的韩三笑,他们的存在都像在默默的守护着我一样。

一直挨到天亮,整个人已经累得手脚都虚了。

黎雪门前敲了敲,没什么声响,但是我昨天吃过这苦头,不放心地推门看了看,黎雪已经起了,呆呆坐在床沿上,虽然面无血色,但比昨天已经好了许多。

“这么早醒了?”我推门进去道。

黎雪扭头看了看我,表情有点呆滞,轻轻“恩”了声。

“我去弄早点饭,你别再想着做傻事了。”我凶巴巴道。

黎雪悲伤地扁了扁嘴,深深地低着头。

我匆匆跑到厨房,将昨晚温在那的粥端出来,照着陈冰的法子里头放了枣子,但是我也没那个闲情逸致去剥皮去核,一心怕着黎雪又做什么傻事,急匆匆又跑了回去。

黎雪仍那么坐着,我将粥放在她面前,道:“没别人细致周到,你凑合着吃吧。”

黎雪看了看粥,苦笑道:“是什么时候你开始变得尖利了,还是只是这样对我了呢?”

“只是对你吧,我想。”我如实道。

黎雪眼红红,模样惹人心碎:“那事瞒了你这么久,害你因为一个梦而自责这么多年,现在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我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已经想通了,连孝的死跟谁都没有关系,那只是一个意外。我想着如果我死了,我也一定不会希望自己爱的人关心的朋友活在内疚之中,我会希望他们好好活着,开开心心的回忆我。黎雪,多爱多恨,都换不回连孝了。”

黎雪早就知道这个事实,却一直不肯承认,掩面痛哭:“即使这样,我也想让他成为我生命的全部,我好害怕,好害怕放下他后便会将他淡忘,我只有这样才能紧紧抓牢他,才能让自己对得起他曾经很努力给过我的誓言……”

看着黎雪这样子,我也难受得要命,道:“怎么会呢?谁都不会忘记连孝,若因为为了记住他而让自己天天不快乐,那他不是也很可悲呢?”

黎雪像个孩子一样哭着。

我好像突然有点懂了,道:“你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样才赶陈大哥走?你怕你一旦对他放下心防,你会忘记连孝,觉得那是对不起连孝?”

这时,黎雪没有再摇头,只是哭得更大声了。

“可怜的黎雪……”我抱着她一起哭了起来。

也许她正是因为对陈冰动了情,才用这么极端的方式惩罚自己,她想要守住自己对连孝完整的守候,又怕自己对陈冰的感情越来越深,害怕陈冰最终会取代连孝在自己心中的位置,毕竟连孝是为了遵守对她的承诺而死的……

情之所钟,不能所已。

而陈冰,也为了不背负巡政的盟义,而放弃了儿女情长……

我让黎雪躺下休息会,自己跑到厨房,难受地哭了起来。

我想起昨天一脸纯真的朱静,也想起一脸愤怒的项舟。朱静说宁愿孤身到老也不能放下项舟孤独一人,陈冰为了巡政盟义也忍痛不再向前,但是我爹为了我娘,放弃燕族的使命和那些愿为他生为他死的兄弟,那么,我爹不要江山要美人的做法,是不是真的很自私呢?

我重新开始审阅这一切,才发觉爹并没有我想像得那么伟大。

是不是他们从背弃一切来这里开始,所有事就是错的?

我现在能体会到燕错的那种痛苦了,那种背负着错误活着的羞愧感。

这时外面响起叫门声,一个男人,声音有点陌生:“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我抹了抹脸,将哭惨的脸紧紧用衣领挡住,出去应门:“来了。”

经过正屋时,我朝里快速看了一眼,黎雪好像睡着了,一点声息都没有。

开了院门,是个长脸的高个男人,像是哪里见过,却又算不上熟悉,因为我根本想不出与他对应的名字。

他一看到我就快速道:“还好燕姑娘还在,不然我得绕到绣庄去找您。”

我皱了皱眉,我脸挡了大半他居然都认得我?

“不好意思,我一时没想起来,您是……”

他一笑,道:“燕姑娘认不出我正常,我是衙门的卷案孔亮,与陈冰共事。”

我恍然大悟,我说这么眼熟,就是那个孔亮,从安州来的孔亮。但是,他怎么来了这,竟也是来找我的?

“哦,这么说我就记起来了,孔卷案找我有什么事么?”

孔亮道:“不敢,叫我孔亮就行了。陈冰今日当值,我正出来办差,他托我经过时来转转,看看燕姑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这陈冰,还真是操心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当值,还是真的不打算再来了。

我感激道:“有心了,麻烦您了。若是陈大哥问起了,就说这儿一切都好,请他放心。”

孔亮皱了皱眉,估计陈冰也没跟他细说是什么事,只是让他转来看看,图个安心,所以他也就照委托的过来问问,也没打算仔细深究的意思。

“哦,行,没什么事的话,那我先走了。”孔亮像是个不太善言辞的人,一听没事就要走。

我点头,本想借这机会问些关于安州的事情,但这会他说有差在办,也不好耽搁他,只能礼送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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