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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做门阀》


第一章 穿越

浑浑噩噩之间,张越感觉到自己的思维重新活跃了起来,指间也传来了一丝丝冰凉的触感。

“我还活着吗?”张越在心里暗想。

脑子里记忆的最后画面,是一辆疾驰而来重卡。

满载着渣土的卡车,毫不费力的将他撞飞,脑袋磕到了桥墩下面的水泥地。

在理论上来说,应该是活不成的。

哪怕侥幸捡回性命,恐怕下半生也得在痛苦和煎熬之中渡过。

既让自己痛苦,也让亲人痛苦。

只是……

稍稍感觉了一下,张越却现,自己的身体,好像没有什么大碍。

可能有些虚脱乏力。

类似前些年年轻的时候,经常与朋友喝酒喝到吐,趴在洗手间里不省人事的感觉。

他尝试了一下,想要睁开眼睛,看看眼前的世界。

然而拼尽所有力气,最终也只是徒劳罢了。

然后,他便又沉沉睡去。

在似梦似醒之间,张越闻到了一股带着异味的油烟味,好像是某种动物油脂燃烧后产生的烟雾。

味道虽然有些淡,但张越的鼻子却出奇的灵敏。

耳朵也听到了声音。

“阿姊,我方才见到叔叔的手指动了一下……”一个少女惊呼着,声音柔嫩,带着些稚气,却给人一种软萌软萌的感觉。

随后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摸上了张越的额头。

“列祖列宗保佑,子重总算退烧了……”一个略显疲惫嘶哑的女声带着些喜色说道:“这样我便放心了!”

…………

这两人的话语,落在张越耳中,有些古怪,仿佛是一种张越未曾听闻过的方言,语调婉转,抑扬顿挫,与粤语很是相像,至少在音上是如此。

但更奇怪的是,张越完全能够听懂,并且理解。

“雅语?”莫名的一个词语涌上心头。

这就有些……

倘若张越曾经读过的书没有错的话,那么,雅语应该早就失传了!

这是一种曾经流传在中国大地千年的古老通用语。

至少在孔子时代,雅语就已经是官方指定的通用语了。

论语就记载: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

意思就是孔子啊平时有时候会说雅语,但诵读诗书以及与人见面行礼,一定会讲雅语。

春秋战国之时,列国外交皆是以雅语为通用语。

如此,方让散落于九州各地的诸侯使者们,能够愉快的交流。

不然,一个齐国人如何与一个秦国人勾肩搭背呢?

诸子百家的巨头们,又是如何周游天下,出入列国王宫,陈说自己的主张的呢?

其后千年,雅语一直就是古代中国唯一指定官方通用语。

雅语的衰落与失传时代,张越不是很清楚,但可以肯定,至少在唐朝以前,雅语一直就是中国乃至于整个东北亚的通用语。

换句话说……

“我……穿越了?”张越内心生出疑问。

作为八零后,张越对于穿越自不陌生,记得当年,尚是读书之时,第一次接触到了穿越小说。

如《寻秦记》、《中华再起》等书,顿时惊为天人,为之深深着迷。

有时候甚至会幻想自己若有朝一日,也能穿越至古代,去那历史长河的过去,与苏轼把酒当歌,在长板坡前与赵云并肩作战,或者周旋朝堂之上,纵横于宫阙之间。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说不出来的畅快。

后来随着年岁渐长,步入社会,被社会渐渐磨平棱角,终于成为了一个人们眼中稳重、成熟、有前途、会来事的年轻人。

并考了公务员,坐了办公室。

每日与各种琐事打交道,在文案之中俯。

也就剩下一些琐碎时间来看书娱乐了。

娶妻生子后,连这么点娱乐时间,也没有了。

各种问题接踵而来,压的他喘不过气。

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无聊透顶,空虚乏味,

如今竟然穿越了?!

张越内心原本死寂的心,重又开始砰砰砰的跳动。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脑子一疼,整个人仿佛被电击了一般。

数不清的陌生记忆,如同波涛一般,在他的脑海之中翻滚。

一幅幅陌生的场景,不断的闪现。

“张越那是谁?”

“张毅又是何人哉?”

剧烈的冲击,甚至让他的意识都模糊了起来。

一会儿,他是现代都市之中,每日朝九晚五,混吃等死的国企一员;一会儿他又是生活在遥远的历史长河之中,距离现代足足有两千一百余年的西汉王朝一个名为张毅的年轻人。

梦里不知身是客。

宛如庄周梦蝶,到了最后,张越自己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张越还是张毅。

两个不同时代的人的记忆与思想彻底混杂在了一起。

就仿佛有维生物,在他的大脑思想之中做了一个手术。

好似后世的人们摆弄自己的电脑硬盘,生生在他的思维记忆之中嵌入了另外一人的全部记忆和思想。

简单而粗暴。

直到良久之后,他才明悟过来:“我是张越……”

“吾亦是张毅……”

细细阅读着意识之中,那些凭空多出来的记忆。

他仿佛看了一场老电影,将这个与他素为相识,从未听闻的生活在两千一百余年前的西汉青年的生活浏览了一遍。

从咿呀学语,直到渐渐长大。

他的喜怒哀乐,他的理想抱负,还有他的所学所知所想,事无巨细,都呈现在张越眼前。

将这些信息整理完毕,张越便沉沉的叹息了一声:“想不到啊想不到……我竟有穿越的一天!”

作为一个现代人,生活在网络信息大爆炸时代的普罗大众。

谁没有幻想过自己穿越重生呢?

无论是再活一世,扼住命运的咽喉,改写自己的人生,还是回到过去,三妻四妾,锦衣玉食,这都是男人的幻想,也是很多人心底的渴望。

然而,当穿越的事实真的生了。

张越却又有些彷徨不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谁?自己所处的时间线,以及自己将要面对的麻烦和问题。

如今,正是延和元年夏四月。

延和这个年号有些陌生,甚至就是曾经沉迷于网络小说,号称读书破万本的张越一时间也搞不清楚这是何朝何代?那位帝王的年号?

然而,在脑海之中的记忆告诉他。

其实,所谓延和,当做征和。

当今天子在改元之时,可能不小心,写歪了两笔,于是征和变成了延和。

而天子怎么可能有错?

错的只能是这个世界!

于是,天下便自动接受了‘延和’就是征和的设定。

反正,朝野上下的官吏名士,谁要敢‘帮’天子改正这个错误,将征和两个字写到奏疏、公文乃至于书信之上。

那就……呵呵……

尔竟敢质疑天子?

当年,大农颜异,可是就被廷尉张汤,用了一个腹诽的罪名给弄死了。

所谓腹诽,与秦侩杀岳爷爷的莫须有乃是一般无二。

讲的便是,尔等**走狗,务必得顺服至高无上的皇权的真理!

于是延和,便成了当朝天子的第十个年号。

前九个分别是建元、元光、元狩、元鼎、元封、太初、天汉、太始。

是故,张越所处的时间线已经清晰明了了。

汉世宗孝武皇帝,史书上毁誉参半的汉武大帝统治晚年。

当然,现在,这位汉武大帝,还没有去世,是故,这所谓的世宗孝武皇帝,依然不存在。

人们对他的称呼只有一个——天子!

谁要是敢跑到市井之中大声嚷嚷什么‘世宗孝武皇帝陛下’或者跑到这位汉武大帝面前直呼‘武帝陛下’,百分之一万,肯定会被拖到市集之中腰斩弃市。

然后,如狼似虎的廷尉官吏,一定会细心的将此人的全族都送去与之相会。

胆敢诅咒君父?

这可比谋反还要严重!

………………………………………………

将这个事情弄明白,张越就叹息了一声,有些遗憾,若能早个二三十年就好了!

那时,卫青霍去病双子闪耀,整个历史长河都被这两位军神的光芒所笼罩!

若有幸能生于那时,便是去卫青霍去病麾下,做一个站岗的卫兵,张越也觉得值了!

可惜……

如今,这两位天之骄子,不世出的名将,已然先后辞世。

史书上威名赫赫的汉武大帝,也已经垂垂老矣。

他统治这个老大帝国,有四十余年了,算算时间,他可能还将继续统治这个国家十年甚至更久。

这是无比恐怖的事情!

唐明皇在位四十来年,结果是生生的搞垮了强盛的大唐。

康麻子奴役中国六十余年,结果是彻底摧毁了古典中国文化的精髓以及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

自秦以来就明创造层出不穷,创造了无数奇迹和辉煌的中国,居然在鸦片战争的时候,只能用明朝铸造的爷爷炮来还击侵略者的坚船大炮。

事实证明,皇帝当的越久越残暴!

而记忆中的历史也证明了这个公式。

武帝晚年,国家政坛和宫廷风云之诡异、凶险,史上罕见!

“既然穿越到这个时代……我还是夹着尾巴,小心做人吧……”张越在心中暗道,若是以为自己是龙傲天,大刺刺的跳出去,掺和到那波云诡异的斗争之中……

那恐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这样一想,他便整理起自己脑子里的那些记忆。

他穿越附体的这个躯壳的原主,姓张名毅字子重。

老张家是先帝前元年间从代国被迁到关中的地方豪强。

当初,老张家在地方上,据说显赫的很。

家有良田千顷,奴仆以千计。

就是代王也要以礼相待。

然而,对于汉室来说,这样的地方豪强,就是头号打击和限制对象!

按照娄敬当年给刘邦献的国策规定,地方豪强就是韭菜,要按时收割。

所以,高帝一朝定都长安,立刻就下令:尽迁齐诸田、楚国昭、屈、景、怀五氏及韩魏赵列国旧贵族旧豪强于长陵。

就这一招,立刻就斩断了六国旧贵族及旧豪强对于地方的控制。

此谓之强本弱末也!

此后百年,汉室天子代代接力,以陵邑制度为幌子,将天下豪强贵族两千石不断的迁徙到关中各陵邑区。

由此形成了陵邑人口聚集区。

老张家就是这个国策之下无数牺牲者中的一员。

于是,张越的豪强梦,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而张氏曾经的富贵和显赫,早已经成了昨日黄花。

如今的张家,不过是这南陵县治下的长水乡的一个小地主而已。

家中不过有着三五顷的水浇地和七八顷山陵。

在这长水乡之中,或许算的上一个人物,但在这偌大的关中,却不过是太常卿计薄上的一个户名而已,无足挂齿,不值一提。

这却正好与张越的想法契合。

值此多事之秋,能不起眼就是最好!

一个关中小地主,既不可能饿死,也不会被卷入政治之中。

然而……很快,张越就笑不起来了。

因为他现,事实上,他已然身在局中。

因为……

这个张毅,居然是黄老学派的学子!!!!!!

真是……

“傻啊……”张越在整理好张毅的所有记忆后,也是悠然一叹,有些苦恼不已。

世人皆知,如今,乃是儒家的天下!

自元光元年,董江都(董仲舒,因其曾任江都王太傅,时人皆以董江都相称)在面圣之时,对以《举贤良对策》,深得当今天子之心,于是,罢黩百家独尊儒术。

天下思想混一,就连曾经如日中天的法家势力,也是夹起了尾巴,披上儒皮法骨的伪装,玩起了春秋决狱。

文景之时,秉政天下,创造了文景之治的黄老派政治家,则各自缩回了家,当起了鸵鸟,学起了老庄,只愿耳根清净,不为俗世所烦忧。

但,在中国,从来都会有一些人不甘为人奴役。

从来都会有一些人,明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也义无反顾。

也一直都会有一些人,愿意为了自己的理想与抱负,而不惜流血牺牲。

这张毅就是其中之一。

从张毅的记忆里得知,本来,当年,张毅已故的长兄是希望张毅能去河间,拜当世大儒,《诗经》博士毛苌为师。

纵然不能,也要拜毛先生门下高徒。

这是如今天下寒门士子想要出头的最好途径。

可惜,张家是什么门户?

一个南陵小破地主!

那毛苌又是何等人物?

他乃是大毛公的侄子兼亲传弟子!

大毛公又是谁?

他乃是荀子的亲传弟子,更是《诗经》的正宗传人。

更重要的是——历史证明了,他才是汉代儒家变革中的胜利者。

《诗经》本有四个注释版本。

分别是齐诗、鲁诗、韩诗和毛诗。

毛诗是最年轻的,但也是笑到最后的。

到东汉中后期,毛诗学派就已经将其他三个对手打的连传承都断绝了!

哪怕是如今,毛苌先生在河间的君子馆也是天下有数的名学。

由此可以想见,张毅这样无背景无家世更无名声的小年轻想要拜入毛苌或者其弟子门下,简直就跟后世某个农村的学渣,跑去诺贝尔奖得主的面前,大咧咧的说:“我想跟你学做学问……”

所以,张毅的求学之路,自然无可避免的失败了。

他别说见到毛博士了,便是毛博士的君子馆的大门也没有看到,便被人赶了回来。

开玩笑!

若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走进君子馆。

那毛博士的地位与逼格,如何凸显?

带着张毅从河间归来,张毅的兄长便生了一场大病,随即撒手人寰。

因亡兄之故,年少的张毅便立誓,终生不学儒家。

对于汉人来说,遭遇如此耻辱,又死了自幼相依为命,如父如兄的长兄,确实是不可能再奴颜婢膝,舔着脸去学什么儒术了。

但总得学点什么吧?

西汉的关中,有一句谚语:富为上,贵次之,即贵各各学一技能以立其身。

意思就是,财最棒,其次是做权贵,即使显贵了,儿孙也得学一门技能方可安身立命。

嗯,关中人民就是如此的清新脱俗。

所以呢,张毅便在十六岁那年,拜了骊山隐士黄恢,学起了黄老之术。

这一学,顿时惊为天人,从此认定了唯有黄老之学,方能救世。

至于什么儒法?

统统是垃圾……

这本来没什么……

儒家在坐大后,根本没有心思去管黄老派和法家这等手下败将。

甚至就连墨家这个死敌都没有空去斩草除根。

人家忙着内讧呢!

异端可比异教徒该死一万倍!

公羊学与谷梁打的不可开交,四个《诗经》派系,打的昏天黑地。

就是各自内部,也都不安分。

公羊学高徒,平津献候公孙弘在位的时候,只做过少数几件以权谋私之事。

其中之一,就是借机将自己的师叔,为儒门兴盛做出不朽贡献的董仲舒给弄去了江都……

所以呢,一般情况下,法家、黄老派乃至墨家的人,只要不跳起来,反对儒家,那他们也会当做没看见。

但,这个张毅偏偏就跳起来。

在学了两年的黄老之术后,这个小年轻就自以为学的差不多了。

可以出仕济世安邦,救国救民了。

于是,他做了一件事情——抱着自己写的那堆乱七八糟的策论去了一个地方:长杨宫。

长杨宫是什么地方?

这是秦昭王时期兴建的一座行宫,靠近终南山,属于上林苑的一部分。

在秦汉两代,长杨宫就是帝王将相和宫廷贵人最爱去的地方。

因为此地,有着整个天下最完备的狩猎场。

年轻的权贵们在此嬉戏游猎,而来自整个关中甚至整个天下自认为自己‘怀才不遇’,有着经天纬地之才的年轻俊杰们,也汇聚于此。

干什么?

自古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自汉兴以来每至夏秋,长杨宫周围经常会聚集数十乃至于数百名各色士子,捧着自己的文章、策文,像孔雀开屏一样,争先恐后的向着那些策马而过的大人物展示。

哪怕只有一个人能稍微驻足,这些人也会得到莫大安慰。

若有人有幸被人看上,带回家里,无论是收做家臣谋士幕僚还是举荐给朝廷。

那便会立刻激励这些人,继续守候于长杨宫外的驰道。

数十年来,长杨宫外曾经生过无数奇迹和佳话。

但在如今,这里却是儒门士子们的地盘。

甚至已经被化为儒生的禁脔了。

一个黄老学派的愣头青跑去儒家的地盘,能有什么下场?

讥讽与排挤是一定的。

说不定,甚至可能挨一顿揍。

张毅在长杨宫外苦守三日,虽然没有挨揍,但却备受排挤。

那时,他心中依然抱有期望,甚至可以说满怀憧憬。

希冀自己所写的时势策文能打动某位大人物,从此踏入仕途,为国出力。

然而,很快他就知道了自己到底有多么的幼稚与可笑——当他战战兢兢的捧着自己的策文,献给一个骑着鲜衣怒马,有着无数侍从簇拥的贵人手里时,却只看到了那个贵人,将他的策文,直接丢进了漏水河的溪流之中。

“黄老之学,不过陈腐之说,将死之字而已……”那贵人讥笑不已:“小子,吾奉劝一句:还是回家将所学之书,统统烧了吧……”

若那时,这张毅乖乖的服软,甚至哪怕只是不一言,沉默离开都好。

但可惜,张毅是一个年方十八,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如何受的了这样的羞辱?

于是,丢下了一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这简直就是立f1ag啊!

更是赤裸裸的嘲讽!

不止那贵人立刻大怒,便是左近的儒生,也都是怒目而视,火冒三丈。

然后……

张毅就被这些人按在地上痛打了一顿,最后丢进了漏水之中。

若非漏水河窄水浅,恐怕张毅早已经喂了河中鱼虾。

即使如此,好不容易挣扎着爬上河岸,却因此受了凉,染了风寒,勉强挣扎着回到家中,立刻便是一病不起。

最终让张越捡了便宜,穿越至此。

搞清楚了这些事情,张越内心深处,却宛如十万头***狂奔而过。

作为曾经在国企之中厮混过的人,张越如何不清楚,这世上的人,尤其是知识分子与官僚们,最擅长的便是党同伐异。

张毅这一番长杨宫之行,等于是赤裸裸的告诉了整个关中的儒生——快看!快看!南陵县长水乡有个黄老余孽!

得!

从此以后别说低调了,恐怕张越只要醒来,立刻就要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和打击。

何况……这张毅还放了那句嘲讽……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儒家的大人物们或许可能不会在乎一个狂生之言,但若有机会,他们也一定不会放过伸手捏死一只曾经嘲讽过儒家的蝼蚁的机会。

最让张越胆战心惊的,是那位年轻的贵人。

他姓公孙……

如今,这关中显贵的公孙氏,只有一家——当朝丞相,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的亲密战友,葛绎候公孙贺家族!

这可是一个庞然大物啊!

哪怕是葛绎候府的一个下人,也可以随手就捏死类似张氏这样的小家小户。

人家都不需要刻意开口,只需要暗示一下,下面自然有的是想要攀附宰相的官僚愿意拿张家的人头来给自己做投名状。

“我该怎么办?”张越在心里急的想了起来。

跑去给儒生们磕头服软认错?

别说张越做不出如此恶心和奴颜婢膝之事。

便是他肯,儒生们愿意放过他?

别开玩笑了!

经过孙膑与张仪的教育后,世人之人,也不可能再傻到对于异己手下留情。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况且,于儒生们来说,拿一个小不点的脑袋,杀鸡骇猴,震慑一下那些私底下蠢蠢欲动的法家、黄老派的贵族大臣,也是相当划算的买卖!

而正面硬刚,也是毫无胜算的事情。

自元光以来,儒家已经基本控制了汉室的舆论、司法与地方行政。

除了军队他们还没有办法插足外,几乎所有的资源和力量,都已经为儒生们所控制。

但凡有人敢去跟他们硬刚,除了死的更惨一些以外,张越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其他下场!

这已经不是人力所可以扭转的了。

而是地狱级别的难度。

想到这里,张越的心就已经沉了下去。

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局面。

一穿越,就成为了天下公敌,还得罪了一个可能是丞相家的贵人!

“都说穿越之后,有着金手指……”张越只能在心里想着:“我也该有一个吧……”

“不是随身带个召唤系统,就是随身带个仓库……”

“就算这些都没有,至少也得给我来一个随身度娘、歌娘吧……”

可惜,他找遍自己的所有记忆,甚至于在心里喊了一万次‘系统’‘度娘在上’‘歌娘万岁’。

然而,他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没有传说中的跳出一只萌萌哒的系统,更没有什么神物在身,宿主绑定之类的东东。

“难道……我只能以肉身去对抗去求生?”张越的心脏都痛了起来。

以一己之力,去对抗一整个体制乃至于整个天下?

他知道,这是找死!

然而,就在张越绝望之际,他的意识之中,一块淡黄色的石头悄然漂浮着,若非他仔细观察,找遍了整个意识的所有角落,恐怕都现不了这块石头。

“这是……”张越望着这块石头,若有所思:“好像是……”

他想了起来。

这不就是桥墩下的那块石头吗?

若没有记错的话,应该就是这块石头将他的脑袋磕破的。

但,它怎么跑到自己意识里来了?

而且看样子,这块石头貌似还不简单。

只是如今,自己身边貌似有人,张越也不敢轻举妄动,万一出了什么篓子,生了意外,这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强行忍住心中想要探究一番那块石头的虚实的好奇心后,张越也感到有些疲惫了,于是沉沉睡去。

………………………………

第二章 变色龙

张越再次醒转的时候,是一阵喧哗声所吵醒的。

“张夫人,奉上官之令,某家特来晓瑜贵府:贵府今岁的刍稾之税该交啦!”一个刺耳的沙哑男声传入张越耳中:“若是逾期不缴,误了上面的大事,夫人恐怕吃罪不起呀!”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声音,张越内心就烦躁不堪,有种想要杀人的冲动。

“知道了……”一个略带疲惫的女声轻声说道:“还请秦公回去回禀有司:还请诸位明公宽限些时日,给些时间,让我家筹措刍稾……”

“是嫂嫂……”听到这个女声,张越内心无比愧疚。

这是张毅留给他的情感与记忆。

在张毅的记忆里,自亡兄病故之后,这个家就是靠着嫂嫂一个人撑起来的。

这两年,嫂嫂既当姐姐,又做母亲,辛辛苦苦的操持着家中内外的大小事务。

每日天还没亮,嫂嫂便一起在厨房忙碌了,到了半夜,她房中的油灯也未熄灭,那是她在连夜缝制衣服或者织丝。

原本张毅还幻想着,若能得到贵人赏识、抬举,富贵后一定要好好报答。

然而,长杨宫的变故,让他的这个愿望永远变成了愿望。

“这……夫人,此县尊之令,某家也是没有办法啊……”那个男人似乎有些无奈的说道。

“这……恐怕是第一波打压……”张越在心里暗叹一声。

“当然,也可能是此人听到了些什么风声,所以跑来……落井下石来了……”

都不需要想太多,张越心中就已经跟镜子一样明白了。

按照《田律》规定,土地税分为田税、刍赋、稿赋。

自卿以下,每年十月,按照土地数量进行征收。

其中,田税的标准是三十税一。

而刍稾的征缴,则按照土地面积计算。

一般来说,每顷土地(无论山陵还是水浇地),都要缴纳刍稾各一石。

但这只是给国家的。

就跟**十年代的中国农村一样,汉代基层政府的开销和用度,也是要摊入百姓的负担之中的。

类似于统筹款。

依照法律规定,顷出刍两石,稿三石。

律法上称为刍赋与稿赋。

在扣掉每年十月那次缴纳的刍稾后,每顷土地还得负担刍一石、稿两石。

所谓刍稾,指的其实是干草与秸秆。

这在封建时代,是骑兵作战的必须物资,类似于石油,属于国家的战略资源,是军队进行军事活动的必需品。

只是,在实际上来说,真正需要缴纳刍稾的,也就是每年十月那一次。

剩下的,百姓可以选择交钱或者用其他物资替代。

然而,真正可怕的不是这个,而是律法规定,地方县一级政府,可以选择在每年的任意时候征收这部分刍稾,作为自己的办公费用或者用来修葺衙门、城市、道路。

用屁股想都能知道,地方官肯定会与豪强勾结起来,利用这个规定来鱼肉百姓。

每年秋收之后,地方官肯定不会征收刍稾。从而逼迫农民不得不贱卖自己辛辛苦苦收割的刍稾,而等到冬季或者春耕之时,刍稾价格高企,要命的税吏就来了!

不止如此,地方官和豪强们,还有一套与之配合的组合拳。

为的就是尽最大可能的逼迫农民去借高利贷。

高利贷这种东西,只要沾上,基本上一个家庭就彻底毁了。

所以,有文人忧心忡忡的言道:农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攘草耙土,手足胼胝,已奉谷租,又出稿刍,乡部私求,不可胜数。【汉书。贡禹传】

然而……

这是关东的套路,至少也是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治下的地方才有这样的套路。

南陵的情况特殊。

几十年来,都没有听说过,有那个不开眼的敢在南陵县玩这种套路。

“你如此跳出来,就不怕捅了篓子,吃不了兜着走吗?”张越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为那个男人的愚蠢感到有些好笑。

后世只要有些历史功底的人都知道,西汉关中有一个叫三辅的机构。

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

大部分人的第一印象,也都是认为,整个关中,都应该是这三辅衙门的管辖范围。

但,有着张毅记忆的张越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自刘邦定都长安开始,关中,就一直有些地方,不归属于正常的官僚机构管辖。

无论是从前的内史,还是后来的左右内史、三辅大臣,都不曾有过对南陵县的具体管辖权力。

因为,南陵县是陵邑县。

属于太常直领,与高帝的长陵、惠帝的安陵、太宗的霸陵、先帝的阳陵、今上的茂陵,从设立开始,就不是文官们所可以插手的地方。

在这些地方,连法律以及制度、规矩,都与其他地方有所异同。

因为所有的陵邑县,存在的目的只有一个:供奉和保卫老刘家的列祖列宗的陵寝、神庙。

基本上,汉代的陵邑县,就类似后世的特别行政区。

在陵邑县辖区内,太常会时刻关注。

稍有风吹草动,太常就会立刻前往视察。

因为,这直接干系太常本人的乌纱帽甚至性命!

自有汉以来,因为陵邑出事而丢官罢职甚至自杀谢罪的太常卿,十个手指已经数不过来。

今上即位后,对于祖宗们的态度,更加恭谨、严肃。

太常卿们的压力,更是大增。

十余年前,就是在南陵县不远的地方,时任太常汾阳侯靳石,就因为忘记及时修葺当地道路桥梁,而遭弹劾罢免,连侯爵都丢了。

但靳石还是幸运的。

至少他保住了命!

而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自建元以来,死在太常卿任上的太常,已有数人之多。

甚至还有两个丞相,一个御史大夫,直接或者间接因为太常之事而死!

著名的飞将军李广的兄长李蔡,还有赫赫有名的酷吏张汤,都是受害者。

所以,在陵邑县内,官府的态度,一直就是一切以维稳为重。

任何可能激化矛盾的事情,绝对不会去做。

任何可能激怒民众的事情,更是打死都不会去做的。

原因很简单,万一惹怒了人,人家拼着一死,搞个大新闻。

那天子震怒,板子打下来,可不会管你出点是什么?

当今天子,生平最不怕的就是杀人了!

是故,几十年来,南陵县里的大小官吏,上下其手,甚或克扣盘剥的事情,虽然一直都有。

但,在这春夏之交,青黄不接的时候,跑上门打秋风,乃至威吓、要挟、逼迫的事情,却是没有人敢干的。

万一惹出乱子,如何是好?

所以,诸陵邑地区的百姓,日子普遍要比其他非陵邑县的百姓要好。

谈不上有多好,但至少盘剥和摊派要少许多。

只是……张越却还是有些担心。

此人的手段与套路,谈不上多好。

但……

“但愿嫂嫂能够识破……”张越在心中祈祷着。

他知道,自己的嫂嫂,没有念过书,自十四岁嫁到张家以来,连长水乡都没有出去过。

见过的最大世界,也不过是这长水乡的十里八亭。

别说什么汉家制度了,能搞清楚长水乡到底谁最大,都有些困难。

若被此人轻易试探出张家的底细,甚至敲诈得逞。

那么……

毫无疑问的,张家就会变成一块吸引着各种恶狼秃鹫的肥肉。

从此以后,各种刁难与打压,甚至是攻击,都会接踵而来。

这些人会将张家上下,吃的干干净净!

却听嫂嫂的声音说道:“这样啊……小妇人也不敢为难明公……”

听到此处,张越的心已经沉了下去了。

若嫂嫂被此人敲诈得逞,高价去买了刍稾。

只要消息传出去,那么,整个南陵县的胥吏豪绅都会激动起来。

一个柔弱无力,不懂保护和捍卫自己的利益的地主?

这就是一块摆上砧板的肥肉啊!

更何况,这个地主家里还有个年轻人,狂妄的开罪了当朝贵人和秉政的儒生。

肯定不会有人出来给这家人做主。

那还等什么?

分而食之吧!

“只是……”就在张越已经近乎绝望的时候,嫂嫂的声音却陡然拔高了一个音调:“还请明公容小妇人派人去知会一声长水校尉衙门……”

听到这里,张越的心情便陡然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终于能够放下心来了。

因为……

长水校尉,就是张家的保护伞。

当年,张毅之父,曾在长水校尉衙门做事,虽然只是一个文书,但……却与长水校尉之中的诸多官吏有着不错的交情。

张毅的父亲去世时,张毅还年少,但却依然记得,当时,时任长水校尉任安曾经派人来吊唁、慰问。

张毅的兄长亡故后,当时的长水校尉公孙遗,同样派了家臣来吊唁,还往税黄金两金(汉代白事吃酒包红包称为往税,史记之中有记载)。

此事,整个长水乡之中,人尽皆知。

正是有着连续两任长水校尉的面子,张家才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立足。张毅这个愣头青,也才能拜入骊山隐士黄恢门下——不然,黄老学派的人就算再落魄,也不会收一个寒门子弟入门。

虽然说,其实,张毅也不知道,自己父亲与长水校尉衙门的那些大人物,究竟有什么交情?这些人能不能靠得住?

但,至少,有了这块招牌做挡箭牌,一般的阿猫阿狗,也不敢逼迫太甚。

长水校尉,那可是两千石的大员。

更是当今天子的心头肉。

历次对外战争,长水校尉都是冲锋在前的精锐!

虽然那两位曾经派人来吊唁的长水校尉,如今都已经卸任,但是,他们可没有退休致仕,更没有靠边站。

任安现在已经高升为北军护军使。

至于公孙遗,坊间传闻,他将接替将要致仕的廷尉卿韩常,出任汉家廷尉,执掌司法大权!

虽然说,很可能,这两位巨头,当时其实只是做做样子,实际上甚至可能都不记得张父是哪一位。

只不过是听说曾经与自己当过同僚的某某家出了事,就顺手让下人过来意思意思。

然而,谁又敢保证,那两位就真的与张家没有半分交情?

你得知道,长水校尉的大营,就在长水河下游。

万一,张家真与长水校尉有着什么香火情,骑兵从长水大营出,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杀到南陵县县城。

而长水骑兵,基本都是乌恒义从,甚至有人的父辈,当年还曾经跟着大司马冠军侯霍去病打穿了整个匈奴,封狼居胥山。

这些人,不讲理的很!

惹毛了他们,才懒得管你是谁,打了再说!

果不其然,一听到‘长水校尉衙门’的名头,那个男子立刻就悻悻然的道:“不敢……不敢……”

然后,他仿佛没话找话一般的问道:“在下听说贵府小郎君日前偶感风寒,不知如今可已经好了?”

“劳明公挂记,我家叔叔,如今已经大好……”嫂嫂淡淡的答道:“兴许等到七月,或能去长水校尉大营,做个文书……”

“贵府郎君真是吉人自有天佑……”许是有些拿捏不住,那人笑着说道:“至于刍稾之事……县道催的也不是太急,乡里乡亲的,某家身为蔷夫,能帮的必定会帮,还请夫人放宽心,安心照顾小郎君……”

“变色龙……”张越听到这里,在心中摇了摇头。

在后世,这样的小人,在机关单位里随处可见,有便宜就打蛇随棍上,咬住便不松口。

他们就像毒蛇和豺狼。

是标准的机会主义者和食腐者。

如今,看似将之逼退了。

但实则,这只是一个开始,此人也不过是一个探头的卒子罢了。

一旦他们弄清楚了张家的虚实,或者得到了更多的底气,那么,成群的豺狼,就会蜂拥而上,将张越以及整个张家撕成碎片!

张越知道,自己必须抓紧时间,想出对策。

不然的话,自己恐怕刚刚穿越,就得gg了。

第三章 随身空间

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后,张越感觉自己有了些力气,经过稍稍努力后,他便睁开了眼睛。

屋顶没有天花板,有的只是几根硕大的梁木,窗户也不是玻璃的,而是木雕的,上面刷了一层红漆,看上去很顺眼,有种古朴的美感。

看样子,是真的穿越了。

在床榻的一侧,一个少女抱着头在那里打瞌睡。

一头乌黑的秀遮住了她的脸颊,让张越看不清楚,窗外的阳光落在在她纤细的身子上,仿佛使她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微微的呼吸声,柔柔细细,让张越内心生出无比的温暖的感觉。

看她的身材与体型,至多不过十五岁。

实际上,张越知道,她今年才十三岁多一些。

他第一次感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那个叫他‘小叔叔’的少女便是她。

尽管这少女叫他小叔叔,但实际上,她并不是张毅的侄女或者妹妹。

少女姓赵,名柔娘,是嫂嫂的亲妹妹。

在汉代,已婚妇女,一般都会管自己丈夫的兄弟叫叔叔。

嫂嫂是个苦命的女人,不过十四五岁便没了双亲,所幸因为自幼与张家订有婚约,这才能带着妹妹托庇于夫家。

谁想刚过门不久,便死了公公,两年前又失去了相濡以沫的丈夫。

这些年来,苦了她们姐妹。

这些日子以来,张毅缠绵病榻,全靠了眼前的这个小小少女日夜照顾。

张越无法想象,这个不过十三岁的少女,这些日子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张毅这个躯壳,缠绵病榻十余日,竟连一个褥疮也没有生!

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若是原主,可能会习以为常,以为是应有之理。

但曾经照顾患病亲人的张越知道,这其中的艰难。

怀着感激,张越勉力伸手,拿起一块毛毯给这个小小少女披上。只是极细微的动作,却将这少女惊醒。

“小叔叔……”少女似乎还在似梦似醒之间,眼神迷离,声音也有些迷离,但她只是一抬头,立刻便让张越眼前一亮。

许是抱着膝盖睡了很久,少女的秀如同瀑布一般散开,披在两肩。在明媚的阳光中宛如最软柔的绸缎闪闪光,她有着一双非常明亮漂亮的大眼睛,散开的丝有部分沾在坚挺小巧的鼻子和红润的小嘴上,平添了几分妩媚。

这简直不是三次元的少女!

仿佛是从画卷之中走出来的二次元萌妹!

更紧要的是,她的声音糯软糯软,听在耳中,萌在心间。

在后世,张越曾经去过无数cj,也见过很多喜欢cos二次元的少女。

但,他找遍自己的所有记忆,也找不到比眼前的少女更加符合二次元设定的。

从睡梦中醒来,赵柔娘迷糊的双眼刚好撞上张越满是赞叹与欣赏的眼神。

“小叔叔……”小丫头吃惊的捂住自己的小嘴,模样可爱的让张越更加怜惜。

赵柔娘却欢喜的很,自从昨日小叔叔退烧后,她便一直守在小叔叔身边,期盼着小叔叔能够快点康复。

因此,昨天晚上,她根本不敢合眼,撑到方才,终于撑不住了,这才偷看小恬一会,谁知道一睁眼就看到了小叔叔站在了自己眼前。

她高兴的就差跳到张越怀中了。

自从数年前跟着阿姊来到张家,小叔叔便是最疼爱和最爱护她的人。

小丫头的思想单纯的很,谁对她好,她便会加倍回报。

所以,‘张毅’病倒后,她便不分日夜尽心尽力的照顾,天可见怜!泰一开恩,小叔叔总算好了!

想到这里,小丫头就忍不住眼泪哗啦啦的流下来。

她扑倒张越怀中,抽抽噎噎的道:“小叔叔,你可吓死柔娘和阿姊了……”

“好多人都说,都是柔娘和阿姊不详,所以……”

泪水一下子就打湿了张越的肩膀。

“好了……好了……”抱着这个柔弱的小人儿,张越满是怜惜的安慰着:“小叔叔现在已经好了,往后都不会叫柔娘与嫂嫂担心了……”

“至于那些人的话,柔娘不要放在心里,他们啊是在胡说!”张越暂时也找不到更好的话来安慰她。

但他心里明白,这些日子,这个小丫头与嫂嫂究竟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不详、克夫克亲……难怪张毅记忆,嫂嫂很少有过露出笑容的时候。

这个世界,能杀人的不光是刀剑与子弹。

嘴巴和纸笔也可以,甚至更加犀利,杀人于无形!

“柔娘放心好了,小叔叔以后一定会保护好柔娘,让柔娘做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张毅拍着少女香滑似雪的肩膀说着,做出了承诺。

他可是穿越者!

倘若连身边的这个小小少女都不能照顾好,不能让她开心快乐。

那他就可以去死了!

名字都得被刻在耻辱柱上,上书:穿越者之耻,五个大字!

“还有阿姊……”少女在张越怀中抬起头,坚定的道:“小叔叔也要保护好阿姊,让阿姊也开心幸福!”

“嗯!”望着眼前少女梨花带泪的小脸,张越忍不住伸手去擦拭。

小丫头却仿佛被张越忽如其来的举动吓傻了,呆呆的一动不动,任由张越擦去她脸上的泪珠。

此刻,她的小脸仿佛染上了一层红晕,如同秋天的红苹果,粉嘟嘟的。

小手被小叔叔握着,赵柔娘只感觉全身无力,身体像烧了一样,烫的厉害。

久久,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块手帕,一边自己擦拭,一边挣脱张越的手,急急的道:“小叔叔,我还得去告诉阿姊……”

张越一不留神,被她挣脱开来,只好笑着道:“去吧……”

看着赵柔娘远去的可人背影,张越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坐到床榻上,回味着方才怀抱少女时的感觉,手心仿佛还残留着对方温热的香气,眼前仿佛还闪动着对方羞涩的大眼睛。

在这西元前的陌生时代,身边能有这么一个漂亮美丽的少女相伴,倒也算是一件幸事!

但……

张越更加清楚,他若想保护对方,恐怕就得付出更多的努力了。

这个时代,可不似后世,官僚们的吃相可是难看的紧!

就算原主没有惹麻烦,家中有一个如此娇俏可人的少女,再过两年,必定会召来各种觊觎!

所以……

“我得万分努力和百倍小心……”张越对自己说道,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在自己的意识之中寻找那块石头。

没多久,张越就找到了它。

他悄悄的尝试接近,没费什么力气就靠近了那块石头。

对于这块石头,张越充满了好奇和未解。

他曾经读过的书和浏览过的信息,从未有记载过,人的意识之中可以存在实物的。

石头就漂浮在那里,一动不动,平平无奇。

张越试着伸手去触碰,刚刚接触到石头,张越就感觉从石中传来一股吸力,刷的一声,他仿佛掉入了一个窟窿之中,转瞬之后,世界已然大不同。

张越现,自己身处于一个神奇的空间之中。

空间并不大,可能方圆不足一里。

但却有山有水,甚至还有着和煦的微风悄悄吹拂。

只是,放眼望去,这个空间毫无生机,便连山上也是光秃秃的没有半分绿色。

“这里是……”张越在心里揣测:“那块石头的附属空间?”

“类似我曾经看过的网络小说之中的随身流的随身空间?”张越心里猜测着:“还是有着其他功能?”

可惜此地没有说明书,更不曾有什么石碑、文字乃至于系统引导。

他站在这个神奇的空间中打量许久,也没有找到如何运用和使用这个空间的办法或者说信息。

但有一点很清楚,这个空间有着土壤,有着溪流,有着一座不高的小山丘,山丘的背面被遮蔽在视线之外。

或许可以过去看看是否能找到什么线索。

但如今,有一个问题很关键。

“我该如何出去?”刚一想这个问题,张越就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转瞬便回到了自己的意识之中,眼前那块石头依旧漂浮在原地,只是仿佛石头上多了一个小孔,透过小孔,张越甚至可以看到内部的那个神奇的空间。

睁开眼睛,张越现自己依然坐在床榻上,周围的一切都不曾改变。

“真是神奇啊!”张越啧啧称奇,有些心痒难耐:“就是不知道那个空间是否与我所知的随身流的空间相同?”

“如是真的,那就达了!”

想到这里,张越便从床榻上拿起一个枕头,闭上眼睛,找到那块石头,触碰了一下。下一秒,他的人出现在了空间之中。

空间内一切如旧,所不同的是,他的手上果然有一个枕头!

“太棒了!”张越激动的握拳大喊。

这至少证明了一点——他可以带东西进来!

这至关重要!

压抑住内心的狂喜,张越弯下腰在自己脚下捡起一块小小的硬土,然后在心里说道:“出去!”

下一秒,他坐在床榻上,手上的枕头已经消失不见,一块黑色的硬土,捏在了他的手中。

“果然可以!”张越深深的吸了口气。

接下来,就要看看是不是可以在哪个空间栽种作物了?

若他想的一切顺利,那么,自己便已经手握一个金大腿了!

若真是如此,那么……

无论是谁,都得给他跪下来唱征服了!

道理很简单,若空间真的有加作物生长,乃至催化作物、生物进化的功能。

那他就有可能在这个时代,搞出产量两倍、三倍甚至四倍的农作物。

若真是如此,只要形成规模,便是皇帝,估计也要哄着自己了!

“叔叔可好了些?”这个时候,一个柔和的女声在门外问道。

张越抬头一看,却现小丫头赵柔娘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来到了门口。

这妇人虽然只着素衣,但朴素的直裾罗衣却根本遮掩不住她丰腴多姿的妖娆身姿,见了醒来的张越,清减消瘦的俏脸终于露出笑容,一时间碧光流转,灿若星斗,宛若九天仙女下凡,通身若有淡淡光。。

“但使曹植在此,恐怕立刻就要诗兴大……”张越在心里感慨着,可惜他不是曹植,断然写不出什么诗文。

“见过嫂嫂……”收敛心神后,张越连忙起身见礼,如记忆之中过去张毅的口吻拜道:“这些日子,毅让嫂嫂担忧了,此毅之罪也!”

这也是初来乍到,张越也不敢表现的与过去有所异同。

“叔叔能安好,我便放心了……”嫂嫂却是丝毫也不曾察觉到自家叔叔有任何异常,她对天稽,道:“列祖列宗保佑,泰一怜悯……”

“叔叔可饿了吧?”嫂嫂似乎有些高兴的难以自抑的道:“妾身去给叔叔做点粟米粥。”

第四章 神奇的空间(1)

西元前的夜晚,明月高悬,星汉灿烂。

山陵田野之中,无数的萤火虫闪耀。

坐在窗前,捧着一卷竹简,张越到现在都还有一种不真实感。

两千一百年的时光,就这么跨越了?

但眼前的一切,都让他确信,自己确实到了这西元前的时代。

譬如,他手中捧着的这卷竹简。

它是《黄帝四经》之中的法经,乃是秦汉黄老学派的根源性经典,与儒家的《论语》,百家共尊的《易经》以及老庄学派的根源性典籍《庄子》是一个等级的经书。

它是黄老学派之所以是黄老学派,而非后世的道教的缘故所在。

可惜,自汉以后《黄帝四经》全部失传。

直到新中国成立,方才从长沙马王堆的墓室之中重新寻回这些失落的经典。

即使如此,这部伟大的经典,也因为时光侵蚀而缺失了许多部分。

但在现在,这部经书,完完整整的被张越握在手中。

竹简之上,一个个小纂,闪烁着黄老学派的思想与智慧。

可以看得出来,原主张毅非常宝爱这卷《法经》,竹简之上,刻着许多他的理解与注释。

然而,斯人已逝。

看着手中的竹简,张越叹了口气。

全盘接受了原主记忆与知识的他,当然可以毫无障碍的阅读并理解这竹简上的文字及其背后的意思。

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是心怀敬畏。

“黄老学派……”放下手里的竹简,张越沉叹一声:“这简直摧毁了我旧有的一切印象与三观……”

在曾经的他的理解之中,所谓黄老学派,与那个已经化身为道教的道家应该是一脉相承的。

所谓黄老无为嘛,不就是啥事都不做,翘起二郎腿等着老百姓自己适应?

但现在,他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更明白了,为何司马迁在史记之中要那么描述这个学派。

“道家无为,又曰无所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喃喃念着曾经看书时的记忆,张越心道:“果然不愧是曾经压倒儒法,秉政天下的思想!”

在张越看来,即使用两千年后的眼光来判断,手中的这卷竹简上的思想,也依然足够深刻。

黄老学派,绝不仅仅只限于只能用于休养生息、恢复国力、韬光养晦。

它完全可以适用大多数的时局。

虽然暂时张越也只有这部《法经》等少数经典在手,记忆里的知识,也只限于这《黄帝四经》的内容。

但,在张越看来,仅仅是《黄帝四经》的思想,就已经比儒家那套裹尸布一样陈腐的体系要好一百倍。

只是……

如今……

黄老可还有用武之地?

知道历史脉络的张越忽然就垂头丧气起来。

自汉武罢黩百家独尊儒术,儒家就进入了唯我独尊的两千年时光。

甚至到了后世,还依然有着借尸还魂,要重回人间的趋势。

哪怕是如今,想要挑战儒家的地位,也是几乎不可能的!

从朝堂之上,到江湖之远,自十步之内,到万里之外,乃至于大漠西域,儒家的力量,都已经遍及方方面面,几乎再不能被掀翻。

错非如此,法家怎么可能甘心去玩儒皮法骨的把戏?

黄老学派的名宿巨头们又怎么可能心灰意冷,躲入山林之中,甚至还有很多人从此沉迷于方仙道、老庄之说这些过去属于旁门左道的玩意!

张越很清楚,即使他是穿越者,恐怕也无法改变这个历史大势。

然而……

他却不得不博!

因为……

过河的卒子,还想回头?问过那些大佬了没有?

原主一趟长杨宫之行,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已然深深触怒了许多儒生。

是对儒家的公然挑衅与宣战!

在玄幻小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嘲讽力已经很强了。

但在如今,嘲讽力度更强!

因为,这句话有典可查,指的就是秦魏两国当年围绕河西地区生的延绵百年的征战。

那场战争,不仅仅是一地之战,还是天下霸权的争夺战。只要不是文盲,都能知道张毅那句话所指的意思和其中蕴含的挑衅之意。

儒家的大佬们,或许可能懒得理会自己这样的小卒子,蝼蚁一般的人物。

但下面想出头,想刷声望,想踩着自己的尸骨上位的青年才俊,恐怕已经都在摩拳擦掌,就等着借自己上位了。

还有什么比压服乃至于屈服一个敌人,更显本事的?

诚然,张越可以在这些青年才俊上门之时,束手就擒,低头认错,甚至负荆请罪。

青年才俊们只要刷到名声了,估计也就懒得理会自己了。

但是……

若是如此,黄老学派的人怎么看?

一个无耻小人,败坏门风,怕是少不得要被清理门户了。

黄老虽衰,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弄死一个类似他这样的小不点,简直不要太轻松。

况且,还有那位公孙氏的贵公子在旁边虎视眈眈。

当朝宰相公孙贺和他的家人,从来都非是大度之人。

所以,张越已经明白。

他已经处在悬崖之上,无路可退。

退则粉身碎骨,唯有一往无前,舍身前行,方有一线生机。

想到此处,张越就摇了摇头。

别的穿越者,一穿越不是身居高位,便是贵族、皇子。

至不济,也是有着一个不错的保护伞,或者遇到什么大人物赏识。

他呢?

非但穿越之后,立刻就要面临着这方方面面的压力,容不得半分行差踏差。

更要命的是,他根本找不到地方借力。

师长?

那位骊山隐士,或许有些关系,有些人脉,但绝对不会用在他身上。

至少不会是用在现在的他身上。

亲朋?

或许张家的先人,曾与长水校尉之中的一些官僚有些交情。

但,交情归交情,能够庇护张家这么多年,这份交情恐怕也早已经淡薄了。

想要他们出手相助?恐怕没有什么可能。

至于张家本身,不过一个小地主而已。

家里的那几顷地,价值不过十来万,可能也就是长安城里的某个贵公子一次斗鸡的开销。

他唯一的依凭与依靠,只有那个神秘的石头。

一念及此,张越就闭上了眼睛,在意识之中找到那块石头,然后驾轻就熟的靠近。

自醒来开始,直到如今,今天他已经进出这空间不下十次。

做了许多的测试与实验。

譬如,他从家中的米缸里,取了一把粟米和十来粒豆子,进入这空间,并将它们种到了空间的土地之中。

他还曾喝过这空间之中那条小溪的水。

口感很棒!甘甜清冽,入口清凉,入腹则化,更夸张的是,喝完以后,他现自己的思维都清明了许多。

于是,他尝试用一个葫芦带了一葫芦空间水出来。

结果自然是可以带出来的,不过,这些水到了外界,不出一刻钟,立刻就变得与一般的河水无所分别。

如今,他再次进入这里,是想探索一下这个空间。

原先,一直是白天,他搞不清楚,自己进入这个空间的究竟是肉身还是灵魂。

为防万一,他不敢进入停留太久,以免被人现,出现意外。

所以,这探索空间的事情,只能留到现在,夜深人静之时。

站在空间的土地上,张越看着眼前的一切,微微踌躇片刻,便抬步向前,走到他白天种下粟米和豆子的地方,蹲下身子,观察了一遍,结果有些让他失望。

土壤之中,没有半分绿色。

那些埋在地里的种子,根本没有芽的迹象。

“若是随身流的空间,这些种子应该已经芽,甚至成长了起来才对……”张越疑惑着,不解着。

他猜测,一定是那里出了问题。

冥冥中,他的直觉告诉他,一定是他没有掌握某个关键要素,才造成如今的局面。

但,究竟是那里出了问题呢?

第五章 神奇的空间(2)

“先探索一下此地吧……”张越在心里想着,于是起身朝着那座小山走去。

空间不大,可能也就一里宽。

张越没费什么功夫,就走到了那座矗立在空间中央的小山脚下。

小山丘不高,可能也就十来米。

山丘上怪石林立,陡峭非常,张越试了好几次,也不能爬上去。

想了想,张越便放弃攀爬的决定,选择绕过这座小山丘。

山丘不算大,只走了数十步,张越便绕到了山丘的另一侧。

这边的风景,与山丘另一面,几乎一模一样。

唯一的不同,便是在这一侧山丘的山脚下,生长着几株不知名的植物。

它们大约有一尺高,看上去病怏怏的,叶子都耷拉着,无精打采。

它们的花朵很奇怪,看上去有些类似喇叭花,但花蕾周遭都长满了尖刺。

张越看着这几株植物,感觉很奇妙。

在这个神秘的空间之中,居然生存着这种不知名的未知植物。

它们是什么种类的植物?又是谁将它们栽种在这里的?为何只有在这一侧的山脚下才有它们?

一个个疑问浮上心头,但没有人能回答张越的问题。

空间之中,除了张越与这几株植物外,再无其他生物。

他小心翼翼的靠近这些植物,然后在距离其中一株大约三步远的地方,蹲下身子,观察着它。

这株植物的茎秆上蔓延着一种若隐若现的纹路,纹路之上,有着青色的光泽闪现。

它耷拉的叶子,似乎严重营养不良,低垂的花骨朵上,已经有些枯萎。

“可能是太久没有得到照料的缘故吧?”张越在心里猜测着。

但究竟是多久没有人或者生物来到这个空间?

一年?十年?百年?千年?

乃或是万年?

张越不知道,甚至可能从来没有人来到过这里也不一定。

这么一想,这几株植物就恐怖的可怕了!

它们在此可能存在了无数岁月!

但它们依然活着!

倘若张毅没有记错的话,人类所知的寿命最长的植物,也不过是五千年的银杏树。

当然,也不能否定,这个空间出现的时间很短暂。

但无论如何,张越知道,这几株植物,恐怕与这个空间有着密切的关系。

甚至说不定,它们就是这个空间的关键!

这么想着,张越就试着靠近了那珠植物。

当他缓步挪到那株植物不过半步距离的时候,可能是不小心,也可能是没注意,总之张越脚下一滑,就向前跌倒,原本拿在手里的一卷竹简顺势就脱离了控制,掉到了那株植物的根茎下。

让张越震撼的一幕随之出现。

只见那株原本耷拉着叶子,无精打采,仿佛随时可能死掉的植物,瞬间就活了过来。

它茎秆之上的青色纹路,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仿佛霓虹灯一般,漂亮极了。

而它那原本耷拉着的枯黄花朵,更是一下子就对准了那卷竹简。

接着,张越听到了一声刺啦的声音。

就像虹吸一般,这株神秘的植物的花朵,将某种东西,从竹简之中吸了出来,然后全部吞进自己的花朵芯之中。

仿佛打了饱嗝,这植物的叶子一片片开始变得翠绿,然后,它的花朵开始盛放。

刹那间,芳香扑鼻,张越的鼻孔之中,甚至心肺之中,都溢满了奇香,香气清新怡人,闻之令人振奋,如服仙丹。

张越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一下子就清明了起来,曾经早已经忘记的记忆和往事,一下子便得如同昨日一般清晰。

他甚至记起了自己早已经忘记了的初恋的名字与模样。

想起了幼儿园时的小伙伴。

想起了第一次走出校园,与同学拖着行李箱时的情况。

不止如此,张毅的记忆,也同样清晰起来。

他脑海之中,浮现了当初在河间的日日夜夜,记起了‘大兄’的音容笑貌。

泪水不知不觉,就溢满眼眶。

然而,这种清明的感觉来的快,也去的快。

不过数秒,奇香就已经消散无形。

花朵的盛放结束了,剥落的花朵飘落下来,一颗果实掉在了地上,出清脆的声音。

同时,这株植物的叶子片片凋零,落到了地上,瞬间变融入了大地,消失无踪。

而它的大小,也瞬间缩小了好几倍,变成一株似乎刚刚才开始生长的幼苗。

张越却还沉浸在方才的感知之中,良久,他才回过神来。

虽然,奇香消失,那种清明和清晰无比的记忆回溯瞬间就消失无踪。

但回忆起来的记忆,却清清楚楚的刻在了脑海中。

这让张越欣喜若狂。

换句话说……

“我可以选择在这奇香出现之时,去回忆那些曾经看过的书与文章……”张越在心里喃喃的道。

旁的不说,他曾经完整的看过整部《汉书》与《史记》。

只要回忆起这两部书的内容,对于他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的生活,都是等于开挂!

更何况,他还曾经在网络上浏览过无数信息与书籍。

若能全部回忆起来,那……

简直就是无敌啊!

便是如今,有着这奇香之助,于他的处境改善也是大有裨益的。

至少,若他能完整的回忆起过去两三年,所学所听所闻的知识,那么,等儒家的‘青年才俊’们打上门来的时候,就有底气,与之周旋了。

“这植物开花之时,就已有如此奇异之力,那么它的果实,又将有什么特殊之力呢?”张越在心里想着,于是,走上前去,捡起那个掉在地上的果实。

拿起果实的瞬间,张越就惊讶的呀了一声。

“这……”他看着那颗拿捏在手心的果实。

它已经不再是果实了。

甚至,根本不是植物了!

它大约只有指甲片那么大,入眼是亮白色,通体晶莹,似有流光。

触手有温良之感,拿在手上很舒服很舒服。

张越试着将之放到嘴里咬了一口:“好硬!”他连忙吐出来,惊呼着。

只是轻轻一咬,却几乎崩掉了自己的牙齿!

它已经不是果实了,而是玉石!

看着这个奇怪的‘果实’,张越挠了挠头。

然后,他看向自己栽种了粟米和豆子所在土地。

忽然,他抬脚朝那边走去,鬼使神差的,仿佛有人告诉他,应该将这颗果实,埋到栽种了种子的土壤之下。

张越疑惑了片刻,但还是照做了。

然后……

他看到了奇迹!

在他将那果实埋入种了粟米的土壤之下后,只是须臾之间,原本干硬的土壤就变得松软起来,不远处的小溪之中,更是仿佛有着伟力出现,一串水珠,自动飘来,落到了张越脚下的土壤中。然后,一抹绿色从土壤之中破土而出,接着,十几片嫩芽出现在眼前。

他眼前上演了一出类似后世纪录片中常见的快进镜头,土壤之中的嫩芽,飞的成长起来。

一片片绿叶舒展,一次次抽芽吐芯。

仿佛有伟力,将它们的生长度加了无数倍。

数秒之后,他面前的粟苗和豆苗,已经长到了两寸多高。

一片片叶子,迎风招展,一株株粟苗挺拔而立。

尽管张越几乎没有下过田,更没有实际的农业经验。

但他依然知道,眼前的粟苗和豆苗,比起外界,已经栽种了两三月的粟苗和豆苗都要健康、强壮。

“这……”

张越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这个空间的最后一块拼图。

空间要催化作物,就需要那几株神奇植物的果实作为肥料或者说能源。

不然,空间的植物生长,恐怕就只能与外界一般。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很显然,那几株古怪的植物,要生长、开花、结果,需要的不是一般意义的肥料。

而是某种他现在还不清楚的能量。

想到这里,张越就知道,他必须马上找出那几株植物需要的能量到底是什么?

如此,才能有效的利用这个空间。

第六章 瑾瑜木

这样想着,张越便跑回了小山丘下,找到了那株已然重新变回了幼苗的奇特植物。

离开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它却悄然又长大了许多,还抽出了新枝。

让张越啧啧称奇。

“看样子,这种植物,有着自己的周期……”他在心里想着。

从这株刚刚结果的植物的反应来看,恐怕这种植物的生长自有规律。

比较形象的来说,就是他曾经玩过的手游的免费抽卡netbsp; 它每结果一次,可能都需要一定时间来恢复,才可以再次吸取营养结果。

若果真如此……

“既然有免费cd,那便一定有付费购买喽!”张越在心里想道。

不过,这个空间里没有系统,也没有什么指引说明书。

恐怕,如何付费,用什么东西来付费,还需要探索。

就连,这种植物所需要的肥料,究竟是什么?张越现在也是一无所知。

他唯一的线索,便是那卷掉在了地上的竹简。

望着那卷已经掉落在地上的竹简,张越想了想,便走上前去,捡了起来,掂量了一下,感觉好像与之前拿在手里的感觉一样。

如此看来,这种植物所需要的肥料,必然不是竹简本身的物质。

而是其他更加虚无缥缈的某些东西?

想到此处,张越便将竹简打开。

其上的文字,依然清晰可见。

只是……

好像少了点什么?

张越看着竹简上的文字,沉思着,虽然竹简上的字,依然是小纂,所有文字全都清晰可见。

但是,张越却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

看着感觉有些别扭,好像这些文字都失去了某种精气神,有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合上竹简,张越想了想,思索了一番,然后便在心里说了声:“出去!”

转瞬之间,时空切换。

他再次睁开眼,窗台前的油灯,依然熊熊燃烧。窗外的月光依旧皎洁,田野山林,蛙声依旧。

他也依旧跪坐在案几前,手里的那卷经书,也依然拿在手里。

放下这卷竹简,张越想了想,便起身走到墙壁前,取下挂在墙壁上的一柄长剑。

这把剑是原主的老师赠给原主的。

在这个时代,读书人佩剑,是标配。

抓起这柄剑,张越闭上眼睛,再次出现在空间中。

一刻钟后,他睁开了眼睛,摇了摇头,将这柄佩剑,挂回墙壁。

接着,他又在自己的卧室之中,取了衣服、藏书甚至是青铜器,全部拿去空间,一一测试。

结果表明,所有的东西,无论年代久远与否,贵贱程度还是精美程度,都不能让那些奇特的植物有任何反应。

当张越拿着一卷平日里被张毅珍藏着的藏书,再次从空间出来时,他笑了:“排除掉所有错误答案后,剩下的唯一答案就是……”

他将目光看向了那些摆在案几上的竹简,记忆里这些竹简,俱是张毅请人做的,然后他再背着这些竹简前往骊山老师处,一笔一笔的从老师的藏书室中抄录回来的。

更是他最喜欢,最宝爱,每日必读的竹简。

主要就是《黄帝四经》之中的《法经》《道原》等书。

想了想,张越从案几上拿起一卷《道原》。

这是记忆里张毅最新抄录的,还没有来得及研读、注释和理解。

“就看我的判断是否正确了……”张越轻声说着,然后再次来到了空间。

当他再次睁眼时,他放下了那卷《道原》。

这一次的测试依然失败,那些植物完全没有反应。

但他的嘴角,却露出了微笑。

这是已然看到了成功的笑容。

他迅抓起案几上的另一卷书,这是原主曾经日夜研读并且做了大量注释的一卷书。

他闭上眼睛,再次进入那个空间,持着这卷竹简,快步前行,走到一株植物之前,将那卷竹简放到一株植物的茎秆下。

然后,让他期待和欣喜的一幕出现了。

那株原本无精打采,奄奄一息的植物,立刻就精神起来。

它茎叶之中的青色纹路,闪烁出夺目的光泽,原本枯黄的花蕾瞬间对准了那卷竹简。

刺啦!刺啦!刺啦!

连续三声异响过后,它的叶子一下子翠绿起来,枯萎的花朵,一下子就变得鲜艳无比。

那迷人的香味,再次弥漫张越的口鼻。

这一次,张越早有准备。

他将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某一个时间段。

那是他记忆里记得的某一次讲座。

主讲人是国内鼎鼎大名的国学大家,讲的乃是公羊学派的前世今世。

原本那次讲座,他其实只是陪一个自己爱慕的妹子去的。

所以,听讲的时候,完全心不在焉,回去后就基本忘得差不多了。

但,在奇香弥漫肺腑的瞬间,他完全记起来了。

阳光,汽车,大厦。

满堂的年轻听众,台上侃侃而谈的白教授,还有与他坐在一排位置上的那个如花般娇艳的女郎。

教授所讲的每一个字,都变得清晰。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如今天下儒学,以公羊学最盛。

可以想见,接下来几天可能上门为难的儒生,也该是以公羊学学子为主。

想要败退他们,就要了解他们。

数秒之后,奇香消逝。

一颗大约感冒药大小的亮白色果实落入张越掌中。

他想了想,将这神奇的玉果收入身上。

他现在还不急着催生作物,他想要对此物有更多了解和认知。

毕竟,这将可能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的根本依托。

捏着玉果,张越退出了空间。

再次睁眼之时,他却有些愕然。

因为,玉果并不在手上,他手上唯有那卷《道原》。这尚是他第一次现,有东西不能从空间中带出来。

“看来……这玉果并不能带出来……”张越心里一叹,有些惋惜。

若那玉果能够带出来,即使不能如在空间之中一般有着奇效,恐怕也是个宝贝!

至少可以卖掉换个几百万钱!

不过,他也没有太过遗憾。

放下手中的竹简,张越忽然想到一个事情,他连忙急急忙忙的闭上眼睛,再次进入空间。

然后,他低头一看,地上躺着一枚玉果,正是他不曾带出去的那颗。

但这不是他急急忙忙再入空间的原因。

此来,他是想来验证一个猜想的。

他走到粟苗旁,蹲下身子,小心翼翼的从土壤中挖出一株粟苗,拿在手心,然后在心里说道:“出去!”

睁眼之时,张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那株粟苗,就捏在他手心。

他最害怕的就是,空间里的作物,也如那玉果一般,不能带出来。

如今看来,这却是虚惊一场。

将这株粟苗放到案几上,张越深深的出一口气。

今夜的多番实验验证,总的来说,成果喜人。

至少,他已经差不多知道了,那个神秘空间的功能以及如何使用空间的奇异,为自己服务。

“空间的山丘脚下,总共有七株植物……”张越在心里盘算着:“或许我该给它们取个名字……”

想了想,张越就笑道:“就叫它们‘瑾瑜木’吧!”

“山海经有曰:黄帝乃取峚山之玉荣,投之于钟山之阳。瑾瑜之玉为良,坚栗精密,浊泽而有光,五色作,以柔何刚……正好与这‘瑾瑜木’相似……”

确实很相似!

同样都是植物,同样都是结果为玉。

可能无数年前,曾有人见过类似的植物?

张越不知道。

但他已经差不多摸清了这种被他命名为‘瑾瑜木’的习性。

从今夜的验证来看,‘瑾瑜木’,是一种完全脱离了他所认知的生物习性的未知物种,它应该不是植物、动物等张越熟知的生物。

因为,它的生长和繁衍规律,完全脱离了任何地球物种的概念。

它不需要常规所认知的食物,甚至可能都不需要繁衍。

它的生长育,只需要一个东西。

张越望向那卷被他放在案几上的《道原》,轻轻吐出一句话:“文字之中,所承载的精气神……”

准确的说,应该是人们在研读知识之时,投注于文字之上的专注、期望、信仰、理想以及其他所有美好的情感。

承载于文字上的类似精气神越多,‘瑾瑜木’结出的玉果就越大,越光泽,开花时散的香气也越多,回溯记忆的持续时间也越长。

这从张越前后两次得到的两枚玉果的经过就能证实。

得到第一颗玉果,所用的竹简,是张毅最近半年才开始研读的《法经》,结出的玉果不过指甲片大小,香气的持续时间不过三秒。

而第二颗玉果所用的竹简,却是原主最近两三年,一直在研读和精修的《道原》,几乎每一个文字,原主都曾经掰碎了背诵,记录的笔记和心得,密密麻麻,写满了整卷竹简。

于是,结出的玉果几乎是《法经》所结玉果的两倍大,几乎有感冒药胶囊大小。

色泽也更圆润,最重要的是,开花时散的香气几乎持续了五秒,让张越可以完整的回溯那次讲座的全部记忆。

只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需要验证。

那就是,这些瑾瑜木,究竟是只以原主或者张越投注于文字之上的精气神为食,还是来者不忌。

或者说……它会不会忌口挑食?

若瑾瑜木只吃原主或者张越的东西,那就糟了!

张越上哪去搞这么多的书籍来备注和精研?

而且,这样的效率也太低了!

想想看,原主半年的辛苦,方得一个指甲片大小的玉果,两年心血不过一粒感冒药大小。

若是如此……

空间的奇效,恐怕要大打折扣。

想了想,张越觉得,这似乎不太可能。

因为,空间之中的‘瑾瑜木’应该还没有精到这种程度。

但却也不得不防。

因为,万一,‘瑾瑜木’真的挑食呢?

譬如说,它们只吃黄老学派的精气神?

“希望它们不挑食……”张越也只能在心里祈祷,因为,现在天下,黄老学者,已经凋零的差不多了。

整个关中,还在坚持的黄老子弟,不过一百。

全天下加起来,把老庄和方仙道的人也算上,恐怕不过两三千而已。

这是儒家独霸的后果。

别说黄老了,便是现在在玩儒皮法骨的法家,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法家大臣在中央占据的位置,越来越少。

张汤带头玩春秋决狱,以为可以鸠占鹊巢,结果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至于墨家?早不知道去哪里玩泥巴了!

这时,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只听到嫂嫂的声音,在门外道:“叔叔,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张越连忙答道:“诺!毅已经准备睡了……”

“这便好……”嫂嫂道:“叔叔刚刚好起来,还是得多休息……”

张越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道:“嫂嫂,明日毅准备去一趟骊山,拜见老师。还请嫂嫂为毅准备些干粮……”

骊山,是必去的!

因为不去骊山,找那个原主的老师求援。

张越知道,自己必定扛不住‘青年才俊’的连番挑战。

有‘瑾瑜木’的奇香之助,他可以回溯很多自己曾经看过的书与信息。

后世的互联网上,消息爆炸,几乎有着所有的公开资料和文章、论文。

是这个时代的人,无法想象,也无法比拟的。

张越虽然不可能全都看过,但,即使如此,他曾浏览和阅读过的知识与信息,也非是这个时代任何人可比的。

旁的不说,单单是他方才回溯的那一次讲座的记忆,就足以令他扼住公羊学派的儒生们的命门!

再多回溯一些相关信息,说不定可以让他们跪下来唱征服。

但,张越很清楚,儒生们的吃相,到底有多难看!

后世有句话说:不怕流氓会武功,就怕流氓有文化。

儒生们现在不止会武功,而且特别有文化!

这就太恐怖了!

第七章 我非蝼蚁!

骊山,在新丰县南,秦代是骊邑,在西周之时,名为‘骊戎国’。

著名的烽火戏诸侯的故事,据说就生在骊山。

从南陵前往骊山,还是有些远的。

若是徒步跋涉,起码需要走两天。

所以,吃过早饭,张越就背起行囊,辞别嫂嫂与赵柔娘,踏上了前往骊山的路途。

走出家门,张越就感受到了从周围左近的邻居,纷纷将视线聚焦到自己身上。

张家所在村子,名曰甲亭。

看名字就知道了,这是长水乡第一个设置的移民村。

甲亭的居民来源很复杂。

有像张家这样的豪强之后,也有官吏、贵族的支系,但更多的却是游侠!

老刘家的天子,生平最恨两个群体。

第一,游侠,第二赘婿。

游侠们,统统被认为是社会秩序的不安定因素,而予以严厉打击!

那些地方有名的游侠,倘若地方官觉得,自己ho1d不住了,就把锅甩给中央。

中央对付这些刺头,方法很简单——迁来关中。

迁到关中后,这些人立刻就会被监视起来。

胆敢再跳?

廷尉、执金吾和三辅大臣,都会笑的合不拢嘴。

当年,河内豪侠郭解在地方何等嚣张?

连朝廷命官都敢杀!

但是,被迁到茂陵,不过一年,就被拖到市场腰斩弃市了。

大将军卫青想给他说情,反而加了他的灭亡!

至于赘婿们……

比游侠还惨,游侠们哪怕被迁到陵邑,被监视起来,至少还有自由,只要听话顺从,乖乖给刘氏当狗,甚至还可以混成官宦。

但……

所有的赘婿,一旦被现,只有一个下场——修地球。

而甲亭的人口结构中,有大半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豪侠之后。

只不过呢,这些曾经叱咤地方,一呼百应的豪侠后代,现在都已经被汉室的专政铁拳,磨平了棱角。

没办法,刘氏对付游侠,特别有经验。

元朔年间,国家开朔方、九原,一口气丢过去数万刺头。

世界顿时清静了。

恐惧戍边的游侠之后们,一下子就老老实实。

到现在,整个甲亭的居民,基本都已经被转化为忠厚老实、勤恳顺从的顺民。

但也有例外。

这个世界,总有些人是不怕死的。

“张家二郎……”

张越没走多远,就听到有人在身后喊着。

他回过头,就看到了那人,张越笑着拱手道:“原来是李大郎……不知大郎有何贵干?”

那人大约三十来岁,生得极为粗壮,四肢孔武有力,乃是长水乡之中有名的游侠头子。

据说,他还有个大佬,极为有名。

在整个关中都属于顶级游侠,连公卿都要以礼相待。

但,这年头,所谓游侠,根本就没有任何武侠小说之中的侠义之风。

韩非子说: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

形容的再正确不过!

自有汉以来,关中大地曾经此起彼伏,出现了无数名震一时的豪侠。

他们中的佼佼者,甚至有官拜两千石,可以影响国政的。

然而,他们的存在,却是关中百姓的最大噩梦。

因为,几乎所有游侠,背后都站着一个或者几个大人物。

说白了,这些人,只是公卿和贵族的黑手套,专门干脏事的。

就像当年,朱家是跟着夏侯婴、陈平等大佬混的。

季心背后是袁盎。

就连卫青这样的老实人,都需要招揽郭解当打手。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

张越知道,此人恐怕来者不善。

“二郎,听说你去了一趟长杨宫?”李大郎笑嘻嘻的问道。

“嗯……”张越笑着回答:“大郎有何见教?”

“嘿嘿……”李大郎憨笑了两声,凑近张越,低声说道:“俺听闻二郎于长杨宫之外,怒斥权贵,不畏暴力,甚是佩服……”

“嗯?”张越看着他,瞳孔猛然放大。

怒斥权贵?不畏暴力?

呵呵……

“大郎究竟想说什么?”张越轻声问道:“莫要拿那些哄骗三岁孩子的话出来欺骗于我……”

“二郎多疑了……”李大郎嘿然道:“好叫二郎知道……旬日以来,有昏官走狗,意图构陷二郎,与钦犯朱安世有勾连……”

张越听到这里,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朱安世?

那可是当今天子的头号通缉罪犯。

此人外号阳陵大侠,曾横行于关中,有一呼百应之能,显赫之时,出入公卿之府,列为上宾。

可谓是继郭解后,关中大地上最有名的游侠头目。

但,在刘氏天子眼中,游侠越出名,就越该死!

除非这个游侠是自己的狗!如高帝之时的游侠头子朱家。

很显然,朱安世没有吸取自己的前辈的教训,显赫风光后,越张扬,行事肆无忌惮,终于惹恼了当今,被列入钦犯名单,命令三辅大臣以及丞相、太常、执金吾全力缉捕。

这朱安世也是神通广大,面临着汉室暴力机构的追捕,竟然一下子就人间蒸,消失于茫茫人海中。

很显然,此人就藏在某个奉命抓捕他的大臣家里。

这不奇怪。

当年,季布被高帝通缉,于是藏到了朱家家里。

托朱家的关系,与时任太仆夏侯婴到高帝面前说情。

后来,季布的弟弟季心,杀人犯罪,为太宗追捕,季心于是藏在了袁盎的马车夹层之内,逃亡关东。

至于郭解为今上所拿,就有大将军卫青出面说情。

历史很清楚的告诉张越,很可能这位当今的钦犯,就藏在某位当今的心腹大臣宅邸。

而朱安世的同党、同伙,却从此成为了地方官们巧取豪夺、敲诈勒索的王牌。

打着抓捕钦犯同党、同伙的名义,关中大地,数月以来冤案四起。

官僚们靠着钦犯朱安世,吃的满嘴流油,大腹便便。

居然有人曾经打过在自己身上栽一个‘钦犯同党’的罪名?

张越手心紧握,已然全是汗水。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这个西元前的世界的黑暗与混乱。

更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是何等的卑微与渺小!

别人要对付他,都不需要亲自出手,一二胥吏,既可让他家破人亡!

进入大牢,六木之下,他还能有什么作为?

喊冤?

笑话!

自杨可以来,天下冤枉之人,如过江之鲫,似大河之沙。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张越重新看向李大郎。

作为一个曾经在国企之中沉浮了数年的老油条,张越当然知道,此人绝不是随随便便,无缘无故的跑来告诉他这个消息的。

他更清楚,自己到现在,还没有被胥吏拿走,投入大牢,肯定是有缘故的。

但对方却再没有说话,只是拱拱手,对张越道:“二郎啊,今日俺还有些事,等过几日,俺再来找你……”

说完,便呼啸一声,几个小弟牵着一匹马过来,他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张越目送着他离开,然后,转身向前。

这人虽然看似什么都没说,但是,他递过来的话,却是实实在在的。

很显然,他说‘有昏官’要构陷他。

但为什么没有来?

原主卧病在床十几日,所谓的‘昏官’一直在旁边看戏?这是不可能的。

很显然,有来自高层的手,压住了一些人的作为。

那么是谁在帮他?

张越不知道,对方更不会傻到告诉他‘啊呀,张二郎你命真好,某某给你撑腰……’这样的话。

但是,一定有人出手了!

那么是谁?

朝中蛰伏的反儒势力?

还是……

公孙贺的政敌?

仰或者……

更直接的,来自于宫廷深处的某个大人物?

张越根本猜不到,但他知道,对方派此人过来,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过河的卒子,勇往直前吧。

胆敢后退一步,坏了他的兴致,那就去死!

那个人,帮自己,绝非好意。

考虑到如今波云诡异的政坛形势,张越很清楚,自己可能连对方的棋子都算不上。

很可能,仅仅只是原主在长杨宫外,公开怼了公孙氏或者儒生们,对方随手就保了一下自己。

纯粹只是想恶心对方,娱乐自己。

张越的生死,他根本不关心,他关心的只是张越能给他的敌人造成多少伤害。

想到这里,张越便哑然失笑。

继续向前,不过数十步,一辆马车从远方的驰道行来。

马车装饰的富丽堂皇,车门之上,都用着金箔包边,可以想见主人是何等的豪富。

赶车的车夫,一身劲装,满脸横肉,让人看着有些怵。

一个包裹从马车上丢下来,丢到张越的脚前,包裹砸在地上,破裂开来,满当当的五铢钱,撒的遍地都是。

“张二郎,这五千钱,是我家主人赏给你的!”从马车中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快点捡起来,谢我家主上之赏!”

张越看着那马车,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五铢钱,嘴角溢出一丝冷笑:“敢问尊驾主人是?”

“这你不需要管,总之,拿了这五千钱,你就去南陵县城东城门的袁宅,给我家公子谢罪,就说:区区南陵张子重,敬拜公子,公子学识,敬佩不已,足令吾汗颜,愿为公子门下牛马走……”那人用着命令的口气,非常霸道的说道。

“我若不从呢?”张越淡声问道。

“不从?”那人仿佛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哼哼哼的狂笑了好一会,似乎在他眼中,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敢在他的主人命令面前,还敢说不的人。

“五千钱不够是吧?”那人停顿了好一会,道:“那就五万钱!”

说着五个金灿灿的金饼被丢到了张越面前。

黄橙橙的黄金,耀花了他的双目。

汉代黄金,通常以金饼的形式存在,一个金饼标准重量两百五十克。

这五个金饼就是一千两百二十五克。

哪怕是在后世,张越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黄金摆在自己面前。

那人透过车帘,看着张越,笑着道:“怎么样,这下够了吧!”

这个世界,有钱能使磨推鬼!

国家连死罪都可以出钱赎命,甚至,当今天子还立个叫武功爵的东东,给钱就给爵位,钱货两起,童叟无欺!

至于人命?

长安九市之中,每天都有无数的亡命之徒,守在集市之中。

只要给钱,有的是人愿意卖命!

命在现在,不值钱!

张越低着头,看着地上的金饼和五铢钱,眼中平静。

“你们都以为我不过是蝼蚁罢了……无足轻重……”他低声说着。

就在方才,那个李大郎,带了不知道是谁的命令来找他,让他硬顶,不能退缩,话里话外都在威胁,胆敢服软认输,那就死!

现在,又有人派了个狗腿子来,拿着钱,肆意的羞辱他。

在这些人眼中,他,不过是一个蝼蚁。

随手就可以捏死。

但是……

张越抬起头,一字一句的告诉自己:“我非蝼蚁!”

“迟早有一日,今日之辱,百倍奉还!”

然后,他便一脚踢开了自己面前的五铢钱和金饼,大步向前。

“年轻人,不要不知足,不要贪得无厌……”马车中的那人的声音传来:“你最多只能值五千钱,能给你五金,已经是我家主上开恩、抬举!”

“哈哈哈哈……”张越听了,放声大笑:“我辈黄老之士,生平不食嗟来之食!”

“少年郎,莫要自误!”那人冷笑着道。

“哈哈哈……”张越抬步向前,大步走去,一边走,一边做歌唱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之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歌声远播,声闻数里。

马车之上,一个大腹便便的富态中年人,正坐车中。

“阁下……要不要……”赶车的车夫低声问道。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握住了自己腰间的短刀。

于他而言,杀人,算不得什么。

哪怕是光天化日之下,也是如此。

长安九市之中,有的是愿意为钱而帮自己顶罪的亡命之徒。

三五千钱,就足够让一个人去官府自。

中年人握住自己的绶带,摇摇头道:“不必了……”

把玩着传到耳中的歌声,他笑了起来:“大鹏一日同风起?也好,且看汝能飞得几丈高?”

他这一生,跟随自己的老主人见过无数人,也见过无数大风大浪。

“或许,这是一颗不错的棋子……”他在心里想着。

但……

能不能当棋子,得看这少年郎,能不能过的了现在的关隘。

“反正……无所谓……”中年人笑了起来。

他眼中,世人于金钱之前,皆蝼蚁!

而他的老主人,钱多的已经霉了。

…………………………

远方,长水河对岸。

一辆马车停在渡口,在等待渡船接驳。

一个老者,端坐于马车之中。

远方的歌声传入耳中,老者睁开了眼睛:“宣父尤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咀嚼着歌词,他笑了起来。

这歌词,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年轻之时。

那些放浪不羁的岁月,那些不被外人理解的志向。

“来啊,去寻那做歌少年,与吾一见……”老者吩咐下去。

“诺!”左右随从立刻恭领命令。

第八章 神秘老人(1)

一直向前,足足走了百余步,张越紧绷的心,方才松懈下来,一直握在腰间的手,才敢放下来。

仔细一看,手心已经满是汗水。

刚刚他已经做好了拔剑的准备。

他回过头去,看到那辆马车缓缓启动,向着驰道的另一侧而过。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张越冷笑了一声:“真是看得起我呢!”

“五万钱呢!”

此时米价,石米不过百钱。

这还是因为,连年战争,海内虚耗,物价沸腾之故。

若搁先帝的时候,关中石米不过六十钱。

五万钱,足足可买五百石粟米,够一百个青壮吃上半年!

这么说,可能还不够形象。

举个例子吧,天汉二年,李陵兵败浚稽山,太史公司马迁因为帮李陵说话,而被判死罪。

这个时候,摆在太史公面前的只有三条路可走。

第一,坦然受死。

第二,交钱赎罪。

第三,自请腐刑代死。

太史公最终选择了第三条道路。

接受了残酷的腐刑,在蚕室之中痛苦哀嚎一百天,然后拖着残疾之躯,忍受着世人的冷眼与嘲讽,以及来自内心深处的折磨和压抑。

那么为什么他不选择第二条道路呢?

答案是就算把整个司马家的全部家当卖掉,他也凑不出那笔赎死的钱。

那么,这笔赎死钱的数量是多少呢?

五十万钱!

换句话说,就在刚刚,张越放弃了十分之一个太史公的生命。

一位汉太史令的命,也不过价值五十万。但就在刚刚,却有人随意的像丢垃圾一样的丢了价值五万钱的黄金在张越面前。

这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个时代,富者阡陌连野,贫者无立锥之地。绝非只是史书上的文字,而是切切实实的真实!

抬头向前,阡陌之中的农夫,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带着全家,在田间耕作。

一岁辛苦耕耘,还填不饱家人的肚子,甚至可能还要欠一屁股债!

哪怕即使是张越这样的地主人家,家里有着三五顷土地,有着几户佃户。

然而……

在原主的记忆里,生活也殊为不易。嫂嫂与柔娘,已经很久没有吃肉了……

这个世道,已经崩坏了!

脑海中,原主的见闻,不断翻涌着。

自元光以来,国家对外用兵频繁。

百姓负担,不断加重。

元狩四年,始征口赋,三岁以上孩童,岁纳二十钱,又加马口钱,人岁三钱。

元封以来,天子屡幸天下,出巡数千里,东至泰山,西至碣石,北至长城。天子巡视卤薄,动辄数千、数万人。

自建元以来,宫室不断扩大,至今为止,皇室园林和宫苑扩大了三倍不止。

长安城内外,明光宫、建章宫、桂宫,金碧辉煌,富丽堂皇。

当今天子甚至为了供养一个术士,便在蓝田谷建立了鼎湖寿宫。

所有的这一切开销,最终都摊派到了百姓身上。

老百姓能怎么办呢?

老百姓也很绝望啊!

而朝堂之上,秉政的儒生们,在做什么?

看着!

对!

你没有看错,他们就是在看着!

冷眼旁观着。

面对天下民生的困局,他们一不敢去皇帝面前进谏,二不愿自己去采取行动,解决问题,三不想改革,以免伤害自己的家族利益。

哦,他们还是做了些事情的。

譬如说,把锅甩给对外战争。

嗯,现在天下百姓困苦,都是因为战争啊。

所以,要面包不要战争。

但他们忘记了,直到现在,依然还有着数十万大汉军人,在朔方,在九原,在轮台城,在西域与匈奴人对峙。

没有这些英勇无畏的英雄守护,他们能在家里这样高谈阔论吗?

况且,现在停战,匈奴人就要笑死了。

他们立刻就可以从汉军的束缚和限制之中走出来。

然后,收复失地,养精蓄锐,二十年后,匈奴骑兵的铁蹄就又要出现在长城了。

所以呢,儒生自己也知道,仿佛全部甩锅给战争,是有些问题。

于是,他们抓了另外一个靶子,疯狂输出。

桑弘羊和他的盐铁系统。

于是,天下太平了。

儒生们得意洋洋——时弊已经被我们找到了,只要停止战争,烹了桑弘羊。

世界大同一定到来,三代之治可期哇!

陛下您要信我哇!

“上天让我来到这个时代……又给了这么一个金手指和身份……”张越握着剑柄,在心里想着:“是想让我来终结这个混乱可笑的时代吗?”

儒家的统治,现在已经被证明是失败的了。

与太宗、先帝时期相比。

儒家大臣既没有什么能力可言,更没有什么风骨可说。

皇帝一敲打,就磕头如捣蒜。

这算什么大臣?

真正的大臣是张释之,是周亚夫,是张苍,是周勃,是陈平,是曹参,是萧何,至不济也得是汲黯!

而不是面对百万流民聚集在函谷关外,却坐在丞相大位上战战兢兢,一言不的石庆。

更不是,当得知自己要做丞相了,吓得两股战战,赶紧跑去未央宫,在皇帝面前不断推辞的公孙贺。

真是应了韩非子的那句话:其学者,则称先王之道以籍仁义,盛容服而饰辩说,以疑当世之法,而2人主之心。其言谈者,为设诈称,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遗社稷之利。

只是……

“我如今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张越在心中幽幽一叹。

他必须要先渡过眼前的难关,才有未来可言。

不然,立刻就要灰灰。

这时,数骑南来,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策马来到张越身前,作揖拜道:“足下,我家老主人有请,还望足下前往一会……”

“尊驾是?”张越微微一愣神,今天的幺蛾子还真多!

那男子却是谦卑有礼,极为温和的道:“鄙人金赏……”

张越也连忙回礼:“南陵张毅见过兄长……”

“我家老主人,听到了足下的歌声,甚为喜欢,因此特派我等来邀足下前去一会……”金赏笑着道。

“哦,是送上门来给我刷声望的?”张越在心里想着,这样的好事,自不能错过!

你得知道,在这个时代,想出名,想爬上去,就得抓住每一个可以刷声望的机会!

而这些人,看上去都是精神奕奕,英武不凡,有着一股子肃然杀气的骑士。

能用这样的骑士为随从,说明来者非富即贵!

那还等什么?

张越立刻便笑着拜道:“长者请,岂敢辞?还请阁下带路!”

“会骑马吗?”金赏笑着对身后挥挥手,一个骑士立刻下马,将他的缰绳递给张越。

骑马啊……

当然是会的。

张越接过缰绳,一个翻身,便落到了马背上。

让那几个骑士看了,都是啧啧称奇。

“足下骑术不错啊……”金赏笑着赞许,这年头,骑术可是相当吃香的技术。

“还好……”张越笑着回答。

其实,原主的骑术嘛,只能算一般。

但奈何张越有空间啊!

经过记忆回溯,使得他几乎可以完全的掌握曾经学过的任何东西。

第九章 神秘老人 (2)

策马前行,不过一刻钟,张越便跟金赏来到了长水河岸边的一处渡口的凉亭前。

“我家主上,正在凉亭之内敬候君来……”金赏下马,笑着道。

“让长者久候,此毅之罪也……”张越连忙跟着下马。

跟随着金赏,走到那凉亭前,张越便立刻上前三步,长身拜道:“晚辈末学后进,南陵张越拜见长者!”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自凉亭内,走出一个大概六十余岁的老者。

他虽已白苍苍,满脸皱纹。

但身形刚健,龙行虎步,显然,曾经长于军旅之事,步伐之中都带着杀气。

而他的左右,则紧紧跟随着两个武士。

亦步亦趋,寸步不离。

“年轻人,志向高远啊!”老人走到张越面前,轻声说道:“老朽已经很久没有听闻过如此锐意的歌声了……”

“长者夸赞,晚辈愧不敢当!”张越连忙拜道。

现在,他已知道,这个老者,恐怕非富即贵。

是最好的刷声望的地方!

所以,他很小心,也很谨慎。

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错过这一次,可能下次就再也找不到这样地位的人来刷名声了。

而名声,是安身立命之本。

一个名扬关中的黄老士子,和一个默默无闻的黄老士子,两者明显就不是一个物种。

“不知后生,所学的是哪家经典?”老者问道:“诗?书?春秋?论语?”

这是四项现下最热门的专业了。

其热门程度,堪比后世的mba。

几乎,有所理想抱负的年轻人,都会去攻读这四项之中的一门。

“长者问,不敢隐,晚辈所学,非儒也……”张越恭身说道。然后,他就等待裁决。

在这个问题上,他是不可能说谎的,也不能说谎的。

“咦!”老者惊讶了一声,问道:“那么后生学的是?”

“晚辈授业骊山隐士黄公,追随老师,研习《黄帝四经》,以求济世安邦,报效君父……”张越正色的拜道。

“黄老之术啊……”老者闻言,顿了一下,想起了一个人。

然后他对张越问道:“如今天下,黄老之术,已然落伍,年轻人,你为何还要去学?”

何止是落伍啊!

自儒家秉政后,朝堂之上的黄老势力,便被一扫而空。

幸存者,居然是靠着方仙道的人保护而苟延残喘。

尤其是当年,鼎湖寿宫的主人在世之时,庇护了无数黄老学子和官吏。

然而,此时寿宫主人早已归西,黄老的颓势,几乎是无法避免。

十几年来,朝堂之上,再无黄老学派出生的大臣,便是例证!

“回长者,以晚辈之见,黄老之术,无论何时也不落伍!”张越长身拜道:“依晚辈之见,如用黄老之术治国,则匈奴可破,而天下早安矣……”

这是他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的说辞了。

显然,这是在放嘴炮!

但……

如今之世,不放嘴炮,不炒作,哪来的翻红机会?

更何况,自古以来,不嘴炮的人,休想迅上位。

当年,儒家怎么上位的?

嘴炮忽悠啊!

董仲舒的那一篇《举贤良对策》,几乎通篇都在谈好处,每一个文字都在鼓动君王的私欲和征服欲。

但落到实处嘛……

除了大一统之外,就只余下一个谶讳政治了。

谶讳政治是什么?可能很多人不清楚。

但推背图,大家应该很熟悉吧。

而推背图就是谶讳思想的极致,用一堆莫名其妙的语言,来预测后世之事。

一万个人有一万种解读之法。

说起来,也是让人讽刺。

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

而他的徒子徒孙,却是敬鬼神而侍之。

“嗯?”老人闻言,笑着摇摇头。

他这一辈子,见过太多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了。

英雄、枭雄、狗熊……

君子、小人、伪君子……

但是……

每次有人在他面前放嘴炮,他总是不由自主的陷进去了。

就像很多年前,第一个忽悠他的人。

他现在都还记得,当年对方是如何口灿莲花,画了一个大饼的。

但结果却是……

然而,此后数十年,他是记吃不记打。

基本上,他只记得那些曾经将大饼实现的人。

而且,一直在追寻下一个画大饼的人。

这一次也不例外,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心,笑着问道:“黄老之士,不是反对与匈奴开战的吗?”

“当年,当今天子,力派黄老大臣之非议,始得出王师啊……”

“长者缪矣……”张越拜道:“当是时,战争准备并未完全做好,贸然开战当然是不可取的,不然,王师也不会有马邑之失,战事更不会迁延至今!”

听到张越提起马邑这两个字,老人的手就不由自主的捏紧了。

“晚辈以为,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战争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解决,政治是目的,而战争是手段!”

“故《称经》曰:奇从奇,正从正,奇与正,恒不同廷。凡变之道,非益而损,非进而退……”

听着张越的话,老者的手渐渐松开。

他望向张越,这个年轻充满了锐意与自信,而且在他面前表现的侃侃而谈,完全没有任何年轻人的稚嫩和慌张的人。

他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同样如此年轻,如此爱画大饼的人。

但表面上,他却是不动声色的问道:“后生这是兵家之言吧?”

“长者,此黄老之术也!”张越正色的答道:“兵不刑天,兵不可动;不法地,兵不可措;不法人,兵不可成。”

他昂挺胸,说道:“吾辈黄老之士,不言战,非畏战也,若战,则必一击毙命,取敌咽喉要害!”

老者听着,忽然笑了起来:“后生,那你说说,如今匈奴的咽喉命脉何在?”

“西域!”张越冷静的吐出这个词:“自冠军侯取河西之地,匈奴已断左臂,若再取西域,则匈奴右臂将断!是故攻西域,则匈奴不得不救,匈奴不得不救便不得不战!此乃王师再现漠北决战之要啊!”

老人听着张越的话,霎时间愣住了。

他先是紧握拳头,然后看了看张越的衣着打扮,又慢慢松懈下来。

最终,他叹息一声,道:“后生如早生三十年,或可与冠军侯把酒同欢……”

第十章 神秘老人(3)

“不敢……”张越再大胆,再嘴炮,也不敢说自己可与大司马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相提并论。

甚至,他还是霍去病的脑残粉。

史上名将千千万,最让张越五体投地,甚至甘愿效死的人,除岳爷爷外,就是霍去病了。

不过,此事也给了张越一个启。

“我或许未来该回溯《战争论》的内容,将之翻译成此时之文字,使天下人皆读之……”

毫无疑问,《战争论》是后世西方最重要的军事著作,甚至可以说整个近现代军事史上最好的军事著作!

它直指问题核心,直接揭露了战争的本质。

若可以提前两千年,使之出现在中国,那么必定彻底改变世界!

老人却还沉浸在震惊之中。

断匈奴右臂,乃是国家的国策。

既是国策,自然是秘而不宣的。

至少,不到一定级别的人,根本接触不到这个计划。

然而,就在这长安城外的南陵县,他却从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嘴里听到了这个朝堂谋划了数年之久的战略计划。

错非这个年轻人穿着朴素,看样子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子弟。

他几乎都要以为,朝堂有人乱泄军国之事了!

“后生,老朽听你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战争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解决,政治是目的,而战争是手段……这话是你自己想的?”老人轻声问道,但语气之中,却带着些许的质疑。

这是他多年屡试不爽的手段,也是被坑的太多,自然磨炼出来的应对之法。

基本上,近年已经很少有人可以在他这里占到便宜了。

“不敢瞒长者,这些确实是晚辈个人的一些浅见……”张越自是不怵,这些话的作者的祖宗都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

“哦……那想必,你还有不少类似的想法喽……老朽生平最爱的便是听年轻人说事……”老人轻笑着道:“后生如是不嫌弃老朽,不妨说出来听听,如是说的好,老朽便举荐后生为南陵县今年的秀才……”

“秀才?!”张越听到这个词语,心脏都不争气的跳动了一下。

汉之秀才,可不是后世科举考试的最底层。

所谓秀才,出自《管子》:农之子常为农,朴野不慝,其秀才之能为士者,则足赖也。

翻译成通俗的话说,就是农民的儿子,有优秀的才能与非凡的能力,生而知之,任何事情都可以做的特别优秀人才!

在如今,秀才与孝廉、贤良、方正,共同组成了汉室察举制度的系统。

自有举秀才以来,但凡被举者,至少一个县令是跑不掉的!

而整个关中,一岁秀才、孝廉、贤良、方正的名额加起来,不过二十个。

至于南陵县,已经整整十年,没有出过秀才了。

上一个秀才,还成为了南陵的耻辱。

甚至是整个天下的耻辱!

若有一个秀才身份在身上,那么,无论是儒家,还是公孙氏,都不可能在轻易动他了。

只是……

一个非儒生的察举制度之下出来的士子?

上一个这样的人,恐怕还得追溯到二十年前,大将军卫青举荐咸宣。

张越虽然有些不太相信,眼前这个老人,能有这样的能力,可以顶着儒家和公孙氏给自己按一个秀才身份。

但,多结善缘,多交朋友是对的。

况且,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这样一个非富即贵的老人,能够愿意听他说话,听他阐述自己内心的志向,本身就已经弥足珍贵了。

如今可不是三四十年前,那个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贵族竞相笼络人心的时代。

现在,儒家独尊,买方市场早已经变成了卖方市场。

儒生们说你是小人,你就得是小人!

连个辩驳的余地也没有!

张越于是笑道:“区区小子,偶思之言,能得长者喜欢,自当言无不尽……”

“善!”老人眼中露出欣赏的眼色。

他就喜欢这样的年轻人。

旁的不说,这个南陵的黄老士子,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锐气、风采和言行,让他想起了,黄老学派鼎盛之时的那些人杰。

他可没有忘记,曾几何时,整个帝国的框架,都是黄老大臣设计的。

哪怕是如今,这个帝国,也依然留有着他们的政治遗产。

原本他还怀疑,这个年轻人,恐怕是从别的什么地方,听到或者说抄到这样的话,就拿在自己面前来献宝了。

但,看他反应和态度,完全不像。

且,他能坦然面对,并且愿意与自己深入讨论。

这就错不了了!

在其他方面,老人可能自叹不知,但论起军事理论……他自认为,整个天下,能与他比肩的也就那么三五人而已。

“年轻人,老朽听你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不知这其中,还有没有的别的说法?”

“有!”张越恭身道:“晚辈私以为,政治是目的,而战争是手段,政治不仅引战争,而且支配战争,故政治的性质决定了战争的延续!”

“就如如今,汉匈战争……有人以为,这场战争延绵日久,虚耗国力,导致民不聊生,国家困顿,但他们岂知,这场战争一开始,便无法结束……除非汉灭亡或者臣服匈奴,或者匈奴灭亡或者击败大汉,否则,不可能止歇!”

“因为这场战争,不是一家一姓之争,不是一地一时之争,而是两个民族,两个文明,两种生活方式和两种截然不同,南辕北辙的价值观碰撞在一起的激烈冲突!”

“吾国,诸夏贵胄,右祍农耕之国,吾族,始自炎黄,自仓颉造字,三王治世,便上孝君父,下顺父母,中养妻儿!”

“而彼匈奴者,率兽食人,无礼仪法度,父子昆仲同庐而居,逐水草而居!”

“我们创造,他们毁灭,我们文明,他们野蛮,我们忠君孝顺,而彼辈无父无君!”

“是故,对匈奴的战争,不仅仅是雪国耻,也不仅仅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诸夏民族,为了子孙后代,千秋万世!”

“是故,晚辈私以为,当对匈奴的战争开始的那一刻,这场战争,就注定了不可能再和平收场,汉与匈奴,不倒下一个,战争不可能结束!”

“因为,此乃政治的性质,决定了战争的延续!”

第十一章 神秘老人(4)

直到张越说完,整个凉亭内外,都是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

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直指战争本质与政治本质的分析。

“后生说,自己的老师是黄恢?”良久老人才问道。

“黄恢啊……”老者似乎想了一下,然后道:“老朽以为,黄恢可教不出后生这样的学生……”

他曾见过那么一两次这位黄老学派的学者,虽然没有深究,但这个人给他留下的印象,就是一个老古板。

食古不化,顽固不堪。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教的出这样思维开阔的学生?

“长者认识我师?”张越闻言,却是心里一惊。

原主的老师,那可是……

出了名的老古董了。

这也是当今黄老学派多数名宿的现状。

他们依然活在几十年前,不知时变。

不仅自己不改变,还禁止门徒改变。

历史也不是没有给过黄老学派机会,倘若张越没有记错的话,哪怕是历史上武帝罢黩百家独尊儒术后,黄老派政治家,依然在政坛上占有一席之地。

代表人物就是以汲黯为的黄老派官僚。

然而,汲黯是黄老派政治家在政坛上的最后绝唱。

自汲黯至今,几十年了,黄老派在政坛上再无作为。

反倒是他们曾经嫌弃和鄙夷的方仙道的术士神棍们混的风生水起。

这其中,固然有儒家打压和排挤的因素在其中,但,黄老派的学者,自己也要负很大责任。

历史上,儒家能独霸中国思想两千年,靠的也绝不仅仅只是得到了统治者青睐。

它的竞争对手们太渣了,也是原因!

儒家的胜利,其实不是儒家太强了。

而是……

同行衬托的好啊!

这就好比后世的公司间的竞争。

儒家公司、法家公司和黄老集体以及其他诸公司,原本全部在市场上经营一款名为:治国理念的app。

有一天,儒家公司的app

更新了1o版本,上线了‘大一统’‘君权天授’等全新功能的插件。

立刻受到了用户的追捧和喜爱。

但其他竞争对手,却跟瞎了一样。

还抱着过去与儒家竞争时的格局,根本不考虑,自家产品的更新换代也得跟上时代。

这样一来,用户虽然觉得,儒家公司的app,在使用方面可能有时候容易出现bug,而且费用也稍微高一些。

但比起其他公司的同类产品,这儒家公司的app,在设计和功能上,更让自己方便、可以简单使用,实现傻瓜式操作。

你是用户,你选谁家的产品?

于是,儒家公司迅坐大,抢占了百分之八十的市场份额,并且成功的将自家的产品,从一个单纯的app,变成了一个平台。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用户也开始形成了习惯。

就用儒家app了,其他app,根本就看不上眼。

但作为市场来说,一家独大与垄断经营,肯定是不好的。

更何况,儒家的所作所为,张越清清楚楚。

而要破解儒家独大的局面?

先要做的,就是学习。

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山寨。

反正,诸子百家一大抄,抄谁不是抄?

张越此刻心中,已经有所觉悟了。

却听那老人道:“老朽曾经见过汝师那么一两次……”他脸上流露着非常玩味的神色:“虽没有深交,但老朽还是听说过汝师的为人与行事风格的……”

“像后生刚才所说的这些话,老朽以为,黄恢大约是教不出后生这样的弟子的……”

“长者缪矣!”张越连忙给自己的老师洗白(虽然连面都没有见过,哪怕是原主,一年可能也就能见到他那么三五次吧?),在这个时代,师道是很重要的!

有句话叫做: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身为弟子,必须时刻维护自己的老师的名声与声誉。

这不仅仅是做人的基本要素,更是在这个时代立足的关键。

“吾师学究天人,教晚辈以《黄帝四经》,吾师于晚辈,素来不设桎梏,不立规矩,更许晚辈博览百家之书,以它山之石攻我之玉……”张越长身拜道:“更曾以尸子授商君,荀子授韩非子故事,激励晚辈……”

战国时期,黄老派大师尸子人生最大的成就,就是教育出了法家开拓性的政治家商君。

而荀子作为战国晚期,儒家最大的一个山头,却教出了韩非子这样的法家最后的宗师。

“黄恢居然还懂得这样的教育手段?”老人闻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印象里的那个老古董,居然还可以这样灵活?

而且,这种教育门徒的手法,分明就是荀子的手段。

难道是自己的消息有误?还是那黄恢会演?

无所谓了!

老者笑了笑,黄恢成色如何,改日去试探一番便知。

但今日这年轻人,却确实是有些见地的。

最重要的是,说话、行事,很合他的胃口。

可惜,今日他还有要务要去处理,而且年纪也大了,不然今天晚上肯定会与此子挑灯夜谈。

想了想,老者道:“年轻人,老朽还要去一趟蓝田,时间不早了,便与汝就此别过吧!”

说着他便朝着凉亭外走去,张越连忙拱手恭送:“长者慢行!”

老者,走到马车前,回头看了看还保持着恭送姿态的张越,点了点头,对身边的一个侍者吩咐道:“去告诉金赏,把他的马给此子,再从吾的藏书之中,取出一卷《道德经》送与此子,既学黄老,安能不读《道德经》?”

“诺!”那人恭身道。

“再派人去查查此子的底线……若是家世清白,那便让人给他一个秀才的名头吧!”

“诺!”那侍者的腰弯的更低了。

…………………………

站在凉亭前,目送着那位神秘老人的车队远去。

张越还是有些懵逼的。

一直到走,他都不知道这个老人,姓氏名谁?以后怎么去他家拜码头啊!

再看看手上的缰绳和那一卷崭新的道德经,张越叹了口气:“这就是富贵人家的阔气啊!”

他身边的这匹马,神俊高大,一看就是那种好马。

具体好到什么程度,张越不知道。

但他知道,如今市面上,哪怕挽马也是以万钱为单位计算的。

至于类似这样的好马,没个几十万,恐怕根本不可能买到。

“有朝一日,我也要如此阔气!”张越在心里想着。

就像很多很多年以前,秦始皇南巡。

刘邦在人群之中看到始皇帝威武不凡的巡游车队,感慨道:“大丈夫当如是哉!”

第十二章 遇挫而归

骊山,在新丰南。

本是秦岭山脉的一个支脉。

它出名的莫过于,秦始皇选择将自己的死后王国建立于此。

据说,秦王朝鼎盛之时,仅仅是骊山之上,就有着宫闱无数,台谢以百计。

更有着数十万刑徒和民夫,终日劳作于骊山内外。

秦二世元年,面对烽烟四起的天下,秦少府卿章邯骊山刑徒及奴产子七十万人,奏响了大秦帝国最后的乐章。

先败周文,再灭田臧,接着覆灭了陈胜的所谓大陈,最后攻取荥阳,灭齐、魏,进逼赵国,几乎横扫了天下英雄。

若非是在巨鹿城外,遇到了开挂的项羽,恐怕,秦末的农民起义,可能会被这骊山上的刑徒扑灭。

但在如今,骊山上,除了森林和野兽外,很少能再看到什么宫阙台谢了。

秦王朝的辉煌与灿烂,都已经被深埋地底,无人知晓。

偶尔,会有乡中猎人或者孩子,从骊山深处的山谷之中,找到一些破损的青铜器,甚至是生锈的兵器。

骑在马上,仰望着骊山山上的风景,张越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了不远处的田野之中,似乎生长着一种他极为熟悉的庄稼——麦苗!

左右看了看,此时正值正午,四下无人,张越就悄咪咪的翻身下马,牵着马走到田边,飞快的拔出几株麦苗。

然后他想了想,便在麦苗的泥土下埋了十来个五铢钱,就算是买苗钱了。

揣着这几株麦苗,张越翻身上马,策马而行,来到一个寂静的树林之地。

躲进草丛中,闭着眼睛,进入空间,将这几株麦苗栽到与粟苗距离十来步的一块土壤之中。

舀了些空间水,喝了一大口。

然后他才回到现实。

整理了一下衣冠,张越便牵着马,继续前行。

远方的驰道尽头,一个位于骊山脚下的山庄,已然在望了。

那就是原主的老师,骊山隐士黄恢的住所。

所谓隐士嘛,先你得让人知道你是隐士,然后才能变成隐士。

但又不适合广而告之,那怎么办呢。

在骊山下面建一个别居风格的山庄,就很不错。

当然了,张越的这个老师,其实还不够隐。

真正的隐士,那是直接在甘泉山、终南山下建山庄。

皇帝每年都得去甘泉山避暑,去终南山游猎。

这就确保,皇帝每年都能看到自己,并知道自己隐居于此。

说起来也是悲哀。

黄老学派,现在已经就剩下这最后的手段来吸引皇帝的注意力了。

在思想界、理论界,黄老学派节节败退,被儒生打的溃不成军。

所以,如今的黄老学者,基本上都是托庄子之说,或假方仙道之言,曲线救国。

想到这里,张越就摇了摇头。

曾几何时,黄老思想睥睨天下。

学派之中,人杰英雄,层出不穷。

但却不知道怎么的,就沦落到现在的模样。

张越清楚,再不努力和改变,黄老思想就将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道教。

想到这里,张越便握紧拳头,向前走去。

走到山庄门口,张越敲了敲门环,拜道:“学生张子重,敬问老师安好!”

嘎吱一声,门打开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文士出现在张越眼前。

“见过师兄!”张越连忙作揖拜道,此人正是黄恢的长子,同时也是他的师兄黄冉。

“子重,听说你去了长杨宫?”黄冉却是不客气的问道。

“回师兄,是的……”张越答道。

“那么,汝与儒生起冲突是真的了?”黄冉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谁不知道,他这两年一直在谋求,成为太常卿察举名单中的贤良?不一定要做官,要的是贤良这个名头。

这两年来,为了这个目标,他吃了无数苦,做了无数努力。

但是……

却可能被眼前的这个师弟,一朝尽毁!

若那些儒生知道自己与此人的关系,别说什么贤良了,恐怕儒生们可能会对黄老学派,尤其是自己的这一系穷追猛打。

“回禀师兄……彼辈辱吾之学,吾不得不与之辩驳……以维护吾黄老之士的尊严!”张越平静的说道。

黄冉却被气的眉毛都竖了起来:“那你还与太仆之子,有过冲突,也是真的咯!”

当朝太仆,公孙敬声。

那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啊!

此人年轻的时候,便已经是长安城中最狂妄的人。

廷尉不能制,宗正不敢管。

到了现在,那就更了不得了!

坊间传闻,这位大汉太仆,甚至同时与好几个公主,有着说不清楚的奸情。

连皇帝的女儿都敢勾引,而且一勾引就好几个。

就问你们服不服?

而这位大汉太仆的脾气,自小就暴的很。

得罪了他的人,下场一定会很惨很惨!

“你走吧……”黄冉挥手道:“我父不敢有你这样的弟子,我黄家也不敢有你这样的门徒……”

“师兄……”张越看着这个师兄,其实在来时,他便已经知道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毕竟,自己算个什么呢?

原主的学业,谈不上多好,在黄恢的诸弟子之中,算不上什么优秀,最多是中人之姿。

而自己的身份地位,却又无足轻重。

对于黄老学派来时,几乎不可能为了自己,而选择去与儒家刚正面,也刚不过。

在理智上来说,放弃一个自己这样的小虾米,而向儒门示好,这是一个划得来的买卖。

但……

张越依然不得不来。

因为,他只能来此求助。

若黄恢都不肯帮他,哪怕只是声援一下都不肯。

那他就将彻底失去所有辗转挪腾的空间。

没有顾忌的儒生,很可能选择文斗搞不过就武斗,单挑不行就群殴。

总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对付自己。

是故,张越只能恳求道:“还望师兄让我见老师一面,当面陈说……”

“不必了!”黄冉重重的推开张越,同时将一张帛书丢给他:“此吾父所写,与汝断绝关系之契书,从此以后,你不复再为我黄氏门徒!”

说着,便重重的关上了大门。

张越望着那扇被关上的大门,抬头望望天,低头看看地。

他知道,现在,他只能靠自己了。

拍了拍身边的那匹棕马的马鬃,张越翻身上马,将那契书收在怀中,回头最后看了一次这骊山下的黄氏家门。

他心中没有恨意。

毕竟,其实人家与自己也没有什么太大交情,在情感和理智上来说,他们不可能冒着与儒家开战,得罪当朝丞相、太仆的风险,来撑一个小不点。

只是……

“若黄老学派,皆是这样的心胸和眼界,那便再无翻身之机了!”他在心里想着。

他来骊山,本已经准备好了无数说辞,当面陈说利害关系,希望黄恢能撑他,至少可以声援一二。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他就可以配合黄老学派,打一场反击战。

炒作舆论,渲染成黄老之术与儒术的争论。

吸引天下目光,如此,未尝不能给黄老学派续命。

如今看来……

这个计划已经破产了,黄老学派,至少是原主的老师这一系,已经彻底无药可救。

“我得另外想办法了……”张越轻声说道,然后策马回程。

在出骊山的路口时,一辆马车从张越身旁驶过,然后,仿佛看到了什么古怪之事一般,那辆马车复又回头,车主从马车之中探出头来,打量着张越,满脸狐疑之色,似乎现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一般。

但他最终,没一语,从张越面前掠过。

张越看着他,也感到很奇怪。

但既然人家没问,自己也没必要追上去问为什么了。

…………………………

“君上,方才那年轻人有何怪异之处?”

“人不怪,马怪!”

“嗯?”

“若吾没有看错的话,那匹马,当是天马苑所出,后来被当今赐给了驸马都尉之子……”

“驸马都尉?”听到这个名字,马车内外,都陷入了寂静。

旁人可以不知,但他们必须知道,驸马都尉金日磾。

当今的绝对心腹、爪牙,而且此人对当今的忠诚,那是经过了血的考验的!

为了表明忠心,他甚至亲手斩杀了自己的儿子!

第十三章 纨绔二世祖

靠山山倒,靠人人倒!

骊山之行,让张越深深的了解和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失去了师门的庇护后,他最初有些彷徨。

但很快,他就振作了起来。

失去黄老学派的支持,并不是世界末日。

“我该如何自保?”张越牵着马,走在灞河岸边,望着滚滚北去的灞河河水,陷入了沉思。

那位神秘老人?

一面之交,能够送一匹马和一卷书,已经很够意思了。

一旦他回去,知道了自己是谁?恐怕连这马和书都要收回!

张越也做好了被收回的准备。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撑得住儒家和当朝丞相的压力。

“先,我得去尽量多得到一些文人读书注释的笔记……”张越在心里想道。

这次骊山之行,让他明白了,只有自己的力量,才是最可靠的。

而他的力量,来源于那里呢?

空间!

若能得到足够多的笔记,便能回溯更多的记忆和技能。

想到这里,张越便翻身上马,策马疾行,一路赶回南陵。

有马代步,自然很快,原本,徒步跋涉前往骊山,单程便需要两天。

但现在有了马匹代步,来回也不过两日。

到第二日中午,张越便回到了长水乡。

他特意路过了三日前的那个凉亭,现,亭中和左近,也并无什么人。

虽然有些失望,但他也知,这是情理之中。

人家不可能,就为了一个小年轻的几句话,就学刘大耳朵,三顾茅庐。

说句实话,人家可能早就忘了自己了。

想到这里,张越就苦笑了两声。

他自然再非那种爱幻想憧憬的年轻人。生活早已经告诉过他,这个世界,离开了谁都是一样。

没有自己,明天太阳也照旧升起。

牵着马,走回甲亭。

一路上,许多在田间地头树荫下休憩的百姓纷纷与张越打招呼。没办法,这个时代,一匹好马,就像后世开法拉利一样拉风。

“二郎回来啦!”这是与张家不熟的人,诧异于‘张毅’的好马,而上前凑近乎,万一这张家二郎达,自己说不定也可以攀附一二不是吗?

“二郎,前些日子听说你生病了?现在怎么样了?”这是张家的邻居和相熟的农户。他们倒是比较关心,但眼睛也没有离开过张越手里牵着的那匹神俊的棕马。

张越与他们一一打招呼,回礼。

乡邻关系,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关系之一。

原主是个书呆子,根本没有怎么去维护。

但张越却不同,他深知,乡邻的看法,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他现在的命运。

于是,与这些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人,都一一答礼,态度谦卑,始终以晚辈自居。

这让乡中百姓,纷纷觉得受用不已。

对张越的观感,更是大好。

聊了一会,张越就对众人问道:“诸位长辈,晚辈离家这两日,可有人来亭中找过晚辈?”

“有!”一个农夫答道:“昨日,两个穿着儒袍的男子,来到亭里,打探你家的位置,听说二郎你不在家,他们才离去……”

“昨日早间,俺也看了,有一辆马车,从驰道而来,到了亭中转了一圈,方才离去……”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张越听着,心中渐渐沉寂。

就在这时,张越忽然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呼救声。

“是柔娘!”他立刻转身,握住剑柄,翻身上马,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其他百姓一看,也都纷纷跟了上来。

毕竟,都是同村人,有事也可以互相照应。

张越骑着马,很快就找到了赵柔娘。

却见一个衣着精美的贵公子,带着几个手下,奸笑着将赵柔娘与嫂嫂,堵在了路口。

嫂嫂只能一边尽力护着赵柔娘,一边努力躲闪着对方的骚扰。

“尔等何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调戏良家妇女!”张越一看,立刻火冒三丈,策马过去,拔剑出鞘,将嫂嫂护在了自己身后。

“小叔叔!”

“叔叔!”

赵柔娘与嫂嫂看到张越出现,都是喜极而泣。

那贵公子见到张越,又瞥了一眼张越胯下的马匹,嚣张的道:“尔是何人?竟敢阻挠本公子追求淑女之行?”

“想英雄救美是吧?本公子最喜欢成全你这样的人了……”

“待我将尔抽的皮开肉绽,满地打滚,尔方知本公子的厉害!”

“是吗?”张越持剑在手,护住嫂嫂与柔娘,然后看着周围那些将自己包围合拢的家仆一类的狗腿子,一脸不屑与无视。

张越的神色和态度,让那贵公子看在眼里,就像被踩住了尾巴的猫一样,他立刻就跳了起来:“尔等给我一起上,打死算我的!大不了就出五十万钱赎死!”

很显然,区区五十万钱,于他而言不过毛毛雨罢了。

“赎死?”张越却是冷笑一声,为他的愚蠢感到可笑。

他举剑望着那些狗腿子,冷声道:“尔等可知,尔等已然犯下了诛三族的大罪!”

这些狗腿子闻言,一时停顿了片刻。

显然被张越的言语所震慑住了。

他又回头安慰嫂嫂与柔娘,道:“嫂嫂、柔娘,请放心,有我在,他们必然伤不到你们!”

张越当然是有这个自信的。

所谓咬人的狗不叫。

这个贵公子看上去衣着华丽,出手阔绰,但实则可能就是一个暴户的儿子罢了。

没什么了不起的。

即使他真是什么长安城里的大人物。

只要他和他的狗腿子敢出手,他们就死定了!

因为,纵奴行凶,属于死罪!

当初,当今天子的亲姐姐,一母同胞的隆虑主临终之前,以三千金恳求今上给了他的独子一个免死的机会。

然而,这位拿了免死诏书的隆虑候,最终还是难逃处死的下场。

这个时代是西汉。

不是蒙元鞑清。

当初汉高帝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百年来,从未有什么权贵官僚,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触犯这三条后,还不受到惩罚的。

更重要的是——现在,儒家还没有掌握和全面修改法律体系。

汉律之中,刑无等级的原则依然存在。

换句话说,现在的汉室,平民犯法,要打五十鞭子,贵族官僚犯法,也得打这么多。

看到狗腿子们迟疑,贵公子立刻就咆哮起来:“上啊,我家每年这么多钱粮,白养了你们不成?”

骑在马上,张越手握长剑,看着这些围上来的人,大声道:“汉律:无虎符调兵五十人以上,视同谋反,无大将军大司马符印,聚甲兵五人以上,视同谋反……尔等是要造反吗?”

张越抬头,看向左右,那些渐渐聚拢过来的人群,大声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那贵公子直到现在才现,整个道路,都已经被聚拢过来的百姓占据了。

这些人,这些过去,他连瞥都不肯瞥的人,现在却成了他最大的顾忌。

而他的狗腿子们,则更是疑虑不已。

谋反?那可是族诛的大罪!

他们只不过是来混饭吃的,可不敢沾染这个罪名。

而那贵公子,也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罢了。

别说汉律了,估计连论语都背不了。

见到张越言之凿凿,又看了看左近越聚越多的人。

这贵公子狠狠的向地上吐了一口吐沫,然后恶狠狠的将眼睛在张越身后的嫂嫂和柔娘身上扫了一眼,仿佛要将她们记住。

然后,他一跺脚,道:“走!回长安!改日再来!”

他看着骑在马背上的张越,恶狠狠的问道:“小子耶,你叫什么名字,可敢报上名来?”

“南陵张毅!”张越将剑收回剑鞘,冷笑着看着这个蠢货。

他并不怕此人来报复。

反正,他现在身上,虱子多的很,不怕再多一个仇家。

他甚至渴望此人来报复!

因为……

从他的言行来看,此人应该也是官僚子弟权贵子弟。

能教出这样的嚣张纨绔的家族,想必在长安城的风评也不是很好。

这便给了张越操作空间。

儒生不是自诩君子吗?

现在你们敢与小人为伍,来共同对付我吗?

你们还要不要脸了?

“江寄!”贵公子狠声道:“张毅,你等着,我定让你知道我得厉害……”

然后他又看向那张越身后的赵柔娘和嫂嫂,眼神如恶狼一般。

“姓江……”张越笑的更开心了。

当朝姓江的大人物不多,若是哪一位的话……额呵呵呵……

第十四章 夫复何求

凝视着江寄和他的狗腿子们远去,整个甲亭的百姓都欢呼出声。

能够吓跑一个长安来的纨绔子,这已经足够吹好几年了。

至于这人的报复?

南陵的群众,根本不放在心上。

有种这人把手伸进太常衙门啊!

看看太常卿会不会给你面子?敢不敢帮你担风险?

但张越脸上却不敢有任何松懈的神色。

“姓江?故水衡都尉江充?”张越在心里想着。

这可是一个如今在关中可止小儿夜啼的名字!

他是踩着累累尸骨与无数鲜血上位的酷吏,是继王温舒后又一个嗜杀成性的高级官吏。

他的出头,就是踩着自己旧主赵太子丹上位的。

现在那个可怜虫,都依然还被关押在监狱之中。

而他的迹之路,更是建立在长安贵族权贵的痛苦之上的。

他采用了包括钓鱼执法在内的种种手段,在长安城中大肆抓捕权贵子弟,然后统统塞到北军,扬言让他们去抗击匈奴。

被吓坏了的权贵们,屁滚尿流的交出了几千万钱的赎金。

而最让人目瞪口呆的是——他连太子也敢惹!

“若与他正面对上,我怕是十死无生……”张越在心里想着。

他很清楚,这样的大人物,哪怕是其震怒的余波,都可以轻松将自己撕成碎片。

所幸的是,江充想把手伸进南陵,暂时是不可能的。

因为此人现在已经被免职,在家被勒令反省。

原因是他在担任水衡都尉之时,纵容亲戚、心腹,大肆搜刮,搞出了民变。

若换了其他人,肯定得族诛。

但江充却只得了一个罚酒三杯,下不为例的惩处。

由此可见,此人在今上心中的地位。

但,那个江寄敢招惹嫂嫂与柔娘,张越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若我能想个办法,将这江寄与儒生们打包在一起……”张越想着:“有没有这个可能性呢?”

作为网络时代过来的穿越者。

张越见过无数花活。

什么自刀狼、倒勾狼、阴阳旋风倒勾狼。

早就见怪不怪了。

至于那些明星为了刷屏,更是什么手段都用的出来。

这样想着,张越便翻身下马,对着同亭的百姓拱手拜道:“今日,毅多谢诸位叔伯相助援手!”

嫂嫂与赵柔娘也对同亭的乡邻们拜道:“妾身谢过诸位叔伯!”

“没事!”甲亭的百姓此时展现了自己朴素的一面,大大咧咧的道:“二郎啊,这都是俺们的本分!”

张越再次长身而拜,感谢他们。

若无他们,今日之事,恐怕就难以善了了。

张越再牛逼,也不可能一个人打七八个。

这时,张越想起了嫂嫂和柔娘,连忙关切的扭头问道:“嫂嫂、柔娘,你们可都无大碍吧?”

“小叔叔,柔娘没事……”赵柔娘满脸崇拜的看着张越,在她眼里,方才自己的小叔叔真是威风极了!

嫂嫂也道:“妾身无事……”

“这就好!”张越点点头,牵着马,道:“我们先回家再说吧……”

两人连忙点头。

张越便对周围的乡邻拜道:“诸位叔伯,来日晚辈再一一登门道谢……”

“不碍事……”大家纷纷轰然说道。

……………………

带着嫂嫂与柔娘,回到家中,张越关上门,就牵着马来到院子中间栓了起来。

小丫头赵柔娘跟在屁股后面,非常好奇的盯着这匹马。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到马。

当然是很新奇。

“叔叔,这马是?”嫂嫂问道。

“路遇贵人所赠……”张越轻笑一声,然后问道:“嫂嫂,今日你与柔娘是如何撞上那纨绔的?”

“妾身今日本欲去集市买些东西,谁料路上便遇上这纨绔……”嫂嫂叹了口气,然后盈盈拜道:“妾身给叔叔添麻烦了!”

“嫂嫂不必如此……”张越连忙扶起自己的嫂子。

然后他看着嫂嫂和柔娘,正色的道:“有一件事情,还须得告知嫂嫂与柔娘……”

张越于是将原主在长杨宫外的遭遇以及近日的变故都说了一番,连黄家已将自己逐出门墙的事情也说了出来。

然后,张越拜道:“毅如今深陷困局,恐不能再照顾嫂嫂与柔娘了,为万全计,嫂嫂与柔娘收拾一下细软,趁夜逃亡吧!”

没有了黄老派声援,张越知道,自己的生存概率已经降到了不足一成。

前面有人拿刀子在等着他撞上去,后面却也有人拿着长枪,抵着他,让他只能向前。

进退之间,辗转挪腾的余地已经不大了。

除非生奇迹,不然结局已然注定。

而女人,在这个时代,总是容易生存下来的。

“妾身不会走的……”嫂嫂却是看着张越,神色坚定的道:“妾受张家大恩,早已抱定生是张家人,死是张家鬼的想法……”

这两年,觊觎她美色,想要娶她的人也不是没有。

但都被她一一拒绝了。

不看到张毅成亲生子,她是不可能再改嫁的。

良心上过不去!

赵柔娘虽小,但也明白了张越的意思,哭着道:“小叔叔,小叔叔,柔娘不要离开你,也不许你离开柔娘……”

张越看着自己面前的两个女人,深深的叹了口气,伸手将她们搂入怀中,誓道:“吾对天盟誓,必护嫂嫂与柔娘终生安全!”

能在这样的大难之时,还不离不弃的。

一定是最亲的亲人。

嫂嫂被张越搂在怀中,感觉脸上滚烫烫的,想要推开,却又怕被误会,只能任由张越抱着。

赵柔娘却是开心的很,紧紧贴着自己小叔叔的身子,像个小八爪章鱼般。

……………………………………………………

夜幕已经降临,长安城夕阴街之中,一栋官邸内,几个文吏举着油灯,在无数的竹简档案之中翻阅。

“查到了没有?”有官员在外面催促:“兰台那边在等着呢!”

“快了!”里面的文吏立刻加快动作。

终于,有人大喊道:“找到了!”

便举着一卷布满灰尘的竹简,跑了出去,呈递给那官员:“令君,这是先帝前元年间,诸迁南陵户籍名录……”

“嗯!”这官员点点头,接过那竹简,打开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然后一排排文字就映入眼帘。

终于,一个名字映入眼帘。

“张胜……代晋阳人……先父张辟疆?”看到这里,他脸色一变,连手指都有些颤抖了。

这个名字,他不陌生。

“若此张辟疆,乃彼张辟疆,那就好玩了……”合上竹简,他转身递给旁边的一个侍者,吩咐道:“送去给驸马都尉……”

“诺!”

第十五章 留候之后?

夜渐深了,圆月高悬,坐在窗台前,张越沉思着,自己的出路。

别看他现在,看似四面楚歌。

但实则,一直有生机。

而且这生路还不止一条。

这第一条,有空间之助,他可以扮神棍。

如今天下,最吃得开的就是神棍了。

旁的都不用说,先给自己找一个梦中老师。

什么安期生啊河上公啊白翁啊,先来一打。

再编背景,这个简单,那么多仙侠小说不是白看的。

随随便便就可以编一套看似严丝合缝的紧密逻辑。

再利用空间,表演一下什么无中生有啊之类的套路,保准当今哪位修仙都快入魔的皇帝,欣喜若狂,从此成为脑残粉,有求必应。

只是,这套方案,已经被放弃了。

不到绝望之境,最后关头,张越不会选它。

道理很简单。

当今天子,已经不再年轻了。

等他两腿一蹬,就是自己的死期!

但其他几个想法,张越却一时间犹豫不决,举棋不定。

主要是对于如今的时局和政局,他并不是太了解。

原主的记忆,有的也只是些听闻到的八卦流言。

这些信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让人难以分辨。

作为穿越者,张越当然是知道一些巫蛊之祸的基本事实的。

但那只是结果。

而不是过程!

这场巫蛊之祸可不是一次简单的政治政变或者武装叛乱。

它几乎彻底的清除掉了以太子刘据为核心的利益集团。

仅仅是张越记得的资料里就有记载,其牵连而死者,数以万计。

甚至,只要是曾经进过刘据的太、子宫大门的士人,也是统统处死!

这就意味着,这里面的水,深的恐怕连记录历史的史官,也不知道其中的深浅。

“或许我该去长安城走一趟……”张越在心里想着。

但他知道,他现在就应该做好,儒生们上门踢馆的准备了。

“我应该在其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

“就狂生罢!”

这样想着,他就扫视起案几上的那几卷竹简,这些都是原主往日里没怎么看,或者很少看的书。

估摸着加起来,可能效果都不如《道原》。

但没办法,如今,这是他最后的老婆本和棺材本了。

必须给自己选一个好的回溯目标。

史记?汉书?

还是……

张越盘算了一下,他感觉,若选择回溯史记或者汉书的话,那么,他可能需要很多很多如《道原》那样的高质量的笔记。

因为,他看这两本书,都是闲暇之时,有空的时候看的。

时间从来不统一,很难集中在一起。

若是文章诗赋的话……

建安七子的文章、诗赋,张越倒也都看过甚至听过。

只是,汉人重经义,诗赋那是个什么玩意?

曾经天下第一大文豪司马相如,到死也不过是汉郎中而已。

忽然,张越灵机一动。

“或许,我可以如此……”

于是他抱起竹简,闭上眼睛,进入空间。

空间内一切如常。

就连昨日栽下的麦苗,现在也长的很好,完全没有半分颓色。

但张越现在却无心去管它们了。

疾步走到小山丘脚下,将那些竹简,全部丢到一株瑾瑜木下。

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心中暗想:“也不知能不能赌对!”

瑾瑜木无声的亮起了纹路,须臾之后,异香扑鼻而来。

不经意间,张越握了一下拳头。

他赌对了!

数分钟后,他捏着那个掉在地上,可能连针眼大都没有的玉果,开心的笑了起来。

尽管这一次回溯的时间,甚至不足两秒。

但却已经证明一个事情——回溯是可以选择检索的。

他方才就在自己的记忆里检索了所有与巫蛊之祸相关的信息。

结果,多到他根本反应不过来。

最终,将范围缩小到史记和汉书,才算确定下来。

咀嚼着脑海中已经固定下来的那些史料。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戏啊……”张越笑了起来。

丞相公孙贺及其子公孙敬声,已然大难临头了!

无论是史记还是汉书,都明确无误的记载了,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大家族,将可能瞬息之间就轰然倒塌。

而公孙贺父子的倒塌,正是巫蛊之祸的导火索。

“这么看来的话……”张越现在终于想通了:“有人在剪除外围篱笆?”

就像你玩dota,得先拆外塔,才能上高地啊!

公孙贺家族,就是矗立在太子刘据之前最大的外塔。

不拔掉这个外塔,谁敢动,谁又动的了那位太子?

至于是谁在暗地里搞鬼?

朝廷这么大,谁都有可能。

毕竟,当朝太子,当了差不多三十年了,根深蒂固,枝繁叶茂。

假如是这位未来即位,那么,朝廷里的位子,岂不都得被卫家、公孙家什么的占了?

更何况,这位太子,自幼深受儒生影响。

不止一次的公开‘反战’,要与匈奴祢和。

这又让将军们很不舒服。

事实上,刘据兵败,也有这个缘故——但凡当时北军或者南军反水,那他的政变就可能成功。

当然,这些高层的龌龊,与张越无干。

但这复杂的局势,却可以为他所用。

………………………………

夜深了,金日磾却依然没有睡,他和往常一般,穿着甲胄,走在宫阙的走廊之中,细心的巡视的每一个角落,以保证,此地的主人归来之日,没有任何差错。

“金都尉……”

“这是霍令君让卑职等送来的东西……”

两个尚书郎走到金日磾跟前,奉上了一卷竹简和一份帛书。

金日磾接过来看了看,问道:“都查清楚了没有?”

“回禀都尉,已经查清楚了,没有问题!”

“这就好吧,让人列入太常卿的察觉名单之中,举荐人就写本官……”金日磾摆摆手道,类似事情,他处理过很多次了。

“只是……”

“只是什么?”

“此人有可能是文成候的后人……”

“哪位文成侯?”

“留!”

金日磾愣住了,这个事情要不要告诉那位呢?

那位可是出了名的爱培养各种培养。

而且,脾气犟起来,蛮不讲理,根本就不会管其他人的劝谏,认准的事情,先撞过去再说!

若让他知道,自己不小心遇到了留候之后,万一……

第一十六章 大闹天宫(1)

翌日,张越起了一个大早,洗漱完毕,整理好自己的衣冠,在腰间别上佩剑。

经过昨夜整整一夜的深思。

他已经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寇可往,我亦可往!

不能被动挨打了!

一定要主动出击,将战火烧到敌人的脑袋上去!

那还有什么地方,更能震动天下,震撼人心的?

答案是长安太学!

他已经决定去太学门口,堵住太学生们邀战!

如此,既可将事情闹大,也可以为自己争取喘息之机,或者说让某些人看到自己的更大的利用价值。

当棋子不可怕,可怕的是连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疯狂的行为,换了其他任何朝代,张越都是有死无生。

唯独汉室,不会……

因为,他有借口,有理由,可以光明正大的这么去做。

他提起笔,找来一卷新的竹简,磨好墨,然后挥笔而写,不出半个时辰,一篇洋洋洒洒千余字的文章便已经出炉。

吹干墨迹后,张越揣上竹简,从家里取了些豆子合着空间水,喂给马吃。

马儿吃的很欢快。

很快就吃饱了。

张越拍拍它的头颅,道:“好马儿,且与吾去大闹天宫,从南天门,砍到凌霄大道!”

然后,他牵着马,走到嫂嫂的闺房前,拜道:“嫂嫂,毅出门一趟,很快就会回来,还请嫂嫂在家安心等候!”

却听到房中传来嫂嫂的声音:“叔叔一路注意安全,快去快回……”

“诺!”

张毅大步走出家门,翻身上马,然后回头再看了一眼这个熟悉但却无比模式的家。

虽然穿越不久,但张越知道,他已经离不开这个家了。

“嫂嫂、柔娘,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博出一个未来的!”张越在心里誓。

然后,他策马而行。

…………

张越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家中,赵柔娘已经是哭成了泪人。

嫂嫂俏脸上,更是滚动这泪珠。

她们如何不知,自家叔叔,此时出门,是要拿命去博。

但,她们能怎么办?

只能尽最大限度的不给家里的男人添麻烦。

假使事有不歹,无非以死相随而已。

…………………………………………

长安城,正值正午,,覆盎门的守门卫兵们都已经热的汗流浃背,跟哈巴狗一样直伸舌头了。

但没有一个人敢松懈。

这覆盎门可是现在长安城最繁华最热闹,同时也是达官贵人,最多的地方。

因为,汉太学,在覆盎门外。

大汉太子的博望苑,也在覆盎门外。

更紧要的是,这里还连通着鸿固原,是长安的达官贵人,去渭南平原嗨皮和溜达的选。

自然此地也是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

前些年,据说阳陵大侠朱安世就一直活跃在此附近。

而他的党羽,至今依然在这左近活跃的很。

但这些与守门的卫兵们没有什么干系。

缉盗的事情,是执金吾和三辅大臣的。

又不是他们北军的。

他们只要看好城门就可以了。

这时,不知道是谁嚷嚷了一声:“有人去太学门口邀战了!”

哗啦一声,覆盎门前的卫兵和躲在城墙脚跟下休憩的百姓,纷纷来了精神。

立刻就有人快步前往太学所在的方向。

长安群众已经很久没有什么大规模的娱乐活动了。

难得有这样的热闹看了!

……………………

太学。

大汉帝国至高无上的学府机构。

自元朔六年建立以来,就是天下读书人和文人心中的圣地。

大儒董仲舒、儿宽,都曾在此教化学子,传播文化。

在太学门口,一块青石之上,董仲舒亲手所书的‘贤士之关,教化之本原也’字迹依然强劲有力。

然而,现在,却有人公然的堵在了太学门口。

一块木板被高高举起来。

其上书上一行大字:复仇雪耻,天经地义!不才南陵张子重,敬候诸儒学世兄赐教!

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身着素服,腰配长剑,举着这块木牌,就站在太学与驰道之间的路口,极为显眼。

不止如此,这年轻人,还在大声宣读着自己写的一篇邀战文字。

但,奇怪的是,太学的警备卫队和太学的官吏,都是傻傻的看着这个年轻人,任由他在自己的地盘叫嚣。

这让无数吃瓜群众,简直吓掉了眼睛。

要知道,太学,这可是社稷的最高学府,天子也时常关注的机构。

太学内部自成体系,不仅仅有着专门保卫太学安全的军队,甚至太学本身就有执法权。

若是以往,有谁敢这么堵太学大门。

恐怕早已经被乱箭射死了。

但,现在这个年轻人,已经堵了太学至少一刻钟了。

太学内部的卫兵和官吏,却都跟傻子一样。

“董先生……怎么办?”负责太学警备的太学军司马,一脸急色的看着那位悠悠然的博士。

“别动手……”董先生笑着道:“待吾看完此人的这篇文章再说……”

“这……”

“这什么这?”董先生摆摆手道:“此人说的很有道理啊!”

他义正言辞的对着军司马道:“吾辈公羊之士,最重复仇雪耻,此子受辱于吾辈公羊之士,现在上门来找我们要一个公道很正常!”

军司马很难理解这些读书人的思路,只能道:“可当日辱此人者,未必先生门下子弟啊!”

“错啦!”董先生拍拍手掌,道:“吾辈公羊之士,本是一体,有人辱彼,既吾辱彼……”

“那怎么办?”军司马都快给这位先生跪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可。

到底如何收场?

等到人群越聚越多,到时候,惊动了宫里面,如何是好?

“别急嘛……”董先生却是笑眯眯的道:“待吾召集门徒,去与之一战!”

但心里面,董先生却是另外一番想法了。

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一次送上门来的彰显公羊之士博学与心胸的大好机会。

是一次免费大型公羊学知识科普活动!

一万次讲座,恐怕也抵不上一次这样的辩论!

最最重要的是——这太学啊就在博望苑的南边不足五里的地方。

如能吸引到太子关注这边,那就太好了!

当朝太子,最近十来年可有些走偏了。

居然去喜欢什么谷梁之士!

荒缪!

能治世安邦的唯有公羊之学!

第一十七章 大闹天宫(2)

太学门口,张越喝了口水,清了清嗓门,再次大声念道:“余本躬耕于南陵,旅鱼虾而友麋鹿……奈何儒生于长杨宫外,辱我所学……余素尝读《春秋》曰:八月庚申,及齐师战于乾时,我师败绩。愿与诸儒世兄,切磋所得,相互印证,以齐诗书之道!”

总而言之,整篇文章,就紧扣了两个主题:第一,你们儒生先辱我,我此次上门,是为了复仇来的。

有种,你就用行政力量来打我啊!

但凡太学里面的儒生们,要点脸面,必定不敢驱逐甚至攻击他。

不然,就变成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你公羊学派,以后还有脸嚷嚷什么大复仇吗?

这第二个主题嘛,就是给对方一个台阶了。

所谓《春秋》中的八月庚申,及齐师战于乾时,我师败绩。

乃是公羊学派的核心思想,大复仇理论的两个支撑点。

这第一个,就是襄公复九世之仇。

这是唯二的,公羊学派承认的‘春秋义战’。

前者,是齐襄公为了报他九世祖先的仇恨,灭亡纪国。

这后者,则指的是鲁庄公为了向齐恒公讨还他老爹的仇恨而动的战争。

后者惨败。

春秋之上,孔子罕见的用‘我师败绩’来记录。

对于公羊学派来说,这等于就是孔子在告诉他们——这次虽然战败,但败的坦坦荡荡,败的舒舒服服,败的光明磊落。

是血性的战败,而非懦弱的屈服。

用了这个来作为依托,公羊学派,基本上就被架住了。

左近的吃瓜群众,看的真是热闹非凡,围观群众越来越多。

但太学的卫兵和官吏,却依然纹丝未动。

这让张越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

大闹天宫的第一步,算是完成了。

接下来,无论是跳进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大闹一番,然后砸掉王母娘娘的蟠桃园,还是杀人放火受招安,就看太学之中的儒生的反应了。

大约过了两刻钟,太学紧闭的大门终于打开。

一个风度翩翩,器宇轩昂的儒生,头戴进贤冠,脚履丝质鞋,手持着一卷《春秋》,走到门口,对着张越拱手作揖,长身一拜,道:“公羊学博士弟子,广川吕温见过世兄……”

此人一开口,顿时全场都是议论纷纷。

“吕步舒的嫡子啊……”

“对,就是那位公羊学的翘楚!”

“传说啊……此子在太常衙门受考核时,就经常语出惊人,让太常都甚为震惊,以为是大贤之种呢!”

张越对这些议论声,充耳不闻。

因为,在他眼里,除非董仲舒、胡毋生复生,不然,整个公羊学派,一个能打的也没有!

没办法!

因为,现在的公羊学派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到处都是漏洞的破网!

随随便便就可以打垮他们。

不是张越聪明,而是消息太不对称了!

见到此人上前,张越也是郑重的上前作揖长身而拜,道:“区区鄙人张毅,见过世兄……”

互相称世兄呢,也是有原因,当年孔子曾经问道于老子。

黄老学派与儒家在历史上,也曾经相互借鉴或者说山寨过对方的一些东西。

“今日鄙人冒昧上门,既是为了复仇雪耻,那鄙人,自有难于贵门!”张越起身,高声道:“不知贵派可敢应战?”

“怎么个难法?”吕温轻声问道,不以为意。

想他吕温,自幼就在父亲的教导下,熟读了《公羊春秋》,还旁征博引,阅读和学习了《吕氏春秋》《道德经》《九章算术》等诸多经典。

可谓是集百家之长于一身。

为了入读太学,更是过五关站六将,多少同门英才,被他斩落下马。

“吾所学,乃是《黄帝四经》……”张越轻声道:“但吾于天文地理,历史文学,也略有涉猎……然,吾现在,都不想与世兄谈这些,吾现在只想问世兄一个问题……”

“张世兄请……”吕温风度翩翩的作揖而拜,仿佛根本没有将张越的问题放在眼里。

在他看来,这可能又是一个东方朔式的逗逼。

但无所谓,陪他活动一下筋骨,最主要的是向南边的博望苑那边展示一下自身的才华。

“吾尝读《公羊春秋》,闻董子曰:春秋者,微言大义也!敢问世兄,贵派《公羊春秋》共有多少微言大义?分别是什么?”

可惜,吕温还没来得及装x,就被张越这句话噎住了。

对啊!

《公羊春秋》以夫子之微言大义而著称,但到底有多少条?分别是什么呢?

他一下子就急的挠头了。

就连太学内部,原本欢快的气氛也瞬间凝固了。

诸多儒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好像似乎大概,董子和胡子都没有说过,究竟有多少条微言大义?

仿佛是让大家自行揣摩吧?

而这正是如今公羊学派的最大软肋!

一直被其强势所掩盖的最大弊端!

历史上,公羊学派因此在东汉被谷梁学派和左传打成了猪脑子。

直到一代公羊学大师何休出现,力挽狂澜,写了《公羊春秋解诂》,补全了这个漏洞!

然而,在现在,大家都忙着玩谶讳政治,玩的不亦乐乎。

至于经义?

抱歉,从董子开始,大家就抱定了‘诵读春秋一万遍,就可以接近孔子’的态度。

于是,被张越一个大,给撂倒在地。

吕温甚至都有些手足无措,以至于连思维都开始混乱了。

“世兄,需要在下提示一下吗?”张越好整以暇的问道。

吕温一听,心想,哥读了二十年书,难道还不如你一个小年轻?当下便道:“世兄请赐教……”

张越微微一笑,上前道:“吾尝读《公羊春秋》,略做整理,稍作条例,共得所谓‘微言大义’凡二十八条……”

“需要鄙人念一念吗?”

“大复雠第一!例见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又八月庚申,及齐师战于乾时,我师败绩……”

“攘夷第二!仲尼曰:微管仲,吾其被左袵!”

“尊王第三!仲尼曰: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亡!”

“贵死义第四……”

说到这里,张越负手而道:“需要鄙人继续说下去吗?”

吕温已是汗如雨下,两股战战。

他的心情,此时倘若要用一句恰当的话来形容的话……

那就是……不是我军不给力,奈何敌军有高达!

第十八章 冰火两重天

太学内,与诸生如丧妣考,沮丧不已不同。

董先生,已经是满面春光,如同遇到了心爱的人儿一样,满眼兴奋的看着张越。

“他是谁?谁的弟子?快给给吾查!马上查!”他随手抓来一个官吏,将他打去太常卿衙门:“这是吾的名刺,拿去见太常卿本人,调阅南陵县户籍,查清楚此人!”

在理论上来说,汉室实施编户齐民。

所有汉室臣民,皆在户籍名单之上。

而读书人,更是一定要在!

除非他不想出仕!

至于这个年轻人自称什么黄老学子?

无所谓!

公羊学想挖的墙脚,还没有不成功的!

主父偃是纵横家的,张汤是法家的,但这两人,最终都为公羊学的兴盛做出了不朽贡献。

特别是张汤,他主张和提倡以及带动的‘春秋决狱’,为公羊学最终统治世界补齐了最后一块拼图。

若无张汤之助,公羊学派如何可以像现在这样威风?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是黄老学派的。

但,他居然能总结和归纳出《公羊春秋》之中的微言大义。

还能头头是道。

那么,他一定研究和深入学习过《公羊春秋》。

这样的人,在董先生想来,锄头轻轻挥一挥,就可以撬过来了。

至于你黄老派想抗议?

嘿嘿……

那你就去告啊!

但似乎并不需要去太常衙门问了。

董先生的一个弟子,弱弱的出列拜道:“老师,弟子仿佛记得此人……”

“嗯?”

“旬日前,弟子曾在长杨宫外,见此人为太仆次子公孙柔及仆役并十余儒生痛殴,弃其书册于漏水之中……”这弟子据实已报。

“哦……”董先生闻言,双目放光,死死的盯着张越,都要流出口水了:“璞玉啊璞玉啊!”

“嗯嗯……”他清了清嗓子,问道:“那其师长是?”

“不知……”弟子有些害怕了。

他这位老师,乃是公羊学大师,故江都王太傅,故胶西王相,故汉《春秋》博士董仲舒的嫡孙,更是当今天下公认的《公羊春秋》权威,《春秋》博士董越。

在汉室,独有博士或者曾经担任过五经博士的学者,方可被人尊称为先生。

而每次,这位董先生流露出类似神情时,倒霉的总是他们这些弟子门徒。

“不管了!”董越叫来自己的那个弟子,对他道:“去告诉吕温,让他无论如何,也要套出此子所编列的二十八条微言大义……最好让其将出处和条例也都写下来……”

挖墙脚是以后的事情,现在的关键,就是要从此人嘴里,弄出那二十八条微言大义,最好是抢了此人的笔记来研究。

当然了这完全是为了避免‘淳朴学子’误读‘他人之书’,以至于‘误入歧途’。

这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

这也完全讲得通。

因为,公羊学共有两个公认的正规传续系统。

一个是董仲舒系统,一个是胡毋生系统。

两个系统之间呢,这几十年来,各自开枝散叶,弟子传弟子,难免有错误不是?

还是得让权威来印证印证。

但,其实,董越已经差不多信了那自称‘南陵黄老之士张子重’的说法。

因为,他方才所说的四条微言大义,条条直击董越心灵,仿佛洪钟大吕,使其顿然茅塞顿开。

这种感觉,只有类似他这样的春秋大师才能省得。

他甚至有种感觉,只要知晓了那二十八条微言大义,公羊学定然可以脱去桎梏,更上一层台阶。

…………………………………………

几乎是在同时,太学门外,一个匆匆赶来的华服男子,在听了两个弟子的转述后,已是脸色大变。

“微言大义!?”

“还有二十八条?”

他先是满脸的不信。

没办法,几十年了,谁见过公羊学那帮呆子去钻研什么微言大义啊?

人家忙着研究‘非常可怪异之事’都来不及了。

但在听完弟子们的详细转告后,他的脸色顿时古怪了起来。

看着眼前那个站在台上的黄老之士,他恨不得跳上台去臭骂一顿!

你有病吧!

这华服男子心里面就仿佛被十万头***肆虐过一般。

你说你一个好好的黄老之士,不去学黄帝四经、道德经、尸子、管仲、尹文子也就罢了。

闲得无聊你可以读老庄之书,或者干脆去学方仙道啊。

那多爽,当个术士,随便装神弄鬼,就能骗到许多愚妇愚民。

去看什么《公羊春秋》?

还整出了二十八条微言大义?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资敌?

但……

华服男子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他立刻尖声叫着:“快!快!去见太傅!”

他必须马上去见太傅石德。

因为,他得把这个事情立刻告诉太傅。

原因很简单——万一公羊学那帮呆子醒悟过来,也跑来研究经义了。

那谷梁学派还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包围圈,立刻就要gg。

当朝太子,是一个特别好学的人。

他之所以好谷梁而轻公羊,一则是谷梁学者们很早就提前下注,并且包围了这位大汉太子。

二则是因为公羊学的学者,最近二三十年,都跟着董仲舒去研究天人感应以及春秋之中的非常可怪异之事去了。

经义什么的,公羊学素来认为,熟读春秋三百遍,不是仲尼也是子夏。

然,一旦公羊学调头,也跑来研究经义。

谷梁很可能要被这群战斗力旺盛的家伙吊起来打了。

……………………………………

台上,张越微笑的看着,已然汗流浃背,但却依旧死要面子,硬撑着不肯服输的吕温。

他知道,得给他一个台阶下了。

公羊学的学者,特别是西汉的公羊学者,以血气方刚和宁折不弯著称。

典型的代表人物就是苏武。

人家在贝尔加湖的冰天雪地里,历经痛苦磨难,但始终不堕骨气。

这你要换了水太凉恐怕早就哭着给匈奴人跪下了。

不过,公羊学的学者,笨蛋也很多。

西汉后期,那些丞相、御史大夫什么的,一遇到日蚀、月食、地震,就自杀了。

但这个台阶,却也不好给。

第十九章 交易

张越正考虑着怎么给对方一个台阶下的时候,自太学之中走出一个儒生,先对张越作揖拱手,然后走到吕温身边,耳语了几句。

只见吕温先是脸色一变,然后却又不得不低头对那人说了一句什么话。

张越没有阻止这两人的行为。

因为,他知道,自己掌握的是公羊学派两千多年展变革的精髓。

虽然,也仅仅只是知道个大概。

然而,却已经比这个世界的任何公羊学大师还多了。

他是站在何休、龚自珍、魏源、梁启、康有为等大师肩膀上。

还会怕了这群还沉迷于谶讳之说的战五渣不成?

却见吕温,扭扭捏捏了好一阵,才终于下定决心,走到张越身前,恭身拜道:“世兄所学甚渊,温甘拜下风……”

说着就长身而拜,再拜而谒。

这是很高的礼节了!

几乎是后学者向前辈才能用的礼节!

“愿世兄赐温二十八条春秋大义,及其条例……”吕温低着头再拜,说完这句话,他的心就已经在滴血了!

承认失败,不可怕!

每一位公羊学的学生,在授业那天,就已经听他们的老师们讲述过公羊学派是如何的筚路蓝缕,披荆斩棘,从小到大,从弱到强的。

挫折与失败,公羊学派,更是经历过无数次。

曾经,黄老学派,如日中天,威压遍及天下。

自高帝以来,所有儒生不分派系,统统被人瞧不起。

高帝甚至曾在儒生帽子里撒尿。

一代大儒叔孙通,甚至需要脱下儒服,改换楚服方能在高帝面前有讲话的机会!

但诸儒都挺了过来。

曾几何时,建元新政之际,如日中天的鲁儒一系,威压四海。

公羊学派,彼时连个小弟都不算!

但现在呢?

如今乃公羊之天下也!

但,吕温心中依然有着深深的耻辱感和负疚感。

他知道,对方打上门来了,自己技不如人,还觊觎对方的东西,那一定要付出些什么才可了结此事。

若只是个人的矛盾,以吕温的性格,恐怕如今已经自刎谢罪了。

然而,涉及学派之间,他却不能死了。

他死,则整个公羊学派尽受辱。

他必须活着,有朝一日,在学术上赢回来!

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赢回来。

一如襄公伐纪,庄公伐楚。

更如伍子胥伐楚。

堂堂正正,光明正大,这是公羊学派的核心准则。

下面的人可以乱来,但明面上的大儒及学者,必须遵循!

……………………………………

一听吕温的话,张越心里面就高兴的跳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作为执政者,公羊学派,必须维护自己的形象。

哪怕吃亏,他们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自古以来,肉食者皆如此。

既然对方服软了,那接下来就是签订不平等条约了。

“果然,修桥铺路无尸骸,杀人放火金腰带!”张越也在心里一叹:“古人诚不欺我!”

这个世界,老实人,最吃亏。

他微微向前一步,道:“吾于长杨宫外,为儒生所殴,毁我书册……”

“世兄既认输,便赔我书册,与我道歉吧……”

也是没办法,谁叫如今,执政的是公羊学派呢?

自己一个小虾米,只求自保,哪里敢奢求更多?

让对方陪书册、道歉,已经是极限了,再要求更多,那就是找死了!

“额……”吕温傻了,而太学内,董越已经难以按捺住自己内心的爱才之心了。

在他眼中,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简直是完美的公羊学璞玉啊!

只要稍加雕琢,二三十年后,承其祖父大业,高举公羊旗帜的必是此人无疑!

“世兄高义!”吕温深深一拜,脱下自己的帽子,拜道:“此吾门人之不是,温谨向世兄谢之!”

“至于世兄所毁书册,温当随后命人奉上……”

而这一拜,在吕温心中,意味着,自己主动承担了眼前这个年轻人与公羊学派之间的矛盾与问题。

一如当年伍子胥在吴王阖庐面前所言:亏君之义,吾不为也。

换句话说,问题从张越与公羊学派,变成了吕温与张越之间。

这个关系有点复杂,一般只有公羊学者才有这样的脑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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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群众,更是纷纷点赞,许多人议论道:“果然,高风亮节,真贤士也!”

更有人赞道:“素闻太学诸生,皆君子也,今日一观,果然如此!”

张越听在耳中,有些蛋疼,明明主角是自己,赢得也是自己,但风头却都归了眼前的儒生……只能说,公羊学派兴盛数十年,影响力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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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吕温问道:“二十八条春秋大义及条例,还望世兄不吝赐教……”

张越闻言,刚想答应,忽然眼珠子一转,笑道:“世兄既然有所求,吾本不当敝扫自珍……只是,此二十八条春秋大义,乃吾往日心血所得,世兄想要,须得以物换之!”

太学之中,董越已经恨不得自己替代吕温在那里了,在心里狂呼:“什么都答应!”

自董子以来,公羊学的展,渐渐陷入桎梏,再难进步。

有心之士,无比忧心忡忡。

而现在,一个可能解决这个桎梏和瓶颈的路近在眼前。

真是让董越心痒难耐。

至于面子什么的?

该丢还是要丢!

当年,鲁儒以气节闻名天下,但,被高帝率兵一围,鲁地的鲁儒们就纷纷‘拨乱反正’‘箪食浆壶以迎王师’了。

与学派的展相比,面子算个p?

更何况,董越已经决心收服此子之心,让其拜入自己门下,甚至代师收徒,也不无不可。

曾子和其父曾点,便曾同师夫子门下。

“世兄但请吩咐……”吕温微微一笑,轻声说道。

于他而言,钱、黄金、土地甚至妹子,都不是问题。

掌握着行政权力的公羊学派,不敢说要什么有什么。

但,基本上,只要这个世界上有的,他一定能弄到。

他甚至希望张越提出苛刻的要求。

以此彰显自己与对方之间的差距。

一个爱财如命,一个视金钱如粪土。

张越却是微微一笑,道:“吾要世兄及诸位公羊学世兄,平日尝所爱读之书卷……”

他伸出手指,摇了摇:“一册换一条微言大义……”

“吾已赠四条……另外二十四条,但请世兄,以贵门诸世兄日常所爱之书卷相换……”

“嗯????”吕温傻眼了。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奇怪的要求。

他甚至觉得眼前这个黄老士子可能脑子秀逗了。

这算什么?

拿公羊学学者平日里爱读和揣摩之书来换春秋的微言大义?????

张越看着对方,以为他没能理解自己的话,于是道:“不拘是什么书,无论儒法,不分正杂皆可……只要是诸位世兄在读三年以上,常做注释之书……”

在心中,张越已经在盘算了。

二十四条微言大义,就可以卖二十四本郁积着公羊学派最精英的学者的精气神的书籍。

最少可以维系空间瑾瑜木产出二十四枚玉果,可以回溯大量记忆和信息、资料。

赚死了!

以后有机会,可以多干几次类似的买卖嘛。

这次卖给了公羊学派,下次可以去找思孟啊谷梁啊、左传啊什么的卖一卖。

甚至还可以去找墨家的人卖《初中物理》《初中化学》……

…………………………

“答应他!”董越兴奋的如同一个孩子一样。

在他眼中,这个黄老士子的行为,其实就好像一个怀春少女一般,这是在娇滴滴的向公羊学派示好呢!

不然他要这些没用的公羊学者的书干嘛?

当然是拿回去学习、揣摩、印证自己所学的嘛。

这是好事啊!

“不过,这却也不急于收其为门徒了……”这会,董先生傲娇起来了。

本来,他已经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就跑出去对这个年轻人说:“年轻人,我看你很有前途,不如跟我学做菜……不

……做学问如何?”

现在,他觉得这样很没面子,还是徐徐图之,等这年轻人自己上门求学,自己再顺水推舟答应下来比较好。

不然,师道威严,如何体现?

而他周围左近,几位弟子门徒,都是神色古怪的看着自己的老师。

“老师为何如孩童一般了?”大家心里面都在打鼓,要知道,董越可是自小就受董子栽培,以稳重老成而著称。

………………………………

“愿如世兄之愿……”吕温在派人请示了太学之内的某人后,答应了下来。

很快,就有人捧着竹简,带着案几和笔墨,屁颠屁颠的跑来了。

看样子,太学中有人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那二十八条微言大义及其条例了。

张越也不见怪,毕竟,对方已经给足了他面子。

他怎么着也得给对方面子。

花花轿子人抬人嘛。

说实话,若有可能,张越绝不愿与公羊学派为敌。

因为,这个学派太可怕了!

硬骨头也太多了!

假若说后世诸儒,一百个儒生里大约只有十个硬骨头。

但公羊学派之中,一百人中,可能有一半愿意为了自己的理想和学派、家族、国家的荣辱去死!

就这么恐怖!

当下,张越便提笔跪坐下来,将自己脑海中所记得的那场讲座上,那位老教授所讲的二十八条微言大义,一一默写下来。

每写一条,便在其旁注下其出处、条例。

第二十章 皆大欢喜

吕温就站在张越身边,神色古怪的看着张越书写。

一开始,他还有些不以为意,但越看越心惊,越看越胆颤。

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二十几年的《公羊春秋》白读了!

因为,他在这个黄老士子笔下,看到了太多,他原本熟悉,但从未深究的《春秋》正义。

经他一总结,立刻便与他归纳的微言大义遥相呼应。

“此子于《公羊春秋》造诣之深,恐怕已远于吾……”吕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本来,他还想着继续学习、钻研《公羊春秋》三十年,必定可以找回今日的场子。

如今看来……

恐怕真是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了……

但问题是,好像自己的子孙并不能找对方子孙的麻烦……

因为,襄公复仇,春秋大之,那是国仇。

家恨的话,却是只能三代之内了……

怎么办呢?

吕温也很急,急的额头都开始流汗了!

…………………………………………

张越一气呵成,用大半个时辰,将自己脑海之中的那二十八条春秋微言大义,一一写下来。

之所以要写这么久,是因为每一条,都必须要有出处、条例来佐证。

若是旁人,恐怕光是从《春秋》之中找出这些东西,再总结起来,恐怕也需要三五十年的心血。

但,作为穿越者,有着空间之助,张越不费吹灰之力,如有鬼神之功。

吹了吹墨迹,张越看了一眼已经惊若木鸡的吕温,以及左近聚集在一起,被太学卫兵们拦在路旁的路人,微微一笑,对吕温拱手而拜:“世兄,此吾于《公羊春秋》二十八条微言大义之浅见,还请世兄斧正!”

“世兄高才,温自愧不如!”吕温回过神来,心悦诚服的拜道:“世兄所需之书卷,温这便去给世兄拿来……”

他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对张越再拜道:“未知世兄家居何处?”

他已经知道,自己恐怕一辈子也无法越这个黄老学派的世兄在学术上的成就了。

但没有关系。

仲尼尚且曾经请教过童子,也曾经问道于老子。

先师教导他:三人行必有我师,十室之邑必有忠信。

向人学习,不可耻!

可耻的是被人打了,不知耻,最可怕的是不知耻还不改进。

这也是这个时代,公羊学派学者的特质。

所以,他已经打定主意,有机会就去找这位世兄讨教。

讨教的目的,不是已经认输,而是要通过学习他,最终战胜他!(虽然对方看上去,起码比他年轻十岁!)

张越却不明所以,但这种事情也瞒不了人,于是道:“南陵县长水乡甲亭张子重……”

“哦……”

围观的吃瓜群众也齐声拖长了声音:“哦……”

许多人,在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这个年轻人,能够折服太学之中的天之骄子!甚至连太学内部的博士们也束手称臣,甘愿认栽。

那这学问,一定是很高很高了。

将来的成就,也必定是很高很高了。

那还等什么?

这么粗的金大腿就在面前,还不懂得去抱住的,那不是傻子就是笨蛋!

而在场之人,傻子笨蛋很少很少。

你得知道,关中人民的性格和习性。

虽然,后世常说什么关中大汉,就下意识的以为,人家肌肉达。

事实上……

关中人民不仅仅肌肉达,无论单挑群殴,冠绝天下。

脑子更是机灵的很!

后人曾经评价:(关中)五方错杂,风俗不一,贵者崇奢靡,贱者薄仁义,富强则商贾为利,贫困则盗贼不禁,闾里嫁娶,尤尚财货,送死过度。故汉之京辅,号为难理,古今之所同也!(三辅黄图所载)。

早在几十年前,关中人民就已经明了,放高利贷给国家去打仗的投机行为。

张汤当御史大夫之时,便学会了内幕交易,操作市场……

所以,不要小看古代人民群众的智慧。

几乎是瞬息之间,就有许多人暗暗的记下了张越所报的家宅地址。

心里面都在寻思着,怎么去抱这根金大腿。

送妹子这种事情,简直是低级的不能再低级的手段了。

真正高级的,还是……送妹子……

前者是送婢女,后者是真的送妹子!

……………………

张越却根本不知道,他望着吕温的背影,悄然坐下来。

这个时候,poss一定得摆好。

汉人犹重仪表,对于名士来说,行有行状,坐有坐姿,是基本要求。

过了大约两刻钟,吕温就带着两个仆役,赶着一辆看上去相当华贵的马车出来了。

他将马车帘子掀开,露出里面满满的一车竹简,拜道:“世兄所求之二十八卷吾门士人注释之书并赔偿世兄之书册,皆在此……”

然后,他又拍拍手,一个仆役,捧着一个木匣子,献给张越,将之打开来,露出里面黄橙橙的金饼,起码有十来个,映得张越眼睛都花了。

他微微一笑,道:“此,吾予世兄之润笔费,望世兄笑纳……”

张越看着那箱子黄金,老实说,很动心!

但他还是坚决的摇头道:“吾此来,只为公道,既然公道已得,安敢再要金钱?”

钱他当然喜欢。

但公羊学派的钱不好拿!

拿了要上贼船!

鬼知道在巫蛊之祸里,公羊学派的学者,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反正,张越回溯的史料显示,巫蛊之祸,谷梁学派遭受了毁灭性打击,几乎差点咽气。

吕温却以为张越矜持(这个世界没有不要钱的人,当今天子为了钱,甚至连面子都不要了……),于是道:“世兄,此乃吾向世兄表示歉意的一点小意思,还望世兄万勿推辞……”

张越只好再三推辞,对方见张越是真的不要,便拜道:“世兄真乃高人也!”

是啊,不要黄金的人,就问你见过没有?

民间的方士术士,为了黄金,甚至敢冒着杀头的风险,制造伪金。

当年,当今天子行白鹿皮币,甚至有列侯、诸侯王,冒着被诛杀的风险伪造。

但现在,自己眼前居然出现了一个真的视金钱如粪土的士人。

吕温只能说:佩服!

第二十一章 乡中毒妇

夕阳渐渐西垂,晚霞映照着长水河的碧波,宛如一面镜子上抹了几道彩色。

远方的田野之中,农妇牵着孩子,走在道路之中。

邻村的屋舍烟囱炊烟袅袅。

赵柔娘抱膝坐在家门口的门槛上,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盯着远方的驰道。

“小叔叔现在在那里?”她心中不由得的想起了今日早间离家外出的小叔叔。

他吃饭了吗?吃饱了吗?

他还好吗?

他……有没有想自己呢?

想到这里,赵柔娘就感觉自己的小脸,滚烫滚烫的,心如鹿撞。

但是……

她还是忍不住的思念着……

她虽然年纪小,不懂情爱,但却知道,小叔叔是自己的亲人,也是自己与阿姊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了。

所以……

“小叔叔一定不会有事的……”她紧紧的握着小手,对着上苍祷告:“太一在上,八主显圣,民女赵柔娘诚心祈求:保佑叔叔张毅平安归来……”

上次小叔叔卧病在床,药石无灵的时候,她便是这样,向着上苍祷告。

太一果然显圣,让小叔叔康复了。

这一次,太一神和八主也一定能庇佑小叔叔,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

一定!

“呦!这不是二郎家的童养媳吗?”就在这时,一个轻佻的女声在赵柔娘耳边响起。

赵柔娘抬起头,看着对方,脸上立刻流露出厌恶的神色。

那是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妇人,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素绢襦裙,长长的裙子,拖在地上,由两个下仆托着,脸上溢满着得意之色。

赵柔娘认得她!

她是邻亭的王氏,她的娘家则就在甲亭,是甲亭之中另外一户与张家相当的地主。

张王两家,从上一代开始就有着积怨。

据说当初,小叔叔的父亲在长水校尉大营当差的时候,曾经坏了王家的好事。

加之两家同在一亭,彼此都相互争夺水源、佃户,矛盾日渐积累。

本来,张氏因为对待佃户客气、宽裕,而且又有着长水校尉的庇护,王家也不敢太过过分。

然而,当姐夫病故后,一切都变了。

王家越咄咄逼人,不仅仅多次恶意抢占本属于张家的田埂、秸秆和干草。

阿姊屡次与之理论,反被王家的人辱骂,说阿姊不详……阿姊常常被他们气哭!

更可恨的是这个女人!

自从她两年前嫁到了邻亭的豪商邓家做了邓家的细君后,仗着夫家的财富,这个女人趾高气昂,多次故意来张家门口炫耀、显摆。

前不久,小叔叔病重后,这个女人恶毒的雇人在门口唱挽歌。

要不是太一保佑,小叔叔逢凶化吉的话……

总之,赵柔娘对于这个女人,半分好感也没有!

见到这个女人,赵柔娘立刻就跟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跑进门内,将门关起来。

那女人却根本不肯放过她。

“你叫柔娘是吧……”

“长的可真是水灵呢……”她微微笑着,犹如蛇蝎一般:“这张家啊,是要垮了,等这张二郎死了,你们姐妹,恐怕就要无依无靠,甚至被收入官衙,贬为舂奴啦……”

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捉摸与难以估量的生物。

她们有时候可以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就可以恨透了别人。

邓王氏现在的心情,无比的愉快。

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娘家的死敌,将要彻底绝后。

更因为,这对自从到了甲亭,就彻底抢走了她风头的姐妹花,将要沦落到一个悲惨至极的命运之中!

尤其是她姐姐,当初嫁到张家,整个甲亭的男人,眼珠子都掉下来了,都说是仙女!

但现在呢?

她丈夫的朋友告诉他,这张家得罪了长安城的一个无比尊贵的大人物的子侄,怕是立刻就要化为齑粉了!

那个朋友,可是以消息灵通著称!

只要一想到这里,邓王氏就笑得花枝乱颤,脸上的胭脂都快要掉下来了,让人看了犹如鬼魅!

“你乱说!”赵柔娘躲在门内大声反驳。

“乱说不乱说,可由不得你呦……”邓王氏嘻嘻笑着,她现在无比的畅快,无比的舒服。

这是复仇的快感!

赵柔娘死死的靠着门背,拼命的摇头:“你乱说!”

“乱说?”邓王氏呵呵笑着:“等你们姐妹进了少府,或者到了花街柳巷,就知道我是不是乱说了……呵呵呵呵……”

就在她狂笑不已之际,远方的驰道上,一骑南来。

一辆马车紧随其后。

夕阳下,一个英武伟岸的少年郎,身骑一匹棕色的神俊宝马,疾驰而来。

那匹宝马,让邓王氏忍不住的咽了一下口水。

她可不是不识货的!

作为贾人之妻,她曾经随自己的丈夫,前往茂陵去参加茂陵大贾袁广汉的宴会。

在宴会之中,袁广汉曾经向宾客夸耀他新得的一匹宝马。

据说,那匹宝马,乃是天马苑所出,是无价宝马。

然而,与这匹马相比,袁广汉的那匹宝马,就不值一提了。

更要命的是——那个马上的少年郎,她认得!

就是自己娘家的死对头,这甲亭张家的二郎!

他怎么有这样的宝马?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宝马?他如何配有这样的宝马?

邓王氏感觉自己都要疯了。

………………………………

张越自然很远就看到了自己家门的情况。

他的视力,现在好的可怕!

裸眼视力,几乎有5o以上,不需要什么瞄准镜,他也可以成为神枪手!

这是空间额外附赠的好处。

自从他昨夜回溯了《史记》《汉书》的部分内容后,他就现,自己的视力变成bug了。

而门口的这个妖艳女子,他在村亭口就已经看到了,他知道,这个毒妇必定又是来自家炫耀、显摆、刺激柔娘与嫂嫂。

“滚开!”张越策马而来,如同闪电一般,奔驰到家门口,翻身下马,他握着剑柄冷冷的注释着那个脸上涂抹着胭脂,嘴上擦着红的都快跟鬼故事里的艳鬼一样的口红的女人:“我叫你滚开!听到没有?”

邓王氏肺都要气炸了!

她指着张越,手指都快颤栗起来。

自从她嫁到了邓家以后,整个长水乡,已经没有人敢与她这么说话了。

因为她的丈夫,乃是邓家的直系。

虽然不是嫡子,但那也是邓家的人!

邓家乃关中豪商,訾产几近千万之巨!

家主甚至可以在长安城的列侯家里位列上宾!

这个张家的小子,怎么敢这样对自己说话?

但下一瞬,邓王氏的所有嚣张与跋扈,如潮水般褪去。

因为,她看到了一辆马车。

一辆悬挂着官府标记的马车。

赶车之人,她也认得。

她虽然只远远的见过对方一面,但她绝对不会认错!

那次,她随自己的丈夫以及邓家的家主去长安城的东市看货,路遇此人。

邓王氏至今记得,那位原本在邓家至高无上,说一不二的家主,立刻带着全家,恭恭敬敬的来到此人面前请安问号,那神色,哪像什么关中豪商,訾产千万的大贾啊!

分明就是一个卑微的奴仆在给他的主人请安。

然而,现在,那个让邓家家主也恭敬不已,小心谨慎的大人物,却如奴仆一般,赶着马车,跟在这张家二郎身后。

更要命的是,这赶车的人,下了马车,连看都没有看自己一眼,反而是小心翼翼的,如同向主子请示一般,对那张家二郎拱手作揖,柔声细语的问道:“张公子,这就是仙宅?”

得到后者肯定后,这人立刻就对着身后的几个青衣小厮吩咐起来:“快将公子的书册搬下来,都小心点,这可都是宝贝……”

“诺!”

邓王氏感觉自己不是自己疯掉了,就一定是这个世界坏掉了!

这张家的二郎,到底做了什么?

竟然……变得……如此的……恐怖?

在她眼里,原本简陋的张宅,一下子就变得深不可测了。

更要命的是……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变局!

第二十二章 亲人

“呜呜呜……小叔叔……”一个小小的身子,扑进张越怀中:“小叔叔……”

“柔娘乖……”张越搂着赵柔娘的身子,安慰着她:“小叔叔回来了,以后没有人可以再欺负柔娘了!”

“嗯!”小丫头抽噎着点头。

张越回过头来,望着那个毒妇,却现对方已经犹如落汤鸡一般,仓皇不堪的狼狈而走,连裙子都拖在了地上,也浑然不觉。

这让张越颇为意外,然后他深深的看了一眼,那个看上去普普通通,满脸微笑的车夫,朝对方微微颔一笑,很显然,这个人并不只是一个车夫那么简单。

想想也对。

此人是那个太学生吕温亲自吩咐送自己的人。

怎么可能没有些来头?

但,这种事情不必点破。

对方则是报以一个谦卑的微笑,然后微微恭屈身,细声细语的道:“公子,这个妇人可是有罪于您?”

他的声音不大,但却让邓王氏听的清清楚楚,顿时魂飞魄散,逃命般的跑了起来,结果没跑几步,就被自己的裙子绊倒,摔进了路边的菜地里。

但她却连呻吟也不敢,连滚带爬的爬了起来,在几个仆役的搀扶下,匆匆而去。

张越看着对方的丑态,摆摆手,道:“不过是小儿辈胡闹而已,不敢劳烦明公……”

对方听了也不意外,微微笑着,拱手道:“小人不过卑贱之身,不敢当公子尊称!”但实际上,态度隐约也有些自傲。

这时,青衣仆役们已经将一卷卷竹简,从马车上搬下来。

“公子,奉我家少主之命,小人此番,共为公子带来了三十二套各色书简……”车夫恭身汇报着:“其中,《黄帝四经》全套,计二十一卷……”

“此外《春秋繁露》三套、《论语》五套、《诗经》三套、《书》六套、《孝经》七套、《春秋》四套……”

“总计两百五十七卷……皆太学诸子日常所释读之书……请公子清点……”

此刻,张越眼前,已经出现了一个小山一样的书山。

一卷卷竹简,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呈现在眼前,充满了视觉冲击力。

左近的邻居,也都被这奇观惊呆了。

人人目瞪口呆,远远的看着,不敢靠近。

但,几乎所有人都被震撼住了。

这个时代,知识是昂贵的!

知识更是稀缺的!

寻常的士人,能够有幸从老师、亲朋的藏书之中,得到抄录一两卷的机会,已经是谢天谢地。

就连高级知识分子,也未必可以拥有很多藏书。

整个南陵县之中,现在都可能没有人能拥有比张越还多的书了!

知识被贵族,被学阀所垄断。

而平民想要得到学习它们的机会?就跟唐僧取经一样,一定要付出些什么!

“这张二郎,怕是要一飞冲天了!”有人喃喃自语着。

“谢天谢地,过往我家不曾说过张二郎的坏话……”有人心有余悸的拍着胸膛,庆幸着自己当初没有选择落井下石,不然……

“我就说了,二郎定然是要成才的!”更多的人则是满心欢喜的看着这一切。

张家与邻里一向不错。

尤其是张父和张兄在世之时,对于邻里关系的处置非常恰当,而且从不摆架子。

这使得多数甲亭百姓,都是希望‘张毅’能够富贵的。

因为,在这个时代。

乡党关系,是仅次于师徒、姻亲的铁一般密切牢固的关系。

不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沾光财,一般都是很轻松的。

…………………………

但在张越眼中,这些书籍,却基本都是些‘肥料’。

“这么多书,起码够空间的瑾瑜木吃上好久了……”张越在心里面美滋滋的盘算着:“说不定还可以借此探索和挖掘更多秘密!”

直觉告诉他,空间的秘密,可能还有很多很多。

“公子……可有问题?”车夫欠身问道:“若无问题,小人便让仆役搬进贵宅了……”

张越闻言,拱手道:“有劳明公!”

车夫连忙再次回礼:“小人不敢……”

说着就带着仆役,将这些书简,搬进张家家门。

张越带着他们进门,然后指引着他们将这些书全部搬进自己的房间。

“贵宅甚是简陋啊……”车夫趁着仆役们在搬书的时候,找张越搭话:“小人在这长水乡飞马里有一个庄园,若公子不嫌弃的话……”

张越微微摇头,道:“多谢明公好意,只是无功不受禄,况且,我觉得这里就很好了……”

对方也不强求,只是微微笑着。

仿佛自己方才根本没有提那个事情。

两刻钟后,所有的书,都搬进了张越的卧室。

一下子,张越原本空荡荡的书架和案几上就摆满了书简。

“事既已毕,小人告辞!”车夫笑着对张越拱手做别。

张越还想客气一下,留对方用餐啊什么的。

但对方早知如此,道:“公子不必挽留了,小人等还要立刻赶往南陵县城,以免露宿荒野!”

这年头,荒野可不安全!

关中的游侠盗匪以及军队,最喜欢找那些夜不归宿的人的麻烦!

前者是劫财,后者就是要命了!

当年飞将军李广喝醉了,在野外闲逛,差点被人抓起来砍了脑袋!

张越只得道:“我送明公……”

“公子请留步……”对方连忙拜道:“小人等卑贱也,不敢劳公子!”

但张越还是执意送到家门口,目送对方登车,方才关门。

“嫂嫂呢?”张越扫视了一下家里,现没有见到嫂嫂的踪影,连忙对赵柔娘问道。

“阿姊在祠堂给列祖列宗祈祷……”赵柔娘小声说道:“自小叔叔你离家后,阿姊便去了祠堂……”

张越听了,只觉得心酸无比。

心中更是无比愧疚!

紧紧拉着赵柔娘的手,道:“走!我们去见嫂嫂!叔叔向柔娘保证,往后,都不会再让柔娘与嫂嫂担心受怕了!”

“嗯!”赵柔娘用力的点点头,只觉得现在真是太好了!

然而,张越却知道。

自己其实,才刚刚过了第一关。

太学之行,算是用一个胡萝卜堵住了儒家,主要是公羊学派的可能的打击,还结了一个善缘。

但……

文人的力量,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

可能,公孙家族会顾忌舆论的力量,而对张越投鼠忌器。

但是,昨日那个江寄,却还是祸患

假如张越心中的猜测是真的的话,他就得小心注意了!

因为江充,除了做过水衡都尉外,人家真正的职衔,其实是直指绣衣使者!

简单的来说,就是锦衣卫的祖宗!

一个特务头子!

……………………………………

张家的祠堂,建在长水河岸边的一处山陵下。

傍山依水,这里葬着自张毅祖父以下的张氏先祖。

一个小小的石屋,建在坟茔之前。

之所以要如此,是因为汉人相信,人死后有灵,所以要侍死如奉生。

建立祠堂,就建在先人坟茔前,如此,后代子孙可以直接在祠堂之中,与祖先的灵魂对话。

石祠不大,有些矮,张越需要弯腰才能进入。

刚走到祠堂门口,张越就听到了里面嫂嫂柔柔细细的祷告声:“张家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媳张赵氏诚有罪!愿列祖列宗保佑叔叔张毅一切平安……”

然后就传来了匍匐的磕头声。

张越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走进去,拜道:“嫂嫂!毅回来了!”

在祠堂的烛光下,嫂嫂柔弱的身子,缓缓的回头,看到张越,喜不自胜的站起身来:“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说着,她的身子忽然一阵摇晃。

再也支撑不下去,瘫软在地。

张越和赵柔娘连忙上前,抱住嫂嫂的身子。

“叔叔回来了就好……妾身总算对得住张氏先祖……”躺在张越怀中,嫂嫂柔声的笑了起来,然后沉沉睡去。

抱着嫂嫂的身子,张越抬头,看到了祠堂之***奉的那一块块神主牌。

自当初原主的曾祖父张胜从代国迁徙至此,张家在这南陵县繁衍生息了四代人。

但不知是何缘故,一直人丁不旺。

几乎是代代单传。

到了张越这一代,好不容易有两兄弟,结果长兄还英年早逝。

望着这些神主牌,张越默默的在心中对这些人誓:“诸位张氏先祖,我也姓张,说不定我就是你们其中某位在两千年后的后代,既然来此,我向诸位保证:一定光大张氏,善待家人……”

然后他又看向了原主的兄长的神主牌,望着那上面的‘亡夫张公讳安之神位’的文字,在心中暗道:“大兄!我向你誓!一定会照顾好嫂嫂与柔娘!”

“不叫她们为他人所欺!”

最后,张越的眼神瞥到了一块被供奉在所有神主牌之上的木牌。

烛光中他看到了上面的文字:先祖张公讳辟疆之神位。

“这就是张氏的先祖吗?”张越在心里嘀咕着:“只是这个名字很耳熟啊……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但他也来不及多想,抱起嫂嫂的娇躯,就往外走。

他知道,嫂嫂必定是在祠堂里整日祷告,没有进水米,身子太虚弱了!

第二十三章 余波 (1)

夜渐深,但太学的官邸之中,依旧灯火通明。

自元朔六年始建以来,太学已经走过了三十一个春秋。

五经博士们,也换了好几批了。

但太学的严肃、庄严与神圣,始终不曾褪色。

能进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千挑万选,经过了县、郡、太常卿的层层筛选。

确保了所有人,都一定是德智体美全面展的精英。

顶尖的一流学者,未来的学阀头子!

但现在,太学的这个大厅内,原本的庄严、肃穆与神圣气氛荡然无存。

汉《春秋》博士董越,就像一个小孩子般,抚摸着自己面的一枚枚竹简,如同看着心爱之人的情书一样,凝视着每一个文字,眼中绽放着似火的热忱。

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现在,董越终于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了!

他现在就有这种感觉,能看到这二十八条春秋大义,便是现在死了,此生亦无憾矣!

“二十八义,每一条都无可挑剔,无可辩驳,便使子夏先生在世,恐亦不能削其半字……”董越感慨万千,激动的说道。

弟子们肃然而立,持礼而拜,纷纷道:“此天之授我公羊学也,谨为老师贺!为天下贺!”

若在之前,还有人可能会不以为然,会想要在这些文字里挑骨头。

但,当大家看过这二十八条春秋大义及其条例、出处之后。

所有人的内心,都如被洪钟大吕所震动。

甚至有人在看完这二十八条春秋大义后,泪流满面,痛哭流涕,大呼:此夫子假张生之手而教我等矣!

没办法,谁叫这二十八条春秋大义,每一条都是从公羊学派的核心思想与核心理念出,紧扣春秋之事,借事喻义,条条直指大道,直击本心。

更夸张的是,这二十八条大义还能前后呼应,彼此映照,自成体系。

有人甚至,有感觉,只要自己按照这二十八条大义去实践自身,那么,自己也可以近道了!

董越却是凝视着这些文字,对弟子们道:“诸生,今夜我等星夜整理,将这二十八条春秋大义重新整理、排序,然后献给天子!”

当然得献给天子了!

这是文教盛世!

更是进一步巩固和加强公羊学派在大汉政坛上的话语权和对舆论的控制权的最好办法!

得让天下人,都知道——吾辈公羊之士,可不仅仅只是会谶讳而已。

我们也有自己的经义了!

夫子之微言大义,必将光耀寰宇,教化万民!

而继自己祖父之后,公羊学又将迎来一次盛世,一次大爆!

想到这里,董越就难免心潮澎湃,难以自已,连握笔的手,都有些颤抖了。

“老师……”一个弟子忽然问道:“要不要将这个张子重的名字也署上?”

董越微微犹豫了一下,随即就斩钉截铁的道:“当然要署名了!”

那个年轻人,无论如何也要挖到太学来!

让他来做公羊学的衣钵传人!

想来,他也应该会非常乐意的!

……………………………………………………

戚里。

长擎连枝灯的烛火,照亮了石德的脸庞。

“听说今日有人在太学门口邀战公羊学派?”石德轻声的说着:“都给吾说说,究竟是什么情况?”

“诺……”十余位官吏,尽皆恭身而拜。

“太傅……事情是这样的……”一个文士恭身作揖,汇报道:“臣(汉代除了大臣面对君王要自称臣外,列侯、诸侯的家臣,面对家主也要称臣)今日自覆盎门前往博望苑途中,偶见有一自号‘南陵张子重’之黄老士子,举牌于太学门口,自称其于长杨宫外受辱,是故来太学雪耻……”

其他人听了,都在心中笑。

一个黄老之士,居然胆敢跑到太学门口挑衅?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天下谁不知道,太学,那是公羊学派的地盘。

而公羊学派的人,素来以勇悍著称!

尤其是董仲舒的徒子徒孙们,战斗力堪比武人!

现在,居然有黄老学派的士子去挑衅,那不是找死吗?

但知道的实情的人,嘴里都是满满的苦涩之味。

尤其是那个文士,他低声道:“其后,太学生吕温便出来迎战了……”

“吕温啊……吕步舒的儿子……”有交游广阔的人低声道:“吕步舒虽然是个笨蛋,但他这个儿子却是英才!”

“嗯!”另有人接口道:“吾听说,天子似乎有意,在未来让此子进兰台,跟霍令君学习政务……”

“此子出马,那黄老士子必败无疑……”这人低声说着,心里面满腹疑虑。

吕温可是太学中公认的学问、功课最好的学生了。

在他的认知之中,哪怕是自己,也未必能在学术上辩倒对方。

那么,究竟是生了什么事情?

让太傅如此郑重呢?

这人立刻将注意力,集中到那文士身上。

只听文士苦笑着道:“吕温出马,不过一合,便为那黄老士子所慑服,甘拜下风!”

“啊!”许多人诧异万分。

黄老学派,不早就是一只死鸟了吗?

汲黯死后,整个黄老学派,一个能打的也没有。

统统是顽固不化的老头子和一堆整天神神道道的老庄思想深度沉迷病患者。

怎么不声不响的就出了一个可以一合就让吕温这样的公羊学派天才也俯称臣的大能了?

难道是留候(张良)再世,瓒候(萧何)复生,北平候(张苍)从坟墓爬出来了?

“那黄老士子,是以二十八条春秋大义及其条例,令吕温束手的……”文人低头说道:“臣在旁听闻,就已经听到了四条……”

“分别是:大复仇、尊王、攘夷、贵死义!”

轰!

就像一个boom,在这客厅炸响。

几乎所有人都只觉得眼前一花,几欲昏厥。

在坐的,几乎都是谷梁学派,或者亲近谷梁学派的士子、官吏。

大家都知道,谷梁学派能够在公羊学派的强力打压和排挤之下,到今天依旧可以活蹦乱跳,可以正常的参与政治。

靠的不是公羊的儒生仁慈。

而是自身的优势!

谷梁学派重经义,这吸引和影响了很多贵族大臣。

特别是当朝太子。

然而,假如公羊学派,也开始玩经义了。

也开始在经义上钻研了。

一旦被他们钻研出什么东西,那就糟糕透顶……

就连石德闻言,也是握紧了拳头,忍不住有些失态,问道:“那个黄老士子是什么人?”

“是一个不足二十的年轻人……”中年文士低头答道:“其自称南陵长水乡甲亭人士……”

“不足二十岁?”石德猛的站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年轻人,慑服了太学的天之骄子,还留下了二十八条微言大义?特么这个人还是黄老学派的???

有没有搞错啊!

难道,国朝又要出一个张汤了?

无论如何,石德知道,自己必须谨慎面对和处理这个问题了。

第二十四章 余波(2)

蓝田谷的星空,如往常一般的美丽。

宫阙的帷幕,轻轻摇曳着,在烛光中好似有着人影走动。

身穿着华贵冕服的老人,静静的看着自己眼前空无一人的坐席,笑着举着酒樽,对着没有人影的位置举杯相邀:“神君啊,朕又来看你了……”

没有人能回答他。

只有几副被挂在墙壁上的帛布在静悄悄的诉说着,此间主人过往的显赫与尊贵。

“神君弃朕而去,已经二十载了,自神君后,朕再无一个可以诉说与倾诉的对象……”老人悠然说着,语气之中满是惆怅。

世人皆以为天子尊贵,至高无上。

但谁又知道他的寂寞?

谁又明白和了解他的雄心壮志?

他曾喜爱和欣赏霍去病,但,他的冠军侯却英年早逝。

他曾宠爱李夫人,但李夫人也弃他而去。

他曾经无比信任和相信很多人。

但那些人最终都骗了他。

唯有此间的主人,从来没有骗过他。

也只有他能够理解自己的雄心壮志。

然而,就连他,也已经弃自己而去,登仙飞升了。

只余衣冠在人间。

这让老人很忧伤,为什么,就没有人能理解他呢?

他求仙问道数十年,为什么就不能感动上苍?

“陛下……长安奏报……”这时帷幕外,传来声音。

“拿进来吧……”老人叹了口气,对着那空无一物的坐席道:“神君啊,你看,凡俗的俗世又来打扰朕了……”

一个侍者,战战兢兢的捧着一份奏疏,匍匐到老人面前,巍颤颤的道:“此驸马都尉奏报……”

没办法,作为天子近侍,人人皆知,当这位天子在这鼎湖寿宫与神君对话的时候,性格与脾气都会变得难以捉摸。

有时候,他会非常开心,不管是谁,都可以捞到赏赐和好处。

但有时候,他的脾气会像暴风雨一样猛烈。

遇到那种情况,除了驸马都尉、奉车都尉以及尚书令等少数天子亲信可以幸免于难,其他人都得死!

好在,现在老人的心情还很好。

他接过奏报,打开来看了一眼,起先他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道:“朕知道了,就这么办吧……”

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将那奏疏拿在手里仔细看了一会,然后自顾自的一拍大腿,道:“神君啊神君,朕知道你的意思了……”

“你特地让此子出现在朕来见你的路上,是想告诉朕一些事情的……”

“朕懂了……”

那侍者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身子都在颤抖了。

这位天子,正常的时候是雄主,是令**俯的天子。

但……

精神错乱起来的话……

谁都不知道,他会做什么!

“朕曾经培养了冠军侯……”老人得意的抚手,这是他此生最大的杰作,与最得意的作品。

他亲手将霍去病养大,教他骑马,教他作战。

还亲自将他送上战场!

那个年轻人,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第一次出征,就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惊喜——他帅八百轻骑,深入匈奴腹地数百里,直趋匈奴核心。

斩两千两百余,斩杀了匈奴的大当户、大将数人。

连单于的叔祖父籍若候产也被他斩下级,挂在马前,匈奴单于的叔父罗姑比被他生擒!

而那一年,他才十七岁!

两年后,霍去病挂骠骑将军,率军单独出击。

这一次,他开始了自己的传奇之旅。

一战而没匈奴河西主力,摧毁了匈奴人在整个河西方向的力量。

更夸张的是,他单人匹马,就降服了整个浑邪部落。

数万浑邪骑兵,在他的面前,俯称臣,请降汉室!

至今,老人想起此事,都依然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可惜……

那个记忆里英气逼人,战略无双,堪称战神一样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四岁便病逝于草原大漠。

老人时常想,若他能活到现在,恐怕,匈奴人早已经灭亡了。

若得他在,匈奴岂能嚣张?

霍去病死后,他尝试过,培养下一个霍去病。

可惜……

他曾倾注所有希望于霍去病的遗腹子身上,那个聪明伶俐,从小就表现出奇异才能的少年,也曾经让他以为可以成功。

然而,元封元年,才八岁的小冠军侯在泰山得了重病,暴卒而亡。

他伤心欲绝,甚至连封禅泰山都没有了兴趣,匆匆返程。

他也曾经将希望倾注于李陵身上,那个年轻人,确实很有才华!

但李陵却辜负和背弃了他的信任!

居然叛国投敌!

现在,他现,自己似乎又找到了目标了。

“留候啊留候……”老人轻声念着:“运筹帷幄之间,决胜于千里之外……”

这正是高帝对他的头号军师与智囊的评价。

回忆着那个年轻人在自己面前的表现与话语,老人的笑容更加浓郁了起来。

“此子可为也!”他轻声站起来,对着对面空无一人的坐席拱手道:“朕多谢神君,为朕送来这么一位英才!”

在他的理解里,若非这寿宫神君在天之灵在引导,他如何会遇上那个少年?

而既然是神君指引,那就一定没错了!

稍微想了想,他就吩咐道:“拿笔墨来……”

“诺!”侍者如蒙大赦,连忙恭身趋步退下。

走出门口,他感觉自己的背脊都已经湿透了。

没办法,伴君如伴虎,当今这位更加如此!

但在同时,这个侍者心里面也暗暗的将今夜的事情牢牢的记在心中。

这可是了不得的讯号!

取来布帛与笔墨,侍者重新回到这帷幕重重的殿堂上,将之呈递上去。

老人接过笔墨,在帛布上挥毫,不多时就写下了一封命令,将之交给侍者,嘱托道:“去,送到博望苑,给皇长孙……记住,只能让皇长孙一人看,明白没有?”

“诺!”侍者恭身说着。

但在内心之中,侍者却是震惊不已。

皇长孙刘进,生于元鼎五年,今年恰好十八岁,刚刚及冠。

这天子的意思难道是……?

这个信息量很大啊,大到让侍者的心脏都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

但他知道,自己最好将这个秘密埋在心里,带到坟墓之中去。

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第二十五章 再入空间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张越就已经像条一样从床榻上弹了起来。

穿上衣服,拿起火折子,将油灯点亮。

满室的书简,让他心里畅快无比。

“现在,我得试试,这些儒生的书简,是否也能让瑾瑜木结果了……”张越心里想着,便走到书架前,随手拿起手边的两卷竹简,打开来看了看。

却是《春秋繁露》。

《春秋繁露》是公羊学派的奠基人,董仲舒的大作。

说是儒家经典,其实却糅杂了阴阳家、黄老学派以及方仙道的很多东西。

讲的便是大一统、天人感应。

主要是天人感应!

与其说,它是一本学术著作,不如说是一部神学和哲学典籍。

在公羊学派之中,这是仅次于《春秋》的核心经书。

西汉公羊学派,就是被这本书带偏了。

但按照张越回溯的记忆里,那个老教授所言,这却也是董仲舒和西汉公羊学派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

因为……

皇权太恐怖了!

不想办法给皇权套个枷锁,怎么行?

只是……

公羊学派想把皇帝关进笼子里,结果最终,在笼子里待着的是他们自己。

但无所谓。

张越想要的,只是这书上存留的它的主人投注其上的一些东西。

肥料嘛,你还管它是国产的还是进口的?

拿着这两卷竹简看了看,张越就闭上眼睛,在心里找到那块石头,进入空间。

空间的景色依旧如故。

脚底下,那两颗大小不一的玉果,静静的躺在褐色的土壤上。

张越弯腰捡起它们,走到那几十株茁壮成长的粟苗面前,想了想,他就蹲下身子,小心翼翼的用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刀,轻轻的挖出十五株粟苗,将它们转移到大约十步远的地方,重新栽培下去。

这样做,是为了做对照。

他已经决定,这十五株将不再使用玉果来催生。

以此来看看,用过玉果的粟苗与没用玉果的粟苗,最终会生什么样的情况。

这也是比较科学的做法。

将这个事情做完,他就将手里的那两个玉果中,最小的那个埋进原来的粟苗地中。

奇迹再次生,玉果刚刚埋进地里,粟苗们就快的变化起来。

叶片渐渐粗大,茎干以可见的度长出一点点细毛。

可能是因为玉果太小,整个过程,不过两秒钟就结束了。

粟苗们现在大约有差不多三寸高了,叶子也有了七八片,茎干粗大,比张越在外界看到的粟田里的粟苗都要大了。

张越蹲着身子,仔细观察了这些粟苗一阵,然后挠挠头,道:“看来,有时间我得去找找农家的书来看看,学习如何管理和照料庄稼了……”

他现,自己似乎好像一点也不懂农业。

没办法,后世的他,连地都没有下过。

除了水稻,连麦子估计也不认识。

如何懂种田?

好在有空间在,照料的事情,基本不需要他操心。

但管理和控制,还是很有必要的。

捏着手里剩下的那枚感冒药胶囊大小的玉果,张越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将之埋下去。

这枚玉果刚埋到土壤里不过一秒钟,剧变立刻开始。

粟苗们立刻疯长,茎叶持续壮大,很快就长出了粗节,茎秆在眨眼的功夫就猛然窜到了一尺高。叶片变成了条状,呈披针形,主干上生长出一朵朵圆锥形的小花蕾。

这已经是六月到七月的粟苗才有的形态了!

张越深深的出了一口气,欣喜的道:“这样的话,再来一粒玉果,岂不是今天就能有粟米收获了?”

换句话说,只要有足够多的玉果,他就可以一天繁育好几批次的粟米。

哪怕空间没有改进和改良的效果,仅此一项优势,他就可以靠筛选就选出最优良的粟米种。

只是……

“种植面积扩大后,玉果的需求量肯定也会增加!”他叹了口气。

一粒感冒药大小的玉果,可以让这二三十株粟苗在瞬息之间走完两三个月的生长历程。

但摊到一千株、一万株粟苗身上呢?

能有多少效果?

张越不得而知。

况且,他也不可能有那么大精力伺候这么多粟苗。

所以,空间的培育主要还是小而精。

先集中精力,选育出一种高产的粟米种子,再将之移栽到外界,看看它的下一代的产量。

这样想着,张越就站起身来。

然后走向那座小山丘。

一刻钟后,他就来到了瑾瑜木们的面前。

一共七株瑾瑜木,有两株已经进入了‘冷却期’,它们回到了幼苗状态。

哪怕已经过了好几天,但那第一株瑾瑜木却依旧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怎么让它们可以快成长呢?”张越在心里想着:“玉果能不能也对它们起作用?”

可惜没有人能回应他,暂时也没有试验的条件。

将这个疑问先压下去,张越拿着手里的两卷《春秋繁露》走到一株耷拉着叶子,似乎无精打采的瑾瑜木身前。

“这次,我应该回溯什么?”张越在心里寻思了一会,便做出了决定。

如今,他已经初步解决了麻烦。

哪怕是公孙氏,估计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找他的麻烦了。

唯一的担心,就是姓江的那个纨绔子。

而若要摒除这个麻烦。

最好的办法,就是抓到对方的小辫子和痛脚。

只是,张越隐约记得,史书上,有关江充的资料少之又少。

这个赵国来的酷吏的信息几乎寥寥无几。

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

找到一个可以让他投鼠忌器,不敢对自己下手的东西。

什么东西,是现在最好的依凭?

看着手上拿着的竹简,张越笑了起来:“当然是纸咯!”

纸,是革命性的造物,它是可以改变世界的利器。

穿越至此,若有可能,谁都会将之带到世界。

只是,一般的人,大约都只是记得需要将丝麻等物搅拌,才能制造出纸张。

但具体怎么做,恐怕很少有人知道了。

哪怕很多人都曾经看过,或者听人说过如何造纸。

但,有了回溯记忆这个大杀器,张越却是可以轻松从自己过去阅读的资料与信息之中,将造纸术整出来。

这样想着,张越便将手里的两卷竹简,放到了瑾瑜木身下,然后盘膝坐下来,静待其变。

第二十六章 变异玉果

将竹简放到瑾瑜木身下,张越就盯着瑾瑜木,提心吊胆的看着,生怕这货挑食。

好在,瑾瑜木似乎并不挑食——至少它不介意吃儒家的东西。

它的花朵在竹简放下的瞬间就对准了过去。

刺啦一声!

茎干的青色纹路亮起来。

然后,张越就隐约看到了条条亮金色的丝线,被瑾瑜木从竹简之中虹吸出来,吸进花蕾之中。

叶片也仿佛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花朵绽放开来,奇香入鼻。

张越顾不得去想为什么会生这样的变化,连忙聚精会神,将注意力集中到‘造纸术’及其相关的信息上。

一条条信息不断闪过。

无数网页在眼前掠过,这些都是他曾经有意或者无意浏览的与造纸行业相关的网页。

这里面百分之八十都与造纸技术及其工序无关。

有的可能只是新闻报道的某造纸厂的消息。

也有的可能只是里面带了造纸技术的词汇。

有过一次经验的张越不慌不忙,在心里暗念:“检索造纸技术相关工序及度娘、歌娘百科……”

于是,无数的网页与画面消散。

只有七八条的网页与少数几个画面依然存留。

张越逐一回溯。

数秒之后,奇香消散,张越也睁开了眼睛。

“这次香气至少持续了七秒钟!”张越感慨道:“果然不愧是顶尖精英的书简啊!”

此次回溯,香气虽然看似只持续七八秒,但留给张越的回溯时间却是上次《道原》时的三倍!

让他可以从容选择和筛选。

毕竟,他曾浏览和阅读过的网页、书籍,甚至看过的纪录片、电影、电视、小说太多了!

多到根本无法计量!

这就意味着冗余信息很多。

更意味着,若不小心,就很可能错过一些好东西。

就像此番,若不是香气弥漫如此之久,他就不可能现一个好东西了……

在一篇介绍古代造纸工艺的网页文章之中,他竟然现了一篇相关文章,回溯当时,他找到了那篇文章。

一篇介绍如何制造土法水泥的科普文章。

可能是某个无聊人士,在某个贴吧所留。

站起身来,张越在地上搜寻了一下,现了那颗已经掉落在地上的玉果。

“咦?”张越捡起来,惊讶出声。

这颗玉果,大的出他的想象,几乎有拇指大小。

更重要的是——它的颜色与之前所见的玉果截然不同。

之前三颗玉果,都是亮白色,通体晶莹剔透,摸在手中触之有温良之感。

但这颗玉果却是青白相间,通体流光,摸在手上,一半炽热,一半温良。

这是什么缘故呢?

张越凝神沉思,最后猜想着:“是因为书简的主人的思想、意志和理念不同吗?”

在他目前所掌握的信息和资料之中。

黄老学派的政治立场与理念,大抵接近后世的自由主义派。

主张的是小政府大社会。

重视法律秩序,认为法律一旦确立,在没有废除前,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原主的思想中,最为执念的一个理念便是:缘法而治!

当初,汉太宗孝文皇帝时的名臣张释之,就曾经非常清楚的阐述过黄老学派的司法思想:法如是足也!

意思就是,法律既然已经如此规定了,那么,哪怕是天子也要遵守!

您想破坏?绕过?麻烦先把这个法律废除!

不然,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但儒家却非如此。

儒家主张的是以礼法治国。

什么叫礼法?

尊尊亲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这就是礼法!

但具体到公羊学派,又有不同。

至少,张越回溯的记忆里的那位老教授,就曾说过:公羊学派的主张与其他儒家派系,有鲜明的不同!

作为子夏先生传下来的道统。

公羊学派在两千年的展过程中,与法家、黄老思想、阴阳家以及五行家相互糅杂。

公羊学的学者的个性,性烈如火,凶猛而炽热。

特别不怕死,特别能战斗!

典型的代表人物,就是近代的公羊学大师们。

魏源、梁启、龚自珍、谭嗣同。

他们都是那种,会战斗到生命最后一刻的人。

捏着手里的那枚玉果,张越猜想:“是因为此书的主人性格导致的这玉果变成如此?还是因为其的思想理念导致的呢?”

他现在还不知道。

但没有关系,接触一下验证一下就可以了。

他捡起那两卷竹简,打开来,看了看署在竹简第一排的名讳:琅琊贡禹。

“大牛啊!”张越眼皮跳了一下。

因为,此人在后世留下了一个著名的典故:王阳在位,贡禹弹冠!

能留下成语传于后世,不是英雄,就一定是枭雄!

但,不管是英雄也好,枭雄也罢。

现在应该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而已。

甚至可能不过是太学之中的一个普通学生。

想要接触他,应该不算太难……

倒是手里的这枚玉果,应该试试看,它与之前的玉果,究竟除了颜色以外还有什么区别?

捏着它在手心想了片刻,踌躇一会,张越就做出了决定,现在就实验!

反正,他现在有的是书!

那二十八套书籍,至少可以供他这样挥霍几十次!

挥霍完了,可以继续去卖嘛……

买家总归是很容易找到的。

于是,他踏步向前,走到了当初在骊山脚下‘买来’的那十余株麦苗面前。

此时的关中,对于麦子,没有太大好感。

基本上,种植的麦子,都是拿来当做饥荒时期的口粮,以备荒的心态种植的。

主食还是以粟米为主。

麦饭什么的,那是佃农和贫民才会吃的。

一般的自耕农家庭与地主家庭,是不吃的。

主要是麦饭口感差,太粗糙。

这与社会的展有关。

所以,在关中东部和南部,基本上很少有人会种麦子,哪怕种了,也是种在下田和山地里的。

好田,特别是水浇地,一般都是种粟米和高粱的。

但张越知道,小麦才是未来!

因为粟米的产量,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小麦!

技术的展,特别是磨坊技术的进步,也会使小麦变得让人更接受。

捏着手里的玉果,张越蹲下身子,将它埋进麦苗的身下,然后静待变化。

第二十七章 新发现

蹲下身子,犹豫片刻,张越最终还是将手里的那枚玉果,埋在麦苗身下的土壤里。

反正,他现在很富裕。

太学给的那些书简,足可让他像这样挥霍很久了。

玉果刚刚埋进土壤之中,与前三次一般,麦苗立刻就开始高生长。

瞬息之间,就拔高了数寸。

但张越的神色却比第一次见到玉果与庄稼之间反应产生的奇迹还要夸张,因为,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副让他难以相信的画面。

就像科幻电影的场景一样,三幅三维麦禾的图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三株麦子,形态都差不多,只是在细节上略有不同。

一株麦穗要多两个,达到了五穗。

众所周知,麦子是分蘖的。

哪怕是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若分蘖期的麦苗管理得当,水分、温度与肥料恰当。

那么,等到抽穗之时,一株麦子可能生出三个,甚至五个以上的穗。

而在后世,由于科学种植技术的展以及麦种培育继续的进步。

某些高产麦种甚至可以结出八穗。

然而,这些都只是特例。

事实上,哪怕是后世,麦子分蘖过多,也是可能造成其育不良,或者生倒伏。

至于如今,没有化肥,更没有什么先进的小麦种植管理技术。

所以麦子分蘖太多,不是好事,而是灾难!

另一株则只有正常的两穗,但明显可以现它的根系要比五穗的达得多,不仅根须更长,根部也明显更粗。

这说明,它的抗旱和抗涝乃至于营养吸收能力要更强。

而最后一株麦子的茎秆明显比其他两株要粗一圈,麦叶也更厚。

这意味着,它的抗倒伏能力和水分储存能力更强!

简单的来说就是,张越眼前出现了三个选择。

一条通向高产,但有着极大风险的道路。

一条指向生存能力更强,抗杂草能力更强的道路。

最后一条则是……吃货的道路。

麦叶更大更厚,光合作用能力更强,麦粒的营养成分也可能更多,麦粒本身也会更饱满。

但,麦子个体的变大,一定会导致其单位面积的密度减少。

所以,产量可能会相对下降。

三条道路,三种抉择。

张越想了想,最终选择了第二条。

根系越达,生存能力越强,肥料的吸收能力也更强。

在这个西元前的农业社会,这样的作物才有前途!

毕竟,这个时代,没有化肥工业,更没有先进的机械深耕土地。

农业还停留在粗耕的时代,农民普遍都是靠天吃饭。

选择第一条道路,无疑是死路一条!

你连一般的麦子都未必能种好,还想种五穗的?

没睡醒吧?

至于第三条道路……

好吃,能比吃饱肚子更好吗?

这又不是后世!

做完这个抉择,张越眼前的麦苗立刻生了剧烈的变化。

溪流之中,连续飘来三次溪水。

麦子的叶片和茎秆都开始抖动起来。

数秒之后,似乎是玉果的能量耗尽,麦苗的剧变也结束了。

最终出现在张越眼前的是十余株大约六十厘米高结着金黄色麦穗,已然成熟的麦子。

他伸手摘下其中一株的麦穗,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大约有个七八克的样子。

如今,汉室的田亩制度是行大亩。

既一亩地宽一步,长二百四十步,而汉室规定,一步六尺,一尺合后世23厘米左右。

是以汉室一亩地大约合后世33o平方米,基本上是后世半亩多。

这样的话,亩产很可能达到惊人的八石,大约两百五十公斤!

这无疑是恐怖的数据!

当然了,这是空间的产量。

若移栽到外界的话,起码打个对折。

毕竟,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化肥,耕作技术甚至还停留在粗耕时代,农民纯粹都是靠天吃饭。

就连牛耕也未普及,历史课本上的二牛抬杠技术,起码还要六年才会开始推广。

深耕细作什么的,完全停留在想象中。

即使如此,这样的产量,也足够夸张。

但张越却意识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或许,空间用来培育庄稼作物,只是它最基本,最不起眼,甚至最低效的功能……”张越摸着手里的麦穗在心里想着。

这个时代,没有工业化肥,更加没有机械化的生产。

甚至连曲辕犁都没有。

很多偏远地区,甚至还停留在数百年前的原始时代。

百姓刀耕火耨,连农具都有很多是石器、木器。

生产力极端低下。

哪怕他靠着空间,培育出后世的那些高产粮种。

谁又能种的了呢?

恐怕便是杂交水稻,到了这个时代的农民手里,很可能产量也仅有三五百斤。

想要像后世那样,动辄亩产一吨。

那需要一个完整的化肥工业系统。

需要氨肥、氮肥、尿素。

还需要一个完整的化学药剂工业体系,需要大量的杀虫剂和除草剂。

但这些东西,明显不可能出现在这个时代。

张越也不可能凭空把它们变出来。

所以,便是空间培育出了高产种子。

这个时代的低效生产技术,也无法将之变现。

但,方才出现的空间新功能,却给张越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既然,方才已经出现了可以选择作物展或者说强化方向的功能。

那么是不是可以,在空间中定点强化某些植物的某些特性。

譬如说,中国没有橡胶树。

现在的航海技术,也不可能跨越大洋,让现在的中国得到橡胶种子。

但,中国有杜仲。

张越记得,仿佛后世,有用杜仲胶替代橡胶的技术。

只是,杜仲胶的产量与质量,明显低于橡胶,所以,性价比很低。

但,现在有空间在手,可以选择性的强化植物的某些功能。

那是不是就可以在这空间中培育出一种与橡胶树比肩的杜仲?

这样一想,张越就觉得很可行!

最起码,应该尝试!

哪怕失败了,也不要紧,可以为未来的其他植物的强化、培育提供宝贵的经验与技术,更可以让自己对空间进一步的了解和摸底。

只是,现在明显不能再尝试了。

因为,自己在这个空间已经待的太久了。

万一,柔娘或者嫂嫂来找自己了,却现自己不在房中,那多尴尬?

张越只好暂时搁下心里的想法,闭上眼睛,离开空间。

第二十八章 睚眦必报张子重

睁开眼睛,外面的世界已是红日初升之时。

将手里拿着的两卷竹简放回书架上,吹熄了油灯,张越整理了一下衣冠,推开房门,走到院子中。

晨间的露水,打湿了他脚上的布鞋。

拴在院子里的那匹棕马,见到张越,立刻亲热的扑哧一声,围着马厩乱转。

张越知道,这货是想喝空间水了。

但他早有准备,将一壶方才在空间里带出来的溪水,倒入它的食槽里,这货立刻欢叫一声,快活的喝起了空间水。

仿佛那水中有魔力一般。

张越却是懒得管它,自顾自的在院子里转悠起来。

在家里转悠了一圈,张越现,嫂嫂与柔娘都还在酣睡,便没有去打扰她们。

想着自己昏迷的那些日子,嫂嫂与柔娘的精心照料和醒来后无微不至的关心以及哪怕大难临头,也愿生死相随的恩义。

张越就感动不已。

是啊,这个世界,夫妻尚且会大难临头各自飞。

哪怕是骨肉血亲,也未必真的会与你一条心。

在后世之时,张越就见过太多太多的例子了。

有父母一旦老迈,就不管不顾,踢皮球的子女。

有兄弟一旦穷了点,或者事业不顺,就各种冷嘲热讽,甚至公开诘难和侮辱的。

至于姑嫂之间,稍微闹点矛盾,就要扭打撕咬,乃至于将整个家庭都闹得鸡飞狗跳的。

能遇到这样的嫂嫂与柔娘,张越知道,自己恐怕是幸运至极的。

“从今日开始,我定让嫂嫂与柔娘,生活在蜜罐与天堂之中……”张越在心里誓。

而幸福,应当从一顿早餐开始。

这个时代的饮食,是很粗糙的。

至少,普通人家是根本吃不到什么精细的点心的。

但作为穿越者,张越本身就是一个吃货。

不仅仅会吃,而且会做。

在厨房之中巡视了片刻,翻找了一下。

张越就找到了几个鸡蛋和盐醋以及酱料。

虽然材料简单了些,但没有关系。

真正的吃货,善于利用一切食材,制作美味。

先找了些柴火,将炉灶生火。

然后将用来蒸煮饭食的釜洗干净。

釜是战国至两汉的常用器皿,其形状类似后世的行军锅,圆底无足。

贵族官员,用的是青铜釜,而平民百姓,一般是以陶制釜。

张越家的这个釜,自然是陶制,有些易碎,必须轻拿轻放。

将釜放到灶上,张越就从水缸里舀来清水,倒入釜中,然后取来一个搪瓷碗,将鸡蛋打进碗里,放一点点盐,用筷子使劲搅拌。

等锅中的水稍微烧开,便倒入一部分到碗里。

继续用筷子搅拌,感觉搅拌的差不多了,便将碗放入釜里,取来另外一个稍微大点的碗盖上。

只须稍等片刻,一大碗好吃的鸡蛋羹便可新鲜出炉。

可惜没有芝麻油,不然肯定更香!

不过,也没关系了。

嫂嫂与柔娘醒来,一定会非常惊喜!

这个时代,能做出如此美味的早点的,张越觉得除自己之外,恐怕再无他人。

这时,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这么早,谁会上门?”张越心里疑惑着,便走出厨房,问道:“来者何人,有何事?”

“二郎,是俺……”一个略微带着些谦卑的男声说道:“你王家叔父……”

“王家叔父?”张越想了想,原主似乎并没有一个姓的亲戚。

但……为了以防万一,张越还是洗了洗手,道:“叔父请稍候片刻……”

打开门,一个粗矮的男子就出现在张越眼前。

只是一看,张越就皱起了眉头!

什么王家叔父?

王家仇寇吧!

正是昨天那个邓王氏的老爹,这甲亭里出了名的笑面虎王大。

只是看到这人,张越就下意识的将门关了起来。

这种人,他不想理会!

“二郎……二郎……”对方却是急了起来:“你听俺说……昨儿个是俺家囡囡的不是,俺在这里替她给二郎赔礼道歉……”

怎么能不急呢?

昨天傍晚的事情,亭中很多人都看到了!

一个长安的大人物,亲自将这张家二郎送回家。

还送了很多很多的书简!

堆的跟小山似的!

那可是书啊!

千金难易的书!

他曾经去过乡中的一个致仕大夫家里做客,曾听对方炫耀,自己家里有藏书五十卷,甚为骄傲!

那语气,鼻子都快朝天了!

但现在,这张家二郎,却可能有上百卷藏书!

这太恐怖了!

更重要的是,女人回家就吓的魂不守舍,急的团团转,自己追问才得知,她又来张家犯贱了。

犯贱不要紧,紧要的是——被那个送这二郎回来的大人物瞧见了。

而那个大人物,有着决定女儿生死荣辱的能力。

王大知道,自己的女儿能嫁到邓家,是何等的不易。

若因此事之故,而被邓氏合离那就完了!

不仅仅自己家将失去一个可靠的姻亲,家里两个儿子好不容易谋到的差事也可能丢掉!

没办法,哪怕再不情愿,他也只能上门来,向张家低头,希望对方高抬贵手,放自己家一马。

“王家叔父,您回去吧……”张越对着门外说道:“我现在不想说这些事情……”

现在的汉室社会,可从来都不提倡什么以德报怨!

大汉帝国的朝堂上,一堆大喊着: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匈奴不灭,绝不收兵的将军列侯们。

就连民间,也有无数主张你打我一拳,我一定要还你两拳的人。

仁义?宽恕?

对不起,至少在现在的汉室并不流行。

哪怕是那些宅在家里面,成天琢磨着庄周化蝶或者沉迷于修仙炼丹的宅男们。

谁要敢欺负到他们头上,他们也绝对不介意拔剑而起。

在这样的一个社会。

忍让与退让或者说宽宏大量,只会被人认为软弱可欺。

而作为穿越者,尤其是一个曾经做过公务员的穿越者。

张越非常清楚一个事实——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要想立得住,就要呲牙,就得让人知道——哥不好惹,哥脾气很暴躁。

别惹哥,哥不是你能得罪得起的人!

所以,张越根本就不打算,也从来没有打算放过王家。

特别是那个泼妇!

得罪了他,不是罪,但惊扰嫂嫂,让柔娘伤心,却是不可饶恕!

第二十九章 乡党

“二郎……”

“二郎……”

“开开门,让叔父跟你好好说说……”

门外,王大的声音绝望而让人充满怜悯。

但张越却已是铁石心肠,连理会都再懒得理会。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是他和他的家人,应得的。

张越可不想学韩信。

对方在门口徘徊再三,最后失望离去。

可能在心里面在打其他什么主意。

但是没有关系,他和他的家人,必定会品尝一下,名为恶果的滋味。

张越现在没空理会他们。

他回到厨房,将釜盖打开,看了一下,知道鸡蛋羹差不多熟了。

于是,将釜从火上拿来,将鸡蛋羹端出来。

正准备去叫嫂嫂与柔娘起来吃。

却听到门外有人叫自己:“二郎,二郎,可起来了?”

张越闻声,连忙去开门。

刚刚开门,便见到一高一矮两个老者带着七八个年轻人,拎着一堆东西,站在自家门口。

这些人一见到张越,便立刻笑了起来。

“是田叔和李伯啊……”张越一见那两个老者,立刻就笑起来:“快快请进!”

这两个老者,正是张家的两户佃户的家长。

矮一点的叫田常,高一些的叫李三。

是张家数代以来的佃户。

几十年来,这两家一直租种张家的几顷地,辛苦劳作,任劳任怨。

这个时代,地主和佃户之间的关系微妙而有趣。

特别是关中地区的地主与佃户。

与其说是剥削者和被剥削者的关系。

倒不如说是签了血契的联盟!

地主和佃户,相互依存,彼此紧密联系。

通常来说,佃户除了向地主缴纳佃租外,还承担了对地主效忠和服从的义务。

相对的,地主负有保护佃户的职责。

遇到天灾或者年景不好时,地主需要借贷粮食给佃户。

倘若官府盘剥过甚,地主还得出面帮助自己的佃户,去与官府谈判。

关中的很多豪强,都会从自己的佃户子弟之中,挑选一些机灵能干懂事的年轻人,担任自己的子侄的扈从。

与之从小就生活在一起,同吃同住。

长大了以后,彼此关系甚至亲如兄弟。

等到子侄成年以后,无论是入伍为将,还是出仕为官。

这些亲信,都是这个子侄最可靠最值得信赖和依托的心腹。

大部分的将门世家与官宦之家,都是如此建立起来的。

而这田常与李三,他们租佃张家的土地,已经至少有五十年了。

在田常和李三父辈的时候,他们就是张家的佃户。

关系可靠的如同亲人。

哪怕是原主的长兄去世后,这两户人家也一直不离不弃,不仅仅给张家努力耕作。

还战斗和冲锋在抢夺水源、维护田界等第一线。

两个老者,带着年轻人,走进张越家门。

然后,他们就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到院子里,笑着道:“二郎,这些都是俺们家里养的一些鸡鸭,还有山野里的野物,听说二郎将要显贵,俺们特地拿这些物事来,给二郎招待尊客之用……”

“田叔、李伯,太破费了……”张越连忙作揖道,但没有拒绝他们的礼物。

外人送东西,才需要推辞,但家人之间,不需如此。

更何况,张越知道,他们现在送礼,其实是想进一步巩固和确立他们家与张家之间的血契。

张越收下礼物,就表示自己认同并且同意,双方之间的血契继续有效。

这很重要!

见到张越没有拒绝这些礼物,两个老人都笑的合不拢嘴。

立刻就对身后的那几个年轻人训道:“快快给东家行礼!”

“诺!”七八个年轻人立刻上前,拜道:“我等见过东家,愿为东家效死!”

然后,他们便各自自我介绍起来。

“俺是田家的大郎,贱名还做田禾!”一个结实的年轻庄稼汉拜道:“东家往后叫俺做事不必客气!”

“俺是田家的二郎,叫田水……”一个稍显稚嫩的年轻人拜道:“东家往后有事,大可吩咐……”

“俺是三郎……”一个大约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也拜道:“俺虽然年少,但也能干活了……”

待这三人介绍完毕,田常就呵呵笑着:“俺这三个儿子,往后就跟随东家做事,东家叫他们往西,必定不敢往东!”

李家的几个儿子,也都上前,对张越拜道:“俺们也愿誓死追随东家!”

然后也都各自自我介绍了一番。

李三有四子。

长子李苗,次子李木,三子李池,幼子李河,都是年轻孔武有力的好汉子。

尤其是其长子李苗,身高几乎有将近七尺五寸,魁梧结实,哪怕是放在关中,也是一条好汉子!

张越看着自己眼前的这几个年轻人,满意的点点头,道:“尔等以后便跟随我吧,有我张二郎一口吃的,绝亏待不了你们!”

这些都是免费的劳动力。

更是可靠忠诚的子弟兵!

想当年,高帝能得天下,全靠丰沛子弟兵。

一百三十四功臣,大半都是丰沛子弟!

从这你就能知道,这个时代的乡党与主仆关系,有多么重要与可靠!

这些年轻人闻言,高兴不已,立刻拜道:“我等拜见主人,愿为牛马走!”

田常与李三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两个原本还一直担心着,自家的儿子们的将来。

特别是几个次子的生计与婚姻大事。

没办法,最近几年年景不好。

每岁辛苦劳作,却总攒不下积蓄。

甚至年年都要借贷。

而关中嫁娶,哪怕是底层,也是要好大一笔聘礼的。

如今好了,自己家族世代追随的东家主人将要显贵,儿子们跟了一个这样有前途的主家,还担心什么?

等着家族起飞就好了!

说不定,将来,自家的子孙们,将过上远远好于自己的生活。

甚至可以锦衣玉食,号令一方呢!

张越更高兴,有了这几个孔武有力,绝对服从和听话的下人。

接下来,很多事情,都好做了。

当然,张越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旦自己崛起,甲亭之中,会有无数年轻人来投奔。

甚至整个长水乡,都会有豪杰来投。

这个时代的特征就是如此。

一人显贵,乡党依附。

乡党们需要显贵者庇护,显贵者也需要乡党的帮助与衬托。

彼此,互相需求,互相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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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一下,点评的很细致,也很用心,给大家推荐一下,书荒的可以去看看~

第三十章 秀才(1)

咔擦!

一株竹子倒塌下来。

李苗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然后就将这株竹子拖到山脚下。

两个弟弟立刻上前,接过这株竹子,麻利的用斧头砍削起来,不多时就将这株足足有三四丈长的竹子砍成了一节节不足五寸的竹筒。

然后,用竹条一一捆起来,放到路边。

竹林里,田家三兄弟,却已经立刻投入了寻找下一株竹子砍伐的工作中。

虽然大家都不知道,东家要自己等人,上山砍竹,还要将竹子劈成这个样子,究竟要做什么?

但为人家臣,并不需要问主家想做什么?

只需要知道,主家要自己做什么就可以了。

张越却是站在山脚下的一块荒地上,看着河水,缓缓的从水槽流入一个刚刚挖好的数尺深的池塘。

微微点了点头。

这个池塘应该至少可以浸泡几百斤竹子,作为实验来说,差不多够用了!

只是,想出成品,估摸着也得要下半年了!

没有办法,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你想造纸?

得先问问大自然!

当然,张越其实可以选择相对简单的蔡侯纸。

没有必要一上来就直奔高难度的宣纸。

但……

他回溯的记忆里,就只有这个难度的技术,徒之奈何?

况且,蔡侯纸其实质量很差,很粗糙,在书写方面的优势,甚至没有竹简高。

不然,也就不会在被明后的两三百年间,依然被竹简吊打。

直到东晋时期,造纸技术取得突破性展,纸质书籍才可以取代竹简。

但高难度,就意味着长时间。

特别是以竹木为造纸原料,就得先想办法,将坚硬的竹子,变成竹浆。

从竹子到竹浆。

这一个步骤,就得让竹纤维软化。

在这个时代,就只能完全依靠时间了。

竹子起码得在水里浸泡两个月,方能让其变得可以加工。

所以呢,其实,想看到第一张白纸,至少也得再等一百天!

“看来得另想办法了……”张越在心中寻思着。

除了纸,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简单快的在这个时代造成重大影响?

火药?

张越当然可以去回溯,甚至不需要回溯都可以搞出配方。

毕竟,他的公务员,可不是走关系,开后门得来的。

那可是真刀实枪,在千军万马里杀了三进三出。

历经重重考验,才拿到手的。

但,他并不想将这玩意弄出来。

至少不是在现在。

原因很简单。

一则,现在的冶金技术不过关,基础材料技术太低级了。

别说火枪火炮了,恐怕连曲辕犁的犁头也未必能造好。

哪怕搞出火药,也不过是拿来放烟花。

徒然浪费民脂民膏,等于给贵族纨绔们,找到一个新玩具罢了。

这样的事情,做了有何意义?

倒是指南针可以考虑一二。

然而,仔细想了半天,张越竟然现,他从未看过或者说有过制造指南针的相关经验、书籍、资料。

原因很简单,在后世,几乎没有几个普通人会去关心怎么制造指南针。

至于印刷术?

连纸都没有,印个p啊!

“今天晚上,去回溯一下汉书与史记的内容吧……”张越心里想着:“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

张越烦恼的时候,长安城里,一个大人物,与他一般烦恼。

太常卿商丘成,愁眉苦脸的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呆呆的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一份公文。

他现在很纠结。

“这南陵的张毅,吾究竟是给他这个秀才名分,还是不给呢?”

作为汉家官场上的老油条,商丘成很清楚,自己现在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

一个秀才的名分事小。

站边事大。

给了的话,可能会得罪丞相。

这可没有什么好果子!

当今丞相葛绎候公孙贺,虽然当将军的时候,没有什么战功,全靠了连襟已故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提携、照顾,才勉勉强强混了个将军,跟着卫青分了军功。

即使如此,也好几次丢候去官。

卫青死后,就再也不敢提出征的事情了。

但,人家关系硬扎啊!

除了是大将军的连襟,人家还是天子的连襟。

当朝皇后卫氏的姐夫,太子的姑父。

就这一点,谁敢得罪?

而这个张毅张子重,商丘成可是听说了,人家在长杨宫外,与丞相的孙子曾经有过龌龊。

自己若给对方一个秀才名分,那就等于是一巴掌扇在公孙贺的脸颊上。

但不给,那就更麻烦了。

得罪的可是驸马都尉金日磾!

这个人可比公孙贺更加恐怖!

金日磾乃是当今的绝对心腹,地位如先帝时的苍鹰郅都,太宗皇帝时候的大宦官邓通。

开罪了此人,驳了他的面子,那可就……

所以,商丘成已经整整三天,茶饭不思了。

商丘成想不明白,驸马都尉,怎么会与这个南陵的小人物有关系?

怎么办呢?

这时,商丘成的儿子商德走进来,拜道:“父亲大人,儿子听到消息,陛下刚刚回宫了……”

“哦……”商丘成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当今天子,乃是汉家有史以来最好动的天子。

这一年四季,他在未央宫待着的日子不过三个月。

剩下的时间,成天乱跑。

年轻的时候,他喜欢游猎,白龙鱼服,在关中到处乱逛。

中年之时,爱上了巡视天下。

一会儿去泰山封禅,一会儿去碣石观海。到处当散财童子……

甚至还提兵长城边,派人送了封战书去匈奴,打算与匈奴单于会猎于长城之下。

吓得当时的乌维单于连忙北窜,远远的逃到了幕北的深处,连脑袋都不敢冒出来。

到了如今,年纪大了,依旧不改爱乱动的习惯。

虽然没法子再满天下跑了,但什么长杨宫啊五柞宫啊茂陵啊离宫啊,都有他的影子。

却是苦了他这个太常,不得不时刻盯着自己辖区。

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就跟惊弓之鸟一样。

有些时候,商丘成甚至想干脆辞官归乡得了。

但却实在舍不得这汉家九卿的地位与丰厚的俸禄。

“父亲,儿子听说,陛下这次回宫的时候,在司马门下,问了驸马都尉一个问题……”商德轻声的说道。

“什么问题?”

“朕的留候怎么样了?”商德压低了声音,在商丘成耳边轻声呢喃。

商丘成闻言,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然后,他看着自己案几上的那纸公文。

只觉得背上凉梭梭的,脖子上仿佛被架了把刀子。

他立刻拿起笔,在一卷名册上飞快的写下了一个名字……

第三十一章 秀才(2)

汉室官僚集团,一旦认真起来,那效率,简直突破天际!

商丘成上午刚刚将张越的名字列入秀才名单,到中午的时候,命令直接下达到了太常礼官大夫的手里。

礼官大夫袁德臣是商丘成的亲信。

所以,不过半个时辰,袁德臣就炮制出了一封报告。

这报告里,详细的讲了他对被举荐人的‘考察’经过。

罗列了一堆优点。

什么年少有才,博学多能。

什么少有贤名,众口称赞。

总之,这确实是一个大汉帝国的有为青年,未来社稷的栋梁之才。

接着,礼官大夫的报告,按照程序,以极快的度,到了曲台署长王临手里。

王临是公羊学大师褚大的关门弟子。

素来以刚正不阿和清誉闻名天下。

一看这封报告,就知道里面有鬼。

但,一看被举荐人的名字,他就默默的在这封报告上面用了印。

因为,昨天他刚刚拿到了从太学内部流出来的一卷名曰《春秋正义》的手稿。

然后看了一晚上,只觉得真是夫子微言大义的最好阐述啊!

而作者的名字,恰好就是这个被举荐人。

这就没话说了。

于是,整个流程全部走完。

至少,在太常卿的制度程序内来说,等于认可并同意了一个新秀才的举荐。

从商丘成到王临,前后用时最多不过三个时辰。

度之快,创造了大汉帝国察举制度建立以来的记录。

但整个太常上下,所有人都选择性的遗忘了这个事情。

于是,奏疏迅直抵兰台署。

半个时辰后,从兰台传来命令:天子曰可!

接到命令的太常卿商丘成立刻诚惶诚恐的将这道命令转呈给礼官大夫袁德臣、曲台署长王临:圣意曰可,当择吉日,遣使以至南陵,命秀才张毅,于下月庚子,及至公车署待诏。

汉家的察举制度,可是相当严格的。

想要成为秀才、孝廉、贤良、方正。

不仅仅需要有人举荐,还得通过太常卿的审查,更需要到长安参加一次考试。

由天子或者太常卿亲自考核,问其才学与经义,只有通过这次考试,才能正式成为国家的秀才孝廉贤良方正。

是故,其实此时的察举制度所察举出来的人才。

虽然基本都是士族贵族子弟,鲜有寒门士子。

但是,基本上不会出现什么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的荒唐之事。

国家对于人才的把握和考核制度,是相当严密的。

而此番推举的这个秀才,商丘成心里面明白,这是完全不合程序的。

所以,在将这个事情搞定后,他心里面也是七上八下打着鼓,万一这个被举荐的黄老士子不懂礼仪,在面圣之时,闹出笑话。

那就完蛋了。

天子必定会责怪自己不懂事,不能领会圣意。

自元光以来,不能很好的领会圣意的大臣,基本都死了……

所以,商丘成想了想,便写了一封信,打一个门吏,送去南陵县县衙。

…………………………

公孙柔阴沉着脸,在家里的走廊上来回徘徊。

“那个姓张的贱民,到底是怎么回事?”公孙柔厉声质问着:“他是怎么上的秀才名单?他商丘成是成心要与我为难吗?”

作为丞相的孙子,太仆的次子,公孙柔从出生开始就是含着金钥匙。

自小,他就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未受过什么挫折与打击。

但现在,他却感觉很受伤。

本来,他都快忘记了长杨宫外生的那个事情。

在他想来,自己揍过的人,还能活吗?

不可能!

下面的官吏和地方上的豪强,早就帮自己料理干净了。

就像去年,他在雍县,瞧上了一个地主的妻子。

他甚至都没有暗示,只是多看了对方两眼,等他一走,下面的官吏就立刻动手,几天后那个娇滴滴的美妇就被人送到了自己的床上。

至于她的丈夫?

据说被送去朔方守边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就是这么牛逼!

就是这么夸张!

但这次的事情,却完全乎了他的预料。

自长杨宫之事,到现在,都快过去了二十天!

那个姓张的士子,却依旧活蹦乱跳。

不止如此,他现在还进了太常卿的秀才名单,还得到了兰台认可!

本能让他立刻就察觉到了危险!

他知道,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本身就极度不正常!

一个蝼蚁般的黄老士子,在被他揍了以后,不仅仅没有被人搞死,反而强势崛起,即将成为秀才!!!

他的脸都要被抽肿了……

同时肿起来的,还有他父亲太仆公孙敬声,他祖父丞相公孙贺的脸皮!

这说明了什么?

有人根本就不在乎,将他和他的父亲、祖父。

那个人不仅仅保护了这个姓张的泥腿子,还将他扶起来,捧起来。

其意图,已经是很明显了。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给我去查!”公孙柔狂怒的咆哮起来:“看看是谁,胆敢与吾,与吾公孙氏为敌!”

对方已经宣战了,他是绝不会退缩的。

一定要把这个人揪出来,杀他全家,让他永生永世都在痛苦与悔恨中挣扎。

“不必去查了……”一个阴柔的男声冷冷在门外说道。

公孙柔回过头来,就看到一个锦衣男子缓步走了进来。

“父亲大人……”公孙柔连忙跪下来,其他侍从家臣也纷纷行礼:“主公安好……”

“吾刚刚从未央宫回来……”锦衣男子轻声说着:“这个张毅的举荐人是驸马都尉金日磾……”

“啊……”公孙柔惊讶的嘴巴都合不拢。

他的脑海里自动的浮现了那位时刻都在当今天子左右寸步不离,亦步亦趋的男人。

驸马都尉金日磾,奉车都尉霍光,尚书令张安世。

这三人共同组成了当今天子的心腹集团。

他们把持了宫廷宿卫和兰台尚书议事的权力,任何一人的地位,都不比他们父子低。

“金日磾何故与吾为敌?”公孙柔无法理解,金日磾这样做,岂非等于公开与公孙氏宣战?这样的不智之举,根本不是金日磾会做的事情。

“柔儿啊,你明日去南陵一趟……”锦衣男子看着公孙柔,轻声说道:“去那个士子家里,负荆请罪,公开致歉罢……”

“父亲……”公孙柔立刻摇头,让他去给一个泥腿子道歉?还负荆请罪?

他觉得,不是自己疯了,就一定是自己的父亲疯了。

“你必须去……”锦衣男子盯着公孙柔,冷声道:“你不去,我就让人将你绑了,送过去……”

“为什么?”公孙柔无法理解。

“因为……”

“此子已经登天了啊……”锦衣男子低声长叹。

人人都说丞相好,可谁又知道,丞相家的危险与恐怖?

自平津献候公孙弘之后,汉家历任丞相,仅有石庆一人能得寿终。

余者,统统死于非命……

第三十二章 共享书籍

带着田家三兄弟和李氏四昆仲,回到家里,嫂嫂已经将饭菜做好了。

满满一桌子的饭食,让田家兄弟和李氏昆仲不断的咽着口水。

没办法,在这个时代,佃农子弟,几个曾吃饱过?

便是地主人家,也仅能温饱罢了。

看着这几个年轻人,风卷残云,狼吞虎咽的吃着饭食。

张越却是有些苦恼了起来。

虽然得到了这七个近乎免费的劳动力,但却也从此负担上了喂饱他们的义务。

要喂饱七个青壮,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旁的不说,单单是粟米,可能一个月就得准备二三十石。

一年下来,就是几百石。

另外油盐与菜钱,也得不少。

除此之外,人家跟了自己,衣物什么的,每年都得个几套吧?

逢年过节,是不是要包个红包,给点赏赐?

这都要钱。

而家里还有多少钱?多少粮呢?

原主的记忆里,关于这一块很模糊。

毕竟,这些事情,那个书呆子素来是不管的。

但张越却也可以根据一些其他信息,估摸个大概。

“家里面,恐怕最多就百十石存粮与几千钱的积蓄……”他在心里盘算着。

“得想个办法,赚钱了!”张越心里想着。

造肥皂、香水这种穿越常用财手段,先被他pass。

因为这些东西,哪怕有技术,知道怎么玩,也需要大量时间摸索和探讨。

而且原料太难搞,成本太高了。

至少,不是现在的他可以去弄的。

连肥皂与香水都没资本玩。

其他什么玻璃啊之类的财之道,就更加搞不起来了。

“我现在需要的是一个简单、廉价、快的财之路……”张越摩挲着手心,陷入了思考之中。

到底什么东西,成本低,技术含量少,还能一问世,立刻就能卖钱?

“有了……”张越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一个东西。

这个世界上,什么生意最赚钱?

答案是:金融、医疗、教育。

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金融与医疗,张越玩不了。

但他可以玩教育啊!

而且,根本不需要任何成本,甚至都不需要分毫的付出。

只需要,开放自己的藏书,许他人可以自由来抄录。

甚至,连抄录书卷的钱也可以免了。

在这西元前玩一出共享书籍的买卖。

这关中,有无数寒门士子和像原主那样的中小地主子弟。

张越相信,只要自己放出消息——所有藏书,一律任人自由抄录,不收取任何费用,也不设任何门槛。

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不说整个关中。

最起码,整个霸上都得被惊动。

灞上原虽然小了点,但也有两个县啊!

而且是两个陵邑县。

最少有几百名伸长着脑袋,渴求知识的年轻人。

他们一旦听到这个消息,必定以最快的度赶来甲亭。

而他现在在书房之中,有着几乎全套的儒家典籍。

包括《春秋》《论语》《春秋繁露》,甚至还有着《孝经》《诗经》《书》这三套包括儒家在内所有学派都尊崇的最高典籍。

连晦涩的《易经》也有三套。

来到此地的年轻士子们,肯定会打着一次性就全部抄录回家的打算。

而抄录书籍,可是很费时间的。

特别是在这个用竹简为文字载体的时代,一天能抄个几卷书,就已经很牛逼了。

这两三百卷书籍,一个人至少要抄大半个月。

在这期间,这些人要不要吃呢?

要不要住呢?

另外,他们基本不可能带着空白的竹简跑来甲亭!

几百卷竹简,堆起来跟小山一样,重达千斤

便是项羽在世,吕布穿越,恐怕也没办法背着千斤的竹简跑来跑去。

所以,这竹简也得买。

而这就是利润所在。

再没有比这更容易来钱的事情了。

更妙的是,赚了钱,那些年轻士子,寒门子弟,还会感恩不尽,心怀敬意。

等于自己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就平白刷了好大一波声望,施恩于数百士子,与他们结下香火情。

更立刻缓解了现下自己的经济危机。

说不定,还能借此,吸引到太常衙门的关注,刷出一个秀才或者贤良的名头来。

“就这么办!”张越一拍大腿,就决定下来。

等田家兄弟和李氏昆仲吃完饭,张越就将他们叫到一起,吩咐道:“我欲开放我家藏书,与天下有志之士共享,尔等去乡中,告知众人,便说:甲亭张子重愿与乡党诸贤,共论大道,凡有志于学,有志于道之士,皆可来甲亭,借阅吾之藏书,抄录阅读……”

“诺!”七人齐声应诺。

于是,这天下午开始,一个消息在整个长水乡不胫而走。

甲亭的张家,有很多藏书。

现在,张家愿意将这些藏书免费无偿无条件的向所有有志于学的年轻人开放。

任何人,不拘身份,不拘地位,不拘背景。

只要愿意学习,就可以来甲亭,借阅张氏藏书,抄录回家。

顿时,整个长水乡震动!

许多年轻人听闻消息后,激动的手舞足蹈。

书籍啊!那可是书籍啊!

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为了求得一位士大夫或者官吏准许自己抄录他的某卷藏书,于是在他家门前恳求再三,但结果最终都是被婉拒。

只有少数人,依靠坚韧不拔的毅力和不屈不挠的精神,感动了主人,准许自己抄录一卷。

但是,却依旧是限时。

只给一个时辰,或者半天时间。

完了,就再也不能抄录了。

现在,甲亭的张氏,竟然宣告全乡,准许自己去抄录,还没有任何条件,任何限制?

更重要的是,张氏的藏书,非常丰富!

皆是张氏的二郎,从太学带回来的太学生们的笔录!

涵盖了几乎所有典籍,其上甚至还有着太学生们的释读与注解!

普通人根本就接触不到!

许多人都以为自己在做梦,纷纷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然后立刻就跑回家,收拾行囊,准备干粮。

机会难得!

若不赶紧抓住,很可能会稍纵即逝!

而张越的名字,也随着这场喧哗,而深入人心。

一夜之间,整个长水乡,上到八十岁老翁,下至三五岁的孩子,无人不知张子重。

第三十三章 有朋自远方来(1)

一辆马车缓步行驶在驰道上,吕温驾着车,非常平稳,堪称老司机!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术全面展,是当年董子和胡子对自己的门徒的基本要求。

是故公羊学派的战斗力,在儒门各派之中,素来霸占鳌头。

无论单挑还是群殴,没有敌手。

想当年,平津献候公孙弘七十岁了,还能徒手干趴满朝文武。

董子的门徒吾丘寿王,五十多岁了,还能腰系宝剑,在州郡单挑当地豪侠。

打的对方抱头鼠窜。

公羊弟子甚至有上战场,追随大司马冠军侯霍去病远征万里,勒石姑衍山,封狼居胥山的变态。

至于驾车、驱车之术,吕温在八岁那年就已经开始学习了。

学了二十二年,今天终于派上用场了!

“公子,长水乡快到了……”吕温回头对着车内说着,语气恭谨而有礼,完全就是下级对上级的态度。

“哦……”车内一个年轻人探出头,满脸好奇与惊叹的打量着外面的世界,似乎对所有事物都充满了新奇。

换了你,宅在一个地方十九年,大约也会如此。

“这长水乡,风光不错啊……”年轻人眺望着远方的景色,由衷的赞道:“颇有老子所言:鸡犬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的意思……”

“然也……”吕温欠身答道:“南陵县在霸上原之中,浐灞交汇之处,而长水乡,恰好在浐灞交汇的三角之地,自古乃东出函谷之要,高帝当年便曾提兵霸上,窥伺咸阳……”

年轻人听着吕温的介绍,眼中流露出向往之色,叹道:“祖宗创业艰难啊,吾辈当自强自立,以慰祖宗……”

“公子英明,在下为天下贺之……”吕温立刻拜道。

说话间,马车已经驶入了长水乡地界。

远方,一座亭邑,进入眼帘。

数十人聚集在亭邑之下,躲避正午炽热的阳光。

这些人身着儒袍,头戴进贤冠,都是士人。

只不过,他们的衣袍皆是粗麻,乃是寒门士子。

“怎么这么多人聚集于此?”年轻人看着亭邑之中聚集的士子,惊讶了一声:“这长水乡难道生了什么大事?”

“公子,请容在下去问一下……”吕温连忙说道。

心里更是充满了警惕。

他车上这位客人,可是尊贵非常,甚至可以说是集天下之望于一身的贵人。

别说有所差池了,便是在这长水乡掉一根毛,恐怕也会引轩然大波!

他一挥手,马车身后跟随的几个骑士便翻身下马,走向亭邑。

片刻后,他们回来禀报:“主公,这些士子,皆南陵县、霸陵县各乡寒门士子,乃是听闻了长水乡甲亭张氏广开门户,许免费抄录书简而聚集于此,欲向张氏求书之人……”

“抄录书简?”年轻人奇了:“书还需要抄录吗?不是想看就可以去石渠阁内取用的吗?”

吕温:“……”

众骑士:“……”

“咳咳……”吕温咳嗽两声,对年轻人解释道:“公子,天下书简皆藏于士族贵族之家,寒门之士,欲求一书,常常需要数年之功……”

哪怕是他这样的士族,当年为了求阅雒阳杨氏家藏的《邹氏春秋》原本,也是花了半年功夫,才感动了杨家人,许他抄录一份。

“他们为何不去买?”年轻人不理解了。

“公子……自古无卖书之人……”吕温尴尬的说道:“况且,便是有人卖,寻常人也买不起……”

“当初,孝惠皇帝废黜狭书律,以重金求购民间藏书,尚且不得……”

“及至太宗孝文皇帝,广施仁政,泽被苍生,方有宿老献书于朝廷……”

“彼时,一卷《论语》,朝廷赏金五百……”

“如今虽然没有这么夸张了,但是,寻常人若求书……便是一般的书简,恐怕也需数金方能购得,若是奇书、兵书、数书,即便百金、千金,亦不能一观……”

想当年,他吕温初入太学,闻奉车都尉霍光藏有《六韬》《孙膑兵法》,欲求一观,托了无数关系,方才得霍光之许,入其藏书阁阅读半日,还不许抄录……

“这么说来,这张氏真乃贤良之士……”年轻人赞道,他想了想,又道:“不愧乃吾祖父大人所看重之良士……”

“公子所言极是……”吕温欠身道。

但脸上的神色却稍有尴尬。

天下人皆知寒门求学之苦,他也知道。

但能将藏书公开免费给与天下寒门之士自由抄录的人,迄今只得这张子重。

更让他心里惭愧的是——这张子重的书,恐怕都是太学‘输给’他的。

这就太尴尬了!

夫子当年立学,有教无类。

门下七十二贤中,不止有士族,也有寒门,更有农夫、商贾。

真正的来者不拒,有教无类。

但作为夫子传人的他和其他儒生,却是敝扫自珍。

遇到旁人求书,还扭扭捏捏,吝啬不予,美其名曰:经不可轻授,书不能轻予。

说白了,不就是想垄断经书,挟书自重吗?

再想到此子,在太学门口所写下的那春秋二十八义。

吕温就更加惭愧了。

一个黄老士子,不仅仅能总结和归纳并且引申出公羊学派的大能与巨头都不能理会和查知的微言大义。

如今更是以身作则,名夫子之大道,授书天下。

到底谁才是儒生?

谁才是夫子传人?

吕温羞愧的脸都红了。

年轻人一无所察,他的心思也完全不在这里了。

“祖父大人命我来此,与此人为友……原先,我以为这不过是祖先一时心喜,一时所动,如今看来,此人或许可为我良友!”年轻人在心里想着。

他家历代都需要一个良友来辅佐、规劝、告诫。尤其是在青少年时期,根基维稳之时,尤其需要这样的人来出谋划策,并及时劝阻,做出有效的建议。

如他祖父,在成长过程之中,便有数位良师益友引路,终成大业。

作为一个立誓如祖父一般,开拓一个大时代的年轻人,他自然也想效仿祖父当年之事,结交良师益友,为将来储备人才。

第三十四章 有朋自远方来(2)

马车缓缓的驶进甲亭的村舍,鹅卵石铺成的道路,一路蜿蜒向前。

房舍内外,阵阵朗朗读书声传入耳中。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是在背论语的。

“楚庄王杀陈夏征舒,《春秋》贬其文,不予专讨也;灵王杀齐庆封,而直称楚子,何也?……”这是在读诵《春秋繁露》。

“关关雉鸠,在河之州……”这是在读《诗经》。

……………………

整个甲亭,几乎家家户户,皆有读书声。

吕温听着,怪异无比。

这一两户人家,有人读书,说得过去。

但家家户户皆诵读诗书?这是什么鬼?

难不成夫子所预言的天下大同,先在甲亭实现了?

不对啊!

更不合理啊!

作为士人,吕温太清楚,一个普通家庭想培养一个读书人,有多难了!

基本上,天下百分之九十的家庭,没有那个能力培养一个识字的读书人。

带着疑惑,吕温停下马车,然后对车中的年轻人欠身道:“公子,吾去问问路……”

年轻人现在兴奋的很,闻言也跳下马车,道:“吕生,你我一道去吧……”

他自幼受乃父影响,很喜欢并且亲近文人。

如今,在这甲亭居然听到了如此多家庭都传来了读书声,自然高兴的很。

一个有如此文学之士的村庄,意味着他能接触到很多年轻文士。

两人一同走到一间竹屋前,轻轻敲门,不多时就有着一个年轻文士前来开门。

见了明显儒生打扮的吕温和年轻人,他先是一楞,随即笑道:“二位也是来甲亭向张生求取经书的?”

“嗯?”吕温一楞:“尊驾非是甲亭人?”

“然也……吾……霸陵封邑杨训……”文士稽作揖。

“太学吕子惠……”吕温连忙回礼,子惠正是他的表字,乃他父亲的师兄,已故的公羊学大师吾丘寿王所赐,取自《诗经》: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年轻人也回礼笑道:“太学生王进……”只不过,他在说自己的名字的时候明显想了一会,但杨训却没有心思注意这个了。

他被吕温与‘王进’的身份吓倒了。

太学生?!

他连忙稽而拜:“见过两位明公!”

国家的太学生,那可是将来的封疆两千石大吏!

至不济,也是州郡主薄、都邮。

不止如此,每一位太学生的背后,都是一位当世鸿儒,天下敬仰的名士。

“两位明公可是来探访张生的?”杨训在吕温和王进面前,有些拘谨,也有些战战兢兢。

“嗯……未知张世兄家宅何方?”吕温拱手问道。

“便在前方一百步外,门口有许多竹棚之处……”杨训答道。

“对了,杨兄……”吕温忽然问道:“君既非这甲亭之人,何以能住甲亭之宅?且吾此来,听到几乎整个甲亭家家户户,皆有读书声?这究竟是何情况?”

“不敢瞒明公……”杨训闻言,笑着道:“我等皆是借宿于甲亭民宅的士子……”

“嗯?”

杨训于是为两人介绍起了这甲亭如今的情况。

吕温与王进听完对方的介绍,有些神色古怪,面面相觑。

按杨训所言,甲亭之中,像现在这样的情况已经维持两三天了。

来此借阅藏书抄录的士子,皆是被那位至今没有露面的张子重安排住在这些甲亭民宅之中。

每日给付亭长百姓借宿费用十钱。

除此之外,每日起居伙食,也都要付给百姓钱财。

按照各自财力,想吃好的,就多给钱,手头拮据的,也能吃到热乎乎的饭食。

百姓们得了利,非常开心。

士子们能够有一个安静、舒适而且平和的抄录书简之所,也非常开心。

如是实在支付不起借宿和伙食费用的,也没有关系,有多个选择可以抉择。

其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在这甲亭的地坪或者村中搭一个竹棚就可以了。

只是晚上有点惨,要被蚊虫咬成包。

其二,则是担任村中孩子的蒙师,教他们习字、写字。

据杨训所言,如今亭里已经有七八个义务免费教孩子启蒙读书的士子了。

基本上,整个亭中十四岁以下的孩子,每天晚上都会聚集在一起,分成几组,由这些授课教导。

让吕温和王进震惊的不是这些事情。

而是这些事情表面下隐藏的东西。

谁不知道,文人士大夫,自古就是自由散漫的呢?

想让这些人听话?

很难!

甚至可以说,难于上青天。

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嘛……

或许,让一个文人听话简单,但让这百多个甚至更多的士子,乖乖听令,服从安排,还心甘情愿的去给亭里百姓的孩子启蒙,教他们识字。

这就……

至少,吕温知道,这是极难的。

尤其这张生之前并无什么名望,在地方上也缺乏足够的声望。

“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呢?”吕温在心里想着。

但有一个事情可以确定——这张生一定慑服了所有来到甲亭的士子。

错非如此,这甲亭怎么会如此有序?如此井然?

你得知道,当世的文人士大夫,一旦凑堆在一起,不是喝酒便是辩论。

酒喝多了,难免起冲突,甚至当场拔剑而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辩论就更可怕了。

被人架到墙脚,怒羞成怒,当场决斗,乃是当世常有之事。

但从那杨训的话里面,却从未提过,这甲亭曾经生以上两种事情。

似乎,从一开始,此地的秩序便相当安定。

王进却是高兴的很。

这甲亭的事情,可比他在家里有趣多了。

恰在此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张生开讲啦……”

哗啦啦的一声,家家户户的门户都打开了。

数十名士子,手忙脚乱的拿着书简争先恐后的出门,杨训甚至都顾不得与吕温交谈了,他捧起自己的书就疾步而走,一边走还一边道:“两位,吾得赶紧去抢个位子,若去得晚了,就没有好位子,不好对张生当面请益拉……”

“嗯?”吕温愣住了。

张子重要开讲?

嗯,他能写出春秋二十八义,确实有这个资格开讲。

只是……你们跑的这么快,这么积极,这张子重的讲课,真的那么重要?那么有趣?那么让你们重视吗?

吕温记得很清楚,便是他父亲当年在家乡开讲之日,地方士子,恐怕也没有眼前这些士子积极吧?

恐怕也就唯有当年董子在世之日,在茂陵开讲之时,那些前去旁听的士子,能有这样的态度和这样热忱的急迫心理了……

可是,那张子重今年才几岁?

恐怕,不足二十?

难道……他又写出了什么可以比肩春秋二十八义的东西?

第三十五章 读书有方法

拿着一卷书简,张越推开家门,张家门前原本开阔的道路,此时已经被成排的竹棚所占领。

无数双炽热的眼睛,在他出现的刹那便聚焦了过来。

“张生好!”许多人高声问好。

更有年轻士子涨红了脸,努力挤到前排,对他深深鞠躬作揖。

张越微笑着冲他们拱手作揖,道:“诸君好……”

顿时,原本喧哗的世界立刻安静了下来。

众人齐声稽,道:“敢请张生赐教……”

这让在外围围观的吕温与王进,都是诧异不已。

什么时候国家的士子,变得如此守规矩?如此听话了?

张越却是拿着手里的书简,走到家门口的一颗柳树下,那里早已经有人铺好了草席,摆好了案几,案几上甚至还放着一壶清酒。

见到张越坐下,其他士子立刻纷纷就近找了个竹棚,三五人挤在一个竹棚下,很多人都已经摆好了竹简,拿起了毛笔,随时准备记录。

张越微微笑道:“昨日,吾与诸君探讨和交流了如何读书……今日,吾与诸君继续交流一下这个方面的事情……”

他这一张口,竹棚内外,立刻就安静的能听到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吕温与王进却是听的满头雾水。

读书还有方法?

亘古以来未闻有这样的事情!

但是,看在场士子的神情与神色,却毫无疑问的表明了,这个张子重似乎真有这样的方法。

更夸张的是——他居然公开的免费的毫无条件的拿出来与众人共享!!!!

“这张子重大约是傻了吧?”吕温在心里想着。

讲道理的话,若当真有这种方法,不是应该作为家族的不传之秘,世世代代严格保密,甚至连家族的庶子和旁系也不能得知的吗?

这张子重就这么傻?

不像啊!!

可是,他为什么这么做呢?

这么做他图什么呢?

吕温百思不得其解。

王进却完全是另外一副心思了。

“读书有方法和秘诀?”他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就转身拍拍手,立刻有人从马车上取来坐席和案几,甚至有人拿来了遮阳的伞,为之撑开。

这么炫耀的举动,自然立刻引得其他人侧目。

但众人也都只是瞄了一眼,然后就将全部心神都集中起来,聚精会神的准备听讲,生怕落掉接下来的任何一个字!

没办法,这张生所讲的东西,实在是太有效了!

在场之人,但凡听过他所讲的东西,再按照他所说的去做。

无不大大提高了读书效率。

原本需要三五天甚至更久才能记下来的内容,如今,只需要半天甚至一个时辰,就差不多能在心里有概念。

这可是太了不得了!

天下读书人万万千,但能够出头的,始终只是少数。

多数人最终的归宿不过是徘徊于州县,可能临到老了,能混一个什么大夫之类的头衔荣退。

若是寒门士子,则更惨。

很可能到死,也不过是一个刀笔吏,一个他人的幕僚,一个乡中的所谓宿老。

没有半分权力,甚至连半分士人该有的尊严也不曾有过。

为什么?

一是因为知识被垄断,大多数人甚至连《春秋》《尚书》《诗经》《易经》《孝经》都不曾完整的看过。

即使有幸运儿,花费数十年努力,终于凑齐了这些书。

但是,由于是抄录和旁听得来的东西,错误和错缪不知凡几。

所以,竞争力根本不行。

其二,则是资质问题和背景问题。

前者是先天决定的,而后者则是后天因素导致的。

无论是先天还是后天,最终的结果都是寒门士子为士族贵族精英所碾压。

人家家里的神童,自幼就接受最好的教育,八岁就能背诵《春秋》《尚书》,十几岁开始游历天下,与各地士族、贵族子弟同游。

二三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博览百家之书,踏上了学阀的道路。

这怎么斗?

但在这甲亭,在这张生面前。

所有的问题,几乎都得到了迎刃而解。

没有书?接触不到知识?

不存在!

只要努力,张家所藏的数百卷经书,都可以抄录回家。

这些书,可都是太学生们的手书,是从太学珍藏的原本抄录的。

还有着大量太学生们自己的注释和解读。

可谓弥足珍贵,完全可以当传家宝。

不仅如此,在这甲亭,张生还将他读书、学习的方法,拿出来与大家一起共享。

譬如昨日,张生就讲了‘联想记忆法’‘多段记忆法’等诀窍。

只要按照他说的去做,再也不用担心会遗忘背诵过的书籍的内容了。

就连一些不过是中人之姿的人,只要多努力,多下功夫,也能如那些天才一般,将书中的内容,牢牢记在心里。

这太了不得了!

等于,寒门士子们一下子就找到了一条捷径,大大拉近了自身与贵族士族子弟之间的鸿沟。

虽然对方依然有优势,但这优势不再大到让人绝望!

“今日,吾与诸君讲一下读书以后,如何归纳与总结并理解所读之书……”张越坐在树下,轻摇着一把羽扇,侃侃而谈着。

于他而言,讲这些东西,相当简单和轻松。

比在后世机关里给新人上培训课还要简单。

听众全部都是他的脑残粉,所有人都讲他所说的内容,奉为瑰宝、真理。

至于这些所谓的读书方法、诀窍,于他而言,太简单了。

他当年为了考公务员,可没少读那些什么《三百个读书秘诀》《联想与记忆》《阅读理解》之类的书籍。

虽然后来基本都忘掉了。

但是,有着瑾瑜木的回溯之能,他却可以点滴不漏的全部回溯。

然后稍微整理一下,就可以灌输给这些寒门士子了。

这些来自后世,经过科学归纳和总结出来的读书方法与记忆方法,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无疑是大杀器。

就如自带王八之气的猪脚一样,一出世就可以大杀四方,让无数小弟纳头就拜。

而他则借此,不仅仅完成了对这些士子的慑服。

更重要的是,还能潜移默化,影响这些年轻人的思想。

甚至,说不定还能拉出一个小团体!

第三十六章 来自网游的经验

张越一开讲,就是大半个时辰。

期间穿插着后世学来的各种技巧,譬如分类归纳法、逻辑归纳法等。

又分享了他‘看书’时的一些心得。

士子们听的如痴如醉,分秒都不敢分神。

就是吕温与王进,听完也深感受益匪浅,大开眼界。

“看书原来还有这么讲究的……”王进感慨道:“之前家里的老师怎么从来不与我讲这些?”

吕温只能沉默以对。

别说这位公子家的老师了,便是他父亲、他老师也从未说过还可以这么读书的!

甚至就是董子,也不曾对门徒们如此教导过。

想当年,董子授徒是怎么做的?

在广川的时候,董子开讲,都是坐在帷幔之后,自顾自的讲。

讲完了就撤。

至于学生们是否理解?如何理解?

董子一概不管。

纯粹就是考验听者的天赋与悟性。

搞得董子在广川讲学十年,结果还有很多门徒根本连董子究竟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

董子都是如此授业,其他人怎么教授门徒的,更是可想而知了。

正是因此,吕温对眼前的那位黄老学派的‘世兄’更感敬佩和敬畏。

敬的是他的学识,他的人品和他的德行。

畏的也是这些!

他可是黄老学派的……

带着非常复杂的心情,吕温高声对着正要回家的张越喊道:“世兄,世兄……”

张越闻声回过头来,就看见了吕温,脸上立刻露出微笑。

一趟太学之行,让他对公羊学派,至少是太学里的公羊学派的人好感倍增。

虽然那个时候,其实公羊学派是被他架到了墙脚,他又拿出了诱饵。

但是……

不要忘记了,儒家历史上,可是有着一个特别著名的典故。

这个典故叫做孔子诛少正卯。

因言而罪,因事而诛。

换个不要脸的,完全可以拿着这个典故,将他留在太学,甚至当场射杀!

反正,话语权和舆论都在儒生们手里。

是非黑白,就是他们在定。

张越笑着迎上前去,拜道:“吕世兄,今日如何有空来鄙人这甲亭了?”

“太学一别,贤弟风采,令吾犹难忘怀,故此特地上门,来叨扰贤弟,望贤弟莫要介怀……”吕温笑着道,连称呼也从‘世兄’变成了‘贤弟’,似乎在刻意的拉近关系。

“吕兄说笑了……贵客临门,真是令吾蓬荜生辉……”张越也乐得如此,顺势也改口了,然后,他就看到了在吕温身边的那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年纪与张越差不多大。

但模样却有些眼熟,仿佛在那里看到过一般。

“这位是?”张越问道。

“太学王进见过张兄……”对方笑着稽拜道:“吾闻张兄贤名已久,冒昧叨扰,还望张兄海涵……“

话虽如此,但张越却明显感觉得到,这个年轻人的礼仪相当的生疏。

仿佛他很少与人平辈相交,语气之中更是隐隐有着些高傲。

“应该是某位二世祖?”张越在心里猜测着。

这关中地界,素来就是列侯不如狗,关内满地跑。

所以,张越也没怎么放在心里。

甚至,对于此人与吕温的到来,张越是自内心的真正高兴和欢喜。

自数日前他命田、李昆仲在长水乡中广泛宣传自己开放藏书的决定后,第二天就甲亭就涌入了二三十名士子,甚至还有着从南陵县县城跑来的士子。

接下来几日,士子越聚越多。

直到昨日,突破了一百人。

单单靠张家,已经无法满足和接待这么多士子的食宿和抄录工作了。

田家昆仲和李氏兄弟就是忙死,也满足不了这么多士子的竹简需求。

至于住宿,那就更是一个大问题。

没办法,张越就只好广泛的动甲亭群众。

将士子们分流到其他家庭之中借宿,又动百姓,一起动手,上山伐竹,编织竹简。然后将编好的竹简卖给这些抄录的士子们。

价格也便宜,十斤竹简一钱。

一个普通家庭,一天可以编织百斤竹简,加上借宿和伙食钱,一天可得数十钱。

亭中百姓,见到有利可图,纷纷动员起来。

但新的问题,也随之产生。

不是所有的士子,都能有钱支付这每日数十钱的借宿、伙食和竹简之费。

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维系长达半个月甚至更久的抄录。

张越虽然通过让这部分贫困士子,教授亭里孩童启蒙的办法,暂时性的解决了这个问题。

但,这只是治标,而非治本。

况且,随着士子们越聚越多。

甲亭本身的承受和负担能力,也将受到考验。

怎么办?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成为了摆在张越面前的头号难题。

毕竟,他可不仅仅只是想靠着开放藏书赚钱。

若是这样的话,直接学其他豪强,对借阅和抄录自己藏书的人收费就好了。

来一个就得给几千钱甚至上万钱,还限定时间。

对张越来说,借此聚拢名声,积攒人望,同时影响这些寒门士子,让他们的思想和立场,接近或者说倾向于自己所期望的方向,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张越才又玩出了‘分享读书技巧’的把戏。

目的很单纯。

一方面进一步刷声望,想通过这些士子之口,坐实自己的贤能之名。

另一方面,就是学太公了。

甲亭这里的‘共享书籍’和‘分享技巧’是鱼钩是诱饵。

钓的就是吕温和王进这样的狗大户!

打个比较形象的比喻。

甲亭这里其实就是一个后世的手游或者页游。

寒门士子们,是普通的非RmB玩家。

吕温、王进这样的人,就是大r、土豪。

张越坚信,只要有足够多的非RmB玩家聚集,大r和土豪一定会来。

原因很简单,大r、土豪,需要一个装x炫耀的地方。所以,什么游戏非r一多,大r也会如影随形。

而吕温和王进这样的人,岂不也需要一个类似的环境。

所不同的是,大r们追求的是炫耀装x显摆。

而吕温、王进们,则需要一个刷名声与刷声望的地方。

他们需要并且一定享受被众星捧月的感觉。

只要吕温和王进爽了,还怕他们不慷慨解囊,赞助广大寒门士子们求学?

第三十七章 有人搞鬼?

“吕兄,王兄,请……”张越微笑着,将吕、王两人请进自己家。

七八个佩剑随从立刻跟了进来。

张越明显的现,这些人似乎都是围绕着王进,做着种种保护措施。

他们虽然做的隐蔽,但,张越还是立刻就看出来了。

这些人分明就是以王进为核心的保卫团队。

“看来这个同龄人的地位恐怕不低啊……”张越在心里猜测着。

当今汉室地位能比吕温这样的太学精英还高的年轻人,没有几个了。

姓王的年轻人,更是一个也没有。

那些曾经呼风唤雨的王氏贵族与列侯家族,现在早就已经凋零的七七八八。

安国候家族连侯爵都丢了。

几位王氏外戚,更是在二十余年前的元鼎四年,尽数gg。

换句话说……

这个年轻人,恐怕不姓王。

所谓王姓,应当只是化名。

但无所谓,张越也不想去拆穿或者深究这个事情。

学杨修破坏别人游戏体验,可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带着两人,进了客厅。

张越先请两人坐下来,又吩咐在门口的李苗去端来些点心。

都是张家去年秋天摘下来晒干的干果。

虽然不是很金贵,但味道都还不错。

且绝对纯天然无污染。

“贤弟,此番冒昧上门,除了来看望贤弟之外,便是来向贤弟贺喜……”跪坐下来后,吕温便拱手道:“秀才之功名,贤弟是实至名归啊!”

“秀才?”张越听了却是满头雾水。

“难道南陵县没有遣吏来告诉贤弟吗?”吕温奇怪的说道:“不应该啊……”

“这事情连吾亦早已得知了……”

“驸马都尉金日磾金公亲自举荐,太常卿商公、太常礼官大夫袁德臣、曲台署长王临,皆曰:贤弟德才兼备,可为秀才,书奏兰台,尚书令转呈天子,天子也下了制书了,这南陵县早该得到消息,遣吏甚至请贤弟去县衙,商议面圣待诏之事了……”

张越听完,先是欢喜不已。

秀才?这可是这个时代,士子们梦寐以求的头衔,其地位不比后世的进士差多少。

更重要的是,举荐他的人,是驸马都尉金日磾!

那可是一根金大腿!

“难道那日在长水河边的老者是金日磾?”张越猜测着,但他随即就否定了。

金日磾是休屠王太子,在元狩二年,为大司马冠军侯霍去病俘虏带回长安,彼时他才十二三岁,今年至多不过四十岁而已。

但,张越心里还是明白的。

那个神秘老者,与金日磾之间,恐怕有着很深的联系。

欢喜完了,张越便又严肃起来。

假如吕温没有撒谎的话,那么,这事情恐怕就是有人想要他死了,至少也是想恶心他了。

从原主的记忆和回溯的《汉书》《史记》之中记载的史料来看,汉室的察举制度,目前是由太常衙门负责把控。

其程序一般是有人举荐了某人,太常卿得到举荐,将被举荐人的基本资料下给礼官大夫,礼官大夫进行调查、审核,确认没有问题,再交给曲台署长复核,然后报给太常卿,由太常卿奏报给皇帝,皇帝再将被举荐人诏到长安,考核他的学问,察看人品,最终授给官职。

所以,通常来说,被举荐人在接受到前往长安城待诏之前,地方官府先会通知这个人要抓紧时间,学习礼仪。

甚至可能会派遣专门的礼官指导对方。

以免这个人不懂礼仪,在面圣之时出了问题。

这可不是好玩的。

当今天子的脾气,素来喜怒无常。

君前失仪这种大罪一旦被追究,经常会掉一堆脑袋。

即使侥幸活命,但得罪了当今的人,基本上都是要完蛋的!

“可能南陵县事务繁杂,未得空闲吧……”张越苦笑一声,如何不知道,这其中肯定有人在搞鬼。

至少,在太常到南陵县的这个程序之中,一定生了问题。

甚至很可能,就是南陵县本身出了问题。

有人干冒其险,也要弄死或者恶心张越!!!

是谁呢?

张越现在不知道,但总归不是姓江的,就是姓公孙的。

他现在也只得罪过这两人!

吕温与王进,也都是面色凝重。

他们想的事情,显然比张越更深,更复杂。

“这不应该啊……”吕温喃喃的说道:“当朝文武,谁敢冒着与驸马都尉为敌的风险来为难贤弟?”

在吕温掌握的信息来看,张越是驸马都尉金日磾亲自写信向太常卿商丘成举荐的。

而金日磾在朝为官二三十年,从不徇私,向来秉公为政,深得天子信任。

除了休沐日外,最近十年,金日磾寸步不离天子左右。

是当今天子真正的走狗与鹰犬。

此人与奉车都尉霍光、尚书令张安世,并称内朝三巨头。

而其余两人,都是当今天子抚养长大的。

由此可见,此人在天子心中的地位。

谁有那个胆子,敢挑衅金日磾?

不想活了吗?

王进就更加严肃了。

“此事恐怕非同小可……”他在心里暗想着。

旁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清楚楚,这个事情的内幕。

居然有人胆敢在这个事情上耍滑头?

真是不要命了!

欺君之罪,可是要杀全家的啊……

“张兄……可曾得罪过什么贵人?”吕温起身问道。

张越当然知道,可能是谁。

左右无非不是公孙氏,就是姓江的那个纨绔子在搞鬼。

这两人都是有动机,有能力做这样的事情的。

但,他与吕温、王进,讲道理其实不是太熟。

且,这样的事情,哪怕是生死兄弟、刎颈之交,恐怕也不能说。

因为没有证据。

就算有证据,恐怕也说不得。

诬陷当朝丞相家,离间君臣?

这两个帽子,随便扣一个下来,都不是他这样的寒门所能承受得住的。

所以,张越只能笑笑,道:“吾不过区区一南陵寒士,能与谁结仇?想来应该是南陵县疏忽了吧……”

但在心中,张越却是冷笑连连。

不管是公孙氏在捣鬼,还是在江氏在下绊子。

他总会知道的。

因为,对方一定会按耐不住,跳出来告诉他,在他面前炫耀的。

只要知道了是谁,那么,这个人一定会知道,与穿越者为敌,是多么恐怖的事情!

吕温与王进见张越不说,也都聪明的没有追问。

两人心里的想法,也都是各自不同。

似乎是思考了一会,王进就对张越道:“张兄,若是不嫌弃的话,在下倒是可以请几位礼官来为张兄指导面圣事宜……”

他家别的不多,礼仪官已经多的泛滥了。

“多谢王兄……”张越连忙致谢。

中国自古就以礼仪闻名于世,号称礼仪之邦。

自当今天子即位后,出于尊儒的需要,朝堂的礼仪也变得非常复杂,等闲人根本不知。

这王进肯帮忙,对张越来说,当然是好事。

第三十八章 战争论(1)

秀才之事,张越只是点到即止。

甚至都懒得再去多关心和探究了。

原因很简单——吕温告诉自己,举荐自己的人是驸马都尉金日磾。

换句话说,某些人在给他添堵和搞鬼的同时,也在举荐人金日磾添堵和搞鬼。

作为一个曾经的公务员,张越非常清楚,一旦金日磾得知了这些事情。

那么,反击和报复,立刻就会开始!

一位大汉帝国的高级官吏,地位在两千石之上的大人物的愤怒与怒火,足以让搞鬼的人自食其果。

哪怕对方是丞相,恐怕也未必可以轻易消解来自金日磾方面的反击。

所以,张越在谢过王进后,便闭口再不提这事。

仿佛根本不关心,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

当然,这其中也未尝没有对公羊学派的忌惮之心。

这几日,他每日午夜,都通过空间的瑾瑜木进行回溯,用光了七棵瑾瑜木的回溯次数。

虽然只是回溯了一部分《汉书》与《史记》的内容,主要是武帝晚年到昭帝初年的一些史料。

但也让他开始对这个时代的政治环境和生态,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和认知。

毫无疑问,毋庸置疑的。

从现在一直到未来,至少在宣帝上台前,公羊学派将独霸汉室政坛。

这个学派的影响力究竟有多大呢?

没有人能讲清楚。

但毋庸置疑,它已经深入了汉室的方方面面,影响和辐射了大部分的人。

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与它走的太近,可不是什么好事!

张越也没有做过转投公羊学派的准备。

倒不是它不好,或者讨厌它。

事实上,穿越后的这半个多月时间里,他已经对公羊学派有了更多认知和感触。

这个学派虽然看上去有些神神道道的。

喜欢谶讳甚于做事情。

但他们的风骨和节气,却无人能及。

而且,这个学派的包容性也很强。

他们能容纳张汤,也可以与主父偃做朋友。

甚至还能与桑弘羊合作。

桑弘羊及其盐铁系统,能够顶着整个舆论界的诽谤,迄今运转正常,而没有被人拖后腿,便已经足够证明此事了!

你要换了东林党,试试看?

哪怕只是北宋的儒生,也能将桑弘羊及其盐铁系统搞成一个一事无成的傀儡与摆设。

只是……

身为穿越者,还有空间这样的金手指。

倘若不做些逆天之事,有什么意思呢?

张越并不愿意看到,这个国家未来只有一个声音。

那太单调了。

也太枯燥了。

这个国家,应该有丰富多彩的声音。

就像数十年前那样,应当有黄老之士,也应当有法家拂士,更应当有墨家和杂家的声音。

一个百花齐放,多元化的社会,才能让人民和子孙后代,过的更好。

若魏晋之时,有法家拂士与黄老政治家在,纵然衣冠南渡,也终会北伐中原,驱逐胡腥,而不会空留祖狄遗恨。

若两宋之交,朝堂上不止只有孱弱的儒生。

便不会有宗泽将军近乎绝望的高呼:渡河!渡河!

南宋晚年,如有兵家和法家大能坐镇,6秀夫可能就不需要抱着宋帝跳海了!

是故,张越适时的岔开话题,道:“吕兄与王兄远来辛苦,寒舍简陋,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贤弟客气……”吕温连忙说道。

“张兄言重了……”王进也起身道。

“今日登门,冒昧来访,除是为一睹张兄真容之外,小弟来此,还是有些事情,想要请教张兄的……”王进忽然笑眯眯的道。

“王兄但说……”张越连忙拱手。

“旬日前,家祖父大人,曾路过贵地,与张兄有一面之缘,回家之后,祖父于张兄念念不忘……尤其是张兄所言的那几句话的后续,特别感兴趣……”王进微笑着道:“只是祖父大人年事已高,所以,在下特地来此,想向张兄求得那句话的后续……”

何止是他祖父,便是他,在知道了那句话后,也特别有兴趣!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政治是目的,而战争是手段!

仅仅这一句话,就深刻的揭露了政治与战争的关系与本质!

对于他们家来说,这样的思想理论,最是珍贵!

张越一听,终于想起来了,难怪自己觉得这个年轻人眼熟呢!

仔细一看,还真与那位神秘老人依稀相似,特别是那双眼睛,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是……

那老者龙行虎步,自带威势,让人望而畏之。

但这年轻人却是没有这种特质了,虽有傲气,但……

过于孱弱了……

这种孱弱不是生理上的孱弱,而是精神方面的孱弱。

想起那神秘老者与自己相处的那短短时间,张越就笑道:“原来是长者之后,难怪吾觉得兄台甚为亲近……”

“那日我见贵祖父,说了些不成熟的话,既是长者喜欢,那在下自然不会吝啬……”张越想了想,道:“请王兄稍等片刻……”

然后,他就进了自己卧室,取来一卷竹简,回来后交给王进,道:“此乃在下这几日稍微整理和总结的一些东西,请王兄带去与贵祖父……”

王进接过那卷竹简,笑着点点头,然后迫不及待的打开来看起来。

这个时代,一卷竹简所能记载的内容其实很少。

多不过万字,少则数千字而已。

而张越的这卷竹简上,文字更少。

大约不过三千多字,但读起来却异常舒服,句段之间,自然分列。

只是……

“在消灭敌人军队时,不仅仅要消灭敌人的物质力量,更重要的是要摧毁敌人的精神力量……”

“在战争这样的危险活动中,由仁慈产生的错误思想是最为致命的,不顾一切、不惜流血地使用暴力的一方,在对方不同样做的同时,必然取得优势!由于厌恶暴力而忽视其性质的做法,是毫无益处甚至极端危险的……”

“必须承认:战争是一种暴力行为,而暴力是没有限制的……”

这些文字,每一个字,都像利剑一样穿透了王进的眼睛,直抵他脑海深处的思想,让他颤抖,让他恐惧,更让他害怕。

他的手指都因此而抖。

倘若,之前在祖父那里听到的话,还是深刻而直白的揭露问题。

那么,现在的这些文字,则毫不留情的撕碎了他内心曾经固守和信服的真理,并让这些东西产生了动摇。

几乎有那么一瞬间,王进甚至想将手上的竹简撕碎,并命令随从杀死眼前的这个微笑的男人。

因为,他是一个魔鬼!

他的这些文字,更是魔鬼的低语!



第三十九章 战争论(2)

“张兄,您难道不觉得,您所写的这些文字,太过残忍冷血了吗?”王进几乎是费劲了力气,才压抑住内心的杀意,即便如此,他的不满也是溢于言表的。

在他看来,张越在这竹简上所描述的战争本质和面貌,太过于冷酷了,太过于直白了。

直白到,哪怕是讲给一个不识字的人听,也能明白这其中蕴含的恐怖与残忍!

反正,他是怎么也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的。

更与他从小就耳闻目濡的道德观、人生观相背离。

在年轻的王进心中,战争,最好的情况,就应当是如宗周之时的会战。

谦谦君子们,身着冕服,庙告祖先神明,痛斥敌人的不德与罪恶,然后兴义师而伐之。

在打敌人前,要先写一封战书,宣告天下。

将敌人的罪恶公之于众。

然后与敌人在约定的地点和时间,打一场堂堂正正的会战。

我军的君子,在战前要驱车上前,致师于敌,慷慨激昂的布战争宣言,让敌人的士气跌落。

而在战争过程之中,双方虽然各为其主,但也应当遵循古老的道德与传统。

不鼓不成列,不重伤,不伤二毛。

这才是理想的战争。

浪漫的战争,属于君子的战争。

而手上的竹简上的文字,别说什么君子战争了。

史上所有最卑鄙的将军所用过的策略,恐怕也不及这书上文字所阐述的残酷!

在这竹简之上的文字,用最浅显最直白同时也最功利的思想,道出了战争的真相——为了获胜,使用任何手段,都是正确的。

与之相比,吴起大约可以称得上君子,就连白起也能变成一只善良可爱的小白兔了。

看看这竹简上在说什么吧?

“战争就是将我方意志强加于敌人身上的暴力行为,而要达到这个目的,最有效的途径,便是使敌人丧失抵抗力量与意志……”

“欲令敌人丧失抵抗力量与意志,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择手段,不惜代价的让敌人的处境更加凄惨!”

“所以……我们应当尽可能多的使用我们所能使用的一切手段来打击和限制敌人……”

“欲击败敌人,我们就应当先尽可能的揣度敌人的抵抗力,然后用更大的力量来尽可能的将之打垮,而敌人的抵抗力是由两个相互关联的因素相乘而得的……既敌人的抵抗方式的多少与抵抗力量的强弱……”

“我们采用的方法,敌人也可能采用,所以,从纯概念上来说,战争一定会趋向极端……”

这都是些什么啊?

没有提及任何的道德仁义,甚至连掩饰都没有!

赤裸裸的宣告——在战争中,为了获胜,什么手段都可以使用!

为了胜利,用一切手段都应当被鼓励!

若汉军用了这些思想来做指导,那么,与暴秦的虎狼之师有什么区别呢?

“残忍?冷血?”张越闻言笑了起来:“王兄难不成还想对敌人仁慈吗?”

“哪怕敌人是夷狄也要与之讲仁义道德?”

“为什么不呢?”王进说道:“张兄岂不闻: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乃修德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

“古代的圣王,以仁德远服夷狄,有三千里之国来朝……”

“三代的明主们,修德立生,所以海内安宁……”

“若我汉家修德立德,于远方之国,夷狄之民,也加以仁德,感化其心,使之弃戈从善,岂不美哉?”

“哈哈哈……”张越笑了起来,居然还有相信可以靠仁德感化敌人的人?这个王进真是单纯的可以。

看来,他家的教育,一定出了大问题了。

“张兄笑什么?”王进却是一脸严肃,在他的认知之中,在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之中。

这个世界已经远离仁义道德很久了。

朝堂上的将军们,为了追逐军功,不顾民生,一次次的对外大规模用兵。

老师们曾告诉他,仅仅是在天汉年间,为了征大宛。

国家一次性征民夫十八万人,天子天下七科嫡。

出少府内库黄金数万金,钱十余万万。

仅仅是为了支撑2师将军的远征军,就一次性调拨牛十万头以供军需。

大宛之战,打了两次,前后数年,耗费无数民脂民膏。

最终国家却只得到了数千匹所谓的大宛马和一个大宛王的脑袋。

数以万计的士卒,埋骨西域。

他们的鲜血,只是染红了2师将军等少数人的绶带。

国家与百姓,一无所得。

所以,停止战争,休养生息,才是对天下最有利的事情。

在他的意识中,甚至有只要停止战争,天下的事情就解决一大半的想法。

张越看着王进,想着那个老者,挠挠头,不应该啊!

虽然与那个神秘老者接触不多,但张越很清楚,对方绝对是一个现实的利己主义者。

而且,当日他所说的话,对方明显是认同和赞赏的。

但他怎么有这么一个孙辈?

这王进在张越眼中,已经可以堪比后世那些被公知们洗脑的单纯年轻人了。

想了想,张越就决定好好纠正一下他的想法,矫正一下他脑子那些不切实际的单纯幻想。

就当报答对方了!

于是,张越笑道:“王兄看过《诗经》吗?”

“嗯……自是读过……”王进虽不懂张越为何忽然问这个问题,但还是点头道。

“觉得怎么样?”张越又问。

“仲尼曰:诗三百,思无邪,自是真理!”王进颔,无比自豪的说着。

“那《易经》呢?”张越又问道。

“圣王之经,万世之典……”王进昂说道。

“然《诗》云:蠢尔蛮荆,大邦为仇。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方叔率止,执讯获丑。戎车啴啴,啴啴焞焞,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玁狁,蛮荆来威……”

“又云: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易云:王用出征,有嘉折,获其匪丑,无咎!”

“无论是先王,还是圣王,都教诲吾辈:诛杀夷狄,宣扬王道,教化寰宇,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都将被称颂,被歌颂,被纪念,被缅怀,被憧憬!”

“关中迄今依然有南仲之祀,有方叔之庙……”

“此乃明证!”

第四十章 曾经的屈辱

“额……”王进一下子就被张越噎住了。

面对张越举出来的例子,他现,自己好像没有什么有效的反驳法子。

去质疑《诗经》和《易经》?

不可能!

方叔与南仲更是连孔子也赞不绝口,视为先贤的贤臣。

当日,王进也不可能就这样被说服。

他倔强的道:“可是战争,受苦的永远是百姓,是天下人!”

想着老师们与他讲过的民间疾苦,念着那些在战争中备受煎熬的人们,王进就激动起来:“自元光元年与匈奴交恶以来,多少子弟战死沙场,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仅仅是伐大宛之战,国家就付出了将近一岁的岁入和十万头,数万将士的代价……但换来的是什么?不过数千匹马而已……”

“错……”张越微笑着看着王进:“伐大宛之战,固然耗费良多,有些得不偿失……然而……”

“这个代价是值得的!”

“因为,正因此战,汉家让乌孙人看到了汉军的威势和战力……”

“更让西域诸国,皆知王师之威……”

“就为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王进摇摇头:“就让数万士卒埋骨他乡?”

“可能王兄还是不明白在下的话……”张越起身摇摇头,说道:“便让在下,为王兄介绍一下西域的情况吧……”

张越微微笑着,道:“自博望侯凿空西域以来,河西之西,便已然进入天下视野……”

“西域诸国大小不一,强弱不等,大者如身毒、康居、安息,大秦,地方三五千里,不亚中国……小者如楼兰、危须,不过弹丸之地……”

“而康居、身毒,与中国相距万里,暂时难以产生什么交集……但这乌孙却是西域诸国之中,最重要最强大的王国!”

“乌孙国国王自称昆莫,其先为《尚书》之中曾朝周天子之昆人,在战国末年,游牧于河西之地的乌孙人为月氏人所灭……”

张越侃侃而谈,将自己从史记与汉书回溯的乌孙国历史娓娓道来。

将乌孙王国与匈奴人之间复杂而混乱的关系掰开来,讲的很清楚。

“自乌孙先代昆莫猎骄靡去世后,乌孙国与匈奴在西域的矛盾就越激烈起来,元封三年,乌孙甚至遣使来长安,天子以细君主下嫁,两年前,细君主去世,天子再以解忧主妻之,汉与乌孙关系日渐亲密……”

“而乌孙,乃是一个控弦十万骑的大国,且其在匈奴之西……”

王进与吕温,听到这里,却都愣住了。

西域?

张越还能知道西域诸国的情况?

这……

须知此时,莫说是寒门士子了,就是贵族列侯的子嗣,也未必能对西域有个什么印象。

除了军队的将军列侯们,以及那些曾经出使过西域的官吏外,很少有人会去研究这些东西。

但现在,在这南陵县的长水乡,却有一个人,将这些事情仔细道来。

这如何不让他们惊讶?

吕温甚至在心里浮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原来这位黄老学派的世兄,当日在太学所言非虚,其于地理历史,亦造诣颇深……”

张越却是继续说着:“2师将军伐大宛,最大的意义,就在于展示了王师的肌肉与决心,使乌孙人知道,汉比匈奴强!若能拉拢乌孙,使之与我汉家为盟,则将彻底实现对匈奴的包围与围剿……”

“届时,王师在东,乌恒在南,而乌孙在西,三面夹击……”

“王师出星星峡,越浚稽山,乌恒骑出弓卢水,乌孙骑兵从西而来,匈奴必灭,而战争将结束!”

这正是历史上,太始三年,那场决定匈奴帝国衰落命运的战略大决战的情况。

匈奴人是死在汉、乌恒、乌孙三国的绞杀之中的。

王进听到这里,也不得不承认,倘若真的形成这种局面,匈奴人肯定没有生路。

自古以来,就没有什么国家能在三面受敌的情况下,还能支撑下去。

只是……

“即使打赢了,又如何?”王进摇头道:“万里远征,耗费的粮草与金钱,皆是民脂民膏……”

“谁说的?”张越却是反问道。

“打仗怎么可能亏本?只要打赢了,就是大赚特赚!”

“难道王兄没有听说过,当年大司马在的时候,王师远征,素来不耗钱粮的吗?”

想当年,霍去病在世,汉军纵横天下,吊打一切。

这位不世出的名将,自第一次出征开始,就是走的以战养战的路子。

他率领的汉军主力,经常奔袭数千里,直捣匈奴腹心。

一路上就是吃匈奴人的,穿匈奴人的,用匈奴人的!

仅仅是河西战役,他就击垮和歼灭了数万匈奴主力,俘虏十余万人,更缴获牛羊战马多达百万之众。

那一年,汉室的财政收入,几乎都快爆棚了。

可惜,仅有一位霍去病,也只得一个霍去病。

自这位冠军侯身故后,汉军出征,就变成了赔本的买卖。

越打越赔,越赔越打。

终于陷入了死循环。

这让张越真是不明白了!

虽然,霍去病之后,汉军将领可能指挥和统帅方面赶不上这位天之骄子。

但学人家的皮毛总会吧?

打进匈奴腹心,专门挑那些孱弱的部族开刀。

这样来个几次,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

况且,霍去病虽然身故,但是,他的旧部都在啊,怎么就没有人效仿?

“张兄难道不觉得,大司马的战法,太过伤天和了吗?”王进摇头说道:“匈奴虽是夷狄,但也是人啊!仁以爱人,君子之风……”

“夷狄的命是命,汉家臣民的命就不是命了?”张越忽然冷冷的打断了王进的话,对于这个满脑子都是仁义道德的年轻人,张越已经失去耐心了。

“可是……”

“什么可是?!”

“需要吾为王兄念一下,高帝以来匈奴入寇的记载吗?”

“高祖七年,匈奴单于冒顿,率四十万铁骑分三路入寇中国,太原陷落,晋阳陷落,大半个北国为胡腥所笼罩,高帝毅然起兵,北上御敌,与匈奴主力合战于平城……”

“高帝被围七日,方得解围,此汉家奇耻大辱!”

“此后数十年,汉饰女子衣帛与匈奴,以为可以止其贪婪……

“然而,彼辈贪得无厌,常常和亲刚立,旋即撕毁……”

“太宗孝文皇帝三年五月,匈奴右贤王入河南,侵略上郡,烧杀抢掠,死者以万计,无辜百姓被掳数万之众……”

“孝文皇帝十六年,匈奴单于亲帅十四万骑入寇太原、上郡、北地,彭阳,火烧回中宫,杀死汉北地都尉孙卬,掳走百姓四万余,杀士民官吏两三万之众……”

“孝文皇帝后二年,匈奴右贤王再入边塞……”

“先帝前元元年,匈奴右贤王入寇上郡、云中,九千士民被杀……”

“自高帝及至今上即位,凡六十年,匈奴入寇大小百余次,士民死伤以十万计,数十万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三十余城被屠,雁门关、马邑三易其手,汉家仅仅是两千石大吏就战死十余人……”

“王兄以为,匈奴靠仁义道德,可以感化乎?”

“若无朔方、九原、轮台之屏障,王兄以为你我还能安坐于此?”

“自太宗及至先帝,三十余年间,匈奴入寇三十八次,甘泉宫三见烽火!”

“王兄是要做狄山,还是要当吾丘寿王?”张越最后干脆直接问道。

王进却被是被张越这一连串的组合拳打蒙了。

良久,他才喃喃的问道:“这些都是真的吗?”

“为何……为何……我的老师,从来没有与我说过这些……”他要求只知道,曾经匈奴多次入寇,但从未有人与他说过这些具体的事情。

如今从张越口中听来,他只觉得毛骨悚然,整个世界观都崩塌了。

第四十一章 嘴炮无双

“这些都是真的吗?”王进喃喃自语着,有些不敢相信。

“是真的……”吕温长声叹道。

他的父辈,就是出生在匈奴骑兵的威胁与恐吓的时代。

小时候,他常常听到自己的父亲讲起那些曾经屈辱的历史。

自太宗至先帝,四十余年间,匈奴骑兵几乎无年不寇。

烽火从长城直抵甘泉宫,整个关中都处在匈奴铁骑的威胁下。

彼时,自云中、上郡、北地直至右北平、辽东,数百万边民无时无刻不处于危险之中。

多少桑梓为匈奴骑兵的铁蹄所蹂躏,多少手足同袍,死在了匈奴人的箭矢之下,又有多少妇孺,为匈奴人所掳?

没有人说的清楚。

自贾谊到晁错,几乎所有的当时名臣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保卫边塞,怎么保护人民?

对策想了一万个,方法研究了三千次。

最终,所有的疑问,都随着元光元年当今天子在朝堂上的那一句宣言而得到了解答:寇可往,吾亦可往!

于是,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七出长城,斩杀捕虏匈奴五万余人。

大司马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六击匈奴,斩杀捕虏十一万余人,受降匈奴自浑邪王以下七万余部众。

两位天之骄子合力,在十余年间,共计歼灭、俘虏、摧毁和纳降二三十万之众。

收复河套,夺取河西走廊,兵锋直指西域与漠北。

匈奴人因此哀叹: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曾经的侵略者,终于尝到了侵略的苦果。

曾经嚣张跋扈,视中国人为猪狗的夷狄,不得不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屈服于中国的兵锋下。

世人皆以为天汉年间,王师劳师远征,耗费钱粮,顿足于大宛城下,得不偿失。

但几人知道,如无当年2师之征,西域诸国,谁瞧得起汉人?谁会正视汉人?

在2师将军伐大宛以前,汉家使者、商旅,常常为西域诸国所杀。

但现在呢?

汉人在西域是特权阶级!

无人敢惹,无人敢得罪。

因为人人都知道——汉国强盛,汉人团结,汉人不可辱,辱则必有大罚!

而这些事情,却是国人所不知,天下人所不谈的。

谷梁学派的大儒,只是天天喊着什么: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兵凶战危,非仁者之政……

但他们怎么就不想一下,这场战争,打到现在,是汉室想停就停的吗?

数十年间,匈奴人死伤以百万计。

汉家夺取了他们祭祖的金人,在大司马的指挥下,乌恒人在龙城将匈奴历代单于的棺椁挖了出来,先鞭尸,然后挫骨扬灰。

汉军更深入匈奴腹地,将数百个部族的牧场化作白地。

血仇早已经结下。

一旦汉军放松对匈奴人的限制,得到喘息之机的匈奴人,只要修养十余年,就可以卷土重来。

到时候,长城边塞有警,士民百姓的生命财产处于危急之中。

谷梁学派的大能们,可以靠自己的嘴巴去说服匈奴人退兵吗?

有些时候,吕温真想去博望苑,看着那一个个高坐于高堂之上,张口天下,闭口万民的谷梁君子们,问一下他们:你们真的为天下,为万民考虑过吗?

你们就真的像你们嘴上说的那样正义吗?

只是,他终究不敢,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如今,耳中听着张越的申斥,再看着王进的脸色,他心里面别提多开心了。

“骂!骂的更狠一下,骂醒这位公子!”吕温在心里给张越加油鼓劲。

王进此刻已是心神惧乱。

他是一个年轻人,一个十**岁,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而且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立志为天下做些什么的年轻人。

他曾以为,自己所坚持的,所信奉的都是对的。

他曾认为,老师们讲的都是对这个天下真正有益的事情。

家里面,不会有人来告诉他这些事情。

老师们,也从来都闭口不谈这些故事。

他曾天真的以为,只要消除了战争,汉匈握手言和,世界就会安宁。

最多就是花点钱,送几个女人给匈奴人嘛。

但现在,他却混乱了起来。

假如,这个张毅所说的是真的。

那么,自己以前岂不是活在谎言之中?

老师们会骗自己吗?

应该……不会吧?

他的老师,都是君子,人品高洁,品行端正,胸怀天下万民,以苍生福祉为己念。

他们怎么可能会骗自己?

他们不可能骗自己的!

一定是这个张毅在撒谎!

对的!

他在撒谎!

一定是这样的!

但是……

王进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这些事情,怎么可能骗人呢?

石渠阁的太史令,每天都会记录国家事务。

自高帝以来,历代太史令都忠心耿耿的将这些事情记录在竹简之上。

他只需要去翻阅这些太史令衙门的记录,不就可以知道一切了吗?

也就是说……

他说的是真的???

张越看着已经失魂落魄的王进,嘴角溢出一丝笑容,总算,这个年轻人还不算无药可救。

其实,他就怕对方已经被人洗脑洗到固执。

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相信。

既然,对方还可以抢救一下,张越就当做好事了。

当然,也是出于想要拉拢或者说影响这个年轻人的考虑。

毕竟,对方的家族很可能在国家朝堂上拥有莫大的影响力!

所以,张越走到对方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道:“王兄,兄虽儒生,吾为黄老,但有些事情上,还是有着共同点的……”

“吾等皆为士人……”

“什么叫士?数始于一,终于十,从一而十,推十合一者为士!”

“士者,皆以能事事为要!”

“故吾辈皆上尊君父,下孝父母,中爱邻里……”

“吾听说,当今天下有些人,宁愿去爱万里之外的夷狄,也不肯爱身边的邻里,甚至吝啬到不肯正视自己的乡邻悲喜……这样的人,算什么士?”

“不过是伪君子,不过是一群高谈阔论的小人罢了!”

“真正的士人,乃以天下兴亡为己任,以社稷利益为己任!”

“真正的士人,皆立誓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于是奔走相告,务实于脚下,鞠躬于田野之间……”

“处庙堂之上,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国……”

王进听得心潮澎湃,难以自已,脸色涨红,已经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的心情,矛盾的很。

张越却是微笑着看着王进,再看看已经傻了一般的吕温。

论起刷声望和嘴炮的本事。

穿越者,还真不怕任何人!

第四十二章 皇长孙

王进的家,在一片金碧辉煌的宫阙深处。

这里,以兰木为棼撩,文杏做梁柱,金铺玉户,雕槛玉磶,重轩镂槛,青锁丹樨,可谓是集天下珍宝于一身,富丽堂皇,纵然是秦始皇的阿房宫,在这样的宫阙面前也要自惭形愧。

“殿下……殿下……”一个黄衣内侍捧着一些瓜果,献宝似的媚笑着跑来:“尝尝吧,这是扶荔宫刚刚摘下来的,可新鲜着呢……”

扶荔宫是当今天下最好的植物园与皇家蔬果供应基地。

始建于元鼎六年,王师攻灭南越,海内一统之际。

少府在扶荔宫之中广栽荔枝、龙眼、香蕉等南越特产。

可惜……这些从南越而来的热带作物,在关中水土不服,根本就栽不活……

倒是,其他柑橘、菖蒲之类的植物长的不错。

其后,博望侯凿空西域,又在扶荔宫之中,遍栽葡萄、芝麻、棉花等物。

时至如今,扶荔宫已然成为了这个地球上,种类最齐,规模最大,技术力量最强的植物栽培基地。

只不过,这里产出的东西,只供宫廷。

王进平素最爱吃的就是扶荔宫里的蔬果。

但在现在,他却没有什么食欲,挥了挥手,问道:“老师们现在在哪里?”

“今日太子奉诏随驾建章宫,殿下的老师们都跟了过去……听说是陛下新得一书,甚为欢喜,所以请太子和诸生皆去一观……”黄衣内侍笑着答道。

这宫里面,谁不知道,这位殿下最孝,同时宅心仁厚,最是尊师重道。

殿下的三位授业老师,因此在短短五年内,就从一介布衣,爬到了给事谒者的位置。

给事谒者,秩比虽低,不过三百石而已。

但职权颇重,有上书的权力,更可以议论国事,参知政事。

王进的心思,现在却是一片混乱。

闻言,他只是点点头,然后道:“准备一下,吾也去一趟建章宫……”

他要当面的去问一问自己的老师们。

为什么要在军国之事上对自己隐瞒?

他们为什么不告诉自己,数十年前的那些事情?

还有就是……

王进抬起头来,眼神忽地坚定起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王进喃喃自语:“这才是孤应当有的志向啊!”

他握紧了拳头,脸色也亢奋起来。

这样的志向,可比老师们曾经告诉过他的伟业,要宏大的多了。

“诺……”内侍连忙恭身领命。

…………………………

建章宫。

大汉帝国建筑艺术的最高成就与结晶。

所有来到此地的人,都无不为这座宏伟宫阙的宏大与壮丽而惊叹。

当年,萧何奉命营造未央、长乐两宫。

高祖归来一看,大怒曰:天下汹汹劳苦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

萧何脱帽谢罪,拜道:“以天下未定,故可因以就宫室,且天子以四海为家,非以壮丽,无以重威,无令后世有加也!”

高祖这才转怒为喜,高高兴兴的栎阳搬到未央宫。

其后数十年,历经惠帝、文景两代。

汉家天子始终遵循祖宗制度,不修宫室,不加苑囿。

当初,太宗孝文皇帝,想修个凉亭给自己乘凉,结果找来少府工匠一问,居然要花一百金?

于是太宗叹道:“百金,中人十家之产也,吾奉先帝宫室,常以为羞,何以为台?”

于是,亭子怎么都不修了。

先帝在位之时,虽然比不上太宗节俭,但终究长安城片瓦未加,就连未央宫的修葺事宜,也经常是一拖再拖。

文景两位天子,对自己节省。

但对天下,尤其是百姓,却特别大方。

屡减田税,又免徭役,更将始傅年龄从二十岁直接推迟二十三岁。

然而……

现在,当初,让高祖勃然大怒的未央宫、长乐宫,在建章宫面前,简陋的如同乡下土财主的宅院一般。

站在建章宫北阙城楼下,王进凝视着这宏伟的凤凰阙,在心里叹了口气。

仅仅是这建章宫北阙,猜猜看,花了多少钱?征调了多少民夫?

答案是黄金五万金,钱三万万,征调民夫八千人,花了三年时间,始才完工。

相当于一千个太宗皇帝想修的那个凉亭……

但有什么办法呢?

他祖父就是爱这样的东西,就是喜欢这样美丽的宫室。

当年,汲黯在世的时候,他还能有所收敛,能听得进汲黯的劝告。

元鼎五年,汲黯病逝于淮阳后,他就放羊了。

太初元年,就开始修建建章宫。

然后又建了明光宫。

满朝上下,谁劝都没用,也没人敢劝。

哪怕是自己,与自己的父亲……

凤凰阙的城门缓缓打开,高达二十五丈的铜门之上,两座铜雀栩栩如生的展翅开阖,出清脆的声音。

宫门之内,阵阵风铃声传入耳中。

让人听了,以为来到了仙境。

但王进却不喜欢这里,如无必要,他绝对不来。

因为,只要听到这风铃声,看到那凤凰阙上的铜雀,他就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仅仅是这凤凰阙和宫中悬挂的那些风铃,就足可让天下百姓饱餐一顿。

相当于整个关中一岁的赋税。

等于2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军费开支的三分之一。

“翌日我若得掌大权,必定立诏以告子孙:永不再加宫室……”王进在心里暗暗誓着。

这样想着,他便乘着马车,驶入这巍峨的宫阙之内。

宫阙两侧,一个个卫氏持戟而立,纷纷致意。

“皇长孙殿下入觐!”城楼之上,有谒者在大声赞礼。

进入凤凰阙,只是进入建章宫的宫阙外围而已。

这座庞大的宫阙群,周回三十里,仅仅是殿堂就有二十六座,号称千户万门。

进了宫门,立刻就有侍中来迎。

“殿下,陛下与家上,此刻皆在玉堂……”一个贵族上前见礼,笑着道:“殿下可是现在就要去?”

“嗯……”王进点点头,挥手道:“有劳马令君带路……”

“不敢,为殿下效死,乃是臣的福分……”这贵族微笑着说道。

王进却不敢对这人有半分轻视和怠慢。

因为此人正是当今天子的亲信心腹之一侍中马通。

马通这人虽然根基浅薄,但他有个好基友,名曰韩说。

韩说有个哥哥叫韩嫣……

第四十三章 教育(1)

玉堂,在建章宫南部。

这里是全天下真正的富贵之所。

壁门三层,每一层都以兰木为辕,台高三十丈,仅次于未央宫宣室殿兰台的高度。

每一道壁门之上,都装饰着一只五尺高的铜凤。

铜凤站立在黄金为饰的金屋之上,内部设有机关。

保证铜凤永远迎风,展翅翱翔,如活物一般。

壁门的梁柱上,镶嵌了玉片,一层层,如同磷光一般。

穿过壁门,五十五层台阶映入眼帘。

台阶以大理石为底,用玉石为陛。

奢侈的乎你的想象!

在马通的引领下,拾阶而上,哪怕是王进,也只能小心翼翼。

因为这些御阶,每一阶都是价值连城。

登上玉堂之殿,转角就能看到太液池的壮丽风光,更可眺望神明台的铜仙人。

刚刚走近玉堂的殿堂,王进就看到了殿堂门口,已经跪满了大臣。

这些人看到王进,立刻如蒙大赦,纷纷叩拜道:“臣等拜见殿下……”

几个文士打扮的臣子,更是像看到了救星一样,对着王进拜道:“殿下,请快去劝劝陛下吧……”

“祖父大人又火了?”王进沉默片刻后,问道。

没有人敢回答他的问题。

当今天子的脾气,自从李夫人病故之后,愈古怪。

圣心难测,圣意难知。

就像一头好斗的公牛一般,稍受刺激便雷霆大怒。

除了眼前这个皇长孙以及钩弋宫里的赵夫人,如今天下,再无第三人能让这位天子安静。

可惜,皇长孙殿下,一般不来建章宫,甚至很少主动面圣。

王进叹了口气,然后朝着殿堂内走去,走到门口,便拜道:“皇祖父大人在上,孙儿刘进敬问祖父大人圣躬……”

“朕躬安……”殿堂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进来说话吧!”

王进,不对,应该是刘进闻言,连忙起身道:“诺!孙儿谨受命……”

说着就小心的走进殿堂内。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此刻,数位帝国的大人物,战战兢兢的匍匐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

太子太傅石德,甚至犹如妇人般瑟瑟抖的蜷缩在殿中。

显然,他刚刚被天子臭骂了一顿!

而刘进的父亲,汉家太子刘据,则恭身站在殿中,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大汉天子则卧在塌上,将脑袋别向一侧,显然已经怒极。

“孙儿拜见皇祖父,见过父亲……”刘进赶忙屈身说话:“孙儿奉命往南陵一游,今日归来,特来向祖父大人回禀……”

听到刘进的话,卧在塌上的天子这才缓缓翻身,坐了起来,问道:“进儿觉得,那个朋友怎么样?”

他的脸色,甚至都有些好转,声音更是变得了柔和起来。

这样的举动,让满殿大臣,都是诧异不已,太子刘据甚至嘴角都有些抽搐,内心更是无奈不已。

自己的父皇,有多少年没有像这样过了?

五年?十年?

刘据都已经记不清了。

自从元封元年,他从泰山封禅归来后,脾气就开始变得古怪,性格也开始多疑起来。

所有人,包括他这个长子在内,在他眼里,都可能欺骗他,都可能害他。

有时候,仅仅只是说错一句话,都可能被臭骂半天!

太子太傅石德更是咬了一舌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今天子,若是这么容易消气,那他就不是刘彻了!

这些年来,他一旦被激怒。

那么,就不是轻易能息怒的。

但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皇长孙的威力有这么大吗?

石德不知道。

“良友……”刘进屈身拜着,从怀里取出一份竹简,呈在手中,拜道:“此乃张子重托孙儿转交祖父大人的文书……乃是那日祖父大人听过之事的后续……”

“拿来给朕看看……”天子一下子就笑了起来,笑的跟个孩子一样。

一直矗立在他身后的奉车都尉霍光立刻领命一声,走到刘进面前,恭敬的接过竹简,然后亦步亦趋的跪呈给这位至高无上的君王。

天子接过竹简,打开来一看,顿时就眉飞色舞,不时抚掌大赞:“善!善!谋国之言啊……”

在他眼中,这竹简上所述的东西,才叫文章,才叫谋国之言!

至于这些谷梁学派的书呆子和自己那个被谷梁毒害的脑子都秀逗了的儿子?

简直就是一群渣渣!迂腐不堪的蠢货!

国家要是交在他们手里,迟早玩完。

自己将来有何面目去见高帝、太宗和先帝?

“都滚吧!”天子拿着竹简,对着太子和满殿匍匐的大臣挥手道:“回去给朕好好想想,尔等究竟错在哪里?”

“诺!”太子刘据与群臣闻言如蒙大赦,赶忙恭身敬拜。

刘进也想跟着一起走,顺便问问自己的父亲,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皇祖父心情特别好吗?

谁不要命了,敢破坏他的好心情?

但,天子却忽然道:“进儿留下来……”

然后他抬眼看着那些狐疑的臣子和自己的长子,眉毛一抖,不怒自威:“还不快滚?”

“诺……”众人连忙恭身再拜。

等到群臣都走的差不多了,天子又挥手道:“你们也都退下去吧……”“

“诺……”奉车都尉霍光微微屈身,然后带着殿中的侍女、宦官、侍者各自退下。

于是,殿中就只剩下了刘进与自己的祖父。

刘进抬起头,就看到了自己祖父已然苍老的脸庞。

这个刚强倔强的天子,今年已经六十四岁了。

白苍苍,身形消瘦。

但是,没有人敢轻视这位帝王身躯之中蕴含的能量。

这位天子,自己的祖父,在刘进看来,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

他性格刚强倔强,认准的事情,谁也劝不回。

但同时,他多愁善感,极为念旧。

那些对他好的人,他能记一辈子。

看看他身边的那些近侍亲信和宠臣吧。

霍光是霍去病的弟弟,遗孤。

尚书令张安世是故御史大夫张汤的儿子,孤儿。

侍中韩说,是韩嫣的弟弟,而韩嫣是他年轻时的玩伴……

2师将军海西候李广利是李夫人的弟弟,论统帅才能和才华,至多不过是一个都尉,但却被他强行拔苗助长,成为了帝国现在咖位最高的将军。

然而,他又是一个绝情冷酷之人。

无论是谁,不管是哪个,无论曾经与他多么亲密。

一旦惹恼了他,死!

所以,在苍老的祖父面前,刘进有些战战兢兢,甚至感觉有些窒息。

第四十四章 教育 (2)

刘进战战兢兢的站在自己的祖父面前,呼吸都感觉有困难。

天子扫了一眼自己的这个孙子,嫡长孙。眼中闪过了一丝丝黯然的失望。

他还记得,当年,此子出生之时,自己有多么喜悦。

怀抱这个孙儿,他高兴的跟个小孩子一样。

然而……

随着他渐渐长大,却越来越像他的父亲。

宽厚、仁爱、孝顺……

这些特质若放在民间的百姓家中,这无疑都是极好的特质。

甚至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人。

受邻里尊重,为父老所爱。

可是……

他是刘家的孙子!

是皇长孙!

是国家的未来,是天下的希望!

宽厚、仁爱……?

先帝说:吾不因爱一人以谢天下!于是挥泪斩晁错,又眼睁睁的看着周亚夫活活饿死!

便是太宗皇帝,也曾亲手逼死了自己的亲舅舅,流放了自己的亲弟弟,将曾一手将之扶上帝位的元老绛候周勃入狱。

于君王而言……宽厚与仁爱,可以作为伪装,可以作为表演给天下人看的外衣。

但绝不能将之作为自己的本性!

因为……

一个人的爱,是有限的。

爱这个人多一些,爱那个人就一定少一些。

爱自己的宗族亲朋师友的君王,就一定没有空闲去爱天下的百姓了。

太子就是这样。

他对自己的身边人无比宽厚。

石家、卫家、李家还有其他林林总总的外戚,皆依附和围绕在他身边。

这些年来,这些家族打着太子的旗号,在外面干了多少丑事?

以为他不知道吗?

真以为他老了,就瞎了?聋了?

君王唯有无情,方是对天下真正的有情!

这是他四十余年帝王生涯的总结与经验之谈。

无情方是大丈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竹简,品味着那些文字。

这些字句,虽然粗浅的很,也没有舞文弄墨,更没有引经据典。

但却出奇的对他的胃口。

于这位帝王而言,能对自己胃口的东西,再简单也是好的。

就像当年的寿宫神君,每次与之会面,都是闲聊,唠嗑家里长短,讲的俱是些陈芝麻乱谷子的事情。

但偏偏他就吃这一套……认为对方说的真是再正确不过了……

搞得后来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都不好为之掩饰,只好记载道:神君所言,上使人受书其言,命之曰画法,其所语,世俗之所知也,毋殊绝者,而天子独喜……

而现在,手上的这卷书简上的文字,在刘彻看来,已然颇得几分神君风采了……

想着那日与那个年轻人的偶遇,再想着已经升仙的神君,天子更加确信了,此子确乃神君指引给他的良才了!

应该就是他的留候了!

嗯,对于一个有着疯狂养成癖好的君王,你不能指望他能忍得住养成一个留候的冲动!

所以,当下,他甚至都有些急不可耐的再去一趟南陵。

勉强忍住了这股冲动,他就问道:“进儿此去南陵,觉得那张子重怎么样?”

刘进却是傻了眼了。

他的祖父在短短十几秒的时间内,神色变幻数次之多。

从一开始的暴怒,到然后的冷静,再到现在的和颜悦色,让他有些难以适应。

听到祖父的询问,刘进仔细想了一下,然后低头道:“启禀皇祖父,孙儿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嗯?”天子眉毛一跳,问道:“怎么说?”

“此人……学识渊博,于天文地理、历史典故皆有涉猎……其为人正义,慷慨有义……”刘进屈身说着,在长水乡的所见所闻所知所感,都浮上心头来。

他见到了那些寒门士子在这个同龄人的管束下,规规矩矩,极有秩序的表现。

更听到了对方所讲的那些诀窍与法门。

感觉都是特别有意思的事情。

只是……

他的那些话……

他讲的那些冷血残忍的事情……

这竹简上所言的文字……

每一样都让他心生疑窦。

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相信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同龄人,还是相信自己的老师们,那些从小教育自己的君子们。

但毋庸置疑,南陵之行,让他的三观受到了剧烈冲击。

想到这里,刘进便大着胆子对祖父的问道:“皇祖父大人,孙儿有些疑虑,想请教皇祖父……”

“说……”天子现在的心情似乎不错。

“孙儿在长水乡,闻张子重曰:国朝自高帝以来,及至先帝年间,凡六十年,匈奴入寇百余次,士民死者以十万计,被屠三十余城,不知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刘进犹豫再三,还是问道。

“汝以为呢?”天子握着手中的书简,起身说道。

匈奴?

在今天,匈奴的威胁,早已远离了普罗大众。

自元狩六年以后,幕南无王庭,匈奴骑兵消失在长城之外。

长城的烽火,已经有十几年没有看到过了。

但,他绝对不会忘记,自己年少之时,看到过和听到过的东西。

更加不会忘记,自己的父亲临终之时,留给他的遗命。

这个从高帝开始,代代留下来,留给刘氏天子的使命!

击败匈奴,复平城之耻,擒单于于长安问罪,雪六十年边塞士民之血仇!

“是真的?”刘进手都有些颤抖了。

对他来说,这无疑是毁三观的事情。

他的老师们,那些他深信不疑的君子们,居然欺骗了他?

至少也是隐瞒着他。

不让他知道这些历史。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刘进无法理解,也理解不了。

“石渠阁内,有关匈奴入寇的记载,堆积如山……”老迈的天子轻声说着:“朕一直想让太子和进儿都去看看,看看那些沾着血的文字……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说此事……”

话语之中,寂寞之情,溢于言表。

是啊,这二三十年来,尤其是元封年以后,他与自己的儿子们,越的疏远了。

他心里面有个疙瘩,这个疙瘩一直存在在那里。

以至于,他每次见到太子,都忍不住想要在他身上挑毛病。

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

太子不管做什么,在他眼中都是错的。

刘进连忙拜道:“孙儿不孝……”

自他开始懂事后,他就很少主动来见自己的祖父了。

这让他很惭愧。

“进儿,怎么想起问朕这些事情了?”天子却是好奇了起来。

往日,自己的这个孙子,见了自己不是规劝自己要节俭,就是劝自己应该考虑停战。今天这是怎么了?

难道,那个年轻人有如此大魅力?

想了想,他就觉得,必须有这样的魅力。

神君指引的俊才,留候的后代,连这样的魅力都没有,岂不是浪得虚名?

第四十五章 教育(3)

“孙儿是听那张子重说起的这些事情……”刘进轻声答道:“据其所言,国朝在祖父即位以前,匈奴无年不寇,士民死伤者,以百万计……”

“汝不信?”天子奇了:“即使谷梁的君子们不与汝说这些事情,卫家和石家的人,也没有跟汝说过吗?”

刘进摇头。

从来没有人与他说过这些事情。

在他身边,每一个人都告诉他——战争是残酷的,是错误的。

天下的问题,来源于战争。

只要结束战争,天下的问题就得到解决了。

倘若不行,那就烹了桑弘羊!

那么,什么问题都将终结,世界将变得美好起来。

人民安居乐业,边境和睦。

但在现在……

这个曾经美丽的梦幻理想,却出现了裂痕。

刘进现,那个同龄人没有说错。

和平?

只是一厢情愿的事情。

汉室愿意言和,匈奴人会答应吗?敢答应吗?

“也对,石家、卫家和公孙氏的人,不会与进儿说这些事情的……”苍老的天子,却是忽然坐了下来,神色寂寥:“朕早该知道,他们不会与汝说,也不会与太子说这些事情……”

“为什么?”刘进无法理解,也不能理解!

石家,是汉家名臣,世代忠良。

卫家,是他的舅祖父的家族,皇祖母的外戚。

公孙氏,同样如此。

都是他家最亲最亲的亲人。

就像老师们形容的那样,是骨肉之亲,手足之盟。

但……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还不是因为……彼辈皆五蠹之蠢货!”天子冷笑着把玩着自己手里的书简,杀机四溢:“太子太傅石德和他的父亲石庆,皆是昏聩无能之人……”

“这个家族,从高帝开始,就不是靠才能做官的……”

石家,大汉朝堂上的不倒翁。

历经高帝、吕后、太宗、孝景及至如今,百年不倒,越显赫。

上一代的石氏家主石庆,甚至官拜丞相,封牧丘候!

但是……

你随便找一个人去问问看,从石奋到石庆乃至于现在的太子太傅石德。

这一百年来,他们做过哪怕任何一件可以称道的事情吗?

没有!

这个家族的人当官,靠的就是清名。

靠的就是守规矩。

靠的就是与皇室的亲密关系。

至于才能和政绩?那是什么?好吃吗?

想当初,石庆担任太仆的时候,某次,自己曾经问他:朕的撵车有几匹马啊?

对方闻言,郑重的拿起马鞭,将撵车前面的马数了好几次,然后才恭敬的回答:六匹……

好嘛,自古天子撵车,不是一直都是六马吗?

其人诚朴至此,让刘彻自己都甚为惊叹。

于是,等到后来赵周获罪下狱后,便让他当了丞相。

其实压根就没指望石庆能做什么事情,当个摆设,做个泥塑的傀儡就好了。

假如说石奋、石庆、石建这两代人,还可以说是君子,几乎不掺和政治纷争,坚守本分,甚至只要有官当就好了。

但到了石德这一代,却是将父祖的精华丢得干干净净,只余下糟糠。

当初,窦太后称赞石奋家族说:万石君不言而躬行。

但石德却是上跳下蹿,积极的参与政治。

但此人眼高手低,才能低下,更无任何实际治国之才。

刘彻曾经尝试让他担任太子家令,让其负责管理划拨给太子的几个个食邑县,结果,被他搞得乌烟瘴气……

他也从此知道了自己的能力,恐怕没办法做什么治世能臣了。

那怎么办呢?

嘴炮吧!嘴炮最好!

于是到处宣扬对匈奴作战的危害,主张恢复和亲。

又跟谷梁学派的人混到了一起,天天在太子耳边怂恿太子。

这些年来更是到处结党营私,以图一家之利。

刘彻很早就想罢免对方,但奈何太子一直维护着他。

“至于卫氏……”刘彻深深叹息了一声:“可怜朕的长平烈候啊,虎父犬子啊!”

当代长平侯卫伉,太初元年,曾经被派去五原屯兵。

结果……

这位长平侯到了五原郡没有半年,就嚷嚷着要回长安了。

他根本就吃不得军旅之苦!

回来后,就跟着石德、公孙氏还有其他人一起唱起了‘和平’的歌。

至于公孙氏家族?

现在的丞相葛绎候公孙贺,哪怕是在他壮年的时候,也只是卫青的跟班而已。

他有过任何军功吗?

没有!

卫青曾经三次提携他,让他单独领军一路,结果却是……每一次都‘没有’遭遇匈奴人……

最夸张的是,元鼎五年的时候,朝廷的细作探知了匈奴右贤王的主力游牧在浮且井地区。

卫青听说了以后,将这个任务从赵破奴手里抢来,硬塞给这个连襟。

亲自帮他制定了进军路线和作战计划。

调拨了国家最精锐的一万五千野战骑兵给他,让他去立功。

结果……

他磨磨蹭蹭,用了两个月才走到浮且井……

那时,匈奴右贤王早就逃之夭夭了。

从那之后,刘彻就明白了。

什么叫做朽木不可雕也。

卫青去世后,这位国家的大将,便再也不提什么出征的事情了。

刘彻明白,公孙贺自己也知道,他不是那块料。

他也打不了什么仗。

让公孙贺来做这个丞相,其实出点和石庆是一样的。

当个摆设就行了。

并不指望他能做出什么成绩。

经济有桑弘羊,内政有霍光、张安世,军事有李广利。

所以,也不需要他出什么力。

只是……

刘彻万万没有想到,公孙氏当了丞相后,就变得骄奢狂妄,贪婪无度。

公孙贺的儿子太仆公孙敬声,居然还勾搭了他好几个女儿……

直指绣衣使者江充多次报告了公孙敬声的荒淫之举。

国家的太子,社稷的储君的身边,就是这样的一些人。

就是这样的一些家族。

这让他如何放心?

错非念着大将军长平烈候临终的交托。

要不是念在太子是他的冠军侯在世之时,一力扶保的。

他早就想废掉他了!

想到这里,再看着在自己面前的皇长孙。

刘彻忽然有种感觉。

“或许,朕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进儿了……”他在心里暗想。

这个孙子与他的父亲,虽然性格类似,但,却要聪明的多。

而且,他还年轻,还有救。

不像太子,中毒太深了……

于是,刘彻看着刘进,问道:“进儿知道,为什么朕讨厌谷梁吗?”

“是因为狄山吗?”刘进小心翼翼的答道。

这是他的老师们告诉他的。

天子之所以恶谷梁,只是因为谷梁学派的博士狄山,曾经直言劝谏。

“狄山?”刘彻听到这个名字,顿时就冷笑起来:“一个腐儒而已,凭什么值得朕去记挂?”

“朕告诉你……”

“朕恶谷梁,是因为……若谷梁坐大,则江山社稷,必坏于彼辈之手!”

“谷梁学派,讲的是什么?进儿应该知道吧?”

“尊尊亲亲……礼法和纲常……”刘进俯而拜。

这也是谷梁吸引他的地方。

尊尊亲亲,父为子隐,子为父隐。

家族内部相亲相爱。

国家以礼法纲常来治理天下。

这样,犯罪就将被扼杀在家族内部,在君子们的引领下,国家将迎来美好未来。

“可是……吾汉家自高帝以来,就以刑无等级治天下!”天子冷然说着:“虽不能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但列侯犯法与庶民同刑却是肯定的!”

自高帝至今,犯法的列侯万万千,但被现犯法后逃脱法律惩罚的是零。

连他的老师魏其候窦婴,他的舅舅武安侯田蚡、盖候王信,也不能逃脱这个铁律。

“且,自高帝以来,吾家便广迁天下豪强于陵邑,断地方豪族之根本……”

“谷梁若坐大,列侯犯法,必定无法与庶民同刑!就连陵邑之制,恐怕也要被废黜……”

这是肯定的,谷梁学派,主张和推崇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

更极为推崇大家族,四世同堂是他们最推崇的社会制度。

“自高帝以来,吾汉家,便是以‘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以治天下!”刘彻看着自己的孙子,沉声说道:“进儿,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这一点都决不能改变,此乃国本,社稷之根也!此制若变,则国亡矣,社稷动荡,宗庙倾覆……”

…………………………

刘进走出玉堂的殿门时,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

连怎么走下玉堂的都不知道。

他的脑子里,无数个声音此起彼伏。

老师们的谦谦君子形象和谆谆教导,不绝于耳。

“殿下……自古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兵凶战危,苦的只是天下黎庶,得利的不过十余将官,和亲则利天下……”

“桑弘羊用盐铁之事,收天下之利,与民争利,上苍震怒已久,如烹弘羊,则天必嘉以祥瑞!”

但更多的却是他的祖父的话。

“自高帝以来,吾汉家,便是以‘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以治天下,临元元……”

“谷梁若坐大,列侯犯法,必定无法与庶民同刑……”

那个同龄人说过的话,也在脑海里乱窜。

“王兄以为,匈奴靠仁义道德可以感化乎?”

“自高帝至先帝,凡六十年,匈奴入寇大小百余次……”

“什么叫士?数始于一,终于十,推十合一者谓之士……”

“士以事事为要……”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处庙堂之中,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国……”

渐渐的,脑海中,就只余那个同龄人的声音。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站在壁门之前,刘进忽然大声喊道:“吾今立誓,以此为志,人神共鉴之!”

周围卫士、侍从却都被吓了一跳。

听着皇长孙的誓言,无数文官侍从,纷纷恭身敬拜:“殿下志向高远,臣等谨为天下贺……”

更有武官闻之,大赞,道:“皇长孙殿下,果然天授之啊……”

不久,便有人将此事禀告天子。

彼时,天子刘彻正捧着那卷竹简,细细阅读。

听闻此事,满脸的不可思议与震惊。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把玩良久,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欣慰和赞赏的笑容:“真吾孙也,有此大志,朕百年后或可托宗庙之重……”

周围群臣,听了以后,纷纷面面相觑。

天子要托宗庙于长孙?

那太子咋办?

要知道,在汉室,宗庙重于一切,甚至重于天子!

历代天子即位后,先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谒庙,去见高庙、太庙、惠庙、文庙、景庙。

没有见过这些历代先帝的天子,只是一个准天子。

没有号令天下,执掌乾坤的大权!

第四十六章 珠算(1)

坐在窗前,张越托着腮帮子,思考着自己的未来。

窗台上,一副竹木雕刻的挂历,赫然显示着今天的日期:夏四月癸卯(二十六),忌出行,嫁娶。

这挂历是张越让田家兄弟做的,然后自己再写上日期。

因为没有纸,所以便用竹木代替。

竹木笨重,仅仅是一个月的日期,就重达十几斤,厚如菜板。

但,这种笨重的挂历,一经推出,大受欢迎。

不仅仅来甲亭的士子们,纷纷求购。

就连甲亭的百姓,也都买了一副回去。

能知道每天日子和忌讳吉利的东西?多稀奇!谁不喜欢?

而且还便宜的很,一副挂历十钱而已。

甲亭的百姓,现在便是贫民也买得起!

因为,如今甲亭已经有接近两百士子聚集。

每日食宿各户百姓就能得三五十钱之多!

如今的甲亭,已经俨然变成了一个农家乐的圣地了。

远近方圆百里的年轻人聚集在这甲亭之内。

无论家訾富裕还是贫寒。

在这里,他们的地位是对等的。

不管政治倾向如何,在这里,他们的追求是相同的。

张越以书为饵,再用些后世的小技巧和小窍门,就将这两百多人牢牢的吸引在这里。

不仅仅改变了他的生活。

也改变了整个甲亭百姓的生活。

短短数日,张越的名声,就已经走出了长水乡,走向了整个南陵县甚至辐射到霸陵县和湖县、蓝田县、京畿之中。

很多人都知道了,在甲亭有一个张子重。

为人慷慨,学识渊博。

好义重情,最为重要的是肯分享!

不仅分享书籍,还分享读书窍门和法门。

这就太了不得了!

简直就是古代的贤人的模板啊!

而在这个时代,名声比黄金还贵重!

名声甚至比官职还重要。

一个好的名声,一个能在地方上传扬的名声,千金难易。

但张越现在已经不仅仅只是想刷声望了。

声望这种东西,刷的差不多以后,只要维系现状,就会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增加。

但声望再高,也不过是一个名士而已。

撑死了可以让自己过的好。

作为穿越者,又有着空间这条金大腿。

张越的野心,现在已经不止让自己过的好,让家人过的好了。

他想要……

改变这个世界!

欲要改变世界,先就要影响世界。

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要影响世界,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影响士人。

只要士子们信了,世界就会信。

鲜活的例子,就在张越眼前。

距今三十六年前,元光元年,董仲舒上书当今,呈奏《举贤良对策》,提出大一统和天人感应理论。

于是,世界为之一变。

儒家独尊,儒术制霸。

就连法律,也要按照儒家的经典来解释了。

但,儒家独尊,并非一蹴而就。

不是他董仲舒太牛逼,一上书就自带王八之气,天下景从,万民俯。

而是,在元光元年以前,漫长的七十余年的历史上。

儒家的贤者、巨头们,筚路蓝缕,披荆斩棘。

从一片废墟上,重建了自己的道德、理论、知识和传承系统。

董仲舒、胡毋生在广川、临淄开山收徒。

申公、韩婴在楚国和赵国,传扬儒学。

其他大小儒生,也都各自为儒家的兴盛添砖加瓦。

楚诗派的学者们,足迹遍及塞外三越乃至于西南夷。

在汉军还没有进入这些地区之前,就已经有儒生,前往当地开拓了。

那个时代的儒生们,就像后世西方的传教士。

他们不避艰险,不畏毒虫猛兽。

薪火相传,接力奋,只为了将自己的思想和理念,撒播到更多的地方,让更多人知道!

汉兴七十年,儒生们就将自己从少数派,展成为了多数派。

等到元光元年的时候,天下士人,十个里面起码有七个是儒生了。

哪怕剩下三个,也被他们所影响。

在这样的情况下,儒家倘若都不能独霸舆论,执掌话语权,谁行?

是故,与其说是董仲舒改变了世界。

倒不如说是董仲舒站在了时代的风潮之上,他所做的,只是轻轻一推,将窗户打开。

儒家的成功经验就在眼前。

张越知道,他要实现自己的野心。

也得如儒家一样,从点滴做起,从脚下开始。

每多一个人,受到他的影响,对于世界的改变就会多一些。

那么,什么样的知识可以改变世界?

答案是……数学。

作为穿越者,张越深知,后世的一切技术和科学进步,其实都是在建立数学进步的基础上的。

大到镇国的核武器,小到一台机器,全部与数学紧密相连。

每一个小数点的精确,都意味着技术的突飞猛进。

而此时的社会环境和舆论,也都特别重视数学。

儒家的六艺之中,就有着数学的存在。

国家官吏体系之中,就有着专门的计吏。汉家丞相,甚至一度号为计相!

已故的那些名臣,譬如张汤、儿宽,皆是数学方面的大能。

儿宽甚至参与过《太初历》的编纂工作。

这可是需要极为高深的数学造诣,不客气的说,哪怕是后世的大学生,也未必能参与到《太初历》的编纂工作中。

自然,选择什么样的数学经典作为切入点,就很重要了。

太学送来的经书之中,就有着当代不朽的数学巨著《九章算术》。

张越也已经看过了,还通过瑾瑜木,将之牢牢固化在记忆里,闭着眼睛都能倒背如流。

因此,他也差不多能摸清楚,如今汉室的数学水平。

应该是在后世的小学六年级左右。

九章算术已经涉及了多元方程解的知识和应用了。

但古老的《九章算术》所用的方程解,非常复杂。

复杂到一般人很难看懂和理解,更别提运用了。

只有那些浸淫数学日久的精英,才能熟练运用。

至于一般的寒门士子?

张越已经看到了,他们在这部数学经典面前的窘迫和寒酸——大部分人甚至都看不懂,九章算术上的那些方程解。

没办法,这个时代,没有阿拉伯数字,也没有什么公式。

古老的中国数学先贤们,只好用自己的智慧去描述数学问题。而他们太聪明了,所以,用的方程解就变得无比复杂。

复杂到哪怕是张越,也颇感生涩。

要解决这个问题,破解数学被精英垄断的现实。

张越知道,现在的他,还力有未逮。

名声不够,力量不足。

哪怕拿出了阿拉伯数字和后世的数学公式出来,恐怕也没有几个人愿意使用。

所以呢,他要先刷一下在数学方面的声望。

最好,成为天下公认的数学大家。

成了学霸,才好利用学霸的名头,来做事情。

轻轻敲了敲案几,张越的脑海之中闪过一道灵光,他已经知道,应该选什么做突破了。

一个简单易学,不需要太多天分,便可以让普通人也能掌握复杂而深奥的数学的方法。

让寒门士子也能谈笑数学,快计算。

这个方法就是珠算。

古代中国最伟大的数学工具。

计算机出现前,人类最好最方便的计算器。

只是,在张越穿越时,珠算已经差不多被社会所淘汰了。

电脑的普及以及网络的展,使得哪怕是专业的会计,也不再需要算盘。

珠算口诀,早已经退出了教育的舞台。

消失在课本之上,远离了人们。

好在,作为八零后,张越小学的时候,曾经被老师们逼着背诵和记忆珠算口诀。

虽然,现在基本都忘记了。

但,可以回溯。

有着空间在,他可以将这些遗忘的记忆重新找回来。

第四十七章 珠算(2)

张越起身,推开房门,院子里田李两家的年轻人,正在树荫下挥汗如雨的劈砍着竹子,准备将这些竹子制作成竹简。

现在,甲亭最畅销的商品,就是竹简了。

一个士子平均每天要抄两三卷书简,需要数十斤重的竹简。

虽然说,都是寒门士子,但实际上大多数人都是小康之家甚至富裕的商贾子弟。

此时的汉室,也有一条很有意思的制度。

想当官?或者想获得举荐?

先,你的訾产得达标。

颇有后世十八世纪、十九世纪,西方欧6选举制度的投票财产额度的味道。

穷光蛋别说被举荐了。

连个胥吏也当不了!

汉室的选吏訾产限额,在太宗时还高达十算。

也就是说彼时,家产低于十万钱的人,连胥吏都不能当!

先帝时才改为五算,一直延续至今。

换句话说,所谓的寒门士子,其实一点也不穷。

每一个人的家产,都价值至少五万钱。

属于中产之家,小康之户。

对这些人来说,虽然可能要他们拿个几十万钱出去买官捐官,拿不出来。

但三五千钱,还是有的。

所以,甲亭的竹简买卖做的飞起。

每天这些士子们都需要数千斤重的竹简来抄录。

靠着田李两家的七个年轻人,已经忙不过来了。

他们一天至多能编个一千斤竹简就了不起了!

于是,其他百姓纷纷跟上。

十斤竹简一钱,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士子们乐得清闲,可以专心致志的抄录书简,交际朋友,交流心得。

而百姓则赚些零花,补贴家用。

而田家兄弟和李氏昆仲,更是赚的盘满钵满。

每天编竹简一千斤卖掉就是一百个五铢钱!

还是少府铸造的五铢,分量十足,没有掺杂质的那种!

一个这样的五铢钱,能顶地方私铸的荚钱三个!

哪怕是以如今的粮价,也可足足购买一石粟米!

一个月就是三十石粟米入账!

而他们过去给张家拼死拼活的耕作,一年下来,交完租子和赋税,再扣掉口粮后,也剩不下这么多粟米。

这么点小钱,张越当然是不会与他们争抢。

只是象征性的每一百钱拿一个,算是给自己这个主人的孝敬,剩下的统统给他们自由分配。

这可让这七人高兴坏了。

每天晚上睡觉,都是搂着五铢钱睡的。

干起活来,更是积极的很,非常努力。

见到张越出门,七人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纷纷起身问好:“主公……”

“嫂嫂在哪里?”张越左右打量了一番,问道。

“回禀主公,主母此刻当在村中赵庄氏家观摩养蚕……”田禾立刻答道。

“哦……”张越点点头,在原主的记忆里,嫂嫂想学习养蚕技术和抽丝技术很久了。

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如今,也算是她得偿所愿了吧。

对于嫂嫂想要去学习养蚕、抽丝的想法,张越自然是一百个支持。

“甲亭之中,谁家的木工活计做的最好?”张越问道。

“主公,俺父便是木匠……”李苗举着手说道:“十余年前,俺父还曾经去长安城里修过明光宫呢!”

“俺们兄弟也跟着父亲,学过木工,主公若是要做些什么什物,尽管吩咐俺们就是了……”李苗骄傲的说道。

关中人自古以拥有一门技术为傲。

这是打商君开始,就流传下来的优良传统了。

战国之时,秦国的机械、冶金和铸造业,就是冠绝列国的优势项目。

及至如今,这个传统也没有丢掉!

关中的劳动人民,曾经在汉初就创造了一百天建成长安城外围城墙的奇迹度!

负责建城的少府大匠阳城严因此受封梧候,列为列侯。

至于现在……

只要你去长安城里看看那些金碧辉煌,奢侈华贵的宫阙群。

看看建章宫、明光宫、上林苑。

你就可以知道,汉家工匠的能耐。

张越听了高兴了起来,自己手底下居然就有着木匠,而且还是曾经参与明光宫工程的木匠?

太好了!

汉室宫廷的宫阙营造工程,本身就是一个锻炼和培养匠人技能的训练营。

原主的记忆告诉他,在六十多年前,北平文侯张苍担任汉室丞相时,在他的主持下,汉室完成了对木匠、铁匠、泥瓦匠的技术分级制度和度量衡统一。

张苍死后,盖棺定论之上,就有‘若百工,天下做陈品’的美誉。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制定百工的度量标准,并规范天下工匠。

是故,基本上去营造宫室回来的匠人,一定是合格的匠人。

这些人中的佼佼者可能没文化,也可能不识字。

但却可以制造出让人瞠目结舌的艺术品。

当然,那样的大匠,基本不可能出现在南陵县,还给张家当佃户。

但,这李三的手艺应该是没有什么毛病的。

于是,张越道:“尔等帮我做一个物件……”

他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起来,照着记忆里的算盘模样,画了个大概样子。

然后就解说道:“大约就是这么一个样子,只是珠子要圆,要光滑……能做出来吗?”

“能!”李苗凑近前一看,就拍着胸膛说道:“主公交给俺们兄弟就可以了,晚上就差不多可以做出来……”

对他来说,地上画着的那个方块的物件,并不难做。甚至可以说举手之劳。

就是那珠子可能要费些功夫打磨。

“善!”张越闻言大喜,这算盘只要做出来了,就是大杀器啊!

“那就有劳贤昆仲了……”张越笑着拱手道:“若是可以,便多做几个,吾有用……”

“诺!”李苗四兄弟立刻拜道:“必不负主公重托!”

然后,这四兄弟就高高兴兴的跑回家,去找自己老爹要木匠工具。

然后,在村子里找了些破旧的木头,拿着锯子和尺子等器物,开始忙活了起来。

等到日暮时分的时候,四个大约一尺长,五六寸宽的简单算盘就摆到了张越面前。

“主公……如此可用否?”李苗献宝似的道:“如是不行,俺们就去改改……”

张越拿起一个算盘,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又伸手拨动了一下算珠,感觉有些粗糙,触手也不算很友好。

但,起码能用了!

能用就行,现在的条件,也不需要追求什么精致。

“可以了!”张越笑着道:“辛苦贤昆仲了……”

有了算盘,接下来就该要回溯珠算口诀了。

可惜,瑾瑜木们的cd至今没有转好。

第一株瑾瑜木才刚刚长到一尺高,从时间上来推断,瑾瑜木的冷却cd差不多要一个月才能转好。

“或许,我可以去测试一下,这些瑾瑜木是否可以通过其他手段来加快它们的生长……”张越在心里想着。

第四十八章 氪金(1)

当天晚上,张越等到嫂嫂与柔娘都入睡了,方才进入空间。

如今的空间,已是今非昔比。

一块足足有着一亩地大小的小麦田,欣欣向荣的生长着。

这都是上次麦子收获后,张越用收获的麦种播种下来的。

差不多有两三千株麦苗之多!

而要催生如此之多的麦苗,一两颗玉果,已然不够用了。

张越测算过,这一亩地的麦苗,用一颗拇指大小的玉果催生,至多只能让其生长周期增快半个月。

再想像之前那般,一颗玉果就见证奇迹,已经不太可能了。

所以,这玉果得省着用。

只能用在关键时刻。

是故,现在,张越眼前的麦苗,几乎都只是些嫩芽,刚刚冒出头,翠翠葱葱,看上去漂亮极了。

越过麦田,就是粟田和豆田了。

前天张越就用玉果将粟苗和豆子全部催熟,收割了一遍,然后再次播种下来。

比较有意思的一个事情是——张越的那匹棕马,似乎特别爱吃空间出产的秸秆。

张越曾将一些麦秆和豆叶拿去喂给它吃。

结果这货现在已是无秆不欢。

若是每日的吃食里面没有混点空间秸秆,再加点空间水,人家就绝食!

哪怕张越给它打个鸡蛋,放些骨粉,它也傲娇的很。

鼻子一嗅,没有闻到空间水和空间秸秆的味道,它就不吃!

怎么都不吃!

傲娇至此,张越也拿它没辙,不得不乖乖给它加餐!

谁叫这货,现在已经俨然成为了赵柔娘小公举的爱宠了呢?

说起来,这马还真是通灵性,聪明的很。

自打见了赵柔娘以后,就黏上了对方。

还特别乖巧的讨好她,见到赵柔娘就打响鼻,用柔软的鬃毛蹭到她身上。

似乎知道,在这个新家里,赵柔娘的地位很高。

如此灵性的马儿,自是立刻就俘获了赵柔娘的心,将之视为爱宠,每日都要牵着它出去散散步,走一走。

马儿灵性,知道护主,每次被赵柔娘牵着出门,都懂走到赵柔娘的一侧,将自己的小主人护在它的身侧。

这些天下来,赵柔娘立刻就爱极了它。

还给它取了名字,叫做‘细君’。

就这样,张家增加了一个新的家庭成员,棕马细君!

想着那匹马,张越就流露出一丝微笑。

赵柔娘和嫂嫂能够开心快乐,于他而言就是幸福了。

继续向前走着,越过溪流,来到那座无名小山脚下。

七株瑾瑜木,静静的矗立在原地。

只不过,它们现在都已经回到了幼生状态。

长的最高的,也不过一尺高,刚刚抽出嫩叶,长出纹路。

至于最小的……

不过是一株矮矮的灌木。

在距离瑾瑜木不远的地面上,几卷竹简上摆放着五颗大小不一的玉果。

大者如野鸡蛋,小的也有拇指大小。

皆是青白相间,通体流光,一半炽热一半温良的玉果。

测试至今,张越已经确认了,这瑾瑜木所结玉果,确实与书籍主人本身的思想学派紧密相连——公羊学派士子的书籍所结玉果,全部都是这样的情况。

经过这些天的测试与观察,张越也差不多摸清楚了一些规律。

玉果的颜色和触感,应该与其功效紧密相连。

只是,现在测试次数不多,还不能彻底弄清楚其颜色、触感对应的功能。

但不要紧,以后有的是时间来探索。

今日进来,张越只想弄明白,到底有没有方法,加瑾瑜木的生长?

他走上前去,拿起一颗拇指大小的玉果,然后走到那株已经差不多一尺高的瑾瑜木前。

“既然玉果可以催生麦苗、粟苗等物,那它能不能催生瑾瑜木?”张越捏着这颗玉果,在心里想着,然后将之埋到这株瑾瑜木的身下。

接着他便紧盯着瑾瑜木的枝叶。

过了大约两三秒,一阵异响从土壤中传来。

咔咔咔……

接着,远方的溪流,飞来一串水龙。

足有一寸粗,落到了瑾瑜木的身周,宛如传说之中,雨师河伯施法。

得到空间水的滋润,瑾瑜木的叶子舒展开来,细细的纹路也仿佛变得欢快起来。

然后,它以肉眼可见的度生长起来。

不过两三个呼吸的功夫,它便长高了足足四五寸。

纹路也变大了一圈。

一朵小小的花蕾悄然绽放。

张越看着这一切,心中又喜又惊。

喜的是,玉果果然可以催生瑾瑜木,惊的却是这催生的度有些慢啊!

一枚拇指大小的玉果,就是用在一亩麦田里,也可以催生整亩麦苗将近一个月的生长周期。

但,用在这瑾瑜木身上,却至多只是加快了其三分之一的生长度。

换句话说,这付费cd,昂贵的紧啊!

但转念一想,这不正是后世某些坑爹手游的惯常套路吗?

免费cd长而坑,很难抽到好东西。

想要极品,那就要氪金。

如今,张越只能祈祷,这个空间没有沾染上某个养猪场的脾气。

氪了金,你大爷依然是你大爷!

那就太坑爹了!

一咬牙,张越又拿来两颗玉果,埋下去,方才让瑾瑜木长到了成熟阶段。

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瑾瑜木,比起初入空间所见的瑾瑜木,看上去要神气许多,没有了那种奄奄一息,一副就要饿死的模样。

相反,叶片伸展,纹路清晰,精神抖索,就连花蕾也看上去漂亮许多,一副木中王子范。

这让张越稍稍放心了一些。

同时,在心中也开始期待起来。

这付费的cd,会不会出现一些新功能呢?

怀着这种想法,张越就闭上眼睛,退出空间,回到自己的卧室,先是看了一眼自己卧室之中,依然满满当当的书简,心里面多少舒服了一些。

这些书籍,最起码还够他用上三五十次!

手里有粮,心里便不慌!

只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现在虽然肥料还多的很,但,未来需要用肥料的地方还多的很。

所以,张越知道,自己得尽快想个办法,搞到一批新的高质量的‘肥料’了。

太学那边,应该还可以卖上几次……

但,光靠卖,不是长久之计啊!

最好还是要找一个长久供应之路!

第四十九章 氪金(2)

想要找到长久供应之路,当然是得自产。

也就是开书院。

走孔子、鬼谷子、荀子、董仲舒的路。

只是,这条路不好走啊!

充满荆棘,前路坎坷。

张越也不知,要不要走这样的道路?能不能走这样的道路?

从书架上,随便拿了几卷书简,张越闭上眼睛,再次进入空间。

将这几卷书简放到瑾瑜木身下。

刺啦一声,瑾瑜木的花朵大口的虹吸起来。

无数亮金色的丝线从书简里被吸进花蕾。

然后,像是打了一个饱嗝。

花蕾绽放,奇香满溢。

张越立刻被沉浸其中,几乎忘乎所以,还好他记得此行的目的,抱守着最后的清明,在心里默念:“珠算课!”

这也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关联词。

那些九十年代末期最后的珠算课程。

须臾之间,他就现,自己仿佛穿越了宇宙,穿透了时间,从记忆的河流溯源而上。

朗朗读书声,再次入耳。

那是已经几乎被记忆所完全遗忘的小学母校,翠翠葱葱的树荫,遮蔽着学校的窗台,阻挡着阳光的侵袭。

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到学校的年轻漂亮的女老师,站在讲台上,拿着昨夜备好的备课记录,带着全班同学大声朗读着:“一一上一,一上五去四,一去九进一……”

一个个算盘,拨的叮当响。

年幼的小张越,拿着家里带来的算盘,在桌子上认真的跟着老师朗读,一边读一边拨动着算盘。

这一切,如在昨日,如在刚刚。

清晰而深刻,一览无遗。

时光飞逝,越过寒暑,跨越春秋。

数十堂珠算课挥手而过。

那些曾经的童真与童趣,亦匆匆而逝。

最后,张越睁开了眼,他赫然现,自己似乎竟已经完全掌握了珠算手法。

都不需要算盘,双手就已经在自动拨动算珠。

无论想算什么,只要问题一浮现在脑海中,手指就立刻在空气之中拨动虚无的算珠,答案旋即浮现。

“这算是氪金的福利?”张越在心里想着:“自动强化回溯的技能能力?”

他很清楚,自己从来都没有掌握过如此高深的珠算技能。

说句不客气的话,当年的小学的珠算课上,他绝对不是认真听讲的哪一个。

而这样强悍的珠算能力,却是那些教他珠算口诀的老师恐怕也没有的。

大约属于那些专业的会计才能拥有的能力。

经过千锤百炼后日积月累得到的技能。

而他却自动掌握了这项可能旁人需要十年以上珠算计算浸淫才可初步具备的能力。

甚至形成了条件反射!

“这氪金的东西,还真是不俗……”张越笑了起来。

看样子,这空间对待氪金玩家,是很欢迎的。

它在鼓励自己氪金?!

无论它的企图是什么?它是否具有什么目的?

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可以得利,可以借它之手,在这个时代保护好自己与自己的亲人!

站起身来,张越走上前,捡起那颗掉落在地上的玉果。

这颗玉果结的格外的漂亮。

圆润有泽,青白相间的颜色,宛如艺术品一般流动,温良与火热并存的触感,更是让张越触之爱不释手。

而它的大小,也出了以往任何一次的结出来的玉果,几乎有一个鸡蛋大小。

是第一次所结玉果的数十倍大!

从过去的经验来看,它所能挥的催生能力,恐怕也是第一次那枚玉果的数十倍!

经过这七八次的验证,张越现在已经明白了。

瑾瑜木玉果的功效与其大小成几何正比。

玉果越大,效果越强。

这样的一颗玉果,恐怕就是这些瑾瑜木所能结出的最大玉果了!

独有氪金状态下才可能产出的极品!

这样的宝贝当然不能随便用,得用在刀尖上。

想了想,张越就将之放到不远处的竹简台上,小心的珍藏起来。

…………………………………………

睁开眼睛,卧室之中的烛光已经渐渐熄灭了。

漆黑的黑夜之中,张越的双眼,炯炯有神。

哪怕是在这样的黑暗中,他的视力也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几乎能看清楚整个卧室的细节。

这是他十余日前就已经有的能力。

视力几乎是个bug。

仿佛返祖,重拾了数千年前,远古的先民们在与猛兽毒虫搏斗时锻炼出来的视力。

永远不要忘记:人类曾经是这个地球上最恐怖的动物,是曾站在,也一直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生物。

所谓狮子、老虎、狗熊,都只是人类祖先的猎物而已。

便是恐龙复活,大约也只能落得猛犸象和剑齿虎的下场!

但现在,张越现自己似乎又多了一些能力。

力气!

肌肉之中,仿佛爆炸了一样。

他甚至有种直觉,现在,便是项羽在眼前,吕布持戟而出,他也有一战之力!

这似乎是氪金之后,空间给的福利。

准确的说,应该是瑾瑜木的香气,刺激了他的肌体,使他返祖,重拾了早已经被锦衣玉食和安逸生活所淡忘的那些遗留在基因和细胞深处的祖先记忆。

他大步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

那匹被拴在马驷的棕马细君见到他,立刻欢快的嘶鸣了一声。

张越笑了笑,道:“当然不会忘记你……”

说着就将一壶空间水与几根麦秆与几片豆叶,放到它的马槽里。

‘细君’立刻就欢快的,吧唧吧唧的吃了起来。

在张家这十余日,这匹本就神骏非常的宝马,如今已经变得更加神俊。

它的肌肉分明,眼睛变得大而明亮,四蹄更加达,鬃毛柔顺如丝缎,奔跑度和耐力都提高了许多。

更重要的是——它是一匹母马。

这意味着,它或许能成为一系良马的祖先。

换句话说,它的价值,将可能是无限!

汉家想要良马的心情,就像少年郎渴望着少女的倾慕一样。

为了马,汉室甚至起了大宛战争,远征万里,跨越大漠和戈壁,令大宛人屈膝下跪,献上了他们的国宝——汗血宝马!

然而在现在,这匹马,在张越眼中,最重要的价值,不是它的宝贵和珍惜。

而是它是赵柔娘的宠物,一匹能够保护赵柔娘的马儿。

第五十章 收小弟

朝阳初升,红日万丈。

迎着晨曦,张越漫步在甲亭村外的山脚下,沿着长水河的河岸前行。

他很喜欢,并且享受这样的晨间漫步。

一则是锻炼身体,历史证明了一个真理——无论在什么时候,活的足够久的人,总是有优势的。

只要你能熬死你的那些对手。

你就基本能赢得胜利。

就如汉室生过的故事。

固安候申屠嘉熬死了大部分的高帝功臣,于是,这个当年不过是高帝功臣之中的小鬼,一个区区队率,登上了大汉帝国人臣的巅峰,拜为丞相。

二则是因为,这南陵的风光景色,非常壮丽!

南陵县位于著名的灞上原之中,后世名之曰:白鹿原。

著名的小说《白鹿原》就是写的解放前此地农民的故事。

在后世因为水土流失和风化侵蚀等关系,灞上原的景色,不再壮丽。

但在如今,此地堪称天下有数的风景区。

浐河与灞水千百万年来不断的侵蚀着这片台原的土地,在大地上留下无数纵横交错的沟壑。

有些沟壑延绵数十里,宽达数尺。

是天然的渠道和最好的灌溉系统。

是故,南陵县和霸陵县的农业自古非常达。

几乎不用担心什么水涝干旱。

而灞水和浐河的侵蚀,却从未停止。

另一方面,秦岭山脉的造山运动,向南挤压,使得台原在事实上是在逐年升高的。

这个度虽然很慢,慢到人们无法感受。

然而,数万年来累积起来,依然非常可观。

于是,在张越眼中,长水河事实上是在低于地表十几米的底层流动。

滚滚流水,一路向北。

在有些地段会形成一条小瀑布。

奔流的河水,咆哮着冲入下游,浪花四溅,蔚为壮观。

望着眼前纵横交错的沟壑,再听着耳中轰鸣的浪花声。

张越颇有种置身于赤壁,身临周郎破曹之际的感受。

西元前的世界,空气清新,碧空如洗。

晨曦的阳光落在身上,舒服的晨风吹在身上,这种感觉,是张越在后世从未有过的。

远望山峦,隐约有人影在竹林之中活动。

片刻后,几个年轻士子,拖着两根砍伐下来的竹子,气喘吁吁的走下山间。

见了张越,这几人显然有些手忙脚乱,慌张不安。

“张生早……”几个年轻人都有些自卑的低下头。

“诸君早!”张越却是微笑着上前,与他们见礼:“诸君可是伐竹为简?”

“然!”一个看上去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士子拜道:“吾等家贫,拿不出买简的钱,就只好出此下策……”

话语之中,略带着羞愧。

在汉室,贫穷确实是一种原罪。

穷,不仅仅意味着生活艰辛,更意味着地位低下,甚至连人格都会低人一等。

这不是开玩笑,而是事实!

想当年名臣朱买臣,微寒之际,被老婆一脚踹出了家门……于是留下了著名的成语:覆水难收。

主父偃没有迹前,到处颠沛流离,连亲友都看他不起,这让他大受刺激,得势之后便叫嚣:吾日暮,故倒行逆施。

生不能五鼎食,死亦五鼎烹!

张越已经观察这几人好几天了。

事实上,他一直在观察来甲亭的士子。

看看谁可以造就,谁又可以拉拢,谁可以做小弟?

最终,这几个人进入了他的视线。

他们的背景也底细,张越也打探清楚了。

眼前的这个士子叫陈越,他身后那个与他相貌相似的年轻人叫陈航,两人都是湖县人,乃是堂兄弟。

他们的父辈,曾是湖县的商贾,靠贩丝与陶,一度日子过的非常红火。

可惜,后来经商失败,家道中落。

而其他人的经历,也都是类似。

都是曾经家境富裕,因此得以读书,其后家道中落。

通过这几日的观察,张越现,他们的性格都比较自卑,内向。

平时沉默寡言,埋头抄书。

甚至就连张越开讲的时候,他们也很少去凑热闹,不是在抄录书简,就是在忙着编竹简。

也就是给亭里的孩子们授业时,方才有所言语。

虽然暂时还不知道他们的天分和本性怎么样?

但毋庸置疑,这几人都是很好的小弟人选。

张越很清楚,在任何时代,单独一个人都是无法成事的!

孔子能有现在的地位,靠的是他的门徒们在大肆宣扬和推崇。

特别是子夏先生与曾子的贡献极大。

前者重新整理和编纂了《春秋》,使得这部孔子著作能够广为人知。

后者整理和编辑了《论语》,使得孔子的言行可以为后人所知。

至于孟子就不行了。

因为门徒不给力,宣传不够,同时为统治者所忌的缘故。

如今孟子的思想,传播的范围相当有限。

甚至都不是主流儒学的一部分。

事实证明,想要成事,就一定要有一个团体。

想搞改革,得有利益集团支撑。

想要影响世界,就得掌握舆论话语权。

就连打仗,也是上阵父子兵。

而这些都不离开小弟们的支持和冲锋陷阵。

张越很清楚,他现在的逼格还不够,钱也不够。

想收复小弟,就要找准目标。

这几人,且不谈心性与天分如何,至少,在理论上是最好收服的小弟人选。

因为他们够穷,地位够低。

已经一无所有,一旦拜入张越门下,就只能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

至于人品人性,这可以在以后的接触中试探出来。

天分什么的,在张越眼里更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笨一点有什么关系?

孔子门下七十二贤之中,就有着很多被孔子认为是笨蛋的学生。

譬如朽木不可雕也的宰予。

作为穿越者,张越有的是办法,培养人才。

譬如,最笨最简单最有效的填鸭式教育,题海战术。

当然了,收小弟也不能一上来说:啊呀我看你们骨骼惊奇,我这里有屠龙之术,只要998!

那太1o了!

张越微笑着看着这几人,悠然说道:“今日吾当在午间于亭中开讲,讲数术计取之事,诸君若有空闲,可来一听……”

这几人闻言,都是不可思议。

张生居然亲自来告诉我们,让我们去听讲???

“张君高义……”众人都是大礼而拜:“吾等敢不奉命?”

于他们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感受到尊重和重视。

来自士人的尊重和重视!

而且是来自一位无论学问还是品德,都受人赞誉的名士的尊重与重视。

这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露。

人人都是感动不已!

这个时代的士人,依然还留有战国遗风。

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君以仇寇待我,我以仇寇报之!

大复仇思想理论侵蚀之下,士人不仅仅特别会报仇,而且特别会报恩!

第五十一章 首富之子

一个消息在甲亭之中不胫而走。

“张生今天要开讲数术计取之道了!?”许多士子闻言,都是既惊且疑。

在汉室倘若经义是理论的王座,那么数学就一定是实用的王座!

自北平文侯张苍开创汉家考绩制度之后,官吏的升迁任免,就与其政绩息息相关。

甚至连福利待遇以及退休待遇,都与官员政绩紧密相连。

譬如,按照制度,考绩课最的,可以享受予告的福利!

什么叫予告,就是带薪休假。

在汉代这可是了不得的荣誉和官吏最高的奖赏。

当世名臣,都享受过予告。

反之,没有享受过予告的,必定算不得什么名臣。

而想要政绩好,在每岁上计之时,拔得头筹。

精于数学与统计的助手与幕僚便必不可少。

因为汉室执行的是编户齐民的国策。

皇权下到村亭,统计人口赋税,计算户口增值,以及组织民众修葺水利,放赈灾物资,向上汇报今年的成绩,这些都得要精于数学计算与统计的官吏协助。

于是,上到中央九卿,下至地方县道,皆广设计吏。

只要数学学的好,这年头,真不愁找工作。

九卿各司,都有大量的计吏名额,每年九卿们都在求贤若渴的招募精于数学、统计的人才。

郡县各级,更是每岁都贴有招贤榜,求聘数学之才。

甚至哪怕只是稍微会些数学皮毛,也可以在乡中充任蔷夫。

更可怕的是,因为宁成之故,为了防止再次出现一个宁成,所以各级官府的令吏,自己也都不得不学习数学——想当年,宁成风光的时候,可是带起了一波,下级架空上级的节奏。

一大帮特别上进心的胥吏和佐吏,纷纷学习宁成好榜样。

将很多数学不精,手腕不够的上司给架空了。

然后,这些人就踩着自己上司的肩膀不断向上爬。

于是,数学在汉室最近这二三十年,越的受到重视。

文学之士,倘若不懂数学,出门都不好意思见人。

当今天子也犹好数学计算之才。

为了讨其欢心,燕王石、昌邑王髆等皇子纷纷钻研数术。

燕王刘旦甚至因此成为了当世数一数二的数学大家!

其他诸侯王,也纷纷效仿,在其国中,广聘数学之才。

毫不客气的说,只要将《九章算术》读透了,可以灵活运用了,那么,纵然无法被人举荐,却也可以通过被官府征辟、诸侯王征辟的途径出仕。

只是,数术之道,何其深奥、晦涩?

能精于数术之道的,莫不是白鸿儒或者世家之子。

这张生,居然要讲数术计取之道?

很多人都有些不相信。

“这怎么可能?”有人议论着:“张生年不过二十,纵然生而知之,天纵奇才,恐怕也未必能知数术之道啊!”

这也是大多数人的疑虑。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天下公认,可掌握这六艺者,就是君子。

而君子是什么?

国士也!

“可是这旬日以来,张生何曾让吾等失望?”有张越的脑残粉说道:“以吾观之,张生非无十足把握之事,从来不做!更何况这讲道之事,一听便知……”

很多人开始摇摆起来。

“要不,我们去听听?”士子们相互议论:“反正又不要钱,听听看又有何妨?”

于是,等到中午之时,张越家门口,便已经聚集了两百余人,皆儒服长袍,衣冠飘飘之士人。

这些人不仅仅只是寒门子弟。

还有着听到风声,从左近赶来的世家官宦子弟和贵族子弟。

要知道,南陵县可是薄后之陵寝所在,与太宗霸陵相距不远,又与高帝长陵遥相对望。

太宗功臣与高帝功臣们,有很多都选择在霸陵、南陵定居。

一方面,守护自己祖先的陵寝(有许多汉代功臣在身死之后获准陪葬帝陵),另一方面则是伺机等待复家。

本来,这些人是根本就不怎么在乎张越在甲亭这里玩的动作。

对于高傲的贵族子弟们来说,张越在甲亭搞的把戏,不过是寒门士子们内部的自嗨罢了。

算不得什么稀奇。

只是,最近数日,不断有人将甲亭生的事情外传。

张越所讲的许多读书诀窍与法门,被传的神乎其神。

这下子,贵族子弟们就坐不住了。

纷纷将视线投注于此,甚至遣家臣仆役来甲亭打探风声,旁听讲课。

这些人回去后,就成为了张越的脑残粉,纷纷对自己的主人禀报:“张生学究天人,慷慨而好义,可称名士矣……”

又将自己旁听记录的笔记交上去。

这下子,这些贵族之后也坐不住了。

在看了家臣们记录的笔记后,人人都是激动不已。

错非碍于身份的矜持,他们早就跑来甲亭了。

只是,想着自己再怎么着也是国家名臣之后,列侯子嗣。

祖上曾经显赫无比,怎么可以这么轻易的就跑去甲亭向一个布衣请教呢?

祖宗的面子往哪里搁啊?

传扬出去,家族的名声怎么办?

这才僵持了下来。

但现在,从甲亭传出张越要将数术计取之道后。

这些人便再也坐不住了。

数学啊!这可是数学啊!

万一这张生果然有奇才,能讲数术之道,能授计取之业。

自己却有错过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要知道,当今可是喜欢数学之才的。

与拍天子马屁相比,家族的面子算个p?

于是,住在长水乡的那几位列侯功臣之后,闻讯便立刻驱车而来。

当然,也不全是来求教的。

也有打着想要踩着张越的脑袋,给自己刷声望的人。

毕竟,甲亭这里可是聚集了两百余士子。

是现下关中士子聚集数量最多的地方之一。

如在这里可以压服这张生,那么,必定可以名扬关中,甚至传扬天下!

从此一举成名天下知,走上受天下瞩目,万民景仰,成为高富帅,赢娶贵富美的人生巅峰。

所以,在聚集的士子群之中,也有那么几个在暗自蓄势,准备砸场子的人。

在这几人中,犹以一个身材健壮,身着锦衣,有着十余仆从跟随的年轻男子最是嚣张。

“儒生皆五蠹之虫,愚笨不堪之辈……”这人一到甲亭,就毫无顾忌的说道:“这所谓的甲亭张生,依我看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人而已!”

如此嚣张,立刻就激起了很多人的怒火,甚至有人将手按在剑柄上,要拔剑而起,将此子砍死!

但终究顾忌此人的随从甚多,有所忌惮。

“尔何人也?”有人问道:“竟敢如此目中无人!”

“茂陵法家拂士袁常!”贵公子眉毛一跳,冷声哼道:“尔等敢有不服者吗?”

顿时,一片寂静。

就连那几个想要拔剑砍死这个嚣张贵公子的人,也不得不悄悄的将手从剑柄挪开。

因为,这个人在关中太出名了……

出名到,几乎没有人不没听说过他!

此人有个爹叫袁广汉。

天下第一富,訾产以万万计!

元朔六年,当今天子立武功爵,最末等的造士也需要钱十七万,从第一级造士向上买武功爵,买到最高的军卫,共需黄金三十余万金!

依照规定,武功爵拥有可以抵扣罪罚,优先被选为官吏的特权。

自推出以来迄今,没有人能买得起最高的军卫。

但是,天汉三年,袁广汉分四次出黄金两万七千金,钱三千万,一口气给他自己买到了武功爵的第十级左庶长!

天下震动,人人侧目。

袁广汉也由此天下闻名,无人不知。

茂陵袁氏也由此成为了公认的天下富!

这年头,只要有钱,哪怕是商贾,也可以贵比列侯!

只要钱够多,连法律也算不得什么了!

而袁家的钱,多到恐怕连袁广汉自己也数不清楚。

于是,他的独子袁常,就成为了整个关中最跋扈的纨绔子。

哪怕是当朝丞相公孙贺的儿子长安城有名的二世祖公孙敬达,据说也曾经被袁常当众打脸,却不敢提报复之事!

见到众人皆噤若寒蝉,袁常顿时哈哈大笑,得意至极。

第五十二章 土豪

拿着一个算盘,张越走出房门,门前已是熙熙攘攘。

只是粗略扫了一眼,张越就现,今天聚集在此的人,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多。

最起码有两百余人!

再一看路口,还停了七八辆马车。

张越于是在心里微微一笑,姜太公直钩钓鱼,钓了三年,终于钓上周文王。

他在这甲亭钓鱼,钓了这十余日,总算也有鱼儿上钩了。

也算不枉他煞费苦心。

“张生好……”

“见过张生……”

左近等待的士子纷纷拱手问好,张越也一一回礼,作揖说道:“诸君午安……”

这时,人群之中,忽然有人说道:“你就是那个张毅?”

张越扭头看去,却见在十余随从簇拥下,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非常傲气的挤开人群。

他穿着价值连城的蜀锦常衣,腰间系着一把镶嵌了宝石的长剑,脚履丝质鞋,手上更是戴着一只亮瞎眼的黄金扳指。

但最让张越注意的,却是他的冠帽。

那是一顶獬豸冠!

当世服獬豸冠的,只有两种人。

第一,执法的官吏。

如廷尉卿诸吏、执金吾诸有司、御史大夫麾下的御史们。

第二,法家的人!

獬豸冠是很好辨认的。

这种冠帽高五寸,以纚为展筒,以铁柱为卷,方方正正,很好辨认。

因是楚庄王所明,所以獬豸冠又号楚冠。

当年,叔孙通见高帝,因服儒服,着儒冠,高帝不喜,于是改传楚服,戴楚冠,高帝方才转怒为喜,愿意听他说话。

当时叔孙通所戴的楚冠,就是獬豸冠。

毫无疑问,这个贵公子必定不是什么廷尉官吏、执金吾下属或者御史什么的。

那么,他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法家士子!

这可是颇为稀奇了啊!

当世,法家虽然依旧兴盛,在张汤举起了‘春秋决狱’的旗号后,儒法合作颇为顺利。

儒皮法骨的事业更是进行的如火如荼。

荀子当年,所设想的儒法合流,终于在汉室变成了现实。

只是……

现下的法家士子、大臣,皆出身于中下层。

大部分都是佐吏之后,胥吏之子。

富贵人家的子弟,是不可能去学什么法家思想的。

一个豪富子弟,居然是法家的士子?

这太稀奇了!

简直就跟老鼠表示要报考黑猫警长的学校,兔子跑去狐狸洞里要求跟随狐狸修道一样稀奇!

张越笑着看着对方,微微作揖,拜道:“鄙人正是,不止阁下是?”

“茂陵法家拂士袁常!”对方大咧咧的看着张越,不屑的道:“听说尊驾学究天人,吾不是太相信,所以冒昧上门,向阁下讨教一番……”

哦……

踢馆的啊……

张越瞄了一眼对方,虽然对于法家的思想和理论,他暂时没有去涉猎,也没有去学习。

但不要紧,回溯的史记里,太史公曾经评价法家,说他们——不别亲疏,一断于法,严而少恩,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逾越。

众所周知的,太史公本人的立场是亲近儒家,心慕黄老,所以对于法家、墨家都有所偏颇。

是故,描述法家的时候,难免会有些偏颇。

所以呢,这个评价仅供参考。

张越也不会全信,但也不会不信。

…………………………………………

这时,左近的士子和赶来甲亭的贵族子弟,都纷纷自动让开道路。

没办法,神仙打架啊!

他们怎敢掺和进来?

这张生姑且不说,那袁常可是关中最壕的纨绔子!

他爹袁广汉的钱,多的连少府也是艳羡不已。

而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钱,没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袁氏之富,富可敌国。

于是,就连长安的列侯勋臣们,也对这个纨绔子忌惮不已。

没办法,人家钱多。

玩不过你,就拿钱砸死你!

所以,袁常素来无人敢惹!

“这张生怕是要跌一个大跟头喽!”有贵族子弟说道。

“恐怕是……”有人低声说着:“那袁氏何等豪富?袁家门下,养有无数幕僚食客,其中不乏学究百家之英才!”

“这袁常虽然纨绔,但他身边智囊可不简单……”

而寒门士子们,则都是有些提心吊胆。

人尽皆知,袁广汉就袁常这么一个独子,自小就宝爱至极,宠溺无边。

简直就是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摘月亮,这使得此子从小就目空一切,跋扈不已。

在长安城横冲直撞,连丞相家的面子也不给。

张生若是惹恼了此人,恐怕……

许多人都为张毅捏了一把汗。

……………………………………

张越转身朝着袁常微微一拜,笑道:“兄台何以赐教?”

一副你放马过来,怯懦半步算我输的架势。

袁常一看,乐了。

他在关中横行,几乎从未遇到过什么反抗。

旁人一听他的名字,就自动服软了。

除了那年,那个人以外,他袁常就未逢敌手。

也正是因那人之故,他才对法家有了兴趣。

于是,就戴上了獬豸冠,到处以法家士子自居,到处踢馆。

倒不是他真的喜欢法家,或者说对商君、韩非子充满敬意。

纯粹只是他觉得这样很酷!

如今,在这南陵县,居然遇到了一个敢反抗,愿意反抗的人?

这让袁常真是欣喜若狂!

“听说阁下今日要讲数术之道?”袁常负手冷道,一副拽的上天的气势:“那吾就讨教一下阁下的数术之道好了!”

数学什么的,袁常其实压根就不懂。

但没关系,他家是豪商。

他爹的产业不计其数,门下幕僚食客之中藏龙卧虎。

这些年来,他袁常拳打长安敬老院,脚踢秦岭幼儿园,靠的就是这些他麾下那些食客与幕僚。

他轻轻挥手,对身后道:“尔等谁愿去与张兄切磋切磋?”

当下,便有数人出列,拜道:“少主,吾等愿向张公子请益……”

这些人,也都是激动万分,他们跟着袁常,可不是只是想混吃等死的。

他们想的是讨得这纨绔的欢心,能让他出钱帮自己捐官!

数年前,袁常曾帮江夏人黄霸,一次出钱三百万,捐了个谒者的官。

后来黄霸被自己兄弟牵连丢官。

又是袁常,大手一挥,出钱一千万,粟米十万石,帮他捐了个左冯翊的补官,然后运作去了沈黎郡,出任沈黎郡郡丞。

这可是两千石的官吏啊!

人家眼睛都不眨一下。

就是这么壕,就是如此的败家!

第五十三章 狂妄

一个绛衣儒生,在得到了袁常的肯后,对张越道:“不才太原许恢请益张兄……”

一副标准的龙傲天架势。

大有要捏死张越的架势!

人群之中的贵族子弟们,听到此人自报家门,又见了他的长相,纷纷色变。

“许恢?”

“徐商先生的那个儿子?”

一个贵族惊讶出声。

其他众人闻言,也都是面色大变,看向此人的眼神都变了。

当今之世,在理论上来说,只有那些曾经荣膺受封五经博士的巨头、鸿儒方会被世人以‘先生’尊称。

但总有些人是例外。

许商就是其中之一。

他乃是当今之世最有名望的几位数学大家之一。

甚至可以堪称继北平文侯张苍、故御史大夫儿宽之后,汉家数学造诣最深的人。

他所著的《许商算术》,在列侯圈之中被公认为是学习和研究《九章算术》之中那些晦涩而深奥的数学题目,并将之灵活运用的教科书。

传闻,燕王刘旦,就曾亲自派自己的家臣前往太原,恭请许商去燕都蓟城相会。

然后以安车蒲轮,恭送许商回家。

而许商诸子之中,传闻就以许恢最强。

其人八岁就能读懂《九章算术》的方田,十四岁就开始与乃父探讨粟米章,及至二十岁,便能解少广章与商功章之中那些让人头大如麻的难题了。

在整个北地,许恢就是年轻一代之中最为杰出的人才!

“想不到此子都被袁氏所招揽了……”有列侯之后长叹一声:“金钱之威,如斯可怖!”

许恢本人更是得意无比!

骄傲的如同一只战胜的公鸡,昂着头,俯着众人。

仿佛在说:不要误会,我不是针对某一个人,我是说……在坐诸君,皆是垃圾!

没办法,若是经义什么的,他可能会怵人三分。

但数学方面……

他许恢向来自认为,除非北平文侯复生,耿寿昌先生再世,儿宽从坟墓里爬出来。

不然,他称第一,谁敢认第二?

二十岁那年他北上燕蓟,与北平文候的后人交游,得到其家珍藏的《九章算术》《算数书》原本,又有幸一观张氏珍藏的北平文侯留下来的手稿和书籍。

数学功力大进,就连其父也不得不叹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者,吾儿恢也!

这些年来的经历也告诉他——天下无人矣!

他已经连续数年,没有遇到任何能够在数学领域,在他面前可走三合的对手了。

随随便便从商功章或者少广章之中摘几个题目,稍微改改,加些难度,就足以让大多数人挠头搔,不得其解。

要不是主爵都尉桑弘羊位高权重,等闲不会见人,他都想跑去桑府大门邀战,将这天下第一数学家的名头按到自己脑袋上了。

……………………

“许兄是吧……”张越扫了一眼这个骄傲的有些中二了的学者。

虽不认得此人,也没有听过他的大名。

但周围人的议论,也让他得知。

这位学者,是有几把刷子的。

但那又如何?

《九章算术》张越也是久闻大名了。

这部先秦时代的数学巨著,涵盖了许多哪怕在后世,也属于普罗大众为之束手的数学难题。

更可怕的是,这部书是经过一代名臣,故丞相北平文侯张苍亲自编辑和重新编纂的。

作为一代学霸,张苍将自己毕生的心血倾注于其中。

使这部经典在旧的基础上,焕出了新的勃勃生机。

这更是一部实用性极强的数学巨著。

因为其中章节和题目,基本上都是围绕了如何统计、计算户口。

怎么分配人力,如何调度资源,怎么适配徭役、分配赋税,如何征收税赋,等等等等。

换句话说,这个时代能读懂《九章算术》并将之运用的人,至不济也可以管理一个县。

手腕高一点,背景再深厚一些,足可治一郡。

只是……

在穿越者面前,这部先秦先贤心血结晶与张苍花了一辈子时间打磨和雕琢的数学巨著,就显得不够看了。

在后世,小学数学就开始讨论多元多次方程解了。

初中的数学与几何,就开始研究各种在这个时代看来,已经是最顶尖的数学难题了。

至于高中……

立体几何、函数、不等式、复数……

一本本厚厚的题册在冷笑着看着你……

让每一个学生,都瑟瑟抖,战战兢兢。

作为一个曾经在公务员考试中杀了三进三出的前公务员,张越微微一笑:“真是好巧,鄙人在数学计算领域,素来自称天下第二……”

“赢阁下一人,显不出鄙人的功力……”

张越瞧了瞧袁常身后的那几个似乎也都有些面露不忿的人,勾了勾手指:“一起上吧!免得别人说我张子重欺负人……”

他将手中的算盘放案几上一摆:“诸君随意出题,吾这便解答……”

张越的态度,素来就是你嚣张?

哥比你嚣张一万倍!

年轻人不要在哥面前装逼,因为……

哥会的装逼姿势,比你多一万倍!

……………………………………

狂妄!

太狂妄了!

围观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尤其是贵族子弟们,面面相觑。

“这张生口气也未免太大了些吧???”

“这可是许商之子,天下有数的数学大家啊!”

寒门士子们则都是兴奋了起来,特别是那些张越的脑残粉们,欢呼雀跃,几乎都要蹦起来了。

在这些人眼中,张生给他们的印象,就是无所不能,无所不会!

而这袁常的态度和这许恢的神态,更是让这些寒门士子,在心中被堵一块巨石,难受得紧!

如今,张生的反应,让他们大为振奋!

吾辈不可辱!

寒门士子们握紧拳头!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贵族子弟?豪商之子?

那又怎样?!

故丞相平津献候公孙弘是养猪的,一代名臣御史大夫张汤是胥吏之子。

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是奴产子。

当世名将,曾率八百骑灭一国的大将赵破奴是流亡匈奴的庶民之子。

当世最出名的数学大家,公认的天下第一经济专家,主爵都尉桑弘羊,也是商贾之后!

你们?

所谓的贵族子弟,所谓的豪商之子。

又是个什么东西?

凭什么羞辱与轻视吾辈?

自古,宰相拔于布衣,大将奋于仕伍之中!

这天下,自是吾辈的天下!

第五十四章 自取灭亡?

张越的行为,毫无疑问,深深的激怒了许恢。

他气的都快抖了!

“尔敢辱我?”许恢将手按在剑柄上,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忍住了拔剑将这个可恨的男子砍成肉酱的冲动!

他身后的那几个袁常的随从,也都是气的跳了起来。

“竖子!休得猖狂!”一个中年文士,跳着脚骂了起来。

对于他们来说,张越的态度实在是太可恨了!

完全就是将他们视为无物!

更是赤裸裸的嘲讽!

于此时的士大夫来说,这样的嘲讽行为,已然足够激起每一个人的怒火!

在大复仇思想影响下,便是仗剑而起,与张越生死决斗。

官府也是不会管的。

张越却只是扫了他一眼,不屑的道:“猖狂与否,乃是由实力来决定的……”

他坐下来,拿着算盘,冷眼斜视:“吾便坐于此处,尔等有任何题目,皆可来问,答不出、答不对,算吾输!”

袁常都看呆了。

平素里,他以为他已经够嚣张跋扈的了。

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要知道,他的这些随从,可没有任何一个是易与之辈!

那许恢就不提了。

为了请此人来给自己妆点门脸,袁常光是聘金就花了差不多一百万。

还许诺三年后,为他捐官。

这才让许恢欣然应允。

其他人的逼格,虽然不如许恢。

但也都是郡县之才,曾经显名于地方的大能!

其中,精于数术之道的,不在少数。

但,自己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这个看上去似乎比自己还小一些的士子,却是怡然不惧,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袁常真想上前去,向这个年轻人科普一下,他眼前的诸生的来历。

或许,在知道了许恢过往的战绩和威名后,对方会被吓得瑟瑟抖?

但他还是忍住了。

“等会,有得你哭的时候……”袁常懒洋洋的负着手,看着前方。

在他想来,这一切的结局早已经注定。

这许恢的聘金可是一百万钱!

相当于一个食邑五千户的顶级列侯封国一岁租税收入!(汉室列侯封国食邑以户计,每户岁入租税两百钱)。

比整个长水乡去年的全部赋税收入和贱更钱收入的总和还要多。

简直就是黄金打造的人才。

这张子重又是谁?

夏四月之前,甚至都没有听说过,关中有这么一号人物。

他拿什么来与自己斗?

在袁常眼中,眼前的这个张子重,十之**就是死鸭子嘴硬。

他马上就会知道,自己究竟错的有多么厉害了!

…………………………

张越的态度,毋庸置疑的激怒了包括许恢在内的袁常扈从们。

当下就有一个青衣文士走出来,对着许恢等人说道:“区区竖子,寒门饶舌之人,还不需劳烦许公与诸君,且看我伍垣破之……”

他傲然走到张越面前,一脸愤慨的问道:“尔且听吾出题……”

“今有田广三千二百步,从三百七十五步,分为上田、中田、下田,上田以亩产四石,中田以亩产两石,下田以亩产一石,秋收共得粟万五千石,上田几何,中田几何,下田几何?”

这个题目一出,寒门士子们先蒙圈了。

他们连总共有多少亩地都有些傻傻弄不清楚。

更别提后面的这个问题了。

就是那两三个平素自诩数学不错的贵族之后,以精英自居的列侯子弟,一时间也有些挠头。

伍垣更是一脸傲然。

这个题目,完全就是他随即乱出的。

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假如要去算的话,起码需要一天时间,甚至可能都还算不出来!

伍垣的几个同伴也都怪笑起来。

在他们眼里,张越已是必败无疑!

许恢更是一脸傲然。

在他眼中,这张越将要大大出丑!

他甚至已经在心中准备嘲讽的腹稿了!

……………………

张越听完,微微一笑,将手上的算盘摆好,然后噼里啪啦的一阵操作。

只见算珠飞动,快若闪电,不过两三个呼吸,便已经有了结果。

“区区小题,在下八岁之时,就已然做腻了……”张越不屑的说道。

这是实话,当年小学的时候,父母逼迫他参加过无数个补习班和奥数学习班。

那年头,正是奥数班流行之际,谁家小孩要没有参加过奥数班,那出门都不好意思见人。

而此人所出的这个题目,与那些什么学校有xx个人吃苹果,有三分之一的人吃了xx个,五分之一的人吃了xx个,问总共有多少个苹果有何区别?

最多不过稍微增加了一点难点。

虽然多年没有做题了。

学校养成的习惯和知识,差不多忘记了。

然而,解题思路和步骤却都还是记得的。

更重要的是——经过空间强化以后,他的珠算技能是max!

所以,这种题目,在张越面前还真是小儿科!

“总计得田五千亩……至于这上田、中田、下田各几何?”张越波动着算盘,然后抬起头,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道:“上田三千亩,中田一千亩,下田一千亩……”

然后他放下算盘,看着那伍垣,问道:“如何?”

伍垣憋红了脸。

因为,他现,自己一时间也没有算出来答案,不知道对方所报的是否正确。

这就太尴尬了……

咬了咬嘴唇,伍垣正要严词反驳,痛斥对方乱说。

“下去!”忽然一声轻斥声响起。

伍垣转过头去,现正是许恢。

“他答对了……”许恢凝视着张越,终于露出忌惮之色。

他方才在心中默算过了,对方的答案是正确的。

这就有意思了!

许恢摩挲了一下手掌。

多少年了?

多少年没有对手可堪一战了?

他无敌太久,连自己都感觉无聊了。

现在,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可堪一战的人物。

这让许恢战意高昂,连脸色都有些潮红了。

他步步趋前,好整以暇的对张越长身作揖,拱手道:“太原许恢,请教张兄……”

这次他不再轻佻,将张越视为自己的对手。

真正的对手!

张越却是眉毛一挑,看着许恢和其他人,说道:“你们要战就快点,吾还要与诸君分享这数术之道……”

“一起上吧!”张越拿着算盘,以一种比许恢等人方才还要嚣张轻佻一万倍的姿态说道:“随意出题,无论是什么……”

将算盘竖起来,张越自傲无比的宣言:“在下皆无所不应!”

毫无疑问,张越已经将许恢等人视为自己的猎物了!

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扬名立万的手段是什么?

当然是踩着其他人上位了!

至于因此是否会得罪人?

张越很清楚,只要他的野心不曾熄灭。

那他就一定会得罪人!

虱子多了债不愁!

更何况,这些人可是专门上门来踢馆的。

人家方才可是一脸不屑和轻蔑,以为伸手就能捏死自己。

别人稍微一放下架子,就要原谅他?

这可能吗?

“你!”许恢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

他何曾受过如此羞辱?

谁又何曾敢羞辱他?

特别是在数学之道上被人羞辱!

这还尚是他有生以来的头一遭。

“很好……你激怒了我了……”许恢轻声说道:“你必定将要后悔!”

他曾纵横燕赵之间,无敌于代北之中。

自二十四岁之后,连他父亲也不再是他的对手了。

他年轻、大脑反应快,计算能力极为出众,数术造诣更是深厚无比。

积累的底蕴,已经远了所有同龄人。

他不认为,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看上去至少比他年少十岁的少年郎可以在数学领域击败自己!

更何况,这个年轻人还狂妄的想要同时挑战自己和其他数人!

这简直是自取灭亡!

第五十五章 圆周率?这么巧!

深深洗了一口气,许恢便问道:“长水乡方三十里,吾与君各自乡中邑出,君自向东,吾自向南,出门不知步数,皆邪向东北转邑,君与吾会,假令君以行五,吾以行三,君行几何?吾行几何?”

这已是当代极为高深的计算题了。

不仅仅涉及数学,更涉及几何!

艰涩难知,非大家所不能算。

张越听了,手中的算盘拨动两三次,然后抬起头答道:“吾南行两千四百步,东北转邑万四千六百六十二步半与君会,君行万两千九百三十二步半……”

这个题目对张越来说太没有挑战难度了。

只需要知道,汉室一里合三百步。

这个题目就是一道送分题。

换个初中生,大约都可以做出来。

许恢听完脸色骤变,这是他父亲的《许商算术》之中一道颇为艰涩的算术题。

他曾仗此横行北地。

即使有人能解,那也至少需要数日之功!

但,眼前这个年轻人,却不过须臾之间便已破题!

这怎么可能?

许恢猛的一咬牙齿,咬着舌头,狠声道:“有山居于树西,不知其高,山去树五十三里,树高九丈五尺,人立树东三里,望树与山峰平,人目高七尺,山高几何?”

又是一道几何题!

在汉室,几何数学,是属于数学王冠的巅峰。

大凡数学大家,无不以几何计算为其孜孜不倦的研究方向。

几何数学,还被广泛应用土地统计、田亩计算、要塞建设以及渠道修建,水利工程等等诸多方面。

自北平文侯以来,天下士人,皆以钻研几何学为要。

而许恢所出的这个题目,确实是生涩的。

周围贵族,闻言都陷入了沉思。

假如方才那题,他们还能找到解题思路,那么这一题,他们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着手。

许恢更是得意不已。

此题,是他父亲研究九章算术时遇到的障碍之一。

经过三载苦思,方有所得。

他就不信了!

这南陵县长水乡的区区寒门士子,还能算的出来!!!

“山高一百六十四丈九尺六寸,余半寸……”张越将算盘一横,看着许恢道:“吾早已经说过了,不要浪费我的时间!一起上吧!”

“就算吾一人群殴君等数人……”

“你!”许恢气的头都要竖起来了!

但偏偏,他还作不得。

许恢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何当年孟子在齐国与许行先生论战,最后竟然会大失风度的脱口而出:“南蛮饶舌之人,也述先王之道?”

没办法,辩不过,只能骂人了!

其他人更是怒火中烧。

你牛行了吧?

但也没有必要这么羞辱人吧?

大家以后怎么混?

却浑然忘记了,就在不久前,他们还想着拿张越做垫脚石的事情。

…………………………………………

围观众人,此刻已经是目瞪口呆了。

“这张生,果有鬼神之能乎?”有列侯子弟咬了一下舌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的见闻。

以一弱冠之年,而敌数位当世英才?

上一次汉家出现这样的人物,还要向前追溯到六十余年前,贾谊贾长沙横空出世,纵横天下。

十八岁就单挑整个河南郡的士人,二十四岁就让天下俯。

“难道又是一个贾长沙?”有人喃喃自语着。

贾谊贾长沙,虽然英年早逝。

但他给汉家文坛和士林,却留下了不朽印记。

其影响至今依然不曾散去。

天下士子的文章和策论,谁没有借鉴过贾长沙的文体和叙事手段?

而此子就更夸张了!

他是在数学领域,力压了当世英才!

而且看样子,还没有用全力!

这太夸张了!

贾谊贾长沙只是文章写得好,学识渊博。

终究只是一介文士,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幕僚。

而数学好的人……

北平文侯以无双的数学功底和人的政治手腕,为相十五年,辅佐太宗孝文皇帝,将汉家从衰败、混乱、贫穷的深渊之中拉了出来!

他拜相之时,匈奴纵横于河南之间。

万民陷于水火之中。

朝廷的三公九卿,甚至连上朝都要承牛车。

国家的军队,在边塞饿肚子,有士兵饿的受不了了,就以树皮充饥,甚至以黏土果腹。

当他离开相位时。

朝廷府库之中,粮食与铜钱堆积如山。

甚至有串钱用的绳子腐烂在府库之中。

边塞军队,衣食充足,汉军甚至开始在局部形成对匈奴骑兵的遏制之势。

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商贾豪富,层出不穷。

有富商甚至富至奴仆以千人计,出行比拟王侯!

国家甚至开始有力量,准备兴建牧场,在北方广蓄马匹了!

便是当世之中,数学好的大臣,也无一不是国家的重臣。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主爵都尉桑弘羊。

别看有无数儒生天天嚷嚷着:请烹弘羊!

仿佛桑弘羊不死,社稷难安!

但……只要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汉家能够在连年对外用兵,耗费无算的漫长战争之中坚持至今还没有崩溃。

全靠了桑弘羊和他的盐铁衙门。

没有盐铁收入,国家财政早崩溃了!

“听说这张生尚未有婚配?”有人眼珠子一转,心里面顿时就有了主意:“吾有细君,当配此子!”

这么一个潜龙在渊的人才,若不想办法拉到自己家里面,那这些贵族也算是白混这么多年了。

就连袁常,也都惊呆了。

“此子说的是真的……”他张大了嘴巴,一脸不可思议。

然后,他一拍手掌。

“这张生好酷啊……”

“这样的装逼姿势太美了……”

“我也要学……”

是啊……

比起这个张子重,自己以前靠着财富和随从装逼,实在太1o。

看看人家!

这一出手,全场震撼,人人眼中都是崇敬之色。

若自己也能如此……

那岂非比现在爽多了?

不,最起码要爽一万倍!

……………………………………

许恢望着周围的士子,再看着自己身后的那个袁家贵公子。

心里面,近乎陷入了绝望之境。

他很清楚,今日之事,一定会被传扬出去。

从此以后,他许恢的名字,就直接与这张子重挂钩了。

别人提起他,就会说:许恢啊我知道,不就是当初被张子重轻松吊打的太原士子吗?

这个名声可一点都不好听,更将严重影响他许恢将来的仕途!

彻底破坏他早就计划好的将相之路!

怎么办?

如何挽回这劣势之局?

许恢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若再出那些所谓的艰涩之题,恐怕也不过徒自让人取笑而已。

万一再被这张子重随手而破,自己的脸面往哪里搁?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许恢的脑海。

“就是它了!”许恢握紧了拳头。

这个问题,许恢相信,这张子重一定答不出来!

哪怕他是神仙,也答不出来!

因为,这个题目,已经困扰了汉家数学家几十年,无数大能巨头钻研一生,终究都是抱憾而终!

他蹲下身子,在地上画了一个圆,然后抬起头,问道:“此题君可能解乎?”

“其周圆之比,愿张生赐之!”

圆周率!

几何学的不朽王冠!

至少在现在是这样的!

自周髀算经提出径一而周三的结论后,数百年来,无数仁人志士,天才大能,竞相投注于心血于此。

人人都知道,周髀算经的结论有误。

但是……

没有人能计算出比周髀算经更精确的数值。

甚至,没有人能找到比周髀算经更好的计算方法。

于是,圆周率成为了数百年来天下数学家的永恒之痛。

大家都知道,周髀算经错了。

但没有人能给出准确答案。

甚至连近似答案也没有!

许恢就不相信了!

这个南陵的寒门士子,能够给出答案!

若能……

那么……

败在一位解出圆周率的不世出的天才之手,那也心服口服。

以后出门,也不用担心被人指指点点了。

毕竟,输给路人,是耻辱。

但败给董子、胡子,乃是无上荣誉!

更何况……

许恢绝不相信,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能够解出,可以解出圆周率!

张越看了那个圆,再看了看许恢,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圆周率啊……这么巧,鄙人正好知道……”

“三点一四……”

“若要更详细一点的答案……那便是三点一四一五九二六……”

在后世,这恐怕是小学生也可以倒背如流的答案。

“不可能!”许恢猛地摇头,他感觉整个天地都在崩塌。

“你撒谎!”伍垣大叫起来。

圆周率,这可是圆周率,困扰天下数术家数百年的难题!

数术领域的王冠!

无可置疑的宝座!

“这又何不可能的?”张越笑着道:“鄙人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将圆周率精确到三点一四了……”

嗯,那年,历史课本上确实告诉了他答案。

“吾十八岁时,就已经将此答案精确至三点一四一六……”

“前些时日更进一步得到了三点一四一五九二六……”

“后面还可以更精确,只是懒得去求了……”

“尔等不信?”张越站起身来,走到许恢面前,蹲下身子,说道:“那吾便告诉尔等,这个答案怎么来的吧?”

“割圆术……”

“将圆不断割之,割之又割,终至不能再割,得一百九十二份,以勾股定理而求,则得三点一四……”

“若有空闲,继续割之,及割至一千五百三十六边,得圆周率三点一四一六……”

众人听得神乎其神。

许恢更是肝胆剧裂。

因为他现,对方的办法是对的,是可行的!

只是……

谁会这么无聊,在一个圆之中不断割边、等分?

而这样的工作必定是无比枯燥和消磨人的耐心的。

“其后,我觉得这样太枯燥了,太没有意思,于是求了两个数值……”

“便以这两个数值相除,得出三点一四一五九六二……”

“这两个数字便是三百五十五与一百一十三……”

“吾以密率称之……”

站起身,张越看着许恢,问道:“吾这割圆术与密率,以君观之,如何?”

许恢已是目瞪口呆,甚至是五体投地了。

这样的解法,这样的算法。

他虽然没有去计算过,但他知道,这样的方法一定可行!也必须可行!

这就说明,眼前这个年轻人所说的是对的。

他没有撒谎!

他解出了圆周率,回答了数百年来无数先贤的疑问。

许恢深深的吸了口气,缓缓后退三步,然而长身而拜,再拜而谒,拜道:“张君大义,为天下解惑,恢为天下拜之!”

不服不行!

在当今之世,任何人能解出圆周率,那么他就一定会名扬天下!

因为,圆周率就是数学的王冠!

在这样的伟业面前,哪怕许恢再自傲,也只能俯称臣!

第五十六章 牛皮糖

数学领域,没有侥幸一说。

圆周率之于汉室,如哥德巴赫猜想之于后世。

谁能答出来,谁就是无可置疑的数学第一人。

不止许恢长身而拜,就连原本一脸不忿的伍垣等人,也都长身而拜:“张君高义,为天下解惑,吾等拜服!”

至于原本的愤怒、不忿?

早已经烟消云散了。

去愤恨一个解答出圆周率的大能?

这就好比后世一个普通的科研狗,去愤恨一位诺贝尔奖得主!

这可能吗?

不可能!

两者差距,犹如天壤之别!

“张生大才,吾等闻而惊叹……”人群之中,走出一位贵公子,长身而拜,恭呈拜帖:“灌商敬拜之……”

“临汝候之后啊……”人群中有见多识广的人叹道。

这可是高帝功臣,一代猛将灌婴的后人!

先帝孝景皇帝后元年,彼代颍阴候灌疆坐法被免。

元光二年,当今思高帝功臣,于是下诏寻诸功臣之后,邵封之。

于是灌婴之孙灌贤被选中,封为临汝候。

可惜,九年后,元鼎五年,灌贤被人举报,隐匿自己伤人逃逸的儿子,而被廷尉卿夺候。

灌家虽然失候,但富贵依旧。

这些年来一直蛰伏于长水乡附近,伺机再起。

说不定哪天,天子又思念高帝功臣,再次邵封呢?

这是说不准的事情,对吧?

“吾周广亦敬拜张生……”又一位贵公子出列。

此人的名声就比较小了,远不如灌商那样闻名。

但他递上来的名刺,却让张越也眉毛一跳,连忙回礼,拜道:“原来是绛候之后!周兄多礼了!”

绛候周勃、条候周亚夫!

国朝史上最出名的父子战将!

尤其是周亚夫,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有功社稷,其后因与先帝强争粟太子之事而在狱中绝食而死。

是故备受同情。

当然了,现在,无论是颍阴候,还是条候、绛候,都已是昨日黄花。

元鼎五年,一场酌金夺候,一百五十列侯侯爵落地。

加之数十年来的政治倾轧与子孙不肖等各种事故。

如今、高帝功臣、太宗功臣、先帝功臣,都基本已经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但,这些家族,虽然失去了侯国与侯爵。

依然是贵族,依然富贵。

且有着莫大影响力。

这些老牌贵族,与宫中的关系很深。

几十年耕耘的关系网,错综复杂。

虽然想要成事有些难,但成心想给谁找麻烦的话,却是比较轻松。

周广却是微笑着道:“张兄客气……”

接着,又有数人出列,与张越问好,递上名刺。

皆祖上显贵之人!

让寒门士子们看花了眼睛。

“这南陵县藏龙卧虎啊……”有人低声说道:“从前我都不知,南陵竟有如此多贵幸之后……”

同时,看向张越的眼神也变了。

假如说之前,张越在这些寒门士子眼中,只是一个类似孟尝君那样慷慨好义,乐于分享的豪侠。

那么现在,张越就已经是一个炙手可热的未来巨头,一位很可能将会震动天下的大人物!

这样的大腿,得抱紧才是!

“请张生为吾等讲数术之道!”

两百余人齐声敬拜,作揖而道。

就连许恢、伍垣等人,也都是执弟子礼,敬拜着:“请张君升座!”

又道:“某等先前有眼不识泰山,今得见张君之能,愿请教,愿赐教!”

就差没有哭着跪下来请求拜师了!

没办法!

一个解出圆周率的大能就在眼前。

圆周率在数术领域,如《诗》《书》之于经义,是无上瑰宝,是桂冠。

得之者则必得天下数术之人敬之!

袁常也期期艾艾的凑到张越身前,然后,扭扭捏捏一会,便长身而拜,道:“常愿拜张公门下,为牛马走,日夜侍奉,以闻贤道……”

这就是要拜师了!

张越看着这货,眉毛微微一跳。

袁广汉的大名,原主的记忆里,只能说是如雷贯耳。

在整个关中,就连三岁孩童也知道,茂陵袁氏富甲天下!

因为袁氏之富,不是隐匿财产,扭扭捏捏不给人知道。

人家是公然炫富!

袁广汉在北邙山下,以无尽之财富,仿效上林苑,盖了个私人园林,也自己的名字命名,号为‘袁广汉园’。

这个园林,东西宽四里,南北长五里,引激流水注园中。

据说,园内构石为山,高十余丈,延绵两三里。

园中养了各种珍奇异兽,什么白鹦鹉,紫鸳鸯、牦牛,应有尽有。

又于园中广建屋舍、回廊,据说游人一日不能尽观全园,要两三日才能游遍。

其豪富至此,就差在额头上刻下三个字‘不差钱’。

说起来也是有趣,原主曾经想去茂陵,投书袁氏,做袁家的食客,可惜没有成行。

此刻,袁广汉的独子,却恭拜身前,欲为弟子。

这让张越心里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但……

他还是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袁常:“吾尚年少,不愿收徒,公子请起吧……”

开什么玩笑?!

谁不知道,中国历代王朝皆有一个诅咒,叫做:富不得好死!

明朝的沈万三,就是最好的例子——哪怕沈万三为了活命,已经是死命跪舔朱元璋了。

然而,然并卵。

做的越多,错的越多,终于一命呜呼,万贯家财,皆付东流水。

至于汉室……

刘家连地方豪强都恨不得每年收割一次,岁岁都有地方官将大批豪强强制迁徙至茂陵。

袁家这么跳,当真以为刘家的刀不够快吗?

张越记得很清楚,自己回溯的史记之中就很明白的记载了上一个这么跳这么有钱的人最终是个什么下场?

太宗皇帝的宠臣邓通,当年风光之时,与吴王刘濞共同主宰了天下铸钱市场。

其资产以数十万万计。

但这又怎样?

太宗一朝驾崩,先帝登基,邓通就被抓了起来。

先帝‘仁慈’没有杀了他。

但是,却尽数抄没了他的家产,还派了酷吏郅都催债。

催什么债?

你邓通当年蛊惑太宗,滥铸钱,现在,你欠国家多少多少。

得还!

可怜的邓通,家产被抄的干干净净,身无分文,饥渴难耐,只能去市井乞讨。

很多人都出于好奇或者其他什么缘故,施舍了许多钱财给他。

但这些东西一个铜板,邓通都没有用到。

因为郅都派去官吏,死死的跟着他。

邓通乞讨到什么他们就没收什么。

连别人给的剩饭剩菜,也要抢走!

于是,这个当年呼风唤雨,主宰了汉室金融的宠臣竟活活饿死在繁华的长安市井之中!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张越可不敢与袁家往来亲近。

万一日后被清算了,自己就要被牵连!

但袁常被拒绝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更加来了兴致。

在袁常看来,这张生有才,有大才!

有大才的人,挑剔门徒,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于是,再拜道:“余自知粗鄙,难入张公法眼,愿出钱千万,以助张公……”

这就是要拿钱来砸了!

反正他爹有的是钱,一千万,对于常人来说是天文数字。

但于袁氏,却不过是一笔稍微大些的开支罢了!

别说张越了,就是许恢等人听了,都是心动不已。

一千万钱啊!

相当于一个食邑五千户的列侯侯国十岁的租税收入!

在这样的巨款面前,谁能无动于衷?

但张越却还是坚定的摇头:“公子抬爱,但吾现在并无收受门徒的打算……”

见袁常还要再纠缠,张越索性道:“公子毋需多言矣,吾今日还要讲述数术之道,时间已经不早了,若拖延下去,这讲业恐怕就不得不推迟,公子难道想要因一己之私,而误诸生?”

这下子,寒门士子们和贵族子弟们不干了,纷纷道:“袁公子,请先安坐,听张生讲义……”

“公子,还是先听张生讲课吧……”就连许恢等人也纷纷劝道。

现在,在场众人,几乎无不好奇,张越是如何做到如此快的计算,以及他是怎么算出圆周率的?

以过往的经验来看,恐怕,这就是张越今日要讲的事情!

这可是无上之术啊!

更是足可作为传家之秘的秘术!

谁愿错过?谁肯错过?

袁常虽然豪富,但也只是豪富而已。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但知识与学问,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袁常见状,只能悻悻然的恭拜道:“常敬听老师讲课!”

于他而言,今日遇到的这个本来是打脸刷声望对象的年轻人,已经成为了他一定要拜的老师!

只要学到对方皮毛,便足以横行州郡,让天下瞩目了!

况且,这个年轻人的装逼姿势,也让他羡慕不已。

对他这样的纨绔子来说,这正是他想要的东西。

所以,不管张越承认与否,他已经打定主意了,就要跟牛皮糖一样黏着对方。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总不能强行驱逐自己吧?

想当年,他就是靠着这一招,让黄霸不得不收他为弟子,授给他法家之术。

现在,依样画葫芦,故技重施,应该是可以得逞的!

这样想着,袁常就恭身退到一侧,如同弟子门徒一般,敬立张越身侧。

这让张越真是哭笑不得。

只能是由着他了。

第五十七章 士林风骨

“数术之道,最重要的就是计算……”

“今日,吾与诸君,要讲的就是这算术计取……”

张越坐在树荫下,侃侃而谈。

周围两百余士子,侧耳倾听,不敢遗漏半句。

就连袁常也乖乖的侧立一边,他的随从食客,纷纷奋笔疾书,迅记录。

“远古的先民,结绳记事……”张越轻声说着:“绳头于是成为了第一种计数工具……”

“及至三代,有先王以算筹计数,其法以纵横相制,逢百而进,诀曰:一纵十横,百立千僵,千十相望,万百相当……”

“此法传续至今,为天下数术家之良器,广传于天下……”

“然算筹计数,艺难之更难精,普罗大众,中人之姿,往往穷尽一生而不能得其皮毛……”

“在下观之,以为天下而叹,乃做‘算盘’,以便天下数术之家……”

张越说着举起了手中的算盘。

众人自然也早就注意到了他手上的那个方方正正,由木珠、木梁、木框构成的奇怪器物。

他先前每次回答许恢等人的问题时,都会拨动此物的珠子,然后答案出之。

早已经有人猜到了此物与计算息息相关。

只是,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运作的?

更加无人知晓,它是如何来计算的?

此刻,听到张越主动提及,众人立刻便聚精会神,集中全部注意力,运转大脑的每一个细胞。

整个世界安静的只有张越的声音和偶尔吹动树枝的风声。

“算盘者,分作上下两列……”张越举起自己手里的那个算盘,介绍了起来:“上梁珠二,下梁珠五,共十一梁,凡七十七珠……”

“其上珠以一当其下珠五……”

“自第一梁开始,既以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万万而列……”

张越将算盘摆下来,此刻,在众人眼中,这个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简陋至极的算盘,已经变成一个远比世间任何宝物还要珍贵的宝贝。

仅仅是张越方才的介绍,就已经让他们明白了一个事情——一种全新的远旧有算筹的计算工具横空出世了!

得到它!学习它!掌握它!

所有人都在心里狂吼!

寒门士子们更是激动万分,脸色潮红。

因为,此物必定将大行于天下!

而第一个得到它,学习它,掌握它的使用方法的人,哪怕是头猪,也能逆袭,也能混的很好。

三公九卿,长安诸署,天下州郡诸侯国……

在未来必定会大量的需求和渴求能够熟练使用此物进行计算的人才!

而自己等人的未来前途,已然是豁然开朗,再无坎坷!

“此物之用,也甚为简单……”

张越继续介绍着,同时冷静观察着众多士子,以寻找其中可造之才。

珠算的使用和口诀,张越是不会藏私的。

他没有这个时代的那些所谓大家和世家的小家子气。

会故意遗落和遮掩自己的一些东西。

从而以图一家一姓之利。

而却不知,他们的这些做法,造成了一个他们也不会愿意看到的结果——先贤的心血结晶,终于付之东流水。

那些曾经闪耀于历史长河之中的技术、知识与典籍,最终竟深埋地底,与枯骨同寝,与黄土为伴。

比如说,《孙膑兵法》失传长达两千年,最后竟然是在新中国,才从长沙马王堆里挖出来,让之重现于世。

但,那个时候,这部兵法还有什么价值呢?

不过是陈列在博物馆中,让后人瞻仰和欣赏罢了。

更可笑的是——因为某些人的私欲,儒家连《论语》《孝经》《诗经》《尚书》,都是残缺的。

这些典籍,在后世有着大量被标注为‘失传’的篇章。

想当年孔子立学,有教无类,来者不拒。

但徒子徒孙们却敝扫自珍,藏着掖着。

生怕被其他人知道了。

知识与技术,倘若不能得到推广与应用。

明它们做什么呢?

而且,事实也证明,只有将知识与技术推广,才能给明和创造它们的人带来真正的利益!

若是后世马云搞了支付宝,却只是让自己单独一人使用……

那他的阿里帝国,如何建设起来?

所以,张越是一定不会藏私的。

至少,珠算的基本功能使用和基础的计算口诀,他不会藏着掖着。

恰恰相反,他会想尽办法,殚精竭虑的推广和宣传。

让更多的人学会和使用它们。

使用的人越多,他的名声越大,名声越大,地位越高,地位越高,生活更好。

更可泽及子孙,绵绵无期。

但有些东西,他却暂时只会教授给自己选中的人。

这些东西,就是后世人们所熟知的阿拉伯数字以及一些简单的数学公式、符号。

这么做的缘故,倒也不是要藏私。

而是张越知道,在这个时代,贸然提出一些新知识、新符号,可能会被人攻击为‘奇技淫巧之徒’,甚至可能被妖魔化。

为防万一,在自身羽翼尚未丰满之际,这些东西就暂时只会教给那些信得过的人。

什么人可以信得过?

脑残粉和死忠粉!

而张越现在要做的就是通过观察、接触和了解,从这两百多人中找出那些可以信得过的脑残粉。

通过拉拢和帮助这些人,从而逐渐建立起自己的小团体。

张越一边观察着众人,一边演示起算盘的使用方法。

“如一加一,则是一上一……”

“逢十加一,则是一上五去四,一去九进一……”

“加二,二上二,二下五去三,二去八进一……”

“加三,三上三,三下五去二,三去七进一……”

……………………

随着张越的讲述与演示,在场众人,只觉得眼前一扇新的大门,正在被人缓缓推开,一个新世界,一个新的数学天地,广阔无边,展现在大家眼前。

数学,曾经艰深晦涩,常人难知难算的领域,已经出现了裂痕。

有了算盘之后,从此以后,寒门之士,中人之姿,恐怕也能如精英一般谈笑数学,指点算术。

从前,需要依靠算筹,进行繁琐而伤脑的计算时代,恐怕一去不复返了!

而自己等人,则有幸成为了第一批学习和使用这种全新工具的人。

只要学成,则等于拥有了一项足可传家立业,作为家族底蕴的神技!

人人都是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而张越则不管这些,只是慢慢讲着。

将加法和减少在算盘上的使用口诀和运用方法讲完。

他便停下来,问道:“君等可都记住了?”

自然有很多人都因为沉浸在惊讶与震惊之中,根本没有记全。

顿时捶胸顿足,懊悔不已。

以为错过了这次千载难逢的良机!

而那些全神贯注,聚精会神,将每一个字都记在竹简上的人,则立刻将自己的书简像母鸡护小鸡一样保护起来。

“既是没有记住,吾便再讲一遍吧……”

“张生大德!”顿时,无数人五体投地,以大礼拜之!

当今之世,就连授业恩师,恐怕也不会如此贴心的给自己的学生们一而再的讲解和演示。

老师讲课的时候你没有记住?

还想老师再讲?

不可能!

老师讲课开小差?

朽木不可雕也,要汝何用?

张越却是微微笑着,丝毫不为此介怀,再次讲了一遍加法与乘法口诀。

然后,他拿起算盘,在众人眼前,双手如同闪电一般,不断的拨动算盘,口中则连续念着珠算口诀。

噼里啪啦,一阵操作,不过须臾功夫,他就完成了从一加到十,然后又从十减到一的过程。

此刻众人才明白,之前张越在答许恢等人何故拨动算珠。

原来,当时他在计算!

而这种计算效率和方式,简直是神乎其神!

自己若也能如此,那么……

无数人纷纷憧憬起来,陷入对未来美好前景的幻想之中。

“珠算之道,在于熟能生巧,君等自寻人做算盘,以日夜练习,三日后,某当再讲乘除之道……”张越拿起算盘,站起身来说道。

这珠算之事,张越当然不会一次就讲完。

这样子怎么刷声望,怎么炒作自己呢?

这年头,不炒作又如何翻红?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恭身作揖,敬道:“恭送张君(张公)……”

直至此时,所有士子、贵族子弟,皆以为张越所折服。

慷慨而好义,耐心而公允。

这样的人不是君子,谁还是君子呢?

袁常更是立刻就跟在张越身后,像个小媳妇一样,轻声拜道:“弟子常恭送老师……”

“咳咳……”张越只觉得面部有些抽搐,这货还真的黏上自己了!

面对这样不要脸,又这样有钱的牛皮糖,张越暂时也没有什么办法。

只能是用不承认、不否认的态度。

至于许恢等人,此刻看向张越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天纵奇才啊……”许恢起身,掸了掸自己的衣襟,望着张越的眼神之中甚至充满了崇拜。

仅仅是解圆周率这个事情,就已经让许恢知道,自己永生都不可能追上这位张子重的背影。

只能仰望对方!

而这算盘与珠算口诀一出,他更加明白了,自己恐怕连仰望对方的资格也没有了!

怎么办呢?

孔子说,知耻而后勇!

在大复仇思想影响下,汉家士大夫的自尊心和耻辱心,特别强烈。

不同于后世霓虹学到的那些皮毛。

对于汉人而言,被人击败,这是耻辱。

受到耻辱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反击。

若反击之后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对方的对手。

那么,向对方学习,以对方为师,就成为了这个人最后的选项。

学他的长处,学他的思想、文化、技术。

以此改造自我。

最后,师其之能以败之!

这就是最终的道路!

如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天下公羊学者纷纷点赞,认为这是圣王之行。

而汉家自今上之前,为匈奴骑兵所压制。

于是,汉军也主动学习和模仿匈奴骑兵,组建起了大量的野战骑兵部队。

元光元年,大将军卫青率领汉骑主动出塞,攻击匈奴腹心,拉开了汉匈战争的序幕!

是故,只是犹豫了一下,许恢便坚定的跟上了袁常,尾附于张越身后,如同小妾一样,低眉顺目,以弟子之姿而侍奉左右。

许恢之后,伍垣也咬了咬牙齿,跟了上来。

随后,其他数人相互看了看,也都低着头,跟了上去。

而这正是这个时代的士大夫的精神面貌!

失败与挫折,不可怕!

仲尼曾历经挫折,游历天下而无人用之。

孟子也曾游历列国,而被人嫌弃。

就连荀子入秦,也被羞辱。

然而……

现在,谁是胜利者?谁是主宰者?

失败与挫折不可耻,相反这是磨砺,这是激励,这是鼓励,这是成长过程的必经之路。

没有人会为自己的失败与挫折而消沉。

于汉人来说,真正可怕的,永远不是失败。

越王勾践曾经败的一无所有。

但他卧薪尝胆,十年生息,十年教训,一朝雪耻,天下敬仰。

楚国也曾经一败涂地。

然而,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项羽兵入咸阳,一把大火,烧光了秦人的骄傲与荣誉!

匈奴人也曾经在长城边塞耀武扬威。

但现在呢?

单于龟缩于漠北,只能靠着大漠天险,苟延残喘。

汉军长驱直入,幕南无王庭。

夷狄见汉人,甚至不敢弯弓相对!

也就近些年,方敢偶尔从瀚海里走出来,骚扰一下汉家的边塞。

但,他们再也威胁不到长城了!

汉军早已经把战火,烧到了匈奴人的老巢和腹地!

而所有的这些事实,都告诉了汉室士大夫们一个事实——技不如人,没有关系,失败更是没有关系。

只要一息尚存,只要血还未冷,就一定有办法复仇雪耻!

被人打了,那就打回去。

打不过,就向对方学习。

学会敌人或者对手的知识、技能,然后揍回去!

春秋曰:襄公复九世之仇!

屈子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易云:天行健,君子自强以不息!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而这就是汉家的士林风骨。

虽然,对于许恢、伍垣而言,今日的遭遇和变故,还远远谈不上要复仇雪耻,直到对方倒下的地步。

但他们确实感觉到了自己与张越的差距。

也确实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感和羞辱感。

要平息这种耻辱,要让自己的腰杆能重新直起来。

他们唯一也是最正确的选择,就是向对方学习,以对方为师。

第五十八章 刘进的忧郁

“殿下……这是刚刚从风林渡送来的鲤鱼,尝尝看,可新鲜了!”一个年方十八,俏丽可人的少女端着一盘切成薄薄一片的鱼脍,敬献于前。

“没胃口……”刘进摇了摇头,忧郁的说道。

“殿下,这几日,您总是闷闷不乐,有什么心事吗?”俏丽少女轻声问道。

“孤……”刘进张了张嘴,却现不知道该怎么说。

难道要去告诉自己的爱妃,他被人像哄孩子一样的哄骗了十几年?

而且,这种事情,他也并不想让自己的妻子知道。

特别是对方已经有孕在身。

“孤打算出门一趟……”刘进站起身来,对着俏丽少女说道:“可能,今夜不回来了……”

“知道了……”少女微微点点头,问道:“可是去博望苑?”

“不是……”

“去扶荔宫?”

“不是……”

“去看一个朋友……”刘进握着少女的手,笑着道:“大约可能会在那边呆个三五日,爱妃若是闲得无聊,便去长乐宫与皇祖母说话吧……她老人家,也挺想你的……”

“知道了……”少女微微笑着,为刘进整理好冠带:“早去早回,妾在宫中等殿下……”

走出殿门,几个文士打扮的男子就迎了上来,他们各自对刘进微微恭身,说道:“臣等拜见殿下……”

“是诸位老师啊……”刘进看到这几人,脑子里就忽然莫名的浮现了无数文字。

石渠阁的那一卷卷,沾着血和泪的史册。

一个个被史官刻在竹简上的文字,向他倾诉着那数十年前的黑暗与血泪。

将那段屈辱的历史,揭示在他眼前。

何止是无年不寇?

有些时候,一岁之间,匈奴七入汉塞。

他们践踏农田,烧毁村寨,屠杀士民,**掳掠,所过之处,白骨露于野。

自高帝至先帝,凡七十余年间,汉与匈奴大小合战百余次。

仅仅是规模与平城相比的大战,就爆了三次之多。

占据了河套,居高临下的匈奴骑兵,一直占据着主动权。

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北地都尉孙卬、雁门太守冯解、太原太守李云……

十几位两千石血洒边塞。

士民死者,以百万计,被掳走的可怜人,甚至根本无法统计。

而这些人……

这些他曾经尊敬和崇拜的老师们,君子们,却从不与他说这些事情。

他们只会告诉自己: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兵凶战危,明主以养民为任。

他们只会在自己的耳边讲述:桑弘羊列市贾肆,与民争利,百姓深受其害,万民陷于水火之中,上苍震怒已久,故河决口,有山陵崩,如烹弘羊,则天必嘉以祥瑞,而天下必安,社稷必稳。

但在现在……

刘进现,他无法再像过去那样相信这些自己的老师了。

他甚至怀疑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几位文士都不知道生了什么,他们走到刘进身边,拜道:“臣等闻殿下于建章宫之前,曾宏愿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真大宏愿也,臣等闻之,如闻洪钟大吕,愿辅佐殿下,践此大业!”

说着便都下拜屈身,顿再拜。

那日,刘进于建章宫壁门下所宏愿,这几日在长安朝野,引了震荡。

无数大臣泪流满面的上书天子,贺喜国朝有此贤孙,纷纷以为社稷有幸,国有贤孙,此陛下泽被苍生,懋及皇孙之故。

天子更是欢喜万分。

前日,这位素来不喜自己等人,连面都不愿见的天子,居然破天荒的召见了他们。

赐给了他们每人布帛五十匹,黄金十金,以奖励他们‘教导有功’。

赏赐虽轻,但意义重大。

二三十年了,自从当年狄山之事后,谷梁学派诸生,谁能在当今面前讨得了好?

于是,谷梁学派内部这几日跟过年一样热闹。

大家手舞足蹈,接连庆祝了好几日。

直到昨日,他们才现了一件事情——皇长孙呢?

讲道理的话,皇长孙不是早该来博望苑,听课、学习的吗?

于是,他们才有些慌张,赶忙来长安城太子、宫,求见皇长孙。

这既是要将这‘教育’之功,真的按在自己头上。

更是要,进一步巩固和加强对皇长孙的影响。

尤其是加强和巩固自己等人对皇长孙的影响。

太子那边,早已经人满为患。

他们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了。

但这皇长孙这里却是方兴未艾。

自己等人只要哄的好了,未来,皇长孙进位为太子、天子。

自己就是潜邸大臣,从龙有功!

列侯捞不着,关内侯总能捞到吧?

然而……

往日里,在他们面前谦卑知礼,温文尔雅,总是一副宽仁君子模样的皇长孙殿下,现在却再没了往日见了他们的神情。

他有些落寞,甚至有些冷淡的道:“孤知道了……老师们先回博望苑吧,孤改日再去请益……”

“殿下……”一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文士上前拜道:“臣等是做错了什么?”

“没有……”刘进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老师们都很好……只是孤今日有些事情要去做……”

他要去南陵,去问那个同龄人。

既然和平不可得,然而,国家困顿,民生潦倒却是现实。

他曾经微服去过新丰。

那里在先帝时,是关中最富足的大县。

然而,如今,却是一片凋敝。

他也曾跟随自己的祖父,巡行雍县,郊祀五帝,又过栎阳,望高帝故居。

雍县,是五帝神庙所在。

栎阳是高帝旧都。

都曾是天下闻名的富裕县,太宗时,当地的百姓便已不愁温饱。

然而,他所见的,却是衣不裹体,饥寒交迫的人民。

这都是战争和国内政策带来的结果。

他想去问一问,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这个困境吗?

他现在很忧郁,很迷茫,甚至看不清前路。

心中一片混乱。

需要一个答案,一个美好未来蓝图,来重建他破碎的内心。

而他下意识的就想起了南陵,想起了那个年轻人。

“或许,他能给我答案……”刘进在心中想着,嘴角就溢出一丝灿烂的笑容。

然后他抬步向前,甚至都忘记了如往常般向那几位老师作揖道别。

第五十九章 再临门

再次来到甲亭时,刘进很诧异。

因为他现,此地与自己上次来的时候,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本,家家户户不绝于耳的朗朗读书声,已然消失不见。

耳中所能听到的,尽是一阵阵噼里啪啦的奇怪声响。

无数身着儒服的士子,在树荫下,在院子里,甚至在道路旁交头接耳。

他们讨论的内容,却不是《诗》《书》。

而是些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三下五去二,四去六进一。

让刘进听得是一头雾水。

更夸张的,则是在亭中的几户农户家门口,聚集了大量士子。

这些人围拢在一起,神色兴奋而紧张。

而院子中,几个农夫打扮的平民,拿着锯子、锉刀和木头,似乎在摆弄着什么。

须臾之刻,有人做成了一物,一个士子接过来,立刻欢天喜地的抱着回家,同时丢下一大把五铢钱。

“张子重难道又有什么创举?”刘进内心疑惑着,于是让车夫驱车上前,拦住那士子,问道:“阁下手中所抱何物?”

“算盘!”对方显然极为高兴,随口答道。

刘进也看到了那个他手里拿着的东西。

方方正正,有木梁,有木株,看上去平平无奇。

但对方却显然并不想再回答更多,抱着那物,就好像抱着一个心爱的少女一般,高高兴兴的往某处走去。

一边走还一边在嘴里碎碎念着一些奇怪的话:“一上一,一上五去四,一去九进一……”

这可让刘进好奇无比,心里跟猫爪了一般,于是下车凑到其中一处聚集了士子的农户院门口。

几位骑马跟在车后的扈从立刻紧随其后。

别看这些人,皆是青衣便服,只在腰间系了一把佩剑。

实则,他们的衣服内裹着的是甲胄。

腰带里还带了响箭。

一旦有事,便可以拔出响箭,召集在甲亭之外,假装进行例行行军和训练的卫队。

必要时,甚至可以直接传召驻扎在长水乡的长水骑兵驰援。

这都是刘氏几十年来积累下来的安保经验——没办法,刘家的皇室成员,向来爱出游。

自高帝迄今,历代天子,皆曾鱼龙白服,游戏民间。

这安保工作,自然得小心谨慎。

刘进却是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他兴冲冲的挤进人群里。

却见在院子里,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农夫,赤着胳膊,拿着锯子,将一块块木头锯成长短不一的木头。

还有一个两个少年郎,拿着锉刀在一点点的挫着一个个小木头,直到将它们搓成一个大约枣子大小的圆珠,方才抹了一把汗,继续制造下一个。

“兄台,这是在做何物?”刘进对着身侧一个士子拱手,轻声问道。

“在做‘算盘’啊!”这人答道,然后,看着刘进,一脸狐疑的问道:“难道贤弟不知道,这甲亭出了什么事情?”

这两日来,甲亭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南陵县,并且开始向周边的霸陵、蓝田、丰县、湖县扩散。

说不定,连长安城也可能听到风声了。

于是,甲亭这里就像一块磁铁一般,不断的吸引着四面八方的士子。

在昨日,甲亭的士子就已经过三百人之多了。

以至于甲亭的民居都有些拥挤。

“敢情兄长赐教,这算盘是何物?能有何用?”刘进连忙请教。

“这算盘啊,乃是这甲亭张君所做……”这人骄傲的说道:“此物神异,可算尽天下数术!张君仗次,已解圆周率!”

“圆周率!?”刘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纵然他往日主要都是读经义,但也听说过圆周率。

这可是自先秦以来,天下数术家的难题!

当年,御史大夫儿宽在世之时,就常常叹息,自己不能破解圆周率之谜。

这张子重居然将之解开了?

刘进只觉得脑子都有些晕乎乎的。

这太不可思议了!

“然!”对方却是无比自豪,仿佛与有荣焉一般:“张君才气,天下无双,其不止解了圆周率,还将其解法公之于众,更让吾钦佩的是——张君没有如他人般敝扫自珍,隐匿秘术,而是将这算盘之器与珠算之决,授之于吾等!”

“贤弟却是来的有些晚,若早来两日,必能亲耳听到张君讲授珠算口诀的时刻……”这人嘴里啧啧有声的感慨着:“当是时,许恢俯,伍垣敬拜,诸生皆以大礼拜之!几如仲尼之授《春秋》与子夏之时……”

对于寒门士子们来说,那时的场景,确是他们感觉也无比自傲的时刻。

一个个贵族列侯之后,一个个曾经耀武扬威,视寒门于无物的骄傲世家子弟。

在张君面前,只能俯称臣,再拜而谒。

这无疑向他们证明了一个事实:寒门士子,也能逆袭列侯贵族世家!

只要努力,自己就算入张子重一般让世家子弟俯,让列侯之后敬拜。

至少也可以让他们正视自己!

刘进听着,也是有些神往。

伍垣是谁?他不知道。

但许恢之名,他却也有所耳闻,据说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数术家。

“珠算之决?”刘进疑惑着问道:“可是如算筹口诀般?”

“然!”那人答道:“只是比算筹口诀更易记,更好用……”

“贤弟若感兴趣,可去张君宅外的墙壁上,自睹其决!”

“虽然暂时只是加减之口诀,然却朗朗上口,浅显易懂……”

“张君明日还要更讲乘除之道,与乘除之决……”这人一脸憧憬道:“彼时,真不知道该是一个怎样的盛况啊!”

因算盘之事以及袁常、许恢等人俯之故。

特别是袁常与许恢俯,这甲亭张子重的名字,已经在这灞上原无人不知。

届时,说不定,连县中三老,也会来此。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毋庸置疑,未来数月,甲亭张子重之名,必将不断传播,甚至可能传扬到雒阳、临淄、睢阳乃至于蓟城。

刘进听完,满脸惊讶。

他喃喃自语着:“难怪祖父大人如此重视和欣赏这张子重……其人果然天纵奇才!”

加减乘除,数术的根基。

哪怕是他的老师们,也曾告诉他——数术之道,圣王之业,不可不重之!

第六十章 刘进的歉意

刘进带着随从,走到记忆中的张宅附近。

只是一眼,他便看到了原本破旧的垣墙上,现在多了文字。

有二三十名身着儒服的士子,聚集在墙壁之下,拿着竹简与笔墨,似乎在抄录着其上的内容。

刘进走上前去,便看到,一排排文字,从左至右,依次排开。

“一上一,一上五去四,一去九进一……”刘进忍不住低声念起来。

直至念完,他愕然现,这墙壁上的文字,通俗易懂,朗朗上口,极为好记。

“这就是所谓的‘珠算口诀’?”刘进心中越好奇起来。

于是,继续向前,走到张家门口,然后轻轻扣响房门,朗声说道:“太学生王进,求见张兄!”

片刻后,房门被打开,一个穿着绸缎的年轻男子出现在了刘进眼前。

“王兄是吧……”这人略带轻佻的说道:“请进吧,老师有请……”

刚刚走进大门,一个紧随刘进的随从就忽然上前,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轻声报告:“殿下,请小心,此人乃茂陵大贾袁广汉之独子袁常,最是纨绔,在长安城中素以跋扈闻名!”

刘进闻言,也是脸色微变。

袁常的大名,便是他也有所耳闻。

据说此子,十六岁开始就已经是长安一霸。

到处打脸、砸钱,公卿子弟皆闻之色变。

刘进曾经听说过,袁广汉与主爵都尉桑弘羊、2师将军海西候李广利,往来甚密。

尤其是海西候李广利,据称,自天汉以来,每岁李广利回京,都会去袁广汉的园林度假。

“他怎么出现在这里?看上去似乎还与张子重有着关系?”刘进在心里寻思着。

袁家的水,可是很深的!

刘进曾听宫里面的人议论过,说是当年江充之所以丢水衡都尉的官职,与袁家有着些关系。

“张兄若与袁氏关系密切,恐怕会害了他啊……”刘进在心里想道。

刘进很清楚,自己的祖父的性格。

别看袁家现在风光、嚣张、跋扈。

然而,假如当年江充丢官的事情,真是袁家的手笔。

那袁家就已经离死不远了!

他的祖父,是轻易不会饶恕那些胆敢干涉、干预和试图扰乱他的视线的人的。

在刘进的印象里,除了已故的大将军长平烈候,他的舅祖父大人外,这些年来,所有曾经企图那样做的人,一旦被现,只有一个下场——死!

想当年,义纵担任内史的时候,一度深得圣心,宠幸至极。

然而,在担任内史不到两年,这个曾经威震天下的酷吏就被处死了!

表面上,义纵是因为妄议诏命,对抗国策,与当时国家的告缗政策唱对台戏。

但实则……

很多人都知道,义纵之所以死,不是因为他与杨可有仇,故意抓杨可派去执行告缗的官吏。

而是因为,在前一年,当今天子他的祖父,从甘泉宫前往鼎湖寿宫,探望寿宫神君。

在路上见到驰道破旧,道路泥泞。

这位天子当时就怒了,骂道:纵以为我不复行此道乎?

于是,这位曾经天下知名的能臣、酷吏,轻轻松松的就被杨可扳倒。

义纵甚至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死的!

连义纵这样的大臣,尚且都可以因为只是一件很可能细微的小事而获罪于天,死的不明不白。

袁家再牛,再有钱,又能蹦跶到什么时候?

反正,刘进是一点也不看好,袁氏的未来。

正想着这个事情,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王兄远来辛苦了……”张越赤着脚从房门里走出来,拜道:“还请入内一叙……”

刘进见了,非常感动,觉得这个张子重是真的将自己看成朋友,才会连鞋子也忘记穿了,急急忙忙的出门相迎。

心中一暖,他就拜道:“张兄言重了……”

却哪里知道,其实,这两天张越根本就没有穿鞋的时候。

他一直在房中,忙着做一件事情——翻译。

将来自后世的《战争论》中的精华翻译成文言文。

这无疑是一件繁重的工作。

甚至可能当初第一个将《战争论》翻译成汉语的人还要艰辛。

没办法,这件事情不得不做,《战争论》想要得到更多重视和更多关注,就必须进行这样的翻译。

而且翻译质量还不能差。

得文采斐然,引经据典。

好在,袁常的几个随从,都是饱学之士。

有他们的帮助,张越的工作压力大大减轻了。

带着‘王进’,进了客厅,主宾落座后,张越就让人端来些点心,然后道:“王兄一别多日,素来可好?”

刘进闻言,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道:“不太好……”

这几日来,他备受煎熬。

老师们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则是他内心有愧。

当日,他在建章宫壁门下誓,结果被人以为那是他心有所感而做的誓愿。

所有的人都在恭维他、夸奖他。

甚至连他的父亲、母亲以及祖父、祖母,都是如此。

至于宫中大臣、近侍,更是一个个都说:国有贤孙,社稷之福。

外朝的大臣们,纷纷上奏,说:赖祖宗保佑,陛下洪福,皇孙敏而好学,臣等为天下贺之。

连他的祖父,也高兴的很,甚至去了高庙和仁庙,向祖宗和先帝报告说:赖天地之灵,陛下之福,今有子孙刘进,敏而好学,少有大志,其誓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朕诚惶诚恐,告于陛下,伏唯陛下之灵,在天长视!

然而,却只有他自己清楚。

自己是完完全全的抄袭和盗版了眼前这人的话。

这让刘进心里很愧疚很惭愧。

但他却没有办法去解释给别人听。

特别是在他祖父去报告了先帝和高庙后,他便已不能如此。

假如他这么说了。

丢脸的就不是他一个人了。

而是整个国家,整个刘氏!

所以,见了张越,他甚至有些尴尬。

思虑再三,刘进还是起身,谢罪道:“在下有愧张兄,还望张兄恕罪!”

张越一听,奇了,问道:“王兄如何有愧于我?”

刘进拜道:“数日前,在下曾将张兄所说之话,当做誓言,说与家中长辈,为之误会以为是在下之誓……在下虽然确有此愿,然而,此张兄之所创,故有愧于兄……”

张越听了,先是一楞,然后洒脱的笑道:“王兄不必介怀,区区小事而已……”

他自己都是抄袭的,也没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怪别人。

更何况,这王进坦然承认,主动认错。

这已足够!

第七十一章 呼之欲出

刘进还要道歉,张越却摆摆手,道:“区区小事,王兄就不要再自愧于心了……”

名人名言什么的,张越很清楚,对于现在的自己,其实没有什么帮助。

你要以为,在这个时代,可以靠抄诗就混的很好。

那你便大错特错。

你文章抄的再好,能有贾谊的文章好吗?

能比司马相如还牛逼吗?

能过枚乘吗?

并不能!

而以上三人,混的都不是很好。

司马相如还算命好,拍到了当今的马屁,所以能有一个文豪的地位。但其实,他在朝政问题上,没有任何言权。

贾谊贾长沙就惨了,客死长沙,抑郁而终。

张越很清楚一个事实——张载先生的名言,在他手里,其实根本挥不了什么作用。

哪怕他能如张载先生一样牛逼!

现实是——权贵写的错别字,那是通假字,会受到吹捧,被以为是别有深意。

而普通人写了错别字……

你连字都能写错……

还能干什么事情?

所以,张载先生的这句名言,由他之口说出去,影响力可能也就限于一地,甚至可能被淹没于历史长河之中。

但是……

若是由权贵名人之口而出……

则可能会传扬天下,为更多的人知道。

若是更进一步,是皇帝金口玉言。

那就不得了了!

天下都要学习、领会,这一最高指示精神。

就如当今天子,当年所下的那封《求秀才异等诏》(后世因避东汉光武帝刘秀讳,记为《求茂才异等诏》),诏命一下,天下州郡诸侯国闻风而动。

于是秀才之功名始立,并迅成为了当今汉室年轻人出仕的最佳途径。

………………………………

张越的大度,让刘进更加惭愧,同时也对眼前的这个同龄人生出更多好感与亲近感。

因为他很清楚。

自己盗版和抄袭的那句话,对他自身,有多么强力的推动和抬升作用。

旁的不说,单单是这几日。

就已经有如候、浞野候等数位大将派了子侄,来向他问安。

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尤其是浞野候赵破奴,在最近二十年,这位汉军大将,就一直与他父亲这一系保持着距离。

而此番,这位纵横万里的大将,竟然派了其子赵安国来宫里向他问好。

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

但其中传递出来的意思,却已经足够耐人寻味了。

他父亲最缺的就是军队的支持了!

自李陵没于浚稽山后,堂堂的大汉太子,国家的储君,就没有了在军队的支持者。

而哪怕是如候这样的亲信将军,这些年来也有些与太子愈行愈远的架势。

而现在,这些大将,却破天荒的遣了子侄,来向他问安。

这可就了不得了!

往小了说,这表示这些大将欣赏并且看好他。

往大了说,甚至可以表述为这些大将在试探和选择效忠对象!

而无论他们的意图如何,这都意味着他本身地位的提升。

这份恩义,刘进决定将之记在心中。

以后若有机会,一定会报答。

定了定心神,刘进坐下来,问道:“这几日南陵县可派员来通知张兄了吗?”

在刘进想来,南陵县方面,这会应该早已经派人过来了。

毕竟,自己的祖父,对于这张子重的看重,可是非同一般。

就算南陵县疏忽了,太常卿商丘成,也肯定会提醒他们的!

张越闻言,微笑着摇摇头,道:“可能南陵县县道,公务繁忙,一时未有空暇来处理吾的事情……”

“不妨事的……”张越对刘进道:“反正,如今距离待诏之日还早……”

他要去公车署待诏的时间是下月庚子,也就是十九号。

与现在还有二十天时间。

其实,张越也很好奇。

究竟是谁,如此不要命了!

竟然胆敢在这样的事情上拖延。

刘进听了,脸色沉重,他轻声道:“南陵县真是胆大妄为啊……”

他也没有想到,区区一个南陵县,竟然胆敢在这样的事情上搞鬼。

这也让他对于官场的龌龊有了些初步认知。

“一个南陵县,就敢在这样的事情上面搞鬼……”他在心里叹道:“可想而知,关东州郡和那些地方豪强,会是怎样的情况了!”

同时,心里面,他的老师们给他描绘的美好未来和理想世界,更是出现一道大大的裂缝!

“或许祖父说的是对的……”有生以来,刘进第一次开始尝试去理解和代入自己的祖父的立场。

然后他现,哪怕是他在哪个位置上,恐怕也只能如此。

面对欺上瞒下的官吏,面对那些盘根错节的地方豪强。

除了杀,还能有什么办法更快的清理这些问题吗?

没有!

只是……

难道真的只能靠杀人来解决问题吗?

刘进曾经听说过,二十余年前,酷吏王温舒治河内,一上任就开始杀人。

整整杀了一个冬天,血流十余里,死者数千计。

结果他还不满足,叹道:令冬月益展一月,则吾事成矣!

王温舒这样滥杀,河内郡的豪强固然是被杀光光了。

但无辜牵连者,也极多,冤案不知凡几,河内民心尽丧。

甚至,开始出现了大股盗匪,视法律于无物,穿县过郡,地方法制败坏,秩序形同虚设,民心惶惶。

一时间,刘进的内心更加迷茫起来。

他甚至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

他的祖父严刑酷法,株连罪犯,已经被证明是失败的。

但,若是放松对地方豪强的警惕和监视,却可能更糟糕。

他有些无所适从。

难道就没有一个可以一劳永逸的解决一切问题的办法了吗?

年轻的大汉皇孙,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

看着眼前这个神色迷茫的年轻人,张越不动声色的坐直了身体。

这几日来,他其实一直在思考和琢磨这个年轻人与他祖父的身份。

汉家朝堂上,姓王还有这样威势,能够让驸马都尉金日磾都为之奔走的人家,基本是没有的。

王氏外戚,早就gg思密达了。

当今天子,对他的母系外戚,甚至可以说深恨至极。

这个记仇的皇帝,在王太后死后,宁愿去亲近自己的乳母金氏,也不肯多看王家几眼。

而其他符合条件的家族,也基本都被一一排除。

在除掉了一切答案后,剩下来的答案,已经很明了了。

虽然张越自己都不敢相信,但,他却不得不信。

倘若自己猜测的是对的。

那么,眼前此人的身份恐怕已经呼之欲出。

第六十二章 灾难

若是其他朝代,张越是不敢这么去猜的。

但是西汉,却不一样。

老刘家的历代天子,都是些活泼好动的人。

当今天子,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自建元元年登基以来,凡四十六年,他游遍几乎大半个中国。

去泰山封禅,到长城边塞勒兵,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南至江都,以观长江之险。

甚至亲临黄河决口处,指挥军队堵塞决口。

这还是他公开的巡游史。

那些私底下悄悄的微服出行次数,不知道有多少次!

尤其是年轻的时候。

他经常化妆成平阳侯、盖候,在关中到处乱逛。

有时候兴致来了,带着随从卫兵,在野外露宿好几日。

出奇的是,这个在朝堂上杀伐果决,动不动就要杀大臣全家的天子,在微行之时,对于那些冒犯甚至得罪他的百姓,异常的宽宏大量。

关中大地有关这位天子以及他的父亲孝景皇帝微服出巡的故事,多的不可计数。

甚至就连张越回溯的史记与汉书之中,也不乏有着确认这位天子微服的确凿证据。

但,猜归猜,张越终究不敢去确认。

杨修有什么好学的?

司马懿才是正道!

所以,哪怕猜到了对方可能的背景,张越也强行催眠自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对这位王公子的态度,也很明确——不主动攀附,不刻意接近,更不会对他特殊对待。

来了欢迎,走了不送。

爱谁谁!

刘进却是琢磨了半天,最终,抬起头对张越道:“吾这次正好带了两个颇晓礼仪的家臣,张兄若是不嫌弃,吾可命他们为张兄讲解宫廷礼仪和面圣细节……”

张越当然也不拒绝,拱手道:“有劳王兄……”

刘进思索了片刻后,忽然开口,问道:“此番来见张兄,有个疑问,不知道该不该问……”

他的眼睛,看着张越都有些抖的样子。

似乎是既希望张越能够点头,但又期盼着张越拒绝。

张越看着他的神情,心里面也有些狐疑,但拿不准,所以道:“王兄请说……”

刘进却是仿佛泄掉了全身力气一样,长叹了口气,然后拱手问道:“吾常闻左右贤才及诸生,皆曰:国朝之事,在于外有征战,内有佞臣,如与匈奴和亲,烹桑弘羊,则天下事毕……张兄上次言及匈奴之事,令在下茅塞顿开……只是这桑弘羊,张兄怎么看?”

他这个问题一出口,他身后的几个随从立刻就瞪大了眼睛。

就连袁常,也悄咪咪的竖起了耳朵。

刘进则在问出了这个问题之后,悄悄的握紧了拳头。

战争与桑弘羊,是他的老师们在他耳边说的最多的两个事情。

甚至,老师们议论桑弘羊,唾弃和诅咒他的次数,比起战争还要多很多。

在他的老师们嘴中,桑弘羊,这个国家的主爵都尉,盐铁事务的负责人,简直就是坏的脚底流脓,口舌生疮,甚至从小就表现出了邪恶特质的佞臣。

他操纵盐铁,盘剥百姓,不顾国家体统,列市贾肆,与民争利。

真正是可恶至极!

更重要的是他还助纣为虐,拼命的支持国家对外开战。

老师们说他‘闻战则喜,闻胜而歌’。

简直就是天下最坏的大坏蛋,穷尽人间一切词汇也不足以形容他的邪恶。

应该马上立刻烹了他,那么,世界的大部分问题就可以得到解决了。

以前,刘进也很相信这些话。

是啊,老师们是君子,君子难道会说假话吗?

况且,这桑弘羊确实坏透了!

不仅仅把持盐铁事务,堂堂国家九卿,居然去市场叫卖,丢进朝堂的脸面,此人甚至还摊派利润指标给下面的盐官和铁官。

谁没有完成任务,谁就滚蛋!

其用心险恶至此,难怪上苍震怒,这二十余年来天灾不断了!

但现在……

他却现,事情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

特别是当他现自己的老师们在战争问题上撒了谎后,他不得不去揣测,他们又在桑弘羊的问题上欺骗了自己。

倘若这是真的……

刘进甚至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面对那些他曾经尊敬和爱戴的老师们。

张越听了刘进的话,微微一笑,道:“桑弘羊,国家重臣也,岂是我这样的寒门之人所能随便议论的?”

“不过……既然是私下谈论,且是王兄问起,那我就与王兄谈一谈这国家财税政策的问题吧……”张越站起身来,看着刘进,轻声说着。

自穿越以来,无论是原主的记忆,还是张越自己所听到的士林议论。

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一个事情——什么时候烹了桑弘羊啊??

在很多人的意识里,似乎只要烹了桑弘羊,那么国家内部的问题就能得到解决了!!

张越每每想及此事,一脸的黑人问号。

国家出了问题,杀一个所谓的佞臣就可以了???

这不就是东林党的调调吗?

且不谈,这人是不是奸佞,就一个问题——国家有问题,一定是体制政策出了毛病,这是杀一个所谓的佞臣就可以解决的吗?

更别提这些人还把什么老天爷不下雨,老天下了太多雨,起了蝗虫,生了瘟疫,甚至地震,都推给桑弘羊。

说起来,‘请烹桑弘羊’这个节奏,是故御史大夫卜式带起来的。

卜式是什么人呢?

一个老好人,一个没有读太多书,因缘际会,爬到高位的人。

卜式死后,很多人就开始跟风。

烹桑弘羊,甚至已经成为汉家的一个梗了。

以至于,有将军领军归来,看到桑弘羊还活蹦乱跳的在朝堂上,甚为惊讶,以为对方早就被烹了。

但桑弘羊做错了什么事情?

当然做错了!

他主持的盐铁衙门,权责之大,乎你的想象。

除了把持盐铁衙门,主爵都尉还肩负着征收商税、平贾、均输、平准、屯田、酒类转卖等等权力。

现在的轮台屯田事务以及九原、酒泉等地的边塞屯田,都是由桑弘羊在负责。

为了赚钱,这个商人出生的官吏,彻底的不要脸面。

他曾经带着全体治粟都尉的官吏,公然在长安九市叫卖货物。

跟个小贩一样,向百姓推销产品。

他也曾辣手整治和打击投机倒把、囤积居奇的不法商人。

更可怕的是,他的领导下,汉室的官制盐铁商品,一度占据了八成以上的市场份额。

将很多私盐商人以及私营冶铁作坊主,打的溃不成军。

俗话说的好,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桑弘羊这么做,等于杀了无数人的父母。

特别是齐鲁地区的大商贾和蜀郡、燕赵的盐铁商人,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

然而……

杀了桑弘羊,会怎么样了?

废黜盐铁专卖又将生什么事情?

别人不知道,张越很清楚!

那是一个灾难!

一个可怕的灾难!

第六十三章 崩塌

只是,可惜,很多事情,这个时代的人,不一定能理解。

张越也知道,现在与别人说什么商品经济,资本市场,肯定是对牛弹琴。

所以,他稍稍思考了一下,就问道:“王兄可知,国家财税收入,主要是哪几个部分吗?”

“进有所耳闻……”刘进想了想,答道:“应是田税、赋税、缗钱、盐铁及海税……”

“其中,田税占一,赋税占三,缗钱占二、盐铁占三,海税占一……”

这是自元狩六年以后就形成的财税格局。

“若去掉缗钱、盐铁和海税,国家还能有多少收入?”张越微笑着问道。

“四成?”刘进眉毛一跳,心惊胆战。

“这就对了……”张越叹道:“若无盐铁、工商、海鱼之利,百姓负担,该会加重到何种地步?”

“恐怕少不得,田税得回到秦代的十五税一,甚至十税一、五税一!”

“至于徭役口赋之钱,至少得翻三倍……”

“王兄以为,百姓负担若加重至斯,他们能活命吗?”

“陈胜吴广,殷鉴不远,王兄以为,今日之百姓,比之秦代之百姓,可是更能忍耐?”

答案是……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中国的农民,自古以来就是,谁让他们活不了,他们就让谁活不了!

连飞机坦克大炮,都尚且不能阻止农民起来反抗。

就凭这刘家的破铜烂铁,能阻止得了没有活路的农民揭竿而起?

笑话!

秦帝国的尸体,可就摆在哪里,就在骊山中,就在长安城南的废墟里。

随便谁都可以去看一看,观摩观摩。

刘进沉默了。

他想起了,自己在长乐宫前,所看到的那十二尊金人。

秦始皇铸造的金人。

金人高大威武,金人底座有李斯所作,蒙恬所书的铭文,曰: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改诸侯为郡县,一法律,同度量。

只是看那铭文,秦帝国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便已扑面而来。

然而金人铸造后不过数年,秦帝国就灰飞烟灭了。

从前,刘进对这些金人没有什么感触,只觉得有些好玩。

但现在,他内心却是一片霜寒。

他终于明白了,高帝和历代先帝,为何会将那十二尊金人从阿房宫的废墟里费尽心思的拖出来,立在长乐宫北阙之下。

就是要让他这样的不肖子孙,好好看看秦人的尸体!

那就是十二尊,永不腐朽和褪色的尸体。

更是最好的教育标本!

只是……

刘进抬起头,有些迷茫的问道:“难道就要坐视桑弘羊以国家之公权力,与民争利吗?”

老师们曾经对他说过的故事和事情,此刻一一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激动的说道:“桑弘羊用盐铁之利,而夺民利,又巧立名目,以收缗钱,肆意制造冤案,巧取豪夺……吾曾听说,桑弘羊于齐鲁之地,临海之滨,以做海官,收海鱼之税,更以楼船捕捞,以至海鱼竟不出……”(注)

这是他老师给他讲过的一个关于桑弘羊获罪于天的铁证!

这个天杀的佞臣,为了要钱,竟然无耻到在齐鲁海滨,组织楼船舰队和官府官吏,进行官营捕捞。

原本富饶的海域,现在一片荒芜。

沿海的渔民,无不哭号哀伤。

他们的生计,被剥夺了!

而这正是桑弘羊获罪于天的证据!

要不是出了佞臣,上苍震怒,海鱼怎么可能会躲起来?

所以,请烹桑弘羊,海鱼们一定会欢欣鼓舞的重新出现在海滨!

数十万渔民将重新找到他们赖以为生的鱼群!

张越听完,却是一楞。

这是他从前所不知道的事情。

这让他对桑弘羊的感观,也有了重新的认知。

这样的官吏,在张越眼里,别说是在这西元前的封建社会了。

哪怕到了后世,恐怕也一定能混的风生水起。

人家主观能动性,简直强无敌啊!

你想想看,一个国家的高官,既能放得下架子,带着官署吏员,在市场公然叫卖、推销产品。

还能动自己的所有能力,创造机会,拼命给国家增加收入。

倘若这样的官员都不能得到提拔,谁还可以呢?

便是达康书记,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治粟都尉,还去海中捕鱼了?”张越抿了抿嘴唇,然后扭头向一侧,对袁常说道:“袁公子,听说袁叔父与治粟都尉有旧?”

袁常立刻跳起来,笑着道:“老师您问我吗?是啊,我父与治粟都尉甚为熟稔……怎么,老师有事吩咐?”

张越闻言,脸上有些抽搐,对这个不要脸的纨绔子,他是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只能装作没有听到对方的尊称,说道:“请袁公子替我带一句话给桑都尉,就说——齐鲁之鱼,哪里有朝鲜四郡的多?请桑都尉派楼船去朝鲜四郡海滨捕鱼,必有所获!”

“嗯……”袁常一楞,随即拜道:“谨遵老师之命,老师的话,弟子一定带到!”

然后,张越才回过头,对刘进道:“海鱼不出,换个地方就可以了嘛……”

“大洋无边无际,其中鱼获多如繁星,齐鲁海滨之鱼,可能是被捕捞的太厉害了,所以变得稀少了……就像这山中野物,猎人一多,就会绝迹是一个道理……”

刘进听了,却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张越。

当世之人,提起桑弘羊在齐鲁捕鱼,搞得海鱼绝迹,不是破口大骂,就是捶胸顿足。

像眼前这个张子重这样,既不痛骂,也不懊悔,反而提议让桑弘羊换个地方捕鱼的人,这还是刘进第一次见到。

张越却是笑着,对他道:“王兄觉得不妥?”

“那换个方式……”

“王兄是愿意治粟都尉去海中捕鱼一百万石,补贴国用,还是愿意国家对百姓再加口赋二十钱?”

这个选择题,不难做。

“自是去海中捕鱼一百万石……”刘进低声说道。

随着这个答案一出口,刘进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彻底崩塌。

他的老师们,曾给他塑造的世界,正在全面崩溃。

与此同时,一个新世界,正在成形。

刘进不傻,相反他很聪明。

当张越问出那个问题后,他就立刻想到了其他事情和其他问题。

同样的道理,若让他来做选择题。

在桑弘羊做盐铁买卖和给百姓加税之间,他也只能选择让桑弘羊去做盐铁买卖。

因为,百姓实在已经不堪重负了!

第六十四章 阴谋

南陵县县城,与其说是一座县城,倒不如说是一座要塞!

作为后陵,南陵的规格不如霸陵和遥相对望的长陵。

更远远不如规模宏大的安陵(惠帝陵邑),但也是周回三里,城高五丈。

县衙位于城中西侧,靠近薄后陵园。

这是为了方便,官吏们随时前往陵园巡查和视察。

同时更是为了方便,县中官吏迎接来自长安城的检查团。

“县尊,是不是得该派人去长水乡了?”县尉杨望之,站在县衙内院的门口,轻声对着门内说道:“若再不派人去,我恐怕太常卿那边不好交代了……”

院内,卧在一张秋千上假寐的县令薄容充耳不闻。

如泥塑的雕像一样,一动不动,任由家臣推动。

杨望之见了,摇了摇头,只好大声说道:“县尊!太常卿那边又来公文,催问县尊是否已经遣吏去长水乡了?下官当如何回复?”

薄容依旧如故。

仿佛根本听不见杨望之的话。

杨望之没有办法,只好高声喊道:“县尊!县尊!您在吗?”

一个在院中伺候薄容的下人,闻言,抬起头斥道:“嚷什么嚷?别嚷了!我家主人耳疾作,听不见!有事情,去找县尉、县丞……”

杨望之闻言,几乎要吐出一口老血出来。

县尉?

他不就是吗!

至于县丞?

南陵县县丞早在两个月前就生病了,请假了。

估摸着这位县丞肯定会把那三个月的法定病假休完,才肯回来办公。(汉代官员有病假,以三月为期,称为赐告。)

而县令薄容,则在数日前,也开始进入了休假。

作为县尉,他就被顶在火山口上,架着烤了。

一方面,太常卿那边,不断催问,你们南陵县到底有没有派人去长水乡啊?

另一方面,很多人悄悄的告诉他:县尉啊,这事情水深的很呢!

没看见,丞相家的公子,都来了南陵了?

直指绣衣使者江充的亲侄子,也都带着人,住进了南陵的别苑里。

就盯着这个事情呢!

谁敢去做,谁就是得罪丞相和直指绣衣使者!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本来,杨望之也打算拖着。

拖到太常卿自己出马来处置这个事情。

反正,他只是一个小虾米。

天塌了,有个高的顶上。

丞相家和直指绣衣使者,都出马了,还怕一个寒门士子翻天了不成?

但这几日来,南陵县的风声却有些不对劲了。

大批士子,前呼后拥,向着长水乡聚集。

连南陵城的三岁毛孩子都知道了,长水乡甲亭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才!

甚至有乡三老,到衙门来问他:杨县尉啊,南陵县可是十多年都没有出过秀才了!现在,长水乡甲亭的张子重,这个后生很不错啊,县尉应该向上举荐。

就连隔壁的霸陵县,都有宿老,派人来南陵,打听这个张毅了!

其势已成!

自己若是拖着不去做,一旦事泄。

这就是泼天的大罪啊!

他若再没有点动静,只怕日后这大好脑袋,得到长安城的东市上吹吹风了!

没办法,他只能来县衙这里了。

叹了口气,杨望之再次大声道:“敢问明府,这太常卿的公文如何回复?”

这一次,他的声音,整个县衙都能听见。

可惜,院子里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杨望之只好跺了跺脚,道:“县尊有耳疾在身,总不能也有眼疾吧?此太常卿公文,请县尊过目!”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份帛书,塞到门缝里。

………………………………

听着杨望之的脚步声远去,原本假寐着的薄容,终于睁开了眼睛。

一个仆人将那份塞在门缝之中的公文,递给他。

薄容看了两眼,就将之公文塞到袖子里。

“派人去告诉江公子与公孙公子,就说吾也只能帮他们再拖三日了……三日后,若再没有结果,吾就只能按律从事了……”薄容对一个下人吩咐道。

“诺!”那下人领命而去。

薄容摇了摇头,他是这南陵的主人,薄太后的后人。

薄氏虽然失候,但终究是刘家的亲戚。

在他想来,这个事情,自己只要不牵扯太深。

便不会有事。

就算天子知道了,也只会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

倒是,若做成了,讨得了公孙氏与江氏的欢喜,让他们在君前美言几句。

他的家族未尝不能复家为候!

………………………………………………

“混账!”公孙柔捏着手里的一份帛书,气的一脚踹开自己面前的那个家臣:“薄容这个废物,亏他还是薄家的人,就这么点胆色!”

“公孙兄不要气……”一个阴柔的贵公子笑眯眯的走上前来,劝道:“薄容能帮咱们顶这几天,已经够意思了!”

“江兄说的轻巧!”公孙柔握着拳头,道:“那个庶民若是得势,吾的脸面就要丢光了!”

纨绔子最看重的是什么?

还不是面子!

“公孙兄请放心,这竖子必定翻不了天!”贵公子笑着道:“在这几日之中,在下已经差不多给他布下了天罗地网!”

他拍了拍手掌,一个中年文士,就从外面走进来,见了公孙柔,立刻拜道:“骊山黄冉拜见明公!见过江公子……”

“嗯……”公孙柔看着此人,疑惑着问道:“这是何人?”

“此乃黄兄,骊山名士黄恢黄公之子啊!”贵公子微笑着介绍:“那竖子就是师从黄兄,盗黄兄之家书,偷黄兄之故智,以此扬名,沽名钓誉,着实可恨!”

“如今黄兄已经决定大义灭亲,在众人面前,揭露这庶子的真面目,叫天下人都知道,此子的真秉性!”

黄冉也立刻拜道:“家门不幸,至有逆徒,盗我家书,欺世盗名,以为一己之私,吾实不屑之,必令其身败名裂!”

公孙柔闻言大喜过望!

他怎么都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么一个神转折!

这黄冉既然愿意出来,哪那个泥腿子岂不是死定了?

自己不用去负荆请罪了!

公孙柔立刻就道:“黄兄大义,吾实佩服!愿向家父举荐黄兄,为今年之贤良!”

黄冉闻言,大喜,立刻拜道:“公子恩义,如冉再生父母,贱躯从此就为公子牛马走!”

“只要黄兄能令那竖子身败名裂,区区贤良,小事尔!”公孙柔开着空头支票:“我可保证,黄兄三载之内,为两千石之职!”

“多谢公子!”黄冉立刻叩,高兴的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至于自己那个师弟,已经被逐出门墙的张子重?

黄冉可是很熟悉的。

自己的这个师弟,不过是中人之姿,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但让黄冉无法想象的是——在那日之后,这个不过是中人之姿,还得罪了丞相家公子的师弟,居然就一飞冲天了!

先是传说,在太学门外,压服了太学诸生。

又在其家,广授经书,还讲起了数术之道?

如今,甚至还入了驸马都尉金日磾的慧眼,要被举为秀才???

这让黄冉真是又恨又妒!

在他看来,那张毅有什么才能?

什么都没有!

凭什么能如此威风?

最紧要的是,他威风是在被自己逐出门墙之后!

黄冉只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

他很清楚,此子未来爬的越高,他的脸就肿的越厉害!

若是被外人知道,此子是被自己抛弃的。

那就更糟糕了!

自己将彻底成为笑柄!

成为笑料!

往后别说什么贤良了,恐怕连个立身之地都要没有!

贵公子却是笑着,再拍拍手掌。

立刻有下人,捧着几卷竹简,走进来。

贵公子指着这些竹简,对黄冉道:“这些皆是那张子重这几日在甲亭所讲的数术之道的内容,以及他在太学留下的《春秋正义》,黄兄看看是否是贵府所有?”

黄冉连看都没有看,就斩钉截铁的道:“江公子,公孙公子,正是吾父一生心血啊!”

他说着还流泪道:“可惜不孝门徒张子重,竟盗而用之,以此欺世盗名,可恨!”

贵公子见了就笑了起来,道:“既是如此,那这些东西便完璧归赵,望黄兄明日前往长水乡,讨这竖子!让天下人都知道,此子何等奸邪,何等无道!”

只要坐实了对方盗书为己所用,那就是欺师灭祖!

别说什么秀才了!

便是连人都做不成了!

当然,贵公子很清楚,仅仅是一个黄冉,不够保险!

他得掌握主动,他必须坐实那个竖子的罪名!

所以,还是得上公权力!

这是他从他叔父哪里学来的。

凡事都得上一个双保险!

于是,他对公孙柔道:“明日,请公孙兄,与黄兄同行,吾则去长水乡中,找蔷夫、游徼等人,让他们出官吏,去甲亭弹压地方!”

贵公子负手冷哼道:“按律,无故五人以上聚集,官府就可以过问!“

“这甲亭聚集数百之人,依我看,这张子重是居心叵测啊!”

公孙柔听了,笑的脸都抽筋了。

在他看来,这贵公子的手段,真是天衣无缝,万无一失啊!

用黄冉,作为借口,作为证据和证人,置那竖子于绝境,然后又动用官府,弹压那些敢异议和敢说话的士子!

这样一来,哪怕那个竖子能够口灿莲花,真的天纵其材,也是有死无生!

只要明日,将之当场斩杀,然后,拿着黄冉做证据,又有着自己和江家的力量来填补漏洞。

这事情就是铁案!

谁都翻不了!

“哈哈哈……”公孙柔大声笑起来,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可恨的张子重的死状。

“哈哈哈……”贵公子更是得意洋洋,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两个娇滴滴的姐妹花在自己手里婉转低吟的场面。

“嘿嘿……”黄冉也悄悄笑起来。

此事若成,那他就不仅仅可以攀附上丞相家和江家,更重要的是,那张子重的一切名声和才学,都将尽归自己所有!

说不定,他还可以抢占此子的秀才名额!

第六十五章 恶客上门

烈日高悬,万里无云,又是一个晴朗天。

刘进有些茫然的站在甲亭的路口,徘徊不前。

最近十来日,他感觉自己仿佛经历十年之久的时光。

整个人的三观,都快崩塌干净了。

先是心里面固认已久的‘和平’理念,分崩离析。

事实和历史都证明了。

他与他父亲的‘和平’之愿,只是一厢情愿,甚至,可能是农夫与蛇那样的愚蠢行为!

匈奴人,不可能愿意停手!

汉匈不仅仅是国仇!

刘氏与孪鞮氏还有家恨!

国仇都难消,别提家恨了!

反正,刘进知道,倘若有人挖了长陵、霸陵、阳陵,将历代先帝从陵寝里拖出来鞭尸,然后挫骨扬灰。

他和他的子孙,哪怕穷尽最后一丝气力,也是一定要报仇雪恨的!

而汉军,对匈奴人恰恰做过这个事情!

三十余年前,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在龙城驱使乌恒人,将匈奴历代先单于,包括冒顿、老上等匈奴人的英雄的棺椁挖了出来,挂在龙城的城头,鞭尸三日,然后挫骨扬灰!

又令乌恒人,策马践踏匈奴人的黄金王冠以及大纛。

这样的仇恨,哪怕匈奴人是夷狄,也必定不肯罢休!

现在,连他心里最后的净地,本以为是真理的一些东西,也崩塌了。

他的老师们的君子形象,更是一点点的剥落了下来。

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们。

“呵呵……”凝视着远方,刘进忽然笑了起来。

不知道是在笑自己太天真,还是笑他的那些老师们,太过于大胆!

“殿下,那张子重就要开讲了,您是不是早点过去?”一个侍从在身后轻声提醒着。

“也好!”刘进点点头,迈开脚步,在侍从们的簇拥下,朝着甲亭的中邑而去。

今天,甲亭比往日更热闹。

从上午开始,就源源不断的有人从四面八方涌来。

加上之前的士子,现在几乎有三四百人之多了!

几乎整个南陵、霸陵甚至湖县、蓝田、丰县的士子都被吸引了过来。

还有十几位列侯之后,贵戚子弟,呼啸而来。

甲亭的路口,停满了马车。

村中更是,挤满了士子。

浩浩荡荡,热闹非凡。

到处都是嗡嗡嗡的议论声。

新来的士子,都忙着在张宅前面的墙壁前,抄录珠算口诀。

原来的士子们,则都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

刘进在随从的簇拥下,朝着张宅走去。

一路上,许多士子纷纷自动让路。

他这个‘太学生’的名头,还是很有力的。

走到张宅前,刘进现,此地现在已经被人清理出了一片巨大的空地。

搭起了许多供人乘凉的竹棚。

不用说,一定是袁常的手笔了!

这个富贾的儿子,今天早晨就带了几十个仆役来到甲亭,开始准备会场。

刘进走到靠近树荫的一处竹棚下,跪坐下来。

看着袁常带着下人,忙里忙外,不亦乐乎的模样。

他忽然有些恍惚。

“当年夫子讲学,子贡也是这样为夫子忙里忙外的吗?”不知为何,刘进心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荒诞的想法!

他随即就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挤出大脑。

但……

没过多久,这个念头就重又浮现起来。

“夫子说,生而知之者上,学则亚之,多闻博识,知之者次……”刘进凝视着张宅,在心里叹道:“这张子重恐怕就是那种生而知之者……”

昨夜,他借着这张子重学习礼仪的机会,与之促膝长谈,最后抵足而眠。

通过昨夜,他从此人嘴里,听到了太多不可思议之事,与太多新奇的东西。

譬如,这张子重告诉他,关中有宿老,善代田之法,以代田法作之,田亩产量可以翻番。

若该种小麦,甚至使下田产出不输上田!

这简直匪夷所思!

要知道,刘进从小就接受了严格的皇室教育。

他对于国家田亩产量是很清楚的。

战国时,李悝治魏,曾说过,魏国河西的亩产是一石半。

经过三百余年的展,及至汉室,亩产平均达到了三石。

三百年时间,亩产才翻了一番!

而这张子重却言之凿凿,用代田之法,可以令亩产翻番!

这张子重又告诉他,中国的丝绸,倘若运抵大宛之西,价比黄金!

若运抵大秦,一匹丝绸可换等重黄金、珠宝!

临睡之前,这张子重还曾告诉他,在朝鲜四郡之东,数百里外的海峡里,有着庞大的鲸鱼。

捕杀一头就可让一乡民众饱腹十日!

这些事情,虽然都荒诞不经,看似夸张离奇,宛如小说家们所讲的志怪故事。

但是……

却都是可以证明的事情。

代田法,他可以派人查房,用不了一个月就能有结果。

西域的丝绸价格,他可以去大鸿胪查问,甚至可以找从西域归来的将军询问,一问便知。

至于朝鲜的巨鱼,此事他也有所耳闻。

当年,王师克复卫满朝鲜,灭其国,分为四郡。

将军荀彘,楼船将军杨仆,都曾报告,在朝鲜东部海域见到过如小山一般的大鱼,其名为鲸。

有御史曾经上书天子,解释说,秦代的时候,秦始皇曾命人捕杀这种大鱼,炼油为脂,作为其陵寝的灯油。

而这些事情,他从前不知道,或者只是有所耳闻。

但这张子重,却坐于家中,便皆有所知。

这不是生而知之是什么?

而生而知之者……

孔子、老子、周公、召公等少数先贤而已。

“难道我汉家将要出当世大贤了?”刘进在心里想着,疑虑着。

若果真如此……

那依贤人之见来治国,必能安邦,国祚绵长。

刘进正在心里胡乱的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忽然,村亭口传来一阵阵喧哗之声。

一个中年文士,在数十人的簇拥下,强硬的挤开人群,朝着张宅而来。

一边走,他还一边高声叫道:“张子重!张子重!汝这逆徒,盗我家书,用我父之言,欺世盗名,曲学以乱世,吾黄冉必不会让汝得逞!”

“黄冉?”刘进眉毛一跳,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随即他想了起来,这不就是这张毅张子重的老师黄恢之子吗?

“那这是什么情况?”刘进悄悄起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熟人。

“表哥?”在那中年文士身后的正是丞相葛绎候的孙子,太仆公孙敬声的儿子,长安城有名的纨绔公孙柔。

第六十六章 仇人,最重要的是整整齐齐(1)

“张子重在哪里?叫他出来见我……”黄冉趾高气昂,嚣张至极的大声问道。

对于那个师弟,黄冉有着足够的了解。

因为,他父亲黄恢,近年来基本不再亲自授徒。

门徒的功课都是他在监督和检查。

在黄冉的印象里,这个长水乡的张毅,资质不过一般,只是胜在勤奋、刻苦、努力而已。

若是高帝的时候,这样的年轻人无疑是有前途的。

当时,执政的瓒候萧何、平阳侯曹参,最喜欢的就这样资质一般,但勤奋刻苦肯做事的年轻人。

对于这些人,他们不吝重用、提拔。

便是到了太宗时,安国候王陵、颍阴候灌婴等大人物,也依旧喜欢用这样的年轻人为吏。

然而,到了先帝时,勤奋刻苦努力,不再是优势了。

国家的执政者,也开始更喜欢那些口灿莲花,会描绘宏伟蓝图的口才之士,或者敢杀人,敢背锅的法家酷吏。

当然,彼时,这样的人,还是有生路的。

地方州郡的郡守,诸侯王们依然欣赏类似的人。

会选择一些实干之才,充实地方。

只是,再也无法像国初那样,只要埋头做事,认真、刻苦就能得到升迁。

可能终生蹉跎于地方。

而到了如今……

这样的人,已经毫无用武之地了。

不止中央,地方上的州郡诸侯国,都不会用这样的人。

黄冉更是吃定了自己的这个师弟!

虽然他与这个便宜师弟,接触不算太多。

但是,几次接触下来,他是清楚自己这个师弟的性格的。

说的好听,叫忠厚老实,诚朴可爱。

说的难听点,就是一块极好的垫脚石!

被人踩了,连哼哼的声音,估计都弱不可闻!

况且,自己还是他的师兄,是他的授业恩师的长子!

黄冉很清楚,面对自己,他必定不敢反抗和反驳。

就像上次,此子走投无路,来到骊山哀求,自己一句话就打了。

他连异议声都没有!

“张子重啊张子重,莫怪师兄无情……”黄冉在心里说道:“实在是这世道如此!”

“弘扬黄老之学,光大先贤之学,这个责任,你担不起来!”

“只有我,黄冉才配重新光大黄老之学,再造文景伟业!”

“所以……”

“张子重,把你的一切都献给我吧!”

“你的名声,你的地位,你的秀才之功名,还有这算盘之道,珠算之决,统统献给我!”

“让我来替你完成光大黄老之学,中兴老子、尹文子、管仲、尸子等列位先贤的学派!”

这样想着,黄冉就兴奋了起来。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踩着这个师弟的尸体,步步高升,朝野美誉纷纷加于己身,天子亲自接见,考察自己的学问,以为贤才,于是下诏嘉奖,亲口说道:“公今安在?”

于是授给高官,赐给高爵,妻之以翁主,许之以将相之位。

朝野百官皆来贺,天下万民都以一种崇拜的眼神,望着自己。

如此美好的未来,让黄冉几乎飘飘然,如在仙境一般。

………………………………

张越拿着算盘,施施然走出房门,然后他就向前看去。

“呦,熟人还不少呢!”张越只是扫了一眼,就现了不少熟人。

既有哪位原主的世兄。

也有一些‘好朋友’。

譬如说,这长水乡蔷夫秦二官,就是张越初次苏醒之时,所听到的那个来张家打秋风的官吏。

还有……

亲爱的好乡邻,王大一家子。

张越本来还想说,这几日王大一家怎么如此安静?

难不成已经认命了?

却不想,人家根本不愿意认命!

恐怕这几日,这一家子在亭里悄悄拼命的打探消息,搜集了很多情报呢!

当然,还少不得,哪位导致原主命陨的元凶——那个在长杨宫外受到万千瞩目和簇拥的贵公子,丞相家的公子!

就差一个江寄,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仇人们,就可以大团圆了。

“一家人,最重要的是整整齐齐……”张越掂了掂脚尖,向远处张望了一下,可惜没有见到哪位江寄。

有些遗憾啊!

江寄没有来?

张越颇为失望的摇了摇头,然后,看向黄冉,叹道:“黄公何苦如此?”

黄冉见了张越,再听他的语气,他忽然之间,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自己眼前的这个曾经熟悉无比的小师弟,一下子就在他眼中变得陌生起来。

仿佛自己从来不曾认识他一样。

此刻的小师弟,再没有了原先熟悉的模样。

仅仅是听到他的声音,对上他的眼神,黄冉就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

然而……

开弓没有回头箭!

黄冉很清楚,自己必须也一定要踩死眼前的这个张子重!

不然,自己身后的那位贵公子必定饶不了自己。

而江公子更是会非常非常失望!

江公子一失望,自己恐怕就是一个死字。

而且,这也不仅仅是为了这两位大人物。

更重要的,还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和自己父亲的名誉。

若这张子重未来一飞冲天。

那自己岂不就是当世庞涓?

不!

比庞涓更惨!

庞涓至少曾经威风过,至少曾经富贵过!

他呢?

什么也没有!

“孽障!”黄冉深深吸了一口气骂道:“见了师兄,还不快快行礼?汝盗我家书,用我父之言,曲世阿名,快快跪下,随我回骊山,向我父请罪!”

这是黄冉早就打好腹稿的说辞。

在他看来,这张子重,在自己如此言辞呵斥之下,定然分寸大乱,又摄于师道,不得不乖乖跪下来。

只要他跪了,那他就死定了!

自己立刻就可以以‘清理门户’的名义,将之当场格杀!

只要此子一死,有丞相公子和直指绣衣使者江公的侄子在,那他就将被定成铁案!

谁都翻不了!

而他的所有,都将归自己所有。

包括那二十八条春秋正义,算盘、珠算之决!

只要拿到了这些,自己就将成为当世名士。

甚至可以转投公羊或者谷梁学……

所以,说完这句话,他就已经将手按在了剑柄上,在心里暗道:“张子重,不要怪我,九泉之下,地主之前,自有明断!”(汉代没有阎王,但有掌管幽冥世界的神袛,地主后土,不是十二祖巫,而是天地正神,地位仅次于至高神太一与五天帝对等的级神袛)

第六十七章 仇人,最重要的是整整齐齐(2)

此刻,数百名士子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张越身上。

很多人,甚至开始悄悄的将身子后挪,准备随时跑路。

若这张子重果真被坐实了欺世盗名,盗取自己恩师的书与文章,为自己之有。

那……

自己等人,岂非是助纣为虐?

名声立刻就要臭大街!

所以,还是跑路吧,当做没有来过这甲亭好了。

只有少数几个张越的死忠粉和脑残粉,紧紧握住了拳头。

特别是那陈越、陈航兄弟,甚至将手按在了剑柄上。

他们与张越其实接触也就那么几次。

但,陈越和陈航,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早晨,那个站在山脚下,对他们兄弟拱手作揖,亲切热忱的年轻人。

“今日吾当在午间于亭中开讲,讲数术计取之事,诸君若有空闲,可来一听……”

这句话,虽然平常,但却温暖他们的心,让他们感受到了尊重、重视以及友谊。

这几日听讲下来,陈越兄弟更是深佩张越的学问、为人。

“君以国士待之,吾以国士报之!”陈越在心里暗道,然后他低声对自己的弟弟说:“若事有不逮,吾等兄弟便以死报张君之恩!”

陈航闻言,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

自战国以来,忠义死节之士,素来层出不穷。

古有豫让,为偿智伯知遇之恩,便舍生忘死,穷尽一切手段,为智伯复仇。

赵襄子见而叹道:“义士也,吾谨避之耳!”

又有聂政,为报严仲子之恩,白虹贯日,单枪匹马,直入韩国相府,于万军丛中,取侠累性命于手中。

仁人志士,义士英雄。

在中国从不曾少。

而在竹棚之中,刘进也稍稍的站起身来。

旁人不知,他还不知道吗?

此子,可是经过了他祖父考核的大才!

且不论其余,单就一点,倘若黄家真有此子的见识和手段,怎会蜗居于骊山之中,连个泡泡都不敢冒?

“看来……”刘进在心里说道:“南陵县迟迟不派官吏来此的症结找到了……”

他又不笨!

事实上,他聪明的很。

只是被人局限和固定了视角。

深深的出了一口气,刘进悄悄的将手按在了剑柄上。

等他反应过来,刘进愕然的摸了摸鼻子。

“为何,吾方才竟想为这张子重拔剑而起?”刘进有些迷糊的想道。

老师们曾经连续数年,持之以恒的灌输给他‘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曲中矣’的思想。

几乎使他养成了条件反射。

过去,他曾经无数次为他的表哥们,不管是姓卫的还是姓公孙的,在祖父面前遮掩一些事情。

但现在……

面对表哥,他竟然先想到的是——帮助这个张子重!

“孤这是怎么了?”刘进喃喃自语起来。

他低下头,想起了自己与这张子重接触以来的点点滴滴。

他告诉了自己,很多残酷的真相。

他让自己长久以来深信的事物崩塌。

他让自己迷茫不安……

但是……

“他是孤的朋友啊……”刘进忽然低声叹着。

什么是朋友?

志同道合,才叫朋友!

易云:君子以朋友讲习。

在过去的小纂之中,友字,是两只上下紧靠在一起的右手。

而这张子重,为人慷慨好义,学识渊博,对国家和人民,充满热情。

他不以门户之见,不用阶级之分(汉代有阶级这个词语,贾谊有阶级论),广授寒门士子书简,又讲数术之义。

这样的人,确实够资格,成为他的朋友。也可以成为他的朋友。

可以推心置腹,可以无所不谈的朋友。

皇孙的朋友!

“孤之友,谁敢欺?”刘进再次将手,按在了剑柄上。

古人说,天子一怒,流血漂橹,伏尸百万。

他不是天子,但是皇长孙。

长孙之怒,怎么着也要有人掉脑袋!

但他不急于起身,他想看看,想要知道,自己的亲戚,老师们口中,与他是骨肉之盟,手足之亲的亲戚们,到底是怎么对待百姓,如何对待臣民的?

“孤,想要求个心死……”他在心里长叹着。

既希望可以看到几乎被猜到的未来,又不敢面对这样的事实。

以至于,他的手都有些抖。

他有种直觉,恐怕今日之后,旧日之刘进将死,而新的刘进将生!

……………………………………………………

张越抬起头,满脸微笑的迎上黄冉的眼神,他轻声叹道:“恐怕要让黄公失望了……”

“本月已丑日,黄公已与吾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他轻轻从怀中取出那份当日黄冉给他的帛书,丢到地上,闭着眼睛念道:“今有逆徒张子重,为人轻浮,擅启事端,吾再三教训,屡教不改,是谓朽木不可雕也,为免有辱门墙,今除其名,自今往后,张子重与吾再无瓜葛!”

“骊山黄恢,延和元年夏四月已丑!”

黄冉闻言,为之一堵。

这是他所没有预料到的。

在他的预想中,这个小师弟即使不认他这个师兄的话,却必定没有那个胆子和胆色来反抗!

就算见面不能跪地泪流满面,恳请再回自己父亲的门墙,也该会摄于自己而慌不择路。

然而,现在,这个小师弟却是冷漠无比,完全就像换了一个人。

好在,江公子已经帮他想到了此子可能的反击,所以,他不慌不忙的道:“孽障!还不是汝盗我父之书,为吾觉,这才被吾父逐出门墙!”

“如今竟敢狭此狡辩?”黄冉转身,对身后的公孙柔拜道:“请公孙公子为吾作证!此子狂勃无礼,盗我父之书,曲世阿名!”

这正是要他一定咬死的关键。

只要坐实了对方盗书、欺世之名,就可以当场格杀!

坐不实也没有关系!

等会江公子就会带官吏来,直接枷锁之,然后格杀之!

谁还敢为他告状不成?

公孙柔闻言,冷笑一声,然后对周围士子们大声说道:“吾公孙柔,当朝丞相葛绎候之孙,太仆公孙敬声之子,今在此为黄兄作证!”

接着,那王大就扑通一声,跪着爬到公孙柔面前,拜道:“公孙公子,吾乃甲亭王大,与这张氏乃是乡邻,以吾所知,这张氏子素来平平无奇,籍籍无名,却忽有大名传出,必是盗黄氏之书,黄公之言,据为己有!”

“善!”公孙柔闻言,哈哈大笑,对着张越道:“张子重,你还有什么话说?快快跪下,磕头认错,还能活命,不然……”

他挥了挥手,十几个带剑的随从,就要围上来,显然,是打算张越不跪,也要把他打跪下!

只要他跪了,那就是铁证如山,犯人供认不讳!

就连金日磾,恐怕也不敢说什么!

至于那个不肯给自己面子的商丘成,则必定要坐实一个欺君之罪的大罪!

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张越呵呵一笑,将手里的算盘放下来。

然后,看了看公孙柔,又看了看黄冉,再看了看那在地上朝着自己得意冷笑,以为自己死定的王大一家。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非要闯……”张越摇了摇头,为这些人的智商感到悲哀。

自己是什么身份?

已经内定的秀才啊!

在太常卿通过了全部程序认定,兰台都下了制书认可的秀才啊!

真以为是跟他们这些纨绔子之间胡闹的过家家?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他们现在,这么急着跑来搞自己。

以为聪明无比,智珠在握。

岂不知,乃是自寻死路,而且是一头撞上了铁板!

他们难道不知道,哪怕自己真的是个欺世盗名的贼子。

也轮不到他们来处置。

更何况,他们现在玩了这么一出,不管结局如何,都是一巴掌抽在了兰台尚书令张安世,举荐自己的驸马都尉金日磾,以及核准了自己秀才名额的太常卿三巨头的脸上!

火辣辣的!

只要这几人不是条死蛇,就一定会还以颜色!

不然,他们就不是汉家的大臣!

最重要的是,张越现在,十之**,已经猜到了自己背后站着的真正靠山是哪一个。

自那位亲政以来,所有胆敢用任何方式挑衅他的人,全部都死光光了。

而且,基本上都是被杀全家!

现在,那位的亲孙子,就在这甲亭。

所以,张越如今是有恃无恐。

………………………………

场中,陈越、陈航,都已经将腰间的佩剑悄悄的抽出一截,寒光凌厉,闪烁了人眼。

这贵公子虽然自称什么丞相之孙。

但是,在他们眼中,此刻没有什么丞相之孙。

有的只是……恩义二字而已!

君以国士待吾,吾今以国士报之。

滴水之恩,报之以涌泉。

知遇之恩,尊重之情,就让吾等以性命报之吧!陈越兄弟在心里坚定的想着。

昔年,专诸刺庆忌之日,苍鹰击于殿。

聂政刺侠累之时,白虹贯于日。

今日,当流血。

为恩,为义,为了这人间正道!

但更多的人,却在悄悄的避退,不敢卷入其中。

第六十八章 朋友!

面对着十几个孔武有力,面色狰狞的武士。

张越不慌不忙,他冷笑着看着黄冉问道:“黄公说吾盗黄氏书,盗乃父言……”

“证据呢?”张越凝视着对方:“吾盗了贵府何书?盗了黄公何言?”

“哼!”黄冉闻言,微微有些心虚,但随即就咬牙道:“尔盗我父《春秋二十八义》手稿,又盗我家算盘之制,珠算之决!”

他拍拍手掌,立刻有下人将十余卷竹简,丢在了张越眼前。

“铁证如山,尔还敢狡辩?”黄冉握着拳头,向前一步,忽地柔声道:“子重啊,你若诚信悔改,磕头认错,父师面前,师兄可以为你求情……”

但打的主意却是只要张越敢认错,立刻就锁拿起来,送去长安水衡都尉衙门的船狱(汉代水牢称为船狱)。

进了船狱的人,从没有囫囵出来过的先例!

张越听了却是哈哈大笑。

“春秋二十八义???”他笑的腰都直不起来。既是笑他幼稚,也是笑他可怜。

他在太学所写的春秋二十八义,乃是公羊学派两千精华的沉淀,是无数大能巨头的心血结晶,其中自成体系,互相呼应,非公羊学者,不足以知其精妙。

“珠算口诀???”他笑的更厉害了。

这个世界谁敢与他玩珠算?

张越勉强扶住身子,问道:“黄公既然说我盗书,那敢问黄公,这春秋二十八义,分别是那二十八义啊?”

“其出处何在?条例何有?分别对应什么?”

“另外,公说我盗贵府算盘之器,珠算之诀……那,请黄公为我演示一下这算盘的用法吧……”张越将手里的算盘丢在他面前,冷冷的看着他。

“这……”黄冉咽了一口口水,额头上有些冒汗,但他还强道:“吾自知晓,用不着与尔解释!”

他昨夜只是简单的背了一下江公子给的书简的内容。

大略知道了一些,然而,若说要当众对质,他却是不敢的。

旁的不说,他修的是黄老之学,虽然对春秋也有所涉猎,但终究不是主业。

况且,那二十八义,还是压服了太学诸生的大作。

让整个公羊学派都为之俯的大作!

他怎敢与作者当面对质?

那不是找死吗?

至于那珠算口诀,他倒是背熟了。

只是……

怎么用呢?

他急的直挠头,甚至有些慌张了。

“黄公何必与此贼子多费口舌!”公孙柔见情况不妙,立刻说道:“这贼子冥顽不灵,不堪教化,依吾之见,还是绑了他送官吧!”

说着,就一挥手,十几位武士纷纷拔出腰间佩刀。

这就是要学赵高故智,唱一出指鹿为马了。

张越见了,哈哈一笑,也将手放在了腰间。

“文的不行,就来玩武的是吧?”

张越怡然不惧的看着那十几个向自己逼近的武士。

“可惜啊……”张越轻叹一声:“不是你们不给力,奈何哥哥有外挂啊……”

前些时日,他在空间之中,经历了瑾瑜木的异变。

不仅找到了氪金之法,更得到了一些福利。

其中,最大的福利莫过于……

他稍稍的歪歪头,耸耸肩。

身上的筋骨就一片片噼里啪啦的响起来。

昔有霸王名项羽,力拔山河兮气盖世!

而张越的力气,现在不比项羽差多少。

传说中,项羽曾经举起了千斤之鼎(换算成现代的重量约为两百五十千克),已经不输奥运会的举重冠军了。

而张越也曾悄悄实验过。

他的力气,差不多也能举起一块两百公斤的石头。

虽然只能维持最多两秒。

但是,这样的力量,已经足可生撕虎豹了。

虽然受限于技战术以及经验,没办法如同项羽那样,在千军万马面前,依然可以横刀立马。

哪怕将死之时,也能一骑独战数十汉军将官。

但虐这十几个狗腿子,贵公子的走狗,却跟虐猪狗一样简单。

锵!

张越拔剑而出,冷视那些朝自己走过来的武士,轻声道:“刀剑无眼,尔等九泉之下,勿怪于我!”

锵!

陈越、陈航兄弟也拔剑而出,走到人群前,大声道:“尔等指鹿为马,栽赃陷害,卑鄙至极,真以为吾辈皆懦夫乎?”

锵!

陈越陈航兄弟之后,又有几个张越的脑残粉,拔剑而起,大声道:“君子贵死义,今权贵仗势,欺我等寒门之士,当与张君同生死耳!”

张宅之中,田禾兄弟和李氏昆仲也拿着木棒、斧子和锯子,走了出来,大声对张越道:“主公勿忧也,臣等来也!愿与主公共生死!”

他们兄弟虽然没有读过书,不懂道理。

但他们知道,既以拜为主公,则终生为主公。

主辱臣死!

他们又岂会坐视不理?

袁常也带着下仆们,从远处走来,一边走,一边大声道:“敢动我袁常的老师?尔等怕是活腻歪了?”

“老师勿慌,有弟子在,这官司就算打到陛下面前,弟子也必定保老师无虞也!”

这个横行关中的二世祖,压根就没把公孙柔放在眼里。

他连公孙柔的叔父都敢打脸,何惧这个公孙敬声的儿子?

周围士子,见了这个情况,立刻都纷纷嚷嚷道:“尔等安敢如此?”

事实上,到现在这个时候,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了,这黄冉,这公孙柔,是摆明了想来诬陷张越,夺他基业,取他名声,要他性命的。

若没有人带头,他们可能还不敢出声。

但现在,已经有人带头了。

而且,还有着不识字的下仆,也知道恩义,仗义而出。

他们若再不吭声,往后怎么做人?

又如何有脸面说自己是夫子门徒,公羊之士呢?

一时间,场面竟然有些凝固了。

在场的三百余士子,群情激动。

甚至还有列侯之后、贵戚子弟,在人群之中跟着附和。

黄冉冷汗如注,公孙柔更是冷厉的看着众人,尤其是看着袁常,内心之中忌惮不已,只能色厉内荏喝道:“尔等想造反不成?”

但他的狗腿子们却终究不敢再前进一步了。

开什么玩笑?

在场士子,数以百计。

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他们!

而且,群情激愤之下,就算把他们砍成肉酱,十之**,官府也是不敢过问、不敢追究的。

换句话说,死了等于白死。

可没有人有这么傻,去白白送死。

更别提,那个关中有名的纨绔,也带着人过来了。

谁敢去得罪袁家啊?

人家光是拿钱砸,都可以砸死人了!

………………………………………………………………

竹棚之内,刘进看着这个场景,脸色动容,只觉得热血沸腾,恨不能也加入其中。

“古代的贤人、名臣,管仲、李悝、西门豹在世之时,恐怕也不过如此啊……”刘进在心里叹道。

过去,他只听说过,故事里,传说中,有贤人落难,于是有义士忠臣,挺身而出,仗义死节。

但现在,他却亲眼看到了只在故事和传说中出现的事情。

不止有士子,就连张家的下仆,也知道,与主人共生死,同荣辱之义。

就连那个商贾之子,关中有名的二世祖,也愿意与其共荣辱。

而在刘进眼中这就是教化。

这就是仁义感召!

………………………………

张越看着陈越兄弟,他与这兄弟不过泛泛之交,甚至前后加起来,只说了不过十句话。

但现在,他们却肯为自己拔剑而起。

他又看了看田家兄弟,李氏昆仲。

他们入自己家门,不过十日而已,但在现在,却愿意站在自己身边。

他又看向袁常。

他一直嫌弃这个富家子,一直不想与他有太多牵连。

然而现在,他却不管这些,愿意与自己一起面对来自丞相的压力。

其义如此,再有何求?

俗话说,患难见真情。

一个人,在风光时,狐朋狗友,万万千。

但落难之际,能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愿意陪伴,就已经殊为难得。

而他现在,却有十余人之多!

“能认识诸君,张子重何其幸也!”张越微笑着,看着这些人。

他的朋友,可托付生死,交托后背的朋友。

第六十九章 黄老已死

袁常提着剑,带着随从,走到张越身边。

然后,就微微恭身,拜道:“弟子来晚了,让老师受惊了!”

一挥手,十几名袁氏重金礼聘而来的武士就直接上前,顶住了公孙柔的狗腿子们。

陈越兄弟与那几个先抽剑的士子,则直接走出人群,不怀好意的盯着黄冉。

田苗昆仲和李氏兄弟,则拿着斧子、棍棒和锯子,虎视眈眈的凝视着王大一家,那眼神几乎能吃人!

张越却是看着袁常,笑了笑。

他其实很清楚,这个袁常啊,根本就不想从他这里学什么人生道理或者知识。

人家纯粹是为了炫酷,觉得自己有意思。

但,他能在现在这个时候,为了自己而出面。

这份情,张越必须记住!

“徒儿……”张越轻声说着:“这里的事情,就交给为师来处置吧……”

“诺!”袁常闻言,喜不自胜的点头。

这么多天了,终于能让老师认可自己。

太好了!

往后,就可以从老师这里学到更多的炫酷姿势,去长安城里花式吊打那些纨绔。

对于袁常来说,这样就很好了。

反正,他爹钱多。

他都不需要去考虑任何问题。

从小要什么就有什么。

作为弟子,袁常很快就摆正了心态,他直起身子,望向公孙柔,眼中冒着火星子。

“敢欺负到我老师头上……”袁常在心里咬牙切齿的骂道:“公孙柔,你还真长本事了啊?”

对于这个纨绔子来说,这确实是非常非常严重的挑衅和打脸了!

不砸个千八百万,将公孙柔的脸抽肿,袁常恐怕今年都不会舒坦。

张越却是趋身向前,看着在自己眼前的黄冉。

原主的记忆里,这位师兄的形象就不太好。

天天趋炎附势,满脑子的功名利禄,与黄老学派的画风格格不入。

曾有一个同窗,偶得了一件珍宝。

却被他巧取豪夺,霸占了去。

据说,最后被送去了长安城里,某位大宦官的手里。

所以,他能在利欲面前,做出今天的事情,张越一点也不意外。

甚至可以说,合情合理。

只是……

黄恢也算是当世比较知名的黄老名宿了。

然而,他的儿子,却是这样的德行与嘴脸。

而且……

当世黄老学派的名宿门下,大体都是如此作风。

这也就难怪,无数人失望伤心,不是转投儒家,便是沉迷老庄思想,甚至于干脆破罐子破摔,玩起了方仙道。

如此这番,百年后,曾经辉煌无比的黄老学派,终于化作尘土。

在它死去的尸体上,长出了道教这个宗教。

诸夏民族,再不闻‘法如是足也’的呐喊。

缘法而治的思想,被埋葬在了黄土之下。

何其可悲、可叹、可笑也!

九泉之下,老子、尸子、尹文子等先贤,若知如此,不知当作何感观。

萧何曹参,王陵张苍等黄老名臣,又是否在坟墓里打滚呢?

直至现在,张越终于明白了。

黄老学派,已经腐朽了。

甚至可以说彻底死掉了!

它的精神,它的意志,它的思想,都已经死掉了。

活着的只是行尸走肉,只是一个麻木的躯壳。

一个个打着黄老学派旗号的所谓名宿,借着这面大旗,以谋一己之私。

要救黄老学派,单单依靠改良是不可能成功的!

内部的阻力和外部的压力,足可使得一切企图在其内部重新让这个曾经辉煌的学派,再次焕新生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水。

唯一能救黄老学派的只有革命!

要来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将那些腐朽、腐烂和坏死的组织,统统切下来。

深深了洗了一口气,张越知道,自己现在远没有资格和力量来领导这样一场革命。

但……

迟早有一天,他会有这个资格和这样的力量。

这一点,张越确信无疑。

因为,他有空间!

唏嘘完毕,张越就抬眼看向了黄冉。

这个方才还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黄老名宿之子,此刻已经脸色苍白,双手战栗,汗水甚至都湿透了他的衣襟。

恐惧、害怕、后悔、嫉恨……

种种情绪,弥漫和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

黄冉知道,今天,不是自己死,就是眼前的这个被他逐出门墙的师弟死。

因为,诬陷,在汉律之中是重罪!

诬陷国家的秀才,更是形同诬陷朝廷大臣!

一旦坐实,就是掉脑袋的大罪!

甚至还可能牵连全家!

所以,他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了。

只是,他想不明白。

那个自己记忆里老实、懦弱、顺服的小师弟,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模样了?

他不是最顺服的吗?

如何变得如此狡诈?

还有……

这些人,这些士子,怎么就顶着丞相之孙的压力,全都站到他这边了?

就连关中最出名的纨绔子,也对其以弟子礼相待。

黄冉恨啊!

恨自己,当初为何要那么轻易的逐出此子。

不然,现在,此子的地位和资源就可以为自己所用。

那袁家有的是钱,自己以师伯的身份,让袁氏出钱给自己捐官,多简单?

他更恨自己面前的这个师弟。

“都是你……都是你……”黄冉在心里反复咆哮着:“你为何不乖乖受死,让我拿走你的所有?你这个贱-民!竖子!”

在他看来,张越就该乖乖的跪在他面前。

将自己所有的一切全部无条件献上,然后再配合的去死。

这样想着,黄冉的眼睛就红了起来。

“吾还没有败!”黄冉忽然想了起来:“江公子马上就要带着官吏来弹压了!”

于是,信心被他重新拾起来。

士子们算什么?

袁常又算什么?

在汉家官府面前,统统是渣!

自高帝以来,无论是德高望重的学派巨头,还是訾产无算,富贾天下的大贾。

甚至拥兵十万,带甲三千里的诸侯王。

乃至于在地方乡党林立,有着强大能量豪强家族。

所有的一切,在官府面前,都是渣,都是泥。

轻轻一戳,就灰飞烟灭!

一二吏员,就足可让任何人引颈待戮,束手就擒!

第七十章 陷阱与死心

甲亭十里之外,长水乡渡口,江寄跪在一个魁梧的男子面前,将头伏在地上,顿道:“叔父大人,公孙氏及袁氏,皆以入大人瓮中矣……”

“确定了吗?”魁梧的男子负手站在河边渡口,望着这滚滚远去的河水,面色沉静。

他虽然看上去已经有至少四十余岁了。

但相貌俊朗,髯须飘飘,若不知情的人,必定以为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君子。

可惜……

全天下皆知,赵国江充,乃双手沾满鲜血的屠夫。

为了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他杀了不知道多少人,陷害了不知道多少人。

“嗯!”江寄满脸兴奋的点头:“刚刚得到报告,公孙柔已经带着黄冉等人,进了甲亭,一切都如大人的预料……”

“那就去把事情闹大……”江充低声道:“越大越好……”

“让长水乡的游徼带人去抓人吧……”

“再派人,将此事告知金日磾、张安世、商丘成……”

“诺!”江寄恭身再拜,脸色潮红。

对他来说,讨好自己的叔父,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望着江寄远去的背影,江充露出了一丝冷笑。

“公孙贺!”江充咬着牙齿:“你的孙子进了监牢,你还能继续当缩头乌龟吗?”

针对丞相公孙贺的绞杀,已经进行了数年了。

第一刀,砍在了公孙贺的连襟纡将军公孙敖的脑袋上。

可惜,公孙贺就像个傻子一样,看着公孙敖去死。

这让江充和他的朋友们失望不已。

一直等了四年,才终于又等到了一个机会。

只是巧妙的利用了一下公孙柔的性格,就让这个傻蛋真的跳了进来,来这长水乡,与一个寒门士子争锋。

可惜,这个傻蛋不知道,这个寒门士子,可是……

皇帝看重的啊!

当他跳进来的那一刻,当他出现在甲亭之中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经无药可救了。

暴怒的皇帝,一定饶不了他!

江充就不信了!

公孙贺,还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亲孙子深陷牢狱之中不成?

他一定会出手!

而当他出手的刹那,天罗地网,也将从天而降。

想要这位丞相去死的,可不只是他。

事实上,江充很清楚。

他只能算是一个小卒子,一个冲锋陷阵的小人物。

被人操纵着,身不由己的前行。

但无所谓……

江充心甘情愿,给那些大人物当棋子,为他们冲锋陷阵,充当马前卒。

因为……

公孙贺不死,等太子登基,死的就是他了!

在当朝太子刘据的仇恨名单列表上,他江充一定是排在极为靠前的位置的。

甚至于,这位太子恐怕宁愿宽恕那些曾经造谣诽谤和诋毁中伤他的宦官,也不会放过他江充!

谁叫他曾为了爬上去,得罪这位太子太多。做了太多让他恶心难受的事情!

而想要对付太子,丞相公孙贺就不得不除。

不然,谁动的了太子?

谁又敢动这位太子?

……………………………………

甲亭之中,黄冉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狰狞。

公孙柔面对着数百士子的包围,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江寄为何还不来?”公孙柔捏着拳头,心里面有些慌。

若江寄再不来,自己恐怕只能灰溜溜的带人离开。

而只要自己灰溜溜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能抱头而走。

那么……

一切都将反转!

他将成为一个企图陷害国家秀才,干预朝堂政事的小人。

“父亲一定会抽死我的……”公孙柔闭着眼睛,身子战栗。

他很清楚,一旦被他爹知道,自己非但没有遵照他的意思来这甲亭服软、认错。

还惹出了这样的事情,恐怕一定会被他爹绑起来,挂在家里的凉亭下,抽上三天三夜!

“黄公说我,盗黄恢公的《春秋二十八义》又说我偷黄府的算盘、珠算口诀……”张越步步紧逼着:“再三催问,黄公却拿不出证据……”

他转身,看着满场的士子,微笑着道:“这都是诸君所共睹的事情,还请君等为在下作证!”

陈越兄弟立刻就高声道:“我等愿给张君作证!确实如此!”

其他人也都纷纷附和。

数百士子的声音,熙熙攘攘,汇聚在一起,却如雷霆一般。

公孙柔的忍耐,几乎达到了极限。

“江寄!!!”他开始怀疑,自己被人阴了。

他回忆起过去数日生的种种。

先是自己被父亲训了一顿后,被赶出门,赶来南陵要给这个寒门士子请罪、认错。

结果,刚出长安城门,就遇上了江寄。

江寄给他出了利用和胁迫南陵县官吏,拖延派员来甲亭的计策。

打的就是,让这个张子重在面圣之际出丑,然后恶了天子,被驱逐、冷落的主意。

然后,江寄又在昨日,自己焦躁不安的时候,顺势将黄冉推了出来。

又出了一个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

但,现在回过头来,仔细审视一番。

公孙柔却是冷汗直冒。

这江寄素来与他不是一路人,两人之前也没有什么交情,甚至可以说有些敌对之势。

毕竟,江寄的叔父江充,是太子据最痛恨的人!

但,他却忽然冒出来,热忱无比的给自己出谋划策,制定了一个个看似完美的方案。

本来,他也有所怀疑。

但后来,得知了这江寄也与张子重有仇,才放下了防备。

然而,现在,他却放了自己鸽子。

“江寄汝安敢欺我?”公孙柔阴沉着脸,就要下令离开。

大不了,想个办法,把事情和责任都推销到黄冉、王大以及那个秦二官身上。

自己充其量,也就丢点面子。

最多,被老爹抽一顿,再被祖父勒令离开长安,去葛绎县里避居几年。

等过了这个风声,自己还能再回长安。

有太子、皇后遮掩、庇护,这点事情,还伤不到他。

等他回京,必定会想办法,向江寄要个说法的。

就在这时,忽然,阵阵马蹄声,从村亭外响起。

十几名身着皂衣,腰系长剑的官吏,策马而来。

当头一人,高举着一枚铜绶,大声说道:“本官长水乡游徼冯珂,因接到举报,有人在甲亭聚众饮酒,特此来查!”

“士民皆当服从本官的谕令,仔细供述是否曾私自聚众饮酒、是否曾偷匿酒类……”

张越抬起头,看向那个官吏,与他的眼神正好对上。

抓私自聚众饮酒,在汉室地方就类似后世的地方派出所,经常突击抓嫖抓赌是一个性质。

属于地方上的一种创收手段。

地方乡亭的游徼、亭长,没得钱花了,就去抓一抓,敲点罚金。

只是……

自儒家兴起以来,士子们聚集,官府素来不管。

文人嘛,凑在一起不喝酒、风流,难道还指望他们忧国忧民不成?

而自己于甲亭讲义,整个南陵县都知道了。

这游徼冯珂,却忽然打着‘检查私自聚众饮酒’的名义来这里。

他想干什么?

张越忽然笑了起来,盯着公孙柔。

正面刚不过,就玩阴的,上公权力?

这纨绔子的智商,出自己的想象啊!

竹棚之内,刘进忽地站起身来,凝视着这些风风火火赶来的官吏。

他将拳头紧紧的握着,看着公孙柔的眼神,充满了失望、绝望。

“孤的亲戚,就是这样的亲戚?”刘进忽然想要放声大笑。

老师们说的骨肉之盟,就是这样的骨肉之盟吗?

先是栽赃陷害,指鹿为马,狭权势以压人。

现在又开始动用公权力,用官府来弹压。

这样的亲戚,算什么骨肉之盟?

“吾不用也!”刘进的心一片死灰,他低声呢喃,说出了这句他的曾祖父孝景皇帝的名言。

第七十一章 秉公执法?

随着冯珂入场,黄冉立刻就兴奋起来。

他马上跑上前去,就像见到亲人一样高喊:“冯游徼!冯游徼!吾乃骊山黄冉,甲亭人张毅盗我父之书,又偷吾父之智,曲世以阿名,请冯游徼立刻缉捕此子,押送水衡都尉衙门!”

王大一家也马上转向冯珂,大声道:“游徼,吾乃甲亭王大,愿为黄公作证!”

蔷夫秦二官,更是一脸微笑,满脸得意的走上前,对冯珂拱手道:“冯兄,吾亦愿为黄公作证!”

这正是他们之前就早就准备好的预案,一个保险。

倘若不能逼迫‘张毅’就戮,那就动用长水乡的官吏,将‘张毅’抓起来,立刻押往水衡都尉衙门大牢。

只要进了上林苑地界,那么,除非天子出手,不然谁都无法救这‘张毅’。

也没有人敢有那个胆子去水衡都尉衙门要人。

当年,一代酷吏咸宣,跋扈至极,无人能制。

但最终,却因为擅闯上林苑之中的官署,而被处死!

这些人的话,也让无数寒门士子,为之心悸。

他们可以反抗、甚至可以无视公孙柔和他身后的丞相祖父。

但,没有人敢反抗汉室官府的威严!

直接对抗官府,等于造反,而造反必定杀全家!

这是百年来无数鲜血沉淀的真理!

汉室对地方和百姓、贵族以及豪强士大夫,拥有着远后世任何王朝的强大震慑力和威慑力!

自高帝以来,历代天子广迁天下豪强、两千石、游侠、大贾于其帝陵。

谁敢反抗?谁又敢不从?

任你从前如何嚣张,势力又如何庞大,命令一下,就要乖乖从命!

自吴楚七国之乱被平定后,原本还可与中央对抗的诸侯王势力,灰飞烟灭。

于是,连坐拥地方三千里,带甲十余万的诸侯王们,也成为了皇权面前瑟瑟抖的小猫小狗。

常常,每有诸侯王被问罪,一旦得知罪名被成立。

诸侯王们,立刻就会选择自杀!

元鼎年间,杨可主持告缗,掀起滔天大狱。

无数豪强、富贾,转瞬家破人亡。

但在整个过程之中,那些在后世足可瘫痪地方,让国家束手无策只能低头服软的地方豪强,大商贾们,却连哼哼一声都不敢!

你敢跳?

老刘家就一定敢杀人!

只要农民不起来大规模的起义,只要军队不乱。

刘家根本就不怕任何人!也不在乎任何人的反对!

是故,在冯珂手里的铜绶面前,在那十几名官吏面前。

数百士子,竟噤若寒蝉。

连列侯子弟、贵戚之后,也只能闭嘴。

汉室百年积威,就是如此的恐怖!

刘进见此,忍不住走出了竹棚。

正要开口表明身份,制止这些官吏可能的胡作非为。

却听到那冯珂笑道:“本官来此,只是接到举报,有人在甲亭聚众饮酒……”

“既然黄公举报,又有本亭百姓出,本乡蔷夫作证,那么身为长水乡游徼,身负皇命,本官当按律查问此事……”

说着,他就下马,对着人群问道:“谁是这甲亭的张毅?”

张越闻言,走上前去,拜道:“在下便是……”

他的眼睛余光却在刘进身上。

只要刘进在,他就安全。

所以,他无所顾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这公孙柔耍任何花招,他都不惧。

冯珂先是打量了一下张越,然后问道:“张毅,骊山黄冉向本官举报你盗其家书,你有什么话说吗?”

他直起身子,一副大公无私,刚正不阿的直吏模样,正色的说道:“在回答本官的问题前,本官要告知你,按照汉律:凡受告,分公室告、非公室告。今黄冉检举、王大出、本乡蔷夫秦二官作证,是故此案为公室告,公室告者,若罪名坐实,不得赎罪,只许以爵抵罪!”

“所以,你需如实上报你的爵位,不可隐瞒,若查实虚报高爵,则当按律严惩!!”

“此外,本官还严正告知你:如最后查实,黄冉为诬告,王大为陷害,秦二官为栽赃,按律,黄冉当腰斩、王大当流三千里,九原郡戍边,剥夺一切爵位,秦二官当斩!”

“明白了吗?”

张越闻言,几乎都愣住了。

黄冉、王大、秦二官,更是张大了嘴巴。

剧本不是这样的啊!

不是说好的,一旦事有不逮,江公子就会遣官吏来此,强行逮捕这‘张毅’,立刻送去水衡都尉衙门的吗?

但现在,这是什么回事?

这个一脸秉公执法模样的游徼是怎么回事?

公孙柔听了,眼前一黑,脚步都有些踉跄了。

他就算是个白痴,现在也知道了。

自己被人挖坑了!

这是一个陷阱!

目的就是让自己跳进来,然后,顺理成章的将事情从私人恩怨,变成陷害、诬陷。

诬陷在汉律之中是重罪!

一旦被坐实,就算他爹是太仆,也救不了他!

张越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既然眼前这游徼看上去似乎想要秉公办事?

那也好。

他微微恭身拜道:“多谢游徼相告,在下如正告游徼:在下张毅,字子重,先父张范,曾用为长水校尉文书,爵在官大夫,亡兄张安,按律继业为大夫,在下次之,以为不更之爵……”

这是秦汉两代国家体制最鲜明的特征——身份爵位递降制度。

除诸侯王、列侯以外,其他所有人的爵位,将世代递降。

父亲是六级,长子就会变成五级,其他儿子统统四级,如此代代递减,直至庶民为止。

就连诸侯王、列侯们的庶子,也不得不面临爵位世代递降的局面。

一个最为明显的证据,就是汉光武刘秀的家族。

阿秀哥的曾太祖父就是长沙定王刘的儿子春陵节候刘买,从刘买开始递降,到了秀哥儿,就变成了农民。

从皇室成员,到普通编户齐民的庶民,五代人的时间就完成了这个转变。

正是这个制度的存在,使得汉室的贵族、勋臣阶级的替换度非常快。

从元光至今,国家的权贵统治集团就换了好几次血了。

能留在那个舞台上的人,不是刘家的亲戚,就一定是有手腕,有能力的人才。

报完自己的爵位,张越就再拜道:“至于黄冉、王大、秦二官等人的举报,确实是诬告无疑,在下有着充分的证据和人证,并且完全不惧任何对质!”

冯珂听完,转身看向黄冉等人,问道:“尔等可愿与之对质?”

“作为游徼,本官依律,严正告知尔等:若坐实诬告、陷害,按律,犯当腰斩,胁从当处死刑、流放、徒刑等不等刑罚!”

“若尔等现在撤回检举,可以从宽,尔等当想明白,然后回答本官的问题!”

从头到尾,这位游徼都严格遵循了朝廷的制度,国家的法律。

哪怕廷尉卿至此,也挑不出半分错。

但正因为如此,才让人生疑。

什么时候,基层官员的素质,能有这么高了?

不止是黄冉等人,就连张越也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但无所谓,对吗?

张越才懒得去关心,这背后到底是谁在操纵,他只要这个人是在帮自己就可以了。

你还管他打着的主意是什么吗?

黄冉等人,却都是瑟瑟抖,纷纷望向公孙柔。

“难道这人不是江寄派来的?”公孙柔阴沉着脸,走了出来,对冯珂道:“吾乃丞相之孙,太仆之子,冯游徼,吾公孙柔愿给黄冉等人作证、担保,请游徼立刻逮捕此人,押送水衡都尉衙门受审!”

对方闻言,却忽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只见他拱手道:“公孙公子,在下乃是太常卿下属南陵县长水乡游徼,吃的是朝廷俸禄,受的是天子恩泽,纵然公子乃丞相孙,下官却也不得不秉公执法……”

“这样吧……”冯珂回过头去,对自己的下属挥手说道:“统统带走,带去乡中官邑,马上派人去告知南陵县,通知长安太常卿,丞相府,告知此事!”

说完这句话,他就对公孙柔、黄冉、王大、秦二官以及张越等人颇为绅士的拱手道:“诸君,下官人微言轻,才疏学浅,不能断此案,请诸君随我往乡官邑一行,等待上面派人来审理……”

“诸君请放心,三尺法之下,自有公正,六木之下,从来严明!”

第七十二章 风云(1)

兰台,未央宫最重要的建筑群之一。

这里,封存着天下郡国历年的上计档案和天下户籍名册。

延绵的阁楼之间,数百名文官往来穿梭。

御史们鱼贯而入,尚书们亦步亦趋。

一个个命令,从这里出,前往天下。

或调动大军布防,或抽调青壮服役,或调集粮草支边。

乃至于周转天下漕粮,均输各地财帛。

可谓是汉室的大脑和中枢。

站在兰台的最高处,张安世眺望着整个未央宫的宫阙,抬起头,就能看到高高矗立的宣室殿阁楼。

凝视着那座宏伟的殿堂,张安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他永远不会忘记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他手里捏着一份帛书,用力的捏着它,以至于指甲都抓破了帛书。

“公孙贺……”张安世眯着眼睛,杀气四溢,几乎难以掩盖。

“汝安敢欺我?”

他奋力的将帛书撕成了碎片,然后丢下阁楼的台谢!

这帛书是他刚刚得到的。

上面的内容很简单,丞相葛绎候公孙贺之孙,太仆公孙敬声的长子公孙柔带着人在南陵县意图构陷南陵人张毅。

企图诬陷他欺名盗世,欲当场格杀。

某位信息灵通,得知此事的不知名人士,在知道了这事后,因为敬仰他这个尚书令的为人,但又害怕被公孙氏打击报复,所以只能匿名告知他。

这上面的内容,张安世很清楚,恐怕除了公孙柔要做的事情外,连一句真话也没有。

然而……

张安世依然被激怒了!

他现在就像一头公牛,有人拿着一块红布,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立刻就血脉偾张,杀意不可抑制!

因为,这件事情,与他父亲的死,太相似了!

同样是丞相家的人在搞鬼,同样是他牵扯其中,同样是皇帝在关注的事情。

相似度几乎高达百分之七十!

少年丧父,让张安世的内心敏感而多疑。

他不得不去怀疑,公孙贺想搞他。

“来人……”张安世冷冷的下令。

“张令君有何吩咐?”两个张安世的亲信心腹,立刻就从阁楼下面答应了一声,走了上来,恭身听命。

张安世从怀中取出一份帛书,拿起笔,在帛书上飞快的写了起来,然后将之交给这两人,叮嘱道:“去将此信亲自交给谒者中令郭公,就说是我的意思,请郭公找准机会向陛下禀报……”

谒者中令郭穰,是目前宫廷里权势最大的几个宦官之一。

这些天子的近臣,对于天子有着莫大影响力。

因此朝野大臣,纷纷巴结、贿赂、收买、拉拢。

但,作为同样的当今亲信,张安世素来不搭理这些宦官,甚至见面连招呼都懒得打。

很少有人知道,他与大宦官郭穰,有着极为亲密的关系。

然而,现在他却开始主动联系郭穰。

这让那两个张安世的亲信都颇为惊讶。

但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恭身领命而去。

……………………………………

建章宫中,驸马都尉金日磾手中同样收到了一封帛书。

“公孙贺这是傻了吗?”金日磾想着帛书上的内容,满脸的不可思议。

在他认知之中,丞相公孙贺虽然昏聩无能,其才能充其量最多也只是一个地方郡守的格局。

但这人聪明,知进退,懂规矩。

尤其以擅长揣摩和逢迎上意而闻名。

几十年了,金日磾都没有听说过公孙贺敢做这种逆圣意而行的蠢事。

难道公孙贺聋了?

连天子这些天来,一直都在念叨的‘留候’传说也充耳不闻了?

微微思虑片刻,金日磾就走出房门,对左右吩咐:“为我准备朝服,我要去面见陛下,呈奏事宜!”

“诺!”左右立刻恭身说道。

对金日磾来说,公孙贺是不是傻了?

与他无关。

他又不是公孙家的保姆,犯的着去想这些事情?思考这些问题吗?

他是驸马都尉,是天子的鹰犬。

只会忠于天子。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可以改变这一点。

所以……

公孙贺的家人闹出了这样蠢事,别想指望他帮着遮掩。

他是一定会也立刻会去报告天子的。

半个时辰后,当金日磾穿着朝服,走到玉堂的台阶下时,刚好看到了太常卿商丘成的马车在玉璧之外停下来。

“商丘成也知道了啊……”金日磾暗笑了一声,稍稍停了一下脚步,等待太常卿。

片刻后,太常卿商丘成就风风火火的带着他的下属官僚,走了过来。

“金令君!”商丘成见了金日磾连忙上前拜道:“令君也听到消息了?”

“然……”金日磾微笑着点头:“太常卿也知道了啊……”

“丞相欺人太甚,怪不得下官……”商丘成铁青着脸,眉毛都快立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

若那张子重掉了一根寒毛,天子能把他的皮扒了!

这几天,商丘成可是知道了很多事情。

譬如,这位陛下,近来常常会让宦官们去从石渠阁以及兰台,取来高帝时留候的手稿和奏疏阅读。

又譬如,这位陛下经常会拿着一卷在旁人眼里,粗鄙不堪的书简,自己一个人看的乐不可支,龙颜经常大悦,每天连饭都多吃了一碗。

以至于,有宦官侍从不小心犯了错,也常常能得到宽恕。

现在,居然有人想去动他的心肝宝贝了。

这还了得?

更麻烦的是,这个宝贝就在自己的治下。

但凡他掉了一根毛,暴怒的天子,都可能将自己吊起来挂在北阙城楼下,和吕嘉、朝鲜卫逆的脑袋们一起吹风。

所以呢,他在闻讯后,第一时间就赶来建章宫。

为此,他甚至不惜动用了太常卿的卫队开路。

为的就是第一时间面圣,然后把锅甩干净。

至于公孙贺?

去死吧!

若现在公孙贺父子出现在他面前,商丘成能提刀把这对父子砍成碎片!

坑我呢!你们这是!

你们是皇亲国戚,有太子和皇后保驾护航!

特么哥就一小虾米,辛辛苦苦才爬到了太常卿的位置。

就因为你们的缘故,就得丢命?

去你x的!

反正现在,在商丘成心中,公孙氏的声望已经从友善,直接掉到了敌对。

第七十三章 风云(2)

玉堂之上,殿堂林立。

大汉天子的心情,犹如这夏日的天气一样,万里无云,高兴的很。

高兴的事情有很多。

比如说,钩弋夫人所生的皇子,健康而茁壮。

那双小眼睛啊,像极了他!

每每看到这个小家伙,刘彻都能忘记自己的年纪。

仿佛回到了壮年,那个精力充沛,天下俯,匈奴人战战兢兢的时代。

又比如说啊……

养成计划,进行的很好。

派去南陵的御史和采风的尚书郎们回报,小留候在家里自己捣鼓出了不少好东西。

他在太学门口,压服诸生,让董越心甘情愿的奉送了大量书简。

然后,他没有敝扫自珍,而是选择将这些书,公开免费的让士子们抄录。

就这一点,就有乃祖之风啊!

当年留候,可是以善于提拔和现人才闻名。

然后,他又捣鼓出了算盘和珠算口诀。

派去南陵乔装成寒门士子的尚书郎们欣喜若狂的汇报说:“张子重有鬼神之能,为天下作算器……”

几个受命学习算盘的尚书,在学了两天后,更是对这器物的神奇,五体投地,顶礼膜拜,纷纷请求派他们去南陵,入这张子重门下,学习算盘和珠算口诀。

嗯,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是吗?

留候啊,不就应该无所不能,无所不会,永远带来新奇吗?

更重要的是……

留候,传说晚年几乎成仙……

每每只要想起此事,刘彻的心,就跟猫抓了一样,几次都几乎按捺不住想要再去南陵,亲自见一见这个小留候,神君指引的人才。

万一,神君当年答应自己可得长生的希望,就在此子身上呢?

还是奉车都尉霍光劝谏说:下月庚子,张子重就将待诏公车署,陛下彼时再见,岂不更妙?

他这才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和兴奋。

此外,皇长孙也去了南陵,也到了张家。

自上次之后,这位长孙的变化就很大了。

刘彻听说,他甚至都没有去博望苑了。

这是一个可喜的变化啊!

长孙若能脱离谷梁的魔爪,这是社稷之幸,国家之幸!

他也不需要担心和忧烦了。

当然,让他更欣喜的,还是小留候的成长。

他这一辈子,培养了大量名臣猛将。

但却还从未培养出过一个堪称奇才的文臣、谋士。

若能在晚年,为国家社稷留下一个留候那样的奇才。

这人生,简直完美!

未来史书上,谁敢说他坏话?

恐怕后世之人,都只能对他顶礼膜拜,以三代圣王而论!

想着这些事情,刘彻的心情就变得更好了。

于是,他吩咐左右:“去通知太官令,今夜朕要吃些肉饼……”

自太始以后,他的身体就开始每况愈下,连牙口都有些不好,食欲也不太振,通常都以汤饭为主。

但这几日,他却吃的下肉,甚至吃得下牛肉了。

左右近侍闻言,都是高兴的很,立刻领命:“诺!”

苏文等人甚至立刻就开始拍马,纷纷道:“陛下,奴婢们瞧着您几日,越的神武,奴婢们高兴的连觉都睡不着……“

“是啊……”

“奴婢今日给陛下梳头,都看到黑了呢!”负责伺候刘彻起居的宦官杨武也道。

这些话,让刘彻听得舒服无比。

他最希望,最渴望的就是重回年轻!

那时候的他,身强力壮,能策马奔驰百里而不疲惫,追逐虎豹,不觉辛苦。

可惜啊……

这些年来,他甚至连游猎的精力也没有了。

是故,他连长杨宫都不怎么去了,只是在五柞宫中远眺年轻贵族们嬉戏游猎,而心中痒痒难耐,羡慕不已。

刘彻看着这些宦官们,摆摆手道:“朕老啦,你们啊也别都尽挑好话哄朕……”

“奴婢们说的可句句都是实话啊!”苏文闻言,立刻就夸张的跪下来,趴在刘彻面前,说道:“陛下不信的话,可以问问大伙,这几日陛下确实是龙体渐好,几有回春返青之色!”

其他人也都纷纷点头,说道:“苏文说的对,奴婢们亲眼所见,做不得假!”

刘彻听了,虽然明知道他们是在哄自己,但也开心不已。

但是……

他现,好像,其他人都在说笑,只有谒者中令郭穰心事重重的侍立在一边。

“郭穰!”刘彻的好心情立刻消失了,在他看来,其他人都在恭贺朕,你郭穰却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朕老了?

永远不要去揣度一个皇帝的脑回路。

特别是一个老皇帝,而且特别不想死的老皇帝的脑回路。

“你是不是觉得朕老了?”刘彻的声音之中,都带着杀意。

瞬间满殿寂静,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

苏文等人甚至不怀好意的盯着郭穰。

天子的恩宠,就这么多。

瓜分的人,却足有七八人。

若可以借机剪除一个瓜分这份恩宠的人,也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奴婢不敢!”郭穰立刻跪下来,拜道:“只是,奴婢有事情在心里,不知道该不该说……”

“嗯?”刘彻奇了,这宦官不拍马溜须,却在心里想事情?这太奇怪了。

于是他问道:“什么事情?”

“奴婢听到一些风声……不知真假……”

“奴婢既想告诉陛下,以免陛下被蒙蔽……”

“但,却又担心万一是捕风捉影之事,徒自害了大臣……”

“是故奴婢很纠结……”

刘彻听完,这才转怒为喜,在他看来,这个宦官还是很不错的嘛,连他都知道为自己担忧和分心。

好奴才啊!

“朕恕你无罪,尽管说,朕就当随便听听……”刘彻大手一挥,笑道:“左右朕这几日也没有什么事情,就当听个故事好了……”

“诺!”郭穰立刻拜道:“奴婢听说,太仆公孙敬声之子公孙柔近日带人去南陵,奴婢闻说,因公孙柔与南陵人张毅有仇,闻此子将要被举为秀才,因此怀恨在心,乃与人勾连,意图陷害张毅,知其于死地……”

郭穰的话还没有说到一半,刘彻的脸色就凝固了。

靠的他比较近的苏文甚至现,这位天子的手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啪!

一声巨响!

“让公孙贺和公孙敬声马上给朕滚进宫来!”天子怒冲冠,胸膛之中,起伏不定,显然已经被彻底激怒了。

“你们害了朕的冠军侯……还想再害朕的留候?”他紧握着拳头,在心里面咆哮着:“张子重但凡掉了一根寒毛,朕就杀你全家!”

他永远不会忘记,元封元年,泰山之巅的那个夜晚。

明明早上,他的小冠军侯还能活蹦乱跳的跟着他上山封禅,与天地对话。

但是……

到了晚上,他的小冠军侯,却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杀光了所有接近和侍奉小冠军侯的人。

连御医、宦官、卫兵一起全杀了。

但那有什么用?承载了他全部希望的小冠军侯,再也回不来了。

他哀伤至极,连封禅也没有兴趣,匆匆回京。

也是自那以后,他的脾气开始古怪,性格开始暴躁,看所有的人都用着怀疑、审视的眼光。

有人能在军中,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悄悄的对他的小冠军侯下手。

未尝不能对他下手。

于是,他用霍光为奉车都尉,金日磾为驸马都尉。

彻底掌握宿卫武装,严格戒备和检查所有出入他身边的人或者物。

又任用宦官,把持少府卿的汤官令、太官令,对一切饮食进行严格监控,确保送到他面前的每一粒米都是干净的。

但,他依然缺乏安全感。

一个皇帝缺乏安全感?

可能很多人都不信。

但事实上,大多数皇帝都严重缺乏安全感!

他们始终生活在一个紧张、刺激以及危险的环境中,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所以,稍有风吹草动,这些皇帝就像被激怒的公牛,反应过敏。

这时,殿外传来赞礼官的声音:“陛下,驸马都尉金日磾、太常卿商丘成求见……”

“他们现在来干什么?”处于暴走边缘的皇帝,冷冷的问道。

“说是有急事奏报……”

“哦……”

“那就让他们进来吧……”

“诺!”

第七十四章 罗网(1)

“混账!”公孙贺拿起一个托盘,砸在了自己儿子公孙敬声的脑袋上,顿时鲜血迸裂,血流如注。

“汝是怎么教子的?”公孙贺怒不可遏的咆哮着,如同一头暴怒的雄狮。

“全家都要被他害死了!”公孙贺咬着嘴唇,愤怒无比。

“父亲大人,请息怒,这是儿子的罪过……”国家九卿之一,掌管太仆衙门的太仆卿公孙敬声连自己一直流血的额头也顾不得,只能拼命的磕头认错。

而在心中,公孙敬声现在恨不得飞到南陵,去把自己那个不孝的蠢儿子吊起来,一鞭鞭抽死!

自己是怎么跟他说的?

说的还不够明白吗?

丢脸算个p?

公孙家族早就不要脸了!

想当年,牧丘恬候石庆病逝于丞相任上,当今天子欲以其父公孙贺为相。

消息从兰台传出,他爹公孙贺马上就哭着喊着,当着满朝文武,众目睽睽之下,匍匐在天子面前,一个劲的磕头辞让,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

连天子都被感动了,对左右说:扶起丞相。

但他死活也不肯起来,趴在地上,抓着地板,最后还是奉车都尉霍光带着两个武士,才把他架起来。

就这样,他才不得已只能拜受相印。

此事,让公孙氏家族在整个天下都是颜面尽失。

见过辞让相位的,但辞到这个地步的,有史以来,公孙贺是第一个。

甚至一度整个公孙氏家族,都成为了长安的笑柄。

无数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所谓的丞相,更是没有半分实权。

除了充作一个泥塑的雕像外,连长安城夕阴街的右扶风衙门都指挥不动。

京兆尹甚至都不向丞相府报告,而是直接把地方事务汇报到兰台。

而左冯翊的令丞,三年都没有来丞相府议事了。

堂堂丞相,却连三辅的事务都不能插手。

葛绎候公孙贺,由此成为了有汉以来,权力最小的丞相——哪怕是当年牧丘恬候石庆在的时候,号称泥塑丞相,但,三辅大臣还是得按时去丞相府议事的。

但……

这有什么关系呢?

公孙氏是把脸丢光了,成为了天下笑柄。

但也因此安全了啊!

自太初二年拜相至今十一年有余,公孙家族平安无事,基业稳固。

而那些曾经看公孙家族笑话的人,却一个个的落马的落马,免职的免职,致仕的致仕。

更重要的是,十一年间,天子从来不曾斥责和不满过公孙家族。

因为,公孙贺压根就不掌权,不掌权就不做事,不做事就不会犯错,不犯错就不会挨骂,不挨骂就不会得罪天子……

多么完美的结构,多么顺利的时光。

只要捱到太子登基,公孙家族就能立刻兴盛,成为国朝最有权势的家族!

可惜……

一朝尽毁啊!

公孙敬声太清楚自己的那个皇帝姨父的为人了。

惹恼他,只需一次。

一次足矣!

当初张汤何其受宠,出入宫闱,号称帝友。

然而,一朝被人诬陷,锒铛入狱,却只能以死来伸冤。

河东人义纵,受宠之时,想杀谁就杀谁。

没有人敢拦。

但只是一次微小的过失,就立刻失宠,旋即被处死。

除了已故的淮阳太守、故尚书令汲黯,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以及大司马冠军侯霍去病。

几乎没有人能在惹恼了这位君王后,还能有什么好果子的。

汲黯能例外,那是因为汲黯是陪他成长,亦师亦友的臣子。

卫青能例外,那是因为卫青是忠臣,而且战功赫赫。

霍去病能例外,就更简单了。

他是陛下亲手养大的,手把手教他骑马、射箭、用兵。

被其视为自己的化身和投影。

而霍去病也没有让他失望,迅压倒一切,成为国家最强的大将。

因此霍去病的成功,被这位天子认为是他自己的成功。

于是,不管他做什么,都是好的。

哪怕这位骠骑将军率军将整个幕南的匈奴牧场统统烧掉,还指使乌恒人将匈奴历代单于的棺椁挖出来先鞭尸再挫骨扬灰。

又把乌恒人从辽东群山,迁徙到右北平、渔阳之外的匈奴故地安置,将这些夷狄的骑兵驯服,充当汉军的炮灰。

朝野弹劾奏折,堆起来跟小山一样。

但,冠军侯骠骑将军的地位,纹丝不动。

哪怕这位冠军侯身死数十年,其遗泽依然庇护着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霍光。

让这个小吏的儿子,平步青云,执掌大权。

除了这三个例外,几十年了,再无第四个例外之人。

公孙家族,肯定不是!

“父亲大人,事情都已经生了……”公孙敬声趴在地上,拜道:“为今之计,还是想想怎么处置此事啊……”

公孙贺也是叹了口气,无力的坐了下来。

生了这种事情后,他很清楚,哪怕他把公孙柔砍成肉酱,剁碎了喂狗。

那位陛下很可能也不会息怒。

他的怒火,只会持续燃烧,直到将整个公孙家族烧成灰烬!

或者,出现反转。

就像张汤的故事那样……

“天子派来的使者,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公孙贺轻声道:“留给你我父子商议的时间,恐怕不足半个时辰……”

“说说看,你准备怎么办?”

“柔儿能救还是要救的……”公孙敬声这才敢从怀里取出一块手绢,敷在额头的伤口处。

“儿子听说,尚书令张安世,喜爱黄金、珠玉之物……”他慢慢说道:“若能重金贿赂,请尚书令为柔儿说话,或许能有转机……”

钱这个东西,公孙家族其实也挺缺的。

但不要紧,少府卿和治粟都尉衙门,刚刚划拨了一笔三千万钱的资金进了太仆的库房。

这笔钱,本来是要用来给北军和南军换装的。

但,如今为了救自己的儿子,只好让北军和南军再忍耐忍耐了。

反正,北军和南军的武器,还是能用的啊!

缝缝补补,再用个三五年也没事,对吗?

“另外,儿子打算让人去阳时主府上,请阳时主去见各位侍者,无非是花钱……”

公孙贺听了,却是冷笑一声,看着自己的儿子,摇头道:“张安世是爱钱,但他绝对不会收你的钱!”

“你也不想想,是谁签了那个南陵竖子的秀才制书的?”

“恐怕,人家现在正在怒呢!怎么可能帮我们?”

“至于各位侍者……”公孙贺冷笑着:“恐怕,他们就算拿了钱,也不会帮我们……”

“因为……”

“我们是太子的人啊!”

“太子登基,他们哪一个能活?”

“吾与尔出事,对他们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当了十一年丞相后,公孙贺虽然没有什么权力,但却拥有极大的权限,可以查阅很多东西。

这十余年来的冷眼旁观,也让他明白了。

自己和自己的家族,在很多人眼里,是一个什么形象?

一块拦路石,一个障碍,一个碍眼的钉子。

只要他们父子,依然在位,就没有人能动的了太子!

所以,无数人都在暗地里,准备着对他们父子下手。

仅仅是浮在水面上的那几个巨头,就已经足够让他心惊肉跳,夜不能寐了。

更别提,一直有着几个看不见的黑手在幕后左右着一些事情,计划着一些东西。

这些年来,公孙贺早就闻到了危险的味道,看到了阴谋的苗头。

预兆有很多。

譬如七年前,天汉二年,李陵兵败浚稽山,败的稀奇古怪,扑朔迷离。

那个事情,奇怪的让公孙贺至今都心有余悸。

李陵前脚兵败,后脚长安城里就谣言四起。

以至于天子大怒,族李陵全家,杀了其最孝顺的老母。

结果最后被证实,真正投降匈奴,并且给匈奴练兵的人是李绪,一个小小的边塞都尉。

更奇怪的是——匈奴单于的主力,是怎么绕过了李广利统帅的汉军主力,绕到了浚稽山,堵住了李陵所部的?

公孙贺虽然带兵不行,但跟着卫青十几年,基本的军事常识还是懂的。

假如说以上怪异,都只是疑问,只是猜测。

那么,负责给李陵殿后,并应当接应李陵所部的路博德统帅的汉军弓弩部队,为什么在李陵深陷重围之时,还在居延的遮虏障?

路博德可不是什么小猫小狗,更非无名之辈。

他是冠军侯霍去病麾下的五大战将之一。

曾经在霍去病麾下,纵横万里,直阙狼居胥山。

更曾拜为伏波将军,南下灭亡了南越割据政权。

可谓战功赫赫,久经战阵。

这样的大将,不可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也不敢犯这样的低级错误——按照军法,失期当斩!

何况延误、拖延进军时间,坐视友军深陷重围?

这种事情,可是可能被族诛的大罪!

而路博德,在李陵兵败后,却只是得了一个‘老朽昏聩’的评价,最后居然还能‘戴罪立功’,留任为强弩都尉,继续在居延屯田?

这么奇怪的事情,哪怕公孙贺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单纯少年,也不得不心生疑窦。

而李陵兵败后,损失最大的,就是太子一系。

因为李陵是亲近当今太子刘据的汉军之中最有前途的高级将领!

自李陵没于浚稽山,太子系统就没有了能拿得出手的将军了。

不然你以为为何这些年来,太子张口就是‘和为贵’,闭口就是‘莫如和亲便’?

自己手里没有可靠的大将,再鼓噪和支持战争,岂不是给李广利谋福利?

这么傻的事情,谁会干?

只是,这些事情,公孙贺不敢说,也不能说出来。

哪怕对方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能说。

最多只能提醒、暗示。

公孙敬声却是一下子没有了主意,问道:“那该怎么办?”

“先去见一下陛下吧……”公孙贺叹道:“做好挨骂甚至被鞭笞的准备吧……”

想了想,公孙贺觉得这样,还不够。

于是,站起身来,吩咐道:“拿我得鞭子来!”

又对公孙敬声道:“跪下!汝教子无方,理当受罚!”

公孙敬声闻言,犹豫半响,还是只能乖乖跪下来,闭目挨抽。

在家里被老爹抽一顿,总好过等下到了建章宫被直接拖到宫外斩掉脑袋要好!

第七十五章 罗网(2)

公孙贺带着公孙敬声,赶到建章宫的时候,正好与从玉堂下来的商丘成。

“哼!”商丘成瞪着眼睛,狠狠的瞧了一眼这对父子,眼睛都能冒火了。

他刚刚被天子臭骂了一顿!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当今这位,骂人其实还好。

最怕的就是他不骂你,还不肯听你说话。

那就直接完蛋了。

用不了三天,拿着诏书的御史,就要登门拜访,问你:为什么重病至斯,却依旧坚持?可是有什么遗愿未了?

当初,商丘成的上司,御史大夫王卿就是这么死的。

但,这并不能说明,天子就放过他了。

一旦南陵那边出了事情……

商丘成就得回家给自己准备后事了。

这让如何不恨公孙贺父子?

公孙贺却只能舔着脸,追上去,对商丘成拜道:“家门不幸,致有逆孙,连累明公,贺深感内疚……万望明公海涵……”

就连被鞭子抽的皮开肉绽,连走路都走不了的公孙敬声,也挣扎着起身,恭身顿拜。

“自求多福吧!”商丘成凝视着这对父子许久,放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这次,他算是被公孙贺的那个孙子连累惨了!

一个不小心,恐怕最好的结果也是‘废为庶民’。

“走吧……”公孙贺一直目送商丘成远去,方才回身对自己的儿子道:“待会见了陛下千万记得,不要去给你儿子求情……”

“为何?”公孙敬声不太理解。

“越求情越糟糕!”公孙贺理了理自己的朝服,然后想了想,悄悄的解开了绶带上的一个扣子。

伺候了这位帝王三四十年,公孙贺实在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君父了。

这位天子的性子啊,有别于其父祖。

在他面前,据理力争是没有用的。

除了当年的汲黯外,公孙贺就没有见过,这满朝文武,还有谁能靠着讲道理,与这位天子正常对话的。

哪怕是平津献候公孙弘、故御史大夫张汤,也都是靠哄、靠着逢迎和揣度上意而做事。

自公孙弘病逝,张汤自杀后,这国家大臣里,连会哄,会逢迎和迎合他的心意的大臣,都寥寥无几了。

正好,公孙贺就是其中之一。

他很清楚,自己的君王的性格。

这就是一个老顽童啊!

在他暴怒的时候,千万别想着跟他讲什么人情世故,道理原因。

那除了更加激怒和刺激他以外,没有任何效果!

在这样的时候,作为臣子,特别是处于风暴中心的臣子。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

装可怜,装愚忠,装老实。

千万别求饶,千万不要去‘讲道理’。

你得让他先知道——这个事情,臣有罪,臣为什么有罪呢?因为臣日夜挂记陛下的事情,所以疏于做事。

只有这样,他才可能会思考你的说的话,才可能会去调查事情。

不然……

你就去死吧!

………………………………

公孙贺父子走进壁门之内的时候。

在玉堂的阁楼上,有几双眼睛,在死死的盯着他们。

“呦!丞相又来玩苦肉计拉!”一个沙哑的阴柔男声低声笑着:“这次太仆被打的可真惨!”

“是呢!要说咱们这位丞相啊,虽然才能欠缺,但论起对陛下的了解,恐怕没几个人能比的上,就是咱们,也不如他!”有人接口说道。

“派人去告诉江充,就说,这公孙贺父子已经到了玉堂了,让他见机行事,最好啊……”那个阴柔的男声咬着牙齿,轻声说道:“让那个张子重死在南陵县的官衙里!”

虽然说,他们与那个南陵县的张子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但是呢……

一则,他要不出点事情,这公孙贺父子还真有可能过关!

这二来呢……

只与陛下见过一面,就如此简在帝心,如此深得君宠的人。

还是不要活着的好!

万一陛下以后只宠他一人,只听他的话。

那大家伙岂不是白忙活这么多年了?

所以,还是死了的好。

死了的话,丞相父子得陪葬。

而且,还不需要担心,陛下被此人所吸引。

“诺!”立刻就有人笑着领命。

在这个事情,大家的利益是一致的,追求也是相同的。

…………………………

半个时辰后,公孙贺父子就跪在玉堂正殿的门口。

光是爬这玉堂的台阶,公孙敬声就没了半条命。

他的背上疼的都跟不是自己的肉一样了。

炎炎烈日,晒在身上,汗水与血水都混在了一起。

但他却连哼哼也不敢,只能跟着自己的老爹,趴在殿堂前。

“罪臣公孙贺、公孙敬声,昧死求见陛下!”父子两人齐声拜着。

但殿堂内,连个声音也没有。

直到他们父子足足跪了两刻钟后,才有侍者从殿中走出来,对他们道:“丞相、太仆,陛下传召!”

“诺!”公孙贺这才战战兢兢的爬起来,迅靠近那侍者,将几块麟趾金塞到对方手里,轻声道:“望明公告知,陛下现在心情可好了些?”

那侍者悄悄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金子,感觉意思到了,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丞相小心行事吧!这次陛下是真了怒了!”

“多谢明公……”公孙贺连忙又塞了几块麟趾金过去。

对方见了,心情顿时大好,低声道:“刚刚驸马都尉和太常卿,都来见了陛下,与陛下说了南陵的事情,丞相得早做打算,实在不行就……”

对方给了公孙贺一个‘你懂’的眼神。

公孙贺当然知道,对方所指的是什么?

实在不行,牺牲一个孙子,换取天子暂息雷霆之怒。

但,这种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况且,倘若自己那个不孝孙真的搞出了大事,捅了篓子,恐怕不是他死就能解决问题的。

如今,公孙贺只能希望那个不孝孙子,还未铸成大错!

若是如此,或许还能有办法挽回局面。

公孙贺忽然停住了脚步。因为,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或许,可以围朱救公孙……”

当今天子不是一直在通缉和缉捕阳陵大侠朱安世吗?

恰好,他正好知道朱安世躲在哪里!

说起来,朱安世还曾给他做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呢,也算是他的狗腿子。

但,如今,自己自身难保,只能借这朱安世人头一用了。

这也是他几十年来伺候这位君王的心得之一。

惹怒了他,怎么办?

转移视线,就是其中一个办法。

只要将他的注意力吸引开,过一段时间,基本就没事了。

…………………………

宫阙深处的某个花园里。

两位贵族,对坐在一起。

“尊驾以为,这次丞相会想什么办法过关?”其中一人轻声问道。

“不出所料的话,应该会丢出朱安世来当弃子……”另外一人笑着道:“十几年了,这位丞相的招数,你我岂能不知?”

“呵呵……”那人笑了起来,轻声道:“英雄所见略同啊……”

“这朱安世,可绝非会轻易引颈就戮之人……”

“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阳陵大侠?”

“这朱安世,交游广济,一旦被擒,恐怕能咬出不少人的丑事……”

“就怕丞相不肯留活口,不肯让朱安世说话……得想个办法,保证朱安世能活着走进廷尉大牢!”

“嗯……”

两人迅交谈完毕,然后,如同无事人一般,分别向着两个不同地方走去,刚刚走到花园门口,其中一人忽然回头,对着对方喊道:“请阁下转告贵主,若事成,空出来的那个太仆的位子,我家主上要了!至于丞相嘛,贵主可以安排人……”

对方闻言,几乎没有思考,就点头道:“可以!”

堂堂国家九卿和丞相的人选,在这两人嘴里,却成为了可以交易和谈判的筹码!

在公孙贺父子,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好几个势力,不约而同的开始行动了起来。

等这一天,他们等了太久了。

第七十六章 暗杀

南陵县,长水乡乡官邑,就在长水乡与南陵县县城之间的要冲,与长水校尉的大营相距不足五里。

作为陵邑县,尤其是以移民为主的陵邑县。

南陵县的地方基层组织力量,非常强大。

不仅仅每一个乡都配备了了完整的蔷夫、游徼等低阶官吏。

更雇佣了大量的胥吏。

甚至还拥有着民兵组织。

这主要是为了弹压地方的刺头以及那些喜欢到处招摇撞市的游侠儿。

对于这些人,汉室官府的态度,向来就是有杀错,没放过——除非这些人能找到靠山庇护。

坐在乡官邑的一间偏房中,张越百无聊赖的躺在塌上休息着。

来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一天了。

也不知道,家里嫂嫂和柔娘可还安好。

不过,想来,有着袁常和刘进等人帮忙照看,问题不大。

至于其他事情,张越根本就没放在心里。

在他想来,这个事情,就是一出闹剧。

那公孙柔恐怕是被人坑了。

君不见,他到了这乡官邑以后,就一直是好吃好喝的供着,除了被限制只能在乡官邑内活动外。

他没有任何被束缚的感觉。

可以自由活动,甚至可以会友。

倒是那公孙柔等人,被带去了长水校尉大营。

出了这样的事情,哪怕他是丞相的孙子,恐怕也少不得要脱层皮。

这事情,现在已经闹大了!

而自有汉以来,但凡权贵与寒门子弟起了冲突,事情闹大,闹到高层面前。

吃亏的一定是权贵!

这是刘家的传统,更是汉室的脸面!

想当年,河阳侯陈信,欠了一个商人十万钱,逾期不还,甚至拒绝承认自己借过对方的钱。

那商人一口气憋不住,跑到长安城,敲了登闻鼓。

事下廷尉,时任廷尉卿张释之秉公裁断。

河阳侯陈信,欠债不还,有罪!夺候!

于是,一个食邑两千户的列侯家族,高帝功臣,就这么gg了。

假如这个事情比较远,不好做例子。

那么,就在当代,就生过一个著名的故事。

当今天子的亲表哥,周阳侯田彭祖,仗势欺人,霸占了别人的宅子不还。

苦主一怒之下,把官司打到了未央宫。

结果,田彭祖gg。

更有什么列侯抢了别人老婆,打伤了人,乃至于杀人的。

只要事情闹到了廷尉卿哪里,基本都是gg的结果。

从无例外!

哪怕你有免死诏书也不行!

上一个有免死诏书的人,可是当今天子的亲姐姐,隆虑公主的独子。

结果呢?犯法杀人后,该死还是得死。

之所以会出现如此奇怪和诡异的局面。

是因为汉室,不是以法治国。

也不是以儒治国。

更不是以什么礼法治国。

刘家从定鼎天下那一天,就宣告了天下——刘氏以孝治天下。

连皇帝驾崩,其谥号之中,都必定要带一个孝字,以示天下。

所以,汉室的孝子,只要出名,便可名利双收。

地方上的三老,享有着种种特权。

而《孝经》在汉室的地位,更是很高很高。

几乎被奉为瑰宝。

而《孝经》之中,有一句著名的话,被刘家当做处理相关权贵与平民生纠纷时的处置原则。

这句话是这么说的:陈之以德义而民兴行,示之以好恶而民知禁。

所以,皇帝要求自己的贵族大臣们带头做榜样。

这叫率民更始!

而但凡贵族生仗势欺人,鱼肉百姓,又被闹到台面上的事情。

对不起,为了天下,请你去死!

而这个传统,直至现在,依然没有被破坏。

这些都是原主记忆里的事情,也得到了张越回溯的史记和汉书史料的背书。

所以,现在张越可真是不慌不忙。

丞相的孙子又怎么样?

现在,你得跪下来求哥了!

张越也相信,很快就会有人代表公孙贺父子来求他了。

但他们来求归求,张越是不会答应他们开出的任何条件的。

张越还没有蠢到去学习农夫与蛇故事里的那个农夫的地步。

有本事,公孙贺父子就去搞定皇帝和朝臣。

反正,张越是没打算宽恕公孙柔的。

他也不可能去宽恕一个曾经打算要他命的家伙!

“张公子……”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一个青衣小吏,端着一盘绿豆粥,走了进来,放到张越面前,道:“天气炎热,游徼担忧公子饥渴,故此遣我来送些绿豆粥给公子解暑……”

张越闻言,立刻笑道:“请替我多谢冯游徼!”

他在这乡官邑里,过的不错,那个游徼也挺照顾他的。

几乎是当祖宗供着。

虽然张越知道,他可能受命于人,甚至自己与他,都被人当棋子在使。

但有什么关系?

至少,那个幕后的人,与想要他的性命的公孙柔不是一路人。

敌人的敌人,可以做朋友的嘛。

只是……

当张越端起那碗绿豆粥,正打算喝下去的时候,他忽然脸色大变,迟疑片刻后,放下那碗粥。

忽然一把揪住那个小吏的衣襟,笑道:“辛苦阁下,这粥我不想喝,请阁下代劳!”

说着就掐住他的脖子,将那碗绿豆粥灌进他的嘴里。

张越何等力气?

一只手就像铁钳一般牢牢的钳住了那个小吏,令他动弹不得,另一只手则拿着那碗粥,使劲往他嘴里倒。

对方拼命挣扎,拼命的求饶。

但无济于事,整碗绿豆粥,直接被灌进嘴里。

不过片刻,这小吏就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倒了下去。

不多时,就七窍流血而死。

很显然,那碗绿豆粥中有剧毒!

张越看着此人的尸体,背脊都凉梭梭的。

错非方才,他要喝这粥时,脑海之中的黄石忽然剧震示警,让他有了防备,不然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他了!

谁会在这个时候想自己死呢?

张越抿着嘴唇,忽然冷笑了起来。

“亏我还想拿你当朋友……你却将我当工具……”张越冷笑着,对于这个西元前的世界的残酷有了更深的认知。

很显然,在这个时候,公孙家族哪怕集体中了智障光环,也不敢来做这种事情。

杀了他,有什么好处吗?

半点都没有,只会让事情更糟糕!

很显然,背后的那人,觉得只有张越死了,他才能受益最大!

“麻蛋!当哥好欺负是吧?”张越一拳锤在案几上:“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有人想直接取自己性命,还想用自己的命给他捞好处,甚至想拿自己的死来做文章。

这个人在张越心里的仇恨值,迅过了公孙柔等人。

“不弄死你,哥怎么好意思当穿越者啊?”

第七十七章 酝酿反击

张越房中死了人,立刻就轰动了整个乡官邑。

游徼冯珂,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到了张越面前,然后看着地上那具死尸,手足麻,浑身战栗。

他勉强镇定下来,走进房中,问道:“张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人说是奉游徼之命来给在下送粥,但在下正好不想喝,就请他喝了,结果……”张越含笑不语。

冯珂却是冷汗如注,背脊凉。

虽然不知道,这个张子重到底是什么来头?

但能惊动那位亲自部署,拿来对付丞相府的公子哥。

此人的地位或者影响力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恐怕大的出乎自己想象。

而这样的人,只要死在这乡官邑。

冯珂毫不怀疑,自己和整个乡官邑上下人等的大好脑袋,恐怕得去长安城城头冷静一下。

“张公子,此人绝非在下所遣……”勉强镇定下来,冯珂深吸了一口气,拜道:“还望公子明察!”

“我自知……”张越微微笑着,问道:“但,若在下不幸,喝下那碗粥,冯游徼恐怕难逃关系……”

“甚至说不定得牵连妻小父母……”

冯珂听着,脸色苍白,手足凉。

他是孤儿,从小丧父,是母亲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的拉扯大的。

为了他,母亲甚至多次放弃了改嫁机会。

乃至于,背上了官府的罚金!(汉律,寡妇守寡到一定时间必须改嫁,不改嫁罚款,罚金五算)

如今,好不容易自己靠着能力,当上了游徼,吃上了皇粮,老母生活能有所安逸。

若因自己之故,牵连年迈的母亲,也要受六木之刑。

那他恐怕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原谅自己!

他收敛神色,走上前来,翻动那具尸体,然后他现,自己并不认识这人。

整个乡官邑里,也不可能有这个人。

“把李二郎叫来!”冯珂大声吼着,负责乡官邑门禁和进出人员登记的,正是他的好朋友,与他一起长大的李二郎。

然而现在,冯珂却不得不将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立刻有人领命而去,半刻钟后,有人来回报:“游徼,李二郎在官邑吞金自尽了……”

冯珂面色霜寒。

张越脸上的笑容,也更浓郁了。什么吞金自杀?被自杀吧!

真是周祥的计划呢!

甚至,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的计谋。

幕后之人的狠辣果决,让张越抚掌、心惊。

不过,作为一个穿越者,而且还曾经在远比汉室官场混乱、复杂的机关里沉浮数载的老油条。

这西元前的伎俩,就有些略显单薄了。

毕竟,论姿势,谁能比的过信息爆炸的那个新世纪?

“游徼还是立刻上报此事的好……”张越在旁边好心提醒道:“此间之事,已经彻底出游徼的掌握与控制了……”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个同样被幕后某人操纵和抛弃的弃子:“江公子恐怕早已经将游徼当成了替罪羔羊了……”

冯珂闻言,浑身剧震,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张越。

显然张越猜对了。

“呵呵……江寄……江充……”张越含笑不语着。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那个当日在甲亭村外拦住他的李大郎,还有原主卧病期间,那些帮着原主遮蔽了来自官府的打压的人。

恐怕,与江充是脱不了干系的。

甚至,就连江寄送脸上门,也说不定不是意外,而是一次伏笔。

这些大人物的争斗和手腕,确实高。

只是……

“你们为何要来惹我?”

“难道我很好欺负吗?”

张越在心里喃喃笑着,在心里已经在盘算着如何反击了。

他很清楚,对付江充,是不能走明面上的路子的。

而且,江充也不是好对付的人!

别看人家丢了水衡都尉的职务,被勒令在家闭门思过。

然而,他依然兼着直指绣衣使者的差使。

想跟这个锦衣卫的祖宗玩游戏,就不能给他太多机会,甚至不能给他反应的时机。

一定要一击毙命,一剑致死!

那江充的软肋和弱点是什么呢?

“当今天子!”

毋庸置疑,只要当今天子依旧觉得江充是自己的走狗鹰犬。

那么,就算自己找到此人无数罪证。

恐怕最终的结果,也可能只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

这样的例子,在汉室并不稀少。

当年,太宗宠幸邓通,即便老丞相申屠嘉,找到了邓通无数罪证。

但结果,却只能是打他几板子而已……

先帝时,酷吏郅都,逼死了废太子临江哀王刘荣。

朝野震惊,窦太后勃然大怒,要杀郅都。

结果呢?

先帝说:都忠臣也!

立刻安排郅都去了雁门关避难。

要不是窦太后太能记仇了,太能等机会了。

恐怕,郅都连一根毛都不会掉。

所以,正常的办法,连江充一根毛都伤不了——若是这些办法可以,长安城里那些比张越还恨江充一万倍的人早就动手了。

譬如太子刘据一系的人……

但为什么江充到现在都能活蹦乱跳?

答案就是他没有失宠!

换句话说,只要他失宠,用不着张越出手。

就会有无数人争先恐后的将江充踩成肉泥!

想清楚这一点,张越便知道,应该怎么对付江充了。

想到这里,张越就对冯珂道:“游徼还是赶紧派人去通知在长水校尉大营里的人吧……”

出了这样的事情,张越相信,公孙贺家族,恐怕会比自己还要关心、紧张。

所以,将此事通知对方,是最佳的办法。

冯珂闻言如梦初醒。

立刻对左右吩咐:“马上派人去长水校尉大营禀报此间事,请长水校尉派兵来乡官邑!”

又道:“再派人快马加鞭,去禀报太常卿!”

出了这样的事情,哪怕张越只是一个平头百姓,但在官邑之中遭遇下毒,也是天大的案子,足够直接报告太常卿了。

更何况,这个年轻人来头很不一般!

刚刚将事情吩咐下去,官邑外,却传来了阵阵严整肃杀的脚步声。

“光禄大夫公孙遗,奉诏持节,接管长水乡乡官邑!诸吏出见!”一个洪亮的嗓门在官邑外大声说道。

然后,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就推开了官邑之门。

一位中年文官,持着符节,头戴进贤冠,腰带印绶,阔步走了进来。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天子节,宣言道:“天子符节在此,诸官吏见节如见朕躬!”

“臣珂……”

“小吏等……”

“草民张毅……”

众人立刻就条件反射的转身南向,全部匍匐在地,大礼参拜着那节旄,代表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天子节。

“恭问陛下圣安,吾皇万寿无疆!”

第七十八章 公孙遗

持着天子节,公孙遗的眼睛,就像萤火虫一样使劲的眨啊眨,在人群之中不断搜寻着自己的目标,小心肝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这张子重可不能有事啊……”公孙遗在心里祈祷着。

这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天子的直接命令。

更因为目标人物,与自己有旧啊。

三年前,自己还曾上门吊唁过其亡兄呢。

记忆里,当时的那个少年青涩稚嫩,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印象了。

但不要紧。

现在,对方可能就要一飞冲天了。

而自己,则可以沾点光。可惜啊,自己没有待嫁的女儿,不然这就是一个金龟婿啊!

如今,大约只能便宜别人了。

想到这里,公孙遗就肉疼不已。

带着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公孙遗清了清嗓子,问道:“谁是张毅张子重?”

张越闻言,立刻出列拜道:“草民张子重敬拜光禄大夫公孙公!”

公孙遗循声看过去,见了张越没有缺少零件,活蹦乱跳,顿时就放下心来。

若这人掉了个零件,或者干脆变成了尸体。

那这朝野恐怕就要动荡不安了。

作为光禄大夫,公孙遗自有渠道了解宫廷之事。

更别提,如今这个事情,早就被八卦党们传的神乎其神了。

什么丞相公孙贺把太仆打的不成人形。

什么太常卿私底下痛骂丞相父子。

什么尚书令,怒斥太仆。

至于天子在玉堂飙,把丞相父子骂的狗血淋头的事情,都快能编出好几套蚩尤戏了(西汉宫廷戏剧)。

如今此人安全无虞,这让公孙遗放下了悬着的心,心里面松了一口气。

若此子出了事,丞相估计最好的结局也是鞠躬下台。

太仆公孙敬声,就得丢了卿卿性命了。

这些与公孙遗没有干系。

有干系的是,因此而引的朝野动荡。

一个丞相,一个太仆去位,天知道各方势力要打多久才能决出胜负?

一个不小心,类似他这样辛辛苦苦才爬上来的小虾米就得被大浪掀翻。

历来,汉家丞相因事去位,哪一次不是朝野腥风血雨,杀了个昏天暗地?

更别提此子还是故人之后了。

“快快请起……”公孙遗立刻上前扶起张越,说道:“张毅,你的事情,陛下已经知道了,陛下命我迎你即刻入长安……”

这正是他来此身负的使命。

张越闻言,也是一楞。

他还未曾预料到是这个结果。

长安城的哪位,对自己也太……重视了些吧?

但这是好事,所以张越连忙拜道:“草民何其粗鄙,竟让陛下牵挂,死罪!”

公孙遗转身看向其他吏员,问道:“张毅在乡官邑中,一切可皆安好?”

吏员们顿时哑巴了。

无数人战战兢兢,冯珂更是汗如雨下,一咬牙,如实报道:“不敢瞒天使,就在方才,有小人竟欲下毒毒杀张公子,所幸张公子吉人天相……”

公孙遗闻言目瞪口呆。

看着张越,又看了看其他人,又看了看自己,心有余悸的叹道:“果真是吉人天相啊……”

此子若死,乡官邑上下,统统都要陪葬。

就算自己,恐怕也少不得去居延修地球了。

他立刻正色的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珂连忙脱帽谢罪,拜道:“下官无能,用人不当,致有贼子买通门吏李二郎,混入官邑下毒谋杀士子张毅,请天使降罪……”

“那下毒之人呢?”

“已被士子张毅当场格杀!”

公孙遗闻言,不由得多看了张越一眼,有些意外。

“那门吏呢?”公孙遗追问道。

“现时已经吞金自杀……”冯珂战战兢兢。

“尸体呢?”

“皆在原地!”

“来人,马上去将那两具罪人尸体带走,送去廷尉卿衙门……”公孙遗马上下令,立刻就有卫士轰然应诺。

然后他扭头看着冯珂,叹道:“足下自求多福吧……”

在他治下出了这样的事情,哪怕目标只是一个平头百姓,他这个游徼今年的考绩也完蛋了。

而当目标是这张毅张子重……当今天子的心肝宝贝……

恐怕,少不得要去廷尉卿衙门喝喝茶。

这还是张子重安全无虞,没有缺少零件。

不然……

冯珂也是自知自己恐怕凶多吉少,他现在唯一祈祷的,只有此事不要牵连自己的老母和妻小。

倒是张越,多了看了这个游徼几眼,在心里暗暗记了下来。

若有可能,这人倒是一个不错的小弟人选。

因为,在这一天多的接触下来,张越现这人熟知律法,处理地方基层的琐事也是得心应手。

这样的人,用的好,足可在未来帮自己许多忙。

只是,现在还不急,先晾晾他,等他绝望,等他无路可走,等他就要掉下悬崖时,再择机拉他一把。

这才是收服小弟之心的最好办法。

“张公子……”公孙遗看着张越,拱手道:“请吧,吾奉陛下之诏,请公子即刻入宫面圣!”

张越连忙回礼,道:“草民谨遵诏命!”

于是,公孙遗一挥手,十几个卫兵立刻持戟而上,将张越跟护小鸡仔一样的保护起来。

走出乡官邑的大门,张越向前眺望了两眼。

现在不远处的一个道路边上,田苗兄弟和陈越、陈航兄弟,在哪里紧张而不安的远望着乡官邑的动静。

张越想了想,对公孙遗拜道:“公孙叔父,可否让小侄去与家人说一下话,安排一下家中事宜……”

公孙遗冷不丁被张越一声‘叔父’叫的心都酥了。

自然不无不可,笑着道:“吾命人护送贤侄前去……”

这就是认下了这层关系。

这种事情,也不需要说太多,甚至都不需要叙旧啊什么的。

只要一声叔父,一句贤侄,就可以重新接续上往日的关系。

只是……

公孙遗心里明白,恐怕以后,这主次关系就得颠倒一下了

以前是这个‘贤侄’狐假虎威,拿自己的名头自保。

往后,就是他这个‘叔父’反过来,用‘贤侄’的名字恐吓政敌,争抢权力。

但……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七十九章 长安

张越在几个卫兵的保护下,走到路口,先对田苗兄弟交代了一下家里的事情,尤其是让他们回去好好照顾嫂嫂和柔娘,让她们不要担心。

又与陈越兄弟寒暄了一阵,说了些感谢的话。

然后才跟着公孙遗,乘上马车,往长安城而去。

自南陵至长安,不远。

最多不过二十五里。

所以,很多人都说,灞上原的南陵县和霸陵县,是长安的卫星县。

大约只用了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长安城就已然在望。

巍峨的城墙上,一个个士兵持戟而立。

一面青色的城门,就出现在眼帘。

“这是霸城门了吧?”张越在心里想着,猜测着。

汉长安城在后世早已经湮灭于历史的长河之中,只留下少数遗迹深埋地底。

但在如今,这座帝国神京,却是无可置疑的世界中心。

更是恢弘壮丽的天下名城!

从原主记忆里,张越知道,长安城,周长六十三里,经纬三十二里,有八街九陌,三宫九府,十二门,九市、三庙、十六桥。

每一座城门,都有着独特的特色。

譬如,上次张越去太学时,曾远眺过覆盎门著名的鲁班桥。

虽然在穿越者眼中,那座桥只是一座普通的用机械伸缩的铁桥。

但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却是工巧绝世,迷倒了无数人的奇迹之桥。

而且,更重要的是,那座鲁班桥,是一代墨家大师,鲁班输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遗产了。

是的,你没有看错!

那座桥,是鲁班输所建造的。

至少,关中人父老相传,就是如此。

至于眼前的这座青门,也同样迷人,而且有着独特之处。

霸城门又称青城门、东陵门。

传说,秦末汉初的名人,农家大师秦东陵候邵平曾在这霸城门外种瓜,瓜甜而美,连高帝都爱吃。

此外,霸城门还是整个长安城十二门,最大最宽最坚固的城门。

这座城门大的不像话。

足足可以并行四辆马车,可让数十人并列通过。

这样宽阔的城门,若是人流密集时,自然难免会生拥挤、踩踏等混乱之事。

所以,在建造之初,设计城门的工匠和官吏,就已经做出了规划。

巨大的城门,被设计成两个独立但又没有隔断的空间。

左出右进,颇为类似后世的公路车道。

当然,在这西元前,多数百姓不识字,甚至连左右也未必分得清。

为了让百姓可以一目了然的知道,该从哪里,又该从哪里出。

是故,设计者采用了一种巧妙的思路。

进城的一面是一个微微向上倾斜的斜坡。

而出城的一侧,则是一个稍稍向外延伸的路面。

这就使得在实际上,在人的视觉中。

入城的人是在向上爬升,而出城之人,则是向下下降。

于是,麻烦解决了。

出入城门的哪怕是个傻子,也知道该怎么走了。

其后,这个思路被复制到剩下十一座城门。

只是……

张越知道,此后的历史上,再没有什么官员,会这样去设计和思考。

因为,儒家的脑回路,根本转不到这个方向来。

叫他们去思考和考虑普通百姓的出行或者生活便利问题?

呵呵……

北宋的文彦博可说了:这不是咱们君子应该做的事情。

唯有黄老学派的政治家,才会有这样的脑回路和低姿态。

进了霸城门,公孙遗就直趋公车署。

车队挤开拥挤的长安街道,穿过一个个热闹繁华的街闾。

西元前的城市面貌,在张越眼前展示开来。

一路看下来,张越对长安最大的印象,就是秩序。

无论是行人,还是街道两侧的店铺、闾里,皆整整齐齐,秩序井然。

没有乱摆乱放,也没有随意乱穿道路的熊孩子。

行人与路人,皆依从了左前右进的秩序。

至于街闾商铺,更是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整整齐齐,方方正正。

而街道上,也相当整洁。

虽然比不上后世大都会主干道上的整洁与干净。

但至少,道路平整,地上没有垃圾。

更不用担心出门踩到人畜粪便这样的事情。

看样子,在这个西元前的封建社会,在这长安城中,有着一个强有力的机构在运行和处理相关市政事务。

原主的记忆里没有这方面的内容。

回溯的史料之中,也没有相关记载。

这让张越颇为好奇,究竟是哪个衙门,如此神通广大?

这行动力和组织能力与公信力也太强了一些吧?

殊不知,这样的事情,在这个时代,不需要官府刻意的规范和要求。

自商君变法之后,关中人民就已经习惯于服从和按照官府的要求,进行生活和日常活动。

马车在长安城中一路向南直行,大约半个时辰后,穿过了一条街道,眼前的行人,顿时稀疏了起来。

往来的车马,也越的显贵、奢靡。

“已经进入戚里范围了吗?”张越探出头,打量着这个西元前汉室的曼哈顿。

绝对意义上的富贵区。

能住在戚里的,一定是刘家的亲戚或者与刘家关系密切的大臣、列侯。

此地的起入价,就是两千石。

或者有个妹子or女儿什么的,嫁给了刘氏直系皇室成员。

海西候李广利、奉车都尉霍光、尚书令张安世、丞相公孙贺、太仆公孙敬声,等等汉家重臣的家宅,全部位于这个靠近未央宫与长乐宫的小小区域。

在此地,传说,随便丢块石头,说不定都能砸中一个列侯、两千石。

是故,此地的画风也与其他长安城的区域截然不同。

一个个豪宅,赫然矗立。

家门井然,都有着武士与家臣把守、戒备。

见到张越的车队,无数人从豪宅之中,探出脑袋,或好奇、或讨好、或用着玩味的眼神打量着他。

很显然,他们都知道,张越是谁?来长安做什么?

无数的豪宅之中,也都是议论纷纷。

“张子重进城了!”有人微笑着,打量着被公孙遗保护者的张越,似乎对他的到来表示一定程度的欢迎。

这长安的水,死寂太久了,多一个新人来参与嗨皮,能有些娱乐效果也说不定。

“那张毅进城喽!”有人乐不可支,打算看戏。

“那人进城了!”更有人忧心忡忡,眼神游离。

“呵呵……但愿不是又一个乐成、栾大!”当然,也有人是冷笑不已,充满敌意。

但不管怎么样,这些人都清楚,从今天开始,恐怕这长安城的游乐场,要多一个玩家了。

第八十章 面圣(1)

穿过戚里,越过武库的长街,巍峨壮丽的未央宫就出现在了眼前。

张越尚是第一次,目睹西元前的皇室宫阙。

凝视着这宏伟的宫阙,他不禁有些出神。

哪怕是在后世,见惯了摩天大厦的他,直面着这汉家皇宫,依旧感觉震撼和惊讶。

宫阙高达数十丈,几乎堪比后世一般的大厦了。

更有一座宏伟的殿堂,矗立在云端。

那就是用龙山的土,堆磊而起的宣室殿。

更夸张的是,宫阙之内,竟隐隐有着悦耳的风铃声,此起彼伏,传入耳中。

天知道,在这未央宫里,刘家到底挂了多少组风铃!

一面大鼓,高高的矗立在宫阙之下。

那就是著名的登闻鼓了。

传说,缇萦救父,便是敲响了此鼓,然后太宗皇帝自未央宫出,亲自接受了缇萦的诉状。

从而,彻底改变了汉室的法律系统。

自那以后,肉刑渐废,鞭笞开始流行。

远望城阙,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个风干的级,吊在城阙之上。

那些是朝鲜卫逆、南越吕逆、闽越骆逆以及西南夷诸不臣之逆贼还有匈奴贵族们的级。

这些曾经称孤道寡,曾经横压一地的夷狄或者诸夏地方割据势力的领,现在已然变成了大汉帝国对世界夸耀和宣扬自身武勋的最佳证明。

车队继续前行,但度开始减慢。

路上,关卡越来越多。

军人也越来越多。

终于,在城阙之下,一座建筑群前,车队停了下来。

公孙遗拿着节旄,走到前方的公车署门口,与门内的人交谈了几句,然后就有着两个小吏,从门内走出来,跟着公孙遗来到张越面前。

“人,吾就交给尔等了……”公孙遗道:“尽快帮其制好入宫宫籍,陛下可能随时召见!”

“诺!”那两个小吏自是马上点头:“署令早已经吩咐过了,张公子一到,就立刻开始准备制符!”

公孙遗又对张越道:“贤侄,请先暂且至公车署敬候,吾自去建章宫复命,然后再来与贤侄叙旧……”

“有劳叔父!”张越立刻说道。

那两个小吏,则满是讨好的对张越道:“张秀才,请随小人们来……”

张越于是下车,跟着这两个小吏,进入公车署。

刚刚进入公车署,就有数十道目光,从各个房间之中,投注于张越身上。

这些人自然基本都是地方举荐而来的秀才、孝廉、贤良、方正们。

“又有新人来了……还挺年轻的……”无数人低声议论着:“要不要赌赌看,此子多久可得面圣的机会?”

“三个月一赔五,半年一赔三,一年一赔一,谁来开盘?”

“这个主意好……”立刻有人响应。

没办法,待诏公车署的日子,是最为煎熬和困难的。

无数前辈,都曾经在这里虚度了数年时光。

平津献候公孙弘,都曾蹉跎公车署数年,才得到了一个出使匈奴的机会。

名臣朱买臣甚至差点在这里饿死了。

但他们最终都飞黄腾达,显赫一世。

这无疑,激励着无数后来者。

但,光有榜样激励还不够,得学会给自己在这枯燥乏味的等待时光中找些娱乐。

于是,每有新人来,开盘以博戏,赌他多久能得到面圣对奏机会,就成为了这些人不多的乐子。

张越在那两个小吏的引领下,朝着公车署内不断前行。

这让这些旁观者惊讶万分。

什么时候,鼻孔朝天,傲气不已的公车署官吏,如此低眉顺目了?

更让他们吃惊的是,就连往日里,一直宅在公车署官衙内部,忙着修仙的公车署署令王安和公车署监6林也亲自出席在了署衙的正厅门口。

见了这个年轻的不像话的新人,他们的神情,仿佛见了主人的哈士奇一样,就差没有伸出舌头去舔对方的大腿了。

“他是谁?”有人惊讶万分的疑问着。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清楚。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恐怕此人马上就能得到面圣机会了。

大家心里面,顿时都是酸溜溜的。

想他们何等才学?哪一个不是地方知名之士。

在各自家乡,有着崇高地位,往日里谁不是鼻孔朝天,自诩为国士的精英。

但到了这长安,进了公车署,方知自身的渺小。

许多人等了半年甚至是一年,才等到一次面圣的机会。

然而,这机会却转瞬而逝。

有人甚至已经在这公车署之中等待了五六年,面圣对奏了四五次。

结果却依然还是奉诏待诏公车署。

原先设想好的,一言而天下惊,一书而朝野拜的梦幻,早已经破碎。

现在,多数人都只想朝廷快点授给一个官职,自己赶紧离开这长安。

因为,这里就是一个怪物房。

所谓的精英,在这里跟杂草一样,随处可见。

才学和文章,再非他们可以自恃的骄傲了。

没有办事实干的才华,或者有幸得贵人赏识,就只能在这里混吃等死。

然而现在,那个年轻人,却可能走上他们过去梦想过的道路。

谁不是羡慕嫉妒恨?

………………

“张秀才……吾乃公车署署令王安……”

“吾乃公车署署丞6林……”

“您的宫籍竹符已经在制作之中,请稍候片刻,到衙内吃些茶点……”

就连张越,也是颇为惊讶的看着那两个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汉家大臣。

这哪里是什么大臣?

跟哈士奇差不多了。

他们献媚的神态,让张越已经能猜到,自己的地位和身价了——至少高于这两个执掌了公车署的八百石大员。

这可是中央的八百石,假若外放,起码也是州郡的主薄、都邮甚至可以是郡尉、刺史。

这么说,自己的地位已经相当于地方州郡的巨头了?

这让张越既有些飘飘然,又有些警惕。

他很清楚,现在自己的地位,其实一点也不牢固。

只是在当今面前有一个好印象。

想巩固乃至于稳定甚至提升自己的地位和逼格,那么接下来的面圣之旅,就至关重要。

只要让那位舒坦了,那么一切就全都好说。

反之……

那现在的献媚者,随时可能变脸。

久在机关的张越,对此有着足够清醒的认知。

“就是你了……”张越从回溯的汉书之中,挑出了一篇文章。

他相信,那位见了这篇文章,定然龙颜大悦!

第八十一章 面圣(2)

“朕果真没有猜错……真的,有人想害朕的留候!”当今天子刘彻,在听完了前来复命的光禄大夫公孙遗的报告后,立刻就魔怔了。

当初,小冠军侯暴卒,他没有证据,只能杀人泄愤,只能在心里怀疑。

但现在……

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有人在暗中要与他做对,有人在暗中悄悄的剪除那些他看好的人。

从小冠军侯到小留候,这些该死的逆贼,存心想要破坏他远迈父祖,打造一个无敌帝国的伟业。

他们……

统统该死!

统统应该千刀万剐!

杀意在他心里沸腾,怀疑与猜测,像疯狂生长的藤蔓一般,瞬间就爬满了他的内心。

总有贼子想害朕!

这是他现在最真实,最直接的感受。

极度敏感与多疑的皇帝,立刻就开始传召他最信得过的心腹。

“去给朕将侍中上官桀、驸马都尉金日磾以及奉车都尉霍光、尚书令张安世、直指绣衣使者江充、御史中丞暴胜之传进宫中!”他立刻对左右下令。

“诺!”他的亲信宦官苏文立刻如蒙大赦一般,马上抢过这个任务。

这两日,他的主子的情绪极不稳定。

留在他身边,天知道他要是怒了,会不会随便在自己等人身上撒气?

这位主,从来都是喜怒无常的。

尤其是对宦官们,上一秒他可能还能与你谈笑风生,下一秒,你就可能人头落地了。

只是……

这江充怎么办事的?

为何没有弄死那个南陵竖子,反而留下了把柄?

要不要做好卖掉江充的准备?

做一做吧……

万一,江充的勾当被现了,这货为了活命,可是会把自己等人攀咬出来的!

带着这样的心思,苏文退出玉堂殿门。

却苦了留下来的宦官们。

人人都是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但,哪怕是不说话,也可能召来祸患。

没有办法,谒者中令郭穰只能硬着头皮说道:“陛下,奴婢以为,现在应当立刻传召秀才张子重入宫面圣……”

其他人闻言,也纷纷道:“正是……”

刘彻听了,想了想,觉得正该如此。

那公车署也未必安全,对吗?

当年,那些贼子,都能在戒备森严的军中,对他的小冠军侯下手。

现在未必不能在公车署内动手。

一念及此,他便下令:“传朕的命令给公车署,让他们即刻带秀才张子重来见朕!”

“诺!”宦官们纷纷长出一口气,有了个这个由头和缓冲,自己等人算是暂时安全了。

…………………………………………

公车署正厅之中,张越摸着那把盛放在一个玉盒之中的竹符,细细的把玩着,心中惊讶万分。

此物可不简单。

它叫宫籍,是出入皇宫的凭证。

有了它,才能正常出入宫闱,而不被南军的士兵当成贼子砍成肉泥。

对于士子们来说,这把三尺长的竹符,是他们梦寐以求,千金不换的宝物。

有了它,才能接近皇室贵族、宫廷贵人。

但张越惊讶的,却是这竹符的形制。

“这就是一个身份证啊!西元前的身份证……啧啧啧……”看着竹符上记录的文字,张越感慨万千。

这上面不仅仅记载了他的名字、年纪、家庭住址、身份地位。

连他的身高、体重和相貌特征也记录的很详细。

更重要的是,张越听送这竹符来给他的官吏说,此物是一式三份,一份给他,一份交给卫尉衙门,悬挂于宫门之上,最后一份存档,保存到少府内库之中。

如此,以确保没有人能冒名顶替,蒙混过关。

这样的制度,出现在这西元前,只能说逆天!

若只是这样,张越可能还不会太过惊讶。

毕竟,历代皇宫的出入检查都很严格。

但是……

原主的记忆告诉他,不仅仅宫籍如此。

户籍也同样如此。

编户齐民之下,士民的户籍信息登记记录,也非常详尽。

虽然没有宫籍这样严苛,但却也详细记录了每一户家庭之中的成年男丁的姓名、年龄、身高,拥有的合法财产等等信息。

更夸张的是,连牛马,也有相关信息登记。

据说在秦代的时候,还要夸张。

商君耕战体制下,连百姓的朋友是谁,也会有所记录。

详细到具体个人的身份、地位、财产信息,就像一张天罗地网,将世界囊括其中。

国家的动员能力和战争潜力,因此被提升到一个近乎夸张的地步。

以至于如今的汉室,在当前体制下,轻轻松松,就可以拉出百万民兵。

2师将军李广利两征大宛时,汉室就是一声令下,就拉起了一支十八万人的民夫队伍,保障前线大军的辎重需求。

如此恐怖的动员能力和执行能力,简直吊打之后历朝历代。

恐怕仅有李唐全盛时期的府兵制度与后世那个现代化帝国,可以越一下了。

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样的制度,还是被阉割和削弱过的制度。

在秦代,商君耕战体制下的秦国,轻轻松松就可以做到这一切。

据说长平之战时,秦国上至八十的老翁,下至八岁稚童,无分男女,统统投入了战争之中。

“真是让人神往呢……”张越想到这里就感慨起来。

他正感慨着,公车署署令王安就走进来,对他道:“张秀才,陛下有命,命您即刻入宫觐见……请秀才立刻沐浴更衣,稍候会有宫中贵人,前来接您……”

“哦……”张越听了,忙谢道:“多谢明公相告!”

“客气了……”王安笑着道:“只求秀才能在陛下面前,为在下美言几句就好了……”

这个公车署令,他是作腻了。

没有什么油水——来这里的人,要嘛是穷光蛋,要嘛就是达官贵人。

穷光蛋没得什么孝敬,至于贵人……他去孝敬还差不多。

工作压力却大的惊人,要不是想着在公车署可以接近很多潜力股,他早就辞官不干了。

“明公客气……”张越笑了笑,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

这长安城,他初来乍到,连此地的游戏规则与水深水浅都没有摸清楚,当然不能随意许诺或者拒绝他人。

第八十二章 面圣(3)

一个时辰后,一辆从宫中而来马车,停到了公车署门口。

谒者中令郭穰从马车中走下来,站在公车署门口,迟疑了片刻,心中有些犹豫。

他在想一个问题——自己等下要不要与这个张子重说句话,拉拉近乎?

但他却害怕,若自己这样做了,很可能会送脸上门。

这世道,对于宦官可是歧视的很。

想当年,太宗的时候,宠臣赵同做错了什么?

没有!

他一没有蛊惑太宗,二没有中伤大臣,三没有给自己的亲戚们谋福利。

结果呢?

不过是因为跟太宗关系好,就被外面的朝臣盯上了。

趁着某次太宗与赵同同乘一车的时候,名臣袁盎跪到地上,拦住了马车,说什么: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今汉虽乏人,陛下独奈何与刀锯馀人载?

可怜的赵同,连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就这样gg了。

还有名宦北宫伯子,为人正直,虽是宦官,但却有一颗君子之心。

十几年间,帮了无数朝臣的忙。

结果……

晚年闲居长安时,路遇两个年轻文官,竟然被奚落……

更搞笑的是,太史令司马迁,自己是个没了勾勾的男人,却也鄙视和看不起同为没有勾勾的宦官们。

每次见面不是掩面而走,就是遮着鼻子。

搞得他也很难堪。

而外面的年轻人,也基本都是这么个态度。

对于宦官,这些人心里只有一个概念:阉竖。

若这个张子重也是如此,那自己示好接近的态度,就可能成为对方刷声望的工具了。

这可不怎么好。

但若是错过这次机会,就很可能错过一个未来不错的盟友。

宦官们,虽然都是依附皇帝,靠着皇帝的宠幸而得到权势的。

但,宦官也是需要盟友的。

因为,宦官也有亲戚朋友要照顾。

更重要的是——现在的皇帝,已经老了,谁知道他还能君临天下几年?

所有的宦官,都在忙着找退路,找未来的靠山。

咬咬牙,郭穰就做出了决定。

大不了丢次脸。

宦官的脸,本就不值钱,丢了也就丢了。

旦若成功,说不定就能找到一个未来保障。

这样想着,郭穰就带着随从们,走进公车署内,举起手里的天子节,大声说道:“奉诏持节,使者郭穰,迎待诏秀才张毅入觐天子!”

公车署自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一阵手忙脚乱后,一个穿着白衣常服的年轻人,在几个官吏簇拥下,来到了郭穰面前,拜道:“秀才张毅,拜见明公!”

郭穰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刚刚梳洗过,也换了一身标准的面圣常服。

整个人看上去干净整洁,更让郭穰心惊的是此人的容貌,俊朗清秀,颇有些飘然之姿。

眉宇之间,没有当世多数英才的那种逼人傲气。

反倒是看着很温柔,仿佛一个谦谦君子。

仅是这个容貌,就给张越加了不少分。

要知道,汉室可是一个看脸的社会。

长得不好看,别说当官了,就是连坐个胥吏,也有些难度。

特别是当今天子,对于大臣的相貌很挑剔。

“秀才快快请起……”郭穰笑着扶起张越,道:“秀才可已准备好了?”

“回禀明公,在下已经准备好了……”

“善……”郭穰笑道:“那请随吾走吧……”

“诺!”张越再拜:“谨从命!”

于是跟上郭穰,向公车署而去。

“敢问明公贵姓?”走到门口时,张越忽然小声的问道。

“免贵姓郭……”郭穰微笑着答道:“名穰,蒙陛下不弃,用为谒者中令……”

“原来是令君……”张越闻言,肃然起敬的说道。

这让郭穰很受用。

这个年轻人,还是很好的嘛,没有如其他文臣一般,对自己有什么偏见或者歧视。

这就足够了!

宦官们结交外朝的人,其实要求真不多。

能愿意与他们说话的,基本上都会给些好处。

如果此人还能帮他们做些事情,那就是朋友了。

若再臭味相投,利益相连,足可成为死党。

先帝时,郎中令周仁权倾朝野,靠的就是与宫廷宦官们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

先帝的喜怒哀乐,能比其他人更早知道。

而郭穰算是当今天子身边诸多宦官中,为人比较正直的一个。

虽然比不得前代的北宫伯子,但却在外朝也没有什么恶名。

不像苏文等人,臭名远扬,被很多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所以,看着张越这个态度,郭穰一时心情好,便低声道:“秀才虽然得陛下喜爱,但也要注意对答的语气和方法……天子不喜欢别人劝谏……秀才千万记得,一会不要谈论什么九原、朔方之事,这个事情谈不得,更不要去说什么宫室问题……这是老虎屁股……”

这些都是经验之谈,过去二三十年,不知道多少年轻俊才,就是因为脑子一热,在天子面前谈什么朔方九原,说什么宫室过度。

结果……

就被冷落了……

张越闻言,连忙谢道:“多谢令君相告……”

对宫里面的宦官,他可没有这个时代的文人的那个臭毛病。

若能结交几个,引为奥援,对他来说绝对是好事。

“秀才客气了……”郭穰却是笑着道:“秀才是国家未来的栋梁,社稷之才,在下刑余之人,能为秀才做些事情,就很满足啦……”

张越听了,立刻道:“不敢!令君侍奉天子,也是为社稷效力,我与令君,只是分工不同……”

郭穰听了更高兴了,觉得这个年轻人很上道啊!

或许可以投资一下?

虽然他已经投资了张安世,但,这个世界上,那个风投会嫌自己投资的潜力股太多?

于是,郭穰道:“等会进了宫里面,秀才要注意,千万不要乱走、乱动、乱说话,宫中忌讳多……”

说着,他就向张越说了几个宫里面的忌讳。

基本都是刘氏甚至就是当今天子不喜欢的东西或者词语。

张越连忙这些事情牢牢记在心里。

这可是很宝贵的情报!

说话间,两人就走到了公车署的马车前。

“请秀才登车!”郭穰适时结束话题,对张越拱手道。

第八十三章 面圣(4)

乘上马车,跟着郭穰,张越先进入了未央宫。

然后从未央宫中的飞阁前往建章宫。

所谓飞阁,其实是栈道,算是西元前的立交桥。

有上下两层,上层行车,主要供皇室成员、大臣、贵族行走。下层行人,是宫中宦官侍女的通道。

秦汉两代宫廷之间,都有类似的设计。

从飞阁而过,建章宫那标志性的圆阙就映入眼帘。

张越抬头,凝视着那座恢弘的建筑群,赞道:“真漂亮!”

毋庸置疑,建章宫是现在地球上最漂亮的宫殿。

更是当今地球最高建筑艺术结晶。

倘若它能保留到后世,少不得要成为世界奇迹。

因为,这个宫殿,仅仅是其外围的宫阙,就墙高二十五丈,高度过五十米,相当于一栋十层高楼。

宫中最高的建筑,神明台高五十丈,有一百余米高。

简直就是恐怖!

可惜这个恢弘的宫殿群终究还是没有撑过魏晋的战火,终化为废墟。

此时,车队也开始减,在宫阙城楼之下缓缓停下。

“张秀才,建章宫到了,还请下车,通过宫门检查……”郭穰走上前来,对张越道。

张越闻言,走下马车。

远方宫阙的宫门,缓缓的被卫兵们推开,城阙高处,那两只铜凤凰随着宫门的开启,缓缓的展翅,如活物一般出了阵阵清脆的凤鸣之声。

张越抬头凝视着那两只铜凤凰,内心赞叹不已。

这样精巧绝伦的人工造物,不知凝聚了多少工匠的心血在其中。

更让他内心充满了希望!

工匠们,既然可以造出如此美轮美奂的造物,那么,应该也可以造出曲辕犁。

郭穰见张越看着那铜凤出神,连忙提醒道:“秀才……见了陛下,可万万不要谈建章宫的宫室过度之事……”

这个事情,连太子提了,都要挨骂的!

当今天子,对于这建章宫的宫室可是欢喜的很的。

当年,主持建造建章宫的官吏,纷纷高升。

水衡都尉阳德甚至因此迁为少府卿。

张越闻言,知道对方会错了意,但也报以善意的一笑,解释道:“令君放心,在下不会说这些事情……”

别说封建时代大权在握,执掌天下的帝王了。

便是后世的一般小公司里的领导,恐怕也未必能听得进下面的人的意见。

阿谀奉承之人,在任何时候,都要比老实听话的人更能向上爬。

作为穿越者,尤其是厮混过机关的穿越者。

张越早就明白,这世道啊,不拍马屁别想干实事。

不把领导伺候舒服了,怎么可能有机会主持具体事务?

郭穰闻言,笑道:“秀才公明白便好……”

这时一队全副武装的卫兵,从宫阙内走出来,来到车队前,一个军官走出队列,大声问道:“入宫秀才张毅何在?”

张越闻言,连忙出列拜道:“在下张毅,敬拜明公!”

那军官拿着一个竹符,走到张越身前,看了看竹符上的文字记述,又看了看张越的模样,然后点点头道:“确是秀才!”

然后他一挥手,卫兵们就分别站到道路两侧,他拱手道:“秀才请入宫,圣驾如今正在太液池……”

“入宫之前,请先解下兵器及一切金铁之物……”这个军官说道:“秀才千万记得不可携带任何金铁之物,若让磁门现……就有些不好了……”

张越闻言,连忙解下随身携带的佩剑,交给那军官,道:“多谢阁下!”

在公车署时,他就已经被告知,建章宫中的内阙壁门,建有磁门,出入内宫之人都需要通过磁门的检验。

若隐匿有金铁之器,立刻就会被磁门觉。

一旦觉,就是死罪!

说起来,这磁门,不是汉室的明,而是秦始皇的大匠所明的安检门。

最初被应用在阿房宫的宫阙之中。

磁门磁门,顾名思义,就是一个磁石之门。凡携带金铁之器者,一入磁门,无论藏的多么隐蔽都将无从遁形。

在这些军人的护送下,张越与郭穰,通过建章宫宫阙的大门,进入宫内。

刚入宫中,阵阵花香便扑鼻而来。

张越向前望去,眼前是一个庞大的花园。

其中遍栽了各种奇花异草。

在花园的角落里,他甚至看到了几十株后世的经济作物。

“那是棉花吧?”张越问着身边的郭穰。

“正是博望侯当年从西域带回来的奇花异草之一棉花……”郭穰笑着道:“秀才果然见多识广……”

这棉花自博望侯带回来以后,就一直是贵族皇室的观赏植物。寻常百姓别说见,恐怕连听都没有听过。

张越看着那些棉花,却跟看到了美女一样,再舍不得挪开眼睛。

这是宝贝啊!

若可以移栽一些到空间之中进行培育和改良,将来就可以躺着赚钱了!

郭穰见张越的这个模样,就笑道:“若秀才喜欢,过几日吾命人送几株棉花给秀才回去栽种就好了……”

这皇宫之内,别的不多,奇花异草,异域之物,多如牛毛。

仅仅是扶荔宫里,就有着数十万株各色花草。

作为谒者中令,他从其中拿个几十株送人是没有问题的。

张越闻言,大喜,这可是瞌睡来了有枕头,连忙谢道:“多谢令君!”

跟着郭穰,在军队的护送下,张越步行穿过层层宫阙,又经过了至少五次安检,终于,在一处回廊前停了下来。

“前方就是太液池……”郭穰对张越说道:“陛下圣驾此刻当在蓬莱阁,秀才请整理行容,然后与我去见陛下……”

“唯!”张越连忙开始整理起自己的衣冠,同时心里也开始有些紧张,说不紧张那是骗人的!

毕竟,自己即将要见到的那位,可是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君王之一。

他在史书之上,毁誉参半,功过两极分化。

但是,没有人敢否认他给这个国家和民族注入的自信与自豪。

正是在他的统治下,诸夏民族重新扬眉吐气,古老的中央帝国再次焕生机。

中国第一次经营西域和第一次对北方草原的征服与统治的尝试,都是在他手里开始的。

也是在他的统治下,大一统思想和中央集权的封建制度正式成型,并从此影响长达两千年的封建社会。

第八十四章 入觐

太液池,建章宫的瑰宝。

其实,它真正的名字,应该叫泰液池,是当今天子为了圆他的修仙长生之梦而作的一个人工池。

作为一个人工湖,太液池规模庞大,池长数里,宽达两三里。

湖中建有仿照传说中的海外仙山蓬莱、方丈、瀛洲、壶粱等假山。

又起渐台为观光台,在太液池作神仙台。

神仙台上有铜仙人,仙人高数丈,掌托铜盘玉杯。

当今天子就时常以仙人掌托的铜盘玉杯之的露水合着碎屑吞服,以求长生。

只不过,坚持了十几年,长生没得,倒是人老了,记忆力也开始大大减退。

这让他可真是失望不已。

“朕为何就不能如黄帝一般,长生久视,登天为仙?”他站在蓬莱阁的阁楼上,望着这个他花费了无数精力打造而出的,专门为了接应仙人驾临的太液池。

太液池不过占地数里而已,但造价却过了上林苑的昆明池。

而后者规模是太液池的十倍!

“难道仙人就不懂朕的苦心?”他长叹着。

刘氏向来有修仙的传统。

除了高帝刘邦,因为起于草莽,所以性格开朗、豁达,早已看淡生死,不求长生外。

自太宗开始,代代都有帝王寻求不死药。

太宗一代明君,尚且在见贾谊时,不问苍生问鬼神。又闹出了新平恒一案,导致名相张苍去位,国家动荡数年之久。

便是先帝,晚年缠绵病榻,也没少找方士神棍。

没有办法,对于帝王来说,要什么有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么好的日子,这么舒服的生活,谁不希望一直享受下去呢?

不过,当今这位比较奇葩。

别的君王,都是四五十岁以后才开始求仙。

他是二三十岁就开始求仙了。

先是李少君,然后又是栾大乐成粉墨登场。

最后连南越的巫师,北边匈奴的萨满,也请到宫里,咨询一下长生登仙成神之事。

天下方士术士,由此过了几十年好日子。

只是,最近几年来,被骗了太多次后,这位天子已经不像最初那么好骗了。

方士术士们骗局被揭露的度也越来越快。

砍下的脑袋,加起来,都快可以堆满这蓬莱阁的阁楼了。

所以,术士们才稍微消停了一些,也没有什么人再敢吹什么自己老师是什么安期生、河上公了。

正唏嘘着神仙们的绝情冷漠。

一个宦官悄悄走到他面前,拜道:“陛下,秀才张毅奉诏觐见……”

“哦……”他回过神来,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吩咐道:“将他带到这里来见朕吧……”

求仙不成的皇帝,最近几年,开始努力的去思考身后事了。

他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年了。

只是,太子不成器啊!

让他无法放心的将国家交给他。

但却又不想废掉!

这毕竟是他的爱子,曾经最喜欢的儿子。

又是他的长平侯和冠军侯生前力保的储君。

加之太子为储几十年,早已羽翼丰满,若要废掉,恐怕少不得大动干戈,要杀一个血流成河。

不把卫家、公孙家和李家全部连根拔起来,太子废了,新君即位也要有祸事。

况且……

废了太子,立谁啊?

昌邑王吗?若是早十年,他或许还会动心,但现在……

昌邑王刘髆的身体,比他还差劲,说不定可能先他而去。

还是燕王?选他还不如让太子继续坐在储君之位上呢!

至少太子是真仁厚,而燕王旦则是表里不一,为人阴柔。

要不,当年封他为燕王时,也不会特地教训他:士非教不得征,王其戒之!

就是怕这货,在燕国乱来!

想到这里,他就有些头疼了。

“愿上苍再给朕十载时间……”他悠悠叹着:“再有十年,朕就能北服匈奴,让单于俯……”

“再有十年,长孙或许能成事……”

他现在也只能寄希望自己的长孙能够懂事些,能够聪明点。

这样就算太子将来有所行差踏差,长孙即位也能弥补回来。

而长孙要成事,就离不开小留候的辅佐啊!

这样想着,他心里面对公孙氏的怨怼就更大了。

在他眼里,要不是公孙贺教孙无方,自己的留候也就不会有这样的变故了。

幸好,小留候没事!

不然……

“朕非得杀了公孙贺全家不可!”他在心里面咬着牙齿。

即使如此,公孙贺家族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至少,那个公孙柔,刘彻是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了!

虽然他心里面明白,给小留候下毒的,绝对不是公孙家族!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要不是公孙柔那个蠢货,小留候会深陷险地吗?

所以,他该死!

周围左近的宦官,却都被他脸色的变幻,而吓得半死。

这两天,这位帝王的心情,糟糕透顶。

连带宦官们也遭池鱼之殃。

就在昨天,侍者杨武不过是给天子梳头时稍微不小心,断了几根头,就被责罚去永巷扫地去了。

天知道,这个曾经深得天子信任的宦官,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此时此刻,所有的宦官,都在心里祈祷着:“张子重你快点来吧……”

那人来了,或许天子的心情能变好一些。

…………………………

跟着郭穰,张越穿行在太液池复杂的回廊之中。

一路上,无数宦官、侍从,都用着好奇而多疑的神色观察着他、打量着他。

很显然,自己的名字,应该是广为人知了。

郭穰将张越带到一个阁楼前,转身对他道:“秀才,此地就是蓬莱阁了,请稍候片刻,容我去通禀……”

张越点点头,道:“明公旦去……”

郭穰刚走不久,就有一个宦官带着七八个人,从远处走来。

这些人见了张越,纷纷侧目相对。

张越连忙向这些人拱手作揖问好,拜道:“晚辈后学,南陵张子重见过诸位明公……”

这些人闻言,纷纷回礼,只是都有些矜持,并没有来与张越说话,而是跟着那个宦官,快步走进蓬莱阁之内。

但人群之中,张越看到了一个熟人。

那位在渡口,将棕马‘细君’赠与他的金赏。

金赏也明显看到了张越,友好的回以一笑,然后跟着前面的大人物们快步走进阁楼。

至此,张越终于确认和确定了,那日在渡口的老人的身份。

心中最后一丝担忧消失无踪。

哥的靠山是皇帝!

谁敢与哥争锋?

第八十五章 策文

张越站在蓬莱阁的门口,按照着‘王进’带来的礼官教授的姿态,低眉垂目,敬立于蓬莱阁前。

大约过了两刻钟左右的时间,郭穰从里面走出来,站到门口,高声说道:“陛下有旨,宣待诏秀才张毅入觐!”

“臣毅谨奉诏!”张越连忙恭身一拜,然后在两个宦官的引领下,跟着郭穰亦步亦趋的走进蓬莱阁之中。

阁楼内安静的很。

只有脚上的木屐,踩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在殿堂之中回荡。

穿过数道门廊后,眼前忽然豁然开朗,一个金碧辉煌的殿堂,已经映入眼帘。

一位头戴冠琉,身披衮服的老人,端坐于殿堂上的屏风之后。

七八位公卿,列坐于殿堂两侧。

张越连忙按照记忆里的礼节,趋步向前,恭身敬拜,道:“臣南陵待诏秀才毅恭问陛下圣安,愿吾皇万寿无疆……”

说着就顿匍匐而拜。

“朕躬安……”屏风后,传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秀才请平身!”

“臣敬谢陛下!”张越连忙再拜,然后起身,恭立于殿中。

“秀才今日来朝朕,可有献策?”屏风后的天子柔声问着,语气平缓而低沉,但熟悉他的人,却无不惊讶万分。

因为……

自元光以来,很少有待诏秀才,能让这位天子询问其策文的。

便是当年的平津献候公孙弘,初次对奏时,也是简单的问了几句话,就打他回去了。

至于策文?

好吧,平津献候第一次对奏的策文,在兰台摆了一年多,才被尚书们敬献君前。

张越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已经撰写好的一封奏疏,呈递在手中,拜道:“臣毅幸以愚朽之才而蒙陛下不弃,用为秀才,以作拾遗之臣,幸甚至哉!便绝命陨,身膏草野,不足以报陛下万一,伏唯陛下圣德宽仁,垂周文之听,作汤武之功,微臣斗胆,昧死以献策文一篇,书曰:虽尔身在外,乃心无不在王室!臣虽卑鄙,犹愿效之!”

这番话一出,屏风后的天子立刻就高兴了起来,低声对左右道:“张子重果有乃祖之遗风!”

这些日,他曾看过过去留候的奏疏和手稿,基本上都这么一个格式。

左右闻言,纷纷低头,勉强挤出些笑容,逢迎道:“陛下慧眼识英才啊,奴婢们自叹不如……”

至于给这个可能的竞争对手上眼药?

他们还没有蠢到这个地步!

谁不知道,这位主子,喜欢某人的时候,任何栽赃陷害和诬陷打击,都是浮云吗?

“苏文啊,去给朕将秀才的奏疏拿来……”天子笑着对自己的亲信宦官吩咐着。

“诺!”苏文赶紧拜道,然后屁颠屁颠的一路小跑,走到张越面前,恭身接过那奏疏,轻声的对张越说了一句话:“秀才公,奴婢苏文,往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给奴婢……”

那语调,就跟小妾见了丈夫一样,低眉顺目,恭敬的就差没有跪下来跪舔了。

张越闻言,连忙低声回道:“不敢!明公抬举了!”

对方闻言,没有接话,笑着接过奏疏,就走回屏风后。

苏文现在已经闻到了一些危险的味道。

先就是,丞相公孙贺父子,虽然被天子臭骂了一顿。

但是,在上午光禄大夫公孙遗面圣以后,天子却忽然遣使带御医去太仆府给公孙敬声用药了。

可能旁人对此会没有什么感触,但作为天子的亲信宦官,苏文却知道,这是这位陛下已经将视线从公孙氏身上转移的讯号!

换言之,江充可能要暴露了。

一旦江充的事情暴露了,那牵连起来,影响可就很大了。

一个不小心,他也会被拉下水。

所以,他得提前做些准备。

但在苏文没有注意的时候,张越忽地嘴角溢出一丝冷笑。

“苏文?江充的那个盟友吗?”他在心里想着。

回溯的史料告诉了他一个事实——江充与苏文,是一伙的。

巫蛊之祸中,正是这两人联手,导致了太子据走上了不归路。

换而言之,江充对他下毒的事情,苏文也可能参与其中。

“待我慢慢料理你们……”张越悄悄的握紧了拳头。

当务之急,还是得将皇帝的马屁拍舒服了!

奏疏呈递君前,天子拿起来打开,才看了第一个字,眼睛就已经挪不开了。

脸色更是潮红不已,兴奋难耐。

良久,他将这奏疏拿在手里,赞道:“秀才之文,真乃谋国之言也!”

他起身对着左右公卿们道:“尚书令、驸马都尉和奉车都尉也都来看一看……”

众臣连忙起身,拜道:“谨从陛下命……”

然后,那奏疏就被传递到了尚书令张安世手里,张安世打开来一看,眉毛顿时就跳了起来,心道:“世人皆以为我父及平津献候,以揣摩上意为第一,如今看来,这个排序可能要变动拉!”

帛书上的文字,在张安世眼中,每一个都是那么的正确。

就连笔画,都充满了正义,充斥着神圣的光泽!

连一个字都不能改动!

坐在张安世旁边的奉车都尉霍光,悄悄的凑了脑袋过来,瞥了一眼帛书上的内容,然后就呆了。

“这张子重,真是天纵奇才啊……这样的文章,都能写出来……”霍光在心里想着,然后悄悄的看了看屏风后的天子。

只见天子,现在已是眉飞色舞,喜不自胜。

就差没有跟他们说:快来夸夸朕,朕真是厉害,又掘了一个人才!

驸马都尉金日磾和侍中上官桀,看到张安世与霍光的神态,也都是微微心惊,然后就凑了过去。

“臣闻:昔在帝尧之禅,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舜亦以命禹。暨于稷契,咸佐唐虞,光济四海,奕世载德,至于汤武,而有天下。虽其遭遇异时,禅代不同,至于应天顺民,其揆一也……”金日磾轻声念着帛书上的内容,越念越心惊。

“这简直就是社稷之文啊!”作为汉家的死忠,金日磾只是读了一小段,便已经兴奋难耐了。

侍中上官桀,更是手脚都战栗了起来。

倒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恐惧!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那个站在殿中,低眉顺目的年轻人。

心里面哀叹不已:“才不过二十,就已经如此会逢迎上意了……再过几年,该何等恐怖?”

作为一个马屁精,上官桀太清楚,这篇文章的内容的杀伤力了!

不客气的说,这样的一篇文章,无论是谁献上去的,都可以单凭此文,就官拜两千石!

为什么?

因为,这文章的每一个字,都挠在了当今天子的痒痒处。

每一笔笔画,都完全契合了当下汉室国家政治的需求。

司马相如一世所写的全部诗赋加起来,恐怕也没有这篇不过千余字的文章的一半重要!

“臣尚书令张安世,昧死以奏陛下:臣以为,秀才张子重所献策文,陛下宜当命有司著于竹帛,布于天下,使世人皆知此中之意!”张安世没有多想,甚至连文章都没有完全看完,就立刻出列拜道。

霍光、金日磾、上官桀等人也立刻跟着出列,拜道:“臣等附议!”

刘彻更是开心不已,高兴的都快忘乎所以。

数日来的烦闷和烦躁,现在一扫而光。

当然了,作为天子,他还是很矜持的,坐在屏风后,他轻声说道:“诸卿所议,朕知矣,即令有司将此文堪天下,尤其广张于齐鲁燕赵之间……”

“诺!”群臣皆恭拜。

然后,刘彻就起身,走出屏风,来到了张越身前。

“张秀才,抬起头,看看朕,可还认得?”刘彻得意的问道。

第八十六章 拍马技术哪家强?

张越闻言,抬起头来。

就见到了那日在长水乡渡口的老者,头戴天子十二琉,身披衮服,一脸微笑的看着自己。

虽然早已经知道如此。

但此刻,张越脸上的表情,还是经历了惊讶、震惊、惊喜然后惶恐的变化。

这表演极不做作,恰当好处。

让刘彻见了,心里面更是开怀不已。

却哪知,这个技能,早在数年前,张越就已经能运用熟练了。

每每给领导做了一件事情,不都要表演一番?

得既让领导知道,这事情是自己做的,又得让领导知道,这绝不是拍马逢迎,完全是出于个人对领导强魅力和独特性格崇拜所致。

领导舒舒服服,张越的升职加薪乃至于提拔才能顺理成章。

如今又经过了空间瑾瑜木的回溯加强,这神态把控的技巧,简直出神入化,近乎无人能识破。

“臣惶恐,不识圣驾,死罪!死罪!”张越马上就匍匐在地上,拜道。

“不知者无罪嘛……”刘彻非常开心的道:“秀才起来说话……”

张越战战兢兢的起身,恭身而立,道:“蒙陛下不弃,臣唯尽思纳忠辅宣圣德,被坚执锐讨不臣之贼!”

“善!”刘彻闻言,更开心了。

他从霍光等人手里,拿回那封奏疏,问道:“秀才怎么想到写此文了啊?”

这篇文章,他看的真是舒服无比。

其上的文字让他读了以后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呻吟。

这么舒服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自从平津献候公孙弘病逝后,就再没有人能如此知他内心想法,然后顺势提出来。

“臣乃是受《春秋》启,故而作之……”张越连忙答道。

“春秋?”刘彻奇了,问道:“秀才此言何解?”

这奏疏上讲的可都是近代的事情,讲的就是高祖受命于天,乃有天下的真理。

这如何与春秋扯上关系了?

“臣前日尝读《公羊春秋》,略做二十八正义……”张越恭身答着。

刘彻听了也是点点头,这个事情,他也略有所闻,据说这些天来,整个太学都在忙着编辑此子留下的那二十八义。

只是,他还是不能理解,这公羊春秋,什么时候能与刘氏得天下联系起来。

张越恭身继续道:“当臣读到哀公十四年时,忽有所感,于是遂有此文!”

“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刘彻眉毛一扬,问道:“可是此事?”

“陛下圣明博学!”张越立刻一个马屁恰到好处的拍上:“臣尝阅《春秋》《论语》《左传》等书,将此事的经过查阅了一遍……”

“哀公十四年春,西狩于大野,叔孙氏之车子鉏商获麟,折其前左足,载以归。叔孙以为不祥,以赐虞人。孔子观之,曰:‘麟也!胡为来哉!胡为来哉!’乃反袂拭面,涕泣沾襟。叔孙闻之,然后取之。子贡问曰:‘夫子何泣尔?’孔子曰:‘麟之至,为明王也,出非其时而见害,吾是以伤焉……”

“于是,孔子遂绝笔,不书言……”

这就是儒家历史上著名的获麟绝笔故事。

春秋因此又被称为麟书。

“世人皆以为,孔子遇麟,乃哀周王道之不行,故泣而下之,反袂拭面,涕泣沾襟,哀伤至极!”张越轻声说着:“然臣却以为,非也!”

他轻身屈膝敬拜道:“臣愚以为,孔子反袂拭面,涕泣沾襟,乃是已知庶姓刘氏将代周德而王天下!”

这话一出,顿时满殿寂静。

霍光一脸痴呆的模样,跟傻子似得,一脸我读书少,你别骗我的模样。

这也正常,因为霍光的模板,就是不学无术。

嗯,他就是成语不学无术的主人公!

虽然,这个模板,就与后世明星们自己贴的那些什么‘好读书’‘热好公益’‘有良心’一样都是骗骗不知情的人。

但张安世等人,也都是一脸茫然。

就连刘彻都有些哑然失笑。

孔子西狩获麟,能知几百年后刘汉当王天下?

怕是最大胆的方士与最会嘴炮的术士也不敢这么忽悠!

错非张越已经证明过自己——他在太学门口,力压了公羊学派诸生。

不然,恐怕,当即就会有人质疑。

“何也?西狩获麟,麟者木精……”张越直面着殿中众人的质疑和不解眼神,坦然解释道:“薪采者获之,此庶人燃火之意,以像赤帝将兴,火德将盛!”

“是故,麟为薪采者执之,而西狩而获者,从东方而王于西方,东象以卯,西像以金,从东而西,卯金相合也!言获其麟,兵戈也!此正乃意为汉姓卯金,以兵戈而得天下!”

张越说完,霍光已经差不多被绕晕了。

张安世虽然自诩记忆力强,逻辑强大,但也差不多被绕了个七晕八素。

他从未想过,人的脑洞,还能有这么大的?

这西狩获麟,还能如此解释?

服了!

至于,这张子重明明是黄老学子,为何就用上了公羊学派的理论和思想来支撑自己?

这不奇怪!

主父偃学的是长短纵横术,然后,他用了公羊学派的理论来完善自己。

他爹张汤是法家巨擘,然后,用了公羊学派的思想,玩起了春秋决狱。

故御史大夫韩安国是杂家的,然后,他用了儒家的理论,来治理国政。

若再向前推两百年,那个诸子百家争鸣的黄金时代。

诸子百家一大抄,儒家抄法家,法家抄黄老,黄老抄墨家……

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了。

后来荀子入秦,不就主张儒法合流?

这个世界上啊,什么主义,什么思想都是假的。

唯有能用之于世,才是真的!

倘若不能被帝王所重,主义再好,思想再牛逼,也只能是跟那些已经消亡的学派一样,沉沦于黄土之下。

譬如,杨朱学派……

现在,这个世界还有杨朱学派的传人吗?

没有了,一个也没有了!

所以,张安世还是能理解眼前这个年轻人的。

甚至,觉得他这样做才是正道。

黄老学派,也是该学会变一变,适应这个世界了。

对此,张安世是乐见其成的。

现在,就看当今天子,是否会承认和接受这样的解释了。

张安世悄悄抬头,然后,他就看到了天子的脸上那灿烂的笑容。

“秀才所言,朕深以为是!”刘彻抚掌赞道:“正该是这个道理!”

当年,董仲舒曾经奏书说:春秋王正月,大一统!

他只看到这一句话,就立刻拍案而起。

这正是他想要的。

而现在,小留候所言,更是深深的挠到了他的痒痒处。

第八十七章 用之则为龙

天子话了,那就是真理!

张安世立刻就拜道:“伏唯陛下能断千秋!”

霍光等人也跟着拜道:“陛下圣明,臣等谨服之……”

反倒是张越,期期艾艾的拜道:“这只是臣的一些愚见,而且,多亏那日陛下圣驾驾临,让臣如浆糊灌顶,茅塞顿开!此皆陛下伟力所致也!”

作为一个前公务员,张越早就已经明白了一个真理——在领导面前,千万不要居功!

一切伟业归于领导的英明神武,一切成绩属于组织的正确指引!

自己只是一个螺丝钉,一个勤劳的仆人。

倘若真有那么一丝丝功劳,那也是因为领导英明,善于用人!

至于那些有了一点点微末之功,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地球该围着自己转了的人。

不是傻就是单纯。

当然了,讲老实话,拍这样的马屁,如此阿谀奉承。

确实肉麻,甚至称得上有些恶心。

然而……

张越很清楚一个事实——这个世界,想要成功,很多时候,比拼的不是什么道德水平的高低或者实际能力的高下。

若真是这样。

岳爷爷早就直捣黄龙,踏破贺兰山阙,迎回徽钦二帝了。

若果真如此,就不会有官僚这个词汇了。

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成功者,比的就是节草的下限。

扶苏公子节草满满,所以秦帝国毁灭了,秦始皇的不朽功勋被埋没了。

项羽也很有节草,然后,他死了,刘邦赢了。

而且张越很清楚,这些事情他不做,别人也会做。

他只不过是抄袭了后世大师们的文章而已。

那篇策文,抄的是班彪的《王命论》,只做了些微调。

至于西狩获麟变成了刘家天命所归的凭证。

这是公羊学大师何休的结论。

他只是一个历史的搬运工而已,所以,根本没有一点心理压力!

殿中的宦官们却傻了眼了。

他们本就没有什么文化——刘家的宫廷宦官,没有明代的制度,会让宦官们读书,事实上,刘氏压根就没有想过让宦官干政。

皇帝拿他们,是当宠物用的。

所以,他们现在很懵逼。

张越说的话,每一个字他们都认识。

但连起来,就是在说天书了。

他们完全就接不上话……

这就很尴尬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种危机感油然而生。

从前,他们也遇到一些得到天子喜欢的年轻俊才。

但那些年轻人,只是一时得宠,过不几天就会因为胡言乱语,犯了忌讳而被贬斥。

可眼前这个家伙……

他会因为胡言乱语而犯了忌讳吗?

不太会!

他的马屁姿势和水平,更是远大家伙!

要是这货,天天在天子面前晃来晃去,这可怎么办?

大家还怎么混!

一个读书人,一个秀才,拍马逢迎的水平,比宦官们还高!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秀才!你的书都是怎么读的?

你老师没有教过你要秉正而言,不惧直言劝谏吗?

不止宦官们,上官桀也感到了莫大的危机!

作为同样是靠着拍马溜须,混到现在位置的人,上官桀很清楚,从现在开始,他的地位,他在天子面前的宠幸,将受到严重挑战!

上官桀只觉得,心里面苦涩苦涩的,比喝了黄连还苦。

然而,他却不得不拼命挤出笑容,装作一副特别开心的样子。

刘彻听了张越的话,又看了他的神情,心里面立刻就美滋滋的,甜的不行。

虽然他知道,这个小留候其实就是在抬高自己。

但正因为这样,他才高兴!

因为这说明,他没有看走眼。

当年留候辅佐高帝,不就是这样的吗?

高帝从来不需要担心留候会逆自己的意思,而留候每每都能准确的帮助高帝,找到问题的症结。

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小留候,也是这样的人才!

说不定,他还会乃祖的养生修仙之法呢!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跟猫爪了一样,恨不得马上拉着小留候的手,问一问他,有没有养生之法,长生之术?

只是忌惮,怕被八卦党们说闲话,他才勉强按捺住了内心的冲动。

反正,以后的日子长的很。

轻轻的咳嗦了一声,刘彻就转身,对霍光问道:“奉车都尉,朕记得上次都尉曾经禀报朕,秀才张毅先祖叫张辟疆?”

霍光连忙拜道:“回禀陛下,正是如此,臣查验了太常卿所存档案户籍,其上明确记录,秀才张毅,其父张范、兄张安,祖父张远,曾祖张胜,元祖张辟疆……”

“其中,曾祖张胜于太宗皇帝后元年间,自代国迁徙至南陵……”

“那查清楚了其元祖的身份了吗?”刘彻淡淡的问道。

“陛下,臣已经派了使者,前往代国,查访当地官吏和旧档……不过……基本已经能确定,秀才张毅之元祖,当为孝惠故侍中张辟疆!”

霍光说完,整个殿堂都寂静了。

孝惠侍中张辟疆?!

对国朝历史典故有些熟悉的人,马上就想起了那个在诸侯大臣共诛吕氏之时,充当了内应的张辟疆。

那个留候的次子,在诸吕被平定后,就悄然消失,不见踪影的张辟疆。

就连张越也是眉毛一抖,有些震惊。

原主居然还是个红四代?

可惜,并没有什么卵用!

若早上个几十年,留候的故旧和姻亲都还在的时候,留候之后确实是一个硬招牌。

但现在……

连先帝功臣,都基本死绝了。

谁还管什么高帝功臣啊!

号称与国同休的瓒候家族,都已经第四次失候十五年了。

老萧家下一次被诏令复家,还要再过二十几年。

当然,有这个身份,也是不错的。

忠良之后,名臣子孙,这是一个不错的加分项。

但也仅此而已。

所以,他的神态只是稍稍激动了一下下。

然而,殿中其他人,却不是这么想的。

包括霍光在内,所有人都知道,当今天子的那个养成癖好。

所以……

留候侯国复起,只是时间问题。

至于借口和理由?

太好找了!

就像当年东方朔喝醉了酒,胡言乱语的那些话一般。

用之则为龙,不用则为虫。

皇帝想要让一个功臣家族起复,一句话的事情!

同样,皇帝想要一个人粉身碎骨,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那就快点去查清楚……”天子微微笑着,看着张越,对他柔声道:“至于秀才嘛,就先用为侍中吧,随侍朕左右,随侍拾遗补缺!”

第八十八章 请治一县

侍中!!!!!

张越闻言,只觉脑子都是嗡嗡嗡的,震惊不已!

这可是史无前例的加恩!

你要知道,侍中这个官是做什么的?

所谓侍中,入侍天子!

《汉书》。《百官公卿表》有曰:侍中、中常侍得入禁中。

换而言之,这是一个可以跟着皇帝在后宫晃悠的官!

而中常侍,一般是任用宦官为之。

像当今天子的那些宠臣,苏文之属,都有一个中常侍的头衔。

但侍中的地位,还不仅如此。

汉家制度,侍中便藩左右,与帝升降,卒思近对,拾遗补缺。

《汉官仪》因而评价说:莫密于兹。

换句话说,侍中就是皇帝的秘书。

是皇帝最亲近和最亲密的人。

负责给皇帝出谋划策,负责在关键时刻给皇帝出主意,甚至拿主意的文职幕僚。

皇帝的秘书,职权有多大?

大到你不可想象!

别说地方州郡两千石了!

就是朝堂里的三公九卿,也要跪舔。

不跪舔?

万一被穿小鞋怎么办?

这个侍中只要在关键时刻,在皇帝面前来一句:某某啊,臣听说私底下是个坏蛋呢,做过不少混账事。

前途就彻底完了。

汉家侍中无定员,但一般都是三到五人左右。

自太始以来,天子身边的侍中,就一直维持在三人。

所以,同为侍中的上官桀闻言马上就紧张了起来。

这一个萝卜一个坑。

多了一个张侍中,说不定,就要少一个……

譬如说上官侍中……

上官桀因此,身体都有些颤栗。

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太多背景,另外两个侍中的靠山都比他硬扎。

很有可能,自己得挪坑!

他怎么舍得!

他好不容易,费尽心思,才爬到这个位置!

一时间,上官桀连眼神都满是忧郁,犹如一个妇人般,楚楚可怜,就差没掉眼泪了。

就听天子说道:“来人啊,给张侍中备朝服,赐貂蝉冠!”

立刻就有宦官,捧着早就准备好的朝服与冠帽,呈递到张越面前。

那朝服是黑色的绛衣,以丝帛而制,缕以金丝,至于冠帽,更是有别于其他官员大臣的冠帽。

呈正方形,冠帽顶部是禅衣制成,轻薄凉爽,以金丝镶边,冠帽左侧插有一根貂尾。

张越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貂蝉冠。

独一无二,属于侍中才有资格佩戴的冠帽。

所谓,金蝉左貂,金取金刚,百炼不耗,蝉居高食洁,目在腋下,貂内劲悍而外温润。

这种冠帽据说是秦始皇明的,汉因之,专为侍中所有。

有个著名的成语,叫狗尾续貂,讲的就是东晋时,晋朝的官员们每次开朝会,一水的貂蝉冠,百姓就嘲笑他们说:貂不足,狗尾续,意在嘲讽这些人,才能与品德不配其位。

张越见了朝服与貂蝉冠,心里面要说不激动,不意动,那是骗人的!

皇帝的秘书,谁不想当?

他很清楚,自己只要答应,那这汉室朝堂,就该有他一席之地!

不说跺跺脚,就能让长安颤抖。

至少也能算是一个大人物。

然而,如此一来,自己的空间就算废掉了!

在宫廷之内,还种什么田?还能玩什么花样?

玩不了!

更别提培养什么势力,建立什么小团队。

皇帝眼皮子底下,还想玩花样?

就不怕别人打死你?

再一个,木秀于林,而风必催之。

这侍中官,可是很难做的!

张越冷静的想了一下自己的优劣,然后他就现,倘若他做了侍中。

那么,就一定会成为一个集火点,一个焦点。

而如今这位天子……

现在倒是挺看重自己的。

但谁知道以后呢?

况且,即使他一直信任自己,他死了以后呢?

在从骊山回来的哪天,张越就明白了一个真理——靠山山倒,靠人人倒。

最可靠的,永远是自己能够掌握的力量。

自己手里的一分力量,远依赖别人所得的一百分力量!

张越在想清楚了这些利弊后,便俯身拜道:“臣谢主隆恩……只是……臣年不过十八,功未立半寸,陛下嘉隆恩,臣诚惶诚恐,不敢受之,愿陛下收回成命!”

天子刘彻却以为张越是假意推脱,这年头朝野贵庶都爱玩这种三让三辞的戏码。

于是笑着道:“秀才虽年少,却有献策之功,又有珠算之术,才学相等,用为侍中,朕以为非常妥当!”

嗯,当了侍中以后,就有的是机会问一问小留候:乃祖可传下了什么养生、修仙秘法没有啊?

至于他为什么不去找留候的另一支,那一支继承了留候侯国与爵位的张不疑一系的后代来问?

全天下都知道,当年留候中意的世子是张辟疆。

只不过长子张不疑出生早,又是嫡子,拗不过国家制度与礼法,才不得不捏着鼻子让张不疑嗣位。

很多人都猜测,留候将他真正宝贵的智慧与书稿,都交托给了他最爱的幼子张辟疆。

只是随着张辟疆失踪,此事成为了悬案。

上官桀此刻已经是紧张的手心全是汗水了。

他不断在心里祈祷着:“不要答应啊不要答应啊!”

这侍中他才当了一年多,还没过瘾呢!

这风光的人生,万千瞩目的舞台,他怎么可能舍得退出?

但他心里很清楚,拒绝侍中的职位的人,是不可能存在的!

因为,只要成为侍中。

当你接过印绶的那一刻,整个长安,整个关中,都将拼命的巴结你。

房子、宅子、妹子、金子。

想要什么有什么。

无数人哭着喊着,将东西往你家里搬。

不止如此,成为侍中,还意味着可以接触到无数公卿贵族大臣。

由此可以建立广泛的人脉,结识无数人。

日后卸任侍中,凭着这些关系,几乎可以轻易胜任任何职位。

所以,上官桀现在几乎绝望了。

他恋恋不舍的看着这蓬莱阁的殿堂,在心里哀叹着:“不知何年何月,才有机会回转……”

忽然,他听到了张越的声音。

“陛下,臣听说古代的圣王任用大臣,皆听其言,观其行,试其能,而后因才而用之……臣年少才浅,蒙陛下不弃,用为侍中,本该尽心竭力,披肝沥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然,臣恐世人非议,以为陛下用社稷之权,而用幸进之人!臣本卑鄙,纵受千夫所指,若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亦无所憾!”

“然臣忧世人私下非议陛下,以臣之卑鄙而伤陛下圣德,那臣纵万死恐犹难恕罪!愿请治一县,三岁后观之!如臣治其能,陛下再用不迟!”

张越说完就匍匐在地,顿而拜:“愿陛下明察之!”

第八十九章 侍中领新丰令

上官桀听完张越的话,看向张越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炙热了起来。

再生父母啊这是!

不!

父母也未必会让一个侍中的位置给儿子。

这是亲祖宗啊!

就连霍光与张安世和金日磾,都是有些不解的看着张越。

在他们眼里,张越无疑是个傻蛋。

张安世甚至惋惜的叹了口气。

汉侍中,不仅仅是有权力,更是一种无上荣誉!

连当年天下名士,诸子百家共尊的济南伏生之子伏无忌都以自己曾经担任过侍中而骄傲。

而当朝重臣,手握大权的那些人,都曾经担任过侍中。

如海西候李广利、治粟内史桑弘羊、他这个尚书令,俱皆是起于侍中。

“这张子重恐怕是不知侍中官之显贵……”张安世在心里想着。

在他看来,若日后这张子重知道了侍中的显贵,恐怕要为今日的决定而懊悔终生!

但他们哪里知道,张越的想法和野心呢?

而且,有一个事情,他们显然没有猜到!

那就是当今天子,对于张越的重视程度!

刘彻听完张越的话,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是舒舒服服的。

在他眼里,这个年轻人真是太合他胃口,太知道替他着想了。

与从前的那些妖艳货色,根本就不是一个路子!

从前,别的什么人。

不管是名门之后,还是勋贵子弟。

一听说自己可能被任命为侍中,就激动的不能自已。

刘彻记得很清楚,三十年前,他出于尊儒尊孔的想法,派使者去鲁地征辟孔家世子孔安国入长安为侍中。

使者夏四月从长安出。

孔安国当年夏五月下旬就抵达了长安……

度之快,让他诧异。

连堂堂孔子嫡系,都在侍中官面前,难以自抑,直接插上翅膀,飞到了长安。

其他人更是……

直至今日,方有小留候知道,为自己这个天子的名声考虑……主动提出,先去治理地方,做出政绩……

这天下臣子要都是小留候这样的忠臣,他还需要烦心什么?

这样想着,他就说道:“爱卿公忠体国,朕之幸也!”

“卿说要治一县,以三岁观之,朕准了!”

忠臣的请求,为什么不准呢?

然后他在心里稍微想了起来。

先呢,这个小留候的治地不能离长安太远。

太远了就没意思了,自己老了,还想经常让小留候入宫谈谈心,说说话呢。

其次,不能太富了。

太富裕了的话,就算治理的好,朝臣们也不会服气,会以为是前人打下的基础。

所以,思来想去,他在长安周边选了选,然后,一拍大腿道:“那朕便命卿为新丰县县令,秩比一千石!”

新丰县过去很富裕很富裕,但最近这二三十年,新丰却开始衰败了。但新丰的底子和基础都很好!

刘彻相信,只要小留候用心做事,一两年就可以扭转新丰的颓势!

最重要的是,新丰距离长安很近,半天就可以来回一趟,方便的很!

只是……

万一有阴险小人,故意给小留候使坏,故意存心给小留候找麻烦怎么办?

他在宫中,不可能时刻关注小留候。

当了四十六年皇帝,对于他的大臣,刘彻可是清楚的很。

这些渣渣的胆子,可是大得很!

所以,想了想,忽然一个主意从心里面浮现。

他笑着抚掌道:“至于这侍中之职,卿依旧任着……”

“以侍中领新丰令,如此卿在地方做事,便可百无禁忌!”

嗯,用侍中官领新丰令,这样的安排就妥了!

这下子,看看那个渣渣,还敢在小留候的事情上使坏!

更妙的是,由于小留候是以侍中领新丰令,所以呢,他可以随时入宫入觐,甚至可以直入大内,百无禁忌,向自己奏报地方事务。

张安世闻言,嘴巴都张的大大的。

霍光与金日磾面面相觑。

至于上官桀,则已是浑身冰冷如堕冰窟,心如死灰。

“陛下……侍中领新丰令,从无先例啊……”张安世小声的提醒着:“这样是不是合制度?”

天子闻言,却是瞪了张安世,让他立刻就趴下来,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朕生平做事,什么时候要讲传统了?”天子提着绶带,不容置喙的道:“朕意已决,卿等勿复再言!”

张越趴在地上,也被吓坏了。

他回溯的史料里,只听说过侍中领光禄大夫、侍中领中大夫、侍中领尚书事。

就没见过谁是侍中领县令官。

“京兆尹那边会不会有问题?”霍光大着胆子问道。

新丰是京兆尹治下的一个千石大县。

讲道理的话,这张子重去担任新丰令,应该是京兆尹的属下。

但……

现在,人家是侍中领新丰令!

地位还在京兆尹之上!

京兆尹只是比两千石而已,但侍中官,却是可以骑在两千石脖子上耀武扬威的。

换句话说,这张子重去做了新丰令,那京兆尹恐怕连新丰都不敢去了。

不然,去了新丰,到底是京兆尹给侍中领新丰令问安?还是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给上司见礼呢?

就连张越,也是惶恐不安的趴在地上。

既不敢领命,也不敢不领命。

道理很简单,领命了,那恐怕还没上任,就会让顶头上司感到很难堪。

虽然张越未必会怕一个京兆尹。

但同僚关系处理不好,也会有麻烦。

甚至说不定,成为第二个晁错。

但不领命更糟糕。

那会被当今天子,以为自己不给他面子。

而史书上记载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所有不给他面子的人,最终都不得不用自己的脑袋来谢罪。

“他敢!”刘彻看着霍光道:“于己衍(现任京兆尹)还没有这个胆子!”

霍光于是也闭嘴了。

因为情况已经很明了,这位陛下,对这个张子重的看重和重视,远远乎他的预想和预计。

甚至……

出了这个殿中所有人的预想与预计。

霍光甚至怀疑,这个张子重怕不是天子流落在民间的私生子吧?

不然,何以如此宠溺和重视?

刘彻回过头看到张越还趴在地上,立刻就有些不爽了,对左右宦官道:“来啊,扶起张侍中!”

这就是要不管不顾,赶鸭子上架了。

他的性格素来如此。

张越见了这个情况,没有办法,只能顿拜道:“陛下信重,微臣感激涕零,唯尽心竭力,为君分忧而已!”

而两个宦官却已经立刻领命上前,不由分说的将那侍中貂蝉冠与朝服穿到了他身上。

然后,将他推到了天子身前。

“善!”天子仔细打量了一番张越,笑道:“朕的张侍中,颇有几分文成候遗风啊!”

石渠阁之中藏有留候张良画像。

与眼前这个年轻人,相似度非常高。

同样都是俊朗清秀,同样皆是肤白如玉,卖相十佳!

张越听了,连忙拜道:“微臣安敢与先祖相论!”

他很清楚,自己这个留候之后的身份,恐怕十之**是坐实了

就算不是,也得是。

原因很简单——在这个时代,皇帝说的话,就是真理,就是法则!

别说什么历史了,连物理规律,天地星辰都要服从皇帝的意志,都得尊重皇帝的想法。

错非如此,儒家如何独霸?张汤又是怎么玩的春秋决狱?

皇帝的意志,就是一切!

天子却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他踱了踱脚步,道:“自太始以来,侍中素来以三人定员,今张侍中就任……就得有一人去位……”

听到这话,上官桀的腿肚子都有些抽筋了。他甚至都不敢听下去了。

因为,如今的三位侍中,除了他以外,另外两人是两兄弟。

侍中马何罗与侍中马通。

这两人虽然是寒门出生,但奈何有一个好基友叫韩说。

而天下人人皆知,当今天子当年与韩说的长兄韩嫣,那是铁哥们,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把兄弟。

据说当年连女人都能一起分享!

就听天子自顾自的说道:“这样吧,迁侍中马何罗为尚书仆射,以侍中上官桀负斩蛇剑!”

上官桀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祖宗保佑!

自己终于还是保住了这个侍中的位子。

天子却是深深的看了一眼上官桀在心里摇了摇头。

他想着让马家兄弟分离,不是一天两天了。

毕竟,同产兄弟共为侍中,哪怕是他相信对方,却也不能放心。

第九十章 暗流(1)

京兆尹于己衍是一个标准的汉家文官。

他身材高大,几近八尺,体型壮硕,精力充沛,就像一台永不止歇的机器一样日夜工作。

凭着这人的工作态度和踏实的工作能力。

在二十余年间,他从一个上郡的刀笔吏,累迁为京兆尹。

与往常一般,当夜幕降临时,他才从一天繁重的公事之中解放出来。

正准备带些公文回家去批复,顺便看看刚刚蒙学的幼子。

却见一人,跌跌撞撞的从京兆尹衙门的外厅,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

“永公何事如此惊慌……”于己衍看过去,现正是自己的副手,京兆丞方永。

方永气喘吁吁的跑到于己衍面前,喘着气,说道:“我的明公啊,您怎么还有心思这样优哉游哉?”

“嗯?”于己衍满脸疑问。

这京兆尹治下的各县,近月来除了天旱以外,并无什么太大的问题。

难道……

下面有某个渣渣,搞出了民变?

这也不对啊!

若是出了民变,来找自己的就不是方永了,而是天子派来问责的使者!

又或者,这长安城里哪个贵戚子弟又活得不耐烦了?在市场上玩起了欺男霸女的愚蠢游戏?

但若是出了这个事情,也轮不到自己这个京兆尹插手。

恐怕执金吾和廷尉的同僚们早就嗷嗷叫着冲了过去了。

“您还不知道吗?”方永叹着气道:“麻烦来啦!”

“什么麻烦?”于己衍不明所以。

“下官刚刚听说,天子今日下午在建章宫蓬莱阁中召见待诏秀才南陵人张毅……”

“嗯?”于己衍老神在在的问道:“这待诏秀才授给了什么职务?”

“新丰令!”方永大声道。

“新丰令?”于己衍皱起了眉头。

作为京兆尹,对于这些日子以来,在长安城里搅动风雨的那个秀才,他早有耳闻了。

据说此人简在帝心,深得今上宠幸。

八卦党们传说,丞相公孙贺的孙子,都因此人恐怕要回家去种田了,连太仆卿公孙敬声,据说都因教子无方,而被丞相抽了个皮开肉绽。

若传说是真的,那么此人不是应该留在天子身边吗?

当个侍中什么的,至不济也得有个尚书郎的头衔吧?

他如何被授给了新丰县县令的官职?

不应该啊!

但……

无所谓了!

自己是京兆尹,是他的顶头上司。

此人再如何得宠,来了自己治下,也得乖乖的听话。

是龙得盘着,是虎得蹲着!

甚至……

于己衍觉得,这么一个毛头小子,恐怕连新丰县辖内的事情都可能搞不定,得被搞一个焦头烂额!

新丰!

这可是一个大县,户口上万,人口几近八万余,更因毗邻长安,地方龙蛇混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别说是一个毛头小伙子了,便是积年老吏去了新丰,恐怕也要抓瞎。

天子将这么一个毛头小伙,丢去新丰。

是想害他呢?还是想?

于己衍一时间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更关乎到他对这个新丰令的态度。

“我的明公啊!”方永见了于己衍的神色,急的话都讲不清了:“人家是以侍中领新丰令!”

“啊!”于己衍闻言,几乎跳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方永为何如此慌张。

以侍中领新丰令!!!!!

这不是来了一个县令,一个下属。

是来了一个祖宗!

但偏偏于己衍连一句牢骚,一句怨怼也不敢说。

因为……

这是天子的意思,身为大臣,他除了服从,并不能有第二种选择。

“来人……”于己衍垂头丧气的召唤自己的家臣:“为我准备车马,我要去博望苑,面见太子太傅!”

作为太子系的臣子,他现在只能去博望苑请示大佬,这接下来该怎么办?

反正,这种麻烦事情,就让上面的大佬们去头疼吧。

……………………………………

建章宫中,前侍中马何罗哭丧着脸,依依不舍的解下了自己头上的貂蝉冠,卸下了天子钦赐的符节,然后将象征着他地位的一把钥匙放到了一个托盘上。

上官桀立刻就一把拿过去,跟宝贝一样的呵护在手中。

汉家有两件宝贝,最为关键。

第一,就是和氏璧雕琢而成的传国玉玺。

此宝由少府卿的尚符玺郎保管,天子需要用玺时就传尚符玺郎呈玺,。

第二就是高帝斩白蛇剑。

从侍中之中选一人,负剑随驾。

一般来说,负剑者的地位高于其他侍中。

而马何罗交出的那把钥匙,就是禁中存放斩蛇剑的房间钥匙。

拿了这个钥匙,上官桀激动万分。

今天是他人生的一个新的转折点。

成为负剑侍中,意味着他可以更好的接近天子。

“马尚书,在下告辞了……”当然,上官桀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在此处,以免更加刺激马何罗了。

说着,就带着随从们,捧着马何罗的貂蝉冠、符节与那把钥匙,兴高采烈的回去复命。

“岂有此理!”上官桀刚走,马何罗就忍不住的咆哮起来:“气煞我也!”

从侍中到尚书仆射,名义上是升官了。

但实际上……

谁都知道,尚书仆射连侍中的一根毛也比不了!

“兄长莫要生气了……”马何罗的弟弟马通走到他身边,轻声道:“这些话若传到陛下耳中,终归有些不好……”

“那个张子重,我绝不会放过他!”马何罗却是不管不顾,极为暴虐的说道。

“兄长放心,没有人会放过他的……”马通轻声说道:“这人是个祸患,不仅仅是对吾等是这样……”

他深深的望了一眼门外的深深宫阙:“其他人恐怕也是这么认为的!”

“说不定有人比吾等兄弟还要急呢!”马通微笑着说道。

这宫廷之中,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其实早已经波涛翻滚,暗流涌动。

当今天子,一年比一年老。

他的统治渐渐步入终点。

朝野内外,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

有人想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过渡,好等太子即位,自己得利。

但也有人觉得,太子登基自己就要死。

所以千方百计的给太子上眼药。

围绕着建章宫,围绕着天子的左右,这几年来不知道生了多少旁人看不见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

无数的势力,好不容易才在天子身边形成了一个封锁网。

让天子只能看到和听到,他们想要天子看到和听到的东西。

怎么可能让一个南陵来的毛头小子轻松的坏了他们的大计?

马通知道,这些人是一定会对那个张子重动手的。

到时候,自己只需要稍稍推一下,这个毛头小子就要万劫不复!

第九十一章 暗流(2)

夜幕徐徐降临,博望苑中,已然灯火通明。

数十名羽冠巾纶的士大夫济济一堂,人人脸上都带着忧虑。

“这张子重得宠,恐怕又是一个江充之祸!”有人痛心疾的说道:“恐怕吾等可能将重蹈王真诸子之路……”

众人听了,心里更加烦躁。

江充!

一个赵国逃亡到长安的幸进小人。

但就是这么一个卑鄙小人,却在十余年间,搅得长安鸡犬不宁。

尤其是大家等谦谦君子,备受打压和凌辱。

在过去十余年间,已经有十几位同僚,为其陷害、折磨而死。

甚至就连太子,也被他几次算计,在天子面前大大丢分。

好不容易才借着江充脑子抽筋,想拿袁家开刀的机会,与袁氏的朋友们一起合力将之扳倒。

但也只是让他丢了水衡都尉的差事。

这江充的祸患还没有搞定,又冒出一个张子重?

万一这个人也学江充,拿着太子和大家等人当声望机器,翻来覆去,反复的刷。

那可如何是好?

无数人因此急的直挠头。

“诸君,吾以为这张子重之祸,恐怕还在江充之上……”一个士大夫悄然起身道:“诸君可能不知道,因此人之故,近日来长孙竟与吾等有所疏远!”

“此人恐怕是如赵高李斯一般的佞臣,犹善蛊惑君上!”

“他以妖言蛊惑了陛下,又迷惑了长孙!”

“此人不可留!”这士大夫咬牙切齿的说着,那神态恨不得拿着刀子,冲进公车署,将那个他嘴里的佞臣,砍成碎片。

“这小人居然还蛊惑了长孙?”许多人闻言,都是脸色剧震。

大家皆谷梁之士,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和同一个抱负聚集在一起的。

他们和他们的师长辈,花了无数功夫和心血,才让太子和长孙,成为了谷梁学的支持者。

若长孙被此人蛊惑了、影响了。

那谷梁学兴盛的大业怎么办?

“若果真如此,此子一定不可留!”有人立刻就说道。

可是怎么对付他呢?

官面上的手段,肯定是不可能的。

谷梁诸生,也就是在这博望苑和太子系统里有影响力。

出了博望苑,这世界就是公羊学派的天下。

别说去对付一个天子的宠臣了。

恐怕就连长安城里的一个小吏也指挥不动!

而其他办法……

谁去执行,是一个大问题!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明智的闭嘴了。

毕竟,万一出了篓子,去死的可是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得利的却是其他人。

在坐‘君子’,没有一个会这么傻。

谷梁学派不比公羊学派的那群肌肉男和暴躁症晚期患者。

谷梁的君子们不会去学那些董仲舒和胡毋生的徒子徒孙们。

也没有什么好学的。

明哲保身,留下有用之身才有未来可言。

…………………………

而就在离博望苑不足五里的太学之中。

却又是另外一个情况。

董越高兴的都几乎有些飘飘然了。

这好事情,一个接一个啊!

先是得到消息,那骊山黄恢居然蠢到将一个奇才逐出门墙!

太棒了!

董越当时就想飞去骊山,给黄恢一个一百吨重的奖状!

好人啊!

公羊学派收服那张子重的道路,从此就是一片坦途了。

公羊学派的再次兴盛,也几乎指日可待。

现在,长安城里又传出了张子重拜为侍中,授新丰令的消息。

这就更好了!

未来张子重如入公羊门墙,公羊学派立刻就平添了一个可战之力,一个自己的朝廷大臣!

哼着小曲儿,董越走进太学内部的一栋阁楼中。

十几个正在奋笔疾书的年轻士子见到董越进来,立刻纷纷起身,敬拜道:“弟子见过先生!”

“王吉、贡禹、杨可、曾胜……”董越点了四个人的名字,对他们道:“随吾出去一下……”

便有四人轻身而起,跟着董越走到了阁楼之外。

“先生可有训示?”四人轻声问道。

“吾这里有一个事情,想派两个得力之人去做,尔等可有愿意去的?”董越问道。

“先生但请吩咐,如是为国家社稷、公理正义,吾等死不旋踵!”四人皆齐声拜道,声音洪亮,落地有声。

“你们可还记得半月前那位在太学门口与吕温一战的张子重?”董越轻声问道。

“记得!”王吉答道:“听吕师兄说,此子学识渊博,近乎有鬼神之能!”

“然!”董越点头道:“此子确实天纵奇才,吾闻其在南陵,近日又有珠算之决,以授世人!”

“吾曾命人去学取珠算,虽只得那加减之法,亦然惊叹不已,以吾观之此法未来必将大行于天下!”

“我欲收取此人,入我公羊学之门,为先父师(董仲舒)再传弟子,但却苦于无从开口,是故,想让诸生前往其府中为士……”董越现在也是后悔不已。

若早知道是现在这么个情况,当日他就该当机立断,强抢弟子!

现在好了,人家官拜侍中领新丰令,地位虽然在他之下,但实际权力和位格,却远高于他这个不掌权的博士。

如今再想让他拜入门墙,就没这么容易啰!

但没关系,董越对于自己的学派思想和公羊学派的强势有足够自信。

天下之大,英雄豪杰,多如牛毛。

但只要是想在仕途上有所展的,谁不需要挂一个公羊学派的招牌呢?

当朝三公九卿,谁不是在自己案头上摆了一本《公羊春秋》?

所以,让其来拜师,董越觉得难度不大。

但他也有些担心,夜长梦多。

万一,黄老学派那几个还活着的名宿,忽然从修仙的长梦中醒来,然后就看到了这个张子重。

所以,得快刀斩乱麻,尽快让此子主动来太学拜师。

只是,此事得找由头。

董越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从太学里挑选几个年轻的英才,去与他接触,慢慢熟稔,再谈及此事。

王吉等人听完,都是毫不犹豫的拜道:“愿从先生之命!”

对他们来说,他们对那个似乎自己还年轻一些的黄老学派世兄也很好奇。

他们也都想见识一下,到底是怎样的英才,竟能让吕温都甘拜下风,让先生都如此重视!

第九十二章 建立班底(1)

建章宫的夜晚,寂静而安宁。

只有远方巡逻卫兵的灯火在不断移动。

轻轻解下头上的冠帽,褪下身上的朝服,张越瘫倒在床榻,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从下午到方才,他的神经与大脑,一直处于紧绷状态。

为了拍好皇帝的马屁,同时也为了在他面前留一个好印象。

张越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

总算是把皇帝伺候的舒舒服服。

回想着穿越以来的日子,张越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

简直如在梦中一般。

摸着腰间的绶带,张越微微一笑:“侍中领县令……”

“终于可以大刀阔斧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有着皇帝做靠山,又是以侍中领县令。

这几乎就是一个比后世电视剧里的八府巡按和钦差大臣还威风的存在!

不仅如此,天子还授给了他符节,准他便宜行事。

换句话说,他可以先斩后奏。

上一个获得这样的特权的人,叫暴胜之。

然后,他拿着这个权力,在齐鲁吴楚砍了一万多个脑袋,其中包括一大批不作为的地方官,煽风点火的豪强,杀的血流成河。

如今,暴胜之已经官拜御史中丞,为汉家重臣!

但张越很清楚,他去了新丰。

杀人的事情,最好忍住。

能用权力和手腕解决的事情,最好不要动刀子。

这倒不是出于名声或者顾忌舆论。

这些都是浮云!

杨可活着的时候,天下人人诅咒。

可有人能伤他一根寒毛吗?

人家最好还不是风风光光的寿终正寝?

桑弘羊操盐铁之权,用均输之制,士林舆论天天嚷嚷:请烹弘羊。

他有掉过一根毛吗?

所以,若张越的志向是拼命向上爬,那他就任的第一天就会挥舞屠刀。

学习义纵、咸宣、王温舒等前辈的方法,二话不说,先砍光新丰县境内的豪强再说。

这样做的好处是很多的。

先,豪强死光光了。

他们的土地、财富与牲畜就可以分给平民。

如此,社会矛盾大大减少,贫富差距一夜拉平。

其次,豪强们死光光了,地方上,自己就是皇帝。

整个新丰都将成为他的一言堂。

说叫百姓做什么,百姓就会做什么。

下面的官吏,更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而他本人的政绩,也将飞快增长。

上任一个月就‘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半年就能‘百姓欢腾,皆号明公’。

然而,这只能让自己升官。

而不能让自己的理念和抱负得到施展。

更别提建立什么利益集团,拉起什么小团队了。

你都把人杀光了,谁还跟你玩啊?

都知道你是个疯子了,谁还肯学你的东西?

所以,义纵、咸宣、王温舒,无论他们曾经何等风光,何等显赫。

但终究都是人亡政息,人走茶凉。

他们甚至没有改变任何事情。

他们曾经挥舞起屠刀,屠戮无数豪强的郡县,在他们卸任后,不过三五年,豪强们卷土重来。

他们曾经的政绩,那些欢腾的百姓,那些‘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民风,转瞬之间消失无踪。

与之相比的,则是儿宽的治理方式。

儿宽当年担任左内史(现京兆尹)时,作为一个儒家大臣,他表现的根本不像历史上出现其他儒臣。

他就任的第一天,不是去内史衙门上班。

而是带着家臣和仆役,风尘仆仆的前往治下十二县巡查。

他穿县过乡,去田间地头与乡中三老,地方名士以及官员交谈。

询问他们地方的地理、环境、水土、风俗。

整整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他走访了治下的每一个乡亭。

然后,他回到长安,立刻上书,请求开凿六辅渠。

就这一件事情,他立刻收获了治下十二县的民心。

不拘阶级、贫富,人人以为儿宽是西门豹一般的人物。

儿宽当年究竟何等得民心?

史书和原主的记忆,都明明白白的告诉了张越。

据说,当年,国家对外用兵,军费吃紧,天子于是要求各地加紧征收赋税。

儿宽却担心百姓生计,依然如往常一般,耐着性子,一个乡一个乡的收,以此确保百姓的负担在合理范围之内。

于是,皇帝震怒,坊间有消息说,儿内史要被罢官了。

消息传出去,整个左内史治下十二县百姓都激动了起来。

几乎没有人组织,十二县的百姓就自的挑着粮食,带着钱帛,来到了长安城,在左内史衙门门口排起长队。

不过三天时间,整个左内史治下的赋税全部征收完毕。

而且,无论是数量还是度,全国第一。

儿宽因此拜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

但张越看重的却不是儿宽这样做带来的好名声。

而是儿宽这样做了以后,儒家在关中的展。

在儿宽为左内史前,关中的儒生数量,一直不如法家和黄老学派。

而在儿宽担任左内史六年后,关中儒生数量反了法家。

因为,地方豪强和地方的宿老们都觉得,儒家很不错。

至少比起法家那些糙货强多了!

张越很明白,若是想要自己的主张和理念被人接受,并且成为‘普世价值’。

不仅仅得有皇室背书,还得有天下人,主要是作为统治阶级主力的地主阶级认同。

不然就不可能成功!

儒家为何能独霸中国两千年?

除了儒家思想为统治者所接受外,最大的原因,就是儒家与地主阶级,捆绑在一起了。

甭管是公羊学派,还是谷梁学派,还是思孟学派。

或者他们的徒子徒孙,理学、心学、泰州学派。

几乎所有的成员,都来自地主阶级。

哪怕偶有寒门士子通过科举混了进去,很快,这些寒门士子的家族也变成了地主。

所以,不管怎样改朝换代,无论是谁坐天下。

哪怕蒙元满清,儒家的地位始终不曾变动。

也没有人能变动!

只是……

儿宽的道路远比咸宣等人的道路要艰难、辛苦。

咸宣等人的成功,是可以简单复制的。

而儿宽的道路,不仅仅需要自身有能力,还得有一大帮志同道合的文士、官吏辅佐和协助。

第九十三节 建立班底(2)

可是去哪里找一大群志同道合的可靠文士、官僚?

“或许,太学那边可以想想办法……”张越在心里寻思了一会。

太学虽然是儒家的地盘,但却是公羊儒的地盘。

比起只会嘴炮的谷梁儒生,公羊学派的儒生,虽然脑子呆了一些,冲动了一些,但却都是肯做事的。

有着二十八义的香火情在,张越觉得,哪怕挖不到太学生,挖几个太学生的兄弟,总该可以吧?

但,这只能解决最基本的文吏。

学生什么的,就算再有才华,文如贾谊,智迈晁错。

但缺乏实际经验,却是致命伤。

让他们去做些基本的事情,或许能行。

但若是处理具体事务,就是力有未逮了。

“我得想办法,挖几个既有能力,还有理想、抱负和节草的低级官员……”

但这种人又不是大白菜,随随便便就可以找到。

想了想,张越就关上窗户,然后吹熄油灯,等了一会儿没有现有人靠近,才闭上眼睛,准备进入空间。

但,片刻后他又睁开了眼睛,然后搬动案几放到门后。

这样做或许可以作为一个缓冲。

然后,他就复闭上眼睛,进入了空间。

空间之中的作物,这几日虽然没有用玉果催熟,但生在空间,生长度依然比外界要快两三倍。

所以,此时空间的各色作物,都已经是一片葱葱绿绿。

但张越没有时间去察看它们的生长情况,径直越过作物田,前往小山脚下。

在山脚下,张越早已经在那里存储了十几卷竹简。

这是他在去乡官邑前,借口要回家取些衣物,顺手放入空间的。

他先拿起三颗指甲大的玉果,走到一株最矮小的瑾瑜木面前,将手里的玉果埋下去。

不过须臾功夫,一株绽放着花蕾的瑾瑜木就出现了他眼中。

张越拿起几卷竹简,放到它的身下,在奇香出现的刹那他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检索《汉书。百官公卿表》《史记。百官公卿表》、西汉中期名臣……”

于是,无数信息和网页以及书页在脑海之中浮现、翻动。

当香气结束时,张越捡起地上的那颗足有鹌鹑蛋大小的玉果,面色有些古怪。

“我竟想不到,会是如此情况……”张越在心里叹息着,退出了空间。

睁开眼睛,张越先检查了一下门口的案几,现没有被推动或者移动的痕迹,心里面松了一口气,在这宫廷里他最怕的就是被人现自己的异状——虽然这未必是坏事。

不会有人想将自己的形象与神神道道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将案几放回原处,张越找来一个火折子,重新点亮了房中的油灯。

建章宫的宫灯,皆是连枝长擎灯,所以点起来有些麻烦,张越花了点时间才将之点亮。

跪坐到案几前,张越找来一块竹简,回忆起方才回溯的信息,心里面却是感慨万千。

想当年,当今天子励志革新旧弊,北击匈奴之时。

天下风起云涌,无数英雄豪杰,此起彼伏。

那时,文有汲黯、张汤、朱买臣、公孙弘、主父偃、儿宽、枚乘、严助、司马相如……

武有李广、卫青、霍去病、赵破奴、李息、路博德……

一时间谋臣如雨,猛将如云。

以至于东方朔都只能打酱油。

司马相如虽有安抚西南夷之功,但到死也只是一个郎中,一个专门给皇帝拍马屁的文人。

然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才开始出现了断档。

更可怕的是……

翻遍史书,张越所见的名臣们,渐渐的从寒门士子为主,转向了豪强贵族子弟。

昭宣之间的名臣们。

霍光、张安世、萧望之、赵充国……

俱是豪强贵族之后,名门子弟。

等到了元成之际,满朝朱紫贵,竟鲜有寒门出身之人。

连哀帝的宠臣董贤,都是名门之后!

“这是社会展的必然规律吗?”张越在心里想着,作为穿越者,他知道,后世也是如此。

寒门再难出贵子!

阶级固化,社会固化。

好在,如今还吊着黄金时代的尾巴。

所以,张越还是从繁多的资料与史料之中,找到了几个目标。

将他们的名字与籍贯、职业写到竹简上,张越先是想了想,然后划掉其中几个。

因为,根据史料记载这些人现在虽然还不出名,但都已经出仕了,而且是在诸侯王那里。

于是,剩下的就只有两个人。

想了想,张越在竹简上,又加上一个人的名字。

“若有可能,必定要将此人拉入我的团队!”张越在心里想着。

只是,此人在史书上留下的信息和痕迹太少了。

只有名字和功绩,却无籍贯、师承,甚至连生卒都是不详。

很显然,此人很可能卷入了后来波云诡异的政治斗争之中,落了一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但统治阶级忌惮他的功绩,不敢太过宣扬,于是,就抹去了他的结局。

而这也给张越带来了麻烦。

单凭一个名字,就想要在茫茫人海之中找到一个人,这无疑是大海捞针。

张越忽然想了起来,此人在史书上以农事闻名,那么,他现在应该是庞大的汉室农稷官群体的一员。

而桑弘羊曾经担任大司农,主管天下农业。

或许可以找他帮忙!

“若能找到此人,再有那两人相助,大事成矣!”张越合上竹简在心里说道。

他选的这三人,皆是能吏,以特别能做事,特别愿意做事和非常敢做事出名。

而且,他们现在的地位都很低微。

说不定,正过着贫寒的生活。

基本上,只要勾勾手指,就可以忽悠走。

以这三人为骨干,再用几个亲信心腹为鹰犬,从太学那边拉些满腔热血的年轻人。

如此一个小小的团体就组成了。

只要带着他们在新丰县,把事情做好了。

那么,小团体就可以膨胀成大团体,大团体变成一个利益集团。

最终侵蚀和影响整个天下,将历史重新改写。

想到这里,张越就找来一张帛书,开始提笔写奏疏。

第九十四章 辅佐皇长孙

清晨的太液池,浓浓的晨雾,弥漫开来。

就连走廊两侧的松柏,也沾满了露水,人从走廊下经过,不多时就被打湿了冠帽。

在两个宦官引领下,他穿过层层宫阙,来到了一座殿堂前。

微微掸了掸身上沾着的露水,张越抬起头,就看到了一个熟人。

“上官侍中……”张越迎上前拜道。

“张侍中!”上官桀连忙回礼。

“陛下还未起来?”张越问道。

“陛下近年来,常常晚起……”上官桀答道:“张侍中再等一等吧……”

对于张越,上官桀是充满善意的。

因为,这个同僚虽然年轻,但他往后恐怕更多的会是在新丰县办公。

一个月能来一个建章宫入侍就已经很了不起。

根本就不可能影响他。

而张越也有意的想要与上官桀处理好关系。

因为,他知道,别看在历史上,上官桀后来与金日磾、张安世、霍光完全撕破了脸,大打出手。

但在现在……

这些人可是一个小团队。

“上官侍中……”张越悄悄的凑近一些,拉近了与对方的距离后,说道:“往后就请侍中多多关照了……晚辈年少,才疏学浅,若有什么得罪之处,万望侍中海涵!”

这番话让上官桀听了非常受用。

觉得这个年轻人很不错嘛,没有恃宠而骄,知道尊重前辈。

于是他笑着答道:“张侍中言重了!”

“若张侍中不嫌弃,你我就以兄弟昆仲相论如何?”

对于上官桀来说,他这辈子的人生,至今为止,就是在不断的,千方百计的向上爬。

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在他眼里,张越虽然年轻,但潜力大,未来说不定会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这就需要好好经营关系,最好上一下对方的车,结下些香火情,哪怕不能做朋友。

最起码也不能搞到像张汤和朱买臣、严助那样你死我活的地步!

那太亏了!

张越闻言,却是正中下怀,马上就打蛇随棍上,拜道:“兄长在下,请受小弟一拜!”

“子重贤弟……”上官桀立刻上前一步,扶起张越。

“少叔兄!”张越看着上官桀,努力模拟了一下刘关张结义时的气氛,郑重的拜道。

然后,两人都是心照不宣的微微一笑。

说到底,两人都只是互相利用,互相交易罢了。

与结义什么的,根本就不搭界。

张越需要在这宫里有一个盟友,一个搭档。

而上官桀则需要借助张越如今在天子面前的宠幸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并阻止和防止来自马家兄弟的可能的反击。

各取所需,一时倒也其乐融融。

上官桀向张越传授了许多宫中的细节和关键之处。

而张越则是一副虚心听讲的模样。

一个时辰后,浓雾散去,阳光直射下来。

殿门也被缓缓打开,一个宦官走出来,对张越和上官桀道:“陛下起来了,两位侍中请入殿吧……”

上官桀和张越才结束了谈话,两人肩并肩,非常默契的走入殿中。

刚刚入殿,天子刘彻就迎面从后宫走了出来。

“微臣上官桀(张毅)恭问陛下圣安!”两人连忙屈身行礼。

“少叔和子重来了呀……”天子见到两人,很开心,朝他们招招手,亲密的喊着两人的表字,将他们叫到身边。

他先是对上官桀嘱托道:“子重刚刚入宫,很多地方,少叔要多多教导!”

“微臣谨奉诏!”上官桀连忙领命,在心里面却是惊讶万分,想当年,他初为侍中时,这位陛下何曾管过他的生死?

他拼了老命逢迎和巴结马何罗兄弟,才勉强在这宫里站稳了脚跟。

现在,这张子重倒好。

天子直接下令,让他‘照顾’‘指点’。

换而言之,哪怕这张子重犯了错,恐怕也不会有任何责罚。

天子只会认为是他‘嫉妒贤能……’。

这人和人的差距啊!

张越则立刻机灵的拜道:“陛下如此厚爱,令臣感激涕零!”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奏疏,呈递在手上,拜道:“臣无以为报,唯有尽心竭力,为陛下效死!”

“此臣昨夜苦思之‘新丰治理之策’,还请陛下过目……”

刘彻伸手接过来,看了看,心里面满意极了!

因为这奏疏上所讲、所思、所列,完全符合他的心意。

特别适合他的胃口。

是他想看到的东西!

“子重所写,朕以为很合适,就这么去办吧!”他微笑着道。

怎么能不合适呢?

这封奏疏,是张越对比了四十多封记载在史书上的汉家名臣奏疏后,根据实际情况以及自己揣摩的这位天子的喜好和脾气,进行专门针对后提出来的施政构思。

而且,全篇文章不过一千余字,却引用了这位天子十几封诏书之中的名言。

譬如,张越说新丰县地方治理,关键就是要引导士大夫们‘率民更始’。

这是这位天子,在过去数十年屡次强调的事情。

又譬如,张越说,地方百姓之所以犯法,那一定是因为下面的官吏‘宣明教化不力’所致。

所以他上任上,第一个要做的事情就是普法。

为此,他立下了一个类似军令状的誓言:不勤不教,(百姓犯法)臣之罪也,宣明教化,通达律法,再犯之,百姓之过也,刑罚加身而所怨。

而这正是这位天子在元朔元年下达给边塞将军们诏书之中的中心思想。

所以,不可能不合适!

“陛下训诫,臣必铭记于心,夙兴夜寐,不敢或忘!”张越连忙拜道。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天子,说道:“臣想从长安各卿衙门之中,找几个能吏,作为新丰县县丞、县尉及主薄之属,还望陛下恩准!”

“朕会让张安世配合爱卿!”刘彻听了,完全没有任何意见,当即答应下来:“长安九卿有司之中,卿看中了任何人,只要对方没有意见,都可以带走!”

“臣谢陛下恩典!”张越大喜。

却听天子道:“只是,有个事情,朕想告诉卿……”

“朕的长孙,今年已然十九,恰好年长一岁……”

“孔子说十五志于学,长孙年十九,正是学习朝政,处理国家事务的年纪,朕打算将新丰县划给长孙,作为长孙的食邑之地,爱卿当用心辅佐,与长孙一道,将新丰治好!”

张越听了,却是愣住了。

上官桀更是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长孙受新丰为食邑?

这是一个什么讯号?

第九十五章 上船

张越匍匐在地上,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但在心里面,他无比清楚,天子的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从此以后,他就被贴上了皇长孙的标签。

这个标签,从此将跟随他一世。

从现在开始,他与刘进就是一条绳子上的两个蚂蚱。

刘进若是出了问题,他也别想跑!

作为穿越者,特别是回溯了未来历史的穿越者。

张越现在心里面,纠结的很。

讲老实话,刘进的人还不错,也没有什么架子,更没有什么不良习惯。

除了……脑子有些木讷外几乎没有太多缺点。

但问题就在于,张越知道,巫蛊之祸很快就要来了。

他无比清楚,巫蛊之祸之中,太子刘据和他的妻妾子女亲戚朋友们的下场。

除了刘进的儿子刘病已,因为是在襁褓之中的缘故外,其他人统统死了。

甚至就连刘病已,也差点死了。史书记载,有士人只是曾在博望苑里出入过一次,就被处死。

也不要以为,张越现在受宠,到时候就可以不被牵连。

张安世有个兄长叫张贺,与太子刘据是好朋友。

巫蛊之祸后,张贺被牵连、下狱,差点掉了脑袋。

张安世跪在天子面前,求了三天,方才保住了自己兄长的命。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张贺被处以腐刑,切掉了小勾勾,只能入宫做了宦官。

就是这个当了宦官的张贺,竭尽全力的抚养和教育刘病已,给他请老师,教他文武之道,才有了那位汉中宗孝宣皇帝。

连张安世的兄长都要被切掉小勾勾。

作为刘进亲信的张越,又怎么敢保证,自己的小勾勾不会被切掉?

甚至,干脆和巫蛊之祸里的无数无辜者一样,直接丢了性命?

但……

张越也不敢拒绝。

皇帝让你带他孙子一起开黑,你敢拒绝?

嫌命长吗?

没办法,张越只能匍匐顿拜道:“臣独粉身碎骨以报君恩!”

听了张越的话,刘彻立刻就笑了起来。

在他描绘的蓝图里,以小留候辅佐长孙,再让霍光、金日磾、张安世、上官桀为左右羽翼。

让执金吾王莽、左将军赵破奴等老将,扶上马,送一程。

这样,哪怕未来太子被谷梁蛊惑了。

国家社稷也还有救,不至于不可挽回。

“张侍中,有件事情,朕当告知于你……”刘彻坐到御榻上,说道:“朕已经命令执金吾王莽接手了卿被人诬告、陷害一案!”

“卿请放心,此事,朕一定会让执金吾查个水落石出!”说这话的时候,刘彻的手,是按在了御榻的塌沿上的。

这个事情,他一定会追查到底,将一切事情都搞明白。

这既是为了张越,也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全,更是为了,搞清楚元封元年,小冠军侯之死到底有没有阴谋?

若被他查出了端倪。

他誓,所有人都得死!

张越听着,心里面也是非常感动。

面前的这位天子,对他还真是好!

甚至可以说无以复加了。

哪怕只是为了报答他,张越也得好好的辅佐刘进,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统治者。

……………………………………

皇长孙将受新丰为食邑之地?!

这个消息很快就演变为飓风,席卷宫廷内外。

因为,此事从无先例可依!

汉家制度,独储君可受关中食邑之地。

像是当朝太子刘据,自元狩六年立为太子后,就被赐予十个关中县治为食邑之地。

此十县之人事任免、租税征调、徭役皆受太子指导。

其税赋收入直接归入太子幕府,以供太子招募宾客、收纳臣子、结交豪杰。

这个制度,保证刘氏的储君在即位之前,即可拥有庞大的力量。

一旦登基,立刻就能有足够多的亲信心腹来掌握朝政。

而且,还给储君提供了大量即位前的实际执政经验。

但如今,皇长孙进却忽然被授予了一个食邑县。

一时间,无数人纷纷猜测。

私底下不知道多少人在议论纷纷。

因为谁都知道,当今天子不喜太子据久矣。

认为其‘不类己’,很是嫌弃。

更糟糕的是,刘氏历代天子,都有着废长立幼的传统。

高帝一度想废惠帝刘盈,改立赵王刘如意。

太宗不喜先帝,曾一度欲立梁怀王刘揖,错非怀王坠马早夭,帝位谁属,尚未可知。

先帝也废了粟太子,改立了排行第十的当今。

现在,当今要授长孙食邑?

这是要干嘛?

难不成想要废子立孙?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去猜测或者试探当今的心思。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皇长孙的地位,势必将要水涨船高,成为汉室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人物。

很快的,就连在宫外的刘进,也得到了消息。

闻讯,他根本就坐不住了,马上就带人急匆匆的返回长安。

刚刚入宫,他就恰好与正要出宫的张越撞了个正着。

“微臣张毅拜见长孙殿下……”张越连忙上前问安。

“是张兄……哦,不,张侍中啊……”刘进见了张越,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上前扶起张越,道:“前些日子,孤不是有意要隐瞒身份,还望侍中见谅……”

“殿下言重了……”张越连忙说道:“殿下以千金之子而幸臣卑鄙之躯,臣荣幸之至……”

“孤听说……皇祖父欲令孤食邑新丰,与侍**治?”刘进问道:“可有此事?”

张越点点头,道:“陛下厚爱,臣不敢不遵!”

“吾父在,孤怎敢食邑?”刘进叹道:“孤准备去面见皇祖父,推辞此事,侍中以为呢?”

“殿下……”张越动了动嘴唇,却现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个事情,似乎怎么说,都是错的。

劝他不要去吧?那就一定会得罪太子刘据,甚至可能让刘进也心里生疑。

让他去吧?

若被天子知道了,那他的形象,岂不就是一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这还能活吗?

可不说又不行!

因为含含糊糊的情况可能更糟糕!

说不定,人设直接就崩塌了。

张越很清楚,他现在的人设,就是小留候。

就是诸葛亮。

若在这个事情上,含糊其辞,轻则人设崩毁,重则原形毕露。

没办法,只能上了刘进这条船,先把船开稳,再谈其他。

第九十六章 一起去当伯乐吧

思虑再三,张越对刘进拜道:“殿下以为,家上若知,会阻止殿下去接掌新丰吗?”

当朝太子刘据,是一个公认的标准的好人。

他谦卑有礼,他温文尔雅,他性格和善。

他善良到什么地步?

当初,江充为直指绣衣使者,屡次三番的主动挑衅他。

甚至还亲自带人扣押了东宫(汉代太子、宫在未央宫东,所以太子、宫别称东宫)的一辆马车。

刘据听说了以后,亲自上门去求情,请求江充高抬贵手。

结果江充反手就把他卖了。

这个事情让天子极为震怒。

江充都做出这样的事情了,可这位太子殿下,却认为江充是廉吏……

然后就去请教他,该怎么在自己老爹面前保持形象,做一个好太子。

江充告诉他:家上您的鼻翼比较肥大,陛下不是很喜欢,不若家上下次面圣,用布帛遮掩住鼻翼?

结果,自然是悲剧。

也就是从那以后,这位太子殿下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不全都是好人……

总之,从张越回溯的记载以及原主记忆里民间流传的一些这位大汉储君的八卦来看。

这位啊,就是一位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性格温柔而内敛的善良太子。

他若登基……

反正张越是不看好的。

一个善良的皇帝?

可惜这是一个肉弱强食,尔虞我诈的世界。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大汉帝国能从秦末的废墟之中重建诸夏文明,并在不过百年时间里,就南平三越,东灭朝鲜,北伐匈奴。

靠的也不是善良和温文恭谦礼让。

而是手中刀剑与心中的雄心壮志。

不服者死!犯汉者诛!

不过,在现在,这位家上的性格却成为了张越的突破口。

刘进听完,望着张越,道:“父亲大人应该不会怪罪我……”

对于自己的父亲,刘进太熟悉了。

博望苑里曾有一个士人,爱慕太子的侍妾,他得知后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将那侍妾送与对方……

这年头,有士大夫贵族,互送妹子。

但堂堂太子,把自己的侍妾送给臣下的,这位太子是第一人。

“可是……坊间舆论会议论啊……”刘进说道:“而且,孤也担心……”

他爹是个好人。

但他爹身边的人呢?

若在以前,刘进大约也会说:皆君子也。

但现在嘛……

刘进就不敢保证了。

“殿下是担忧有人离间殿下父子?”张越试探着问道,得到后者肯定的答复后,张越笑道:“殿下,臣以为,殿下若去回绝陛下,恐怕才是真正的会被小人离间!”

“此言何解?”刘进皱眉问道。

“殿下可听说过一个典故?”张越凑到他跟前,轻声说道:“此地无金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

“殿下若去,就正应了这个典故……”

刘进听着,哪里不明白张越所指的意思?他这一去,在某些人眼中,恐怕就等于宣告他确实有些不孝之心……

张越见状,又问道:“那臣再问殿下……陛下若见殿下去推辞,陛下会做何反应?”

刘进闻言,楞了。

他祖父的脾气,谁不知道?

自己若去,恐怕会被他认为没有担当,让他失望,甚至是愤怒。

他沉默良久,叹道:“可是,天下人会如何看孤呢?”

“天下人会如何看殿下,并不是靠殿下今日的行为来决定的……”张越拜道:“而是要靠殿下昨日、今日、明日和后日的行为来决定!”

“若殿下怀德握仁,承高帝之志,用太宗之文,行先帝之道,顺陛下之义,遵家上而顺,天下人必皆诵殿下之名而奔走相告曰:汉有长孙,社稷安矣!”

刘进听完,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呢!

但内心之中还是有些犹豫的。

张越见此情况,哪里还不明白,立刻上前问道:“殿下胸中可有大志乎?”

“孤当然有了!”刘进听了,挺起胸膛,下意识的答道:“孤之志……”

他想起了那日在壁门前的誓言,就不由自主的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名,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望着张越,道:“此侍中教孤之道也!”

张越于是拜道:“臣闻荀子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殿下既有大志,何不自新丰而践?”

“难道殿下欲弃新丰百姓于不顾?”

刘进顿时哑了。

张越进一步拜道:“臣闻有贤人曰: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善哉斯言!殿下欲践大志,当从小而大,积少成多!”

刘进终于动心。

他轻声说道:“可是孤自小长于深宫,不知民间事务,新丰百姓,孤何以治?”

“这不是有臣吗?”张越终于放下心来,拍着胸膛,说道:“请殿下放心,臣必定尽心竭力,辅佐殿下,治理新丰,必不令殿下失望!”

“至于殿下所言,却是毋需烦恼!”

“没有什么人,一生下来就什么都知道!”

“况且殿下生而神慧,臣相信,殿下只需用心,就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殿下的!”

对于忽悠领导,张越还是有些心得的。特别是类似刘进这样的领导,太有经验啦!

刘进终于被说服。

他问道:“那侍中打算如何治新丰呢?”

当然若张越嘴里吐出的是王温舒、义纵、咸宣等人的模板,他必定会拂袖而去。

张越微微一笑,道:“周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欲治新丰,必集贤才能吏!”

“侍中知道那里有贤才?”刘进闻言,奇了。

这年头,贤才能吏,国家也是求贤若渴。

他祖父当年甚至下诏说:盖有非常之功,必用非常之人。命令地方举荐各色人才,不拘什么背景出身经历,只要是人才,都要举荐。

结果国家依然乏人。

张越笑着道:“臣又不是神仙,如何能预知他人的能力呢?”

“不过……臣以为,用人之道,在因才而用,倘若有人将将才用去治理地方,将文吏用作将军,便是子夏、商君,恐怕也要被用成庸才了!”

“便如臣,错非陛下、殿下慧眼相识,不弃而重用,臣恐怕只是南陵一农夫而已……”

“又若国初,瓒候萧何、平阳侯曹参秉政,这两位先贤,所用者,皆中人之姿,忠厚之臣,然国家兴盛,社稷安稳……”

“臣闻乡中长者曰: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殿下可愿与臣,去往长安九卿有司,做一回伯乐?”

“伯乐?”刘进动心了,于是说道:“既是侍中相邀,孤自当从之!”

第九十七章 北军

“侍中欲去何处?”刘进坐在马车上,很不解。

这长安城中九卿有司衙门,有数千官吏。

可张越却带他直奔城外,难道城外有什么遗贤?

“北军!”张越笑着答道:“欲治一军,在申明军法,教化士卒,欲治一县亦然!”

“臣闻北军护军使任安治军有道,欲从其军中征辟几个守军丞来充当宣明律法之官!”

但实际上,张越的目标,早就明确了!

去北军,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人!

一个必将名载于史册的小人物!

在经过半个时辰的颠簸后,车行至长安籍田门外的棘门。

这里是大汉帝国的北军大营所在。

在今上亲政以前,帝国的中央番上禁卫军,分为南北两军。

其中,南军负责未央宫,北军负责长乐宫。

这也是它们的番号的由来——长乐宫在长安城北,未央宫在长安城南。

但今上亲政后,就让北军吞并南军。

国家不再设置南军编制。

北军于是成为了独一无二的国家中央番上禁卫军。

这是有历史缘故的。

不独是因为南军曾经在诸侯大臣共诛吕氏时站错了队。

更因为他们在当初建元新政破产时,再次站错了队——南军的将领们,听从了窦氏的命令,参与缉捕和处死那些主持新政的大臣的任务。

太皇太后一死,亲政的当今,怎么可能容得下这些再三站错队的家伙?

没有杀他们全家,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但南军的番号,却是不可能再给了。

于是,北军就成为国家唯一忠诚可靠的番上禁军。

经过百年展,北军的编制和规模不断扩大。

国初之时,北军全军,不过一万两千人。

但现在……

这支庞大的中央禁军,不仅仅下辖了规模庞大的二十二宫门校尉司马部。

更扩编了七支野战骑兵。

分为中垒、射声、虎贲、长水、步兵、胡骑、越骑。

其屯兵点,分布于整个关中。

总兵力几近数万!

为了掌握这支军队,并确保它绝对可靠。

除了卫尉这个九卿外,当今天子增设了护军使一职,充当整个北军的军法官,执掌升迁考核以及赏罚大权。

于是,北军的实际权力,落到了护军使手上。

卫尉卿就剩下了宫门巡逻和保障安全的职责。

籍田门外的这个北军大营,本来是棘门军的驻地,但……棘门军站错了队,跟南军一样被裁撤了。

到了军营门外,张越与刘进走下马车,抬头就看到了一面黑龙旗在军营上方高高飘扬。

军营之内,更是喊杀声震耳欲聋。

空气之中,都弥漫了肃杀的气氛。

这让刘进稍微有些不适应。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北军大营,第一次闻到军营之中的味道。

到处都是飞舞的尘土,空气中弥漫着汗水的味道,耳中所听的是无数嘈杂的声音。

若在以往,他身边的老师们,肯定会告诉他:殿下,武人粗鄙,不可近之。

但,现在在他身边的是张越。

只见这位侍中,深深的嗅了一口空气,然后流露出迷醉的神色。

“侍中闻到了什么?”刘进有些好奇。

“长城的味道……”张越笑着答道:“只要这个味道一日不散,夷狄就休想踏入长城之内半步!”

如今,正是盛夏,烈日高照。

但北军将士却依然在刻苦训练。

有着这样的军队,夷狄胡骑,根本不可能踏入长城半步。

所以,尽管空气里的味道确实不好闻。

但张越却如同闻到了香甜的蜂蜜。

自古以来,只要中央军队保持强大的战斗力,那么,大一统的中央帝国就可以任意碾压和制裁任何霄小。

安史之乱为什么能让唐帝国由盛转衰?

答案是,经过安史之乱,所有人都看到了,曾经强大无比,横压世界的大唐中央番上禁军,比纸糊的还弱。

在封建时代,中央禁军,就是定海神针,就是脊梁。

禁军一烂,国家就要衰亡。

反之,只要是中央禁军强大的时候,别说夷狄了,就是国内的实力派野心家,也只能乖乖的趴着,引颈就戮。

而北军的将士们,在过去百年,内平诸侯王之乱,外灭夷狄割据之国。

更可怕的是……

这支军队,只要给他们一定时间,他们就可以迅膨胀成一支数倍甚至数十倍的大军。

刘进听了张越的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在随从们的簇拥下,两人朝着军营大门走去。

很快就有守门的卫兵现了他们,一个军官立刻迎上前来,问道:“君等何人,为何接近禁军大营?”

张越连忙上前,拿出了自己的印玺和名刺,拜道:“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求见北军护军使任公,请代为通传!”

任安也是张越选择将北军大营作为自己海淘人才第一站的缘故。

这可是关系!

也是人情世故,更是建立势力的一种试探。

作为北军护军使,任安的地位,可不比任何九卿低!

在事实上来说,他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当今天子的绝对心腹之一。

错非巫蛊之祸里,任安昏了头,选择了骑墙。

那么,无论他站到哪一边。

他都是绝对的胜利者。

那军官接过名刺,然后看了看张越,打量了他一番,有些疑惑,但还是道:“侍中请稍候,末将先去通传!”

“有劳了!”张越笑着拜道。

…………

北军中军大帐之中,护军使任安正与将佐们商议着预定于本月下旬举行的北军演戏。

汉家军队,从郡兵开始就有着固定的演练任务。

边塞的郡守,常常会在冬天,动员和组织郡兵、民兵,举行规模浩大的演戏。

军队常常紧急机动数百里,穿越郡县,烽火逐塞。

而作为中央军,北军每一个季度都要开展一次演戏,每岁都要举行一次全军规模的大型演练。

以这些演练来检验,军队的战斗力和作战素养。

确保生战争时,北军诸部的绝对可靠。

正讨论着将演练地点选在何方时,帐外有亲兵报告:“将主,军营外有自称‘侍中领新丰令张毅’者呈递拜帖求见将主……不知主公是否要见?”

任安闻言,先是一楞,随即喜上眉梢,立刻就道:“快快请入帐中!”

这可是天子面前的大红人。

更是他的故旧之子!

本来他还琢磨着,该怎么去跟人家接头呢!

现在好,了啊!

第九十八章 卑鄙与高尚

一刻钟后,张越与刘进一行,就在一个军官的带领下,步入了这森严的北军大营。

军营占地极广,军帐延绵四五里,其中遍设校场。

哪怕烈日当空,各个校场之中,也依然有着军官带着士卒在操练各种基本的战术。

张越看了啧啧称奇。

在任何时代,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是直接与其训练强度挂钩的。

至于冷兵器时代……

训练强度的高低,直接决定了战争胜负。

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哪怕只有数千,也足可将数十万乌合之众,像撵兔子一样撵的到处乱窜。

就连刘进,也被眼前的场景深深震撼。

他小声的问着张越:“张侍中,北军一直是这样训练的吗?”

张越闻言,摇摇头道:“臣不知,不过,应该差不多吧……”

“如此训练,北军士卒吃得消吗?”刘进疑惑了起来。

张越也奇怪,他很清楚,高强度的训练,必须保证士兵的营养能跟上。

一支天天吃着麦饭拌豆子的军队,肯定别想维持什么强度太高的训练。

像是后世的明朝军队,能够五日一操,一月一练的就已经是精锐了。

大部分的明军,甚至在上战场前,压根没有接受过系统的专业训练。

于是,几十万人,被几万建州兵像撵兔子一样撵的到处跑,一百多个倭寇,就可以大摇大摆的走到南京城下。

而眼前的这支大汉北军,却是强的可怕,强的吓人!

张越眼中所见的军人,几乎每一个人的身高都在七尺五寸之上,身材健壮,孔武有力。

大部分的军人,都很年轻。

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这正是人类男性肉体的巅峰时刻。

更可怕的是,在那一个个校场之中,士兵们的动作整齐划一,注意力始终保持了高度集中。

甚至鲜有人将视线投注到张越一行身上。

这说明了,这支军队恐怕不止伙食待遇,乎张越的想象。

他们的军纪和战术纪律,也会颠覆他对冷兵器时代军队的想象。

于是,张越向前走了两步,走到那个带他们进来的军官身边,拱手问道:“尊驾,不知北军士卒日常所食的是什么?”

“当然是吃肉啊!”对方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张越,笑道:“侍中不会连此事也不知道吧?”

“天汉年间,2师将军伐大宛,一次就吃掉了十万头牛的事情,天下皆知啊!”

张越和刘进听了,都是面面相觑!

在这个寻常百姓连肚子都填不饱的时代,北军的士兵,居然有肉吃!?

但他回溯的史书上的记载,却似乎证明了,这个事情的真实性。

史书上,霍去病曾经嫌弃皇帝派去劳军的使者带去的牛肉不够新鲜,统统丢了……

2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时,当今天子命令少府,转输了牛十万头,供给军需。

李陵被匈奴单于率领八万多大军,重重围困。

结果他带着不足五千人的步兵,在浚稽山上与匈奴主力周旋数日,射杀、射伤匈奴人至少一两万。

甚至,要不是李陵的军队,把箭矢都射光了。

恐怕匈奴人未必能吃的下他的军队。

那么问题来了,在浚稽山上被重重围困的李陵部,吃的什么?

一般的食物恐怕难以补充连日的高强度作战和突围所需的体力。

唯一可靠的答案,恐怕就是李陵部随军携带了大量牲畜。

刘进听了,震怖不已,他望着这连绵的北军大营。

仅仅是这籍田门的驻军,恐怕少说也有万人。

他们每天得吃多少食物?要多少肉类才能满足他们?

他轻声喃喃自语道:“国家耗资无算,养这么多军队,划算吗?”

他的心里面,甚至有着声音在说:“若与匈奴言和,必可裁军数十万,节省军费无数,用于民生!”

张越耳朵比较尖,听到了刘进的自语,他想了想,凑到刘进身边,低声道:“当然划算了!”

“大汉军队,不仅仅是抵御外侮,驱逐夷狄的利剑,也是护卫桑梓,救民于水火灾厄之间的坚盾!”

“元光中,河决于瓠子口,梁楚之间,数郡百姓哀嚎痛哭二十余年,元封二年,天子从泰山封禅归,过瓠子口,睹瓠子决口之惨烈,乃令大军负柴薪竹木,自决口跃下!一万余随驾禁军军士自将军而至仕伍,皆奉诏而行,抱柴薪以堵决口,以三日之功,终将决口合拢,自是大河规复旧道,梁楚百姓转危为安!”

“天子悲瓠子决口之惨,伤将士牺牲之烈,于是作《瓠子之歌》……”

这是被明确记载于史书上的故事。

作为穿越者,张越翻遍史书,穷尽人类历史。

也只找到两支军队,曾经用肉体去堵决口,用生命来拯救人民。

一支是大汉禁军,另外一支是两千年后那支人民子弟兵。

至于其他人……

人民遭灾了,没有去趁火打劫,已经是王者之师。

号称人类希望,地球灯塔的米帝救灾,都是坦克开路,架起机枪,防百姓如防仇寇。

“又有元封四年,关东大旱,蝗虫四起,流民两百万聚于函谷关外嗷嗷待哺,其中无户籍者四十万人,是北军让出了自己的军营和驻地,将自己的衣物送给百姓,才让百姓得以有安身之所……”张越看着刘进,道:“殿下现在还以为不划算吗?”

当然,在事实上,元封四年那次的流民潮,甚至是瓠子决口,其实都与刘氏自己的政策关系很大。

特别是瓠子决口,与其说是天灾,倒不如说是**。

但,这些事情,与汉军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刘进听完,再次愣住了。

同样的,他的老师们从来没有与他说过这些事情。

他们只会告诉自己‘武人粗鄙,不可近之……’,他们只会说‘武人跋扈,害国害民’。

但现在,在张越嘴里,他却知道了。

曾经有一批军人,抱着柴薪从大河决口一跃而下,用肉体和生命将那条愤怒的大龙安抚了下来。

曾经有军人,将自己的营地、驻地腾出来,让给无家可归的百姓。

与这些抱着薪柴,不顾生死,跃下狂暴的大河决口的军人相比。

与这些默默腾出了自己的营地,将营房让给百姓居住的军人相比。

自己的老师们,似乎就显得很……卑鄙……

第九十九章 搜罗人才(1)

说话间,北军中军大营,就已经近在眼前。

一个身着甲胄,魁梧壮硕的汉子,掀开帐门,笑着迎出来:“北军护军使任安见过侍中足下!”

张越闻言,连忙快步前趋,拜道:“小侄张子重敬拜叔父!”说着就顿而拜,以十足的晚辈礼仪相见。

任安闻言,脸都笑开花了,上前扶起张越,道:“贤侄客气了!”

“来叔父这里,就不要这么多礼节了……都是一家人……”

然后,他就看到了在张越身后的刘进,瞳孔猛然的放大,一个健步上前,恭身拜道:“末将北军护军使任安,拜见皇长孙殿下!殿下万福!”

其他人也都吓了一跳,纷纷恭身拜道:“殿下万福!”

“将军请起……”刘进连忙上前扶起任安说道:“孤今日只是随张侍中来北军大营随意看看……”

任安起身,恭敬的道:“殿下千金之子,不吝屈尊降临北军,末将谨代北军上下将校向殿下致敬!”

说着,就恭敬的将刘进一行,引入中军大帐之中,并将刘进恭迎到主位就坐。

张越则被安排坐到了刘进下的左侧,与任安相对。

其他大将则各自分列帐中两侧。

坐下来后,张越就对任安道:“任军使,下官今日冒昧来访,乃是来向军使求援的!望军使不吝相助!”

任安闻言,先是看了看上的刘进,然后就拍着胸膛说道:“张侍中有任何要求,都尽管说来,本将无不应允!”

今日哪怕皇长孙不来,任安也会答应张越提出来的任何要求。

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如今皇长孙亲临,那就……

只要是他能办到的事情,他眉头都不会眨一下。

“下官蒙陛下不弃,用为侍中,以领新丰之地……”张越拜道:“只是下官才疏学浅,势单力薄,恐不能治善其民,以负陛下之托……下官闻说,军使治军有方,麾下军正、军正丞等皆熟知律法,明于古今之法,且用事公、治军严,于是厚颜想向军使求数位军正之官,充为新丰县尉、典吏……”

任安闻言,当即就道:“侍中相请,本将岂敢推脱……只是……这调任官吏,需得有丞相府的公文或者兰台的命令……”

“任军使请放心,来前陛下已受我便宜行事之权,只要军使不反对就可以了……”张越微笑着说道。

任安想了想,咬牙答道:“既是如此,本将即刻命人将北军上下诸军正、丞之名薄调来,以供侍中挑选……”

但心里面却是肉疼不已。

北军上下,除了统兵的校尉、都尉们外,最重要的就是军正、军正丞。

在任何正规的汉军之中,亦是如此。

这军正、军正丞,是秦以来,军队的灵魂和脊梁。

他们通常由熟悉法律,公正不阿的法家士子出任。

其主要职责,就是记录军功,调解军队内部的矛盾,并处置违反军法的军官、士兵。

通俗的来说,这些军正、军丞们,就是秦汉的军队宪兵。

按照制度,将军以上犯罪,军正、军丞们需要奏报天子,但两千石以下的军官触犯军法,军正、军正丞现后可以自行处置。

而这些人培养起来,可是殊为不易的。

一个合格的军法官,往往需要数年精心培养。

现在,却被人张张嘴,就要要走好几个。

任安心里面都在滴血。

好在,要这些人的是故人之后,肉还算是烂在锅里面。

若是换一个人来要这些人,任安未必会答应的如此爽快。

很快就有一个校尉,捧着数卷竹简来到张越面前,道:“侍中,此乃北军各部军正、军丞及守军正、守军丞名册!”

张越接过来,谢道:“多谢阁下!”

然后又对任安拜道:“谢军使!”

这才坐下来,翻看竹简,先是装模作样的在军正、军丞的名册里看了看,假装不知道选谁的模样,但手却悄悄的放到了‘守军正丞’的名册上。

所谓守军正丞,翻译过来就是代理军正丞。

简单的来说,就是临时工。

这是汉军之中,为了应付日益繁多的军队内部纠纷和矛盾和设置的一个官职。

这些人地位就很尴尬了。

俸禄很低,低到甚至不足一百石。

勉强只能够养家糊口。

出路更是渺茫,因为基本上大部分的守军正丞都是寒门出身,家里面撑死了也就有百十亩地。

通常这些人想要转正,唯一的途径就是赶上一场战争,然后在战争之中立下功勋。

就像当年2师将军伐大宛,一夜之间就让数个出生于寒门,但敢于拿命去搏的低阶军官,成为了国家大将。

尤其是守军正赵始成,更是因为立功最多,被拜为光禄大夫,从一个两百石的小吏,摇身一变,成为了汉光禄大夫,两年前更被拜为酒泉校尉,去酒泉屯兵去了。

于是,有很多年轻士子,特别是年轻的法家士子,纷纷投笔从戎,学习赵始成好榜样,想在军队里找到自己功成名就的道路。

从回溯的史料来看,张越的目标人物,应该就是在这个风潮影响下,进入的北军。

轻轻打开那卷记录着‘守军正丞’们的名单,很快张越就看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人。

“胡建,河东人,天汉四年入役……”张越笑了起来:“找到你了!”

历史上第一个强项令,第一个敢于以渺小之躯而与强大的外戚利益集团作殊死斗争的刚正之士。

也是汉书之中,第一个被列传的县令。

此人不仅仅知法、懂法,更以秉公执法而著称。

有了他,新丰县的法律事务基本上就解决了一半。

当然了,北军军法官,算上临时工,起码有三四百人。

这些人之中也一定藏龙卧虎,有不输于胡建的人才。

但关键是,张越知道,胡建一定是人才,而其他人是x,是未知数。

就像你穿越重生,当了某个豪门俱乐部的教练,有现成的c罗,梅西不捡,非要跑去自己培养球星,那不是脑抽吗?

微笑着放下手里的竹简,张越就对任安拜道:“军使,下官已经选好了!请军使将南门司马守军正丞胡建割爱与下官!”

第一百章 搜罗人才(2)

拜别任安,张越与刘进驱车前往长安城城南的章城门。

此地,与长安城其他十一门都不同。

因为,章城门背靠着未央宫。

虽然如今,天子更喜欢居于建章宫,除了大朝和朔望朝外,很少回未央宫,但此地的警备程度依然非常高。

等闲人是不许接近章城门的。

在过去,这里甚至就是南军的老巢。

郦寄、李广等汉家名将都曾屯兵于此,太宗时,太宗皇帝身被甲胄,腰系宝剑,在军营内表演讲,准备誓师与匈奴决战的地点,也在这里。

花了大约半个时辰,张越一行就抵达了在章城门外不远的北军军营。

有着侍中的令符,又拿到了任安的公文,张越一行自然畅通无阻的进入了军营,见到了负责此地的北军候司马李云。

李云是跟随2师将军李广利南征北战多年的老将。

因在伐大宛时,被大宛人射伤了脚,行动有些不便,不能再随军出征。

但李广利念及旧情,就给他安排了这个看守章城门的差使。

油水未必有多少,但却胜在清闲。

听说了张越的来意后,这位老将挥挥手,找来一个家臣,吩咐道:“去将守军正丞胡建叫来!”

两刻钟后,一个年轻的军法官,就被人带到了张越面前。

“下官胡建,见过张侍中……”胡建也是有些懵逼,他搞不清楚,自己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怎么就入了天子身边的侍中的眼?

所以稍微有些忐忑,但更多的却还是兴奋!

诚如当年东方朔喝醉了酒,躺在妇人怀里的那些胡言乱语:用之则为龙,不用则为虫。

这世道,若无人赏识,便是再厉害的人,也只能泯然众人矣。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当年的名臣朱买臣,若无严助举荐,他恐怕早已经饿死在长安街头,哪里还有后来身挂两千石印绶,荣归故里,衣锦还乡,羞死前妻的风光?

是故,胡建在见到张越的瞬间,就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佳。以便对答时能够符合对方的期望。

张越却是打量着胡建,他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岁,面容刚强,哪怕是在自己的顶头上司和张越面前,也是满脸正色,没有丝毫怯懦。

史书上的此人,也称得上有勇有谋了!

按照汉书记载,此人应该会在一两年后,就斩杀自己的违反军法的上司,从而受到当今天子赏识。

并被任命为渭城县县令。

渭城县,那可是一个连张越现在也不敢轻易去涉足的地方。

当地势力混杂,皇亲国戚与豪商巨贾,彼此交错,数不清的游侠混迹于市井。

但在此人手中,却被治理的井井有条。

他的治理,与义纵、王温舒都不同。

义纵、王温舒的治理方式是杀人。

管你犯没犯法,先抓起审理。

六木之下,三尺法中,总能找到对方的违法之事——哪怕没有,也可以屈打成招的嘛。

万一打死了……

那就更好,省的上报的麻烦。

直接报告上级:犯人某某畏罪自杀……

而胡建治理渭城县,凡事都**律。

所以,其治渭城,不仅仅百姓信服,就连被他打压的豪强、贵族也佩服他的为人。

然而……

这样一个优秀官员的下场,却是悲惨的。

他被霍光当成了一个弃子,丢给上官桀。

而霍光则借助胡建之死,引的整个关中士人、百姓的愤怒,成功的将以上官桀为的反刘谋逆集团掀翻在地。

虽然史书上说是什么‘霍光暗中保护胡建,但只是奈何某次霍光生病,被上官桀抓住机会云云’。

但只要脑子正常的人都知道,这根本是瞎扯!

霍光可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集团。

他门下走狗和鹰犬多如牛毛,真要想保护胡建,上官桀去哪里找机会?

只能说,在大人物的棋盘上,棋子们的命运,根本不由自己掌握。

好在,现在张越勉勉强强也算可以在棋盘上执子的选手了。

稍微可以决定和掌握自己的命运。

若未来运气好点,给点力,未尝不能如史书上的那些大人物一样,以天下为棋盘,苍生为棋子。

看着胡建,张越微微拱手道:“胡军丞,本官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欲征军丞以为新丰县典吏,未知军丞可愿从我共治新丰?”

胡建被吓了一跳,不需要考核一下吗?万一我是水货呢?

心里面虽然腹诽,但身体却不由自主的拜道:“蒙明公不弃,建愿为效死!”

如今,已经不比过去了。

像他这样的寒门士子的进身之阶已经越来越少。

能碰到一个侍中亲自征辟,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了!

他那里还敢扭捏?

“善!”张越笑道:“胡典吏请随吾入城,去兰台换套官服先!”

天子已经授给了他自由选择和任命县中大小官吏的权力。

换句话说,他哪怕任命一只猪当官,兰台那边也不会有任何意见。

胡建闻言,拜道:“请侍中容在下回家,拜别老父,辞别妻儿!”

“也好!”张越自无不可的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名刺递给他:“胡典吏将一切安排妥当后,持此名刺,入长安城,至公车署来寻我即可!”

正好,利用今天的时间,再去跑一趟治粟内史桑弘羊的官邸。

一来见一见这位汉家隐藏的九卿,国家的钱袋子,与他碰碰面,二则向他请教一下,去大司农哪里应该怎么去查那位现在不知身在何处的能吏。

三则……

张越想要的副手,新丰县县丞人选,此时应该就在桑弘羊麾下当一个小吏。

顺手去把此人也给征辟了。

这样一来,基本上,新丰县的骨架就搭起来了。

既有法家拂士,也有善于经济和民生的积年老吏,再加上一个懂农业,善于指导百姓耕作的大能。

而自己又有着空间之力,可以推出高效高产的作物。

新丰何愁不大治?

大治都不是张越的目标,什么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这都是前辈们已经玩剩下的把戏,再玩一个出来,也不出奇!

张越想要的是,将新丰打造成一个基地,一个自己的根据地,一个天下人人羡慕的小康县。

一年内,就要让新丰情况转好。

两年就要奔脱贫,三年就要奔小康。

要做到如杜甫诗中的开元盛世时,唐代关中百姓那样的生活。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也独有做到这个地步,才能引轰动效应,才能让天下人自动的学习和跟风新丰模式!

第一百零一章 所谓奸佞

出了军营,刘进跟上张越,轻声问道:“侍中连考核与询问都不需要吗?”

在他的认知之中,哪怕是博望苑招募宾客,也需要考核。

至于国家任免官吏,更是严格无比。

在理论上,一个四百石的官吏的任免升迁,需要经过其上司、郡太守府衙门以及州刺史的三重认证。

若是越级升迁者,甚至需要上报朝廷,由丞相府或者兰台审核。

严格的时候,甚至恨不得将对象的祖宗十八代都查清楚。

张越闻言,却是微笑着道:“殿下有所不知,很多时候,看一个人是否合格,不是看他的学问如何?也不是看他的口才如何?而是看其具体做事的成就如何!”

“尤其是类似典吏这样的事务官,文章写的再好,嘴上说的再漂亮,也不如实干一次……”

“这就是为什么国朝的名臣,如瓒候、平阳侯、北平候等皆用忠厚老成之人,而弃轻浮浮夸之辈的缘故……”

他从身上摸出一张帛书,递给刘进:“殿下请看此乃胡建的履历!”

刘进接过来,看了看,然后就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胡建在天汉二年入伍后,就担任了北军章城门的守军正丞至今。

在三年时间里,他审理和判决了四百余起军队内部的纠纷。

没有一起,遭到非议和投诉。

年年考绩,都是课最。

岁岁考评,都是优等。

“他为何不得升迁?”刘进捏着帛书,问道:“甚至连守军正丞的守字都不能夺?”

张越听了,呵呵一笑。

做事做的好,就能升官?

那还要马屁精干嘛?

这胡建没有背景,也没有资源,更不会拍马屁,尤其是喜欢在军队里面帮助那些士兵说话,多次与顶头上司军正丞顶撞。

这种人能升官才见鬼了!

能让他继续吃皇粮,当个临时工,已经是他的上司开恩了……

这种事情,张越见得太多了。

机关里面,有的是类似的老实人,一辈子任劳任怨,却什么都排在别人后面。

“殿下当明白一个事情……”张越转身看着刘进,说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努力了,就一定能得到回报!”

“孔子周游天下,过十余国,见无数君王,尚且不得用……”

“何况区区一个胡建?”

刘进闻言,顿时噎住了。

他捏着手里的帛书,深深的叹了口气。

哪怕是以他的见识,也知道,这个胡建是个人才,而且是值得培养和重用的人才。

但他却在北军之中,埋没数年,只能当个守军正丞。

俸禄不过百余石,却比最勤劳的农民还要辛苦。

这天下究竟还有多少个类似胡建的人物呢?

若他们一直如此,被埋没于基层。

国家社稷,朝堂之上的诸公,又该承担什么责任?

甚至……

他,他父亲,他祖父,又该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刘进记得,在蒙学的第一天,他的老师们就告诉自己:欲治天下,在得人。

然而,十几年来,老师们向自己,向国家到底举荐过什么贤才没有?

他们究竟掘了什么类似胡建这样被冷落和排斥的人物没有?

而答案,刘进自己心里明白。

是零!

老师们举荐和推荐的,皆是他们的亲朋,至少是谷梁士子。

按照老师们的解释,这叫内举不避亲。

然而……

外举起来,却是很避仇了!

深深吸了口气,刘进看着张越,问道:“那侍中接下来要去何处?”

在北军之中,张侍中就慧眼识英才,找到了一个胡建。

那接下来,他还将找到什么人才?

刘进一下子就期待了起来。

“殿下记得臣曾与殿下说过的代田法吗?”张越问道。

“嗯……”刘进点点头,他曾经命人去关中西部,特别是岐山原一带寻访。

可是,派出去的使者,不是没有回来,就是在外面转了一圈,回来报告说:殿下,根本就没有什么代田法。

若是过去,刘进可能就被他们蒙蔽了。

但这一次他多长了个心眼,派了宦官去跟踪。

结果,回来的宦官告诉他——他派出去的使者,出了长安城,直奔茂陵,然后在茂陵花天酒地一番,就回来了……

换句话说,他们根本就没有去岐山原。

“臣大概知道了有一位能吏,善代田之法……”张越笑着道:“现在,臣将往治粟内史衙门,寻求桑内史的帮助……殿下若是有兴趣,不妨同去……”

“桑弘羊?”刘进闻言眉头微微一皱。

在他的记忆里,他的认知中,他的成长过程中。

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告诉他——桑弘羊是奸佞,是天字第一号大坏蛋。

哪怕是大汉奸中行说、卫律、赵信加起来也没有桑弘羊一半坏。

因为虽然这三个大汉奸帮着匈奴人与汉家为敌,但他们至少没有残害忠良,没有逼迫善良的百姓去买高价的盐铁商品,更没有指使大臣,当街叫卖,丧尽国家体统!

总之,桑弘羊是个坏蛋。

他比蛊惑纣王的费仲还要狡猾,比覆灭秦王朝的赵高李斯还要阴险。

总之,穷尽一切词汇也不能描述他的罪恶与狠毒。

是故,在过去,刘进一直避免与之接触,甚至抵触与他接触。

不是厌恶,而是畏惧!

答案很简单,如此邪恶而狡猾的一个人,万一接触了,被他算计了怎么办?

现在,当张越提出要去见桑弘羊时,刘进不可避免的退缩了。

张越看到他的神色,虽然猜不到为什么,但总归明白一些。

毕竟,这天下士林,毁誉桑弘羊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十几年。

以至于桑弘羊的形象,都快跟样板戏里的汉奸挂钩了。

然而,他真有那么坏吗?

不见得吧!

至少,在张越回溯的史料里,这桑弘羊可没有干过什么陷害他人,指鹿为马,乃至于放纵家人门客为非作歹的事情。

就在去年,这个别人嘴里的奸佞,却亲手将自己的那个为非作歹,与卫皇后的亲侄子一起谋杀他人的侄子,送到了绞架上。

更重要的是,桑弘羊在盐铁会议上的表现。

根据张越回溯的史料记载,当时这个奸佞已经官拜御史大夫,受命为辅政大臣,与上官桀、霍光、张安世平起平坐,共掌大权。

但他在盐铁会议上,面对来自全国的反对者的诅咒谩骂,却心平气和的与他们一一交谈、解释。

回答他们的疑惑,回应他们提出来的问题。

整个过程,根本就不像一个封建社会执掌大权的重臣,所谓的奸佞。

反倒是像后世西方议会政治中,那些回答质疑与质询的议员先生们。

而且与议员先生们不同,桑弘羊在盐铁会议上,没有回避任何质疑,也没有掩盖任何问题。

这样的人,居然能被黑成奸佞,比赵高李斯还恐怖的坏蛋?

只能说……

这个世界啊,嘴巴长在别人身上。

第一百零二章 桑弘羊(1)

大司农,秦称治粟内史,汉因之,先帝后元年更为大农,今上太初元年更为大司农。

自秦以来国家经济就由司农与少府共同掌管。

两者的职责和权力,也分的很清楚。

大司农主管天下钱谷,供给国家日常开销,而少府则握山泽盐池之税,服务皇室,主持宫室、陵园工程的修建,顺便兼职武器制造。

而如今的汉大司农衙门,更是一个庞大到让你窒息的恐怖官僚机构。

它的能量,也乎你的想象。

张越回溯的史料就告诉他。

就是这个可怕的机构,在支持和支撑着大汉帝国的战争机器的运转。

尤其是桑弘羊主持大司农后,这个机构就承担了几乎大部分的战争经费的供给。

汉书《食货志》之中就记载:初置张掖、酒泉郡,而上郡朔方、西河、河西开田官。斥塞卒六十万人戍田之,中国缮道馈粮,远者三千里,近者千余里,皆仰给大司农。

还说:汉连出兵三岁……费皆仰大农,大农以均输盐铁之赋助之……

昭帝时期的丞相张敞曾经上书昭帝说:昔者先帝征四夷,兵行三十余年,百姓犹不加赋而军用足。

虽然没有直接说,都是桑弘羊的功劳。

但却也差不多等于承认桑弘羊和他的大司农系统的功绩。

而当今天子更是天下闻名的散财童子。

壮年之时,他东封泰山,北巡长城,勒兵十余万。

一路上,到处撒钱。

不仅仅免除所过郡县百姓当年的赋税,还大手大脚的赏赐地方百姓和官吏。

仅仅是在元封元年,封禅泰山的路上,他就赏赐总计一百万匹布帛和数万万的五铢钱出去。

而这些开支,统统是大司农掏钱买单。

那么问题来了。

大司农衙门是怎么在不加田税情况下,做到满足国家军费开支和皇帝到处撒钱的?(汉代的田税和口赋是分开的,前者归大司农,后者属于少府收入,而少府的钱就是皇帝的私房钱要拿去修宫室、帝陵的,基本上有进无出……)

答案是宰肥羊!

文景以来,由于执政的黄老学派政治家奉行清静无为的理念,主张小政府大社会,愿意给人民自由决定和自由挥的空间。

于是,天下工商业和手工业者迅的兴盛和展起来。

訾产累计数万万的巨贾,几乎每一个郡都有那么几个。

豪富的商贾们,如卓王孙、程郑婴,倾一地之人力,聚天下之财富,富比王侯。

也有势力庞大的高利贷商人,横行于天下,驱使成千上万的狗腿子,到处放贷收账。

但这些渣渣,却不肯交税,想尽办法,偷税漏税。

文景之时,国家懒得管他们。

任由他们逍遥快活。

但,等到了今上即位,动对匈奴的战争后,情况就变了。

执政者从压根就不关心百姓在家里面干什么(只要他们不犯法就好了)的黄老学派,变成了商贾的死敌,儒家和法家。

于是,一道告缗令之下,亡魂无数。

大量的手工业者和富商豪强,瞬间灰飞烟灭。

他们的财产、土地、生产资料,统统充公。

钱粮充入国库,房屋土地,假与贫民。

社会矛盾瞬间大大减少,国家收入猛增。

虽然主持告缗的杨可如今已死,但,在当时负责分配抄没土地,假民公田的,正是如今的治粟内史桑弘羊。

至今,桑弘羊统领的大司农衙门,依然在执行着‘假民公田’的政策。

大司农衙门的名册里,也保留着数以百万亩的公田。

此刻,张越就站在这大司农官邸的门口,抬头望着眼前的官衙,有些诧异。

在他想来,这大司农衙门手握天下财帛,掌握国家经济命脉。

不说衙门金碧辉煌,至少也得修的漂漂亮亮的吧。

但结果……

眼前的这个官邸,却显得有些破旧。

虽然看上去很大,门口卫兵也多,但,衙门的围墙和大门,恐怕还比不上关中一个普通县衙的恢弘。

刘进也是傻了眼。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里就是大司农衙门?”他问着左右。

“殿下,此地就是大司农衙门!”左右都答道。

刘进瞬间就沉下了脸。

长安九卿官邸,他去过好几个。

最奢华的当属在未央宫之中的少府衙门,那气势简直就是在脑门上写了一个字:壕。

哪怕是九卿有司之中,职权和资源最少的大鸿胪衙门,也是朱门红墙,阁楼水榭连绵。

大鸿胪甚至给自己和官衙的僚属们,专门耗资修了一个类似未央宫的凌室一样的地窖,专门存储冰块,以供盛夏消暑之用。

但,现在他却现,掌握了国家财富,被无数人抨击为‘奸佞贼子’‘祸乱国家’‘罪恶滔天’的大司农衙门,却俭朴的不像话。

“桑内史生平最服平津献候……”有人小声的道:“所以,自任官以来,例行节俭……臣曾听闻,桑内史和其家人的衣物,都是桑夫人带着下仆养蚕抽丝纺织而得的……”

“那你以前为何不与孤说……”刘进忽然转身盯着那个人。

对方闻言,手脚战栗,拜道:“臣死罪!”

刘进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然后无力的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个事情不能怪此人,此人只是一个小角色,一个小喽啰。

“起来吧……”他挥挥手,然后看向张越,道:“张侍中,我们一起去见一见桑内史吧!”

“诺!”张越拱手拜道:“愿从君命!”

…………………………………………………………

大司农官衙之内,桑弘羊正在伏案处理一批公文。

他是一个典型的工作狂。

曾经连续整整一年,放弃休沐日,选择办公。

正是这种疯狂的工作状态和强的工作能力,使得他从元狩三年起,无论朝野政局如何变化,国家局势如何变幻。

这大司农衙门,就是他的一言堂。

哪怕是去年,因为他的侄子桑胜打着他的旗号在外面与卫氏的子弟勾结,作奸犯科,甚至谋杀他人之事暴露后。

天子虽然免了他的大司农职位,降级为治粟都尉。

但,却没有任命新的大司农。

换而言之,他虽然贬职,但地位和权力照旧。

其实就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

以至于,世人称呼他都不称桑都尉,而是称为桑内史。

其官职治粟都尉,更是直接被人称为‘治粟内史’。

桑弘羊正思考着如何处理面前的这些公文时,忽然他的一个亲信家臣轻轻走到他身边,道:“主公,皇长孙与侍中张子重在官邸门口请见!”

桑弘羊闻言,先是一楞,然后就跟一个要去相亲的少年一般,激动的跳了起来:“快通知官衙各署,与我出迎!”

皇长孙啊!

这可是皇长孙!

桑弘羊做梦都想要见一面,与之交谈的对象。

可惜,一直不能如愿。

如今对方自己送上门来了?

太好了!

桑弘羊有一肚子话想与对方说。

大司农衙门的工作以及盐铁系统的事情,他都需要好好的向国家未来的至尊交个底。

因为……

大司农和盐铁转卖、平准均输系统决不能变动。

一动就要出大问题!

作为国家的钱袋子,桑弘羊太清楚,如今的汉室究竟有多么依赖盐铁收入和平准均输的商税。

没有这些收入,光靠田税。

汉室连俸禄都可能不出去!

可惜的是,太子和皇长孙,一直被谷梁学派包围。

他想尽办法,也不能接触,更别提找个机会,好好谈谈心了。

如今,皇长孙却亲自上门?

这是天赐良机!

至于那个什么侍中?

或许比较重要……

但比起皇长孙来,无疑就是路人甲乙丙丁,被桑弘羊直接过滤掉了。

第一百零三章 桑弘羊(2)

桑弘羊急急忙忙,带着官衙各署的正副手,走出官邸大门,来到在门口的张越一行面前,对着刘进就拜道:“臣治粟都尉桑弘羊,率大司农上下官佐,恭迎殿下……”

刘进连忙上前,扶起桑弘羊,道:“桑都尉请起,诸卿请起……”

张越则借着这个机会,打量起自己眼前的这个历史名人。

桑弘羊大约差不多六十余岁,面色红润,脸型微胖,错非是须皆已白,恐怕张越根本想不到他已经六十好几了。

作为执掌汉室财政大权,统筹规划天下经济格局的大臣。

数十年来,他一直身居高位。

这让他不由自主的培养起了一股子淡淡的威势。

但此刻,在刘进面前,他却特意收敛身上的一切威势与权威,仿佛一个邻家老翁一样和善。

这让张越心里面,有了些底气。

“桑弘羊可以争取!”他在心里暗暗的想着。

虽然不知道,天子的想法和意图究竟是什么?

但毋庸置疑的,他的小命与前途,现在已经跟刘进捆绑在一起了。

换言之,也基本上与太子据的沉浮捆绑在了一起。

若巫蛊之祸依旧爆,太子据gg。

作为其长子,刘进的下场恐怕也好不到那里去。

撑死了也就是一个临江哀王的结局。

而临江哀王当年的辅佐大臣们,除了窦婴因为姓窦外,其他人可都是被彻底打落尘埃。

所以,张越知道,自己必须尽一切可能,为刘进争取和团结朝中大臣。

尤其是像桑弘羊这样的手握重权,举足轻重的大臣。

张越也无法想象,汉室离开了桑弘羊的大司农系统后,还怎么正常运转。

这样想着,张越就适时上前,对着桑弘羊和他身后的数十位大司农官吏拜道:“晚辈末学后进张子重拜见桑公及诸位明公!”

桑弘羊这才抬头,看了张越一眼,拱手答礼:“张侍中客气了……”

然后,他想起了一件事情,对张越问道:“吾听说张侍中有珠算之法,能决数术之算?”

这是他偶然听自己的家人谈起的事情,说是这位新进的侍中,颇通算术,明了珠算之法,效率远胜算筹。

连许商的儿子许恢,都甘拜下风。

许商这个人,哪怕桑弘羊也是久仰大名了。

他的著作《许商算经》,桑弘羊也拜读过,确实很精妙。

这张子重能败许商的儿子,那么数学之道的造诣应该不错了。

这样想着,桑弘羊就对张越高看了几眼。

张越听了,笑道:“不敢瞒桑都尉,晚辈此来,就特地准备了珠算口诀,以献都尉一观,若都尉不弃,愿给大司农诸官,以助大司农诸官经略财帛……”

说着就从怀中取出一份布帛,呈递给桑弘羊。

桑弘羊接过来,收入怀里,笑着道:“张侍中有心了……”

这些年来,确实有很多晚辈后世,曾经在他面前敬献自己的文章、策论。

但年轻人嘛,能写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十之**,都只是抄袭他人之说,或者旧瓶装新酒。

但,他还是决定抽个时间,好好看一看张越所献的所谓珠算之法。

毕竟,这是一种新的算术之法。

万一有用呢?

那就赚大了!

大司农衙门,每年有一半以上的人力物力,是花费在计算和整理数据上面的。

南至交趾,北到朔方、轮台,西至滇僰。

帝国辽阔的疆土,每时每刻都需要进行物资的调配,资源的分配。

天下郡国,数十上百万的无地贫民,亟需等待大司农的授田。

数万乃至于数十万的刑徒、赘婿,需要从各地押送至轮台、酒泉以及九原戍边屯垦。

如此复杂而繁琐的事务上,哪怕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数学进步,也足以节省大量的人力物力。

作为贾谊贾长沙和北平候张苍的脑残粉,桑弘羊在十三岁那年,就已经深信一个真理——这个世界上没有数学无法解决的事情。

假如有,那一定是数学水平不过关。

在桑弘羊的引领下,张越与刘进,走进大司农官邸内。

一进大门,张越立刻就观察到了,整个大司农衙门内,人来人往,异常的繁忙。

而这些官吏之中,大部分人都是戴着皂巾而非进贤冠。

这说明,他们不是儒生。

“据说大司农衙门上下官吏,主要任用商贾子弟、匠人之后为吏,其次则是从地方选拔能吏……”张越在心里想着:“难怪儒生们要对桑弘羊喊打喊杀了……”

大约在儒生们眼中,桑弘羊就是天字第一号异端了。

但汉家的大司农衙门,早在桑弘羊之前,就已经是商贾为政了。

开启了盐铁官营政策的孔仅,就是大商人。

跟着桑弘羊一路前行,来到了大司农官邸的正厅。

“长孙殿下请上座……”桑弘羊先恭敬的将刘进请到主座,然后又对张越道:“侍中请……”将之请到侧坐。

然后自己才坐到刘进的下,挥挥手,吩咐道:“诸官都坐吧……”

哗啦啦,数十名大司农的各级官吏,这才纷纷按次序坐下来。

“殿下今日屈尊降贵,来臣的官邸,未知有何吩咐?”桑弘羊轻声问道:“若有差遣,臣自当效死!”

刘进听了看,看向张越,道:“孤此来,乃是与张侍中一起来向桑都尉求几个人才……”

“皇祖父将命孤食邑新丰,与张侍**治之,愿都尉割爱几个俊才,以为辅佐!”

桑弘羊听完,脸上都笑开花了。

皇长孙要食邑新丰?

嗯,这事情他有所耳闻。

长孙亲自上门,来向他求才,这却是没有料到的事情!

但这是好事!

他立刻起身拜道:“殿下能看得上臣的下属,这是他们的福气!”

“臣愿向殿下举荐一人!”

“大司农均输丞桑钧,其人年虽三十,然自幼熟读五经,明于数术之道,于臣麾下用事十年,诸事皆通,岁岁考评皆为最……”

他说的都是事实。

但只有一个事情没有说——这桑钧是他的儿子……

但不要紧,内举不避亲,对吗?

第一百零四章 赵过!

听完桑弘羊的话,刘进却沉默了起来。

在他看来,这属于公器私用。

年轻的大汉皇长孙,正义感十足,正想着该如何拒绝时,张越已经抢先说道:“桑都尉为殿下举才,真是公忠体国,正好新丰县尚缺一个计吏,若均输令丞不嫌弃,可以屈尊之……”

刘进抬头,看着张越,出于对张越的信任和尊重,他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张侍中所言正合孤意……”

桑弘羊听了,脸上都笑出花来了。

桑钧是他诸子之中,最成器的一个,也是最有希望在未来继承他的衣钵,继续执掌大司农的人。

但……

桑弘羊同样很明白,汉室为官,很多时候,不是讲能力,靠政绩的。

那只是一个参考方案。

与皇室关系,特别是当政者的关系的远近亲疏,在很多时候直接决定了九卿人选。

尤其是大司农,执掌天下财权,敏感至极。

任何人当了天子,都只会在这个位置上放自己的亲信。

而其他人再有才干,也只能靠边站。

道理很简单——皇帝不可能让握着钱袋子的人不听话。

所以,他一直想将桑钧塞到当朝太子据的身边去,哪怕是当个打酱油的宾客。

然而,太子据却一直排斥和抵触他。

这让他很尴尬。

现在,终于是大愿得偿。

虽然,桑钧去的只是皇长孙身边。

但,总有一天,皇长孙会变成皇太子。

最关键的是——太子据未来即使登基,恐怕也坐不了几年天下。

太子今年都已经将近四十岁了。

汉家历代天子,除当今与高帝外,谁活过五十了?

桑弘羊高兴了,自然什么事情都好说。

他立刻拜道:“未知殿下,看中了大司农衙门之中何人?”

刘进听了,看向张越,道:“张侍中请说吧……”

桑弘羊闻言,终于对张越重视起来。

从接触长孙到现在,长孙几乎是事事都听这个年轻侍中的。

甚至方才,都是这个侍中说话,长孙才认可了自己的推荐。

换而言之……

“这又是一个晁错吗?”桑弘羊在心里琢磨着。

当初,先帝时的重臣晁错,就是从先帝潜邸之时,就一直侍奉左右,拾遗补缺,君臣关系极为亲密,甚至一度言听计从。

要不是晁错削藩太急,逼反了吴楚七国,他必定是能拜相的!

想到这里,桑弘羊对于眼前那个年轻人的态度,就完全改观了。

这必定是一个未来的潜力新星啊!

应该予以投资!

想到这里,桑弘羊就转身,对张越道:“侍中可有人选了?”

张越闻言,笑道:“下官久闻大司农衙门藏龙卧虎,人才济济,愿请明公取关中农监各官名录一观……”

桑弘羊闻言,在心里面为张越的决定点了个赞。

汉室是一个农业为主的国家,农业的兴衰,决定了地方本身的兴衰。

“去取农监的名册来……”桑弘羊转身,对一个官吏吩咐道。

“诺!”对方领命而去,不多时,就带着几个官吏,挑着几个大箱子进来。

“关中诸农长、护粟校尉、保粟都尉及地方力田名册皆在此!”桑弘羊笑着对张越道:“侍中尽管挑选!”

张越听了,笑道:“多谢桑公!”

大汉帝国,是一个无比重视农业的社会。

从高帝开始,地方上就广设了各种‘农长’,几乎每一个亭里都有一个。

这些人都是当地最会种田的种田能手。

由他们负责指导百姓耕作,传播技术,并督促百姓按照时令进行生产生活。

到了太宗时,对于地方上的种田能手们,国家更是无比重视。

察举制度之中,就有着‘力田’的选项。

只要你会种田,而且能多打粮食。

那么就能有官做。

这个官就是农稷官。

是故,汉室拥有规模庞大的农稷官。

这些农稷官的地位虽然很低,绝大多数,都属于斗食,也就是临时工。

但只要做得好,升迁起来,度还是很快的。

即使不得升迁,有着官方身份在身,也可以享有很多优待。

譬如减免徭役、田税,免除一定的口赋。

张越眼前的这几大箱子的竹简,就是起码两三千的农稷官。

若是旁人,想要从数量如此之多的人里去挑选人才,恐怕得花上三五年时间,才能选到合适的人选。

桑弘羊都已经做好了,帮张越去掉一些错误答案的准备。

但……

他还没得及开口,张越就已经走到那些箱子前,对左右问道:“敢问岐山原的农稷官名册是哪些?”

从史书记载,目标人物在早年一直活跃在关中西部的岐山原一带。

两个官吏闻言,看了看桑弘羊,得到后者的同意后,立刻从箱子里翻出几卷竹简,递给张越,拜道:“此乃岐山原诸农稷官名册……”

张越接过来,道了声谢,将打开竹简,快的阅览起来。

很快,他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郁夷县护粟都尉赵过……”他放下竹简,对桑弘羊拜道:“还望都尉将此人割爱,并派员前往岐山原,将之带来长安!”

桑弘羊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头。

赵过?

这个名字,他连听也没有听说过。

倒是农监阳新听了,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张越。

这赵过是他麾下最能干的农稷官。

只是,这人平素极为不懂事,一不知道来长安孝敬孝敬自己,二不懂官场之道。

所以,阳新故意每年都将他的成绩和功劳给压下去。

理由也很简单——年轻人应该多多磨砺磨砺,在基层多多锻炼。

然而,这个张侍中是怎么知道的有此人?

就听自己的上司桑弘羊笑道:“侍中既然有意此人,那吾便立刻让人去传召此人入长安好了!”

区区一个护粟都尉,也就是名头好听而已,实则不过是一个两百石的小官。

张越却是大喜,连忙拜道:“多谢桑公!”

有了赵过,新丰的农业问题,就得到解决了!

这可是历史上最出名的农家大师。

他在历史上,担任搜粟都尉时,将代田法和牛耕技术,用十年时间普及到了整个关中,进而推广到全天下。

毫不客气的说,他在中国农业技术展史上,占据了一个举足轻重的地位。

夸张一点的话,他就是西汉袁隆平!

所谓的昭宣中兴,其实就是建立在赵过的功业上。

他推广的代田法和牛耕技术,令天下亩产翻倍,若无此基础,哪来的什么昭宣中兴?

第一百零五章 马屁精

赵过的能力,不仅仅体现在他的专业技术方面——若张越回溯的史料没错的话,现在在关中的一些地方,懂代田法和牛耕技术的人,不止赵过一人。

但为何是他将这些技术推广开来?

这说明了,赵过不仅仅是一个技术官僚,还是一个深谙组织,而且极为擅长组织的人。

干过公务员的张越非常清楚。

哪怕是在后世,以国家信用和公信力推广技术,若没有补贴、政府兜底、政策支持、技术扶持。

恐怕也轻易推广不开。

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但在同时,人民的内心也是多疑的。

贸然推广一个新技术,而且还是大规模推广。

你得让人民相信才行。

至于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推广一个新技术的难度,几乎是地狱级别的。

早在三十多年前,董仲舒就已经上书朝廷,请求推广小麦种植,扩大冬小麦的栽种面积。

然而,三十多年后的今天。

在关中,小麦依旧是副业,是粗粮,是只有饥荒岁月才吃的杂粮。

粟米的栽种面积,依然占据了整个关中的八成土地。

由此可见,很多事情,并不是好,就一定能够被接受,被认可。

而赵过,却在担任搜粟都尉的任期之内,将代田法与牛耕技术,彻底推广开来。

足见其能耐!

这样一个大牛,到了新丰,有他的帮助,农业技术的推广和新作物的推广之事,张越基本就不需要过问了。

只需要拿出种子,拿出各种新工具,让其去推广介绍给百姓就好了。

找到赵过,张越兴奋得都有些飘飘然了。

现在,他法律方面有胡建,农业方面有赵过,就连搞经济都有桑弘羊的儿子——大司农的儿子,去新丰做事,大司农的资源,岂不是就可以借用了?

往后什么优惠政策、资源的倾斜,自然不用说了。

但,他还缺一个对基层行政特别了解,善于调理和调节地方百姓与豪强地主、贵族之间矛盾的老吏。

“桑都尉,下官还有一个要求,望都尉应允……”张越笑着拜道。

“侍中请说……”

“下官闻说,都尉麾下有能吏曰陈万年者,愿都尉割爱!”张越说完就深深一拜:“此下官最后之请!”

桑弘羊听了,微微一楞,陈万年,这是何方神圣?

怎么这张侍中说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些年是不是疏于管教下面的官吏,以至于这些渣渣胆敢背着自己,私底下搞小动作。

不然为何,自己治下有人才,自己却不知道,还要外人来告诉自己?

但,他的儿子,刚刚已经被举荐给刘进的桑钧却忽的忍不住笑出声来。

“汝笑什么?”桑弘羊问道。

“回禀大人……”桑钧对自己的父亲深深一拜,道:“那陈万年,儿子略有所闻……”

“此人乃均输署文吏,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溜须拍马,逢迎上官……”

“儿子自任均输令丞以来,他已经送礼三十余次,亲自上门拜访二十余次……”

言下之意,自然是此人人品堪忧。

刘进听了,也是疑惑的看向张越。他不明白,张越怎么选了一个这样的人?

张越听了,却是笑道:“桑计吏所言,吾也有所耳闻……”

何止是有所耳闻啊!

这陈万年是汉书上最有名的马屁精之一。

以至于连班固都忍不住吐槽此人:万年竟代定国为御史大夫!?

而他在史书上最有名的故事,莫过于,快要死了,都还不忘记告诉自己的儿子:你以后当官,千万记得一定要逢迎拍马啊!老爹我能有今天,全靠了拍马溜须!

其人滑稽至此,真是汉家历代名臣之中的异类!

然而……

陈万年,除了爱拍马,是一个典型的官迷,特别喜欢逢迎上司之外。

他还是汉室中叶,对基层事务和基层情况最了解的人。

而且,他本身能力也不俗。

尤为重要的是——这货虽然喜欢拍马,特别想升迁。

但他却居然是个廉吏!!!!

他为官数十年,基本没有贪污受贿。

连班固都不得不承认‘万年廉平、内修行’。

他拍马送礼,跑部升迁的礼物,全都是他的俸禄里一点点攒下来的。

所以,张越才要选择他。

喜欢拍马,热爱当官。

或许在当世之中,算是一个污点。

但在穿越者眼里,这很正常。

甚至还是一个优点。

张越最怕的不是下属想升官,他最怕的就是那些拿了俸禄,却不肯做事的渣渣。

这样的人,学问再好,人品再高,又有何用?

“那……侍中为何选之?”连刘进也忍不住问道。

“殿下有所不知……”张越恭身答道:“此人虽然是个官迷,但,却颇通政务,而且为官清廉,臣选此人之意,乃在于想借其对于基层亭里官吏的了解,以及其八面玲珑的个性,来与新丰各阶级交流、沟通!”

“这叫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且此人的能力还是很好的!”

张越这么一说,桑钧也想了起来。

这个马屁精虽然爱拍马,喜欢送礼、巴结、逢迎。

但是,每次交代下去的工作,总是能够满分完成。

交代下去的事情,也能办的妥妥当当。

要不是自己不喜欢他老是跑自己面前,各种拍马,各种溜须,他早该升迁了。

“侍中所言,确是如此……”桑钧道:“陈万年于均输署中数年,未闻其贪污之事,不见其懈怠之时,除了……”

桑钧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对桑弘羊谢罪道:“儿子识人不明,几因一几之见,而误一能吏,请父亲降罪!”

桑弘羊听了,也是摇摇头,对桑钧道:“你啊你!为父与你讲过多少次了!不要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陛下曾明诏天下:盖有非常之功,必用非常之人!”

“父亲教训,儿子谨记于心,必不敢或忘!”桑钧连忙脱帽谢罪。

但事实上,这对父子心里面都乐开了花。

那赵过还不清楚,是否与他们是一条心。

但这陈万年,却是大司农衙门的官吏,还是桑钧的下属。

以后,皇长孙身边就保证有两个自己人了!

这是空前的胜利!

第一百零六章 执金吾

阴森的牢狱之中,几盏油灯忽明忽暗的闪烁着。

狰狞的皋陶神像,一动不动的矗立在壁炉之中。

一声声惨嚎声,在这寂静的监狱之中回荡。

有犯人听着,不寒而栗,条件反射一般的蜷缩到监牢的干草堆里。

但大多数人,却都是麻木的躺着,听着他人的哀嚎声。

“执金吾巡狱!有冤申诉,有罪悔过!”一个提着油灯的官吏,有气无力的走在监牢长长的甬道中,例行公事的宣告着。

但囚犯们听了,却是更加恐惧。

甚至有人将自己的脑袋深深的埋在了干草堆之中,不敢探头。

执金吾三个字,就像魔鬼的名讳一般,让他们瑟瑟抖,两股战战。

自有汉以来,执金吾及其前身中尉卿,就是文武百官,豪强贵族的梦魇。

假如被廷尉抓了,还可以有辩护的机会,有申诉的可能。

哪怕罪证确凿,也可以依照地位、爵位和官职,享有一定优待。

但被执金吾抓了……

所有人,无论是王候贵族,还是贩夫走卒。

在执金吾面前,一律平等。

平等的享有被拷打,被虐待,被鞭笞,被折磨的待遇。

而历任执金吾(中尉),每一个都是凶名远播,足可止小儿夜啼。

郅都、宁成、王温舒、咸宣……

这些前辈们的名字,哪怕在现在,也足可让闻者胆颤,见者恐惧。

每一位执金吾的双手,都沾满了贵族、皇室宗亲、豪强、大贾的鲜血。

王莽也不例外。

此刻,他站在监牢门口,凝视着阴森的监牢之中,那些战战兢兢,蜷缩成一团的可怜人。

内心之中,却半分怜悯也没有,丝毫同情也不存在。

因为,能让执金吾动手逮捕的,全是渣滓!

社会的垃圾,秩序的敌人,法律的违逆者。

他们不是在地方上横行霸道,仗势欺人,鱼肉百姓,以至于恶名被执金吾所知的穷凶恶极之徒。

便是丝毫不知何为良心的盗匪、地痞、无赖。

而更多的,则是那些喊着金钥匙出生,却不知自爱,闲的无聊,非要挑衅汉律,拿着平民百姓的痛苦和生命当乐子的贵族子弟。

对这些人,王莽一直觉得,全部杀光光,就是最好的解决的办法。

“钦犯公孙柔、黄冉等人招供了吗?”王莽扭头问着身旁的典狱官。

“回禀令君,此辈皆已招供,此乃供词!”典狱官笑着取出一份帛书,递给王莽。

王莽接过来,拿在手里,看了看,然后冷哼道:“这算什么招供?”

供词里讲的都是些什么鬼?

什么公孙柔个人指使?

什么太仆曾经让公孙柔去南陵谢罪?

骗小孩子吗?

哪怕是真的,也得是假的!

因为……

当今天子不会相信这些供词!

在天子眼里,此番针对南陵秀才张毅的行动,分明就是有一个长期存在,并且组织严密,分工有序的阴谋反汉反天子的逆贼集团!

而他王莽的任务,就是帮助天子,找出这个阴谋反汉,企图大逆不道,颠覆社稷和国家的集团,并将所有逆贼全部绳之以法。

哪怕事实上,并没有这样一个集团。

王莽也得制造一个这样的集团。

不然,他无法向天子交差!

现在有人告诉他,只是公孙柔一个纨绔子瞎胡闹?

这是在侮辱他?还是侮辱天子!?

他一脚就将供词踩在脚下:“此辈冥顽不灵,尔等得严加审讯,一定要审出究竟是谁指使、谋划、策划他们阴谋诬陷秀才,诋毁君父,破坏国家取材的行径!”

典狱官听了,却是双股战栗,立刻匍匐在地上,顿拜道:“下官知道了!请令君再给下官三天时间,一定将此事查清楚!查彻底!”

王莽冷然的看着这个典狱官,在执金吾衙门中,以刑讯和逼供闻名的狱吏,对他道:“本官劝你,不要打着他们有可能‘死灰复燃’的算盘的主意!”

“此案,是陛下亲自交托给本官的!”

“本官在陛下面前立了军令状!必定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彻彻底底!”

“若是没有办到,本官恐怕就得去东市走一遭,但本官赴刑场这前,一定会先将所有办案不利之人,统统法办!”

“明白了吗?”

“诺!”典狱官闻言,深深的顿。

他很清楚,这位执金吾绝没有跟他开玩笑!

这次是玩真的!

他当即就抬头,面色狰狞的道:“下官知道了!请执金吾放心,三日内若找不出这些逆贼的阴谋,无须上官问罪,下官便自裁谢罪!”

“善!”王莽面色转为柔和,说道:“足下有这个觉悟,本官就放心了!”

“执金吾,陛下之金吾也,陛下需要吾等为之嗅出逆贼,铲除不法!吾等是天子的盾,是天子的剑,也是天子的鹰犬!”他对着左右道:“尔等需时刻牢记在心!”

“嗅出逆贼!铲除不法!”众人立刻齐声高喊:“誓为陛下鹰犬,社稷走狗!”

“这便好!”王莽点点头,道:“至于这些人供词招认了南陵县县令薄容,也曾暗助彼辈的事情……”

他转身看向一个官员,对他道:“王都尉,你带人马上去南陵,缉捕南陵县县令薄容,传县尉杨望之等来官署!”

“再派人去与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沟通,询问其是否还有其他遗漏人犯没有逮捕的……若有,全都抓起来,好好审!”

这就是要卖好了,其潜台词,无非就是:张侍中您有什么仇敌没有?若是有,请告知他的名字,执金吾衙门愿意为侍中惩戒一二。

“诺!”众官轰然应诺,士气高涨。

因为,王莽的态度,揭示了一个重要的事情——此案,天子是要穷治到底的!

要查到最后的!

而这,正是整个执金吾衙门上下期盼已久的事情。

执金吾,已经好多年没有兴起大狱了。

得是时候让天下人再次回忆起,那缇骑的恐怖,与执金吾的威名!

更为重要的是——只有大案,才能快升迁。

至于丞相什么的……

以前或许大家会忌惮,但如今有了天子背书,丞相算个p?

执金吾监牢里关过的丞相还少吗?

第一百零七章 宫廷险恶(1)

张越回宫时,已是傍晚。

他几乎是赶在宫门关闭前的刹那,返回的建章宫。

刚刚过了司马门,张越就听到了郭穰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张侍中……张侍中……”

张越于是驻足下来,道:“郭公,我在这里……”

郭穰带着几个宦官,一路小跑,走到张越面前,笑道:“侍中在宫里的住处,咱家已经收拾好了,请侍中随我去看看,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也好当面提出来……”

张越连忙拱手谢道:“有劳郭公了……”

于是,在郭穰的带领下,在这建章宫中穿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在一栋靠近玉堂殿的小阁楼前停了下来。

“就是此处了!”郭穰为张越推开阁楼的房门,将他带进去,笑着介绍道:“此地旧为尚书令安世公为侍中时随侍天子的住处,自安世公卸任后,这里就一直空着,安世公听说张侍中在宫里还没有住处时,就特地交代咱家,将此地腾出来,给侍中歇息……”

张越闻言,忙道:“请郭公为我多谢张尚书!”

跟着郭穰走了进去,阁楼内部的环境,顿时就出现在眼前。

傍晚的余晖,从远方斜落在阁楼的小院中,几株葡萄藤,顺着木架,爬满了院子,充满了田园诗歌的气息。

阁楼的门窗,也很有情调。

其上雕镂着飞鸟走兽,还有几十个风铃,挂在屋檐下。

微风轻拂,风铃随风摇曳,出阵阵悦耳的轻吟。

看得出来,张安世是一个小资。

郭穰带着张越走进阁楼中,介绍道:“这个小楼,侍中别看不大,但却有三层,下层是休息和读书之所,中层设有剑道室、射室和堪舆室,可以练习箭术、射术并研究兵法,查阅地图……最上层则是弹琴绘画之所,还能登高望远……”

“此外,阁楼的后院,还有地窖,窖藏了许多美酒,张尚书命咱家转告侍中,以后有空,说不得要来侍中这里坐一坐,喝些酒水,吃些肉食,谈谈兵法与政务……”

“欢迎之至!”张越笑道。

到现在,他已经明白了。

这郭穰恐怕与张安世是一伙的。

他亲自带自己来这里,说了这么多,其实潜台词就是一句话:啊呀,张侍中要不要咱们合伙开黑?

对于这个邀请,张越当然不会拒绝。

郭穰听了,心中大喜,立刻就道:“侍中的话,咱家定当带给张尚书……”

他拍了拍手,几个宦官宫女从门外走进来,然后跪在张越面前,拜道:“奴婢们见过侍中,往后宫里面有任何事情,侍中都可以吩咐奴婢去做……”

而那几个宫女,则都是眉目含春,羞答答的看着张越,低垂着头一副任君惜取的样子。

郭穰凑到张越耳边,低声说道:“这几个婢女,都是赵国选来的美人儿,侍中若是瞧上哪个,尽管取用,陛下不会怪罪……”

张越听了眉毛一跳?

还有这种骚操作?

但……

回溯的史料之中,却证明了,汉室皇帝的近臣,玩个把宫女,似乎是稀松平常,见怪不怪的事情。

皇帝有时候,甚至会加入其中,与自己的幸臣一起开个无遮大会……

譬如说,先帝的宠臣,郎中令周仁就常常与先帝玩这种游戏。

当今天子年轻的时候,与宠臣韩嫣,更是不止一次的这样玩耍。

韩嫣之死,就是因为他在玩宫女时,被王太后逮了个正着,当今想救他,却无可奈何。

由是,当今恨透了王太后,以至于太后驾崩后,整个王氏和田氏外戚,统统被迁怒。

金日磾最著名的故事,就是亲手杀了他那个调戏宫女的儿子。

但,当今天子,却似乎并不怎么在乎金日磾的儿子,调戏了宫女。

反而怪罪金日磾,杀了自己的宠臣……

只能说,老刘家确实会玩!

但,张越却不想沾这种事情。

他笑着道:“郭公有心了……”

“只是,我曾听说,当初,冠军景恒侯对天子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国事艰难,身为人臣,我岂敢贪图享乐?必当殚精竭虑,为陛下效死而已!”

这番话说的可就真是大义凛然。

郭穰听了,只是笑笑,他拱手道:“侍中忠义,咱家愧不自如也……”

于是闭口不提那些宫女的事情了。

在郭穰想来,张越恐怕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反正,他就没有见过,这历代侍中,有那个没有偷腥过!

“侍中今日先熟悉一下情况,若有什么需求或者其他想法,可以让这些奴婢来告诉咱家,咱家会去跟少府那边说的……”郭穰笑着拱手道:“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咱家就先告辞了……”

他还得去一趟未央宫,去跟张安世打个照面,告诉他,这事情办妥了。

“郭公慢走……”张越将郭穰送到门口,目送着对方远去,然后就关上门。

那几个宦官和宫女,立刻就走上前来,纷纷拜道:“侍中,可有吩咐?”

“暂时没有……”张越摆摆手,道:“尔等都各自去忙吧,本官先上楼去看看……”

郭穰刚刚说了,这阁楼上层,有着剑道室和箭术室,还有着堪舆室。

想来,应该就是健身房加军事研究所在。

剑道室和箭术室,张越现在没有什么兴趣。

但那堪舆室,却是一定要去看一看的。

在张越想来,那里应该保留着张安世曾经看过和研究过的地图、兵书,甚至说不定还能找到河西之战、漠北决战时的汉匈地图和进军路线。

“诺……”宦官们纷纷顿,但宫女们却稍稍有些失望。

这宫里宫女,只有三个途径,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第一,当然是被皇帝看上、宠幸,并生下皇子公主。

然而,随着当今天子日渐老迈,这个可能性已经无限接近于零了。

第二就是熬,熬到三十岁,少府那边自然会释放那些三十岁以上,未得宠幸的宫女。

只是,这条道路是最悲惨的。

民间的女子,十四五岁就嫁人为妇了,到了三十岁说不定都抱上孙子了。

这个年纪再出宫嫁人,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给人续弦,给人当后妈……

第三,也是最容易的路径,就是爬上一位贵人的床榻。

可惜,眼前的这个年轻侍中,却是连看都没有看她们一眼,这让她们真是懊恼不已。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张侍中在吗?侍中马通求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

第一百零八章 宫廷险恶(2)

“马通?!”张越听到声音,眉头微微一皱。

这人可不是什么好鸟!

史书上的典型反派兼大奸贼!

想了想,张越还是挤出一副笑脸,走了过去,将门打开,就见一个头戴貂蝉冠的华服男子与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贵族站在门口。

想来,那个戴貂蝉冠的就是自己一直没有碰面过的同僚,同为侍中的马通。

此人身材高大,极为健硕,差不多有八尺高,四肢粗壮,但身材却极为匀称,便是放在后世,恐怕也可以称作小鲜肉、型男了。

而他身旁那个锦衣贵族,却是有些怪。

此人,看上去大约四十岁左右,身材纤细,皮肤白皙,看上去似乎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士大夫。

但,他的脸上,却没有多少胡须,脸颊两侧,仿佛抹了些胭脂。

脂粉气很重,整个人的气质也阴柔的很。

“晚辈张子重见过马侍中……”张越对马通微微一拜,然后,看着那个锦衣贵族,问道:“未知尊驾是?”

“韩说……”对方轻声答道,声调轻柔、婉转。

让张越听得毛骨悚然。

故上大夫韩嫣的亲弟弟,按道候韩说???

勉强止住内心的恐惧,张越拜道:“原来君候当面!”

韩说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然后,他看着张越,低声道:“本候听说张侍中颇得陛下信重,故此特地来看看,果然一表人才……”

他轻轻的探头,看了看院子里的那栋阁楼,啧啧称奇的说道:“看来,果然传言不虚,连张安世都舍得将这栋小楼割爱了……”

“不过呢……”韩说看着张越,轻声笑道:“侍中虽然得宠,但宫中的事情,错综复杂,便是最聪明的人也难以琢磨通透,所以,张侍中最好还是多多与马侍中沟通……”

“不知道,张侍中以为本候所言如何?”他静静的看着张越,等待着答案。

张越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君候所言,下官记住了……只是……”

“下官听说,当初,博士辕固生初见平津献候公孙弘于朝堂之上,于是乃对平津献候曰: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

“君候觉得,当年平津献候听闻此言,心里面是怎么想的?”

“侍中看样子是很有信心呢……”韩说哈哈笑了起来,只是笑声有些恐怖。

“那本候就祝侍中平步青云,一帆风顺……”

丢下这句话,他就带着马通离开。

甚至连拱手道别这种事情也懒得做。

张越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嘴角溢出一丝冷笑:“还真以为你是上大夫了?”

若此刻,他兄长上大夫韩嫣还活着,张越或许会忌惮这个韩说三分。

但……

韩嫣早就连骨头都烂掉了。

区区韩说,只不过是狐假虎威,虚张声势罢了。

旁人会怕他、让他。

张越可不会。

再说……

人家根本就没怀好意。

看看他刚才的说辞吧!

什么多多与马侍中沟通?不就是让自己凡事都要听他命令吗?

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骑到劳资头上拉翔撒尿?

他何德何能,竟敢让自己——天子钦封的侍中,当他的提线木偶?

想的也太美了吧?

所以,张越毫不客气的怼了回去。

如他所言的那个故事一般,当年,腐儒辕固生倚老卖老,在公孙贺面前装x。

结果装x不成反成狗,脸都被抽肿了!

张越就是用这个故事,回击了对方。

同时,也等同于对韩说一方宣战了。

但……

东风吹,战鼓擂,ho怕ho啊?

就你韩说会拍马溜须逢迎?

“但绝不能因此轻视对方……”张越在心里想着:“我得想个办法,加深天子对我得宠幸和信赖……”

毕竟,在张越回溯的史料上,巫蛊之祸中韩说扮演的角色,也是很不一般啦!

他连皇太子,国家的储君也敢下手。

对付自己这样的根基未稳,没有什么势力的人,自然不会留情。

………………………………

“君候,下官早就说过了,此人新宠,必是跋扈,来也白来……”马通在韩说身边牢骚着:“直接下手,将他赶出建章宫不就得了……如今倒好,他有了防备,恐怕就没这么简单了……”

“哎……”韩说伸手搂住马通的肩膀,笑道:“马侍中急什么……”

“在来之前,我就已经知道,此子不可能如此轻易的臣服、听话……”

“你知我为何还要来吗?”韩说轻笑着,笑声之中带着层层叠叠的杀机。

“为何……”

“当然是做戏给他人看的……”

“让这宫里面的其他人都瞧瞧……这张侍中啊,脾气犟,收服不了……”

“这样大家才会齐心协力,将他赶出建章宫啊……”

“十四年喽!整整十四年……”韩说低声笑着:“自从卫青死了以后,宫廷内外,大家伙花了多少力气,出了多少心血,才让陛下身边,没有一个给太子说话的人……”

“现在忽然冒出一个留候之后,还与皇长孙交好,受命辅佐长孙……”

“你觉得……其他人心里面会怎么想?”

马通听到这里,终于笑了起来,拜道:“君候高明啊,这一招,杀人不见血,下官自愧不如!”

十四年前,大将军长平侯卫青病逝。

自那以后,太子刘据就失去了最大的依仗和保护伞。

也使得所有有心人,都得到了诋毁和攻击太子据的机会。

若长平侯在,谁敢?

这位帝**神在军中的威望和在天子心里的地位,足以使得任何攻击和诋毁,都不可能奏效。

他一句话,足抵他人一万句。

甚至,他哪怕死了,也依旧庇护着太子。

若非当初卫青临终之际,请求天子,一定要保护好太子。

太子据怎么可能撑到今天?

早就在轮番攻击与诬陷之中,被废掉了!

以韩说所知,当今天子至少十几次动过废储的心,但每一次都想起了卫青的叮嘱,于是又让太子得以谢罪。

文的攻仵和构陷,已经不奏效了。

很多人都已经失去耐心了。

因为,天子已老,再不抓紧就没有机会了!

这个时候,这个张子重忽然凭空冒出来,还与长孙关系密切。

于是,他就将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第一百零九章 地图(1)

张越回到自己的阁楼中,宦官与宫女都已经按照他的命令,各自收拾起了房间。

张越则负着手,登上阁楼的顶层,然后居高望远,凝视着这灯火阑珊的宫阙。

在他眼中,这个辉煌的宫阙灯火之下,黑暗之中,仿佛潜藏了无数怪兽和异类。

它们张牙舞爪,它们嚎叫着、怒吼着。

一个巨大的旋涡,将所有的灯火都卷入其中。

“这个水,远比我想象的更深……”张越在心里对自己说道:“韩说、马通、江充、苏文……”

他念着这些巫蛊之祸里上跳下蹿,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神色凝重万分:“恐怕都只是些棋子罢了!”

真正的大人物,隐藏在水面之下。

游历在史书的记载之外。

反正,张越不觉得,区区韩说、马通、江充、苏文等渣滓,就能将堂堂大汉太子扳倒,要知道太子刘据立为储君三十年,根深蒂固,枝繁叶茂。

围绕在他身边的支持者,多如繁星。

除了缺乏军队支持外,这位储君几乎没有弱点。

更关键的是——张越回溯的史料和所有网页资料里,都在说一个事情——因为天子被小人,譬如说宦官们包围、欺瞒,所以不知道长安城里的事情。

但问题是……

皇帝身边,不止宦官啊!

汉室又不是宋明,文臣武将,不得入禁中。

旁的不说,史书上光明磊落的霍光、张安世、金日磾。

全部都是日夜守护在天子身边的。

尤其是霍光和金日磾。

一为奉车都尉,一为驸马都尉。

这两人轮番保卫天子,连天子更衣(上厕所)也蹲守在外面,寸步不离。

那么问题来了:巫蛊之祸中,大忠臣霍光和忠犬金日磾在干什么?

别人不知道长安城里的事情,他们也不知道吗?

为什么,从来到尾,皇帝都只知道和听讲了宦官们报告的事情?

霍光的忠心跑哪里去了?

金日磾的忠胆又在哪里?

一个显然的事实是——巫蛊之祸中,没有人置身在外。

但有一个问题,张越想不明白。

霍光是霍去病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也是因霍去病之故,才有今天。

而霍去病生前,做过的最后的一个最大的决定,就是扶保太子据,亲自上书,让所有滞留长安的皇子全部出京就国,一举稳定了刘据的储君大位。

作为霍去病的弟弟,太子刘据也算是霍光的亲戚了。

哪怕霍光不顾念霍去病的感受,也得考虑一下天下人的看法吧?

那么是什么,让霍光连自己亡兄力保的太子也弃之不顾?

又是什么原因,让他、金日磾、张安世还有上官桀等人,全部都成了哑巴?

想着这些问题,张越就握紧了拳头。

一个事情,无比清晰的呈现在他面前。

他是天子亲自点将,去辅佐长孙的。

他与刘进是一条绳子上的两个蚂蚱。

刘进出了差错,他也别想跑!

所以……

“大概我得一个人对抗全世界了……”张越在心里哀叹着。

他不得不全力思考,如何破局。

“我必须为刘进争取到一股可靠的力量来保护……”

“枪杆子吗?”

巫蛊之祸,太子据之所以败,就是没有军队的支持。

他只能依靠宾客和长安百姓自起来组织的民兵。

但,这些人如何敌得过大汉正规军?

今日的北军一行,就已经让张越很清楚一个事实——北军大营里任意一个校尉部,拉出来都可以横扫一切乌合之众。

若能将任安,拉进自己和刘进的队伍里,那就足以立于不败之地。

数万北军将士为后盾,张越想不出,自己怎么输?

但关键是,任安未必靠得住。

这是一个著名的骑墙派……

最终也是死于骑墙。

所以,任安可以尝试拉拢,但,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况且,即使任安答应了。

北军会答应吗?

北军将校,可是只会听命于天子的。

只要天子虎符一到,任安也只能束手就擒,引颈待戮。

况且,张越知道,若巫蛊之祸爆,他带着刘进,用军队政变。

那么……

2师将军李广利麾下的数万大汉边军,恐怕立刻就会星夜回援。

到时候,内战就要爆,匈奴人会笑死的!

这个责任,张越不敢担,也担不起!

在排除了暴力后,张越知道,他只有一条路可走——死死抱住天子的大腿。

只要天子相信自己,相信长孙,相信太子。

那么一切阴谋诡计,都将无从遁形。

哪怕巫蛊之祸真的爆了。

哪怕太子出了事,他也至少能保下长孙。

而只要长孙活着,他就能活。

只是……

这种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拍皇帝一次马屁简单,难的是次次都将他伺候爽了,让他每次都开心。

这是地狱级的难度!

好在……

作为穿越者,尤其是有着空间的穿越者,张越知道,如何拍马最有效果。

“再过两个月……应该就可以造出纸张……”张越在心里想着。

这纸只要一出,比任何马屁都有效果!

天子也必定龙颜大悦。

但这还不够!

他必须得每月至少让这位陛下惊喜一次,开心一次,爽一次。

这位陛下的爱好,拢共就那么几个。

打匈奴、修仙、爱美人、开疆拓土……

打匈奴这种事情,张越现在是力有未逮,也不可能做到。

美人嘛……当今天子都快七十岁了。

恐怕也是有心无力了。

剩下的也就是修仙和开疆拓土了。

修仙的事情,张越帮不上忙,也不想帮。

但这开疆拓土……

张越眼珠子一转,露出一丝微笑。

作为穿越者,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当然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特别是自己还有着空间之助,可以回溯那些曾经看过的地图。

若献上一副世界地图,天子会不会龙颜大悦?

答案是肯定的!

当然,这画地图也是讲技术的。

得符合当前实际,得画的似模似样。

“楼下的堪舆室之中,应该有张安世留下的手稿和地图……”张越在心里想着:“我或许可以用这些东西做参考……实在不行,再去石渠阁之中,找一找存档好了……”

然后就可以对照回溯的一些地图集,将大汉帝国及其已知世界的全貌勾勒出来。

顺便,还可以塞点私货进去……

第一百一十章 地图(2)

张越走到二楼,找到堪舆室,然后推开门,点燃门口的连枝灯,灯光很快就照亮了整个房间。

堪舆室不大,估摸着也就四五十平方,两侧墙壁上,悬挂着两幅巨型帛布地图。

一副是关中堪舆图,一副是居延堪舆图。

张越走到关中堪舆图前,凝视着这副西元前的地图,嘴里啧啧称奇:“真是不可思议!两千多年前的古代,地图测绘技术居然展到如此程度了!”

在这副地图上,张越看到了无数线条和符号。

有粗细不等的线条,蜿蜒流转,看上去应该是河流。

有延绵起伏的线条纵横南北,贯穿东西,这大约是山脉?

一个个红黑线框,密布于地图各地。

线框旁边,有着文字注解,以某某军、某某校尉、某某都尉名之。

看样子应该就是汉军在关中的布防点了。

更夸张的是,在这副地图上,张越还看到了许多乡亭的名字。

一个又一个乡亭,就像一张蜘蛛网,将整个关中的基层,联系成一体。

每一个看到这张图的人,都应当明白,在汉室,皇权是下到村亭的!

转身看向对面的居延堪舆图。

在这里,他见到了一个个障塞,星罗密布的沿着浚稽山以南一字排开,远方还有一个代表着要塞的符号,矗立于大漠之中。

那是范夫人城,现在大汉帝国的最北端。

它就像一颗钉子,死死的嵌入了匈奴人的腹心,钉在了漠北的关键地区。

这座要塞,可能在史书上的名声不彰,远没有轮台城的名字那么响亮。

但在此时的汉室,这座要塞却远比轮台城的名字更加响亮,就连关中的三岁小孩也都听说过这个要塞。

因为,这座要塞有一个传奇般的故事。

十余年前,汉军有一个姓范的都尉奉命出击匈奴,他率军打到了漠北,在黄沙与绿洲之间,建起了这座城市。

城市建成后不久,这位都尉不幸染病去世,一时间城中人心惶惶,加上漠北的严冬即将来临,许多人都想撤回长城,去温暖的南方越冬。

关键时刻,都尉的夫人,身穿孝衣站了出来。

她召集全军将校和士兵,对他们说:“此城先夫为陛下所建,轻易弃之,先夫于九泉之下,如何瞑目?愿守此城,以待来年……”

于是,这位都尉夫人,带着两千多汉军士卒,在这座城市,忍受了整整一个冬天的严寒。

又在春季,抵御了匈奴人数次亡命攻击。

直到夏天,有汉军远征至此,愕然现,在这个匈奴的腹心之地,竟然有一座飘扬着黑龙旗的帝国城市。

居延都尉以闻,上奏朝堂,天子闻之大喜,封都尉夫人为君,将此要塞命名为范夫人城。

从此大汉军队,就有了一座在匈奴咽喉的要塞。

十余年来,汉匈围绕此城,爆了数次战争。

有时候,匈奴人会夺取此城,但汉军旋即就会组织反攻。

双方你来我往,鲜血洒满了大漠。

凝视着这副居延地图,张越握紧了拳头,在心里说道:“总有一天,我将提兵百万,灭亡匈奴!”

匈奴,不仅仅是大汉的敌人。

更是限制了汉民族扩张的最大的一个障碍。

扫清了这个障碍,汉军至少可以并有西域,统治和主宰整个东北亚地区,并建立起诸夏文明圈。

甚至说不定,可以继续西进,去与贵霜的大和尚们交流一下,到底是佛祖厉害,还是泰一神主宰一切?

说不定,还可以去印度洋洗洗军靴!

是故,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匈奴都必须死!

这样想着,张越就走到堪舆室的案几前,坐了下来。

案几上,堆满了大量的竹简。

张越拿起来,看了看,基本都是兵书和法家经典。

至于一些重要的资料和档案,张安世应该早就拿走了。

但……

“好东西啊……”张越爱不释手的抚摸着这些竹简,这些可都是张安世看过和注解过的书简。

太学生们的书就已经能结出拇指大小的玉果。

当朝尚书令,法家巨头张汤的爱子,跟着当今天子二十余年的汉家巨头张安世的书简,又该结出怎样的玉果?

怎么着,也比太学生们强吧?

拿着这些书简,看了一遍。

张越笑的更开心了。

“张安世也有大志!”张越放下书简,轻声说道。

这些书简之中,张安世做了无数注解和笔录。

字里行间,透露了无数信息。

虽然没有明说,但,张安世是一个鹰派,一个主张对匈奴要除恶务尽的战争贩子,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

这说明什么?

“张安世特地在这里留下这些书简,无非就是想告诉我……”张越轻笑着道:“我与他是同志……”

换而言之,这些书简,是张安世特地留下来,给张越看到的。

他的目的,也很简单。

建立同盟!

这个同盟,张越自然很有兴趣加入。

至少,在对付匈奴人,灭亡匈奴帝国这个事情上,他与张安世的意见完全一致,目标完全相同。

志同道合,所以是同志。

而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公务员,接受过系统教育和培养的统治阶级。

张越立刻就想起了伟人的教诲: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

所谓政治,不就是这样的吗?

党同伐异!

“或许我也该尝试,建立起一个统一战线,一个紧紧围绕在长孙身边,以扶保长孙为己任的统一战线……”张越托着腮帮子想了起来。

“若我打算这样做,那么……这地图的事情,就是一个很好的楔子……”张越站起身来:“或许我应当借助这个机会,以‘共同绘制天下地图’为幌子,将所有可能的和潜在的‘朋友’都拉进来……”

“张安世就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

想到这里,张越就笑了起来。

所谓政治团体,先,就必须有共同利益连接。

至少也得有一个共同理念作为联系。

不然,那就是鸡同鸭讲。

绘制地图,敬献天子,大家一起排排坐,赤果果,就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至少,在这个过程中,张越能知道,谁可以做朋友,而谁又不可以当同志。

换言之,这是一次分辨谁是自己人,谁是潜在敌人的游戏。

第一百一十一章 统一战线(1)

朝阳初升,红日满天。

张越站在小楼的窗前,望着东方的朝阳,虽然一宿没睡,但身体却没有半分疲惫,反而亢奋的很。

因为,他花了一个晚上,利用从空间回溯来的记忆,初步将一副名为‘大汉一统四海寰宇图’的概貌画了出来。

这副地图,他参照了回溯得来的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以及葛剑雄先生的《西汉政区地理》,并根据自己的想法,稍稍塞了点私货进去。

私货主要是塞在了南亚、西亚以及欧6。

拿着这副地图,张越走下阁楼。

有宦官过来禀报:“侍中,方才郭令君遣人来告知侍中,陛下今日将幸钩弋宫,可能要数日后才会回转,故侍中可自行安排这几日的时间……”

“知道了……”张越点点头。

皇帝去钩弋宫会钩弋夫人,一般没有个十天半个月,大约是不会回建章宫的。

为什么?

因为钩弋宫属于甘泉宫殿群。

甘泉宫远在甘泉山,离长安差不多三百里呢!

说起来,这位陛下也是一个渣男!

四岁时就忽悠堂邑太长公主,说什么金屋藏娇,结果见了卫子夫,就将陈皇后废掉了,留下了著名的《长门赋》……

后来,又喜欢上了王夫人、李夫人。

尤其是李夫人,爱之极深,恨不得给她上天摘月亮,下海捞星星。

结果……

李夫人病重将死,却不肯见他。

原因是怕这位天子见到了她憔悴苍老的容颜,忘掉了她的貌美如花。

只能说,最了解男人的还是枕边人啊!

最近几年,他又迷恋上了钩弋夫人,几乎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不仅仅为其在甘泉宫修建了钩弋宫,为其居所,以让这个美人能够远离长安城的纷纷扰扰。

更关键的是——去年,钩弋夫人为其生下一个皇子。

这位天子居然兴奋的将钩弋宫的宫门,命名为‘尧母门’……

好嘛……

尧母门……

那谁是尧?

只能说,这位陛下只要涉及到修仙和女人这两个事情,智商直接掉到了负数。

不过……皇帝的私生活,张越不想管,也管不了。

倒是,这位陛下离开长安,前往甘泉宫,正好给了张越足够的时间来做自己的事情。

然后,再抽空回趟南陵,看一下嫂嫂与柔娘。

至于将她们接来长安?

张越暂时还不打算这样做。

长安的水太深了。

在没有足够的力量前,张越不打算让亲人身临险境。

至于现在?

“先去一趟东宫,把刘进拉进来再说……”张越想着,就拿起地图的草稿,迈出小楼,向着东宫方向而去。

所谓东宫,其实就是太、子、宫。

因汉家太、子、宫位于长乐宫、未央宫的正东方向,所以时人俗称东宫。

与之相对的,未央宫被称为‘北宫’,长乐宫号为‘南宫’。

顺便再说一下,其实在最开始,长乐宫才是天子的居所,未央宫方是后宫。

只是后来高帝驾崩,吕后女主临朝,在长乐宫听政。

由是,长乐宫才成为太后的寝宫。

天子则移居未央宫。

从此成为惯例。

与未央宫、长乐宫相比,东宫的规模很小。

大约也就三个主要建筑群。

甲观、画堂以及丙殿。

甲观是太子居所,画堂是学习读书之所,丙殿则是太子习武之地。

因为东宫规模太小,储君和储君的妃嫔居之,都有些拥挤。

所以,历代太子都会得到一块在上林苑之中的基地,作为其接纳宾客,结识朋友,培养羽翼的地方。

一般来说,太子在成年后,基本就住到自己的林苑之中,去与朋友们、臣子们相处、交流。

而东宫这里,则作为其后妃子女的住所。

张越乘车穿过建章宫与未央宫之间的飞阁,自未央宫东阙出,很快就抵达了东宫宫门。

刚到门口,恰好有数位儒服男子,也驱车而来,双方在东宫宫门前,碰了个正着。

这些人见到张越头上的貂蝉冠,立刻就认出他来了。

“贼子,你蛊惑了陛下还不够,还要蛊惑长孙!”一个四十多岁的儒生,咬着牙齿骂道。

张越扭头,看过去,那人就立刻住嘴,将头别向一边。

“呵呵……”张越哑然失笑,心里面觉得,这些人也太搞笑了吧?

骂人也就罢了,偏偏骂完了人,还不敢与苦主对视?

这是什么鬼?

也太不要脸了吧?

“跳梁小丑而已……”张越摇摇头,径直朝宫门走去。

这些人,他才懒得管是什么谁呢!

原因很简单,他们连与自己对视、直面的胆子也没有,还能做成什么事情?

充其量,不过是背地里诋毁和议论一下自己而已。

这种渣渣,若都要去管。

张越岂非得忙死?

这些人却是看着张越,通过宫门,直入东宫。

一个个气的脸色白,身体颤抖。

“奸佞啊!”那个方才骂张越的儒生,咬着嘴唇,很声说道:“这贼子果然做贼心虚,不然为何不敢与我对质?”

其他人纷纷点头,道:“王兄所言极是!”

“此子一看便知道是那种善于蛊惑君上的奸佞,他先是以奇技淫巧、粗鄙之言,蛊惑了君父,如今又将罪恶的双手伸向长孙,吾辈必须想个法子,让他奸计不得得逞!”

众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转瞬之间,张越就已经被他们从贼子、奸佞直接具象化为赵高李斯之属了。

可惜啊,这世道似乎总是贼子得势,而君子们一筹莫展,竟找不到对抗这等贼子的办法。

正唉声叹气之时,忽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他们身边响起:“诸君可是欲让此贼子身败名裂?”

一个年轻的贵族凑到他们身边,轻声说着:“正巧,在下这里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让此子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嗯……”这些人看着这个忽然出现的陌生人,不明所以,但还是听了下来。

“在下听说,这贼子是南陵人……”

“诸君仔细想想,南陵的奸贼,除了此子,还有何人?”

“若能将此子与那贼子联系起来,让天下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纵然此子口若悬河,有晏子之才,怕也是解释不清楚喽!”

这人说完这些话,就笑着在几个随从簇拥下,策马离开。

而儒生却都是激动了起来。

“对啊!”有人一拍大腿,开起了地图炮:“我早便知道,这贼子奸滑无比,原来此子与卫律卫贼有关系!”

“然也!”

“这贼子是南陵人,卫律也是南陵人,他将来说不得会与卫律一般祸害国家!应该尽早铲除之!”

卫律,十余年前,南陵人的骄傲!

他二十余岁就被举为秀才,他才学渊博,才思敏捷,一度是国家的潜力新星,未来政坛上的重量级人物。

然而,他最终却叛国投敌。

他在匈奴,积极为匈奴人谋划,协助匈奴人招降汉家士大夫和贵族,甚至在匈奴内部推动了匈奴人的改革。

他所造成的破坏和伤害,过了过去的两个大汉奸中行说与赵信的总和。

若无卫律的帮助,匈奴人早就被汉军在漠北饿死和渴死了。

由是,整个天下,都对卫律恨之入骨。

当今天子甚至曾经说过,谁能取卫律级,谁就可以封万户侯!

虽然说,卫律实际上是胡人,是归化乌恒人的后代。

但现在,儒生们可不管这些。

他们都沉浸在了胜利的喜悦之中。

他们仿佛看到了,那个将长孙从他们手里抢走的奸佞身败名裂,为天下人唾弃的哪一天!

“走!”一个儒生笑着道:“吾等去花街庆祝一番,听说花街近来又从僰国买到了一批僰奴,乖顺听话的很呢!”

“同去!同去!”众人大笑着,携手而走。

第一百一十二章 统一战线(2)

东宫很小,张越很快就找到了正在甲观习武的刘进。

见到张越,刘进很是惊讶,放下手里的木剑,问道:“张侍中今日怎么有空来东宫找孤了?”

“陛下幸甘泉,臣正好有件事情,想邀殿下一道参详……”张越笑着说道。

“何事?”刘进一听,马上就来了兴趣。

昨天,他与张越两人在长安城内外转悠了一大圈。

虽然辛苦,但却看到、听到和知道了许多从前他所不知的事情。

这使得他对张越的信任,进一步加强。

此刻,一听张越又要搞事情,自然兴致勃勃。

“臣打算集合众贤,测制天下堪舆图,以献陛下,顺便写一些天下地理的常识,编辑成书,以供朝野大臣参考……”张越笑着道:“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殿下最适合为此事的主事人……”

拉上刘进,不仅仅是要拿着他当幌子,尝试建立一个同盟。

也是要做给天子看。

让他知道,张越是真的殚精竭虑,想方设法的辅佐长孙。

刘进听完,马上就兴奋的说道:“侍中所言,是好事啊!”

但随即,他就低垂下脑袋,有些沮丧的道:“只是孤才疏学浅,于地理所知不多……恐怕难以担当大任!”

他的老师们,过去压根就很少给他讲地理。

他的人生,一直就是经义、经义。

研究孔子为什么要说那句话,研究古代圣王们的言行……

至于地理、战略?

恐怕就是老师们自己也是一窍不通。

“殿下勿忧!”张越马上从怀里取出那份地图草稿,交给刘进,拜道:“臣已经差不多画好草稿了,只需殿下召集群贤,共议细节,然后就可以呈奏陛下御前!”

刘进接过来地图草稿,摊开来一看,嘴巴张的大大的。

呈现在他眼前的,那里是什么草稿?

分明就是一副已经完成度接近八成的天下堪舆图。

蜿蜒的长城,从辽西一直延绵到朔方,酒泉、张掖与居延地区的障塞,则互为犄角。

大河巍巍,奔流向海。

天下州郡,形胜而成。

让刘进更为吃惊的,还是西域方面……

在这地图上,西域三十六国,如星星点点,密布于河西以西的广阔天地。

远方还有康居、大月氏(贵霜)、身毒等国的影子。

而在这些异域王国的土地上,除了国名,还有着一些当地特产标记。

譬如,康居国则标注:所产火浣布,多黄金珠玉。

身毒国则标注:有金山银海,人民孱弱。

更远的异域,更有安息、大秦的名字。

“侍中……”刘进看向张越:“此图已经差不多画好了啊……何必再来找孤,召集群贤?”

他现在严重怀疑,张越这是要给他送功劳,帮他刷名声。

虽然心里面很感激张越这样做,但刘进的内心,却是抗拒的。

他又想起,先前已盗张越的宏愿为己所用。

更是很不好意思。

“殿下有所不知,臣所绘的,只是天下的大略形势……”张越笑着道:“而州郡详情,却是力有未逮……”

“臣的想法是,绘制一副详细的,罗列天下州县方位的地图集,然后再编辑一套详细记述和介绍天下州郡地方地理特征以及特产、人民风俗的地理志!”

刘进听着,也是心潮澎湃。

他虽然年轻,但也明白,若果真能测绘出这样一套地图集和地理志,敬献给自己的祖父。

那么……

祖父一定龙颜大悦,赏赐更是会接连不断。

只是……

刘进想了想,对张越道:“张侍中,可否与孤一起去博望苑,请吾父来主持此事!”

作为孝子,刘进第一时间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他爹这些年来,在祖父面前,可谓是大大的不如意。

每次见面,祖父都要训斥甚至责骂。

两年前,宦官常融,甚至企图离间他父亲与祖父之间的感情,所幸为祖父所察觉,才没有酿成大祸。

如今,有了可以博得祖父欢心的事情,刘进当然第一个就想起了自己的老爹。

“殿下且慢……”张越连忙拉住这个祖宗,对他道:“此事,臣觉得,家上就不要牵扯进来了……”

“为何?”刘进瞪着张越,满脸不解。

“因为,若家上参与进来,臣恐怕此事大约是办不成了……”

“殿下应当知道,这宫中内外,朝野上下,不知有多少人不喜家上……”

刘进听着,先是有些恼怒,但随即就叹了口气,瘫坐在地上。

“张侍中,知不知道,这些话若落到旁人耳中,侍中恐怕少不得要被弹劾了……”刘进看着张越,轻声问道。

张越连忙拜道:“臣当然知道……”

“但陛下对臣有知遇之恩,殿下于臣有相交之谊,臣闻: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既食汉禄,不敢不尽忠!”

“张爱卿……张兄……”刘进走上前去,扶起张越,握着他的手,感动的说道:“卿是孤的直友啊……这个世上,除了卿以外,恐怕没有人再会如此对孤说这些话了……”

他身边的人,不是满嘴跑火车,就是只知道阿谀奉承。

像张越这样敢于直言不讳的点破一些关键的脓包,甚至冒着得罪乃至于被自己怨恨的风险,敢将这样的敏感事情直接说出来。

一个也没有。

直到今天,才有了张越。

正因如此,才弥足珍贵!

“这是臣的本份!”张越轻声笑道:“殿下无需挂怀!”

直至此刻,张越才终于确认了,刘进可以扶持。

若话都说这个份上,刘进还要将他爹强行拉进来。

那……

张越也只好,赶紧跑回家,收拾收拾东西,带着嫂嫂与柔娘跑到朝鲜或者交趾去躲一躲这个风头了。

烂泥扶不上墙,何必再扶?

但刘进既然能醒悟和接受这个现实,那就说明,事情大有可为。

“可是,张爱卿……”刘进拉着张越的手,两人盘膝,坐到地上:“吾父尚且做不成的事情,孤又如何做得成?”

在他想来,那些反对他爹的人,也一定会反对他。

张越听了,却是微微笑道:“非也!”

“殿下请听臣仔细道来……”

张越低声在他耳边,耳语起来。

刘进听着,眉毛渐渐舒展开来。

因为他现,若按照张越的说法去做,那么,很可能不仅仅此事将要成功,更可以为他父亲减轻无数压力,说不定还能让一些人回头……

第一百一十三章 法家永不为奴!(1)

一个时辰后,张越与刘进就出现在了兰台殿外。

兰台殿,位于未央宫前殿,是一个石制建筑群。

当初,萧何奉命营造未央宫时,这位汉家丞相下令,从秦宫废墟之中尽可能的抢救和掘秦的档案、藏书以及书籍。

经过一年多的掘,汉家总共从秦宫废墟之中,抢救掘了数以百万计的竹简残章。

这些残章的数量实在太多,以至于萧何动员了当时留守关中的所有的文吏日夜整理和重组,这个工程也见不到完工之日。

为了不留遗憾,萧何下令在未央宫之中起石渠阁,作为储存这些书简的地方,以待后人将这些秦代经典、档案整理、重组。

同时,他命令,在未央宫前殿仿照楚国的兰台,建立起兰台殿。

作为整理和重组这些简牍的办公地点。

为了加快工作效率,萧何经过上奏刘邦批准,将御史大夫衙门整个的搬迁进未央宫,入主兰台,负责整理、编辑和重组书简、文档。

因为,御史大夫属于三公,于是,御史大夫本人就只好在宫外找个官衙,搭起一个架子。

但在实际上,御史大夫衙门的权柄,全都落在了御史中丞身上。

汉室的御史中丞,因而号称‘2大夫’,虽秩比不过千石,但却威权重于九卿。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太宗开始,一个名为尚书郎的文官,开始登上历史舞台。

最初,这些尚书郎只是给御史中丞打杂的小官。

但由于他们日常都与各种典籍、档案接触,熟悉国家事务,所以天子渐渐的开始倚重他们。

到了今上即位后,尚书郎们的地位更是一下子拔高到了一个巅峰。

特别是自平津献候公孙弘病逝之后,由于对历任丞相都不满意。

当今天子索性在宫中别立内朝,用尚书、侍中和兰台的御史们作为幕僚,决断、商议国家大事,主导军事行动。

外朝的丞相府和御史大夫,干脆就整个架空了。

于是,就出现了牧丘恬候石庆为相,关东大灾,石庆想要在这个事情上表一下意见,却被皇帝禁止参与讨论的奇葩之事。

而在这兰台之中,本来是御史中丞的小弟的尚书令的地位也瞬间与御史中丞齐平。

张越与刘进在门口,拿出符印,道明来意,很快整个兰台就一片鸡飞狗跳。

在一片喧哗热闹过后,身着绛衣,头戴进贤冠的张安世就与一个身穿朝服,戴着獬豸冠的中年男子出迎。

两人见了刘进与张越,立刻就恭身敬拜:“臣尚书令张安世……”

“臣御史中丞暴胜之……”

“恭迎长孙殿下莅临兰台……”

他们身后,数十名尚书、御史,也都纷纷拜道:“臣等恭迎长孙莅临兰台……”

而在这些官吏之中,几个身材干瘦,巍巍颤颤的老御史甚至激动的脸色都有些潮红了。

这几个人挤出人群,张安世与暴胜之见了都是下意识的让开道路,如同弟子们微微欠身以示尊崇。

“老臣持书御史张宰……”

“老臣持书御史严成……”

“老臣持书御史李会……”

三位年纪在七十余岁,已然须皆白,连走路都有些晃悠的老御史,走到刘进身前,微微欠身行礼拜道:“敬拜长孙殿下,恭问殿下安……”

刘进与张越见了,连忙长身而拜,刘进更是上前道:“小子何德何能,岂敢当诸位长者之礼!”

汉家祖制,孝字最大。

而孝道以尊老为上,在汉家,年七十以上受杖老人,哪怕是个农民,也可以见官不拜,享有种种特权。

至于这些在朝的七十岁以上老臣,更是地位尊崇无比,广受爱戴,在天子面前都不需要行跪礼的特殊存在。

“老臣等盼殿下来兰台,已经十九年了……”三位持书御史,却是一把抓住刘进的双手,笑着道:“今日殿下既来,老臣等便是死了,到了九泉之下也可瞑目喽!”

当先的一个老御史拄着拐杖,敲了敲地面。

马上就有几个年轻人,捧着一卷卷竹简,来到刘进跟前,敬拜献呈。

这一卷卷竹简,每一卷之上,都扎着封口,用着印泥封印。

竹简的外侧的颜色都已经变得深黑,可以猜测这些竹简存在于世的时间,恐怕要以百年为单位。

“这些是?”刘进疑问着。

就连张越也充满了好奇,因为眼前的事情,让他闻到一些味道。

特别是那几位老御史的存在,让他诧异。

刘氏对于大臣,特别是老臣,可是很优待的。

像这几位老御史,按说早该致仕,颐养天年了。

但他们却坚守在宫廷之中,甚至在今日以前,张越都不知道,兰台之中竟然有这几位老御史的存在。

而显然,眼前的场景,充满了神圣的仪式感。

似乎是一个刘氏内部,传承日久的传统?

这三位老御史,一直在等着刘进来此,将这个仪式进行下去。

“这些啊……”三位老御史,伸手从这些竹简手抚摸而过,笑着道:“这些都是瓒文终侯萧相国亲笔所书,平阳懿候亲自下令封印起来的书简啊……”

三人说道这里,神色立刻凝重起来,就连精气神也陡然拔高。

“殿下,此《九章律》原本……”

“分为《户律》《盗律》《贼律》《捕律》《杂律》《具律》《擅兴律》《驷律》……”

听到这里,张越的眼睛猛然瞪大,他不可思议的看向了张安世和暴胜之。

他的手指都颤抖了起来,心脏猛然的跳动。

“原来……原来……张安世一直以来不是在向我示好,而是要借着向我示好,将长孙带来此地,完成这个仪式……”他终于醒悟了,张安世从一开始就没有将目标放在他身上,而是要曲线救国!

这个大汉尚书令,和他一样有着同样的野心!

这三个老御史……是法家的宿老!

他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向帝国未来的主宰,灌输法家思维和法家意识!

“看来法家并不准备一直跟着儒家玩儒皮法骨的游戏……”张越在心里明白了过来,这个曾经影响和主宰了中国历史的思想派系,一直在等待着机会,等待着这个机会。

将帝国的未来,从儒家手里抢回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法家永不为奴(2)

道理是很简单的。

若非法家还在打着崛起的主意,他们怎么可能在摆出这样的阵仗?

错非法家还想取儒家而代之,重新执政,暴胜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可是一个刽子手!

双手沾满了鲜血,他的御史中丞的职位,就是靠杀人博来的!

死在他手下的官吏、豪强、盗匪、游侠的尸铺起来,差不多可以从长安一路铺到居延。

仅仅是在十二年前,他持节南下,平定燕赵齐鲁之间的盗匪。

就砍了一万多个脑袋,其中包括了数百个千石官吏,十几个两千石。

地方几乎被他犁了一遍。

所过之处,鲜血汇聚成河,尸骨堆磊成山。

其凶名几乎直追王温舒、义纵,堪称当代酷吏之。

江充什么的,其实都是捡了他玩剩下来的把戏。

就听着那三个老御史说道:“自元鼎六年,殿下降世,陛下就诏老臣等以授殿下法经……”

“老臣等受命于君,一直等到今日,终于盼来了殿下……”

“请殿下随老臣等入兰台,为殿下仔细讲解,汉律变迁及其社稷制度……”

刘进却是傻眼了。

他终于明白,他爹为什么十几年来,怎么都不肯来兰台。

就算有事,也是遣人过来。

原来根子在这里!

这三个老御史,在兰台恐怕不是等了十九年,而是足足等了三十年!

从他父亲被册立为储君开始,直至今日。

三位老御史,就像望夫石一样,等候在此。

刘进回头,看向张越,他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能求助于自己最信任的大臣和朋友。

暴胜之、张安世,以及三个老御史,也都将目光盯在张越身上。

张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是一场对自己的考验。

张安世和暴胜之,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是要做朋友?还是要当敌人?

这个事情几乎不需要太多的思考。

张越上前,走到刘进身边,在他耳畔低声道:“殿下,臣以为殿下不妨答应诸位老御史的要求……”

“一则,此陛下之命,老御史们期盼日久之事,殿下总不能辜负陛下和老御史们的一片苦心……”

“二则,律法制度,关乎国家大政,殿下倘若连律法变迁和社稷制度的演变都不知道,谈何开太平?”

“三则,臣听说古代的圣王治理天下,皆以霸王道佐之,殿下过去皆习王道,而少涉霸道,臣以为此非社稷之福……”

听着张越的话,刘进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但内心,还是有所纠结的。

原因很简单,当今之世,法家的名头实在是太臭了!

自汉以来,天下舆论就将秦代称为‘暴秦’。

而主政‘暴秦’实施‘暴政’的,都是法家的人物。

于是秦=暴秦=法家=暴政的公式成立了。

贾谊贾长沙在其著名的《过秦论》之中,直接对法家统治的秦朝下了一个结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而至于当代,宁成、义纵、咸宣、王温舒等法家酷吏,凶名赫赫的同时,也用事实向天下人证明了法家=暴政这个公式的准确性。

而自小就接受了儒家教育,深受‘仁义忠恕’影响的刘进,当然不可能对法家和法家思想有什么好感。

更别提认同了。

要不是张越相劝,加上三位老御史年纪这么大,还坚守在兰台,让他感动,恐怕他已拂袖而去。

心里纠结许久,刘进才终于说道:“诸位长者诚意相邀,又有钦命,孤自当从命!”

他能答应下来,张越的劝告,占了决定性的因素。

在刘进看来,现在谁都可能骗他,独独张越不会。

正是这种信任,让曾经对法家思想视为洪水猛兽的刘进愿意尝试接触一下。

三位老御史听了,高兴的跟小孩子般手舞足蹈起来,纷纷拜道:“请殿下入兰台,容臣等准备一二,再为殿下讲解……”

但眼泪却是忍不住的流了下来。

天可见怜!

在有生之年,能够完成这个使命。

于他们来说,他们的人生就已经没有遗憾了。

因为,火种终于传了下来。

只要星星之火存在,总有一天可以燎原!

然后,他们就簇拥着刘进,朝着兰台殿内的某处而去。

张安世与暴胜之则相互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长出了一口气。

兰台存在的使命,不仅仅是为天家整理图册、文档,提供参考建议。

更具有传承的使命。

可惜,当朝太子成年后,思想就偏向了谷梁,尤其是最近十几年中,更是彻底滑落到了谷梁的立场上。

朝野中外,不知道多少人忧心忡忡。

一个偏信谷梁的储君?

别说军方的鹰派人物了,就连兰台的御史和尚书们,也是充满了绝望和愤懑。

谷梁的学者,谁不知道,平时袖手读经义,那是一等一的好手。

但临危报国效忠君父的本事,恐怕就只剩下殉节了。

而今日长孙来到兰台,这让暴胜之和张安世,终于看到了希望。

储君或许已然无药可救。

但长孙若能回头,国家社稷不至于毫无希望。

张安世深深的看了眼张越,他很清楚,方才长孙在犹豫,正是这个年轻人在长孙耳畔的劝谏,方才让长孙答应下来。

这太了不得了!

这个张侍中在长孙面前几乎就是晁错之于先帝,汲淮阳之于当今一般的地位啊!

暴胜之更是向前一步,对张越拜道:“张侍中今日之助,胜之谨代表御史台上下谢之!”

在暴胜之看来,这个恩情简直太大了!

法家能够存续到今天,并且依然在朝堂占有重要位置,掌握强大的权柄,关键就在于能得到皇帝的信任和认可。

失去这个根基,法家就如无根之萍,转瞬就将风吹雨打去。

张越连忙回礼拜道:“中丞太言重了,为国家社稷做事,这是毅的本份!”

在内心之中,张越甚至很感激暴胜之能带那三个老御史出来,做这样的一个事情。

因为……

借助此事,张越可以让朝野上下都接受到一个讯息——长孙与太子是不同的。

长孙愿意接纳包括法家在内的其他势力或者思想。

这很重要!

特别是在拉拢和团结朝野力量上,尤为关键。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利诱(1)

“张侍中,持书御史授书殿下,恐怕得要四五个时辰,侍中不如来鄙人办公处喝些茶水慢慢等候……”暴胜之微笑着对张越做出了邀请。

张越立刻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暴胜之又转头对张安世道:“张令君不妨同来……”

张安世自无不可,笑着道:“中丞有请,敢不从命?”

于是三人便并肩走入兰台,在兰台的御史台衙署内,找了一个静室,主宾落座,立刻就有着官吏捧来美酒佳肴。

“张侍中今日与长孙来兰台,可是有所要事?”张安世坐下来,喝了两口小酒后,就笑眯眯的问道。

“令君所言正是……”张越笑着道:“晚辈与长孙商议,欲绘《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作天下地理志,以献陛下,乃贺陛下文成武德,一统四海之盛世……”

“只是,晚辈才疏学浅,恐有所缪误,以至于贻笑大方,于是殿下便说:尚书令张公安世,自侍奉天子以来,恭敬有礼,才德兼备,天下称颂,若能得张令君之助,则大事可成……”

“于是,殿下乃带晚辈来兰台,求助于令君!”

张安世听了,虽然心知张越所言,恐怕都是假的。

但脸上也忍不住乐开了花。

因为哪怕实际上长孙并没有说过那些话,但他也可以通过其他手段,让长孙知道,他确实是一个那样的人。

而且……

张越所说的事情,让张安世心里面也是跃跃欲试。

当今天子的脾气,他太了解了。

这位陛下这一辈子,就根本抗拒不了内心之中的雄心壮志所激的热血。

若绘制出一副《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敬献君前,龙颜大悦是肯定的。

而自己倘若参与其中,挥作用。

那么陛下必定对自己大大嘉奖。

地位说不定可以过霍光、金日磾,一跃而为天子最倚重和信任的人。

而这无疑,将成为他人生的分水岭。

至于天下地理志这种事情,只要做成了。

那青史上的地位……

所以,张安世几乎不假思索的道:“臣既蒙殿下不弃,敢不为之效死?”

就连暴胜之听了张越的话,也是难以按捺内心的冲动,主动说道:“殿下有如此宏图大志,真乃社稷之幸也,若殿下不弃,臣愿效牛马走之劳……”

不是暴胜之不够矜持,实在是这年头,想要简在帝心,道路就那么几条。

暴胜之前半生靠着刚直不阿和铁血冷酷,将路都走尽了。

基本上,酷吏一途已经没有上升空间了。

接下来,他若想再进一步,就必须抓住每一个可能讨得天子欢心的机会。

绘制天下地图,编辑天下州郡地理志,这两件事情,任何一件拿出来,都足以让天子龙颜大悦!

更别提两个事情一起做了!

而此事,在暴胜之看来,有长孙牵头,天子新宠大臣侍中张子重游说,尚书令张安世已经答应加盟。

这样的豪华阵容,几乎不存在失败的可能。

也就是说:这个事情百分百成功。

而且百分百能令天子龙颜大悦!

这么好的事情,就摆在暴胜之面前,你叫他如何按捺内心的激动?

张越见了暴胜之的模样,内心也是大喜,对他来说,当然是朋友越多越好!更别提暴胜之这样的重量级人物了,于是笑道:“中丞曾历天下,多知郡国详情,此事中丞既然愿意加入,在下自然欢迎之至,长孙闻之也必定欣然应允!”

暴胜之听了张越的答复,喜不自胜的拜道:“请侍中转告殿下:臣暴胜之必当殚精竭虑,已助殿下!”

这差不多已经是暗示张越:我,暴胜之,想上长孙的车。

这弥足珍贵!

暴胜之是御史中丞,有着丰富的履历和强大的政治资源。

有了他的加盟,张越内心的想法和野心,无疑得到了一个有力的支撑点。

于是,张越连忙回拜道:“中丞的心思,臣定当报告长孙殿下,想来殿下若知中丞的一片赤子之心,也定当欣然接受……”

至于刘进会不会接纳暴胜之?

这……有那么一点点麻烦。

因为暴胜之的名声实在太臭了。

在坊间舆论和士大夫嘴里,这就是一个屠夫,一个刽子手。

但张越相信,自己可以说服刘进。

因为……

今日之后,刘进的三观,大约也会有所改变。

这样想着,张越就取出自己揣在身上的那份地图草稿,对张安世和暴胜之道:“此晚辈所绘《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草稿,愿请两位明公斧正!”

张安世接过来,本来心里面还有些不以为意。

毕竟,这天文地理,可不是一般人能掌握的知识。

旁的不说,就是太学里的太学生们,恐怕也未必能知道关中的地理概貌。

然而,将地图打开,只是扫了一眼,张安世的神色就变得无比慎重了。

因为,眼前的这副地图,将整个大汉帝国的疆域概貌描绘的极为精确。

至少在张安世现在看来是如此。

国家四十八郡十三州,一览无遗。

更夸张的是,连西域诸国乃至于远方异域之国,在这图上也有所体现。

就听着张越解释道:“张令君,此晚辈从令君遗留堪舆室之中的堪舆,再结合往日所学所闻,又从石渠阁之中调阅图册,初步绘制的地图……如有遗漏,望令君斧正……”

这副地图,其实是他照着回溯的中国历史地图集里的地图所描绘的。

错误可能会有,但一定不会太多。

其实,要不是想借这个事情拉人,张越一个人就可以完成所有的工作。

最多三天,就可以将所有工作完成。

临摹和照抄,这种事情很简单。

张安世听着,心里面却是感慨万千:“陛下曾说此子有留候遗风,如今看来,陛下看人还真是神准啊……”

他手里的这副天下堪舆图,以他的眼光来看,已经是很完美了。

更重要的是,这副地图相较过去的汉室地图,要更精妙也更详细,多了许多符号,而这些符号这位侍中在地图下方都做了注解。

如山脉、国境、长城、驰道、道路、河流,甚至连沙漠、绿洲也有注释。

“真是留候之后啊……”张安世在内心感慨道:“有了此图,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就有了可能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利诱(2)

暴胜之见到张安世的神色,也凑过去,端详起地图,旋即大吃一惊。

作为起于州郡的能吏,暴胜之的脚步曾经踏及大半个中国。

他曾南下奉诏持节,剿灭齐鲁燕赵之间的盗匪,顺便清理一下那些尸位素餐的昏官。

而眼前这‘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至少在齐鲁燕赵的政区划分和州郡地理上是没有分毫差错的。

甚至连河流山脉的走向,也与他记忆里的当地地理非常吻合。

换而言之,这事情这个侍中已经独力完成了?

那还来找张安世做什么?

又何必巧言令色,拉自己上车?

暴胜之内心顿时有些不喜了,心里面觉得,这个张侍中也太看不起自己的人格了吧?

正要作质问,就听张安世道:“张侍中,此图以吾观之,几乎没有什么瑕疵……若献于君前,必定可令龙颜大悦,侍中何必再来找吾?”

张越听了,微微一笑,拜道:“令君有所不知,这只是草图,且只是‘大汉一统寰宇图’的一个概貌……”

“依长孙之令,全部的‘大汉一统寰宇图’,当包括天下十三州,四十八郡的详细概貌,当绘其山川,记其河流走向……”

“如此大事,岂非张令君出手,方可有功成之日?”

“且夫,还有天下州郡地理志,要述天下州郡治下县乡之情,录其风俗、特产,叙其来历变迁,名其人口户数,此非张令君不可成矣!”

张安世听完,终于露出笑容。

这才对嘛!

暴胜之也释怀的一笑,放下了内心的担忧。

张越更是长出了一口气。

汉家的士大夫,是漫长的中国历史上,自尊心最强的。

不食嗟来之食,不受无功之禄。

受公羊学派思潮的影响,汉室士大夫们甚至认为假若皇帝非理杀臣,臣子是可以复仇的……

直至东汉末年,这个想法依旧根植于士大夫贵族心中。

张越回溯的那场公羊学思想讲义,也证明了这一点。

东汉大儒郑玄,曾经说过:子思云:今之君子,退人若将坠诸渊,无为戎,不亦善乎。子胥父兄之诛,坠渊不足喻,伐楚使吴兵,合于子思之言也。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皇帝在对待大臣时应该以礼相待,倘若在制裁大臣时,使大臣受到‘将坠诸渊’的凌辱,那大臣必定愤恨万分,他日一定会为了复仇寇来犯。譬如伍子胥率吴军破楚,就完全符合子思先生的道义。

所以,汉代大臣爱自杀,不是没有道理的。

汉臣获罪自杀,在此时的舆论和士大夫们的三观来看,有两个好处。

第一,自杀谢罪,可以使自己免受屈辱,让家人得以保全。

第二,自杀更可以避免君父一时糊涂,令己身将坠诸渊,防止子孙后代为了自己而向皇室复仇。

这样就可以完美的避免道德和伦理的困境。

而通常,自杀的大臣,哪怕犯下了滔天大罪,皇帝也会网开一面。

像是当年吴楚七国起兵反叛,楚王刘戊兵败自杀,他的子孙中那些没有参与叛乱的人,因此得以免于牵连。

远嫁乌孙的解忧公主就是刘戊的曾孙女。

而那些喜欢跟皇帝刚到最后的,基本没有什么好下场。

若罪证确凿,自然要被杀全家。哪怕证明了无罪,也是不得重用,甚至……牵连子孙数代,不得出仕……

而在这样一个社会环境和舆论环境熏陶之下,无论儒法黄老道德之士,实际上都不由自主的受到了影响。

便是不识字的农民与游侠也知道,士可杀不可辱,也懂得自尊与人格为何物。

更何况张安世和暴胜之这样的国家精英,执掌大权的人物?

哪怕他们自己其实并没有这两样东西,也得做个样子,让天下人知道他们有。

不然,名声立刻就毁掉了。

还好,张越的补充,让他们非常满意。

张安世笑着道:“即使如此,仅以此图,侍中也足令吾辈汗颜啊……”

暴胜之本来就对张越所言的事情,特别有兴趣,如今又得了这个台阶,马上就道:“我曾奉诏巡视东南地方,如今观侍中图录,与我所见东南形胜,简直分毫不差……”

“不过……”暴胜之略一沉吟,说道:“侍中如欲绘天下州郡地理,录各地风俗、变迁,叙其地方特产,人民习性,恐怕非得去请教军中名宿,国家元老不可……”

“毕竟,这边塞风光,大漠形势,乃至于西域诸国地理,非老将不能知也!”

张越闻言,眼皮子一跳,心道:“这是买一赠一吗?我正愁找不到门路去见军队的高层呢!”

立刻便拜道:“中丞可有推荐之人?”

暴胜之琢磨了片刻,然后道:“故浚稽将军赵公,久历行伍,熟知边塞,更曾追随故大司马冠军景恒侯征讨匈奴,自景恒侯薨,又奉诏多次北伐匈奴,足迹踏遍匈奴、西域,若长孙殿下及侍中登门请益,以我想来赵公必定愿意出山,为殿下大业尽力……”

暴胜之话音刚落,张越就已经喜不自胜的拜道:“赵公天下名将,若能得赵公相助,下官自是与有荣焉,可是……下官与赵公素无交情……恐怕……”

“这却无妨……”张安世插话道:“赵公之子赵安国,在陛下身边担任谒者,此刻当在未央宫中轮值,不若我派人去请赵兄来此与侍中面谈?”

“敢不从命!”张越立刻拜道。

浚稽将军赵破奴!

大汉帝国迄今硕果仅存的名将,冠军侯霍去病麾下五虎将之一。

后世有一句人们耳熟能详的唐诗——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指的就是这位汉家大将当年率八百骑灭亡楼兰王国的传奇战史。

若能将这位老将拉进刘进和他的小船上,好处简直不要太多!

甚至哪怕只是能让这位老将军答应参与此事,署个名,意义也是无比重大。

这将对整个汉家军方释放一个信息:长孙不排斥武人,甚至可能支持对匈奴作战。

而这是无比关键的事情!

甚至比拍好皇帝马屁还关键。

因为,一个没有军队支持和背书的皇室成员,不可能染指大位。

哪怕是当今太子刘据,别看他现在丧尽军心。

然而,他的储君之位,却是由已故的两位汉军领袖扶保的。

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景恒侯霍去病,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

若无这两位大汉军神的支持和遗泽,刘据的储君之位,不可能撑到现在。

第一百一十七章 利诱(3)

很快的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就被人带到了兰台。

“谒者安国,敬拜张令君、暴中丞……”他的口音里,夹杂着一些北方的胡音,所以听上去鼻音有些重。

“赵谒者不必多礼……”张安世笑着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走到张越面前,对他介绍着:“这位是陛下身边的张侍中,受诏领新丰令,辅佐长孙殿下,闻说赵谒者熟知边塞地理,西域形势,故此特别向我要求引荐阁下……”

“下官见过张侍中……”赵安国立刻拜道。

“赵谒者太客气了……”张越连忙起身还礼,拜道:“素闻谒者忠肝义胆,毅敬仰万分,故此厚颜向张令君、暴中丞请求引荐与阁下一见……”

“今日相见,真是三生有幸!”

如此寒暄一番,客套一番后,算是互相认识了。

赵安国被安排坐到张越身侧。

两人微笑着互相举杯相敬,满饮一杯后,张越就对赵安国道:“吾奉长孙殿下之令,欲修天下郡国四夷堪舆图录,作其地理志,以献陛下为陛下登基临朝四十七周年之献礼,谨以此祝陛下之治千秋万载,永永无绝期……”

张越说到此处,不止是赵安国,就是张安世与暴胜之也都是瞳孔猛然放大,相互对视了一眼,内心极为震撼。

以天下四夷堪舆图录和地理志作为天子御极四十七周年的献礼?

三人立刻都在内心之中,将此事的重要性拔高了好几个等级。

尤其是暴胜之,更是在心中暗暗决定,将此事作为御史台今年最重要的工作来推进!

张安世则是在打算着,把自己的长兄张贺,也一定要想办法拉进这个工程里。

没办法,在张越打起‘向天子登基临朝四十七周年之献礼’的旗号后,此事必将成为一个天下瞩目的工程。

所有参与者,都将沾光。

甚至,说不定此事还将成为一个类似2师将军伐大宛一般的造星工程。

想当年,2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得胜归来。

不仅仅李广利本人受封为海西候,食邑八千户。

更有一介小卒赵弟,因为斩杀了郁成王,受封为新时候。

其他部将作战勇敢的,也各自得封。

军正赵始地,拜为光禄大夫。

都尉上官桀,拜为少府卿。

校尉李哆多次献策,拜为上党太守。

伐大宛一战,仅仅是九卿就出了三个,受封两千石以上的一百多人,千石官员一千余人。

就连普通的大头兵、伙夫和后勤民兵也都受到重赏。

根据统计,平均每个参与大宛战争的士兵,都得到了过四万钱的赏赐。

他们在战争中缴获的战利品和瓜分的牛羊,还不计算在内。

大宛战争以不可辨驳的事实,向天下人展示了一个真理:要想富,去从军,要想贵,去杀敌。

军中自有黄金屋,军中自有颜如玉。

而现在,张越提出的这个献礼工程,在张安世、暴胜之眼中,差不多已经能与大宛战争相提并论了。

因为,当今天子对这样赤裸裸的拍他马屁的行为,根本就毫无抵抗力。

更别提这个事情还是长孙牵头,由天子现在最信任和最宠幸的幸臣张子重负责统筹。

不可能存在失败的风险。

就听着张越说道:“欲成此大事,吾深以为,非得赵老将军及赵谒者相助不可!”

说着就对赵安国拜道:“愿请谒者与我共谋此大事!”

对于张越伸过来的这条橄榄枝,赵安国根本就没有半点抵抗力。

他马上就对张越拜道:“侍中信重,安国感激不已,愿竭尽全力,以佐侍中大业!”

他甚至都不需要回家去与乃父商量,就直接拍着胸膛答应了下来:“吾父闻之,也必定欣然应允,为长孙大事尽力!”

没办法,对赵安国和他父亲来说,这个张侍中提出来的这个宏伟计划,简直就是一场及时雨!

他父亲赵破奴,本来是汉军之中与2师将军海西候李广利地位对等的大将。

又有着冠军景恒侯的遗泽加成,一直以来就深得天子信任和天下崇敬。

自冠军景恒侯去世后,他父亲曾经多次受命出击匈奴。

但将军难免阵前亡,十一年前天汉三年,他与其父赵破奴受命为浚稽将军,统帅两万骑兵出击匈奴,却不料被匈奴人调集了全国兵力,包围在浚稽山以南。

他与父亲率军奋力突围,奈何匈奴人确实是下定了决心,不惜代价也要吃掉他们父子统帅的这支汉军精锐。

连战三日后,他们父子统帅的大军被匈奴人全歼。

他和乃父赵破奴,落到了匈奴人手里,被匈奴人囚禁了三年,才找到机会逃回中国。

回国后,天子虽然对他们父子的遭遇非常同情,给与了无数赏赐。

但是……

却再不肯交托重任了。

而大汉武将,若不得统兵之权,没有受命征战,那么地位恐怕还不如一个小吏。

而张越提议的这个事情,无疑是他们父子渴望已久的,重新赢得天子欢心的大好机会!

自当年兵败浚稽山,全军覆没后。

十一年来,他们父子日日夜夜,都在渴望着重回战场,率军去为那战死的同袍和亲友们复仇!

张越看着赵安国的样子,马上扶起对方,道:“得足下及老将军相助,毅深感荣幸,谨代表长孙殿下,为谒者及老将军谢之……”

在心中,张越已是高兴不已了。

张安世、暴胜之、赵破奴父子,这些人加起来,就横跨了文武,无论在宫廷还是军方都有了支持者。

这是成功的开始。

有了这些人的加盟,又有着为天子献礼的大旗,那么接下来,其他潜在的朋友和可能的合作者,都将蜂拥而来。

只要他们上了这条船,跟着自己与刘进做了这个事情。

嘿嘿……

他们就不得不在未来,为了刘进和张越的利益去奋斗。

至少,他们也得保持中立。

而这正是张越替刘进想出来的解决巫蛊之祸,避免大难的计策之一。

只要能团结足够多的人,那么一切阴谋诡计,都将无从遁形。

就像当年霍去病和卫青在世之时,谁敢觊觎刘据的储君之位呢?89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党同伐异(1)

长安城南,覆盎门外,越过太学,再向南五里,就进入了上林苑范围。

一栋栋馆阁逐次并列,无数屋舍联排。

馆阁之间,有着宽敞的走廊相连,屏风帷幄,皆尽华美锦绣。

这里就是大汉储君的私人苑囿——博望苑。

也是如今长安城外最热闹的地方。

当朝太子刘据,自十六年前及冠就宫以来,就素以宽厚温和能容他人而出名。

尤其是对于士大夫们,这位储君更是格外能容忍。

哪怕偶有犯错,也不会追究。

曾经,有太子舍人贪污数百万,但这位储君知道后,却并没有责罚对方,反而命人赐金一百,那舍人得赐金,羞愧难当,于是吞金自杀,遗书说:家上宽仁,不罪于我,然吾诚有罪,不敢坏国法,愿来生再为家上效死!

此事之后,天下依附者越来越多。

无数仕途不得意,乃至于被打压的学派大儒也纷纷向刘据靠拢。

不独一个谷梁。

更有公羊学派的死敌,同为《春秋》学派的《左氏》一脉来投。

只是,《左氏春秋》的理念和主张,与当世公认和人们认可的理念,相去甚远,所以人数并不多。

此刻,太子刘据正坐于一处明堂之中,左右数十名士大夫,环绕着他,众人一同研读着《春秋》经义。

这也是刘据最喜欢的事情了。

正讨论的渐入佳境之时,忽然有臣子入内,拜道:“家上,刚刚从长安城中传来消息:长孙殿下与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去了兰台……”

“兰台?”刘据听了,神色一变,挥挥手站起身来,走过去问道:“进儿好好的,为何去兰台?”

“不知……”这臣子答道:“不过,臣听说是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去东宫相邀的……”

“哦……”刘据听了,微微沉思片刻,然后道:“孤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明堂之中的士大夫们听着,却都是炸开了锅。

“家上!”一个身着儒冠的中年士大夫拜道:“长孙近来与那张子重往来甚密,臣担心长孙为其所迷惑,失了正心……请家上明断……”

刘据看着那人,正是他平素颇为敬重的一个大儒王宣。

其治《春秋左传》,乃是博望苑中有名的君子。

而这《春秋左传》乃是《春秋》在传诸经之中,历来与《公羊》《谷梁》并称。

有意思的是,《春秋左传》其实是在孔子的《春秋》基础上,由鲁人左丘明增补而定的一个版本。

所以,在当世之人眼中,《左传》不该冠春秋之名。

公羊学派甚至直接将《左传》开除了《春秋》经文的行列,认为《左传》是一个独立的经文,非孔子所作。

一些极端的公羊学派学者甚至认为《左传》是史书,而非经义。

《左传》的学者当然不服,于是惨遭镇压。

公羊学派这些年来有时候连《谷梁》也懒得打压,但只要现了《左传》的学者,那一定是除恶务尽!

因为,在公羊学派的眼里,谷梁学派最多只是误入歧途,还可以拯救。

但这《左传》学者,却已经是病入膏肓,不可救药。

而且,很多人认为《左传》的学者,就是当世之少正卯。

必定要除之而后快。

在公羊学派的打压下,《左传》的学者们别说当官了,连说话的地方都快没有了。

在这涉及学派与思想的斗争中,《左传》一系一败涂地。

“王公言重了吧……”刘据闻言,稍稍皱眉,道:“那张子重孤也有所耳闻,其于太学门外所留《春秋二十八义》,孤也略有所闻,其文字正直,其说正义,长孙怎么会被其蛊惑呢?”

“且我刘氏,自古就是许子孙自由交友……”

“天子连孤与诸君往来,也从不干涉,只是不喜而已……孤又怎么可以去干涉长孙交友?”

作为帝国储君,刘据从小就被天子视为继承人,及至稍微年长,便诏受《公羊》,只是公羊学之说太过刚烈、勇武,与他性格不合,他才转而去学谷梁,然后又接触到了左传。

这些年来,虽然他与公羊学派保持了一定距离。

但,到底也读过公羊学的书,所以,刘据并不觉得,刘进和那张子重交往有什么问题。

在场诸生,却都是急了。

那张子重虽然是黄老学派出生,但却与太学的公羊学派,关系莫逆。

有传言说,董越那个混蛋甚至有意代父收徒,因其为公羊传人。

这可真是叔可忍,婶婶不能忍了!

《春秋》诸子,这二三十年来,围绕着‘究竟谁是孔子真正传人,谁又是春秋最正确的解读人’生了极为激烈和惨烈的斗争。

尤其是《左传》诸生,都快被公羊爸爸打成脑瘫了。

公羊学派从地方到中央,对《左传》动了猛烈而残酷的打压。

但凡公羊学强盛的地方,《左传》弟子别说做官了,想安安静静的做个宅男都不可得。

而现在,那张子重居然将长孙带去了兰台?!!!

这简直是踩到了在场《左传》和《谷梁》学者的逆鳞。

原因很简单。

公羊学派的霸权,共有两个支撑点。

第一,公羊学派深得当今天子喜欢,正是当今天子亲自下场拉偏架,才使得公羊学派有今日霸道。

第二,公羊学派与法家的联盟,牢不可破。

自故御史大夫张汤主张和宣扬‘春秋决狱’以来,公羊学派就与法家建立了利益同盟。

公羊学派的儒生负责当官,法家的干吏和酷吏,负责做事。

两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一加一等于二。

在公羊学派与法家联手下,什么《谷梁》《左传》都被打的落花流水,《邹氏春秋》甚至夹起尾巴,袒露腹部,甘做公羊的小弟了。

只有谷梁和左传,与公羊学派实在是南辕北辙,如同水火难以相融,只能抗争到底。

现在,那个什么张子重,一个幸进小人,居然把手伸进了谷梁与左传最后的希望,最后的净土,大汉帝国的未来身上?

还带着长孙去了兰台?

兰台那是什么地方?

法家的老巢啊!

长孙到了兰台,万一被法家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迷惑了心神,又被公羊学派撬走了。

君子们真的就只能吐血了。12989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党同伐异(2)

君子们虽然着急,但,在刘据面前还是掩饰的很好的。

王宣长身拜道:“臣闻这张子重,敬献陛下一本粗鄙不堪的文书,上面说什么‘战争是一种暴力行为,而暴力是没有限制的’简直罔顾人伦道德!”

“孟子说:君子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如今这张子重以妖言惑上,臣担心长孙为其所惑,误入歧途,望家上明察之……”

刘据听了略有犹豫,他是一个仁德宽厚的人。

就连宫里面的宫女和宦官也舍不得责罚。

他受命监国时,就曾经一次性释放和赦免了数千囚犯——哪怕明知道这样做,会被他父皇痛骂,他也义无反顾。

如今,骤然听到这样的话,刘据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问道:“果真如此吗?”

“回禀家上,正是如此……”一个近臣说道:“此事建章宫内外,人尽皆知……”

“或许是有人以讹传讹了吧……”刘据说道:“孤知道,进儿的性格,若那张子重果真如此,进儿一定不会与之往来!”

对于自己的长子,刘据还是很了解的。

刘进从小就是在他膝下长大,接受的是最正统的儒家教育。

这个长子聪明而伶俐,连他父亲也很喜欢。

更难得的是,此子从小就身秉正气,他的老师、侍从都是交口称赞。

刘据不相信,自己的儿子连这点基本判断能力都没有。

“家上若是不信,可以去建章宫打听打听,也可以招长孙与那张子重当面对质!”王宣拜道:“臣以性命担保,此事绝对千真万确!”

刘据看着王宣的神色,顿时犹豫起来。

王宣此人,素来正直,不会构陷和诋毁他人。

他既然如此保证,那这事情是真的?

刘据有些不懂了。

见着太子的神色,周围人都知道,是时候加把火了。

一个白衣老者,上前拜道:“家上可知,因这张子重之故,连丞相之孙公孙柔,如今也被陛下投入了执金吾大狱之中,丞相父子都被陛下斥责……”

“公孙丞相,家上之亲族,犹如左膀右臂,这张子重一来,却使得丞相受责而太仆被斥,太仆长子公孙柔甚至被投入诏狱……”

“仲尼曰: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曲中矣!而这张子重一出仕,就令家上亲族入狱,使丞相太仆被斥!”

“以老臣看来,恐怕当年桀纣身边的奸佞,也不如此子阴险狡诈之万一……”

刘据听了,终于动容,对那老者拜道:“那依老师之见,孤当如何?”

这老者正是刘据的授业老师,谷梁学派的巨头,瑕丘人江升。

世人号为江公,在汉家文坛地位与已故的董仲舒是相差无几的。

更重要的是,这位老者的出生显赫!

他的授业恩师乃是鼎鼎大名的鲁儒系精神领袖,建元新政的招牌——鲁申公。

其治《谷梁》与《鲁诗》造诣相当艰深,是目前天下公认的大儒。

可惜,受到当年狄山的牵连,这位大儒不得入仕。

又受到董仲舒的镇压——董仲舒在世时,曾三与江升辩论,每一次都大获全胜!

所以在名声和影响力方面远逊当年建元新政的精神领袖申公。

但刘据对这位老师却是无比尊崇的。

江升沉吟片刻,说道:“家上,依老臣之见,这南陵张子重自得陛下幸重以来,先是献暴虐之言,以惑君父之心,又使丞相一家身陷困境,更让陛下受命其辅佐长孙……以老臣观之,此子步步为营,可谓野心勃勃也!家上当当机立断,召见长孙,命长孙除其辅佐之命……”

江升说完,其他儒生纷纷道:“臣等皆以为江公所言正是,家上当当机立断!”

但私底下,许多人都是蠢蠢欲动,心痒难耐了。

长孙刘进忽然被天子受命食邑新丰。

这是一个明显的信号,意味着当今天子很可能在未来直接指定这位长孙为隔代继承人。

但受命辅佐之人,却根本不是博望苑中的儒生。

只是一个南陵来的寒门士子……

众人没有一个能忍得下这口气的。

尤其是谷梁诸生,他们辛辛苦苦的在长孙身上投资十几年,一点一滴的将长孙向着他们希望的方向培养和熏陶。

眼看着这桃子就要熟了。

莫名的却冒出一个南陵人张子重,不由分说,就要把这果实摘走?

这谁能接受?

谷梁学派可没有做慈善家的打算。

刘据却是犹豫不决,喃喃的道:“这可行吗?若让父皇知道,恐怕孤会被训斥吧……”

对于自己老爹的脾气,刘据算是深有体会的。

无论是谁,只要敢与他对着干。

那就等死吧!

这些年他本就已经让这位天子很不喜欢了,现在若是公开的忤逆他的意愿,与他的想法相悖。

刘据很清楚,这事情只要传到自己父亲耳朵中。

恐怕马上就是雷霆震怒!

说不定,还要连累母后,也遭到斥责。

但诸生的想法与刘据的想法是完全不同的。

王宣拜道:“家上,陛下只是一时为奸佞蛊惑,他日必定会知晓这张子重的真面目,就如当年栾大、乐成之属一般……而家上身为陛下亲长子,知其奸佞本性,却不指正,臣担心万一未来陛下知晓,会迁怒家上啊……”

对王宣来说,他对于那个叫张毅的泥腿子的仇恨值,是过谷梁诸生的。

因为,正是这个人,给公羊学派送上了《二十八义》,使得公羊学派极有可能补全自己的短板!

而左传与公羊学派的恩仇,就如同墨家和儒家,法家与杂家的仇恨一样是永恒固定为max的。

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

所以,王宣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尽其所有与可能的诋毁和抹黑那个与公羊学派走的很近的侍中。

刘据听了王宣的话,觉得也有道理。

但他的性格,让他无法做出那样刚直的回应。

想了片刻后,刘据说道:“不如孤遣人去将那张子重诏来博望苑,孤亲自看其为人,问其心性,诸生皆可在旁旁听,与之辩论……如何?”

众人听了,互相看了看,然后拜道:“家上圣明!”

虽然,这与大家心中诉求的理想,相去甚远,但至少,也得到了一个机会不是吗?

而且,在场诸生数十人。

哪一个不是地方名士,饱读诗书之辈?

区区一个泥腿子,寒门出生的幸臣,如何是大家的对手?

恐怕三言两语之间,就可令其哑口无言,唯唯诺诺。89

第一百二十章 良师益友

午后的阳光洒在兰台殿前的宫墙上,炙热的阳光,烤的殿中的路面都在烫。

刘进有些恍恍惚惚的走到张越面前,一屁股瘫坐到宫墙背阴一面的石阶上,似乎是在问张越,又似乎是在问自己:“法家真的是恶的吗?”

张越看着刘进的神色,就知道,他经受了法家三位宿老的洗脑。

法家的洗脑功力,其实一点也不弱于儒家——在事实上来说,诸子百家,都擅长洗脑。

不然,也就没有什么百家争鸣的事情了。

张越走到刘进身边,并肩坐下来,笑着问道:“殿下以为刀剑有正邪吗?”

“嗯?”刘进听了,想了想,道:“应该是没有的吧……”

张越悄悄的凑近一点,对刘进道:“殿下所言正是……刀剑本身只是死物,并无正邪之分,君子百姓,持剑背弓,以制猛兽而备非常,以御外敌护卫桑梓,而小人贼子持剑背弩,却可杀戮无辜,残害忠良……”

“所以,臣以为,刀剑的正邪,在于其执握者之手……”

“同样的道理,殿下何必纠结法家的善恶呢?”

“这样吗?”刘进低头轻声说着。

今天,他的三观和思想,再次受到了猛烈冲击。

在兰台殿中,三位年迈的持书御史,将汉家历代制度与律法变迁和缘由、经过,向他一一道来。

从萧相国以秦代法经的基础,制定汉律开始,直至如今,百年律法变动和影响的过程。

一条条案例,一个个故事。

从高祖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到太宗皇帝除诽谤之罪,废肉刑之制,及至他的祖父,用儒家思想,行春秋决狱。

而有一个中心思想始终贯彻于百年的律法变动之中。

这就是刑无等级!

管你是公卿列侯还是王侯皇子,只要犯法,惩罚与庶民是对等的。

故,绛候周勃有‘吾今日始知狱卒之贵’的感叹,韩安国也有死灰复燃的典故留下。

而这些都与刘进过去所受的教育和所知的事情,大相径庭。

在过去,他只知道,法家是罪恶的。

法家的人都是酷吏。

但在现在,他却不敢肯定了。

因为,那些他过去所知,所唾弃的酷吏,实则是在坚决贯彻汉家祖制和律法精神。

他们杀人,但也救人。

义纵为政,最爱修水利,咸宣主政,犹喜造渠道。

他们杀了无数人,但却将这些人的土地和财产,分给贫民。

甚至就连他过去以为是恶政的告缗政策,认为是十恶不赦的小人的杨可。

却在无形之中,救活了数百万人。

告缗政策,牵连数十万人。

几乎把国家的富商和豪强犁了一遍。

但,它的结果却是让数百万无地贫民重新得到了土地,也让国家收入得以平衡。

刘进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评判和对待法家。

如今,听了张越的话,他若有所悟。

摸着自己腰间的佩剑,刘进忽然想了起来。

当年,吾丘寿王在朝为官时,丞相平津献候公孙弘欲效仿秦始皇,在全天下实施禁械令。

结果被吾丘寿王给怼了回去。

此事,影响深远,吾丘寿王更是一战成名。

“圣人制五兵,所以禁暴诛邪而已……”心里念着吾丘寿王当年上书的名言,刘进忽然想到了一个事情——诸子百家的先贤们,创建各自的学说,并殚精竭虑,穷尽一生心血去宣扬,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刘进受过的教育,使他知道,儒家源于宗周的术士,是一种神职官吏的称呼。

孔子就曾对子贡说: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而法家思想,也与儒家息息相关。

第一批法家巨头,基本上都曾在子夏先生门下听讲。

如李悝、吴起。

但法家的源头,却是子产、管仲等先贤留下的思想。

黄老学派的思想,更是直接源于轩辕黄帝,经过老子的提炼和升华后,终于形成的产物。

就连现在被儒家鄙薄和诋毁的墨家,其实也与儒家有着密切的关系。

以刘进所知,墨家初代钜子墨翟先生,在最开始曾是一个儒生……

而其他诸子,也都互相之间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在事实上来说,经过战国的思想交锋与争鸣后,诸子百家其实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儒家思想里能找到法家和黄老学派甚至墨家的主张。

而法家学说里,也能看到一些明显的儒家主张。

换而言之……

“三代不同法,五帝不相复礼,而殊途同归……”刘进念着自己的祖父曾经教训他的话,眼中闪现出一丝明亮的光芒。

他起身对张越拜道:“侍中真乃孤的良师益友也!”

“孤想明白了……”

“思想学说,本不存在对错……”

“只要将之用对地方,那就可以造福苍生,反之,则必定祸患无穷!”

张越连忙拜道:“殿下言重了,臣只是尽其本分而已……”

刘进能够这么去想,张越满满的都是成就感。

刘进却是看着张越,忽然问道:“孤现在很期待,侍中将来之治新丰……”

他眼中闪出一丝期待:“那必然是一个令孤再次大开眼界的经历……”

刘进现在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未来新丰县在自己治下的变化了。

“必不令殿下和陛下失望!”张越拍着胸脯,做着保证。

作为穿越者,且是曾经在机关做过事的人,张越对于怎么刷政绩,实在是太了解了。

不客气的说,在这个时代,其他所有人加起来,可能也不如张越会刷。

“对了殿下……”张越忽然道:“方才,臣自作主张,已经答应了让张尚书和暴中丞加入‘大汉一统四海堪舆图’及天下地理志的计划之中……”

“孤与卿来此,不就是如此吗?”刘进听了点点头,表示认可。

若在过去,他可能会对暴胜之的加入有所排斥。

但现在,经过三位老御史的洗礼以及方才的明悟,他已经醒悟了一个真理——儒法都是工具。

决定其本身性质的,其实并非他们自己。

而是使用工具的人。

法家能出赵高李斯,但也出过西门豹、李冰这样的贤臣。

而儒家……

方才在三位老御史口中,刘进知晓了一个血淋淋的真相——在秦二世统治之时,围绕在其身边的,儒生比法家的人要多。

这是有确凿史料的,白纸黑字的记载的。

“臣还邀请了故浚稽将军赵公破奴之子安国,并答应改日与殿下亲自登门拜访……”张越微微抬头,看着刘进说道:“请殿下恕臣自作主张之罪……”

刘进听了,笑道:“孤与皇祖父既以将大事委以侍中,则一切交由侍中全权决定!”

在现在的刘进心中,张越已经不仅仅是臣子、朋友。

更是他未来欲要实现抱负与理想的最佳辅佐者。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点胸襟和气量,刘进还是有的。89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太子召见

张越与刘进,刚刚出了未央宫,还未来得及道别。

迎面就有一辆悬挂着东宫标志的马车驶来。

一个文官,站在马车上,对着两人喊道:“长孙殿下,张侍中……请留步……”

刘进闻言看过去,奇道:“怎么是他?”

“他是?”张越问道。

“太子家令郑会……”刘进介绍道:“此人乃故大夫郑当时之后……”

“哦……”张越听了,若有所思。

太子家令,是汉室储君之下的头号战将,地位与皇帝的丞相相当。

总责储君内外大小事务,主要负责为储君指导和治理其麾下的十个食邑县的事务。

而汉代太子以国为家,故号为家令。

换而言之,这是一个当今太子身边的绝对亲信。

郑会却是驱车,匆匆赶到两人面前,下车对刘进和张越拜道:“殿下、侍中足下,家上有请!”

“父亲唤我?”刘进听了微微一楞,问道:“可有要事?”

内心之中,其实是忐忑不安的。

郑会拜道:“家上闻说殿下与张侍中交好,特地嘱咐臣请殿下与侍中往博望苑一叙……”

张越听了,忙拜道:“臣敢不从命?”

刘进也只好期期艾艾的道:“孤知道了,请郑令君引路吧……”

便与张越同乘一车,跟着郑会的马车,向着博望苑而去。

……………………………………

“张侍中,若父亲怪罪于我,该怎么办?”坐在马车里,刘进有些慌张的问道。

“殿下勿忧,一切交给臣就好了……”张越笑着道:“且臣以为,家上并无怪罪殿下之意,不然就不会要臣也同去了……”

若太子刘据要怪罪他的儿子与自己交好,何必叫自己一起去?

刘据的政治嗅觉和敏感,在张越看来虽然有些迟钝,但还不至于傻。

刘进听了,想想也是,这才放心下来。

但却又开始担忧张越了。

博望苑那是什么地方?

谷梁学派的大本营,天下异端邪说的集中营!

什么叫异端邪说呢?

就是不合于当政的公羊学派的想法的其他学派。

包括左传一系、谷梁一系还有思孟一系。

总之,就是一个反对派的大本营。

尤其是他父亲的恩师江公,是谷梁学派的名宿,也是跟公羊学派斗了一辈子的人。

因当年与董仲舒辩论,屡遭打压,所以对公羊学派充满仇视。

而张侍中……虽是黄老之士,学的是清静无为的道德之法,但却与公羊学派的人走的很近。

刘进实在有些担心……

但,张越却是一副老神在在,一点也不在乎的模样。

刘进以为他不知这其中的关系,只好提醒他道:“张侍中,到了博望苑,千万记得少言谨行,不要与人争辩……”

一旦与人争辩,这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

张越听了,连忙感谢道:“多谢殿下关心,臣心里有数……”

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若只是文斗,张越还没有怕过谁!

大不了,放个大招!

嘴炮嘛,谁能比的过穿越者?

特别是张越还手握空间,回溯了无数知识和文章。

随便丢一个出来,都是核弹!

……………………………………………………

太学。

庄严的礼堂之中,董越带着自己的学生与师兄弟们,正在埋头整理手上的《二十八义》。

当初,张越丢下二十八义,拍拍屁股走了。

董越原以为,只需要数日之功,就可以整理完毕。

但现在,他现自己大错特错!

因为,张越虽然留下了二十八义,还留下了条例和出处。

但一开始整理,董越就现,自己的想法太过天真了……

随着整理和重新排序工作的进行,董越现,在这二十八义基础上,可以不断推陈出新。

更可以引申出许多可以让当今天子更加喜欢公羊学派的东西。

譬如,那第十二义——贵变革。

就完全契合了当今天子多次下诏天下,要求士大夫们率民更始的诏命思想。

第十六义重民甚至可以单独拿出来,写一本书。

专门去抢谷梁学派和思孟学派的支持者。

总之,这二十八义是越看越喜欢,越研究越着迷。

董越现在真是后悔不已。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强留那张子重在太学了。

把他关进一间小黑屋里面,让他每日写春秋大义相关文章。

写不够一万字就弹他小勾勾!

如今却是不行了。

人家现在是侍中领新丰令,天子面前的大红人!

又受命为长孙辅佐大臣,看这样子未来说不定会成为长孙的左膀右臂。

不过这样也好!

有着这样一个人在长孙身边,公羊学派的未来,大大可期。

异端邪说们,就算一时得逞,也终究不敌公羊正义!

想着这个事情,董越就高兴的脸上都笑成一朵花了。

谷梁、左传和思孟等异端,自以为得储君之信,以为可以得帝国未来。

现在,事实证明,帝国的未来依旧是公羊的!

这时,一个文士亦步亦趋走到董越身边,在他耳畔耳语几句。

董越听着脸色大变,猛地一拍案几,拍案而起。

礼堂之中,数十名学者纷纷侧目相对。

“妈拉个巴子!”董越一句广川郡骂脱口而出,对着众人道:“江升那个老顽固,居然想在博望苑中纠结左传诸生与思孟诸子,要与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为难!”

“诸君!”董越解开衣襟,说道:“与我同去博望苑,断不能叫张侍中与彼等异端邪说之徒所难之!”

诸子闻之,都是跳了起来。

公羊学派的学者,素来以特别爱战斗,特别能战斗,特别敢战斗闻名。

这个学派,从萌芽的那一天开始,就格外的团结。

特别是在对自己的敌对学派的斗争上,公羊学派从来都是抱团作战的。

党同伐异这个成语,简直就是为公羊学派量身定做的。

此刻,诸生听说,谷梁、思孟与左传这些异端,居然联合起来,要与自己的朋友为难。

这还了得?

立刻就同仇敌忾,气血沸腾。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甚至有学生高唱着《无衣》,穿上了武士夫,背起了弓弩,一副准备一言不合就开干的架势。

自鲁儒衰微后,公羊学派历次与人开战,从无败绩。

靠的就是这股气势!5689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博望苑的反对派(1)

一个时辰后,张越与刘进就到了博望苑前,几个儒生立刻就迎上前来,对着刘进嘘寒问暖:“殿下可来了……”

“臣等等候殿下半月之久了……”

“也不知这半月殿下功课如何?”

言语之间,尽显温情,就像几个宠溺弟弟的长兄一般。

但这些人却根本无视了张越的存在。

只是……

见着这几个往日敬仰的老师,刘进心里却是一阵阵的恶寒。

这些日子以来,在得知了老师们欺骗了自己后,刘进就派人去调查了一下往日里根本不曾怀疑的老师们。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死人。

根据调查,这几位老师,在他面前是君子般的人物,正气凛然的儒生。

私底下却是……

道貌岸然,为非作歹。

他们的家人甚至打着‘长孙老师亲属’的旗号,在长安城之中欺行霸市。

京兆尹于己衍根本不敢管,每次都只能为他们尽力遮掩。

若未来汉家真按照诸位老师们所言的规矩去治国。

亲亲相隐,乡贤治国。

天下大同是肯定达不到的,但老师们的家族跑步走进三代之治,却是指日可待。

叹了口气,刘进微微低头,说道:“诸位老师关怀,孤心领了……”

他回头对张越道:“张侍中,我们走吧!”

这几个儒生,呆呆的看着长孙与张越从他们面前经过。

一个个内心惶恐之中带着疯狂。

没有了长孙的信任,他们就什么都不是!

对于将长孙从他们手上夺走的张越,自是仇恨无比。

“张子重,吾定要让汝身败名裂,粉身碎骨!”几人都是握着拳头,咬着牙齿在心中誓。

…………………………………………

“那几位……就是孤从前的老师……”走在博望苑内的走廊之中,刘进轻声的说给张越听:“孤素来甚敬之,从无有疑……”

“然而,近日孤才知道……”

“他们不仅仅在学问和天下诸事之上蒙骗于孤……”

“私底下,更是为非作歹,放纵家奴,打着孤的名义,在长安九市之中大作买卖,甚至有几位还是做着子钱买卖……”

“他们对孤口口声声,说不要与民争利,结果,私底下却争相经商,盘剥小民,甚至放贷子钱,逼良为娼……”

“孤……”刘进望着张越:“孤对于他们,实在是太失望了……”

“这就是所谓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张越答道:“殿下为汉长孙,社稷之后,将来将要承宗庙之重,臣以为,经历这些事情对殿下是好事……”

“唉……”刘进摇摇头,叹道:“孤今日方知春秋所言,鲁哀公之叹……”

“寡人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既不知喜,也不知悲……”

“所以,太宗皇帝方要立林苑之制,做幕府之策,授权以储君,临机以决断之权……”张越欠身拜道:“愿殿下日后,常行于市井之中,观民生之艰辛,闻百姓之疾苦……”

在培养继承人方面,刘氏的手段,可谓是历朝历代之中最开放的。

自太宗以来,历代储君、皇子,都允许出游宫外,与士人广泛结交。

甚至为了方便储君结交三教九流的宾客,汉室特地从关中划出十个县作为储君食邑。

其税赋入东宫幕府,其财供给储君交友之用。

又设林苑,以供储君与友相会。

所以,自文景以来,直至今上,历代天子虽然都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对于民间的事情,却不陌生。

不像后世君王,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

以至于有‘何不食肉糜’的感叹。

只是,不知道怎么的,在本朝,在制度没有变化的情况下,却出了太子据这样的圣母。

张越也想不清楚,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或许未来能够知道答案。

刘进听了张越的话,道:“日后孤会时常去新丰乡亭看看的……”

“殿下能有此想,天下之幸也!”张越连忙拜道:“臣谨为天下贺……”

说话之间,走廊的尽头就到了。

一处宫阙映入眼帘。

两个文士站在宫殿门口,见到刘进与张越,立刻高声颂道:“长孙殿下及侍中领新丰县张子重觐见太子!”

宫闱的大门缓缓打开,十余个卫兵走出来,肃立两侧。

张越连忙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跟着刘进走到殿前,拜道:“儿臣恭问父亲大人安……”

“臣侍中领新丰令张毅,顿百拜,恭问家上安……”

“孤安……”殿中传来一个温柔的中年男子的声音:“张侍中请入殿一叙……”

又道:“进儿也进来吧……”

张越闻言,于是再拜道:“臣谨受令……”

于是就跟着刘进,走入殿中。

一入殿内,张越抬头就看到一个头戴九旒,身着锦衣的中年男子端坐于上。

此人面貌和善,眉宇之间透着一股子温文之色。

这就是大汉储君,已经在太子之位上坐了三十年之久的刘据了。

自七岁那年被立为储君后,这位大汉太子就当了三十年太子。

这创造了汉家的记录,先帝也不过是当了二十二年太子而已。

再看殿中两侧,一个个锦衣儒冠,正襟而坐的鸿儒。

有谷梁儒,有左传儒,也有思孟儒。

这些都是后世影响力极为深远的学派。

尤其是左传一系和思孟一系,别看他们现在只是小虾米,但千年后将主宰中国政治。

思孟学派将在两宋演变成理学,而左传一系就更了不得了。

他们将贯彻整个唐宋元明清的历史。

只是……

张越的眼睛,瞥了瞥这些看上去正气凛然,似乎都在摩拳擦掌,打算批判自己的大儒名士们。

他微微摇了摇头,假如说公羊学派,还有良知、原则、理想的话。

那么,这三个学派,就一个比一个没节草了。

特别是左传一系!

从张越回溯的资料来看,这就是一个不知廉耻和底线为何物的学派。

能把这么多渣渣聚集在一起,还没有内讧,太子刘据也算是有本事了。

这样想着,张越就长身而拜:“微臣拜见家上……”

“张侍中请起……”刘据微笑着吩咐:“来人,给侍中赐座!”

第一百二十三章 博望苑的反对派(2)

张越被一个侍从领着,在殿中左侧坐下来。

恰好坐在刘进的下。

刚坐下来,刘进就悄悄的凑过来一些,给张越介绍起了对面诸子。

“那位白老翁,便是我父恩师,谷梁名宿瑕丘江公老大人,江公授业申公,得传《鲁诗》与《谷梁》……昔年曾与董江都并称……”

张越顺着刘进的眼神看过去,就见到了哪位在史书上只闻其姓不见其名的谷梁巨头。

其实,讲老实话,鲁申公还是一位值得敬仰和尊重的先贤。

当初建元新政时,这位曾经在浮丘伯门下听讲,与楚元王父子同为师兄弟的鸿儒,在被安车蒲轮,迎接到长安时,就曾经上书当今天子说: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

意思就是,别光bb了,先做几个实事再谈改革吧。

可惜,建元新政时的天子,正是意气风的时候。

恨不得五年平匈奴,十年就跑步走进三代之治。

于是,鲁申公就被冷落了。

倒是这位申公的几个弟子,如赵绾、王臧等建元新政的主持大臣,根本就没有乃师的实干和见识。

满脑子都是功名利禄,都是儒门盛世的伟业。

于是怂恿着当今,搞起了党同伐异,玩起了诛除异己。

建元元年冬十月当今天子屁股还没在帝位上坐热呢,就急匆匆的上书说: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

没隔几个月,又怂恿天子,不要再将奏折送去给太皇太后过目……

其抢班夺权的度,堪称神。

可惜,却忘记了,枪杆子没在自己手里。

太皇太后一纸懿旨,建元新政尽数废黜,所有主持大臣全部下狱死。

连带着在建元新政里上跳下蹿的鲁儒一系,被杀了个七零八落,到现在都没喘过气来。

若是当年,鲁申公身上还有着荀子遗风,带着实干精神。

那么现在,张越眼前的这位申公弟子江公就……

反正,穿越这么久了。

张越只听说过,这位江公的道德水平如何如何高,他的学问如何如何了不得,为人怎么怎么高洁。

但实事嘛……

或者说对国家有益的建议和献策嘛……

一件也没有!

倒是挺会怼人的,当年,董仲舒曾经上书建议说:春秋它谷不书,至于小麦不熟则书,请陛下遣使劝农以种小麦。

结果,这位江公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到处宣扬小麦的危害和不善之处。

据说这位老大人到现在为止,已经坚持了二十年不吃任何带小麦的食物。

其怨念至此,可谓让人叹为观止。

于是,他门下的弟子们就有样学样。

谷梁学派都快成为行为艺术家的集中营了。

这时,江升也注意到了长孙凑在张越身边,眼睛看着自己这边的举动。

他微微坐直了身子,然后,拿着眼睛回望了过去。

最终将眼神留在了张越身上。

“宫中传言,陛下以为此子乃留候之后,谓之小留候,圣心眷顾之重,不亚于当年小冠军侯、汲淮阳……”江升在心里说着,讲老实话,他本对张越是没有什么感触的。

这个年轻人,再蹦跶,再得宠,也只是在朝堂上,在官场中。

与江先生没有太多干系。

他是太子授业老师,也不需要出来去跟一个年轻人计较。

那掉份了,也显得他这个谷梁巨头胸襟太狭隘。

但奈何此子与长孙关系莫逆!

而他有一个得意门生,恰好是长孙的老师之一。

因此子之故,长孙最近竟疏远了包括他门生在内的诸子。

这就实在捞过界了。

“即使此子,真是留候在世,也不足惧!”江升在心里说道:“当年,贾谊贾长沙何等天纵奇才,又何等受太宗宠幸?但还不是被长安诸公赶去了长沙国?”

“而此子出世以来,就是锋芒毕露,必不能长久!”

这样想着,江升就放心了。

微微的端起案几上的酒杯,给自己盏满,然后望着张越那边,嘴角溢出一丝轻浮的笑容。

………………………………………………

“那边那位头戴儒冠者,便是东宫詹事李元,所治《孟子》,颇得吾父信任……”

“右侧那位,就是长安城内有名的诗赋大家,号称枚乘、严助之后的大文豪常彬……”

刘进一一给张越介绍着在坐诸子。

都是博望苑中的风云人物,刘进过去曾经敬仰和崇拜的君子。

只是如今……

刘进自己也不知道,这其中,究竟有几人是真君子,又有几人是在欺世盗名,沽名钓誉,私下实则男盗女娼,为非作歹了。

只是这些人,张越基本没有听说过。

史书上也没有记载他们的名字和事迹,想来都在巫蛊之祸之中一并灰灰了。

“那位身着白衣者,乃是名士王宣,所治者《春秋左氏传》,侍中与公羊素来亲近,当不要与此人多说话为好……”直到刘进介绍到这位时,张越才终于有所意动,微微的坐直了身体。

“侍中也听说过王公大名?”刘进现了张越的变化,于是问道。

“没有……”张越低声答道:“只是闻其所治《左传》,故打算离他远一点,越好越好……”

“为何?”刘进奇了,与张侍中相处这些日子,刘进现这位张侍中对于诸子百家的态度都很客观公正,甚至他还愿意跟法家的人一起谈笑风生,但怎么到了《左传》这里就变成这个模样了?

难不成,张侍中与左传的人有矛盾?

长杨宫外,那些殴他的儒生里也有左传的人?

张越低头对刘进道:“不知道殿下,可听说过‘公知’?”

刘进摇摇头,问道:“何为公知?”

“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而其他人皆是蠢材,当政者若不听自己的意见,那就是暴君、昏君,若有人不同意其见,则想方设法,千方百计的为难于彼……”

“更糟糕的是,这种人,天生就是为了反对而存在的……”

“他们会为了反对而反对,甚至为了反对自己的对手的政策与意见,而不顾现实与国家利益、民族利益,专门唱反调……”

“这种人就是臣所谓的‘公知’啊……”张越看着刘进,问道:“殿下以为,臣难道不该离这种人远一点吗?”

刘进听着,下意识的点点头道:“此无耻小人也,侍中当然应该远远避开……”

然后他回过神来了。

张侍中这是在说,左传诸生就是这种为了反对而反对的小人?1989

第一百二十四章 始作俑者

刘进挠挠头,有些不太理解。《左传》可是先贤左丘明所著,当年孔子在世时就多次称颂,甚至还曾说: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著名的成语巧言令色,就出于这个典故。

但出于对张越的尊重和敬意,还是问道:“侍中何故如此鄙薄《左传》……“

声音稍稍大了一些,让左右都听到了。

其中就包括了正坐于上,欣赏着歌舞的太子刘据。

刘据对于《左传》诸子,素来是很客气的。

闻言,也侧耳过来,打算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张子重怎么就无缘无故的鄙薄《左传》了?

张越看着自己对面那个鼻子都快朝天的白衣儒生,眼中满是讥讽之色。

孔夫子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以张越了解来看,儒家内部开始玩党争、搞肉体精神双重毁灭,乃至于一言不合就要将对方斥为阉党、奸党什么的,都是这个《左传》学派带的头。

他讥笑着对刘进道:“臣听说,左传诸子素来自诩‘好恶与圣人同’,只是奈何其行径做法,却是‘好恶与小人同’而已……”

刘进听着不一言,因为他知道,张越从来不嘴炮,他这么说一定有根据。

但刘据就不同了。

听着张越的话,眉毛都快立起来了,左传诸生,在他面前素来都是谦谦君子,怎么就好恶与小人同了?

只是,做了三十年太子,别的可能还没有掌握,但这镇之以静的功力,却已经相当深厚了。

他勉强按捺住内心的怒意,继续侧耳倾听。

“殿下知道公羊学派与《左传》学派之间的龌龊吗?”张越问道。

刘进点点头:“孤略有所知……”

“只是不是很了解,张侍中能为孤分析一下吗?”

刘据听到这里,也悄悄的挪了挪屁股,对于公羊学派为什么会与左传学派搞到今天这个地步,其实刘据也很有兴趣,只是过去不好去主动打听,毕竟他是储君,是国本,怎么能跟长安城里的八卦党一样到处打探别人的隐私呢?

“自董江都和胡博士,宣扬公羊之说以来,《左传》诸生就将之视为异端邪说……”张越将回溯的资料,稍稍整理了一下,然后说道:“左传诸生先是自我标榜自己是‘古文经学’,然后斥责公羊学说为‘今文经学’,矛盾就是因此而起……”

汉室儒家内部的今文学派与古文学派之间的斗争,精彩的就跟华山派的剑宗与气宗之间的恩怨一样,荡气回肠……有你没我……

各个派系之间的恩怨情仇,真要讲起来,恐怕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当年,公羊学派刚刚开始冒头,冷不丁冒出一个左传学派,告诉自己‘我是古文学派’‘你是今文学派’‘我比你高级’。

对于信奉着‘君子报仇一万年也不晚’‘你十年前曾经打了我一拳,现在我砍你合情合理’的公羊学派来说,若是有机会,那自然是报仇不隔夜。

遇上这么一个愣头青,左传诸生,一下子就被怼了个灰头土脸,揍了个鼻青脸肿。

张越直接略过那段莽荒岁月,捡了重点,对刘进说道:“自董江都受用以来,公羊学派大兴,《左传》诸生颇为不忿,于是就专门为之做对……”

“凡公羊所说,而《左传》必反!”

“甚至已经展到了,不管有理没理,是否关乎天下人的利益,也要反对的地步……”

“譬如在婚聘礼仪上,公羊学主张天子亲迎之,而《左传》就搜罗证据,力证天子不亲迎……”

“公羊认为天子当下聘,左传诸生就反对天子下聘……”

“在对外关系上,公羊学派主张大臣可以事急从权,临机决断,而左传诸生则坚决反对!”

“公羊学派以大复仇为核心理念,左传诸生就坚决反对复仇,甚至为此不惜篡改史书,扭曲事实,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张越说到这里,拳头都握紧了。

其实有些事情,他还没有说。

譬如,在汉室舆论界,在倡导与匈奴议和的问题上,跳的最欢最高的就是《左传》诸生。

而左传诸生,之所以倡导和平,仅仅是因为公羊学派主战而已。

毫不夸张的说,儒家内部学派之间从君子和而不同,‘我虽然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力’的君子之争,演变为后世牛李党争、新旧党争、东林党、浙党、阉党之争,那种动不动就爱将对手打成奸佞贼子,恨不得将他们的每一个文字,每一个人,都从历史书上抹去、抹黑。

就是左传学派带的头。

就是他们带起的这个节奏。

与之相比,谷梁学派,虽然是个渣渣,但也不过是迂腐而已。

“最明显的就是左传诸生与公羊学派围绕着‘伍子胥复仇’一事而引的争辩……”张越说到这里,情绪也有些激动,声音也难免稍稍大了些:“为了力证伍子胥是个小人,左传诸生就篡改史书,扭曲事实……”

“据《左传》诸生之言:昭公二十年:员(伍子胥)如吴,言伐楚之利于州于(吴王僚)……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其后又说什么公子光(吴王阖庐)曰:是宗为戮,而欲反其仇,不可从也……颠倒黑白至斯……啧啧……”

“更让臣不耻的是,左传诸生,为了抹黑伍子胥居然编造伍子胥入郢鞭尸楚平王……”

听着张越的话,刘进都呆了。

“果真如此吗?”刘进轻声呢喃着,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

刘据更是感觉脸颊有些抽搐,忍不住出声问道:“张侍中所言,可是真的?”

左传一系来投他,是江升引荐的。

听说左传诸生,都是传承自左丘明先生的派系后,刘据也没有多想,就将他们安置在博望苑之中,给与栖息之所,平日里与之接触,也没有现哪里不对。

都是谦谦君子,奈何为公羊学派所打压、欺凌。

从前,刘据还觉得公羊学派过于霸道了。

但如今听了张越的话,倘若这位侍中说的是真的……

那自己岂不是养了一堆小人?

而殿中诸生,也都听到了刘据的话,纷纷侧目过来,视线落在了张越身上。89

第一百二十五章 君子?小人?

“当然是真的……”张越起身拜道:“臣有着足够的证据……”

“嗯?”刘据眉毛微微一皱,问道:“卿说《左传》篡改史书,诬陷伍子胥鞭尸楚平王证据何在……”

话一出口,刘据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赶紧把声音压低。

但还是让人听到了,而且听得仔仔细细。

左右的谷梁学派和思孟学派的学者,纷纷侧目,看向殿中那几位《左传》学者。

而王宣等人闻言,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竖子安敢大言不惭,诋毁先贤之书?”王宣眉毛一扬,目露凶光,死死的盯着张越。

他长身而起,走到殿中,对刘据拜道:“家上,臣虽然卑鄙,但却也不能忍受这样的诋毁和污蔑!请家上为臣做主!”

“请家上为臣等做主!”数位左传学者,立刻全部出列,用能够吃人的眼睛看着那位坐在长孙身边的侍中,眼睛里都快要喷火了!

“这奸佞,吾等君子还没有来找汝的麻烦,贼子居然先下手了!”大家心里面都是愤恨不已。

自公羊学派称霸以后,汉家儒林内部的格局,就类似春秋五霸时期的诸夏列国。

公羊学派是霸主,可以号令天下,可以左右舆论。

但谷梁、思孟、齐诗、毛诗等学派,也不是易与之辈。

更因为,公羊称霸,所以各派纷纷合纵连横,共同对抗公羊。

此刻,看到左传一系愤怒,谷梁诸生,自然是感同身受,纷纷起身声援。

“家上,张侍中可能是太年轻了……”有谷梁学者说道:“不如家上送侍中几本书,让侍中好好读书……免得说这等贻笑大方的话来……”

这话虽然看似平和,但实则,杀机四溢。

张侍中太年轻,送书……

加起来不就是说张越年少无知,不学无术吗?

这人一开口,其他谷梁学者纷纷说道:“是极,是极……”

甚至有人笑着调侃起来:“张侍中,这史书艰深,非有大智慧大机缘者不可知……左丘明先生所著《左传》,便是在下读了,也甚为惊叹,真乃君子之书也!”

在诸生眼中看来,这个所谓的张子重,不过一个南陵的寒门士子,所修的也是落伍过时的黄帝四经。

一无资源,二无背景,如何可以知晓史书?

要知道,当此之时,普通人别说史书了,连《尚书》恐怕也没有读过。

知识和话语的解释权就掌握在学阀们手里。

想当年,济南伏生能解《尚书》,太宗皇帝甚至遣使求教。

鲁申公为浮丘伯弟子,便为当今视为国老。

这所谓的张侍中,大抵是脑子进水了,居然敢在历史一科难。

简直就是活的不耐烦了!

诸子百家之中,历史就是儒家的地盘。

一个黄老学子不过陡然幸进而已,居然也敢班门弄斧?

一时间,整个殿中,皆是讥讽和嘲笑之语。

谷梁诸子得意洋洋,在张越面前极尽鄙视和羞辱之语。

而《左传》诸生则同仇敌忾,跪在刘据面前,义愤填膺,大有假如刘据不给他们主持公道,就要撞死在刘据面前的架势。

听着这些人的话,刘据也有些皱眉,感到头疼不已。

心里面更是后悔起来。

“不该召张侍中来博望苑,孤应该私底下召见的……”刘据揉了揉太阳穴,在心里面叹着气。

如今,却是有些难以收场了。

张子重是天子的幸臣,更是侍中,还是自己长孙的臣子。

其实,在得知了张越被天子受命辅佐长孙的消息后,刘据是特别开心的。

因为这意味着十四年来,第一次有一个可能倾向于他的天子近臣出现。

而现在……

这事情却是麻烦了!

诸生群情激愤之下,搞不好要出事情。

万一再把这个侍中也逼到反对他的那些人的队伍里,那他这个储君恐怕就……

而且,宫里面谁不知道,张侍中是天子的宝贝,是天子的小留候。

诸生如此鄙薄和羞辱于他,要是出了事情,天子震怒之下,别说诸生了,就是他这个储君恐怕也讨不得好!

但若帮这个侍中,去强行压制《左传》一系。

这种事情,他做不成来,也不肯做。

正想着,该怎么把这个事情圆场,两边和稀泥。

就听着那位张侍中说道:“家上,臣的证据有很多……不知道家上是否愿意听?”

话音不高,但在这殿堂之中,却落地有声。

“唉……”刘据生无可恋的揉了揉太阳穴。

好了,现在别想着和稀泥了。

这事情,恐怕今天不分个对错就没完了。

“侍中请说……”勉勉强强挤出一丝笑容,刘据叹息着道:“诸君也请安静,听听张侍中所言,再辩驳不迟……”

听到刘据的话,殿中诸生方才渐渐住口,但眼中的鄙薄与蔑视之情,却是呼之欲出。

而王宣等人更是咬着牙齿,死死的盯着张越。

“家上《左传》之上,青史列书,所言所述,皆从圣人教诲,以君子之道述之,如今侍中张子重满嘴乱言,以妖言惑乱视听,臣请家上将此子逐出博望苑,宣告天下,明示世人,以慰先贤!”王宣重重的顿拜道:“至于张侍中之言,臣以为不听也罢,左右不过小人之语,盖以虚张声势,诽谤先贤之书罢了……”

“小人?君子?”张越听着,笑的都快抽筋了,他扭头对刘进道:“长孙殿下,现在知道,什么是公知的嘴脸了吗?”

“只要是不利于彼者,与其不合者,皆小人也!”

“而独其为君子而已……”

“这样的人……”张越起身,弹了弹自己的衣冠:“何德何能,敢自称曰‘士’,臣虽卑鄙,却不屑与之为伍!”

刘进听着,瞪大着眼睛看着王宣等人。

他想起了方才,张侍中对自己说过的话。

何为公知?

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而其他人尽皆小人,倘若当政者不听其意见,就是暴君、昏君,若他人有不同意见,就千方百计,不择手段的诋毁、打击、污蔑。

如今看来,这《左传》学者,还真是如此啊。

张侍中还没有一言呢,就直接打为小人,要逐出博望苑。

就算官府抓了杀人的罪犯,也要审问之后,得到证据才能定罪。

《左传》诸生,究竟何德何能,竟然不需要审判,也不需要证据,甚至都不需要听别人的话,就将他人斥为小人。

这是君子吗?

刘进摇了摇头!

这不是君子!

真正的君子,和而不同。

真正的君子,不会随便指斥别人为小人。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同气连枝

王宣等人此刻的脸,涨到都快滴血了。

自从进了博望苑以来,哪个敢这样当面指斥他们?

至于博望苑之内,更是一派和气。

花花轿子人抬人,大家相互吹捧,在太子面前营造出一副其乐融融,互相谦让的君子形象。

若有可能,王宣肯定不会当这个出头鸟的。

他会选择在旁边旁观谷梁诸生与那个所谓的张侍中之间的冲突。

最多当个摇旗呐喊的小卒子。

但哪成想,这个张侍中居然直接将炮口对准了自己等《左传》学者。

你是以为吾等好欺负?还是觉得《左传》是软柿子?

嗯?!

如今,这个张侍中又在长孙面前,说什么左传是公知?

公知是什么?王宣不懂。

但从对方的言语上来听,十之**不是什么好东西。

王宣何曾受过这种气?

哪怕当年在河东郡被公羊学派打压,也未遇到这样的情况。

“竖子污蔑!”王宣咬着牙齿,起身看着那个可恨的张侍中,握着拳头,问道:“敢问张侍中,侍中若是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证明《左传》编造伍子胥鞭尸楚平王,该当如何?”

王宣说这话的时候,心里面也有些虚。

因为……

《左传》是古文经学的派系。

什么叫古文经学?

其实就是在汉家建立以后,才开始出现的学派。

在之前历史上,从未有闻的。为了凸显己身,所以就自号古文经学,托古说今。

譬如说,数年前,赋闲在家的临淮太守孔安国与鲁王报告朝廷:臣等于曲阜孔子故宅壁孔之中得《尚书》残篇凡二十六篇。

只不过呢,因为这些文字啊,是类似蝌蚪一般的古文,常人难以解读,唯有孔安国这样的孔子嫡系方能解出。

孔安国以今文解释,这就是儒家历史上最有名的一个大骗局——古文尚书!

其实只要稍微懂点历史常识的穿越者都可以轻易而举的揭穿这个骗局,不需要考证,只需要知道一个事实——诸夏文字,自古以来就是象形文字。

远古先王造字,就是以物像字,什么字母文字,楔形文字,从来没有在中国出现过。

就这一个证据,就可以彻底推翻整个骗局。

而几乎所有的古文经学派系,都存在着自我编造、中译中、山寨等情况。

尤其是《左传》学派。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王宣的心里面也有些憷。

但看着眼中的那个年轻侍中,王宣就给自己打气:“区区黄口小儿,哪里读过许多书?能知道我派漏洞!”

张越听着王宣的话,哈哈大笑,反问道:“若本官可以证实,那《左传》诸子日后如何?”

张越的胸有成竹,让王宣内心又开始敲鼓了。

这就是所谓的做贼心虚。

他没有理会张越的话,反而是面向刘据与其他诸子,拜道:“家上!张侍中胡言乱语,请家上明察!”

但这番做派,立刻就让谷梁诸子嗅出了点什么味道。

看着王宣等人的眼神都变了。

“难道,左传真的编造了伍子胥鞭尸的弥天大谎?”就连江升也在暗自思考着。

作为谷梁学巨头,讲老实话,江升是没有仔细读过《左传》的,更没有去研究《左传》。

只是因为公羊学派打击左传一系,敌人的敌人就朋友,江升才拉了一把左传。

但谷梁学派从来没有将左传一系视为什么平等的盟友。

在谷梁的定位中,左传与思孟都是小弟。

留着他们,只是为了在将来咬公羊的时候,多几个摇旗呐喊的。

但现在……

倘若左传学派闹出了这样的丑闻……

那谷梁学派,恐怕也少不得被人笑话。

自己等人的君子形象,怕是也要失分。

本着同舟共济和团结的精神,江升咳嗦了两声,在两个孙子的搀扶下,微微起身,对刘据拜道:“家上!老臣以为,不妨先听听张侍中所言……”

“至于左传诸生嘛……老臣还是信得过的……”

江升笑眯眯的道:“毕竟,左丘明先生乃孔子所称赞的君子……”

却是闭口不谈,张越所言的事情。

意思也很明显,不服?那就滚蛋!

张越扭过头去,看着这个巍颤颤的老者。

心里面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儒家这个学派,其实在现在还是一个比较健康和充满活力的组织。

特别是在公羊学派的主持下,与法家结成的联盟,几乎补全了儒生们缺乏实际动手能力的缺点。

儒皮法骨的事业也是进行的蒸蒸日上。

太学的学生们,表面上读的是五经,但私底下看商君书和韩非子的也不少。

可惜啊,劣币驱逐良币。

等元成之时,谷梁学派坐大,亲亲相隐,乡贤治国。

在元帝之时废黜了陵邑制度,成帝时门阀政治出现萌芽,王氏外戚寸功未立,一门五候。

又借王莽之手完成了对旧汉制度的全部推翻和反攻倒算,终于将东汉变成了一个伪装成国家的门阀。

至于法家……

等到公羊学派衰微之时,自身都难保了。

谁还能管得了法家的死活?

于是众正盈朝,上下君子……

“与其让你们来做门阀……”张越在心里说道:“倒不如我来当这个门阀……”

“做最大的门阀……然后终结掉一切……”

也只有如此,才能集中人力物力,排除万难,将国家重新导入正轨!

刘据看着自己的老师,已经白苍苍,微微颤颤的恩师。

他连忙起身,正要说话。

却听到殿外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臣奉命太学《春秋》博士、祭酒领左大夫事董越求见家上!”

刘据闻言,眼皮子一跳,心道:“董子怎么来了?”

作为公羊学派巨头的董越身上,可是有着n多光环的。

董仲舒的嫡子,公羊学派当代精神领袖,大汉太学博士,还有……天下最有名的鹰派。

刘据虽然不太喜欢公羊学派的刚烈主张和将夷狄看成两条腿走路的禽兽的想法。

但对董越还是很尊重的。

连忙说道:“快快有请……”

殿中诸生,却都是傻了眼了。

董越来了?

江升的牙齿咬的咯咯咯的响。

在他看来,这董越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来就一定是来给这个张子重撑场子的。

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

于是,看向张越的眼神就变得有些凌厉了起来。

他永远不会忘记,他被董仲舒镇压和吊打的那些岁月。

“竖子尔敢!”江升枯老的双手,摸着拐杖,恨不得提起来抽死张越。

在他眼里,张越与公羊学派大约是在唱双簧,意图就是要将储君从自己手里抢走!

而这……

是万万不行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 证伪(1)

董越身穿着博士衣冠,腰间系着当今天子御赐的宝剑,手里提着绶带,在二三十名太学生的簇拥下,气势汹汹的走入殿中,来到刘据面前,恭身下拜:“臣奉命太学博士、太学祭酒、领左大夫事董越,率太学诸生敬拜家上!”

他的眼睛,则像猛虎一般的扫视着全场!

在看到江升时,嘴角溢出了一丝讥笑。

刘据看着这个架势,也有些懵了,连忙走下殿中,扶起董越,说道:“董子今日怎么有空来博望苑拜见孤?”

心里面则是有些忐忑不安,头疼无比。

显然易见的一个事实是——在过去数十年中,每次公羊学派的博士与谷梁学派的名宿相遇,其激烈程度都堪比火星撞地球。

尤其是当年狄山案后,公羊与谷梁的立场分野和矛盾就激化到了一个不可调和的地步。

公羊学派主张的大复仇,对四夷的激进态度,与法家组成的联盟关系,都与谷梁学派格格不入。

董仲舒生前,曾三与江升辩论,每一次都大获全胜。

这就更加刺激了谷梁学派。

也就是董仲舒去世后这几年,公羊学派失去了精神领袖,才稍稍消停了一些。

今天,董越带着太学生们,气势汹汹的登门,想都不用想,他们是来干嘛的……

刘据的性格,让他根本无法处置这事情。

只能是想办法去祢和、缓和两者的冲突。

董越笑着起身,然后笑眯眯的看向江升,拜道:“董越见过江公,一别多年,别来无恙……”

江升的眼睛,猛然一瞪,每次见到董越,他都能想起那些被董仲舒镇压和吊打的岁月。

作为谷梁名宿,江升的人生是悲剧的。

他一直活在董仲舒的阴影下。

董仲舒的学问比他高,名声比他大,就连弟子也比他强太多太多。

先有吾丘寿王,后有褚大等人。

皆才学兼备,名动天下的鸿儒。

尤其是吾丘寿王,迄今都为天下人怀念。

他苦苦煎熬了三十年,终于熬死了董仲舒和他门下的精英。

但……

董越又冒了出来。

这个董仲舒生前并不起眼的儿子,自任太学博士以来,就将太学上下拧成了一条绳子。

怕是要不了十年,又是一个董江都!

反观他门下……

一个能打的也没有。

要不是还有着太子信任,能借助储君的财权,扩张和招收门徒。

谷梁学派势必会被公羊学派狠狠的镇压!

“董博士不在太学纳福,来博望苑有何贵干?”江升拄着拐杖,轻笑着道:“难道……”

他看着左侧的张越和皇长孙,心里面跟针扎了一样难受。

“臣最近得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之助,略做些了春秋大义,特地来献给家上,请家上一观……”董越浅笑吟吟,拜道。

立刻就有几个太学生捧着几卷竹简,敬献刘据面前。

董越笑着介绍着:“此乃臣与太学诸子初步整理和汇编而出的三条大义,分别是:尊王第一,大复仇第二,攘夷第三,请家上与谷梁诸子品鉴一二……”

话语之中得意不已,太学生们更是纷纷挺直了腰杆,骄傲无比!

公羊学派短于经义的短板,在那日之后,就一去不复还了。

得张越所留的二十八义后,公羊学者们甚至欣喜若狂的现,若将那二十八义扩充和充实之后,公羊学派说不定从此就‘长于经义’了。

刘据让人收下那三卷竹简,然后说道:“董博士之献,孤一定仔细阅读……”

“来人,为博士及诸太学生赐座……”刘据在心里叹着气,无奈的吩咐下去。

他知道今天的事情,恐怕难以善了了。

董越和太学生们气势汹汹的带着经义而来,谷梁诸生必有所回应!

他回头看了看在自己儿子身边的那个侍中,摇了摇头,哀叹道:“这就是一个现成的矛盾所在……”

他已经预见到了一场激烈的辩论,就将生了。

但他有什么办法来阻止吗?并没有!

只能是听之任之,希望不要搞的太大!

“臣谢家上赐……”董越带着太学生们再拜,然后就大摇大摆的起身,在殿中下人的引领下,坐到了张越身旁的位置。

二三十个太学生与董越这个太学博士,哗啦啦的一下子就将张越这边的位置坐满了。

这简直就是公开宣告:我们就是来给张侍中撑场子的!

泥塑的神像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博望苑的学者们?

江升立刻就是火冒三丈,对着董越问道:“董博士率太学诸生来此,难道要为这个胡言乱语,污蔑《左传》君子们的小人撑腰?”

现在,在江升眼中,毫无疑问,这个张子重就是公羊学派的人。

而长孙与他接近,就是公羊学派要挖墙脚!

只要想着自己带着学生门徒们,辛辛苦苦二十几年,好不容易在东宫立足,让储君倾向自己等人的经义和立场。

公羊学派挥挥锄头,就撬走了长孙。现在,还来博望苑耀武扬威!

是可忍,孰不可忍!

“江公有何凭据,说我污蔑左传?又有何证据证明吾乃小人?”张越闻言立刻起身,针锋相对:“晚辈以为江公长者,当谨言慎行,否则,恐怕徒为天下耻笑!”

“那你又有何证据证明吾辈所治《左传》编造伍子胥鞭尸?”下面的王宣马上就跳起来,他很清楚,现在,公羊学派的人来了,若不能正面回击这个来自南陵的小人的言论,那么很快全天下都将知道——左传学派编造历史,扭曲事实,指鹿为马。

那左传一系就要成为过街老鼠了。

不会再有年轻人来学习左传,天下的《左传》也都将被束之高楼!

而董越和太学生们听了,都是心花怒放。

《左传》一系,公羊学派最讨厌的人,没有之一!

因为这个学派,任何事情都要跟公羊学派反着来。

公羊说东,左传必西,公羊言战,左传必和。

公羊学派主张大义,左传就说大义灭亲。

简直就跟个胡搅蛮缠的小丫头一样。

现在,张子重居然公开指责左传编造历史?而且还是伍子胥一事?

董越的脸都笑成一朵花了。

“看来张侍中果然是我公羊学派的支持者啊……”董越抚摸着髯须,得意洋洋。

他最怕的事情就是,这个天子的宠臣,被其他学派撬走,特别是被那几个黄老名宿牵走。

那就亏死了!

如今看来,这个年轻人还是很喜欢公羊学的嘛。

不然,他何必在伍子胥问题上与左传、谷梁唱对台戏?

嗯嗯,看样子可以找个时间,开门见山的与他谈谈代父收徒的问题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证伪(2)

“证据?”张越闻言,哈哈大笑,起身说道:“你要证据?多的是!”

他面向刘据与刘进,拜道:“请家上、殿下,恕臣无礼!”

然后,他就走到殿中,先对两侧诸生拱手一拜,然后抬头看向江升,问道:“江公治《谷梁》天下闻名,晚辈请问江公《谷梁》一书可有一字记录伍子胥鞭尸?”

江升闻言,踌躇片刻,终于还是摇头,答道:“没有……”

谷梁春秋一书之中,有关吴楚战争的记录,只有寥寥数条,而追根溯源至《春秋》原本,更是只有一句话:定公四年,庚辰,吴入郢。

张越闻言一笑,又看向董越问道:“董公治公羊,敢问公羊一书,有关吴军入郢记载中有无伍子胥鞭尸之事?”

董越闻言,也摇头说道:“无此事矣!公羊春秋有录,伍子胥对夫差曰:诸侯不为匹夫兴师。且臣闻之,事君犹事父也,亏君之义,复父之仇,臣不为也……又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推刃之道也……臣以为伍子胥深明大义,当不会做出如此人神共愤,天怒人怨之事……”

两位《春秋》大佬,分别代表宗族势力和国家大义的学派巨头,分别背书了各自经典之中没有记录伍子胥鞭尸之事。

于是,刘据和刘进看向《左传》诸生的眼神瞬间就变了。

骗人本就是罪,何况是欺骗皇室,天下?

这是欺君大罪!

王宣等人当然知道情况危急,立刻就拜道:“《左传》乃左丘明之作,左丘明先生,孔子称赞为鲁之君子也,孔子也曾看过《左传》并无异议!望家上、诸公明察之!”

“还要狡辩!”张越冷冷的看着王宣,说道:“请家上及诸公,遍查《国语》《孟子》《商君书》《韩非子》《战国策》及诸史册,看看有无伍子胥鞭尸之事!”

“国语,亦为先贤左丘明之作,凡二十一卷,起自周穆王十二年西征犬戎,终自智伯被灭,凡五百年历史,分二十一卷,述周、鲁、齐、晋、郑、楚、吴、越之史,臣曾遍查其中,无一字吴军入郢,伍子胥鞭尸楚平王之记在……”

“臣尝阅读百家之经典,战国诸子,无一人议论伍子胥入郢鞭尸楚平王之事!”

“尤其是申包胥哭秦庭,竟无一字哭诉此事!”

“请家上及诸公试想,若伍子胥果然逆天下之大义,做出如此人神共愤的事情,诸夏列国国君,仁人义士,正人君子,安能不拔剑而起,为天下诛此奸邪?”

开什么玩笑!

在春秋晚期,鞭尸一国先王!

你当诸夏列国是死的吗?

但凡有这个事情出现,并且开始流传。

齐鲁秦晋,郑卫周宋,列国国君都是吃什么长大的?

必定同仇敌忾,组成八国联军,为楚平王讨还公道。

哪里还需要申包胥哭秦庭?

就是欧6蛮子们,在法国大革命,国王上了断头台后,也知道联合起来,组织反法联盟,皇室同盟,宫廷扑灭革命!

何况是在礼仪尊卑,君臣等级森严的诸夏?

伍子胥敢鞭尸楚平王?

不说楚国上下必定团结一致,从封君贵族到庶民奴隶纷纷起来反抗。

列国更是只要听说,马上就放下一切纷争,联军立刻就组成了。

吴王夫差更别幻想什么北上争霸了。

吴军将面临全天下的围攻!

而战国诸子,更是会将此事,作为最典型和最突出的例证,天天讲,年年讲。

不管立场是什么?

诸子百家尊君的态度是一致的。

王宣等人听到这里,已是心如死灰。

但张越却是不肯放过,继续说道:“孟子曰: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

“并无一字议论伍子胥鞭尸……”

“臣唯一找到的有关先秦记载,只在《吕氏春秋》之中……”

“其《时篇》中有:伍子胥入郢,亲射入宫,鞭荆平坟三百而已……”

“然而……”张越嘴角露出讥讽之色,图穷匕见,给与了王宣等人致命一击:“臣尝读屈子之诗赋,《涉江》曰: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其《惜往日》曰:吴信谗而弗昧兮,子胥死而后忧。《悲回风》云:浮江淮而入海兮,从子胥而自适……”

他长身而拜,面朝刘据:“屈子,楚之大夫,天下敬仰之忠臣也,况赞伍子胥而美其事,以忠臣相比也!”

“臣敢问,若伍子胥果真鞭尸平王,甚至哪怕只是射鞭平坟……”

“屈子安能美其事?”

王宣闻言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江升更是摇摇晃晃,难以自恃。

因为《谷梁》一书之中虽无鞭尸之事,但也有鞭坟的猜测。

但,在铁一般无可辩驳的事实面前。

他们辩无可辩,言无可言。

甚至没有办法反驳半句!

原因很简单。

张越举证的事情,不管是逻辑性还是自由心证,都无懈可击。

正如张越所说,倘若伍子胥鞭尸,列国必怒,诸子必将议论。

可是,战国诸子无一人言此事。

连孟子都不曾讨论。

屈子甚至自比伍子胥……

作为楚国大忠臣,忧国忧民,天下敬仰的先贤。

若伍子胥鞭尸平王,自诩忠臣的屈子会去自比伍子胥吗?

就像后世国人,绝对不会自比什么东条英机、板恒征太郎、伊藤博文。

那是国仇,是死敌,是要被唾弃和诅咒的死敌!

“臣以为,《左传》当有伪书之嫌疑……”张越自然是宜将剩勇追穷寇,赶尽杀绝,长身拜道:“《道德经》三千言,已是鸿篇巨制,昔者东方朔对天子大言:臣尝读诗书二十二万字,兵书二十二万字,合四十四万字……而《左传》一书,臣数之,十八万字有奇……”

“臣不认为,左丘明先生在世之日,能著如此长篇……”

“非其不能为也,而是力所不能及也!”

刘进听了,目光灼灼,暗暗点头。

就连刘据也是眉头紧皱。

董越与太学生们,则是笑意盈盈,望着刘据。

若《左传》被证伪……

噗哈哈哈……

而王宣等人的内心则如十万头***狂奔而过!

你有病吧!

他们看着张越,满眼愤慨!

当今之世,谁会跟这个侍中一样,闲得无聊,去数左传的字数?

但其他人内心,则都浮起了一个在长安城中传言的故事。

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曾经闲得无聊,在家里没事割圆,先割了一百九十二等分,然后又割了一千五百二十余等分,终于解出圆周率。

这个家伙,确实有可能闲得无聊,拿着书数字……

第一百二十九章 余波 【求首订】

刘据缓缓起身,看着自己的老师,眼中充满了失望。

他是一个君子,一个仁厚之人。

但正因为如此,有洁癖。

勉强按捺住内心的厌恶之情,刘据说道:“《左传》诸子,已不适合再留博望苑……命家令给予盘缠,予以遣散,各回原籍……”

“家上……”王宣等人绝望的高呼。

被太子遣散,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这意味着他们将可能再无出头之日。

“孤累了……”刘据提起绶带,他深深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再看着张越,道:“有张侍中辅佐进儿,孤很放心……”

于是,在随从们簇拥下,起身离开。

刘据一走,谷梁诸生和思孟诸生自然立刻跟了上去。

出了这么个事情,他们必须想方设法,将自己与《左传》的骗子们切割。

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管张越与长孙?

只有江升,不需要去顾虑这些事情。

他在几个儿孙的搀扶,深深的看着张越与刘进,然后叹了一口气,道:“张侍中,务正行以言,无曲言以阿世……”

张越听了,微微欠身,答道:“江公这是要学辕固生先生吗?晚辈可不敢与平津献候相比……”

“呵呵……”江升轻轻一笑,在子孙们的搀扶下,从王宣等人面前走过。

王宣匍匐着爬过去,想要抱住对方的大腿,却冷不丁的江升一杖锤在头顶:“欺世盗名之辈,老夫竟不能察之,惭愧、惭愧……”

刘进在一边,傻傻的看着这一切。

他父亲的老师,他曾经心中伟岸的长者、天下楷模,谷梁巨头江升,一杖打在王宣这个片刻之前还是被他赞为‘君子’的人的头上,顿时鲜血直流。22

心中长久以来的一个幻想,轰然破碎。

……………………………………

“张侍中……《左传》诸子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坐在车上,刘进喃喃的问着张越。

今日的事情,可以说彻底颠覆了他的三观。

居然有人通过篡改历史来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

这个世界太恐怖了!

在今天以前,历史在刘进心中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史书上,晋国史官,接力在青史上写下‘赵盾弑其君’。

这让他以为,不会有人胆敢在历史上搞鬼。

张越听了,道:“殿下这就需要去问左传诸子了……”

但,在心中,张越却是想起了著名的云龙门之问。

再过一百多年,就会有皇帝亲自干涉史书的编纂,以求史书的记录方式符合自己的心意以及国家的政治需求了。

至于,史实与原则?

哦呵呵,在肉食者眼中,这算个p?

“《左传》一系从此恐怕要萎靡,甚至消亡了……”张越在心里想着:“终于迈出了改变历史的切实一步!”

左传学派,在如今的汉室,只是一个小不点。

但在东汉,它将变成一个庞然大物!

影响力遍及朝野!

而左传学派的成功,是建立在无原则媚上的基础上。

为了迎合统治者,它的节草下限将不断刷新。

随着它的逐渐坐大,儒家从一个充满了理想与抱负,朝气蓬勃的思想学派,异化为了一个纯为统治阶级服务,愚弄民众的腐儒、犬儒——这就是所谓的劣币驱逐良币。

它们会在异族的马蹄下,屈膝下跪,恭迎民族融合。

也会罔顾事实根据与国家利益,在朝堂上,为了一己之私,毁掉海图,烧掉七下西洋的舰队,也能心安理得的坐拥数万亩土地,奴役千百民众。

更将痛心疾的怒斥起义的农民:你们为什么不乖乖在家里饿死?

那个胸怀天下,有着理想和信念的学派,一去不复返。

打断左传的脊梁骨,就有可能阻止儒家在未来变成犬儒。

当然也有可能,没了左传,会有其他右传什么乱七八糟的群体,扛起这个旗帜。

………………………………

博望苑之中生的事情,很快就通过各种途径,传播开来。

“听说了吗?《左传》居然篡改历史,编造伍子胥鞭尸楚平王呢……”

“真的吗?”很多人听了,都是一头雾水。

随着汉家古文经学的渐渐兴盛,市井之中,充斥了古文经学里的许多故事桥段。

比起枯燥乏味和晦涩的今文经学,古文经学一般都有很强的故事性,很容易为大众接受和理解。

特别是左传,鸿篇巨制的同时,也意味着它能将很多事情仔细解释开来。

“当然是真的!”一个似乎是楚人的男子跳将起来,他怒目圆睁,大声说道:“此事乃是侍中领新丰令在博望苑之中当着家上和诸位名宿证伪的,还能有假?哼哼……”

楚人移民,在如今的长安人口构成之中,占据了相当大的比例。

所以,他们的声音还是很大的。

而伍子胥是楚人眼里的英雄、忠臣。

往日里,这个英雄一直被污蔑,如今终于迎来洗清冤屈的机会,如何不叫他们激动?

在楚人们的鼓噪下,相关传闻立刻在长安刮起了一股旋风。

很快,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左传诸生编造伍子胥鞭尸楚平王之事。

就连宫廷里也都有传闻了。

“这个张子重此举意欲何为?”苏文在听说了这个事情,就跑去问韩说,没办法,他是宦官不懂学术。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韩说的脸色也显得很沉闷,他看着苏文说道:“苏公,恐怕情况要变了……”

左传被证伪后,博望苑里就少了一个与谷梁学派一唱一和,叫嚣着主和的派系了。

倘若博望苑里的主和声音减弱,那么,依照汉家军队那些山头的尿性,说不定就会重新对东宫报以希望。

更可怕的是,经过此事,长孙恐怕就要被那个张子重拉走了。

而那个张子重,曾经献书陛下。

文字虽然粗鄙,但每一个字都能让军队里那些成天想着军功的将军校尉们热血沸腾。

牵一而动全身,这事情可就难办了。

“要不,再加点力气?”苏文看着韩说问道:“丞相那里不是急着要抓朱安世来救自己的孙子吗?咱家去将朱安世赶出来如何?”

上次丞相公孙贺在天子面前拍着胸脯保证了,一定抓到钦犯朱安世,用朱安世来换公孙柔。

天子虽然没有答应,但也没有反对。

所以,这些天丞相父子将全部精力都放去抓捕朱安世。

但朱安世门路多,闻讯就跑掉了。

当然,苏文也帮了点忙,所以也知道朱安世藏在那里?

“再等等看……”韩说摇头道:“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执金吾在盯着这个事情,我们千万不能暴露在王莽的眼皮子底下……”

要是被王莽瞧出了端倪,这头天子的恶犬,恐怕就要扑将上来了。

王莽这个人,可与他们不是一路的!

“好吧……”苏文点点头,然后问道:“执金吾王莽现在已经将眼睛盯上了江充,我怕万一……”

“没有万一!”韩说起身道:“只要陛下那边还信任江充,王莽就不敢动他!”

“也是……”苏文点点头,但还是有些忧虑,毕竟,江充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而韩说与江充的关系,在宫里从来不是什么秘密。

苏文很清楚,韩说大约是不肯看着江充去死的。

但他是宦官,而宦官从来不会把筹码压到一个篮子里,更加懒得去顾忌什么盟友。

死道友不死贫道才是宦官们的行事准则。

所以,才出门,苏文就冷笑两声:“咱家可不想当常融!”

当年常融就是被韩说怂恿着去找太子的麻烦,结果事情没办好,反而被天子觉,直接被拖出宫门斩了!

第一百三十章 拐带太学生

太学之中,张越与刘进被请到了明堂之内,安坐于上。

董越笑意盈盈的将几个年轻人带到了张越面前。

“太学生贡禹……”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有些拘谨的出列,在张越面前俯敬拜,眼中闪烁着无数星星,就像后世的追星族看见了自己的爱豆一般:“敬拜长孙殿下、张侍中……”

对于贡禹来说,今天在博望苑的见闻,简直是让他热血沸腾,至今依然感觉壮怀激烈。

谈笑间,左传灰飞烟灭。

这就是真正的文人偶像啊!

年轻的贡禹,现在几乎已经彻底被张越所折服了。

在贡禹眼里,张越就是他的榜样,未来要成为的对象。

张越听了,却是眼皮子一跳:贡禹?久仰大名啊!

话说,当初还用过此子的书简来喂瑾瑜木呢!结出的玉果,还挺大的!

更关键的是,回溯了史书的张越知道,贡禹在未来将官职三公,成为宣帝朝的名臣!

“太学生王吉……”一个年纪比贡禹大个两三岁,看上去风度翩翩,卓尔不凡的太学生走上前来,恭身拜道:“敬拜长孙殿下、张侍中……”

张越闻言,心花怒放。

王吉?

这是买一赠一吗?

历史上,贡禹与王吉可是一对好基友,两人携手,留下了成语王阳在位,贡禹弹冠。

不过,他更出名的还是身为昌邑王刘贺的大臣,在刘贺被废后还能活下来。

简直是奇迹!

而他能活下来,与他的为人正直有着极大关系。

史书上,贡禹与王吉,都是著名的廉吏。

一身清廉,办事能力也有。

尤其是王吉,是典型的从基层爬上去的干吏。

他历任县丞、县尉、县令、郡尉、诸侯王中尉,又转任博士官,执掌太学。

虽然说话办事什么的,迂腐了些。

但能力是有的。

而且,现在王吉和贡禹都年轻,三观是可以塑造的嘛。

“太学生曾胜……”

“太学生杨可……”

“敬拜长孙殿下、张侍中……”

又有两个年轻学生出列,走到张越和刘进身前长身而拜着。

只是,这两个人就没能留名青史了。

大约不是中道夭折就是卷入了什么事情里灰灰了。

毕竟,从现在到未来二三十年间,汉室将动荡不安。

各个集团纷纷厮杀,倒下的人,数之不尽。

四人齐齐抬头,并排看着张越与刘进,满怀激动的拜道:“愿请为张侍中左右幕僚之臣,拾遗补缺……”

张越听了,高兴不已。

这四人中有两个留名青史的大人物,这含金量,简直是碉堡了!

而现在,他们却愿意来给自己当幕僚,光是这份成就感,就已经是爆棚了!

他看了看刘进,问道:“殿下以为如何?”

刘进看着这四个年轻人,当然不无不可。

汉家太学生,任意一个捻出来,都是顶级人才。

整个长安城,不知道有多少公卿,做梦都想要一个太学生去辅佐!

“一切由张侍中决定……”刘进笑道:“孤没有意见!”

听着刘进的话,董越脸上都快笑开花了。

长孙与张侍中如此亲密!

这意味着,公羊学派的未来,一片光明啊!

“张某何其幸也,能得四位贤达相助,愿与诸君共勉之!”张越立刻起身拜道。

刘进也随之起身,朝四人礼拜:“孤素德薄,四位俊才不以孤德薄,大义来助,孤谨谢之!”

这也是汉室的传统。

臣拜君,则君拜臣。

连天子也不能免俗。

尤其是在公羊学派兴盛的今日,天子虽然身为天下之主,万乘之尊。

但三公九卿的任命,统帅大军的大将,乃至于地方两千石都要郑重的拜之,委托以军国之事!

这不仅仅是对大臣的尊重,也是对皇权本身的尊重,更是对天下的尊重!

你可以试想一下,一个连两千石都不尊重的皇帝,会尊重平民百姓吗?会将天下人的祸福放在心里吗?

尽管当今,在事实上,其实已经不是很尊重文官了。

动不动就喜欢杀全家。

但表面的形式与传统,还是要尊重的。

贡禹等四人见了,立刻就长身而拜:“臣等敢不为殿下效死?必尽心竭力,辅佐张侍中,为殿下守牧新丰!”

张越与刘进连忙又拜。

四人也再拜。

于是,就完成了礼仪,从此刻开始,这四个太学生就算打上了刘进和张越的标签了。

上下关系一确立,四人就自动起身,走到张越和刘进两侧,像臣子一样低头垂目,恭身静立。

张越看着他们的样子,心里面得意不已。

只是……

新丰县是一个大县,有五乡四十余亭,还有一个县城,户口过万,而且五方错杂,势力盘根错节。

只靠这四个太学生,是难以掌握的。

哪怕再算上已经征辟的赵过、胡建、陈万年等人,也依旧是捉襟见肘。

况且,四个太学生,顶级的精英文官,就放在身边当幕僚太浪费了。

张越想了想,就问道:“诸君皆天下之才,在毅身边当一个幕僚,太屈才了……”

“若诸君不弃,可愿去地方乡亭,为蔷夫、游徼乃至亭里之长?做一任亲民官?”张越看着四人问道。

在张越看来,没有地方基层经历,没有具体处理百姓事务,面对面的与百姓交流的经验的官员。

基本上很难做出什么正确的抉择。

道理很简单,你连国家的基层现状都不知道,就想着做出决策?

那不是拿老百姓和天下当游戏吗?

四人听了,都是一楞,连董越都有些不明所以。

太学生,何等金贵!

去乡亭当蔷夫、游徼,甚至亭长里正?

这不是牛刀杀鸡吗?

但张越却根本不给这四人拒绝的机会,笑着道:“诸君既然不反对,那就是同意了!”

他起身拜道:“君等心系百姓,吾谨代表新丰县上下黎庶拜之,愿君等日后,恭身下民,察知疾苦,以会己身!”

“吾辈士人,正该如此!”

“所谓,我注诗书,诗书注我,知而行之,行而知之,知行合一!”

董越开始还想劝阻,但听到后面,却是一楞。

“我注诗书,诗书注我!”他把玩着这句话,眼睛里满是小星星,只觉得脑子里仿佛被打开了一扇窗户。

一个全新的世界在向他招手。

“知而行之,行而知之,知行合一……”他又咀嚼这句话,小心脏扑通扑通的跳起来。

似乎大概好像,这两句话,都足可编成两本经义了?

与这段话相比,四个太学生去基层亭里锻炼一下,好像也不无不妥啊!

公羊学派没有谷梁学派那么轻贱基层官吏。

而贡禹等人,也是听着这句话,感觉有些热血沸腾。

年轻人嘛,总是容易被感性所驱动的。

虽然下基层做游徼什么的,确实有些掉价。

但……

为了天下,为了黎庶,为了胸中的道义和理想,似乎,也可以尝试尝试啊。

张越看到董越和贡禹等人没有反对,却是得寸进尺,对董越拱手说道:“董先生,太学之中诸生,平日皆白诗书,虽然满腹经纶,但却缺乏实际理政经验,往日若受命为君父,以牧万民,若因缺乏经验,而致有所差错,岂非愧对君父?”

他靠近董越的身侧,轻声拜道:“不如,新丰县与太学结成一个学习联盟?”

“往后太学生将肄业之前,皆来吾新丰,当个半年或者一年的地方亲民官?”

“如此,太学诸生,既胸有经义,也能熟知地方,未来无论是出仕为官,还是著书育人,皆能胸有沟壑,不至于闭门造车……”

董越听着,好像似乎有道理啊……

想了想,他道:“此事,吾考虑考虑,不过,纵然吾应允了,陛下那边……”

张越听了,拍着胸脯道:“陛下那边,下官去上书,只要董公这里应允就可以了……”

董越听了,却是陷入了沉思。

他想起了自己的师兄,那位曾经威震天下,几乎被以为是他父亲最好的接班人的吾丘寿王。

吾丘师兄无论是学问、人品还是眼光、见识,天下无双。

可惜……

因为一直在中央为官,缺乏地方经验,后转任地方时,竟落入小吏们的陷阱之中,以至被诛。

他父亲因吾丘寿王之死,伤心欲绝,痛不欲生,晚年常常叹息说:吾丧寿王,若仲尼之丧子路,悲乎!悲乎!

在过去,董越将此归咎为胥吏奸滑,刀笔吏狡诈。

但反过来想想,若当初吾丘师兄能有地方经验,有基层履历,就如胡子门下公孙弘师兄一般,胥吏还能陷害他吗?

这样想着,董越就道:“如此也好,太学诸生也是该去地方看看,经历一下,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太学生,国家栋梁,负社稷之望也该劳苦劳苦……”

当然,董越做出这个决定,也有张越的影响在其中。

特别是那一句‘我注诗书,诗书注我’,使他下了这个决心。

有了董越的话,这事情就这么定了。

在太学,他一直说一不二。

张越听了,高兴的就快跳了起来了!

这个事情意义重大!

若能将此事办成,还成为一个传统,何愁未来天下缺乏能吏?

第一百三十一章 南信公主(1)【求月票】

回到建章宫时,夜幕已经降临。

张越走在宫阙的走廊上,内心犹如沸腾的岩浆一样炙热。

因为,只要能够将这几日的成果全部兑现,那么,未来的新丰县,就将成为一个怪物房。

那里,将集结一大批未来的三公九卿。

仅仅是名载青史之上的名臣,就足足有五人之多。

贡禹、王吉、赵过、胡建、陈万年!

五个人里出了三个御史大夫,一个强项令和一个汉室农家大师!简直就是恐怖!

而太学生们的加盟,则使得张越可能直接获得一个具有极强活力和能力的地方基层官僚系统。

这样的开局,简直就是天胡开局!

“接下来,就该是去地方上考察了……”张越在心里想着。

作为穿越者,张越很清楚,不下基层,不去看遍地方上的村亭,就不可能对治下的百姓有什么深刻认知。

一个当官的,连自己治下百姓的脾气、面临的问题和地方势力的纠葛都搞不清楚。

那就别想做出什么成绩了。

不过,这是一个苦差事。

新丰县,作为关中大县,辖区面积差不多一两百平方公里。

哪怕是乘坐马车,一个村一个村的看下来,恐怕也需要好几天时间来考察。

但张越并不想坐车。

坐在马车里,能看到什么?

什么都看不到!

最好的办法,还是要靠双脚去走。

最少,也是骑马而过。

如此,才能知道地方的道路情况、水文和地理,才能知道,哪些地方可以作为修建渠道,哪些地方要想办法调配资源进行改善。

更重要的是,不这么走一遭,谁会服他?

新丰县,可不比其他关中县治。

此地是太上皇生前的故居,县里百姓也有很多是从高帝的故乡迁来的。

这些人是刘家的父老子弟,是真正的自己人!

甚至有很多人祖上,就是高帝的山东老兄弟!

虽然时过境迁,所谓的山东老兄弟也早死光了。

但残留的影响力却没那么容易消散。

尤其是刘家历代天子都会从丰沛选拔子弟,充当宫廷卫士。

这些人在致仕或者退役后,也通常都选择去新丰定居。

于是,在新丰县,存留着汉室关中最强大的一个军功贵族群体。

在关中这个关内不如狗,列侯满地爬的地方,也算是一个恐怖之所。

天知道路边的那个衣衫褴褛的老农祖上是不是高帝的亲兵?可能一个不小心,打的熊孩子就是太宗皇帝的侍从后人。

在这些刘氏的子弟兵、父老眼里。

张越这个侍中官,大约也就那么一回事。

若不拿出点真才实干与硬朗的作风来,新丰百姓恐怕鸟都不会鸟他这个嘴上没毛的黄毛小子。

所以,想要服众,想要百姓听从你的指挥。

靠法令、政策和宣传,作用不大。

唯一的办法,就是下基层,就是去与百姓面对面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让他们接受你。

这样一边走,一边想,猛的没注意,一个小小的身子,撞到了张越腿上。

张越一低头,现是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女孩,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小裙子,撞到张越后,脸色有些慌张,也有些惶恐,仿佛有什么恶人在追她一样,她立刻爬起来,扯着张越的裤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楚楚可怜的看着张越,却是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爬起来,藏到张越身后,满眼祈求、哀怜。

“你是何人?”张越蹲下身子,问着小姑娘。

走廊的宫灯的油光,照亮了这个小姑娘的脸颊,虽然有些灰尘粘在脸颊上,但小脸粉雕玉琢,白净无暇,一双眼睛更是格外的雪亮。

她非常惶恐的紧紧的抓着张越的裤腿,对着张越拼命的摇头,似乎很害怕。

张越见了,也很奇怪。

这建章宫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地方。

按道理来说,能生活在这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有着来历。

特别是像这么小的小姑娘。

“您是哪位夫人的公主?”张越试探着问道。

当今天子虽然儿子只得六个,但公主却有着数十。

几位年纪大的公主,现在甚至都当奶奶了。

但年纪小的,也有几位类似小姑娘这样的年纪的。

听到公主两个字,她更害怕了,紧张的小手都在抖,但却没有放弃抓紧张越裤腿的小手。

张越叹了口气,凑近一些,安抚道:“别怕,别怕……”

直到这时他才现,这个小姑娘的手臂上,满是青紫色,显然这是被人打成这样的。

张越有些不能理解了。

这么小的一个小女孩,还是能在这建章宫里走动的,谁会这么折磨她?谁又敢去折磨一个疑似公主?

就在这时,远方忽然传来脚步声。

十余盏宫灯被人提着,急匆匆的走来。

小姑娘见了,害怕的身体都在抖。

“那个小贱、人躲到那里去了?”一个怒气冲冲的妇人尖叫着:“给本宫搜出来!”

小姑娘听到这个声音,吓得连气都不敢喘了。

张越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显然,这个小姑娘是遭遇了家暴。

大约是被她母亲或者其他什么亲人折磨的只能逃命,正好遇上了自己。

讲道理,张越不该掺和进宫廷的事情里。

只是……

若放手的话,这个小姑娘不知道该受到怎样的折磨?

自己的良心何安?

但,插手进来的话……

刘氏宫廷内部的事情,从来复杂而混乱。

残忍之事,层出不穷。

宫廷之中夭折和溺死的皇子、公主,不计其数。

只是……

望着小姑娘绝望而哀伤的双眼,张越忽然想起了在家里的柔娘。

若柔娘遭此厄运,我当如何?

沉吟半响,张越抱起小姑娘,飞快的闪入一条小巷子中,然后大步向前。

小丫头死死的将小脑袋埋进张越的胸膛里,闭着眼睛,身体瑟瑟抖。

直到那些提着宫灯的人远去,那妇人的声音再也听不到,才敢睁开眼睛,看着抱着自己一路前行的这个大哥哥。

“谢谢……”一声细不可闻的声音从她嘴里吐出来,声音婉转清脆,好似黄鹂鸟。

张越听了,心中一暖,拍拍她的小脑袋,道:“不客气!”

一路将她抱回自己的那栋小楼,早就等候在门口的宦官们,见到张越回来,纷纷跪下来拜道:“侍中回来了……方才郭公遣人给侍中送来了石渠阁中的一些堪舆,放在堪舆室中……”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张越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姑娘。

脑袋顿时深深的低了下去。

“南信主……”有人轻声惊呼,深深的顿。

“南信主?”张越看着自己怀里的小姑娘,眉毛微微皱起来。

“是黄婕妤所生的公主……”一个知道内情的宦官凑到张越面前,说道:“太初二年所生,黄婕妤本来很受宠,但怀上公主后,恰好陛下新得钩弋夫人,故此不再得宠……”

话说到这里,张越如何不明白?

因为生下了公主,而非皇子,更因生下公主而失宠。

所以迁怒于此。

宫廷中人的逻辑,总是如此疯狂和畸形。

就像先帝之时,临江哀王的生母粟姬,因为愤恨馆陶长公主给先帝拉皮条,于是生生的将馆陶主的联姻之意往外推,终于导致了馆陶主倒向王夫人,直接造成粟太子被废的悲剧。

更夸张的是,这位粟姬据说曾经在先帝生病时,以为自己将要成为太后,竟脱口而出,痛骂先帝‘老狗’。

可以说是坑儿子没商量!

再往前推,吕后在位时,戚夫人甚至被吕后做成人彘,还拿去给惠帝看,将惠帝吓得精神不正常,很快就驾崩了。

这汉宫之中,不管生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小姑娘却是紧紧的抓着张越的衣襟,生怕张越放手,她将脑袋死死的藏在张越胸口,不肯抬头。

显然是恐惧和害怕至极。

“公主不用害怕……”张越怀抱着她,轻声抚慰着:“臣会保护好公主的……”

既然都已经救下来了,张越自然早就知道要面对什么?

不过一个失宠的妃嫔,不足为惧。

更何况,她虐待公主,恐怕也不敢声张。

想了想,张越叫来两个宫女,吩咐道:“去收拾出一间房子出来,给小公主准备沐浴衣物……”

他又对其他人道:“无论何人问起,都不可透露南信主在本官这里的消息,胆敢外泄者,那就去居延劳军吧!”

众人听了,纷纷顿拜道:“诺!”

宫里面的人,趋炎附势的很,在天子宠臣和一个失宠的妃嫔之间,大家当然知道怎么选择。

用屁股想都知道,肯定是跟着张侍中啊!

“你……”张越走到一个宦官面前,对他吩咐:“去给我去请郭公过来……”

若是如今天子在建章宫,张越自然直接过去就可以了。

但天子不在,他就只能通过郭穰去报告这个事情了。

“诺!”那宦官恭身拜道。

这时,怀里的小公主才敢悄悄的探出头来,慢慢的睁开眼睛,看着抱着自己的这个大哥哥。

她不知道,这个大哥哥在宫里面的地位。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自己得救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南信公主(2)【求订阅】

郭穰很快就闻讯赶来了。

“南信主呢?”一到小楼,立刻就急匆匆的问了起来。

身为谒者中令,他自然是知道黄婕妤平日里怎么对付小公主的。

那个疯女人,在失宠后,就快变成一个泼妇了。

宫里面的人都知道,但没有人敢去捅破这个事情。

除了忌惮这个黄婕妤疯拉着自己同归于尽外,也有着其他顾忌。

毕竟,这种事情,吃力不讨好,说不定还可能惹上一身骚。

大家与南信主又不是很熟,也没有什么恩情,何必掺和进去?

但是,当南信主被张侍中带回来后,性质就变了。

先前,他可以装作不知道。

但现在是‘知道了’,南信主再怎么样也是天子的亲女儿,帝国的正牌公主,是主子!

主子落难,奴才要是不赶忙来表忠心,若是被天子知道了。

扒皮都是轻的!

“刚刚睡着了……”张越带着郭穰,走到被安置在小楼中一间小房间里,那个被他搭救下来的可怜小丫头,蜷缩着小小的身子,躺在塌上的一角,闭着眼睛,小胸脯平缓的起伏着,显然睡的很香甜。

“造孽啊……”郭穰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位帝姬小小的手臂和腿上那些青紫的淤血,沉声叹道。

但他只是一个宦官,皇帝的家奴而已。

在这个事情上,根本没有言权。

“请郭公将此事告知陛下吧……”张越说道:“公主,陛下亲骨血,却遭此折磨,身为人臣,不得不干预……”

“请侍中放心,咱家马上派快骑立刻出,去禀告陛下此中之事……”郭穰拱手拜道:“只是,南信主这几日就有劳侍中照顾一二了……”

在天子没有开口前,南信公主就是一个烫手山芋,一个不小心就可能烫伤双手,甚至丢了性命。

而且,黄婕妤也不是什么善茬。

这个女人起疯来,他一个家奴也是徒之奈何。

“不可……”张越摇摇头,道:“我打算明日带公主去找长孙殿下,让长孙殿下带去给皇后……”

如今,天子不在长安,宫里面地位最高的当然是皇后。

而且,皇后也确实有权力来管这个事情。

“也好……”郭穰点点头,对张越拜道:“那今夜就有劳侍中照顾公主了……”

南信主为黄婕妤虐待,这个事情引爆以后,这建章宫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掉脑袋喽!

特别是负责建章宫后妃日常管理和供应之事的那个建章宫大长秋李哲,怕是凶多吉少。

公主,那是帝姬!

是主子!

纵然黄婕妤是生母,理论上可以责罚帝姬,但奴才们却不报告天子,这就是欺君了!

以天子的脾气,只要得知,那就必然是雷霆震怒。

而其他在宫里面活动的宦官,怕也是要吃挂落。

说不定,宫里的势力就要洗一次牌了。

所以,郭穰在确认了确实是南信主后,马上就离开了。

除了要去安排遣人快报告天子外,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抓住这个机会,打其他人一个忽然袭击。

最好趁机再干掉几个竞争对手。

郭穰走后,张越就命令宦官,紧闭大门,以防意外。

然后,再回到房中,看着熟睡的小公主,心里面却是想起了在家的柔娘和嫂嫂。

也不知道嫂嫂与柔娘在家里一切可还好?

但田李昆仲和袁承这个便宜徒弟,应该会将她们照顾好。

想着嫂嫂与柔娘,张越的嘴角就浮现出一丝丝的柔情,心里面更是温暖不已。

等再过两日,此间事了,是该回去看看嫂嫂与柔娘。

“嘤嘤嘤……”一声轻吟将张越拉回现实,却见刚刚还在熟睡的小公主,悄悄的睁开眼睛,瞪着圆圆的小眼睛,仔细看着坐在她榻前的张越。

小手却是悄悄的抓住了张越的衣袖。

“公主醒了……”张越连忙笑着问道:“可要吃点东西?”

“嗯!”小公主拼命的点头,肚子更是咕咕咕的叫着,漂亮的小脸蛋一下子就红得像个小苹果。

“臣去给公主拿些点心来……”张越说着就要起身,却被那只小手死死的拉住。

显然,她非常没有安全感。

张越自然知道这是创伤后应激综合症,通常多于受到持续严重暴力伤害的孩子身上。

若是处置不好,等这个孩子长大了,他(她)就会将自己受到的痛苦,十倍百倍的施加到其他人身上。

“公主不用怕……有臣在,没有人能伤害公主……”张越笑着坐下来,抚摸着她青色的丝,保证着说道:“臣已经派人去通知陛下了,相信陛下应该很快就会派人来接公主……”

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公主,若天子见了,一定会喜欢。

而一个受宠的公主,从此将无人敢侵犯。

小公主听着,先是点点头,然后又猛的摇头,轻声说道:“奴奴不要父皇惩罚母妃……是奴奴不好,惹得母妃不高兴……”

“公主的小名是奴奴?”张越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奴奴,这是一个歧视性极强的,一般只属于下人和奴婢的称呼。

那个黄婕妤真是疯了!

居然敢给帝姬取这样的小名!

她难道以为,刘家的皇帝不敢杀女人吗?

开什么玩笑啊!

当今这位,那可是当年曾经对群臣说过:假如哥能成仙,那女人什么的统统可以抛弃……

小公主点头,压低着声音,特别自卑的说道:“母妃说,都是奴奴不好,所以父皇才不来母妃那里了……”

“不是这样子的……”张越握着她的小手,道:“公主如此可爱、乖巧,陛下见了一定会很喜欢公主的……”

“真的吗?”小公主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臣保证!”张越拍着胸脯,说道。

“嗯……”小公主终于露出笑容:“奴奴相信你……”

对她来说,眼前的这个自称‘臣’的大哥哥,是她懂事以来见过的对她最好的人了。

尤其是大哥哥抱着自己的时候,他的胸膛很温暖很温暖。

“来人……”张越朝门外说道。

“侍中请吩咐……”

“去给小公主准备些点心……”

“诺!”

很快就有着宫女,端来了香甜的粟米饼和肉饼。

小公主见了,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一边吃,一边抬头看着张越,似乎是很害怕张越从她面前消失。

吃了东西,又喝了点水,小公主感觉有些困了,就躺在塌上,沉沉睡下来。

但小手却依然不忘拉着张越的袖子。

张越尝试了几次,无法在不惊醒她的情况下分开,也就只能由她了。

反正,自己精力特别充沛。

在得到了瑾瑜木的香气滋润后,张越现在每天甚至只需要睡两三个时辰就可以保持一整天的精神。

第一百三十三章 雷霆雨露

甘泉宫,本秦云阳宫。

始建于秦始皇二十七年,最初只在甘泉山上有宫阙,为皇室避暑胜地。

每年盛夏,天子法驾就移居于此。

今上即位后,增广宫室,甘泉宫也被增加。

宫阙范围从三里,增加到十三里,在太初元年,又增加到十九里,形成一个完整的汉宫宫阙群。

自然,甘泉宫也不再仅限于甘泉山了。

其范围扩张到了附近的云阳县。

此时,正是正午。

但甘泉山上的气温,却如春天般凉爽。

尤其是山上还有着温泉。

在这样的季节,泡在温度恰好的温泉里,看着山下连绵起伏的宫阙群,确实是足以令人心旷神怡。

所以,自登基以来,除非生了重要大事,或者离开了关中,出巡天下,不然当今天子一定会来甘泉宫避暑。

只是,他现在的心情,不那么好。

“确定是江充参与了吗?”他泡在温泉之中,但语气却如冰山一般死寂。

“回禀陛下,臣提审了公孙柔、黄冉、王大等犯人,又命属下缉捕了南陵县县令薄容、传召了县尉杨望之,基本已经确定,直指绣衣使者参与其中……”执金吾王莽,就像一座倒伏的铁塔一样,匍匐在天子的面前,以额贴地,原原本本的回报着自己的侦查所得。

对于帝国的执金吾来说,没有他们查不清楚的案子。

也没有他们不敢查的人。

当初,苍鹰郅都为先帝中尉,就挥舞起屠刀,让数十名勋贵,其中包括三个姓窦的人头落地!

咸宣为中尉,连诸侯王都敢监视!

“此外,臣还查到了一件事情,不知道该不该禀报……”

“说!”天子站起身来,披上放在边上的浴巾。

为了绝对保密,他已经清除了此地附近百步之内的所有宦官侍女,只留王莽与之独对。

“臣偶然间查到了一个事情,北军军费,最近数年都有异常……”王莽匍匐在地上,奏道:“自天汉以来,陛下每岁拨付北军军费凡三千万钱已购置军械,编列骑兵,但臣查知,每岁实际用于购置军械的钱款不足千万!”

天子听着,眼中杀机四溢。

他曾饱尝军队被别人控制的苦头,所以,自元光亲政以来,就狠抓军权。

除了冠军景恒侯霍去病,得到他的格外信任,可以执掌大军,自由提拔和使用军官外。

就连长平烈候卫青,任用和提拔军官,也需要他批准。

至于军费,更是重中之重。

为了显示他对军队的关怀和宠爱,这位陛下甚至连修宫室的钱也可以暂借给军队去打仗。

但现在,居然有人胆敢向军费伸手。

而且,还是对北军的军费伸手?

“军费列编,素来走少府和太仆的帐,连丞相也不能过问!”他沉吟着道:“告诉朕,是哪个衙门出问题了?”

每年只有一千万花在北军换装上面!!?

也就是说,过去四年,加起来有八千万钱的资金被人吞没了?

这让他无比恼火。

也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有一个阴谋集团,潜伏在水面下,企图对他,对他看重的臣子,对国家社稷搞鬼!

不然,这八千万钱,难道是自己长了脚跑掉了的不成?

而且,若不是有这样一个阴谋集团的存在,谁又敢去偷军队的钱?

就不怕被现了,闹出兵变?

所以,在他的脑补中,只有一个解释——阴谋集团在私底下私蓄甲兵,图谋不轨!

这笔钱,说不定就是被阴谋集团挪用了作为培养私兵的费用!

汉家历史上,叛乱和潜在的叛乱集团,从来不绝于耳。

太宗有济北王之叛,也有淮南厉王之乱。

先帝有吴楚七国之乱。

到了他手里,诸侯王私底下阴谋叛乱,大臣阴谋政变的案子,也生了好几起了。

“回禀陛下,是太仆衙门出的问题……”王莽深深的匍匐在地上,顿拜道:“敢问陛下,臣是否应该继续追查下去?”

要查太仆,那丞相也不得不查。

要查丞相,没有天子的授权,王莽是不敢的。

“查!”刘彻冷然说道:“一查到底!朕给卿授权,必要时刻,可以持节调动北军,大索长安!”

说着,一个虎符就从刘彻身上解下来,交给了王莽。

王莽郑重的接过虎符,长身拜道:“臣谨受命,夙兴夜寐,不敢负陛下重托!”

“陛下,若臣查实直指绣衣使者果然牵涉陷害张侍中的案子里,臣当如何?”王莽敬捧着虎符问道。

“抓!”刘彻断然说道:“只要有真凭实据,证明江充果然涉案,执金吾可以便宜行事,若有必要可以格杀勿论!”

江充?

好吧,或许在两个月前,这还是一头不错的猎犬,一个乖巧的臣子。

但从来只见新人笑,何曾有人闻得旧人哭。

皇帝的宠幸,从来不会在某一个人身上停留太久。

特别是江充还是做砸了事情,搞出了问题,让他恼火不已的。

以前看在这条狗还算忠诚、乖巧的份上,他可以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但现在,这条狗居然敢咬主人看重的宝贝?

那留着也没有用了!

不如去死!

“臣谨受命!”王莽听着,再次长身而拜。

对执金吾来说,天子的命令,就是天命,就是天条,就是法则!

除天子外,其他任何人,都是蝼蚁!

王莽走后不久,一个宦官就急匆匆的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到天子面前,拜道:“陛下,建章宫谒者中令、侍中领新丰令急奏!”

“拿过来!”本来,刘彻是不想看的,但一听说是自己的小留候的奏疏,马上就换了一个脸色,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和顺起来。

但,接过来一看,他的脸色刷的一下就涨红了!

“贱婢尔敢!”将手里的奏疏,狠狠的砸在地上,他勃然大怒:“朕养着宫里面这许多的宦官、内侍、侍从、谒者都是吃干饭长大的吗?”

“南信主被其母虐待。为何没有人报告朕?居然要张侍中这个入宫不过数日的人来报告!?”

“嗯?”

“尔等是不是都觉得,朕老了,要死了?都想着去谋后路了啊!”

左右战战兢兢,像抽筋了一样,立刻全部匍匐下来,顿拜道:“臣等死罪!”

“制诏!”刘彻冷然的挥手下令。

马上就有着尚书官捧着布帛笔墨,跪到他面前。

“婕妤黄氏,目无法度,跋扈残子,着削婕妤,贬为少使,令大长秋押入永巷禁闭之!”

“建章宫长秋、左监黄门,皆坐渎职,致使南信主受苦,皆下狱!”

“着皇后好生照顾南信主,待南信主伤好,既宫车以送甘泉,朕当亲养之!”

说道这里,他的语气忽然一变,开始柔和起来。

“侍中领新丰令张毅,忠勉得体,有古君子之风,赐御剑一柄,麟趾金十金以兹嘉勉!”

尚书郎听着立刻奋笔疾书。

而刘彻的心情,则变得有些古怪了。

本来嘛,他都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个女儿了。

讲老实话,其实要不是他的小留候参与此事,还将之捅到了自己面前。

其实,他也无所谓。

对吗?一个女儿而已。

他女儿多的要命!

哪怕是最宠溺的长女,卫长公主,当年也能被他逼着嫁给五利这个大骗子!

但有了小留候参与后,他就有兴趣,见一见这个被小留候搭救的女儿了。

至于暴怒和牵连下的雷霆,其实是一种震慑,是杀鸡骇猴。

毕竟,南信再怎么样也是他的女儿,是帝姬!

而宫里面的宦官、宫女、侍者、大臣,在理论上来说,应该是他的臣子。

应该也必须只能忠于他一人。

然而,帝姬被虐,竟无一人报告。

还要他的小留候出手?

这养的都是些什么混账废物?

不杀一批,株连一批,他的威权何以凸显?

只是……

南信今年好像才七岁还是八岁来着?

这个年纪的小公主,他曾经抚养过好几个。

都是娇蛮霸道,蛮不讲理,还不知进退的主。

过了那个新鲜劲后,其实也就那样。

这几十年来,他已经很少再将父爱倾注于公主们身上了。

他的公主们,也似乎不值得他倾注父爱。

看看那些女儿吧,那些大汉的帝姬们吧!

不是泼辣霸蛮,就是面三千。

虽然刘氏帝姬素来如此,但,他不喜欢!

很不喜欢!

刘彻想象中的女儿,应该是他的两个姐姐。

平阳长公主和隆虑公主那样温柔体贴,乖巧懂事,会体贴父亲,也会撒娇卖萌的女儿。

所以,一时间,他竟也有些慌乱了起来。

几十年没有抚养和照顾过女儿了,他都快忘记该如何当一个父亲了。

这可如何是好?

第一百三十四章 始皇金人!【第六更】

长乐宫前,张越牵着小公主,走下马车。

此时,这位小公主已经换上了漂亮的襦裙,穿上了崭新的衣裳,头也被梳成了漂亮的小鬓。

早就已经在宫门等候的刘进带着人迎上前来。

见着小公主,露出一个笑脸:“您就是南信小姨吧……侄儿刘进见过小姨……”

小公主却有些怕生,躲到张越身后,只是悄悄的用眼睛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素未谋面的‘侄子’。

从昨夜到现在,这个小公主,除了张越不肯让任何人接近。

就连换衣服,也一定要听到张越的声音就在门口。

这让张越也感觉有些头疼。

但他也能理解,毕竟,这位小公主非常缺乏安全感。

“不要怕,公主,这里很安全,没有人敢伤害你……”他蹲下身子,对着有些紧张的小公主安抚着。

听着张越的安抚,小公主才渐渐的放松下来,小声的低喃着:“奴奴不要离开张侍中……”

张越听着微笑起来,摸着她的小脸,说道:“公主放心,臣以后会经常来看公主的……”

“真的吗?”小公主眨着眼睛,有些不太能肯定。

“当然!”张越笑着伸出手:“公主若是不信,咱们可以拉勾……”

“嗯!”小公主闻言,笑了起来,伸出一支小手:“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刘进在旁边看着张越与南信公主的互动,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想不到张侍中如此的有童心……”他在心里想着,也笑着上前,对小公主道:“小姨,皇祖母在永寿殿之中等候,侄儿也嘱托了长乐宫上下,您在这里是安全的!”

卫皇后自从卫长公主病逝后,就一直郁郁寡欢。

如今能得到这样漂亮可爱的一个小公主陪伴,相信心情也会好很多。

但,小公主却还是有些担忧。

她望着张越,小手拉着张越的衣服,问道:“奴奴以后可以来找张侍中吗?”

对于她来说,在昨日之前,她的世界是灰暗的。

直到遇到张越,才迎来一缕阳光,感受到温暖。

自然本能的希望可以永远拥有这缕阳光与温暖。

张越笑着保证:“当然可以!只要公主愿意,皇后和陛下同意,公主可以随时来找臣玩……”

“嗯!”小公主听完,高兴的笑了起来。

………………………………………………

望着小公主在宦官们的簇拥下,缓步进入长乐宫的宫阙内。

张越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刘进在旁边也笑了起来。

他是今天早上被告知了此事的,闻讯立刻就进入长乐宫内,找到了他的祖母禀报。

皇祖母闻讯,马上就下了懿旨,命人收系了婕妤黄氏,同时下令迎南信主于长乐宫,并派人立刻前往甘泉宫禀报此事。

最初,他做此事其实完全是为了张越。

但现在,在见了小公主后,他内心也充满同情。

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公主,那黄婕妤究竟是何等丧心病狂,居然如此疯狂的虐待帝姬!

同时,对于宫廷险恶,他也有了更深认知。

当然,更重要的是——张侍中连一个素未相识的小女孩也能伸出援手,愿意干冒风险。

这完全就是古代君子的行为!

路遇不平,挺身而出,拯亡救溺。

“殿下……”张越看着刘进,拱手道:“臣代公主多谢殿下援手!”

“若是孤遇到了南信,也会这样做的……”刘进摆摆手道:“何况,南信是孤的亲小姨,陛下亲骨血!应该是孤多谢侍中……方才皇祖母也说了,让孤代为谢之!”

“皇后言重了,这是臣的本分!”刘进连忙拜道。

“对了……”张越忽然问道:“殿下可否带臣去看看传说中的始皇金人?”

自穿越后,张越就听说了,当年,萧何从秦阿房宫废墟之中,掘出了秦始皇十二金人,并将之安置于长乐宫。

回溯的史料也证明了这个事实。

可惜,后来三国时,董卓作乱,这十二尊金人被销毁,化作铸钱。

若这十二金人能留存到后世,恐怕就是最顶级的国宝了。

“张侍中有兴趣?”刘进笑道:“那就与我来吧……”

跟着刘进,一路前行,穿过长乐宫的宫墙,在前殿前,张越见到了那十二座宛如魔神般的金人。

“这十二尊金人,身高皆高三丈,足六尺,重三十四万斤!”刘进介绍着道:“孤每次见之,都甚为震撼!”

张越更加震撼。

眼前的金人,轮廓精致,神情各异,皆面朝北方,做出种种神色。

其工艺之精,让张越瞠目结舌。

想想后世的秦始皇兵马俑和出土的那些秦代工艺品,张越就又释然了。

在秦代,青铜工艺和青铜技术,臻至古典时代的巅峰。

秦的青铜冶炼技术和铸造技术,几乎可以说独步全球。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秦军就是靠着全青铜兵器,干翻了用着强大冶铁技术赵魏齐。

虽然那与当时,冶铁技术刚刚萌芽,铁器质量不高有关。

但这依旧足够让人震撼。

而眼前的这十二尊金人,更以事实证明了,在秦代青铜技术究竟达到了怎样的高峰?

这十二座金人,就像电影里的变形金刚一般。

高大、威武,充满了视觉冲击感。

走到金人面前,抬起头,张越就看到了金人足底的铭文。

“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改诸侯为郡县,一法度,同度量!”铭文的字迹,刚劲有力,笔走龙蛇,只是看着文字,大秦帝国睥睨世界的气势就已经扑面而来。

张越更是头皮麻,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虎狼之师啊!”张越感叹道:“果然是名不虚传!”

“可惜了……”

“可惜什么?”刘进在旁边问道。

“可惜这虎狼之师,无论对外,还是对内,都是残忍冷血!”张越叹道:“若对外以虎狼之面貌,而对内以王者之风,广加仁德,则成汤周文之治可期!”

“嗯?”刘进疑惑着。

“诗云:挞彼殷武,奋伐荆楚。深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张越说道:“汤武对内,网开三面,泽及鸟兽!而对四夷不吝以雷霆之威,故诗经赞之!”

“又赞曰:整我六师,以脩我戎。既敬既戒,惠此南国!”张越感叹道:“这就是先王之道啊!”

“内王外霸,内泽诸夏而外加威于四夷!故天下百姓皆感戴王恩,而四夷震慑于中国兵锋,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万里来朝!”

刘进听了若有所思。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战将赵破奴!

看完秦始皇金人,恰好有使者来报:故浚稽将军赵公恭请长孙殿下、张侍中过府一叙。

刘进听了,就看向张越。

张越连忙说道:“老将军相邀,敢不从命?”

于是,两人便跟随使者,驱车来到了赵破奴在长安的官邸。

作为霍去病麾下的大将,赵破奴曾功封从骠候。

从骠从骠,从骠骑将军是也!

就差没有明着宣告天下——赵破奴乃霍去病麾下最信任的大将了!

虽然后来,因元鼎酌金之事而失候。

但,赵破奴并未搬离天子所赐的从骠候侯府。

哪怕后来再度拜为浞野候也是如此。

他始终是以骠骑将军门下第一战将,最忠实的走狗自居。

而旧从骠候侯府,位于长安城的中轴线上,与武库相邻。

此地,素来戒备森严,非等闲人可以出入。

张越与刘进走下马车,就现,赵府门前的道路,都已经被清扫过了。

空气里甚至还能闻到茱萸的气味。

而赵府门口,更是熙熙攘攘,挤满了人群。

一个身着甲胄的老将,站在人群之前,见到刘进和张越,立刻带着人迎上前来,拜道:“老臣赵破奴,率阖府上下,恭迎长孙殿下、张侍中……”

刘进立刻上前,扶起这位老将军,笑着道:“孤乃晚辈,当不得将军与诸君如此大礼!”

张越也是上前敬拜:“晚辈张子重敬问老将军安!”

对于这位大汉的战将,张越素来心怀崇敬。

这位老将军,跟随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南征北战。

他曾血洒皋兰山,冲锋在第一列!

也曾跨越大漠,跟随霍去病远征万里,禅姑衍而封狼居胥山。

自霍去病病逝,而卫青抱病,他又一度撑起了汉军的脊梁。

十七年前,匈奴人与西域楼兰、姑师等联合起来,共同阻断丝路,截杀汉家商旅和使者。

天子闻之勃然大怒,命赵破奴挂帅,统帅数万汉骑出居延。

赵破奴指挥汉军,一路西进,长驱直入,先灭姑师,后灭楼兰。

尤其是灭楼兰一役,堪称经典。

此役赵破奴率八百汉骑,直入楼兰王都,枭楼兰王。

这一战,立刻撕碎了匈奴人千辛万苦纠结起来的西域反汉联盟。

更将汉家兵威,深深刻入西域诸国记忆之中。

从此,西域三十六国,或许敢与匈奴人眉来眼去。

但……

再敢公开为匈奴人杀戮汉使、截断丝路,乃至于围杀汉商的一个也没有了。

就连乌孙人,也是胆战心惊,上表来使。

后世人常说,汉武穷兵黩武。

然而……

自己的国民和使者在外被人侮辱、伤害,不兴兵复仇,难道要学明清两代那样,宣告天下:天朝弃民,背弃祖宗宗庙,出洋谋利,朝廷概不过问?

那样的国家,那样的统治者,何德何能,为天下王,做百姓父母?

“大约,这也是为何,独汉能为汉族的缘故吧……”

中国朝代那么多,但只有大汉能为诸夏民族的代称。

为什么?得民心!百姓认同!

而在如今的西域,经历了赵破奴和李广利的双重教化和洗礼后。

汉家商人,再无生命威胁,穿越诸国,连盗匪也不敢侵害。就生怕因此引来大汉骑兵的报复!

那些对汉室有所了解的王国,甚至战战兢兢,汉人汉商在其国内,是级公民,是特权阶级,可以横着走的。

因为,他们知道,但凡敢侵害汉人、汉商。

那么,信奉者大复仇主义的汉人朝廷和军队,马上就会以泰山压顶之势来报复!

而汉家边塞的驻军,更是只要闻说有汉人受辱、被杀,立刻都会嗷嗷叫着复仇。

正因如此,张越听袁常说,在汉家别的商贾最爱偷税漏税,独独出塞的商旅,会主动上缴商税。

这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交的税,会用在保护自己的军队身上。

赵破奴却是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自己面前的张越,良久他意味深长的对张越道:“侍中,国之干臣啊!”

对赵破奴来说,张越在长安这些天来的所作所为,他一直在关注。

最开始,他关注是因为张越幸进,想要走后门。

但在现在,他却是因为张越带来的改变了。

这个年轻人,与长孙交好,因他之故,长孙变了。

变得更像当今,而非乃父。

这让赵破奴真是老怀大慰!

他,素来自诩为冠军景恒侯的门徒,是景恒侯最忠实的走狗!

但,储君却与谷梁等主和派走的很近。

更让赵破奴不满的是——储君刘据竟然信任李禹!

李禹是谁?

李敢的儿子!

当初,景恒侯射杀李敢,因此被迫率军远征,在大漠暴卒。

其后,小冠军侯也莫名死于泰山脚下。

与此同时,李禹等李家人,却开始依附到太子麾下。

李禹有个妹妹,甚至为太子妃嫔。

李家的兄弟李陵也曾官拜骑都尉,用为大将。

这引了整个霍去病集团的严重不满!

储君未来即位,若重用李氏和谷梁之说,那岂非等于打断武人的脊梁?更有甚者,可能会危及冠军景恒侯的身后名!

而所有的霍去病部将都不会答应!

当初,李陵兵败浚稽山,未尝就不是路博德故意为之的。

赵破奴虽然没有去问过路博德,但也能猜到一些这位昔年同袍当初的心中想法。

景恒侯暴卒,而其遗腹子小冠军侯也莫名暴卒。

愤怒与怀疑,猜测和质疑,早就充斥于冠军景恒侯部下大将胸中。

李氏却贵幸于储君!?

在法律手段无法取证和无法报复的时候。

将军们就会采用自己的手段来为景恒侯和小冠军侯讨还公道!

这亦是春秋大义!

若天下无道,臣子愤懑和仇恨不得宣泄。

那么,仁人志士,英雄豪杰,当站出来挽天倾,用鲜血修正脱离正义轨道的世界。

本来,赵破奴已经绝望了。

太子无可救药的亲信谷梁,亲近李禹之流。

国家社稷,没有未来,没有希望。

他已经老了,要死了。

何惜此身?

但张越的出现和长孙的改变,又让他重拾希望。

若长孙能够挽救回来,那么国家就有未来,社稷就有希望。

第一百三十六章 暗流【求订阅】

“赵将军过誉了!”张越长身拜道:“晚辈不过南陵躬耕之士,初入仕途,蒙陛下与长孙殿下不弃,用为侍中,自当殚精竭虑,为陛下效死,为长孙效命!”

赵破奴听了,原本浑浊的双眼,猛然闪亮起来,笑道:“善!善!”他转身对自己的儿子赵安国道:“安国啊,往后要多与张侍中学习,学习张侍中为国效忠,为社稷效命的精神……”

赵安国马上就道:“儿子谨遵大人教诲!”

张越与刘进听了,都笑了起来。

因为,赵破奴这句话一出口,就等于宣告了他自身的立场。

他,愿意支持刘进,也愿意加入刘进的小团体之中。

只是,作为国家大将,尽管他目前并无兵权。

但多少是要讲避讳的。

前朝废太子,为什么要一定会死?

还不就是周亚夫为了他去跟先帝顶牛了!

随即,在赵破奴全父上下的簇拥下,张越与刘进,走进了赵府之内。

一入赵府,张越立刻就感受到了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在走廊的栏杆上,在花园的花盆外,在厅房的墙壁上。

到处都能见到一副副描述着主人武勋和征战荣誉的壁画。

仿佛千军万马,奔腾不息,又若战鼓轰鸣,万箭齐。

使人置身于肃杀的战场中,鼻子仿佛都能嗅到来自漠北的味道。

尤其是在走廊和回廊的角落中,那一盏盏座灯,全部都是双膝跪地,手呈灯具的胡人造型。

“将军家宅,果然别致,使晚辈如临沙场,委实不俗!”张越赞道。

“张侍中过誉了!”赵破奴听了哈哈一笑,赵府的格局,是他命人特意设计的。

为的就是不让子孙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忘记祖辈的血仇!

他,本是汉家边塞的农夫之子。

匈奴人入侵,烧毁了他的家园,杀死了他的父兄,他在战乱之中,随着逃难人群,来到了草原上。

在匈奴人统治的草原,他备受屈辱和折磨,终于忍无可忍,他与数十名同乡,趁着一个夜晚,杀死了监视他们的匈奴人,抢走了他们的马匹和弓箭,从此在草原上当起了马匪。

不断的袭击和侵扰匈奴部族,解救那些被掳的同胞手足。

只是,匈奴人很快就现了他们,并调集骑兵围剿。

他与手足同袍,只能藏到深山峻岭之间,东躲西藏,靠着野兽与野果维生。

直到那一天,一缕阳光照亮了他的人生。

那个骑在马上,意气风,英武不凡的年轻将军,向他伸出了双手:“壮士,与吾同袍,一起杀尽匈奴人吧!”

从此,他的人生改变了。

而他也有了自己的名字——破奴!

想到这里,他就说道:“老夫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杀尽匈奴人!若不能,在死前也要尽可能的斩杀更多的匈奴人!这样,日后到了九泉之下,遇到景恒侯,也不至于无脸相见……”

说着这个话的时候,赵破奴特意观察了一下,走在他身侧的长孙的神色。

结果现,长孙只是在闻言之时,微微变色,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这让他暗暗点头。

张越闻言,拜道:“晚辈却与老将军不同……”

“嗯?”赵破奴扭头看过来,疑问着。

“晚辈的心愿是……胡无人,汉道昌!”

“好!”赵破奴猛地拍手,赞道:“好一个胡无人,汉道昌!正该如此!”

一旁的刘进听着,也是眼中若有光。

若是将来对匈奴进行大屠杀,他可能会有些心理障碍。

然而,倘若是驱逐胡人,化夷为夏,他是支持的。

张侍中不是说了吗?

他是汉家的长孙,是刘氏的子孙,是诸夏的皇孙!

不是匈奴人、乌恒人、乌孙人的长孙。

他只需要对诸夏子民负责。

至于夷狄?

与他无干!

说话间,赵府的正厅就到了。

“长孙殿下,张侍中……”赵破奴带着家人,静立两侧:“请!”

…………………………………………………………

皇长孙刘进,驱车前往浚稽将军赵破奴家宅的消息,自然瞒不过有心人。

此刻,很多人都得到了消息。

“皇长孙怎么与赵破奴联系上了?”有人手忙脚乱的慌张了起来。

赵破奴,是冠军景恒侯的头号战将,更是景恒侯部将们都信赖的人。

冠军景恒侯虽然英年早逝,但他留下了一个庞大的军功贵族集团。

那些当年追随景恒侯南征北战,纵横万里的部将们。

如今,已经分散到了整个汉军系统之中。

他们中有地位低下的障塞校尉、司马,也有汉军中坚的都尉,更有着坐镇一方,手握大军的大将!

即使是在今日,在景恒侯病逝二十五年后的今天。

霍氏军功贵族集团,也依然是大汉帝**队之中最大的一个山头之一。

就连海西候李广利的势力,也远远不及!

只是,霍氏军事贵族集团,因为没有领袖,所以一直是一盘散沙。

但没有人敢轻视这个集团的力量。

赵破奴若是倒戈,愿意为长孙背书,哪怕不出声,只是表示亲近。

都可能影响到成千上万的大汉军人!

而在博望苑里,情况又是另外一个模样。

“听说就是那个小人怂恿和蛊惑长孙亲近武夫……”许多人私下议论着,痛心疾:“吾辈君子必须想个办法,让长孙殿下识破此人真面目啊……”

但左传在那个小人面前,都被打的一败涂地,甚至惹恼了家上,而被驱逐。

自己等君子,又能怎么办?

而另外一个消息的传播,更让这些人无法安坐。

长孙殿下与那个小人,居然在谋划着绘制大汉天下州郡堪舆,还要编纂地理志,作为给陛下登基临朝四十七周年的献礼?

许多人听了,都是呼吸急促,难以自抑。

这个事情,是泼天般的功劳啊!

只要参与进去,哪怕只是署个名,日后都可以分润许多好处,甚至说不定可以令龙颜大悦,给授高官显爵。

大家辛辛苦苦的来长安,为的不就是光宗耀祖,荣华富贵吗?

就连江升,听了,都难以抑制自己内心的悸动。

“不行!”

“得想个办法,让长孙疏离此子,至少也要让此子让出主导绘制天下堪舆和编纂地理志的位子!”

好在,当今天子是在四十六年前的建元元年三月甲子即位。

如今,还只是五月中旬,距离天子御极四十七周年,还有**个月的时间,可以徐徐图之。

但,对于那个小人的攻仵和揭,却必须马上进行!

第一百三十七章 文牍

当天晚上,张越是哼着小曲回到的建章宫。

一路上,所过之处,所有宦官侍从,都对他投以畏惧、震怖或者崇拜的眼神。

几乎人人都已经知道了。

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入宫之后甚至很少干涉宫里事物的年轻侍中,已经让一个婕妤被收系!

而这比任何事情,都更能显示这位侍中的威权。

现在,整个建章宫上下,再无人敢轻视这个年轻的侍中了。

甚至已经有人将他与张安世、霍光、金日磾等宫廷权贵相提并论。

而,这个年轻侍中比霍光等人,显然更有优势。

霍光、张安世,只是简在当今。

而这个年轻侍中,却是直接受命辅佐长孙。

哪怕有朝一日,宫车晏驾,他的富贵与权势,也将依旧!

这就太恐怖了!

张越浑然不觉这一切。

他此刻的心情非常好。

今日,赵破奴府邸一行,虽然只是走马观花,随便闲聊。

然而,其实目的已经达成了。

赵破奴将参与地图绘制工作!

其实,张越更希望,这位老将军能够更进一步,帮助绘制霍去病大军的进军路线,并编写一本有关汉军历次出征之时详情的回忆录。

这样的话,那么未来汉军年轻将领们,就将得到无数珍贵的资料。

将避免大量失误,挽救无数士兵。

更重要的是,将给后人留下足够详细的资料。

只是,这个事情,现在还急不得。

未来有的是时间!

回到自己的小楼,张越就召来两个宦官,对他们吩咐:“去给吾通知少府卿衙门,请少府卿有司帮忙去石渠阁调阅有关新丰县的历年档案、户籍和各类其他报告、奏疏,我明天要看到!”

地图绘制和地理志编纂的准备工作,基本已经完成了。

后续的事情,其实也不需要张越插什么手了。

他只需要在旁做好顾问,顺手掺点私货。

其他事情,有张安世、暴胜之、赵破奴参与,完全不需要他出力。

所以,是时候集中精力,做好赴任新丰县前的准备工作了。

根据天子的诏命,他这个新丰县县令的任命,将在夏六月丁亥日(十二日)正式生效。

而旧县令的离任以及职务交割,档案、户籍、财税交割工作,按照制度将会有一个月的交接期。

换而言之,他至少也得等到秋七月才能履任。

刚好赶上秋收工作,并迎立汉室地方基层衙门最重要的户口统计和税赋征收。

这无疑,将考验张越的手腕和智慧。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在上任前,除了考察地方基层详情,也需要了解治下的虚实。

石渠阁存档的那些资料与文牍就至关重要了!

“诺!”那两个宦官闻言,立刻兴高采烈的去执行命令了。

工作积极性和主观能动性,比起昨天简直提高了一个等级!

而其他没有得到任务的宦官,则都或多或少,表现出了失望和遗憾的神情。

“咦……”张越见了,有些惊讶。

但,这些宦官们能如此给力,他自然乐在其中,也就没有去管为何如此了。

……………………………………

第二天一早,就有宦官带着一大箱子的文牍档案,送到了张越面前。

“张侍中,这些都是石渠阁所藏历年新丰县档案和文牍……”这宦官大约三十来岁,很会说话:“听说是侍中要用,咱家马上就派人给侍中整理好了……”

“辛苦明公了!”张越连忙笑着拜道:“未知明公尊姓,所居何职?”

对于宦官,张越从来不敢轻视,也不会歧视。

因为他深知,这些人的威力!

他更加明白,自己的存在,已然在这建章宫中,树敌无数。

旁的不说,就是那韩说、马通、马何罗等人,恐怕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打击和陷害他的机会。

而另外几个天子身边的近臣,恐怕,也是恨不得自己去死的。

这样一来,张越深知,若想抵御这些明的暗的的攻仵和抹黑。

朋友就很重要了!

团结他人更是无比重要!

至少,不能让敌人再无缘无故的增加了。

这宦官听了张越的话,高兴不已,连忙恭身道:“奴婢如何敢当侍中以明公之称?”嘴上却不由自主的道:“奴婢贱、名郑全,蒙陛下不弃,用为石渠阁仆射,往后侍中若要用石渠阁的任何资料、档案和文牍,只要不违反宫里面的制度的,奴婢都可以马上给侍中弄来!”

“那往后就要多多麻烦郑仆射了!”张越听了,立刻就笑着说道。

郑全立刻就点头说道:“能给张侍中驱使,这是奴婢的福气,往后,张侍中尽管派人来吩咐奴婢做事!”

郑全很清楚的知道一个事实——这位张侍中,就是这建章宫,甚至是整个汉宫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只要圣眷一日不衰,他的地位就无可动摇。

而他若能巴结上这样一个大人物,那么往后,就极有可能水涨船高。

说不定,还能过一把宦者令的瘾!

“对了……”张越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问道:“石渠阁的太史令司马迁,如今可还安在?”

从历史记载来看,这位太史公如今恐怕已经差不多完成了他的《史记》的大部分的编写工作。

“太史公?”郑全听了,眉毛微微一抖,讲老实话,对于那个老是宅在石渠阁内的太史令衙署里,成天泡在故纸堆里的糟老头子郑全是没有什么太多好感的。

那个老头,自己是个没小勾勾的,却还鄙视同为宦官的其他人。

好生没趣!

但,既然是张侍中问起,郑全自然是忘记了心里的那些不快,拜道:“回禀侍中,这位老大人,最近数年,一直忙于整理案牍,奴婢也不过见了他数次而已……”

“哦……”张越点点头,说道:“若有机会见到太史公本人,请代我问好!”

至于亲自去见一见这位太史公?

张越并不打算这样做。

道理很简单,当今天子不是很喜欢别人去接近司马迁。

除了当年司马迁顶撞了这位陛下,而被下狱的缘故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汉之太史令,掌握了太多宫廷秘闻和机密。

不会有皇帝希望自己的近臣去与史官接触频繁亲密。

“奴婢一定转达侍中的问好!”郑全听完,马上就拍着胸膛答应了下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作弊

送走郑全,张越便让人将这一大箱子文牍,送到了堪舆室之中。

然后吩咐道:“本官要阅读文牍,你们都退去楼下,不许任何人上楼打扰本官!明白了吗?”

“诺!”宦官们虽然不理解,但宫里面从来不需要理解,只需要服从。

等他们都退下去,楼梯间的脚步声越行越远。

张越便坐下来,将箱子里的文牍,一件件拿出来,摆到案几上。

很快,案几就摆不下了,只能放到地上。

不多时就磊成了一个数尺大小的文牍小山。

看着这些文牍,张越撇了撇嘴,倘若是旁人,恐怕光是将这些文牍全部看一次,粗略的浏览一次,起码也需要两三天的时间。

若想从中研究出点什么东西的话,那至少也需要半个月以上。

然而……

在张越面前,这些文牍不值一提。

他坐在案几前,以几乎是一目十行的度快的阅览着所有文牍。

几乎是一分钟看一卷的度,两三百分文牍,在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被快浏览。

放下最后一份文牍,张越就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推开门仔细看了看整个阁楼,直到确认没有任何人影、人声,他才复又关上门。

然后在书架的一角僻静处找了个位置,坐下来,闭上眼睛。

须臾之后,他就出现在空间之中,走到小山脚下。

此时,七株瑾瑜木已经有两株自然成长到了可以结果的状况。

从测试来看,这些瑾瑜木的结果cd应该是一个月左右。

这倒也符合张越先前的推测。

既然是如此,张越自然知道,cd转好了就得赶紧用。

不然就是浪费!

他从已经准备好的竹简之中,选了两卷,拿着它们,走到一株已经成熟的瑾瑜木前,将之放到它的身下。

半个时辰后,张越重新回到了堪舆室之中。

此刻,他的脑海之中,所有有关新丰县的简牍内容,都像被储存在硬盘之中的信息一般,只要想知道,心神一动就立刻浮现。

“这作弊方法还挺爽的……”张越笑着低声说道。

以瑾瑜木的回溯功能,他完全可以在未来,将所有他想牢记的东西,全部复刻于心。

真正的变成那种,过目不忘,记忆群的人。

就像方才那般,三百零八分文档、奏疏和报告,现在已经烂熟于心。

只是,汉室的文档档案和报告,所陈列的数据和事实,有些凌乱。

张越想了想,便在堪舆室之中,找来一张三尺长的帛布,然后,提起笔在帛布上做了一个表格。

按照他所回溯的文档和报告里提及的年代、日期的数据,分别进行整理。

自高帝十年改骊邑为新丰县,直到今天。

历代新丰县的上计文牍、大臣们的报告、采风御史们的奏疏、历代内史对新丰县的调查和人口土地普查,全部列于表格上。

这个事情做起来很是琐碎,好在,张越经过空间回溯后的记忆,足以使他能如计算机一样,随时检索和提取相关数据。

纵然如此,他也一直忙到第二日凌晨时分,方才将这个表格填写完毕。

望着布帛上的表格,张越放下笔,开怀的笑起来:“这才对嘛!”

而此时,呈现在他眼前的表格,是一个自高帝至今,新丰县人口、土地、人民訾产登记的详细报告。

高帝、太宗和先帝和当今太初之前的数据比较少,只有一个详细的概述。

这也是刘氏制度。

档案过一定年限,就会销毁,只留一个汇总文档。

但这些数据,也告诉了张越,新丰县在太初元年前的基本变迁。

自太初后,数据就变得详细起来。

每岁上计吏报告的户口、赋税、百姓訾产情况、牲畜保有量,都非常详细。

这要感谢张苍,当年正是这位汉家名相,当年创造了上计制度,并以数学形势规定必须上报历年详细数据。

只是……

看着表格,张越的心情有些沉重。

从表格可见,过去百年,新丰县的人口增加了十倍,达到了在册始傅人丁五万余人。

户口增加了六倍,从高帝时不过两千户,及至今日在册户数一万两千一百余户。

但,土地面积,却只增加三倍。

从高帝时的两万多亩,增加到如今的不过七万亩。

其中,还有很多是山陵梯田和沙滩荒地。

真正的水浇地面积,不足一半。

换而言之,新丰县的人口与土地,已经不成正比。

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的社会模式正在崩溃。

自耕农家庭,正在飞破产,中产阶级的数量,以可见度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大量营养不良,衣衫褴褛的贫民、佃户和奴婢。

社会财富在向着一小撮人集中。

从统计的訾产情况来看,新丰县过七成的土地和八成的财富、牲畜,被不过三成的人口所垄断。

虽然还谈不上富者阡陌连野,贫者无立锥之地。

但,豪富者挥金如土,丧葬过度,而贫穷者衣不裹体,食不饱腹的情况已经普遍出现了。

若不加以改变,再过二三十年,恐怕整个新丰县,就会只剩下聊聊几十户地主能拥有土地和财富。

其他人,统统将成为他们的奴婢、佃农。

“必须要想办法改变,想办法扩大耕地面积,增加水浇地的规模……”张越在心里想着。

唯一的好消息,恐怕就是他这个县令上任后,手里面还能握有一批数量不菲的可以用来调节社会矛盾的公田。

这些公田的数量,大约在七千亩左右。

是元鼎年间,告缗政策的产物。

握有这些公田,张越就还有能力,对社会财富与不公形象进行一定程度的再分配。

但还不够!

因为,从表格上,张越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新丰县户口从太初元年到现在,居然没有再增加了!

反而有些年月,户口出现了负增长。

这当然不是人口停止了增长。

而是大量的百姓,逃亡了。

他们消失在官府的视界,远离了国家的控制。

张越知道,自己上任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恐怕就是要想办法,让这些‘消失’的户口‘不存在’的人民,重新出现在户籍之上。

“看来,得准备去新丰县考察了……”张越将表格收起来,暗暗想着。

第一百三十九章 郁夷

郁夷县,位于岐山原之中。

诗云:四牡騑騑,周道倭迟。

在数百年前,宗周定都于镐京之时,郁夷县就位于天下诸侯王朝觐镐京的周道之上。

那时的郁夷县,是诸夏的中心。

百姓生活富足,人民安居乐业。

然而,如今的郁夷县,却是汉家最有名的贫困地区。

整个旧宗周的王室领土岐山原,亦沦落为天下的边角地。

只有亘古就从郁夷县境内流过的汧水依旧不变的奔流向东。

此时,正是正午,阳光无情的炙烤着郁夷县的大地,已经有两个月没有下雨了。

汧水的水位,下降了一大半。

郁夷县县令王沂的心情,就如这汧水的水位一般,跌落到谷底。

“县尊,为今之计,独广令人民以凿水井,于汧水大架桔槔,方可有救!”一个四十来岁,身穿粗布麻衣的官吏,焦急的说道:“若再不行动,卑职担心,今年郁夷恐怕要颗粒无收!”

“赵兄,我如何不知道应该如此啊!”王沂叹息着道:“只是,驱使百姓广凿水井,又架桔槔,这是犯忌讳的事情啊……”

“若为长安所知,恐怕这郁夷百姓是得救了,但你我却得人头落地!”

“难道就要眼睁睁的看着全县一万余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来年沦为他人奴婢?”那官吏急了起来:“请县尊赶快下令,组织百姓凿井搭设桔槔自救吧!”

“唉……”王沂摇头叹息:“此事,非吾之令可行也!”

“赵兄又不是不知道,郁夷县乃家上食邑之所,若无家令之命,我哪来的权力行此大事?”王沂沉痛的道:“而若你我二人,私自行事,若被博望苑的李公知晓,一个机变械饰的罪名砸下来,你我二人,少不得要去东市走一遭!”

自太初以来,郁夷县就划入了太子的食邑之中。

太子既授命与太子家令、太子太傅和太子诸舍人,共同管理和协调食邑诸县。

而这些人,这些太子身边的近臣,不是谷梁一系的谦谦君子,便是思孟、左传、鲁儒等系的鸿儒名士。

尤其是出身于郁夷本地的学者李循,更是一柄悬在王沂头顶的利剑。

王沂敢打赌,只要他敢听了眼前这个官吏的建议。

组织百姓凿井取水,架设桔槔,进行自救。

那么,第二天博望苑里来的使者就会将他与所有参与此事的官吏全部收押。

理由很简单——你们这些胥吏小人,居然胆敢用奇技淫巧之事,做机变械饰,妄图用巧诈之法,祸乱民心?当真是该死!

所有凿的井都会被填平,所有架设的桔槔也全部会被烧毁。

而他这个县令与所有参与此事的官吏,轻则仕途无望,重则家破人亡。

这是有先例的。

四年前,郁夷对面的雍县县令,在干旱季节,组织百姓自救,连桔槔都没有架,只是凿井而已。

就被逮捕下狱,所凿的水井,统统填平。

太子被君子们包围,只能听到君子们的赞誉和吹捧,根本就看不到雍县百姓的哭号与痛苦。

而君子们,则要的是百姓的破产。

然后,就是一场盛宴。

王沂就很清楚,这两个月的大旱,让郁夷县内的豪强,都是蠢蠢欲动,特别是那李氏,已经囤积了大量粮食,就等着今年大旱,颗粒无收,然后吞并小民的土地,将他们变成奴婢。

而李氏有一个兄弟李循,就是儒家博望苑中太子宾客,师从名士瑕丘江公,深得太子信任,以为左右臂膀。

他王沂,区区一个八百石的县令,那里有能力和胆子,敢去坏李家的好事?

“那怎么办?”布衣官吏深深的绝望起来。

郁夷本就多山地,民众普遍没有多少积蓄。

一旦今岁绝收,明年,起码有大半百姓要陷入饥荒,开始逃难。

不知道多少要饿死,多少妇孺将成为他人的奴婢。

更可怕的是,一旦如此,郁夷县明年的户口,就将减少一大半。

没有编户齐民的百姓,官府的威权就要清零。

从此郁夷,只知有豪强李氏,而不知有官府。

“本官也没有办法啊……”王沂叹道:“非是我惜身,若以此贱躯,能换百姓一岁安宁,本官性命何足道哉?奈何豪族势大,而郁夷又不归三辅治理,纵然上告,右扶风也不敢处置,只能转交东宫,而东宫向来为谷梁名士操控,最终回复的只能是斥责!”

王沂早在一个月前就紧急报告了右扶风和东宫,哭诉了郁夷县的灾情。

然而,过了半个月,东宫才批复了公文,说:天旱,乃官吏不修德,上苍示警也。郁夷县上下当勤修德行,诚心沐浴祷告,天必雨!

这算什么批复?

分明就是在说:天旱不雨,与本官有一毛钱干系吗?别再来烦我了!

作为法家官吏,王沂也很绝望。

碰上这样的上官,他只能认命。

郁夷的百姓也只能认命!

布衣官吏听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县尊!下官欲去长安上告,去博望苑哀求,若东宫不允,我就去大司农,去执金吾,去少府卿衙门上告,再不行,下官就去未央宫北阙,敲登闻鼓!”

“这样做,值得吗?”王沂看着对方,问道:“赵兄如此做,是有可能救下这郁夷上万生民,然而,赵兄却将获罪于东宫上下,从此不得进用!”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况,郁夷百姓亦我父老。过乃卑鄙之躯,若能用过之微渺之躯以换郁夷上下安宁,此身何惜?”布衣官吏长身拜道:“我闻屈子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既食汉禄,何忍百姓陷于水火?”

“唉!”王沂长叹:“我不如君,赵君高义,沂惭愧!”

就在这时,远方忽有一骑而来。

“谁是郁夷护粟都尉赵过?”骑在马上的使者,持着一卷公文问道。

布衣官吏闻言,走上前去,拜道:“下官就是!”

“奉治粟都尉桑公之命,君迁任新丰!”那骑士翻身下马,走到赵过面前,将公文交给他:“这是赵君的迁任文书,还请赵君皆令后即刻前往长安城北阙公车署待命,侍中领新丰令张公将亲见尔!”

赵过接着公文,满脸痴呆。

良久,他泪流满面的望着王沂,哭道:“苍天有眼,郁夷百姓得救了!”

他虽然从未听闻过朝廷有一个侍中领新丰令的张姓贵人。

然而,既是侍中,那必是天子近臣。

自己直入长安,哭诉于前,感动这位贵人,贵人上书天子,天子诏命一下,郁夷百姓可以得救了!

第一百四十章 赏赐

“张侍中恭喜了……”张越刚起来不久,郭穰就喜滋滋的跑来贺喜:“陛下诏命已抵兰台,侍中等着接诏就好了……”

“什么诏命?”张越没有反应过来。

“侍中大义出手,援护南信主,天子闻而大悦,要赏赐侍中佩剑和黄金呢!”郭穰笑着说道。

虽然说,其实刘氏天子赏赐大臣宝剑这种事情,很是稀松平常。

打太宗开始,每岁少府卿的考工室都要专门组织工匠,特别为天子制造赏赐大臣的宝剑。

几十年来向来如此。

某些大臣家里面甚至挂满了天子所赐的宝剑。

譬如太宗皇帝时的太仆卫绾家里面甚至有太宗所赐宝剑上百柄!

大将军长平烈候在世之时,据说家里藏有御赐宝剑两百余柄,简直恐怖!

但话又说回来,历代天子虽然爱赐大臣宝剑,然而,倘若某位大臣家里连一柄天子所赐宝剑都没有,那么就说明这个大臣在天子面前的地位,恐怕很低很低。

所以,御赐宝剑也是臣子身份地位的象征。

得赐越多,地位越高。

至少说明天子很亲近这个大臣。

张越听了,也很高兴。

不过,他高兴是因为这个事情自己办对了。

天子既然有所赏赐,那么,那个小公主就算脱离苦海了。

“南信主陛下有何安排?”张越问道。

“圣命皇后将南信主养好身体后,宫车以送甘泉!”郭穰深深的拜道:“陛下欲亲养之!”说道这里,郭穰对于眼前的这位侍中,有了深深的忌惮。

自当初卫长公主病逝后,宫中诸贵人、婕妤所出公主,再无一个能得天子欢心。

但,南信主却打破了这个惯例。

天子下诏,要求皇后照顾好,并在南信主伤好以后,送去甘泉宫。

圣命说的很明白:朕当亲养之!

而这一切,皆是在眼前这位侍中插手后生的。

其圣眷至斯,让郭穰叹为观止。

他入宫二十年,尚是第一次见到天子如此宠爱一个臣子。

这样的宠幸程度,恐怕只有宫里面传说的小冠军侯可以比拟了。

当然,郭穰心里还有着庆幸。

庆幸这位天子的宠臣,与自己关系还不错。

不然……

今天早上,建章宫长秋、黄门左监,这两个曾经一度显赫的中官,已经被逮捕,收押于暴室之中了。

黄婕妤更是被斥责,削了婕妤的位格,降为宫廷妃嫔最低等的少使,直接被关入永巷,基本上是已经出不来了。

受此牵连,黄婕妤两个本来在宗正卿衙门混吃等死的兄弟,也被罢职,勒令回家闭门思过。

实际上,这跟软禁差不多了。

想到这里,郭穰就笑着道:“方才公车署那边来消息了,说是侍中征辟的官吏,皆已报道了,请侍中择日去接见……”

张越听了,立刻就高兴起来。

赵过、胡建、陈万年、桑钧,这都是未来新丰县的重要拼图。

是该找个时间去接见一下,谈一下话,同时沟通一二。

作为一个前公务员,张越很清楚,与下级的沟通,关乎政绩!

想了想,张越就拱手拜道:“请郭公为我转告公车署方面:我将于明日前往公车署,与长孙殿下共同接见诸位征辟能吏!”

“诺!”郭穰笑着一拜。

一个时辰后,一个持着诏书的使者,就来到了张越面前。

还是熟人,那位送马与张越的金赏。

“张侍中恭喜了啊……”将诏书宣读完毕,金赏就笑眯眯的凑到张越面前,让随从将宝剑与十枚麟趾金送到张越面前。

那宝剑是标准的皇室御用之物,以精铁为之,用楠木为剑鞘,装饰着玉石与剑穗。

仪式性和观赏性,大于实用性。

但张越还是郑重的将之配于腰间,以示敬重。

至于那麟趾金,就更了不得了。

自元鼎开始,当今天子就开始脑洞大开,先玩了一波白鹿皮币,可惜脑洞太大,因为没有与之相配的等价物,所以白鹿皮币的价值最终雪崩。

但与白鹿皮币一同推出的麟趾金,却站稳了脚跟。

这种少府铸造的皇室御用黄金,在市面上甚至比其他所有黄金制品的价值还要高。

现在呈现在张越眼前的,就是十枚通体灿黄,呈长方形,类似靴子一样的黄金制品。

这种黄金制品非常精美,几乎可以与后世的工艺品相媲美了。

在两侧的侧面,皆雕缕有漂亮的花纹。

张越拿起一枚,掂量了一下,感觉差不多有个两百四五十克的样子,差不多与普通存世的金饼重量相当。

但是,张越知道,麟趾金的价值非凡。

特别是这种天子亲自赏赐的麟趾金,在市面上通常价值倍于金饼。

尤其是那些豪商巨贾,在将死之前,会拼将所有,收购麟趾金,以作为陪葬的冥器。

然而,通常情况下,很少有人会愿意出手自己持有的麟趾金。

因为,这种黄金,不仅仅是货币,其实还是勋章。

除了天子近臣、宠臣可以偶尔得赐外。

麟趾金主要就是作为给立功将校、士兵赏赐的御赐品。

张越将这些麟趾金收下,就对金赏道:“金兄一路辛苦了,还请入内喝点酒水……”

“固所愿而,不敢请也!”金赏也笑着说道。

于是,张越就带着金赏,进了小楼的雅室,又吩咐一个宦官去后院的酒窖里取来一瓶窖藏的美酒。

不得不说,张安世当年窖藏的酒类,种类很多,而且都是珍品!

尤其是还有一百多瓶蜀郡产的清酒,喝起来味道很好,而且不上头。

“听说张侍中与长孙殿下,正在忙着为陛下御极临朝四十七周年献礼……”进了雅室,刚刚坐下来,金赏就笑着道:“不知道,侍中可还缺一个帮忙打打下手的小厮?”

金赏此来,其实是抢了别人的差事的。

为的,就是要挤进这个美事之中。

张越听了,笑道:“金兄大才,若愿参与其中,毅实荣幸之至!”

金赏听了,满意的点点头:“不敢,能为陛下献礼,此赏之荣幸也!”

这个车,他可是一定要上的!

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在天子面前多多露脸。

第一百四十一章 波云诡异

送走金赏,张越站在门口笑了笑。

若金赏不来,张越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去传递橄榄枝呢。

金赏既然自己来了,主动开口了。

那么,差不多,金日磾这条线也搭上了。

不指望这个当今天子的忠犬能够倾向自己,能保证金日磾善意中立,就已经是成功,是胜利。

入宫十余日,张越虽然诸事都还未搞清楚。

但有一件事情,他的心里面很敞亮——奉车都尉霍光,从来没有与他有任何联系。

或许,霍光是为了避嫌。

或许霍光是为了维持他的人设。

也或许霍光觉得,他已不需要再去拉拢同僚。

然而,张越却也不得不去将事情,往坏处想。

那可是霍光!

史书上与伊尹齐名的权臣,曾废立天子,在世之日,连宣帝都感觉‘如芒刺在背’的大臣。

霍光对刘氏的忠心,张越从不怀疑。

霍光对于汉室的用心,张越也从不质疑。

他很清楚,霍光在现在,虽然极力营造和伪装自己是一个循规蹈矩,一丝不苟的直臣。

然而,在历史上,武帝驾崩后。

执掌国家大权的霍光,露出了自己鹰派的真面目。

在他的指挥下,汉军三路紧逼,将匈奴人的战略生存空间不断压缩,使得匈奴人不断窒息、失血。奠定了宣帝朝肢解匈奴帝国的基础。

然而,权臣终究是权臣。

身处高位的政治家的内心,是常人无法揣度的。

在这种人身上,一般意义上的正邪善恶是非,全部失效。

他们的想法和意图,往往让人难以猜测。

就像明朝的张居正,宋朝的王安石。

他们既有菩萨心肠,也有雷霆手段。

他们能心怀万民,也能挥手间掀起血雨腥风,让万千人头落地。

面对霍光的反常举动,张越不得不怀疑,这位奉车都尉,有可能并不看好或者说喜欢自己。

“或许,我应该早做准备……”张越在心里想着。

倘若有朝一日,霍光若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那必定是一位难缠、棘手和令人尊敬的对手。

………………………………

送走金赏后,大约两个时辰左右。

一群宫女就簇拥着一个穿戴着锦衣,粉雕玉琢的可爱小公主,来到了张越住处。

“张侍中……张侍中……”南信公主挥舞着小手,一进门就一路小跑,跑到了正在研究着新丰县资料的张越面前,扯着他的衣袖子,说道:“奴奴来看侍中了……”

而后面追过来的内侍们,见了这个情况,都默不作声的谨立于门口。

“公主来了……”张越放下手里的笔,回头看着那个自己一时善心救下来的小女孩。

如今的南信公主,已经洗净了往日的阴霾,有了真正的公主派头。

“皇后母亲说,父皇要见奴奴,所以……”她抬起头,看着张越,脆生道:“奴奴是来给张侍中道别的,等见了父皇,奴奴再回来找张侍中……”

“嗯!”张越点点头,笑道:“陛下若见了公主,必定欢喜!”

“奴奴刚刚去了母妃的寝殿……”小公主忽然低头说道:“可是,母妃已经不在了,他们告诉奴奴说,母妃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张越听着,点点头,对她说道:“等公主见了陛下回来,或许公主的母妃就回来了……”

但在心里,张越很明白。

小公主此行,若不能得宠于君前,那到也罢了。

一旦公主获宠,那位黄婕妤恐怕只能得到一尺白绫或者一杯毒酒的下场。

但这种残忍的事情,张越不想告诉这个天真灿烂的可爱小女孩。

小公主听了,特别开心。

她虽然很害怕自己的母妃,然而,母妃终究是母妃。

哪怕皇后母亲很宠爱她,哪怕她在长乐宫中备受爱怜。

然而……

她还是希望,能在母妃身边。

“那张侍中,奴奴就告辞了!”小公主盈盈道了个万福,轻声说道:“等奴奴从父皇那里回来,再来找张侍中玩!”

“好的……”张越笑着道:“臣家里有一个比公主大一些的妹妹,等公主回来了,臣就让她来长安,与公主一起玩耍!”

说到这里的时候,张越的脑海中就浮现了柔娘小小的身子。

这个坚强、敏感而可爱的小小人儿,一直是张越奋斗和努力的源泉。

不止是因为她的善良,更因为,张越想要守护更多像柔娘这样的女孩。

让她们快乐幸福安宁的生活在亲人身边,远离饥荒与战火,享有无忧无虑的童年。

张越将南信公主送到门口,看着对方坐上华丽的宫车。

“侍中果然一片纯心!”一个一直跟在南信身后的中年宦官忽然后退两步,走到张越身边,说道:“小公主多亏了侍中搭救啊……据说,那日黄婕妤已经打算将小公主丢到宫里面的暴室去了……”

张越听着,不可思议的看着那个人,心里面对那个黄婕妤的最后一丝同情心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暴室,是宫中照顾患了各种妇科疾病的宫女的地方。

同时也是收容和隔离各种传染病病人之所。

黄婕妤竟然打算将南信丢进暴室?

那与谋杀何异?

这哪里是什么母亲?分明就是一个疯子!

张越更在心里庆幸,那一日自己果断出手,不然,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就可能在还没有尝到任何人间温暖的情况下便离开了这个世界。

带着绝望与悲伤,与孤独和寂寞永伴。

“阁下是?”张越问着那个宦官。

“咱家长信宫大长秋曾荣……”对方笑着恭身说道:“自侍中搭救了小公主,送到了皇后身边后,十几年了,咱家第一次见到皇后露出笑容,所以特地来此感谢张侍中!”

说着这个宦官就朝张越深深一拜:“如今更见了侍中本人,咱家知道了,侍中是纯良君子,有侍中辅佐长孙,皇后非常放心!”

所谓长信宫,其实就是长乐宫的别称。

而长信宫大长秋,则是长乐宫中地位最高的宦官,一般由长乐宫的掌权人的绝对亲信担任。

他们一般代替不便出面的皇后、太后,召见大臣,地位很高。

张越听了,连忙拜道:“不敢当大长秋之谢,这都是下官的本份!”

却听对方说道:“来前,皇后嘱托咱家,给张侍中道歉,公孙柔素来纨绔,丞相与太仆又疏于管教,所以开罪之处,万望海涵!”

张越听了,眉毛一扬,道:“下官人微言轻,何敢当皇后之谢,况且,公孙丞相之孙所犯的乃是国法……”

对方一听,立刻就明白了。

但他也没有生气,而是笑着道:“皇后明白,公孙柔干犯国法,自有国法惩处,皇后的意思是,请侍中勿要怪罪和迁怒于公孙丞相与公孙太仆……”

这样吗?

弃车保帅?

若这真是卫皇后本人的意见,那么这说明,公孙贺家族的处境很不妙了。

以至于他不得不求助于卫皇后。

而卫皇后更是愿意屈尊降贵,亲自来当这个调解人。

讲道理,是给足了张越的面子。

“请大长秋转告皇后:臣一切听从皇后训诫!”张越没有多想,就说道:“至于公孙丞相与公孙太仆?皆国家大臣,社稷之栋梁,臣哪里敢得罪呢?望皇后明察之!”

卫皇后可不是什么善茬。

这位大将军长平烈候的姐姐,自入宫以来,数十年来,一直稳坐长信宫之主的位置。

就连当年受宠无比的李夫人也不能动摇其地位半分。

错非巫蛊之祸忽然爆,这位将来,未尝就不是又一个窦太后。

若能不得罪,张越当然不愿意得罪了。

曾荣听了,很满意,点点头,说道:“侍中果然深明大义,公忠体国!”

第一百四十二章 官僚【六更完毕求月票】

再次重回公车署之时,张越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而他的到来,更是令整个公车署上下轰动万分!

无数待诏秀才闻讯,都纷纷出门围观。

“那就是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啊……”许多人啧啧称奇:“真年轻呢!”

“听说,这位张侍中是黄老道德之士……”有人酸溜溜的评论着:“当今不是已经下诏,独尊儒术了吗?这黄老道德之士,也能走察举制度了?”

“你要是能找到驸马都尉金日磾推荐,就算是墨家门徒,恐怕也能当秀才!”立刻就有老油条笑道:“独尊儒术?朝堂之上,三公九卿,有几个是真正儒生出生的?”

“嗯?”

在事实上来说,大汉帝国其实根本不在乎,到底是独尊儒术,还是独尊法家,或者什么黄老当政。

因为,掌握国家大权,决定国家大策的,永远是两个势力。

一个是皇权,一个是武将军功贵族。

无论是从前的黄老秉政,还是今日的独尊儒术。

朝堂之上,三公九卿之中,皇帝的亲信和军方的代表,始终控制了话语权。

其区别无非就是,黄老学派当政时,地方官场和基层官府的控制权会落到黄老学派手里。

就像现在,地方官吏,基本是儒家弟子一样。

然而,到了中央层面,就只有两条路能选。

要嘛给皇帝当狗,当刀,去杀人,去得罪人。

要嘛就去军队带兵,打几个大胜仗。

只有极少数极少数的人,能走通这两条路外的第三条。

“听说这位张侍中,才学兼备,尤其善于数术之道呢……”有人轻声低喃着:“只是不知道,这位侍中是否收弟子门生?”

许多人听了,都沉默了起来。

若是这位侍中愿意收门生……

嗯,就算舍弃脸皮,也要拜入门下啊!

……………………………………

“张侍中……”公车署长王临变得比上次还要热情一万倍,他笑眯眯的跟个下人一样,带着人将张越迎入官署之中:“侍中征辟来的官吏,下官都安排在了官署左衙,侍中可要立刻召见?”

“不急……”张越笑道:“长孙殿下来了再说……”

他是特意提前来的。

之所提前来,是想看看,这公车署内的待诏秀才们,有无漏网之鱼。

所以,他左右打量了一下,公车署内外的那些围观秀才们,对王临问道:“王署长,贵衙如今待诏秀才有多少?”

王临听了,想了想,答道:“估摸着有个七八十人吧……”

这个事情,他一时也拿不准。

毕竟,虽然秀才是国家精英,是从天下郡国选拔的良才。

但这里是长安。

别的不多,读书人汗牛充栋。

历年被选拔到长安,待诏公车署的郡国英才们,除非身世显赫,或者家有万贯之财。

不然基本都要熬上两三年,才能得授官职。

有些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甚至已经在公车署熬了好几年了。

这种笨蛋,一般来说,最后只能捞一个闲职,然后就会被打回家。

不过,公车署也常常生奇迹。

有许多本来默默无闻,无人认识的秀才,在公车署苦熬数年后,得到一个贵人的青睐,举荐到天子面前,只要奏对得体,立刻就飞黄腾达了。

名臣朱买臣、主父偃和平津献候公孙弘都是这种奇迹的产物。

但最近二十余年,类似的奇迹再未生,所以,像王临这样的公车署署长,已经放弃了自己衙门内出现那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英才的希望。

对于那些待诏时间过三年以上的渣渣,全部放弃。

几乎懒得去管他们的死活了。

是故,听到张越提起这个事情,他还真是拿不准现在公车署待诏秀才的具体数字。

“王署长身为国家大臣,为君父照料和约束察举人才,岂可如此懈怠?”张越听了,假作生气,说道:“王署长这个方面要注意啊,万一将来陛下兴起查问,而署长却答不上来,岂非获罪于天?”

王临听了,起初有些惶恐,但随即就高兴起来。

张侍中如此训斥,这是拿他当自己人看待啊!

不然,何必训斥提醒?假意不当一回事,回头一本弹章上奏天子。

用自己的人头,点缀他的威权,岂非更好?

“多谢侍中点醒,下官必不忘侍中教诲!”王临马上就拍着胸膛保证:“一定牢记侍中嘱托,为君父仔细照料和约束诸秀才!”

这模样,跟在主人面前装傻卖萌的二哈有得一拼了。

张越却没有放在心上,他只是拿这王临来练练手,看看自己的官僚水平和业务能力有无下降。

如今看来,机关里磨炼的能力和学到的技能,没有退化。

这很不错!

张越太明白了,在官场上,想做事,除了能力以外,还需要一些能力之外的技能辅助。

做官难,做一个有所作为的官吏更难。

但这就是现实!

那种只要用心做事,一心为民,就能做好事,做成事的想法,无论在那个年代和社会都属于幻想的产物。

不能说没有,但很少很少!

少到每次出现一个,都会成为经典和传奇。

张越心知自己只是一个凡人,所以,早早的放弃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和念头。

“王署长,诸秀才可有名册在?”张越问道。

“有的!”王临马上就点头说道:“侍中若要看,下官马上命人调来……”

“拿来看看吧……”张越笑着道。

若有落网之鱼,他就可以择机向天子举荐——秀才是国家精英,他可没有做那个收为己用的想法。

就连太学生们,他其实也打着实习的借口,想拿来当免费劳动力使用。

但完了,这些太学生的未来和安排,其实还是由朝廷,由天子决定。

在这个问题上,张越一直有着足够清醒的认识。

王临听了,马上就吩咐人去取来在册秀才的档案。

没多久,这些秀才们的档案,就被摆在了张越面前。

张越拿起来随意的看了看,就放了下来。

很遗憾,这么多秀才,一个能够在未来留名的人也没有。

只能说,察举制度运行了这么多年,也出现问题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同僚(1)

“长孙殿下驾到!”

张越抵达公车署后半个时辰,整个公车署再次轰动。

几乎所有的待诏秀才都激动万分。

皇长孙!

国家的未来,社稷的希望!

至少在文人心里是这样想的。

而公车署的待诏秀才们,谁没有幻想过,自己一朝得幸于贵人之前,从此平步青云,走上仕途巅峰?

诸秀才立刻就哗啦啦的涌出来,在走廊上,在院落中,像一只只开屏的孔雀般,尽可能的展示自己。

有人挺直了腰杆,想要让自己尽量显得高大一些。

也有人拿着书简,一副专注读书,不为凡俗所扰的模样。

然而,刘进却无视了所有人的努力,在侍从和官吏们簇拥下,直入公车署大厅。

秀才们见了,失落无比。

“果然,人与人是有差距的啊!”有人远远望着在官衙正厅内,被簇拥着的皇长孙与那位张侍中,心里面五味杂陈。

…………………………

赵过坐在公车署中的一间小厅中。

抚摸着自己手下的案几上的油漆,作为一个农稷官,他一直与粟米、小麦打交道,所以双手结着厚厚的茧子。

“就这一个案几上的油漆,恐怕就能抵的上寻常农户一岁之积……”赵过心里感慨着。

他是今天早上抵达公车署的。

从郁夷县到长安城,足足有三百余里的道路。

若是徒步跋涉,没有个几天是不可能走到的。

好在,他是被征辟的官员,所以,依照制度可以骑传马而来。

进了长安城后,这长安的繁华,让他大开眼界。

只是,他无心去看那些风花雪月与纸醉金迷的市井风光。

郁夷县的父老,正在遭灾。

每过一个时辰,都有一个家庭陷入绝境。

作为一个农家弟子,赵过的三观和理念,让他坐在这里每一分钟,都像是在煎熬。

农家一系,是从墨家分离而出的别支。

而农家,虽然在战国中期与墨家分道扬镳,但墨翟的思想,依然深深的影响了农家子弟。

忽地,门外传来脚步声。

一个三十来岁的官吏,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走了进来,见了赵过,马上就自来熟的凑上前来,拜道:“君就是张侍中所征辟的郁夷护粟校尉赵君吧?”

“嗯?”赵过望着此人,问道:“阁下是?”

“在下陈万年……”对方不由分说,将一个小包塞到赵过手里面:“也是张侍中所征辟的官吏,之前在大司农均输署任职……”

“这是在下家里的枣树去年结的果子,特地带了些来,给赵君尝尝鲜……”

赵过傻傻的看着那个自顾自的说话的陈万年,他从未遇到类似的人。

在他过去的仕途生涯里,所遇到的同僚,不是那些喜欢高谈阔论,鄙视和轻视他的工作的儒生,就是埋头苦干,一心只为了政绩的法家官僚。

就连王沂,也是如此。

但像眼前这个一见面就送礼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就听对方说道:“往后,赵君与我就是同僚了,还请赵君多多包涵……”

“好说,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赵过只能点点头道。

“对了,赵君还没有见过其他同僚吧?”陈万年笑着问道。

“嗯……”

“那在下不才,愿为赵君引见……”陈万年笑着恭身说道。

连赵过也没有现,从进门开始,直到现在,陈万年的眼睛,一直在他全身上下打量。

塞一包枣子过来的时候,陈万年的眼睛在他的双手上停留了至少三秒钟。

哪怕是在如今,陈万年的视线也没有离开赵过的身体。

就在这短短时间的接触,陈万年已经给赵过在心里面做了评分了。

这个被征辟来的农稷官,年纪在四十多岁左右,双手长满老茧,显然是久在基层,长期与百姓直接打交道,甚至常常亲自下田的官员。

而他的四肢健壮,身体魁梧有力。

显然精力充沛,做事能力很强。

双脚只穿草鞋,哪怕是进了这公车署之中,也坦然如此。

这说明这个人是农家的人。

综合以上信息,陈万年给未来的这个同僚,下了一个定论:好同僚!

什么叫好同僚?

吃苦他上,有事他顶!

更关键的是,还不会与自己产生竞争关系。

这样的同僚,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啊!

这样的好同僚,自然要好好经营关系。

未来说不定,还得靠他来给自己刷政绩呢!

赵过听了,忙拱手谢道:“多谢陈公!”

“请!”陈万年笑眯眯的带着赵过,走出了房门,来到了隔壁院子里。

一位风度翩翩,看上去颇为精明的官吏,穿着长袍,坐在院子里,捧着书简,似乎在阅读着什么,手里面还在不断的拨动着,大约是在计算?

“桑公……”陈万年走到那人面前,拜道:“这位是张侍中征辟的郁夷县护粟校尉赵君讳过……”

然后,陈万年又对赵过介绍着:“赵君,此乃当朝治粟都尉,故大司农,故侍中桑公讳弘羊之子,桑君讳钧,旧为大司农均输署丞……”

桑弘羊的儿子?

赵过听了,心神剧震!

治粟都尉桑弘羊的威名,可是如雷贯耳。

天下恨他的人,如车载斗量,但爱他的人,也如大河之沙。

“不才桑钧见过赵兄!”桑钧也是对着赵过长身而拜:“往后,愿与赵君共同进步!”

赵过连忙低头,拜道:“不敢,不敢!”

心里面却是震怖不已。

“那位张侍中,究竟是什么来头啊?”赵过暗想着:“连桑弘羊的儿子,也愿意屈尊其下……这简直……”

却不知,陈万年更加震怖。

此番,所征辟的四人,除了桑钧是桑弘羊塞进来的以外,其他两位同僚,他都见过了。

眼前的这个赵过,是农业能手,至少是熟知农事的老农稷官。

而另外一位,从北军调来的守军正丞胡建,别看其貌不扬,但却明于律法,熟知汉律。

再加上他这个衙门里的老油条,对基层事务熟悉万分的老官僚。

一整个行政班子就搭建起来了。

那位张侍中的识人之明的能力,也太夸张了一些吧?

这时,一个公车署的官吏,走了进来,对三人道:“诸君都准备一下吧,长孙殿下已经到了公车署,恐怕随时可能召见!”

“长孙殿下?”赵过疑惑着问道。

“您还不知道吧?”那官吏笑道:“诸君虽然都是张侍中征辟的官吏,然而,张侍中乃是奉天子之命,辅佐皇长孙殿下,治理新丰的受命大臣!”

赵过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一片模糊。

自己究竟是何其幸运?居然能摊上这种好事?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郁夷百姓,已经得救了!

长孙,那是太子的长子,天子的嫡长孙。

他一句话就可以让郁夷上下生民,脱离苦海!

第一百四十四章 同僚(2)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就有着公车署的官吏来宣告:“殿下命诸君前往拜见!”

“诺!”赵过连忙应了一声。

桑钧与陈万年却都只是轻轻一拜。

然后,赵过就见到了另外一位同僚——一个戴着獬豸帽,脸上没有半分表情的小吏。

而在刚才与桑钧、陈万年的交谈中,赵过也知道了这位同僚的名讳——北军守军正丞胡建。

官职地位,比自己还低!

他赵过这个护粟校尉,好歹还是国家的有秩,是有编制的。

但守军正丞,却是临时工,岁俸最多一百石。

所以,这位胡建的身形也显得有些消瘦。

胡建见了赵过,露出笑容,拱手道:“胡建见过赵兄……”

四人于是跟上那个官吏,朝着公车署的正衙方向而去。

一路上,许多的待诏秀才,都是羡慕嫉妒恨的看着他们。

为长孙征辟,辅佐治理新丰。

未来长孙登基,这四人就是潜邸大臣,从龙元勋!

………………………………………………

正衙中,张越与刘进正在商量着对四人的任命和分工。

“殿下,臣打算上书陛下,在新丰县置农都尉,由赵过出任!”张越轻声说着。

刘进闻言,略略一惊,问道:“置农都尉?不妥吧……”

这几天他也恶补了一下汉家官制和地方制度。

因此知道,农都尉,是国家设置于边塞或者重要产粮区的高阶农稷官。

其秩比从四百石到两千石都有,主要看当地的具体情况。

譬如,主管轮台屯田事务的农都尉的秩比就高达两千石,而且被授权在必要时可以节制军队,参与农业生产生活。

居延地区的农都尉就更了不得了。

他们除了管农业,必要时,甚至能披挂上阵,组织屯田的民兵,与汉军共同行动。

而内地的农都尉的权力虽然不如边塞地区那么大。

但拥有的资源和力量,也是异常庞大的。

在一些地方,农都尉甚至可以架空县令,自行其是。

更重要的是——农都尉在行政上,不受文官节制,它直接听命于大司农衙门。

必要时,甚至可以绕过地方官府,自行其是。

在新丰县设置一个农都尉,不是不可以,关键时,刘进担心舆论议论。

说他偏向桑弘羊。

这几天,就有着类似的议论私底下传播了。

“殿下……”张越当然知道,在新丰设置农都尉一职,一定会遇到阻力,特别是那些朝堂上的文官们和博望苑里的那些宾客们,必定会在这个事情上做文章。

但,不设置农都尉,那赵过来新丰也就失去意义了。

一个只有建议权,而没有实际强制执法能力的官吏,怎么可能推广新技术和新作物?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刘进,说道:“殿下可还记得,臣曾与殿下说过,关中有人善代田之法的事情?”

“记得!”刘进听了,眼中忽然露出喜色:“侍中的意思是,这个赵过会代田法?”

张越点点头。

“若是如此,那么此书,孤与卿同上!”刘进握着拳头说道。

张侍中曾说代田法可以增产一倍甚至更多!

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为此,刘进也就不在乎别人的议论了。

“多谢殿下!”张越连忙谢道。

“桑钧……臣打算任用其为新丰丞兼铁官!”张越继续说道:“主要负责商贾、商税及盐铁事!”

新丰县是有铁官的。

而桑钧本来就是六百石之官,足可胜任此职。

但张越的意思还不在此,桑钧来新丰,桑弘羊能不帮着自己儿子刷点政绩吗?

只要大司农那边大开绿灯,那么,张越就能在新丰县,建立一个优质的农具生产基地。

说不定连曲辕犁也能搞出来!

“而陈万年,臣打算任命为新丰丞兼主薄!”张越继续说着。

作为大县,新丰县拥有两个县丞的编制,以协助县令,处理事务。

而刘进以长孙的身份,食邑新丰后,新丰的地位就从县级行政区域升格为独立的‘邑’了。

所以可以设置只有郡才能有的主薄。

张越让陈万年去做这个官职,看重的就是此人圆滑的手腕和八面玲珑的心思。

让他去与新丰县里的豪强、贵族和官宦之家打交道。

简单的来说,就是在张越打了一棒子后,让陈万年出面来喂胡萝卜。

再把刘进扯出来,安抚一二。

最大可能的减少敌人,增加共同利益的朋友。

当然,若有人非要拦在张越的路上,死活不肯低头。

那就只能对不住了。

“至于胡建,臣打算让其担任县尉,主管司法、刑讼……”张越又道:“臣还打算在未来,将一切民事诉讼的审判和执行,交托于胡建……”

“只有在谋杀或者其他重大案件生后,臣与县衙才会介入其中……”

刘进听着,全部没有意见,说道:“一切都听侍中安排,孤垂拱而治即可!”

在这些事情上面,刘进还是很清楚的,这些日子他也想明白了,未来几年,他就看着张侍中治理新丰,一旁学习就可以了。

就像国初的名臣们那样,将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臣谢殿下信赖!”张越连忙拜道。

像刘进这样的上级,简直就是所有官员的福音啊。

更妙的是,他是皇长孙,新丰是他的食邑。

所以,一般的事情,只要他点头了,那么文官们再反对也没有用。

“那么殿下,召见诸官后,臣打算先回一趟南陵,看望家小,然后再回长安,与诸官一同去新丰考察……”张越说着就笑道:“殿下可愿与臣等,一同去新丰的乡亭,看一看百姓的日常生活,看一看殿下治下的山川河流?”

刘进当然是想去的。

闻言立刻就道:“固所愿尔!”

“那臣明日回南陵,三日后再来长安与殿下汇合……”张越笑着道。

“嗯……”刘进点头,想了想,道:“卿回南陵,孤派孤的卫队护送,一来保护爱卿周全,二则……”

刘进笑了起来:“富贵不归乡,如衣锦夜行,孤遣卫队,为卿壮势!”

张越听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年轻的大汉皇孙,也开始尝试和他的父祖一样,学习起如何笼络人心,如何施恩于下了。

这是好事!

第一百四十五章 任命

“殿下、侍中,应辟诸官皆已带到……”门外,传来了王临的声音。

刘进听了,连忙坐好,说道:“请署长带诸官来见!”

“诺!”

过了一会,四个官吏,就在王临的带领下,走了进来,见了坐在上的刘进,四人立刻拜道:“臣等拜见长孙殿下!”

又对坐于下的张越恭身一拜:“下官等见过侍中!”

“卿等请起……”刘进在这种事情上面,早就有了丰富的经验,他微微抬手,说道:“卿等不以孤德薄,远来辅佐,孤甚为感激,愿与诸君共襄新丰百姓福祉!”

四个早就被安排好的随从,托着四个托盘,走到四人面前,揭开托盘上的布帛,露出了盘中的黄金。

“孤闻诸卿,皆有家室妻小,父母在堂,故为卿等略备薄仪,以为安家、养家之费!”

四人也不推辞,接过托盘之中的黄金,放到地上,拜道:“殿下厚恩,臣等敢不效死以报?”

张越在一边看着,微微点头。

真是刘家子孙啊,用起金弹战术来,不需要演练就已经达到了专家级的水平。

而在事实上来说,金弹战术,也是这个世界上有史以来,威力最大的官场之术。

没有之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钱这个东西啊,连皇帝都喜欢,都稀缺,何况普罗大众,凡夫俗子。

更何况,哪怕是孔夫子,恐怕也拒绝不了黄橙橙的金子的诱惑。

“卿等只需努力为国,孤当不吝赏赐!”刘进做这种事情,已经驾轻就熟了,他微微起身,对四人道:“孤方才已经与张侍中商议过了……”

“以故均输丞桑公讳钧为新丰丞兼铁官,主持新丰上下商贾、市税及盐铁诸事!”

桑钧听了喜不自胜。

长孙食邑之地的县丞?那岂非是说日后长孙变成储君,自己少不得就是一个舍人或者洗马这样的近臣,说不定还可以过一把家令的瘾了?

至于分管盐铁商贾市税?

这更是正中他的下怀!

他的脑海里,马上就浮现了一万种刷政绩的手段。

嘿嘿,这天下可能别的人或者势力,会不鸟他。

但商贾盐铁诸官,谁敢不给他面子?

大司农的威名,可不仅仅是靠着天子的支持才有的。

他马上上前一步,恭身拜道:“臣必鞠躬尽瘁,以报殿下大恩!”

“以均输署右曹陈万年为新丰右丞,孤还当上奏天子,于新丰设主薄官,卿兼之,总领新丰上下大小事务……”说到这里,刘进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其实他对于陈万年的任命,还是有所迟疑的,于是想了想,道:“望卿不负孤与张侍中的信任,造福新丰黎庶!”

陈万年听了,激动的都快跳起来了。

他是小吏之子,自幼耳闻目濡,将升官财,立为人生目标。

只要能升官,他什么手段都用的出来。

然而……在过去,在均输署里,人人都只知道他爱送礼、爱巴结。

但几人能知,他的能力?

均输署之中,又有几人比得上他的工作能力和业绩?

然而,大家都只知道,他的野心和渴望升迁的欲望。

人人都说,他是一个官迷。

只是……

我是官迷,我爱逢迎。

但……

你们呢?

陈万年一直觉得自己没有错。

升迁升官,谁不想?难道想升迁也有错了?

自己不过表现的急迫了些,出格了些,就被千夫所指。

而现在……

他出列恭身一拜,以额贴地,感动无比的道:“蒙殿下不弃,用臣为县丞,备为主薄,赏赐重金,不吝简拔!殿下深恩,隆天重地,臣当尽心效死,若有不歹,请先狗马以填沟壑!”

这确实是他真心实意的话。

知遇之恩,简拔之恩,无以为报,只能以终生来报!

刘进听了,笑道:“陈县丞还是多谢张侍中吧,正是张侍中为孤力举卿才!”

陈万年于是转身,面向张越深深一拜。

虽然没有说话,但内心已将张越视同为恩主。

“故北军守军正丞胡公讳建……”刘进又道:“孤命卿为新丰县尉,总责全县司法诉讼,孤与卿全权,除谋杀、**等诸重罪,他事卿可先决而后报!”

胡建听了,马上拜道:“既受命于殿下,当缘法而断!三尺既在,无有枉法!如有,请斩臣头,以谢三尺法!”

刘进与张越都是满意的点点头。

司法之事,干系重大。

关乎社会公平和秩序。

特别是在今日的大汉社会,大复仇主义思想弥漫每一个角落,影响所有人。

倘若执法官处置不严,搞出了冤案。

一旦遇上一个血气方刚之人,拔剑而起,血亲复仇。

那么,问题就会变得无比棘手!

你得知道,在如今汉室社会,倘若有人能证明自己的复仇是合理的,那么,他复仇杀人就是合法的。

是故,司法系统的公正,无比重要!

尤其是新丰县。

张越昨日就通过了瑾瑜木牢记了过去二十年新丰县的大小事务。

其中,血亲复仇生了三十五次。

针对断案官吏的复仇行动,生了十几次,成功五次。

若等自己上任后,来这么一次,张越觉得,自己这个侍中恐怕就会被口诛笔伐了。

“善!”刘进也明白这个道理,他上前扶起胡建,说道:“孤闻之,商君有曰:所谓壹刑者,刑无等级,望卿执法严明,不徇私情!”

“臣谨奉命!”胡建再拜。

刘进又看向最后一人。

他理了理衣冠,郑重上前,对其道:“赵公讳过,孤愿拜君为农都尉,总责新丰上下农事,与民授业,授民以耕作之法,广其粮种!”

说着,就深深一拜,以显示自己对对方的敬重和看重。

赵过见了,也是感动不已,忙回拜:“臣当尽心竭力,为殿下之命,夙兴夜寐,死不旋踵!”

然后,他忽然说道:“只是殿下……臣有一事相求……”

“请说!”

“望殿下仗义出手,相救郁夷上下一万两千余百姓!”赵过深深的顿拜道:“若殿下再不出手,郁夷百姓就要饿死了!”

“怎么回事?”刘进闻言大惊。

第一百四十六章 异端邪说(1)

赵过于是原原本本的将生在郁夷县的事情说了出来。

从夏四月开始,郁夷县就已经有接近两个月没有下雨了。

郁夷县最大的河系,汧水的水位降到低谷,某些河段甚至出现了断流。

但是……

郁夷县却无法组织起救灾的力量。

凿水井,别人说你横征暴敛,不惜民力,架桔槔,他们又说机变械饰,机心巧诈,要祸乱人心!

请求支援,他们又说什么‘必是官吏无德,勤修道德,沐浴祷告,则天必雨’。

刘进听的目瞪口呆,张越也是不敢相信。

“果真如此吗?”刘进有些愣神的问道。

“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赵过跪下来誓道:“若有一字欺瞒,殿下可取臣头!”

“张侍中……”刘进看向张越,征求意见。

张越却有些走神,直到刘进再次唤道:“张侍中……”他才回过神来。

“赵兄……”张越长出一口气,看向赵过问道:“若无长孙征辟,赵兄遇此事,打算怎么办?”

“下官与郁夷令王沂商议过,本以欲来长安上告,哪怕敲登闻鼓也在所不辞!”赵过如实答道。

张越闻言,心神剧震。

一条线联了起来。

历史上,这位赵过就是在征和年间崛起。

但具体时间不详,而且,他就像是石头里面蹦出来的那样。

忽然就横空出世,被拜为搜粟都尉,得到了极大的权柄和信任,得以在关中全面推广代田法和牛耕技术。

如今看来,就是这次的事情,让他出世的。

更重要的是,张越还找到了巫蛊之祸的导火索。

很显然的事情是,很有可能就是此番之事,让太子刘据在当今面前大大失分。

甚至被严重训斥和警告。

所以,鼓舞了江充等人的胆量,让他们敢于放手一搏。

张越转身,对刘进拜道:“殿下,请您即刻去博望苑,求见家上,立刻下令救灾吧!”

“机变械饰?哼哼!”张越嘴角冷笑不已:“这等异端邪说,究竟是什么时候渗透到官场之上的?嗯?臣都有些想写个奏疏,去议论议论这个事情了!”

“异端邪说?”刘进不解的看向张越。

作为曾经的谷梁学派的好好学生,刘进对于所谓的机变械饰的理论和思想还是有所了解的。

“当然是异端邪说了!”张越大义凛然的道:“所谓机变械饰之说,出自《庄子》,鲁儒以为是,便掺入己说,自鲁儒之衰,臣本以为其已消退,哪成想,谷梁君子们倒是不客气啊,拿来就用了!”

诸子百家一大抄,儒家内部的互相抄袭之风,更加浓烈。

譬如说大部分古文经学,其实就是模仿今文经学的东西,然后自己进行扩充,增加私货,改头换面就是一个新的学派。

只是……

谷梁学派的渣渣们,玩机变械饰这个梗,究竟是要做什么,他们自己心里难道就没有点b数吗?

事实上,战国时期的儒家,引入这个概念,是为了抹黑和攻仵墨家。

现在墨家都快死绝了。

这群渣渣,却抱着不肯放手。

反而有要将之作为神主牌来当旗帜的意思。

“蠹虫!”张越越想越气,恨不得拔起剑去博望苑里,乱砍一通。

因为……

说机变械饰,可能很多人不懂。

但,奇技淫巧,诸位大概就明白了。

后世儒家的犬儒们,用奇技淫巧,来破坏和阻断技术进步的源头,就是两汉时期兴盛的机变械饰之论。

若再过几十年,等到了元成之际,张越自然拿他们没辙。

因为彼时谷梁已经掌握了话语权,连公羊学派也不得不部分服从他们的意思。

等到了东汉,两者更是合流。

但在现在……

哼!

只需要知道,现在的谷梁学派是在野的反对派,是不为大众所接受的少数派。

而且,这个机变械饰的理论,存在严重漏洞。

张越砍起来,简直不要太嗨皮。

更有意思的是,公羊学派只要见到了,恐怕也会忍住下场掺和掺和。

法家则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进行反扑。

更别提,现在是谷梁的渣渣,自己捅出了大篓子!

“殿下,所谓机变械饰,本就是庄子为了寓言而作的无稽之谈,与庄周梦蝶一般,看了笑笑就可以,真当真的恐怕就是傻子了……”

“且夫……”张越眼中凶光毕露,拜道:“臣现在严重怀疑,我杨朱之逆,假谷梁之名,行欺世盗名,祸乱天下之实!”

你谷梁跟哥玩嘴炮,比扣帽子?

对不起,你们太嫩了。

与后世那些论坛上、朋友圈和围脖里的专业人士相比,如今的谷梁君子们的手法,幼稚的跟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之间过家家一样。

刘进听着张越的话,吓了一大跳:“不会把……杨朱之说,早已经绝迹天下……”

对于刘氏来说,那个思想学派,是其统治的大敌?

墨家?不是!

如今墨家虽然衰微,不得进用,但,只要不招摇过市,官府也会装作看不见,甚至少府卿的考工室里,说不定就有着墨家学者在研究军械。

法家?更不是!

儒皮法骨事业正蒸蒸日上,在与公羊学派联盟后,法家的小日子甚至比以前还惬意。

不知道多少法家官员,穿上了儒袍,戴上了儒冠,念儒家的名言,行法家之实。

有了功绩是自己的,出了问题,那是儒家的锅。

答案就是战国时期,曾经显赫一时的杨朱学派。

一个在现在,早已经绝迹天下的思想流派。

在刘氏的铁拳打击下,汉兴百年,杨朱学派没有一个门徒弟子能够光明正大的行走在天下的道路上。

只能假托老庄学派的名义,躲在角落之中苟延残喘。

至于如今,说不定早就没有了杨朱传人了。

然而,刘氏对于这个学派的打压,却从没有放松。

其打压烈度之高,以至于常常宁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

于是,在某些地方与杨朱学派的学子颇为相似的老庄宅男们,常常无辜躺枪。

当然了,汉室不兴文字狱,也不会以言论罪人。

但,任何人,只要被怀疑‘与杨朱学派有关系’,那么此人终生都不可能为官。

而且,其家族和本人,将受到种种限制和打压。

直至其本人甚至家族死光光。

是故,在汉室,一旦有人被人戴上了‘杨朱之士’的帽子,几乎就等于判了死刑。

第一百四十七章 异端邪说(2)

“怎么不会……”张越对刘进拱手拜道:“杨朱为我,故无君无国,纵拔一毛以利天下也不为!”

当初,杨朱学派盛行天下之时,信奉杨朱思想的学者、贵族,人人都是吝啬之徒。

无论国家还是天下,生了任何事情,他们都是不闻不问。

因为,杨朱贵我,贵己。

至于其他人?

管你去死!

杨朱又提倡保真全性,讲究及时行乐。

更可怕的是,这个学派还提倡自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与生活。

简而意之就是,管你谁当皇帝,谁坐天下!哥自己过自己的,你别来烦哥就行了。

而对于统治者来说,这样的学说与思想,简直就是死敌!

“今郁夷之事,岂非杨朱之学所倡?”张越冷笑着说道:“那李氏等豪族,仗家上之势,不许郁夷县凿井架桔槔,此拔天下以利己,不是杨朱之说是什么?”

刘进听着一楞,似乎是这个道理?

张越又道:“殿下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问那李循之属,可愿献其家訾,以解郁夷百姓之倒悬?”

“若是不愿,那就一定是杨朱之子了!”

“拔一毛以利天下不为也,侵肌肤以获万金则为之……”

这也是杨朱学派的一个特征,假如要拿自己的东西,去帮助别人,一毛不拔,不过若是对自己有利,那么舍身亡命也会去做。

说起来,也是嘲讽。

当初,孟子说:杨朱不拔一毛以利天下,无君也,墨子兼爱,无父也,无君无父,禽兽也。

但他的徒子徒孙们,却争相当了起了禽兽,而且是杨朱那种禽兽。

刘进终于意动,杨朱无君,对刘氏而言,是生死大敌。

哪怕是他再幼稚无知,也知道,应该将杨朱学派赶尽杀绝。

“孤马上去博望苑……”刘进起身说道:“若果真如此,孤当劝谏父上,尽逐此类无君无父之禽兽!”

张越立刻拜道:“殿下高义!”

“不过……殿下,请带上臣与赵过……”张越笑着道:“如此,以防彼辈狡辩,消灭证据!”

博望苑里的谷梁学派,这些天一直在私底下撒播一些谣言。

张越也听说了一些。

譬如有人在私底下传播,他与卫律有关系的事情。

言下之意,就是他与匈奴有关系。

这种谣言当然不值一驳。

且不说,他出生的时候,卫律就已经是国家的大臣了,当他还不识字的时候,卫律就已经叛国投敌。

但若不给谷梁一点教训,别人还会以为他很好欺负!

生活在汉室这样的社会中,软弱等于好欺负,若没有反击,别人会得寸进尺的!

刘进想了想,道:“好吧!”

……………………………………………………

李循最近心情很爽。

特别爽!

他的老家郁夷最近两个月遭灾了!

这真是太妙了!

每次灾患,都是一场盛宴。

那些泥腿子,那些农民,一旦遇到灾害,就只能卖儿卖女卖田卖房卖自己。

几年前,雍县遭灾,雍县的豪族,都是吃的满嘴流油。

许多人的身家,一下子就暴涨了数倍。

甚至有人的家奴,在一年内就从不过二三十人,增加到数百。

而家奴是财富的源泉。

他们将为主人耕地、劳作。

吃的最少,干的最多。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子孙也是家奴。

这可比养牛羊之类的畜生还划算。

如今,郁夷遭灾,只要运作得当,那他家今年就至少可以兼并数千亩土地,得到数百家奴。

而郁夷李氏,说不定就可以借此机会富贵数代甚至十几代!

不过……

郁夷县里有些不开眼的官吏,却似乎在想着救灾。

简直是混账!

泥腿子的死活,与他们有关系吗?

这么急着想要救灾,不是法家的酷吏,就一定是想要政绩想疯了的小人。

但……

“那郁夷的护粟校尉赵过,今日进了长安城,据说是被长孙征辟了……”李循在心里想着,就有些着急了。

若这个事情被那个农稷官捅到长孙面前,就有些不好了。

想了想,李循就吩咐一个下人:“去将我书房之中收藏的那几个宝贝拿来……”

“诺!”下人领命而去,没多久,就将几件美轮美奂的青铜器与玉器送到了他手上。

这些宝物,都是旧时秦宫里的御用品。

太子据的亲信,小舅子,李妃的兄长李禹一直眼热这几件宝贝,但他舍不得。

如今,为了自己家族的兴盛,他也是不得不割爱了。

拿着这几件宝贝,李循就穿戴整齐,走出房门,然后在博望苑中找到了正与人下着五格棋的李禹。

“李公安好……”李循等着对方下完棋,才上前拜道:“请借一步说话!”

李禹看了看李循,又看了看他手里提着的那些东西,笑道:“李兄这是怎么了?”

但心里面却是火热的很。

自从他的堂兄李陵兵败浚稽山,投敌叛国后,曾经显赫的陇西李氏,如今已经臭不可闻。

陇西与北地的军功贵族们,更是耻与李氏为伍。

父祖的威名,已然扫地。

李禹自己也是破罐子破摔了。

将军们耻与李氏为伍?他就干脆投入谷梁的怀抱,鼓吹和平。

而家世的衰微,又让李禹开始贪图宝物。

无论黄金珠玉还是土地美人,他都喜欢。

“李公,在下有事相求……”李循将自己手里提着的那些玉器与宝物,塞到对方手里,拜道:“万望明公出手相助!”

李禹接过这些东西,笑了起来:“说说看,什么事情?”

李循拜道:“我家在郁夷,颇有訾产,如今郁夷县有事,我恐有小人以此为难我家,望李公在家上面前为我美言一二……”

李禹一听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讲道理,这种事情,如是在李氏全盛时期,他是唾弃的。

陇西北地的军功贵族家庭,也不屑去做这种事情,将军功名旦在马上取。

只要率军得胜,要什么有什么!

只是……

现在李氏早已是昨日黄花,所以……

他微微笑着,道:“李兄再给我五百金,此事我就应下了!”

李循听着,心都在滴血!

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而且,此事若是做成了,郁夷李氏的富贵就将永葆。

所以,一咬牙,拜道:“在下马上写信回家,不日将五百金送至明公家宅!”

“善!”李禹听了,立刻就道:“我这就去见家上……”

只要收了钱,李禹的信用还是很高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国家利益

张越一行,很快就抵达了博望苑。

这时太子据甚至刚刚起来——昨日是他的老友张贺的生辰,为了给其庆生,刘据亲自过府,君臣两人喝的伶仃大醉。

所以,在听到长子求见时,他还有些宿醉未醒。

就问左右:“进儿求见,所为何事?”

因为刘据与宦官们闹得很厉害,所以博望苑早已不再充用宦官,而是多以文官充任,主要是国家委派的太子舍人、洗马。

此时,在他身边的正是两位服侍他十几年的太子舍人。

其中一人,正是尚书令张安世的长兄张贺。

“听说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也随长孙殿下在外等候……”张贺笑着拜道:“大约是有要事吧……”

刘据听了,点点头,说道:“既是有要事,那就让进儿来见孤吧……”

“诺!”张贺立刻欠身一拜。

张贺刚刚出门,迎头就撞上了急匆匆赶来的李禹。

“李校尉……”张贺微微欠身,以示尊崇。

但实则在心里面却很是讨厌此人。

当初李陵兵败浚稽山,天子案李陵三族,上至陵母,下至陵女,统统被处死。

许多人都看不过眼。

李陵的好友,太史令司马迁仗义执言,为李陵求情,也被下狱判死罪,最后选择腐刑才得以活命。

中大夫黄宣,不过是因为提出了想要天子等一等的请求,也被下狱。

但,作为李氏的族人,李陵的堂兄。

李禹却像一只被吓坏了的小鹿,一头躲进太子的博望苑,连一句话也不敢说。

李陵三族的遗体,最后居然还是已经与李氏分家很久的李蔡族人领回去安葬的。

所以,张贺对李禹其实很看不起。

但,奈何人家命好,有个妹妹深得储君宠爱。

爱屋及乌,太子也对李禹非常照顾。

只是可惜了,飞将军李广一世英名,与匈奴人打了一辈子的仗,结果到头来,却出了李禹这样的‘呼吁和平’的子孙。

“听说长孙殿下与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要求见家上?”李禹一见张贺,就问道。

“然!”张贺轻声问道:“校尉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只是望舍人为我尽量拖延些时间……”李禹拱手说道:“来日必有厚报!”

“下官知道了……”张贺不动声色的欠身:“校尉自去即可!”

但等李禹走了,张贺就摇摇头:“虎父犬子啊!”

当初,李禹的父亲李敢,也属于有名的虎将了。

只是奈何因为李广之事,侮辱了大将军,结果就捅了马蜂窝。

大将军卫青为人和善,但骠骑将军霍去病却是睚眦必报。

于是,一箭射之,李敢命陨。

张贺想着这个事情,就快步疾行。

他很清楚,李禹这人对太子的影响力。

而他特地要求自己拖延长孙去见太子,恐怕,没有安什么好心。

若是以往,他是不会管的。

但,最近几日,他的昆弟张安世却特地派人来告诉他,若是与侍中领新丰令有关的事情,让他帮忙照看一些。

…………………………

“长孙殿下、张侍中……”张贺见了刘进与张越,马上就道:“快快随臣来吧,晚了可能就要有事了……”

刘进听了很奇怪,但还是马上跟上对方的脚步。

张越悄悄的问道:“殿下,此乃何人?”

“故御史大夫张汤长子,太子舍人张贺!”刘进悄声回答。

“哦……”张越立刻秒懂了。

这是自己人啊!

于是,带着赵过马上跟了上去。

虽然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但张贺不会害自己。

一刻钟后,张贺就带着刘进、张越和赵过,来到了博望苑的太子寝居之前,立刻让人礼赞:“长孙殿下、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等觐见储君!”

而这时,李禹才刚刚见到了刘据,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组织语言。

闻言,李禹的脸立刻就堆满了阴霾。

“竖子安敢欺我!”他立刻就对张贺充满了仇恨。

这次事情要是搞砸了,他可是少赚五百金!

那可是五百金啊!

足可在长安城外买一个庄子了!

刘据也注意到了李禹的神色,关心的问道:“李禹,你怎么了?”

“没什么……”李禹连忙强颜欢笑道:“臣忽然想起一个事情,请家上恕臣先行告退!”

因为刘进等人来的太快,他的图谋破产。

所以,他现在要马上去处理手尾了。

至少也要通知李循——你的事情,不是哥不给力,而是有人搞鬼,让李循做好准备。

这样,至少可以避免将来事后被李循咬出自己来。

于是,当张越跟着刘进,带着赵过,走进太子寝居时,恰好迎面与李禹碰了个面。

“长孙殿下……”李禹在刘进面前还是很谦恭的。

然后,他就看着在一旁站立的张贺,对他微微一笑,拱了拱手,但意思却是很明白了。

最后,他将视线落在张越身上,微笑着道:“这位就是张侍中了吧……在下李禹,久仰侍中大名了!”

张越闻言,微微欠身,拜道:“不敢,不敢……”

李禹的名声,张越在建章宫里也有耳闻。

据说,这人是太子刘据的心腹、亲信,受重视程度堪比太宗时的邓通、先帝时的周仁。

而李禹与那两位前辈一般,都是爱财如命,号称拿钱办事,童叟无欺。

去年天子出幸雍县,巡视北地,太子受命监国之时,就有许多人送钱给他,将自己的亲人从牢狱里解救了出来。

而且,张越还听到了一些消息。

据说,李禹与在匈奴的李陵,仿佛还有着联系……

这个事情,难说真假。

可能是有人在造谣生事,就要是对刘据不利。

也可能是真的……

李陵在匈奴,是匈奴单于的东床快婿,独立掌握了一个部族。

势高权重,远胜当年在汉室时的威风。

虽然史书上说李陵在匈奴,不肯为匈奴人谋划任何与汉室的战争,也不给匈奴人出力。

但……

作为匈奴的右校王,想要跟汉朝的亲人通信,轻而易举。

而且……

张越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太史公用了无数证据和美化的言辞来妆点李陵。

然而,张越却知道,再过四年,李广利最后一次出征的时候,李陵所部就遇到了商丘成率领的汉军。

而他没有像太史公说的那样‘不与汉为敌’,而是与汉军交战。

更重要的是,历史上,武帝死后,李陵的好朋友们,譬如上官桀、霍光、张安世、苏武,都写信去请李陵回来。

但他终究没有回来。

张越不敢去妄议和裁断,李陵的内心。

也无法指责李陵,毕竟,他全家都被冤杀了。

最孝顺的母亲,也惨死刑场。

换了任何人,内心都必然充满愤懑和怒火。

以汉人的性格和个性来说,李陵有一万个理由帮助匈奴人与汉军为敌。

但他却没有主动参与和谋划任何对汉作战计划。

在这个方面来说,李陵还是值得尊敬的。

但……

“我是穿越者啊……”张越在内心呢喃着。

在穿越者眼中,李陵的行为,已经是形同卖国。

虽然他并未主动的做对汉室不利之事,但他在匈奴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祸患。

李陵是谁?

李广的孙子,大汉帝国最杰出的年轻将领。

浚稽山一战,五千步卒打八万匈奴骑兵,还能坚持数日,甚至差点突围。

更夸张的是——事实上,李陵所部根本不是步卒。

他们是骑兵!

李陵的部队,一直就是骑兵,只是因为战马大部分被李广利所部弄走了,而长安又催促甚急,李陵不得已,才在没有战马的情况下,全军步行出塞。

是故,李陵的存在,极有可能泄露汉军的组织、技战术和武器特点等情况。

哪怕他不说,也不主动这么做。

但他能不教自己的儿子吗?

能不去为了自己的部族的生存而去想办法吗?

只要他这么做了,就等于让匈奴学到了汉军的先进战术,学到了汉室的先进技术。

唐太宗李世民,送了一堆工匠和书籍给吐蕃,换来一时安宁,结果就是吐蕃迅强盛,成为盛唐时期唐军的最大对手!

所以……

“李陵未来若不愿归来,我就只能除之!”张越在心里想着。

留着他在匈奴,隐患太大了!

哪怕他果真如史书上记载的那样,不参与匈奴对汉谋略,不主动建言。

但……

假如匈奴面临生死存亡,倘若他的部族陷入绝境,他的妻儿苦苦哀求。

李陵还能无动于衷?

安能坐看匈奴灭亡?他的妻儿与部众陷入绝望?

而未来,张越是一定要灭亡匈奴的。

此事无关道德,只有国家民族的利益。

为了民族和国家的利益,张越别无选择。

当然,李陵若愿意归来,那是最好。

到时候,给他平反,为他冤死的家人平反,再杀几个当初在朝堂上跳的最欢的家伙,差不多就能把事情了结了。

史书之上,也能留下一段佳话。

这样想着,张越就跟着刘进,带着赵过,走上了太子据寝居的高台。

殿堂之内,刘据已经高坐上,正微笑着看过来。

张越连忙跟着刘进,走了进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 厚颜无耻【中秋快乐】

“儿臣见过父亲大人……”

“臣张毅拜见家上……”

“臣郁夷护粟校尉赵过,恭问家上万福!”

一入寝居,刘进就带着张越、赵过上前见礼。

“都起来吧……”刘据的酒量一直是一个问题,到现在他都还有些头疼难忍,意识模糊,勉强收束了心神,刘据就问道:“进儿来见孤,可有事?”

“回禀父亲……”刘进上前拜道:“儿臣奉皇祖父之命,受邑新丰,于是与张侍中征辟了几个官员……”

“其中,从郁夷县征辟了郁夷护粟校尉赵过……”

赵过连忙匍匐上前,再次深拜。

“嗯……”刘据点点头,郁夷县是他的食邑县,儿子从他治下征辟官吏,还知道来跟自己说一声,很不错!

于是他道:“赵校尉,尔等尽心辅佐吾儿,来日,吾将不吝重赏!”

赵过听了,赶忙拜道:“臣谨遵家上教诲,夙兴夜寐,不敢忘之!”

刘据点点头道:“那就这样吧……”

“父亲……”刘进连忙顿:“儿臣此来,是有关郁夷县的事情,要向父亲禀报!”

“哦……”刘据听了,沉吟道:“郁夷之事,进儿应该去找家令郑全啊!”

刘据自做了这个太子后,就一直深信一个事情。

君王只需要垂拱而治,而天下必安。

所以,近年来他几乎将所有食邑县的大小事务,尽数委托给左右心腹。

特别是家令郑全等人。

他每日只需与人讨论经义,游山玩水就可以了。

诸县每年报告给他的报告,也让他深信不疑。

每岁各县,都说‘县邑皆丰,风调雨顺,民皆感念家上恩德……’。

虽然诸县每岁上缴的税赋,都在不断下降。

但那是地方官轻徭薄赋,劝民生息的缘故。

当然,他也不傻。

每年正月,都会召集各县父老和乡绅,问一问地方的情况。

正是这些父老和乡绅,让他深信了,地方的情况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所有人都说‘自家上选贤任能,轻徭薄赋,各乡皆风调雨顺,无有灾厄,民皆安康……’

那这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不是吗?

刘进听了,拜道:“父亲,此事非禀报父亲不可……”

“那就说说看……”刘据看着自己的儿子认真的模样,也端坐下来,认真起来。

但这一听,他的脸色就变了。

郁夷县大旱?

他怎么不知道?!

汧水水位下降到谷底?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

汉室为了培养和磨砺储君的能力,所构建的制度,可不仅仅只有一个。

而是三个。

第一个,就是由太子太傅组成的太子教导团。

由国家元老或者元老家族成员组成,传授太子为政、治世之道。

刘据的第一任太子太傅,就是由当年的天下名臣卜式担任。

也就是从卜式开始,刘据开始逐渐相信,这个世道已经崩坏了,要修正这个崩坏的世道,唯有用道德,依靠贤人。

如今的太子太傅石德与卜式是一脉相乘的。

虽然办事能力可能不行,但道德修养水平却是很高的。

这第二,就是储君本身的嫡系。

包括太子家令、太子洗马等东宫官僚集团,由这些人来辅佐和规劝储君。

当初,先帝为储时,其太子家令就是赫赫有名的晁错。

当今为储之时,其家令就是汲黯。

而刘据本人的根基和底蕴,远先帝和当今。

他一出生就预定了储君之位。

卫青、霍去病两位军神保驾护航,卫霍外戚军事贵族们为了他的储位奔走相告。

无数名臣、贵族,纷纷匍匐在他脚下。

就像现在,他的太子太傅是故丞相石庆长子石德,太子家令是故大司农郑当时的嫡子,太子洗马等皆是国家列侯、九卿之子。

整个阵容,豪华的不像样。

连他父亲为储之时,都不能相比。

而除此以外,刘氏还精心为自己的储君准备了一个大礼包。

这就是太子舍人系统。

二十一位太子舍人,皆由少府卿、宗正和太常卿共同从天下州郡和长安九卿有司的机构里遴选精英中的精英出任。

如此就确保了,储君哪怕是惠帝那样的优柔寡断,性格仁厚之主,也能学到治国理政和驾驭臣子的手段。

也正因为如此,刘据几乎从不怀疑他的臣子们。

三个系统互相牵制,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另外两个会自动维护。

几乎不可能出错!

带着疑虑他看向左右,问道:“进儿所说的可是真的?”

左右没有人敢出声,这让刘据的眉毛紧皱起来。

张贺见了,不得不出列拜道:“家上,臣等舍人从太初元年后,就已经不复参与地方诸事了……”

刘据这才想了起来,当年,御史大夫卜式迁为太子太傅,受命来辅佐他。

卜式来了东宫后,就与当时负责管理食邑各县的太子舍人们生严重冲突。

彼时,太子诸舍人,基本都是干吏,而且有不少是法家出身,做事简单粗暴,追求政绩,让他不喜。

所以那一次,他这个太子站到了卜式那边。

于是,下令不许舍人们再参与地方诸事。

从那以后,地方事务就由太子太傅、太子家令等负责。

谷梁君子们纷纷称颂他是‘贤君’‘明主’,大唱赞歌。

这让他很受用,于是从此就再不许舍人们参与地方诸事。

以至于当初受命来辅佐他的舍人二十一人,有十八人致仕辞官。

刘据虽然当时有些感到愧疚,但很快就忘记了。

“那监御史们也该有报告吧?”刘据又问道。

汉家在地方,设置刺史,监督郡县官吏。

而在关中各县,广置监御史,以查不法,虽然通常一个监御史要管好几个县,但郁夷生了旱灾,这么大的事情,监御史应该会来报告啊?

“家上您又忘记了……”张贺叹了口气,奏道:“四年前,江公上书,家上便行文御史大夫衙门,撤掉了诸县的监御史啊……”

“哦……”刘据揉了揉额头,他想起来了。

四年前他的恩师,瑕丘江公上书给他,说:自秦世以来,不师圣道,私以御职,奸以待下;惧宰臣之不修,立监刺以董之,畏监督之曲容,设司察以纠之。故人怀异心,上下姝务,小人以此陷害君子、忠良之士,元光以来,冤案无算,愿罢诸监御史,则君子用德,地方自治之!

他看了以后觉得很对,就写了个公文给御史大夫衙门。

时任御史大夫是赵周,这位老大人对他素来爱护,没有多问就撤回了他的食邑诸县的监御史。

但刘据并不后悔。

因为这个世道已经崩坏了。

百姓们争相攀比,诸侯列侯,奢靡之风日盛一日,国家穷兵黩武,将军们为了军功,不断的挑起战争。

汉室几乎三年一小征,五年一大征。

在这样的乱世,礼乐崩坏。

若不选用道德之士,君子之吏,重新修复民心,使百姓重回淳朴。

天下岂非要乱套了?

所以,他想了想,道:“那去诏家令来问一问,看看有无此事吧!”

对于家令郑全,他是很信任的。

此人出生名门,其父郑当时天下知名。

自入东宫以来,上下大小事务,都经他手,人人赞誉,都说郑家令是管夷吾一般的大才!

于是,马上就有人奉命去招家令。

大约两刻钟后,太子家令郑全就带着几个幕僚,趋步入殿,走到刘据面前,拜道:“听说家上有事相招,未知是何事?”

“郁夷县生了旱灾,家令可知?”刘据问道。

“臣已知!也已经行文郁夷有司,令其勤修道德,沐浴焚香,祷告上苍……若其心诚,则天必雨!”郑全毫不犹豫,斩钉截铁的拜道,然后反问:“家上招臣,只是为此事?”

入东宫七八年了,郑全早就摸清楚了这位储君的个性。

他是一个仁厚之主,从来不会追责和斥责下属、臣子、宾客。

没看到数日前,左传诸生,哪怕犯了欺君之罪,也得以给赐盘缠,厚赏遣散吗?

所以,在刘据面前,郑全素来是理直气壮的。

“这样啊……”刘据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但,郑全所说,似乎也没有错啊。

老师们不是说了吗?

灾害、天变,是上苍示警,对人君或者官吏们的行为的惩罚和警告。

只要勤修道德,持身立正,那么灾厄自去,天下安康。

譬如成康之际,就是因为圣君在朝,君子修德,是故山川不崩,河谷不塞,天下安宁。

郑全一看刘据的神色和模样,心里面就有数了。

他再次拜道:“家上怎么忽然问起此事?可是有小人挑拨?”

一副理所当然和毋庸置疑的模样。

张越见了,都有些不忍直视了。

这位太子,这位储君,真是刘氏的储君吗?

怕是当年的惠帝,也不过如此吧?

惠帝当年被曹参逮着一顿乱喷,也知道回几句嘴。

这位倒好,被臣子骑在脑袋上了,还以为对方是为了他好……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刘据这一系,都是这样的主。

宣帝还好,因为长于民间,所以杀伐果断,成就一代伟业。

但从元帝开始,就一个比一个优柔了。

也一个比一个性格好了。

终于让西汉王朝,亡于士族豪强之手。

没有办法,张越只好理了理衣冠,出列拜道:“家上,臣以为郑家令所言所行,包藏祸心!请家上惩治之!”

“如若不能,臣只好上书天子,奏报此事!”

张越现在也算是看明白了,自己若不把事情的严重性挑明白了,这位太子,这位储君,恐怕还会选择和稀泥。

甚至会偏帮郑全。

君不见,巫蛊之祸里,他一直等到江充等人当着他的面,从东宫挖出巫蛊木偶,才忍无可忍,斩杀了江充的吗?

若是如此的话,郁夷县的百姓的作物,就都要被太阳烤死了!

所以,张越也就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

刘据一听,有些慌张,连忙起身,对张越道:“张侍中何至于此?”

郑全也被吓了一跳,此事若被天子知道了……

自己恐怕就要被吊起来扒皮抽筋!

那位陛下,可不是眼前这位太子这样的和善之主。

在他面前,从无什么情义,与他也讲不了什么道德。

他起飙来,六亲不认!

只是,自己服软事小,让出此事的主导权事大。

若被此人得逞,那么以后他就会不断借长孙之手,插手东宫之事。

他这个家令还有什么威风?

更重要的是,郁夷县的事情,可不仅仅是郁夷县的事情。

牵一而动全身。

郁夷的旱灾救了,其他地方的旱灾要不要救了。

都救了,他吃什么?

此番,各县的豪强,为了这场盛宴,可没少给他送礼。

一念及此,郑全也顾不得天子飙了,天子飙,那是以后,而且自己还有太子庇护,天子最多责罚自己几句。

但若此时被落了脸面,那就损失大了。

更会失去江公的信任,没有江公的帮衬,他还怎么维持自己‘管夷吾’的人设?

“家上,难道家上宁肯信张侍中,也不肯信臣吗?”

“好叫家上知晓,张侍中欲救灾之法,臣也略有所知,不过凿井取水,架设桔槔而已……”

“欲凿井,就会抽调徭役,胥吏难免上下其手,百姓必定叫苦连连……”

“而架设桔槔,就更了不得了!”

“机变械饰,祸乱人心啊!”

“倘若百姓用了这机械之力,产生了依赖,时间一长,则机心自生,巧诈之风盛也!”

“还是令官吏修德,感动上苍,最为合适!”

张越听着,真是目瞪口呆,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能把盘剥百姓,鱼肉人民,说的如此大义凛然。

看来这儒家的犬儒们,还真是一脉相乘啊!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张越叹息了一声,拜道:“家上,臣以为郑家令恐怕已经为杨朱之学所侵蚀,要祸乱天下了啊!请家上立刻缉捕,并搜查家令之居所,必有所得!”

刘据从来没有遇到这种局面。

一边是自己信任的大臣,一边是自己儿子的辅佐大臣,他老爹钦点的侍中。

手心手背都是肉!

但偏偏这两人,都是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模样。

现在,他们一个喊着‘他是小人’,另外一个大叫着‘他是杨朱余孽’。

该怎么办呢?

刘据抚着额头,感到头疼无比!

唉!

大家君子之间,坐下来好好说话、商量,难道就不行,非要这样!

第一百五十章 针锋相对(1)

郑全怒目瞪着张越,心里面仿佛在燃烧。

杨朱之学?

好大的帽子啊……

“张侍中,可莫要血口喷人……”郑全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在咯咯咯的响了起来。

想他郑全,何等人才?

乃父郑当时,天下名臣,虽然做官的时候没有什么政绩,反倒屡次做疵了事情,被当今所责罚。

但,朋友多啊!

所以,集天下赞誉于一身。

连张汤、公孙弘这样的权臣,也是很羡慕。

郑全从出生开始,就耳闻目濡了乃父的威风。

当官就是交朋友。

你好我好大家好。

至于泥腿子们?平时无聊可以感叹一下,生民多难,再引用一下屈子的诗句以自比。

周围文人,自然纷纷称颂。

都说郑公忧国忧民,当世屈子。

真要有事了,泥腿子小老百姓,立刻就被开除出了‘人民’的行列。

一个字都不会提农民,而是大讲特讲士绅官宦的重要性。

出仕十几年,郑全靠着这套做官手法,一路平布青云。

虽然没有政绩,甚至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实事。

但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大受赞誉。

尤其是受命为太子家令后,东宫上下,博望苑内外,谁不竖起大拇指,赞他几句?

这就更让他深信,这确实是做官的捷径。

假如躺着就能升官,为什么要辛辛苦苦的去做事?

也就今天,也就现在,第一次遇到了诘难,遭到了攻仵。

这自然是格外的恼怒。

“呵呵……”张越闻言,冷笑不已。

“郑家令错非受了杨朱之说的侵蚀,又安能冷血至斯?”

“郁夷百姓,一万余人,无论老弱妇孺青壮,皆在受干旱之苦,家令却能于家上之前,理直气壮,心安理得的大谈什么‘机变械饰,修德用文’,家令的良心恐怕都被狗吃了!”

郑全听的头皮炸裂,狠狠的看着张越,道:“本官何曾不管郁夷百姓了?本官说了,天旱,是官吏不修德,故上苍示警,若官吏潜心修德,沐浴祷告,则天必雨!”

“张侍中不去劝郁夷官吏诚心修德,却在家上面前胡言乱话,诋毁大臣,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说着,他就转身对刘据拜道:“请家上即刻驱逐此子,不然,臣请乞骸骨!”

这就是要逼宫了。

以郑全对刘据的了解来看,这位储君是很难抵挡这样的招数的。

果然,刘据一听就慌了。

他连忙起身对郑全道:“郑家令何至于此?”

郑全是郑当时的嫡子。

而郑当时曾经历任鲁国中尉、济南太守、右内史、太子詹事、大司农、丞相长史、汝南太守。

在世之日,交际满天下,连三越和匈奴也有人听说过他的名声。

朝野内外,更是一致赞誉。

认为是名臣,是当世君子。

也就是他爹,当今天子似乎不怎么认同。

曾经说过:吾并斩若属也!这样的气话。

但天子也只是说说气话而已,并不能真的将郑当时怎么办。

事实是,郑家在现在的汉室官场,有着一股强大的力量。

郑当时的子侄中,出任地方两千石的官吏,有七八人之多。

而他的亲朋世交好友,为官者更是不计其数。

若郑全拂袖而去,等于他凭空失去了一个强有力的支持者。

这对于现在备受天子斥责的他,几乎是不可承受之重。

要知道,现在,他这个储君,很不得军队的信任。

尤其是2师将军李广利,在军队里上跳下蹿,到处散播他的坏话,使得很多边关将领,看他的眼神都是带着怀疑和犹豫的。

若失去了郑家和郑家的朋友们在官场上的帮衬,恐怕,他的日子就要很难过了。

但看着张越,他就更愁了。

刘据太清楚,自己的父亲对于这个年轻的侍中的看重程度了。

惹毛了这个侍中,他一怒之下上书君前,那就完蛋了。

恐怕明天就有御史拿着天子节来问罪自己,顺便将郑全抓起来,丢进执金吾的船狱之中。

没有办法,他只能对张越也拱手道:“张侍中,孤觉得,侍中可能对郑家令有所误解……”

刘据想和稀泥。

但,张越和郑全,却都不肯答应。

张越不答应,是因为不屑与郑全媾和。

张越很清楚,只要他答应了,哪怕只是稍微退让一步,未来他就会退让十步百步,终于变成了和郑全一样的人。

一样的人渣!

与其那样,倒不如现在就给自己来一刀,省的将来自己恶心自己。

郑全不答应,就更简单了。

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占了上风了。

太子偏向他了,他为什么要与这个蛊惑了长孙的小人妥协?

所以,郑全马上就道:“家上,臣闻之,道不同不相为谋,侍中张子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诬陷臣为杨朱之士,臣绝不与之妥协!”

刘据一下子就愣住了。

一直在一边旁听的刘进,也是叹了口气。

他看不下去了!

“父亲……”刘进长身而拜:“儿臣以为,郑家令恐怕中杨朱之毒已深了……”

郑全闻言,如遭雷击!

刘据更是不敢相信的看着自己的长子。

在他们的印象里,刘进从小就是一个乖宝宝。

读书认真,学习刻苦,更紧要的是性格和善,无论在谁面前,都不摆架子。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就听着刘进说道:“儿臣从小,就听老师们说‘仁以爱人,义以正己’,父亲也教诲儿臣‘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如今郑家令口口声声说什么‘机变械饰’‘机心巧诈’,又说‘若官吏潜心修德,则天必雨’……”

“儿臣敢问,在家令心中,郁夷百姓就活该受旱灾?郁夷父老就活该为官吏不德而付出代价?”

“这不是杨朱之邪说,还能是什么?”

“杨朱无君无国,只有自己,为了一己之力,可以损天下而补己身之一毛!”

“儿臣实不屑也!”

刘进的话,顿时就给郑全造成了一万点暴击。

他别无选择,只能跪下来,脱帽拜道:“既然长孙殿下,以为臣乃小人,那臣实无颜再服侍家上与殿下了,臣请乞骸骨!”

说完,就重重的顿。

这其实是以退为进。

第一百五十一章 针锋相对(2)

刘据看着眼前,跪在自己面前的郑全,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

其实他听到这里,基本上心里对于对错也有了判断了。

毋庸置疑,这个事情是郑全做错了。

郁夷百姓遭灾,应该马上救援!

只是……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因为……

从元封元年开始,这博望苑,这东宫内外,就是文人的天下。

君子们谈论道德,主张以德育民。

他作为储君,也无比赞同,多次声,甚至在监国期间,尝试按照了幕僚和宾客、文人们的主张来施政。

释放了大量囚犯——不经甄别的释放。

于是,天下称颂,人人都说储君贤德。

刘据自己更是飘飘欲仙,欲罢不能。

哪怕事后天子归京,大为斥责,他也死不悔改。

久而久之,这博望苑内外,东宫上下,尽是道德之言。

谁若是不附和,谁就是小人,就是妄图以酷吏、暴政来施虐天下的法家酷吏。

以至于,就连他这个储君,也受到影响。

有些事情明知道不对,却也只能附和、屈从。

刘据记忆里,就有一次,他曾在雍县视察,遇到一个官吏,做事认真、勤勉,对于地方事务熟练于心。

刘据非常喜欢那人,欲要提拔他当雍县的县尉。

结果,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反对。

他的老师瑕丘江公,甚至跪在他脚下,苦苦哀求,泪流满面的上奏:“秦以刀笔吏而任官吏,吏皆争相亟疾苛察相高,然其敝徒文具耳,无恻隐之实。以故不闻其过,陵迟而至於二世,天下土崩。今家上若用此刀笔吏,则今后诸吏皆随风靡靡,君子道德之士则不得进……”

最后,刘据没有办法,只能放弃提拔那个官吏的行为。

自那以后,清谈道德之风,更加浓烈。

谁要敢说,不用道德,就要治世,那必定是要被群起而围攻。

就连他这个储君,也不敢轻易触碰。

因为这是忌讳。

头天说了,用不到第二天,当天晚上就会有无数人哭着喊着,跪在他面前,以头触地,誓死劝谏。

所以,刘据很清楚。

他若现在就放任郑全离开,到了晚上,整个博望苑的宾客、文人和臣子都会来劝谏,甚至是死谏。

谁不来,谁就是坐实小人,赞同‘机变械饰’的佞臣。

将要被口诛笔伐,会被群起而功之。

就像当年,那些公羊学子还在博望苑时,只要有一人说了‘天子征伐四夷,乃是行春秋大义’,那么第二天他就会被无数人围攻。

甚至有人还会大声疾呼‘匈奴人的命也是命!’。

但,儿子与张侍中,却也是一副不肯退让的样子。

尤其是那位张侍中,若是一怒之下,上书天子,这事情就坏了。

“唉……”没办法,刘据只能是叹了口气,道:“郑家令先请起吧……”

又对刘进和张越道:“进儿、张侍中恐怕是误会了郑家令了吧……”

误会?

tf?

张越看着刘据,有些不忍直视的摇了摇头。

莫名的,张越忽然想起了《春秋》记载的一句名言:寡人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既不知喜,也不知悲……

这位储君,大约就是这样的人了。

他从生下来开始,就是含着金钥匙的。

在他之前,当今无子,以至于武安侯田蚡曾经私底下告诉淮南王刘安:方今上无太子,大王亲高皇帝孙,行仁义,天下莫不闻。即宫车一日晏驾,非大王当谁立者!

所以,当元朔元年,刘据出生时,当今天子喜不自胜,难耐内心的喜悦。

甚至直接命令东方朔和枚乘为刚刚降生的刘据作赋,敬献高媒之神句芒,祈求神明的庇佑与照顾。

七年后,元狩元年立为太子之日,大赦天下,赐所有两千石官爵位,命令提升所有家庭的户主的爵位一级,遣使者巡视天下,赏赐官吏、三老、力田与孝子。

简单的来说,就是告诉天下人,皇太子册立了,你们都要感念太子的恩德!

真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世。

在及冠之前,这位太子,就一直被养在深宫之中。

而当今天子,在那些年里,不是走在封禅的路上,就是走在北巡的路上。

刘据的教育和抚养,交给了大臣。

成长在这样的环境里,自小生活在蜜糖之中。

不像他的父祖那样,在没有登基前,就已经知道了人间疾苦,甚至亲口品尝过。

在及冠前,刘据甚至没有遇到过任何挫折。

有问题,他的母亲卫皇后,他的舅舅长平烈候,自动就帮他摆平了。

哪怕是及冠以后,他也不需要烦恼太多。

在长平烈候卫青在世之时,没有人敢对他有什么意见。

所以,他得以结交大量文人,在这富丽堂皇的宫阙之中谈论道德。

张越现在严重怀疑,太子刘据,恐怕连旱灾是什么样的凄惨状况,都没有见过。

只是通过书本知道,旱灾很可怕。

但可怕到什么程度,就全凭脑补了。

就像与匈奴的战争,文人们告诉他,战争的恐怖,他自动脑补了以后,就开始反对了。

后世的小资和白左,不就是这样的吗?

想到这里,张越就有些捂头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张越拜道:“家上难道就不用听一听,郁夷县现在的情况吗?”

赵过闻言,马上上前,深深拜道:“臣赵过昧死以奏家上:郁夷百姓的情况,已经是危在旦夕之中。汧水水位,几乎下降到谷底,百姓纵然以木桶取水,肩挑手提,劳苦一日,而所得之水却不足润土一分……”

“有两个乡的土地,已经开裂了……”

“数千亩土地,将颗粒无收,百姓皆哭号哀鸣,小民嚎啕之声,十里可闻……”

“不独郁夷,臣闻之,陈仓、雍县和眉县也都受灾了,只是除雍县与郁夷外,其他各县在右扶风的指挥下早已经开始了救灾,右辅都尉王公亲自调集了驻扎在德阳宫和陈仓的郡兵,在各地凿井,架设桔槔……”

“郁夷、雍县,家上食邑之地,以为天子之臣也,本当受家上之恩泽,富足于一方,何故苦于他县?”

赵过的话,让刘据终于动容。

“何至于斯?”刘据有些不敢相信的喃喃自语:“京畿附近也有月余不雨,何故百姓不苦?”

从夏四月下旬开始,长安周围,也有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了。

但,刘据在博望苑里所见,上林苑的百姓,没有丝毫受到影响。

这也是他一直没有将郁夷旱灾放在心里的缘故。

郁夷县遇到旱灾?

在他看来,说不定情况与京畿差不多。

无非就是渭河水位下降了些,百姓生活遇到了一些问题。

但要说影响生计?那就过了。

听着刘据的话,张贺忍不住在旁边出声说道:“家上,长安京畿,有明渠沟通昆明池……”

“只要昆明池不干,则长安不缺水……”

“而昆明池……周长四十里,蓄水何止千万?”

“啊……”刘据挠了挠头,在过去,昆明池在博望苑的形象,就是穷兵黩武的代名词,就是奢华奢靡的象征,更是滥用民力的靶子。

人人都恨不得踩上几脚。

这还是刘据第一次听说,昆明池居然还能有好处?!

张越也道:“家上明鉴,除昆明池之水外,京畿之地,还有漕河相通,引渭河、灞河水相灌……”

“此外,沣潏浐灞,泾渭镐涝,八水皆汇于上林苑,泽其地方三百里……”

“而郁夷县处于岐山原之中,只有一条汧水流过,自秦以来地方贫瘠,土地产出很少……”

话说到这个地步,刘据再傻也明白了。

郁夷百姓,不是遇到了小问题,而是关乎生死的大问题!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太子的觉悟

“郑家令……”刘据是一个仁厚之君。

他的博爱,甚至连匈奴人也要顾及。

何况是大汉臣民?还是他食邑之地的百姓?

而且……

若郁夷的灾情被捅到天子那里……

而他却一问三不知,刘据已经可以猜到,暴怒的天子,会将他怎样臭骂了!

而这是他最害怕的事情。

舅父卫青的遗泽,用一点就少一点。

总有一天会被耗尽。

若他真令天子彻底失望,这位君王,是绝对有可能行废立之事的!

而且……

刘据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梦魇。

汉家自高帝以来,历代长子为储,都会遇到磨难。

惠帝就被高帝嫌弃,几欲以赵王刘如意代之,还是留候张良献策,请出商山四皓辅佐惠帝,才让高帝打消了废立的念头。

想到这里,刘据就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

事实上,他能容忍张越辅佐自己的儿子,独立治县,除了他本身性格宽仁之外,最大的缘故就是——宫中有传言,此子乃留候之后。

当年,留候妙策安天下。

他也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若遇到惠帝那样的磨难,这位留候之后能若乃祖那样出奇策以安社稷。

惠帝之后,历经诸吕乱政太宗皇帝入继大统。

与高帝一般,太宗皇帝也有废立之念。

他甚至将自己的智囊和绝对心腹贾谊贾长沙也送去梁国,辅佐梁怀王刘揖。

先帝的储君之位,一度岌岌可危。

要不是怀王意外坠马身亡,那位有贾长沙辅佐,又深得太宗宠幸,以为‘类我’的梁王说不定可以入继大统!

至于先帝,废粟太子而后逼杀之的教训,更是言犹在耳。

作为刘氏子,刘据太清楚,刘家的帝王,对于社稷和宗庙的看重,远在父子亲情之上。

尤其是他的父亲,当今天子!

而他的父亲,不喜欢他,不是一天两天了。

哪怕当年,舅父长平烈候在世之日,也多次公开训斥他。

认为他性格软弱,过于仁恕。

总结起来就是三个字‘不类己’。

而‘不类己’就是悬挂于他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掉下来!

那时,他日夜惊惧,恐惧不安。

被长平烈候看了出来,于是带着他与他的母亲,去求见天子,把事情摊开来说。

终于得到了天子的肯,说: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

之后更是历次将监国之权,授予给他。

委以全权,哪怕他多次释放囚犯,平反冤案,也只是训斥几句,并未怒。

但,若郁夷县因旱灾而闹出大问题甚至是民变。

那么,他的父亲恐怕就再也容不得他了。

对刘氏而言,宗庙社稷重于君王,君王重于储君。

任何可能危及宗庙安宁,导致社稷倾覆的事情,只要生了,连天子都要鞠躬谢罪,去太庙告罪于列祖列宗。

至于储君……

但凡做出危及宗庙社稷的事情,哪怕只是露出一个苗头,也必定被废!

粟太子为何被废?

因为他有一个可能危及宗庙社稷安宁的母亲,所以先帝不得不废!

他又为何该死?

因为,周亚夫、窦婴为他奔走相告,所以他不得不死!

他的母亲,卫皇后,曾经多次苦口婆心的教育他——不要忤逆君父,不要逆君父之意。

但他一直没有当回事。

直到现在,他终于害怕了。

听着刘据话语里的冷冽,郑全也终于察觉到了一丝恐惧。

但他不肯服软,依旧倔强的道:“家上明鉴,郁夷百姓受灾,最多不过苦一年,若用张侍中之策,凿井汲水,架设桔槔,则从此胥吏小人,操持政务,上下其手,鱼肉百姓,且夫机变械饰,祸乱人心,百年难安啊!”

张越听着,冷笑一声,道:“好叫郑家令知晓,本官不仅仅要凿井,架桔槔,本官还要上奏天子,请少府卿遣百工能吏,也助臣做机械之利,改良桔槔,使一具机械一日可汲水千桶!”

他上前一步,对刘据说道:“家上可知,机变械饰,出自何处?”

“嗯?”刘据对此其实也不是很懂,只知道,自他及冠以来,周围文人,总是在告诉他‘机变械饰,机心巧诈,奇技淫巧,祸乱人心’。

还举了秦代的许多例子来佐证。

“所谓机变械饰,出自《庄子》天地篇所载的一个子贡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的寓言故事,其辞曰: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则道之不载也!”

对于拥有着可以无限回溯所读文章和简牍的张越来说,只要给他时间和书籍,诸子百家的所有主张和一切理论,他都可以了然于胸。

可以追溯到源头,找到每一个说辞的起源。

张越欠身拜道:“而家上可知,仲尼闻后,如何对子贡说的?”

张越向前一步,拜道:“仲尼闻之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识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

“其意思就是说,那是研讨和实践浑沌氏主张的人,这些人不懂顺应时代的变化以社会的道理,只知道抱着过去的老经验,拒绝一切新事物,这样的人,子与我,如何能懂?”

“至于这所谓的机变械饰……”

“自三王治世,五帝用德,三代以降,历代先王,都可以算的上机变械饰之主了……”

“伏羲氏教人渔猎,神农氏劝民耕作,仓颉做文字,而有巢氏建立房屋……”

“机变械饰之说,从未见于儒法黄老列子先贤之言,独庄子说之,及汉兴,鲁儒以为是,用之……”

张越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击打在郑全心里。

郑全此刻才想起来,这个侍中是黄老学派的!

在他面前,这机变械饰的理论的漏洞,根本藏无可藏!

“庄子之言,不过荒诞之说,而郑家令等却奉为瑰宝,若无利益牵扯,臣是不信的……”

“臣听说,家上宾客,谷梁之士李循乃是郁夷豪族李氏之子,臣还听说,郁夷李氏,自郁夷受灾便暗中积蓄粮草,图谋待百姓破产后,兼并其地,没其家人……”

“所以,臣说郑家令是杨朱之士,欲损天下以肥己身……”

刘据听着,神色变幻不宁。

事实上,他已经明白了过来了。

郑全说的所谓担忧机变械饰,所谓担心机心巧诈,所谓的害怕徭役伤民,很可能就是如张越所言。

他们在趁火打劫,他们想要国难财!

只是,刘据想不明白了。

平日里,这博望苑上下,一个个都是嫉恶如仇。

对于桑弘羊征收商税,盐铁官营的做法,恨不得食其肉,吃起骨。

怎么,他们转身就能如此心安理得的,对于百姓敲骨吸髓,视为鱼肉?

这到底是怎么了?

刘据怎么都想不明白,也想不通。

“一派胡言!”殿外,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张越转身看过去,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你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吧!

江公!

正是刘据的老师,谷梁大儒瑕丘江公。

只见,这位老大人拄着拐杖,在几个弟子搀扶下,走到殿中,对刘据深深一拜,道:“老臣拜见家上……”

他实在是不得不来。

他其实本不愿出现的。

因为,与一个小年轻对质,太掉逼格了,无论胜败,都只是帮对方出名而已。

赢了,天下人会说,南陵张子重虽败犹荣。

输了,那就是被人踩着他的骨头上位。

他的一切都将成为对方的炫耀的战利品!

但,他现在没有办法,只能出来力挽狂澜。

因为,如今长孙已经愈行愈远了。

若连储君也被撬走,谷梁学派的理想与抱负,怎么去实现?

“家上明鉴,老臣的弟子李循虽然为人愚笨,但绝不是这种会鱼肉百姓,敲骨吸髓之人!”江升一见刘进,马上就拜道:“就在方才,李循来见老臣,说是其家族准备了粟米十万石,准备在明岁开春,青黄不接而民苦之时,假贷与民,以助郁夷百姓度过灾荒,何来欲兼并其地,没其家人的说法?”

他自然清楚,谷梁学派的招牌,就是仁义道德。

就是仁恕!

这个招牌不能丢!

无论如何谷梁士子在太子面前,必须是君子!

说着,他就深深的看了一眼郑全,眼里面满是怒意。

在他看来,郑全无疑就是一个天字第一号猪队友了。

他居然在太子面前,据理力争,还要胡搅蛮缠?

这不是明摆着授人以柄吗?

现在好了,被人抓到痛脚了吧?

若他再不来,这郑全就要一败涂地!

而谷梁君子们在太子面前,恐怕也从此要被怀疑、被猜测了。

这可不妙!

亲亲相隐的社会都还没有开始建设呢!

谷梁学派,更只是一个少数派。

若无储君支持,要不了几天,谷梁学派就要坚持不下去了。

毕竟,江升很清楚一个事实——谷梁学派能有今日,能在公羊学派的霸权下,守住一些利益。

靠的就是两个东西。

第一,大汉太子的青睐。

正是太子青睐,才有很多年轻人来求学。

若没有太子青睐,年轻人肯定拍拍屁股,都去学公羊了。

这第二,就是世族豪强的支持了。

尤其是关东地区的士族豪强们,普遍倾向于谷梁。

公羊学派只是在北方郡国占有优势而已。

但一旦,失去了太子信任,关东郡国就可能去找其他代理人。

譬如,思孟学派,甚至是公羊学派。

大不了,不要亲亲相隐就好了。

反正,他们也没有指望谷梁学派,真的能帮他们扛住汉室的打压。

他们只是想要多一个声渠道而已。

被江升一瞪,哪怕是郑全,也只能匍匐顿谢罪,拜道:“家上,此皆臣之罪也!是臣理解不深,不明大义,愿请辞家令,为家上一仆从,以谢罪!”

这就是要玩苦肉计了吗?

张越心里冷笑着。

他都能猜到,江升的意图了。

他就是要把这个事情给糊弄过去!

反正以刘据的性格,大约过个几天,也就过去了。

张越于是看向刘据,这位大汉储君,若还想和稀泥,还想着退让,不肯处置。

那么……

他也没有办法!

只能上书天子,严明此事!

不是他一定要与刘据做对,而是张越很清楚,这个事情若是处置不好,他又没有报告。

等天子知道了,板子打下来,可不止刘据会被罚!

他这个侍中还有刘进,统统跑不掉!

就听刘据道:“老师,您不该来的……”

他提着剑,站起身来,道:“孤虽德薄愚笨少才能,但也知道,天生蒸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的道理!”

“高帝斩白蛇,草创基业,就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

“太宗与先帝,轻徭薄赋,除肉刑,去诽谤……”

“孤闻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百姓若与国家离心离德,则国恒亡!”

“此事,孤当亲奏父皇,令御史中丞议之!”

“家上!”郑全听了,恐惧万分。

上奏天子,让御史中丞参与?

而此事就一定会被查的底朝天!

他的所有行为都将被曝光于光天化日之下!

“家上……”江升也慌了。

太子这样做,岂非说明了,太子已经不信任他了?

“老师勿复言!”刘据提着剑,看着自己的恩师,意味深长的道:“孤意已决,且如今郁夷百姓陷于水火之中,孤当亲临,以抚民心!”

刘据是真的怕了!

若郁夷灾情果然严重到那样的地步,以汉室百姓的性情来说。

肯定是反他娘!

一旦闹出民变,哪怕最后平定了,他这个太子,也将受到朝野指责。

到那个时候,别说是江升了,他自己的性命都陷于危险之中!

那些不喜欢他的人,他的兄弟们。

特别是2师将军李广利,恐怕要高兴的撒花了。

他虽然性格宽厚,为人仁恕,但也没有蠢到会不惜自己的性命。

况且,今日的事情,也让他醒悟到了一些东西。

他的老师,他的臣子们,那些往日的君子们,恐怕,未必如他们在自己面前表现的那么高尚。

就如这郑全,还有那个李循。

第一百五十三章 捧杀

“张侍中,那李循孤往日也见过……称得上是淳淳君子,仁厚之士了……”坐在回去的马车上,刘进轻声问着:“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淳淳君子?仁厚之士?”张越听了哈哈大笑。

“恐怕所谓的淳淳君子,仁厚之士,只是在文章上,在嘴上体现出来的吧……”张越讥讽着说道:“殿下可知,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若是仁义道德可以得利……那么仁义道德就能做成一桩生意……”

说到这里,张越的嘴角就微微上翘。

在后世,别说什么仁义道德了。

慈善事业都能做成生意!

而世人的同情心和怜悯心,更是绝佳的买卖!

不知道多少人,打着慈善的幌子,行敛财之实。

某个基金会,号称大爱无疆,但其募集的善款,却有很多在募集对象灾后数年,还留在账面上。

别人问起来,一脸的清高做慈善很难的呢!你们不懂,就给劳资闭嘴!

然后,转身捐了几百万给某位酷爱运动登山的著名企业家去登山。

至于在欧美,类似的手法就玩的更溜了。

各大慈善基金会,募集的善款能有六成花在慈善上面的,已经是良心的体现了。

各大基金会的高管,哪一个不是全身名牌,住着豪宅,喝着拉菲,泡着嫩模?

而这些,其实都是小意思。

更让人瞠目结舌的,莫过于白左们掀起的那股狂潮了。

无数难民涌入欧6,各大相关企业,大其财。

结果就是治安混乱,民众怨声载道。

但,相关企业和机构、基金会,都是赚的盘满钵满。

别的不说,光是拨款和善款,就收到手软!

至于**们的埋怨和怨言?

关我鸟事!

“仁义道德也能做成买卖?”刘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喽……”张越靠在马车壁上,笑道:“世人谁不喜名利?若说说仁义道德,就能得利,自然人人都言道德……只是谁去做事呢?”

刘进听着,默然不语。

他知道,张越所言,大约十之**是真的。

只是……

“张侍中为何不学他们?”刘进好奇的问道:“以侍中之能,若是效仿彼辈,恐怕必得天下赞誉,而富贵比拟王侯!”

“我?”张越闭上眼睛,道:“倒是想过,只是……”

“于心何安啊!”

作为穿越者,张越在后世见过无数的新奇姿势,在机关里也耳闻目濡,学会了许多好办法。

若用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

旁的不说,随随便便都可以将名声刷到天下名士的地位。

不就是标新立异,特异独行,再嘴炮嘴炮嘛?

谁不会呢?

但将来呢?

子孙后代和民族未来呢?

难道要做看着,北方草原上的少数民族纷纷南下融合?

坐看着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

坐看着坚船利炮,敲开国门?

看着宋儒明儒,学习他的故技,用他的方法,害国害民?

那也太恶心了!

“张侍中……果然实诚……”刘进看着张越,说道:“孤有幸能与侍中为友,实孤之幸也!”

在两个月前,他,还深信着自己的老师们为他描绘的世界。

直到,遇到这个同龄人。

将那个包装成理想与梦幻的世界戳了个粉碎。

他迷茫、痛苦、纠结,还是这个同龄人,让他重新找到了新的理想与道路。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张侍中,与孤携手,共创大世吧!”刘进在心里默默说着。

…………………………………………

翌日,清晨,张越刚刚起来,正准备去派人去公车署,将赵过等人召集到建章宫,讨论考察新丰之时。

却现,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特别古怪。

畏惧之中带着一丝丝的崇拜。

“都怎么了?”张越奇怪的问道:“本官脸上有花……”

“不不不……”宦官们立刻就都跪下来拜道:“侍中威德无双,奴婢们感佩至极!”

现在,整个宫廷都传遍了!

这位侍中去一趟博望苑,就搞死一堆人!

先是左传诸子躺枪,被逐出博望苑。

这是自博望苑建立以来,前所未有的事情!

本以为,这就是极限了!

哪成想……

在这位侍中面前,没有最极限,只有更极限。

昨日,他又去了一趟博望苑。

而结果是……

太子家令郑全,当夜服毒自杀。

太子宾客李循、太子舍人赵允,太子门客王唤等十余人自缢。

去一次博望苑,就死一堆人……

这当真是煞星!

但……

人们却崇拜他,甚至尊敬他。

现在,有关这位侍中在博望苑的言行,也已经传得满长安都是了。

闻郁夷遭灾,拍案而起,在太子面前据理力争,力破谎言。

令谷梁名士江升掩面而去,使郑全等人惭愧自杀。

这是什么?

古代的君子模板,而且是心怀万民,为民做主的标准模板啊!

张越却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直到郭穰来见他,他才知道了事情的手尾。

“郑全服毒自杀,而李循等自缢?”张越听了郭穰的话,脸上微微一变,叹道:“好手段啊!”

“弃卒保车!”

“郑全自杀?这我还可以理解,但李循等人自缢,恐怕就是被自缢了……”

他素来不惮以最大恶意来揣测人心。

很显然,在刘据昨日的表态之后,事实上,谷梁学派的选择已经不多了。

倘若这些牵扯其中的人不死,等刘据上表天子,御史中丞介入以后。

整个谷梁的画皮都会被拔下来。

所以,郑全等人必须死!

死了,还得放出这样的话,说是被他说的惭愧,于是自缢谢罪。

若换一个年轻人,恐怕还会沾沾自喜,自鸣得意。

但张越是什么人?

他如何看不出,这是在捧杀他!

更是一种高明的离间计。

想想看,若是天子知道了这个事情,心里面会不会悄悄的想:这个张子重这么牛逼,朕应不应该压一压呢?

这种手段,早在几十年前,就被人用过了。

当初,太宗的大臣们就是这么对付贾谊贾长沙的。

“可惜了……”张越轻笑着:“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就在昨日,他与刘进、赵过写的联名奏疏,就已经踏上了前往甘泉宫的道路。

八卦传的再快,恐怕也没有信使的度快。

等这些消息传到天子耳中,天子也早就知道了事情尾,换而言之,这些人做了无用功。

但此事也给张越提了一个醒。

官场险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而且,他的仇家现在也太多了些。

今后,恐怕要小心行事。

不然,很可能博望苑的谷梁学派会和江充等人联手也说不定

第一百五十四章 鼓舞

正午时分,张越拿着一张从石渠阁调来的新丰堪舆图,来到了建章宫宫阙下的一个官署。

这里,过去是少府卿的御府属用来存放从天下进贡的宝物的地方。

后来,天子在桂宫修建了明光殿,用于存放和展览来自天下的贡物。

此地就空置了下来。

张越找了郭穰,没费什么力气,就让御府的宦官答应出借此地。

“张侍中……”

张越刚进官署,贡禹和王吉、杨可、曾胜等太学生马上就迎上前,眼里满是崇拜。

张越昨日在博望苑的战绩,如今已经无人不知。

许多人都以为,是如贾谊贾长沙当年在长安舌战群臣般的伟业。

以一己之力,深深挫败了左传学派,让谷梁俯!

“下官等恭迎侍中!”桑钧等人就更激动了。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官场之中,谁人不知太子据与谷梁学派的牵绊有多深?

能在博望苑里,让太子据对谷梁学派下手。

眼前的这个侍中官的能耐,已经乎他们的想象了!

更关键的是,这位侍中是为了赵过出头的。

这说明,这位侍中护犊子。

这很关键。

官场上最不缺的就是那种喜欢将下属丢出去当替罪羔羊、背锅侠的上级。

能为了下级挺身而出,扛起压力的上官,很少很少。

国朝也就魏其候窦婴、平津献候公孙弘、故御史大夫张汤等聊聊几人有此魄力。

所以,今天早上,桑钧出门时,他父亲特地将他叫过去,对他嘱托道:“钧啊,以后在新丰,凡事都要多听张侍中的意见,不要在私底下搞小动作,玩小聪明,那样得不偿失!”

桑钧当然知道乃父所指。

若是现在就开始玩小聪明,搞小动作,被张侍中觉。

那么就会被开除出‘自己人’的行列。

这损失,将远远出想象和预计。

而只要紧跟了这位侍中,抱紧大腿,未来,他身居高位,手握大权,属下诸官,都将鸡犬升天!

国朝就有一个特别明显的例子。

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

卫青当年没有崛起前,现在的丞相公孙贺还有已经被处死的因纡将军公孙敖就已经紧抱大腿,追随左右。

等卫青显贵,两人都得举荐。

特别是公孙贺,本没有什么带兵能力,也打不了胜仗,但就是因为有卫青提携,肯分润军功,得以封侯。

躺着就能把列侯封了。

陈万年就更机灵了,现成的金大腿和升官捷径就在眼前,他心满意足。

就连胡建,也有些激动。

对法家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得用。

不得用,哪怕是商君,也要陷于魏,纵然吴子,也要为人排挤。

但得用就不同了。

孝公用商君,秦并六国,楚王用吴起,楚强于东南之间。

张越看着众人的神色,心里面也很爽。

一个小团队,最重要的当然是团结,是齐心,是所有力量都拧成一条绳子!

只有这样,力量才能爆出来。

现在,众人斗志昂扬,士气高昂。

这对于将来的利益集团建设,无疑是开了一个好头。

“诸君随我来……”张越笑着挥手,然后带着众人,走了官衙的正厅。

他让一个下人,将他带来的那张新丰地图,挂到墙壁上。

“诸君想必也都知道了,本官大约会在夏七月前上任新丰,而君等届时也都将各入其衙,主政一方……”张越看着被挂起来的地图,说道:“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于地方亲民之官亦然,所以,在上任前本官打算率诸君,游历新丰,查其民风,绘其山川形胜,并要在上任前,就拿出一个新丰治理计划的方案,规划全县未来五年的道路交通、水利渠道建设,做好乡邑百姓劝耕和该种良种的推广工作!”

这种事情,换在后世,任何一个公务员心里面都有着一个计划,一个框架。

哪怕此人事实上其实并不懂如何搞经济,做开。

但嘴上却总能说的条条是道。

但在如今,这样的计划,这样的规划,却是闻所未闻的新奇之事。

上任前就考察、调研?

这是名臣才会去做的苦差事!

战国的名臣商君,变法之前,曾经深入秦国各地,进入乡野农村,与百姓同居,与乡绅同行,考察了足足半年,然后回到咸阳,提出了变法计划。

第一刀就砍向了秦人爱私斗、械斗的顽疾。

于是秦国乃兴盛,变法十余年,就能一雪前耻,夺回被魏国抢占的河西之地。

百余年后,秦始皇并吞六国,一统天下!

国朝的名臣,已故的御史大夫儿宽,在担任左内史前,也曾轻车简从,走遍治下的县乡。

回到长安视事的第一天就拿出了六辅渠修建计划。

一举就收获了民心,连豪强士大夫们也心甘情愿,甘愿听从儿内史的驱使。

但以上两位名臣,也只是考察、调研而已,也只是针对弊政,拿出相应的决策。

到了张越这里,却更进一步了。

不仅仅要考察、调研,还要做规划,做计划。

制定施政纲领!

而此事一旦做成了。

那么整个天下的目光都将聚焦过来!

自己等人更将成为政治新星!

当初儿内史主政,麾下大小官吏,皆得信用。

用为两千石的有十几人!

为什么?因为他们跟着儿内史,一步步的走来,学会和领会到了儿内史的政治智慧和治理手段。

哪怕比不上儿内史本人,但依样画葫芦,也比天下大多数官吏要强!

换而言之,若是新丰大治,自己等人只需要学会张侍中治理新丰的皮毛,去天下任何州郡,依样画葫芦,也可以成为能吏。

若是能够学到精华,足可在未来拜为九卿!

而张侍中是不可能失败的。

上有天子支持,下得长孙撑腰。

没有任何人,任何势力,可以阻碍他想要推行的任何计划。

不服就死!

再配以这样完整有效的计划和步骤,怎么可能出问题?

新丰必大治,而大家的前途,也都必然光芒万丈!

想到这里,所有人,包括太学生们都是心绪激动。

在一个不可能失败的团队里工作,谁不兴奋鼓舞?

以至于贡禹等人,都觉得自己将要担任的蔷夫、游徼之类的小官,也变得顺眼起来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部署

地图很快就被挂好了。

这是一副标准西汉地图。

被绘制在帛布上,长约四尺,宽一尺。

虽然不尽详细,但,却也将新丰县的大概地理和乡邑亭里标记于上。

张越走到墙壁前,从自己怀里取出两块布帛,挂到地图两侧。

然后他转过身来,看着众人,说道:“诸君请看,这是元鼎六年儿内史时所绘制的新丰地图……”

这是张越从石渠阁里能找到的最好、最详细的新丰地图了。

儿宽卸任后,继任的离任左内史、京兆尹,都再没有那个积极性和主观能动性来给治下诸县绘制详细地图。

因为,这事情不仅仅做起来吃力,还未必能有什么好处。

若是出了差错或者因为绘制地图,而得罪了人,那就更是得不偿失。

“新丰县全县有五乡四十余亭,人口接近了六万,户数一万两千余户,有田亩七万余亩……”张越走到左侧的那块帛布前,指着上面的表格,对众人说着:“当然,实际上,新丰的人口、土地可能比这个数字要多,但吾等只能先照着这个数字来做计划!”

众人抬头一看,顿时纷纷惊呼出声。

因为,这块布帛上面,不仅仅是有着张越所说的那些数据。

甚至还有着新丰县五乡的详细数据。

所有数据一目了然,看上去清晰无比。

“张侍中果然是天才!”众人在心里感叹着。

特别是桑钧,更是惊讶无比。

他父亲,执掌天下财税,负责汉军均输转运以及边塞屯田事务。

常常被各种繁琐之事,搞得焦头烂额。

每次为了查证和调阅数据,都要忙上好几天。

若,将那些天下州郡和汉军历年来的物资转运数据,也做成一个这样的表格,那岂非可以节省无数人力物力与时间了?

而且,这样的表格,还将大大加快大司农衙门的工作效率!

以他过去在均输署任职的经验来看,起码可以提高三分之一的效率!

均输署的效率提高三分之一?

这可是了不得的度!

这意味着,汉军的出塞部队将可能提前就得到所需的物资。

若七年前,李陵所部出塞前,能够及时得到战马和足够的箭矢,李陵所部怎么可能会败亡?就算打不过,只有有马,李陵所部完全可以快的突围,回到汉军边塞的屏障之下。

还有当初,赵破奴为匈河将军,出塞远征匈河。

就是因为后勤补给没有及时跟上,以至大军不得不减慢度,结果让煮熟的鸭子活生生飞了仅仅只是慢了五天天,原本在匈河流域游牧的匈奴左贤王主力就跑的无影无踪。

三万汉骑,劳师远征,就抓到了千把个俘虏和几千头牛羊!

而原本,战前预计,只要逮住了匈奴左贤王的主力,那么至少可以歼敌五千以上,俘虏一万左右,缴获牛羊马匹以十万计!

若如此,那么,那次出塞就将大赚特赚!

这样想着,桑钧看着张越的眼神,就变得更加恭敬了。

张越送给桑弘羊的珠算口诀与算盘,已经开始在大司农衙门内部开始普及了。

所有学会了算盘使用的人,全都交口称赞,陈述算盘带来的利好。

就连他父亲桑弘羊,也是赞不绝口,甚至亲自上书天子,请求拨款增设一个专门培训珠算人才的机构。

为大司农衙门服务。

现在,这位张侍中又拿出了更加新奇和神奇的东西。

这就是能力!

有能力的人,总是能得到他人的追随。

桑钧就暗暗在心里做出了决定:“吾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在张侍中身边多学到一些东西……”

珠算是他明的,眼前的这个表格也是他的创。

那他就一定还有着一些更好的东西。

只要学到了,那今后独立为官,主政一方,自然不在话下。

这样想着,桑钧就不知不觉挺直了腰杆,侧耳倾听,而这时他才现,其他人早就已经安安静静的聚到了张侍中身边,像一个个乖学生一样。

他连忙走上前去,加入其中。

不合群,可是很犯忌讳的事情!

张越却是望着墙壁上的地图与表格,心里面也是豪情万丈,自顾自的讲着:“诸君请看,从数据上分析,新丰县人口与耕地呈现了南轻北重的格局……”

“越向南,人口越少,土地越少……”

“而越向北,人口愈聚集,土地愈密集……”

“像是枌榆社,有户三千余,口约两万,比新丰县县城还多……”

“而在南方的三乡,加起来也没有枌榆社一乡多!”

“诸君以为,这是为什么?”张越看向自己的同僚们问道。

“可能是因为骊山之故吧……”陈万年举手说道:“下官闻新丰南有骊山,山高路险,故民多不聚……”

“或许是这样吧……”张越点点头,道:“但诸君换一个角度想一下,或许是因为当地的开还不够的缘故……”

骊山周边,张越是去过的。

不仅仅原主去过,他也去过。

当日从南陵前往骊山,向黄家求助。

张越就看到了骊山附近的山区情况,虽然山地多,但也有平原,也有适合耕种的土地。

但,当地的百姓,却普遍种植小麦、高粱等作物。

当时张越就觉得,若能在骊山地区,修建大大小小的小水利那种长度一里或者几里的渠道,将整个骊山山区打通,形成一个大型水利网络。

那当地的农业,一定能得到极大展!

千万不要小看小水利。

事实上,小水利对农业展帮助,其实作用不比那些规模宏大的工程小。

尤其是,中国这样的小农经济社会。

某村有水利和没有水利,是两个世界。

前者可能小康,而后者一旦遇到气候灾害,立刻就要破产。

所以,张越已经做好了在新丰县辖区,大修特修各种中小型水利设施的打算。

张越看着众人,对他们说道:“新丰县北临渭河,南有戏水,水力资源充沛,虽有骊山之阻,但本官相信,只要做好了计划,拿出了决心,骊山之险不足为道!”

“所以,本官希望诸君回去以后,都仔细查找历代典籍,一起将新丰的水文情况以及境内大小河流都整理好!本官回来以后要看到这些相关资料!”

这个事情不算难,只要用心去查,总是能查到的。

所以张越也就没有作弊,而是将此事交给这些官吏去做。

总要给点事情给别人去做吧?

不然,事情都被上级做了,要下级做什么呢?

张越要的,也不是一个跟着他混吃等死的利益集团。

而是一个充满战斗力和活力,能积极主动做事的小集团。

“诺!”众人听了,齐声领命,人人都是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自秦以来,修水利,向为升官财的最佳道路。

只是,水利工程,耗资巨大,一般都是以国家意志来主导。

历史上,秦人为了修建郑国渠,甚至停止了对外征战,集中全部力量,投注于郑国渠工程上。

国朝修建龙渠和六辅渠,也都是广泛动了整个关中的力量来做。

如今,张越还没有上任,就已经将水利和道路,列为新丰县的头等大事来抓。

更让自己等人去查找水文资料,这就是摆明了要在新丰大干一场!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他的计划和打算怎么做?

但,仅仅是修水利这三个字,已经足够调动所有人的积极性了。

特别是贡禹等太学生,听到修水利,就跟打了鸡血一般。

公羊学派和法家的联盟,使得公羊学派的政治家也感染上了法家的基建狂魔病。

而且作的很严重。

比起法家,单纯的只是想要富国强兵,公羊学派的儒生,在水利工程上,投注了更多感情。

公孙弘任丞相,就建了龙渠。

儿宽当内史,就主持了六辅渠。

在居延,在酒泉,在张掖。

公羊学派的官吏们与他们的法家同僚们一起联手建造了规模宏大各色大小水利渠道。

将那个旧日的夷狄牧马之地,匈奴游牧之所,变成了今日的塞外江南。

受此影响,太学的太学生们,也感染上了基建传染病。

只要听说要搞基础水利建设,四肢都举了起来。

“善!”张越看着斗志昂扬的众人,满意的点点头。

然后他走到了另一侧,看着那块布帛上的数据,对众人道:“欲治新丰,在治吏,在士大夫!”

“动和动员新丰的士大夫与官吏,关乎新丰未来兴衰!”

“所以吾打算与诸君过几日,一同去新丰走一走,挨家挨户的去找地方官吏和士大夫谈一谈……”

“要让新丰上下,都知道吾与诸君的诚意!”

“要让官吏与士大夫们,皆知,吾与诸君,乃是为新丰百姓万民谋福利,不是去新丰享受和当富家翁的!”

这也是张越接下来工作的重点将整个新丰县上下的官吏,都变成一个机器。

一个团队,一条被拧在一起的绳子!

力向一处使,劲往一处来!

这事情当然很难很难!

然而,两百多年前,商君在秦国就做到了!

他将整个秦国上下,都打造成了一台机器。

秦国官吏的恐怖和利害之处,当年荀子入秦就看的明明白白。

国家一声令下,每一个家庭,每一个男子,都将得到命令,都将按照命令行事!

于是,秦国并吞六国,横扫群雄。

两百多年前,商君能在战国初期,卿大夫势力强大的秦国做到这样的事情。

张越相信,自己也能在新丰做到。

商君有的支持,他也有。

商君没有的支持,他也有!

凭什么做不到?

况且,他也没有奢求能做到类似商君那样的程度,也不需要将新丰变成一个战争机器。

“本官已经将新丰县全县五乡一城的官吏数量与士大夫家族整理了出来……”张越指着布帛上的那表格说道:“我希望诸君能在这几日抓紧时间,为我将新丰上下官吏所属的阶级与各自学派整理好,弄一个大概的报告给我,这样等吾与诸君去考察时,就能有所针对!”

其实,就是要弄清楚。

哪些人可以拉拢,哪些人会是自己的支持者,而哪些人又是反对者。

然后再从可以拉拢的人和支持者中找到自己需要的中坚和骨干,再想办法将反对者分化瓦解。

只留下最顽固,最反动的那一小撮,用来杀鸡骇猴。

这就是伟人所说的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是我们工作先需要分清楚的事情。

这个事情,张越自然没有办法靠自己的力量去完成。

但,他眼前的这些人,却有着足够的能量,把这个事情做好!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无所有张子重

将各自的事情都吩咐了一遍,然后张越就开始准备回南陵了。

想着嫂嫂,想着柔娘,他归心似箭。

只是,从长安归家,总不能空手回去。

得带点什么?

于是,张越便带着几个宦官,从天子所赐的十枚麟趾金之中拿出三枚,到少府卿那里兑换了五万钱。

如今市面上,金一斤差不多值钱一万。

但麟趾金有加成,而且,是张越要换钱,所以足足换到了五万官铸五铢钱。

五万枚铜钱,重的很!

差不多有六七百斤!(汉制一斤十六两,一两二十四铢,八十枚五铢钱就有一斤了,合现在大约二百五十克)

几个宦官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劲,才把这几百斤重的钱,搬到了车上。

张越见了,也是若有所思。

在汉季,因为铜钱太重,携带不便,所以在事实上,实行的是三元货币制度。

黄金、铜钱还有绢布。

在两汉隋唐,绢布都可以作为实物货币使用,而且比铜钱更受欢迎。

若有搞轻工业的研究生穿越到西汉,一定大财!

“似乎,我可以回溯出珍妮纺纱机的图样……”张越眨着眼睛想着。

在后世,珍妮纺纱机的大名,无人不知。

它的图样和工作原理,更是登上了历史课本,出现在了广大中学生、高中生的考卷之中。

作为工业革命的标志,这种将人类带入资本世界的机械,在全球范围内,几乎可以说无人不知。

只是……

光有图样,是做不出珍妮纺纱机的。

还得有相应的动手能力。

“抽个时间,去少府卿的考工室进修一下技术吧……”张越在心里想着。

有着空间之助,他可以回溯和强化、固化任何见过和学过的技术。

若是在后世,他有这么个空间辅助。

分分钟就能单手拆航母,徒手造卫星。

诺贝尔奖指日可待!

而在这西元前,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未尝不能在有生之年,造出蒸汽机!

只是,这些事情暂时有些远。

他当务之急,还是要化解巫蛊之祸,至少要保住刘进。

刘进不死,才有未来。

否则一切休提!

驱车带着宦官们,张越兴致勃勃的来到了长安城里最繁华的东市。

在原主的记忆里,这里是整个天下商贾云集之处。

更是长安城里最热闹之所。

说起来,汉长安城,也是一个奇葩的城市。

这座大汉帝都在建设之初,是以秦宫废墟为基础,取龙山之土而建。

在建设之初,为了凸显天子的神圣与威严,衬托宫廷的壮观,于是,最初的长安城的格局就是以未央、长乐、桂宫、北宫为核心。

宫阙在南,而居民区在北。

形成了一个斗形。

后来,当今天子营造建章宫,增广宫室。

又将原本的长安城北也搞成了一个斗形。

若是站在长安城最高的宣室殿上俯瞰这座城市,你就会现,这座城市其实南北两个斗合在一起。

形成一个不规则的菱形格局。

于是,时人便私下以斗城称呼长安。

就像后世,北京人私底下说帝都,上海人自称魔都一样。

而东市,则恰好在两个斗形城阙的中轴线上。

其南接尚冠里大道,北连夕阴街。

所以,情况很复杂,三教九流,游侠地痞,贵族豪强,乃至于军功外戚,混杂一处。

但出奇的是,此地的治安是整个长安最好的!

甚至有人号称,东市比宫廷还安全。

因为,能在这里做买卖的。

非富即贵!

能到这里买东西,也同样如此。

当年的关中游侠巨头,如季心、郭解,也不敢在东市生事。

因为,在东市生事的后果,甚至比杀官造反还可怕!

能在东市做买卖的,基本都是富贾天下的豪商。

这些人,别的东西没有,就是钱多。

所以,人人都养了一堆的打手和亡命之徒。

而来东市买东西的就更不了得了。

不是长安城的贵族士大夫,就是宫里的人。

这些人手下,也是一堆的狗腿子!

像是当年,魏其候窦婴和武安侯田蚡,家里面的食客和门客都是按照千人为单位来计算的。

是故,在长安城里,有些身家的人,都会选择来东市购物。

不图别的,就图安全、便捷,没有强买强卖。

当年,桑弘羊刚刚上任大司农的时候,就带着整个大司农的官吏,在东市里摆摊叫卖,推销大司农的盐铁产品。

气的儒生们跳脚大骂,至今依然痛骂不休。

张越带着五万钱,直奔东市之内。

先给嫂嫂和柔娘选了几匹锦缎,打算拿回去给她们做几件新衣裳。

然后,又买了两盒酒泉郡出产的胭脂这种胭脂,是现在地球上最好的化妆品,没有之一!

它是产自匈奴的圣山,皋兰山和胭脂山下的一种蓝色小花,经过数十道精密程序研磨和制作而成。

纯天然无污染,更没有任何化学添加剂。

比起市面上很多的所谓读作胭脂写作砒霜的东西,要好上太多。

在过去,匈奴单于的阏氏(妃嫔)与居次(公主)和其他匈奴高级贵族妇女,就是用这种化妆品点缀自己的容颜。

自冠军侯霍去病夺取胭脂山和皋兰山后,匈奴人就失去了这种化妆品。

这使得匈奴人伤心、绝望,于是做歌唱道: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妇六畜不蕃息。

敌人的哀鸣,就是霍去病威名与功勋的最佳写照。

自得胭脂山后,汉室就开始将这种匈奴王室的御用之物,引入中国。

只是,价格有些小贵。

小小的一盒就要价一千钱,还不是上品。

那种用玉盒妆点的上品,一盒就要一万钱!

这让张越真是感慨万千,无论古今,看来,最好赚的钱就是女人的钱。

但想着嫂嫂与柔娘的辛苦和照顾,张越就咬咬牙,买了两盒上品。

这样带来的五万钱就花的七七八八了。

张越一咬牙,索性就在东市把剩下的钱,全部花光。

给柔娘买了几斤蜂蜜,给嫂嫂买了一块梳妆用的铜镜。

又给家里的田氏和李氏兄弟们各买了一匹粗布,准备给他们做件新衣裳。

采购完毕,一个铜板也没有剩下。

张越心满意足的乘车,在宦官们的簇拥下,高高兴兴的回去。

他刚走不久,东市的一间店铺内,一个原本醉醺醺的躺在柜台下面的男子,就悄悄的探出头来,望着张越远去的背影,他忽地睁大了眼睛,道:“那不是……”然后他马上住嘴。

“那是谁?”店铺的掌柜好奇的问道。

“没什么……”男子低笑两声。

若张越在此,一定能认得他。

此人正是长水乡的游侠头子李大郎!

李大郎望着张越的身影,他当然记得,并且认得这个那日在他的胁迫和威逼下,依然昂挺胸的年轻人。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不过短短两月时间,此子就真的一飞冲天了!

侍中领新丰令,受命辅佐长孙!

这两个头衔任意一个砸出来,都能将他碾成碎片!

但他的关注点,不在于此。

而是……

“朱大兄,我知道,该怎么救你了!”他喃喃自语两声!

关中的游侠们,行事猖狂,做事情从来不考虑后果,一切随心随性。

他们可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匡扶弱小,拯救溺亡之人。

也可能只是因为心情不好,就拔刀砍了一个路人。

但从朱家到季心,自郭解到现在,关中的游侠有一点特征,哪怕是最恨他们的刘氏也不得不钦佩。

那就是讲义气!

不是假讲,而是真的讲!

为兄弟两肋插刀,眼睛都不眨一下。

甚至,为了兄弟,舍弃全家性命来掩护的,也是一堆一堆。

自朱安世为当今追捕以来,为了掩护和保护这位大哥。

关中游侠们你来我往,交相呼应,死不旋踵。

但官府的追捕,却一天比一天严!

特别是丞相公孙贺为了救他的宝贝孙子,几乎已经是不惜一切了。

这位丞相在上任后,第一次动了真格。

他亲自坐镇丞相府,指挥三辅都尉和京兆尹、右扶风、左冯翊的官吏,在整个长安甚至整个关中布下天罗地网,严密监视所有与朱安世交好的贵族、商贾、豪强、士大夫。

这张网现在正越收越紧,迟早有一日,会将朱安世抓捕。

作为当年曾经追随过朱安世,得到过对方礼遇和恩赐的游侠。

李大郎现在心里面满满的全是义气。

他抬起脚,在心里说道:“朱大兄,只要能躲进张子重家里,就一定能够安全!”

是的,再没有比这个同乡家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再借丞相公孙贺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查这位张侍中的家宅!

再给关中官吏一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冒犯张氏家宅!

没看到,在执金吾衙门里,连丞相之孙,都因此子而入狱吗?

这样想着,李大郎马上就起身,招呼一声,带着自己的马仔们,策马而走。

………………………………

张越带着采购的东西,回到建章宫里。

张安世、暴胜之,都带着人来了。

“听说张侍中准备回家省亲……”张安世笑着拍拍手掌,立刻就有着下人,捧着一堆堆礼品,送了过来:“愚兄略备薄礼,作为送给侍中家人的礼物……”

一个个箱子被打开,一箱箱的绫罗绸缎,让张越的眼睛都花了。

暴胜之也道:“愚兄也给侍中准备了一些礼物,愚兄家贫,不如张尚书,所以,礼物略显单薄……”

然后,表示礼物很单薄的暴胜之的下人,将一张被红布盖着的田契送到了张越手里。

“此乃旧卫逆在长水乡的田产和庄园,卫逆叛国,这些东西都被充公,愚兄想着,贤弟仙乡也在长水乡,就花了点钱买了下来,送给贤弟,万望贤弟不要推辞……”

张越看着,脸颊都有些抽搐。

卫逆卫律,当年在汉室也算是一个新星,他与李延年交好,多次得赐土地、庄园。

以张越所知,卫律被充公的庄园和土地加起来,少说也有三五十顷!

价值百万以上!

当然,作为御史中丞,暴胜之要买,肯定要便宜很多很多。

但少说也花了几十万吧?

只能说,地位到了他们这个阶段,钱已经不是钱了。

他们手里的权柄,轻轻松松就可以为他们带来无数好处。

就像张安世他爹,根本不需要贪污,只需要玩一玩内幕交易,就有大把的好处!

但,两人的好意,张越不打算推辞。

就连后世,你要是拒绝了同僚的好意,都可能有麻烦,何况是在这西元前的世界?

反正,张安世和暴胜之,日后总要摆酒的。

到时候,还回去就行了。

“两位兄长拳拳爱护之心,毅感激不尽!”张越向前一步,恭身一拜,就让人将礼物都收了起来。

张安世与暴胜之见了,表示很高兴,也都笑着道:“听说侍中将回家省亲,桑都尉也让人给侍中送来了一些礼物……”

又有下人,抬着一个箱子,放到张越身前。

比起张安世和暴胜之所赠,桑弘羊的礼物就真的很‘俭朴’了。

都是些不值钱的黄金与珠玉。

简直太俭朴了。

张越都快感动的哭了!

妈的,这箱子黄金珠玉,起码价值百金!

日后回礼,岂不是得加一点?

自己这个侍中的俸禄,一岁也就千石而已。

算上赏赐、新丰令的薪水,特么一年的工资全拿出来,恐怕也不够去这三位大哥家里吃酒的。

若是不幸,三位大哥多添了个儿子女儿孙子什么的,那……

现在,张越终于知道,当年平津献候公孙弘为什么睡觉都不敢盖被子了!

穷啊!

他也总算明白,为何总有人喜欢说:居长安,大不易!

张越现在,真想高歌一曲一无所有来抒内心的感情。

是的,在几位大哥面前,张越惭愧的无地自容,自卑的只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人穷志短啊!

“我也要想办法赚钱!”张越在心里誓。

不想法子赚钱的话,就只能去贪污了。

而,贪污的事情,张越是打死也不去做的。8)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使命与故事【求月票】

送走张安世与暴胜之,郭穰又跑来了,硬是塞给了张越一包火浣布。

此物来自西域,准确的说是来自贵霜王朝。

后世的魏文帝曹丕,曾经以为火浣布是虚构的东西。

所以,写一篇文章,想要刷刷声望。

结果,没过几年,已经断绝的商路重新打通。

贵霜人又把这个东西送来了……

曹丕的脸,高高肿起……

在两汉三国南北朝之际,火浣布,那是顶级的奢侈品。

只有宫廷贵人和高级贵族才能拥有和收藏!

但,其实,在穿越者看来,这玩意不值钱!

在后世,是随处可见的破烂货。

据不完全统计,仅仅是后世的中国,一年就生产了用百万吨量级的相关产品。

嗯,其实,所谓的火浣布,就是石棉!

这玩意耐火,只要脏了,丢进火里烧烧,抖一抖就能干净。

在古代,人们不知道这玩意其实地壳里不知道有多少,就以为是稀奇的宝贝。

但对穿越者来说,这东西,不仅仅不是宝贝,而且还是危险品!

石棉制品使用时出现的粉尘,会严重危害健康。

所以,张越虽然对郭穰表示非常感谢,还特别郑重的收下了那几块火浣布。

但回头就琢磨着打算变卖。

等过了中午,赵破奴也派了家臣,给张越送来了些礼物。

不过这位老将军就实在的很了,没有送那些什么黄金珠玉啊土地庄子啊来加大张越的负担。

而是送来了一柄他的佩剑曾经斩下了楼兰王级的那柄佩剑!

张越自然是立刻郑重的收下。

这比任何宝贝,都更让他动心!

一柄曾经手刃了残害汉使、汉商的汉敌国王的宝剑?!

这要搁欧6,说不定就是朗基努斯之枪、石中剑这样的圣物了!

可惜在中国,乱世之时,王侯将相不如狗,世家门阀头如草。

至于王朝盛世?

四夷君王,像狗一样的被吊起来打。

在中国,斩杀了区区国王或者领主的剑,不值一提。

在中国,被崇拜的是轩辕剑。

它代表文明。

被供奉的是蚩尤剑,它代表不屈!

被纪念的是刑天剑,它代表抗争!

在中国这个国家,天破了,我们自己炼石补天!洪水来了,我们就治水疏通,龙王妖怪敢作乱,一剑斩了,将它们的身躯与鲜血,献祭给祖先,慰籍被它们残害的同胞!

死在东海,就化作精卫鸟,要将东海填平。

被太阳晒死的,就把太阳射下来。

妖魔鬼怪,神仙贵族,在中国真没什么了不起的。

两千年封建王朝历史,连天帝都换了好几茬。

坐天下的君王,异姓几百次。

就像孙大圣说的那样,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

连自己的君王,都像草芥一般。

所谓夷狄君王,更是不值一提。

但张越明白,赵破奴送来这柄剑的意思。

薪火相传永不尽!

他老了,希望年轻人扛起他的战旗,继续走下去。

将来用此剑,斩杀更多的汉家敌人!

所以,张越非常郑重的收起了这柄剑。

他甚至仿佛能够感受到这柄剑上承载的意志与气息。

那不仅仅是赵破奴一个人的。

还有千千万万的大汉将士,还有大司马冠军景恒侯霍去病,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的意志。

这代表了一个时代,承载了整整一代人的怒火与决心!

寇可往!

而我亦可往!

大漠不足险,万里不足远!

杀了我的同胞手足,凌辱了我的姐妹兄弟,血债!必须血来还!

所以,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请转告赵老将军……”张越抚摸着这柄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佩剑,对赵破奴派来的家臣说道:“晚辈明白老将军的意思……”

锵!

他拔剑而立,面向北方,说道:“明犯强汉者,虽远在天涯海角,亦必诛之!”

长剑深深刺入地面的土壤中,张越握着剑柄,他知道,一个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和义务。

在上一代,大将军卫青,大司马霍去病,率领汉军,率领被匈奴欺压和侮辱了六七十年的诸夏男儿,向匈奴复仇。

他们成功的完成了他们的使命。

漠南无王庭,匈奴远遁。

匈奴帝国也付出了代价。

而在现在,在如今,这一代人,也有自己的使命和责任。

前辈,已经将基础打好了。

后辈应该接过他们的旗帜,将中国,将汉室,将诸夏民族,带到一个更高的高度去。

这一次不仅为复仇,也为了天下!

我们当主宰世界!

中国人生来就要当球长的!

自古以来,在中国人的思维里,也只有两个世界中国与外国。

恰在这时,刘进带着桑钧、胡建、赵过、贡禹等人来到了建章宫里,刚好听到了张越的宣言。

胡建、贡禹等人自是心潮澎湃。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就连刘进,都是感觉热血澎湃。

“似乎……若能有一个那样的国家,也不错……”他在心里想着。

与张越相处的这些时间,耳闻目濡,天天听着张越灌输的诸夏民族主义和诸夏民族至上论。

他也差不多被成为了一个鹰派,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且,立场比较温和而已。

没有像公羊学派的一些热血士大夫以及边塞的将军们一般,将夷狄看成两条腿走路的禽兽。

而是承认,对方也属于人。

他们站在门口,一直等到赵破奴的家臣离去,才在刘进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张侍中,孤与诸卿,来送送卿……”刘进当然也带了礼物来了。

大汉长孙,出手自是不凡。

足足一百个金饼,两百匹绸缎。

张越知道他有钱,所以也没有跟他客气,全部收了下来。

至于其他下属官员的礼物,他则只留下了那些书籍、土特产,而将贵重之物,统统退回去。

然后,在宦官们和诸下属的帮忙下,张越载着满满的四车礼物,在一队刘进委派的禁军护送下,浩浩荡荡的出了建章宫。

刘进等人,一直将张越送到了灞桥。

这期间,自然引来了无数人围观和羡慕。

几乎大半个长安,都被张越的回家省亲之旅所惊动了。

实在是,自当年冠军侯霍去病后,国家再也没有出现过像张越这样年纪轻轻就已经威权自用的年轻人了。

于是,灞桥附近的交通,顿时瘫痪。

至少有两三千人,将此地包围的水泄不通。

幸好,汉室在灞桥附近,屯有两个司马的禁军。

现了此地的情况后,这些汉军立刻出动,维持秩序,疏导交通,才没有让局面变坏。

但人们的好奇心和围观**,却没有因此减弱。

反而,更加来劲了。

这也是国人的特性,你越不让我看,我偏要看!

…………………………………………

张越在灞桥桥口,下了马车,来到刘进面前,拜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何况殿下身系国家社稷之重,如此厚爱于臣,已经让臣非常惭愧了!殿下,请回吧!”

刘进也知道,是时候道别了。

但他真有些舍不得。

这些日子,他与张越相处很愉快也很舒服。

他感觉,自己的整个人都自由了。

不再像过去那样,仿佛被什么东西约束着。

“看来,孤得帮张侍中在长安城里选个宅子了……”刘进在心里想着,日后,若是张越时不时的溜回去,那自己就太无聊了。

张越抬头,看着围观的人群,又看着桑钧、胡建、贡禹等人,忽然心里一动,拱手道:“临别之时,臣讲个故事与殿下听吧……”

“诸君也听听……”

“事先声明,只是一个故事啊……完全子虚乌有,不存在……”

“据说当年,孔子诛少正卯……”张越清了清嗓子,特意大声的说,好让周围围观群众也能听到。

而围观群众也不负张越的期望,纷纷竖起耳朵。

孔子诛少正卯?

这可是很新鲜的事情呢!

虽然,儒生们一直在讲孔子诛少正卯如何正确,如何光明,但……世人所知依然很少。

只知道,孔子当年杀了一个大坏蛋!

但这个坏蛋那里坏了?却没有几个人讲得清楚。

就听着张越道:“据说,少正卯临刑前,忽然对孔子说道:孔仲尼,你今日杀我,只是胜了一时,而我将最终取胜!”

“孔子笑道:莫要巧舌如簧,乱我视听!”

“少正卯忽然笑了起来,对孔子说道:孔仲尼你不信?”

“少正卯说:今日我虽死,但我的弟子门徒们都还活着,而你,总有一天会死!”

“在你死后,这世间的正邪善恶,就没有人能辨别真伪!”

“到那个时候,我叫我的门徒们,进入你的门下,穿你的儒袍,着你的儒冠,篡改你的典籍,修改你的文字,曲解你的道理,破坏你定下的法度,叫这世间所有的人,都来信奉和读我的书,用我的道理,做我今日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而一切罪孽都将加于你身!”

“孔子听完少正卯的话,哭着流下了血泪,子贡见了,就问道:老师为何哭泣,奸贼少正卯不是已经被诛了吗?”

“孔子抽泣答道:人间的少正卯易诛,但心里的少正卯难诛……”

故事讲完,全场寂静,无人出声。8)

第一百五十八章 回家(1)

长安城的八卦党们,最喜欢的就是故事了。

各种稀奇古怪,甚至犯忌讳的故事。

想当年,某个作大死的家伙,就将宫廷里的绝密消息,当成八卦满世界宣扬。

搞得整个长安都知道了,粟妃在宫里骂了皇帝‘老狗’。

也譬如,当初,当今天子刚刚被立为太子,瞬间,整个长安都流传了这位储君殿下的种种不凡之事。

什么王夫人日梦太阳入怀,什么梦到一个白头翁在跟自己说话,于是醒而有孕,诞下皇子。

而与这些故事相比,张越在灞桥所讲的那个故事,无疑就更有震撼性,也更具传播性。

孔子与少正卯的故事?

多稀奇?

更别提故事里蕴含的哲学思想,让很多人心里面痒痒的难受,不把这个故事说给其他人听就浑身不舒服。

于是,转瞬之间,这个故事在长安传得街知巷闻。

就连三岁的孩童们,也都知道了。

许多熊孩子,开始玩起了角色扮演。

太子太傅石德回家休沐,就恰巧看见了自己的两个孙子,在庭院里玩os。

他的长孙趴在地上,看着他的一个孙子,似模似样的说着:“到那个时候,我就叫我的门徒们,入你的门下,穿你的儒袍,着你的儒冠,篡改你的经典,修改你的文字,破坏你定下的法度,叫这世间所有的人都来信奉我的道理,读我的书,做我今日想做而做不成的事情,而所有的罪孽都将归于你身……”

小小的人儿,说起话来,也是抑扬顿挫,感情丰富。

石德看的,眼皮子乱跳。

“怎么回事?”他随手召来一个下人问道。

“回禀主公,这是今日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回南陵省亲前,在灞桥讲的一个故事,说的是孔子诛少正卯,少正卯临刑前与孔子说的话……”

说着这个下人就绘声绘色的将他所听到的故事原原本本的告知石德。

石德听完,整个脸都拉了下来。

“太狠了!”石德握着拳头,脸都有些抽搐。

他知道,这个张侍中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其意岂非不就是公开说:有些人是少正卯的门徒,现在混入了儒门,穿着儒袍,着了儒冠,篡改孔子的经典,修改孔子的文字,曲解孔子的道理,破坏孔子定下的法度,做少正卯当年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情?

但偏偏,没有人能反驳,也没有人敢反驳。

谁反驳,谁就等于做贼心虚,对号入座。

更麻烦的是……

这个故事的传播性太强了!

石德保证,要不了几年,全天下都将知道这个故事。

然后呢……

有心人只要查一查这位张侍中在讲故事之前做过的事情,就都会知道,其剑锋所指。

换而言之,谷梁学派,现在是躺着也中枪,站着也是个靶子。

就算没有人煽风点火,舆论也会很被动。

而公羊学派,不会煽风点火?

开什么玩笑?

哪怕是董仲舒这样的君子,在当官十几年后,不也学会了许多手段?

石德已经能预料到未来,配合这个故事,公羊学派的学者们会不断的爆谷梁的黑材料。

这可如何是好?

他也一时有些慌乱了起来。

…………………………………………

而在太学中,董越现在已经笑得肚子都疼了起来。

“叫人多传点……不要怕浪费钱……”董越对着自己的管家吩咐着:“再多雇点人,造造声势,争取让宫里面也有这个故事……”

那个故事一传到他耳朵里,董越马上就明白,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正是抓住谷梁学派痛揍的最佳时机!

他马上就让自己的家奴和家臣们,装扮成市井之人,到处宣扬。

又拿了钱出来,雇佣了上百个游侠,鼓噪声势。

目的就是要搞臭谷梁。

最好激怒谷梁学派的那几个巨头出面反驳。

只要他们没有忍住,站出来反驳,那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

即使谷梁能忍住,但这个故事,也将严重挫败他们的名声。

而作为一个在野学派,名声就是谷梁的生命。

若没有名声,他们恐怕就要沦为鲁儒一般的衰亡学派了。

事实上,在历史上,公羊学派曾有一次绝佳的绝杀谷梁学派的机会。

那一次,谷梁学派的巨头,博士狄山君前狂言,激怒了当今,被丢去一个障塞当守吏,不过一个月就被匈奴人斩下了头颅。

谷梁学派的主张和迂腐的形象,瞬间溢满天下。

更彻底的激怒了汉军的高层。

可惜,当时,他的父亲董仲舒认为,杀人不过头点地,没有乘胜追击,落井下石,让谷梁学派得以喘过气来,最终竟然搭上了储君的船。

从此成为了公羊学派的心腹大患!

如今,董越可是吸取了乃父的教训。

敌人落难,就要往死里踩!

绝不能有妇人之仁!

更不能学宋襄公,纵敌害己!

………………………………

在长安城里,到处都在流传着张越的故事的时候,他已经进入了南陵县的范围。

一别多日,霸上的风景依旧。

道路两侧,都是翠翠葱葱的松柏。

远方的乡村,鸡犬之声相闻。

一入南陵境内,就有一支长水骑兵,加入了护送张越的队列。

这支百人规模的骑兵小队的加入,使得张越的回家之旅,变得无比隆重。

所过之处,所有乡亭百姓,都被惊动了。

无数人纷纷出门,在路边、田间和山坡上围观。

“甲亭的张家,如今可真是达了啊……”许多人议论纷纷,年轻人更是满脸憧憬和骄傲。

张越的成功,对于整个南陵县来说都是荣誉。

这些日子来,有关他的传说,在整个南陵县,都传的无比神奇。

事实也佐证了这位南陵子弟本身的威权。

就在他入京后不久,南陵县县令薄容被执金吾逮捕,县尉杨望之被诏去执金吾衙门问事。

太常卿亲自来到南陵县,召集了全县官吏训示。

同时,从太常卿之中空间了一整套全新的南陵县县令、县尉、县丞官吏班子,一副要搞大清洗的模样。

面对父老乡亲的热情,张越自然不能摆架子。

一进南陵境内,他就站到了马车外,对着一路上的围观群众不断拱手致谢。

等进入长水乡境内后,情况又是不同。

长水乡乡三老,带着全乡乡绅和士大夫,亲自在长水乡的路口迎接张越。

这让张越受宠若惊,立刻下车步行,走上前去,深深一拜:“小子何德何能,竟劳父老如此关爱?”

第一百五十九章 回家(2)

在汉室,有一个极为特殊的群体。

既所谓乡三老。

这个群体,握有极大的特权,拥有相当强大的影响力。

在史书中,就用一句话来描述这个群体手中的特权三老掌教化。

但在现实中,三老所掌握的特权,远不至于此。

按照现行的汉律规定,乡三老拥有‘出入官衙,行驰道中,列市贾肆,勿租,比山东复’的权力。

其地位基本上相当于后世的全国人大代。

根据法律规定‘吏有敢骂长者,以大逆论’,更恐怖的是,这些三老活的越久,权力越大。

根据律法规定,年七十以上三老受鸠杖,鸠杖比节,如朕亲临!

在某些地方,地方官要是做的事情,让某位持鸠杖的三老不爽了,举起鸠杖,从南天门打到凌霄大道,这个官员也只能受之,不敢还手。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当三老。

按照刘邦规定,只有‘年五十以上,有德行,能率民向善’的老人,方有资格受杖。

换而言之,其实就是致仕官吏,荣养大将和知名学者,才有资格受杖。

而且,地位还不能低。

千石官吏致仕,也未必一定能受杖。

唯有两千石封疆大吏在致仕后才能确保受杖。

而南陵县,作为陵邑县,别的不多。

列侯勋臣多如狗。

长水乡作为长水校尉的驻屯地,更是武将军功贵族多如牛毛,是故有着足足四位受杖三老,其中一人更是得授鸠杖,地位尊崇!

这四位乡三老,在退役前,他们最低的职位,都是汉军的校尉。

甚至还有一人,曾任羽林卫校尉,宿卫禁中,连当今天子也非常敬重,以‘奢老’相称,准许他赞拜不名,可以上书议事!

所以,在这四位三老面前,张越是低眉顺目,不敢有丝毫轻视。

鬼知道,这几位老将的部曲子弟里,有没有现役的汉军大将?

三老们对于张越,更是非常喜欢。

这个时代的乡党关系,是非常牢固和稳固的。

除非两家有血仇,不然,出门在外遇到同乡,等于遇到了亲戚。

而在官场上,同乡之间更是天然的盟友。

哪怕当年儿宽以无私闻名天下,但对于同乡,也却不得不高抬贵手。

王温舒一生杀人如麻,但从未处死过任何长陵籍的官吏、罪犯。

在军队里,这种情况就更突出了。

汉军最能打的几支部队,基本都出自一个地方。

李陵带着在浚稽山,也五千打八万,不落下风的部队,是他从丹阳郡选拔、训练了五年的丹阳兵。

李广利所部的中坚,是从河东郡、河西郡选拔的三河子弟。

大将军卫青的主力,是从关中遴选的关中子弟。

霍去病横扫世界的骑兵主力,是从北地郡、陇右郡和云中郡挑选的边塞豪杰。

所以,今日张越幸贵,等到未来,他身居高位,整个长水乡的年轻人都将受益。

旁的不说,未来若是这位新贵统兵出征。

他的副将和亲兵,肯定也必然是用长水乡的豪杰!

至于,张越会不会带兵?

这是不需要怀疑的事情。

在汉室,万般皆下品,唯有武勋高!

皇帝看重的人,必然会想方设法,给他一个带兵的机会。

让他立下武勋,然后名正言顺的封赏!

譬如2师将军李广利,最初只是一个纨绔子,在长安城里斗鸡走狗。

却被天子硬生生的塞到军队里,让他学习作战和统兵之道。

李广利虽然才能有限,最开始屡屡碰壁。

但经过了数次大战的摔打,不也成为了名将?

虽然很多人都说,李广利最多只是一个都尉的才能,但,很多人都忘记了一点这位李夫人的弟弟,如今已经是汉军之中拥有最多战斗经验和最多远征经验的大将了。

特别是大宛战争过后,李广利已经完成了脱胎换骨。

大宛战争过后第三年,天汉二年,李广利兵出浚稽山,与匈奴左贤王主力会猎于天山,斩捕虏一万余,虽然自身也承受数千阵亡,但从那一战后,军队里就已经没有人敢轻视他,就连匈奴人也不得不郑重的对待,将李广利的威胁等级提升到最高。

天山战役后又两年,天汉四年,也就是去年,李广利再次统帅十余万汉军步骑大军,直指匈奴的腹心余吾水,双方在余吾水一带激战半个月之久,互有胜负。

至此,李广利成为了汉军现役大将中,对匈奴最有威胁的一人。

一个可以统帅十几万大军,远征数千里,还能保持军队战斗力的将军。

从古至今都没有几个。

当然,你要拿他去跟霍去病、卫青、吴起、白起、李牧这等天下名将,不世出的战神比较,那是庸人自扰。

但,与同时期的其他人做比较的话,你就会现,这位外戚大将的统兵能力和作战素质,其实还不错。

至少没有那么差!

连李广利都可以靠堆资源,从大宛副本开始刷起来。

未来,长孙心腹,当今宠臣的张子重,又该有什么成绩?

对此,无数人都饱含期望。

所以,看向张越的眼睛,都是充满了炙热的神色。

这也是张越此番回家省亲,之所以能如此轰动的缘故。

大部分的人,其实不是为了现在,而是为了将来。

等这位侍中变成将军,统兵出征。

那么,收获的季节就来了。

至于现在?

讲句老实话,长水乡的父老们,压根就看不上张越现在所拥有的那么一点权力。

文官有什么好?

文官做到极致,也不过是儿宽、赵禹。

但,武将就不同了。

武将拥有无限可能与未来。

可以封侯拜将,更能撅师万里,取夷狄级于马上!

这才是大丈夫的志向与未来。

被众人簇拥着,在四位德高望重的乡老的陪同下,张越也是神清气爽,感觉万分舒服。

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刘邦、项羽这样的豪杰,都难以抵挡回家乡装x的诱惑。

实在是这种感觉太爽了。

众星捧月,万人崇拜!

这种感觉是其他任何事物都难以媲美的。

特别是当人群中,那些崇拜和火热的眼神中有些是你过去的熟人时,这种爽感立刻就增强了好几倍。

“难怪后世,大家都喜欢开同学会……”张越在心里想着:“原来如此啊!”

事实证明,装x也是绝大多数人民群众的精神粮食。

若有机会,能在别人面前炫耀一番,大部分的人都不会放弃!

在众人簇拥下,在骑兵的护送下,张越一行,浩浩荡荡的走到了甲亭的路口。

而此时,整个甲亭早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全村上下,无分老幼妇孺,都在村口等候。

见到张越一行的声势,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

本亭出了一个侍中!?

这是无上的荣耀,更是无比光彩的大事。

自张越得拜侍中的消息传到甲亭后,甲亭的人,哪怕是个佃农,出门在外,那鼻孔都是朝天的。

而出身甲亭,在外给人做工或者当伙计的人的待遇,也都因此提升了一个等级。

甭管这个人是否认识张越。

但万一呢?

况且,即使不认识,这也是一条不错的乡,总有一天或许用得上。

张越远远的就看到了村口的盛况,然后,他就伸长了脖子,在人群之中搜寻,内心更是激动万分。

“嫂嫂……柔娘……我回来了……”他在心里喃喃自语,心中的思念与想念之情,如藤蔓般疯狂生长,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

而远方,一匹棕色的骏马上,一个小小的人儿,映入眼帘。

“柔娘!”张越满心欢喜,露出了无比灿烂的笑容。

男儿在外打拼,辛苦劳作,不就是为了给自己的家人以幸福和未来吗?

只要柔娘和嫂嫂能够开心,张越就觉得,自己的辛苦是值得的。

第一百六十章 众生百态

“小叔叔,小叔叔……”赵柔娘带着一股香风,投入张越怀中。

旁边,那匹棕色的小马,也打着响鼻凑过来。

这吃货,大约是想空间水和空间的秸秆都想疯了。

一个劲的往张越身上蹭。

而远方,嫂嫂虽然表面上装的非常端庄,但张越明显能觉,她的脸颊都有些因为激动而潮红。

张越将赵柔娘放下来,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道:“柔娘,我不在家这些日子,你可听话?”

“柔娘很听话呢!”赵柔娘扯着自家小叔叔的衣袖,一双明亮大眼睛,宛如珍珠般闪亮,她轻声说道:“就是阿姊,常常担心小叔叔,每天都要去宗祀为小叔叔祷告……”

张越听了,不由得抬眼看向远方的嫂嫂。

差不多一月不见,嫂嫂的容颜,却有些憔悴了。

张越知道,她必是每日担心自己在长安的生活,吃不好,睡不好。

心里不由得升起无数歉意。

牵着柔娘的手,张越走到嫂嫂面前,长身一拜:“嫂嫂在上,毅回来了……”

“叔叔快快起来……”嫂嫂有些慌乱的上前,说道:“叔叔今日荣归,当去祭拜列祖列宗,以告先人……”

“嫂嫂所言甚是!”张越拜道:“毅当去祭拜祖先,以慰先人!”

在任何年代,中国人与祖先的关系,都是紧密的。

祖宗坟墓与故乡情怀,就像一条无形的线,牵挂着所有的诸夏子民的心。

无论走到那里,无论地位如何,都不能忘怀。

当年刘邦就说过: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

其死后遗诏,下令在沛县,建立庙堂,供奉他的灵位,还命令地方组织童子,每岁为他献唱《大风歌》。

既然荣归,当然要祭祖,告慰先人!

“老师!”袁常带着几个仆从,走上前来,走到张越面前,跪下来拜道:“弟子恭迎老师回乡!”

在袁常身后,陈越兄弟也上前拜道:“吾等恭迎张公荣归!”

又有数十名士子,纷纷前趋,恭身礼敬:“末学后进xx,拜见明公……”

张越抬起头,看过去,这些士子里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诸君都还在啊……”张越有些感动。

袁常拜道:“自老师入京,弟子便自作主张,为老师继续授业……诸生也都留守于此,静待老师归来之日!”

这就了不得了!

更让张越对袁常刮目相看。

这个便宜弟子,恐怕不仅仅只是一个纨绔吧!

而他能够在自己离开后,继续维持甲亭的士子数量,这一点更是难能可贵!

在任何时代,想要做事、成事都要有人。

而且,得有一批脑残粉和死忠支持者。

不然,纵使你开挂,也做不成任何事情。

而聚集于甲亭的士子们,虽然多是寒门子弟,但,却是读书人,是知识分子。

西元前的知识分子,哪怕天资一般,但在这个识字率低的可怕的年代,只要勤勉一些,总能有所成就。

而这些士子,在甲亭听张越讲珠算,又互相交流。

是第一批接触和学习珠算的知识分子!

这可就了不得了!

二三十年后,他们中未尝不能出郡守、刺史甚至九卿!

而且,因为他们是受惠张越的珠算,所以,在未来,他们的身上自动就会被张系的标签。

只要稍加笼络和团结,就可以作为未来的张系集团的骨干。

“善!诸君对我不离不弃,在下无以为报,明日于甲亭再讲珠算之术!”张越长身对众人一拜。

士子们闻言都是兴奋不已!

张越离开前,只讲了加减之法,虽然留下乘除口诀,但众人总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而且,没有张越亲自指点和演示,他们一时间也摸索不出什么。

本以为张越如今飞黄腾达,怕是不肯再将这等奇技传授,如今,听得此话,众人纷纷拜道:“张君高义,愿为门下之徒……”

但张越却只是笑笑,没有答应。

他现在是侍中领新丰令是国家官员不是博士官。

所以不能收徒。

但,可以打擦边球。

张越笑着拱手道:“在下年少德薄,不敢说授业,只能说是与诸君共同探讨、进步……”

在一旁旁观的乡三老及乡绅们见了,都是暗自点头。

“这位张侍中,别看年轻,但这手腕、章法,都颇为熟练啊……”许多人议论着。

“听说他至今没有婚配呢!”有乡绅悄悄想着,盘算着,打算着送妹子。

更有人扼腕叹息。

怎么以前就没有能现这个潜藏在长水乡的蒙尘明珠呢?

若彼时联姻,现在躺着就能达了。

如今却是只能想办法,送女儿去做妾了。

没有办法,他现在已经贵为侍中,受命辅佐长孙,极得天子宠爱。

据说宫里面有传说,天子以为此子乃是上苍派来辅佐他的留候般的大臣。

所以,毫无疑问,此子的未来正室,恐怕至少也得是三公九卿的贵女,甚至是姓刘的宗女、公主!

大家这小胳膊小腿的,连个妾室的地位,恐怕都要与人去争抢。

“主公!”田家三兄弟与李氏四昆仲,挤出人群,走到张越面前,磕头拜道:“臣等恭迎主公荣归,请主公吩咐!”

这七人一出来,顿时就吸引了许多乡绅的注意。

特别是那些中小地主的眼睛,立刻就盯上了他们。

他们知道自己的分量,恐怕想要搭上张侍中的车有难度。

但宰相门房也比千石县令强!

侍中的家臣,地位自然也不低。

若能嫁一个女儿或者族女,给这些侍中的家臣为妻,那等于间接与侍中联姻啊!

这事情得抓紧,得快点下手,晚了说不定连汤都没得喝了!

这么一想,很多人心里就有了计较,决定回去后就派媒人来甲亭说亲。

也不拘要指定谁,先扒拉一个到碗里再说!

张越看着田李兄弟,连忙上前扶起他们,道:“我离家这些日子,辛苦诸位,为我照顾家人与产业了……”

他虽然离开南陵,人在长安,但期间也曾派人回来看过。

据说,他离开以后,这田李兄弟就日夜守在家门口,保卫着他的家宅。

做事更是勤勉,忠心。

这样的家臣,当然要赏!

不过,现在人多口杂,赏赐之事和嘉勉之事,还是留到晚上再做比较好。

第一百六十一章 恩怨分明

在众人簇拥下,张越带着嫂嫂与柔娘,恭敬的前往了甲亭外的宗祀,隆重的祭拜了列祖列宗,将天子御赐的宝剑,郑重的献给祖先,放置于祖先们的神主牌之上。

这很关键。

当年,太宗的宠臣卫绾,曾经靠这一招从先帝手下,捡回了性命。

又前往了亡兄和亡父的坟茔祭拜,然后又回到甲亭,举行了隆重的酒宴。

几乎整个甲亭的猪、羊、鸡、鸭、鹅都被热情的百姓自己主动贡献出来。

流水席一摆就是四百多席,光是厨师就请来了十几人!

甲亭的里正,亲自坐镇指挥着全村老少,参与帮厨。

而长水乡的游侠头子李大郎,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冒了出来,带着十几个小弟主动来帮忙。

众人见了,也没有异议。

事实上,游侠虽然素来不受官府待见,甚至不受百姓喜欢。

但士绅阶级却很喜欢他们。

毕竟,这个世界上,人不可能永远做好事。

既然名为士绅,总归是会吃人的。

但士绅又要脸面,又要维持名声。

很多脏事,士绅是不能做的。

这个时候,游侠儿的出现就完美的解救了广大士绅的需求。

从此,士绅可以唱白脸,而将红脸留给游侠们去唱。

事情搞砸了,那是家奴纵法,人品高洁的x公全不知情。

丢一个替死鬼和那个为的游侠出来,事情就可以了解了。

这也是为何关中游侠势力,从来不衰的缘故。

有需求就有市场。

朝廷杀掉一批,关中豪强旋即又扶起一批。

此起彼伏,络绎不绝,杀之不尽,除之不绝。

张越虽然也看到了李大郎,但没有多想。

因为此刻,他正忙着将从长安带回来的礼物,搬回家里呢!

一箱又一箱,装满了绫罗绸缎与黄金珠玉等器物的木箱,被田氏兄弟和李氏昆仲们兴高采烈的搬进张家的宅院里。

很快,就在院子中间堆成一个小山。

仅仅是黄金,就多达两百金。

绫罗绸缎数百匹,绢布二十多箱!

看的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而张越自己买的那点东西,自然成为了所有物资里最不起眼的。

但他还是拿了出来,先将那几匹丝绸,拿起来交给嫂嫂和柔娘,笑道:“这是我在长安为嫂嫂与柔娘买的布料……”又将那两盒胭脂塞到嫂嫂手里:“这是小弟给嫂嫂买的胭脂,听说是酒泉郡的皋兰山所出,最是好用,愿嫂嫂青春常驻!”

柔娘接到了小叔叔的礼物,高兴的都蹦了起来。

“小叔叔给柔娘买了新布料,能做好几件新衣裳呢……”她捧着那几匹丝绸,美滋滋的笑了起来。

至于,这院子里那堆积如山的华贵绸缎与昂贵蜀锦,在她眼中怎么都比不上这小叔叔给自己买的礼物。

嫂嫂拿了胭脂,却是嗔怪的望了一眼张越,道:“叔叔太破费了,妾身往日里用的胭脂就已经很好了,何必买这么贵的东西……”

但脸上却高兴的如同少女一般,有着红晕浮现。

事实证明无论什么时代的女性,对于化妆品特别是奢侈类化妆品的抵御力都弱的可以。

拿着胭脂盒,嫂嫂看着院子里那些堆积如山的礼品,有些担忧的道:“今日叔叔回家省亲,叔叔的同僚们就如此重礼,往后他们家有喜事,叔叔又当何以为报?”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一直是汉人的特性。

当年,平原君朱建老母去世,辟阳侯申食其往税两百金。

朱建于是以性命相报,竭尽全力,辅佐申食其。

更在诸吕败亡后,为申食其献策,使之能够保全性命于乱军之中。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朱建虽然智计百出,但奈何抵不过强权。

太宗皇帝前元三年,辟阳侯申食其在长安的候宅之中被淮南厉王刘长一锤锤杀,理由是——申食其当年身为吕后亲信,我母亲为吕后所害,申食其却没有帮忙,赵隐王刘如意和赵幽王刘友死前,申食其身为国家大臣,也没有尽力相救。

所以该死!

杀了申食其后,刘长又派人去缉捕作为其亲信的朱建,朱建闻而自杀。

如今,张越虽然不需要朱建那样,拿了别人的礼物,就要以性命相报。

但,这所谓的人情关系与同僚之情,也是建立在有来有往的基础上的。

嫂嫂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她很清楚。

别人送的东西,总归是要连本带利的还回去的。

张越听了,哈哈一笑,道:“这些事情嫂嫂就不需要担心了,一切都有我!”

他从怀里取出那张暴胜之所送的田契,交给嫂嫂,道:“这是另一位同僚所赠的庄园田契,应该就在长水乡之中,嫂嫂改日带人去接收了吧……”

“至于其他诸生,毅自己会解决!”

他望着自己面前善良的嫂嫂与柔娘,深情的说道:“请嫂嫂相信毅,毅定会让嫂嫂与柔娘,不为任何事情烦忧!”

“嗯……”听到叔叔如此露骨而充满了炙热情绪的话,嫂嫂忽然有些慌乱,将张越递过来的田契收起来,就拉着赵柔娘,带着田李兄弟,指挥着他们,将这些黄金珠玉与绫罗绸缎,都搬进内宅之中。

心里面,却仿佛被蜜糖浸泡着一般,甜蜜而安宁。

张越望着嫂嫂的身影,指间还残留着方才对方接过田契时接触到的温热触感。

他的心中,也洋溢着温暖与幸福。

……………………………………

当天,整个甲亭,都处于持续的欢声笑语之中。

来自整个长水乡的乡绅与周围数个村亭的百姓,皆来甲亭赴宴。

人人吃的酒足饭饱,直到黄昏时分,才各自散去。

张越将三老们和乡绅们一路送到村口,恭拜着等待他们离去,才回到甲亭。

“田禾……”张越叫来自己的家臣,吩咐道:“去给我准备绢布,作为礼包,每家一匹,凡出猪、羊者额外加两匹,旧为我家相熟者再加一匹……”

“诺!”田禾领命而去。

没有多久,绢布就都被打包好了。

张越于是带着田李兄弟,捧着这些绢布,挨家挨户的去拜访甲亭的百姓。

每到一家,都是亲自鞠躬感谢,然后奉送上绢布,说:“承蒙叔父(伯父)往日关照,小子毅无以为谢,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而这家农户,自然是受宠若惊,连忙拜谢,让家人收下礼物,感恩不尽,在心里面对于张越的评价也提升了好几个等级,觉得这个同村的贵人,虽然幸贵,但却依然恭谨有礼,在乡邻面前不摆架子!

甲亭六十七户农户,张越一一登门拜谢。

走到王大一家的门口时,就见大门紧闭,家宅之中一片寂静。

张越这才想起,这家人全部都在执金吾衙门的监狱之中。

恐怕此生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可能再过几天,连这个宅子也会被官府没收,然后一户关中的无地百姓,可能会被选中,搬来此地居住,并分得一部分王大的土地。

而剩下的,则将作为公田。

但张越对于他们家没有半分同情。

因为,倘若他们得逞了。

惨的就是自己,自己的下场,甚至会比他们更惨!

尤其是嫂嫂和柔娘,将被自己牵连、连累。

“死有余辜!”张越冷然说着,就带着田李兄弟,绕开王大家。

这样一一拜谢下来,到了田常和李三家时,又是另外一副情况。

田常和李三,带着家里的妻子,早就门口等候,见了张越千恩万谢,他们家的赌博,成功了!

今日张越得贵,他们家鸡犬升天!

几个儿子的未来前途,更是再不需要他们担心了。

仅仅是今天下午,就有好几个长水乡的士绅,悄悄的派人告知:闻公有麟儿,年已二十,忠而严明,我有家女,年方十五,温良淑媛,如公不弃,愿以女妻之……

这种好事,他们以前做梦都不敢相信。

如今却生在眼前。

而这一切,都是眼前的这个少主,自己家服侍了几十年的主家带来的。

张越在外人面前都不摆架子,在自己人面前,更是亲切无比。

让田李兄弟,都给他们的父亲磕头,感谢养育之恩。

又送上绢布,然后告知他们——为了感谢田家和李家多年来的不离不弃,张越已经决定,从此免除他们家租种的土地的租税。

换而言之,就是不要他们的租子了!

这个决定,对于今日的张越来说,自然无足挂齿。

但对于田李两家而言,却是泼天般的恩德。

没有佃租,就意味着,家里能存下更多的积蓄。

有了积蓄,就可以购置耕具与粮种,形成良性循环。

田李兄弟闻言,对张越自是千恩万谢,而张越要的也是这个。

他即将前往新丰上任,家里的大小事务,都需要这几个家臣来努力维系。

最重要的是,暴胜之送的那个庄园,想要管理好、打理好,少不了这几个家臣的努力。

对于那个庄子的未来,张越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了。

他在郭穰那里,搞到了几十株棉花幼苗,已经移栽到空间之中,种了下来。

此外,还弄到了些汉家牧场里的苜蓿草。

未来,可以在那个庄园里,种植改良的棉花与苜蓿草。

只要成功,不愁没钱!

第一百六十二章 朱安世(1)

将诸事做完,张越就准备回家,刚走到半路,就现十几个游侠儿站在道路两侧,恭身看着他。

为的正是张越的老熟人长水乡的李大郎。

若说当日,张越孑然一身,李大郎自是可以在张越面前耀武扬威,但现在,这个游侠儿温顺的犹如猫咪一般,见了张越立刻恭身向前,趋步而拜:“二郎留步……”

张越瞥了他一眼,冷然道:“汝在叫谁?”

对方闻言,冷汗直冒,想起了对方今日的身份,连忙跪下来顿道:“野人李大郎敬拜张侍中!”

张越这才稍稍展颜,问道:“汝来何事?”

对于游侠儿,张越的态度其实与汉室朝廷是一致的。

他们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治安的最大破坏者。

因为,游侠儿根本就不害怕法律,也不畏惧人世间的任何公序良俗。

他们只有义气和利益。

为了义气,他们可以无视人间的所有道德与法律,为了钱,他们甚至连良知也能践踏!

百年以来,那些关中出名的游侠头子,哪一个不是双手沾满了鲜血,脚下枯骨无数?

但……

存在即是合理。

游侠儿能够在汉室官府的强力打压和严格限制之下,活跃百年而不衰。

这说明了一个问题这个社会需要游侠。

准确的说是,勋贵豪强商贾们需要游侠,作为他们表面光明之下的黑暗之手。

“前日某不才,冲撞了侍中,望侍中大人大量,海涵饶恕!”李大郎恭身拜着。

他很清楚,眼前这个年轻人今日的地位。

作为侍中,汉家唯三的可以直入禁中,与天子同游,出入后宫,受领诏命的大臣,他一句话就可以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甚至都不需要理由,只要告诉京兆尹南陵游侠李某,民怨甚大,明公为何宽纵至今?

京兆尹就会将他抓起来,拖到菜市场腰斩,给这位侍中一个交代。

“起来吧……”张越抬抬手,道:“本官像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吗?”

这个游侠李大郎,虽然不是个什么好玩意。

但,这些年来长水乡的治安能够维持良好的状况,与他的存在是分不开的。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在汉室乡亭,地方秩序的破坏者和维护者,都是游侠。

游侠们的地盘观念很强。

就像野兽一样,会誓死保卫自己的地盘。

他们会主动的清理,那些从外地跑来的盗匪、罪犯,以及任何可能影响他们生计的人。

当初郭解在雒阳的时候,雒阳地方上甚至连一宗当街械斗都没有生过。

所有人的冲突,郭解都可以调停!

不听他的人,全死了!

雒阳的豪强,对于这个游侠头子,非常满意。

以至于他被械送茂陵时,各大豪强纷纷赠送重金最终他得到的财物多达千万钱!

比张越这次回家所得的礼物的价值还要多好几倍!

所以,在事实上,汉室官府与游侠的关系是很复杂。

一方面,官府痛恨游侠,因为这些人的存在,会极大的影响地方官吏的权威。

另一方面,他们又不得不暂时的与一些听话、懂事的游侠合作、妥协,以寄希望于对方不要闹事,甚至某些昏官,干脆将基层事务的调停权力拱手让给某些游侠。

这不奇怪,后世的宗族势力坐大,与类似官员的懒政是分不开的。

只是,游侠终究是游侠。

他们就是定时炸弹。

张越之前从未与游侠们接触过,就连游侠们的晚辈,那些后世的‘有活力的社会组织’,也没有多少接触。

而新丰县,也存在大量游侠。

数量大约在五六百人左右。

这是一个恐怖的数据,全县人口不过六七万,就有五六百游侠。

等于平均一百人就有一个不事生产,在外混迹的男子。

不想个办法,解决游侠儿的问题,新丰的问题就不能得到解决。

所以,张越现在才会耐着性子,与李大郎说话。

不然早就拂袖而去了。

李大郎却是惶恐不安,在张越面前,只感觉背脊都湿透了。

他终于明白了,原来权力才是这个世界最强的力量!

趴在张越面前,李大郎低头道:“侍中宽宏大量,小人感恩不尽!愿为侍中走狗!”

“嗯?”张越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施施然的转身,看着李大郎和他的小弟们,说道:“我见诸公,皆魁梧大丈夫,身高七尺,腰阔膀粗,为何会走上游侠之路呢?”

张越对此其实特别好奇。

汉室历史上,游侠出生的大人物,也有不少。

前后季布,留下了成语一诺千金,后有王温舒,起于游侠,却担任国家重臣,杀人如麻,堪称刘氏忠犬。

吴楚七国之乱时,雒阳游侠剧孟投军,也曾成就一段佳话。

但,张越想不通,这些大好男儿,为什么甘愿屈就,做一个人厌鬼弃,给勋贵豪强当走狗的游侠,而不肯堂堂正正的去做正经事情?

他们可以投军,以他们的身体素质,在军队里少说也可以混一个队率什么的。

胆子大的,甚至可以去闯荡。

东边的朝鲜,南边的三越,在此时都是一块处女地。

甚至,还可以去西域,去中亚。

凭他们的本事,怎么就闯不出一片新天地。

为何要困在家乡,给人当狗?

张越不缺狗腿子,但他缺乏对游侠这个群体的了解。

事实上,在汉家没有多少士大夫和官吏,会愿意去了解和研究游侠儿的起因以及他们的目的。

似乎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些人天生就是游侠。

但张越知道,事实不是如此。

要解决游侠问题,就得找到‘为什么他们会变成游侠’以及‘做了游侠以后,他们的想法’。

搞不清楚这两个问题,游侠问题就是无解的!

杀的再多,也是无用!

“小人等卑微之身,家无余财,除了做游侠,还能有何出路?”李大郎垂头道:“小人知,侍中心里面轻慢我等,然……”

他叹了口气,拜道:“侍中有所不知,我等皆余子也!”

其他游侠们也都垂头。

“余子?”张越微微皱眉,他曾通过回溯固化了大量石渠阁的档案。

当然知道余子是什么意思?

就是庶子,就是一个家庭内部,不能继承家业的男丁。

自秦以来,国家提倡的就是‘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的社会模式,统治阶级采用法律、制度等方式,千方百计,不择手段的拆散所有可能形成的大家族。

先就是别户制度,每年八月开始别户。

将那些年纪到达二十三岁的始傅男子,分离出家庭。

让他们独立。

只有长子可以准许留下来继承家业。

而被分离的男子,所能获得的家产,少得可怜。

特别是在这个土地越紧张的今天,假设一个家庭有四个儿子,那么,除了长子以外,剩下三个可能只能得到一些粮食,几件衣物以及少许的钱财。

他们只能去自谋生路。

“游侠皆余子吗?”张越托着腮帮子问道。

“回禀侍中,大部分都是……”李大郎低头拜道。

“不对……”张越忽地摇头,看着李大郎问道:“大郎既号大郎,当是长子无疑,怎么就成了余子了?”

李大郎闻言,埋头拜道:“小人家有两弟,不忍见其颠沛流离,故小人甘愿为余子……”

“大郎爱弟之情,让本官钦佩!”张越点点头,这个世界不是谁都可以放弃自己的权力,让给自己的亲人的。

“那本官可否请大郎帮本官一个忙?”张越蹲下身子说道。

“请侍中吩咐……”李大郎立刻拜道:“小人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用不着这么用力……”张越笑着道:“本官想请大郎,为本官去问一问新丰县的游侠们,假如不做游侠,他们想去做什么?”

“就当寻常朋友吃酒闲聊交心……”张越交代道:“不要透露是本官所问……”

“待大郎将此事做成,本官必有重谢!”

李大郎听了,大喜过望,立刻俯拜道:“谨受命,必效之!”

然后他抬头,看着张越,忽然说道:“小人有一个不情之请,万望侍中应允,若侍中应允,小人情愿此生为侍中做牛做狗,死而不悔!”

“何事?”张越问道。

“小人有一个大兄,近来受伤,不能再走动了,托小人向侍中求情,愿为侍中家臣,侍奉左右,以为洒扫之臣……”说到这里,李大郎明显的紧张起来,他匍匐在地,敬声道:“若得侍中应允,小人情愿此生为侍中门下牛马走……”

见着李大郎的样子,再看着他的神色。

张越忽然笑了起来,道:“那位大兄可是朱公讳安世?”

李大郎闻言,脸色剧变,将头埋在地上,不敢回答。

张越望着黑暗中的院落,忽地出声:“朱公既然来了,何不出面相见?”

良久,黑暗中走出一个粗矮的男子,此人年纪大约四十上下,身材孔武有力,但却极为狼狈,腰腹都绑着布条,张越的强视力可以清楚看到他受伤了,而且伤的不轻。

这男子走到张越身前,手捂着伤口,勉力恭身拜道:“小人朱安世敬拜侍中领新丰令张公足下!”

说着就是重重的叩。

第一百六十三章 朱安世(2)

张越看着匍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

阳陵大侠朱安世!

整个关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他威风之时,门徒以千计,在地方上拥有堪比公卿一样的地位。

就连长安城的列侯勋臣,也要对他以礼相待。

许多人纷纷结交他,将许多事情交托他去办。

他一直都办的很好。

所以,就连谷梁学派的儒生们也不说他的坏话。

可惜,他错就错在,朋友太多了,名声太大了,做的事情也太多了。

终于犯了忌讳!

被当今天子亲自下令,列为钦犯。

一夜之间,他从光鲜亮丽的游侠巨头,沦为了东躲西藏的老鼠。

老实说,张越现在最好的选择,其实就是拿下此人。

然后将他送给官府。

只是……

张越知道,这个人掌握了太多太多别人的秘密了。

历史上的巫蛊之祸的导火索,就是他!

张越现在可不想引爆巫蛊之祸,甚至,若有可能,最好不要生。

所以,其实他剩下的选择不多了。

要嘛杀了他,要嘛赶他走,当做没见过,要嘛留下他。

三种选择,各自不同。

杀之……

不是做不到。

事实上,随着浸淫空间越久,张越的身体素质和爆力都在缓慢增长。

区区十几个游侠而,骤然难,全部撂倒没有什么难度。

更何况,如今,在甲亭还有着刘进派来的卫队。

全是精锐,他们现在就驻扎在甲亭村口。

一声令下,一刻钟内就能赶到。

甲亭的父老百姓,也都是人人家中都有兵器,鼓噪之下马上就能救援。

杀这十几个游侠,如宰猪狗。

但张越并不想这么做。

游侠儿这个群体,有着极强的排外心理和报复情绪。

当初,郭解被从河内迁到茂陵,那位下令迁徙他的县篆全家都被灭门。

朝堂派员去查访此案,某个儒生在使者面前说了郭解坏话,就被割下舌头,将脑袋挂到城门示众虽然这些郭解的小弟们的这些行为,在最后都被证明是猪队友,他们不但没有救下郭解,反而加了郭解的灭亡!

但这些事情都证明了,游侠们是可以为自己的大佬不惜性命的复仇的。

张越虽然不怕,他身居高位,出入都有保护,自己的武力值也不低。

但嫂嫂和柔娘呢?

所以这个选项被排除。

至于赶走朱安世?

看起来是不错,典型的不粘锅嘛。

但后果却是……以朱安世现在的伤势,他甚至走不出长水乡就会被被捕。

然后,他就会报复,而踢爆公孙敬声的那些丑事。

巫蛊之祸爆。

丞相公孙贺父子下狱死。

太子据的高地前最后一座防御塔轰然倒塌,冰封王座袒露在所有野心家的眼前。

到那个时候,事情就麻烦了。

张越显然不能容许这种事情生。

所以,事实上他只能在杀和留下之间做抉择。

………………………………

朱安世此刻也是惶恐不安,他趴在张越面前,强忍着身上的剧疼,汗如雨下。

但,张越却是他唯一的生路了。

他在长安城,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

过去数日,丞相的追捕越的紧密,许多安全屋都被摧毁。

错非有人故意放水,他早就被捕了。

能救他的,能活他的,只有眼前这个年轻人。

朱安世对此有着足够清醒的认知。

他在过去,做了太多脏事,帮别人干了太多见不得人的事情。

那些大人物,不可能为了他去顶着公孙贺的压力救他。

也不会救他。

他们甚至希望他马上去死。

只有他死了,那些大人物才能安心。

独独只有眼前这位,才有能力和意愿,可以出手救自己。

他是侍中,是天子的宠臣,由他向天子说话,陈情,天子才能听得进去。

其他任何人都不行。

而他又新近崛起,没有根基,缺乏打手。

在朱安世想来,这位张侍中应该是会欢迎自己的投奔的。

可是……

现在,他又不敢确定了。

这位侍中官,似乎想的东西有些多,脸色也是阴晴不定。

但他不敢有任何异议,只能低头顿,以示臣服。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

若这位侍中都不肯救自己,自己是必死的。

所以在来前,他做了两种打算。

第一,这位张侍中愿意出手,自然最好。

第二,不愿出手相助,那就……

将自己的人头交给他,让他立功,然后,将自己准备好的那些材料,交给他。

让他转呈天子!

将那些过去的恩主们,统统拉下来陪葬。

尤其是公孙贺父子!

哼!

需要我的时候,称兄道弟,等到不需要之时,弃之如敝履。

甚至还想拿劳资的命来换你那个宝贝孙子的命?

想的倒美,只是,没有这么轻松的事情!

却是见到眼前的这个侍中官,沉吟半响,忽地说道:“朱公愿来投吾,吾本当高兴……”

“只是朱公得答应两件事情……”

朱安世闻言,心脏都为之一轻,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原来也是很怕死的。

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强。

他连忙顿道:“小人若能得侍中收留,余生愿为牛马,别说两件,就是两百件小人也愿意做!”

在他想来,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位侍中官无非也是想用自己来当黑手套,去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但无所谓,对吗?

给谁当狗不是当呢?

却听张越沉吟道:“这第一件事情,我希望朱公能够浪子回头,从此以后断绝于游侠的来往……朱公能做到吗?”

朱安世楞了,李大郎等人也全都呆住了。

往日里,其他所有贵族勋臣结交他们,为的不就是让他们去做脏事吗?

怎么可能有人劝他们收手?

不做游侠,他们又能做什么?

“我观朱公,虽则其貌不扬,但眉宇有英气,能得大郎等人尽心竭力,誓死追随,可知朱公平日里也必定守诺重义……”张越轻声道:“以公之才,何必甘做游侠,大丈夫功名旦在马上取,男子汉志在四方,想来朱公出生之日,令尊也曾经亲执公手,以射四方,许以万里之愿……”

他又看着李大郎等人,道:“诸君恐怕也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吧……”

“大丈夫本堂堂正正之君,何必藏头露尾,做此肮脏之事,行此不齿之行?”

众人听着,都是低头。

汉室的男丁,在出生后,都会被自己的父亲抱在怀中,拿着他稚嫩的双手,张开一把小弓,将羽毛之类的弓矢射向四方,寄托着对这个儿子的期许,万里觅封侯!

这是诸夏民族的古老传统。

也是汉家男儿的志向。

经过公羊学派数十年渲染,这种传统如今更被冠以了无数含义。

但在过去,从没有人跟他们如此平等的说过这样的话,做过这些的劝解。

更别提眼前这人,还是国家的重臣,天子的近臣,位高权重。

连博望苑里的儒生们,都被打的满头是包。

长安城中,人人都说,这是贾谊贾长沙般的天下英才!

而现在,这样的人物,却语重心长的对他们说出了其他人根本不会说的话。

朱安世等人内心都是感动不已。

纷纷拜道:“侍中不以我等卑鄙,亲身劝解,吾等实愧之……”

“只是,我等生来卑鄙,始傅之日,就是游侠之时,无从选择啊……”

谁不想堂堂正正做人?

尤其是汉室这样的社会,即使是游侠儿,行走于黑暗之中,但内心也有光明。

不然他们也就不会经常的主动做出那些行侠仗义、拯溺救亡之事。

然而……

现实是,他们只能靠行走黑暗维生。

也只有这么一条出路啊!

不然,没有产业,没有住所,他们不是饿死,就是冻死。

“何故不去投军?”张越奇道:“汉军四时应募,好男儿都可以去从军伍嘛……”

如今,汉家军队渐渐的从过去的征兵制,演变为募兵制了。

这是合格兵源开始减少的象征,而募兵制在古代,简直就是一个灾难。

因为募兵的对象,一定是社会上的地痞流氓和潜在罪犯。

像是李广利征大宛,当今就天下七科嫡。

什么叫七科嫡?

就是罪犯、获罪的官吏、赘婿、游侠以及商贾之后、奴婢子、城旦司空之属。

这些人位于社会最底层,之前根本没有接受过什么正规的军事训练。

他们进入军队,简直就是灾难。

要知道,之前的汉军,可是继承了秦代体制的军队。

征兵的对象,一直就是良家子!

什么是良家子?身家清白,没有犯罪记录,且接受过严格准军事训练的中产阶级子弟。

主要就是自耕农以及中小地主的子弟。

可惜,随着国家财政日益紧张,农夫负担日重,大量中产阶级破产,使得旧有的征兵制度崩坏,没有了合格兵源,只能募兵。

募兵制度对汉军的战斗力,产生了严重破坏。

卫青霍去病之时,一汉当五胡。

五千汉骑就可以追着几万匈奴骑兵满草原乱跑。

李陵所部,五千步卒就能顶着八万匈奴主力,打的有来有回。

但,募兵制之后,合格的兵源没有了。

战斗力大大下降,如今,五千汉骑就能追着几万匈奴人满草原乱窜的盛况再也看不到了。

情况已经变成了,十几万大军对十几万大军的互相大眼瞪小眼。

类似卫青霍去病之际,遇到硬仗,汉军就分军,以轻骑穿插匈奴腹心和侧翼的战术,基本看不到了。

战争变成了呆仗,傻仗。

打成了消耗战和持久战。

张越已经注意到了这个情况,他也决心改变这个情况,恢复过去的汉军精锐。

但游侠们,却是七科嫡之中,最好的兵源了。

这些孔武有力,而且熟悉战斗的男子,一旦进入军队,经过训练和磨合后,完全可以成为合格的兵源。

以张越所知,当初霍去病麾下就有一支由北地游侠组成的精骑,这支部队曾经在皋兰山上与匈奴最强的几个部族白刃交战,赤膊相斗,一举打垮了匈奴人的精气神。

所以,张越其实很奇怪,这关中游侠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哪怕其中一半投军,也能组成一支精锐。

他们完全可以成为汉军的顶梁柱,却在关中给人当狗。

朱安世等人闻言,却都低头。

投军?

年轻的时候,他们也都曾想过。

投身名将麾下,纵横大漠之中,悬胡障塞之间,渴饮匈奴血。

只是……

哪有这么简单轻松的事情。

“侍中有所不知,历来征兵,只招良家子……”朱安世低头拜道:“而游侠、余子,鲜有能被幕,除非国家有事,广招勇士……”

“而其他时间去投军,只能入杂军,转输辎重而已……”

“辛苦数年,反而一无所得……是常有之事……”

李大郎也道:“小人曾经投军,随2师将军出征,但随军两年,只是转输辎重,没有立功机会……”

张越点点头。

这就对了!

若有正路可走,没有人会走邪路。

现在他差不多知道了,汉家游侠群体长盛不衰的秘密。

先是社会制度,制造了大量的富余人口。

他们除了做游侠、经商之外,就只能选择给人为奴。

与另外两个选择相比,当游侠自然更有尊严。

其次,就是社会需求游侠。

地主豪强士族勋贵豪商,都需要游侠为他们做脏事。

换而言之,要解决游侠问题,就要在根子上想办法。

让人民可以选择去做其他事情,而不是祸乱社会。

只是,现在不是后世,没有工业化,富余人口无处可去。

而随着天下土地兼并日益激烈,游侠的数量,一定会越来越多。

随着就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治安。

所以,西汉中叶后,地方宗族势力崛起,也不是没有缘故的。

国家不能解决大量人口冗余引的治安问题,就只能向宗族势力低头,将权力让渡给他们,由他们管理地方。

“所以……还是要殖民啊……”张越在心里喃喃说道。

这也是他现在唯一想到的解决之策。

开拓更多的土地,夺取更多的富饶之所。

用大汉的剑,为大汉的犁找到大汉子民的土地。

第一百六十四章 朱安世(3)

可是,殖民也不是好做的事情。

尤其是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

殖民工作,尤其难办。

先就是人民的意愿问题。

自元光以来,国家花了吃奶的紧,用尽手段,才在酒泉、居延、张掖等地移民六十万。

这些年下来,66续续的,又移民三十多万过去。

勉勉强强,才算在当地扎下了根基。

但依旧有大量的地区,荒无人烟,没有汉室移民的踪迹。

这些地区,于是被羌人所占据,最终在东汉中后期变成国家的大患。

哪怕是在现在,这些桀骜不驯的羌人,也是一颗定时炸弹。

元鼎六年,西羌鼓噪十余万人造反,攻陷故安县城,甚至围攻了陇西的抱罕县。

他们还派人与匈奴通史,联合作战。

匈奴人于是派兵进攻五原郡,企图夺取河套,切断汉军在河西地区的郡县与本土之间的联系。

这个事情闹得很大。

汉军不得不先集中兵力,驱逐入侵五原的匈奴军队。

然后才回身去平定叛乱。

这一拖就是三个月,直到第二年冬十月,才遣大将李息,统帅陇西、天水、安定的边塞骑兵与河南、河内的郡兵,合计十万大军前去平乱。

幸亏当时,汉军的战斗力依然是无解。

在边塞骑兵开路的情况下,汉军在一个月内,平定了羌人的叛乱。

斩杀所有叛乱的部族领,俘虏数万,斩一万多,将这些人的脑袋挂满了陇西和天水郡的障塞,才让这些羌人老实下来。

但受此影响,移民工作却减慢了许多。

所以,要殖民,先要保证移民的安全。

此外,还要保证移民的生活。

这都是很关键的事情。

像是朝鲜四郡,并入汉疆数十年,却一直缺乏开。

当地的汉室移民数量,甚至不足当地土著的三分之一。

当然,这也与如今的人民缺乏足够御寒衣物有关。

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感觉,若能解决游侠问题,组织起由游侠为中坚的殖民团队。

就像后世欧6的那些殖民者一样,完全可以在未来,将汉室领土扩张到整个已知世界。

特别是自己有着空间。

旁的不敢保证,但针对寒冷或者干旱、酷暑地区,培育相应的适合作物,不在话下。

甚至,可以培育出可以保持水土,抵御风沙侵蚀的植物,在河西之地人工制造绿洲。

这样想着,张越看向朱安世的眼神就生了变化。

游侠儿这个群体,有一个特征特别服从他们的大佬。

像是过去的朱家、季布、季心,都是一呼百应。

只要大佬放话,万人景从!

若能将朱安世改造成为殖民先锋,他将带动数千甚至数万的游侠儿们奔向美好的殖民者未来。

只是……

游侠素来桀骜不驯,以难以管束闻名。

张越也没有把握,自己可以驯服朱安世。

但,不尝试一下,他不会死心。

“朱公能答应我的要求吗?”张越蹲下来,看着朱安世,再次问道:“至于其他问题,朱公就不用考虑了,我可以解决!”

这个他倒是有着足够的自信。

只要朱安世能够听他的话,并且愿意为他的马前卒。

他有百分百的把握说服当今天子!

一个钦犯罢了,其实赦免还是处死,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而当今天子的那点兴趣,张越早就摸透了。

大不了给他画一个大饼,只要见到大饼,他就不会在乎区区一个朱安世了。

另外,其实说句不客气的话,刘氏的皇帝,历来处死游侠,其实都只有一个原因你这么牛逼,却不给朕当狗,是不是看不起朕啊?嗯?!

像是朱家、季布、剧孟,这样主动去给皇帝当狗的。

基本上,皇帝都不会去管。

相反,他们还会特别得意天下豪杰,尽臣朕矣!

朱安世当然别无选择,更何况,张越给足他面子。

尤其是在人格上,让他感受到了尊重。

不像过去的那些勋贵,只是将他当奴仆,视为黑手套。

表面上虽然客气,但实则轻蔑无比。

独独这位侍中,愿意尊重他的人格。

“侍中高义,小人愿从!”朱安世顿拜道。

李大郎等人也纷纷道:“小人等愿从!”

比起当游侠,若能被收编,成为汉家的鹰犬,哪怕只是成为张侍中的鹰犬,也比游侠好太多太多。

游侠,是法律的敌人,是官府的打击对象。

关中的良善人家的女子,一般是不肯嫁给游侠的。

通常来说,游侠想娶妻成家,左右不过强娶威逼。

像是李大郎等人,如今都已经通过类似手段成家生子。

有了后代后,他们当然是希望能够获得一个安定和稳定的生活,给子嗣和妻子以安宁。

这是所有男人的追求。

不管他是罪犯、游侠、商人还是官员。

“很好!”张越看着朱安世,点点头。

游侠儿虽然有无数缺点,但重诺守信,天下公认!

当初季布甚至有一诺千金的典故。

对于游侠们来说,一般情况下,他们宁愿去死,也不肯毁诺。

因为相比死亡,信誉对他们更重要!

就像他们能够为了义气,而甘愿赴死一般。

所以,坊间才有谚语:*******,负心皆是读书人。

“这第二件事情,我希望朱公能够答应我,忘记公的过去和所有的事情……”张越轻声笑道:“朱公应该也明白……长安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希望朱公忘记那些东西……”

“这……”朱安世迟疑起来。

那些事情,是他能够活到现在的依仗。

若答应了眼前的这位侍中,等于自己放弃了反击的权力。

不要怀疑一个游侠的承诺。

以朱安世来说,只要他答应了,就一定做到。

哪怕是死也不会改变。

“朱公有顾虑?”张越轻笑道:“这很正常,朱公考虑两天吧,这两人就留在甲亭,不会有人来找朱公的麻烦的……”

张越知道,不能逼得太急。

而且,朱安世有顾虑,没有立刻答应,张越才放心。

要是他想都不想就拍着胸膛答应。

张越或许会救他,但,也随时可能出卖他。

这个世界从来冷酷。

政坛上更是尔虞我诈,不绝于耳。

若是不能百分百确认朱安世能用,那么卖掉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第一百六十五章 弟子

望着朱安世等人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张越垂头想了想,然后就抬脚向前。

朱安世的臣服,其实已经可以预见。

因为他没有选择,除了向张越低头,别无出路。

除非他不想活了。

但看他的样子像是不想活了吗?

“老师……”

刚刚走到家门口,张越就看到袁常带着仆人,立在门口。

张越看了看他,笑了笑,道:“与我一起进来吧……”

“诺!”袁常马上就喜笑颜开,他最害怕的莫过于自己的这个便宜老师显贵后,嫌弃自己是商贾之子。

如今,见到张越依旧愿意承认和接纳自己。

袁常立刻就高兴的几乎都要蹦起来了。

张越带着袁常,进了家门,来到自己的卧室,对他说道:“坐吧……”

“弟子不敢……”袁常低头道:“老师未坐,弟子安敢坐?”

还挺尊师重道的。

张越瞥了他一眼,差不多能猜到,这些事情应该是他爹袁广国叮嘱的。

不然,以这货大大咧咧的尿性,不会如此拘谨。

所以,张越只是笑了笑,就没有理会他,自顾自的坐下来,道:“听说这些天来,是你在组织甲亭的士子学习?”

袁常闻言,马上拜道:“老师受诏长安,弟子身为老师门徒,做这些事情是应该的……”

俨然一副张门大师兄的架势。

“做的不错!”张越点头赞道。

他已经听嫂嫂说过这些天来,袁常在甲亭的所作所为。

他带着许恢等人,在甲亭里,每日组织士子学习和使用算盘,又安排他们有序抄录张越的藏书。

期间,没有生任何乱子。

甲亭这里也因此,并未因为张越离开而变得冷清。

事实上,张越还听说了,这货甚至还派人回家,将珠算之术传授给了他爹门下的账房先生。

这使得珠算的应用范围,迅的扩大。

连张越在东市购物时,都看到了,有商贾开始使用算盘计算买卖了。

虽然,到现在为止,除了大司农衙门外,其他人都不会珠算的乘除算法。

但对于汉室的贸易来说,加减之法已经足够应付多数交易了。

而,任何事物,只要商人开始使用。

那么,其扩散度将会是光。

说不过,三五年后,整个大江南北,黄河两岸,都将流行珠算之法。

张越的数学第一人的地位,届时就将无可动摇!

袁常听了张越的表扬,跟吃了蜜糖一般甜,立刻就道:“这是弟子的本分!”

张越深深的看了一眼对方,越的觉得,这货恐怕是奉旨纨绔了。

他过去的很多行为,恐怕都是他爹授意去做的。

不然,怎么可能把分寸拿捏的那么准?

在建章宫时,张越特意打听过了,袁氏的产业和利润来源。

出乎意料的,袁氏的财富来源,竟然与这二十余年来汉家的行动密不可分。

袁氏的财富,主要就是靠着从汉军手中收购牛羊、金银甚至战俘。

转手再将这些东西,运回关中、三河以及梁齐之地变卖。

特别是当年,李广利打下了大宛,逼降了大宛国后,袁广国的家訾立刻就滚雪球般膨胀起来。

据说,那一年,在长安、邯郸以及临淄等大城市,出现了许多肤白貌美,带着浓郁异域风情的舞娘。

这些舞娘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无数贵族士大夫的眼球,人人争相竞购。

不消说,这些舞娘恐怕都是从大宛弄回来的希腊妹子。

而袁广国能做得了这些买卖,他与汉军内部的大将的羁绊,恐怕也是深得很。

老实说,说不定袁常成天在外晃悠,就是在给他爹减轻压力,意在告诉世人——我虽富,但我儿子败家混账,不用担心我会有什么威胁。

但张越懒得去追究这些。

因为他已经能猜出袁广国是谁的白手套了。

除了李广利,还能有谁?

除了这位海西候外,又有谁能扶持起袁氏这样的天下豪商?

但无所谓,对吗?

只要锄头挥的勤,没有墙角挖不动。

更何况,商人这种生物,现实的很。

而对于袁常……

这个便宜弟子,当日能够冒险站到自己这边,张越其实就已经接纳了他。

“袁常啊……”张越对这个便宜弟子招招手,对他道:“为师想与令尊见一面,请你转告袁公一声,就说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欲与袁公谈谈买卖……”

“什么买卖?”袁常闻言,立刻来了兴趣,问道:“老师,若有什么事情就交给弟子去做好了……”

“老师若是需要钱,也尽管开口……”

“不管是一千万,还是五千万,弟子都能想办法……若是再多的话,恐怕就需要些时间了……”

张越看着这货,摇了摇头,在这货心里,恐怕是真的没有什么金钱概念。便笑骂道:“正经一点,你可是我的弟子,如此轻浮,让人见了,还以为我不能管教门徒……”

“况且,这是正事,若是做得好了,不仅仅为师要受益……令尊也能赚不少……”

袁常闻言,立刻拍着胸膛保证:“老师吩咐,弟子知道了!”

对他来说,老师能亲口认可自己的身份,这就是最好的事情了!

从此出门,他就可以昂着头,告诉其他人——我可是侍中领新丰令张公的门徒!知道吧?贾长沙般的人物,是我的老师!

只要想想这个事情,他就舒服的浑身都通透。

“你既为我的门徒……”张越看着袁常,笑着从怀里取出一张帛布,交到他手中,道:“那为师总得教你点什么……”

“这卷帛书,你且先看着,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为师……”

袁常接过那张帛布,打开来一看。

眼睛立刻就挪不动了。

布帛上的文字很少,加起来不过两三千字。

但,却让袁常看了只觉得血脉偾张,难以自抑,立刻拜道:“老师授弟子以不世之学,弟子感恩不尽!”

“你先把这布帛上的东西读懂了再说……”张越摆摆手,道:“再过两个月,为师就要亲自考较你的功课!”

“诺!”袁常长身而拜,深深的顿:“弟子谨受命!”

“不要外传……”张越叮嘱道:“除你之外,暂时不可让第三人知晓这上面的内容!”

“诺!”袁常深深一拜。

而帛书的一角,也因此袒露在灯光之下,其抬头的书名,以隶书写着《人口论》。

帛书之上正是张越回溯的那部经典巨著的部分内容。

这是张越为未来准备的一个炸弹,在适当的时候,它将帮助张越一锤定音。

但在现在,它还不适合广泛传播。

所以,拿来给袁常,作为启蒙教育。

第一百六十六章 觉悟

第二日,张越于甲亭之中,讲了珠算的乘除口诀和运用窍门,现场进行了演示。

这一次,听众多达七八百之众。

甚至还有人是昨夜听到消息,转呈从霸陵、长陵等地赶来的士绅贵族。

没办法,如今,张越的名声,至少在京畿一带,是无比响亮的。

单单是他以一己之力,驱逐了左传学派,证伪了左传捏造伍子胥鞭尸楚平王一事,就是轰动性的事情。

关中的楚人移民,为此大为宣扬。

而在关中,来自楚地的移民,占到了总人口的三成以上!

在这些楚人移民和关中八卦党们的共同造势之下,张越现在在民间的风评,几乎就是第二个贾谊贾长沙。

当世贾长沙般的大才开讲?

谁不想来听呢?

而对此,张越自然是高兴的。

名声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声望也需要一点点刷上去。

历史上王莽,就是通过慢慢积累声望和名声,最终竟能篡夺汉室!

张越倒是没有想篡汉的野心。

倒不是他不想坐到那个位子上去。

而是,时机不对。

刘氏并未失去民心。

别看现在汉室财政困难,又陷入了对外战争的泥潭里。

看似步履瞒珊,然而,刘氏施恩百年,文景的遗德依旧在。

更重要的是,当今天子,虽然在史书上毁誉参半,评价不咋地。

但,在现在,他却掌握了世界的真理和正义。

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在他的统治下,汉室对匈奴动猛烈的攻击,一雪前耻。

大义在手,天下我有!

更重要的是,刘彻祖孙,待他不薄。

若他起了司马懿的野心,那岂非是狼心狗肺了吗?

张越可做不了司马懿。

所以,他的志向就很简单了。

既然不愿当司马懿,也不想做王莽。

那就当管夷吾!

管子行轻重之权,用山海之利,辅佐齐恒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连孔子也视为偶像,更被战国诸子公认为先贤。

儒法黄老,皆以管子的著作作为经典。

至少在现在,儒生们不管是公羊学派,还是谷梁学派,都是必读《管子》的。

毫不夸张的说,管子的思想和行为,影响了和改变了整个中国,整个诸夏民族。

张越希望,自己能做第二个管子。

管子将中国这个概念,从地理概念,变成了意识形态的概念。

更萌了最初的诸夏民族主义。

从此有了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亡的信念。

若能在管仲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将汉室变成一个帝国主义殖民帝国,想想也是挺刺激的!

而要做到这一点,名声和声望就很重要了。

虽然,其实所谓的名声和声望,在很多时候,都起不了作用。

就像贾谊,就像汲黯,虽然名满天下,依然在官场失意,其主张不得进用。

然而,张越清楚,名声和声望,虽然未必能让人成功,但一定可以让人掌握话语权。

贾谊死后,他的主张就为天下所知。

他的文风,更深刻的影响了整个汉室文坛。

迄今文人作赋,依旧都离不开贾长沙的文章风格。

而且,名声和声望,还能最大限度的减少反对者,并抢占舆论话语权。

而这很关键。

所以,张越做这个事情做的很用心。

而来旁听的士绅子弟和寒门士子,就听得如痴如醉了。

因为,张越向他们讲了许多珠算应用的实际方法和窍门,还现场演示。

这等于是倾囊相授。

这太难得了!

于是,人人用心,个个认真。

待张越讲完,整个甲亭,数百乡绅士子,纷纷齐身敬拜:“张公高义,我等谨受教!”

没办法,在这个时代,就连师生之间,也爱玩藏拙。

只有少数通过重重考验和检验的弟子,方能在老师心情好的时候,授给诀窍。

这就是所谓的衣钵弟子。

而其他人则只能是听些基本的东西,学到些寻常的知识或者技能。

像张越这样愿意无偿倾囊相授的,史上所未见。

只有传说中的荀子授业时,大约会如此。

张越听着,微微笑了笑,效果看来很不错呢!

其实,他要是没有被任命为侍中,受命去辅佐刘进,在南陵县玩贤达cos,似乎也不错。

有事没事,刷刷声望,指点江山,岂不快哉?

更能远离长安的是是非非。

但再一想,他就摇头否决了这个念头。

既然穿越了,还有着金大腿,连入世争锋都不敢,只敢躲在家里,算什么男人?

况且,张越很清楚一个事实权力的高地,你不去占领,你的敌人就会去占领!

然后,他们会回过身来,将你踩到泥浆之中去!

这个世界是竞争的世界。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梦想着躲在家里,刷声望,装隐士?却不肯承担任何义务与风险。

这不是可笑吗?

名声刷得再高,又用鸟用?

当政者一个命令下来,一切都灰灰!

所以,还是那句话说的好大丈夫当提三尺剑,以平天下之不臣!

带着这样的想法,张越走下讲台,然后对身旁的袁常嘱咐道:“去给我将陈氏贤昆仲请来……”

当初,张越遭到黄冉和公孙柔的陷害,陈越兄弟第一个挺身而出,仗剑相助。

此事,张越是不会忘记。

现在,正是报答之际!

本来,张越想将他们兄弟,带去新丰,作为心腹使用。

但在刚刚他改变了主意。

陈越、陈航,在甲亭学习珠算之法,算是第一批接触和学习珠算的士子了。

他们不需要再在张越羽翼下活动了。

况且,张越也需要一批在外面的盟友。

没有多久,陈越兄弟就来到了张越面前,兄弟俩见了张越,立刻恭身一拜:“陈越(陈航)见过侍中……”

神态已经有些紧张了。

张越却是一个箭步上前扶起两人,道:“当日,贤昆仲援手之恩,毅铭记于心,且夫,与贤昆仲相处旬日,我知两位皆胸有沟壑的实干之才,我欲举贤昆仲于朝廷,请两位回家后准备好相关材料,可能过些时日就会有御史下来核实!”

作为侍中官,张越当然有举荐人才的特权!

陈越和陈航两人听了,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刻就跪下来,拜道:“侍中大恩,无以为报!”

被人举荐,是所有寒门士子的梦想。

而现在,这个梦想却忽然降临。

陈越、陈航,激动的有些忍不住眼眶湿润。

第一百六十七章 臣服

对陈家兄弟的安排,只是张越的一时兴起,随手布置的一着暗棋。

他暂时还没有想好,举荐他们去那里为官。

但基本上是外放地方州郡。

甚至,他们要是不反对的话,其实张越想让他们去朝鲜四郡或者交趾郡开拓。

只是……

他们可能不会愿意。

毕竟,朝鲜四郡和交趾郡,虽然名为汉家领土。

但实际上在人们的观念里,属于老少边穷之地。

不是苦寒的蛮夷之所,就是卑湿的南蛮丛林。

当地甚至连一个对汉室有所威胁的夷狄也不存在。

连为国守土,为天子守疆的大义都没有。

能够主动请缨的人,少之又少。

因此,愿意去这些帝国的新疆土任官的人,很少很少。

一般都是法家出生的寒门士子,为了博一个前程,才肯去这些地区。

但张越知道,这两个地区,都是极为重要的战略要地。

交趾郡,控扼整个中南半岛,守望着前往马六甲的海洋。

若后世中国版图,依旧有交趾郡,则中国海军就能拥有足够大的活动纵深。

朝鲜半岛的重要性就更别提了。

若中国始终统治当地,则霓虹永远都跳不起来!

祂敢跳?大汉爸爸无微不至的父爱,就会让祂感动的把自己洗干净,还主动穿上女仆装,给大汉爸爸享用。

更别提,半岛海峡丰富的渔业资源了。

但在现在,全球都是6权至上。

帝国还面临着北方匈奴的挑战,确实没有太多精力和资源,去顾忌这两个地区。

“得想个办法,让人民注意和关注这两个地区……”张越琢磨着,许多鬼点子都浮上心头。

只是,他现在只能想想而已。

根本就参与不进这些地方的事务。

最多给张安世敲敲边鼓,借助张安世的力量,影响一下帝国的注意力而已。

………………………………………………

张越讲完珠算后,第二天,他就陪着嫂嫂,带着田禾、李苗兄弟,找到了长水乡的游徼冯珂。

在后者的带领和指引下,张越找到了那个暴胜之送给他的庄子。

这个庄子距离甲亭不算远,只有十来里。

位于长水河的中游,与长水校尉大营隔河相望。

景致很美丽,而且,邻居们也都是非富即贵!

譬如说,绛候的后人周广、颍阴候的后人灌商都在此地有着庄园。

这些人听说张越来了,还将要与他们做邻居,非常欢喜,立刻就带着家人过来串门、问候。

只是……

他们带来的家人中,女性,特别是年轻的女性居多。

一时间莺莺燕燕,围绕在左右。

张越明白这两人的意思,但对于他们的好意,却是敬谢不敏了。

倒不是这些妹子长得不好看。

也不是看不上人家的门第。

事实上,周、灌两家,是国朝顶尖的勋臣了。

但是……

张越很清楚,他自己的婚姻大事,早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了。

娶谁不娶谁,他无法做主。

没办法,这就是参与政治的代价。

倒是嫂嫂非常热心,拉着这些妹子,问长问短,连庄子的情况也顾不得看了。

看样子,大有长嫂做主,要拍板的意思。

只是,妹子太多,她也挑花了眼。

在这样的气氛中,张越将整个庄子,看了一遍。

总的来说,这里是一个绝佳的农业庄园。

庄园的北部,就是长水河,所以,不愁灌溉用水。

而庄园南部,则有山陵,山上郁郁葱葱,竹林和森林密布期间。

若是有一天从山上走出一只滚滚跑到庄子里卖萌,张越也不会觉得意外。

而庄园内部,更有着星罗密布的水利渠道,甚至还有七八口水井。

哪怕干旱也能保证庄园用水。

庄子的土地情况也很好。

土壤都是黑色的,非常肥沃,地力充沛,哪怕以如今的生产技术,亩产四石以上也不是问题。

只需要将庄子的屋舍装修一下,就可以搬过来住了。

再招募些佃农和雇工,基本上就能运作起来。

更重要的是,这里很安全。

长水校尉的大营就在河对岸,作为北军的精锐,这支骑兵的战斗力毋庸置疑,哪怕是在现在的地球上,恐怕也是名列前十的强军!

不可能有什么宵小,敢在长水校尉的眼皮子底下搞事。

那跟找死没有区别!

嫂嫂和柔娘搬来此地后,安全问题就得到了解决。

唯一的问题就是,嫂嫂搬来这里后,恐怕会被无数媒婆从早烦到晚。

虽然她可能乐在其中,但……张越却有些害怕。

万一她某天觉得某个姑娘很好,一口就应了下来。

事情就不好玩了。

但好在,一时半会还搬不过来。

相关的手续和过户等事,最快也要一个月,才能在太常卿那边拿到过户的文书。

然后,就是装修和招募佃农、整顿庄园内外,也可能要得半个月左右。

差不多要等到张越在新丰上任以后,才能搬过来。

所以,暂时张越还不需要太担心,哪天醒来,嫂嫂就兴冲冲的跑来告诉他:叔叔,嫂嫂给你定了门亲事!

那就太尴尬了。

将庄子的情况看了一遍,张越心里差不多有数了,就带着嫂嫂与下人,与邻居们告辞,返回甲亭。

刚刚到家,李大郎就来了。

一见张越,这个游侠儿就扑通一声,拜道:“侍中,我家大兄说了,一切皆从侍中之意!”

张越闻言,压抑住内心的喜悦,道:“既然如此,请大郎转告朱公,请待我从长安归来……”

“迟早五日,短则三日,必有消息!”

张越现在当然还没有那个胆子,敢背着当今,私自收留钦犯。

这种事情要是被当今知道了,恐怕掉脑袋都是轻的。

但,假如朱安世并未进过张越的家门,这事情就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前者是欺君,后者则是为君分忧,为国举才。

当然,具体如何操作,还得等到张越去长安城里,找张安世打探一下情况,看看当今对于朱安世的真实态度。

才好针对的写一封奏疏过去。

事实上,当今天子其实算是刘氏诸帝里,仅次于惠帝的好忽悠了。

若是先帝和太宗乃至于高帝在朝,借张越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做这种事情。

第一百六十八章 返京

诸事既毕,张越就准备返回长安。

临走前,他召集了田禾兄弟和李苗兄弟,开了个会。

交代了他走以后家里的事情。

先就是,庄园那边,田、李兄弟要派人去轮流看守。

然后就是家里的藏书,要继续对外开放。

张越拿了十块金饼出来,交给田苗,命他在甲亭之中,找个空地,修建一个藏书阁。

将他的那些藏书全部搬过去,从此,士子们就可以去藏书阁借阅。

至于剩下的钱,可以用来添置坐席和笔墨。

并让田苗等人,在藏书阁之中,装几个箱子。

并在藏书阁内贴些标语,鼓励前来借阅书简抄录的士子们,捐助钱物。

所捐钱物,用来维系藏书阁的运营。

主要就是用于购置竹简、笔墨,免费提供给往来的士子抄录使用。

其实说白了,张越还是想刷名声。

若,未来来藏书阁借阅书简的士子所捐的钱物,完全可以满足往来士子们的竹简、笔墨之费用。

这传扬出去,该有多轰动?

所以,其实哪怕士子们捐的钱物很少,张越也会自己补贴,假装‘士子所捐钱款,完全够藏书阁之用’。

反正,也花不了多少钱,对吗?

而张越得到的,不止是名声,还有影响力。

来此抄录的士子越多,他的影响力就越大。

日积月累之后,说不定,就有了足可与当世的那些级学阀较量的资本。

他又找到袁常,命他以大弟子的身份,主持藏书阁的事宜,并带着许恢等人,在甲亭开展‘珠算普及教育’,所有来甲亭的士子,只要愿意,都可以传授他们珠算口诀。

当然,作为报酬,张越准许袁常,将《人口论》的内容,传授给许恢等人。

而许恢、伍垣等人,只是看了袁常给他们看的一小段人口论的内容,立刻就挪不开眼睛了,恨不得抱着张越大腿,请求拜师!

自是一口答应。

有了许恢等人帮忙撑场子,这甲亭的藏书阁,也就有了根基,可以运转正常了。

将这些事情都嘱托下去后,甲亭的事情,差不多就安排好了。

于是辞别嫂嫂,告别柔娘,驱车重返长安。

从长水乡到长安,二十五里路,其中二十里是便捷的直道。

所以只花了不过一个时辰多点的时间,长安城就出现在了眼前。

抬头望着这座雄伟的帝都,张越知道,从现在开始,自己就进入战场了。

政治的战场!

回遥望南陵,巍巍灞上原的田园,依旧安宁祥和。

张越又想起了自己昨日所见的那个卫律的庄园。

青山绿水依旧在,但昔日风光无限的卫氏家族,现在除了卫律之外,已经尽数化为枯骨。

他知道,要守护家人,要保护家人。

他就不能输,只能赢!

带着这样的念头,他策马直入长安城。

……………………………………………………

刘进走在建章宫外的官署走廊中。

左右的侍从,紧随其后。

“长孙殿下……”桑钧迎上前来,说道:“臣等已经遵照张侍中离去之前的命令,将新丰县五乡一城的水文资料和河流资料都备齐了……请长孙殿下过目……”

说着,桑钧就让人呈上一叠厚厚的图录。

刘进接过来看了看,很满意,道:“辛苦桑卿了……”

“为殿下效死,不敢言苦……”桑钧微微俯身恭拜道:“殿下可有什么训示?”

“没有……”刘进想了想,道:“一切等张侍中回来再说吧……”

新丰县怎么治理?

讲老实话,刘进其实到现在都摸不着头脑。

在过去,在刘进的意识里,统治天下,似乎特别简单。

就像他们的老师们所说的那样,垂拱而治就好了。

只要自己持身立正,然后任用贤臣,上下同德,百姓自然安居乐业。

天下也自然大治。

但现在,亲临了一线后,特别是在看到了张越给诸吏布置的任务和规划的目标后。

他才知道,没有这么简单。

新丰一县,虽然地不过百里,口不过六万,田亩不过数千顷。

但已是一团乱麻。

每次只要想起,这数万百姓,数千顷土地,和数百名官吏的安排,他就有些头大了。

而下面报告的有关新丰各乡亭之间的矛盾与问题,也让他触目惊心。

在过去十年,新丰县各乡因械斗而死者,竟多达百人!

伤残者数百!

而百姓抗税和逃役的情况更是时有生。

根据太学生们从京兆尹有司调阅来的新丰财税详情显示,这个人口数万的大县,现在官衙的账面上,居然只有不过五万钱和三十多匹绢布的结余。

连官吏的俸禄都快要不下去了!

刘进虽然没有接触过基层,一直生活在深宫之中,但他也明白一个道理。

没有钱,还想要让人给你做事?

没门!

他在八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连服侍他的宦官,也需要赏赐,才能激忠心。

想到这里,刘进就望向南陵的方向,在心里想着:“张侍中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现在亟需这位好友兼大臣,给他制定一个方案,让他心里有个底。

不然,新丰县若在他手中得不到改善。

丢人就丢大了!

正想着这个事情,忽然,刘进听到了一个侍从的声音:“张侍中回来了……”

刘进闻言,露出笑容,立刻小跑过去,问道:“张侍中到那里了?”

整个官署上下的人,也都纷纷走出房门。

贡禹和王吉拿着一堆文牍,陈万年与胡建,则从堆积如山的故纸堆中抬起头,就连赵过也放下了手里拿着的新丰户籍簿册。

所有人都看向官署外。

桑钧看着这个情况,惊讶万分。

“张侍中与诸吏接触不过区区数日,却已经如此得人拥戴了吗?”他在心里想着。

然后,他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因为,整个官署上下,所有官吏的工作和工作方向,全部都是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侍中安排下去的。

所有人,包括他在内,对于接下来要做什么,要怎么做,都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他的归来,才如此受人瞩目!

第一百六十九章 数字与符号

“殿下……臣回来了……”张越走到刘进面前,微微拱手一拜,然后又对官署内的其他同僚拱手拜道:“诸君安好!”

“张侍中好!”回答他的是整齐的致敬声。

在他离开长安前,曾经交代给了众人两个任务——查清楚新丰县的水文资料;搞清楚新丰县的士绅官吏阶级。

在一开始,所有人都没有明白这两个工作的深意。

直到他们开始动自己的力量去查询相关资料。

贡禹等太学生,利用自己太学生的身份,从石渠阁、兰台以及京兆尹那里调来了数车文牍。

都是新丰县地方的报告。

桑钧这样的官二代,利用自己的身份和资源,从大司农里搞来了数百卷的相关资料。

陈万年这样的老油条,则挥自己的优势,从很多基层官吏哪里拿到了一些不会上报的数据。

然后,众人开始埋头于分拣这些信息与数据。

这时,他们才现了张越的厉害之处。

几乎他们所查找的一切资料与信息,都与张越挂在官署的那两个表格要遥相印证。

新丰的官吏数量,新丰的土地面积,新丰的经济情况,他们找到的资料,都能与张越做的那两个表格对应起来。

众人终于彻底服气了!

能把工作做得如此细致,这样的上司,当然值得跟随!

而更让他们心悦诚服的是,随着他们开始搜寻和查阅、统计相关资料。

所有人都现,在不知不觉中,新丰县的大体情况和基本情况,竟悄然印刻自己的大脑内。

现在,就连贡禹等人,每天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都是新丰县各乡亭的基本数据。

某乡有几条河流过,又有几条小溪?

土地情况如何?人口多少?主要作物是什么?农民每岁负担多寡?

直到这时,人人心中都生出崇敬之情。

张侍中离去之前,随口交代下来的那两个工作,就让大家心里对于新丰的情况,都有了一个基本认知!

其用政手腕如斯,安能不成功?

“张侍中可回来了……”刘进拉着张越的手,走进官衙的正厅。

阳光从窗外直射进来,张越走前留下的表格的旁边,已经贴满了各种相关的布帛了。

这些都是贡禹等太学生,模仿张越的表格形式,将他们找到和统计到的相关数据,罗列起来的布帛。

细细一看,差不多有十几份。

将新丰县报告给上级的相关数据和公开的信息综合到一起。

张越看着这些表格,虽然模仿的很稚嫩,但已经很不错了。

他走上前去,抬头仔细看着上面的统计数据。

刘进在旁边说道:“这是这几日,孤与诸君一起做出来的,侍中看看,可有问题?”

说这话的时候,刘进内心是有着骄傲的。

张越离开不过四天多一点,他就与太学生们,将这个事情办成了。

虽然中间,动用了特权,调集了许多兰台的尚书帮忙。

但,做这个事情的时候,他是亲自参与进来的。

也因此,知道了很多从前不知道,甚至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基层情况。

他现在心里面,甚至能对新丰的具体情况有一个大概的印象。

譬如,他能将新丰的户均土地面积、平均赋税负担以及主要的河流,全部都倒背如流。

有种对全县情况,一览无遗的畅快感和成就感。

张越看着这些布帛上罗列的情况,虽然有些杂乱,统计也过于繁复。

但经过了空间的强化后,他的运算能力和计算能力,简直是个bug。

他找来一块布帛,拿起笔墨,然后挥笔而成。

不多时,就将一个全新的表格做了出来。

“殿下与诸君,都做的不错,不过,略微繁琐了些,臣精简了一下,大略统计于此……”他拿着这个布帛,贴到墙壁上。

刘进与众人看过去,顿时都是拍案击节,大叫痛快。

比起他们邯郸学步,模仿所做的那十几个表格。

张越现在的这个表格,就一目了然了。

“原来可以这样……”刘进在心里喃喃想着,感觉又学到新东西。

其他人也都是纷纷点头。

特别是贡禹王吉等人,双目放光。

哪怕仅仅只是能学到制作这样的表格的技术,他们日后也足可以治理一地了!

与他们原先所做的那些表格相比。

现在眼前的这个表格,才叫做真正的统计!

原先,他们做的表格,是按照乡为单位,逐一统计田亩和官吏情况。

但,张越却将所有表格上的东西,全部集中到一起。

按照乡、亭为单位,逐一记录。

在乡亭之旁,还写了一些奇怪的符号。

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看上去,很神奇的样子。

更关键的是,现在,只需要看这个表格,整个新丰的官吏、土地和人口分布情况就一目了然了。

“张侍中,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刘进轻声问道。

符号,在中国早已有之。

譬如古老的易经,就有阴阳六十四卦,每一卦都有对应的专属符号。

古老的龟甲卜噬者,星象家以及阴阳家各派,也具有自己的专属符号,用来测算命运起伏、星辰的走向。

当初,御史大夫儿宽与太史令司马迁,共同受命编纂《太初历》,就用到了很多星象家和阴阳家的专业知识和专业符号,来测算日月星辰。

只是与眼前的这些符号相比,那些符号无疑就显得很晦涩了,不如张越搞的这些简化数字和符号,只要一解释,就都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张越笑了笑,解释道:“这是臣为了偷懒,自己研究的一些简化符号与简化数字……”

“123456789o,分别对应一二三四五六七**零……”

“%对应是百分比,/对应……”

张越将表格上附录的那些数字与符号,对众人解释了一遍。

众人听着,都是若有所思。

只是为了偷懒吗?

怕是不见得吧!

像是刘进、贡禹等年轻人,接受能力强,很快就现,若有这些简化数字和符号来作为计算运用,恐怕……要比以前便捷的多。

只是……

“侍中不怕非议吗?”刘进问道。

“谁会来非议我呢?”张越反问道。

若是在其他朝代,思想禁锢严格的时代,张越这么玩或许有风险,或许会被人围攻。

但在西汉这样剧烈变革的王朝,标新立异的又不止他一个。

“殿下,当今天子即位以前,天下依然以小纂为文字,但元光以后,隶书便渐渐普及开来了,如今小纂已经只有少数贵族士大夫在坚持使用了……”

“先王做文字,是为了方便人民使用,其标准就是去繁就简……”

“三代之时,结绳记事,到了夏后氏之际,就有了将国家大事记录到鼎钟之上的事情……”

“这就是铭文,铭文晦涩难懂,宗周的先王与先贤,于是明了大纂,到了秦代又出现了更加简练的小纂和隶书……”

“以臣之见,文字,只是先王明来给人民使用的工具,以帮助教化和教育万民……”

“自然越简单,越能让人读懂最好了……”

“特别是这数字和相应的计算程序,越简单越好……”

众人听了,都是暗暗点头。

特别是刘进,很赞同张越说的话。

因为,老刘家就是一个爱变革,喜欢搞变革的家族。

从高帝到现在,历代天子登基后,都喜欢搞一次或大或小的新政来显示自己的仁德以及对天下百姓的关爱。

当今天子甚至干脆就‘罢黩百家,独尊儒术’。

连国家的属性都变更了。

先帝时,汉室还认为自己是水德尚黑。

到了当今,就变成了火德尚赤了。

甚至连历法都改了,从过去的颛顼历改为太初历。

岁从冬十月变成了正月。

至于文字,更是从过去的小纂,演变为如今的隶书。

其变化之大,恐怕仅次于秦始皇当年的书同文,车同轨了。

而老刘家对此有着一套严密的说辞和理论。

如当今天子所说:三代不同法,五帝不相复礼。

所以变法和改制,在汉室不是忌讳,恰恰相反,历代天子谁要上台不玩玩改制维新,那才叫奇怪!

与之相比,张越搞的这些简化数字和符号,毛毛雨啦。

而且,张越又没有说要将它们强制推广,让所有人都来学习使用。

这就更没有问题了。

难道国家律法还管,私人自己搞一套代用符号的事情了?

秦始皇都不会干这种事情!

这也是张越琢磨了很久,现的事情。

于是,他果断的拿出了蓄谋已久的阿拉伯数字与后世的符号。

这既是为了改变,也是为了方便。

张越继续说道:“诸君请看,如今,我等通过这个表格以及其上的数字符号,是不是对新丰的情况有了更多了解了呢?”

众人纷纷点点。

确实是这样。

以前,他们自己做的表格,虽然也算清楚,但没有眼前这个表格和上面总结的那么一目了然。

现在,只要看着眼前的这个表格的内容,整个新丰的官吏构成、土地情况和平均税赋负担,就一目了然了。

“张侍中果然大才!”桑钧心悦诚服的道:“下官敢请侍中,将此简化数字、符号以及表格的制作、统计之法,以授大司农!”

他爹的大司农衙门,若得到这些,再配合算盘与珠算之法,统计效率将大大增加!

今年十月上计的时候,大司农衙门,必将一鸣惊人,让天子龙颜大悦!

第一百六十九章 团结【求订阅】

桑钧的要求,张越当然是求之不得的。

张越于是道:“稍候我便将诸事皆写与桑公!”

桑钧闻言很高兴,立刻拜道:“侍中高义!”

至于用这种标新立异的数字和符号会不会有问题?

对于他爹的大司农衙门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大司农系统与儒生们的文官系统,一直以来就是格格不入。

被以为是异端,既然是异端,那用这些标新立异的东西,自然再正常不过了。

张越又看向自己整理出来的那个表格上的数字。

不得不说,自己离开这几日,刘进与贡禹等太学生们,确实是做了很多工作的。

至少,他们将整个新丰县的公开信息都汇总到了一起。

从表格上可见,新丰县有大小官吏,包括斗食官在内,共计五百余人,这些官吏分布于全县五乡一城之中。

就像一张大网,网罗全县村亭,将整个新丰的各个阶级联系在一起。

而根据贡禹等人调查的情况来看,这五百多人,竟然有四百人是枌榆社出生的!

虽然看其姓氏、籍贯和家訾背景,好似来自各行各业。

有农夫之后,也有商贾之后,更有官宦之子。

但,这么多官吏都出自同一个地方,本身就已经极不寻常!

“殿下,第一站,吾等就去枌榆社看一看吧……”张越对刘进道:“不搞清楚枌榆社的虚实,新丰县就不能大治!”

刘进听了点点头,道:“枌榆社,自是一定要去看看的……”

作为刘氏子孙,新丰的枌榆社,从他懂事开始,就已经如雷贯耳了。

当初,高帝都长安,为了让太上皇刘太公高兴高兴,就下令在旧秦的骊邑基础上,兴建新丰县城。

此城格局完全照搬了沛郡的丰县县城的布局,据说连丰县的猪肉铺,都原封不动的复制到新丰城的同一个方向,同一条街道上。

太上皇见了大喜,马上搬过去,和过去的老邻居老朋友一起嗨皮。

而除了新丰城,还有一个地方,也是完全照搬了丰县老家的布局。

这就是枌榆社,高祖出生的地方。

大汉帝乡!

至今,新丰的枌榆社之中,依然有高帝的行宫和高庙、太庙的分殿。

而比起新丰城中的居民,枌榆社的居民的来头就更大了。

新丰城里的居民,只是太上皇的同乡、邻居以及当年丰县的那些与太上皇聊得来的朋友。

但枌榆社,却是追随高帝南征北战,一统天下的山东子弟兵们最终落叶归根之所。

至少有三百高帝从龙功臣,最终将自己的家安置在枌榆社。

这些可都是从高帝起义,还是沛公的时候,就跟着高帝打天下,出生入死的老兄弟。

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不得封侯。

但却是国家元勋,特权阶级!

而且,比起那些总是会卷入各种政治斗争和倾轧中的列侯们不同。

枌榆社的这些老兄弟,在把家安置到当地后,就很少卷入类似倾轧。

最多就是在诸吕乱政和诸侯大臣共灭吕氏时,灰灰了一批。

其他人则都安全的延续至今。

所以,关中有谚语,新丰事,枌榆决。

搞不定枌榆社的人,就别想在新丰县有什么成就。

“对了,水文资料,可都查清楚了?”张越忽然问道。

“已经查清楚了……”桑钧拍拍手,他身后的几个官吏就捧着一堆文牍,放到张越面前。

张越打开来一看,都是些地方报告的河流走向和文牍记载的相关河流名字。

这些文字所言,大都含糊不清,只说某某河在某某亭,某某乡。

最多说了一下河流的宽度和大概深度。

微微皱眉,张越道:“看来,我等还得多带点帛布来记录河流走向与溪流流域了!”

在张越看来,这些文牍的价值,几乎为零。

想想也对,在水经注问世前,诸夏的知识分子恐怕连天下名川大泽以及大河大江的具体流向恐怕都有些搞不清楚。

想了想,张越对刘进拜道:“请殿下去少府卿那里要几个善于测绘的官吏来协助臣等绘制水经之图吧!”

测绘水文,对于未来的新丰县的水利建设规划,至关重要!

作为后世的公务员,张越从前虽没有具体从事过相关工作。

但在机关里耳闻目濡,非常清楚,没有足够的基础调查和数据支撑,就想拍着屁股做工程的人,脑袋一定进水了!

可惜,在汉室,拍着屁股就决策的官吏太多了。

张越就听说过,十几年前,河东太守番系异想天开,居然想在三门峡凿开一条通道,引黄河水灌河东之田。

结果自然是失败了。

数万民夫,数岁辛苦,到头来是一场空。

徒然浪费民力国力。

“好!”刘进对张越的要求,当然是无所不应的。

张越拍拍手掌,将众人都召集到身边,说道:“诸君,吾打算从明日开始,与君等前往新丰,从枌榆社开始,一个亭一个亭的走下去!”

“深入农户之家,到田间地头与百姓交谈,与士绅交流……”

“本官不想欺瞒诸君……这一趟必定是很苦的!”

“吾等将赤足而行,走遍新丰,察其疾苦,问其隐忧,有可能会露宿野外,也有可能要攀爬山路……”

“君等若有不能吃苦的,现在还可以退出,本官与殿下,绝不追究!”

“若是等到出了,却在路上闹事情,那就休怪本官无情!”张越严肃的道。

怎么有人可能愿意退出?

事实上,到了现在,就连贡禹等太学生,也是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了。

能与长孙日夜接近,能跟随张越这样的当今近臣学习。

这是真正的青云之路,富贵之路啊!

吃苦算什么?

当年,苏秦头悬梁,锥刺股,咬着牙齿,受尽羞辱,为的就是富贵!

当年,朱买臣在路边一边啃着冰冷的干粮,一边读书,连妻子都抛弃了他,也绝不后悔,为的也是富贵!

而跟着张越,在长孙身边辅佐,就是现在天下最好的富贵途径。

别说吃苦了,就是吃翔也甘之如饴啊!

众人闻言,全部大声道:“愿随侍中,走遍新丰,绝不退缩!”

张越看着众人的神色,点点头道:“这便好!”

如今,这个小团队的战斗意志和工作积极性以及凝聚性,恐怕是整个汉室最强的一个小团队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考察(1)

新丰县,顾名思义就是新的丰县的意思。

其辖区面积、乡亭格局,都与沛郡的丰县大同小异。

而枌榆社在新丰县城北部十五里。

恰好与沛郡丰县县城到其枌榆社的距离相等。

作为帝乡,枌榆社的面积,自然很大。

几乎等同于两个标准的汉制乡级行政区域的面积。

这一日,阳光依旧炙热。

枌榆社外的直道上,走来一支队伍。

张越骑在马上,眼里打量着这个初次见到的帝乡面貌。

心里面无数数据浮现在心头。

枌榆社,南北长二十余里,东西宽十余里,下辖十个亭里单位,总户口接近了三千。

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人口稀疏,关东地区某些小县的人口也未必有枌榆社这么多人。

作为一个这样的大乡,人口稠密之地。

自然经济也达。

道路两侧,俱是一片片连绵起伏的粟田,如今正是粟米接近成熟的季节,远远的望去,整个世界都被粟米的海洋所占领。

在田间地头,随处可见,无数戴着镣铐,拿着木制、石制农具在忙碌的奴婢。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有夷狄奴婢,也有汉人奴婢。

在有些田地的荫凉处,几个穿着绛衣,看上去是监工打扮的男子,懒洋洋的坐在树荫下,吃着酒水和零食。

张越一行数十人,除了刘进乘车外,其余人全部都是一人双马,浩浩荡荡。

自然立刻就引起了这些人的注意。

不过,他们也只是稍稍起身,观察了一下,然后就继续坐下来喝酒吃肉。

这枌榆社,别的不多。

勋臣子弟多如狗。

类似的阵仗,他们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张越看着眼前的情况,却是微微皱眉。

这是他第一次直击西元前的封建社会最底层的人民的情况。

放眼望去,仅仅是眼前的这数百亩土地,怕是少说有二十多个男女奴婢,戴着镣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在田间劳作。

虽然如今还未到正午,但气温已经开始升高了。

毒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连渭河的水都有些烫。

但,这些奴婢却顶着这样的太阳,在阳光下劳作。

许多人的脖子上,甚至还戴着铁圈。

这是家生子的标志。

在南陵县,蓄奴的情况,比较少。

基本都是自耕农与佃户、地主之间构成的社会结构。

然而,在这枌榆社,却是另外一个情况。

仿佛回到了宗周时代的奴隶社会。

劳作的主要对象,变成了奴隶。

但张越也仅仅只是微微皱眉,不敢表示太多。

因为蓄奴是汉室根深蒂固的传统。

上到列侯诸侯,下至平民百姓,所有人都争相抓住任何机会蓄奴。

历史上,王莽之所以垮台,最大的一个缘故就是他居然想限制蓄奴!

简直岂有此理!

引起了举世公愤,不止地主贵族,自耕农和中产阶级,商贾们,全部都愤怒了起来。

然后就把王莽干死了。

回溯了无数史料,同时阅读固化了大量石渠阁文档的张越很清楚。

支持蓄奴的力量,到底有多大!

以至于,连刘氏也不敢碰限奴的话题。

而刘家的皇帝,却可以杀豪强、贵族如杀猪狗。

从这你能看出,蓄奴主义的力量,到底强到了什么地步了!

这是一个遍布天下,囊括了几乎所有汉室阶级的庞大利益集团。

农民、自耕农、地主、商贾、贵族、官员,只要有机会,人人都会蓄奴。

后世的考古现,也以无数确凿的证据,证明了这个事实。

无论是长江两岸,还是黄河流域,不管是在遥远的酒泉张掖,还是在大雪纷飞的辽东辽西。

考古学家们将无数汉简,从地下掘出来,然后清洗、整理,最终人们现,无论在什么地区现的简牍,总能找到当地蓄奴的证据。

尤其是官府的档案,几乎都能找到‘某乡某某有大奴x个,小奴y个,作价多少多少’的记载。

尤其是在北方郡国,蓄奴之风,无比浓烈。

连自耕农、城市的中产阶级,也竞相蓄奴。

在汉室,想要限制蓄奴?

不止会得罪整个地主贵族官僚集团,连中产阶级和自耕农、商贾也会反对。

甚至,连受益的群体奴婢们说不定也会群情激愤!

因为,奴婢也是分等级的。

一些权贵的家奴,其实日子过的比普通老百姓还要好。

某些深得主人信任的奴婢,甚至可以在地方狐假虎威,鱼肉乡邻。

你想解放他们?

说不定人家一口吐沫喷你脸上!

而之所以造成这个局面,既有历史传统的缘故,也有秦汉以来政治格局的因素。

最主要的原因,则是蓄奴有利可图。

早已经做足了功课的张越,对此一清二楚。

汉人蓄奴,不仅仅是想要驱使奴婢为自己劳作。

更主要的动力,来源于对财富的渴望和对家族兴盛的期许。

众所周知的一个事实是秦汉两代,提倡的是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的小农散户经济社会。

国家千方百计的拆散和肢解任何可能的大家族。

当今天子的弟弟,中山靖王刘胜一生生下了一百多个儿子,私生子不计其数。

但,除了其世子刘忠嗣位,仅有其嫡系的十三子得以用推恩令封侯。

其他人,统统要去自谋生路!

历史上巫蛊之祸后的丞相刘屈氂,就是刘胜的儿子。

连诸侯王的儿子们,天子的亲侄子们尚且如此。

其他人当然不能免俗。

但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小而单一的家庭,很难应付各种徭役。

而汉室的徭役,又特别多。

仅仅是中央规定的,每一个始傅男丁每年都需要为国家无偿服务三天,一生要入伍两年。

一年番上中央,一年在边关戍边。

地方上其他大大小小的各种徭役和差事,就更多了。

普通的百姓,哪来这么多精力来应付这么多繁琐的徭役征?

特别是北方郡国,地广人稀,产出不多。

武将们立足于本土本乡,既要训练子侄习武,又要想方设法,照顾乡党,庇护自己的宗族,还得拉拢佃农和自耕农,为自己的子侄的子弟兵。

这样,他们就不能自己的乡亲太厉害。

佃租通常约等于无,只是象征性的收一点。

遇到天灾,甚至还得拿出积蓄,救济乡党,赡养宗族的亲戚。

不这样做的武将世家,最多只能兴盛一代。

然后就后继无人。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军功贵族,是怎么维系他们家族的兴盛,满足庇护乡党以及宗族的需求?

答案就是蓄奴。

大量的蓄奴,极尽一切可能的蓄奴。

越强盛的军功贵族家庭,奴婢越多。

他们驱使这些奴婢,耕作和服务于自己家族。

同时,很多时候,他们都将这些奴婢,拿去服役。

在汉室很多时候,当国家要营造某个工程时,征民夫,然后……

朝廷派下去监管的官吏,会愕然现,实际上应征而来的所谓民夫,大部分都是戴着镣铐,被豪族的狗腿子们押着来此的奴婢。

然后,这个官吏就会拿着花名册,一个个点名。

这个时候,他就会现一个更可怕的事情花名册上应当来此服役的民夫,几乎全部由这些奴婢顶替了特别是当应征的民夫是来自北方郡国,特别是关中、陇右地区的时候,尤其如此。

你喊一个名字,就有一个豪族的狗腿子押着一个奴婢到你面前告诉你那个人不来了,这个奴婢顶替他!

之所以如此,就是秦汉两代,都允许百姓出钱请人替自己服役。

而且,这个制度受到法律保护,有国家背书。

按照国家规定,服役的人,假若不去应役,每一个徭役月需要缴纳两千钱。

称为践更钱。

官府拿到这笔钱后,就会去雇佣其他愿意去的人,顶替应役之人前去服役。

而豪族们赚的还不止是这个钱!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秦汉两代,服役的民夫,并不像后世宋明,是免费的劳动力,还要自带干粮。

事实上,秦汉两代的一般性政府工程,服役民夫都是有钱拿的。

汉律之中就明确规定了:有罪以訾赎及有责(债)于公,以其令日问之,其弗能入其偿,令其日居之,日居八钱,公食,日居六钱。

这条法令的意思就是,假如有人有罪打算拿钱赎罪或者欠了官府的钱,那就要他缴纳,若不能缴纳,就要他去工程的工地做工还债,一天八钱,若吃公家的一天六钱,直到他把欠债还清为止。

这反过来证明了,徭役民夫有钱拿,还可以吃公家的饭食。

且这饭食还是有标准的。

后世出土的无数汉简也证明了这一点。

这等于说,假如你有奴婢,那么可以赚双份的钱。

一边可以拿别人的践更钱,一边还可以从官府拿到奴婢的工钱。

两两相加,利润巨大。

以至于,几乎很少有人能按捺得住自己蓄奴的冲动。

于是,汉代的北方,有一句民谚,几乎人尽皆知:以末致富,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本持之。

自耕农、商贾、地主、贵族、军功武将,人人竞相蓄奴。

蓄奴的好处,不仅仅可以使自己可以免除可能被征去服役,更可以在其他时候,用奴婢去赚钱。

对于精明的汉人来说,蓄奴的好处如此明显,傻子才不蓄奴!

没看到那些史记上记载的大富豪们,太史公形容他们的财富时,都会说一句:富至僮千人!

在秦汉时期,几乎所有的徭役,都可以用奴婢代役,但兵役除外。

特别是那两年的义务兵役,国家不会准许用奴婢代役。

但是……

准许其他男子代役。

这就是汉代史书上常见的‘责庸’。

责庸的条件非常苛刻,其要求代役人与被代役人签订契书,更要求两人的爵位相等、年纪相等。

这也是为何北方郡国的军功贵族家庭能如此兴盛的缘故。

人家是职业军人,可以承接大量的来自南方富庶之地的地主家庭的‘责庸’业务,将这些业务分给自己的乡党、宗族。

使得这些地方的百姓,尚武之风,日益兴盛。

所以,在汉季,想限奴,那跟找死没有区别。

因为你将得罪的,不止是一个阶级,而是全天下!

你动的也不是一个人的蛋糕,而是所有人的蛋糕。

你不死谁死?

但张越却还是有些不忍。

奴婢来源于哪里?

用屁股想都知道,一定是汉室国内的破产农民,无路可走的贫民,流离失所的灾民。

望着眼前的这些在田间劳作的奴婢,他就不由得想起了前不久,郁夷县生的事情。

那李循的家族,不就是因为想要蓄奴,所以就勾结了郑全等太子家臣,千方百计阻止救灾,只是为了将人民变成他们家的家奴和印钞机!

不止是他,贡禹、王吉等太学生,见着眼前的情况,也都有些低头。

“豪族蓄奴之风,应当遏制啊……”贡禹轻声叹道:“再不制止这股歪风,我恐百年后,天下百姓将深受其害!”

“是啊,董子当年就曾说过:富者阡陌连野,贫者无立锥之地,此社稷之患,国之大害,吾辈士人,当想办法予以更正!”王吉看着这个情况,也有些唏嘘。

当年,董仲舒上书当今,提出《限名民田策》虽然没有直接说要限奴,但大概意思就是这样。

但结果……

当今天子只是部分采纳了董子的建议。

下诏说:贾人有市籍及家属,皆无得名田,敢犯令,没其田!

随后就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告缗运动,将天下商贾杀了个遍。

但贵族地主和勋贵的兼并和蓄奴情况,却并未加以制止。

刘进坐在马车上,也听到这些议论,微微低头。

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师们曾经针对天下蓄奴和兼并成风的情况,提出来的意见。

那就是亲亲相隐,搞大宗族,大家族。

只要宗族成员多,那么不仅仅有利于天下的治理,贤人君子也会层出不穷,更重要的是假如宗族之内有很多成年男丁,那么,百姓就不需要再蓄奴来应役了。

简直就是一箭n雕啊。

以前,他自然是老师们说什么就信什么。

但现在,却不敢这么想了。

但,老师们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啊。

想了想,刘进就掀开车帘,对前方的张越道:“张侍中,请来一下……”

第一百七十二章 考察(2)

张越策马,来到刘进的跟前,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张侍中可有法子抑制蓄奴?”刘进轻声问道。

作为一个从小接受了正统儒家教育的皇孙,刘进内心充满了仁恕之念。

以前,他深宫之中,见不到百姓疾苦,自然也感受不到什么严重性和迫切性,最多在听说了地方上蓄奴成风的情况时,蹉跎叹息几声,洒点廉价的泪水。

但现在,情况却直观的出现在他眼前。

奴婢们戴着镣铐与项圈,如同猪狗一般被人强制奴役和剥削。

孟子说: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连对畜生都如此,更何况是人?

眼前的田地里的奴婢的惨状,深深的触痛了大汉皇长孙脆弱而敏感的内心,让他的同情心、怜悯心,一不可收拾的泛滥起来。

他甚至有股冲动,要在未来的新丰,解放奴婢!

哪怕,阻力与困难再多!

“殿下想要抑制蓄奴?”张越闻言,恭身说道:“殿下仁德,臣为天下贺!只是……未知殿下,想要做哪个程度?”张越微微抬头看着刘进问道。

“最好,彻底废奴!”刘进望着张越道:“至少,也要限制蓄奴……”

“譬如,每户人家,最多只能有几个奴婢,由国家立法,做出规定!”

“殿下……”张越看着刘进,对于这位皇长孙的仁恕有了更多认知,但他还是忍不住泼了冷水,道:“若如此,臣以为天下皆反就在眼前……”

想要汉人不蓄奴?就好比后世让资本家不剥削一样,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不说别人,就是张越家里,自己的嫂嫂,恐怕现在也在寻思着去那里买点奴婢回来养着了。

汉人蓄奴,不止是传统,是习惯,更是一种本能。

有钱了,富贵了,就蓄奴。

蓄奴不止可以增长财富,还能稳固家世。

几乎无人能抑制自己的蓄奴冲动。

哪怕当年董仲舒极力对蓄奴和兼并,但他的弟子们,却都有蓄奴……

刘进听着,心头一暗,有些凉,喃喃的道:“那便只能用宗族之法,建大宗族以止之了!”

这其实,也是宣帝即位后,扶持谷梁学派的本意。

用宗族来压制百姓的蓄奴意愿。

但事实证明,这真是一个天真的想法。

大家族就不蓄奴了吗?

东汉的门阀世家们,哈哈大笑。

西汉时期,哪怕是顶级的贵族豪强,撑死了也就蓄奴两千左右。

类似平阳侯家族这样的级列侯,最鼎盛时期,也不过有着一千多家奴而已。

但在东汉的级门阀,其部曲动辄就是几万几万。

但,张越现在并没有实锤来证明这一点。

所以,他只能想办法,曲线救国。

“殿下,您的这个想法,臣以为恐怕也是无济于事,甚至只会让事情更糟糕……”张越低头道:“殿下可知,太宗与先帝除肉刑后生了什么?”

“当年,有肉刑之时,百姓犯法,最多不过刺面割耳斩趾,然而自肉刑废弃后,地方官便以鞭笞百姓为乐,动辄五十鞭,一百笞,受刑百姓非死既残……”

“太宗与先帝,本意以仁德泽民,却反而让百姓境遇更糟!”

当然,这个话,张越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公开说的。

除肉刑和太宗皇帝和先帝的政绩,是功德,哪怕弊端再多,也没有大臣敢公然议论。

但私底下就无所谓了。

对于这个事情的议论,也不止张越一人。

事实上,连汉家的历任廷尉卿都曾经召集过幕僚商议此事。

只是,每一个人都投鼠忌器,不敢对先帝与太宗皇帝的‘圣德’否定一字半语。

刘进自然也知道这个情况,在这些天,他与贡禹等人整理新丰文牍时,就经常现,很多百姓,不过犯下小罪,就被打死打残。

以至于,百姓从此不敢轻易去官衙上告。

地方官因此乐得清闲。

“且,殿下难道真以为大宗族就不蓄奴了?恐怕未必!”张越直接道:“以臣之见,恐怕大宗族蓄奴的意愿会更强烈!”

“因为他们人多,需要服役的丁口也多……”

刘进一听楞了。

他以前根本没有想到这一茬,听张越一说,他终于醒悟过来。

宗族越大,人口越多,服役丁口也越多。

这只会增强人民,更加强烈的蓄奴意愿,而不是相反!

“那就只能坐视天下生民沦为他人奴婢,与猪狗为伍吗?”刘进看着自己前方在田间地头辛苦劳作的奴婢们,这些人里,有的甚至还是孩子,年纪最多十二三岁而已。

“不然!”张越轻声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如同魔鬼一般狞笑:“关键在于,殿下是要做诸夏的君子还是夷狄的君子……”

“诸夏的君子如何?夷狄的君子又如何?”刘进问道。

“诸夏之君子,乃夺夷狄之丁口,以惠诸夏之生民……”张越低头道:“如当初,赵老将军伐西域楼兰、姑师之国,掳其人民,充为官奴婢,得其妻女,以分军士……”

“强弩将军李息,当年率军平定羌人叛乱,尽没羌奴数万,充为戍田之奴,天水郡百姓至今受益……”

“臣闻,西域有三十六国,更有远方康居、大夏、身毒之属,有百姓以千万计,若王师伐之,得其民,获其地,奴役之,以其人民充为中国之奴……则中国百姓为奴婢者将日少……”

“殿下届时,再行算缗之限,对于任何以汉人为奴者,课以重税,则天下人民皆以夷狄为奴,而释中国奴婢……”

“如此,天下生民,无论贵贱,皆感念殿下恩德,民心归附而天下治矣……”

听着张越杀气腾腾的话,刘进不得不为之一楞。

“张侍中对于夷狄也太过严苛了些吧……”刘进叹道:“如此手段,夷狄诸国,恐怕未必服心,其必作乱啊……”

“他们敢乱,臣就敢杀!”

“一人造反,株连全村!一村反,则屠一乡,一乡反,屠一县,终究可以服其民……”

“况且,臣觉得,未必需要如此,届时,可以在远方之国,扶持两国,相互征战,一国势弱则助之,一国势强则削之……”

“如那身毒之属,其国数百,人口数千万之多,如此操作,自然其彼此相互攻伐,而我汉家坐收渔翁之利!”

这正是后世日不落帝国的成名绝招!

大英帝国仗此绝技,让整个欧6,永不安宁。

要不是后来米帝崛起,大英帝国靠着这一招就能让自己永远当欧6的大佬。

即便如此,牛牛虽然衰落,但也依旧靠着这一招,在欧6充当永远的搅屎棍,让欧洲永远无法团结。

而欧洲不能团结,得利的当然就是牛牛喽!

“那夷狄之君如何?”刘进问道。

“夷狄之君?”张越冷笑着道:“自当禁锢中国思想,废人民持械之权,而假‘平等’之名,与夷狄诸族以特权,以小族而临大国,用外制内,奴中国之人民,结万国之欢心……”

“简而意之,就是割诸夏以肥夷狄,用中国以养万国……”

“够了!”刘进听到这里,就愤怒的举起手来,制止了张越继续说下去。

“臣死罪!”张越连忙拜道。

但心里面却乐开了花。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张越已经摸清楚这位帝国皇长孙的性格。

他虽然仁恕,但却不是傻白甜。

又经过张越这么多天的暗示、鼓吹,早已经渐渐有了诸夏民族主义者的倾向。

换而言之,他根本不可能去选所谓的‘夷狄之君’的道路。

“孤失态了……”刘进也反应过来,扶起张越,看着他道:“孤知道,侍中乃是故意激将于孤……”

刘进又不傻,他当然明白,张越这玩的是逼他二选一的手段。

但是……

假如要他在奴役夷狄和奴役诸夏之间做选择。

他当然是会选择奴役夷狄了!

只是,这终究有悖他长久以来受到的教育和三观。

张越看着,却是知道,他终究有一天,将不得不走上那条道路。

因为,很快他就会现,除了对外扩张,殖民域外,开拓和奴役异族之外,他这位长孙将别无选择!

因为,接下来,他将会看到一个真实的汉室,一个真正的基层。

就听着刘进说道:“或许,有一天,孤会如侍中之愿,成为那样的君王……”

他忽然背过身去,悠悠说道:“但那真的就是侍中之愿吗?”

“孤变成一个类似皇祖父那样的君王……”

“无情无义,冷酷冷血,只为国家社稷,只有天下万民,而无亲朋……”

张越闻言,笑着道:“殿下不会的……”

刘进转过身来,盯着张越,问道:“为何?”

“因为,臣觉得殿下不会……”张越轻声笑道:“殿下仁恕,待臣下如家人,纵然有一天,殿下会变,但臣相信,殿下也不会改变本性……”

“所以,臣知道,臣得当殿下的那把刀啊!”

“为殿下去铲除和剪除那些夷狄乱臣,去征服那些域外之国……”

“为殿下实现那个‘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的理想……”

刘进听了,终于露出笑容,一屁股坐下来,笑道:“爱卿知孤,爱卿知孤!”

他是不可能去做如张越所说的那些事情的。

但是……

假如张越不告诉他,他也不知道,岂不就可以了吗?

如此既不违背本心,也能安享太平。

或许,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垂拱而治’。

第一百七十三章 乡校(1)

众人重新上路,很快就进入了枌榆社境内的第一个亭——阳里。

在沛郡丰县,阳里是真正的帝乡。

大汉高皇帝的出生地。

而在新丰枌榆社的阳里,则是高帝当年安置他的山东老兄弟们选择的第一个地点。

一入阳里,情况就大为不同了。

与村外田野中,那些衣衫褴褛,辛苦劳作的奴婢不一样。

整个阳里和谐而安宁。

道路干净整洁,村中百姓的民居,整齐有序。

村中有着宽广的大道,连通内外。

远远的还能听到有稚嫩的朗朗读书声传来。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幼子承教,谨慎敬戒……”

“是在背诵《仓颉篇》……”张越听了笑道:“殿下,我等不妨过去看看……”

刘进也特别有兴趣,闻言点点头,道:“看来阳里的小学教育做的很好啊!”

脸上也多了许多笑容。

汉室对于地方乡村教育特别重视!

尤其是当今天子,多次下诏,要求地方乡绅加强对百姓的启蒙教育。

而汉代普遍设置在基层的三老,其主要职责也是教育本乡本亭的蒙童。

汉代大部分的寒门士子,都是通过这种乡学完成的基础教育积累。

譬如原主,六岁的时候就被送到了长水乡的小学进行启蒙教育。

只是……

汉代的小学,与后世的小学是完全不同的。

汉代的小学,又称乡学。

并非全年制的学校,而是具有时令性。

一般冬天开始授学,到春耕即止。

所以,东方朔曾说:臣朔少失父母,长养于兄嫂,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

这句自白,向后人揭露了汉代启蒙教育的一些端倪。

但真正让后人得以窥探汉代基层小学教育真貌的,还是东汉初年成书的《四月时令》。

在这本书里,详细的介绍了两汉之间乡村基础教育的现实。

而以张越从原主得到的记忆来看,此时的乡学,每年分为两个阶段授学。

第一个阶段就是冬天,农闲之时,六岁到十四岁的孩子,都可以去乡学学习识字和基础计数。

识字启蒙用《仓颉篇》,计数则以《算术书》作为教本。

谁都可以去听讲,谁都可以去学。

只是,要自带干粮。

第二个阶段则是十二三岁到十四五岁的成童们接受的基本教育。

教授他们《尚书》《孝经》以及《诗经》《春秋》的一些基础内容。

一般情况下,很少有平民子弟有这个上进心,知道要去乡学接受教育。

即便那个孩子愿意,家长也不一定同意。

因为每一个劳动力,都是宝贵的。

况且,乡学教育,只是提供基础教育,进行扫盲运动。

哪怕学的再厉害,也需要进一步的学习,才有可能出人头地。

但,普通百姓哪里有这个资本?

所以,一般情况下,得利的都是地主士绅阶级。

以原主的记忆来看,最开始原主去乡学进学时,有小伙伴几十个。

但能坚持到成童阶段,依然去听讲的,就只剩下聊聊几个了。

不过,这种基础的教育和启蒙教育的作用非常大!

汉家的许多名臣,都是在乡学完成了基本教育的。

朱买臣,一个穷的连土地都没有的穷光蛋,能够识字读书,靠的就是乡学教育。

公孙弘也是如此——他年轻的时候,穷的只能靠给人放猪维生,但,就是这样贫穷家庭的孩子,却依然得到了教育的机会。

还有大名鼎鼎的长平烈候卫青,一个平阳侯家的骑奴,地位低下的家生子,最终成长为帝国的战神。

其幼年肯定接受了启蒙教育。

不然,一个不识字的大将?

这不是可笑吗?

而张汤更是明史记载,是通过乡学教育启蒙的。

不过,在一般的地方乡亭,乡学教育,连冬日的基本教学,也是时有时无。

负责乡学的三老,常常在冬日困倦,几天都不去教授的大有人在。

但在这阳里,在这盛夏季节,乡学却依然在教育。

这就让张越和刘进,都对阳里的三老,特别钦佩了。

…………………………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走向阳里的乡校,自然也引起了阳里百姓的注意。

许多年轻人,走出屋舍,面带警惕的看着张越等人。

张越注意到,这些人全部都是一身劲装,显然都是练家子。

而且,在这阳里,几乎家家都有马厩,养着马匹。

许多庭院内,都有着箭靶和演武的场所。

看来,这阳里恐怕是一个军功贵族的聚集之地。

等到了乡校附近,张越就更加确信这一点了。

因为,在乡校的门口,赫然圈着几十匹小马驹和一些羊。

很显然,这些马驹和羊,是乡校的蒙童们骑来的。

这是汉室北方军功贵族家庭子弟们必备的。

是从匈奴人那里学来的。

匈奴人四五岁连跑路都不会,就开始骑羊、,到了十二三岁就开始骑马驹,十五六岁就弓马娴熟。

所以过去,匈奴骑兵远胜汉骑。

后来,汉军就从匈奴人哪里学来了这一招,于是,瞬间完成了对匈奴的碾压!

特别是建元一代,将匈奴人打的屁滚尿流!

几个身着甲胄的武士,就站在乡校门口警备。

见到张越一行,就走上前来,大声说道:“来者止步,此地,乡校也!乡校国家重地,社稷之要,不可喧哗,不得声张,如有违者,法不容也!”

看他们的模样,神色从容,动作令行禁止,根本就是现役的汉军士兵!

张越等人连忙停住脚步。

刘进也下马,表示对乡校的尊重。

在汉代,尊重乡校,是每一个士大夫贵族的本能。

甚至连君王,在一座乡校面前,也要下车致敬!

而乡校授业的三老,更是享有各种特权。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乡校的三老,甚至可以议论和讨论那些连三公九卿也不敢触碰的禁忌话题。

譬如先帝时,有三老上书,为晁错鸣冤,先帝闻书落泪说:吾岂非不知?

历史上,巫蛊之祸后,第一个上书为太子据平反的,也是一个来自叫壶关的地方的三老。

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汉人崇拜和敬重子产先生。

子产不毁乡校,汉人于是对乡校更加尊崇。

第一百七十四章 乡校(2)

看着那几个卫士,张越翻身下马,迎上前去,说道:“我等乃长安士子,来新丰采风,闻得贵亭夏日依然有读书之声,故此来看……”

那几个卫士听了,神色立刻就缓和了许多了。

为之人甚至露出了笑容,说道:“既是采风士子,那就可以入乡校……不过,不得打扰乡校的正常秩序!”

只是,言语之中却不自觉的流露出了一些傲气,一丝丝的倨傲。

张越没有将之放在心上,只是拱手一谢,然后就与刘进等人一同向着乡校的大门走去。

推开门,一个偌大的庭院便出现在了眼前。

越过庭院向前,便见到了一间宽敞的厅房。

数十名童子,席地而坐,人人捧着竹简,摇头晃脑的念诵着:“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李斯当年所作的这本蒙书,在今日汉室,已经变成了启蒙教育的必备品。

一个大约六十多岁的白老人,坐在厅房上,一双眼睛扫射着所有童子。

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了张越与刘进一行。

眼里微微有些诧异,但也没有起身。

似乎在他看来,只要这些外来人不打扰这乡校的秩序,就随便他们了。

“阳里乡校,竟有如此多蒙童……”贡禹啧啧称奇的说道:“恐怕全村的适龄男童,都已至此!这阳里三老,真乃长者也!”

就连刘进也是点头说道:“孔子说:夫三人行厥有我师,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诚不欺我,出门便遇长者,当请益之……”

独有张越眼中闪烁着晦暗不明的神色。

依照汉制,十里一亭,一亭百姓的户数约在五十到两百之间。

某些大亭可能或过这个数字,但过不了太多。

因为西元前的农业经济社会,不可能承载得了太多人口猬集于一个狭小的乡村。

而眼前的厅房内,张越数了一下,最起码有三十多个五六岁到**岁之间的蒙童。

等于说,几乎整个阳里的适龄男童,都来到了这个乡校进学。

这太恐怖了!

哪怕是后世中国,一些农村的入学率,恐怕也没有这么高。

换而言之,这阳里恐怖的入学率的背后,恐怕隐藏着其他东西。

正这样想着,忽地,从乡校的另一侧,传来了一阵阵整齐的脚步声。

张越转头看过去,却见数十名少年郎,身着竹制的甲胄,拿着木枪,背着弓矢,在两个武官模样的男子的率领下,齐步奔跑到不远的庭院中。

这些少年,年纪大约在十三四岁左右。

身体还未完全育,脸上也都是稚气未脱。

张越甚至还看到了几个还扎着总角辫,看上去至多十二三岁的孩子。

这几个孩子明显有些跟不上其他人的度,勉勉强强的跑到庭院中,就已经有些气喘吁吁,步履不稳了。

“杨武!”一个武官见到这个情况,大步走过去,对着其中一个没有站稳的孩子,就是一鞭子!

啪!

竹条制成的鞭子,抽到了那个孩子身上的竹甲边缘,出清脆的声响。

“训练不认真,你们难道想以后长大了去当官吏甚至去给人当赘婿嘛?嗯!”那武官大声训斥着,所有的孩子全部低着头。

成为赘婿,在汉室自然是悲惨的,没有任何地位可言,在很多家庭甚至连家奴都必赘婿地位高。

至于在官府眼里……

官府会管奴隶的死活,依照汉律,主人无故打死或者打残奴婢,是要赔偿的。

若是赘婿……

死了白死,根本不过问!

但什么时候连做官吏都是悲惨的?还被人拿来教育和训斥孩子,作为恐吓的手段了?

不止张越,刘进也是目瞪口呆。

“不想!”几乎所有的孩子,包括那个挨了鞭子的孩子全都挺直了胸膛,大声回答。

“不想就要认真训练,不得懈怠!”那武官说道:“现在,休息一个时辰,然后开始练习箭术!”

“诺!”孩子们欢呼一声,纷纷奔向走廊,然后脱下身上的竹甲,三三两两的坐到了青石台阶上。

张越轻轻走过去,走到那个方才被人抽了鞭子的孩子面前。

这个孩子最多十二岁,在脱下了竹甲后,身体一下子就小了一圈,看上去有些瘦弱。

但,张越现,他的眼神很坚定。

根本不像这个年龄段的孩子。

“小朋友……”张越蹲下身子,对他努力露出一个笑容,问道:“你们为何连官都不想当?”

“当官有什么好的?”小孩子闻言,没有多想,就答道:“哪怕能为有秩,也不过岁俸百石,得钱三五千而已……”

“即使是县尉、县椽之官,岁俸六百石,得钱一万而已!”

“还要营营苟且,恭于小人之事!”

“我辈大丈夫,岂能为之?”

说这个话的时候,这个小孩子面带沉稳,吐词清晰,显然他已经无数次被人用类似的话教育过了。

就像后世的小学生,在学校被老师教育现在不好好学习,以后你就要怎样怎样……

张越听了一乐,问道:“那大丈夫该当如何?”

“大丈夫当然要用马上之功以取富贵!”对方毫不犹豫的握着拳头说道:“上马为士,征战于沙场之上,取敌级于万马之中!”

“如此富贵可期,而家门得振!”

张越听着浑身剧震。

汉人是一个不避谈富贵的民族。

事实上,无论是儒生还是法家拂士或者黄老士子们,所有人读书当官的目的,都是为了富贵。

陈胜吴广起义之前,还是个农民的时候,就留下著名的典故苟富贵,勿相忘。

至于穷,在秦汉社会,更是原罪了!

苏秦穷的时候,连家人亲戚也看不起。

故此有成语前倨后恭与世态炎凉的典故。

而到了汉季,这个情况随着文景以来天下工商业的蓬勃展而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名臣朱买臣当年被他妻子威胁离婚的时候,就直白的说: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余,汝苦日久,待我富贵报汝功。

太宗时的名臣栾布更曾经公开说:贫贱不能辱身下志,非人也!富贵不能快意,非贤也!

当世文人士大夫之中,就有着名言君子耻贫贱而乐富贵矣。

对于财富的追求,深深篆刻进了汉代社会的每一个阶级的骨髓深处。

以至于史书记载‘凡人不能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为商贾,则乡党不耻’。

至于所谓的重农轻商,上农除末什么的……

也就朝堂上的三公九卿说说而已。

在民间,家訾百万以上就称为素封了。

被很多视为列侯勋臣一般的地位了。

很多大富豪甚至有着无数脑残粉崇拜……

全社会对于财富的狂热追求,使得汉室社会,充满了旺盛的活力和滂湃的进取心。

当初,博望侯张骞凿空西域,受封列侯,拜为九卿。

瞬间引爆了整个汉室社会。

数不清的年轻人,纷纷学习张骞好榜样,追随他的足迹,一路向西。

他们穿越沙漠,穿过高山,很多人甚至靠着双脚,走遍了整个西域,拉开了汉室经营西域的第一重乐曲。

李广利打下大宛后,无数法家士子纷纷从军,学习赵始正好榜样,想要觅得封侯。

就连君王对此也是见怪不怪。

太宗皇帝的名臣张释之曾经告诉太宗:陛下爱幸臣,则富贵之。

先帝丞相申屠嘉也对先帝说过:陛下爱幸群臣则富贵之。

博士贾山更直白的说道:富贵,人主之权柄也。

当今天子更是深深明白了这一道理,即位以来,就靠两招来拉拢人心,稳固统治。

第一招就是散财,第二招就是厚赏军功之士。

只是……

张越怎么都想不到,在这阳里的乡校,一个十二岁不到的少年嘴里,竟然能蹦出这样的话,有着这样的认知。

在张越身后,刘进等人也都沉默了起来。

良久,刘进叹道:“连一个十二三岁的稚童,也知道欲求富贵,取于马上的道理……难怪很多人说,如今礼乐崩坏,人心不古了……”

张越听了知道这位殿下的文青病又犯了。

这位长孙殿下,别的都好,就是太理想化了。

深受谷梁教育影响的他,有着类似于后世宋明儒生的那种耻于言利的心理。

但作为穿越者,张越却觉得,这面前的这个孩子所说的话,虽然确实有些太过震撼。

但……

这个世界上,谁不想财呢?

谁又不想过上好日子呢?

追求财富和权势,是人的本能。

压制这个本能,只会造成一个畸形的社会。

而且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

反倒是像现在的汉室社会,张越待的很舒服。

没有人耻于言利,连儒生都喜欢黄橙橙的黄金,并且能好不做作的表达自己的喜爱。

这就意味着,张越可以放开手脚,去做很多事情。

“殿下……”张越走到刘进身边,轻声耳语道:“臣反倒觉得,如今这样的情况没有什么不好……”

“臣闻之: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渊深而鱼生,深山而兽出,人富则仁义附之……”

“殿下难道以为,一个贫贱之士,朝不保夕之人,能懂仁义,能知忠恕?”

刘进听了一楞,但他仔细一想,却又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每次张侍中总能找到一个新奇角度来说服自己……

刘进也是服了。

只是……

刘进看着眼前的这些少年郎们,他自然清楚,这些少年郎的训练方法是魏武卒的训练之法。

虽然魏武卒已经被淘汰了很多年,但对于这个历史上第一支职业化军队的信息,刘进早就烂熟于心了。

魏武卒是战国初期名将吴起为魏**队量身打造的一个职业军队方案。

其要求就是每一个士兵都可以穿三层重甲,负重越野在半天之内,徒步跋涉一百里,抵达指定地点,依然保持战斗状态和作战能力。

在战国初期,靠着恐怖的魏武卒的强大战斗力,魏国拳打秦楚,脚踢齐赵,堪称天下至尊。

如今,虽然属于魏武卒那样的重甲步兵集群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

但以刘进所知,北军六校尉选拔军士的标准,却依旧沿用了魏武卒的标准。

只是在入伍之后,将他们训练成骑兵而已。

所以,毋庸置疑,这阳里的乡校训练这些少年,目的就是要把他们送进北军六校尉或者汉军的野战精锐骑兵集群之中。

换而言之,这个乡校,与其说是一个教书育人之所,不如说一个军官培养大营!

这里培养的不是读书人,而是武将!

这让刘进心里面,稍稍的有些不舒服。

张越自然也看了出来。

但,如今的汉室社会,就是这样的。

武贵文轻!

没看到连小孩子都知道了吗?

一个文官,哪怕做到了九卿,食禄两千石,也不过每岁得俸禄二三十万钱而已。

而一个汉军的正卒,普通的骑士,一岁的军饷就有两万钱!

更何况还能赚责庸钱。

目前责庸的行价,一年最少也要一万一千钱,若是戍边额外还要加一万。

换而言之,一个正常的士兵,一年军饷加外快就是四五万钱,比基层的官吏都要强。

若遇到战事,斩得功,赏赐更是不知道有多少了。

李广利伐大宛,平均每一个士兵,包括伙夫,得赏钱四万。

还没有计算战利品在内……

而且,军队之中,拳头最大,只要立下功劳,升官如尿崩。

普通的文官,一年三迁就很了不得了,是奇迹了。

军队里面,一年连升十几级的勇士,经常出现。

所以,人民自然会用脚投票,特别是北方郡国,那些苦寒之地,土地贫瘠,开不足的边塞地区。

整个社会,包括那些豪强家族,全都是以武为荣。

文官什么的,只是家族的残次品和淘汰品的出路。

但,在文人眼人眼里,这就是礼乐崩坏,人心丧乱的证据了。

其实,这完全就是妒忌和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心理在作祟。

若是齐鲁一带,也能打匈奴,也能赚到这么多利益,你看他们还说不说礼乐崩坏了!8)

第一百七十五章 到底怎么了?

“殿下不妨去找阳里三老谈谈,三老皆长者,或许有些不同的见解……”张越轻声对刘进说道。

刘进听了也点点头。

于是,众人在厅房前的走廊上等了大约两刻钟左右。

厅房内的那位老人,似乎也看出来了点什么,于是轻轻起身,走到门口,看着张越一行,问道:“诸位君子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刘进与张越连忙上前见礼,拜道:“不敢瞒长者,我等从长安来,欲采风于新丰之间……”

“哦……”老人微微颔,笑道:“老夫活了六十多年,自元光后就再未见过像诸位小友这样诚心诚意来采风的年轻人拉……”

刘进听着,脸上微微有些挂不住。

自元光后,天下奢靡之风日盛,尤其是长安城的贵族子弟们,更是争相攀比,炫富。

一个邯郸来的舞姬,容貌稍微姣好一些,就能卖到百金之多!

来自僰国的僰奴,更是有价无市。

当初王师克复三越,取交趾、番禹之地,设为郡县。

然后,长安贵族又开始流行起爱吃南越的荔枝、龙眼之类的特产了。

甚至有商贾开辟了专门的递通道,以满足长安勋贵的口腹之欲。

列侯子弟和外戚子弟们,现在基本上不是斗鸡走狗,就是纨绔败家。

几年前,他祖父甚至因此龙颜大怒,调动了军队封闭长安城门,大索十余日,突击严打了贵族勋臣的奢靡之风。

抓了不少人,罚了不少款。

但结果只是让长安的勋贵们消退了几个月,然后继续故我。

至于原本汉家贵族勋臣们的义务采风,更是彻底沦落为公款旅游和吃喝了。

一路上,打着采风的旗号,行欺男霸女、鱼肉地方的贵族不要太多了。

“长者缪赞了……”张越适时的出来解除尴尬,对那老人道:“敢问长者贵姓?”

“老夫徐荣!”老人一抹胡须,无比骄傲的道:“蒙天子不弃,曾拜为酒泉都尉,授持节之权,行缴于河西之间!”

回忆着往昔的峥嵘岁月,徐荣的眉毛都跳动了起来:“当初,大司马还与我喝过酒呢!”一脸的骄傲,仿佛他这辈子能与霍去病把酒言欢,已然无憾。

张越听了也是肃然起敬,拜道:“原来是老将军当面!”

“晚辈等来新丰采风,有些问题想要请教一下老将军,不知道老将军可愿赏脸?”张越再拜着。

“这个当然可以!”徐荣看着自己面前的这几个晚辈,特别高兴的说道。

作为致仕武官,他已经太久没有活动筋骨了。

如今,能碰上几个长安来的采风士子,而且,这些年轻人还挺对他胃口的,他自然也乐得有人陪他唠叨了。

于是,就带着张越一行,进了乡校的后院宅厅之内。

主宾落座后,就有着侍女端来了瓜果点心与酒水。

“诸位都尝尝……”老将军非常热情的介绍起来:“这些是老夫自己家种的胡瓜与石榴……诸位来的时机不错,正好是胡瓜与石榴成熟之时……”

张越一看,正是后世的黄瓜与石榴。

这两种作物都是引入中国不久的舶来物,在此时的汉室稀奇的很,一般来说,寻常百姓怕是连见都没有见过。

张越等人于是也都不客气,拿起一根黄瓜就啃了起来,脆爽香甜的口感,让张越也是唏嘘不已,回忆起了凉拌黄瓜的美味。

吃完一根黄瓜,张越就起身拜道:“晚辈有一事,想要请教长者……”

“说……”徐荣现在心情特别爽,闻言一挥手就道。

“晚辈等自长安而来,见阳里乡校,便是盛夏时节,也有童子入读其中,几无所遗,长者教化之功,堪称至善也!”张越轻身拜道:“书曰:蒙以养正,圣功也!长者所为,可称圣功……”

听着张越的话,徐荣浑身都是轻飘飘的,连忙摆手道:“老夫只是尽些本职,做些本份之事而已……”

心里面却是高兴都找不着北了,他致仕后在这阳里辛辛苦苦,建起了这乡校,让全亭上下都信服他,遵从他,花了不知道多少时间,才把这个事情办好。

为的不就是有一天,能够在其他人面前炫耀一番,让人传颂他的名声吗?

可是等了好多年,徐荣也没听说过,有哪个文人在长安城里称颂他的贤名。

这就让老将军很不高兴了。

如今,这些来自长安的贵公子,若是回去以后能帮他宣传宣传,也算不错。

“可是……”张越却话锋一转问道:“晚辈等在阳里之外,所见田野之间,多奴婢劳作,而不见本亭农夫耕作之身影……未知此乃何故?”

徐荣听了,哈哈大笑,道:“此事易也,阳里之百姓,凡年二十三以上,非吏即士也!”

“老夫的四个儿子,如今就俱在居延戍边!”说到这个事情时,老将军的脸上已全是骄傲之色。

能将四个儿子全部培养成人,而且俱都继承自己衣钵,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荣誉!

家庭能世代出武将,这是评价武将世家的基础。

“至于耕作嘛……”徐荣轻轻一叹:“好男儿,岂能躬耕于田野之中,这天下有着大好功业在等着好男儿去夺取,所以,这阳里上下,无有农夫矣!”

“即使是孤儿、失亲之子,乡亲们也会领养,视若己出,送吾这乡校受训!”

“蒙童之时学识字、计数,稍长至成童,则学行伍之术,阵战之法,年二十三即应募于朝廷……只有少数不成才的人,才去做官吏……”

“而诸出阳里之士,虽远在万里之外,也会关心乡亲福祉,每岁取其俸禄、军饷之得十一,以托于吾,以养孤寡,以兴乡校……”

听着徐荣的叙述,刘进等人的脸色都是大变。

若果真若这徐荣所言一般,这阳里就根本不是乡村,而是一个兵营!

所有男子,出生以后就被打上了军队的标签。

他们压根就不研究怎么种田,也懒得去研究。

所有人生活的唯一目标,就是训练、应募、当兵,吃皇粮。

而籍贯于阳里的男子,在同等条件下也确实更容易被选拔进汉军的精锐部曲。

枌榆社的子弟!高帝的亲军之后!再没有比这个标签更容易打动军队的军官们的了。

以至于在这里,连淘汰品和残次品,也可以轻松做的胥吏……

张越听了更是目瞪口呆,这阳里的模式,让他有着莫名的熟悉感。

仿佛好像曾经在哪里见到过一般。

以我为本,以他人为食,假政策之利,而私一村之利。

似乎好像某几个他曾如雷贯耳的地方。

只是想不起来,也不敢想起来。

但无论如何,这阳里的这个模式,在现在看来是成功的。

而且是可以进行良性循环的。

从孩提时代开始,所有人都被灌输了尚武思想,人人向往军功。

等他们入伍了,当上了汉军的中高层军官后,开始反哺。

然后就像滚雪球一般,只要政策不变,国家依旧尚武和对外强硬。

阳里的这个模式就不可衰减。

这让刘进的心里面有些不是滋味。

他所幻想的乡村,曾是书本上描述的‘鸡犬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无忧无虑的和谐田园。

至少也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正常世界。

但阳里这样的情况,却彻底打破了他内心的幻想。

“长者何不宣以文教之事,令诸童子皆从圣贤之道……”刘进忍不住拜道:“毕竟,刀剑往来,多有不祥,而行文教之世,则无此虑矣……”

“呵呵……”徐荣似乎对于文官很是不屑,他笑道:“就像那些儒生一般?整天之乎者也,问起桑稼之事,却是一问三不知,连一亩粟田何时浇水,何时拔节,何时收获也不知道?”

“自老夫致仕以来,新丰县换了四个县尊,但没有一个曾经来过乡亭,俱都端坐于县衙之内,摇头晃脑,下面的胥吏说什么就信什么……”

“新丰县的渠道和道路,五年都没有人管过了……”

“枌榆社还好,吾辈有能力自己修葺,但其他乡亭就惨喽!”

“后生们,你当吾这阳里奴婢都是哪里来的?”徐荣起身问道。

被徐荣这一顿乱喷,不止刘进,连原本义愤填膺的贡禹、王吉等人也都低下了头。

儒家在上位以前,自我感觉还是特别良好的。

上到董仲舒,下至下面的门徒,都觉得,只要国家能用自己的道理去治理天下,那么天下必定大治,三代可期。

可是,儒家执政数十年后,连执政者的公羊学派都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自元光以来,天下遭遇二三十次特大自然灾害。

百姓流离失所,数百上千万人民陷于水火之中。

但执政的儒生,却拿不出什么太好的解决办法,只好自己骗自己说是‘天有灾异,乃警人君,务修德以谢之’。

然后,回过头来,儒生们却现,在很多地方,一些黄老学派的残留者治理或者法家主政之地,灾害的影响却相对要减弱很多。

这就太尴尬了。

若换一个儒家学派,高坐于庙堂之上,或许会心安理得的闭着眼睛捂着耳朵当瞎子聋子。

当公羊学派不行。

在《公羊春秋》一书中,孔夫子在描述一件事时用的不同的词,都会被以为是别有深意。

更重要的是,公羊学派的羞耻心特别强烈。

遇到挫折与失败,他们会去想为什么?

所以,悄悄的在不为人知的私底下,公羊学派的大儒和巨头们,开始有意的引导门徒去看《管子》《吕氏春秋》甚至是《商君书》了。

对外,公羊学派的解释是‘它山之石可以功玉’,但实际上却是想寻找一条破解困局的道路。

毕竟,其实公羊学派也没有想到过,儒家竟能主宰中国两千年!

如今被徐荣一训斥,贡禹等人立刻就深感无地自容,内心燃起了深深的耻辱感。

事情没做好,被人骂,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至少在此时的公羊学派的学者心里是这样的。

“那么敢问长者,以长者之见,若新丰欲要治理好,在何处?”张越抬头问道,他很清楚一个事实想要阳里放弃蓄奴,解放奴婢那是痴心妄想。

甚至哪怕是当今天子也办不到!

所以就暂时放下这个事情,以后再去想办法解决。

“后生……”徐荣正色的看了一眼张越,道:“老朽退居阳里十余年,后生是第一个问老夫这个问题的人……”

“欲治理好新丰县,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老将军望着北方,道:“能将渭河凿开,引渭河水入新丰,灌溉土地,差不多就能让万民欢腾了……”

“若能再将新丰县境内的三条小河与几条溪流连同其他,这便功德无量!”

“只是……”

“这个事情,单靠新丰县是做不成的……”徐荣叹着说道。

作为新丰人,他自然清楚新丰的问题症结所在。

自耕农的破产与负担的日益加重,导致了大量百姓不得不卖田卖地卖儿卖女卖妻子卖自己。

阳里因为不靠农业生产生活,所以压根就没有这些问题。

但其他乡亭,就是一片哀鸿了。

每年秋八月后,阳里前的道路都会挤满来哀求阳里百姓买下自己的贫民。

他们已经是无路可走了。

只剩下这最后一条道路。

不知道多少丈夫诀别妻儿,多少父母含泪告别儿女。

嘴上说着:待过几年,我再赎回细君(阿儿)。

但实际上,却是遥遥无绝期。

除非他们能铤而走险,去做一些没本的买卖。

不然靠着种田,他们一辈子也赎不回自己的妻儿。

甚至,有些人不得不连自己也卖到阳里来。

这个世道啊!已经崩坏了!

想当年,他年少的时候,关中的百姓,生活富足而健康。

虽然偶有破产百姓,但官府很快就能贷振,只要不懒,十几年就能重新富足起来。

像现在这样的局面,在他年轻的时候,是只有在噩梦之时才会生的事情。

那时候,国家的府库堆满了铜钱,串钱用的绳子都腐烂也没有人管。

各地官仓,堆满了粮食。

仅仅是在敖仓,就常年储备了七百万石粟米和数百万石的麦豆。

但现在,却变成这个局面。

徐荣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七十六章 部署(1)

等出了乡校,刘进等人都感觉汗流浃背,颇有种当初贾谊贾长沙与宋忠之拜于司马季主之日的感触。

忽而自失,芒乎无色,怅然间口不能言。

只能低头自行,自惭于心。

张越见了众人的神态,知道是时候灌一点心灵鸡汤了。

不然,士气大跌,还没有上任,就已经失去了自信了。

“诸君可是失落了?”张越问道。

“孤……”刘进叹着气,茫然无知。

他曾憧憬过谷梁学派为他描绘的理想世界,那个世界破碎了,他也曾相信,只要持身立正,天下就能安宁,但那个幻想也破灭了。

现在,阳里乡校一行,更戳破了他最后一个念想文教可以兴国安邦。

看看着阳里吧。

全村上下差不多两百户人家,家家不事生产,驱使奴婢耕作,人人练习武艺,期待着上阵杀敌。

而偏偏,在这里,连穷人家的孩子,也能享受最基本的保障和最基础的教育。

贡禹等太学生,更是心气低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

阳里的模式,是一个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却实实在在存在的模式。

这里的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养,幼有所教。

这里的人民不受饥寒的侵袭,能吃饱穿好。

但偏偏,这个模式是武人创造的。

是靠武力维系的。

阳里的百姓,甚至可以不需要土地,就可以独立生活于世界上,并且还能过的很好。

这对于笃信了儒家思想的贡禹等人的打击,不可谓不深。

所有人都清楚,阳里的这个模式,是扎根于商君的耕战之策上的极致。

用武力夺取财富和土地以及奴婢,再用武力来守护这些。

“依我之见,君等无须如此!”张越笑着鼓舞道:“阳里的长者,虽然贤能,但他却也只能守护阳里一亭之地,让这两百户百姓过上安康的生活!”

“而吾等,则将要守护这全新丰一万余户百姓!让他们也能过上如阳里般的好日子!”

“家家有牛羊,户户有蒙童!”

“只要吾等努力,认真,何愁不能做到这些呢?”

“太宗时,北平文侯张苍初履任,见其文牍,全国只有二十万万钱的赋税收入,敖仓不过一百万石粟米积蓄,当时是北有匈奴之患,南有三越之饶,文候辅佐太宗用政行德,重订律法,立上计之政,十五年之间,就使得天下转危为安!”

听着张越的话,众人的意志方才又鼓舞了些。

只是……

光嘴炮是没有用的。

现在,众人心里面都没有底。

他们在来之前,就已经大略的了解过了新丰的情况。

除枌榆社外,其他四乡每年的田税和赋税征缴,都是大问题。

百姓逃亡和脱籍的情况,时有生。

更可怕的是,县衙的帐上,只有几万钱的结余。

说不定,等到大家上任,连一个铜子都不会剩下。

没有钱,就别想干事!

旁的不说,你修个水利,没有钱给民夫的话,谁还会帮你干活啊?

“那,以张侍中之见,孤与诸卿应该如何?”刘进问道。

“先当然要摸清楚整个新丰的底!”张越拉着众人,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这是吾与君现在要做的事情……”

“这个摸底,不是随便走,随便看,而是要深入亭里,去询问百姓的生活、家訾和税赋负担情况……”

“当然,吾等一人之力,不可能全部摸清楚,但每一个亭随机抽取五户,作为参考对象,大概就能保证可以将该亭情况摸得差不多了……”

这是后世烂大街的抽样调查。

但在此时,却是一个了不得的创新,让众人听了,士气立刻大振。

他们现在需要的就是一个可行的计划。

而张越能拿出来,这自然无比鼓舞士气。

“然后,吾等还需要去各乡勘测水文,绘制河流水经之图……”

“新丰现在虽然穷,但也并非一无所有……”

众人听了,却都是一楞。

“公田?”刘进微微一楞问道:“新丰县公田去岁租税不过两千石粟米而已……侍中怎么将之变钱?”

“两千石?”张越呵呵一笑,汉家公田实行的佃租的模式,将土地租给无地贫民耕种,然后再由国家收取佃租。

这个税率是恒定的三取一,也就是三成租税。

相比地主豪强们的五成,当然是很轻了。

但……

这些公田真的租给了真正需要的人吗?

当然不可能啦!

事实上,从张越回溯的资料显示,自西汉中叶开始,国家历次假民公田,最后都落到了豪族手里。

第一个这么干的人叫宁成,这个先帝时期的酷吏头子,在当今即位后就跑回老家,用尽手段将南阳的一千多顷公田扒拉到自己碗里。

靠着这个,宁成在五年内赚到了五千金!

然后,在第六年的时候,他被刚刚上任的新扎酷吏义纵砍了脑袋。

宁成跌倒,义纵吃饱。

正是从宁家抄出来的这五千金,让义纵从此大刀阔斧的干他想干的事情。

新丰的公田虽然只有七千亩,但仔细查查,还是能弄出不少钱的。

“殿下,臣打算上任后,就重新核算所有租佃公田的百姓的訾产,清退那些訾产标,依然租佃公田的农户,让真正有需要的人租种上!”

“嗯!”刘进点点头,这个办法倒是可以。

只是,总共才七千亩公田而已,按照每户一百亩的标准,也只能租给七十户人家。

哪怕降低到五十亩每户,也只有一百四十户,相对于如今的新丰困局只是杯水车薪,恐怕并不能改变什么事实。

“臣打算将这七千亩公田抵押给商贾,贷来三千万资金,用于新丰的水利建设!”张越却是图穷匕见,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七千亩地贷三千万?

以现在的关中地价,倒也不是不行。

但问题是谁敢接这个买卖?

现在不比以前了,以前的汉家商人,连国家的高利贷也敢放。但经过告缗的打击后,再敢跳的商贾,几乎都死了。

更麻烦的是这传出去,朝堂还不炸锅了?

那些闲着没事干的御史,岂非找到了宣**力的地方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部署(2)

“侍中难道不怕被人说成是第二个桑弘羊?”良久,刘进低声问道。

中国自古就有着浓郁的仇商气氛。

特别是儒法这两个思想派系,简直恨不得将天下商贾斩尽杀绝!

当初杨可玩告缗,最支持的就是儒法的学者了。

在他们眼里商人什么的,死光了,才是对世界最大的贡献。

只是后来,告缗玩脱了,这些人才翻脸骂杨可。

以至于,当初,桑弘羊不过是带着大司农的官吏去了趟东市摆摊叫卖,推销自己的盐铁产品。

马上就被学者们喷了一个半身不遂。

到现在,‘请烹弘羊’的呼声依然高涨。

所以,刘进不得不担心,张越此举将引士林舆论的疯狂攻仵。

“不会的……”张越听着,却是眨着眼睛,笑着道:“殿下放心好,臣此举是为国为民,诸生皆饱读诗书,胸怀天下,安能不知?他们必然会理解臣的一片苦心的……”

“当然了……”张越笑着道:“纵然有人不能理解,那臣也没有办法啊……”

“诗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张越沉痛的道:“*******,*******……”

“臣决不能坐视新丰百姓陷于水火之中!”他握着拳头,一脸刚毅的模样。

然后扭头看向贡禹和王吉等太学生问道:“诸君以为呢?”

贡禹等人皆是满脸涨红,情绪已经全部被张越鼓动了起来。

对于大汉的太学生们来说,他们可比后世的大学生还要骄傲百倍。

他们是国家的栋梁,社稷的支柱!

无论是他们的老师,还是他们的家人,甚至是他们自己本身,都是这么认为的。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们现在都还是温室里的花朵,没有受到任何污染和捶打的理想青年。

胸中燃烧的是对理想的激情,血液里沸腾的是对信仰的虔诚。

“嫂溺叔援,孟子以为权也!”贡禹第一个说道:“今新丰之状,若溺亡之人,若能有贾人之訾助之,可视作叔援之例!学生愿为侍中奔走解释!”

“学生等皆愿为侍中奔走,与诸生解释!”王吉等人也纷纷拜道。

他们现在人人都是群情激愤,迫切的想要证明,自己真的可以救世。

再被张越一鼓动,立刻就被仇商思想抛之脑后。

而太学生们,在如今的汉室,真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群体。

在某些程度上,太学生们的声音,可以算作士林的呼声。

他们可能做的别的事情有些不行,但论起嘴炮和喷人,那就罕逢敌手了。

这让桑钧看的目瞪口呆,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读书人,还能这么忽悠的?

看来自己又学到了一个新技能!不错不错!

“可是……去哪里去找一个愿意借贷三千万的大贾?”刘进忽然问道。

这可是三千万,不是三十万!

三千万!

新丰县一岁赋税所得,恐怕也就一千万上下。

扣掉押解少府的口赋,输给太仆的马口钱,剩下的最多两三百万。

换句话说,新丰县哪怕不吃不喝也得十年才能还的清这笔借款。

关中有钱人虽然多,但恐怕也找不到一个这样的冤大头。

至少,刘进觉得不会有这样的傻子。

至于张越抛出来的那七千亩公田的筹码?

关中地价虽然一直高企,但恐怕也很难卖出三千万的高价!

张越闻言,却是微微笑道:“殿下放心,臣相信,忠义之士,哪怕是在商贾之中也是有的……”

若是以前的新丰县,当然不会有这样的冤大头。

但现在嘛……

不客气的说,张越只要去关中任意一个大贾的门前,对门房说一句话:我,长孙,打钱!

对方立刻就屁颠屁颠的将钱送到了张越手上。

这个世界,最不缺的永远都是那些想捧臭脚的人。

三千万?看似不少。

但对于那些想要投资未来的人而言,九牛一毛!

即使是现在的博望苑里,商贾宾客,不也照样很多吗?

谷梁的君子们恨商贾,但他们能恨商贾的钱吗?

而张越更是早已经选定了投资人。

就他那个便宜弟子的老爹袁广国。

这也算是张越给自己的那个便宜弟子谋划的好处吧。

用三千万钱,买一张长孙的船票,袁广国只要聪明一点,当然知道这是一个无比划算的买卖!

这个世界,不知道多少人,想拿全部身家,换一次上船的机会!

刘进与贡禹等人听着都是一楞,但陈万年与桑钧听了,却是对视了一眼。

心知,关中的商贾与豪强们,根本无力抵御搭上长孙的诱惑,更别提还能博一个义商的头衔了!

最最关键的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刘氏官府的信誉,那是顶级的!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高帝刘邦定下的铁律。

百年以降,在这个方面,从未失信。

刘家不止自己不失信,还不准其他人失信。

欠钱不还,哪怕是列侯,一旦被告到廷尉那里,也是只能等着被审判。

所以,他们已经可以预见到,整个关中的豪强和大贾,都将因此事而激动,而轰动的未来了。

别说三千万,就算翻个十倍,也有‘忠义之士’会哭着喊着一定要送过来啊!

这种稳赚不赔,还没有风险的买卖,几十年也未必能遇到一次。

不投资的都是笨蛋。

而关中的豪强与商贾,能活到现在的,显然没有笨蛋了。

所以,对于新丰县来说,当它被划归到长孙名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再需要担心钱和资源的问题了。

想要钱?关中的豪强和商贾排着队在外面哭着喊着要送进来。

想要资源?

太仆三十六苑的牲畜,少府卿诸司的能工巧匠,大司农衙门积蓄的各种资源,应有尽有。

只要招招手,马上就有官吏以最快的度送过来。

说话间,众人已经走出了阳里,回到了村外的直道上。

村中的祥和与安宁气氛,转瞬消失无踪。

众人回到了现实。

眼中所见,是一片片起伏连绵的粟田以及数以百计甚至上千的正在地里劳作的奴婢。

这个现实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哪怕是陈万年,也感觉心里跟针扎了一样难受。

但,这就是新丰的现状,也是汉室的现状!

“我们一定可以改变的吧?”刘进深深的吸了口气,对着张越,握着拳头轻轻说道。

“对的殿下……”张越无比肯定的回答:“臣与诸君一定会辅佐殿下,扭转新丰的现状!”

“臣等皆愿尽心竭力,辅佐殿下,扭转新丰的现状!”群臣全部拜道。

不仅仅要扭转整个新丰的现状,还要将整个天下,重新导回正轨!

让这个崩坏的世道,重回原来的轨道。

要让百姓安居乐业,要令人民富足安康。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为此,哪怕殚精竭虑,粉身碎骨,坠堕诸渊,也在所不辞!

“那么诸君……”张越看向众人,说道:“吾等就各自分工行事吧!”

“贡禹、王吉、杨望之、曾胜!”张越看向太学生们。

“学生在!”贡禹等人拱手拜道。

“本官命令诸君,前往骊乡一带,测绘水经与地理,查问民间诸事,调查各亭百姓占有的土地数量、收入、负担以及家庭情况……”

“诺!”贡禹等人纷纷领命。

“桑公、陈公、赵公……”张越看向桑钧等人吩咐道:“诸公往新乡、临渭一带,测绘水经、地理,调查百姓土地占有数量、收入、负担及家庭情况!”

“诺!”桑钧等人也连忙上前领命。

“而吾与长孙殿下,则继续沿这枌榆社往新丰县县城一带调查、调研……”

“三日后,吾与君等在新丰县城汇合,然后,返回长安,共同整理调查所得的数据,分析情况!”

“诺!”众人皆拜道。

第一百七十八章 调研(1)

离开阳里,与众人告别。

刘进的车队一下子就缩减了一大半,但也依然是一个二十多人的小队伍,看上去浩浩荡荡的。

不过两刻钟,车队就抵达了下一站榆树里。

顾名思义,此村有一颗据说五百岁以上的大榆树。

百姓以为神异,于是,就奉榆树为神,居住于此,托庇于榆树的保护。

榆树里外的田野,张越与刘进依旧看到了大批在烈日下劳作的奴婢。

但同时也看到了许多皂巾粗衣的农夫农妇,躬耕于田野之中。

进入榆树里村亭之后,情况又是一变。

相比阳里的井然有序,榆树里的情况就有些不同了。

没有一个足够威望的长者起来组织,所有人都是自行其是,各家自扫门前雪。

进入榆树里,张越没有听到朗朗读书声,也没有见到井然有序的屋舍。

相反大多数民居,都是茅草屋,看上去破破烂烂的。

村里的孩子,光着屁股,在屋前屋后嬉戏玩耍。

并没有人来组织他们去学习。

甚至没有人来管他们。

而亭里的中央,张越看到了一栋栋奢华的豪宅。

张越不得不感慨,这才是汉室基层的现状啊!

阳里,终究只是个例。

刘进见了,却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相隔不过数里,竟有天壤之别!?”他有些狐疑的喃喃自语。

“殿下,我们去问一下百姓就知道了……”张越轻声说道。

两人走下马车,朝着就近的一户百姓家庭走去。

这户人家,位于道路一侧,用着茅草为屋盖,以竹为篱笆,院子里散养了几只鸡鸭,两个扎着总角辫,看上去七八岁的男孩子在院子似乎在做着给蔬菜浇水的活。

一个老人看上去大约六七十岁了,已经很老了,坐在树荫下的一张席子上,指挥着这两个孩子做事。

张越与刘进走上前去,对那老者拱手拜道:“晚辈恭问长者安好!”

老人回过头来,见到衣冠楚楚的两位贵公子,先是一楞,然后连忙起身,回礼道:“小老人当不得两位公子大礼啊……”

他显然有些受宠若惊。

刘进连忙上前去扶起他,道:“长者不必多礼……”他回头看了看张越,接着道:“我等乃从长安来的采风士子,路过贵亭,想与长者打听些事情……”说着,张越与刘进就又是一拜:“万望长者不吝教我等!”

老人听着,立刻道:“两位贵人请问,小老儿知无不言……”

刘进扶着老人,让他坐下来,然后,他才与张越跪坐到老人对面。

马上就有着随行的侍从,端来一壶酒,献上酒樽,为老人满上一樽。

“敢问长者贵姓?年长几何?家有几子?几孙?”张越微微欠身拜道。

“不敢言贵,老朽姓王,名富贵,今年五十有一……”老人喝了一口酒,非常开心,这年头寻常百姓是买不起酒的,而关中人又特别嗜酒。

张越与刘进闻言,却都是相对一视。

这老人已经老的满脸皱纹,连背都弯了下去,看上去起码六十好几,甚至说七十岁张越也信。

但现在,对方却告诉自己,他只有五十一?

就听着对方继续说道:“老儿共有三子,长子继承了家业,如今正在外耕作……两个孙儿,则在家里陪老儿……”

“至于其他二子……”说到这里,老人微微顿了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摇着头道:“不说也罢了……”

张越听了,也不逼问,因为他能猜到老人其他二子的去处。

左右不过是当游侠,入赘、甚至给人当后父,以及经商这几个选择。

大部分的汉室平民家庭的庶子,都只能走这几条路。

“敢问长者,家里有田几何?”张越再问道。

“三十亩吧……”老人想了想答道:“此外,还租种了本亭公乘王大郎家的五十亩地……”

张越与刘进闻言,再次对视了一眼。

三十亩?

这是一个标准的汉室贫农的占地面积。

“长者,敢问一岁官府调庸赋税几何?”张越再次欠身。

而在他身后,一个随从正拿着一卷竹简,记录着问答内容。

在阳里,不需要去问百姓,因为当地百姓的情况不具备参考价值。

但在榆树里就不同了,这里的百姓家庭生活,更加贴近真实。

老人听了,看着张越等人的眼神也有些变了。

他小心翼翼的问道:“贵人是长安来的御史还是缇骑?”

在老者的印象里,长安来的采风士子,哪个不是鼻孔朝天的纨绔子啊?

别说在他面前如此恭谨了,恐怕连看他一眼也是不肯,更别提来调查他的家庭和负担情况了。

因而,他的脸色竟有些潮红。

张越见了这个情况,笑着答道:“长者以为是,晚辈等就可以是……”

他与刘进可比御史和缇骑,来头更大,更吓人!

他们的报告,最终将直奏君前,说不定可能上到朝堂作为议论的范本。

老人听了,激动万分的起身,对着长安方向哭着磕头道:“苍天有眼啊,圣天子没有遗忘我们啊!”

张越的间接承认,让他联想起了他小时候听说的一些传说。

那时,汉家天子四时派遣使者,下到基层,查问民间疾苦,使者以闻,具奏君前。

特别是太宗皇帝在位时,曾经一岁四问天下百姓疾苦。

闻得民间艰苦,于是绰然泪下,下诏诏免天下田赋,无出徭役租税。

而近几十年,长安来的御史和缇骑的身影渐渐稀疏了。

偶有下来的,也是走走过场。

这让很多人都很失望。

但,刘氏施恩百年,在基层的民心依然不可动摇。

像是王富贵,闻得张越与刘进可能是长安来的御史,马上就感激的向长安方向磕头谢恩,以为自己有救了。

这就是民心!

不止张越,刘进见了也很感动,连忙扶起老人,道:“长者不必如此,只需如实回答晚辈等人的问题就可以了……”

对方激动过后,也冷静了下来,对张越和刘进,深深一拜,道:“请两位贵人务必转告圣天子,生民艰苦,百姓难活啊!”

说着,他就将他的家庭每岁需要缴纳的各种税款和杂税和盘而出。

张越与刘进听得毛骨悚然,如坐针毡。

第一百七十九章 调研(2)

出了王富贵家,刘进的手脚都是冰冷的。

他喃喃的望着张越低声问道:“张侍中,这个世道真的还有救吗?”

王富贵方才所讲的底层百姓生活的困境,就像一根钢针深深刺入了刘进的脏腑之中,让他五脏俱焚,肝胆俱裂。

“当然有救!”张越毫不犹豫的答道:“殿下,今日之天下虽然危急,然而,人心依然在!”

“臣闻乡中长者曰:民如水,社稷如舟,水能载舟,也能覆舟!”

“今天下虽有危难之事,百姓有旦夕之急,但汉室施恩百年,民心向汉,只要殿下用心于生民之事,嘉以佐民之技,天下之危难,也可迎刃而解!”

对此,张越自然有着足够的自信。

只要政策合适,部署得当,加上他的空间金大腿。

什么问题解决不了?

连康麻子和乾隆这样的昏庸残暴之君,也能靠着地瓜,粉饰所谓的盛世。

更何况是现在?

当然,汉室如今的问题,也确实称得上积重难返了。

以前,张越对此,只有来自书本和史料上的印象。

他只知道,百姓生活艰苦,负担沉重。

但其实,他与刘进一般,对于百姓生活苦到什么地步,负担重到什么程度,也是全然不知的。

毕竟,原主是南陵的小地主出生。

作为陵邑县的小地主,何曾见过陵邑区外百姓的困苦和危急呢?

但如今,通过王富贵的亲口描述,张越终于知道,当世百姓生活的困苦和负担的沉重,已经到了何种地步了!

“将记录拿来我看一下……”张越扭头,对着那个一直在记录的文吏吩咐。

后者闻言,马上将自己记录的文牍,递给张越。

张越打开,检查了一遍,然后有些无力的合上文牍。

“殿下,以臣之见,未来新丰县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恢复张丞相时代的按亩课税制度!”张越对刘进低声说道:“不如此,不足以解百姓之困!”

“然!”刘进无比坚毅的点头道:“此事一定要列为当务之急,作为新丰的头等大事来做!”

他深深的看着张越,道:“卿放心!卿尽管放手去做!不管是谁,无论多大压力,孤都将为卿扛着!”

“谁敢阻扰,谁敢阻止!”他微微的将手握在剑柄上,咬着牙齿,用力的说道:“杀无赦!”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神色从未如此严肃。

这一刻,那个温文谦恭的皇长孙消失了。

汉太宗、汉孝景的身影渐渐与他重叠。

天生烝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

“诺!”张越长身而拜:“臣谨受命!”

方才,王富贵向他们揭露了一个汉室基层地方现在通行的田税潜规则不管你有多少亩地,低于一百亩的,全部按照一百亩征收!!!!!!

王富贵家只有三十亩地,每年都被征收了一百亩地的实际田税!

更可怕的是,这些基层的胥吏,还将田税额度限定了。

每亩四升!

目前现行的汉室计量工具,是张苍时期规定的升斗斛钟制度。

十升合一斗,十斗合一斛,十斛合一钟。

四升既为百分之四斛,与目前现行的三十税一制度倒是合拍。

但问题是胥吏们将一百亩以下的土地,全部按照一百亩征收。

这样以王富贵家为例,他家实际承受的田税,就从三十税一涨到了十税一!

田税如此,刍稾税也是如此!

而这些多收的田税和刍稿税,最后去了哪里?

总不能说,胥吏们心忧国家社稷,不拿分毫,统统转输国库了吧?

这种事情别说张越了,刘进也不信!

事实上,用屁股想都能知道,这些多收的田税和刍稿税,最终落到了谁的口袋里?

当然是士族豪强!

汉家田亩,是有数的,都是登记在册的。

换而言之,小民多交了,豪强士族就可以少交。

豪强士族们与胥吏官僚勾结起来,将原本应该由他们承担的赋税,转嫁给了小民。

敲骨吸髓,以取其利!

说起来,在原先的汉室,田税征收和刍稾税征收都是实征实缴的。

这是张苍当年定下的规矩,在张苍规定的制度下,收税的小吏是要下到基层亭里,在三老和当地士绅见证下,现场称量百姓的产出,并收缴田税。

此事里就有着明确的例子和解说。

自太宗至先帝期间,至少在关中,汉家依然严格按照张苍的这个笨办法征收田税。

此法虽然笨,但却可以实际反映当年土地产出,并且可以最大限度的减少胥吏害民。

然而……

当年儿宽担任内史的时候,却觉得这个办法太笨了。

作为聪明人,儿宽想了聪明的办法改实际征税为摊亩征税。

每亩土地,核准田税四升。

这样,百姓就不用在收税的季节,为了及时把税交上去而受到胥吏的一些欺压。

官府征税也可以节省大量人力物力。

可惜,儿宽没有想到的是他在的时候,他无双的威望和地位,自然压得住一切牛鬼蛇神。

但他走了呢?他死了呢?

儿宽更加没有想到的是,人都是懒的。

特别是官僚,是最懒的人群。

官僚们是惯性生物,只要没出问题,没有火烧眉毛,他们一般是不肯做事的。

尤其是儒家官僚。

对于很多儒生来说,好不容易拣到官当了,难道还要去地方基层,去看泥腿子们诉苦?

傻子才那么做呢!

宅在官衙里,有事无事,谈谈风月,与士族豪强对酒当歌,纵论典故,岂不快哉?

下面的人一看,呦,这么好忽悠啊!

于是,就变成了现在的情况。

只能说,儿宽好心办了坏事。

就像明朝的张居正,一条鞭摊丁入亩,想法和设想都很好,最开始实践也很好。

但后面的和尚把经念歪了。

以至于原本可能拯救明朝的改革,竟然成为了明朝的催命符。

作为穿越者,张越很清楚。

想要改变这个情况,就是废弃儿宽的聪明之法,改行张苍的笨办法。

人家方法虽然笨,但同时也意味着没有太多漏洞!

这个笨办法,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地方官的工作压力和强度要大增!

特别是基层的一线胥吏,工作压力与强度,至少增加十倍!

而汉室现在的问题,还不止如此!

离开王富贵家,张越与刘进又走访了榆树里的三户平民百姓。

所得到的结果与答案,与王富贵所叙述的事情几乎一致。

除了田税外,更赋与口赋,全部被官僚们玩出了新花样。

更赋就是践更税,按照汉律,百姓每年的法定徭役是一月。

但实际上其实用不了这么多徭役,所以,在事实上,很多时候,并不需要服役。

但胥吏们不管,有徭役征,就征民夫去服役,不去就交钱。

即使没有,也要交。

甚至已经形成了固定的套路,若有百姓敢反抗,那他们也不会强迫。

但是第二年,这个家庭就将面临最可怕的徭役传役。

他们将被命令,押送一批粮食,前往数千里外的边塞。

虽然一路公家管吃,饿不死人。

但,当这个百姓回家时,他将面临整整一年没有耕作,已经荒芜的土地。

还有家中嗷嗷待哺的妻儿。

到那个时候,等待他的只有破产!

这比杀人还狠毒!

口赋上玩的花样就更多了。

因为,汉室地方官吏的俸禄,实际上是被摊薄到口赋和刍稾税之中。

毕竟,如今地方财政困难,官府赤字严重。

但,再穷不能穷官员,再苦不能苦领导是不是?

官衙修葺,地方官想要搞一个什么面子工程,甚至县尊、县尉家的孩子满月……某某家娶了小妾……

这些开支,统统被巧立名目的摊薄到了口赋和刍稿税的项目之中。

于是,小民的负担被进一步加重。

现在,仅仅是在枌榆社的榆树里,以刘进和张越走访的四户平民家庭的情况来看。

他们占有的土地从三十亩到五十亩不等。

他们实际要承受的田税,却是一百亩。

他们还要额外承担不存在的更赋每岁三百钱,以及各级官吏的种种开支、俸禄。

甚至县里大佬们的三大姑七大姨的生日、娶嫁开支。

平均每户百姓的实际负担,出了他们法定的合理负担的三倍以上!

而且,越穷负担越重!

换而言之,穷是原罪!

你穷你该死!

如此扭曲的世道,自然扭曲了人们的价值观。

于是,关中人人追求富贵。

无论是谁,用什么手段,只要他富贵了,他就会受到追捧。

等到出了第四户人家的家门,刘进已经浑身虚脱了。

百姓的现状和他们家的生活的困难,就像一把把利刃,扎在了他胸膛,让他呼吸困难。

“张侍中,孤今日始知侍中为何要去太学鼓动太学生来基层了……”刘进喃喃的对张越道:“不至基层,不来百姓家宅,孤何知百姓之苦?何知生民之艰辛?”

………………………………

“吾今日始知百姓之困啊……”

在距离张越与刘进所在的新丰县数百里外,望着一片哀鸿,到处都是荒凉之色,民不聊生的郁夷县村亭情况。

太子刘据手脚冰凉,如堕深渊。

“郑全该死!李循该诛!孤该自省!”他跺着脚,像个孩子一样,站在满目苍夷的郁夷乡村,望着那些嗷嗷待哺,哀嚎痛哭的孩子,那些白苍苍,衣衫褴褛的父老,还有那些绝望的跪倒在田间地头的百姓。

这些孩子,这些老人,这些百姓,都是他的臣子,是他食邑县的父老!

在本质上来说,应该是他最忠诚可靠的子民。

是可以为了他,披荆斩棘,踏血而战的死忠!

但现在……他们却陷入了最可怕的灾害与危机之中!

他从内心深处,生出了深深的恐惧。

郁夷的情况,他若不来,就不清楚。

而更可怕的是,假如此地的情况持续下去。

民众的怒火,就将像干柴一样,一点就着。

一旦出事,父皇得知……

刘据已经不敢去想了。

作为大汉储君,他太清楚他父亲的脾气了。

在以前,他还有一个仁君的人设,还有一个仁厚的名声在他父亲哪里。

不管他做错了什么,父亲都能原谅他。

哪怕不能,也会看在大司马和大将军的情分上,于他网开一面。

然而……

此地的情况,若是在他措手不及的情况下,被捅了上去。

他的仁君人设立刻崩塌!

他的仁厚名声马上就要臭不可闻!

他都能想象到自己的父皇在甘泉宫里的咆哮声了。

“汝不可奉宗庙之重,不可承社稷!”

“先帝能废粟太子,朕亦能废汝!”

“朕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逆子!逆子!”

想到这里,刘据就抬起头,望着苍天,双膝不由自主的跪下来,低着头深深的匍匐在天地之间,额头埋在被太阳烤的炙热开裂的田地的土壤里,泪水不由自主的流了出来。

“孤诚有罪,任用奸佞,害民残民,致郁夷百姓深受其苦……”

“孤当斋戒沐浴,以谢其罪!”

“孤当素服以避正殿,恭身以谢百姓……”

听着太子的话,看着太子的行为。

随行大臣官僚宾客,全部都深深匍匐,顿拜道:“臣等死罪!”

“快去救灾!”刘据听着却是跟个疯子一样咆哮起来:“今年郁夷县若有一户家庭因为旱灾而破产、流离失所甚至饿死……孤活剐了你们!”

“传孤的命令,马上调集博望苑的卫队,打开博望苑的仓储,将所藏的全部粮食,立刻装车运来!”

“请人告知皇后,请皇后抽调长乐宫全部宫车,不分昼夜,协助将博望苑的粮食运来!”

“派人去新丰,找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张侍中不是说,他有奇技,可作器械能一日汲水千桶吗?请张侍中马上画出来,让少府卿立刻开始制造,不惜代价,运来郁夷!”

“旱灾不解,百姓的危难不平,孤就不离开郁夷了!”

“诺……”群臣都被吓到了。

他们何曾见过如此神态的储君?

现在的太子,哪点像那个过去的仁厚之君?

但没有人敢异议,所有人都只能遵命而行。

这个时候,什么机变械饰,什么机心巧诈,什么奇技淫巧,都被抛在脑后。

所有人都知道,若这次不能让太子顺心,那么他们的所有努力与所有期望都要泡汤了。

第一百八十章 塞私货

榆树里,张越和刘进站在亭里的道路上。

“殿下,再去看一家吧……”张越轻声劝道。

“再看,情况也应该差不多……”刘进却是有些意兴阑珊,非常沮丧。

当百姓的困苦从文字,变成现实,呈现在他眼前,剧烈的冲击,令他心神俱疲。

“殿下,臣这次要与殿下去的,乃是这榆树里的富户……”想了想,张越强调道:“准确的说是豪强之家……”

“嗯……”刘进奇了:“豪强有什么好看的?”

在他现在的心里,豪强的地位,已经一落千丈了。

在从前,他一直以为可以依靠乡贤带领百姓走向三代之治。

但经过一系列的事件,尤其是亲眼目睹了百姓的困苦生活,听到了人民的苦难之声后,对于豪强……这位大汉长孙的态度,已然从亲近转为厌恶。

甚至说不定,会演变成为对豪强的万分嫉恨。

就像他的祖父那样。

豪强死了一万家,也是死的好,死的妙,死的棒!

当今天子在位四十余年的时间,被他和他的鹰犬诛灭的豪强世家大族加起来,没有一万户也有九千九百户了。

如今,听到张越提起要去豪强家看看?

他本能的有些反对。

在他看来,小民生活如此困苦,豪强难辞其咎。

豪强的家庭,一定是奢靡不已,酒池肉林都有可能。

那有什么好看的?

张越听了,心里面也有些高兴,但他很清楚一个事实刘氏用屠刀屠戮豪强百年,事实证明,光靠杀,豪强是杀不绝的。

宰了旧豪强,新豪强转瞬崛起。

就如后世,资本家,你杀的光吗?

只要这个世界,这个天下,还是一个小农经济为主的世界,豪强地主士族的生存土壤就会一直存在。

他们也会一直作为国家的统治阶级和实权阶级存在。

更重要的是张越来新丰,不是来杀人的,他是来做事的。

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是他的既定目标。

所以,张越微微恭身,对刘进道:“殿下,小民乃大汉子民,殿下臣民,豪强独非大汉子民,殿下臣民?”

“额……”刘进闻言微微一楞,然后才道:“可是,他们与胥吏勾结,残害百姓,孤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此辈小人,孤……不愿见之……”

在方才的探访中,刘进已然知道了,这榆树里的那几户富户豪强,压根没有帮他们的乡党,甚至还有人为虎作伥!

这让刘进对这些人生出了深深的敌意。

“殿下……”张越看着刘进,笑着道:“臣以为,您有些过激了,古人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您连见都没有见过别人,怎么可以凭借自己的主观臆断,就对他人妄下结论?纵然榆树里豪强有千般不是,但总有那么一两人或许有可取之处……”

“孔子说: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啊!”

“望殿下明察之!”

刘进听完,终于意动,握着张越的手道:“孤有侍中之佐,若高帝之得留候曲逆!”

“臣惭愧!”张越微笑着道。

心里面,张越其实已经有所想法了。

今日新丰,或者说今日汉室的问题症结所在,其实,与豪强欺凌、兼并和奴役人民的关系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大。

特别是在关中和北方郡国。

豪强士族大地主,兼并土地和奴役人民,其实只是一系列社会问题和矛盾的结果。

但并非这些问题的起因。

杀光豪强,不可能解决问题,只会让问题暂时缓解。

就像火山一样,这些问题会日积月累,埋藏在地底,等待着爆。

一旦中央控制不住,所有问题总爆。

喷涌而出的岩浆,将摧毁所有的一切。

而问题,其实也很简单。

在张越这个来自后世的公务员看来,无非就是两个问题。

社会资源有限与社会财富分配不公。

简单的来说,就是蛋糕太小,分配不公。

所以,解决问题的办法,其实也呼之欲出了。

就是扩大蛋糕和财富再分配。

这在后世,属于年年考,年年讲,几乎每一个公务员,哪怕是混日子的老油条,心里面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事情。

甚至,每一个人心里都早早的被灌输了无数解决方案和信息。

扩大蛋糕,张越现在已经有了十足的准备。

只等上任后,就开始实施。

但这财富再分配问题,就比较棘手了。

从豪强地主阶级嘴里挖肉的难度,差不多堪比从资本家手里争取权益了。

好在,张越不是无根之萍,没有靠山和背景。

事实上,他就算把整个新丰的豪强全部杀光,在朝堂上也不会有人多嘴。

干他么的豪强,在汉室一直就是政治正确。

连当政的公羊学派,都是这么认为的。

抑制土地兼并,限制蓄奴,甚至是公羊学派的神主牌。

但这样做,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若是可以,义纵王温舒咸宣等人,就不会遗臭万年,而是流芳千古了。

想到这里,张越便对刘进道:“殿下,臣以为,这豪强地主、升斗小民与国家之间,其实存在着非常微妙的关系……”

“国家要收税,要维系天下的秩序,而豪强地主贪利,得到了很多,还想要更多,升斗小民就被夹在中间,稍不小心就立为齑粉……”

“所以为政者,在平衡,要时刻注意和保护小民的生存空间,不能让他们被夹得太死,动弹不得,那样一定会有祸事!”

“是故《黄帝四经》曰:凡事无大小,物自为舍。逆顺死生,物自为名。这其实讲的就是阴阳和合,动静相宜的道理!”

这是张越第一次开始对刘进塞黄老思想的私货。

效果很好,刘进听的连连点头,叹道:“无怪太宗皇帝和先帝,皆以黄老为政!”

“臣打算将来,在新丰定个规矩,让豪强、小民与官府,都共同遵守,这个规矩十年一议,一旦定下,所有人都要遵循,敢破坏者,斩!”

“这也是《黄帝四经》之中所言的‘法者,引得失以绳,而明曲直者’的道理……”

“为政者,当定时检讨自己的得失,然后立为制度,使后来者遵之,过一段时间再检讨,善则用之,恶则去之……孔子曰:吾日三省其生,也是如此……”

刘进听的已是信服不已,深感这才是做事的道理和样子嘛!

同时,心里面对于黄老思想,生平第一次好奇起来。

他对张越轻声道:“张侍中,日后可否与孤多讲讲黄老之学的东西?”

“殿下既然愿意听,臣自然知无不言……”张越露出了得计的笑容,拜道:“只求殿下,不要嫌弃臣所讲的东西,太过老套就好了……”

“怎么会?”刘进笑着道。

黄老思想消失于宫廷之中已经三十几年了。

自从太皇太后于元光元年薨于长乐宫后,宫中内外的黄老势力就迅消退,到了刘进出生之时,所有的黄老名宿不是死了,就是隐居起来了。

取而代之的则是儒家的各派大儒巨头们。

张越闻言,微微欠身。

黄老学说,他当然会逐渐的讲给刘进听。

但,不是全部。

事实上,黄老学派本身并非十全十美,也不是万能的。

与儒家一般,其实也存在很多问题和弊端。

不然,它怎么可能落得如今的地步?

事实上,张越现在打算玩一把儒皮黄老骨。

张汤可以玩儒皮法骨,难道还不准张越玩儒皮黄老骨?

总不能说,和尚摸得,贫道就摸不得了?

况且事实上,黄老学派配儒家思想更好吃呢!

君不见,后世的儒生们,谈玄论道,也是一把好手?

只是,得改一改,准确的说是去芜存菁。

将黄老学派和儒家的好的东西留下来,那些顽固和不合时宜的东西,就统统丢掉。

这就更加无所谓了。

子夏笔削《春秋》,儒生们谁不是大唱赞歌?

第一百八十一章 豪强、商贾(1)

张越与刘进继续向前,很快就抵达了亭里的中心那一片豪宅所在的区域。

张越抬头打量了一番。

只见眼前的豪宅,端的是大气不已,连围墙都是用的青砖!

这可是顶级的建筑材料,只有官府才会用的。

宅邸大门,更是以檀木为料,用红漆妆点。

而如今,无论是檀木还是红漆,都是奢侈品!

尤其是后者,能用得起漆器的,哪怕是在士大夫之中,也属于奢华了。

更夸张的是,大门口还停着数辆马车……

这就有些奢侈的过头了。

马,在关中可是最奢侈的奢侈品。

哪怕是普通的挽马、驽马,也要一两万钱才能买得到。

若是品相好一点,就是五万起。

极品的宝马,作价百万,也是有价无市!

而张越家养的那匹棕马,则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

那匹有着大宛马血统的母马,若是放到市面上,恐怕立刻就能引哄抢。

能卖多少钱不知道,但起码都是数百金。

若遇上一个冤大头,千金也可卖得。

可惜,那是天子所赐,张越纵然想卖,也没有那个胆子。

而在这豪宅之前的马厩之中,起码养着七八匹各色马匹。

张越见了啧啧称奇,刘进看的怒目圆睁。

特别是当他想起,就在这豪宅不远,不足百步之外的地方,还有着数十户百姓,生活困苦,每日为了明日所食愁时,他的牙齿就咯咯咯的响了起来。

要不是他素来性格温和,换了他几位脾气暴躁的王叔,此刻说不定都能拔剑而起,将这个宅子拆了这在刘家,是有光荣传统的。

先帝年轻时,微服在外,脾气来了,别说拆别人家的房子。

杀人的事情都做过!

刘进的皇叔祖,胶西于王刘端在世之时,人送外号毒王。

这位大王最出名的事情,莫过于曾经徒手干翻了整个胶西的豪强。

将那些渣渣骑在身下肆意蹂躏。

就连国家派去的两千石辅佐大臣,也被他弄死了一堆。

去年去世的赵敬肃王刘彭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中好手。

刘家的人霸起蛮来,简直就是疯子!

张越反而比刘进平静许多。

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事情,莫说现在,再过两千年也是屡见不鲜。

所以,其实张越很赞同黄老学派在这方面的想法。

管你豪强也好,平民也罢。

遵纪守法,不做违法乱纪之事,那就一律不干预他们的私生活。

当政者要做的是调节,是平衡,是分配,是扶助贫弱。

豪强们赚了钱,自己在家嗨皮,随他们去,甚至还可以刺激消费,增强社会活力呢!

文景之际,天下商贾和豪强,比这铺张奢华的多了去了。

但小民生活,却丝毫未受影响。

只是,在现在的环境下,张越的这种思想,无疑是很危险的。

所以,他只能在心里面想想。

“殿下,就这家吧……”张越左右打量了一番,现,就眼前这户豪宅最是奢华,最是铺张。

那么毫无疑问,这家必定是这榆树里最强的富户,地头蛇。

此行,张越一直牢记着自己的目的。

他是来调研的。

是来考察和了解新丰县各阶级的生活、生产情况。

同时,顺便初步将朋友、敌人、潜在朋友、潜在敌人捋一捋。

更多的时候,他会用来找朋友。

因为一个人或者一小群人,根本无法改变世界。

孟子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这句话其实仔细分析,意思就是,想要成功,先要让自己的道理被大多数人认可。

然后你就得道了。

得道自然多助!

至于豪强们愿不愿意交张越这个朋友,能有多大诚意?

那其实,完全取决于张越能拿出多少筹码。

筹码,张越很多。

但区区一群新丰土财主,还不值得他拿出来梭哈。

所以,他只想告诉这些人跟我走,有肉吃,不跟我走,那我就请诸君跟着……嗯嗯,先帝走吧……

反正,这个世界上三条腿的蛤蟆或许很难找。

但想要富贵,想要显赫,想要出名,想要当官的豪强。

哪怕是在这新丰县里,恐怕没有五百也有三百。

至于整个天下?

那就不知道多少了。

对付这些渣渣,张越经验丰富。

刘进想了想,虽然有些反对,但他还是顺从了张越的意见,道:“就这家吧……”

对所谓的豪强之家,他现在其实没有什么心思去观察和关注。

他现在脑海里,全部都是那些平民百姓的困苦。

这,真得感谢谷梁学派的君子们。

正是他们十余年持之以恒的灌输了刘进无数仁恕思想和重民理念,才让这位大汉长孙能有如此心胸。

但他们能做的,也就仅止于此了。

张越于是临襟上前,敲开了豪宅的大门。

一个门房打扮的男子探出头来,看着一身锦衣的张越以及他身后的随从,脸色立刻就从最开始的不屑,转变为满脸的媚笑。

“这位贵人,不知您来我家主人府上所为何事?”门房低头哈腰的巴结着说道。

“哦……”张越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塞给对方,笑道:“吾等乃是长安来新丰游玩的士子,路过贵宝地,见到贵府堂皇大气,富贵逼人,有些好奇,故此冒昧登门,求见贵府主人,愿得赐见!”

对方接过张越塞来的五铢钱,又看了看张越身后的随从,眼珠子一转,立刻拜道:“贵人请稍候,小的这就去禀报我家主人!”

说着,他就一溜烟的跑去禀报了。

片刻之后,一个衣着华丽,大腹便便的中年富家翁就带着几个下人,出现在了门口。

他见了张越,又看到了刘进和他的随从们,眼中一亮,马上就堆满了笑容,迎上前来,拱手拜道:“某家王顺,见过两位公子……”

“两位公子远道而来,还请快快入内饮些茶水……”

说着就大开中门,将张越等人请了进去。

等到他现,张越与刘进的随从,皆是精干无比,龙行虎步的武士后,脸上的笑容就越的茂盛起来了。

这年头人人都在追逐名利,王顺也不例外。

但有一个事情,一直让他很苦恼。

他虽辛苦半生,攒下这万贯家财,但没有人知道啊!

这可如何是好?

现在,来了两个一看就知道来历不凡的贵公子,正是炫富与夸耀的最佳时机!

第一百八十二章 豪强、商贾(2)【感冒复发了】

“两位公子请看……”王顺带着张越与刘进走进自己的家宅大门内,经过花园时,他忽然特地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一小片土地,略微得意的抚着胡须。

张越与刘进定睛看过去,却见是数十株被栽培在盆栽之中培育的树苗。

这种树苗看上去,有些奇怪。

不同于张越往日所熟知的植物,它们的叶子呈披针形,看上去翠翠绿绿的,好似乔木。

“荔枝树!”张越还在猜测这种树苗的种类时,刘进却已经惊呼出声。

王顺闻言,却是有些震惊不已。

这些荔枝树是他花费了巨大的代价,专门从西南夷一带的群山里找到,千辛万苦在当地培育成苗,然后又花费巨资,运回关中老家的。

自运回之后,每次有客人上门,他都会带着客人来此,让他们猜一猜这些树苗的来历,待客人一脸不解之际,他再将自己如何辛苦的从西南夷群山寻获此种荔枝树,在当地花了多少代价,培育幼苗,又花了多少钱,将之运回关中的过程娓娓道来。

所有闻者,无不双目剧震,一脸的崇拜。

今日尚是第一遭有人能叫破这种树苗的名字!

这让王顺不由得对眼前的这两位贵公子更加礼遇。

能知道荔枝树的人,一定见过它们!

而在整个关中,只有一个地方的人,曾经见过这种树苗扶荔宫!

换而言之,眼前的两位贵公子,恐怕真的是贵不可言!

于是,王顺不自觉的将腰都低下了好几厘米,笑着道:“公子果然好眼力,正是荔枝树……”

“某家准备将这数十株荔枝树养活,然后敬献天子,聊表臣民之敬意……”说到这里的时候,王顺的嘴角微微上翘,颇为自得。

“养不活的……”刘进悠悠一叹,望着这些荔枝树苗。

他的祖父曾经在元封年间起扶荔宫,于宫中广载了大量天下植物,主要栽培了千余株荔枝树。

结果是栽多少死多少。

他祖父不信邪,于是,又下令从番禹移栽来数百株荔枝树。

甚至还有几株是被完整的从土里刨出来,没有任何根须受伤的成荔枝树。

这才终于有一株,熬过了当年的关中严寒,活到了第二年春天。

他祖父闻之龙颜大悦,对那株荔枝树宝爱无边。

为它任命了专门的看管官吏,号为‘护荔使者’,授给节旄,配给属官数十,日夜看守照顾。

结果……

这株荔枝树,最终还是枯萎而死。

他祖父伤心很久,以至于从此连扶荔宫都很少去了。

若真有人能养活荔枝树,并敬献天子,自然能得重赏。

但,扶荔宫曾经连续十几年尝试移栽荔枝树,都不得成功。

刘进不认为,这个王顺能成功。

“公子太过悲观了……”王顺却是信心十足的道:“某家走南闯北二十余年,曾经见过许多南方的植物移栽到北方,都能成活!”

“这荔枝树虽然宝贵,但却也未必不能在关中栽活!”

张越听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王顺扭头看着张越问道:“难道公子也认为,荔枝树不能在关中成活?”

“非也……”张越摇头道:“只要舍得投入,休说是关中了,这荔枝树到了居延也能活!”

“嗯?”王顺和刘进都有些不解的看向张越。

“譬如,阁下只需命人在这榆树里,觅一地,盖一大屋,四面以围墙锁死,密不透风,其顶以茅草铺垫,不漏风雨……然后将诸荔枝在冬日严寒之时,移栽入内,命下仆于屋内生火,四时不断,使屋中气温如番禹、交趾,这荔枝树自然能活……”

“但投入太大了…………”张越摇着头叹息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王顺听着张越的话,眼珠子一转,立刻开怀大笑起来,准备就按照张越的法子去做。

反正,他有钱,壕!

刘进却是有些不解的看了一眼张越,有些不懂张越此举到底意欲何为?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张侍中所说的那个法子,应该是可行的。

只是,恐怕耗费将是天文数字。

张越自也看到了刘进的神色,知道他心里有所腹诽。

于是,趁着王顺带路继续向前的机会,他悄悄的对刘进道:“殿下可有疑虑?”

“嗯!”刘进微微点头,对张越轻声说道:“侍中之法,恐怕耗费巨大,若是成功,孤恐遗祸无穷啊……”

长安城的贵族列侯们,别的方面或许不行。

但论起败家,谁都比不上。

只要王顺这里成功,跟风者就会越来越多。

大量的资源和财富,都将被浪费在这样的奢侈之事上。

“殿下勿忧……”张越笑着道:“不会有什么遗祸的,相反,若这王顺做成了此事,说不定还是一件大功德!”

“嗯?”

“臣闻交趾郡岁贡长安荔枝、龙眼之属,传骑往来万里之间,多有倒毙者……”张越轻声说道:“若这荔枝能在关中有产,交趾百姓或可少一重压……”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这句唐朝的诗,放在如今的汉室也是适宜的。

长安公卿和皇室,为了品尝到新鲜的荔枝,每年都要求交趾郡进贡。

为了保证荔枝的新鲜,交趾的官吏百姓不得不日夜兼程,赶往长安。

以求能在荔枝果变质之前,将之送抵君前交差。

每岁都有数十人倒毙于这条朝贡荔枝、龙眼的道路上。

交趾百姓不堪其扰,直至东汉年间,交趾郡朝贡荔枝的政策才被废弃。

若关中能有荔枝出产,交趾的进贡或许就能停了。

当然,这个事情其实成败也还在两可之间。

不过没关系。

反正花的不是自己的钱,张越一点也不心疼!

“况且……”张越眨巴了一下眼睛,说道:“说不定,还能惠及榆树里百姓……”

张越提供给王顺的,可是温室方案中最原始,同时也是耗费最大的一个技术。

旁的不说,单单是为了保证温室内的气温,这每天得烧多少柴禾?

而,冬日伐樵是农民为数不多的收入来源。

王顺要是真玩起了温室计划,旁的不说,这榆树里的百姓一定会受益!

刘进听完,看着张越,忽然道:“张侍中果然心怀万民啊……”

第一百八十三章 商贾、豪强(3)

张越与刘进两人的窃窃私语,王顺当然也注意到了。

不过,无所谓。

他只是微微回头看了一眼,就带着两人继续前行,穿越花园,走过回廊,一路上到处都能见到各色仆人、奴婢在院子内外活动。

或打扫卫生,或修建枝丫,或擦洗回廊。

而王顺则是挺直了腰杆,骄傲无比。

向他人展示自己的奴婢,也是汉人炫富的重要项目。

奴婢的多寡在很大程度上,也意味着此人的财富数量。

而奴婢的种类,则意味着此人的生活品味。

长安的公侯之家,哪一家不是养着上百的邯郸歌姬?

但可惜,他的此番行为,无异于将媚眼抛给了瞎子。

刘进看着那些奴婢,心里面很不舒服。

这一路行来,蓄奴的危害,他已经无比清楚的认识到了。

所以,他心里面很不是滋味。

反倒是张越,仔细的打量了一番这王家的奴婢。

他现其中不少是胡人。

准确的说,应该是匈奴人。

自元光以来,随着汉军的战胜和匈奴的败退,汉室迎来了一个外来奴隶引进高峰。

光是在战场上,汉军就前后俘虏大约百万之巨的匈奴降人。

譬如现在的国家重臣,驸马都尉金日磾,就是俘虏,就是奴隶的身份。

只是后来被天子看重,予以提拔,才有今天的地位。

百万匈奴战俘,自被带入汉室境内后,就无有过一次暴乱。

他们很快就认命,并且顺从了自己的新主人。

任劳任怨,勤勤恳恳的开始了新的生活。

就像在这王家宅院内的这些匈奴奴婢,他们穿着最简单的褐衣,吃着最差的食物,做着最辛苦的工作,依然甘之如饴。

对此,张越其实很好奇。

历史上两汉都曾经大量的吸纳了来自北方草原上的异族奴婢。

但前者相安无事,甚至,将这些异族人转化为了自己最锋利的爪牙和最坚固的盾牌。

譬如现在,在右北平一带,霍去病驯服的乌恒人,就以汉室最忠诚的走狗自居。

北军六校尉之一的长水校尉的主体最初就是以归义乌恒人为主。

哪怕到了现在,长水校尉大营内的士兵,也依然有一半以上是乌恒义从或者乌恒义从的后代。

如今的乌恒人,就是汉帝国的廓尔喀雇佣兵。

但东汉就不一样了。

特别是东晋,简直糟透了。

所谓的五胡乱华,其实是东晋自己的胡人奴婢暴乱引的。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张越沉思着,暂时还找不到答案。

但有一点,张越还是明白的。

那就是现在在汉室境内,人人持械,几乎家家备有弓弩刀剑。

北方郡国,特别是边塞一带,更是全民皆兵。

在这样的情况下,恐怕胡人奴婢连跳的机会都没有,就会被当地的亭长带兵镇压了。

所以……

“无论如何,我要确保人民的持械权力,永不受到威胁!”张越在心里想着。

这个事情,倒是挺好办的,在汉室拥护和支持人民持械权力的声音,甚至比后世米帝支持持械的保守势力还要大。

因为人民持械不仅仅是传统,更关乎祖宗与子孙。

对于汉人来说,祭祖之时,不向祖先展示自己的射术,那就是对祖先的不敬。

生下男丁,若不能握其手以射四方,更会使这个孩子的未来蒙上阴影。

任何事情,在中国一旦与祖先与子孙后代联系起来,便是君王也不敢轻易去动。

所以,张越只需要在未来稍稍鼓动一下舆论,进一步抬高持械权的地位,将之上升到‘辨别贤明与否’的地步。

那么,后世的野心家,再牛逼恐怕也不好下这个手了。

这样想着,张越就跟着王顺的脚步,走到了王府的正厅之前。

“两位公子请……”王顺站在门口,做了请的手势。

张越与刘进走进大厅内,顿时眼睛一瞎。

就见这客厅的两面墙壁上,挂满了各种装饰品。

有些张越认得,譬如犀牛角、鲸角、象牙、豹皮什么的。

但有很多,他根本认不得。

客厅的地板铺的是青石,两侧坐席之间,都立有屏风,屏风下跪侍着一个少女,看不清模样,但想来应该姿色差不到哪里去。

王顺洋洋得意的对着张越和刘进介绍着:“两位公子,这客厅之中,皆是某家这二十多年,走南闯北收集起来的珍品!”

“有交趾的犀角、象牙,西南夷的明珠、虎皮,更有来自西域的珍宝……”

张越打量着这些收藏品,忽然问道:“尊驾是经商家的?”

对方闻言,稍稍矜持的颔道:“然!吾当年本想从军,奈何身高不足七尺,不得为行伍之士,于是一气之下,便变卖家产,购得一批丝绸,西出河西,往西域一走……”

“那一次,就让某的身家翻了数倍!”

说到这里,他就得意的抚着胡须。

“此后,赖天子之威,大汉虎贲之庇护,某于居延之间,建立起了一条商道……”

“吾将中国的丝绸、香料以及药品,运至西域车师、大宛等地,换回了无数财富……”

“数载之前,吾思念家乡,于是带着家奴和訾产,从居延归家,建起了这宅邸……”

这也是多数汉室商贾最后的归宿了。

他们在壮年之时,经商致富,然后在走不动了的时候,回家置产,富贵于地方。

只是……

张越忽然出声问道:“阁下为何不继续经商呢?”

“以晚辈所知,经商之利,远大于农耕,尤其是阁下往日所营的丝绸、香料之业,其利恐怕十倍百倍于农桑啊……”

“富贵不归乡,如衣锦夜行……”王顺笑着道:“某既达了,当然要回家享福,况且,商贾终究是贱业,不如耕读传家来的显贵……”

这也是中国商人的顽疾了。

赚了钱以后,没有人想着去扩大再生产,去赚更多钱。

而是带着自己的财富回到家乡,购置田地,建起豪宅,广蓄奴婢。

于是他们从工商业赚到的钱最终涌入了农村,以这些大贾的体格,轻轻松松就可以击溃小农经济下的农村秩序。

于是,一个旧商人消失了,一个新豪强诞生了。

更要命的是,这个新豪强是商贾出生的。

这意味着,他不会有什么人情味,也不会有什么太重的乡党之情。

他的眼里只有利益。

于是,他的乡党,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所以,儒法两家,对商贾喊打喊杀,也就不足为奇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汇合(1)

直至出了王府大门之前,王顺都极力的向张越和刘进炫富。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奇珍异宝拿出来越多,他的未来就可能越悲惨。

名字被大汉皇孙记到了小黑本上,还能讨得了好?

出了王府,乘上马车,张越与刘进立刻榆树里,继续旅途。

“张侍中,这商贾之利,真有那么丰厚?”坐到马车上后,刘进想了很久,终于对张越问道。

“当然……”张越的脑海中闪过《史记。货殖列传》和《汉书。食货志》中记录的那些文字,他想了想道:“臣听说,坊间有传言:若利不及什二,则非良业……”

“两成利润都非良业!”刘进有些不可思议了。

“当然!”张越心平气和的道:“错非工商之利,如此显著,大司农何以支撑至今?”

现在大司农的盐铁收入,都快赶口赋收入了。

稳居国家财源的前三甲,地位几乎不可动摇。

为了让刘进有更直观的认知,张越想了想,便对他道:“如今天下人口数千万,仅仅是每人每岁消费一百钱的商品,就是数百万万的一个市场……”

“更何况自博望侯凿空西域,西域三十六国及其远方之国的市场,也渐渐为汉商贾所洞开!”

如今,丝绸之路已经开始成型。

从长安出的汉室商人,运着大批货物,转卖至西域,由西域倒手,经过康居、大夏,贩往身毒、安息、大秦等地。

新兴的丝绸之路,一下子就引爆了整个世界的商业热情,创造了无数商业神话。

刘进听着,叹道:“可怜良善躬耕之民受贫穷之苦,而经商贱业之人,却可坐享如此富贵……”

这也是大多数汉人贵族士大夫在见到了暴富的商贾们的夸张排场后的第一反应一群贱业贱籍之民,却富贵比拟公侯?干死你!

“殿下所言虽是,但有些偏激了……”张越轻声道:“臣闻: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昔在春秋,管仲用轻重之权,以鱼盐利,辅佐恒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孔子赞曰:微管仲,吾其被左袵!”

“可见古代的圣王与先贤,皆无轻商之念,真正轻商之人,还是自秦开始……商君以为商人乱法非民,乃以酷法禁绝,佐以打压、歧视之制……”

“然而……商君却想不到,向富之心,求富之念,乃人之本性,酷法也好,苛政也罢,都不足以吓退人民心中对于财富的渴望与追求之念……”

“秦国七世之间,就有乌氏倮、寡妇清的豪富之人,财富足可敌国!”

“至秦王政,又有吕不韦,以‘奇货可居’而入主秦朝社稷,自诩亚夫……由此可见,商贾与工商,是杀不光也禁绝不了的!”

“臣以为……”张越看着刘进,微笑着道:“既是如此,何不学大禹治水?”

“堵不如疏?”刘进呢喃着。

“然!”张越笑道:“堵不如疏,疏不如导,商贾坏民风,伤农事,天下皆共见,以臣来看,朝廷宜当建一官衙,指导和监管商贾诸事,如有不法,如有偷税者,皆严惩之,而守法纳税积极者则表彰之……如此便连贾人也得教化,也能知仁义忠恕……”

听着张越的话,刘进的眼神一下子就亮了。

但他旋即就想起了一些事情,垂头丧气的道:“若如此,恐怕天下人难服!”

是啊,桑弘羊也就玩了一下盐铁官营,干了一下均输之事,插手了一下商贾的囤积居奇的事务,就已经被喷了个半身不遂。

若再来一个专门对口管理商人的中央机构。

别人不知道,但谷梁学派一定炸锅。

齐鲁梁楚的大商贾也肯定不干。

这事情闹腾起来,影响太大了,不是现在的他与张越可以把控的。

张越自也明白,法家在战国花了两百年时间,将仇商和歧商的精神写进了诸夏士大夫贵族的骨髓之中。

要改变天下人对商贾或者说工商业的看法,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好的工作。

西元前落后的生产技术和社会模式,也难以容忍,一个国家内部有太多脱离了生产,特别是粮食生产的人存在。

张越可不会忘记,明朝中后期,仅仅是因为江南地区达的手工业,特别是织造业的兴盛,就直接导致了明朝的崩溃。

因为,江浙一带的土地,有太多被改种了桑树。

所以,当地的粮食产量逐年暴跌,到了后期甚至需要从湖广进口粮食。

当北方遇到小冰河,干旱不断。

明王朝脆弱的统治立刻就土崩瓦解。

所以,在中国想要展工商业。

先也是最主要要解决的一个问题,不是资金、法律、制度和环境。

而是粮食安全。

只有中国的粮食能够大大富裕,并且有着好几个稳定的产粮区的时候,中国才有条件去玩工业化。

不然,任何不顾粮食安全去搞工业化的人,都是在耍流氓。

好在,张越有这个本钱。

有着空间之助,只要推广得利,帝国的粮食产量在未来十年翻番,指日可待!

粮食产量跟上去了以后,就意味着,可以解放出很多富裕人口。

这就有了玩工商技术的基础了。

这么一想,张越就信心满满,容光焕的看着刘进,道:“殿下不用着急……”

他意味深长的道:“臣曾听一位长者说过: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刘进听了,也是眼神一亮,对张越深深的看了眼。

…………………………………………

接下来两天,张越与刘进沿着直道,一路向南,走访了十余个亭里,考察了枌榆社、新丰乡的许多户农户、豪强之家,同时将两条流经枌榆社、新丰乡的河流和几条溪流的流域流向都绘到了布帛上。

等他们来到新丰县县城的城门口时,记录的考察文牍和河流图,已经塞满了整整一箱子。

这一路行来,张越与刘进最大的收获,就是对走过的地区,有了第一手资料和印象。

现在,新丰县的枌榆社与新丰乡,不再是两个模糊的印象。

而是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亭里,一户户热情勤勉的农户以及一个个或豪爽或吝啬或奸利的豪强之家。

第一百八十五章 汇合(2)

新丰县县城不大,约莫也就占地两三里,有着三五百户人家。

这也是这个时代一般县城的规模。

主要居民基本都是商贾、官吏和胥吏。

一般来说,只有在赶集的日子,县城才会热闹起来。

平日里,基本上都是冷冷清清,偶有几个游侠在街道上喝醉了酒,到处撒酒疯,很快就被街坊上的差役抓走了。

等待他们的自然是罚款、劳役。

站在县城之中唯一的一家供给过往商旅投宿的客栈阁楼上,张越远眺着这个小小的县城。

心里面无数想法冒了出来。

“新丰县的县城还是太小了……”

“手工业严重不达……”

“私营经济落后!”

这些都是他上任要着手改变的情况。

作为穿越的公务员,他先反应过来的第一想法,就是寻找新丰的优势。

这是一个现代官僚的本能。

“或许可以尝试搞一搞农家乐……”张越在心里琢磨着。

新丰与长安城的距离很近很近,最多只有三十里的路程。长安城的富户、官员弟子,士大夫以及商人,最多只需两个时辰就能抵达新丰县境内。

若能开出几个旅游项目,能吸引到这些人来玩乐。

新丰的第三产业就可以展起来了。

这样就能吸纳大量的富余人口进入服务业和旅游业,解决很多问题。

只是,这个事情今年是肯定搞不了了。

“或者可以在新丰搞一下棉花种植与棉纺织业……”张越转念又想了起来。

新丰县南部多山陵,北部有不少沙滩,都是可以搞棉花种植的地方。

若能点亮棉纺织的科技树,哪怕只是展出最原始简单的棉纺织手工织造业,也能带来大量利润。

唯一的问题在于,棉花种植需要配套的水利设施。

而新丰县上一次全县玩水利建设,还要向上追溯到十五年前,儿宽担任左内史的时候。

十五年来,新丰欠了一大堆基础建设的帐。

自枌榆社走到新丰县县城,张越双目所见,哪怕是自吹水利设施比较完善的枌榆社,其实全乡的水利设施也是惨不忍睹。

只有阳里等少数几个亭里有着灌溉渠道。

就那几条渠道,实际上供水也严重不足。

一般的灌溉用水,只能靠着奴婢们肩挑手提。

更可怕的是张越了解到,目前在整个新丰,畜耕都不存在。

人们耕地的方式,一般是人力耕作。

甚至很多百姓,选择的是最原始的休耕作业。

既让一部分土地选择休眠,以恢复地力。

这造成了不知道多少浪费!

“若能修建成一个联通全县的水利网络,或许未来新丰的农业可以营作两季……”张越在心里想着:“一季种冬小麦,一季种植粟米……”

冬小麦是秋八月就可以种下,来年夏四月左右就能收获。(太初历的月份应该和后世的农历差不多)那个时候,正是雨热同来之时,若能及时种下粟米,保证土地的肥力的话,四个月就能收获。

一年两季粮食,即使不能做到一加一等于二,起码也能做到一点五以上!

唯一比较麻烦的,或许就是肥料来源了。

若能解决肥料问题,差不多就可以实现张越的这个构想了。

想到这里,张越就忽然想起了刘进曾经与自己说过的一个事情桑弘羊在齐鲁海滨捕鱼。

鱼骨在后世就是重要的肥料资源啊!

刘进站在张越身边,不知道在这短短瞬间,张越就已经脑洞大开,想了许多事情。

他此时有些兴奋,手里面捧着刚刚统计出来的数据,对张越道:“张侍中,孤此行真正是受益良多!难怪先贤皆曰: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了!”

自昨日他们君臣抵达新丰县县城后就包下了这个客栈,作为临时的办公地点,开始对一路上的调查数据进行统计。

这个工作倒是简单,只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差不多做出来了。

此时,刘进手里拿着的就是一份新鲜出炉的枌榆社、新丰县百姓訾产、土地占有情况和收入、负担的统计。

“殿下圣明……”张越回头笑道:“等诸君都回来了,各自的数据综合到一起,再结合他们调查的情况,臣觉得差不多就能写上一篇名为《新丰县各阶级调查报告》的文章了……”

“嗯?”刘进听着眼皮子一跳,小心脏不由自主的跳动了起来。

“然后,臣与殿下就可以敬献陛下……以作参考……”张越微笑着道。

对于新丰,张越一行的考察和调研,就是一次抽样调查。

而对于天下,新丰的情况也可以视为一次抽样调查。

窥一斑可知全豹。

新丰县的情况,大概能反应出天下的情况。

以此作为参考,国家就能调整政策。

当初,李悝变法于魏,先做的也是类似的调查。

还出炉了一篇至今为人脍炙人口,赞而不绝的文章。

几乎所有汉室官员,都读过那篇文章,闭着眼睛就能背诵出来。

当年晁错就曾模仿李悝的文章样式,写了一篇名为《论贵粟疏》的文章。

但,今日他与张越一行,搜集和调查得到的数据,远比李悝、晁错还要详细。

仅仅是他们两人这一路,就调查了数十户平民、自耕农和小地主家庭的情况,还考察了十余户豪强大地主家庭。

得到了无数宝贵的数据。

再结合其他两路的情况,足可写出一篇有着详细数据的无可辩驳的文章。

一旦呈奏君前,说不定可以改变天下的农业政策!

而自己……

刘进想到这里,心脏就跳动的更厉害了。

他虽然是长孙,但终究还未被确立是继承人,多少有些不保险。

而这篇文章一出,他的地位马上就能稳固!

说不定,祖父龙颜大悦之下,直接册封他为皇太孙,指定为接班人!

想到这里,刘进顿时就浑身都充满了干劲,伸长了脖子,望着远方,期盼着其他两路属下赶快回来。

…………………………

到中午左右,桑钧就带着陈万年和赵过,在十余随从的陪同下,赶到了客栈门口。

然后,他们从马车上搬下了一个大箱子。

“殿下、张侍中……”抬着这个箱子,桑钧等人走到张越和刘进面前复命:“臣等幸不辱命,此行走遍了新乡、临渭十余亭,遍访了六十余户百姓,得民间之事千余条!”

“又绘得水经图十五副,山川图十八副,皆在于此!”

“善!”刘进立刻上前,扶起他们,勉励道:“卿等辛苦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贡禹等太学生,也风尘仆仆的赶到了这个客栈。

他们同样带回了一个大箱子。

里面装满了此行记录的考察报告和测绘的水经图文。

只是,比起桑钧等人,贡禹等太学生的意志就消沉得多了。

张越见了,问道:“诸君为何如此……”

“唉……”贡禹叹了口气,对张越拜道:“吾等太学生,往日独坐太学之中,埋诗书之间,两耳不闻窗外事,却不知百姓困苦,民生之艰难……”

“此行一路所闻,实在……”贡禹低着头,王吉等人也都是一脸的惭愧之色。

儒家自上台以来,就标榜‘为民请命’,高举‘以齐三代’的旗帜。

以前,他们还可以自己yy,天下形势一片大好。

但此番基层之行,却让他们明白,如今天下形势已经糜烂到何种境界了?

作为太学生,自诩国家栋梁的他们,当然深感惭愧。

更在心里誓,一定要给新丰百姓做一点什么事情。

至少,要让他们的生活好一些。

年轻人,总是如此的充满了朝气和节草。

第一百八十六章 官僚(1)

众人于是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在新丰县县城的这个小小的简陋客栈之中,将所有的调查报告汇总、统计。

于是,在第二天中午,张越和刘进就看到了一组数字。

经过统计,新丰县的平民和自耕农阶级,每户平均只占有三十一亩土地,平均亩产粟米是两石。

为了维持生计,他们不得不平均每户额外再佃租五十三亩土地,平均佃租高达五成半。

这样,实际上新丰百姓的人均收入,仅为自有土地收入六十三石加上佃租收入的四十八石,总计不过一百一十二石。

合一万一千两百钱。

这就是一个家庭在土地上的税前总收入。

然而……

根据调查统计,平均每户自耕农家庭每岁要承担各种赋税大约三千钱……

换而言之,留给农民的最多只有七十石粮食作为口粮。

这么点粮食,别说是维系家庭的正常运转了。

恐怕连口粮也未必够!

以每一个成年男子一个月两石粮食,一个成年妇女每月一石半的口粮标准来计算。

这点食物,连一对夫妇一岁的基本粮食需求都无法满足。

更别提上有老下有小。

仅仅只是看着这些统计数据,包括张越在内,所有人都是沉默不语。

因为这只是平均数据,既然是平均数据,那就说明,一定有很多很多家庭的实际生活,远比这些数据能表现的事实更加艰难、困苦。

只需要看着这些数据,刘进和张越就不难明白,为什么新丰县连续十几年人口没有增长,反而在某些年份出现了负增长。

并非新丰人口没有增长,而是增长的人口,远远更不是农民的破产度。

大批大批家庭破产,沦为他人的奴婢。

还有许多人,以种种方式逃亡,消失和隐匿在国家的视线之外。

“百姓生活之苦,孤前所未料……”刘进虽然对此已经有所准备,但还是吓了一大跳,揪心不已的说着。

他记得很清楚,就在昨日,统计的枌榆社和新丰乡的数据,比这要好看的多。

换而言之,新丰县其他三乡的问题,恐怕要比自己眼见的枌榆社和新丰乡的问题要严重许多许多。

“这些豪强!”刘进握紧了拳头,狠声说道。

至此,他心里面对于自己老师们曾经编造的所有言论,都已经全部失信了。

老师们说的那些什么大宗族的好处,什么亲亲相隐,什么直在曲中矣,都被铁一般的事实撕的粉碎。

国家还没有重视大宗族,还没有搞亲亲相隐呢。

豪强们就已经把小民逼到这个地步了。

真要搞起亲亲相隐,豪强们还不把小民整个连皮带肉一口全吞了?

“看看这些豪强,看看这些士大夫吧!”刘进手里攥着另一张统计出来的布帛,挥舞着拳头。

在这张布帛上,豪强地主的人数,只占了所有统计数据的五分之一。

但,他们占有了全县八成以上的土地和财富。

然而……

他们每年缴纳的赋税,却不足全县赋税的两成。

换而言之……

只占人口两成的地主士大夫豪强阶级,却占据了全县八成以上的土地和财富,而他们缴纳的赋税和承担的徭役义务,却不足两成。

剩下的全部被他们转嫁给了小民。

不止是贡禹等人的调查报告里不止一次看到地主士大夫豪强们向贡禹等人吹嘘和传授所谓的‘致富秘诀’,也就是如何将自己的赋税,摊薄给小民。

刘进本人就亲耳听到过好几个大腹便便的士大夫,当着他的面,吹嘘自己的能耐。

听得刘进当时就恨不得拔剑砍了他们!

现在在这位大汉皇长孙心里,坏国家的再非什么奸佞、战争贩子以及商贾、桑弘羊了。

而是豪强!

帝国的蛀虫!

“殿下请先息怒……”张越上前劝道:“当今之务,还是在即刻以本次调查所得的资料和文字,立刻整理和编纂出‘新丰施政计划’以呈奏天子……”

“这第一章节,臣以为当名‘新丰各阶级调查奏疏’,以录臣等调查之详情,以叙百姓之苦,豪强侵夺之急,以供陛下参阅……”

“而第二章节,臣以为当名‘新丰五年施政规划奏疏’,叙臣等考察调查之后,根据新丰实际情况,规划而出的步骤,应当精确到季度,详细到每一个乡的具体规划,列出计划目的以及达成后的效果预计……”

“这第三章节,则为附录,以录新丰各户百姓所占土地、负担及人口规模……道路情况、水利情况、新丰诸流域的情况……”

这其实就是将后世的机关单位的日常山寨到了这西元前的时代。

自然,不仅仅刘进闻所未闻。

桑钧、陈万年、赵过、胡建等积年老吏更是听得心动不已。

贡禹等太学生们更是无比高兴。

“卿之才,果如鬼神之能!”刘进笑着打趣道。

众人更是都很服气。

贡禹等人甚至已经是五体投地的佩服了。

众人还要再说其他事情时,忽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一个刘进的随从在门外喊道:“殿下,家上遣使急寻张侍中,要不要带他进来?”

“父亲找张侍中所为何事?”刘进闻言一楞,但还是点头道:“快请……”

不多时,一个宦官就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见了刘进和张越立刻拜道:“奴婢拜见长孙殿下,见过张侍中……”

“怎么是中官?”刘进见了心里面有些奇怪。

他爹已经十几年没有用过什么宦官了。

就连在博望苑里日常起居,都是任用文人。

以至于宫廷之中,许多大宦官对此是咬牙切齿。

但,对方手里拿着的节旄和印信是做不得假的,于是,刘进连忙道:“父上何以命汝来?”

这宦官顿拜道:“郁夷大灾,家上震怒,已经下令动员整个博望苑的卫队,打开博望苑的粮仓,转输粮食救灾,又请皇后调集了整个长乐宫的宫车协助运粮,然,旱灾依然危急,为了救民疾苦,家上特地命奴婢来向张侍中求救,请侍中画汲水之器,以救郁夷之灾!”

张越一听,也有些惊讶,问道:“家上真去了郁夷?”

“然!”这宦官微微点头。

而旁听的赵过,已是泪流满面。

太子既然到了郁夷,开始救灾了,郁夷百姓总算是逃过一劫了。

虽然,灾后的生活可能依旧困苦,依旧艰难,但至少今年可以松一口气。

然后,他就看向张越,在心里暗暗誓:“张侍中,赵过此生就唯侍中马是瞻!”

他不会忘记,是这个年轻的侍中仗义出手,才让太子动容,前往郁夷考察的。

既然是救灾,张越自顾不得什么藏拙了。

立刻就找来布帛,在上面提笔画下了几副机械图。

正是他回溯到的后世博物馆里收藏的一种曾经盛行于江浙地区的水车结构图。

这是他早就回溯和固化好的一种机械。

本来是打算用于新丰的,但现在,郁夷旱灾危急,也就顾不得了。

那宦官接过张越所画的图布,立刻就走。

很显然,他比张越还要着急。

但这并不奇怪,因为,这是太子刘据十几年来第一次开始任用宦官做事。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信号,而对于这个宦官本人,更有可能是决定命运的转折点。

在关乎命运和权力的事情上,宦官们的积极性可比文官们要高多了。

………………………………

送走那宦官,众人重新开始聚集在一起商议着如何完成张越所说的工作。

无疑,这个事情很复杂,需要进行精确分工。

而在这时,张越等人所在客栈,也引起了新丰县的一些有心人的关注。

“汝是说……刚刚有宦官进入了城南的客栈?”在新丰县的县衙中,原本一直优哉游哉的躺在侍女怀里午睡的县令郑客,立刻就像条一样弹了起来。

他这个县令,自从两年前上任以来,就没有离开过这新丰县县城,甚至很少出县衙的大门。

想要吃什么、喝什么、睡什么、玩什么。

下面的官僚,早早的就帮他办妥了。

也就这两个月来,尤其是最近一个月,日子过的有些不是太舒坦。

先是,他接到了调令。

调令上说,他必须在秋七月之前,完成全部的交接准备工作,他将被调往湖县,继续担任县令。

本来这没有什么。

无非是换一个地方当宅男。

但问题就在于,接任的人,来头不小。

以侍中官以领新丰令!

国朝百年,何曾有过这样奇葩的人事任命?

更别提,新丰县将划拨为皇长孙的食邑之所。

这就更加的了不得了。

等于,国家宣布将新丰县升格为中央直辖县。

在听说了此事后,郑客被吓得六神无主。

这些日子以来更是寝食难安。

这新丰县的仓储和官衙的账目,可以说,乱的他都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

但有一点很清楚现在新丰的官仓里,连老鼠都能饿死了。

至于府库之中,他昨天清点了一下,大约还有五千钱。

这是个烂摊子!

而现在这个烂摊子马上就要被交到一个侍中官手上。

更可怕的是这位侍中背后还站着皇长孙。

郑客已经能够预见,在交接之日,那个侍中的脸色会难看到何种地步了,皇长孙若知这么个情况,恐怕也会暴跳如雷。

接下来……

缇骑上门,御史弹劾……

全家上刑场,几乎就是大汉帝国过去百年犯事官吏的既定戏码了。

郑客不想死,所以他不得不自救。

自救方案有好几个。

但这一个月来,他都逐一尝试了。

先,他向县里曾经对他毕恭毕敬的豪强家族和大户、商贾求助,请求他们拉兄弟一把,多少拿点东西出来,填补亏空。

然而,一个鸟他的也没有!

反而,有人暗示他县尊既食汉禄,却又上愧君父,下愧黎民,诚为可惜……这其实就是委婉的告诉他郑县尊,您还是自杀比较好。

您死了,一了百了。

就差没有人当面跟他说汝妻子我养之。

可,郑客不想死,他还年轻,今年才五十一岁,刚刚娶到手的第十七房小妾都还没有睡够。

他还没有尝到过两千石大吏的威风。

实在不想死,也舍不得死。

所以,在豪强富户商贾们拒绝帮他后,他又将主意打到了百姓身上。

于是召集官僚,打算在临走前,催收一波赋税。

但……

下面的人,一听是这个事情,一个个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显然,没有傻子为了帮他一把,而让自己陷于死地开什么玩笑,这个季节催征赋税?嫌命长吗?

更何况,皇长孙与张侍中马上就要空降新丰。

上上下下,都在忙着粉饰太平和妆点盛世。

没看到,这些天,新丰县城的胥吏和衙役都特别活跃吗?

连城门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街道上更是连游侠地痞都得到了警告长孙、侍中将治新丰,敢有闹事者,不问旧情,一律从法从严!

郑客甚至听说了,有新丰官吏,为了能在随时可能来到新丰微服的长孙和张侍中面前留一个好印象,不仅仅遣散了家里的妻妾,让他们躲去乡下。

自己更是穿上了几年前的旧官服,每天在衙门里装模作样,哪怕是休沐日,也有很多人选择‘坚守岗位’。

还有人将自己的老父母从乡下接来城中,每日早晚伺候,背着老父母们到处走,俨然一副孝子的表率模样。

一时间,整个县衙上下,到处都是廉吏、节士、孝子。

就是没有一个是他郑客的朋友。

本来,郑客觉得自己差不多要死了。

也就破罐子破摔了。

然而……

此刻他听说了下人禀报的这个事情后,他忽然现,自己仿佛一下子就年轻了三十岁。

他马上吩咐:“快快给本官将当年上任之时穿的那套官服找出来……”

然后他又看着自己床榻上那个娇滴滴的侍女,眉头一皱,怒道:“快将官衙上下的女眷,统统安排住去县里的别馆!”

他又看着这房中布置的精致帷幕、屏风以及摆设,大喊着:“将所有宝贝和值钱之物统统收起来!”

一时间整个县衙一片鸡飞狗跳。

半个时辰后,郑客就穿着一件破旧的几乎都快掉光了颜色了官服,穿着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带着下人,直奔城南的客栈。

第一百八十七章 官僚(2)

郑客急匆匆的赶到城南的客栈前时,他愕然现,此地已是车水马龙一般。

数十名大小官吏以及县里的大贾、豪强们,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围堵在客栈前。

“王县丞、李县尉……”郑客定睛一看,走在人群前面的,正是从前在他面前跟小妾一般听话,曾经拍着胸膛向他保证‘此生便以县尊马是瞻,唯命是从’的两个副手。

郑客的鼻孔一下子就喷出火来了。

但更多的却是恐慌。

心里面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瘆的厉害。

他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若彼辈以吾之头为进身之阶……

新丰县搞成这个样子,变成这样的一个烂摊子。

郑客自然知道,压根不是从他任上开始的。

但问题是……

国家和朝廷以及那位张侍中、长孙殿下,都需要有人来承担一切责任。

并将所有罪责兜下来。

这新丰上下的官吏、豪强,也更需要这样的人来负责起所有的问题和弊病。

不然,难道还要朝廷、天子、张侍中、长孙殿下来背这个锅不成?

难道还要这新丰上上下下的豪强、官吏来承担这些问题的责任不成?

所以……

“承担这些责任的只能是县令、县丞、县尉……”郑客手脚冰凉,旋即心里又生出最后一丝希望。

“朝廷和天子,都是要脸面的……”

“吾与这王县丞、李县尉,三人之中,一定要有一个人是‘清白’的……”

若新丰的县令、县尉、县丞全都是残暴无道的害民之官,那就等于是说整个新丰都烂掉了。

板子打下来,不仅仅新丰上下都要被清洗。

作为顶头上司的京兆尹,还有负责监督新丰事务的御史以及御史的顶头上司御史中丞,一个都跑不掉。

国家更是将颜面尽失。

更完全不符合当世的普世价值理念所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

坏人可以有,但不能全部是坏人。

若全都是坏蛋,儒生们何以自处?

所以,至少有一人,能得以以清白之身,全身而退。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幸运儿将是谁?

郑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将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的那两个属官。

正好,这两人也都回过头看到了他。

六只眼睛对视在一起,眼神之中,充满了杀机。

这是活命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竞争!

“哼!”三人不约而同的低哼了一声。

………………………………

站在阁楼的窗口上,张越瞥着楼下的人群,嘴角溢出一丝戏虐的冷笑:“这新丰官吏的耳朵和眼睛还真是好使……可惜啊,都用错了地方……”

“嗯……”刘进望着楼下的人群,低声道:“彼辈皆蠹虫也!”

然后他看向张越,问道:“侍中为何阻止孤命人驱散他们?”

“殿下,赶走他们,可能会让他们绝望,从而做出一些臣与殿下都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张越笑着道:“譬如说,库房失火、官仓走水,还有文牍档案遗失……”

作为一个曾经的公务员,张越对于这些手段,自然清清楚楚。

千年以降,时代虽然在变化,但官僚们对抗上级调查的手段,却没有太多变化。

总归是那么几个法子,那么几个办法。

张越当然不希望看到这些事情的生。

“他们敢!”刘进听着,压抑着怒火道:“他们这么做,难道不怕国法了吗?”

“人都要死了,还怕什么国法?”张越轻笑道:“所以,臣以为,还是见一见这些官吏,给他们一点希望,让他们有些念想的好……”

刘进听了,沉默片刻,然后才问道:“那孤该如何?”

“殿下旦安坐,臣去会一会他们就好了……”张越微微笑道:“不过虾兵蟹将,还不需要殿下出面……”

“张侍中……”刘进忽然叫住张越,出声道:“何不将此事交给桑爱卿去做?”

一旁桑钧的眼神忽地亮了起来,有些跃跃欲试。

虽然说,在心里面其实桑钧多少有些吃味。

因为,长孙的这个决定其实是在保护张越。

但……

这个世界的人,本就是分三六九等,远近亲疏的。

长孙能指名道姓,选派自己去做事,本就是一种赏识,一种信任。

况且,很多时候就未必一定是君王信任和亲密的人能掌大权,能登大位。

因为,要避嫌,要顾及天下人的议论。

如太宗当年,虽然有意任命他的智囊兼心腹,章武侯窦广国为丞相,但却因为害怕天下人议论自己任人唯亲,于是不得已任命了故安候申屠嘉为相。

张越听了,却是笑道:“殿下爱幸,臣心领了……只是欲成其事,必受其毁!”

他理了理自己的衣冠,对刘进长身拜道:“臣对此早有觉悟!”

在他决定出来做事,踏入这个旋涡之前,张越就已经明白了。

他是无法独善其身,更无法做到置身事外的。

事实上,他只有一条路。

不进则死,不成则亡。

这是没有选择的!

望着张越远去的背影,刘进长叹道:“张侍中真贤臣也!”

桑钧听着,深深的低下头。

他总算明白了,为何此子能得天子、长孙的信任。

单单就是这一分担当和这一分义无反顾的态度,就足以证明很多。

看来,自己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

张越走到门口,负责戒备的武士们立刻让开一条道路。

推开门,外面的阳光立刻就洒在他身上。

那些在门口徘徊的官吏、豪强、士大夫们立刻就激动了起来,纷纷拥挤着上前。

“公等所为何事?”张越努力让自己脸上的肌肉笑起来,迎上前去,拱手问道。

………………………………………………

郑客随着拥挤的人群,努力向前,好不容易才在自己的随从帮助下,挤到前排。

然后,他就见到了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走上前来,微微拱手问道:“公等所为何事?”

在这一刹那,郑客感觉自己全身都温暖了起来。

他立刻上前,拜道:“下官新丰令郑客,恭问公子安!”

他深深的低下头,匍匐在地上,根本顾不得自己的实际年纪足可当这个年轻人的祖父,像条守户犬见到了主人一般摇尾乞怜:“闻得公子来我新丰,下官实感荣幸……”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又有好几个官吏扑通一声,就趴到了地上:“下官恭问公子安……”

张越的脸上,依旧维系着微笑,他抬步上前,马上扶起这些官吏,道:“吾只是来新丰随便看看,诸公太客气啦!”

但实则,内心之中,却浮现了无数他在枌榆社和新丰乡耳闻目濡,所听所闻百姓和豪强们对这新丰县的县令、县尉、县丞的调侃和评论。

尤其以这新丰县县令郑客的风评最差。

民间有关这位县尊的段子,那真是……

贪污、好色、昏庸、无能,几乎所有官僚的弊病,都能在他身上找到。

但,官僚们的长处,却是一点没有。

让张越奇怪的是,这样的一个官吏,每年考绩,居然都能过关!

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只能说,京兆尹的有司和负责监管新丰的监县御史,不是都变成了白痴,就是与这郑客是一丘之貉!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张越才要强忍笑意,出来与这些渣渣会面!

区区几个新丰的官吏,挥手能灭。

但,他们背后的人,才是真正可怕!

得防止这些人莫名其妙的自杀,所以,他得出来做做样子。

听到张越柔声细语的声音,再看着他的态度,虽然还不知道,眼前这位公子究竟是那位‘侍中’还是‘长孙’。

但新丰诸官无疑都被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至少,心里面都感到安心许多。

甚至还有人,起了些侥幸心理。

“或许这位不知基层之事,或能蒙混过关……”郑客甚至在心里有了念想。

只要完成了交接工作,他去了湖县,这新丰的事情,就算被查出来,也与他没有多少干系了。

到时候,说不定,这侍中与长孙都得帮忙掩盖、遮掩。

而围观的士大夫豪强们,更是纷纷面带微笑,一个个喜笑颜开。

他们最怕的,不就是空降来一个满脑子政绩,不想与他们‘讲道理’的幸贵吗?

若真是那样……

太恐怖了!

整个新丰的士大夫君子们,说不定就要迎来一场灾劫。

如今,这个身份不明的公子,既然这么好说话,那他们也就能放心下来。

只要新来的侍中官和长孙殿下,愿意讲道理,那就一切都好说。

张越却是微笑着对郑客等人道:“吾受命来新丰,很多事情都不懂,正要请教诸公……”

“不如,诸公随我入内一谈?”

他这么一说,立刻就让众人得知了他的身份那位将要空降来此的侍中官。

虽然不是长孙殿下,但也是了不得的金大腿啊!

特别是豪强士大夫们,更是目光灼灼的盯着张越,心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个念头浮起来。

“敢不从命!”郑客等人自然马上拜道。

“善……”张越微笑着说道:“那本官就与诸公逐一谈谈……”

“哪位明公愿意先与我谈?”他的眼睛不怀好意的在郑客等人身上扫来扫去。

“下官愿!”郑客等人当然都是跟小鸡啄米般疯狂点头,满脸媚笑。

“那就从郑公开始吧……”张越微笑着带着郑客,走进客栈。

……………………

一进客栈,张越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准备措辞,那郑客就扑通一声,跪到了张越面前,磕头拜道:“张侍中救我!”

他流着眼泪,抽泣着:“下官自受命来新丰上任以来,县中内外事务,系绝于县尉李戎、县丞王辉之手,下官多次想要劝阻彼辈害民之事,奈何人微言轻,终不得成……”

“这两贼于是勾结上下官吏,县中豪强,将新丰官仓存粮,尽数贪墨,又驱使胥吏,于百姓巧取豪夺,盘剥甚急,小民稍有不从,既以严刑酷法迫之……”

“下官眼见彼辈诸般残民之事,虽有心杀贼,奈何力微人单……”

对于郑客来说,他当然不敢把希望寄托在这位张侍中和那位长孙殿下不知新丰事务的糊涂上面。

所以,就只能死道友不死贫道了。

张越听着,眉毛微微一扬,轻声笑道:“郑县令真是心怀家国,忠心耿耿哪!”

他也没有预料到,这个官僚,竟然出了这样的招数。

但仔细想想,这岂非不就正是古今官僚的特征?

官僚们畏惧强权,同时崇拜强权。

他们就像鼹鼠一般,在国家的体制内,到处打洞,到处钻研。

只要能够升官,或者说能够保全自身,他们才不会吝啬卖队友呢?

尤其是在汉室这样的特殊环境下,百年来,一次次的屠戮和清洗,早已经让上上下下的官吏都养成了见到朝廷派来调查的官吏,就自动招认的条件反射。

不是他们不想抱团与中央对抗。

实在是被杀怕了!

十几年前,当今的御史中丞暴胜之持节南下,一路杀杀杀。

不止一个郡的官吏,被从上撸到下。

从太守到县令全部都抓起来砍了脑袋的,也不稀奇。

这也是刘氏在与官僚们斗争了百年后,养成的习惯。

你们想抱团?行啊!

那就全杀了!

别说郡国官吏了,当今天子在位这四十六年,丞相府都被洗了三次地了。

不过……这却正中张越下怀。

他立刻就上前扶起郑客,安慰他道:“郑县令如此忠君,我当上奏天子,为县令请功!”

郑客听了,激动的满脸通红,只恨不得给张越当牛做马,立刻拜道:“下官如何敢当侍中如此厚爱?”

就这样,张越得到了郑客供述的许多事情。

然后,依样画葫芦,从县尉李戎、县丞王辉嘴里,得到了三个不同版本的供述。

这三人,在张越面前,互相指责两人才是新丰问题的症结和祸。

但有一个事情,却都同时出现在了三人的供述之中。

那就是现在新丰的官仓里面,已经没有什么存粮了……

官仓无粮,这可是一个天大的事情!

“这些渣渣,可真是好手段啊,好胆色啊!”送走最后一人后,强忍住下令立刻缉捕他们的冲动,咬着牙齿骂道。

官仓无粮,意味着一旦新丰县今年的秋收出现减产或者歉收的事情。

明年开春,整个新丰都要哀鸿遍野!

第一百八十八章 同窗

检测出盗版!  送走了那几个官吏,张越又与前来相见的各位豪强士大夫们虚与委蛇了一番了。

当然,态度是完全不同的。

豪强士大夫们,现在在张越眼中,依然处于甄别的阶段。

他还需要时间来分辨和了解,哪些人可以合作,哪些人值得拉拢,哪些人又应该去死!

尤其是在得知了新丰官仓可能出了大问题后,张越更是迫切的需要杀一批地主豪强,用他们的血肉来滋养新丰的百姓。

只是,规模不能太大。

太大了的话,容易引恐慌,不利于今后的运作。

等送走这些豪强士大夫,张越心里也差不多有底了。

临渭乡的王家、新丰乡的杨家以及骊乡的马家进入了张越的视线。

这三家都有一个共同点皆蓄奴过百,占地数十顷,富的流油。

但却没有军方的靠山!

这是典型的肉鸡啊!

宰了这三家,新丰马上就能过一个好年!

旁的不说,单单是抄没的土地财产,就足以让张越立刻拥有了施政资本。

尤其是这三家占有的土地,一旦充公,那么他手里握有的公田就将过三万亩!

可以扶持六百户自耕农,让数千贫困百姓受益。

更关键的是,还能让张越有威信,来推行自己的政策。

目标既然确定了。

手段,自然立刻要跟上。

张越松了松自己的衣襟,他很清楚,杀人也是要讲究方法的。

若是他一上任,就罪及这三家。

那么,无论罪名是什么,整个关中的地主豪强都会对他有所抵触。

新丰上下的豪强,更可能兔死狐悲。

他又不准备学王温舒等人的做法,自然,将暴力蛮来的选项给pass掉了。

“还是得让人上告……最好是有豪强家族出,状告他们的不法之事……”张越在心里琢磨着。

若是豪强地主状告,张越这个新县令再秉公决断,按律处置。

那么,这个事情就会被视为地主豪强内部矛盾。

既然是内部矛盾,那当然就是吃瓜围观喽!

难不成,还有人想给这三个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乡下土财主出头不成?

只是若要如此,就得找一个聪明人了。

正愁着去哪里找一个聪明人,来帮自己干这些事情的时候,忽然门外有侍卫来报:“侍中,有自称‘新丰乡常文者’求见,俱其言,彼乃侍中同窗……”

张越一听,脑海之中顿时冒出一个二十余岁的男子的模样。

“瞌睡来了,就遇到枕头!”张越一听,笑了起来:“快快有请!”

没过多久,一个身穿青衣的年轻文士就走进客栈内,见了张越,神色有些激动,手都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只是诺诺上前,拜道:“学生常文,恭问张侍中安!”

张越抬眼看着这个人,讲老实话,哪怕是在原主记忆,这位所谓的同窗,也不过是泛泛之交,有过那么几次谈话而已。

毕竟,黄老学派凋零至今,已经彻底沦为了一个小学派。

在关中地区,能沦落到去学黄老之学的。

不是似原主那般被儒家拒绝,没有办法只能选择黄老学派的小地主子弟,便是各大家族的庶子、余子。

士大夫们精明的很。

多方押宝,四处下注、投资,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

如今,黄老虽衰,但终究儒家兴起不过三十余年,万一有一天,黄老复兴了呢?

所以,拿些庶子和不重要的家庭成员去学黄老,算是分散风险。

类似于后世的风投。

属于亏了就亏了,但万一能赚到,就达了的赌博。

自然,常文就属于类似的风投。

张越微笑着迎上前去,扶起他,道:“常兄何必在我面前也如此拘谨?”

常文却是诺诺的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昔日的小师弟,众多同窗之中最不起眼的一人。

然而,他现在却已经是整个天下都瞩目的大人物了!

官拜侍中,以领新丰令,受命以佐长孙!

任何一个头衔丢出来,都足可让人膜拜!

据说,在骊山的黄家,‘老师’现在都快被气疯了。

哪位黄老名宿,如今每日都在捶胸顿足之中渡过。

黄家更是已经成为了整个关中的笑话!

甚至有人将黄氏逐张侍中与昔年庞涓放孙膑的故事相提并论了。

许多人都嘲笑黄家有眼不识金玉。

无数黄氏门徒纷纷与之划清界限。

譬如常文自己,便已经在家族安排下,与黄家一刀两断了。

理由也很合理不敢与乱法之人学文。

那黄氏的长子黄冉,企图谋夺自己师弟的产业和文章……

做出这样的事情的黄家,还有什么资格教书育人?

常文低着头,轻声道:“学生能得侍中如此厚遇,真是感恩不尽,愿为侍中门下牛马走!”

说着就跪了下来,匍匐到张越面前,以期能够得到接纳。

这也是常文在听说了张越来此后,思考了很久做出的决定。

他知道,自己的家族根本就不重视自己。

早就打算让他别户自立了。

而若一旦如此,他除了能分得百十亩土地外,恐怕一无所有。

从此,只能自力更生。

更可怕的是,子孙后代,都可能落入世代为农的境地。

唯有得到这位过去同窗的接纳,他才能有那么一丝丝可能,重得家族的重视。

张越却是看着常文,笑而不语。

他当然需要人才,也需要大量的豪杰来投,这样才能建成一个有战斗力的队伍。

但,对于家臣这等心腹,必须慎之又慎。

不能轻易接纳。

没有投名状,光拿着一个同窗的名头就想他接纳?

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张越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问道:“我听说,常兄的家族在地方上与同乡的杨家有所龌龊,曾经举家械斗?”

“不知道此事是否属实啊?”

常文闻言,身体一颤。

汉家是禁止民众私自械斗的。

但百姓为了争水、争夺佃户,抢夺田埂,却是经常械斗。

常家与杨家同在新丰乡,而且,两者势力相距不远,自然矛盾和龌龊也多。

两家每年几乎都要械斗一次。

但这些事情是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的。

因为械斗是会死人的,而死人,官府是要追究的。

“常兄不想说?那本官去问问杨家人好了……”张越笑着道。

常文一听,立刻就拜道:“侍中恕罪!确有此事!”

张越听了,哈哈一笑,上前扶起常文,拉着他的手道:“吾曾行于柳亭之间,多闻杨氏乱法、暴虐之举,兄为士人,兄族亦为新丰名士之家,何不出而告,为民做主?”

“唯……”常文一听,哪里还不明白?

第一百八十九章 天子的决断

爱“父皇!父皇!”

一个粉雕玉琢,可爱无比的小公主,捧着一大束刚刚从甘泉宫的花苑里采来的鲜花,放到了天子的案几上,一双可爱的小手,环抱住这位君王的腰杆,抬着头小公主无比骄傲的说道:“父皇你看,南信摘的这些花花,可漂亮了……”

天子微微垂,看着躺在自己怀中的小人儿,眼中满是宠溺和怜爱的神色,一双大手轻轻抚摸着爱女的秀,低声笑道:“朕的小公主采的花儿,当然漂亮啦!”

“只是,不知道朕的小公主,打算将这些花送给谁呢?”

小公主从他怀里爬起来,抓住案几上的那些鲜花,从中认真的挑选出了几支,然后说道:“这几支花,长的最是好看,奴奴要送给父皇……”

“这两支最香,奴奴要送给皇后母亲……”

“这一支……”她的小手轻轻捏住了一朵小黄花,然后将之戴在自己头上,高兴的道:“奴奴自己的!”

“这几支,奴奴要去送给母妃,让母妃开心,母妃开心就会喜欢奴奴……”

天子看着自己的爱女,似模似样的分配着她所采摘的这些鲜花,脸上的笑意更加浓郁了。

自从见到这个小公主开始,他就现,自己似乎遇到了一位小天使。

小公主善良、单纯、可爱、贴心,尤其是能体贴和关心自己,让他感触良多。

每次见到这个小公主,天子总是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了他的两位姐姐。

平阳长公主与南宫公主。

小公主的眉宇之间,也符合他记忆里,小时候的平阳公主和南宫公主的容貌特征。

都是大眼睛,小鼻子……

最重要的是性格,太相似了!

天子是被两位公主亲手照顾着长大的,尤其是南宫公主!

他记得很清楚,他四岁时受封为胶东王,出京就国。

为了方便照顾自己,他的姐姐南宫主就主动下嫁给南宫侯张坐。

然而,那却是一个混蛋!

一个畜生!

不仅仅虐待南宫公主,还多次公然羞辱和侮辱,然而,南宫公主为了他,却只能硬生生的忍受着。

终于,等到了自己即位,大权在握。

他登基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派遣使者,收系南宫侯张坐,问罪于他,夺其侯爵!

为了能让姐姐能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他在建元二年,在诸多列侯公卿里千挑万选,选了张候耐申。

可惜,他只注意到了对方的一表人才和俊秀的容貌,不错的家世。

却忘记了去考察对方的性取向……

结果,这是一个悲剧。

这位张候,竟是一个有龙阳之好的混蛋!

他现后,怒不可遏,直接处死了这个欺君的混蛋。

但南宫公主,却因为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而身心俱疲,建元四年就因病去世。

几十年来,每每想起此事,他的内心都充满了愧疚和惭愧。

现在,南信公主的出现,终于让他有机会来弥补那些遗憾。

这个女儿,不仅仅性格像,容貌像,连经历也很类似。

都是可怜人,都是深受了折磨和摧残,但依旧心怀良善,充满阳光的单纯公主。

这让他真是宝爱不已。

几乎就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以至于这些天,他连钩弋宫都很少去了。

就在这甘泉山上,陪着南信公主,一天天的玩乐,连政事都懒得理会。

而南信公主尽管受尽宠爱,却依旧不改本心。

不止在他面前可爱孝顺体贴,对下人更是从不骄纵。

连伺候她的宦官侍女,都非常喜欢和亲近这位公主。

人人都说,公主殿下善良,爱人。

南信公主越是如此,天子对于黄婕妤就越是痛恨!

错非念在小公主的面子上,这位天子恐怕早已经下令,将那个泼妇赐死了。

正抱着小公主,打算陪她再去花园里玩耍一番。

一个侍从就捧着一份厚厚的帛书走了过来,拜道:“陛下,长孙殿下与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联名急奏!”

说着就将手里的帛书,呈递在手上。

天子还没有说话,他怀里的小公主就已经高兴的跳了起来:“张侍中……张侍中……在那里?”

小公主记得,那个侍中哥哥,曾经答应过自己,会来看自己的。

特别是,张侍中还说要介绍一个小姐姐同自己一起玩耍。

小公主从小没有朋友,生活在宫阙之中,孤独而寂寞,又备受了母亲的折磨和他人的冷眼。

对于一切温暖和朋友,都万分渴望。

“等过些日子,天气凉爽了,朕就带南信回长安去看张侍中……”天子爱怜的捏了捏爱女的小脸蛋,将她放下来,道:“现在,父皇要看张侍中的奏疏,南信自己去花苑里抓蝴蝶吧……”

南信公主听了自己父皇的话,乖乖的从父亲身上下来,道了个万福,就在宦官侍女们的簇拥下,高高兴兴的向着花苑去了。

在建章宫的岁月,早已经让她养成了‘不给大人添麻烦’的本能。

她的记忆,也牢牢记住了‘不听大人话’会是一个什么下场。

望着爱女远去的身影,天子的嘴角也溢出了一丝幸福的笑容。

这个女儿,最让他宝爱的就是这个性格了。

乖巧懂事,能撒娇会撒娇,同时不会在他面前恃宠而骄。

“朕还真得好好感谢一下朕的留候呢……”他在心里想着。

这些日子多亏了有小公主的陪伴,他的心情都因此好了许多。

心情一好,身体自然更着也好了起来。

往年,他在甘泉山上,总会卧病一段时间。

但今年他却感觉非常好,几乎像是回到了壮年。

这样想着,他就让左右将那帛书拿到了自己面前。

放到案几上,打开帛书一看。

“新丰各阶级调查报告?”天子一看抬头的标题就笑了:“果有张子重之风!”

这位神君指引的年轻人,小留候自从出现在他视野里,就没有让他失望过。

最让他欣慰的,莫过于小留候将长孙从谷梁那些妇孺的魔爪之中解救了出来!

甚至,他还听说了,在不久前,这位小留候还将左传一系给驱逐出了博望苑!

那可是了不得的成就!

更在最近,在博望苑里完成了一次对谷梁学派的沉重打击。

让太子家令郑全等自杀。

这让这位天子更加满意。

谷梁学派的腐儒们的所作所为,他当然是看在眼里。

当初,大将军还在的时候,他就多次跟大将军提过太子只亲谷梁而远其余,恐非社稷之福,愿卿多劝……

可惜,大将军的性格太温厚了。

对于太子也太过于娇惯,不忍斥责,而且,当年大将军在世之日,谷梁诸生也很守规矩,这让他没有借口。

想着这些事情,他就叹息了一声。

先帝当年临终之时,曾经告诫他:人不患其不知,患其为诈也;不患其不勇,患其为暴也;不患其不冨,患其亡猒也。

这个告诫,他也曾送给太子。

可惜,太子却是听不进去。

满心都以为,谷梁皆君子,上下皆国士。

即使他让江充等人去敲打,去揭穿这些人的真面目,太子却始终冥顽不灵。

好在,最近似乎太子有所转变了。

“真是朕的福星啊……”天子想着那个神君指引而来的年轻人,就满是笑容。

对于神君的指引,更是充满了感恩:“朕明岁当再往寿宫,与神君相会!”

这样想着,他的眼睛就开始在帛书上认真看了起来。

“孙臣进、臣侍中受命领新丰事毅,昧死以奏陛下:书云:夙兴夜寐,诗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一边读,一边轻声念着。

随着阅读,他的脸色也渐渐严肃起来。

“昔在太宗孝文皇帝,晁错上书曰: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又曰: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于二人……”

“今臣等行于新丰闾里之间,问其父老乡党,目睹百姓贫困潦倒,奸邪之风滋生之状,痛心疾,以奏陛下: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而其耕者不足五十亩……”

“一岁所得不过百石之粟,除三十之税四石,余九十六,食,人月一石半,五人终岁九十石,余六石,石六为钱六百,不足口赋算钱之税,又及刍稾乡党奉养之钱,更赋、徭役催征之税,民尝不得不假贷于商……于是老不得暖,幼不得养,稍遇水旱之灾,民唯嚎啕痛哭,卖儿典妻于豪强之间……新丰户口十五岁未得增长,夫编户之民,逃亡于豪强之家,匿于商贾之户,亡为赘婿、游侠者以千计……“

“汉祖制,以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以立社稷,而臣等与新丰之间,所见农夫,得百田之耕者,已不足十一之数……”

“乡党之中,豪强以力陵弱,又与胥吏勾结乱法,百姓诚以若负卵之危!”

“臣等所查,新丰各乡,豪强士族商贾,不及人众十二,其所占田地、财货,却已过八成,然其赋税之役,不过两成而已……而余者尽数摊薄于小民之家……如此,富者愈富,贫者逾贫,终至富者阡陌连野,而贫者无立锥之地……”

帛书的最后,附录了十户百姓的调查报告,皆是以文字记录的问答。

合上帛书,天子的手都已经浮起了青筋。

他微微向后,靠在塌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这奏疏,是长孙和张子重联名所奏,应该是没有说谎的。

也就是说,这讲的是基层的实情。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这天子脚下,京兆尹治下的新丰县,基层竟已糜烂至斯!

新丰如此,其他地方呢?

关东地区呢?

“这些豪强,这些蠹虫!”他用力的抓着帛书,狠声骂道:“竟大胆至斯,当真以为吾刀不利乎?”

此刻,他几乎有冲动,要立刻传召执金吾王莽、御史中丞暴胜之等鹰犬来此见他。

然后……

大索关中,掀起大狱,将这些该死的豪强和胥吏统统抓起来挨个砍脑袋。

他也不是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

元鼎年间的告缗政策和酌金罢候,让他一口气就把天下的商贾豪强和汉室的列侯阶级给洗了一次。

砍下来的脑袋,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只是……

想了想,他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

关中不比关东的郡国。

关中地区,各方错杂,除了地主豪强以外,还存在着大汉帝国的支柱军功贵族集团。

地主豪强文人士大夫,他杀一万个,也是跟屠狗一般轻松。

因为,这些人除了嘴巴和笔杆子外,没有其他任何力量。

但军功贵族们就不一样了。

他们除了嘴巴和笔杆子,更是有着枪杆子保卫。

当初,他能以酌金罢候,那是因为他有了卫青霍去病保驾护航。

新兴的军功贵族们,早就想要抢班夺权。

然而如今,却没有这个基础。

海西候李广利的崛起,虽然带动了一次汉军内部的新势力崛起。

然而,李广利终究不如卫霍集团那般强力。

况且,在本心上来说,李广利也不如卫霍那般让他放心。

所以,沉吟片刻后,天子下令:“给朕立刻传召长孙和侍中张子重来此见吾!”

想了想,他又吩咐道:“再去把京兆尹于己衍也召来!”

京兆尹是负责治理京畿地区的文官之,现在新丰搞成了这个样子,他当然要问一问,这个执金吾到底是吃什么干饭长大的?

“诺!”立刻有宦官领命而去。

“再把御史中丞也召来!”天子忽然叫住他,增加了一条命令。

基层烂成这个样子,御史们身负监察之责,却没有及时上报。

作为御史中丞,暴胜之的责任是跑不了的。

当然,天子也明白,局势演变到现在的情况,其实他自己的责任,也肯定是甩不掉的。

但……

天子怎么能有错?

错的必须是臣子!

所以其实把暴胜之叫来,就是想要找个背锅侠,为了甩锅。

假若果真局势演变到了不掀桌子不行的地步,那就只能让暴胜之背这个锅,让他承担责任,鞠躬下台,给天下和祖宗一个交代,这样他才能挽起袖子,好好的收拾一下那些豪强与胥吏!

第一百九十章 先王之制(1)

张越和刘进一行回到长安城时,已是夏五月庚寅日(二十)傍晚。

距离他们离开长安,前往新丰考察,足足过去了五天。

五天时间,有三天半是用在考察和调研上。

剩下一天半,则用来初步总结和汇总。

此行的成果,当然是丰硕无比的。

特别是对于目前他们的这个小团队而言,这次考察调研,足顶的上在衙门里当数年宅男!

不止所有人都对新丰的问题有了直观的认知,上下官员,包括太学生在内,对于新丰的地理、地貌、人文风俗,也都有了初步认知。

至少,能知道新丰县有多大?人口密度如何?

土地的情况和地方亭里的格局。

这可比其他任何方式,都更能锻炼和磨合团队。

回到官署后,张越就下令就地解散。

辛苦数日,也该让众人都好好休息几天了。

但作为主官,张越却休息不得。

送走众人后,他就带着好几个大箱子的数据和报告,回到了建章宫的小楼。

吩咐了下面的人,自己要闭门办公,谢绝一切访客后,张越就躲进了堪舆室之中。

他先将所有的文牍、报告以及绘制的水经图,都拿出来看了一遍。

不得不说,在现在,张越组织起来的这个小团队的效率以及做事的认真程度,都是极高的。

张越手里的这些报告与水经图就很好的反应了众人的业务能力。

至少都是在水准线之上。

不过,想想也正常,张越的这个团队里,可是藏龙卧虎。

光是青史留名的能吏、名臣,就足有五人之多!

即使是桑钧、杨望之等人,也都是精英之中的精英。

将所有的文牍、报告以及水经图,全都看完一遍,张越就闭上眼睛,进入空间。

一入空间,一片金黄色的麦浪就映入眼帘。

张越栽种于空间之中的麦苗,在这几日,都被他用玉果持续催熟。

到现在,已经可以收获了。

现在空间的这批麦苗,是属于空间的第二代麦子。

数量是它们父辈的百倍,至少有四五千株。

所有的麦子,全部都分蘖三穗,麦穗饱满,麦粒圆润。

这四五千株麦子的产量,最起码估计,能有十六七石!

而它们所需要的田亩,不过一亩多。

当然,这只是在空间的产量,属于顶级科幻实验室里的理论产量。

若移栽到外界,产量打个对折都是很不错了。

即使如此,也是恐怖无比!

亩产八石?!

当今天下亩产平均不过两石而已。

最高产量,张越听说,也不过是河东地区创造的平均四石。

但那属于非常非常稀有和罕见的丰年。

只是……

张越凝视着这片麦田,低着头,叹道:“唉,接下来的日子,我可有的累了!”

他知道,随着自己上任日期的临近,他必须通过空间,培育和积攒足够多的麦种!

此番在新丰的考察,让他这个无论前世今生都没有怎么下过地的公务员,知道了一个事情——在此时,一亩地需种一斗。

这是两三百年来,人民群众自己摸索出来的最佳播种比例。

换而言之,张越若想要让自己的政绩变得漂亮起来。

那么他必须准备至少一万亩的粮种。

既他得培育一百石麦种!

这空间播种和栽培倒是简单,都不需要耕地。

只是,这收获却得是自己独力完成。

好在,也就是这次因为出于广告、宣传或者说为了奠定威望的需要,才要备种这么多,到了未来,其他新作物和新种子,有个两三石的数量就足够拿出去推广了。

即使如此,张越望着眼前的这片麦田,也感到有些棘手。

但没有办法,他只能是拿起自己从外面带进来的刀具,弯下腰来,收割着麦子。

好在,经过了空间强化后的身体体格,足以应付这种强度的劳作。

用了不过半个时辰,张越就将这片麦田收割完毕。

将秸秆什么的都扎成一捆捆,然后堆磊起来。

这些可都是宝贝!

有了‘细君’的实践,张越明白,这些空间出产的秸秆,可以让牲畜生长的更好更快。

说不定,还能如空间培育良种一般,可以选择性的培育新的良种牲畜。

譬如奶牛、肉牛、赛马之类。

但,张越现在没有时间去实验这个想法,就只能暂时将这些东西保存在空间。

然后,他便看着地上,那些堆磊在一起,足足有三尺高的麦穗堆。

他抓起这些还未脱穗的麦子,向着不远处的空间土壤撒播。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他撒出去的所有麦子,在落地之前,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控制了一般。

它们自动的脱离了麦穗,然后均匀的落到空间的土地上。

刚刚落地,空间的土壤就自动张口一个小口,将它们接纳。

这是张越近期行的一个空间新功能。

无论他想栽种什么?

也不拘是何种作物,他根本不需要去播种,只需要将它们丢到一块没有作物的空地上,空间的力量,自动就会完成接下去的所有工作。

他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决定要不要用玉果催熟,还是让它们正常生长。

十几石的麦粒,足足有数十万颗之多,不过两刻钟,张越就播种完毕。

它们在空间的力量的干涉下,被播种到了一块差不多有一百一二十亩地左右的土地上。

栽培面积的增加,使得这些麦子需要的玉果数量,也成倍增长。

张越从自己积蓄的玉果储备里,拿了一颗大约枣子大小的玉果做了尝试。

结果现,原本足可以让一亩麦苗生长到分蘖期的玉果。

现在仅能让这些麦子,露出嫩芽。

“看样子,想让这些麦子快接近收获,我至少得准备一百枚这样大小的玉果……”张越在心里想着。

而他现在,搜罗所有,算上张安世留下的那些书简,恐怕也仅能得不过这么多。

更要命的是,瑾瑜木是有cd的,若要提前唤醒它们,就得用玉果催生。

这其中,必定会消耗大量玉果。

换言之,他手里的肥料不够了!

“过两日,恐怕得去太学打个秋风了……”张越在心里想着。

至于现在?

他捏着手里的一枚玉果,走向瑾瑜木。

选了一株瑾瑜木,然后将之催熟。

两刻钟后,他睁开了眼睛,脑海之中,已经固化了所有的新丰考察报告、文档的数据,并牢牢记下了整个新丰的河流山川走向和地势。

就像计算机一般!

他站起身来,找来一块七尺长的布帛,然后提起笔,按照着记忆的内容,开始绘制起了新丰县全图。

半个时辰后,一副极具现代气息的新丰地图就出现在布帛上。

新丰五乡一城,四十八亭十九里俱在地图上标识了出来。

几条蜿蜒的河流,在各亭里之间流过。

北部巍巍渭水,绕着新丰,流向长安城,而在南部,滚滚戏水,萦绕于骊山之下。

根据着记忆里的报告内容,张越望着地图,沉吟片刻,然后在上面画下了几条细细的虚线。

想了想,又抹掉了其中三条,只留下了四条虚线。

这四条虚线都很短,最长的一条,也不过串联了枌榆社与临渭乡的八个亭里。

最短的那条,甚至只囊括了一个亭里。

但却是张越精挑细选的四个小水利工程!

它们全部具备施工难度小,工程量少,用时少的特点。

基本上都只需要数百至两千左右的劳动力,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就能搞定。

只要这四个水利工程竣工,他立刻就能收获新丰的民心!

但……

张越低下头来,他回忆着自己过去数日的所见所闻,想着贡禹、桑钧等人的考察报告上的文字。

他很清楚,新丰县的问题,不是靠着修几个水利工程,推广一批高产良种和先进生产技术就能解决的。

他做这些事情后,固然能让新丰百姓暂时过上一段时间的好日子。

但他未来离开了呢?死了呢?

张越想起了儿宽。

儿宽生前,在整个关中,民望极高,无论是地主豪强,还是平民百姓,都信服和拥戴他。

但,他死后不过十几年,他当年在任时推行的仁政和善政,就变成了害民残民之事。

所以,要解决问题,就得设计一个制度。

想了想,张越就站起身来,看向石渠阁。

此时,已是深夜,整个建章宫都沉寂在一片漆黑的寂静之中。

远方的未央宫中,宣室殿的灯火,却依旧璀璨。

而石渠阁就隐藏在宣室殿的灯火背后。

张越很清楚,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

不要**制!

为什么?

因为所谓法律,不过是君王的随口之语。

已故的御史大夫杜周就说过一句名言: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

这也赤裸裸的揭示了法家的本质。

在事实上来说,法家是为了君王的意志而服务的。

所谓富国强兵,本质上,就是为了君王的至高意志能够通行于天下!

是故,妄想靠着法制或者说立法来确立一个制度,让人不敢触犯,那是做梦!

汉室虽然尊重法律,也有着不错的法律精神。

然而,最喜欢破坏法律的,也是汉室了。

即使是过去的黄老学派当政,黄老政治家们对法律的态度,也不过是——在法律没有废黜前,一定遵守。

但废黜后就可以不管不顾了。

而汉兴百年,律法的版本,早就修改过无数次了。

到了现在,汉律已经变成了n。o版本。

连春秋决狱都已经出来了。

曲解法律,为君王意志服务,在现在甚至已经成为了很多法家官吏的本职工作了。

所以,不能指望法律。

因为再好的法律,也会因为君王的一句话而作废!

而在中国,唯一有效和亘古不变的,唯有先王的制度!

什么是先王的制度?

三代的尧舜禹、汤文武成康。

这些是先王。

当然了,所谓先王之制,其实现在也差不多被人玩坏了。

正所谓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先王的形象。

自战国至今,诸子百家为了伸张自己的道理,打击异己,纷纷假先王之言、之制。

搞到现在,究竟先王们的制度和道理,是个什么样子?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了。

但,有些东西,却并未随着漫长的时光而消逝。

以张越所知,至少,有一个制度,在经历了千年时光后,依然流传至今。

……………………………………………………

翌日,张越起来后,立刻就前往未央宫兰台,求见张安世。

在得到了张安世的帮忙后,张越获准进入石渠阁的文牍档案馆和兰台本身的档案馆,调阅所有与‘乡社’相关的文牍。

所谓乡社,既官社。

乃是最最正宗的先王之制!

诗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又说: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说的就是宗周时期,官社制度与百姓生产生活之间的关系。

在古老的宗周时期,国人与贵族卿大夫之间,有着官社作为桥梁链接。

那时候,国人的政治权利,其实已经可以媲美后世的公民,甚至比后世公民在某些地方还要高一些。

至少,宗周的国人不开心了,就把厉王赶跑了。

然后,召公周公,共和执政。

而经过春秋战国和秦代的演变,官社制度展到现在,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至少在新丰,在南陵,官社制度已经名存实亡,只有一个三老的架子在维系。

然而,这终究是先王之制。

是哪怕所谓的‘暴秦’也不敢废弃的圣制。

更是中国天子威权行于四海,拥有天下的象征。

书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其实与官社制度,有着密切的联系。

在一切土地国有化的宗周时代,在井田制的那个时代,官社就是一个微缩版的公社。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在秦代,已经奄奄一息的官社制度,在商君手里,擦了擦灰尘后,重新焕出勃勃生机。

所谓的耕战政策的耕部分,就是立足于改良后的官社。

臭名昭著的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就是这个改良后的版本。

先王的头,商君摸得,张越自也摸得。

第一百九十一章 先王之制(2)

接下来两天,张越埋于石渠阁和兰台的故纸堆之中,不断的阅读和查阅历代的文牍、档案和法令。

甚至查阅了大量的秦代遗留档案。

这些文牍,很多都是残缺的,许多甚至连字迹都已经模糊不清。

但,它们却给张越的设想和想法,提供了大量的史料依据和事实依据。

当张越走出未央宫时,他感觉神清气爽,连呼吸的空气都是甜的。

“侍中有喜事?”连张安世都看出来了,小声的问道。

“还要多谢令君!”张越神秘的笑着:“如无令君帮忙,毅恐怕不能得知这许多的事情!”

此刻,他只想赶快回去,然后通过空间,将这两日的阅读内容全部固化。

张安世眼皮子眨了眨,这两日,张越在石渠阁和兰台调阅的文牍内容,他也有所耳闻。

官社制度?

张安世有些摸不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想法。

但,无所谓,大家是朋友,是盟友。

若张越成功了,他也能沾光。

所以,张安世也就笑了笑。

然后,他对张越说道:“对了,张侍中,这是霍令君托我送给侍中的请柬……”

说着他从身上取出一张鎏金的竹制请帖,送到张越手里。

张越打开来一看,却见上面写着:驸马都尉仆光,敬拜侍中领新丰令张公讳子重足下:谨于秋七月已丑日,略备薄仪,设宴于寒舍之中,愿足下移步赏光。

仆驸马都尉光、仆妻显,俯再拜,恭候足下大驾光临。

“驸马都尉有何喜事?”张越看完,就好奇的问道。

“哦,霍令君终于要续弦了……”张安世闻言,笑道:“这是霍令君的婚宴请柬!”

“续弦?”张越皱了皱眉头:“何以如此为之?”

霍光是什么人?号称当今天子的左右心腹,寸步不离的宿卫大臣。

更是已故的冠军景恒侯唯一在世的同父弟弟,位高权重。

这样的大人物结婚,怎么这么偷偷摸摸的?

哪怕是续弦也不该如此啊!

“霍令君的妻,乃是河东名士东闾氏之女,与令君乃是青梅竹马……”张安世低声对张越科普:“令君与之结二十年,始终相敬如宾,可谓国朝夫妇之典范,可惜,数年前霍夫人得病,不幸病逝,霍令君伤心欲绝,几有不妻之念……”

“如今续弦的这位,乃是霍夫人的陪嫁侍女……”

张安世这么一解释,张越也就反应了过来了。

原来如此!

不过,想不到这位历史上与伊尹齐名的权臣,还是一个痴情种子。

看样子他对于他的亡妻的感情还真是深啊,连如今续弦都是娶亡妻的侍女。

这么想着,张越就对张安世道:“请令君转告霍公,在下当日必然赴约,恭贺令君!”

“嗯!”张安世点点头,道:“霍令君也一直想要见一见侍中,这次也算是一个好机会了……”

辞别张安世,张越回到建章宫。

正好就碰上了入宫的刘进。

“张侍中……”刘进一脸神色古怪的看着张越,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殿下,您想问什么?”张越看了他的神色,不由得问道。

“侍中如何能画出那种器械的?”刘进像看神仙一样的看着张越,道:“刚刚,孤得到了吾父的书信,说侍中所献的器械,如今已经制造了数台,安于郁夷河道,其汲水效率,足足是桔槔的百倍!百姓因此感恩,皆号‘张氏车’……侍中如今出名了!”

而且不是一般的出名,而是大大的出名!

那‘张氏车’在郁夷的表现,不仅仅震撼了郁夷百姓,更惊呆了少府卿上下的官吏。

据说,如今的少府卿韩说,在闻知了此事后,本来已经‘垂垂老矣’,多次向天子上书乞骸骨的这位老臣子,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

致仕之语也不再提了。

他现在正带着少府上下的官吏,在郁夷视察和督促,制造更多的张氏车。

这位老大人,看样子,是不打算致仕了。

他似乎觉得,他还是可以继续为天子为大汉社稷效劳的。

没办法,这‘张氏车’太给力了。

对于少府卿来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政绩。

只要接下来数年,认真推广,特别是在少府卿的园林和上林苑里大力推广,几年后,政绩就将滚滚如渭河水一样涌来。

这位老大人,即使不能因此封侯,一个关内侯或者封君的名头是跑不掉的。

为了这个关内侯的爵位,韩少府一下子就年轻了三十岁!

至于其他在现场的贵族大臣,更是两眼放光。

许多人现在都已经寄信回长安给自己的家人,让他们马上带着家里的家臣和工匠,赶去郁夷。

许多人都准备仿制郁夷的‘张氏车’,然后放到自己的封国/田庄之中。

就连那位谷梁名士江升老大人,据说也悄悄的派人回来通知自己的家人了。

至于什么‘机变械饰’‘奇技淫巧’,现在是没有人提了,仿佛被忘记了。

没办法!

在真真切切的实际利益面前,任何东西都要靠边站!

有了‘张氏车’后,郁夷百姓的旱灾几乎是可以被解决了。

而这样一台器械,足抵得上数十甚至上百人的劳力。

而且,此物还不会疲劳,不需要吃饭,一次投资,受益数年甚至数十年。

所以,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张氏车’恐怕会以闪电般的度,迅在关中普及,然后,随着口碑的传播而普及到天下。

刘进的父亲太子据,更是深深被那个器械所折服了。

不仅仅写信回家,大大的表扬了一番刘进,还托刘进向张越表示感谢。

这让刘进真是既高兴又狐疑。

自己交的这个朋友,这个辅佐大臣,真是太……强力了!

国初名臣如萧何、曹参,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张越听着,却只是矜持的一笑,水车的给力,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他拿出来的是经过唐宋明清千年改良后的水车。

无论工作效率,还是使用的便捷,都是封建时代的极致。

水车的成功,在他的意料之内。

他没有居功自傲,而是带着刘进,向前走着,边走边道:“殿下来的正好,臣正要去找殿下……”

“何事?”刘进问道。

“臣,打算与殿下谈一谈先王之制……”张越嘿嘿的笑着。

第一百九十一章 乡社自治互助制度(1)

“先王之制?”刘进闻言,也是特别有兴趣。

先王,是诸夏民族的精神信仰和精神依托。

特别是在经历了春秋战国数百年的分裂与战乱之苦后,诸子百家的先贤们,纷纷在自己的心里和思想之中,为世人描绘了一位位伟岸光辉,充满了仁爱,拥有着宽广胸襟的先王们。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

唐虞画像而民不犯,及至成汤,网开三面,泽及鸟兽。

在诸子的描绘和阐述之中,先王们不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

而是成为了诸夏民族道德、价值和信仰的共同体。

于是,先王成为了所有的君王的模板。

刘进自然是矢志以先王们为标杆,他自小受到的教育和养成的性格,也使得他自动自觉的会去比照先王们的言行。

“然也!”张越笑着,带着刘进,回到自己的小楼。

“夏安……”张越叫来一个宦官,吩咐他:“去传我的命令,召集所辟诸公与诸生,立刻来此议事!”

这个名为夏安的宦官,是张越这几日用的比较顺手的一人。

这人机灵,能干,最重要的是识字,读过书。

所以很多事情,张越都交代给他去办。

“诺!”夏安闻言,马上去办。

宫中宦官的权力来自君王,而侍中是君王的影子,能得到一位侍中的抬举,这是所有低阶宦官的梦想。

张越引领着刘进,走到楼上的书房。

此地,已经被张越重新布置过了。

书房的墙壁上,挂着他前两日绘制好的新丰地图,还挂着四副他新绘制好的那四条渠道所过亭里的地图。

刘进一看,就高兴了起来,对张越道:“张侍中,能不能复制这些地图,给孤一份?”

张越笑道:“殿下,臣已经为殿下准备了一份……不止如此,臣还打算为桑公等诸君也都准备一份……”

地图是很重要的工具。

君不见在后世,无论是哪个机关单位的领导办公室里,都有一份本辖区的地图吗?

这不仅仅可以方便办公,更有助于官员在闲暇之时,开动脑洞,玩一玩头脑风暴。

“这就好……”刘进听着,特别开心。

君臣两人坐了下来,立刻有侍女奉上茶水。

张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对刘进拜道:“殿下,臣自新丰归来后,夙兴夜寐,日思夜想,乃寻破局之路……”

刘进听着,也是点点头,这也是他在思考的问题。

新丰,乃至于整个汉家天下。

现在都共同面临着,土地兼并日剧,地主豪强侵夺小民利益,乃至于控制、奴役人民的问题。

最让刘进记忆深刻的,莫过于贡禹等人报告,在骊乡双马里,竟有一半家庭已经被当地的豪强马家所奴役。

而其他家庭,也基本都成为了马家的佃户。

马氏于是威行于亭里之中,连百姓嫁娶,都需要马家批准。

不然,就可能有祸事!

而偏偏,现行的法律制度,是保护马家这样的豪强的利益的。

“臣思来想去,唯有复兴先王之制,方能扭转局势!”张越欠身说道:“诗《周颂》云:嘻嘻成王,既昭假尔,率时农夫,博厥百谷,骏尔耜,终三十里,亦服尔耕,十千维耦!”

“先王之制,尽善尽美矣!”张越感慨着道。

刘进听了,虽不明张越的意图,但也道:“诚如侍中之言,先王尽善尽美,泽及鸟兽,德被山川,孤亦常往之!”

“殿下圣明!”张越俯拜道:“臣打算于新丰,择一乡亭,重现先王乡邑之制!”

张越抬起头来,图穷匕见,说道:“先王乡邑之制,以弹单为要,今汉虽有三老,虽能颇率民为耕,然终究不美,臣意欲在新丰择一乡,重建先王的乡邑之制!”

自战国开始,托古言今,渐渐蔚然成风。

特别是儒家上台后,更是凡事都喜欢讲先王,谈商周。

这股风潮在后来,演变为了王莽改制的理论依据。

只是,因为太过理想,脱离实际,不具备可操作性,所以王莽改革以失败告终,他和他的新王朝被埋葬于历史的长河中,被人唾弃。

但王莽改制的一个成果,却被东汉继承,并在之后成为了门阀政治的温床。

那就是东汉王朝的弹单乡社制度。

什么叫弹单乡社制度?

其实就是人民民主有限自治制度。

在最开始的时候,这个制度也确实挥了重要作用。

有利的保障了东汉王朝的财税和经济。

也有很多东西,流传到了后世。

譬如,后世就出土过东汉的‘鲁阳碑’‘昆阳碑’等勒石乡约。

其实就是东汉版本的村规乡约。

由地方上的长者和士大夫、致仕官员共同商议、制定。

然后,将商议、制定的内容,纂刻到石碑上,立于乡邑之中,所有百姓都可见,也都要遵守。

可惜,在后来,由于东汉中期的混乱政治,这个原本良好的村民自治互助制度,最终演变成为了东汉的门阀温床。

东汉王朝的努力,虽然失败了。

但却给张越提供足够多的有用信息和经验。

使得他能够站在东汉失败的经验上,提出自己的‘乡社自治制度’。

刘进一听,立刻就来了精神,兴致勃勃的坐直了身体。

自有汉以来,不管是从前执政的黄老学派,还是现在执政的儒家公羊学派,仰或者现在在野的反对派谷梁学派。

全部都是百姓自治的拥护者。

所不同的是,黄老学派讲的是小政府大社会,国家只需要管法律范围内的事情。

法律没有规定和约束的,那就随老百姓怎么玩。

哪怕他们要炸掉地球,只要法律没有规定说不行,那就不要去管,随便老百姓自己嗨皮。

而公羊学派则讲究导民向善,要求地方官和乡绅士大夫以身作则,同时呢,要求限制土地兼并和蓄奴。

提倡和主张推广和普及更多的新技术。

他们继承和主张了孔子、孟子的先富民再教民的思想。

而谷梁学派,则是乡贤政治的拥泵。

他们认为,把地方事情交给乡中君子去管就好了,国家和社稷,只需要管好大方向,君子们就能带领百姓,走向幸福美好的未来……

三种不同的自治方案的先后提出,证明了诸夏思想,至少在现在,还是充满了活力,有着无限未来的。

当然,有支持的,自然也有反对的。

法家就一直是,也从来是乡民自治的坚定反对者。

在法家的意识里,恨不得官府,连老百姓交个朋友,也要先审查一下。

第一百九十三章 乡社互助自治制度(2)

“先王的官社制度,孤也曾有所耳闻与研究……”刘进轻声说道:“谷梁诸君,曾告诉孤:先王之制,以井田为核心,今井田崩坏,故不得行……”

“侍中难道打算恢复井田?”刘进心里面自是有些狐疑的。

井田制度,在刘进心里自然是好的。

在很多士大夫心里面,井田制度,甚至可以说是解决一切问题的良方。

很多人认为,只要恢复了井田制度。

那就将迎来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也没有饥寒的理想社会。

百姓躬耕于乡野之间,垦殖于山川之中。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虽然说,在后世,很多人认为,井田制,其实就是奴隶制。

可是在当世,却非如此。

井田制,早就已经被儒家和黄老学派、杂家的先贤们神圣化和高大化。

它指的不是依托于奴隶制之下的宗周制度。

而是一个理想的乌托邦一般的社会。

在那个社会,官府井然有序的安排组织百姓耕作,百姓则顺从听话的依附听从于国家指派的官吏以及民间的贤良士大夫们。

没有徭役,没有沉重的赋税,也没有人口买卖和严刑酷法。

一切都如同幻想一般。

几乎就是一个原始版的农业社会下小农经济**社会。

可惜,那终究只是幻想,是空想,从未有人实践过,也不可能成功。

张越很清楚,休说是现在,再过两千年,哪怕到了传说中的物质极大丰富,资源极大供应的未来,乌托邦也终究只是乌托邦。

除非,人类变成机器,转化成为一个个永恒的数据。

不然,这不可能实现。

因为,人类是自私的。

自私心不除,何以至公?

而没有了自私心的生物,是不存在的。

张越自然不会去做那个梦。

他笑着道:“殿下所言极是,井田制如今已经不可能重建了……但是……先王思想和制度的精髓,臣以为无论在那个时代,都是通行的!”

这自然是废话。

谁敢说先王思想与制度不合时宜了?

一万个大喷子已经就绪,随时能将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喷成脑瘫。

当年,荀子不过说了一下要法今王,就被批判了两千年!

“那侍中是想?”刘进好奇的问道。

“臣要做的是……”张越轻声笑道:“建立一个以自管子以来形成的乡村自治体系为基础的,官民合作组织……”

“以集体和群体的力量来进行乡村自治,但却又不能令其脱离国家和法律的控制之外……”

这样的制度,假如要从无到有,自是无比艰难。

但,张越要做的,却并非创造,而是改良。

类似的官民自治互助系统,其实在秦代就已经成形,甚至,在汉室还曾经运行过数十年。

至少在文景两代,乡社体系,曾经遍地开花。

很多百姓,都依然保留了当年乡社系统鼎盛时的许多习惯。

这些习惯有的甚至成为了传统,流传到了后世。

譬如说,尝新粮,就是遗传自宗周时期及至秦汉两代的官社(乡社)组织的一个传统。

诗云:朋酒斯飨,曰杀羔羊,挤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形容的就是宗周时期鼎盛时代,国人的官社组织在庆祝一岁丰收之际的和谐情况。

到了秦代,这个制度在商君之手,渐渐演化为了其耕战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张越在石渠阁和兰台,就阅读了无数相关文牍和简牍,甚至还阅读过汉室历代天子对于乡社组织的一些指示和诏命,并知道了很多迄今依然有效的汉律相关条文。

所以,他自是有备而来。

他对刘进详细的介绍起自己的计划。

“臣打算暂时在枌榆社或者新丰乡进行相关尝试……”

“先,是建立乡社组织的骨架……”

“以亭里为单位,命各亭推举一到六人不等的五十五岁以上长者,为乡正弹……”

“正弹人选,除有年龄限制外,还有责任限制……”

“既独为汉军仕伍,非为责庸者,方有资格为之,或为汉官吏,百石以上致仕者……”

这个限制,既是为了讨好和拉拢地主豪强士大夫阶级,更是一个乡社组织能够长远存在的基础。

事实上,张越很清楚,哪怕是在后世的西方,所谓的民猪制度,也经历过有限限制投票人的时代。

说起来,古典中国,确是一个神奇的时代。

尤其是秦汉两代,不仅仅有着村民有限自治互助的乡社,还有着商贾民猪自治制度——平贾。

百姓,也基本都有着组织和靠山。

特别是在边塞一带,张越从阅读的简牍之中得知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哪怕在如今,汉室边塞的移民,也全部都是带着强烈准军事化组织色彩的。

譬如大司农组织的前后六十万河西地区移民,就全部都是平时为农,战时为兵。

这不仅仅是制度,还有契约约束。

所有移民,都要跟官府先签一个契约,承诺无条件的从事和参与任何的国防工作。

而相对应的,大司农则无偿提供给这些移民屋舍、土地、农具以及种子、口粮。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如今的汉家边塞的郡县,特别是酒泉、张掖、居延以及轮台地区,在事实上就是商君时代的耕战制度下的社会。

所有人民,全部是国家战争机器的一个零件。

也正是如此,汉室才能在河西地区和幕南地区甚至在大漠和西域坚持到现在。

不然,倘若什么都要从内地运过去,大汉帝国早就被拖垮了。

但张越很清楚,边塞的制度,只能适合在边塞推广。

到了关中,甚至关东地区,就不行了。

他也不想只是刷一波声望和经验,拍拍屁股就走。

他想要的是一个切实可行的,可以推广到天下的村民自治和官民互助组织。

这个组织,既要符合目前的实际,同时也要具备互助的能力。

至少要可以将百姓,将人民的力量组织起来。

一人力薄,十人力多,百人可以开山,千人能够凿河,万人则足以移山倒海!

他的小水利计划,也必须要有一个这样的组织来实施和维护。

不然,修了也是白修。

龙渠凿开二三十年了,但,到了现在,某些地段,已经因为缺乏足够良好的维护,而出现了荒废。

刘进听着,却是精神一振。

张越所说的东西,在他看来,已经具备可以操作的空间。

更符合他心里对先王之制的幻想。

以长者贤良为支柱,组织百姓,劝耕百姓。

只是……

“侍中为何要突出正弹人选必须曾经服役,且非通过责庸逃役者?”刘进有些不太理解,他觉得这样的设置,岂非一定会突出武人的政治地位?

而汉室现在的武将集团的力量,不是太弱,而是太强了!

在某种意义上,汉室王朝,就是一个披着国家外衣的军功贵族集团。

朝廷的三公九卿,若无行伍带兵经验,就要被人看不起,甚至遭到非议。

至于三公?更是一定要有实际的带兵经验和履历,才能服众!

当年,平津献候公孙弘就因为没有当过将军,而备受责难。

牧丘恬候石庆,更是因为没做过将军,而毫无威信与权柄,他祖父甚至将之当成一个橡皮擦。

“殿下,这是为了突出一个理念……”张越低头道:“唯有曾经承担家国重任者,方能受到尊重,臣不敢想象,一个人若没有对国家社稷做过贡献,只是躺在他人的功劳簿和躲在其他人的羽翼下的人,能对乡党和百姓,有所贡献……”

“高帝与历代先帝约法,于民入官,以訾算相限,就是这个道理!”

“有恒产者,方有恒心……”

其实,张越真正想说的是——有纳税才有权力。

不过,这种话,在此时说出来,太过惊世骇俗。

所以,他打了个擦边球。

“况且,其实正弹若曾为行伍,更加有利于组织和鼓励百姓耕作,多产粮食……”

“殿下不要忘记了阳里三老徐荣……”张越提醒刘进。

刘进闻言,也想起了他在阳里的见闻。

最开始,他对于阳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恐惧和警惕。

但,当他走完整个枌榆社和新丰乡后,他的心里,却对阳里的一切都感觉无比顺眼了。

阳里的制度,虽然冷酷。

但是,阳里的百姓,终究过的很好。

至少,他们保证了自己老有所依,幼有所养。

更难得的是,徐荣靠着他的威信,让阳里的子弟们,都能主动反哺乡党。

这是他在整个新丰,都没有再看到的事情!

所以,听到这里,他勉为其难的点点头。

“各亭正弹,每岁四月、七月、八月、十月和正月,齐聚于乡官邑,商议和制定各亭的生产计划,组织百姓,修复水利……并商议和约定乡中百姓的行为守则……”

“此外,臣打算,从少府卿的牧场,购置一批牛马,作为畜力,作为乡社的共同财产,由诸正弹及百姓共养之,共有之……”

随着张越的描述,刘进心里,一个熟悉但又模式的乡社组织制度,渐渐成型。

百姓们推举各自亭里的长者们为正弹,再由这些正弹代表他们去和官府协商,制定和约定各种徭役赋税的征收方法和方式。

同时,正弹们负责组织和运营乡亭的小农经济。

使得百姓们由一个个家庭,变成一个集体。

虽然,百姓们依旧是各自耕作和照顾自己的土地、家人。

但,一些集体的,有关所有人利益的活动,譬如小水利的修建,垦殖荒地等,则由正弹们组织。

不止如此,看张侍中的意思,他似乎还想要乡社拥有一定的共同财产?

但问题是,如此庞大而繁琐的制度,恐怕建立起来,也非易事吧。

这就是张侍中要先选一个乡,进行实验的缘故?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夏安的声音:“长孙殿下,张侍中,诸吏皆已带到,请问殿下与侍中是否立刻召见?”

张越听了,看了看刘进,在得到刘进的同意后,他马上道:“请马上带诸公来此!”

“诺!”夏安领命而去,片刻后,在他的带领下,桑钧、陈万年、赵过、贡禹等十余人就联袂走了进来,见了张越和刘进,纷纷拜道:“臣等恭问长孙殿下安,见过张侍中!”

“卿等平身!”刘进笑着摆手道,对于这些张越选择的臣子和官吏们,刘进现在是万分满意的。

每一个人都有着特长和能力,几乎没有滥竽充数者,人人都是能吏和干吏或者国家的未来精英!

“诸君来的正好!”张越笑着,让人给众人备座:“正好,吾与殿下正在商议建设乡社制度,一人计短,十人计长,吾等齐心协力,必可制定一个接近先王之制的制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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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乡社自治互助制度(3)【为又阳晨萌主加更】

张越将自己与刘进所讲的东西,对众人复述了一遍。

众人听完,表情各异。

贡禹等太学生,无不欢喜鼓舞,满脸潮红,深深的为自己能参与这样的大事而骄傲,而自豪。

这可是乡社制度!

每一个儒生内心的梦,每一个士大夫心中的追求!

几乎是瞬间,他们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全身心的投入到思考与构想之中。

但,陈万年的表情,就有意思了。

他在听完张越所述的内容后,在心里嘀咕了一声:“这不就是商君制度下的乡社改良版?”

作为积年老吏,陈万年自是一眼就认出了,张越所提的许多设想,其实就是秦代乡社的中译中。

最多做了些改进和微调。

譬如,那个正弹每岁四月、七月、八月、十月、正月议事的制度,就是秦《厩苑律。四月律令》的翻版。

只不过在秦代的版本中,没有正弹的设置,只有官吏的设置。

且,具备强制性和惩罚性。

在秦的那个版本里,事情没有做好的乡官,是会被受到‘笞十’到‘笞五十’不等的刑罚,严重的还会被流放。

而张侍中所提议的这个版本里,则取消了惩罚,减少了对‘正弹’们的政绩要求。

加强了‘正弹’的自主权。

不过……

这个事情,与自己何干?

陈万年耸了耸肩,抿着嘴唇,眼观鼻,鼻观心,安安静静的坐着,没有说话。

他才不会傻到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说张越的办法是秦法。

恰恰相反,他现在在思考,该怎么在这个事情上,做出自己的贡献。

然后借助这个贡献,升官财。

在陈万年的身旁,胡建则已是激动的连手都在抖了。

“这是商君之制在现代的改良版本!”一个声音在胡建心里呐喊。

作为法家士子,胡建比陈万年懂的东西更多。

他不止看到了商君制度的影子,更看到了……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可能将借助这个乡社制度,借尸还魂,重回人间。

胡建很清楚,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是怎么崩坏的。

虽然说,这里面有历代汉天子故意为之的缘故。

但更多的,还是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本身依托的社会环境和制度,已经不复存在。

国家手里不再控制大量的可分配土地和资源,授田制度名存实亡而致。

要复活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在如今的环境下,几乎不可能!

但,张侍中却提出了一条新的道路。

一个私有制土地社会下,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的新出路。

虽然,现在看上去,这个制度不太可能演变成为商君那样的纯粹的暴力制度。

但……事在人为对不对?

况且,即使不能,这个制度的本身,也有利于法家和法家思想的生存。

汉兴百年,儒家在演化,黄老在衰退,法家也在顺应时代变化。

最突出和最明显的一个特征就是法家的政治家和士子,大部分都已经与军功贵族集团,紧紧的融为一体了。

这是儒生们掌握了行政权力后,法家为了适应而做出的变化。

这样做的好处,就在于,不管儒家怎么闹,怎么搞。

只要国家依旧尚武,军方势力依旧强盛,法家就不会灭亡,也不会衰亡。

甚至,可以借助武将的力量,与儒生分庭抗礼。

必要的时候,一脚踹走儒生,自己站到前台来。

当然,那是万不得已下,极端情况的选择。

因为经历秦代的事故后,汉兴以来,天下都在批判和批评法家。

时至如今,舆论和社会环境,已经不容许法家成为执政者了。

就连法家自己也觉得,自己不适合。

所以,胡建几乎是马上就开动自己的全部脑细胞,无比积极的开始思考了起来。

就在胡建在思考的时候,桑钧却忽然站起来,对着刘进和张越恭身一拜,然后问道:“敢问侍中,乡社的诸正弹的俸禄、乡社的经费以及组织百姓的费用,怎么办?从哪里抽调?”

这个问题很关键。

连张越都还没有来得及想到这一层。

经桑钧提醒,张越才想到了这里。

任何组织都需要经费,需要支出,需要曼尼大神的垂青。

没有足够的经费,再好的制度也是渣渣,反之,只要有了足够的经费,再没有用的官僚机构,也能做不少事情。

“桑君所言,颇为有理……”张越拱手道:“诸君都想一想,这乡社诸正弹的俸禄,经费,如何开支?从哪里开支?”

成立乡社,是为了互助,是为了帮忙农民摆脱胥吏的压迫,豪强的欺凌,并组织他们进行生产生活,宣传和推广新技术。

而不是相反。

自然,这经费来源,就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国家拨付吧?不可能!

若是如此,这所谓的地方自治,不就成为一个笑话?

连经费都是上级拨给的组织,别想拥有什么话语权,别人一卡脖子,就要跪!

更可怕的是一个不小小心,就可能让汉家掉入冗官的陷阱里。

一个亭里推举一到六个长者作为代表,为正弹,代表他们组成乡社自治组织。

哪怕每一个正弹,都只按最低级的斗食官的待遇给付俸禄。

一年一人就要至少一千钱。

一个乡六到十二个亭里,三十到六十个正弹。

一岁光是俸禄支出就是数万钱。

再加上乡社活动的日常支出,组织百姓生产的费用支出以及其他费用,一年下来少说也要编列二十万左右。

一个乡的正常田税与刍稾、口赋收入,恐怕也就比这个数字高一些。

若只是小规模的搞一搞还行,普及开来就根本不现实了!

至于自筹?

那就更不行了!

自筹等于将乡社的权力,拱手让给大地主和豪强。

原因也是一样,谁给钱,谁是大佬。

乡社组织自筹经费,自然是去找地主豪强。

地主豪强们给了钱,乡社的正弹们,敢不按照他们的意思去做吗?

至于摊派给百姓,更是无比糟糕的决定。

百姓本就负担很重,再玩这么一出,岂非是火上浇油?

在坐众人,都是精英,顶级的文人和官吏。

自然都能想到这三层,即使某人没有想到,其他人也会提醒他。

于是,一时间,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沉寂之中。

还是张越打破了这个寂静。

他想了很久后,道:“诸君,本官有个不成熟的想法,诸君听听看……”

“本官打算这样去做……”

“给乡社划拨一部分公田,作为乡产……乡产所得,为乡社正弹的俸禄……”

“然后,再给乡社划拨一批牲畜,以为乡社畜产,鼓励百姓租用,所得钱货,为乡社之活动经费……”

“再官府要承担一部分的乡社经费……”

“而允许乡社本身自筹一部分……”

“最后不足部分则由全乡百姓共同承担……”

“而乡社每岁的四月、七月、八月、四月与正月议事之时,必须公布所有支出,列于露布之下,还需要提供一个账单,供县官审计……”

这是张越深思熟虑后想出来的一个暂时制度。

目的,当然是为了,让乡社制度看上去能够合理且正常的运转。

有乡产,有乡经济,甚至在未来,可以展类似的集体产业,譬如手工业、编制业等等。

又乡社组织百姓生产,然后卖给商人,换取资金。

至于国家拨款,这是必须要有的。

哪怕只是拨一个铜钱!

因为,张越玩这个乡社,不是真的要搞什么民猪自由。

更不是要搞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村民自治。

在事实上,成立乡社,建立这个制度,只是为了让它更好的帮助张越来治理和组织百姓,更有效率的利用所有资源。

乡社必须也一定要受到官府的控制。

也唯有这样,这个制度才有未来。

不然,一个不听话的民间组织?

统治者分分钟就可以教它做人!

独有乡社制度,成为体制的一部分,成为皇权可以控制和影响的一个组织。

统治者才能对它放心,才能给它生存空间。

众人听完,纷纷议论起来。

有说好的,也有说不好的。

也提出了许多的问题和建议。

譬如,太学生们觉得,这乡社最好还是保持较大的自主权,由长者们商量决定,至于按时公布支出,还要提供账单给县里面审核,这是万万不行的。

这么做岂非摆明了不信任和相信长者们的操守吗?

太诛心了!

而陈万年等官吏出身的人,则以为,要加强对乡社的控制,最好,取消由村民推举正弹,改为县官任命和挑选。

两方各据一词,针锋相对。

但吵着吵着,却又各自退了两步。

只在最关键的乡社经费是否需要公开和审议问题上比较争执。

但很君子,并未生激烈的争辩。

张越看在眼中,暗暗点头,对于自己的这个小团队的团结意识和素质,感到非常欣慰。

等他们说的差不多了,张越就笑着道:“诸君所思所议,皆有道理,这样,诸君各自回去写一个条陈,然后拿来,本官与殿下将共同审阅,然后,将诸君的意见和建议,呈奏陛下,由天子圣断,如何?”

这其实是在给太学生台阶下,事实上,这个事情若到了当今天子面前,如何决断,不言而喻当然是桑钧、陈万年等人主张更对这位陛下的胃口。

但太学生们也没有太好的办法,而且,张越所说的也是道理。

这天下任何事务,都需要天子批准。

没有天子批准,别说乡社了,恐怕连做事都不行!

第一百九十五章 托付 【为萌主又阳晨加更】

将争议较大的这个事情暂时搁下,张越就与众人商议起上任后要做的几件事情。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三把火烧向什么地方,决定了这个新官员在民众之中的威信。

在过去,汉家官员上任后,最喜欢杀人,也是为了要树立威信。

只是,关中不比关东。

真要掀起大狱,不止舆论压力很大,恐怕上面也未必支持,且张越也不想走屠戮的老路。

杀人可以,但大规模的杀戮,是不行的。

所以,他一直瞄准的方向,就是基础建设。

他将自己规划好的那四条渠道的工程构想和设计以及地图,拿了出来,给众人看了以后,张越就道:“诸君这些日子,都抓紧一下,为殿下与吾去这四条渠道的沿途再看一看,看看是否如设计一般……”

等他上任后,也还得再去实地勘探和视察一次。

不过,那一次的目的,就不是为了考察,而是为了激励和鼓舞民心。

告诉百姓们你们有救啦,本官决定在这里修渠道。

一般而言,汉家百姓最欢迎和最喜欢的就是地方官决定修渠道等水利设施。

因为,这不仅仅有利于他们的生产生活,更有利于大家伙一起赚钱。

在汉家现行的徭役制度下,治河与水利工程,是待遇最好,给钱最痛快的项目。

而且,参与了水利建设的民夫,可以在接下来的一年内享有免役的待遇。

这是张苍时代的遗产,因为当初,张苍觉得,百姓参与治河工程与水利建设的兴趣似乎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大,于是出台这么个优惠鼓励政策。

几十年来,这个政策惠及了无数百姓,也使得汉家百姓养成了喜欢参与治河、水利工程的习惯。

哪怕在关东地区,只要听说某某郡要治河/修渠了,百姓闻风而动,争先恐后。(史记、沟渠书里有记载汉室治河民夫与渠道民夫有优惠)

豪强们就更喜欢治河,参与修建水利工程了。

因为,水利工程的最大受益者就是他们!

修好的水利,得益最大的也是他们!

是故,当年,咸宣干死了无数豪强,但因为他在当内史的时候,修了一条名为‘明渠’的渠道。

所以,虽然天下士子都骂他,但在长安一带,这位酷吏却极受尊崇,至今都有人在供奉和祭祀这位内史。

只是……

汉室民间虽然人人喜欢修渠道,搞水利建设。

但官僚们,却是能免则免,能不修就不修。

原因有很多。

最主要的,除了懒政和怠政外,就是经济上的问题了。

因为修水利,耗资巨大,还未必是自己受益万一前脚刚修好,后脚就被人调走了,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徒自为他人做嫁衣?

所以,很多地方,明明水利设施已经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没有修过了。

地方上百姓呼声很大,但官员们却都装聋作哑。

实在被逼急了就拖,拖到自己任期结束。

但张越却没有这些顾虑。

他的靠山太硬扎了,根本不用担心被人摘桃子。

唯一的问题,只在于资金的缺口。

众人围过来一看,这四条渠道,虽然都很小,加起来恐怕总长度也不过十来里,最多二十里。

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

这年头,人人都知道,水利设施与政绩是挂钩的。

而且,修水利乃是积德的好事。

修一条渠道,百姓能念你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恩情。

儿宽、严熊等曾经修过渠道的官员子孙,现在都受益于自己父祖当年的遗泽。

自是人人都是摩拳擦掌,轰然应诺。

士气也立刻高涨起来。

将渠道的事情交代下去,张越给众人各自委派了任务。

让桑钧、陈万年、赵过、胡建各自带队,去当地仔细查看。

然后,张越就看向贡禹等太学生。

他先是郑重的长身而拜,对贡禹等人道:“吾有一事,代新丰上下百姓,求于诸君,万望诸君应允!”

贡禹等人,被张越这忽然的举动,吓了一大跳。

连忙回身拜道:“不敢当张侍中如此厚礼,侍中若有吩咐,尽管说,学生等唯全力以赴!”

“吾与诸君,曾行于新丰,睹百姓为他人奴婢之惨状……”张越再拜道:“孔子曰:善人之治国百年,可以胜残去杀,孟子曰: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先王有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今新丰豪强士大夫,蓄奴无数,使百姓父子相离,夫妻分野,而负枷锁着镣铐,其凄惨者,莫过于斯!”

“吾闻君子以仁义为本,愿诸君于太学之中广泛宣扬蓄奴的不德之处,鞭笞蓄奴的残暴之事……以舆论之力,警豪强之行!”

贡禹等人听了,纷纷拜道:“侍中高义,纵然侍中不说,此事,学生等也必当竭尽全力,为侍中奔走!”

张越听了,连忙再拜:“吾为新丰百姓谢诸君仗义之举!”

刘进也脱帽谢道:“孤亦为新丰百姓,谢过诸君!”

贡禹等人见了,立刻就深感责任重大,觉得身负长孙之望,纷纷恭身长拜:“长孙殿下与张侍中之托,吾等必鞠躬尽瘁,死不旋踵!”

张越见了,暗暗点头。

新丰豪强和地主士大夫贵族,蓄奴太多了!

从前次的考察来看,在整个新丰,至少存在一万以上的奴婢!

而新丰的总人口才多少?

在册的编户齐民,总计不过一万一千多户。

换而言之,有相当于新丰总人口的五分之一的人民,已经沦为奴婢。

且这个趋势还在不断增加。

张越当然不能容忍这样的情况!

贵族地主的蓄奴规模必须得到有效控制!

当然,他不会跟王莽那样,去跟地主豪强贵族们刚正面。

那样刚不过,而且没有用!

但……

这个世界的问题,总归是有办法解决的。

蓄奴,是法律支持的,也是受到汉律保护的。

明着来,张越必败无疑。

但,可以曲线救国!

事实上,汉律之中,有奴婢的救赎条款,并且汉室曾经大规模的释放过奴婢。

譬如,现在在边塞戍边的百姓,十之**,他们的祖上曾是奴隶。

当年太宗时,晁错上《言兵事疏》,拉开了汉室解放官奴婢,让他们去戍边和屯田的序幕。

张越现在要做的,就是先动舆论,让舆论对新丰的豪强地主形成压力,然后再用手段,或拉或打,让这些豪强同意他引用汉律之中的有关奴婢自赎或者官赎条款。

这个事情很难,但再难也要去做!

第一百九十六章 刘进的野望

当天的会议,一直开到傍晚。

等将众人送走,张越已经是口干舌燥,精神极度疲惫。

回到阁楼里,倒头就睡。

翌日,天刚蒙蒙亮,张越就被人吵醒了。

“陛下有命,命侍中立刻前往甘泉宫面圣!”来者是文彦,乃是当今天子最信赖的中官之一,目前担任着御府令的职位,是专门管理和照顾当今天子的冠琉以及御服的宦官。

只是,这个大宦官,对张越的态度,似乎不是很友好,脸色有些阴沉。

他将天子的命令传达完毕,就蹬蹬蹬的带着人径直离开。

连与张越说话,也不愿意。

“什么情况?”张越挠了挠头,他记得自己似乎没有得罪过这位御府令……

张越明白,宫里面很多人不喜欢自己,有很多人都在暗地里想要对自己下手。

但是,像文彦这样直接表达出来的,这是第一个。

这意味着,这位大宦官,随时都可能撕破脸皮,与张越刚正面。

但问题是……

谁给他的胆子?

或者说,张越做了什么,让他如此暴躁,以至于连最基本的礼貌也不讲了。

带着这个疑问,张越去问了郭穰。

郭穰一听张越的来意,就笑了起来,他悄悄的关上殿门,在张越耳边道:“侍中难道不知道?这位文令吏的同产女弟嫁给了郁夷人李循,侍中坏了李循的好事,还使得李氏一族,尽数为家上下狱,那文令吏的同产女弟也因此不得不回了娘家……”

张越一听,脸颊都有些抽搐。

所谓同产女弟,就是一母所出的妹妹。

但问题是,那李循不是谷梁学派的所谓君子吗?

什么时候,谷梁学派的人也开始和宦官们眉来眼去了?

这两者不是死敌吗?

“阴阳倒勾啊……”张越在心里想着,对于穿越者而言,这种战术一点也不陌生。

只是……

这宫廷里的事情的复杂,以及太子据身边的人的混乱,真让张越大开眼界。

但无所谓了。

这宫里的宦官们,除了少数几个像郭穰这样的对他友善或者友善中立的人外,其他人恐怕都恨不得搞死张越。

那些人与这文彦的区别,无非就是文彦是公开的表现了敌意,而他们则是表面笑呵呵,背后插刀子。

虱子多了债不愁。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张越才不怕这些中官们的诋毁和抹黑呢!

开玩笑,一个穿越者,还是有着金大腿的穿越者,会被一群没有小勾勾的阉人弄死?

那还混毛啊!

想了想,张越一咬牙,回到自己的阁楼,关上堪舆室的门,进了空间,从空间之中取出一小袋麦子。

大约有个三五斤的模样,这是他本来打算留下,等过段时间回南陵,磨成麦粉,做成包子、饺子、面条给嫂嫂和柔娘尝尝鲜的私食。

现在,却是没有办法,只能拿出来,贿赂当今天子了。

不过这样也好,借着这个机会,说不定能让那位陛下龙颜大悦之际,偷偷的塞些私货。

带上这些麦子,张越去了一趟少府卿衙门的汤官署,找了个石磨,将这些麦子磨成面粉,然后用一块布帛包起来。(因淮南王刘安之故,如今豆腐已经进入了汉室宫廷的食谱,宫廷自然也有石磨)

带着这包面粉,张越在司马门前,刘进早已经在哪里等候了。

见到张越到来,他立刻招手。

张越连忙迎上前去,拜道:“殿下也被诏了?”

“嗯!”刘进点头道:“皇祖父的圣旨昨日半夜就已经到了……”

“是新丰的事情吧?”

“嗯!”

君臣两人于是共乘一辆宫车,出前往甘泉宫。

………………………………………………………………

甘泉宫,在长安以北,约三百里左右的云阳县境内。

轻骑从长安出,至少也要一日夜才能抵达。

至于乘车?

这个路途至少要两天时间。

这一路上,自然是车马颠簸的很厉害。

才走两三个时辰,刘进就已经有些受不了,只能让宫车暂时停下来休息了。

就连张越,也是被颠的有些屁股疼。

不过……

这却让张越看到了商机!

汉家目前的马车,哪怕是皇室的宫车是两轮马车,宫车和民间的马车的区别,无非就是宫车是双马拉车,相对平稳,而民间马车一般是单马,那颠簸起来就跟坐过山车一样。

若是复制出后世欧6的四轮马车,甚至是重载四轮连轴马车,一定会大受欢迎!

整个长安的公卿贵族都会疯!

这个项目,可以列为未来新丰的官营产业,重点展。

甚至,还可以搞一搞公交线路,展出一条从长安到新丰的定时客运马车路线,来解决新丰的富裕人口安置问题。

张越很清楚,光靠农业,很难解决人口膨胀带来的问题。

因为,土地能吸纳的人口,是有上限的。

所以,必须要展第三产业,来吸纳多余人口。

不然,再牛逼的改革,也救不了汉室。

刘进却是没有注意到张越在走神。

因为,此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一个伟大的工程所吸引了。

此刻,在刘进的眼前,有着一个规模宏伟,堪称奇迹一般的工程郑国渠与六辅渠组成的关中水利枢纽工程。

郑国渠从南而来,穿越整个山峡,将来自泾水的河水,引入渭河北部的高地。

这个庞大的渠道,大的乎想象。

渠道宽若大河,流水潺潺,碧波荡漾。

而在郑国渠的上方的山峡地带,六辅渠向北而过,将来自治峪、清峪、浊峪的河水,引到郑国渠灌溉不到的渭南高地山区。

望着这个两个奇迹般的工程,刘进深深的吸了口气,握紧了拳头,对张越道:“张侍中,卿能在新丰,也建造一个这样的奇迹吗?”

在经过了新丰之行后,刘进现在,已经彻底变成了基建狂魔。

在他心里,水利渠道多就是好,大就是美。

亿万的渠道,就是亿万的光芒!

帝国,不仅仅需要郑国渠,需要六辅渠,需要龙渠。

还需要成千上万的类似水利设施。

最好,把水利渠道,铺满整个国家。

如此,天下的人民,必能安康,国家必定安稳。

他的理想,也就有了能实现的基础了。

张越听了,回过神来,拜道:“臣自然会为殿下,为社稷,建造无数个类似这样的奇迹!”

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没有人会嫌弃国家的渠道太多。

第一百九十七章 面圣 (1)

在郑国渠与六辅渠交汇的池阳县稍作停留,张越和刘进继续上路,越过九凝山的瓠口后,前方的道路便豁然开朗平坦起来。

秦始皇建造的巍巍直道,笔直向北,大道宽敞而平坦。

在傍晚之前,就抵达了汉家行宫梁山宫。

梁山宫是现在整个天下,保存的最完整的秦代行宫。

宫苑内外,都充斥着浓郁的秦代气息。

行走在梁山宫之中,甚至不时可以看到一些秦代的石刻。

宫苑的建筑,更是保存了秦代的许多建筑风格。

更紧要的是——梁山宫还是汉少府卿最主要的弓弩制造基地。

这里每年都会生产数万把弓弩和数十上百万枚箭矢。

为了保证箭矢的生产,少府卿每岁都要组织大规模的猎雁活动。

猎杀数万甚至十余万只大雁等鸟类,取其羽毛,作为箭矢的原料。

顺便,还借助这个机会,训练射手。

所以,梁山宫内外的警备等级,与未央宫相差无几。

北军甚至派了一个校尉部,常年驻扎于此。

张越与刘进,到了这个少府卿的大本营,自然少不得去看一看少府的弓弩生产情况。

只是看了一圈,在梁山宫内的弓弩工坊里走了一遭,张越和刘进就都被震撼了。

特别是汉家的弩机生产机制,让张越这个穿越者,都震惊无比。

因为……

少府的工匠,生产弩机,居然用的是流水线!!!!!!!!!

虽然,没有传送带,没有机器,有的只是一个个工匠,一把把锉刀。

但,却依然极有效率。

因为每一个工匠,都只需要负责某一个零件的组装、制造。

一组工匠,在一天之内,就能完成对十几把甚至更多的弩机的组装和制造工作。

完工的弩机,将会被送到库房之中,然后,由库房的工匠,在这些弩机的机括上铭刻下制造它们的工匠的名字。

这让张越看的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在西元前的汉季,诸夏民族的劳动人民就已经创造出了如此前和先进的生产方式。

可惜……

在汉季之后,这种方法居然失传了……

这让张越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看完了梁山宫的少府工坊后,张越就已经在心里暗下决心,未来时机成熟,一定要编写一本涵盖了目前汉室所有门类技术的百科全书。

使这些祖先的智慧结晶,能流传到后世,让后人知晓。

比起张越,刘进则像一个好奇宝宝,穿行于这少府的工坊内外,到处打量和琢磨着工坊内外的工匠和官吏。

不时的找人问话,询问。

这也怪不得他,这是他第一次实际亲自接触汉室的工坊,并亲眼看到少府卿的工坊运作情况。

一切都与他曾经想象的场景,相去甚远。

他的老师们,曾经告诉过他——工匠是末业,匠人粗鄙,不可深交。

但,在这个工坊,他却看到了很多与他的老师们曾经所说截然不同的东西。

不仅仅整个工坊内外秩序井然,所有工匠皆兢兢业业的从事着自己的工作。

工坊之中,更是非常干净,没有什么垃圾堆磊和杂物乱放的现象。

他更见到了一个老工匠,虽然已经七十多岁,胡子花白,腰背都坨了,双手更是长满了厚茧。

但这个老工匠,却能出口成章,即使是在他面前,也颇通礼仪。

更紧要的是,这个老工匠,在整个梁山宫上下,都备受尊崇。

即使是负责监管梁山宫工坊的宦官们,在他面前也是唯唯诺诺,执子侄礼。

刘进一问,原来这个老工匠,乃是壶口三老!

而且,来头大的吓死人!

他的祖上,曾参与主持修建了长安城,受封为梧候,曾是瓒文终侯萧何的左膀右臂。

到了他这一代,已经是三世为汉天子之臣。

他的儿子、孙子、曾孙皆在少府卿的考工室任职。

而他本人,更是汉家最好的弓弩设计大师。

据说当初,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曾以弟子礼,想请这位老大人去大将军府享清福。

但人家不愿意去,就爱在梁山宫里摆弄弓弩刀剑。

刘进听完,肃然起敬,心里面对于匠人的态度,悄然间有了改观。

至少,工匠的地位,在他心里一下子就提升了不少。

……………………………………

第二日,两人离开梁山宫,启程继续向北,穿越径水,云阳县就已然在望,甘泉山的轮廓也出现在了眼帘之中。

作为汉家夏季避暑园林,甘泉宫宫殿群的规模,并不比未央宫小多少。

而且更加奢靡和壮丽。

一路上,到处可见别馆与宫室。

宦官侍女们,更是络绎不绝。

整个云阳县,都快要成为汉家皇室的活动场所了。

在下午的时候,两人的宫车就抵达了甘泉宫的外围棠梨宫。

此地,乃是大汉文豪司马相如生前常居之所。

据说就在这里,这位大文豪,挥毫泼墨,写下了著名的《上林赋》,其文气势昂扬,充斥着大汉帝国的堂皇霸气,让人爱不释手。

而棠梨宫一直以来,也是出入甘泉宫宫苑的南大门。

进入这里,就等于进入了甘泉宫的宫阙禁地范围。

张越和刘进在宫门前,拿出自己的符玺,验证了身份后,立刻就有着卫队出来护送。

刚进棠梨宫的宫门,张越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张侍中……”

他抬头向前,就看到了御史中丞暴胜之,一脸苦瓜色的迎了上来。

“长孙殿下……张侍中……”暴胜之走到两人的车前,拱手拜着,耷拉着脑袋,有些有气无力的模样。

“中丞何来?”刘进有些奇怪的问道。

但张越却是颇不好意思的对暴胜之拱了拱手,拜道:“辛苦中丞了,让中丞受罪了……”

“唉!”暴胜之叹了口气。

刘进不懂,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中丞请上车一叙……”张越请道。

暴胜之也没有客气,拱拱手,就爬上马车,坐到了两人的对面。

“天子没有怪罪中丞吧……”张越轻声问道。

暴胜之摇了摇头,他这次可被骂惨了!

他比张越等人早到甘泉宫一天,本以为天子诏他来,是有任务。

结果没有想到,却是一顿臭骂。

他都快被骂的怀疑人生了。

“是下官连累中丞了……”张越说着就微微欠身道:“只是,下官也没有办法,万望中丞海涵……”

暴胜之听了点点头,然后摆摆手道:“与侍中无关,吾身为御史中丞,天子之耳目,却不能为陛下监察好地方,此乃渎职也,被陛下斥责也是应当!”

他其实还有话没有说出来——作为法家大臣,天生就是给皇帝背锅的。

这是所有法家大臣自己心知肚明的事情。

在事实上来说,若是某个法家大臣,没有被天子训斥,那反而他心里面会打鼓,会七上八下。

反倒是挨了骂,心里面就舒坦了。

道理很简单,天子骂你,那其实是保护你。

况且,能给天子背锅,这是天大的荣誉!

尽管一时可能有失,会被贬官,甚至可能被外放。

然而,过上一年半载,天子就会想起来——某某忠臣啊,这样的忠臣,应该去更高的岗位上去给朕服务!

于是一纸诏命,这位背锅侠立刻平步青云,连升三级,重回高位。

当初,张汤、公孙弘的时代,这两人就是抢着给天子背锅,才一个个爬到三公的位置上。

而暴胜之,等待一个背锅的机会,已经等了好几年了。

这次,也算是得偿所愿。

虽然挨了一顿臭骂,甚至说不定可能要承担一定责任,被贬斥到关东郡国甚至西北边塞。

但这只是暂时的。

短则一年,晚则数年,他就能重回长安,届时,他就不是御史中丞这个受气的小媳妇了。

而是手握大权的九卿!

刘进在旁边看着,听着这两位大臣的谈话,心里面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不到,官场上居然还有这种姿势?!

看暴胜之的样子,他是被祖父臭骂了一顿,训斥了半天。

表面上虽然很失落,但他的眉毛和眼睛,却深深的出卖了他的内心。

看样子,这位御史中丞,甚至是……甘之如饴……

“中丞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张越问道。

“若侍中有心的话……”暴胜之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道出了他此行的目的:“可否替愚兄在天子面前,说一下新丰之事的实情,道出御史们的难处……”

说着,他就长身而拜:“若能如此,愚兄与御史大夫上下,感恩不尽!”

作为当今天子的心腹,暴胜之很了解自己的君王——千万不要在他觉得你做错了事情的时候去‘据理力争’,那只会让事情更糟糕。

最好的办法,就是认错认错认错。

不管有没有错,先认了再说。

然后,再找一个无关之人,在天子面前,提起自己的难处和难言之隐。

于是,一个大大的忠臣形象就被树立起来了。

如此一来,还怕不官运亨通,简在帝心?

张越听着,扶起暴胜之,望着他,道:“中丞放心,此事中丞不说,下官也会做的!”

“多谢!”暴胜之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此刻,他终于将张越视为自己人了。

所谓自己人,不就是得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帮自己做些事情吗?

第一百九十八章 面圣(2)

送走暴胜之,宫车已经抵达了甘泉山下。

甘泉山,其实不高,海拔也就一千多米的样子,在关中地区并不算什么崇山峻岭。

但,数千万年前,地球的造地运动,塑造了此地特殊的气候。

由于青藏高原的隆起,使得黄土高原持续抬升,并迫使六盘山山脉向南北两翼扩张,于是形成了横岭山脉,也就是后世的子午岭。

甘泉山正好位于横岭的北部,卡在进出直道的要隘上。

据说数百年前,匈奴人也曾将甘泉山视为圣山,以为是他们祖先的神山。

汉兴以来,匈奴人多次入寇,均企图从甘泉山方向突破汉室的关中防御。

不过,他们没有一次得逞!

至于如今……匈奴人现在连祁连山都丢了,夹着尾巴,逃进了幕北的深处,连浚稽山都不敢轻易越过。

这甘泉山……

除了偶尔有匈奴使者路过之时,垂泪叹息外,再无匈奴人能见到它的模样了。

张越跟着刘进,在甘泉山下,换乘了马车,沿着甘泉山的践道向上攀爬。

很快就抵达了甘泉宫的正门。

早有宦官在此等候,迎接。

还是一个熟人——苏文。

这位当今天子身边寸步不离的中官,见了张越和刘进,就满脸笑意的迎了上来。

但实际上,心里面却恨不得将张越和刘进给撕了。

因为……

他闻到危险的味道了。

执金吾衙门的缇骑,现在已经几乎全部出动了。

这柄大汉天子手里最锋利的战刀,已经架到了他和他的很多朋友的脖子上。

别的事情,苏文现在还不能确定。

但有一个事情,他很清楚——江充和他的很多部下,都已经被监控了起来。

在事实上来说,现在的江充,其实已经被软禁了。

执金吾王莽,就像上林苑里的虎豹猎获到一头受伤的麋鹿一般,正极有耐心的刺激和挑衅着江充,等着江充犯错或者情急之下,去找自己或者其他人求援。

那样……

苏文知道,会死很多很多人的。

但偏偏,苏文却无能为力。

因为执金吾历来,只要受命了,在天子的意志没有改变前,他就会像草原上的狼群一般,紧紧的紧贴着他的猎物,不断的撕咬和拉扯。

直到,将他能找到的所有猎物统统撕碎。

除了大汉天子外,没有任何人或者事物,能够改变这个结果。

这让苏文和他的朋友们,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

而,这所有的一切,却都源于眼前的这个侍中和他身边的那位长孙殿下。

“你为什么要出现?”苏文在心里,犹如魔鬼般的叫嚣着,但脸上却是柔声细语的低声道:“长孙殿下、张侍中……陛下在甘泉宫前殿……”

他话刚刚说到一半,就有一个小小的身子,从宫门口蹿了出来,身后一大波的宫女宦官紧随其后。

“张侍中……”南信公主就像一只轻盈的小鸽子一般,一下子就跳到了张越身上,使劲的蹭了蹭,然后吊住张越的脖子,问道:“张侍中有没有想奴奴?”

张越听了,有些尴尬,连忙放下这位小公主,轻声道:“臣岂敢……”

苏文在旁边,却是看得神经炸裂。

南信公主……

如今天子身边最得宠的人……没有之一!

作为天子近臣,苏文从未见过,有那位大汉帝姬,能如这个小公主一般得天子的爱怜。

这位小公主来到天子身边不足半月,就已经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了。

入宫后,不过三日,天子就下诏,赐南信公主符印,益封汤沐食邑一千户。

十天后,又下诏,益封南信主汤沐食邑之户八百户,命令少府卿,制作‘南信公主印玺’,并命令宗正卿为南信公主建立全套的宫室档案,将南信主的名讳与生辰,写到今年祭祀高帝的皇室成员名单上。

于是宫廷上下,所有人都明确的知道了一个事实。

继鲁元长公主、馆陶太长公主和平阳长公主后,又一位可能将握有重权,可以影响朝政的大汉帝姬,正在冉冉升起。

更可怕的是,这位公主殿下的权力,是直接来自于当今天子的宠爱。

这就意味着,她将比她的前辈们拥有更多的影响力。

地位几乎可以直追鲁元长公主了。

只要当今天子在世,而南信主宠幸不衰,她的威权,就不受影响。

以至于,连卫皇后在听说了这些事情后,都派人送来了全套的公主冠琉。

而现在,南信公主却当着他的面,与这个张毅张子重张侍中如此亲密……

苏文只觉得嘴里满是苦涩。

南信主如此信赖和喜欢这个张子重,这叫他们这些宦官以后怎么诋毁和抹黑这个张子重啊!

很可能他们千辛万苦,想尽办法的抹黑诋毁这个张子重一万次,也不如小公主在天子面前一声撒娇……

苏文终于有些后悔了。

或许,他不该掺和到这帝王的家事之中去。

但……

现在想下车已经晚了。

更何况,太子据要是即位登基了,别人或许能活,他苏文一定活不成!

所以……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苏文悄悄的握紧了拳头,在心里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这个张子重必须死!”

“不管用什么办法!”

他若不死,以他在天子面前的宠幸程度和他在天子身边的这位小公主心里的分量。

恐怕,太子据的地位,无法被动摇。

而太子据若不能被废,他和他的朋友们就都会死!

这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斗争!

……………………………………

张越牵着小公主的手,在苏文的引领下,与刘进一同,走向了甘泉山半腰上的前殿。

穿过层层的阁楼与走廊,很快就抵达了天子目前所居的殿堂之前。

刚到门口,张越和刘进正准备行礼。

南信公主,却已经蹦蹦跳跳的跑进了大殿之中:“父皇,父皇,张侍中来啦!”

小公主就像现了什么稀世宝物一样的欢快的说着。

正躺在塌上闭目假寐的天子闻言,也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睁开眼睛,将自己的小心肝小棉袄搂在怀中,笑着问道:“真的吗?”

“嗯呐!”南信公主睁着漂亮的大眼睛,在自己的父亲怀里咯咯咯的笑着:“张侍中现在就在门口呢,父皇要见他吗?”

“朕当然要见!”天子笑着在南信公主小脸上亲了一口,捏着她的小鼻子,道:“朕不止要见他,还要赏他!”

“多亏了张侍中,朕才能见到南信,对不对?”

“嗯!”小公主非常认真的点点头。

第一百九十九章 准许

一  “孙臣恭问祖父大人安……”刘进走到殿堂之中,恭身拜着。

“臣毅恭问陛下圣安,吾皇万寿无疆!”张越也跟着拜道。

“免礼……平身……”天子的心情非常好,以至于连声音都带着温暖,让张越听着很舒服。

天子轻轻放下自己怀里抱着的南信公主,亲昵的捏了捏小公主的脸蛋,对她道:“南信先去山上玩一会,父皇等下叫张侍中去陪你……”

小公主听着,特别开心,拍着小手,就蹦蹦跳跳的在几个宦官的陪同下出去了。

这时,张越和刘进也各自在一个侍从的引领下,坐到了两侧。

看着小公主出了这殿堂,天子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汝等前日呈递的奏疏,朕已经看过了……”大汉天子的声音之中都带着杀意,冰冷刺骨,让人闻之毛骨悚然:“朕诏尔等来此,就是想问一问,尔等打算如何处置那些蠹虫?”

他负着手,身子微微前倾,问道:“是否需要朕派遣缇骑相助?”

刘进听着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

就连张越闻言,也忍不住感到后背毛。

执金吾是汉天子的大棒,专锤乱臣贼子,贪官污吏以及一切豪强。

而执金吾麾下的三百缇骑,就是这柄大棒上最尖锐的突刺,历代以来,执金吾(中尉)麾下缇骑,全部都沾满了豪强官僚以及士大夫贵族甚至皇族的鲜血。

历代以来,这些缇骑一旦出动,就一定会掀起大狱。

他们会千方百计的把小案子变成大案子,将大案子扩大成性质严重,情节恶劣的反汉反刘集团。

缇骑只要进入新丰,张越毫不怀疑,整个新丰上下都要被洗一次。

恐怕等他上任,县里面的豪强和官吏,就差不多被抓光了。

而他恐怕也就要变成和王温舒等人一般的刽子手了。

刘进连忙出列拜道:“皇祖父息怒……”

张越也拜道:“陛下,臣以为,情况还没有遭到需要动用缇骑的地步……”

天子听着,脸色才稍有缓和。

其实,他也有些投鼠忌器。

毕竟,新丰县虽然小,但当地生活了太多的高帝从龙功臣之后,历代以来,更有着大量的宫廷宿卫卫士选择落户新丰。

要是一个不小心,杀的太嗨了,可能会伤及刘氏自身的统治。

况且,这新丰县,他已经交给了自己的孙子和自己的小留候去治理。

怎么处置,是他们的自由。

作为祖父和君父,他也不太愿意干涉太多。

若事事都要他去处置,这就违背了他将新丰交给刘进和张越的初衷了。

雏鹰,总有一日是要展翅翱翔的。

乳虎也终归有一天,必须敖啸山林。

一如他将关中十县交给刘据去管一样,除非刘据搞出大乱子,不然,他就不会随意的插手其中。

年轻人,总归有一天要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

早面对,比晚面对要好很多。

“那汝等可有解决的方案?”天子坐下来问道。

刘进连忙拜道:“回禀皇祖父,孙儿与张侍中及诸臣商议了很久,已经初步拿出了几个方案……”

说着,刘进就拍拍手,立刻有着随从,抬着一个箱子走进来。

刘进恭身上前,将那箱子打开,露出里面堆积的文牍与图册。

然后,他面向天子,道:“此孙臣与张侍中及诸卿商议得来的方案与计划,请祖父大人过目……”

天子瞥了一眼,立刻就现,箱子里面居然还有着地图。

他眉毛一跳,问道:“这些地图是?”

“此张侍中谋划和规划的新丰水利规划图……还有新丰各乡的水经图……”刘进恭身说道。

张越也连忙拜道:“微臣愚笨,不明大义,便只好先修水利,以导百姓,以利生民……”

天子听了,却是龙颜大悦,立刻对左右吩咐:“将长孙和张侍中所献的堪舆图录都挂起来,朕要好好看一看……”

于是,立刻就有着谒者上前,将张越所绘制的地图和规划图等,挂到殿中的屏风上。

天子走上前去,端详着这十余副新丰地图,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

心里面更是得意万分。

这些地图,绘制的相当详细,连新丰的亭里位置也都标注了出来,尤其是在那四副‘延和元年水利建设规划图’上,还有文字,仔细介绍了那四条将在今年冬天优先建造的水利工程的规模、长度、预计工程量、耗资以及渠道建成后预期灌溉田亩数量、影响范围、受益等等。

几乎将所有可能的问题都描述的清清楚楚,更让这位陛下心动的还是描绘的渠道建成后的受益蓝图。

众所周知的,这位陛下,生平就难以抵御任何形式的画大饼。

特别是当那个大饼被画的绘声绘色,色香味俱全时,他就更是没有丝毫免疫力。

只是看着这些堪舆,他就已经心花怒放了。

更别提,在所有地图的中心,还有一副名为‘新丰五年水利建设规划图’的总结图。

在这个地图上,一个个小水利工程,被标注了出来。

它们被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排列于地图上。

这些大大小小的工程,足足有数十个之多。

最终一条粗线,将这所有的工程联系到一起,并在新丰的低洼地区,还标注了一个类似昆明池一般的人工湖。

看着这个规划图,大汉天子就仿佛看到了五年后,整个新丰所有亭里,全部拥有渠道,而所有渠道最终被串联在一起,形成一个水利网络的未来。

只是……

天子扭过头,问道:“进儿、张侍中,尔等打算怎么解决资金问题?”

这些水利工程,虽然都很小,大部分的影响范围,只是几个亭。

哪怕是最终的那个网络工程建设,其实也不过是串联起所有渠道而已。

但,再小的水利渠道,也是需要巨资的。

秦国当年为了修郑国渠,可是停战十年,将所有精力和资源全部投入进去,才修成的郑国渠。

这新丰县的财税收入,本来就不多。

哪来的这么多资金来规划一个如此宏大的计划?

张越闻言,立刻拜道:“此事,正要请陛下嘉恩……”

“嗯?”

“臣斗胆,打算用新丰的公田为质押,向关中义商借贷三千万左右的资金,作为新丰水利设施的启动资金……”说完张越就紧张的看向天子。

虽然,他基本上觉得,这个事情不被批准的概率很小。

但也存在着被驳回的可能。

天子听着,却是笑了。

只能说,真不愧是自己的留候,连向商家借贷修水利的脑洞都出来了。

但问题是……

谁借给他?

这三千万又怎么还?

于是,天子问道:“卿的计划,与朕仔细说说……”

“诺!”张越立刻上前拜道:“臣的打算是,先以新丰的七千亩公田为质押,向关中义商借贷三千万,这三千万,臣将与之约定,分三十年偿还……”

“利息大约在五分到一成之间,这样,义商每年都能收回一部分本息,其自己也能得利,而新丰择获得了建设资金……”

“另外,若陛下恩准,臣还打算在关中行一批总额五千万钱左右的水利债券,这些债券以十年为期,年息以百七之息,以新丰县的赋税收入和盐铁收入岁偿利息,而本金则在十年期满后兑换,并且准许百姓以债券缴纳赋税、更赋……”

天子听着,感觉挺有意思的。

“卿在财税之上,竟也有奇才?”他抚掌叹息着,道:“若卿早生二十年,朕当年恐怕就不用在白鹿皮币上栽跟头了……”

当年,元鼎年间,为了敛财,他和张汤搞出了白鹿皮币,作为大额信用货币。

在最初,一切都很美好。

然而……

因为国家财政吃紧,他一看白鹿皮币值钱,于是就多了一点。

再加上,很多列侯贵族,也都在私底下伪造白鹿皮币。

于是,没几年白鹿皮币的币值就崩溃了。

到现在,他当年行的白鹿皮币已经不值一文了。

如今听到张越计划的所谓债券方案,让他立刻联系起了白鹿皮币的失败。

或许,白鹿皮币的崩溃,是因为没有质押?

若能保证白鹿皮币的币值,若如今白鹿皮币依然能流通……

那该多好!

可惜了!可惜了!

张越听着,当然不敢居功,连忙拜道:“臣愚钝,不过做些拾遗补缺之事而已……”

“卿谦虚了……”天子笑道:“既然进儿与卿,都已经计划好,那朕自不会阻拦……”

他回过头来,道:“就依照卿的想法去做吧……”

张越闻言大喜,他原以为天子能让他质押公田,跟商人借钱就很了不得了。

至于那债券,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指望能够得到批准。

然而,天子却是金口玉言,批准了他行债券。

这让张越有些措手不及。

他可还没有做好债券行的计划,更没有制定好防伪方案。

这下子,牛皮吹大了……

但好在,并不需要马上就行,这个债券,甚至可以拖到明年,甚至后年。

所以,他还是有些时间的。

第两百节 假民赎买

一  天子将所有图录看完,非常满意。

这些地图和相关的水经图,详细到让他根本挑不出毛病。

对于刘进这次的表现,更是满意到几乎不能再满意了。

孙子终于长大了!

一时间,他内心真是百感交集,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求了一辈子的仙,到现在,差不多也是死心了。

在长生无望的情况下,他不得不考虑接班人的问题。

秦始皇死后,二世和赵高李斯就将偌大的秦帝国搞得崩溃,秦国宗庙社稷尽数倾覆的下场,过去可还不过百年。

而这正是他最恐惧的事情。

如今,刘进开始成长,并且开始在小留候辅佐下,学会了怎么处理政务。

这无疑是一个很好的现象。

他本该很满足了。

但,人就是这样,得到了就会想要更多。

“除了水利工程,进儿与张侍中,可还有其他对策?”天子微笑着问道。

“有之……”刘进拜道:“张侍中与孙臣商议过了,新丰的问题,在于小民势弱,不足以抗衡豪强,所以张侍中提议,在新丰选择一乡,恢复先王的官社之制……”

说着,刘进就将张越提出并与众人商议过后的乡社制度讲了一遍,又将整理出来的有关乡社制度的奏疏,呈递给了天子。

天子听着不时点头,这乡社制度,哪怕在他看来,也算是比较成熟了。

各亭里各选一到六名乡正弹,以及乡正弹的限定条件,这样的设计,几乎让他拍案击节。

如此一来,地方百姓与豪强官府之间就有了缓冲,各自矛盾可以得到缓解。

更妙的是,由于限定了乡正弹必须从年纪在五十五岁以上的退伍军人或者致仕官吏之中选择。

大汉帝国的统治,将因此稳固许多。

特别是军方,将因此对汉室更加忠诚。

再看刘进呈递的奏疏,天子就更欢喜了。

尤其是奏疏上那一句点题的话使富者不独逸乐,而贫者不独劳苦。

简直就是完美的政治宣言。

让他看的心里痒痒的,几乎想要拿来将之放到自己明岁岁布告天下的诏书之中去。

合上奏疏,天子压抑住内心的欢喜,问道:“为何只选一乡行此乡社之制?”

张越闻言,马上拜道:“陛下……这是臣的愚见……臣愚钝,不明大义,只是单纯的觉得,这乡社之制,干系重大,需得徐徐试之,见其善而从之,见其恶而罢之,待验证数载,没有大患,再将之推及全县……”

“哦……”天子听着,看了张越一眼。

这个小留候啊,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魄力太小了。

做事情总喜欢先试试。

在他看来,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就听着张越又道:“况且,乡社之制,虽是先王旧制,但终究乃是改良之制,从前并无人如此做过,缺乏对比,也缺乏熟悉协调和管理的良吏,故先择一乡以试之,既是试错,也是为将来培养人才,储备官吏……”

听到这里,天子才满意起来。

这还差不多!

张越却是接着说道:“臣与长孙殿下及诸大臣,商议过了,皆以为,新丰最大的弊端,在于豪强地主士族蓄奴成风……”

天子听着,脸色却忽地古怪起来,有些尴尬。

因为,在事实上来说,天下最大的奴隶头子和最强的奴隶贩子。

正是大汉帝国政府!

汉家蓄奴之多,远任何时代。

旁的不说,少府卿、太仆卿还有宗正卿这三个衙门,就拥有和控制至少百万以上的官奴婢!

此外,各地郡国手里,也还捏着无法统计数量的官奴婢。

甚至,在国家手里,还拥有数十万完全没有人权,最被歧视和折磨的城旦舂和鬼薪白粲。

以至于,历代天子临终遗诏,都得释放大批相关官奴婢,来给自己积阴德。

而有汉以来,曾三次大规模释放官奴婢。

第一次是太宗时代,晁错上《言兵事疏》,太宗皇帝于是下令,将数十万的官奴婢释放,命令他们前往边塞屯垦。

这些官奴婢,在获得了自由与土地、财产的同时,也就承担起了抵御外敌和戍边守土的职责。

其后历代皆沿用。

到了他手里,更是先后在元鼎、元狩和太始年间,大批的将官奴婢和赘婿、后父、罪犯,迁到九原、朔方、居延、轮台等地。

即便如此,国家手里拥有的奴婢,依然不可计数。

没办法,百姓的破产度太快了。

破产的农民,总是会欠一屁股帐。

不是欠豪强的,就是欠国家的。

欠债必须还,还不起就得卖儿卖女卖妻子最终卖自己。

此外,汉军多次远征,帅师伐国,俘虏大量异族。

这些被俘的匈奴人、楼兰人、车师人、大宛人、丁零人、羌人,在被带回长城内后,肯定不会说给他们房子、土地和财产。

这些俘虏中的贵族和有技术的牧民,还好,生活条件过得去,汉室对他们还算礼遇。

但其他没有技术和身份地位的渣渣,就只能是为奴为婢了。

所以,当他听到张越义愤填膺的谈起了新丰豪强蓄奴时,他自然尴尬无比了。

蓄奴不对!

有伤天和!

这个他清清楚楚,但问题是,谁离得开奴婢呢?

少府庞大的系统,没有那几十万奴婢的勤勉劳作,就会瘫痪。

太仆的七十多个大小牧场没有了奴婢们的无偿劳动,就会gg。

宗庙的祖先们,若是没有那些城旦舂和鬼薪白粲们日以继夜的劳作,就会缺乏血食。

所以,废奴和限奴的话,历代天子连提都不提。

翻遍整个史记和汉书,你也绝对找不到,汉天子们有关废奴、限奴的只言片语。

因为,最大的奴隶主和最大的奴隶贩子不是别人。

就是老刘家自己!

只是……

看着自己的孙子和小留候那殷殷期盼和满脸热忱的眼睛,天子勉勉强强哼哼两声,问道:“那张侍中和进儿打算怎么办?”

强制废奴和限奴的事情,肯定是不行的。

别说天下人不答应了。

他这个天子第一个不答应!

开玩笑!

解放奴婢,等于自断双臂。

他才没有这么傻呢。

张越自然早就知道实情,他很明白,也很清楚,跟奴隶主谈废奴、限奴,那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好在,这个事情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

在来之前,他就已经将相关的制度和律法固化在脑海之中,也想到了解决的方法。

只是,不知道这位陛下会不会同意?

他大着胆子,拜道:“启奏陛下,臣愚钝,不明于大义,不通经义,然,臣闻孔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以人为奴,乃天下最大的恶事……”

“且,天下蓄奴之风过盛,也可能危及社稷,使国家财税有枯竭之危,令大汉军队有崩坏之险!”

天子听着,他自然也知道这些问题。

奴婢太多,对于大汉帝国来说,确实是充满了危险。

太多的人民沦为奴婢,直接影响的就是帝国的田税和算赋。

其次,因为人民大量破产,国家军队的战斗力也受到严重影响。

而这些后果现在已经显现出来了。

特别是后者,近些年,汉军的战斗力直线下降,自天汉以来,甚至多次出现了出征汉军覆没的事情。

而这在过去,是几乎不可的想象的。

哪怕是先帝时期和太宗时期,汉军也没有生过成建制的被匈奴人歼灭的事情。

然而最近这十余年,却已经生了数次。

卫青霍去病时代,一汉当五胡的盛况,似乎正在远去。

而这与军队缺乏足够多的合适兵源是息息相关的。

汉军的精锐,一直也从来都是由自耕农、中小地主的子弟组成。

也只有这些从小接受军事训练,身体健壮,有着足够强体力的士兵,才能适应高强度的骑兵作战。

但在最近这十多年,国家在关东地区却几乎征不到合适的兵源了。

只能用募兵制暂时取代。

然而……

知道归知道,但下决心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这也是统治者的通病。

明明知道某个事情很可怕,但为了自己享受,也为了其他缘故,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是他们蠢,而是因为,他们做不到。

所以,听着张越的话,天子悠悠的问道:“那卿打算怎么办?”

“臣请陛下许臣,援引汉律《司空律》《仓律》《置后律》及《垦殖律》中相关条文,许民自出钱以赎其亲人,而豪强、士族皆不得故意阻拦!”张越深吸一口气,叩拜道,这是他能为新丰的那些可怜人想到的一条道路。

这也是他仔细研究了法律和制度后,想出来的办法。

依照汉《司空律》规定:百姓有母及同产为隶妾,无罪耐嫡者,欲为冗边五岁,毋偿兴日,以免一人为庶人,许之。或赎迁,以日入钱,许之。

这条法律的意思是:假如有人有父母或者同产兄弟为奴婢,且没有犯罪记录的,此人可以申请为国家无偿戍边五年,那么国家立刻释放此人的亲属一人为庶民。若此人出钱雇佣他人去戍边,只要交够了钱,也同样释放。

按照官奴婢一人每日八钱的标准,五年就是一万一千钱左右。

换而言之,假如有人能一次性缴纳一万一千钱给国家,那么就可以赎回他的一个被贬为奴婢的亲人。

同样,仓律有规定,假如有百姓自愿为国家看守官仓,那么三年就能赎回自己的一个亲人。

同时,在《置后律》之中有规定,若有百姓无后,而恰好他有血缘关系比较近的亲戚儿子,为他人奴婢,此人在免老之时,可以向官府提出申请,出钱将那个亲戚赎回来。

而这些所有的律法与制度,共同构成了汉室民间百姓赎回自己亲人的手段。

法律保护和支持他们赎回自己的亲人的行为。

一般情况下,这些人的主人,也会在面对这样的情况时,高抬贵手,提供方便,给自己赚一个好名声。

毕竟,能够赎回,或者说有能力和毅力赎回自己的亲人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绝大部分的人,连自己都未必保得住。

若换了当世的任何人,哪怕能若张越这边得到这么多资料和信息,也不一定能拿得出办法。

好在,张越是穿越者。

作为穿越者,思维方式远比当世之人灵活。

天子听着,没有想太多,当即道:“可!”

这在他看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在法律和制度的范畴内。

若真有百姓,能够凑到赎回其亲人的钱,他相信也没有人敢阻拦。

因为,汉家的廷尉,不是吃素的。

“臣请陛下授便宜行事的权力……”张越却是继续拜道。

天子一听,笑道:“朕早已经给卿在新丰境内,大小事务一切从权的许可!”

“此事也是一样!”天子摆手道:“若有人胆敢阻拦卿,卿可先斩后奏!”

“臣代新丰万民,谢过陛下隆恩!”张越立刻打蛇随棍上,顿拜道:“陛下嘉天恩,新丰百姓必岁岁为陛下祷谢之!”

“嗯……”天子闻言一楞,他现,自己似乎好像,被这个小留候给套了?

但……

小留候打算玩什么花样?

就这几条律法,又能玩出什么花样?

就听着张越拜道:“臣打算将来在新丰,假民以贷,任何百姓,只要自身没有犯罪记录,而其又有直系亲属为他人奴婢,即可申请官府假贷……”

“臣会在上任后,命新丰各地平贾,平以奴婢价格,以平贾价格为基准,公布法令,凡有申请赎其亲人者,一切人等不得故意阻拦,违者以乱法是处!”

“至于假贷之钱,则百姓可以选择,分作十年、二十年不等的时间偿还,其利息为百七的年息,每岁偿还本息……”

这就是他从后世的房贷抄来的人贷。

借钱给百姓,然后让百姓拿着这个钱去赎他的亲人。

这笔钱跟房贷一样,不会放到百姓手里,而是直接由官府支付给相应的豪强地主。

而这个选择贷款的百姓,则需要按年来偿还本息。

讲道理,这个买卖可比官府自己蓄奴还要赚!

天子听着,却是有些脑子乱。

但他还是明白了大体的意思。

就是跟过去的国家假民民田和种子、耕具一样?国家借钱给百姓去赎回他们的亲人?

好像似乎还不错?

第两百零一章 美食【求月票】

一张越却是看着天子,有些战战兢兢的味道。

因为,他无法确定,这位陛下是否会同意?

良久,才听到天子说道:“既然张侍中已经想的这么周祥了,那就去做吧!”

他也想看看,张越的政策,能否有效。

若真能解决天下蓄奴成风,抑制和减少奴婢的数量,其实他也是支持的。

不过……

这假贷的钱从哪来?

难道……

天子深深的看了眼张越他又想找商人打秋风?

但问题是……

谁会在这个事情上面,出钱来支持他?

他却是没有想到,张越早有了计划。

确实,不可能有商人愿意出资来帮他这个事情。

但是……

他可以赚钱啊!

论起赚钱的手段和姿势,恐怕这个世界没有人能比的上他这个穿越者了。

此刻,他心里面已经有好几个官营产业的设想了。

每一个都是绝对赚钱的买卖!

“除此之外,臣想向陛下求一道恩诏……”张越抓住机会,向天子恳求道。

“嗯?”天子问道:“卿想待谁求?”

“臣想请陛下诏赦新丰赘婿、后父、逆旅、寄客之属,除其罪,使其可以光明正大的出来耕作、立户、养儿育女……”张越顿拜道。

天子听了,眉毛一皱。

“卿何故为彼辈求情?”天子有些不明白。

刘氏生平最恨的就是赘婿、后父和游侠等渣渣了!

特别是赘婿和后父,逮住了就往边塞送,让他们去修地球修到死!

道理也很简单,在刘氏眼里,这赘婿和后父,一定是农村最懒最废最没用的渣渣!

游侠都比他们好一万倍!

在当世舆论眼里,就更是如此了。

给人做赘婿、后父?

这是弃祖宗于不顾,废人伦之大礼的大不孝!

自秦以来,给人当赘婿、后父,就一定会被国家严惩,被人看不起。

这些赘婿、后父等人的境遇,甚至比奴婢还要惨。

奴婢至少还有人权,还受法律保护。

主人只能剥削他们,但不敢随意杀戮和鞭笞。

打死了奴婢,主人也是要吃官司的。

但赘婿、后父就不一样了。

他们只是生育工具,在家庭的地位比女性还低。

没有财产的继承权,也不享有人身的自由。

很多赘婿、后父,在失去了利用价值后,很可能被出卖给官府,被送去修地球。

但……

张越很清楚,当时间走到今天,在事实上来说,赘婿、后父群体的组成,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懒汉和废物了。

那些小民家庭的余子,成为了主力。

他们不去当赘婿、后父,就经商、做游侠,或者当逆旅、寄客。

没办法,社会环境如此。

在当前环境下,一个小民家庭,只有不过三十到五十亩土地。

根本不可能给余子们什么财产。

他们成年就意味着失业,意味着要受饥寒压迫。

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他们只能冒险一博。

但国家和统治者,却没有把思路转过来,依然以为赘婿、后父、逆旅、寄客,都是懒汉,都是渣渣!

恨不得现一个就逮捕一个。

张越没有办法,只能拜道:“陛下有所不知,据臣所知,如今赘婿、后父,皆无路可走,不得不行此险路的可怜人……”

他抬起头,看着天子,道:“臣闻孔子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臣以为陛下当给彼辈一个机会,一个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

天子听着,却是踌躇起来。

赦免新丰赘婿、后父、逆旅、寄客这个事情本身没有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赦免了新丰的,天下的要不要赦免?

若不赦免,那岂非会被天下人说:奈何陛下独爱新丰百姓……

一起赦免吧……

总得有个由头,有个说法吧?

历来大赦天下,都是要有一个喜事。

张越当然也知道这个事情,也明白这个规矩。

他适时的从怀中取出自己带来的那一小袋面粉,捧在手中,呈递给天子,道:“启奏陛下,臣与长孙殿下,行于新丰枌榆社之间,露宿于原野之上,某夜,臣忽梦一白头翁,牵驴推磨,以磨小麦,得雪白之粉,以麦粉和水,做种种精美食物,臣尝之,犹如得尝山珍,及梦醒依然嘴带香甜……”

“于是,臣乃寻机于长安少府衙门,以石磨磨麦,得麦粉一袋,以献陛下……”

“嗯?”天子闻言微微一楞:“白头翁?”

老刘家的皇帝,最听不得白头翁三个字。

尤其是这位。

只要听到白头翁三个字,就自动脑补了一个人高皇帝刘邦!

原因呢,也很简单。

当初,他出生之时,他母亲王夫人就告诉先帝:妾尝梦一白头翁……

先帝闻之,以为神异,于是对他格外青眼相待。

等到废了粟太子,立刻就将他扶了上去,让他以八岁而为储君,年十六就加冠。

这个八卦在现在,几乎人尽皆知。

而这位陛下更是以此深为自傲。

朕是高帝选的天子!

尔等谁敢不服?

如今,听到张越提起梦到白头翁,又见了张越献上的麦粉。

他一时间有些失神。

要不是这些年来,他被人骗的次数太多,换做二十年前,他已经深信不疑了。

即便如此,他其实现在心里面也差不多信了。

毕竟,眼前这个小留候,可是神君指引的。

而神君,那可是6地神仙一般的人物,如今已经羽化登仙,在九天之上逍遥快活!

说不定,高帝也看上了小留候,所以托梦授业?

但他还是留了一个心眼,对张越道:“卿既说此物能做种种精美美食……那卿就以此物为朕做几样出来尝尝!”

“诺!”张越欣然领命。

然后,他就拿着这袋面粉,在这甘泉殿之中,找了厨房忙活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张越就带着人,端着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煎饼和几张烤好的锅盔,献到天子面前。

望着被端上来的这些面点。

天子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然后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放入嘴中……

饺子皮薄薄的,但……那味道……清爽无比,更夸张的是,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麦香。

让他几乎有种置身于麦田之中,耳畔有着蛙鸣与蝉叫的感觉。

而中间包裹着的肉酱,更是松软可口。

这简直就是仙家的食物!

第两百零二节 帝王心术(1)

天子微微睁开眼睛,然后,举起筷子,又夹了一个饺子。

咔嚓一声!

这滋味……这满嘴的麦香和满口的肉酱……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程度的美味了。

随着年纪增大,味蕾在逐渐的老化,牙齿也松动了。

年轻的时候,最爱的牛肉都咬不动了。

更让他失落的是,他已经很久感受不到味道了。

汤官令的厨子们,换了好几拨,但没有人能做出让他食指大动的佳肴。

尝不到美味,对于一个君王来说,简直就是折磨!

但……

在现在,在这一刻,他感觉到了,尝到了……

这鲜香的味道,这无与伦比的享受!

让他欲罢不能,根本就停不下来。

嗒嗒嗒……

一盘饺子瞬间吃光……

“没有了吗”天子举着筷子有些失落的看着自己眼前已经清洁光光的盘子,叹了口气。

这样的美味怎么可以就这样没了?

“陛下,再尝尝这煎饼……”张越适时的将一盘煎饼送到天子面前。

被煎得两面金黄的饼子上,摊了一个鸡蛋,其上裹了一点点的青菜,看上去卖相十足。

只是,已经尝过了饺子,牢牢记住了饺子的鲜美味道的天子,却有些不太情愿。

他勉勉强强拿起一块薄薄的煎饼,放到嘴里咬下一小口。

然后……

他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这是什么味道?

天子咀嚼着嘴里的煎饼,焦黄的面饼,入口之后,立刻爆开,满嘴都是清爽。

他甚至感觉,香气都沁入了心扉之中。

手里的煎饼,不过两三口,就吞下肚中。

到这一刻,天子终于确信无疑——这些食物,确实是‘高帝’所授的仙家之食。

不然,为何如此美味?为何如此欲罢不能?

他不知道多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美食了!

“麦子磨粉,竟能做如此美味!”天子感慨万千:“张侍中,真是让朕大开眼界……”

张越欠身拜道:“能令陛下赞誉,臣万死不辞!”

“进儿也来尝尝……”天子看了看摆在自己面前的那些食物,对刘进招招手,又吩咐左右:“给南信主留下一部分……”

“诺!”立刻有宦官上前,收起几张煎饼,拿走一块锅盔。

“国家府库之中,有着数百万石麦子储备……”天子放下手里的煎饼,感慨道:“若皆磨成麦粉……恐怕,可得数十万万……”

这是变废为宝啊!

更是高帝通过小留候送给自己的礼物!

想到这里,他当即道:“来人,制诏:朕素嘉唐虞而乐殷商,赖社稷之福,祖宗庇佑,今得侍中张子重所献麦粉,诚为社稷之喜,其赦天下赘婿、后父、逆旅、寄客之属,除其罪,皆为庶民,望其等躬耕田野,不负朕望!”

张越一听,立刻拜道:“陛下圣明,臣谨为天下贺!”

天下赘婿、后父、逆旅、寄客,如今恐怕少说也有百万之巨。

天子一诏赦之,等于解放了百万戴罪百姓。

使得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立足于社会,而不再需要躲躲藏藏,忍气吞声。

此事,功德无量!

天子低头看着张越,笑着问道:“卿献麦粉,作美食以飨朕,朕当赏之,卿想要什么?尽管与朕说!”

张越闻言立刻顿拜道:“臣所做食物,能得陛下喜欢,赞赏,臣窃不胜欢喜至极,安敢再望陛下之赏……”

天子听着特别舒服。

他就喜欢这样的臣子。

虽然明知道,其实,这么说的大臣,多半是在放屁!

但他就爱这一套,就吃这一手。

于是摆摆手道:“卿一片赤诚,朕知矣,不过,祖宗制度,素来是有功必赏!朕可不想被人说:赏太轻罚太重……”

张越听了,一缩脖子,他当然知道,天子所指的是谁?

太宗名臣冯唐!

这货当年做大死,当着太宗的面,胡说什么‘今陛下赏太轻而罚太重,纵世有李牧而不能用之’。

他也就是遇上了太宗,换一个帝王,脑袋早搬家了。

而天子拿这个梗出来说事,意思自然也相当清晰——你不要朕的赏赐,那就是看不起朕。

谁敢看不起这位天子?

张越立刻就拜道:“若陛下真要赏臣,那臣便恳请陛下赦免一人……”

“谁?”天子奇怪了,这张子重貌似没有什么亲朋好友被关在大牢里或者犯法被通缉啊?

“钦犯朱安世……”张越说完这句话,马上就跪下来,顿道:“臣斗胆!”

天子的脸色,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良久,他悠悠然的道:“看不出来,这朱安世还真是神通广大,竟连侍中这里也能有关系……”

话语之中,杀机四溢。

在他眼里,此刻,朱安世已经是非死不可了!

原因很简单,这个游侠这么牛逼!?

岂能再留!

张越听着,连忙拜道:“启奏陛下,臣与朱安世并无交情……”

“臣也未受其任何好处或者贿赂……”

“臣只是不愿,见有豪杰误入歧途,而陛下不能用之,深感遗憾……”

“嗯?”天子望着张越,若非眼前这个年轻人是神君指引的小留候,更是深得他欢心的宠臣,还是长孙的辅佐大臣,更在方才有献麦粉的功劳。

换了其他任何人,他都会毫不犹豫的下令,将之拖出去斩了。

渣渣也敢配教朕做事?

哼!

但因为是张越,所以,他才能耐着性子。

“说说看,这个朱安世,怎么就是豪杰了?”天子嗤之以鼻:“游侠而已,乱法之人,朕恨不得杀光他们!”

其实,他对朱安世,最大的不满,只有一个原因——你这么牛逼,却不来给朕当狗?

你是觉得朕不如高帝,还是不如太宗啊?

要不然为什么,高帝在位,朱家就兴高采烈的跑去从龙,为高帝的走狗。

太宗登基,季布便立刻入朝,恭拜于朝。

哪怕先帝之时,也有游侠剧孟,毅然从军,辅佐条候平定叛乱。

怎么到了他这里,这些游侠,这些大名鼎鼎的巨头们,就一个两个的,都不来鸟他,都不来给他当狗?

简直岂有此理!

该杀该杀!

第两百零三章 帝王心术(2)

一“陛下,朱安世如今自然非豪杰……”张越低着头道:“然,其若改过自新,甘为陛下臣子,率民向善,佐民耕作,甚至率人往居延、张掖屯田呢?”

关中,朱安世是肯定不能待了。

因为他知道了太多别人的秘密,谁敢放心看着他在关中蹦跶?

所以,他只能离开关中。

那些人才会放心。

且,张越其实也挺需要他的。

需要朱安世带人去居延或者张掖,为他在当地,建立一个前进基地。

未来,迟则十年,短则三五年,张越是肯定要领兵出征的。

打仗这种事情,张越虽然现在还不太懂。

但有一点很清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没有一个可靠的前进基地,大军的出征就没有保障。

李陵之败,就是血的教训!

天子却是沉吟起来,踌躇不已。

其实,朱安世死不死,他一点也不关心。

但问题是……这个游侠,已经被他列为钦犯了,若就这么轻轻放过了。

他的面子往哪里搁?

更何况,丞相父子可是在他面前立了军令状的。

要拿朱安世来换公孙柔。

若是自己答应了小留候,赦免了朱安世,丞相那里怎么办?

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吗?

只是……

小留候所言,好像也很不错啊!

朱安世是郭解之后,最强的游侠,据说他麾下小弟数千,死忠脑残无数。

甚至有人,为了保护他,甘愿赴死。

这样的一个游侠巨头,若是真的心甘情愿的匍匐在自己脚下,给自己当鹰犬。

好像很不错的样子。

而且……

居延等地,也确实需要大量的人手。

这朱安世若挂一个屯田校尉的头衔前往居延等地屯田,那整个关中的游侠恐怕都会闻风而动。

会有很多刺头跟着他一起前往居延。

然后,世界清静了……

一时间,他有些犹豫不决。

这答应了吧……

自己面子过不去。

不答应吧,好像又很吃亏的样子。

想了许久,天子忽然问道:“卿是如何与那朱安世有联系的?”

嗯,这个问题很关键。

他对于朱安世的杀意,多半也是来源于此。

这个游侠,区区庶民,居然如此神通广大。

小留候幸贵不过两个月,他就能搭上这条线了。

这也太恐怖了些!

也太该死了些……

“回禀陛下,臣有乡党曰李大郎者,也为游侠,是此人将朱安世带到臣面前的……”张越老老实实的讲当日他与朱安世等人会面的情况说了一番。

天子听着,眉毛稍稍松开了一些。

这才像话……

若,那朱安世果然神通广大到小留候幸贵不过两月,就已经能搭上这条线。

那么,这个人就一定留不得。

但现在,只是乡党搭线,且小留候看上去也是为了国家社稷考虑。

他才稍稍的有些宽心。

张越见到天子的神色有些缓和的模样,立刻拜道:“臣也是考虑到国朝有藤公荐季布故事,又见那朱安世确实有心悔改,才自作主张,答应了为其向陛下求情……”

“朱安世也向臣保证,今后必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即是如此……”天子沉吟片刻,对张越问道:“卿可能担保彼从今往后,守法循规?”

张越一听,大喜,知道其实天子已经同意了。

马上就道:“臣愿担保,臣也已经与其说过了,其往日所犯的罪责太多,纵然陛下开恩,嘉以圣德,但国法的威严,不能不彰显,故,其必须率众前往居延屯田,以赎其罪!”

“果真?”

“果真!”

“那朕就看在卿的面子上,饶他这一命,但,他必须先去廷尉卿官衙自,然后主动招募民众,前往居延屯田,五年之内不许回长安!”天子做出了决断。

张越连忙拜道:“臣谢陛下隆恩!”

救下朱安世,让他去屯田,为今后做打算,其实都只是次要目的。

张越真正需要的,还是借着救下朱安世,从而在关中的游侠圈子里,树立地位。

从而为将来在新丰,清理游侠,打下基础。

新丰县未来,是不允许有游侠地痞的生存空间的。

…………………………

目送着张越和刘进,恭身退出这殿堂。

天子的嘴角,忽然溢出一丝笑容出来。

此刻,他的内心,相当的得意。

朱安世对他低头了,愿意给他当狗了。

这让他终于满足了。

先帝们,都曾经达成的成就,他也达成了。

这种感觉很好!

然后,他低头看着案几上摆着的煎饼和锅盔,舔了舔嘴唇,吩咐道:“命人去跟张侍中学一下,如何做这些点心……”

“朕往后,每餐都要吃……”

这么好吃的东西,只吃一顿怎么行?

他要天天吃!

至于吃腻了怎么办?那就吃腻了再说。

“诺!”宦官们争先恐后的领命。

是个人都看出来了,天子喜欢,并且特别爱吃这些张子重做出来的奇奇怪怪的点心。

只要学会了做这些点心,往后,岂非就可以简在帝心了?

“陛下……”一直矗立在天子御座之后的屏风内的金日磾却忽然出列,问道:“今日是否还要召见京兆尹?”

天子听着,摆摆手道:“今日就不见了,让京兆尹在这甘泉宫等几天吧!”

京兆尹于己衍,是太子刘据的心腹,同时也是谷梁学派的人。

这个官吏,与其他谷梁学派的学者,都不大一样。

至少,他做事还算认真、勤勉、努力。

只是,就是在这个京兆尹的治下,新丰变成了如此模样。

这于己衍,难辞其咎。

先晾他几天再说。

“驸马都尉……”

“臣在……”金日磾立刻上前,恭身顿。

“太子这些天在郁夷救灾……也挺辛苦的……”天子轻声吩咐:“卿替朕跑一趟郁夷,给太子送点消暑的冰块过去……”

“诺!”金日磾领命道:“臣谨受命!”

而周围宦官,则都跟傻子般看着这个情况。

有多少年,天子没有派人去慰问过太子了?

好像自从李陵兵败浚稽山后,天子与太子之间就再没有什么温情了。

今天,陛下这是怎么了?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去猜测。

……………………………………

出了殿堂,张越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后背,现都已经湿透了。

“伴君如伴虎啊……”张越在心里叹了一声。

今天,他的运气不错。

所有的事情都得到了批准。

但他明白,他必须拿出成绩。

将他给天子画的那几个大饼变成实物,不然的话……

今天这位陛下能有多宠溺他,明日就能对他有多么深重的杀意。

刘进却还沉浸在美食的享受之中,他手里还捧着一块煎饼,一边吃一边啧啧称奇:“张侍中,孤没有想到,卿所做的食物,竟如此美味!”

刘进誓,他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东西。

与这手里的煎饼相比,往日宫里面的汤官们所做的所有食物,全部都是垃圾!

张越听了,微微一笑。

空间所出的麦子所磨出来的面粉,岂能不好吃?

连棕马‘细君’吃过空间的秸秆后,对其他饲料都是爱答不理。

刘进却是自顾自的说着:“孤往后,也要每日都吃这种美食……让宫里的人,都用麦子磨粉……”

张越听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些食物,他在做了以后,自己也尝过,确实是无上美味。

甚至,是属于梦想中的美味。

哪里是外界的俗物所能比拟的?

不过这样也好,有着刘氏的喜爱和重视,面食一定会以闪电般的度在关中普及。

皇室都喜欢吃的东西,贵族地主士大夫们,一定会跟风!

说不定能让小麦的地位,与粟米齐平!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老刘家还真是出吃货。

后世的考古学家们就不止从一座西汉王陵或者皇室成员的墓葬里挖出了西元前的火锅器皿。

说话间,两人就走到了一座温泉宫前。

“张侍中,要不要去泡一下?”刘进吃完手里的煎饼,就提议道。

“好!”这泡温泉,可是有益身心的事情,特别是在这样的炎炎夏日,泡在温泉水中,一定很爽!

……………………………………

张越与刘进,美滋滋的在甘泉宫的温泉里,泡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有侍者来传话:“长孙殿下、张侍中,陛下在甘泉山云阳殿摆下宴席,请殿下与侍中前去赴宴……”

“是什么样规格的宴席?”刘进听了忽然问道。

“回禀殿下,是家宴……”对方轻声答道。

“家宴?”刘进闻言,脸色无比古怪,过了许久才道:“孤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诺……”对方微微恭身退下。

张越看着刘进,觉得他的脸色有些不对劲,于是问道:“殿下怎么了?”

“是家宴啊……”却听刘进叹了口气,道:“恐怕张侍中等下就要见到一个人了……”

“嗯?”

“钩弋夫人!”刘进望着张越,说道:“那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总之,张侍中等下记得少言谨行,小心谨慎就是了……”

对刘进来说,钩弋夫人赵婕妤,确实是他前所未见的女人。

古之妲己、褒姬,与之相比,恐怕也会相形见绌。

总之……

刘进很恐惧她。

第两百零四章 钩弋夫人(1)

一  夜幕徐徐降临,张越跟在刘进身后,步入甘泉山上的一座行宫别苑之内。

“张侍中……张侍中……”南信公主远远的就看到了张越,立刻提起小裙子,就欢快的跑了过来。

“张侍中做的东西,真好吃!”小丫头一脸崇拜的望着张越:“奴奴吃了好多好多……”

“公主喜欢,那臣下次再给公主做……”张越笑着道。

“好!”小丫头得了保证,万分开心,欢快的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向着前方走去。

“公主殿下,天性纯真……”目送着这个天真无邪的大汉公主远去,张越笑道:“愿其永远这般……”

刘进也点点头。

这位小姑姑的遭遇,确实挺让人同情的,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个小姑姑尽管身心备受折磨,却没法半分戾气。

连皇祖母都很喜爱她,这次来甘泉宫,皇祖母就特意嘱托了自己,要看一看南信小姑姑。

“殿下……侍中……”一个宦官走上前来,对两人道:“请随奴婢来,陛下在别苑的馆阁设宴……”

两人跟上这个宦官,转入一栋雅致的别馆。

刚刚入内,就见到了一队队侍女,托着一盘盘食物和美酒,络绎入内。

更听到了一阵阵悠扬的音乐。

汉家乐坛,在这几十年内,经历了一次深刻的演变。

乐风渐渐从先秦时代的古朴典雅,变为厚重大气。

于是,此时,传入张越耳中的宫廷乐曲,就仿佛一阵阵浑厚大气的协奏曲,编钟、鼓乐、琴瑟、胡琴、钟磐,交汇在一起。

这是一种远比西方欧6的交响乐,还要充满艺术美感的听觉享受。

“李延年虽然卑鄙,但这音乐上的成就,真是堪比大贤!”张越听着,也不由得感慨。

刘进听着,低声道:“侍中还是不要提起此人为妙……祖父大人,恨其入骨矣!”

张越听了,连忙点头。

那位曾经在史书上留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协律都尉李延年,如今早已化作枯骨。

而他被杀的原因很简单奸乱后宫。

简单的说,就是给当今戴了一顶原谅帽。

而李延年一案的最终后果,也很严重。

因其被诛之故,他的好基友卫律叛逃匈奴,并成为了匈奴的丁零王。

在卫律的辅佐下,匈奴人如今颇有种要学习越王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味道。

张越听说,卫律在匈奴,组织了匈奴人和匈奴人里的叛逃汉人,在大漠深处,建造城市。

他让匈奴的年轻人,如汉人一般,在城市周围进行定期军事训练和军事演习。

匈奴人的战斗力,因此得到不小的提升。

据说,李陵之败,就是此人布局。

卫律的叛变,给汉家造成了远比当年赵信叛变还要糟糕的结果。

赵信叛变,只是带了汉军的战法和组织方法过去。

但卫律叛变,却给匈奴人带去了战略。

想到这里,张越就对自己说:“卫律不死,汉家难安!”

说话间,两人就步入了别馆的大厅内。

一入门,张越就闻到了阵阵花香。

仔细一看,才现原来有人在这大厅两侧,摆满了鲜花。

“钩弋夫人喜花香,所以陛下命奴婢们在这大厅摆满鲜花,以迎夫人……”带路的宦官解释道。

刘进听着,脸色有些难看。

他比钩弋夫人的敌意,一直就很强烈。

张越见了,连忙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低声在他耳边道:“殿下,还请笑一笑……”

钩弋夫人赵婕妤,张越虽然从未见过。

但可以肯定,这位当今天子的宠妃,如今是整个宫廷内最受宠的女人。

而当今天子,在他宠爱一个女人时……几乎可以说,予取予求,无所不应。

当年,李夫人受宠,大将军卫青都要去逢迎,去巴结。

卫皇后甚至要在李夫人面前,伏低做小。

而钩弋夫人受宠的程度,却还在李夫人之上。

至少,李夫人生昌邑王的时候,天子可没有将昌邑王出生的地方命名为尧母门。

刘进听着,挤出一个哭还难看的笑容。

张越没有办法,只能道:“殿下如此,除了令陛下不喜,还有何结果?”

刘进这才勉勉强强,挤出一丝丝的笑容。

两人被宦官带着,在这厅中坐了下来。

这厅中的坐席布局很奇特,有别于宫中其他地方的布局。

所有的坐席,都是围着上的御座呈环形,而非其他地方的左右两侧。

这就使得,在实际上,在坐之人与主人天子,是相邻的平等坐位。

而这正是汉家宫廷皇室家宴的布局。

说起来,刘氏的家宴,算是老刘家坚持的最久的传统了。

这个制度,起源于当初高帝月朝太上皇。

其后,历代天子皆沿用,用于作为皇室内部的燕饮宴会。

在这个家宴上,据说,皇帝和他的家族成员、大臣们可以百无禁忌,想说什么都行,也不会有人追究。

因此,史书上,留下了许多的故事和典故。

最出名的莫过于当初高帝刘邦马尿喝多了,在家宴上,当着大臣的面去问太上皇:“始大人以为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产业所就,孰与仲多?”

此外,城阳景王刘章,也曾在家宴上,当着吕后的面说:深耕既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苴鉏而去之。

及至近代,天字第一号大中马,刘氏级生育机器,刘大耳朵的祖宗,中山靖王刘胜,也曾在家宴上,做歌唱道:我心忧伤,惄焉如捣;假寐永叹,唯忧用老;心之忧矣,疢如疾。

狠狠的泄了一番当今天子动辄喜欢致法诸侯王的怨怼。

而能够被邀请,参与列席这样的家宴。

对于张越来说,这几乎等同于他被接纳为刘氏最信任的大臣。

要知道,在从前,能够被受邀参与家宴的异姓大臣,都是些什么人?

萧何曹参,王陵张苍,晁错窦婴,还有卫青霍去病。

不是皇帝最信任的臣子,连家宴的格局都见不到。

前代丞相牧丘恬候石庆至死都不得受邀参与皇室家宴,深以为憾。

所以,张越坐在坐席上,有些兴奋的难以自抑。

反倒是刘进,一脸的苦瓜色。

“陛下驾临!”

一声礼官的宣礼,从后而来。

张越和刘进连忙起身,恭立两侧。

不多时,一身便服,满脸笑意的天子,就走了进来。

张越见了有些愣,这不就是当日在渡口,这位陛下的装扮吗?

在这刹那,他福至心灵,上前一步,恭身问道:“晚辈张子重恭问长者安……”

“哈哈哈……”天子高兴的胡子都跳了起来,伸手扶起张越,道:“后生可嘉,后生可嘉啊……”

“孙臣见过皇祖父……”刘进也上前问礼。

“都坐,都坐……”天子笑着道:“今日是家宴,没有君臣,只有祖孙和忘年交,朝廷的那些虚礼,就让它们先滚开吧……”

对于这位陛下来说,他显然更喜欢和更爱这种看似没有拘束的家宴。

片刻后,南信公主,也在几个宫女的陪伴下来到了厅中。

这个小公主,可就完全没有任何拘束。

她先是扑倒自己的父亲怀里,数了数父亲的胡子,然后又跑到张越身边,贴着张越坐下来,问道:“张侍中,奴奴能跟侍中坐在一起吗?”

张越连忙抬头,看向天子。

就听天子道:“今天是家宴,子重就当南信是你的女弟好了……”

张越这才道:“当然可以了……”

南信公主听了,特别高兴,她蹦跶的跳了起来,在张越脸上亲了一口,美滋滋的道:“奴奴最喜欢张侍中了!”

在她小小的心灵中,张侍中,就是一个安全的港湾,一个静谧之地。

每当见到这个大哥哥,她就总会感到安心。

就像那个傍晚,张侍中抱起自己,走在建章宫的阁楼之间。

就像那个夜晚,张侍中守着自己入睡。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温暖,也是第一次知道了安全。

就在这时,一个女子的身影,轻轻步入大厅。

她一出现,瞬间就吸引了张越的注意力。

倒不是她的美貌。

事实上,西元前的女性虽然漂亮,但却无法与后世相比。

因为后世存在着两个可怕的魔法。

一者名为化妆,一者名为ps。

张越曾经见识过无数次在这两个魔法的威能之下,完成了变身的故事。

再丑的女人,再胖的妹子,只要熟练掌握这两个魔法。

人人皆是萌萌哒,个个都是天仙!

在那个照骗横行的时代,你永远无法得知,你看到的那个妹子,到底是真漂亮,还是一头恐龙。

真正吸引张越注意的,是她手中拿着的一件东西。

张越虽然只见过此物一次,但却再不敢忘记。

因为,那是传国玉玺!

和氏璧!

其上铭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是皇权的象征,是社稷国祚所在。

但它却被握在了这个女人手里。

“陛下,您怎么又将这宝物忘在臣妾宫里了?”拖着长长的裙子,她的身躯,轻盈的如同无物一般,走到天子身边,将手里的传国玉玺,轻轻系在天子腰间,声音之中带着无限的妩媚,即使张越听着,也有些心神动摇。

这女人……简直比志玲姐姐还会嗲!

张越终于明白,为何当今天子在历史上,要杀母存子了……

尼玛这样一个女人,谁敢留着她活下去?

不怕头顶青青草原?

第两百零五章 钩弋夫人(2)

一  来者,自然是如今汉宫第一人,钩弋夫人赵婕妤。

这位赵婕妤,约莫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体态婀娜,身轻如燕。

穿着一身盛装,长长的裙子,足足拖了数米远,以至于竟需要五个宫女托扶。

她盈盈笑着,坐在天子身侧,然后看向张越。

一双凤眼,微微的打量了一番后,轻声笑道:“陛下,这就是您常与臣妾提起的小留候吧……”

张越连忙恭身道:“臣毅恭问夫人安……”

对于这位赵婕妤,他此刻也感觉有些忌惮了。

他也总算明白了,刘进为何要再三提醒自己了。

实在是这个女人……

太可怕了!

一言一行,一笑一颦,都自带妩媚。

但偏偏,张越能感觉到,这并非是她故意为之。

而是,似乎天生如此!

恐怕刘进父子,也曾在这个钩弋夫人手里,吃过亏。

“宫里的女人,果然没有一个简单的……”张越在心里想着。

就听到钩弋夫人轻笑着道:“张侍中请起吧……”

天子也道:“张侍中,今日是家宴,就不必多礼了……”

“陛下说的是……”钩弋夫人吃吃的笑道:“臣妾也觉得,在家宴上,就不该有那么多的规矩……”

“长孙殿下,您觉得呢?”她忽然将眼睛看向,一直低头坐着的刘进。

刘进闻言,立刻道:“夫人说的是,孙臣以为正该如此……”

他根本就不敢与钩弋夫人对视。

很显然,这位天子的宠妃,曾给他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考虑到刘氏素来好色,张越也就能理解刘进对钩弋夫人的恐惧来源了。

低着头,张越坐了下来。

这时,家宴也差不多该开始了。

侍女们将一盘盘的佳肴,端到了案几上。

西元前的宫廷宴席的食物,主要是以各种肉类为主。

有烤肉,也有蒸肉,甚至还有着大块的牛排。

按照规矩,在宴会开始前,是要有人来行酒的。

张越看了看刘进的模样,心知他恐怕是做不来这个事情的。

于是,举着酒樽,上前拜道:“陛下,臣请为行酒……”

天子闻言,笑道:“张侍中,那卿就来做这个行酒之官吧……”

“臣谨受命……”张越持着酒樽,长身而拜。

然后,他笑着道:“既是臣行酒,那就应该有个规矩……”

“往常行酒,非击鼓,则以射礼,今即为家宴,臣以为不如换个法子,由臣依次出题,答不对的,就要罚酒,若能答对,则臣自罚一杯,未知陛下以为然否?”

“就依卿!”天子也是兴致勃勃的道。

老刘家最喜欢玩这种行酒的花活了。

因为,这样会很热闹,而且极有气氛。

张越微微笑着,拿着酒樽,就站在场中,先是看向刘进,问道:“长孙殿下,敢问陛下元朔元年冬十一月所诏者何?”

作为刘进的辅佐大臣,张越当然要想方设法给刘进在天子面前刷好感了。

作为一个曾经的公务员,张越很清楚,领导最喜欢的就是那些能够记得自己曾经的讲话内容和指示精神的人。

拍马屁这种方式,不存在肉麻的问题。

地位越高的人,就越喜欢肉麻的吹捧。

哪怕明知道,这人是在拍马,大多数的肉食者,也都是甘之如饴。

原因很简单,这是人类的通性。

而在过去的这些日子里,张越曾经刻意的向刘进灌输了很多当今的诏命,援引过不少内容。

刘进自然有着印象,因此一听这个问题,立刻便笑道:“皇祖父于元朔元年冬十一月昭告天下曰:公卿大夫,所使总方略,壹统类,广教化,美风俗也。夫本仁祖义,褒德禄贤,劝善刑暴,五帝三王所繇昌也,朕夙兴夜寐,嘉与宇内之士臻于斯路……”

刘进一口气的将这道洋洋洒洒,千余字的诏书完整的背诵出来,然后看着张越,笑道:“侍中以为能难倒孤,却是找错人呢!”

而在心里,刘进对于张越的这种主动为他创造机会,拉进自己与祖父距离的行为,充满了感激。

只觉得,这位辅佐大臣,真是为了自己殚精竭虑,想尽了法子和手段。

自己都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报了!

张越微笑着拿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倒扣,向众人展示,道:“臣却是小瞧了殿下,该罚,该罚!”

天子坐于上,看着这个情况,脸都笑开花了。

元朔元年的那封诏书,是他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他私底下甚至觉得,自己的那篇诏书的文字优美而动人,内容充满了正能量。

纵使孔子复生,子夏再世,怕也不更改一字。

可惜,如此美妙的文章,如此富有内涵的诏命,如此充满了他对天下万民和士大夫们期许的诏书,却很少有人去研究和钻研。

真真是遗憾啊。

让他心里面跟猫爪了一般。

如今,听到自己的孙子,竟然能完整的背出那份得意之作。

天子内心,真是感到极为满足。

“看来,知朕者,长孙也!”他摸着胡须,对刘进感到满意至极,觉得这个孙子对自己的孝顺,那不是放在嘴上,而是用在心里的。

不然,为什么其他人都背不出那封诏书,而这个孙子却能倒背如流?

这说明,长孙是日夜在揣摩和学习自己的诏命精神。

这是真正的孝顺啊!

就连眼神,也一下子变得慈爱了起来。

有孙如此,夫复何求。

而对于揭示了此事的张越,他也更加喜爱了起来。

在他眼里,毫无疑问,这才是忠臣应该做的事情!

张越却是举着酒樽,笑眯眯的看向了钩弋夫人,轻身拜道:“夫人,请恕臣无礼了……”

钩弋夫人盈盈笑着,轻启朱唇,道:“侍中尽管出题……”

张越看着这位天子的宠妃,拿着酒樽,在殿中踱了几步,想了一会,然后问道:“敢问夫人,元鼎四年,陛下于汾阴获宝鼎,恰遇此时,王师破南越,擒其匪,捷报来传,陛下泛舟于汾河之中,做歌曰:秋风起兮白云归,草木黄落兮雁南归……下一句是什么?”

这毫无疑问也是一道送分题。

因为,钩弋夫人是赵国人,赵姬善歌舞。

这《秋风辞》,钩弋夫人想必多次弹奏过,甚至演绎过。

果不其然,钩弋夫人听着,就笑道:“侍中恐怕又要罚酒了……”

只见她微微起身,褪下身上系着的长裙,走到殿中,轻舞长袖,盈盈清唱道:“秋风起兮白云归,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难自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歌声婉转动人,舞步婀娜曼妙,长袖挥舞之间,自带美感。

天子看着,听着,也是动容不已,长声叹道:“少壮几时兮奈老何,奈老何!”

显然被勾起了内心深处的遗憾。

张越连忙为自己满上,一饮而尽,拜道:“是臣小视了夫人,当罚,当罚!”

钩弋夫人却是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她自知道,这个年轻的大臣,其实是在暗中帮她固宠。

但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有什么目的?

钩弋夫人暂时想不到,所以,盈盈笑着,坐回了天子身边。

张越连饮两杯,面色也有些潮红了。

他轻移脚步,走上前去,对着天子拜道:“如今,却是轮到臣了,微臣深受陛下隆恩,长孙信任,无以为报,唯做歌一曲,为陛下祝酒!”

他提着腰间的佩剑,走到殿中,拔剑而起,伴着乐声长歌唱道:“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这是他最爱的一唐诗,也是他以为最好的诗词。

没有之一了。

微微抚剑,张越继续唱道:“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

天子听着,也是血脉偾张,不由得和声拍手。

这诗歌,几乎就讲到了他的心坎里去了。

让他仿佛看到了塞外草原上,胡骑万千,嚣张不已的场面。

然后,霍去病横空而出,汉家铁骑,追随着骠骑将军的战旗,从南而北,从北到西。

匈奴人惊慌失措,狼狈奔逃。

整个草原,都被鲜血和战火笼罩。

匈奴人的尸骨,堆满了祁连山和皋兰山的山坡,他们的血肉汇聚成河。

而那个时代,是他此生的巅峰。

“朕的骠骑将军啊!”他想起了那个曾经在他面前意气风的年轻人,耳畔似乎依然回响着对方掷地有声的誓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朕的冠军侯……朕的大司马……”天子握住了双手。

倘若霍去病没有英年早逝,匈奴人何至猖狂到现在?

就听着张越高歌唱道:“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无人,汉道昌!”

一曲唱完,张越便握剑趋前,拜道:“臣愿汉世永昌,夷狄无人,矢志于此,百死不悔!”

天子听着,猛然睁开了眼睛,看着张越。

此刻,他的眼睛竟有些模糊了。

眼前恭身持剑,单膝跪地的这个年轻侍中的身影,恍惚中,竟与记忆深处那个年轻人重叠在一起。

冠军侯……冠军侯……朕的骠骑校尉,朕的骠骑将军,朕的大司马!

卿今安在哉?!

第两百零六节 钩弋夫人(3)

一  过了许久,天子才道:“侍中所歌,朕深以为然……”

“胡无人,汉道昌,正该如此!”

汉家历史上,也确实有一段长达十年的黄金时代。

那个时代,胡无人,汉道昌。

府库堆满了钱粮,牧场满蓄牛马。

大将军卫青,大司马霍去病,每次出征,都能为国家俘虏大批战俘,带回无数财货牲畜。

匈奴人,似乎吹口气就能灭掉了。

尤其是漠北决战后,连长安城的三岁孩子都觉得,匈奴灭亡就在十年之内了。

可惜……可惜……

大司马暴卒于塞外,大将军又抱病于长安。

国无良将,匈奴又龟缩于漠北,怎么都不肯出来。

战争变成了持久战和消耗战。

而汉家的消耗,是匈奴的数倍。

越是如此,天子就越怀念那个黄金时代,越渴望再出一个大将军,再出一个大司马。

为此,他不惜拔苗助长,将李广利扶持为将。

张越立刻拜道:“臣愿为陛下大业效犬马之劳!”

这是他想了很久,才决定要做的一个事情。

抄袭李白的诗词,目的只有一个为将来出征铺垫。

而想要领兵出征,他先就得让皇帝知道臣愿意出征,为陛下征战。

这是张越在后世机关里,滚打了好几年后,才领悟到的一个真谛必须要让领导知道,这个事情我可以做,不然,领导怎么让你去做这个事情?

坐在一旁的钩弋夫人,忽然笑着对天子道:“陛下,臣妾观张侍中,真乃文武全才,可谓国家贤臣,臣妾有个不情之请,望陛下应允……”

说着,她就充分挥了自己年轻的优势,抓着天子的衣襟,一脸期待和期许的神色。

天子看着自己的宠妃这个模样,心里面一软就柔声问道:“爱妃想要?”

“臣妾想请陛下恩准,命张侍中为弗陵的蒙师……”钩弋夫人抓着天子的衣袖,低声说道:“臣妾觉得,以张侍中之能,必能教导好弗陵……”

这话一出,张越就只觉得头皮炸裂。

刘进更是几乎有些按捺不住的握紧了拳头。

所谓‘弗陵’,两人都知道指的是谁。

就是钩弋夫人所出,天子的第六子,也是最小的儿子。

今年才一岁多一点的皇六子刘弗陵,史书上的哪位汉昭帝。

讲老实话,若是没有与刘进认识前,张越若能捞到刘弗陵的蒙师的差使,恐怕嘴都要笑歪了。

然而现在……

但偏偏两人都不能在这个事情上声。

因为……

唯一能决定此事的,独有天子!

作为臣子和孙子,在这个事情上,被说拒绝了。

恐怕连答应的权力也没有。

天子却是看着钩弋夫人,又望着张越和刘进,忽然笑了起来。

“弗陵现在还小,选蒙师的事情,以后再说吧……”他轻轻伸手搂住钩弋夫人,也没有把话说死:“若等将来,弗陵四岁以后,爱妃若依然愿以张侍中为蒙师,那朕自然会准的……”

张越闻言,连忙低头,匍匐在地,表示一切顺从圣意。

就连刘进也是如此。

钩弋夫人听了天子的话,立刻就婉转的一笑,盈盈拜道:“臣妾谨受命!”

这让张越不由得再次深深的看了这个女人一眼。

心里面对她的忌惮,也更上了几个等级。

此事,也让他在心里有了警钟。

这宫里的女人,果然没有一个是善茬。

特别是如这钩弋夫人般,能独占当今宠爱的女人,更非易与之辈。

不过……

有一个事情,张越现在已经能确定。

这个钩弋夫人,至少在现在,还不是敌人。

这是试探而出的结果。

原因很简单,若这个女人,对刘进父子,真有深重敌意。

那么,在今天的这个家宴上,这个女人恐怕就一定会趁机搞事。

确定了这一点后,张越的心就安了许多。

毕竟,宦官什么的,最多是抹黑,借机塞点眼药。

但这钩弋夫人,若对自己或者刘进有敌意。

那她便能吹枕边风。

这可比任何手段都更有效!

而从钩弋夫人的结局来看,张越也现了一些有意思的细节。

……………………………………

家宴继续。

经过钩弋夫人这么一打岔,原本欢快的气氛,有些冷却。

刘进也变得有些郁郁寡欢了。

钩弋夫人赵婕妤对他们父子的威胁,却是实实在在的。

去年,小皇叔一出生,皇祖父就将小皇叔出生的宫门,命名为尧母门。

既是尧母门,那谁是尧呢?

所以,钩弋夫人和哪位小皇叔,立刻就让他和他父亲,忌惮不已。

威胁等级,甚至过了其他所有人。

如今,钩弋夫人又向张侍中伸出了魔爪……

这不得不让他提高警惕,心里面更是患得患失。

直到家宴结束,他都有些失魂落魄。

等到出了别馆,刘进就问张越:“张侍中,若方才皇祖父命侍中为小皇叔之蒙师,侍中如何决断?”

这话一出口,他就又有些后悔,不该问的这么直接。

张越闻言,笑道:“臣能怎么办?君命难违啊!”

刘进听了,有些不开心了。张越见了,笑着对他道:“殿下,难道以为,臣是那种朝秦暮楚之人?”

虽然,在本质上,他其实压根就没有这个时代的大臣们的所谓忠心,也不可能有那种感情存在。

在事实上来说,他辅佐刘进,其实只是因为刘进能帮他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至于你要说,愚忠于刘进,死心塌地,不论刘进做什么都帮他,那就是天方夜谭了。

穿越者,尤其是接受了系统教育的穿越者,根本不可能有那种心理和情感。

对张越而言,假如真要忠于某个事物的话,那就只能是自己心中的信念与理想。

当然,这些事情,肯定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

刘进听着,却是看着张越,道:“侍中真乃君子,在这个事情上都不瞒孤,孤信卿!”

他说着就伸出手来,握住张越的手,道:“孤此生必不负卿!”

张越连忙拜道:“臣能得殿下如此厚遇,唯肝脑涂地以报!”

说着,他补充道:“愿誓死以佐殿下,践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伟业!”

第两百零七节 学潮(1)

张越与刘进,刚刚抵达甘泉宫时。

太学之中,贡禹、王吉等人,召集了整个太学的所有太学生们,在太学门外,聚集了起来。

“诸君!”贡禹站在当初董仲舒亲笔所书的那块勒石之前,大声疾呼着:“夫本仁祖义,以爱人为根本!”

“孔子曰:善人之治国百年,可以去暴胜残!”

“今天下豪强士大夫,皆广蓄奴婢,大兼田地,岂不闻孔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且夫,蓄人为奴,令百姓父子相离,夫妻相散,使老不得养,幼不得教,坏人伦之大道,伤乡党之序,乱先王之法,败祖宗之德……”

“此其诚可谓,当今天下最大时弊!”

“吾辈士大夫,幼读圣贤之书,安能安坐于太学之中?必拔剑而起,仗义而言,以导世间之风!”

“春秋之义,臣不讨贼非臣也,子不复父仇,非子也!而吾辈士大夫,世受国恩,以立于太学之中,若得见不法而默,遇不道不言,睹不伦不笞,何以称士?”

“岂非上愧君父,下惭百姓?百年之后,又何面目,见先贤列子于九泉之下?”

贡禹在台上大声疾呼。

台下,王吉、杨望之和曾胜,也纷纷附和,大声议论着:“昔者董子在世,曾教诲吾等:春秋之义,贼不讨者不书葬,臣子之诛也!”

“今虽无乱臣贼子,然有蓄奴不德之事,致使百姓父子分离,夫妻相散,令孤老不得赡养,令妇孺不得教育,吾辈倘若坐视不理,岂非如晋之臣?”

“君等难道希望,青史之上,后人言吾辈:皆非汉臣也?”

太学生们听着,一个个都只觉得热血沸腾,难以自抑。

纷纷振臂高呼:“安敢为乱臣贼子乎?誓以吾血,以讨时弊!”

这也是公羊学派这个思想学派的独特之处。

对于公羊学派而言,假如有乱臣贼子弑君,那么,天下仁人志士,忠贞之臣,全部有责任,也有义务讨贼诛逆。

在没有完成对大义的声张前,所有人全部有罪!

这种罪孽,必定会生生世世,永永无穷的跟随每一个人。

直到有朝一日,他们能用贼子的血来清洗自身的罪,完成对正义的声张。

同样的道理,父仇未报之前,子不为子。

这个理论,不仅仅可以用来解释国仇家恨,更可以用到其他所有领域。

在公羊学派眼里,若世道不公,就需要有人出来挽天倾。

用自己的血和生命,来修正偏离正常轨道的世界。

一个人失败了,后来者也应当接过这面旗帜,继续战斗下去,直到将偏离的世道,恢复正轨。

若,有人明明看到了某些事情,却装作看不见。

这是会被鞭笞一万年的!

就像《公羊春秋》之中,在襄公复九世之仇,大之之后,紧接着就写了一句话:公与齐人狩乎郜。

这一句话,就将鲁庄公,钉死在了万年耻辱柱上。

因为,在这次历史事件生之前四年,鲁国国君,庄公之父恒公被齐襄公诱杀于齐。

在国仇家恨未报之前,鲁庄公与杀父仇人,弑君仇寇,行狩礼。

正如董仲舒的解释一般:臣不讨贼非臣也。

此所谓孟子所说的‘无耻之耻’,更是对春秋一书之中的大义的彻底践踏。

必遭春秋之诛,蒙篡逆之耻!

而这正是大复仇思想的核心!

如今,天下蓄奴之风,人尽皆知,作为公羊学派的学者,国家千挑万选的太学生,精英中的精英。

若目睹了如此之事,还无动于衷。

必遭《春秋》之诛,蒙篡逆之耻,会被后人以为是乱臣贼子,至少也是‘无耻’之人。

死了都不会被历史记载,甚至不敢进祖宗坟墓,以免让先人蒙羞。

在春秋大义面前,没有人敢异议。

因为,蓄奴与限奴,本就是公羊学派的政治正确!

于是,整个太学,瞬间沸腾。

五十名太学生,在贡禹等人的组织下,拿着《春秋》,排着整齐的队伍,从太学出,一路高喊口号,浩浩荡荡。

董越站在太学的阁楼上,望着那些浩浩荡荡,群情激愤,向着长安走去的学生们。

耳中听着他们慷慨激昂的宣言:“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今天下蓄奴蔚然成风,乱乡党之教,坏先王之法,断先帝之德,使百姓父子相离,夫妻相散,吾辈士大夫,既食汉禄,岂敢营营苟且,熟视无睹?……”

“年轻……真好……”董越沉声叹着,心潮澎湃,恨不能加入其中。

但他不能。

因为……

他知道,他加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甚至可能引极大动荡。

但学生们去鼓噪,去宣传。

就没有这个问题了。

年轻人嘛……血气方刚,很正常。

况且,豪强士大夫贵族们,恐怕,也不敢直面这太学生们的正义声讨!

………………………………

太学生虽然只有五十人。

但,每一人,皆是天下郡国的精英中的精英。

许多人本身,就是出生名门。

而当他们浩浩荡荡,集结起来,一路高喊口号,在长安城十二门门外,开始宣讲各种蓄奴的坏处,在道德上狠狠鞭笞蓄奴的非德之处时。

整个长安,就像一锅沸腾的开水,瞬间翻滚起来。

先反应过来的是,执金吾的上下。

“太学生们在长安城各门向过往士人、百姓和商贾宣讲蓄奴的坏处?”执金吾王莽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满脸不解。

讲道理,这些太学生,七成以上的家庭,恐怕本身也是蓄奴大户啊!

他们现在跳出来反蓄奴?这是什么鬼?什么花活?

“明公,吾等要不要干涉?”有属下问道。

“不必了……”王莽摆摆手道:“这事情,自有京兆尹去管……吾等就不用掺和了……”

但王莽忘记了,现在,京兆尹于己衍被天子诏去了甘泉宫。

整个京兆尹衙门,现在群龙无。

留守的京兆尹丞和各级官僚,在面对太学生们集体出动的情况时,几乎拿不定主意。

也没有人敢提出什么提议。

因为,那可是太学生啊!

抓不得,动不得,甚至呵斥不得的国家精英,社稷支柱。

天知道,你今天抓了的那个年轻人,十几年后,会不会是你儿子、孙子的顶头上司?

哪怕没有这个顾虑,他们也不敢动。

因为,那是太学生。

第两百零八节 学潮 (2)

在执金吾不插手,而京兆尹上下不敢插手的情况下。

太学生们的宣讲,进行的非常顺利。

他们兵分十二路,堵在长安各门门口,聚集起数百甚至上千的听众。

大声疾呼,高声宣讲和鞭笞蓄奴的危害。

一时间,听者如潮。

人人都为这些年轻人的慷慨激昂的演讲鼓掌、叫好。(虽然很多人,其实压根就不支持这些太学生说的那些话……)

于是,等到这一天结束,太学生们返回太学后,人人都如同喝了仙酿一般,飘飘欲仙,自己都不认得自己是谁了?

这是太学生们,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的真理与正义,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

对于文人来说,这种感觉胜似世间任何麻醉品和毒药。

只要尝过这味道,几乎都是欲罢不能。

“吾辈士子,就该如此!”许多人彻夜难眠,聚集在一起议论。

“是啊,是啊,教化世人,本吾等之职也!”有人感叹着,颇有种今日始知我是我的感触。

至于家族之中的千顷良田与上千奴婢,在这个时候,许多人都遗忘了。

即使偶尔想起来,也觉得没有什么太大紧要的。

当前,最重要的还是要继续扩大声势,让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主张,让自己的名字,让更多人知晓。

于是,第二天,太学生们继续浩浩荡荡的排着队,分赴长安城各门。

这一次,他们有了经验,开始出现了组织。

许多人都呼朋唤友,叫来了一大堆往日里,自己相熟或者兴趣相投的朋友。

于是,情况开始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假如说昨天,太学生们的宣讲,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哪怕是听他们宣讲的人,其实也是抱着看热闹的心理。

但现在,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每一个太学生都有一个自己的小圈子。

这个小圈子里,既有贵族子弟,也有商贾之后,更有长安本地的地头蛇。

当他们将自己的小伙伴召集起来,共襄盛世后。

整个长安的舆论,瞬间就被影响了。

这些贵族子弟,这些商贾子弟,这些本地的豪强子弟,在被太学的小伙伴们召集起来,共同参与了活动,进行了宣讲,鞭笞了蓄奴后。

伴随着围观群众的阵阵叫好和欢呼。

他们不可避免的沉浸到了这种气氛之中。

年轻人,血气方刚,加之集会宣讲,又有人捧场叫好。

自然就飘飘然,以为世界在我手中,真理被我掌握。

加上,大家所宣讲的东西,确实是真理,是大义,是正义。

这下子,情况就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

一群年轻人,还是生活优渥,无忧无虑,充满正义感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后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正义的事业后会干什么?

当然是高举正义的旗帜,大力鞭笞丑恶!

特别是当鞭笞丑恶,没有成本的时候,他们的血液之中,简直等于被人注射了一堆肾上腺素。

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一样。

于是,飓风成型了。

在短短的两三天之内,整个长安,都被飓风席卷。

很多人,甚至都还没有反应,到底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

他们就不得不愕然面对,汹汹而来的舆论。

………………………………

“父亲大人……蓄奴有伤天和,儿子恳请父亲大人,削减奴婢,释放其中勤勉忠肯之人,以给其土地佃租,其必感恩戴德,为我家勤勉劳作而无有怨言!”一个年轻人,满脸正义的找到了正在书房之中读书的老爹,一见面就跪下来拜道:“如此,更可上合先王之路,而中与孔孟之道相近!”

“嗯?”正在读书的中年人闻言,吓了一大跳,不敢相信的看着自己的儿子,问道:“汝因何如此说?”

要不是知道自己的儿子,素来聪慧,机敏,他甚至得怀疑,这是不是个傻蛋?

就听着那面前的年轻人慷慨激昂的宣讲着:“儿子闻说:上下相亲谓之仁,故仁者可以观其爱也,孔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春秋大义,以仁为本,而天下正义,莫过于爱人……”

“我家富贵已极,有十万石之积粟,有百万钱之积蓄,有千顷之田,有千人之奴……”

“夫物盛而衰,不如释放奴婢,以为佃农,养我家之清誉,而积君子之德……”

中年人听得一楞一楞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久久无语。

要不是确信,眼前这个人,与他的爱子确是一人,他真怀疑有人假冒自己的儿子来忽悠自己了。

释放奴婢?

开玩笑!

每一个奴婢都是移动的摇钱树。

一个壮年男奴,每年的衣食费用,最多不过三千五百钱。

但他可以为家族耕作六十到七十亩之地,岁得粟在一百二十石到一百四十石之间。

折算为钱,就是一万两千钱到一万四千钱之间。

平均每一个男奴至少净赚一万钱!

当下奴婢卖身的价格,官府平贾为三万左右。

换言之,一个男奴,三年就能回本。

剩下的全是净赚。

他家蓄奴四百余人,其中男奴两三百之多,就是这些人,日以继夜的劳作,使得家族财富日益增多。

现在,这个蠢儿子居然跑来劝自己释放奴婢?

疯了吧?

要不是自己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中年人真想将这个逆子吊起来,抽死丫的。

“吾儿……”中年人放下手里的书册,叹道:“汝到底是听了谁的蛊惑?”

……………………

类似故事,在无数长安豪族家庭上演。

豪强们可以抵御和无视来自外界的压力,但他们对于来自内部的纷争,特别是来自下一代的质问和请求,就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了。

而就在这时,一个消息传来。

关中大贾,级富豪,大汉富袁广国宣布,因其爱子所请,释放他家所蓄奴婢两百人,以积阴德。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整个长安震动。

太学生和年轻的‘正义之士’们更大受鼓舞,犹如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他们鼓噪和宣传废奴、限奴的动力更大了。

第两百零九章 风暴(1)

茂陵,袁广国站在自己家门口,在他面前,是两百个满脸感激,感恩戴德的奴婢。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汝等往日为我家辛苦劳作,今,吾本仁义忠恕之道,解汝等奴契……”袁广国轻声说着,就将手中拿着的许多写在布帛、竹片和木犊上的卖身契丢到了地上的一个火盆里。

大火立刻吞没了这些曾经束缚了这些可怜人的契约。

“主公恩义!主公恩义!”

奴婢们纷纷磕头,对于他们来说,自由,这是梦寐以求的。

虽然自由之后,何去何从,还没有想好。

但自由本身就是金钱。

至少,他们假如实在没有办法,还可以将自己再卖一次。

这就是几万钱,足够家人过上不错的生活了。

袁广国却是微微摆手,释放两百个奴婢,对于他这个级别的豪商来说,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虽然,其实心里很肉疼。

但再疼,这刀也要割下去啊!

这是投名状,也是敲门砖。

不这么干,怎么上长孙的车?

想到这里,袁广国的嘴角就溢出一丝笑容。

他身旁的一个管家模样打扮的家臣,凑到面前,笑道:“主公有麒麟儿,臣为诸公贺!”

袁广国听了,笑的嘴都合不拢。

他曾经,最头疼的就是自己的那个纨绔子。

但现在,他最骄傲的就是宝贝儿子了。

作为天子近臣宠臣,长孙辅佐大臣,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的唯一门徒。

自己的儿子的未来,已是一片光明。

而他在得知了此事后,更是立刻下定了决心——不惜一切,哪怕散尽家财,也要助儿子的老师,一路青云直上。

道理很简单。

这个世界上,回报率最高的买卖,从来都是投资国家。

诚如他的偶像吕不韦所言:奇货可居,奇货可居!

……………………………………

袁广国释放奴婢的行为,等于在一堆干柴上,丢了一个火星。

立刻,就燃起了熊熊烈焰。

并马上,产生了连锁反应。

继袁广国后,又一个关中巨头被自己的儿子攻陷了。

………………………………

华阴县,杨氏家族门前。

当代家主杨敞,忍着肉疼,将一堆契约,丢进火盆之中。

随之而起的,是上百名奴婢的欢呼声和感恩不尽的磕头声。

杨氏是关中有数的世族,真正的豪强之家。

杨家始祖,乃是高帝功臣,赤泉候杨喜。

传至上一代时,元鼎四年,杨氏因酌金失候。

杨家虽然失候,但依旧富贵不减。

其在华阴当地,更是深耕百年,占有土地以数百顷,佃户、奴仆、家臣、家仆以千计。

杨氏更是关中有名的士族。

历代以出文豪而有名。

当代家主杨敞,更是年少成名,在关中都有着清誉。

因而才得以被太史令司马迁慧眼相中,下嫁爱女妻之。

靠着这层关系,杨敞与同为司马迁喜欢的年轻人李陵交好,通过李陵的引荐,与奉车都尉霍光搭上了线,被霍光举荐为郎中。

“父亲仁义,必为天下赞誉!”在他身旁,两个年级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纷纷长身而拜,恭贺着。

“叔父大人仁义,小侄钦佩!”一个稍微比杨敞两个儿子大几岁的士子也拱手贺道。

此人,正是太学生杨望之。

也是杨敞的侄子,其堂兄之子。

杨敞却还是有些肉疼,勉勉强强,露出笑容,道:“仁义忠恕,吾亦知之也……”

但实则内心还是疼的有些难受。

虽然,这次释放的不过百人左右,不过相当于他家蓄有奴婢的两成。

但……

一百个奴婢,每岁光是土地产出就能净赚一百万啊!

更别提他们还可以拿去服役,赚的更多。

就这么放掉了……

杨敞感觉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个小可爱在离自己远去。

然而……

他不得不放。

不止是因为儿子们和侄子天天在耳边劝说,更因为……

他将目光投向自己家宅的内部。

他惧妻。

事实上,这次释放奴婢,完全是他的妻子做的决断。

…………………………

杨氏的举动,撬动了多米诺骨牌。

因为杨家是关中世族,真正的豪强,历经了百年岁月沉淀的大族。

杨氏的举动,等于拉动了整个关中的阀门。

老杨家都释放奴婢了。

其他人,就不得不认真考虑,要不要跟进了。

跟进的话……麻蛋好难受啊!

但不跟进,就会被人指着脊梁骨戳了!

豪强士族商贾贵族,一下子就觉得,自己被人架在刀口下了。

偏偏家里还有不懂事的年轻人,在跟着瞎起哄。

仿佛自己不释放奴婢,不减少蓄奴的度,那就是小人,是贼子!

豪强贵族们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更可怕的是,舆论风暴迅成型,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整个关中的舆论圈。

在袁、杨两家带头释放奴婢后,释放还是不释放奴婢,已经成为了君子or小人的选择。

不止,豪强贵族们感觉很难受。

谷梁学派,更是感觉难受不已,心疼难忍。

仁义忠恕,这是谷梁的神主牌,是谷梁的旗帜!

但现在,打着这面旗帜,在外面倡导和主持舆论的,却是太学的公羊学派。

这很难受。

更难受的是……

他们不得不更进,不得不参与,不得不加入。

这才是最让他们身心俱疲的事情。

但能有什么办法呢?

若此事,从头到尾,都是公羊学派在大声疾呼,在倡导和主持。

将来天下人怎么看谷梁?

会不会觉得谷梁学派尽是伪君子?

尤其是太子和长孙!

没有办法,在沉默了两日后,当杨氏也释放奴婢的声音传来。

谷梁巨头,江升先生不得不声,他宣布,自己的门徒们,全部应当释放一定数量的奴婢,以合先贤之道。

做不到的‘则非吾徒’‘小子等可鸣鼓而击之’。

这下好了,这位江公收徒多达数十。

在老师的严令下,无论愿或不愿,谷梁君子,都不得不宣布释放奴婢。

不过呢,许多君子表示自己蓄奴很少,所以,只能释放十几个甚至几个……

第两百一十节 风暴(2)

汉延和元年夏五月壬辰(二十七)。

在甘泉宫待了数日后,张越和刘进,重新回到了长安。

乘坐在被重重保护的宫车中,张越与刘进,都掀开着车帘,打量着窗外的市井情况。

此刻的长安,到处都有士子在议论和鞭笞蓄奴的不道德。

被儒生们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又掌握了舆论话语权后,贵族豪强们,一个能打的也没有了。

这一次的‘废奴运动’,可以称得上是,自有汉以来,第一次儒家各派系的大团结了。

公羊学派,高举董仲舒的旗帜,挥舞着《春秋》,大力鞭笞蓄奴和土地兼并。

顺便,把为富不仁的商贾,拿出来再踩了一万次。

而谷梁学派,自是高举‘仁义忠恕’‘以民为本’‘不与民争利’的大旗,顺便鞭笞一下蓄奴。

就连思孟学派,也趁机开始宣扬自己的学说,跟在公羊和谷梁老大哥身后,蹭点名声。

自战国以来,孟子之后,儒家各派,还从未如此在某一个事情上,达成了现在这样的共识。

刘进振奋不已,脸上洋溢着满满的激情,深感这才是读书人应该做的事情。

但,张越却是有些担忧。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次鼓动贡禹等人的行为,究竟是对是错?

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

文人士大夫们,将通过此次的运动,认识到自己的能量。

从今以后,他们说不定,会更加活跃。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一旦有野心家,参与并掌握了学生运动和舆论力量后,难保这些渣渣不会进化成东林党什么的。

所以……

“太学的线不能断!”张越在心里告诉自己:“与其让别人去掌握和垄断舆论话语权,不如我来控制和引导!”

换言之,他得在学术上,做出更大的努力。

最好,让自己成为学术领袖。

不如此,不足以垄断和控制舆论。

……………………………………

宫车驶入未央宫中。

在司马门前,张越与刘进下了马车。

早就已经得到消息,在此等候的贡禹、王吉、杨望之、曾胜、桑钧、赵过、胡建、陈万年等下属立刻一拥而上,恭身拜道:“臣等恭迎殿下、侍中回京……”

“卿等请起……”刘进特别高兴的上前,一一扶起众人,道:“卿等辛苦了!”

“不敢!”贡禹等人也都是满脸的兴奋,这次鼓噪起来的‘废奴运动’展到现在,已经给整个关中的豪强贵族,施加了足够的舆论压力。

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各大豪强、贵族和三公九卿,都不得不顺应舆论的呼声,开始有序的释放部分奴婢。

短短数日,仅仅是在长安城内,就有上千奴婢得到了释放。

整个关中,被释放的奴婢数量,恐怕接近三千。

虽然,这些被释放的奴婢,至少有一半,都是老弱妇孺,没有什么太大压榨价值,甚至已经没有了剥削价值。

但这依然是一个伟大的胜利!空前的胜利!

他们用自己的努力和自己的汗水,争取到了正义,做到了拯救世道,修正人心!

这是当年董子多次上书疾呼,也无法办到的。

自然,人人都是兴奋、激动和振奋。

以至于很多太学生,现在都开始飘飘然了。

但贡禹等人,却依旧保持着足够的谦虚。

因为,他们很清楚,若无上层的支持和默许,他们的努力不会成功。

张越看着这些激动的太学生,心里面唏嘘不已。

他有些不能肯定,自己释放的到底是一个魔鬼,还是一个可能救世的天使。

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事在人为,说不定,我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道路……”张越在心里想着。

众人拥着刘进和张越,进了未央宫,然后从未央宫的飞阁,进入建章宫之内。

一路上,贡禹等人兴高采烈的向着刘进和张越,介绍着这些日子来,长安城内外的变化。

谈起贵族豪强们纷纷开始释放奴婢,更是人人振奋。

刘进也非常高兴,与他们一起讨论着,憧憬着,未来在‘正义之士’的倡导下,国家开始限制蓄奴和土地兼并的未来。

一个个眉飞色舞,以为胜利已经近在眼前。

张越在旁边听着,暗地里摇了摇头。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桑钧等官吏,也都是低头不语。

傻子都知道,贵族豪强们,能做到现在的地步,已经是极限了。

再想让他们让步?

呵呵……

不可能!

桑钧甚至觉得,太学生们和儒生们的胜利成果,恐怕维持不了多久。

因为……

被释放的奴婢,根本没有任何财产。

他们恐怕连明天吃什么,都没有保障。

绝大多数奴婢的选择,恐怕会是继续回去找自己的主人……

“张侍中……张侍中,您为何如此压抑?”张越的异常,也终于让刘进觉了,他于是问道:“难道您不为那些被释放的奴婢们高兴吗?”

“臣当然为他们高兴……”张越低头道:“不过,臣也为他们担忧……”

“嗯?”

“如今正是盛夏,青黄不接之际……”张越沉声道:“被释放的诸奴婢,除了少部分能有家人迎接,余者,皆孤苦之人,无亲无故……”

“他们身无长物,身无常技,身无余财……衣衫褴褛,不得果腹之物……”

“殿下以为,他们能去哪里呢?”

刘进听着微微一楞,贡禹等人更是被浇下了一盘凉水。

他们只顾着高兴,却忘记了,被释放的奴婢,如今很可能正陷入比当奴婢还糟糕的境地。

特别是那些老弱妇孺。

他们能找到地方住吗?能有东西吃吗?

然而,大多数人,包括贡禹和刘进在内,都忘记了这一点。

此刻,被张越点出来,他们立刻就没办法高兴了。

“依卿之见,孤应该如何做?”刘进想了想,问道。

“让少府卿贴出告示吧……”张越叹道:“诸所亡奴婢,若无家人,也无依靠,就让少府卿妥善收留,然后想办法安排去上林苑里找个工作吧……”

这也是这些被释放的奴婢的最好结局了。

这还多亏了被释放的奴婢的数量比较少。

不然,少府卿恐怕都没有什么办法。

尤其是那些老弱妇孺,没有什么剥削价值的人,恐怕,会饿死冻死在这个夏天的关中。

第两百一十一节 富足(1)

被张越这么一打岔,原本欢快的气氛,瞬间全无。

开始以为赢得了胜利的贡禹等人,更是耷拉着脑袋。

他们本以为自己取得了胜利。

但现在才知道,这所谓的胜利,竟如此的不堪一击。

他们甚至能想到,若无张侍中的提醒,自己等人只是沉浸于胜利的喜悦之中,恐怕,等到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只会看到那些被释放的奴婢,大部分又重新变成了原主人的奴婢。

而那些老弱妇孺,则可能遭遇比做奴婢还悲惨的命运他们连卖身为奴,都将成为奢望!

于是,他们最终的下场,不是饿死在某个角落之中,就是死于某个黑矿山的窑洞之下。

“张侍中可有法子解决天下蓄奴成风的弊政?”贡禹抬起头,看着张越问道。

这些日子,贡禹与自己的同窗们,在长安城内外奔走呼吁,付出了无数的心血和汗水。

他甚至亲自登门,拜访了好几位鸿儒名宿和名士的家宅,像他们陈述了蓄奴的危害与不道德,苦口婆心的劝说他们释放奴婢,减少蓄奴,最好不要蓄奴。

他的小伙伴们,也帮忙到处奔走。

大家齐心协力,共同努力。

终于有了些成就,有了些成果。

但……

到头来,贡禹却现,自己的努力与付出,似乎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

他和他的朋友们的心血,仅仅只是让奴婢们暂时得到了自由。

“办法当然有!”张越笑着答道。

贡禹等人闻言,纷纷眼前一亮,刘进更是摒住了呼吸。

就连桑钧等人,也纷纷侧目。

因为,他们通过与张越的接触和了解,知道这位侍中官,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

“先,诸君的努力,是极为重要的!”张越对着贡禹等人长身拜道:“正是诸君的宣讲,使得世人皆知,蓄奴乃是不德之事!”

“这是很重要的事情!”张越无比认真的道。

人心、舆论和道德,这些东西虽然虚无缥缈,但确实可以影响世界。

这次儒家各派系的大团结,或许短期来看,作用不大。

但假如长远的来看,或许可以改变历史。

因为,人心和舆论、道德的力量,乎人们的想象。

在这个世界上,哪怕是魔鬼,不也要伪装自己是善人?

君不见,正是公羊学派数十年的努力和宣传,才使得大复仇思想深入人心。

于是,就连国家法律和制度,也不得不适应大复仇思想,做出修改。

同样的道理,蓄奴倘若成为一个‘坏事情’,且成为了天下人公认的‘坏事情’‘无德残暴之事’。

那么,随着时间推移,反蓄奴的力量,只会越来越大。

并进而影响国家和法律政策。

废奴或许做不到,但,让豪强地主投鼠忌器,或者不得不另辟蹊跷,找一个新的方法来剥削和奴役人民。

众人听了,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甚至感到了振奋。

“其次,吾以为,限制奴婢和废除奴婢,短期来看是很难做到的事情……”张越叹着气道。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合适的利益,就足以让人变得大胆起来,倘若利润过百分之五十,人们就有胆量挺而走险了,倘若利润过百分之百,那么便是践踏人间一切法律和道德,也会有人抢着去做,倘若利润达到三倍,那些渣渣甚至可以卖给别人绞死自己的绳索。

这不仅仅是资本世界的真理,在小农经济的社会也同样如此。

而蓄奴的利润,何止三倍?

十倍都不止!

是故,不止地主豪强贵族士大夫商贾们纷纷蓄奴。

一般的小地主和中产阶级,也都以蓄奴为傲。

在如此重大的利益面前,想要人们不去赚这个钱?不可能!

哪怕汉律规定,蓄奴者死,也会有无数人想方设法的蓄奴。

别说如今了,再过两千年,人类也未能摆脱人口贩卖和人生控制与奴役。

归根结底,一切都是利益惹的祸,财帛犯的错。

众人听着,也都是在心里一叹。

法家和儒家以及杂家,鞭笞商贾,唾弃商贾,几近两三百年。

秦始皇将商贾列为贱籍,高帝专门给商人列了市籍,将他们与正常百姓分开,让他们承受法律和制度上的歧视。

但结果呢?

现在,一个家訾百万的商人的社会地位和政治地位,都不比任何一个士大夫低。

若是家訾千万,这个大贾甚至能影响地方。

家訾万万,则为三公九卿座上宾。

人家吹口气,都比士大夫们大声疾呼一万年还要有用。

就如这次的‘废奴运动’,错非茂陵大贾袁广国响应了,并带头释放奴婢。

恐怕,未必能取得什么成果。

商贾都搞不定,那么比商贾牵扯更大,利益影响更多的蓄奴之事,真能搞定吗?

众人心中都没有答案。

就听着张越说道:“以吾之见,在目前来说,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使小民富足,小民若富足,自然不会为他人奴婢……”

“这就是我等将要在新丰所做的事情……”

“这也是先贤所谓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张越轻声说着。

众人听着,都是垂头扪心自问:“吾辈果能令新丰百姓富足吗?”

然后,就各自攒住了拳头:“吾必定要令新丰百姓富足!”

倘若,连一县之百姓,都不能使其富足,何以治天下?

何以救世?何以修复人心?

反倒是桑钧、陈万年听着,有些无动于衷。

百姓富足?

国朝百年以降,真正曾经做到让治下百姓富足的官吏,有几个?

桑钧在心里数了数。

然后他现,似乎一个也没有。

无论是萧何曹参,还是王陵张苍,或者儿宽、严助,及至于郅都王温舒,宁成义纵,咸宣赵禹。

无论他们用黄老无为之政,还是法家严法,或者儒家宽政。

从没有哪个官吏,所治地方,称得上富足。

他们最大的成就,也只是让地方安定,百姓安稳。

但该破产的照样破产,该挨饿的依旧挨饿。

这位张侍中,哪来的这么大口气,敢夸口让新丰百姓富足?

第两百一十二节 富足 (2)

张越当然是有着那个底气,敢于夸口让新丰百姓富足的。

旁的不说,他现在在空间里,就已经有着二三十亩的麦种田正在培育。

这些空间培育的第三代小麦,仅仅只是冒出一个嫩芽的形状,就已经表现出了很多优异的特性。

未来,将它们移栽到外界后,恐怕立刻就能像大英帝国推出无畏舰一般,马上就让全世界的所有已知麦种立刻沦为落后的淘汰品。

张越也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这些麦子,往耐旱耐寒,抗病虫害方向展。

这样,即使日后,它们的后代有所退化,却依然可以保持足够的优势。

而有着这样的高产耐旱耐寒粮种,还怕新丰百姓富不起来?

开玩笑!

以后,新丰百姓恐怕光是卖种子,就能赚个盘满钵满。

想想看,一种产量远高其他麦种,又有着一定抗旱抗旱能力的小麦种子,得卖多少钱一石?

如今粟米一石百钱左右。

这种新作物,卖个两百钱一石,总归可以了吧?

更别提,空间里现在已经开始培育棉花了。

目前,张越搞到的棉花,是原产自印度的粗绒棉。

这种棉花的产量很低,纤维也很短,在后世已经被淘汰。

后世全球的棉花产品,主要都是原产中美洲和南美洲的长绒棉和细绒棉。

这两种棉花,优势很大,尤其是细绒棉,产量高,纤维长,所以在后世中国被普遍种植。

若张越没有空间,恐怕也不敢搞棉花种植。

因为,印度产的粗绒棉,成本高,产量小,经济效益也低,最重要的是纺织难度高。

不然,也不会在其引入中国数百年后,都无法让棉花制品淘汰亚麻制品了。

但有了空间以后,张越就可以代代优选,最终培育出堪比细绒棉,甚至越细绒棉的全新棉花作物。

如此中国的棉纺织业,恐怕就牛逼大了。

说不定,能迅的淘汰掉亚麻制品。

除此以外,张越还利用了回溯功能,将后世的曲辕犁的图纸给找的差不多了。

虽然代价是,他足足用了五次回溯,才一点一滴的从各种生活细节乃至于电视画面之中,将曲辕犁的模样给回溯出来。

但这值!

曲辕犁,乃是农业社会的bug。

尤其是对于现在的汉室农业来说,几乎就是个外挂。

原因很简单,现在,汉室连牛耕技术都未普及。

历史上,赵过在关中推广的牛耕技术,都是属于非常原始的二牛抬杠。

顾名思义,二牛抬杠,需要两头牛来耕作。

而曲辕犁,却只需要一头牛就足够了。

而且,耕作效率,远二牛抬杠。

唯一的问题,只在于,汉家的冶炼技术,是否能制造出可堪一用的铁器。

准确的说法,其实是,汉室的精铁产量,能不能跟上来。此时,百炼钢技术和炒钢技术已经出现了,但效率低,产量少。

但无所谓……

因为,张越深信一个真理——有需求,就有市场,有市场就有人去研究。

若是生产和大量制造精铁有利可图。

无论是国家还是商贾,都会拼命去生产的。

汉室就是这一点好。

任何东西,只要能赚到钱。

就会有无数人,蜂拥而入。

为了富贵,为了钱帛,别说商人了,皇帝和大臣们,都能丢掉节草,加入其中。

但众人怎知这些?

张越也不好解释,但,好在,这次甘泉宫之行,使得他争取到了很多的权利。

他望着众人,道:“此番,我与殿下,朝天子于甘泉,呈奏了吾等所商议的新丰施政计划及各项工作的准确情况,天子闻而称善,已许吾以全权,赐给宝剑,以便宜行事!”

此话一出,桑钧等人的眼睛马上就亮了起来。

有了天子的支持和撑腰,新丰或许可以富足!

贡禹等太学生,更是欢欣鼓舞。

能将自己的想法和一些意见,写成文字,呈奏君前,让天子肯,这是他们的理想,也是无数文人士大夫的理想。

张越看着众人的神色,微微一笑,向着甘泉宫方向拱手道:“吾与殿下,也将诸君名讳,呈报君前,陛下命吾勉励诸君,务必再接再厉!”

“臣等谨奉诏!”众人立刻集体向甘泉宫方向叩感恩,仿佛自己的名字,能够为天子所知,这本身就已经是莫大的荣誉和天大的鼓励!

“诸君只要用心做事,辅佐长孙殿下,治理好新丰,未来请功奏疏之上,君等功绩必定丝毫不减,陈列其中!”张越适时的丢出一个胡萝卜,鼓励众人。

而这样做的效果,自然是无敌的!

无论是贡禹等太学生,还是桑钧这样的官僚,甚至是赵过、胡建,都是满脸通红,士气大振,纷纷拜道:“臣等敢不为殿下效死?”

说一千,道一万,最好的激励士气的手段,其实还是画大饼,给重赏,让大家都能看到一个光明的前途与远大的未来。

这也是所有组织和团体,若想要展壮大,保持活力的最佳办法。

“对了……”张越想起一个事情,扭头对桑钧等人问道:“吾与殿下离去前,曾经嘱托诸君,前往新丰,勘察那四条渠道左近的地理和水文,可有结果了?”

桑钧闻言,立刻上前拜道:“回禀侍中,吾等皆以前去勘察完毕,所见皆如侍中图录所绘,可以修建渠道!”

张越听了点点头,这样,上任前的最后的工作就完成了。

“明日吾等就一起去京兆尹衙门报个道吧……”张越松了松衣襟,道:“也是该去跟上官们打照面了!”

众人闻言,都是笑了起来。

新丰县,在天子宣布,划归为刘进的食邑县,又任命了张越这个侍中官去兼领之后,其实,京兆尹衙门就变得很尴尬了。

旁的不说,在官职地位和秩比待遇上,张越这个侍中官,就不比京兆尹的级别低。

甚至,还要稍微高一些。

毕竟,京兆尹,只不过是两千石的大臣而已。

而侍中官,却是天子近臣,卒思近对的绝对心腹。

两者见了面,恐怕京兆尹得给张越行礼!

第两百一十三节 打脸

京兆尹官衙,位于长安尚冠里大街南部。

所谓京兆尹,尹者令也。

所以,其本衙官名,当为京兆。

京者,大也,兆者,众也,所以翻译过来,京兆尹之官名的通俗叫法就是大众之令。

此刻,张越就站在京兆尹官衙的正门口,身后,桑钧等十余名属官紧随其后。

“走,吾等去拜见京兆尹诸位同僚……”张越微微一挥手,就领着众人从大门口鱼贯而入。

看守官衙大门的几个官差,似乎也被这阵势吓倒了,连忙上前阻拦,呵斥着:“尔等何人?竟敢擅闯京兆官邸?”

“呵呵……”张越微笑高声着:“烦请通传一声: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率新丰县全体官佐,求见京兆尹于公、京兆丞方公及京兆上下诸同僚!”

说着,甚至都没有理会这几个胥吏,就带着众人一路前行。

张越的声音,自然是很大的。

一声呼喝之下,整个京兆尹官衙,都被惊动了。

一时间,人人侧目。

许多的京兆尹官佐,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

如今,京兆尹于己衍被天子诏去甘泉,据说被晾在了甘泉宫,既没有说要召集,也没有说让他回来。

这本身,就是一个敏感的信号。

更别提,就在昨天,持着天子节旄的驸马都尉金日磾,忽然带着期门军出现在新丰县,将整个新丰县县衙上下,四百石以上官吏全部逮捕。

扣押了所有的往来公文、档案、官仓文牍。

整个京兆上下,都仿佛被一击重拳打在了脸颊上。

更不提,好几位令吏闻而昏厥,到现在都没有醒过来。

如今,这新任侍中领新丰令,带着手下官佐,如此嚣张的上门。

整个京兆尹衙门上下,不知道多少人怒目圆睁。

张越却是理都没有理那些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嫉恨眼神,带着麾下官佐,直入京兆尹官衙的正厅。

而跟在他身后的众人,比他还嚣张,一个个都是昂挺胸,眼睛仿佛长在额头上,一副视京兆尹上下为无物的模样。

气的许多京兆尹官佐七窍冒烟,心里面怒火沸腾。

恨不得拿把剑去砍了这些家伙。

而这情况,从张越被任命为新丰令开始,就已经注定。

在名义上,京兆尹是新丰的上级,但在实际上,张越治下的新丰的行政级别已然与京兆尹平起平坐。

于是,这就带来了一个悖论。

到底是京兆尹指挥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还是侍中领张子重自行其是,甚至反过来,反客为主,指导京兆尹工作?

在政坛上,有关权利的争夺,从来都是暗流涌动,波云诡异的。

在很多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潜藏的从来都是惊涛骇浪。

更何况,张越刚刚打了整个京兆尹的脸。

是故,两者的关系,不可能和谐相处。

既然如此,那就不需要给京兆尹什么面子了。

张越这次上门就是来打脸的。

京兆尹的脸被抽的越肿,他在新丰的自主权就越大。

至少可以避免,莫名其妙,忽然冒出一个京兆尹的某某令吏,不自量力的跳出来打对台。

张越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跟官僚玩这种打了小的,引出老的的把戏。

自一开始,他就决定要强硬的自己掌握主导权。

并为未来,控制和影响整个京兆尹做好准备。

一个新丰县,远远不足以满足张越的胃口和他麾下的小团队的胃口。

带着众人,步入这京兆尹严肃神圣的官衙正厅。

整个厅衙的京兆尹官僚见了,都是一脸的愤慨模样。

“张侍中!”一个身穿着千石官吏官服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勉强压抑住内心的不满,拱手问道:“侍中所来何事?”

“呵呵……”张越微微一笑,伸手扶了扶自己头顶的貂蝉冠,提着腰间那柄天子钦赐的宝剑,然后微微欠身拜道:“天子命我以治新丰,今次来此,是想与京兆尹上下的同僚们问个好!”

他转身看向自己的官佐们,大声说道:“诸君,还不快给诸位同僚问好?”

桑钧等人闻言,立刻就提着绶带,纷纷作揖,拜道:“新丰计吏桑钧,新丰丞陈万年,新丰法吏胡建……见过诸位同僚……”

整个官衙的正厅,人人都是怒目圆睁,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京兆尹,三辅之,秩比两千石!

在数十年前,三辅称为内史的时代,内史甚至就是九卿!

如今,虽然地位弱化,但,京兆尹的威权,也不是泥捏的。

在治下的一亩三分地里,纵然要忌惮一些人,但对下面的官吏,却是可以随意呼来喝去,驱使如走狗。

何曾受过这种羞辱?

这些新丰的小吏,竟与吾等平等相见?

这岂非是……

许多人,都攒着拳头,咬着牙齿,深感羞辱。

然而,没有一个人敢于拔剑而起。

因为……

如今的新丰令,是侍中官,受天子钦命,以领新丰以佐长孙的大臣!

地位与逼格,还在京兆尹之上!

在他面前拔剑?嫌命长吗?

但,也没有人肯还礼。

因为,只要一还礼,从今往后,大家就别想快活的指挥和指导下面各县的官吏了。

下面的人说不定还会跳起来,找自己的茬。

这在汉室历史上,又不是没有生过。

王温舒、咸宣、义纵、宁成等著名酷吏,每一个都曾经带起过,为下吏必陵上官,为副手,必定架空主官的节奏。

汉人的性格,也一直都是如此。

只要稍微露出些软弱,被人以为可以欺负,别人就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老实人,欺负他,孱弱者,殴打他,穷光蛋,快羞辱!

别人不回礼,张越当然不会一直这样拱手。

只等了三息,他就直起身子,虎视着整个官衙上下,凛然问道:“京兆尹于公,京兆丞方公何在?”

“是觉得本官卑鄙不愿相见吗?”他微笑着挑衅着。

他自然知道,京兆尹于己衍和京兆丞方永,此刻都在甘泉宫,就算给他们安个翅膀也飞不回来。

他也正是瞅准了这个机会,才上门来殴打小朋友。

目的很简单。

立威!

拿着京兆尹的脸皮,给自己立威!

这可比杀人还有效!

想想看,等他上任后,新丰县上下,只要一听,他连京兆尹都敢欺负,都敢打脸,哪个不开眼的还敢与他做对?

这将节省大量无畏的时间,也可以避免许多弱智般的对抗!

第两百一十四节 招商引资(1)

等到张越一行,昂阔步,走出京兆尹大门。

所有人都是神清气爽。

整个京兆尹衙门,都被大家踩在了脚底下。

一个能打的也没有!

这意味着,从现在开始,新丰县已经实际脱离了京兆尹的控制。

京兆尹,从此不再有对新丰大小事务的指导权。

反过来,新丰甚至可以置喙乃至于杯葛京兆尹的政策。

在这场权力斗争之中,新丰取得了完胜。

哪怕京兆尹于己衍归来,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

难道,他还敢带人去新丰县把场子找回来?

当然,张越也知道,此行,在擭取了权力的同时,也给自己树立了一个敌人。

未来,新丰的事情若是顺利还好。

一旦稍有纰漏,京兆尹的官僚,马上就会如获至宝。

不过……

这也正是张越想要的。

韩非子说:内无法家拂士,外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用在团队上也是一般。

没有外部压力,内部就可能会懒散。

找个敌人,树个靶子,就好多了。

“准备一下,过几日我等就去新丰履任!”张越对左右说道。

天子给他安排的上任日期是夏六月,如今也差不多了。

而且,现在新丰县已经不需要交接程序了。

驸马都尉金日磾,把新丰的整个上层建筑一扫而过,自县令以下,都各曹令吏,统统被抓了。

人,全部都被关进了诏狱。

那可是堪比执金吾的船狱一般的恐怖所在。

基本上进去了,就没有什么机会能出来。

金日磾也算是帮张越做了件好事,帮他扫清了上任后的一个麻烦。

不过,却也因此将他的上任日期大大提前。

毕竟,新丰官衙,不能长时间没有人主持。

何况,这马上就要临近秋收了,而秋收前的农业工作,最是关键。

想了想,张越就带着众人回到建章宫宫阙下的官署内。

然后,写了封信,让人去送给郭穰。

半个时辰后,郭穰就带着一个官吏,来到了张越面前。

“张侍中,请容我为您介绍……这位便是少府考工令,王公讳哲阁下……”郭穰微笑着将这位身材微胖,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的官吏介绍给张越。

张越听了,立刻笑着拜道:“王令吏,快快请进……”

带着两人,入了官署的客厅,主宾落座后,张越就道:“此番晚辈厚颜请郭公引荐王公,乃是有事相求!”

王哲一听,马上就笑道:“侍中足下,有何吩咐,尽管直言,考工室上下三千能匠,愿为侍中效死!”

如今,在这宫廷里面,若说那个机构对张越最敬佩?

当然是推少府衙门!

尤其是少府卿下属的考工室、东园令和东西织令等机构,几乎就是将张越奉为鲁班一般的神匠了。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张越所画的那个水车结构图,就彻底慑服了这些靠技术吃饭的官僚与下面的工匠。

在技术领域,素来就是达者为师。

更别提,张越还多次帮他们说话、正名。

这使得张越虽然没有与少府卿的这些官吏打过交道,但对方却早已经是‘慕名已久’‘神交已久’。

将张越看做是自己人。

张越自是不知道这些,他见王哲如此热情,心里面也有所诧异,但还是按照想好的说辞,道:“此番,吾请郭公引荐王公,乃是想请王公考虑一下,在新丰县,设一个考工室的工坊……”

说着张越就长身而拜,道:“还请王公应允!”

作为一位前公务员,张越自然很清楚,招商引资的重要性。

不夸张的说,在后世,不会招商引资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爬上去的。

而这招商引资,可以是外资,也可以是内资。

如今汉室,最牛逼的资本,当然是皇室所有的少府系统。

尤其是考工室、东园令和东西织令这四个机构。

简直就是bug一般的存在,以张越所知,考工室恐怕是现在地球上最强大的手工业机构了。

单单是工匠和各种官吏,加起来,恐怕足足有两三万人之多。

仅仅是在长安城未央宫、建章宫、长乐宫、明光宫的各宫室内,就有着数千能工巧匠。

他们日夜不停的为汉室宫廷制造各种日用品,同时还肩负着给汉军制造各种军械的任务。

张越马上就要去新丰上任,没有足够的工匠,这怎么可以?

所以,忽悠或者引诱考工室去新丰设立一个分基地,派遣几百个工匠过去,就成为了张越上任前最重要的工作了。

其实,少府系统最牛逼的工匠,都集中在东园令官署。

可惜,张越知道,东园令的人是不可能忽悠的动的。

就算,他忽悠动了,恐怕也不敢让东园令的工匠,给他做事情。

因为,东园令是专门给皇室制造冥器的机构。

像是代表着汉室最高技术水平的那些宝物,如长沙马王堆出土的那件让后世都惊叹不已的丝衣,以及那些诸侯王墓葬之中的金缕玉衣和黄肠题凑。

皆是由东园令负责制造。

不过,考工室的匠人,水平也不低。

特别是在机械制造方面,这是考工室的特长。

王哲闻言,却是立刻上前,扶起张越,道:“张侍中言重了……”

考工室或者说整个少府卿衙门上下,都是很喜欢开分基地的。

因为,分基地越多,工匠越多,工匠越多,资本越多,政绩自然也就越多了。

然而,开分基地,也是少府各署最大的难题。

先,就是资金问题。

“不是小官不肯答应侍中……”王哲叹道:“而是考工室的经费,恐怕负担不起啊!”

假如要在新丰设置一个考工室的分支工坊,调数百工匠和相应的官吏过去。

这需要大笔的资金!

先就是官吏和工匠们,得给安家费。

得给他们在当地建立宅院。

然后,为了保障安全和保密,这个工坊还得有种种安保措施。

这些支出加起来,没有个千把万,是想都不要想。

而少府卿虽然岁入三四十万万。

但这些钱,都是天子的钱。

谁敢动?

嗯……

张越这样的侍中或许敢动,但,少府卿本身的官吏,却是没有哪个胆量乱用的。

第两百一十五节 招商引资(2)

“钱的事情,王令吏不用担心……”张越微笑着说道。

对于张越来说,只要能让少府卿同意让考工室在新丰开设一个新的工坊。

还怕没有钱?

呵呵!

当然,西元前的人,也确实不知道,什么叫做产业链。

但张越知道啊!

考工室,是汉室仅次于东西织令的最大工坊集群。

他们生产和制造以及供应着几乎所有汉军的武器装备和军用品。

只要能让考工室去新丰开个工坊,相关的商贾就会立刻闻风而动,在新丰投资。

从而形成一个产业链。

更别提,张越现在脑子里,可存着许多的‘好东西’。

足够让这个分工坊,迅成长起来,甚至成为比长安城的考工室规模还要大的级工坊。

“若是侍中能有办法解决资金的问题……”王哲听了,喜不自胜,道:“下官及考工室上下,自然皆愿从侍中之命!”

一个全新的工坊,那就意味着,可以生产更多物资,得到更多编制,拥有更多经费。

而对于少府卿各署而言,编制越多,经费越多,话语权才能更大。

像考工室和东园令凭什么能在少府卿内部独当一面,甚至可以在某些时候连少府卿的命令也不怎么鸟?靠的就是自己本身庞大的机构和数以万万计的经费。

人多钱多,自然就权力大。

这也是古往今来,所有官僚机构至死不渝的追求。

更大的机构,更多的编制,更多的经费,更多的权力。

于是,这个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只要张越能够帮忙搞定工坊的搬迁和人员安置经费,考工室方面,没有任何问题。

甚至,连搬迁的理由,也是现成的。

支援长孙建设新丰!

送走王哲后,张越就关起来门,在官署里捣鼓了半天,最终在新丰县县城的北部,画了一个圈。

……………………………………

第二天,张越刚刚出宫,来到官署准备办公。

就有着下人来报:“张侍中,茂陵大贾袁公求见……”

这人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茂陵人袁广国,在整个关中,都是威名赫赫。

因为他有钱,而且富可敌国!

袁园的奢华与浩大,甚至可与皇室宫苑相媲美。

在汉家,有钱就有一切。

别看儒法两家的巨头,成天喊着‘商贾贱业,黄金珠玉,寒不能衣,饥不能食。’

然而私底下,绝大多数人在面对类似袁广国这样的巨贾之时,都会情不自禁的弯下腰去拱手敬拜。

没别的原因,因为对方有钱。

在当今天下,訾产百万,就可称为素封。

在民间地位可与列侯相比。

类似袁广国这样的天下富,在寻常人心里的地位,已经不比三公九卿低了。

就像如今长安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废奴运动,就是因为袁广国带头释放奴婢,促使了贵族豪强们不得不跟进。

张越听着,只是微微一笑,道:“去请袁公入内一叙吧……”

片刻之后,一位大腹便便,身着锦衣的中年男子,就出现在张越面前。

他的样貌依稀与袁常有些相像,几乎就是一个放大版的袁常。

不过,相比袁常的不着调,他就沉稳许多了。

“茂陵野人袁广国,敬拜侍中张公讳毅阁下……”他微微向着张越拱手,身后一个仆人模样的男子就捧着一个礼盒上前,跪在张越面前,将礼盒呈上。

“区区薄礼,还望侍中公笑纳……”袁广国笑眯眯的说着。

那仆人也将礼盒打开,露出了藏在其中的被绸缎包裹着的一柄宝剑。

真正的宝剑!

以黄金装饰剑鞘,镶着种种宝石。

张越只是扫了一眼,就知道,此物价值恐怕在数百金之上。

“袁公太客气了……”张越看着这柄宝剑,笑着道:“在下可不敢受……”

“张侍中请万勿推辞……”袁广国笑着道:“这是犬子的束脩……”

“犬子顽劣,往后恐怕还需张公多多费心教训……”

张越这才点头,收了下来。

主宾各自落座,张越命人端来茶水。

“此番冒昧来见张公,除感谢张公不吝以教犬子以外,更是想请张侍中不吝拔冗,到寒舍一叙……”袁广国喝了口茶水后,就笑着对张越出了邀请。

对于袁广国这样的富商来说,他自然也很清楚,要想维系自身财富和地位,就一定要和汉室高层的大人物保持好亲密关系。

这也是中国商人们的生存之道。

那些跟上层关系不好的商人,在富到一定程度后,统统灰灰了。

在中国,资本与权力,从来就是一对孪生子。

这一点,无数前辈都已经用铁一般的事实,向所有后来者做了证明。

对于袁广国而言,他自然需要无数的证据,来向其他人证明,他在高层有靠山,才能将觊觎他财富的人,拦在安全线以外。

张越听着,微笑着道:“等过几个月有空本官一定登门叨扰……”

“如今……本官却是有几个事情,想请袁公帮忙……”

“侍中公请说……”袁广国也不意外,立刻就道。

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在来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大出血的准备了。

甚至,对于这种大出血,他是甘之如饴的。

在很早很早以前,袁广国就知道了,财富一定要和权力绑在一起,才能赚的更多,也才能安全。

“本官将要上任新丰,然新丰县的财政困难,本官就想着,向关中的义商们借贷一笔资金,作为新丰未来施政的资本……”张越微笑着道:“还望袁公为本官引荐关中义商,以筹措资金……”

“至于回报方面,请袁公放心,此事已经得到了圣天子批准!”

“天子特许,本官可以用新丰公田七千亩作为质押,以贷三千万之资金……”

“其利息以百七之年息,每年支付一定本息,分三十年偿还……”

袁广国一听,眼睛就亮了。

这哪里是让他出血,分明是给他送钱来了!

汉室的国家官府借贷,素来信誉极高。

虽然,当年有白鹿皮币的崩溃,让汉室的信誉有所失分,但地方官府的借贷,却从未失约。

而且,哪怕还不起,地方官府也可以从其他方面补偿。

譬如说……徭役。

这可是一块大肥肉!

更别提还有土地作为质押!

这就是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以至于袁广国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他甚至想马上就拍着胸脯,将这笔贷款自己吃下去!

就听着张越说道:“此外,陛下还命本官准备行一批总额八千万钱的债券……”

“这个事情倒是不急,可以慢慢来,不过,本官可以向袁公透露,这笔债券将以新丰的盐铁、工商、车船矿税收入为质押……利息也是百七年息,债券将可以作为赋税、商税和更赋的缴纳凭证……”

袁广国的心脏跳的更剧烈了。

所谓债券,似乎是当年白鹿皮币的翻版?

但这次,刘氏选择用一县的工商收入和赋税作为偿还担保,还准许这些债券可以用来缴纳赋税与更赋?

这个事情,若是真的,就一定有赚头!

更别提,此事的利润多少,都只是其次的。

关键在于,谁来帮天子将这笔‘债券’卖出去?

毋庸置疑,无论是谁,只要能帮助天子,卖掉了这批债券。

那么,他就可以成为下一个孔仅,甚至是下一个桑弘羊!

当初,孔仅以商贾而为大司农,成为国家九卿,创造了历史。

这让无数人都羡慕不已。

尤其是袁广国,多少个日夜,都曾做过孔仅的梦。

所以,他闻言,只是略一沉吟,就问道:“不知道张侍中,需要鄙人做些什么,才能将这两个事情,交给鄙人去办?”

那以公田为质押的贷款,他个人就能消化。

哪怕再加上那笔债券,他也能不费吹灰之力的消化。

不过一万万一千万钱而已,折算成黄金一千一百余金罢了。

他现在就能拿出来。

但……

吃独食,是不对的。

特别是在这个事情上面,吃独食的人,是会被其他视为仇寇的。

所以袁广国也只是想争一个先,咬下一块最肥的肉。

但,想要咬下这块肉,就得付出代价。

张越听着,深深的看了一眼袁广国,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的爽利。

他微笑着取出昨天自己捣鼓的一块竹板,递给袁广国。

“本官打算在新丰县的县城城南,建立一个工坊苑……”张越的手指在竹板上所标注的地方点了点:“本官已经说服了少府考工室令吏王公,王公应允,愿在此建立一个考工室的分工坊……”

说到这里,张越就深深的看了一眼袁广国,对他道:“这个分工坊,将会有数百名少府工匠常驻,为汉军生产各种器械……”

“本官想邀请袁公,也在此地开设几个工坊……”

“更想请公,与关中的诸位明公们都宣传宣传……”

“请袁公告知诸位明公:新丰县无比欢迎诸位前来投资,设立工坊……”

“本官保证,新丰上下,将欢迎诸位……”张越微笑着道:“只要愿意投资的,本官就会为其,做好各种工作……”

“要地给地,要人给人……”

“同时,凡来投资开设工坊者,可以享受退税优惠……”

“打个比方,袁公在此开设一个工坊,投资百万,雇工数百,则每岁新丰县将退给袁公一部分缴纳的商税和车船税,这个比例,大约相当于袁公此工坊当岁所缴纳的各项税收的三分之二……”

做这种招商引资的事情,张越是最拿手的。

就连袁广国听着,也是怦然心动。

有着少府考工室带头,在新丰开设工坊,本就是有赚无赔的。

因为,他完全可以在当地建设一个专门供应给考工室原料的工坊。

譬如说冶铁作坊什么的。

而张越提出来的退税政策,更是对他有着莫大吸引力。

汉家商人,在桑弘羊上台后,商税的缴纳就变得与日俱增了。

不交都不行!

你敢不交,桑弘羊就敢抄你的家。

特别是像袁氏的豪富之家,想要在大司农的眼皮子底下偷逃赋税,简直就是一个梦魇。

“鄙人敢问侍中公……那算赋也能退吗?”袁广国按捺住内心的躁动小心的问道:“鄙人问的是奴婢的算赋……”

汉室为了限制豪强和商贾蓄奴,曾经颁布过一个政策所有奴婢的人头税以五算。

也就是五倍计算奴婢的人头税!

目前,汉室标准的人头税是一岁一人一百二十钱,五算就是六百钱。

这个政策推出以来,虽然没有能打击和控制住蓄奴。

但却也给很多人造成了很多麻烦。

在汉家,敢于偷逃商税的人或许有很多。

但敢于偷逃算赋的,却是没有几个。

因为,性质不同。

偷逃商税,得罪的只是大司农,偷逃算赋得罪的却是整个少府和执金吾。

更因为汉室实现的是编户齐民的国策,就连奴婢,也要登记在册。

凡不在册的奴婢,就是野人,不受法律保护。

换言之,这个奴婢可以逃跑,一旦他跑出去,在官府登记自己为庶民,那么,其主人就将失去对他的控制。

更关键的是,国家只承认那些登记在册的奴婢们替别人践更。

也就是说,假如一个奴婢不在国家登记册上,就不具备出去践更赚钱的资格。

所以,在现在的汉室,地主豪强商贾们,为了小钱钱,也只能忍着恶心,每年都给自己的奴婢们缴纳算赋。

这一个奴婢一年就是六百钱,一百人就是六万钱。

别看袁广国富可敌国,每每想起此事,都是肉疼不已。

张越深深的看了一眼对方,道:“自也能退……”

“不过,各工坊的奴婢数量,都必须在三成以下,最多不能过三成!”张越笑着道:“违者,可是要重罚的……”

袁广国听了,马上就心花怒放的拍着胸膛说道:“侍中请放心,此事交给鄙人去办就好了!”

对于关中的商贾豪强们来说,为了省钱,也为了赚钱,他们是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的。

而新丰的优惠力度这么大,这个消息一传出去,恐怕很多人都会争先恐后的去新丰开设工坊了。

第两百一十六节 阳石公主

延和元年,夏六月已丑(初一)。

在过去十余日,曾经在整个长安城,喧嚣不已的‘反蓄奴运动’,渐渐落入寂寥。

大街小巷的人们,似乎一下子就忘记了前两日还曾在嘴边议论不已的事情。

因为,一个远比蓄奴,更能引爆众人眼球,引爆舆论的消息,传到了长安城。

2师将军李广利在居延急奏长安:车师国国王,在匈奴左大都尉堰渠的怂恿下,袭击了一直以来,比较亲汉的楼兰王国。

企图再次阻隔丝路,断绝汉使西进的道路。

消息传开,整个长安立刻就爆炸了。

一时间,整个长安,人人都成为了西域通,个个都化身为大将军。

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在议论此事的人们。

与此事相比,蓄奴这种‘小事’,立刻就成为了细枝末节。

来自西域的威胁,变成了所有人议论和关注的焦点。

就连建章宫的宦官们,闲着没事,也在议论此事。

“这车师王,还真是胆大包天!”

“这次2师将军,恐怕要将这个国王和他的社稷,连根拔起了!”

“可不是嘛……”

“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想当年,大宛虽距汉塞一万里,然王师依然撅师远征,斩其王头而归!这车师王,恐怕要糟糕了!”

听着阁楼里的宦官们私底下的窃窃私语,张越也不得不在心里给刘氏的统治手段点了个赞。

这一手转移视线**,哪怕是他这个穿越者,也深以为然。

至于那所谓的车师王与匈奴勾结,袭击亲汉的西域王国这种事情。

又不是第一天生了。

车师国及其它的亲戚们,西域诸国中的反汉集团的领。

它们与匈奴的王族,有着密切的联系。

特别是在乌孙人开始和汉家眉来眼去,甚至隐隐联手后,车师王国及其亲戚鄯善等国,就成为匈奴帝国在西域的统治基石。

汉家数攻其国,屡次打击。

但,车师王国乃是据险而守,总能撑到匈奴援军赶来解围。

所以,车师人也就越骄傲,越自满。

在楼兰人被汉军打服后,他们就成为了西域各国里的反汉中坚。

而这个决定,为车师人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和战争。

在张越回溯的历史中,此后三十年,汉与匈奴五争车师。

将蒲昌海染成了血海。

但问题是,车师人成为匈奴人的走狗帮凶,又不是第一天了。

且这些年来,车师人和楼兰人的战争,年年都有生。

为什么今年就被人传出来了?

很显然,这是有人奉旨泄密。

所图为何,自然瞒不过张越。

就像后世微薄上,某个明星自己搞了个大新闻,怎么遮掩下去呢?

当然是帮忙将另一位大明星的丑事也抖落出来,死道友不死贫道。

这样网友们也就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对自己穷追猛打了。

这也是自古以来,统治阶级操作舆论的不二法门。

想要人民不再关注某个问题怎么办?

要嘛解决,给人民一个交代,要嘛就让人民去关心一个更容易被他们关心的问题。

毫无疑问,对于如今的汉室人民来说,战争和西域的反汉贱种,如车师人的狂妄自大,永远是吸引人民眼球的最佳手段。

就像去年秋天,赵敬肃王刘彭祖薨前,赵国的太宗神庙之中,生了一个奇怪的事情。

一条从庙外爬进庙内的蛇,在神庙之中,与生活在神庙内的蛇撕咬在一起。

最终,那条庙外的蛇获得了胜利,咬死了庙内的蛇。

此事,也一度让整个长安沸沸扬扬,引了无数猜测和议论。

八卦党们更是日日夜夜都在讨论这个事情。

最后,依然是这位2师将军的急奏,将人民的注意力从这个八卦上吸引开。

那时候,李广利报告说匈奴左大将主力,在浚稽山蠢蠢欲动,似有越过浚稽山的可能。

于是人民立刻兴高采烈的讨论,这次匈奴人打算用什么方式来送人头了。

而赵国生的事情立刻被抛诸脑后,再没有人去关心了。

如今也差不多,而且,还抛出了更加吸引人民眼球的车师人。

这就使得整个关中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

比起废奴什么的,当然是战争,更吸引人。

毕竟,一旦生战争,就将制造一批军功贵族,其中,有可能会有自己的亲人,能让家族一夜跑步进入贵族序列。

与之相比,废奴这种事情,本来也只是凑凑热闹。

没有什么人,愿意真的去关心。

只能说,在玩弄人心方面,刘氏确实有丰富的经验。

不过,这样一来,2师将军李广利,恐怕就又有机会,得掌军权,统兵出征了。

哪怕只是象征性的威慑一下车师人,这对于他来说,都是大赚的。

汉家将军的权力和地位,是与其出征次数和胜利战果,息息相关的。

前者决定了他能拥有的资源,后者决定了,他能带来的利益。

看破了这个事情的张越,当然不会傻到告诉别人。

相反,他打算忘掉这个事情。

正打算去官署,与众人商量一下,什么时候去新丰县上任,刚刚走到门口,张越就被人堵住了。

“敢问阁下可是张侍中?”来者是一个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的宫装妇女,穿着一件襦裙,头上插着几根金杈,看上去似乎是宫中某位女性贵族的心腹。

“您是?”张越有些不解,他是皇帝近臣,别说妃嫔了,就连皇后也不敢轻易与他接近。

这要被天子知道了,可是要掉脑袋的掉的当然是对方的脑袋。

企图勾连侍中,这可是要杀全家的罪名。

“奴婢是阳石主的侍女……”这女子在张越面前,也没有什么恭敬的态度,反而话语里有些傲慢的神气。

张越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阳石公主?

对于这位大汉帝姬,张越可谓是闻名遐迩,如雷贯耳。

据说,这位公主殿下,可谓是集汉家帝姬的所有特长于一身。

生活淫乱,作风夸张,贪图财帛,又爱争权夺利。

依仗着自己公主的身份,这位帝姬自成年以来,就在长安城内外横冲直撞,连廷尉都不能制。

只能靠着执金吾来震慑和约束。

就听着这个宫女道:“奉阳石主之命,奴婢来告知侍中,新丰县骊乡的马家,乃是公主的宾客,望侍中上任后,好生相待,不可随意的折辱,免得公主面子上不好看……”

“嗯?”张越咧嘴一笑,没有说话。

讲道理,假如正常来说,这位阳石公主殿下,确实可以对新丰县县令号施令,甚至如同驱使奴婢的驱使。

但问题是……

张越的县令,只是兼职,是副职。

他的本职工作乃是侍中。

侍中的地位,未必就比那位公主殿下低。

“怎么,侍中不想奉命?”那妇女立刻就怒了,板着脸,说道:“张侍中若是不肯奉命,那就休怪公主不给面子了!”

她的主子,阳石公主,除了是大汉帝姬之外,还是如今长安城中闻名的**。

拜倒在这位帝姬石榴裙下的列侯公卿,足有数十人之多。

其中,甚至包括了好几位天子身边的近臣。

而这也正是这位帝姬的底气所在。

她的面团,足可为她解决很多麻烦。

而一般人也根本不敢惹她。

惹了她,等于捅了马蜂窝。

毕竟,大汉帝姬,可不是白白陪人睡觉的。

那些大人物,在享受帝姬的同时,也得帮忙为帝姬做事。

“怎么个不给面子法?”张越嗤之以鼻,看着这个妇女,厉声道:“区区一个奴婢,也敢在本官面前胍噪!?”

他拍拍手掌,对身后的宦官们吩咐:“给吾掌嘴!”

他身后,几位宦官立刻上前,揪住这妇人,就一脚踹在地上,然后噼里啪啦,就是一顿耳光,将她抽的晕头转向。

张越握着腰间的天子赐剑,凛然道:“将这奴婢送去暴室,关上几天,等阳石主自己去领人!”

“诺!”宦官们兴高采烈的领命。

阳石公主?

或许很牛逼吧!

但,他们很清楚,他们所服侍的这位侍中的威权,究竟有多大!

连黄婕妤都因这位侍中而被下了掖庭。

况且,这位侍中不仅仅也有着帝姬撑腰,更有天子作为后盾。

那阳石公主,靠的不过是她的裙下之臣够多。

但如何可与张侍中相比?

“你!”那妇人闻言,却是尖叫起来:“张子重,你竟敢如此羞辱我,阳石主一定不放过你的!”

张越听着,却是摇了摇头。

所谓帝姬,哄哄老百姓还可以。

但想在他这个侍中官面前耍威风,却是远远不够格的。

别人不知道这位公主殿下的底细,张越还能不清楚?

不过就是,一个靠着帝姬的身份,在外面笼络了一群贵族列侯子弟的所谓公主。

然而实则,这位帝姬在天子面前,连半分恩宠也没有。

想靠着帝姬身份,来张越这里碰瓷?

呵呵!

………………………………………………

阳石公主府邸,在夕阴街。

这位阳石公主殿下,正确的称呼应该是德邑公主。

因为她当初下嫁的,正是德候。

不过,在十余年前,德候已经被失国。

于是,这位帝姬就一脚踹开了自己的丈夫,更蛮横的霸占了原来德候府,顺便恢复了自己的本来封号阳石。

于是,这位公主殿下摇身一变,成为长安城中无数贵族列侯觊觎的对象。

一个寡居的大汉帝姬?

多么具有诱惑力的目标!

而阳石公主也从来都很懂得利用自己的身份的长处来笼络和建立权势。

这十多年来,这位大汉公主,靠着美色,将一大票好色之徒,奴役在自己的石榴裙下,让这些男人为了她争风吃醋。

但此刻,阳石公主丰腴的身子,因为怒而战栗起来。

“那个张子重,竟敢如此羞辱本宫!”阳石公主握紧了拳头,咬着牙齿,愤怒不已:“这分明就是没有将本宫放在眼里……”

本来,她只是想让人去给这位侍中带句话,那骊乡的马家,不仅仅是她的入幕之宾,每年还给她上贡了许多的钱帛。

所以,希望这位侍中官能给个面子。

但哪成想,现在,她被这个侍中官狠狠的打脸了。

她的贴身侍女,甚至被人送去了暴室!

那可是宫里面专门处置犯错宫女的地方,进去了,不死也要脱层皮。

“马上派人去建章宫暴室,将阿花带出来……”阳石公主吩咐下去。

现在,最关键的还是先救人。

那侍女的死活无所谓,但不能死在暴室,那就太丢人了。

“再派人去请马通、韩说诸公来我府邸……”阳石公主恶狠狠的吩咐着。

这两个人,也都曾是她的裙下之臣,只不过后来生了一些事情,有了疏远。

但现在,却是没有办法了。

正好,这阳石公主也听说了这两人也对这个张子重看不顺眼。

…………………………………………

张越在建章宫里打了阳石公主侍女的脸,还将之送去暴室的消息,自然马上就在整个宫廷内外,都传的有鼻子有耳朵。

这是八卦党们最喜欢的素材。

很快大半个长安都知道了此事。

就连刘进也听说了。

“张侍中为何要这么与阳石小姨过不去?”刘进有些不能理解。

阳石公主,那可是连他的父亲太子据也不敢轻易招惹的对象。

这位脾气暴躁的帝姬,在整个长安就怕三个人。

一个是天子,一个是皇后,还有一个是执金吾王莽。

除此以外,她连宗正卿和廷尉卿都不放在眼里。

“阳石主欺人太甚……”张越笑着道:“臣若不予以回击,臣恐其得寸进尺!”

刘家的女儿,一直都是这么个脾气。

自鲁元公主以来,历代帝姬,都是爱搞大新闻的主。

也就当今天子的两位姐姐,平阳长公主和南宫公主,比较安分。

剩下的,一个比一个贪婪,张越很清楚,在这些人面前,只要退让了,就会永无宁日。

她们会想方设法,得寸进尺的在自己这里占便宜。

与其那样,不如一开始就斩断对方的爪子。

将她的脸打肿!

反正,张越也没有想过,要借助对方的什么东西,也不想与她有什么牵扯。

第两百一十七节 张蚩尤

夏六月辛卯(初二)。

尚冠里大道,京兆尹官邸。

京兆尹于己衍和京兆丞方永,托着疲惫而恐惧的身子,挣扎着回到了官衙。

然后,两人都是对望一眼,长长的出了口气,有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感触。

此番,被天子诏去甘泉,他们两个先是被晾在云阳宫三四天。

期间,连个宦官都没有来见他们。

在被晾了这几天后,在一个早晨,他们忽然被召见。

然后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和训斥。

天子甚至责备他们两人‘上不能佐朕以修德,下不能佐民以安生’,这几乎是汉臣所面对的最严厉的指控之一了。

“这新丰县的事情,以后你我还是少管为妙……”于己衍拍着惊魂未定的胸膛,对方永说道:“也告诉下面的人,从即日起,绕着新丰走,凡有官吏因擅自介入新丰之事者,京兆尹概不过问!”

方永听了,郑重的点点头。

惹不起,咱躲得起。

新丰的事情,就让那位张侍中和长孙去折腾好了。

无论成败,京兆尹都已经决定当瞎子了。

没办法,像类似这样的惊吓和训斥,两人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当今天子也不会再给他们第二次机会了。

下次,若再因为新丰的事情被叫去天子面前,恐怕,就不是骂一顿这么简单了。

说不定,一入宫阙就要被禁军给解下冠帽印绶,丢进诏狱里反省了。

“明公……”

两人刚刚走近官邸内,整个京兆尹上下的司曹佐吏,就都迎了出来。

“启禀两位明公,在数日前,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率其所辟官佐,来我等官邸……”留守的京兆尹主薄恭身汇报着。

“不要再说了!”于己衍抬起手制止了他的继续报告:“从今天开始,京兆尹上下,不得再有任何人私下或者公开议论新丰之事!违者,以妄议社稷论处!”

“然也!”方永也郑重的道:“君等若是想议论,也可以,明岁大朝议,诸君去陛下面前,亲自禀报吧!”

此番甘泉宫之行,已经让于己衍和方永都认识到了一个真理——天子是站在那张子重那边的。

诸官吏听了,纷纷对视了一眼,互相之间,都能感受到恐惧和战栗。

无数人在心里暗暗思索着:“这位张侍中,究竟给天子灌了什么**药?”

但有一点,大家都明白了。

人家那天来京兆尹衙门,确实是带着善意来的。

只是大家误会了,以为人家是来挑衅的。

…………………………………………

张越这时候,正带着贡禹等人,站在夕阴街的京辅都尉官邸前。

京辅都尉,其治所其实是在华阴县。

但,为了方便办公,所以,在长安城之中,也设了一个官邸。

不过,这个官邸很小,只是为了方便向长安汇报治下事务的办事处。

若非张安世提醒,京辅都尉如今正在这夕阴街上,张越恐怕就会傻乎乎的跑去华阴了。

所谓京辅都尉,其实就是中辅都尉。

乃汉室关中军三辅之一。

说起来,西汉王朝的关中地方设置,有别于东汉,更有别于之后所有王朝的京畿地区的制度。

其民政与军政是隔离开的。

民政,由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加上太常治下的陵邑县构成。

而军政,特别是地方民兵事务、郡兵事务以及相关负责缉捕盗贼,整肃治安,打击不法的军事机构。

则由京辅都尉、左辅都尉、右辅都尉,三都尉组成。

因其治所,分别是位于华阴的京辅都尉、位于长陵的左辅都尉、位于郿县的右辅都尉。

这三个都尉所,总责控制关中各县的郡兵、民兵以及地方驻军。

这是一支力量庞大,规模空前的力量。

仅仅是京辅都尉衙门,就控制着,自长安以北、长陵以南,广大的渭南平原地区以及弘农地区的三十余县,至少十余万的郡兵、民兵力量。

若遇到外敌入侵或者内乱,仅仅是京辅都尉本身,就可以在一个月内组织和动员出一支全副武装的不少于三万的军队。

若给它半年时间,它可以动员和组织起十万大军。

若这个时间跨度达到一年,再有充分物资供应。

十五万全副武装的军队,也能拉出来给你看。

三辅都尉,就是汉室关中最强的组织之一,其与北军的野战部队,共同组成了汉室中央预备部队的核心。

这是刘氏在吴楚七国之乱,为了应对关东地区可能出现的大规模叛乱而做出来的战略调整。

在当今天子登基后,随着推恩令的实施,关东诸侯王势力再不可能威胁到中央。

于是,三辅都尉机构,就变成了对外扩张时的急先锋。

历次北军出征匈奴,都是由三辅都尉,负责补充兵源。

北军六校尉,常常在出征时,不过两三千人,但走到萧关的时候,就变成了一支数万人的大军。

张越来此的目的,是要拜会京辅都尉如候李善。

这位如候的爵位,并非是列侯,而是次一级的关内侯。

关内侯和列侯的区别,其实也很清楚。

列侯能世袭,而关内侯不能世袭,会递降。

换言之,这位如候乃是一位军一代。

是靠着功勋爬到这个位置的战将。

不过……

在张越所回溯的史料之中,这位如候在巫蛊之祸之中因为站在了太子据这边,点起了郡兵和民兵与丞相刘屈氂率领的北军火拼,战败而死。

换言之,这位如候,是太子据的人。

说不定,与谷梁学派的人有着牵连。

所以,张越心里面多少有些忐忑,有些怕被这位京辅都尉穿小鞋。

因为,新丰未来的很多事情,都离不开京辅都尉衙门的支持与配合。

在门口递交了拜帖,门房诧异的看了一眼张越,然后就急急忙忙的拿着拜帖进去禀报了。

…………………………

京辅都尉李善还在官邸里闭目养神,享受着难得的度假时光——他去年的考绩被评为最,所以,可以享受为期两个月的合法休假,也就是所谓的予告。

他精心挑选了最炎热的夏季来长安度假,以告别华阴的纷纷扰扰以及地方上的许多繁琐之事。

正思考着今天晚上,是吃黄河风林渡送来的新鲜鲤鱼还是从昆明池捕捞的活虾。

就听着一声喧哗声,在整个官邸上下响起来。

“张蚩尤来啦!”

瞬间,整个官邸,就像被人用针刺了一样,所有人都弹了起来。

“张蚩尤在哪?”哪怕是李善,也惊疑不定的问着左右。

若问现在,长安城里,最被官员恐惧和害怕的人是谁?

自然推,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

这是个bug!

是个无解的恐怖!

尤其是对太子系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前世的冤家啊!

博望苑中,布满了这位侍中的恐怖传说。

谷梁学派的君子们,私底下议论和流传着这位侍中官的霸道和跋扈的事迹。

长安城内外,人尽皆知,这位张侍中,虽然是黄老学派出生的道德之士。

但是,他更擅长的,还是公羊学派的春秋正义!

连太学博士董越,这位董江都的嫡子,都深为这位侍中的春秋造诣而折服。

曾经对人叹道:向使张子重早生三十年,或可与吾父、胡子并为春秋大士!

而更让人惊惧的,莫过于这位侍中的恐怖战绩。

丞相的孙子,太仆的儿子,因为得罪了他,现在都在执金吾的船狱里哀嚎。

他的老师之子,和他的几个乡党,据说现在已经就剩下一口气了。

曾经,在长安城里横行霸道,不可一世的水衡都尉,直指绣衣使者江充,鼎盛之际,连太子的马车也敢扣,太子的家臣也敢杀。

但,因为得罪了他,这位水衡都尉据说要大祸临头了。

《左传》学派诸生,只是在他面前想要争辩一二,就被他连皮带筋骨都给拔了下来。

现在,《左传》学派的诸生,已经灰溜溜的逃出了关中,不知去了哪里。

他们恐怕此生都将活在这位张子重的阴影下。

更夸张的是,这位张侍中,还把谷梁学派整个吊起来打了一顿。

太子家令郑全、太子宾客李循,太子洗马、太子仆射等十余曾经显赫的太子家臣,不是自杀就是闭门思过。

月余前,这位去了趟新丰。

没有人知道,他去做了什么。

但,他回来后就去了甘泉宫,然后,新丰上下都被抓了。

据说是驸马都尉金日磾带队亲自抓的人。

连京兆尹于己衍和京兆丞方永都被天子叫去了甘泉,听说被骂的那个惨啊!

但这位却还不消停。

就在昨日,整个长安都传满了。

张侍中把阳石公主的贴身侍女给打了一顿,然后送去了暴室,一时间,宫廷内外,人人侧目。

敢打阳石公主的脸的人?

好吧,这位张侍中是第一个!

而与此同时,这位侍中官,救助了南信公主,顺便让一位婕妤被关进了掖庭的八卦也传的沸沸扬扬。

好嘛……

整个官场都知道了……

长安城出了个bug。

出了个无解的恐怖侍中。

他拳打丞相,脚踩太仆,还将江充吊起来,让左传体无完肤,打的谷梁哭爹喊娘,让公羊学派俯称臣,予取予求。

就连宫廷里,他都可以横着走。

太子家令郑全,伺候和服侍太子十余年,因他之故,竟连命都保不住,只能自杀!

这位侍中官的战绩如此辉煌,如此璀璨,几乎可以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这不是蚩尤?谁是蚩尤?!于是,坊间,张子重的绰号不胫而走,人称‘张蚩尤’。

在许多低级官吏和下级胥吏眼里,这位张侍中,大约是青面獠牙,身高三丈,围腰七尺,长了三个脑袋,六只手臂,八条腿。

就和传说中的兵主蚩尤一个德行!

没看到,人家曾经送了一本书给天子、

然后天子命人将此书稍稍整理,送去给了汉军的各个大将阅读。

甚至分给了边塞的都尉、校尉和将军们。

天子说了:此中之言,虽然粗浅,然则朕甚以为然,其与诸君共勉也!

好嘛,在这本书上,这位张侍中,真是张开了血盘大口,露出了狰狞面容。

喊着什么:‘在战争中不能仅仅消灭敌人的物质能量,更重要的还要摧毁敌人的精神力量。’

‘战争就是将我方意志强加给他人的暴力行为,而暴力的使用是不受限制的。’

‘在像战争这样危险的事情中,由仁慈而产生的错误思想是最为有害的。不顾一切、不惜流血地使用暴力的一方,在对方不同样做的同时,必然会取得优势。由于厌恶暴力而忽视其性质的做法毫无益处,甚至是错误的。’

这本书,让所有的汉军鹰派读了以后,大声叫好,拍案而起。

就连许多的儒家,自诩为仁将的将领,看了也是默不作声,深以为然。

于是,在军队里‘张蚩尤’的名号,叫的更加响亮了。

许多将官都在私底下议论说:侍中张子重,或乃兵主再世……

而他的形象也就变得更加狰狞了。

以至于连李善,都在心里自动的脑补了这位张侍中的形象。

身高三丈,腰围七尺,青面獠牙,凶残而暴虐,或许过了。

但一定是一个高大魁梧,满目狰狞,好斗而容易激动的大汉。

“回禀明公,张蚩尤在门外递了拜帖求见……”一个下级官吏在门口惊疑不定的说道:“明公,吾等怎么办?”

传说中,这位张蚩尤可是走到那里,那里就要倒霉的人形灾厄自走器。

“将拜帖拿来给我看看……”李善摇了摇头,勉强镇定的说道。

好歹,他也是京辅都尉,倒也不是很惧怕那位‘张蚩尤’。

但,对方的名声实在太大了。

也不得不防一手,李善可不想,自己休假休的好好的,结果莫名其妙被天子叫去甘泉宫臭骂一顿。

立刻,就有人将一个拜帖,拿到了李善面前。

李善打开一开,神情就愣住了。

只见拜帖上,用着极为工整与清秀的字迹写着:末学后进,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敬拜京辅都尉李君候足下……

“这‘张蚩尤’的字还真好看……”李善在心里点点头,然后就吩咐道:“与我去出迎吧……”

第两百一十八节 新丰隧营

片刻后,李善就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张蚩尤’。

既不高大,也不魁梧。

反而文质彬彬,有若谦谦君子。

更让李善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张蚩尤’在自己面前还很谦卑。

只是,人的名儿树的影。

二十几年的宦海与军旅生涯,让李善深深的明白了一个道理——有取错的名字,但绝对没有叫错的外号。

这位侍中官,既然被无数人私底下称为‘张蚩尤’。

恐怕绝非他人抹黑。

想到这里,李善就连忙让自己笑的更灿烂一些,若是因为笑容不够真诚,而得罪了这位如今红得紫的天子近臣,人家在天子面前给自己上眼药,那岂非亏死了?

“张侍中,大驾光临,京辅都尉上下顿感蓬荜生辉!”李善满脸讨好的拱手说着,同时身子微微前倾,请道:“还请张侍中入内一叙……”

“李都尉太客气了……”张越笑着答道。

然后就在李善的引领下,步入这栋京辅都尉的官邸。

官邸很小,但往来的人很多。

但让张越感到奇怪的是……这些人怎么看自己的眼神那么奇怪?

“难道我脸上有花?”张越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

李善却是小心的带着‘张蚩尤’与他的随从们,飞快的走过整个官邸的前院,将人带到了后院的客宅之中。

心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仿佛放下了千钧重石。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张子重张蚩尤,在官邸里看某个官吏不顺眼,一阵拳打脚踢。

祖宗保佑,这个事情没有生。

“不知道张侍中此番大驾光临,可有什么指示?”李善带着张越一行,进了客厅,命人送上酒水,主宾落座后就小心翼翼的问道。

“不敢……不敢……”张越听了,连忙起身拜道:“晚辈何敢在都尉面前妄自称尊?”

“更别提什么指示了……”

“但,却是有事,要请都尉帮忙……”

“侍中请吩咐……”李善见到这个情况,赶忙起身,无比谦卑的回礼:“张侍中乃陛下之近臣,而下官不过陛下门下走狗,张侍中的要求,下官必定是全力以赴,不敢懈怠!”

这态度真是低到泥土里面去了。

没办法。

李善,在已经听说了这位侍中官那么多恐怖的战绩和彪悍、跋扈的传说后,怎么敢在他面前拿捏?

他现在满腹心思都是怎么快点将面前的祖宗送走!

他一点也不想成为于己衍第二。

更加不愿意变成博望苑里的那些倒霉蛋。

这位可是连公主的脸,帝姬的心腹,也能照揍不误,揍完了还屁事没有,威风凛凛的跑来找自己的‘张蚩尤’。

事实上,不仅仅是李善,现在,整个长安城的机构。

包括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

以及执金吾、廷尉、太常卿之中的官吏,都如李善一般,有着类似的想法。

他们若是见了张越,反应也不会比李善好到那里去。

皇帝的宠臣,长孙的辅佐大臣。

除了少数人,谁特么敢得罪?

嫌命长咩?

张越却根本没有适应,他有些奇怪的看了看李善,现对方似乎真的在自己面前谦卑的犹如仆人。

他挠了挠头,好像,金日磾和张安世,也不曾让人如此恭顺啊。

但他哪里想过,金日磾和张安世,那是根基深厚,脾气和性格也基本为人所知的老贵人了。

而他才进入官场几天?

根本就没有几个人与他具体接触过。

不过……既然这位李都尉李君候这么好说话,张越也就放心了下来。

“李都尉,想来都尉也应该听说了,陛下命晚辈辅佐长孙治理新丰……”张越轻声拱手道:“前些时日,晚辈在甘泉,向陛下汇报了欲在新丰修建水利之事,也得到了陛下的肯……”

说到这里,张越抬头,观察了一会李善,才接着道:“故此,晚辈不得不来此向李都尉求援,请都尉拨调一支精干的隧营,协助晚辈……”

隧营,是张越在定下了要大搞基建后,就必不可少的力量。

汉军之中的隧营,恐怕是古典时代最后的余晖了。

这些专业的土木工程部队,擅长所有的工程。

修桥铺路,开山凿陵,乃至于建设要塞,挖掘运河,他们几乎无所不通。

当初,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出击河套,动河套战役。

大军行至北河(河套地区的黄河支流),被波涛汹涌的黄河阻断了前进的道路。

若是绕路,至少需要数日,匈奴主力就可能跑掉。

关键时刻,卫青随军的隧营部队,挥了重要作用。

他们在一个白天和晚上,就在汹涌的北河河面,架起了十余座浮桥。

汉军主力因此顺利通过,并将数万来不及撤退的匈奴人,堵在了阴山脚下。

李善闻言,先是一楞,然后立刻就道:“不知道张侍中想要那一支隧营?”

他在这刹那,几乎化身为后世的推销员,向张越介绍了起来。

“侍中是想要华阴校尉的隧营,还是长安隧营?仰或者湖县隧营?”

“这三支隧营,皆是下官治下最好的隧营!都曾参与过各种重要工程!”

“像是华阴校尉部麾下的隧营,曾参与了河东郡的治河工程,其后又投身于函谷关迁关工作,天子也以为善,予以嘉奖……”

“至于长安隧营,那就更是精锐了!”

“他们曾在瓠子口堵塞决口,也曾在酒泉、张掖修建边塞,更曾参与过昆明池、建章宫以及茂陵工程……”

“而湖县隧营,则是驰道的维护者,龙渠的修建部队之一,尤善掘土作业……”

“当然,侍中若是想为日后出征做打算,那下官郑重推荐屯驻于霸陵的霸陵隧营,这可是整个关中最好的作战隧营了……”

“他们善于修葺各类军械,尤其善于修葺车马……”

“其中还有不少,乃是少府卿的工匠子弟……”

“最关键的是,霸陵隧营,在关键时刻,甚至还能随军白刃冲锋……”

张越听得一楞一楞的。

感情,自己白担心了。

这位如候不仅仅不给自己穿小鞋,甚至巴结的都有些过分了。

他所介绍的那些隧营,哪一个不是编制过千,威名赫赫的工程队?

张越倒是想要,但他养不起啊。

就拿霸陵那支隧营来说吧!

那可是驻扎在霸陵,专门负责维护和保养霸陵、南陵、阳陵以及长陵的精锐!

他们的前身,甚至是汉军南军的野战部队——灞上军。

在数十年前,这支部队甚至是直属大汉宗正卿直接指挥的武装力量。

就如这位李都尉所言,这支部队,虽然退化成为了隧营,但打起仗来,分把武器,人家也能嗷嗷叫着跟着冲锋。

作为南陵人,对于这支部队,张越有着足够清楚的认知。

“李都尉太客气了……”张越抹了把汗,欠身道:“都尉能给一个司马的隧营就足够了……”

汉军实行的是部曲仕伍的古典军队编制。

通俗的来讲,就是仕伍制度。

一支作战部队,五人为伍,两伍一什,五什为队,两队合为一司马,五司马为一校尉,两校尉组成一个基本作战单位。

具体到隧营也是如此。

“一个司马?”李善听了,有些不可思议,道:“此事易尔,侍中可以随便从下官治下的各县选一个……”

“真的?”张越不敢相信的问道。

“真的!”李善连忙点头:“下官安敢欺骗侍中?”

“那我要南陵县长水校尉配属的那个隧营司马!”张越立刻就说道,语气都有些战栗了。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在这个时代,最可靠的,除了兄弟手足,就是乡党了。

乡党的关系,甚至有时候比兄弟还可靠。

尤其是在汉军之中,乡党关系,更是袍泽之情的基础。

那些在战场上,追随着自己的长官,战斗到生命最后一刻的,永远是这个将军的乡党、亲兵。

毕竟,在这个没有觉醒民族主义的时代,乡党就成为了军人之间联络感情,加强羁绊的最好方式。

飞将军李广,曾多次陷落匈奴之手。

每次都能重新拉起队伍,靠的就是有一大堆的陇右死忠粉。

而对张越而言,再没有比起长水乡本乡百姓组成的隧营,更让他用的顺手而且用的舒适的力量了。

况且,那支隧营部队,能力也不差。

在原主记忆里,南陵上下的大小事务,他们总能处理的很好。

无论修路还是栽树,或者给薄后陵园添砖加瓦,这支部队,总是能按时按量的完成任务。

李善却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马上就让人拿来一张公文帛书,立刻就上面行云流水的写了一条命令,然后从身上取下印章,盖了个章,递给张越道:“侍中凭此公文,即可调遣长水乡隧营!”

张越接过来一看,却见上面写道:长水乡隧营司马:兹命尓部,即刻入调新丰,为新丰隧营,一切大小事务,皆从侍中领新丰令张公之命,旦有违者,以军法是处!

京辅都尉李!

延和元年,夏六月乙卯。印。

张越拿着这纸公文,心满意足。

第两百一十九节 执金吾的野望

李善站在官邸门口,目送着张越一行远去。

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官邸上下,大小官吏,更是如释重负。

甚至有人庆幸无比:“张蚩尤来我京辅都尉官邸,居然没有人出事,这运气太好了!”

“是呢,是呢……”无数人纷纷附和。

太幸运了啊!

传说中,这位张蚩尤,走到哪,哪的官吏就要倒霉。

京辅都尉竟能全身而退,这运气太好了,看来大家近期可以多多参与博戏,说不定能赚不少!

……………………

张越拿着公文,立刻赶往执金吾官邸。

这是调遣长水乡隧营的必备程序。

依照汉制,调兵五十人以上就需要虎符。

隧营不是战斗部队,只是辅兵,倒也不需要虎符。

但也依旧要走一整套的调兵程序。

先,他得去太尉那里报备。

不过呢,如今汉家太尉出缺,连大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这样可以节制军队的高级将军也全部出缺。

目前职衔最高的2师将军李广利又在居延修地球。

所以,长安城里,最高的军事将领,就是执金吾了。

正好,执金吾官邸也在夕阴街上,张越也就不用跑太远。

两刻钟后,张越一行就抵达了执金吾官邸的正门口。

隔着老远,张越就已经看到这个大汉天子的‘大棒’官邸所呈现出来的赫赫威势。

两头巨大的石制獬豸,直立于官邸正门口。

獬豸巨大的头颅,面向整个街道,张牙舞爪,散着冲天的杀气。

十余名身带甲胄的禁军士兵,矗立在獬豸两侧,人人昂挺胸,不可一世。

官邸正前方的路人与车马,全部都是战战兢兢,不敢在此停留过久。

低头看着地面,街道的颜色都是红色,微微带着些暗色的色调,让人不由自主的联想起郅都、王温舒、义纵等历任执金吾(中尉)的赫赫威名,以及这些酷吏麾下那如狼似虎的缇骑。

执金吾!

大汉天子最锋利,同时也是最恐怖的战刃!

上斩诸侯王、皇子,下斩豪强官吏。

这个机构,从设立开始,就是只为君王一人意志服务的纯粹暴力机构。

它存在的目的,也从来都只为君王意志的贯彻。

所以,执金吾从来不管任何民政。

也懒得去理会,长安豪强、贵族之间的纷争。

然而一旦天子下令,那么所有撞在他们手里的人,都只能自求多福。

在整个天下,都有着执金吾的恐怖传说。

哪怕张越,走在这个衙门的官邸的面前,也深感忌惮,甚至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因为,执金吾就是一切贵族官员豪强的克星。

而且,执金吾没有正邪善恶的观念。

在执金吾眼里,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跟我没有关系的一般人’,一种是‘反汉阴谋集团、社稷之敌’。

现任执金吾王莽,更是一个传说中,冷酷无情,铁血无私的硬汉。

这个军人出生的执金吾,自上任以来,就已经处死了十几个列侯和上百个千石以上官吏。

所有人的罪名,无一例外,全部都是‘阴谋反对陛下、妄议国家大政、诽谤君父’等等死全家的大罪。

据说这位执金吾有一个口头禅嗅出逆贼,铲除社稷之敌,誓死保卫圣天子!保卫宗庙!

张越听说了以后,几乎吓出一身冷汗。

要不是回溯的史料中显示,这位于哪位后来的‘安汉公’王莽一样,都是历史人物。

张越都要怀疑,此公怕是克格勃的某位大能穿越了。

怀着忐忑的心理,张越带着众人,走到执金吾官邸前,亮出符印,说道:“吾乃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来执金吾办理调遣隧营事务,敢问该找何人?”

一个站在官邸前,像铁柱一般一动不动的军官,在查验了张越的印信后,道:“张侍中,请入官邸后左转,找寺互署有司归档即刻!”

这位军官对张越还很友善,他特别提醒道:“至于剩下的事情,侍中就不需要去管了,自有寺互署的官吏帮侍中完成……”

“哦……”张越连忙道谢:“多谢……”

看样子,这执金吾,也不像传说中的那般冷冰冰嘛?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验证了他的想法。

一路上,很多执金吾的官吏,在听说了张越的来头后,马上就变得热情起来。

尤其是寺互署的官吏,甚至瞬间化身为人民公仆。

特别热情的帮着张越,将所有程序在最短的时间内就搞定了。

直到出了执金吾官邸,张越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执金吾,不是素来以高冷闻名吗?

这是什么情况?

但他也懒得去想了。

事情办完,就带着人回去。

……………………………………………………

张越走后没有多久。

一个官吏,就走到了执金吾官邸的深处的一个雅室之中。

执金吾王莽,正坐在雅室内读书。

别看汉家的执金吾,每一个都是凶名赫赫,足可止小儿夜啼。

但在事实上,历代执金吾,每一个人的文化修养和文艺水平都不错。

当初王温舒,甚至还能写一手好赋。

他的几篇佳作,连司马相如看了,都爱不释手。

王莽也能写一手不错的诗赋,他本人在音乐和音律方面,甚至有着极高造诣。

他平素闲暇的时候,就最爱读书,读所有他能读的书。

“明公,方才张侍中来我官邸办事……”这官吏轻声报告着:“上下诸官吏,皆按照明公的指示,对张侍中的事情,便宜行事,破格办理……”

“嗯!”王莽点点头。

作为天子的鹰犬,大汉社稷与宗庙的保卫者自居的王莽来说。

他的效忠顺序,分别是天子-宗庙-社稷-制度-法律。

“以后,这位张侍中的事情,都如此处置……”王莽轻声吩咐着。

那位侍中是天子的宠臣,自然也就是执金吾的贵宾,理应让他享受优待。

更别提,王莽其实很喜欢和欣赏这个年轻人。

特别是这个年轻人献给天子的那本书上所说的那些话。

虽然粗鄙……

但说出了他的心声,也说出了无数大汉军人的心声。

对于敌人,对于夷狄,不需要讲什么仁义道德。

撸起袖子就是干!

更重要的是,那本书中的不少思想,都直指了战争的关键核心。

在王莽看来,已经不比古代兵家先贤们所著的兵书思想差了。

换言之,这个侍中恐怕未来会是孙子吴起一般的人物。

至不济也是又一个淮阴、留候。

“对了,江充的罪证找的怎么样了?”王莽轻声问道。

“正在仔细查证……”这官吏报告道:“已经现了这位直指绣衣使者与宫里好几位大人物之间存在的联系……只是,下面的人不敢追查的太过明显……”

“嗯!”王莽点点头:“小心点,别让人觉了,我们已经查到了这个地步……”

“加派人手,保护好江充和他的家人,不可让他们死了!”王莽起身,有些兴奋的道:“执金吾上下,能不能富贵,就看诸君能否保守秘密了!”

自受命天子,追查那个‘潜藏在暗中,阴谋反汉反刘颠覆社稷’的阴谋集团以来。

王莽和他的部下,就像被打了一箱肾上腺素一般,亢奋的日夜难眠。

三百缇骑全部撒出去,更有数百密探被激活,到处查证和监视着所有的可疑对象。

不止一个江充被纳入了监视范围。

随着侦查的扩大化和监视的持续,王莽现了更多的线索。

这些线索,全部指向了一个让他和整个执金吾都兴奋不已的目标那个阴谋集团确实存在,而且一直存在。

这让王莽既自责又高兴。

自责的是这样一个集团,存在了这么多年,他居然没有觉?

真是该死!真是有罪!

而兴奋的,当然是……

终于可以好好杀一回了!

执金吾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承办过这样的大案子了。

而揪出一个阴谋反汉反刘集团,对于执金吾来说,是无上荣誉!

“那么,太仆那边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王莽松了松衣襟。

假如说一个阴谋集团是惊喜,那么两个阴谋集团,就是双倍的惊喜了。

对太仆公孙敬声的追查和追踪,让王莽现了许多有意思的东西。

太仆或许没有胆子反汉反刘,但他的所作所为,却是在反汉反刘的路上越走越远。

他不止与好几位帝姬有染。

有情报显示……这个太仆,暗中养了几个越地的巫女,不知道在搞什么。

但左右,无非是行巫蛊之事或者干脆在……暗中诅咒君父……

这个事情,若被他抓到了实锤。

那就……

王莽舔了舔舌头,他现,自己身上的每一块皮肤都在欢呼。

“太仆最近数日,都闭门不出,暂时没有新的现……”那官吏却是有些沮丧,报告道:“据说是因为天子已经决定赦免朱安世所致……”

“唉!”王莽叹了口气:“若是天子再晚几个月赦免朱安世就好了……”

朱安世是死是活,王莽不关心。

他关心的是,因这事的缘故,公孙敬声居然把脑袋缩了起来。

虽然,他现在掌握的证据,差不多可以处死这位太仆了。

但区区一个太仆,怎么够填饱他的胃?

顺藤摸瓜,把丞相也拖下水才是完美!

第两百二十节 以武一切

延和元年夏六月丁卯(初八)。

朝阳刚刚从东方冉冉升起,新丰城外的路口,就已经挤满了人群。

来自全县五乡一城,但凡数的上号的家族和有名望的士族,都开始66续续的朝这里聚集。

所有人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无数人都忐忑不安的望着长安方向。

长安生的事情,早已经传入了整个新丰各个阶级的耳中。

那位即将上任的新县令的来头和光辉战绩,也迅被科普开来。

‘张蚩尤’的大名更是不胫而走,一下子就在整个新丰都深入人心。

面对这样一个将要空降而来的大人物。

谁敢轻视?

谁又敢不重视?

“不知道这位新任的张县尊,会是个什么性格的人?”在数个子侄搀扶下,阳里三老徐荣,也走到此地,然后望着长安方向,低声感叹。

几位子侄,都是躬身低头,沉默不语。

从长安城传来的消息,让哪怕是阳里人的他们,也有些惊惧。

这位新扎县令的可怖,让这些帝乡子民,也深感棘手。

连丞相的孙子,太子的家臣还有天子的婕妤,都曾栽在这个新扎县尊手里。

自己等不过顶了个帝乡百姓的名头,恐怕真要惹恼了这位,也不过是三合了结的事情。

好在……

年轻人们敬畏而崇拜的将眼光投注到徐荣身上。

只要老大人在,无论这位‘张蚩尤’如何霸道,恐怕都不敢侵犯阳里的利益。

但其他人,就没有阳里人这么有底气了。

人人内心都是带着恐惧和忌惮。

尤其是骊乡的马氏家族家长马原,更是眉头深深紧皱,内心忐忑不安。

他已经知道了,自己请求阳石公主施压的举动,非但没有奏效,反而造成了反效果。

那位‘张蚩尤’毫不犹豫的连公主的脸也一起打了。

如今,整个长安城内,他的亲朋故旧们,都已经被吓坏了。

这个可怕的侍中,连公主的脸皮也能撕碎。

谁还敢去招惹?

谁又敢在他面前自恃身份?

马家的富贵和显赫,似乎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我若活不成……”马原用力的握着拳头,在心里誓:“你也别想活!”

作为骊乡最大的地主兼最大的奴隶主,马原早在很多年前,就开始暗地里养了一群亡命徒。

为的,就是面对今天这样的危局。

无非,鱼死网破而已!

马原轻轻转着头,看着在场的其他豪强与士族。

他知道,这些人,大约也都有类似的想法或者念头。

在经过了王温舒、义纵、咸宣等酷吏的洗礼后,关中的豪强们,已经明白了,自己在官府面前,是个什么地位?

就是地里的韭菜,河里的鱼虾,和山上的野菜。

时间到了,就要收割一波。

在强大的汉室政权面前,所有人都软弱的如同那些被他们欺压和凌辱的农民、奴婢一般,毫无还手之力。

于是,无数人开始想出路。

许多人都积极的向军功家族演变。

因为,他们现,似乎只要家族有人在军队里占有一席之地。

那么家族财富和家族性命的安全性,立刻就能提升好几个等级。

官府也相当忌惮类似的家族,不敢轻易下手。

“以末致富,用本守之,以武一切……”马原轻声的念叨着这句关中人尽皆知的名言。

可惜啊可惜,这句话虽然人人都知道,但能做到的却很少很少。

武将的培养,不比文人,随便读几本书,就能滥竽充数,当个所谓的读书人,到处招摇撞市了。

武将不仅仅需要钱来堆。

更需要机缘与天分。

就像留候当年在沂水桥头漫步,黄石公弃履以试之,再三考验,才授其《太公兵法》。

这个世界上,兵书是最宝贵,最珍惜的财富!

它比黄金更稀少,比珠玉更珍贵!

一般人别说看了,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兵书的存在!

马家不过骊乡的土财主,自然也不可能有兵书。

想到这里,马原就用充满了羡慕嫉妒恨的眼神,看着枌榆社的那些名宿和豪强。

这些高帝亲兵的后人,这些历代天子宿卫亲卫的子孙们,生下来,就能有兵书读,就能有长者教导怎么带兵作战。

二十三岁就能应募入伍,进入常人打破脑袋也进不了的北军六校尉,其中的佼佼者,甚至可以宿卫宫廷,随侍天子。

特别是阳里的人,他们就更了不得了。

全亭上下,所有孩子,都能有机会学习兵法,学习带兵,学习作战。

不仅仅有着曾经驰骋沙场数十年的老将徐荣亲自耳提面授,传授经验心得。

甚至时不时还有着现役的汉军大将,乃至于在边塞的校尉、都尉,回来讲授地理、传授各种经验。

故此,阳里的孩子,几乎每一个都可以入伍,其中绝大多数,一进军队就能得到提拔,然后飞快的成长起来。

马原就听说了,徐荣教导的那些孩子里,现在甚至已经诞生了三位都尉!

而且全部都是正牌的,驻防在九泉、张掖、居延等热点地区,手握大汉精锐的都尉。

这是让他羡慕不已也嫉妒不已。

“以武一切啊以武一切啊!”马原心里哀叹着。

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过来。

这个世道,要守护家族,最好的办法,只有入伍,靠武力来保护。

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虚的,都是空中阁楼。

就如他,哪怕费尽心机,成为了大汉帝姬的入幕之宾。

一朝大祸临头,还不是一切尽为灰灰?

若他有一群军队的同袍,有着几个身居高位的大将为友。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可笑自己过去以为,能为大汉帝姬的宾客,能与谷梁的君子们把臂同游,一切就都稳如泰山。

却不知,这所有的一切,没有武力保护,就如空中阁楼,只不过昙花一谢而已。

一遇到类似那位‘张蚩尤’般的强权,立刻就要分崩离析。

好在……

如今醒悟过来也还不算晚!

“若吾能渡过这次危机,一定要不惜代价,培养一个子侄入伍!”马原在心里誓:“哪怕散尽家财,穷尽所有!”

不止一个马原这样想。

此刻,几乎所有没有武力依凭的新丰豪强,都是这样想的。

第两百二十一节 上任(1)

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聚集在路口的人群越来越多。

甚至,开始有着寻常的农夫与游侠开始靠拢。

这些穿着破烂,皮肤黝黑,身上带着汗味的百姓,基本都是来看热闹的。

王富贵也带着一顶斗笠,与几个同亭的百姓,在附近的树林里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新任县令将要上任的消息,现在,整个新丰县百姓都知道了。

而且,百姓们更加清楚了一个事情天子派来了使者,抓走了从前的县尊与县尉、县丞等大人物。

这让这些底层的百姓,在绝望之中,看到了一缕缕名为希望的光芒。

王富贵,更是心潮澎湃。

一听说新县令要上任,就已经迫不及待的等待着今天了。

在王富贵眼里,那些被抓的县尊、县尉、县丞,十之**,都是半个多月前,曾经在自己家里,做着‘采风’任务的士子回去禀报了天子,才导致的结果。

这更是让王富贵,深感振奋。

“此番圣天子,任命了一个侍中官来我新丰……”王富贵满脸热忱的望向长安方向,充满了希冀的说道:“新丰百姓要有救喽!”

两个从树林旁边经过的年轻士子闻言,脸带怒容,呵斥道:“小老儿,休要胡说八道!那张子重人称‘张蚩尤’,必定凶残暴虐,如同王温舒、咸宣……新丰百姓何曾有救?怕是要有祸事了!”

王富贵听了,连鸟都懒得鸟这两个文人。

他傻笑着道:“小老儿,日夜期盼圣天子遣王中尉、咸内史来我新丰……”

他的瞳孔中,放出了无垠的光彩。

或许在豪强士大夫嘴里,王温舒、义纵、咸宣等酷吏,简直是从头坏到脚的魔鬼。

但在整个天下,在百姓和人民眼里。

这些酷吏,却是他们最后的指望与最终的寄托了。

当初,王温舒之治河内,感慨‘倘使冬日益展一月,则吾事成矣’。

义纵之治南阳,号称‘鹰击毛挚’,一上任就先杀了最大的豪强宁成,族其三族,随后掀起滔天大狱,将整个南阳郡都洗了一次。

咸宣之治内史,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关中的豪强贵族,谁的面子都不给。

抓到罪证就是杀。

这三人,曾经一度杀的天下豪强胆寒。

然而,在他们挥起的屠刀背后,数百上千万的底层百姓重获新生。

他们重新得到了已经失去的土地、房舍、种子甚至是家人,重新作为人而活了下来。

是故,尽管士林舆论鞭笞酷吏们的行为和杀戮的无度。

但,有汉以来,酷吏从来不绝于耳。

因为,人民需要酷吏。

皇帝,更加需要酷吏。

那两个文人,听着王富贵的话,脸上顿时就裹上了寒霜。

“无知农夫,不明酷吏之凶残,可悲可叹!”一人叹着,忧心忡忡:“那‘张蚩尤’恐怕上任后,会借这些所谓‘淳朴农夫’的呼声,而残我等士人……”

另外一人听着,也是摇了摇头。

这世道,礼乐崩坏,圣道不修。

于是,有奸诈机巧之人,有机变械饰之事。

据说,连素来淳朴,心向圣道的太子殿下,也被那‘张蚩尤’用机械之心给影响了。

“吾辈求道之路,何其艰难矣……”这士子一脸悲伤春秋之意,无奈的叹着气。

……………………………………………………

“这新丰县……”张越坐在朝廷官派的马车之中,望着车帘外的土地屋舍,感叹着:“真是百废俱兴啊……”

此刻,在他的马车周围,数百名大汉禁军紧紧簇拥着他。

他们是来自北军六校尉之一的期门军,素来驻扎在建章宫,宿卫天子。

此番,张越上任新丰,天子特地诏命期门军来给他和刘进壮威。

不得不承认,作为天子的亲卫,这支期门军颇有当年霍去病的羽林卫的风采。

数百骑并行前进,如臂指使,宛如一人。

一路上,真真是风光无限,让无数百姓侧目。

“确实如此……”刘进坐在马车的上位置,也是感慨不已,有了上次的考察经历,如今再看着新丰的乡村风光,他看到的再非是‘鸡犬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的悠闲田野。

而是一个个充满了危机,充斥着不公与矛盾的农村。

在这一片片和谐的表面之下,潜伏着的是,大量百姓的破产和土地兼并的加。

每时每刻,都有农夫,不得不卖儿卖女,典妻典产,以求苟活。

“殿下……”张越忽然对刘进拜道:“稍候,臣或许会杀人……”

“嗯……”刘进看着张越,若在没有认识张越前,杀人这个词,刘进别说听了,连看都不忍看。

但现在……

刘进想着自己在新丰的所见所闻,回忆着那些百姓的身影,想着皇祖父的教诲。

他微微理了理衣襟,道:“卿放手去做吧……”

“孤相信卿,是可以明辨是非的!”

至于这新丰县的豪强地主们?

或许全杀了,会有冤枉的。

但隔一个杀一个,刘进相信,一定不会有错。

这些渣滓,这些蠹虫,这些趴在新丰百姓和大汉社稷的肌体上吸血的寄生虫。

就该好好的教育教育。

只要张越不在新丰玩屠杀,刘进本人现在没有任何意见。

“殿下请放心……”张越低头拜道:“臣不会滥杀无辜的……”

“更不会让殿下,见到鲜血的……”。

对于刘进,张越还是很了解的。

这位皇长孙啊,本质上来说,就是一个如同孟子所言的君子。

他现在虽然或许明白了不少道理,但,假如真的要在他面前杀人,他恐怕十之**还是会心软。

所以,张越也早就做好了计划。

他微微笑着,道:“汉家制度‘不教而诛是为虐’,臣一定会先教后惩,以合先王之道!”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他微笑着看着车帘外面。

新丰县,是他的试验田。

他想要在这摸索一下,探索一下,看看能不能走出一条新的道路。

或许能,或许不能。

说话间,远方出现了人影。

随行的前哨骑兵回来禀报道:“长孙殿下,张侍中,新丰上下名士、宿老,皆在城外相迎,敢问殿下、侍中,是否要接见?”

第两百二十二节 上任(2)

“‘张蚩尤’来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

瞬间,整个路口等候的人群都沸腾了起来。

人人都争先恐后的向前伸长了脖子,企图第一个看到传说中的那位张蚩尤的模样。

到底是青面獠牙?还是身高三丈?

而士大夫们,则相对沉稳,他们簇拥着十余位新丰的三老,站在荫凉的凉亭之中。

徐荣则像被众星拱月一般,围在中间。

不知道多少士绅,向他露出讨好的神色。

隐隐间,徐荣居然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就成为了新丰士绅的精神领袖了?

他致仕十余年来,这还是第一次。

当然,徐荣很清楚,这些人并非真的拥戴他。

他们拥戴的是自己的力量和影响力。

是他和他的前辈,在过去百年,在阳里经营的力量。

那是数十名汉军校尉、都尉,组成的庞大力量。

“哼,现在终于知道吾辈武人的厉害了吧……”徐荣在心里讪笑着,颇为得意。

远方的驰道上,一阵阵烟尘冲天而起,大地仿佛被什么东西震动了一般颤栗了起来。

“那是……”就连徐荣见到这个情况也坐不住了,急切的起身,向前张望。

只见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一队骑兵阵列,迎着阳光,走向新丰。

擦的崭亮的甲胄,映的人有些眼花。

高高挺立的头缨,密密麻麻,让人不由自主的就感觉膝盖有些软。

“期门军!”徐荣惊呼出声!

北军六校尉,期门、虎贲、羽林、射声、越骑、长水,在整个天下几乎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六校尉的威名赫赫,更是直接建立在他们的累累战功之上的。

而作为宿卫建章宫,日夜守护天子的期门军,更是皇权的象征。

这支精锐骑兵团,始建于建元三年,是当今天子以皇室外戚贵族子弟以及自己的侍卫亲随为骨干组建而成的精锐。

可以称得上是大汉帝国第一支专业的中央警备团。

它的职责,从来都只有一个——宿卫天子,保卫天子!

其成员,更是优中选优,千挑万选。

非列侯子弟、贵戚之后,等闲人轻易不得选。

这支部队,哪怕是一个小卒子,也可能是北地某个威名赫赫的军功家族的直系子弟。

数十年来,期门郎们一直忠心耿耿的保卫和拱卫着大汉天子。

伴随他南至泰山,北至长城,饮马黄河,跃马长江。

全天下的军功贵族家庭,更是纷纷以子弟能为期门郎而自傲。

但现在,这支素来作为天子的影子,天子亲卫的期门军,却出现在了这里!

所有人都惊鄂的嘴都合不拢。

内心更是仿佛被战锤锤的稀巴烂。

“这位‘张蚩尤’,还真是简在帝心啊……”无数人哀叹着。

天子连期门军都派出来给这个张子重壮威。

这态度几乎就是赤裸裸的告诉所有人——这是朕的爱臣,尔等都悠着点!

马原更是被这赫赫军势吓得身体都在打摆子了。

一个声音在心里狂呼:“这个人,这个张子重,绝对不能招惹!”

“得罪他,会比谋反还可怕!”

而他更是无比清楚,在期门军出现的这一刹那,他原本的算盘,就已经宣告破灭了。

在这个世界上,亡命之徒们,或许敢于刺杀一个朝廷命官。

但,没有那个人有胆子,敢向一位深得天子宠爱的大臣挥刀。

因为,那样做的话,一定会被追查到底,并且会被杀全家!

况且,此人既然有期门郎压阵,身边岂能没有强力保护?

靠着乌合之众,凭着血气之勇,安能伤他?

“怎么办?”马原在心里飞快的盘算起来。

而在此时,远方的军阵,终于完整的呈现在了所有人眼前。

那是一支至少有着三个作战队率的期门骑兵。

足足三百骑,就像雷霆,就像战锤,踏着整齐的步履,严丝合缝的簇拥着一支车队,向着众人而来。

作为老将,作为曾经也是期门军中一员的徐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三百期门郎?这是一个什么概念,他太清楚了!

北军六校尉,每一支,都是按照着当今天子特殊的建军理念组建起来的。

就以期门军为例,这支骑兵,在平时的总人数,一直徘徊在千人以内。

完全是按照精兵强将的标准组建的。

一旦有战事需要出征,它立刻就会膨胀。

到那个时候,哪怕是期门军中的一个士兵,也能立刻统帅一个仕甚至一个队率的军队。

换而言之,期门军可以在必要时刻,膨胀成一个数万大军的级军团。

也就是说,仅仅是眼前的这三百骑,只要天子有令,他们能一个月内变成一支三千人以上的大军,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这也正是北军六校尉的恐怖之处,更是大汉禁军镇压天下的底气所在。

“走……”徐荣挥手,对自己的子侄们道:“与我去迎接张侍中!”

期门军的出现,代表了天子意志。

作为天子忠臣,徐荣的第一反应就是——马上过去效忠这位张侍中,为张侍中而战。

因为,天子派出了期门军,告诉了他:忠臣快来集合。

他若慢上半拍,岂非告诉天子:我非忠臣?

这是万万不行的。

徐荣一动,其他人哪里还坐的住?哪里还敢安坐?

纷纷跟了上去。

而周围树林和原野上的围观百姓,也都是目瞪口呆的看着远方。

他们的见识不足,认不得大汉天子的亲军。

但远方那支威势赫赫的铁骑,却让所有人,从心底都深处无比的安全感。

“天子派了张侍中来新丰,是要救我等小民的!”王富贵大声喊道:“圣天子必然关注到了我等小民生活的艰难,所以派了侍中这样的大臣来此救我等!”

“天子万岁!”

“天子万岁!”无数百姓欢呼雀跃。

刘氏百年来,一直努力和不懈的在人民,特别是底层人民心中塑造了自己的亲民和爱民形象,在这一刻爆了出来。

耳中听着人民的呼声,士大夫豪强们,也不得不跟着喊道:“天子万岁!”

没办法,谁不喊,谁就是乱臣贼子,谁就是不承认大汉天子的神圣与威权。

第两百二十三节 上任(3)

“天子万岁!”

犹如潮水般的万岁声,传入耳畔。

刘进也忍不住掀开车帘,向前眺望。

只见在远方,数以百计的人民,大声欢呼着,向着他招手。

这一刻,刘进的眼眶有些湿润。

“民心如此,何愁大事不成!”刘进感慨着,此刻,他想起了张侍中当日在新丰的榆树里所说的话。

民如水,社稷如舟。

如今,天下民心在汉,大汉社稷之舟,故能安稳的行驶在江河湖海,驰骋于天下。

“殿下圣明!”张越看着这个情况,也是感慨万千。

在历史上,即便经过了元成的乱搞,等到哀帝登基,西汉王朝竟也能一度回光返照,差点重拾辉煌。

要不是哀帝得了怪病,王莽想要篡汉,恐怕都不会那么轻易。

即便如此,王莽篡汉后,当天下揭竿而起。

十之**的起义军,都会簇拥一位刘氏宗室后人作为领。

光武帝刘秀就曾因此感叹万千。

历数中国两千年封建王朝的历史,独西汉能如此。

其中缘故,只能说是刘氏在人民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准备一下,与孤去见父老们吧!”刘进微微伸手,郑重的整理起自己的冠琉。

张越闻言,也点点头。

…………………………………………

车队缓缓的停在人群前。

一位骑着骏马的校尉,策马向前,手持着节旄,面向人群,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天子节旄,策马绕场一周,然后回到原点。

“奉天子命,皇长孙进、侍中官领新丰令毅,临于新丰,天子圣谕,以长孙食邑新丰,为新丰君,以侍中官张毅兼领新丰令,总责新丰内外大小事务,赐节旄,许便宜行事!”这校尉大声说道:“新丰士民,皆当遵奉圣谕,效忠长孙,辅佐长孙,躬行德孝!”

伴随着这个校尉的话语。

所有百姓,都是浑身一战。

特别是平民,更是感觉眼眶一热。

王富贵更是匍匐在地,泪流满面,大声呼喊:“圣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次,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是真的有救了!

圣天子,竟派了长孙来此,为新丰君,为新丰主!

难怪这新任县尊,竟会有一个侍中官来兼任了!

豪强们,则都是面面相觑。虽然,他们早已经听到了风声,知道新丰已经被划给皇长孙了。

但他们没有想到,长孙竟然会与那个‘张蚩尤’同来!

众人,激动的有之,兴奋的有之,恐惧的有之,战栗的有之。

但不管他们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此刻都唯有深深匍匐,恭身受命:“臣等谨奉诏命!”

徐荣甚至都激动的颤抖起来。

长孙啊,这可是长孙啊!

此刻,老将军内心,燃起了无穷无尽的热血,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每一个大汉忠臣,都以为社稷为宗庙效忠为己任。

而长孙,是社稷的未来,是宗庙的未来。

效忠长孙,就是效忠社稷,就是效忠宗庙。

“想不到,我徐某人到老了,还能有机会,再为社稷尽忠!”徐荣高兴的跟个小孩子一般:“此生死而无憾矣!”

马原则跟呆子一般,在这刹那,他的脑子几乎宕机。

长孙亲临了?

这怎么可能?

他听说过,太子据食邑县的一些情况。

在那些县里,太子别说亲临了,连地方上的事情,都不怎么过问,统统交给了自己的大臣去处置,自己每日与文人交流文章,谈论道德,好不快意。

这长孙,怎么就亲自来新丰了?

在他预想中,这位殿下,难道不是应该躲在舒适的长安宫阙之中,享受着美人美酒吗?

就见前方的骑兵们,缓缓的让开一条路。

一辆装饰着龙凤,悬挂着黑龙旗的宫车,出现在了人们眼前。

一条地毯,被几个侍从铺到宫车下面。

两个骑士恭身上前,拜道:“恭请长孙殿下,莅临新丰!”

随行的乐师们也奏响了编钟。

一群清秀的少府赞礼官,轻声唱诺了起来:“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假以溢我,我其收之。骏惠我文王,曾孙笃之!”

伴随着神圣的《维天之命》的诗乐赞颂,一位头戴着冠琉,身着冕服,眷带着万千光芒的年轻人,轻轻走下宫车,他手提着绶带,宛如君子一般向前。

“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所有人纷纷将脑袋深深埋在地上,不敢正式,只敢悄悄的瞥视。

却见着在这位长孙之后,又一个身影,紧随其后。

同样是一个年轻人,身着绛服,头戴貂蝉冠,腰配长剑。

……………………………………

张越紧随着刘进,轻轻向前,走到人群之前。

然后,他与刘进轻轻向前欠身,长身作揖,对着众人行礼。

这是很关键的。

在汉室,别说是他和刘进,就连天子,在面对百姓大礼时也要回礼。

不然,那就是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为仇寇了。

像那种心安理得的享受臣子与百姓士民大礼,自己大大咧咧的家伙,不是夷狄酋长,就是非君之暴君。

这在汉代价值观里,是会被‘天下共击之’的。

张越甚至听说了,如今在匈奴的单于庭里,在卫律和李陵的影响下,连匈奴单于,也学会礼仪尊卑和仁义道德了。

反正,自儿单于以降,匈奴人正在变得越来越文明,也变得越来越像汉人。

苏武的故事,就是很好的例子。

就听着刘进轻声道:“诸位父老乡亲,小子进,恭问诸位父老安!”

说着就又是长身而拜。

父老乡亲……这个词汇,自从被刘邦用了以后,基本就成为了刘氏专属了。

“臣等(草民)恭问殿下安,愿殿下富贵常享,永永无期!”无数人更是听到‘父老乡亲’这个词汇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感动的泪流满面,激动的难以自抑,只恨不能立刻给刘进做牛做马,挡枪挡箭。

因为,当刘进开口讲出‘父老乡亲’这个词语时,就已经宣告了,他们与刘进之间,缔结了一种玄妙的契约。

互相之间,几乎已经被一种神圣的纽带联系到了一起。

刘进是君,他们是臣。

君对臣负有责任和义务,而臣对君同样负有责任和义务。

一般来说,这个契约,比白纸黑字的血契还可靠、牢固。

先帝时,废太子刘荣死于长安,猜猜看他死后生了什么?

数十名曾经食禄于他或者曾经是他食邑县的士大夫官员,集体在刘荣墓前自杀,以决绝的态度,宣告了他们曾经的誓言。

君不负我,则臣不负君。

生生世世,生死相随。

历史上,巫蛊之祸,也生了相同的悲壮之事。

大批太子据的宾客和官吏,在太子据死后,自杀于其墓前都不需要国家去抓,他们自己求死。

唯一一个选择苟活的是张贺,而张贺选择苟活的原因也很简单。

有皇孙需要他抚养。

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下,汉室的太子,因而得到了无数的力量。

而如今,刘进亲临新丰,直面新丰百姓,立刻就收获了数不清的忠诚。

尤其是徐荣更是眼泪哗哗,找到了人生的新目标效忠并且忠于长孙,辅佐和匡扶长孙!

张越看着这个情况,也是有些羡慕。

只能说,封建时代的百姓的民心,太好收割了。

统治者只需要稍微会点演技,学会做些姿态,轻轻松松就能收割民心。

若再推出几个优惠政策,偶尔关心一下百姓疾苦,那就是万家生佛,圣王在世了。

可惜,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会有很多渣渣搞砸。

古人说:肉食者鄙,真是诚不欺我!

这样想着,张越就欠身向前,道:“晚辈张子重,见过诸位新丰长者、君子及父兄!”

父老乡亲,臣子是不能用的,但父兄还是可以勉强用一用。

“见过张侍中!”无数人纷纷再拜。

但心里面却都有着疑惑:这位侍中官,不是外号‘张蚩尤’吗?怎么说话如此和气?似乎是一个温和君子?

就听着长孙向前,抬手道:“诸位父老快快起来吧,地上凉……”

众人闻言,连忙拜道:“谢殿下恩典……”

这才各自起身,然后悄悄的抬眼,向前打量着这两位将主宰新丰的大人物的面容。

长孙殿下,身着衮服,头戴冠琉,举止得体,果然是穆穆君子。

而那位‘张蚩尤’,更是神采奕奕,看上去温文尔雅,如同从诗书之中走出来的谦谦君子。

……………………

“这……这……这……”徐荣抬眼一看,瞳孔猛然放大,眼前这两位……怎么这么眼熟?不就是那日的那两位采风士子?

“果然是刘氏长孙啊……”徐荣在心里感叹着:“有文景遗德之风!”

徐荣的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了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听长辈讲述过的,那些先帝年轻的时候,在关中到处游玩的故事,以及当今天子年轻时的一些放浪之事。

他本以为,这些事情已成绝响。

但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有直面传说,直面故事的一日。

而一位能懂得体察民情,考察民间疾苦的长孙与侍中官来了新丰。

他们将给新丰带来什么变化?

徐荣一下子就满怀期待起来。

“圣天子呦!”徐荣正感叹着,就听着不远处的一个老农忽然抽泣了起来,哭着道:“老儿何其有幸,竟曾蒙殿下与侍中亲临,以问疾苦!”

王富贵现在感觉自己就仿佛沉浸于蜜糖罐之中。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大汉长孙和大汉侍中,居然曾经亲临他家,向他致意,曾经亲自询问他家疾苦。

“吾家有救了!有救了!”王富贵又哭又笑,像个孩子般。

他记起了父祖们曾经说过的故事,太宗在位时期,先帝与诸位皇子,经常游玩于关中。

他们出入村亭,游戏乡邻。

他们惩治不法,责罚不孝,扶助贫弱,严责豪强。

所过之处,处处留有他们的传说。

及至即位,先帝于是当即下诏,将百姓的始傅年纪从二十岁推迟到二十三岁,免老年纪从六十岁提前到五十五岁。

真真是广施恩泽,德被苍生啊!

而现在,相同的传说,在自己身上应验了。

那么……

未来长孙即位,天下小民,如自己家等,岂非是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对王富贵来说,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知道,一个肯到他家里,肯与他交谈,肯问他疾苦,听他讲述不幸的长孙,一定是一个好长孙,一定是文景般的圣人!

或许,有一天,他的子孙,不用再挨饿。

或许有一天,他的子孙,不用再受冻。

或许有一天,他的子孙,不用再颠沛流离。

第两百二十四节 刘进的内疚

刘进扭过头去,看到了那个在地上又哭又笑的老汉。

他立刻认了出来,并走上前去,伸手扶起王富贵,轻声问道:“长者何故哭泣?”

“老汉这是高兴……”王富贵笑着流泪拜道:“圣天子命殿下以临新丰,这是新丰百姓的福分啊!”

在久远的文景时代,在整个关中,几乎所有平民都在幻想,自己能被划入太子的治下。

因为,那就意味着幸福与安康。

历代以来,汉太子皆以其食邑县百姓为根本。

储君食邑之县的人民的生活水平,普遍高于其他县。

这是因为,伴随储君的到来,还会有大量的优惠和便民政策以及大量资源。

王富贵还记得很清楚,他年少之时,父祖们听说了湖县被划入储君食邑后,那个羡慕的神色。

而这位长孙殿下,曾亲自微服,询问自己生活上的难处与困难,知道了自己这样的小民的诉求。

一定会推出相应的政策,纾解自己家庭的困难。

刘进握着王富贵的手,一点也不嫌弃对方长满了老茧的双手,颇为感触的拉着他,叹道:“孤曾与张侍中,踏及新丰,微服以问疾苦,得长者及诸民之艰辛,自回长安以来,日夜难眠,辗转反侧,夙兴夜寐,以思破局之路……”

“孤虽在长安,然则内心魂魄牵于新丰万民之劳苦……”

“孤之皇太祖父,太宗孝文皇帝曾曰:天生蒸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

“孤今受命于皇祖父大人,以为新丰之君,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恐孤之德薄,下无以佐百姓,上无以报君父社稷……”

“诗云: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说道这里,刘进脸上的神色就变得无比深重。

别说其他人,连张越都看傻了。

这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皇长孙吗?

恐怕,是太宗附体,先帝显灵了!

这演技,这作态,真真是挑不出半分瑕疵。

只能说,刘氏出影帝,这大约是篆刻在基因里的传承了。

但张越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刘进此刻,还真是这么想的。

这些话,确实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自离开新丰以后,他徘徊宫阙之间,走在阁宇之中。

日思夜想,都在思考新丰的事情。

想来想去,他现,自己的能力,实在是太轻微了,自己的见识,也实在太稀薄了。

他过去学到的东西,既不能填饱新丰百姓的肚子,也不能解救那些被奴役的人民。

思来想去,他最终现,自己唯一能对百姓做的,似乎只有一件事情了……

他握着王富贵的手,动情的道:“孤无以泽百姓,独能以免新丰百姓田税三年,望父老不以孤德薄而弃孤!”

说着,他对着王富贵深深稽。

再向着在场的父老乡亲们深深一拜。

内心之中,满满的都是愧疚和无奈。

新丰百姓受苦日久,而他唯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让渡自己的利益,以补新丰人民。

这真是让他深感迷茫与自责,内心充满了忐忑与不安。

他甚至担心、害怕,新丰人民因此不满,因此责备他。

“殿下为汉长孙,何故明知百姓疾苦,生民陷于水火之中,老不得养,幼不得教,而吝啬至此?”

无数个夜晚,他都被梦中百姓的斥责而惊醒。

然后,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殿下仁德……”王富贵听着,却是猛然跪下来,磕头拜道:“殿下仁德啊!”

周围农夫与豪强士大夫们,也全部都不由自主的跪下来,顿拜道:“殿下仁德!”

甚至有三老,被感动的泪流满面,哭着对左右说道:“殿下果太宗子孙矣!”

汉太宗孝文皇帝,虽然弃天下五六十年,但他却依然活在天下人民心里。

无论庶民走卒,还是豪强地主,都对这位陛下和他创造的那个盛世,充满怀念。

在事实上来说,汉室能历经风风雨雨,至今依然民心归附,天下顺从。

汉太宗的遗泽,占了很大的缘故。

这位陛下在世之日,真真是德被苍生,泽及鸟兽。

在汉代百姓心里,就是古代的三王五帝般的圣王。

一时间,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殿下仁德’的称颂与感恩声。

减免田税,无论哪个阶级都能受益(当然,奴婢除外)。

特别是对于小民来说,这位殿下的决定,几乎就像及时雨,将挽救无数家庭免于破产。

百姓们越是如此,刘进却越是愧疚。

在他看来,自己所做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新丰县一年的田税才多少?

在册土地七万多亩罢了,一年不过两千石粟米,折算为钱不过二十万而已。

尚不及长安的贵族子弟们,一场斗鸡的费用。

甚至不及他一个月赏赐给左右宦官亲随的费用。

若有可能,他甚至希望能减免全县百姓的所有徭役负担和苛捐杂税。

可惜他不能。

他能免收新丰田税,是因为这些田税最终都会交给他。

完全归他处置,所以他可以决定不要。

但其他的税赋,他却无能为力。

想到这里,刘进内心的愧疚之情就更深重了。

他望着满场的百姓,低声道:“孤德薄,当不得父老如此厚爱……”

他转身看向张越,接着道:“所幸,皇祖父命侍中官张毅以佐孤……”

“张侍中允文允武,胸有韬略,必能佐孤以齐七政,必能佐孤以治新丰!”

张越听了,立刻上前,拜道:“臣本卑鄙,幸陛下不弃而殿下信重,必当殚精竭虑,以佐殿下!”

心里面,则悄悄的给刘进点了无数个赞。

这位长孙殿下这么一玩,对于新丰之事,无疑开了一个好的不能再好的头了。

只要稍稍加大一下宣传力度,在民间传扬这位殿下的仁德之名。

届时,自是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新任新丰官僚系统将在民间和民众心中拥有强大的号召力和威信。

在中国,只要官府有威信,有号召力,有组织力,再有点计划,什么事情干不成?

第两百二十五节 画饼

刘进演讲的效果好的有些让张越都吃惊不已。

环顾全场,别说平民百姓了,就连豪强士族之中,也有许多人感动不已,就差没有爬过来宣誓效忠了。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应该正常。

对于中国人来说,有很多东西是深埋骨髓,篆刻进基因之中,不因时代和社会变化而改变的。

其中,就包括了对‘明君贤主’和‘明君贤主’政治的渴望与向往。

哪怕再过两千年,哪怕是一个能够高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的人,恐怕也逃脱不了内心深处对于明君的向往与渴望。

刘进方才的表现,何止是合格,简直是优异!

张越微微定神,他自知道,不能让刘进的努力白费。

他于是提着绶带,微微上前,对着在场豪强、贵族、三老和百姓拱手拜道:“晚辈受命于天子,以佐长孙,自当日日夜夜,为新丰上下百姓福祉而努力……”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晚辈不才,如今初初上任,便决定烧起这第一把火!”

无数豪强听得内心紧张不安,生怕这位‘张蚩尤’,一言不合,就现场抓人开杀!

这又不是没有生过。

事实上,汉家的酷吏们,最喜欢在上任的第一天,就杀人立威。

很多人甚至信奉‘杀的越多,威权越大’的真理。

不止一个王温舒、义纵,曾经在所在郡县开始无双割草模式,将地方豪强一扫而空。

这位‘张蚩尤’若是学习他的前辈们……

许多人的心脏立刻就悬了起来。

马原更是一脸的苦瓜色。

就听着这位‘张蚩尤’,轻轻的拍掌。

然后,就有着几个官吏,抱着一捆布帛走上前来。

这位‘张蚩尤’微笑着将这布帛模样的物事拉开,一副巨大的新丰地理堪舆图,就出现在了所有人眼前。

只见这位‘张蚩尤’走到这堪舆前,伸手在其上画了一个圈,然后笑着面朝众人道:“这第一把火……晚辈保证在今年冬天,明年春耕之前,在新丰县修建四条渠道……”

“第一条,凿榆树溪,以灌阳里、榆树里及周遭三亭……预计渠长十里,灌溉土地田亩七千余亩……”

“第二条,开渭河,自襄里引其水入临渭,渠长八里,灌两亭土地约五千亩……”

“第三条,凿溪水,引水入骊乡,灌三亭……”

“第四条,骊河水入新丰城,灌城外两千亩土地,并给为城中居民用水!”

………………………………

“这……”

无数豪强地主,听得心旷神怡,如痴如醉,甚至兴奋难耐,难以自抑!

“居然是修渠道!”地主豪强们立刻双目放光,如同恶狼一般,环顾四周,眼中都绽放着绿油油的凶光。

水利渠道,在汉室是一个三赢的事情。

修建水利渠道,不仅仅国家得利,百姓得利,豪强更是利上加利。

道理很简单,豪强们蓄奴多,土地多。

一修渠道,就能赚到大笔的钱粮,若这渠道是修在本地,那就更能收获最大利益。

你要知道,在西元前,有渠道灌溉的土地和没有渠道灌溉的土地,那是两种土地。

前者撑死了亩产两石,后者亩产可能达到三石、四石,甚至五石、六石。

基本上,汉家地方官们假如想要收割民心,获取政绩,最好的办法,从来都是大兴水利。

在当今天子登基后的最初二三十年,汉室也一度涌现出了无数的基建狂魔。

张汤甚至曾经脑洞大开,想从关中凿开一条水路,将渭河、汉水与长江联系起来。

还付诸了实践,不过因为工程难度太大,技术条件根本不成熟而不得不放弃。

而河东郡也曾有一个郡守觉得三门峡太碍眼了,想要凿开三门峡,驯服黄河。

同样付诸了实践,不过结果嘛,同样失败了。

但除了这些失败的案例,成功者也同样无数。

严熊凿开了龙渠,咸宣开了明渠,儿宽造了六辅渠,先后三任少府卿接力,挖了昆明池。

这还是关中开建的水利工程。

当年,几乎整个天下的官吏都沉迷于兴修水利与屠戮豪强这两个事情之中而不能自拔。

然而,自从元封年之后,天下的水利工程的兴修度,几乎陷入了停滞。

官吏们,似乎不再热衷于兴修水利了。

随着越来越的儒生执掌基层大权,修水利这样的吃力不讨好,说不定可能被人摘桃子的傻事,愿意做的人越来越少了。

及至今天,关中竟然有十年没有兴建水利设施了。

别说龙渠那样的大型工程,便是新的小型水利工程,也没有兴建。

当然,这个锅不能让儒家全部来背。

这与社会大环境的展是密不可分的。

元封以来,自耕农和中产阶级破产度越来越快。

这些人的破产,直接导致了地方财政收入枯竭。

没有钱,修个p的水利啊!

事实上,张越要不是有刘进和天子当靠山,他来了新丰,也会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而,张越现在一见面,就宣布修水利,而且一修就是四条。

这立刻就让他在新丰地主豪强贵族们心里的形象,从‘张蚩尤’变成了‘张夷吾’。

修水利啊,这可是修水利啊!

散财童子来了!

而那四条渠道,所过亭里的豪强与地主,更是恨不得跑上前来,抱住张越大腿,大喊:“爸爸我错了!”

没办法,这四条渠道一修,自己家里的土地,马上就从盐碱地、没有什么产出的下田,变成了最好的水浇地,变成了上田。

仅仅是这个身份的转换,自己的訾产马上就能暴增两三倍!

真是天降大礼包!

“明公英明!”十几个地主豪强,马上就大声嚷嚷起来。

这些人自然是这些渠道所过之处的人家。

而其他豪强,则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明公何故厚彼薄我等!”有人异议着。

立刻就引来无数人附和,这自古以来,不患寡而患不均。

张越微微笑着伸手对众人道:“诸位父兄不必苦恼……”

“此番,晚辈受命来新丰,可不止今年修,更不会只修四条!”他猛地掀开这堪舆上的布帛,露出了被遮挡的另外一副地图。

这地图上,纵横开阔的渠道,密密麻麻,就如蜘蛛网一般,将全县的乡亭联系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水利网络。

“此乃圣天子批准,受命于我,将在未来五年,为新丰所建水利渠道……”

“共计四十八条渠道,连接全县乡亭……”

“此外,我还将在新丰大力推广水车,以灌溉农田……”

“授给父兄新式耕作器具及其耕作方式……”

“五年内……”张越伸出五个手指,拍着胸膛,郑重的道:“必令新丰亩产翻番,从亩产两石,增长到亩产四石以上!”

“令新丰百姓收入翻番,自人均岁入一万钱,增长到两万钱!”

“户口要增加到至少一万五千户,土地要增加到至少十五万亩!”

“本官已经在天子面前立下了军令状,若做不到,则军法从事!”

听着张越描绘的那个未来盛世,再看着眼前的那副有着无数渠道,联系全县的地图。

豪强们血脉偾张,地主们手舞足蹈,就连三老们也是感觉心脏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现在,再没有人觉得,这位新任县尊,侍中官是什么恐怖的‘张蚩尤’了。

若他能做到他所说的这些,哪怕只是做到一半。

也是周公在世,召公复生。

是管夷吾,是西门豹,是李冰。

全县上下,别说是膜拜了,给他立祀纪念,岁岁祷告,人们也会愿意的。

而围观的百姓们,比豪强们更激动。

王富贵等人,甚至幸福的都要晕过去了。

“圣天子万岁!”无数百姓笑着,哭着,大声喊着,表达着自己的幸福与喜悦:“长孙殿下富贵永享!张县尊公侯万代!”

张越和刘进微笑着看着这一切。

胡萝卜,从来都是要配大棒,才能更加美味。不是吗?

第两百二十六节 大棒(1)

此刻,豪强地主们都沉浸在张越公布的那个巨大的水利工程计划之中。

这个大饼太大了。

大到足可让所有人都吃的盘满钵满。

只不过……

许多人在清醒后的刹那,就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特别有默契的各自退开几步。

尤其是那些在地方上犬齿相依,利益交错的家族。

此刻,眼中都喷出了火花。

自古,财帛动人心。

所以,晏子可以二桃杀三士。

如今,面对着很可能是新丰县有史以来最大的利好政策和优惠。

谁都希望,自己能多吃一点,而别人,特别是自己在地方上的直接竞争对手少吃一点。

这样,家族就有可能借着这个机会弯道车,甩开那个竞争对手,甚至从此凌驾于其上。

常盛舔着嘴唇,此刻,他的脑海中几乎全部都是自己的侄子常文曾经禀告他的一件事情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希望他能带头检举柳亭杨氏的不法。

常盛最开始其实压根没有怎么听进去。

检举乡党,这可是犯忌讳的事情。

当初,杨可大兴告缗,地方上邻里互告,乡党之间各自检举,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也让全天下的地主豪强,都开始谨慎起来。

一般情况下,两个家族就算是打的要死要活,互相之间水火不容,也不会轻易诉诸官府,将事情闹到官衙之中。

因为,告缗的教训,使得人们知道。

你检举了别人,别人也会检举你。

最终,是同归于尽。

大好头颅和万贯家财,都将落地,都会被泥腿子们瓜分。

但现在,常盛的内心,却是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他拿着眼睛,打量着自己身旁的杨氏家主杨费,正巧,杨费也在拿着晦暗不明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常盛很清楚,杨家做过些什么事情。

这个家族,在柳亭是靠着放贷达起来的。

每岁青黄不接之时,就是杨氏最喜欢的季节。

他们将大批的粟米,借贷给平民。

九出十三归,已经是良心价,是亲友价。

杨氏的利息,是利滚利。

一个月还不上,到下个月,一斗米就能变成一石!

杨氏崛起不过二十年,柳亭百姓的户口就从高峰时的一百七十余户,变成了现在的不过一百户。

消失的这些家庭,去了哪里?想都不不用想。

若杨氏只靠着放贷,其财富的积累度,毫无疑问是不可能这么快的。

杨家人真正的致富秘诀,还是靠着与官吏勾结,巧取豪夺。

其手段简单而有效在每年秋冬,不征刍稾,逼迫百姓为了生存不得不贱卖辛辛苦苦收割的刍稾。

而等到了来年春夏,刍稾价格高企之时催征。

迫使百姓不得不去高价买自己在去年冬天低价贱卖给杨家的刍稾。

这一倒手,利润就是一倍。

有些农民比较聪明,在秋冬季节忍着不卖,企图将刍稾留到第二年春夏。

杨氏的做法,就粗暴而干脆派几个游侠,放火烧掉这家人存放刍稾的地方。

以常盛所知,仅仅是在去年,柳亭就有一户人家,因为存放刍稾的柴房半夜被烧,因为没有觉,导致大火焚尽家宅,全家五口人,仅有一人得活!

此人在知道了是杨家人指使纵火的事情后,就来新丰官衙上告,结果在半路上被两个游侠用乱棍打死,尸体丢到了山林之中。

老实说,常盛很看不起杨家所用的这些卑鄙手段。

更是无比蔑视杨家所用的那些下三滥的办法。

在常盛看来,这杨氏的所作所为,除了让百姓‘积怨于心’之外,没有半分好处。

若来一个酷吏,杨家就是最好的靶子。

说不定还要连累像自己这样的素来清明,对乡党颇为友善的‘良善之家’。

本来,常、杨两家,虽然有着些矛盾,互相也都有不少龌龊。

但,大家都是乡绅。

互相都知道对方的底子,也掌握了对方的一些把柄。

投鼠忌器,常盛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然而,现在……

看着眼前的那张布帛上的渠道流经之地,常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那四条渠道之中的一条,正好会经过他家与杨家土地之间。

换而言之,若杨家倒下了。

这条渠道的利益,就是他常氏独占。

常家在当地有七八百亩地,加上杨家的那几百亩,合起来就是一片千五百亩的膏腴之地。

若渠道开通,这些土地本身的价值,就会陡然增加数倍。

更何况,还有更赋徭役之利。

这利益之大,即使是常盛也难以把持!

但,还是有着顾虑。

毕竟,有了杨可告缗的前车之鉴。

常盛不敢肯定,自己能独善其身。

不止是常盛内心纠结。

几乎所有的豪强地主士大夫贵族们,现在内心都跟猫抓了一般。

他们既想自己独吞所有利好,但却又忌惮,害怕被对方倒打一耙!

要知道,当初告缗政策的狂澜掀起之时。

无数人明明前一刻还是胜利者,但后一刻就被人检举,与那些不幸者一般锒铛入狱。

几乎所有郡国的商贾豪强,都被波及。

只有少数人得以幸免。

那场狂澜,令全天下的豪强地主都明白了一个真理不要去官府检举自己的同乡!

………………………………

张越扫视着全场,他的视线在人群之中穿梭。

他知道,是时候添把柴禾,好好的烧一烧了。

他微微上前,对着众人拱手:“诸位父兄,应当皆知,汉家祖制,素来就是‘士不教不得征’,其在民政,则为‘不教而诛是为虐’!”

在文景时期,黄老学派主政之下的汉室,这两条甚至是天条一般的戒律。

国家颁布法律,实施之前,一定会先张贴在露布之下,由官吏宣讲、普及,让百姓们全部知晓。

军队在征兵前,必然会选择那些接受过系统训练,有着足够军事技能的良家子。

这是传承自战国的精神,也是子产先生的‘公开法’精神的延续。

然而……

最近这几十年来,随着儒家掌权。

这两个制度就渐渐松弛了。

毕竟,对于儒生来说,子产虽然先贤,但也不如孔子啊。

孔子教诲的好:民可使使之,不可使由之。

泥腿子老百姓什么的,就乖乖的听我们君子的指挥与教化就好了。

法律什么的,需要懂吗?不需要!

在儒家的思维形态之中,甚至最好,老百姓不要去告状,也不要轻易来打扰我等君子的清修。

有什么问题,你们自己协商着解决那是最棒了!

简单的总结,就是愚民。

百姓越蠢越好,越乖越好。

一切听从官府和乡贤的指挥。

这与之前,简直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过,毕竟,这两条制度是汉家祖制。

儒生们可以无视它们,但不能废除它们。

就像儒生们虽然恨透了陵邑制度与‘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的汉室户籍制度。

但,却也不敢说出‘请废’这两个字。

毕竟,在狄山带了头,亲自得到了教训后,那样的傻白甜就基本绝迹了。

所以,当张越重提了这两条祖制后。

士大夫豪强们,虽然感到别扭和不爽,但却也不敢有所异议。

这可是祖制,是高帝制度。

天子可以不鸟,但臣子敢吗?

不过,他们也因此,放心了许多。

事实上,其实地主豪强和商贾贵族们,根本就没有想到,或者说就算想到了,也不会说出来的一个事情是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文景时代的地主豪强们,虽然受到种种限制和束缚,然而,他们的人身安全与财产安全,远比现在更有保障。

在黄老学派治下,国家压根懒得去管那些地主豪强们自己宅在自己家里面玩自己的事情。

只要你不犯法,一切都好商量。

临邛的程郑氏与卓氏,富贾天下,出行比拟王侯。

雒阳的师氏和临淄的刀间,门徒以千计,走狗无数,訾产万万。

但,他们每一个都活的活蹦乱跳。

反倒是现在,在儒法治下,他们貌似获得了在基层为所欲为的权力与自由。

但同时也失去了对自己生命与财产的自由。

上面随便派个胥吏下来,就能杀光一县豪强。

因为,当豪强们可以肆意折磨和剥削小民时,同时也意味着,国家的当权者,同样可以将他们视为猪狗。

是故,当张越重提了汉家的祖制的同时,其实也宣告了他来新丰秉持的原则。

‘依法治县’,准确的说就是黄老学派的‘法无禁止则不纠’。

你不犯法,我就不管你。

甚至你犯了法,倘若,你能证明你确实不知道有这条法律存在,那么,就可以从宽处理。

因为‘宣明教化’这是官府的责任。

而现在此人不知这条法律,这是官府的失职。

他虽然犯法,要受惩罚,但官府同样存在‘失职’。

故此人可以从轻,而相关官吏却要受到斥责你干什么吃的?国家俸禄养你是养着你好玩的咩?

有些情况下,甚至相关官吏可能会受到严厉处分。

翻开文景时代的汉律,你可以轻易看到无数条有关官吏失职的惩罚条文。

从罚铜、罚金,到贬斥甚至流放、处死,应有尽有。

在事实上,黄老政治,绝非用‘清静无为’就可以解释。

准确的说,黄老学派主张的是‘无为,而无所不为’。

法律之外的事情,制度之外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管。

法律以内,制度之中的事情,我什么都要管!

第两百二十七节 大棒(2)

张越的话信息量很大。

无数豪强,立刻就开始揣摩和预测起来。

甚至,有些胆子比较大的家伙,在心里面思索起怎么利用这位新县尊的新政策给自己牟利了。

这也是豪强地主们的通病。

得寸进尺,得陇望蜀。

他们与国家和官府的博弈,通常都是只要对方退一步,他们就敢试探着能不能前进三步看看?若是成功了,那他们下面就会前进十步,直到碰触到当政者的底线被拍回去,或者把当政者怼成傻货。

这种博弈关系,几乎贯彻了两千年的封建王朝史。

所有看过史书的人,都能现,每当王朝对他们越宽待,他们就越是肆无忌惮,甚至无视国家利益和民族利益。

相反,当国家强力打压,且有能力强力镇压他们时,他们乖的比最温顺的兔子还听话。

如今,汉家的中央集权,已经臻于整个古典时代的巅峰。

大一统的中央帝国,横压一切牛鬼蛇神,镇压所有不服。

管你地主豪强还是贵族士大夫,不听话,一律镇压!

如今,刘进和张越一来,就不断释放利好。

又是画大饼,又是免田税。

自然,少不得有人想要试探试探了。

不过,这个想法,只在他们心里维持了不过零点一秒,就灰飞烟灭了。

就听着那位‘张蚩尤’说道:“按照汉家祖制,本官在此通知诸位父兄:自本官上任之日起,新丰全县田税、租税和算赋、刍稾税以及更赋的征收方式,将恢复旧制,以田亩所出,实征实缴,以户籍所有,实点实纳!”

张越伸出手,道:“刍稿税、算赋及更赋,将以秋八月为期征缴,废黜旧有的随征随缴之制度!”

此话一出,顿时所有人都是呼吸急促,难以自抑,心里面更是仿佛被一个重锤,锤了个稀巴烂。

恢复实征实缴制度?废黜随征随缴?

这叫大家伙以后怎么勾结官吏,上下其手?如何再玩剪刀手?

这得断掉多少人的饭碗?

而且……

这位张县尊,张侍中难道就不知道,若是这样做了以后,他和他的下属,就一定捞不到半毛钱好处?

只能靠着那点死俸禄生活?

这张县尊不给自己想想也就罢了,他难道不替属下考虑?

他就不怕,下面的人罢工吗?

要知道,哪怕义纵王温舒,在地方杀人如麻,却也不敢去动这两个制度啊。

因为动了它们,下面的人就没有好处捞,没有好处捞,谁愿意跟着大佬去拼命啊!

这个世界,一个不能给下属带来富贵的大佬,谁又愿意跟?

这个年轻人,不怕最后自己众叛亲离,政令不出新丰县衙?

反正,许多人都不看好张越这么搞。

甚至还有人觉得,这个年轻的侍中官,怕是脑子秀逗了。

却听着张越说道:“为了配合这两个政策,本官决定,在今年岁末,重新核查和丈量全县田亩,重新登记全县户籍,重新核查全县奴籍……”

“望诸位父兄配合、合作,尽力辅佐……”

这话一出,豪强们的脸色立刻就全变了。

原本心里面的调侃和戏虐,马上就变成了深深的防备和戒备。

“还真是张蚩尤啊……”有人在心里想道:“这一来,就要断我等士绅的根基!”

田税和其他各项税赋征收办法的调整,打断了他们伸向小民的手,更将让他们损失大笔利益。

但这个事情,还伤不到他们的根本,也触不到他们的底线。

然而……

这重新丈量土地和重新登记户籍、奴籍,却是直接侵害了他们的根本利益!

这年头,除了那几个陵邑县以外,哪个地方不是隐匿着大批人口,隐藏着大批土地?

重新丈量土地和重新登记人口,等于将这些被隐匿的土地和人口,从他们的嘴里挖出来。

这简直就是在对全县地主豪强宣战!

若是张越没有侍中的背景,没有这期门军压阵,没有长孙和天子作为靠山。

仅仅是他宣布这两个事情,就足以让他立刻面临所有人的围攻与攻仵。

即便如此,地主豪强们虽然忌惮张越的背景和靠山。

但,也决定殊死反抗!

大不了,不与这个新县尊合作!

动自己的狗腿子和奴婢们,阻止和阻拦,县里的官吏进入地方乡亭。

拒绝纳税,拒绝服役,对所有来自县衙的命令冷处理。

甚至,收买基层官吏,与县衙方面唱对台戏。

极尽一切手段和方法,拖、磨、等。

总结起来就是非暴力不合作。

张越对此,自然早已经心知肚明。

事实上,这些天来,他除了一边忙着在空间里培育麦种和粟米外,就利用着瑾瑜木的回溯功能,大量的回溯了各种史料,甚至于各种现代的政治文献和报告。

这使得他积累了大量的知识,获得了无数有关改革的资料。

纵观历朝历代,无论古今。

一切改革,无论好坏,都会有反对者和拥护者。

就像所有问题,都会存在正反两面。

连明末东林党众正盈朝之时,都还存在着同为大地主大商人代言人的浙党等反对派。

纵然是传说中的暴君杨广,也有着死忠支持者。

所以,寻找和扩大支持者,是做事成功的基础。

张越微笑着,望着所有的豪强地主,眼睛在他们身上扫视着。

谁是我的朋友?

谁是我的敌人?

谁能团结?谁可以统战?而谁又属于冥顽不灵,需要打击和消灭的敌人?

张越心中早有结果。

他微微恭身,对着众人,轻声问道:“未知父兄之中,哪位是骊乡马氏家主马原马公?”

这话一出,无数的视线,顿时聚集到了一个四十余岁,看上去颇为壮硕的男子身上。

………………………………

当马原听到张越的话的时候,他的心里就猛地疙瘩了一声。

他自然知道,这位传说中的‘张蚩尤’肯定会来找他。

但他没有想到,这位‘张蚩尤’居然当众点他的名!

此刻,他内心之中,想起了一个被记录在某位文人的书册上的一个故事:义纵自河内迁为南阳太守,闻宁成家居南阳,及纵至关,宁成侧行送迎,然纵气盛,弗为礼。至郡,遂案宁氏,尽破碎其家。

内心的恐惧,立刻就像野草般疯狂生长。

他很清楚,这位张县尊、张侍中、张蚩尤,想要找他麻烦,很简单很简单,一个命令,三五刀斧手即可让他全家破碎。

不会有人替他鸣不平,也不会有人为他说话。

所有人都只会在旁边看戏。

“怎么办?”无数人的视线,都聚集在自己身上时,马原只觉得头皮麻,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

在这刹那,他福至心灵,猛地前出,拜道在地:“骊乡野人马原,顿百拜,敬问长孙殿下、张侍中安……”

此刻,他感觉豁然开朗,抛弃所有廉耻心和羞耻心,匍匐向前,顿道:“马某闻得侍中教诲,如浆糊灌顶,顿时觉悟,昨日之马原何其卑鄙无耻也!”

“昨日之马原,鱼肉乡党,盘剥百姓,巧言令色,巧取豪夺,骊乡百姓民谣曰:戏水清清,马氏跋扈,戏水浊浊,马氏族……”

“昨日之马原,与胥吏勾结,强占公田,与贪官勾连,奴役乡党……”

“昨日之马原,实在是罪无可赦,实在是获罪于天!”

“幸亏侍中大德,宣以正义,当头棒喝,令马原如梦初醒!”

说到这里的时候,马原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啼泣不已,一副浪子回头,幡然醒悟的模样,再拜道:“马某今日得侍中当头棒喝,觉醒往日之非,若侍中不弃,从此愿为侍中门下走狗,为殿下车驾牛马,贱躯以填沟壑!”

所有人都傻了。

连张越都惊讶不已,嘴巴张的大大的。

他本来都打算拿着马原,杀一儆百,顺便找找支持者,拉起一群地主豪强的小手,一起走向幸福美好的明天。

但他千算万算,怎么也算不到。

这马原居然如此不要节草了!!!

但,他人岂知马原此刻心里的想法?

马原在方才的生死关头,想明白了一个事情钱财是假的,土地是假的,富贵也是假的。

这个世界上,永恒的只有权力。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靠近权力?

为什么要和权贵为敌?

螳臂当车,当个笑话?

或者在史书上,留下一个类似宁成的结局?

让后人看到自己,蠢到如此地步?

成为一个不识好歹,不懂进退的傻缺?

马原不要!

况且,马原读过书,尤其是读过史书。

所以他知道,商君原木立信,第一个上去扛起原木的傻子,成为了人生赢家。

燕昭王千金市马骨,第一个卖给他的商人,赚的盘满钵满。

高帝斩白蛇起义,第一个跑过去抱大腿的人,哪怕在整个汉兴过程里,都在打酱油,但他也最终论功行赏,封为安平侯,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安平敬候鄂秋!

这个世界,从来如此。

第一个从龙者,第一个抱大腿的,总能达。

而这位张侍中、张蚩尤,摆明就是权势滔天,连公主帝姬的脸皮都敢打。

连太子家臣都能被他逼死。

这么粗的大腿在眼前,他不去抱?他是傻子咩?

第两百二十八节 大棒(3)

忽然‘觉悟’的马原,在此时摇身一变,成为了新丰县头号‘张吹’。

只见这个豪强,这个本来在张越消灭名单上排名靠前的‘劣绅’,恭身拜道:“张县尊所言,清丈田亩、清点户籍,小人万分支持!”

他握着拳头,说道:“自元封以来,百姓隐匿、脱籍者比比皆是,沦为奴婢、寄客、赘婿者,数之不胜!”

“就以小人家族为例,便隐匿了上百寄客、逆旅,藏匿了数十名奴婢,不予报告!更与胥吏勾结,将千亩土地,隐匿了下来……”

“从前小人为私利蒙蔽双眼,自以为得计,如今蒙侍中当头棒喝,小人方才如梦初醒!”

“此乃上欺天子,下虐庶民的大罪!”

“小人情愿受罚,请侍中处置!”说着马原就低下头,深深匍匐在地。

在他做出决定之时,他就已经明白,自己必须交出投名状。

他也很光棍,既然做出了决定,那就索性全部交代出来。

反正,只要能抱上这条大腿,日后一定可以十倍百倍的赚回来,不是吗?

张越凝视着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

感觉脸颊的肌肉有些抽搐。

感情,自己辛辛苦苦搜集的马氏罪证,成了白费力气?

这马原自己主动全部交代了,而且交代的东西,比自己掌握还要多!

说好的打脸灭门呢?

预定的剧本,就这么被破坏了!

只能说,这汉室的地主豪强们,在被法家玩了几十年后,差不多已经要被玩坏了。

在场的豪强们,更是一脸的鄙夷的看着马原。

觉得这货,丢进了大家的脸面。

这么没节草的家伙,闻所未闻啊!

张越沉吟片刻后,就已经做出了决断。

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他也确实需要树立一个典型。

这马原能识时务,也算省了他一些力气。

张越上前,扶起马原,笑着道:“马公能幡然醒悟,迷途知返,本官心甚慰……”

“孔子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殿下也时常教导本官: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方为为政者之常德!”

刘进听着有些错愕,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不是张侍中的口头禅吗?

什么时候变成孤的专利了?

但他还是保持着微笑。

张越继续笑道:“马公既然迷途知返,那么,诸罪就皆免之……不过,马公所占的土地与奴婢和隐匿的户口百姓,却都得充公……”

马原听了,立刻道:“小人能得侍中宽恕,已是感恩不尽,其他诸事,尽从侍中吩咐!”

他的想法,现在已经变得很简单了抱紧大腿不撒手!

只要这位侍中官,圣眷不衰,马氏的富贵就有保障!

区区土地、奴婢,大可以放弃。

若是这位侍中官需要,马原甚至觉得,自己就算化身一个急公好义,专门做好事,赈济乡邻孤寡的人,也是可以的。

“善!”就连刘进听了,也颇为意动,对马原道:“马公能幡然醒悟,孤心甚慰!”

若有可能,这位长孙殿下,其实还是不想杀人。

“赏功罚过,此汉家祖制……”刘进说道:“马公既然迷途知返,孤不能不赏!”

他转身对左右吩咐道:“去将孤车中的那套《孙膑兵法》取来……”

马原听着,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口水。

《孙膑兵法》?一听名字就知道是高大上的兵书!

更别提,在实际上,这套兵书,在汉家的地位仅次于《六韬》《孙子》和《司马镶且兵法》,被誉为武人必读的书籍。

而其珍惜程度,更是宝贵非常!

一般人,根本就接触不到。

就连贵族,恐怕也轻易不能拜读,只有那些世代为将的将门世家和列侯家族,才能有一本作为家族的宝物,镇压家世!

不多时,就有着侍从,捧来了一个木匣子。

刘进接过来,将之交给马原,道:“孤没有带什么贵重之物,就以此书赐给马公……以嘉马公之行!”

马原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接过那个木匣子,眼泪一下子就湿润了眼眶。

兵书!

兵书!!!

真正的世家底蕴,汉室所有豪强们的最终追求!

有了这本兵书,他的子侄就有机会,学习到珍贵的兵法。

掌握到宝贵的行伍知识,从而有那么一丝丝机会,成为一个武将!

马原捧着匣子,无比宝爱的跪下来,拜道:“殿下教诲,小人牢记于心,必定遵奉殿下、侍中教导,从此痛改前非,与邻为善!”

当然要与邻为善了!

盘剥乡党,那是大汉帝国豪强们的第一个阶段,也是最粗鄙最让人看不起和鄙视的阶段。

这种豪强,名为豪强,实为韭菜、肥猪。

养肥了就会被宰杀!

真正的世家大族和名门是不屑去做这样的龌龊之事的!

就如长安城里的列侯大将,你看看,哪一家会去做这样的傻事?

这些家族,虽然也兼并土地,虽然也广蓄奴婢。

但是,他们兼并土地,是为了获得佃户的效忠,所以,他们的租佃很少很少,有些人甚至不足三成。

他们广蓄奴婢,也不是为了剥削,而是为了从中挑选出自己子侄的伴读侍从。

这样的豪强,在地方上,自成势力。

他们会赈济乡邻,会赡养孤寡,会抚养遗孤。

许多人甚至会收养那些失亲的孤儿为义子。

然后,他们会利用这些自己用恩义收拢的子弟,组成自己的子侄的子弟兵。

让他们保护和辅佐自己的子侄,纵横沙场,建功立业。

这才是真正的长久之计,这才是真正长盛不衰的家族大业!

只是,想成为这样的家族,不仅仅需要资源,更需要资历,还需要知识。

尤其是兵书。

汉室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豪强,都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而他现在得到了一部宝贵的兵书,这意味着,他或许可以将家族转变为军功家族。

军功家族,从来不需要盘剥和奴役乡邻。

军功家族剥削的是自己乡党的子侄的血肉与忠诚。

其他豪强地主们,看着马原得到一套兵书的奖赏。

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怦然跳动着。

然后……

无数人咬紧了牙关,内心的防御,崩塌了。

在马原带头,得到了长孙的奖赏后,豪强们的统一战线,立刻土崩瓦解。

因为,很多人忽然想明白了。

自己家的这一亩三分地的小小利益,算个p?

能抱上长孙大腿,那才是真正的福泽绵绵无绝期!

想想看,若能因此,让一个子侄,到长孙身边服侍,那对家族来说,利益有多大?

能是区区土地和区区奴婢的利益所能媲美的?

汉人素来精明,尤其是关中人,对于利益的追逐,几乎是篆刻进他们骨髓之中的本能。

况且……

从马原的反应中,很多人现一个可怕的事情。

长孙殿下和这位张侍中、张县尊、张蚩尤,来新丰绝对不是来散财的,也绝没有要当好好先生的模样。

他们来这里,是要杀人的。

原先的目标,似乎是马原?

但他现在已经上岸了!

那谁将取代马原?

众人内心顿时警钟长鸣!

没有人会希望自己成为被杀鸡骇猴的那只鸡,最少也得变成那只猴,不是吗?

尤其是常盛,此刻他内心真是懊悔万分。

悔不当初!

若他方才机灵一点,抢先检举张侍中要求检举的杨氏家族。

那么,那套兵书说不定就是自己的了!

如今,却是落于人后,不仅仅可能要抱不到大腿,甚至还可能成为靶子。

常盛以己度人,深深的觉得,倘若自己交代下面一个奴婢去做一件事情,结果这个奴婢推三阻四。

那么,自己一定会拿起皮鞭,抽他一个死去活来!

一念及此,常盛终于忍不住了。

他看了一眼杨费,然后立刻上前,恭身拜道:“新丰野人常盛敬拜长孙殿下、张侍中……长孙殿下嘉新丰以大德,侍中用大义教诲我等,实令小人感激涕零,有若洪钟大吕!”

“小人要检举,要揭!”他大声说道:“小人要检举柳亭杨氏,勾结胥吏,残害百姓,指使游侠,谋杀纵火并勾连昏官,草菅人命等诸事!”

杨费听了常盛的话,眼睛瞪的大大的,心里面更是仿佛被十万头草泥马肆虐了一般,难受的要命。

张越闻言,眉毛一跳,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个常盛,心里面多少对这个家伙有些不满。

自己可是提前好多天打好了招呼的。

但他到现在才选择站边,只能说,他错过了一个好机会。

他和他的家族,因此从张越的朋友名单消失了。

取得他的是马原,一个原先的敌人。

当然,他能现在出来检举,证明他并非无药可救。

“柳亭杨氏……”张越悠悠然的问道:“可在此地?”

杨费闻言,立刻出列,大声说道:“张侍中明鉴,这常盛一派胡言,完全就是在诋毁、诬陷!”

“是不是诋毁诬陷,本官自会调查清楚……”张越笑着道:“来人,将杨氏收押,交给胡令吏,让胡令吏查清楚!”

有胡建这位法家能吏在,杨费和他的家族,不可能逃过律法的严惩。

他们将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而张越也将因此得到这个家族曾经占有的土地、财富。

更重要的是让全县上下所有人知晓,他是敢杀人,并且乐于杀人的。

第两百二十九节 声威

有了常盛的带头,又见到了杨费的被捕。

多米诺骨牌被推倒了。

无数地主豪强,纷纷开始向张越控诉自己的仇人或者邻居。

曾经牢固的潜规则,在这刹那破碎了。

没办法,谁能保证,自己的仇人不会像常盛一样,抢先揭自己的罪证呢?

所以,只能先下手为强。

就像当年那场轰轰烈烈的告缗运动。

当它波及天下时,无论是谁,都不得不去考虑,抢先检举自己的敌人。

因为,你不做,别人就会做。

一时间,场面乱哄哄的。

无数在方才还彬彬有礼的地主士绅,现在,纷纷检举和揭自己的仇人的罪行。

刘进看着,眉头深深的皱起来,感觉无比厌恶。

“这就是乡绅啊……”他低声轻喃。

可笑他还曾以为,可以依靠他们。

但现在看来,依靠乡绅,只有死路一条!

这些人别说道义了,恐怕连原则也没有。

他们比商贾更贪婪,比游侠更不守规矩,比盗匪还残忍。

偏偏却是衣冠楚楚,冠冕堂皇。

当然,厌恶归厌恶,刘进很清楚,他不能一到新丰,就让新丰回到元鼎年间的告缗浪潮之中。

他轻身向前,对张越道:“张侍中,卿来宣布吧……”

张越闻言,微微恭身道:“诺!臣谨受命……”

在来之前,张越与刘进就仔细商量过了。

新丰,存在了无数问题。

若每一件事情都要去追究,那他和刘进也就不用做事了,更何况,扩大打击面还可能引舆论的反扑。

告缗政策,给汉室的士大夫贵族们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记了。

连军功贵族和列侯们,都视为洪水猛兽。

没办法在告缗的同时,汉室还掀起了‘酌金罢候’的浪潮,一百五十余位列侯侯爵落地。

新旧军功贵族,都被一网打尽。

可没有人想再来一波告缗。

所以杀人可以,但扩大化不行。

“诸位父兄先别激动……”张越上前,笑着道:“当年,高帝与关中父老曾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今晚辈初上任,过往之事,除杀人、谋杀、伤人、盗匪及大不敬、不孝、悖伦等罪外,余者,皆不追究!”

这话一出口,无数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但却也有十余人,面带死灰。

除了杀人、谋杀、伤人之外,余者都不追究,换句话说,只要是曾经杀人、指使了他人谋杀、伤人,都会被追究到底?

那自己等……岂非是……

他们环顾左右,现,周围人都纷纷与自己疏远了起来。

然后,就是……

“殿下、县尊,小人要检举x亭某某,曾经指使游侠某某谋杀同亭x氏!”

“殿下、县尊,那x乡唐某曾经觊觎同乡方氏的田地,于是勾结官吏,栽赃陷害,致使方氏阖府被诛……”

无数人一拥而上。

将这些曾经做事太霸道,吃相太难看的家伙,踩进泥土之中,将他们的罪证,统统抖落出来。

这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谁啊?

张越听着,笑容犹如桃花般灿烂。

十余名被检举的地主豪强?

这可是一顿丰盛大餐!

他自然却之不恭,立刻下令:“来人,将所有被检举的劣绅,统统收押,交付胡令吏审查!”

随行的期门军士兵,立刻在军官的带领下,在指认者的带领下,上前抓人。

被捕地主们,立刻出了阵阵,纷纷喊冤。

心里面,更是后悔不已。

早知道,会有今日,从前就该吃相好看一点……

如今,悔之晚矣!

张越看着这些人的模样,笑着道:“父兄但可放心,晚辈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恶霸!”

“杀人,本就是大罪,何况伤害乡党,屠戮邻里,此乃最不能饶恕之罪!”

十几家豪强地主,他们的家产、财产和奴婢充公,至少可以为张越提供千万左右的资金和两万多亩的土地!

而当期门军的士兵开始动手抓人时,周围的围观百姓,立刻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对于汉室的平民来说,他们最大的梦想,就是朝廷委派新官,新官上任就动手抓人。

因为这意味着,那些曾经压迫在他们头顶的地主豪强,将会烟消云散。

他们将迎来一段,美好时光。

…………………………………………

生在新丰县县城之外的事情,立刻就传遍整个新丰的乡亭,甚至扩散到周围诸县,乃至于长安城之中。

所有听到了消息的人,无不震怖。

“果然是张蚩尤!”许多人叹道:“走到哪杀到哪,真乃杀神也!”

“幸亏,这个张蚩尤没有来到本县,不然……恐怕本县乡绅苦矣!”

至于长安城里的士大夫公卿们,则是惊疑不定的审视着这些从新丰传回来的情报。

传到长安的消息,自然已经经过了再加工和夸大。

甚至有情报说:张蚩尤及至新丰,既命官吏,收系全县乡绅,面数其罪,尽收押之。

哪怕是最温和的消息,也称:新丰士绅,十去七八矣。

对于长安城的贵族公卿们来说,他们根本不关心新丰的土财主的死活,也懒得去理会新丰的土财主们的命运。

他们关心的是这个张蚩尤在新丰的所作所为,是不是意味着天子决定要再次清洗关中豪强了?

若是真的,恐怕就要早做准备,避免自己家被殃及池鱼了。

但在新丰境内,在底层的百姓之中。

无数人在奔走相告,许多人喜极而泣。

纷纷觉得,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特别是,当骊乡的豪族马原回家后,立刻就释放了数百名被他控制和羁绊的奴婢、寄客、逆旅,还准许这些人耕作马家的土地,地租优惠到了五成。

马原还一改从前的霸道作风,拿出家中的积蓄,赈济孤寡,假贷贫民。

这让整个骊乡人都莫名其妙。

然后,大家就都知道了,这是新任县尊和长孙殿下以仁义感召,令马氏幡然醒悟,痛改前非。

于是,在骊乡境内,张越和刘进的声望瞬间max。

连马原这样的恶霸也能感化,也更感召。

这新来的县尊,怕不是萧何、曹参般的大能!

第两百三十节 公务员考试(1)

张越没有什么时间去理会外界的流言。

因为,他的时间很紧张很紧张。

如今已是六月,距离秋八月的秋收,只剩下不到六十天时间了。

他必须在这六十天内,将已经涣散的新丰官衙和各个机构恢复到正常状态,还得重建新丰县的各个基层地方组织。

所以,他忙的有些焦头烂额。

花了好几天功夫,他才在桑钧等人的帮助下,初步重建了新丰县的县一级机构。

任命桑钧为新丰计吏兼左丞,并由桑钧牵头,重组起了一个新丰的财政官僚机构。

任命胡建为新丰典吏,执掌司法大权,授权给他,重建新丰县的司法体系和司法机构。

任命陈万年为新丰丞,命他重建新丰县衙的官僚系统。

又任命赵过为新丰农都尉,执掌新丰上下的农稷官,并召集所有农稷官,进行开会。

仅仅是这几个事情,就忙的张越昏头黑地,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没办法,当今天子命令金日磾一口气抓走了整个新丰县的上中层。

全县四百石以上,几乎无一漏网,统统去了诏狱,等待审判。

整个官僚系统的上层建筑,都被一刀斩断。

下面的机构,早就放羊了。

很多胥吏,听说了张越要来上任,害怕被牵连,甚至挂印而去。

整个新丰县县一级的机构,在张越上任前,居然只剩下了二三十人在维持。

其他人不是被抓了,就是跑了。

若换一个人面对这种局面,恐怕没有个半年,根本别想重建整个官僚系统。

好在张越根本就不缺资源。

他手底下也藏龙卧虎。

像桑钧,自己一个人就搞定了整个财税系统。

他用的办法很简单写一封信,给他老爹,然后第二天,就有三十多名精干的大司农官吏空降新丰计吏手下。

他们打的旗号,也很是光明正大奉治粟都尉之命,来新丰受训‘珠算’。

真真是冠冕堂皇,没有人能挑出半分错。

大司农衙门,确实亟需大量精通珠算的官吏。

而新丰令张子重,乃珠算明人,派遣精干官吏来新丰学习、接受培训,这完全是为国培养人才。

至于顺手帮助宝贝儿子,做点事情,那只是顺便。

而胡建领衔的司法机构的重建也很快。

他上任后,就从新丰的官衙、牢狱以及门卫之中,提拔了二十多名精干的能吏,然后以这些人为基础,迅重建了新丰的司法系统。

在张越入主新丰县县衙后的第三天,新丰县衙就重新运作起来,并开始审理那些被捕的豪强。

胡建没有其他法家官吏那种急于求成的心理。

相反,他的性格有些像黄老学派的学者。

慢条斯理,一丝不苟。

所有被捕的豪强的每一条罪名,他都要想方设法的去弄明白、查清楚。

这使得,就连那些被抓的豪强们,在与胡建接触了几次后,也开始钦佩这个刑律官的为人。

但,作为县衙的主体,新丰县的行政系统的重建,就艰难无比了。

在张越上任的当天,整个县衙上下,就只有几个人在维系。

其他人不是被抓就是跑了。

更可怕的是,张越连个与自己对接的人也找不到。

新丰县过去的档案、官仓的文牍记录,以及其他关键数据,不是消失了,就是被金日磾带走了。

光是派出使者去长安,索回被拿走的那些文牍,张越就花了三天时间。

然后,就是重建县衙的官僚系统。

这就成为了一个难题。

因为大批的低级官吏在他上任前就跑掉了。

去找他们回来,倒不是不行。

但,这样做的话,张越心里面念头不通达。

将来还可能受制于人。

所以,思索了两日后,张越索性就让陈万年在新丰县县城,贴出告示,公开招募官吏。

于是,在张越上任后的第五天,新任新丰令的一纸布告,就出现在了整个新丰县县城的繁华之处。

这立刻就引来了无数人围观。

“这上面都说啥?”有不识字的百姓,问着张贴布告的官吏。

这官吏闻言,立刻就宣讲起来:“诸位父兄,此新任新丰令,侍中官张公的告谕及求贤文书!”

“如今,张公初履新任,百废待兴,乃诚求县中贤达、豪杰共谋全县百姓福祉,故此向全县求才!”

“凡愿为国效力,为新丰父老谋福利,诚心诚意之人,只要无有犯罪记录,皆可应辟!”

“张公说了,新丰今日,当唯才是举!”

“无论贩夫走卒,还是庶民贵族,只要有才,张公必定因才授给官职!”

随着这官吏的宣讲,无数人只觉得内心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新任张县尊,这可是来头很大的!

他如今要征辟官吏?这可是一个好机会……

只是……

过去,新丰官吏人选,不是全部都把持在豪族手里的吗?

有人弱弱的问道:“应辟之人,可需要有高爵名士举荐、担保?”

那官吏笑着答道:“张县尊说了,一切唯才是举,故不需有人举荐、担保,只要是新丰人,有新丰户籍,且无犯罪记录者,皆可应辟!”

“张县尊,将在五日之后,于新丰县县衙,静候全县豪杰、贤达,共襄盛世!”

“凡能被任命为吏者,除可享受俸禄,拥有官身之外,张县尊还将亲自主持对诸吏的培训,传授‘珠算’之法,授给各种技能……”

“所有官吏,还将享有,免费抄录侍中藏书,其优异者,还将获得进入藏书殿,阅读兵书和算数书的权力!”

此言一出,所有的旁听者,顿时就轰动了起来。

侍中张子重,虽然外号‘张蚩尤’,但他的才学,却是实打实的啊!

传说,这位张侍中,可是连太学博士董越也赞不绝口的天才。

更曾在博望苑,舌战左传、谷梁诸生,战而胜之。

这样的大才,亲自授业,这是何等的好事?!

更别提,还可以得到免费抄录书籍甚至接触到高深、珍贵的兵书和算数书的权力!

立刻,全县轰动。

甚至连隔壁的两个县的士子,也都被吸引了。

知识,在西元前的这个时代,就是力量,就是权力,就是资源,就是上升的台阶。

而兵书和算数书,则是所有书籍之中的王者,是无冕之王!

第两百三十一节 公务员考试(2)

张越贴出来的这份布告,立刻就轰动了整个新丰。

因为,在过去,官吏甚至是胥吏的选拔,从来都是暗箱操作的。

用之则为龙,不用则为虫。

没有人举荐,没有人赏识。

就算你有管仲之才,萧何之智,张良之谋,陈平之诡,也是白瞎。

反之,只要有人赏识,有人举荐,就算你是头猪,也能平步青云!

这都是有鲜活的例子的!

想当年,咸宣没有达前是干嘛的?河东来的养马奴!是大将军卫青举荐了他,他才能平步青云!

义纵没有迹前,在做什么?在河东行剽,也就是所谓的劫富济贫。

他要没有一个好姐姐,是王太后身边的红人,恐怕迟早会被其他人拿来当政绩。

王温舒呢?就了不得了!

人家最初是长陵的盗墓贼,顺便干点黑吃黑的买卖。

错非是张汤赏识,他算个p?

而王温舒的恩主张汤能达,靠的是攀附上了盖候王信,由这位当今天子的亲舅舅举荐,他才能用为官吏。

咸宣、义纵、王温舒、张汤,这些人运气好,能遇到贵人提拔、赏识,用为官吏。

那其他人呢?

其他的咸宣、义纵、王温舒、张汤,乃至于其他的儿宽、朱买臣、严助呢?

全部湮灭于众人之中,埋葬在历史的长河。

而张越的这份布告,却是打破了这个长久以来的潜规则。

公开的招募并且选拔官吏。

还要用考试的办法来选拔。

一切都看才华说话,唯才是举。

新丰内外,瞬间就被震动。

许多人诧异不已。

若换一个人,没有张越这么硬扎的背景,恐怕,在他出布告的当天,京兆尹就手就伸过来了,一个‘破坏制度,擅自行事’的帽子一扣,张越就得滚蛋。

但,因为是张越,京兆尹衙门,在知道了这个事情后,干脆就捂住耳朵,闭上嘴巴,蒙上眼睛,假装不知道,没听见,看不清。

京兆尹于己衍说了:谁若擅自干涉新丰,谁去承担后果。

总之,他京兆尹,敬谢不敏!

京兆尹不插手,谁又敢插手?

长安城里,一时间窃窃私语,无数人议论纷纷,觉得这个‘张蚩尤’胆子也太大了一些。

肆意变更国家取才制度,就不怕天子打屁股?

…………………………………………

“这张子重,这是自取灭亡啊……”马通得意洋洋的对自己的弟弟马何罗道:“快,吾等立刻去甘泉宫,禀报天子!”

对于这个抢了自己职位的家伙,马何罗可谓是恨之入骨。

那可是侍中官,不是街上的大白菜!

整个汉室仅得三人。

更重要的是,侍中官做满五年后,就具备了单独领军出征的资本。

而他刚刚好,还差一年多,就能满足这个制度了。

却叫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家伙一脚踹开,这叫他如何服气?

更别提,这个张子重的存在,对于自己和自己的朋友们,是莫大的威胁!

他才出现不过两个月,就毁掉了大家伙多少年的心血了?

这么牛逼的人,岂能再留?

当下,马何罗立刻就开始张罗,准备去甘泉宫告状。

以他们两兄弟对当今的了解,非常清楚,当今天子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乱改他定下的制度和规矩。

谁伸手,就斩断谁的手脚。

当然,不止一个马家兄弟因此激动万分。

太仆公孙敬声,也同样高兴。

不过……

这位太仆看了看自己的家门口的那几个晃悠着的身影,他很清楚,那是执金吾的探子。

执金吾是故意让他们被自己知道的。

所以,他现在自身难保,根本无力掺和进来。

马通兄弟当天就兴冲冲的驱车赶往甘泉宫,一路上,马不停蹄,连晚上也露宿野外,终于只用了一天一夜就赶到了甘泉宫。

然后,直接上书,请求陛见。

这时候,天子正在花园里,看着南信公主放风筝玩。

咋听马家兄弟来了,当下就道:“传!”

马通兄弟,被宦官们带着,一脸兴奋的来到了这位陛下面前,一见面就立刻拜道:“臣侍中马通、臣尚书仆射马何罗,拜见陛下,吾皇万寿无疆……”

天子连看都没有看这两兄弟,注意力完全在远方嬉戏欢呼的小公主身上。

这个小棉袄,现在温暖着他的整个身心。

所以,他只是随便问了一句:“马侍中昆仲不在长安城替朕看守建章宫,来甘泉宫做什么?”

话语之中的疏远感,让马通心里面很不是滋味。

从来只有新人笑,哪曾闻得旧人哭?

最近两个月,随着那张子重上位,自己兄弟就明显被疏远了。

没看到,天子来甘泉,都只带了上官桀那个马屁精,而将自己兄弟丢在长安城吗?

这样想着,他们心里对张越就更加嫉恨了。

当下,马通便拜道:“臣此来,是来弹劾的!”

“哦……”天子这才稍有兴趣,问道:“马卿要弹劾谁?”

“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马通顿奏道。

在他这句话出口的刹那,马通忽然现,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就凝固了起来,明明外面是炎炎夏日,酷暑难耐,但他的身体却莫名的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寒意。

他微微抬头,却看到,天子左右的那些大宦官,都在对着自己摇头,一副痛心疾的模样。

更夸张的是,天子的脸色,竟一下子就垮了下来,连语气都变得寒冷了起来:“那马侍中说说看,张子重干了什么事情,竟让马侍中亲自来弹劾?”

马通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是什么情况?

天子怎么一听自己要弹劾那个张子重,脸色就变得如此难堪了?

而且,那些宦官朋友,又是怎么了?

他心里面顿时就有些慌张了。

当今天子的脾气,他太清楚了!

这位陛下,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护短!

准确的说,是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爱惜自己。

想当年,大骗子栾大,在这位陛下面前得宠的时候,所有非议和攻仵栾大的人,最终只有一个下场滚蛋!

但,这张子重不是栾大,也不会炼丹啊?

这是什么情况?这又是什么节奏?

马通不懂了。

马通脖子一缩,正想找个借口,打个圆场,把这个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打探清楚情况,再做打算。

谁知道,他身边,他的弟弟马何罗已经是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冲动的道:“回禀陛下,那张子重在新丰张贴布告,说是要公开考试选拔官吏!”

“这乱改国家制度,陛下法令,臣以为,此乃大不敬,大逆之举!”

“大不敬?呵呵……”天子的笑容犹如寒霜一般:“大逆?”

他猛的起身,一脚踹向这两兄弟,将他们踹了个狗吃翔!

“朕看真正大逆不道的,对朕大不敬的,是尔等兄弟吧!”

天子提着绶带,咬着牙齿说道:“侍中张子重,忠心耿耿,朕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尔等竟敢离间朕与张子重之间的君臣之情,尔等以为,朕剑不利否?”

“陛下……”马何罗哀嚎一声:“臣完全是为了陛下着想啊,完全是为了大汉社稷啊,全无半分私心!”

他不说还好,一说,天子就气的又踹了这货一脚。

“为了朕?为了大汉社稷?”他一脚踩在马何罗的脚背上,骂道:“那你怎么就忘记了朕在元朔元年布告天下的诏书啊?你们怎么就忘记了朕在元封五年,公布天下的命令啊?”

“尔等小人忘记了,张子重可都记得!”

“这张子重不仅仅自己记得,还教长孙也日夜揣摩和体会朕的诏书含义……”

“那新丰的布告,完全就是朕的诏书精神的体现!”

“尔等竟然不知,实在可恶!”

天子越说越气,索性挥手下令:“来人!”

几个全副武装的卫兵,立刻就持戟出列,拜道:“末将在!”

“将妄图离间君臣感情的奸臣马氏兄弟架出甘泉,除其宫籍!除马通侍中职,贬为郎,除马何罗尚书仆射,贬为尚书!”

“诺!”立刻就有士兵上前,架起这马家兄弟就往外拖。

而周围所有宦官、侍从,则纷纷低头。

上官桀甚至第一时间就上前拜道:“陛下明洞忠奸,臣为天下贺!”

“哈哈哈……”天子听了,显然非常受用。,

他微笑着说道:“来人,传朕的旨意:侍中官张子重,公忠体国,朕心甚嘉之,其赐侍中张子重御剑一柄,麟趾金五十金,以勉其心!”

“诺!”

……………………………………

扑通!

几个期门郎,像丢垃圾一样,将马通兄弟丢到了甘泉宫宫外,然后冷漠的转身离开。

直到现在,马通兄弟依然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天子又为何如此?

“哎呀……”苏文轻身出现在他们兄弟身边,叹道:“贤昆仲将宫籍竹符交出来吧……莫要让咱家难做”

马通和马何罗哭丧着脸,万分不舍的将一个系在身上的小小竹符交了出来。

这是出入宫闱的证明。

没了这个东西,他们以后再想接近天子,就千难万难了。

但是……

“苏公!”马通咬着牙齿,恭身拜道:“敢问苏公,我们兄弟,今日究竟败在哪里?还请苏公明示,让我等死也死个明白!”

是啊!

纵然弹劾不成,天子的反应也不该如此激烈吧?

自己兄弟好歹也伺候了这位陛下好几年了,居然一开口弹劾那个张子重,就被拳打脚踢,现在连侍中和仆射的官职也丢了。

马通甚至怀疑,错非天子多多少少还念了点旧情,换个人说不定这位陛下就会砍下脑袋,送去新丰去安慰那个张子重了。

“唉!”苏文听了长长一叹,道:“具体内情,咱家也不是很清楚,但……咱家只想告诉两位,也请两位转告长安诸公,近期绝对不要有任何攻仵和抹黑这位张侍中的行为……否则,陛下是真的会杀人的……”

他压低了声音,对两人说道:“前几日,中黄门侍郎黄杰,因为在天子面前说了这个人的坏话,就直接被天子落去了泗水,替高祖守祭天台了……”

“啊……”马通兄弟目瞪口呆。

中黄门侍郎黄杰,虽然地位没有苏文高,但也是秩比千石,脱离了宦官,变成了中官的大宦官。

从前也颇得这位陛下信任,但只是说了那张子重坏话,就被赶去泗水替高祖守祭天台了????

人尽皆知,高帝当年是在泗水祭天,登基称帝,建立大汉社稷的。

所以,在理论上来说,泗水的行宫和祭天台也属于帝国的重要建筑。

但问题是,基本不会有人想去的。

宫里面的宦官,除非年老体弱,又没有亲人可以依靠,才会选择去泗水或者丰沛给高帝守卫祭台和神庙。

但那黄杰才三十多岁,就去泗水了,这也太惨了!

到底怎么回事?

马通兄弟四目相视,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明公总该知道一些线索吧……”马通拜道,他很清楚,若搞不清楚那个张子重究竟为何如此受宠的缘故,那么,他就不可能被扳倒。

扳不倒这个张子重,自己兄弟恐怕永远也找不回天子的恩宠了。

“具体的事情,咱家也不是太清楚……”苏文叹道:“咱家只是听说了一些东西……”

“嗯?”

“自从上次长孙和这张子重从甘泉面圣离开后,天子就经常念叨着,想再吃一顿这位侍中做的点心……”

“点心?”马通兄弟面面相觑,他们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自己兄弟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伺候这位陛下,却顶不上那个张子重做的一顿点心?

“是啊……几种用磨好的麦粉做的点心……”苏文也是叹着道:“那张子重走后,汤官令的厨子们都模仿着做了许多,但没有一样能得陛下赞许……”

苏文也想不清楚,这到底是那里出了问题?

他更不明白,几个点心而已,陛下何必天天念叨?

“另外……”苏文好像想起了一件事情,道:“还有就是,好像这个张子重,怂恿长孙,在搞一个什么向陛下登基御极四十七周年献礼的事情……”

“陛下听说了以后很开心,经常说:长孙纯孝……”

这话,让马通兄弟眼前一亮。

那张子重的事情暂且先不管,自己兄弟的职位恢复要紧。

不然时间长了,那侍中官可是会被人抢了。

所以,自己兄弟似乎也可以搞一个向陛下献礼的工程?

第两百三十二节 公务员考试(3)

甘泉宫里,天子牵着南信公主的小手,问道:“朕的小南信,想不想回长安了啊?”

南信公主听了,自是连连点头:“奴奴可想回去了!”

“奴奴可想去找张侍中玩了!”

“善!”天子笑了起来,摸着南信公主的头,道:“那朕就带南信回长安好不好?”

“好呀!好呀!”南信公主听了,高兴的抱住父亲的身子,在他脸上重重的亲了一口:“父皇最好了!”

“哈哈哈……”天子得意的大笑起来,对左右吩咐:“传朕的命令,命驸马都尉金日磾,奉车都尉霍光,准备卤薄,做好回京准备!”

左右听了,都是错愕万分。

往年,这位陛下不是一直会在甘泉宫待到秋七月的下旬吗?

怎么现在就准备离开甘泉了?

这是什么情况?

但,天子的意志就是天命!

所有人纷纷顿,拜道:“诺!”

而天子却是悄悄的舔了舔嘴唇,口齿之间,仿佛还残留着上次张侍中所做的饺子的鲜美味道。

那种享受,尝过之后,就再难忘怀了!

更重要的是他记得很清楚,吃完那顿点心后,他的精神仿佛回到了壮年,而且……他现,自己又能石更了!

对于他而言,这个世界上有三件事情,永远无法拒绝。

第一是开疆拓土,第二是追寻长生,第三就是美色。

如今,第一件事情,短期内看不到成果。

这第二件事情,也碰了一鼻子灰。

第三件事情就更别提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让宫里的妃嫔侍寝了。

上一次让钩弋夫人侍寝还是初来甘泉的那几天,随后,他就尴尬了。

石更不起来,这让坐拥天下,富有四海的天子很受伤。

而,那次吃了张子重所做的点心后,当天晚上,天子现自己龙精虎猛,抓着钩弋夫人,竟能大战三合,杀得她连连求饶。

这让天子真是怀念不已啊!

更重要的是,通过那次,他开始确信了一件事情小留候,确实是神君指引给自己的机缘。

他身上有秘密,甚至可能藏着长生的秘密。

即使没有长生的秘密,也有益寿延年的秘密。

这让这位天子,心里面真是跟猫抓了一样。

他早就想回长安了!

如今,只是借故找了个借口,打着南信的旗号,返回长安。

“小留候啊小留候……”天子在心里笑着:“朕必定会让卿,心甘情愿,献上长生,至少也是益寿延年的秘密!”

至于用强?

那是不行的!

万一小留候见势不妙,学起神君和李少君,自己羽化登仙,逍遥而去,独留自己一个人在这凡俗,一天天老去。

那就不妙了!

而且,在被人骗了n次后,这位天子多少也学会了许多。

在长生这种事情上,他现在已经不会轻易相信人了。

…………………………………………

甘泉宫生的事情,张越自然一无所知。

他现在正在忙着准备公务员考试的试题。

并且准备将这个事情制度化,以后新丰或者他治下的官吏,除了国家委派的,其他统统采用这个制度选拔。

现代的公务员考试制度,是后世大英帝国文官政治的智慧结晶,通行于全球。

几乎所有国家都采用了这个办法,选拔和录用官员和办事人员。

这个制度的好处就在于,可以在最大限度的公平、公正的条件下,选用官吏。

可以保证官僚机构的业务能力和工作水平。

当然,问题也很多,弊端也是无数。

但,毫无疑问,这是人类最好的一个选拔人才的制度。

不过要将后世制度,挪到西元前,大改和大变是少不了的。

得适应社会环境和时代背景,还得照顾到多方利益。

甚至,张越得考虑,留几个后门……

至于,贸然在新丰县搞这个事情,会不会有麻烦?

张越当然早就有所准备了。

先,他早就找好借口了。

当今天子曾经先后在元朔元年和元封五年,昭告天下,命令和要求天下臣子,想尽办法,不惜代价的向他举荐人才。

在元朔元年的诏命里,他还有些不疾不徐,慢条斯理的拿捏着架子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厥行,必有我师。

到了元封五年,对于人才的渴求,就让他放弃了所有架子,赤裸裸的宣告天下:盖有非常之功,必用非常之人。

摒弃了对人才的道德、出生和爵位要求。

只要有能力,他全盘接受。

可惜……

地方官们,响应的寥寥无几,举荐的人才基本都是士族豪强子弟。

至于寒门士子?

十个被举荐的人,恐怕只有半个。

面对这种情况,这位陛下,恐怕早就不耐烦了。

自己能带头探索和摸索新的人才选用方法,他大约是乐见其成,至少也是不会反对。

至于舆论方面的压力?

张越是半分不虚的。

先,他有太学的公羊学派为盟友,逼急了,他甚至可以暂时加入公羊学派。

这样有着全天下嘴炮能力第一,战斗能力第一的公羊学派帮忙,谷梁的渣渣们,不堪一击!

唯一需要顾虑的,大约只有来自宫廷贵族和列侯大臣们的压力。

但张越对此也有所准备。

他不是没有朋友的!

张安世、暴胜之、上官桀还有金日磾,都可以为他说话,为他解释。

更何况,他只是在新丰搞,又没有说要推广到天下。

列侯公卿们,或许会忌惮,或许会有敌意,但未必有人能舍得出来与他正面刚。

所以,张越真是无所顾忌的,全面推动着‘公开考试选拔官吏’的既定计划。

昨日,他就已经张贴布告,宣布接受报名。

到现在,报名人数就已经达到了一百多人,甚至还有着临县的士子也跑来询问,他们是否可以报名参加?

张越当然是从善如流,修改了只限新丰户籍的限制。

于是,最终参与考试的人数,很可能达到数百!

数百人之中,说不定可能还潜藏着什么大牛和未来的巨头。

即使没有,也足够张越从中选出合适的官吏了!

但如此一来,这考试的内容和题目,就变得很关键了。

第两百三十三节 博弈(1)

西元前用考试录取官吏,当然得有西元前的特色。

这几天,张越一直在草拟考题。

甚至,拉上了刘进、桑钧以及胡建、陈万年等一起群策群力。

用了四天时间,终于将基本制度与流程确定了下来。

先,就是报名资格。

汉室是一个有财产,方有当官权力的社会。

目下,对于官吏的訾产限制是家訾五算。

换言之,家产(不动产)价值低于五万钱的,别想当官。

反之,只要家产高于五万钱,那么,无论是何阶级,都有机会做官。

太宗名臣袁盎是游侠之子,张释之甚至是商贾之后。

国朝第一个玩盐铁官营的,干脆就是大商贾孔仅。

故御史大夫卜式,也是商人出生。

便是现在的朝堂上,也有着桑弘羊这个商人之子,官居九卿,掌管国家财税大权。

在西汉这个神奇的社会,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反正张越曾经听说,当年,桑弘羊他爹为了将自己这个宝贝儿子送到当今天子身边,前前后后花了两三千万的资金来疏通打点。

自然,张越不敢去挑战这个规则。

于是,尽管他高举‘唯才是举’的旗号,但訾算限制却还是得保留。

也就是说,所有报名者,必须提供自家的訾算证明。

家訾低于五万钱,就别想着报名了,自己回家玩泥巴吧。

好在,如今汉室,能培养一个读书人的家庭,基本都具备了这么一个条件。

确定了考试录取对象,剩下的就是考题范围了。

先,儒学肯定要考。

不考儒学的话,儒生们肯定要炸锅。

刘进那边也交代不过去。

但张越也不想全考儒学,那样的话,选出来的肯定是一堆书呆子。

所以,他想了个办法。

将儒学的题目,全部做成了选择/填空题。

一共二十道,每道都是一分。

所有题目,全部从《论语》《春秋》《尚书》《诗经》《易经》里选。

简单的来说,就是随便选。

张越也没指望,能靠这些题目,选拔出什么人才。

只是想用这些题目来做一个筛子,将那些滥竽充数的家伙淘汰出去。

然后,他又出了十道算术题。

所有题目,都是从《九章算术》里现抄的。

基本上,只要有一定的数学功底,那就可以过关。

若连这么简单的题目都不会,都做不出来。

那这个人的智商恐怕也比较堪忧。

新丰县也不需要连基本的算术能力都不具备的官吏。

连加减都算不好,还能指望他去计算百姓的赋税负担和徭役调配?

而剩下的十题,则全部是法律范畴。

考题全部从现行的《汉律》里出,考的也都是常识。

而所有题目,全部都是一分。

加起来一共四十分。

在张越的设计里,能答对三十道的人,才有资格通过考试,进入下一阶段。

作为公务员考试,当然不能只有笔试了。

笔试只是一个筛子,先淘汰一部分次品,并将比较合格的人选,送到自己面前的办法。

就像后世的公务员考试,笔试完了,肯定要面试。

因为只是录取一批新丰县的基层官吏去做事。

所以,面试的要求很简单。

面试官们,可以随机向被面试者提问,从基层亭里的矛盾调解,到公文的处理顺序。

能够做到有条不紊,处乱不惊,就可以了。

而设计面试这个程序,其实也是为了方便开后门。

你想,谁没有几个关系户?谁没有几个亲戚?

真要真的按照‘唯才是举’,看考试成绩说话来选拔官吏。

你叫那些贵二代贵三代怎么办?

你又叫那些有钱的狗大户如何自处?

张越可不想面临整个统治阶级的怒火和攻仵。

所以,这所谓的面试,其实就是自由心证。

领导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

什么贵二代、贵三代、狗大户们,更是随心所欲的安排自己人顺利过关,不用担心有其他问题。

但,这个制度,却又是当前社会条件下,对于寒门士子最有利的制度。

因为,在以前,他们别说考试当官了。

连考试的机会也没有,豪强贵族们压根不跟他们废话。

想当官?要嘛给他们当狗,要嘛给他们卖命,要嘛给他们足够多的钱贿赂。

不然,轻易别想得到机会。

而如今,虽然有着不公,有着很多黑箱操作。

但至少,他们有一个看似公平的机会。

况且,只是选拔低阶官吏而已。

豪强贵族的子弟,估计也是看不上的。

…………………………

张越的想法,自然是很天真的。

当他的方案一公布。

整个新丰的地主豪强们,都快炸了。

诚然,此次考试选拔的,只是些官差、文吏、胥吏之类的刀笔吏。

大部分有逼格的士大夫贵族是看不上眼的。

但是,这个改变,依然深深的刺痛了很多人。

要知道,在过去,地方胥吏选谁?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寒门士子们想要去做官吏,就要有他们的举荐,得到他们的允许。

不然,休想出仕。

而既然是他们举荐的,那这些官吏还不就是他们的狗?

想要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得做什么。

不然就等着滚蛋。

但现在,这新任县尊,却推出了一个考试取才的法子。

这等于是斩断了大家伙往日垄断和把持的特权,更严重的伤害了他们的权益。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有豪强感慨着。

但……

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抗议或者公开异议。

因为,在新丰官衙里,现在还关着十几家过去风光无限的豪强地主呢!

这个新来的县尊的背景,更不是他们这些土财主所可以反抗的。

开什么玩笑?

去对抗一个侍中?

怕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所以,豪强们,只能是咬牙切齿,只能是强忍不服。

没办法,根本不是这个侍中官的对手啊!

人家甚至可能只需要一个手指头就可以捏死新丰县里的任意一个家族。

哪怕全县地主豪强士大夫绑在一起,大约也是一巴掌拍死的事情。

但……

不做点什么的话,这新丰未来岂非就是这个新县尊的一言堂了?

所有人的生死荣辱,都操于其手。

人家甚至可能根本不会关心大家的死活。

就像王温舒义纵一般,心情好了,杀豪强,心情不好,抓几个豪强出出气。

“怎么办呢?”许多人苦苦思索。

终于,他们想出了一个法子。

于是,66续续的,在新丰各个乡亭,地方上的‘名士’和‘显赫’们纷纷派狗腿子,到处警告和恐吓着寒门士子们:“尔等敢去新丰县报名,就将为吾家之敌!”

而他们自己,则将家门一关,宅在家里,表示要‘闭门读书’。

豪强们的算盘,是打的很好的。

只是派狗腿子们去恐吓,而自己则藏在后面。

这样,哪怕是‘张蚩尤’也没有借口来问罪自己,最多只能抓几个手下的狗腿子出气。

更妙的是,这个‘张蚩尤’不是曾经公开说过吗?

法无禁止则不纠。

自己等人的行为,哪条犯法了?

既然没有犯法,这个‘张蚩尤’又怎么来查处自己?

除非他打算撕破脸皮,自己打自己的脸。

不然,大家就是稳操胜券的。

一时间,大半个新丰乡亭的寒门士子,都被人警告。

他们出门,就能遇到面色不善的游侠尾随。

前往新丰县的道路上,更是能时刻看到那些豪强们豢养的打手,提着刀剑,在路口晃悠。

所有敢于前往新丰县的士子,都会被骚扰、被纠缠,甚至被殴打。

233了~233~~~~~~~~

第两百三十四节 博弈(2)

豪强们的算盘,打的很精。

但可惜,他们忘记一个事情并非所有人,都和他们一样不喜欢张越搞出来的新东西。

更重要的是……张越虽然刚刚上任,但却已经有一个死忠粉了。

骊乡,马宅。

马原捧着手上的《孙膑兵法》如饥似渴的阅读着。

他的兄弟子侄则都乖乖的站在两侧。

自从当日,从新丰县县城归来,马原立刻就‘痛改前非’。

不止将过去霸占和强占的乡邻土地、屋舍、财产,如数奉还,还亲自登门道歉赔礼。

上演了一幕幕感人至深的‘负荆请罪’戏码。

不得不说,西元前的百姓,淳朴而忠厚,特别容易被收买。

尽管马原过去和他的家人们,在地上上跋扈不已,霸道无边。

但,他这一开始‘幡然醒悟’‘痛改前非’,立刻就让左近父老都原谅了他。

特别是,当他开始向周围百姓提供利息极低的贷款,还主动拿钱出来,赡养孤寡后。

数日之间,他的名声就从臭不可闻,变成了众口交赞。

整个骊乡的百姓,如今都说‘马公恩义,公侯万代’。

马氏家族向着军功贵族家庭的转变,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收拢民心。

家族之中,虽然有子侄兄弟对此颇有微词。

但,在马原的铁腕下,一个敢吭声的也没有。

“这县里的豪强们,近日闹的厉害啊……”马原捧着书简,轻声说着:“这些人怕是脑子坏掉了,要自取灭亡!”

只是看这次在闹腾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土财主和吝啬的守财奴,就可知,他们搞的这些事情必败无疑!

更别提,他们想要恶心的,乃是张蚩尤啊!

长安城里的公卿都闻之色变的张蚩尤!

新丰的土财主,居然要去和长安城里的侍中官做对?

这不是夜郎自大是什么?

“尔等带人出去,维护道路安宁……”马原轻声吩咐着:“告诉骊乡的士子,新丰令张公求贤若渴,如能蒙张公慧眼,必能平步青云!”

他拿着书,站起来,看着自己的几个儿子,想了想,他就道:“宁儿、述儿,你们两个往日里也算饱读诗书了,如今张侍中求贤若渴,尔等可以出仕,前去辅佐!”

那两个被点名的儿子闻言,立刻就面若死灰,他们知道,这是父亲将他们剔除出了家主候选人的行列。

且是打算让他们成年后就别户独立,自谋生路。

但,没有办法。

在家庭内部,父就是天,就是地,就是主宰。

父亲的命令,作为儿子不敢也不能违抗,否则天理难容!

他们只能是躬身说道:“诺!儿子谨奉命!”

马原由将几个侄子点名,也命令他们前往新丰城,去参加考试。

…………………………

枌榆社,阳里。

徐荣端坐于乡校之中。

几个年轻人跪在他面前。

“尔等既然不能应募入伍,那就去入仕吧……”徐荣淡淡的说道。

阳里的子弟,也不是每一个都能入伍的。

因为,他们瞄准的那些汉军部队,每一个都是以苛刻闻名天下。

其中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身高七尺三寸,腰围三尺,年纪在二十岁以上,并可熟练使用各类兵器,熟知战阵,懂得配合。

而这几个年轻人,虽然往日训练刻苦认真。

但奈何竞争实在太激烈了,连续三年,都没有被选上。

哪怕徐荣也只能无奈的为他们准备后路去做官吏。

若在往日,这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新丰县里,还没有那个官吏,敢不给他的面子!

况且,他举荐的,都是能吏、干吏。

敢打敢冲,是基层行政的好手。

只是如今,新来的张县尊,搞了一个所谓的‘考试选才’,这就让徐荣颇有些抓瞎了。

但无所谓。

阳里子弟,不比任何人差。

徐荣甚至还挺欢迎这个新制度的。

在这位老将军眼里,以才能决定职位,这样很好!

就像在军中,能带领大家伙打胜仗的将军,才是好将军!

想到这里,他就吩咐:“如今,张侍中在新丰城开考取吏,尔等都去应试,务必拿出我阳里子弟的风采出来,不可让人小觑!”

“诺!”这几个年轻人,纷纷顿拜道。

徐荣的威望,在整个阳里,无人能及,人人拜服,他的决定,没有人敢反对。

……………………………………

在马家和阳里开始行动,并派出子弟,前往新丰参加考试后。

其他豪强,都感觉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更难受的事情,却还不止这个。

在马家和阳里开始行动后,很多人忽然现,貌似……好像……似乎,除了自己等人和骊乡马家、阳里之外。

还有十几家在新丰地方显赫的家族,也在悄悄的将自己族中的年轻人和旁系送去新丰县县城。

而这些家族,无一不是以军功立足的贵族!

在从前,这些家族一直是新丰地方上的沉默者。

他们的家族的精英,全部都在边塞戍边。

留在地方上的只有老弱妇孺。

他们也从来都只关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怎么去关心其他人。

在过去,很多人都无视了这些家族。

人人都知道,只要不去招惹他们就没有事情。

这地方上的事务,就是大家把持。

但现在,豪强们却现,这些家族一声不吭的,就把自己等人架在火堆上。

而随着这些家族的动作,他们原本以为的强大联盟,瞬间土崩瓦解。

有了这些人家和他们控制的乡亭的倒戈。

再要阻止其他地方的士子,去新丰参考,那就是自绝于人民了。

想想看,若将来新丰县衙的官吏里,没有一个是本乡本亭的人。

那,本乡本亭的利益,谁去争取,谁去保证?

更要命的是,马上就要秋收了。

到时候,这个张侍中就要丈量田亩,清点户籍。

没有一个自己人在县衙通传消息,那大家就全部都是砧板上的肉了!

紧接着,又一个噩耗传来。

阳陵大侠朱安世,将来新丰,亲自感谢和拜谢侍中领新丰令张公讳毅的救命之恩!???

这个消息一传开,整个新丰的游侠们立刻就炸锅了!

阳陵大侠朱安世?

这可是整个关中游侠都崇拜和敬仰的大佬!

关中所有的游侠儿,都以为这个大佬做事而骄傲。

许多人甚至哪怕是为了朱安世去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如今,朱安世却要来新丰亲自感谢自己等人对抗的张侍中?

游侠们马上就撂挑子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新丰的豪强地主们现,曾经对他们唯命是从的游侠,全部都不听指挥了。

在金钱与义气之间,游侠们再次任性的选择了义气。

哪怕是剩下的少数依旧愿意听他们吩咐的游侠,也纷纷表示:“吾等是万万不敢对阳陵大侠的恩人拔刀相向的……”

开玩笑,若是他们敢这么做,整个关中的其他所有游侠,立刻就会唾弃并且孤立他们。

他们的名声也会在整个游侠圈里臭大街。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立刻就让地主豪强们,失去了他们最重要的助手和帮凶游侠势力。

不仅如此,就连他们自己豢养的狗腿子们,也开始罢工了。

阳陵大侠朱安世,这可是汉室关中偶像级别的游侠巨头。

不仅仅游侠们仰慕他,地方上的无赖地痞和豪强们的狗腿子,也有很多崇拜他。

于是,新丰的豪强们忽然现,自己想去恶心,甚至是逼迫那位‘张蚩尤’妥协的手段,一下子就破产了。

更关键的是在这场对抗中,他们假想的敌人、对手。

从来到尾,都没有说过话,甚至没有伸过半根手指头。

而他们辛辛苦苦组织起来的反抗,就已经烟消云散。

“螳臂当车啊!”有人哈哈大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傻缺了。

“这就是所谓的以卵击石吗?”更有人摇头叹息。

第两百三十五节 游侠(1)

朱安世是带着一种,顶礼膜拜的情绪来到新丰的。

老实说,其实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

天子对他恨之入骨,下令通缉。

丞相父子,挽起袖子,日夜追查。

在汉室的天罗地网之下,哪怕是当年的季心,也只能灰溜溜的藏在袁盎的马车夹层里,偷偷的跑出函谷关,隐姓埋名,逃亡吴楚之间。

而他却不可能像季心那样,有一个好哥哥的遗泽可以托庇于袁盎这样的大臣家里,还能让对方甘冒杀全家的风险,带自己逃离关中。

所以,他在李大郎鼓动下,去南陵找张越,其实是孤注一掷,更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张侍中,还真是神通广大,不过十余日,天子就下诏赦免了他。

虽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必须率领自己的小弟们去居延屯田,以赎己罪,且无诏不得回返长安。

但,至少小命保住了。

至少,家族的亲朋们可以免于被追究了。

所以,当他一踏入新丰的土地,整个人就从张扬,变得内敛起来。

他就像一个寻常的游侠一般,赤脚蓑衣,行走在新丰的道路上,粗矮的身材,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不起眼的邻家大叔。

但整个新丰的游侠,却都为他而疯狂了!

“大兄!”无数人大声呐喊着,紧紧跟在了朱安世身后。

不是游侠的人,是很难理解这个群体独特而迥异的脑回路的。

他们是社会秩序的破坏者,也是地主豪强们最有力的狗腿子。

但在同时,这个群体可能是天下最坚守原则的群体了。

汉家游侠,可以无恶不作,可以践踏人间的所有法律。

但有两件事情,游侠们绝对会遵守。

第一就是孝顺。

几乎所有的出名游侠,都是孝子,大孝子!

是那种可以割肉奉母,以血饲亲的人。

当年,战国时期的大英雄聂政,就是因有老母在堂,而婉拒了严仲子的邀请,等到老母去世,别无牵挂,于是孤身入韩,白虹贯日,刺杀韩相侠累于相府之中。

这个故事,激励了所有自诩豪杰大丈夫的游侠。

是故,在游侠这个群体里,不孝子你几乎找不到。

因为不孝之人,别说想混进游侠群体了。

恐怕在他入行的第一天,就会被人砍死在荒郊野外。

杀了他,杀人者还会无比骄傲的在他的尸体旁,用鲜血留下:杀人者xx的字迹。

而这第二件事情,就是重义。

讲义气,为兄弟两肋插刀,那真是眼睛都不眨的事情。

三国演义之中,刘备逃亡于荒野,遇到猎户刘安,刘安一听说客人是大名鼎鼎的刘备刘玄德,于是杀妻待客。

这种残忍的事情,可能在后世人眼中,充满了荒诞和恐怖。

但在当世之人,特别是游侠群体里,却是很合理的事情。

倘若遇到一个名满天下的大人物,落难遇到自己。

杀妻待客?

把自己的肉切下来,也是做的出来的。

就像这次朱安世被通缉、围捕,至少有十几个游侠小弟,为了给他通风报信和替他断后而壮烈赴死。

其中很多人,往日里连见都没有见过朱安世。

当初,大游侠郭解被抓,为了给郭解报仇。

数十名游侠,前仆后继,刺杀抓捕他的官吏,直到成功。

先帝时,雒阳大侠剧孟在吴楚之乱时,主动投奔周亚夫为军卒。

周亚夫闻之,竟赤脚出迎,说: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

虽然这其中,肯定有心理战的成分在。

但是,剧孟能成为一个战术的引子,其影响力也可见一般。

如今天下最出名的游侠就是朱安世。

在整个关中,阳陵大侠的名声,甚至比丞相公孙贺还要响亮。

故,当他一出现在新丰,立刻就是八方云动。

不止有数百名本地游侠,立刻就跑去恭迎大佬。

就连新丰本地豪强,也纷纷驱车相迎,以弟子礼,跟随其后。

许多的年轻人,更是满脸潮红,兴奋不已,仿佛这辈子能见朱安世一面,就算死也值得了!

朱安世,却是带着这些人,一路前行,赤脚走到了新丰城下,然后,他就面朝新丰城墙,大礼拜道:“乡间野人朱安世,蒙张侍中搭救,不胜感激!”

“朱安世今将奉诏,往居延屯田,为国戍边,临行之前,愿求见张公一面,以谢大恩!”

说着就深深顿。

他身后的游侠与豪强子弟们,也都纷纷顿,高呼道:“张侍中,请出面一见!”

许多人,甚至在心里面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以后必定报答这位张侍中。

因为,这位张侍中,能够在大佬落难,深陷危局之际,果断出手相救。

而且,据传闻,这个侍中拒绝了朱安世的许多报答的请求,只对他有一个要求从此痛改前非,与人为善。

这是真正的高风亮节啊,更是游侠们内心深处最最渴望遇到的贵人。

现在,在新丰境内,不知道有多少游侠儿,已经将自己心里面最崇拜的偶像,变成了这个张侍中,成为了新任县尊的死忠。

……………………

张越站在新丰城头,远远的望着城外的光景,耳畔回想着朱安世的声音。

“这朱安世果然有取死之道啊……”他心里感叹着。

汉室的游侠巨头们之所以该死,缘故就在于此了。

看看眼前,这朱安世以一人之力,就能引得数百游侠相随。

要是遇到乱世,这种人登高一呼,就又是一个沛公般的枭雄。

所以,汉室历代天子,对于有名的游侠的态度,一直就是不给朕当狗,朕就送你下地狱!

不过,此人马上就要离开关中,去居延屯田,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局了。

微微想了想,张越就挥手道:“陈县丞,君去给本官向朱安世带一句话吧……”

“嗯?”陈万年有些不太理解:“侍中真的不去见他?”

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最好的刷声望的机会,哪怕是个傻子都应该把握住啊!

要知道,虽然在名义上来说,天下舆论是操持在文人手里的。

但实际上,控制舆论的却是游侠。

也只有这些人才能将信息,以最快的度,传遍天下,送到每一个人耳中。

历代的名臣们,想要扬名,都是靠着游侠们帮助,才得以成功。

就像太宗和先帝时的名臣袁盎,就是因为与季心交好,所以名满天下。

袁盎无论走到哪里,都能遇到无数朋友和慕名求见的地方豪杰。

“吾就不见了!”张越挥挥手道:“就请陈县丞去转告朱安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君既蒙天子诏赦,自当奋图强,以报君恩……………………”

……………………………………

片刻后,陈万年就策马而出,来到朱安世面前,大声拜道:“张侍中命我来转告朱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君既蒙陛下诏赦,自当奋图强,以报君恩……”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无数游侠,听到这句话,就只觉得耳畔犹如雷鸣。

这句话,对于汉家游侠们的震撼和杀伤力,几乎就是核弹级别的。

无数人都只觉得热血涌上了脑门。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有游侠喃喃的起身,然后握紧了手中的剑,然后大声道:“朱大兄,请带上我一起去居延吧!”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甚至还有豪强子弟,原本的文弱书生闻言,猛地撕下了自己身上的儒袍,拿起长剑,叫道:“朱大兄,请带上小弟,同去居延!”

朱安世更是只觉得,浑身都在战栗,面朝新丰城,顿拜道:“安世谨记侍中教诲,此行居延,必当报效君父,为国尽力,以赎其罪!”

第两百三十六节 游侠(2)

凝视着朱安世在一大群小弟的簇拥下远去的身影,张越轻轻的拨动了一下手里的算盘,出哗啦啦的声响。

“游侠!”张越轻轻的叹了口气。

事实上,这些天除了在设计所谓的‘新丰官吏公考’制度外,张越将主要精力,都放在思考如何解决和处置游侠群体上。

游侠群体,战国秦汉社会,所有统治阶级共同面对的难题。

这些目无法纪,没有秩序观念的家伙,在过去的两百多年时间里,难住了几乎所有当政者。

这个群体的存在,也严重威胁了社会治安与地方秩序,特别是官府的威权。

在很多地方,当地有名的游侠头目说的话,比官府还管用。

百姓和地方上的豪强,甚至信赖这些人,胜过地方官吏。

当然,这与目下汉室的官僚集团腐化、堕落,是密不可分的。

文景之时,游侠群体虽然昌盛,但他们却没有现在的地位。

但不管怎么样,怎么对付和解决游侠,这是张越要执掌新丰,并将新丰变成自己的根据地,先要解决的问题。

不然,游侠猖獗,扰乱地方,会给他的施政,带来极大的困扰。

“消灭游侠,是不可能的……”张越轻声叹息着。

对于这一点,他很清楚。

休说是他了,人类历史上出现过无数英雄豪杰,霸主枭雄。

但,类似游侠的群体,谁消灭过了?

只要社会存在阴暗面,存在阶级,游侠和它的徒子徒孙们就不可能被消灭。

只是……

“消灭不了游侠是事实,但不去想办法约束和减少游侠的产生与生存空间的,就一定是没有良心!”张越轻声说着。

游侠的存在,其实就是国家和有司失职的体现。

你想,若是一个正常社会,怎么可能会出现游侠昌盛,人民和豪强,甚至都依赖并且信赖这些人的事情?

还不是有关部门,自己尸位素餐,才给了游侠们生存空间?

你像后世,那些‘有活力的社会组织’,哪一个不是过街老鼠,其成员也就是自己关起来门自吹自擂,但人民却对他们报以蔑视?

而现在,一个游侠头子,居然能让百姓崇拜,能让贵族公卿子弟也追随?

这是社会病了!

是国家病了!

正想着这些时候,就有一个官吏过来禀报,说道:“张侍中,殿下请您过去……”

张越闻言,点点头,带着人,走向了新丰城里的太庙外的行宫。

作为长孙,刘进现在,已经准备将家按到新丰了。

按照他的说法,就是要与民共甘共苦。

对于这位长孙殿下的决定,张越当然是支持的。

不过,长孙要常住新丰,但新丰却暂时没有符合条件的宫苑,所以没办法,刘进只好暂时住到本该是供给皇室成员来新丰,祭祀太上皇的行宫里。

这个行宫紧挨着太上皇庙,与新丰县衙相距不远。

所以,张越没有花多少时间,就见到刘进。

“张侍中来的正好……”刘进一见张越,就笑着将他带到了行宫之中的一个偏殿,然后就笑意盈盈的将一份公文,拿给了张越看,非常自豪的说道:“侍中日前所说的事情,孤已经办妥了!”

张越接过那公文,一看,立刻就精神振奋起来。

“殿下神武!”张越竖起大拇指赞道:“此事既成,则新丰大事具矣!”

这份公文是太仆卿衙门的回函,公文上说了,已经为新丰调拨了一千头牛和五百匹驽马,正在押送来的路上,至迟在秋七月下旬可以押抵新丰。

这是张越期待已久的事情,也是他在上任前,就拜托刘进务必要争取到的资源。

能搞到多少是多少,最好要有个几百头牛马。

却没有想到,刘进弄到的资源,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

有了这两批牲畜,新丰来年的畜耕计划就有了推广的保障了。

除了刘进,也没有人能做成这个事情了。

若是张越去做此事,恐怕,哪怕能搞定,也不知道要猴牛马月才能见到牲畜。

没办法,公孙贺父子执掌太仆衙门二十多年,在太仆上下,根深蒂固。

想要扣住他的东西,有的是借口!

“这是孤特地摆脱了皇祖母,由皇祖母亲自出面,给太仆卿下的命令!”刘进得意的说道。

在新丰的这几天里,他感觉自己有些似乎没用。

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务,他都几乎插不上手,只能干看着。

就连张侍中在研究‘公考取吏’的制度的时候,他都没有提出任何有用的意见。

这让他非常失落,对自己也非常失望。

如今,总算能做出一件对新丰有利的事情,这让刘进感觉很爽,很有成就感。

不过,他还是有些疑惑,问道:“张侍中要这许多的牲畜是要?”

“有了这些牲畜,新丰百姓就要大大得利了!”张越笑着说道。

历史上,赵过在关中地区推广的二牛抬杠技术,实际上获利的只有地主和豪强。

普遍的自耕农与小民家庭,根本就负担不起蓄养两头牲畜带来的经济压力。

所以,在东汉的墓葬壁画之中,依然能够看到,人民以人力挽犁的劳动场景。

但,作为穿越者,张越早就已经将曲辕犁的图纸和结构给回溯得差不多了。

只等着考工室在新丰设立一个分工坊,借助考工室的工匠和大司农衙门的资源,差不多就可以生产曲辕犁。

可能初期,曲辕犁的造价会比较贵。

但没有关系,张越已经想好了,怎么推广这种耕具了。

想到这里,张越就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个解决游侠群体的办法。

他看着刘进,忽然说道:“殿下,您说,我们是不是可以……”

张越附耳到刘进耳边,轻声说了起来。

刘进听着,先是神色有些古怪,随即一楞,最终喜笑颜开,对张越道:“卿这个主意好!孤全力支持爱卿去做!”

若可因此限制乃至于解决新丰境内的游侠势力,让这些人重获新生,那么这就是功德无量,更可以让父亲和皇祖父都大为开心!

第两百三十七节 公孙敬声的阳谋

第二天,就有着太仆的官吏,押送着一千头牛和五百匹驽马,抵达了新丰。

浩浩荡荡的牲畜群,立刻就惊动了整个新丰上下。

无数人疑神疑鬼的审视着这批牲畜。

许多人甚至不明白,这新任的张县尊,为何要搞这么多牲畜?

讲道理,哪怕他去长安城里搞一批铁器来也好啊!

负责押运牲畜的太仆官吏,是丞相公孙贺曾经的家臣,如今的承华苑监成广。

“张侍中,请清点一下,再签字签收……”成广笑眯眯的看着张越,眼中带着些戏虐的神色。

这就让张越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讲道理,这太仆上下,恐怕早已经恨自己入骨了。

特别是太仆卿公孙敬声,怕是恨不得撕了自己吧?

但,太仆卿衙门的效率怎么这么高了?

这公文刚刚收到手里,太仆卿就立刻将牲畜调拨了过来,连半分拖延都没有!

这效率,怕是要突破天际了!

张越可是记得很清楚,当初,李陵奉命率部,从居延出击。

天子命令太仆卿及时调拨战马,配属李陵所部。

可太仆卿衙门却是拖拖拉拉,最后,李陵在居延等了差不多两个月。

别说战马了,马毛都没有见到一根,没奈何,只能硬着头皮,以步兵出塞。

最终被匈奴人堵在了浚稽山的群山峡谷之中,兵败被俘。

若当初,太仆卿的效率能有这次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

李陵何至于被迫赤脚出塞,又至于被人堵在浚稽山?

全骑兵的部队,哪怕打不过,也可以从容撤退。

“这其中恐怕有诈!”张越不得不小心行事。

于是,带着陈万年和赵过以及刘进随行的随从,用了一个上午时间,仔细的清点了一遍所有的牲畜。

一千头牛,五百匹驽马,非但没有少,反而多了四十五头牛犊和几十匹母马。

更夸张的是,太仆卿衙门连照顾这些牛马的兽医与牧奴也配备齐全了。

总共是十五位兽医,全部都是太仆卿衙门的老资历兽医,从事畜牧业二三十年的老人。

有了这些兽医,基本就可以保证这批牲畜的健康。

更让张越想不到的是,太仆还拨来了三十多名牧民。

全部都是投诚的归义胡人,有着很高的畜牧技术。

他们是西元前的技术移民,更是太仆卿的宝贝。

太仆三十六厩,基本都是由这些人在打理。

这让张越内心的疑虑和疑惑,更加强烈了起来。

公孙贺父子执掌汉太仆衙门二三十年之久,根深蒂固,几乎已经将太仆变成了自己的提款机。

太仆上下官吏,不是公孙家族的人,就是公孙家族的狗腿子。

而如今的太仆公孙敬声,更是出了名的小心眼。

他能有这么好心?

张越绝对不相信,这其中没有阴谋。

但,他仔细检查了牲畜群,没有什么问题,所有牲畜,无论牛马都很健康。

而且,牛马的公母比例也很合理。

基本都是一公带十母。

就连牛犊与马驹,也看上去活蹦乱跳,没有什么疾病。

至于兽医和牧民们,他们的档案也很正常。

都有着丰富经验和不错的能力。

“这公孙敬声,葫芦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张越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也就懒得去琢磨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公孙敬声要在这个事情上搞鬼,总会露出马脚的!

于是,大手一挥,让赵过带着兽医和牧民们,赶着牲畜群,在新丰城外的一个山谷,暂时圈养起来。

并打算等着袁广国的投资到位了,就先在新丰建立一个畜牧牧场。

…………………………

成广在张越签字,确认了接收这批牲畜后,就喜滋滋的拜谢了一声,带着随从离开。

心里面开心不已。

能从张蚩尤手下,安然无恙,全身而退。

真是幸运!

要知道如今的长安,这位‘张蚩尤’的凶名,比起之前更加残暴了。

因为,据说,侍中马通和尚书仆射马何罗,企图拿着这位‘张蚩尤’要在新丰改革官吏选拔方法的事情去天子面前告状。

结果,‘张蚩尤’没黑成,自己却是倒霉至极。

不仅仅被天子拳打脚踢,臭骂了一顿。

连侍中官和仆射官的职位也丢掉了。

曾经显赫一时,威震一方的马氏昆仲就此被从汉家高层的名单里除名!

更可怕的是,马家兄弟听说连宫籍都被剥夺了!

张蚩尤的凶残,由此更加深入人心。

成广有个兄弟在京兆尹为官,这兄弟在听说了这个事情,吓得魂飞魄散,直呼侥幸听从了京兆尹的命令,没有来掺和新丰的事情。

于是,这新丰现在已经成为了长安贵族公卿们眼里的黑洞和禁忌之地。

许多人都叮嘱自己的子弟,出门在外,随便胡闹,但谁要是跑去了新丰胡闹,被‘张蚩尤’抓了现行,别想家里去捞人。

自己自求多福吧!

许多原本和新丰的一些土财主有些交情的公卿贵族,这几天甚至都在忙着斩断和切割自身与新丰的土财主之间的关系。

就差没有名这是:张蚩尤啊,反正我惹不起,也不敢惹,你们作死自己受着,别连累我啊!

在此风潮下,长安有司各衙门的人,都将来新丰公干,视为畏途。

开玩笑,万一不小心得罪了这个张蚩尤。

人家反手给天子打小报告,那岂非是死翘翘了?

再说,人家现在都不需要给天子打小报告了。

只需要写封信给自己顶头上司,说一下:某某啊是个混蛋。

得,这辈子都别想升迁了。

说不定,还会被配到什么交趾、西南夷之类的穷乡僻壤,这辈子都回不来长安。

成广是没有办法,不得不走这一趟。

所以,在整个交接过程之中,他都是提心吊胆,生怕哪里做错了,就被‘张蚩尤’给一拳ko。

是故,张越一签字,他就立刻带人开溜。

几乎是一路小跑,跑回长安城,直奔太仆衙门,找太仆公孙敬声交了差。

……………………………………

“这张子重,真是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公孙敬声非常得意的拿着手里的交接文书,都快手舞足蹈了。

“吾拨给你这许多牲畜,吾倒要你看养不养得起!”公孙敬声得意的大笑起来。

长孙找了卫皇后,由卫皇后给他下令,命令太仆衙门调拨数百头牛马,押送新丰,支援长孙。

在一开始,公孙敬声是拒绝的。

凭什么给自己的仇人送牲畜?

但他只花了一个晚上,就想明白了,并且,立刻就将牲畜的规模给扩大了一倍!

更亲自下令给自己的心腹亲信,要求从太仆衙门控制的最好的牧场之中精心挑选牛马。

要不是害怕被退货,公孙敬声甚至恨不得塞个几千头牛马过去。

即使如此,他也是想方设法,借口‘为长孙选派能干之良吏’的名义,从太仆衙门选派了最好的兽医和最好的牧民,塞去了新丰。

这是阳谋!

赤裸裸的阳谋!

你张子重不是要牲畜吗?

本官为太仆,一心奉公,当然不会搞鬼。

必是选最好的牲畜,最好的兽医,最好的牧民,还害怕长孙殿下不够用。

特地将牲畜群的规模扩大了一倍以上!

这样,谁能挑的出他的错?

而新丰方面,只要接受了他调配的牲畜与人员,就等于一头扎进了一个陷阱之中。

这一千头牛和五百匹马,可都是大胃王!

它们每天得吃掉数十石甚至上百石的饲料。

仅仅是饲料钱,一天起码就要支出上万钱!

然后,那十五名兽医,皆是太仆衙门的良吏,从业二三十年了,他们每一个人每月的月俸都是一千六百钱,外加粟米一石,布帛一匹。

这还是基本待遇。

牧民们就更不提了!

这些可都是归义胡人!

而且,是公孙敬声特地从承华厩里挑选出来的归义胡人!

人当然是最好的牧民,甚至是汉室现在所能拥有的最好的牧民。

整个太仆衙门,恐怕都没有比这些人更懂得照顾牲畜的人了。

甚至可以这么说,现在太仆衙门的大部分牧民,都是这些人培养出来的。

只是……

他们来自辉渠部。

“哼,张子重,吾倒要看看,汝怎么办?”公孙敬声得意的大笑起来。

辉渠人的靠山,可是很硬扎的!

……………………………………

张越此刻,来到了赵过安置牲畜的山谷附近。

他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总觉得公孙敬声没有安什么好心。

只是,一来到这山谷附近,他就放心了。

只见,一千五百多头牛马,在数十名牧民的驱使和引导下,正悠闲的游弋在这山谷内外的草地上。

同时,在山谷之中,赵过正带着手下的官吏、差役和一部分牧民,正在开始搭建牲畜棚。

见到张越前来,赵过连忙放下手里的工作,上前问好。

“赵都尉……这些牧民,怎么样?”张越问道。

“都很好很好!”赵过满脸兴奋的拜道:“皆是下官生平所见最好的牧民!”

“下官今日方知,难怪天子如此重视这些辉渠人了,他们是最好的牧民啊!”

“辉渠人?”张越闻言一楞,无数信息和资料,在脑海之中浮现。

辉渠,一个古老的部族名字。

可能后世之人大部分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但在当世,这个名字可谓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

这个部族身上,承载了无数荣誉。

他们被誉为是‘大汉天子最忠诚的鹰犬’,他们更以‘骠骑将军最勇猛的前锋’自居。

上一代的辉渠候仆朋,甚至是迄今为止,所获谥号等级最高的归义胡人。

他在元狩二年因伤病死后,得天子钦赐美谥‘忠’,以表彰他对大汉帝国的贡献。

这位辉渠忠候,也确实配得上这个美谥。

他在世之日,率领自己的部族骑兵,追随骠骑将军霍去病,三出塞,远征数万里。

在战争中,他们击破了十几个匈奴主力部族的万骑。

斩杀了三个匈奴王,捕获了五个。

哪怕是小月氏人和乌恒人,也不如辉渠人更受霍去病喜欢。

直至现在,辉渠人依旧被获准,可以在帝国的居延和酒泉之间游牧。

辉渠部族,也因此成为了个获准可以在帝国疆土之上自由游牧的部族。

而他们能够得到如此信任,与他们对帝国的忠诚是密不可分的。

数十年来,辉渠骑兵就一直活跃在汉军之中,是大汉帝国与匈奴战争之中的急先锋。

更重要的是,这个部族,还为帝国的马政事业做出了卓越贡献。

天马苑的大宛马和大宛马们的后代,主要就是由辉渠牧民在照顾。

毫不夸张的说,现在,辉渠部族就是大汉帝国最宠爱的一个胡人部族。

乌恒人和小月氏人,还要排在辉渠人之后。

但……

这个忠诚的部族的结局却是悲壮而凄美的。

再过两年,延和三年,2师将军李广利出征匈奴。

因为害怕被刘屈氂的事情牵连,李广利就裹胁大军,贸然深入匈奴腹地,企图狭大军以自重。

末代辉渠候雷电,在李广利麾下担任都尉,并以辉渠将军的名义节制辉渠骑兵,共同作战。

在李广利在郅居水之战获胜,并还想继续深入的时候。

辉渠候雷电与汉军长史商议擒拿李广利,结果长史的谋划被李广利获悉,李广利动兵变,杀死长史,带兵退居燕然山。

而辉渠将军雷电,却一无所知。

于是,这支曾经追随霍去病南征北战,又为汉室死心塌地的奋战数十年的忠诚骑兵,被匈奴人包围在郅居水的北侧。

有传说,郅居水当年,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战马与战士的尸体残骸,延绵数十里,当地的牧草在第二年,长的异常茂盛。

只是,从此,汉匈战场上再无辉渠骑兵的身影。

这支曾经忠心耿耿的胡人骑兵和他们的部族,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再没有史书提及他们,也再没有人记载他们那标志性的决死冲锋!

曾在皋兰山击垮了匈奴折兰部族,曾在狼居胥山,率先先登,曾追随霍去病,打穿了整个匈奴帝国的辉渠人,再也不见了。

张越回溯这段历史上,也曾扼腕叹息,为之遗憾不已。

却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活着的辉渠人了。

第两百三十八节 江充之死(1)

想到这里,张越就重新仔细观察这些辉渠牧民。

这些辉渠牧民,现在已经几乎与汉人没有太多区别了,尤其是穿着打扮,全部都是标准的汉人服饰,以粗麻布深衣和直裾襦裙为主。

这数十名牧民,显然是以家庭为单位,出现在张越眼前的。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互相之间,分工合作,紧密团结。

青壮年,基本都在帮着赵过,搭建畜棚,或者在忙着从一辆辆马车上,卸载着大批的木器、马槽以及各种用于斩草的器皿还有大大小小的家当。

他们的家当,就带着浓郁的游牧民族风格了。

基本上,都是大型器皿。

且大部分是青铜制品,很笨重,需要两三个人才能抬得动。

妇女则带着孩子们,各自照料着一群牲畜。

而年迈的老者,则拄着拐杖,满脸欢喜的看着这些牲畜,嘴里念念有词。

以张越所知的情报,辉渠人是在当年的河南战役之时,归附的汉室的。

那时候,大将军卫青率领大汉骑兵,采用‘侧翼迂回’的策略,从梓岭快穿插进河套的腹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高阙要塞,将匈奴的白羊、楼烦两个大部族包围在河套地区,并聚而歼之。

辉渠部族,就是在那时候归义汉室。

起初,默默无闻,这从初代辉渠候是在元狩元年才被封侯就可以知道。

但,当霍去病横空出世,辉渠人就追随在霍去病麾下了。

除此之外,张越其实也没有掌握更多的有关辉渠的信息。

甚至,连辉渠人到底是属于东胡系?月氏系?还是匈奴系?也是有些傻傻分不清楚的。

没办法,夷狄胡人,在中国士大夫眼里,其实都一个样。

不是粗矮野蛮,就是金碧眼,或者黑褐目,反正无论文化、服饰、习俗、信仰、血统,都与中国不搭界。

但,眼前的这些辉渠牧民,样貌却也几乎与汉人相差无几。

只是身材可能普遍要比汉室的男子要矮。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秦汉时代,诸夏民族的男性身高,已经臻于整个封建王朝的顶峰了!

依照汉律规定,身高六尺五寸以下的始傅男子,属于残疾人士,可以免于某些繁重徭役的征。

但在同时,他们也被禁止参军,禁止出仕。

若身高在六尺以下,那就是侏儒。

在汉室,成年男性的正常身高,普遍都在七尺以上,身高八尺也并不罕见。

这才有了那句流传后世的话:七尺昂藏男儿。

这从出土的秦始皇兵马俑,就能窥见一二。

出土的秦始皇兵马俑的平均身高接近了一米八,尤其是那些作为军阵核心的武士俑,身高全部过了一米八。

所以,秦汉两代的诸夏军队,在身体素质方面,是完全碾压了周边的夷狄蛮族的。

在这个时代的中**人面前,恐怕连欧6的斯巴达人也要自惭形愧。

卫青霍去病时代的一汉当五胡,可不是说说而已。

是真的能做到,五千打两万,三万怼十万,还能怼的匈奴人满草原乱窜。

带着好奇,张越接近了一个正在带着孩子,照看着牲畜的辉渠老人身边,微微的行礼,拜道:“晚辈恭问长者安……”

这辉渠老人见了张越的官服,有些慌张,连忙回礼拜道:“小老儿不敢当明公大礼!”

一口顺溜的地道关中话,让张越颇为诧异。

“敢问长者尊姓?”张越问道。

“小老儿贱姓木,贱名木擒奴……”老人笑着说道,然后骄傲的道:“此乃郝将军当年所赐的名字!”

“郝将军?”张越眉头一扬,问道:“可是众利候郝公?”

老者骄傲的点点头。

张越顿时肃然起敬。

众利候郝贤,那可是三十余年前,曾经声名显赫的汉军大将。

不过,这位将军,带兵作战是一流,但当官却是不在行,没几年就因为做事出错被罢官免候了。

但,作为最初跟随卫青出塞作战的大将,这位将军在关中的人气颇高。

很多年轻人都很崇拜他。

这位辉渠老人,既然能被一个曾经的汉军大将赐名为‘擒奴’,那说明他曾经在战场上擒获过一个匈奴贵族?

“小明公可是此地的官丈夫?”老人却是笑呵呵的问着,笑容之中夹杂着丝丝狡黠。

张越却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长者所言甚是,晚辈如今添为新丰令!”

“那就好!”木擒奴笑嘻嘻的伸手对张越道:“太仆的官佐,告诉我等,那拖欠的薪俸,是由贵官代为支付的……还请明公放太仆衙门拖欠我等的薪俸!”

周围的辉渠家庭,闻言也都纷纷向张越这边靠拢,纷纷拜道:“还请明公放太仆拖欠我等的薪俸……”

“嗯?”张越被吓了一跳。

公孙敬声的伏笔在这里?

他尝试的问道:“太仆积欠诸位多少薪俸啊?”

“不多……”木擒奴咧着嘴笑道:“也就半年的薪俸……”

“老儿家有六口,按律,青壮月给付薪俸六百钱,妇女月给付俸禄三百钱,每户季给布帛三匹、茶砖五斤……此外,牲畜所产奶、毛,皆归老儿等家人自用……”老者笑着道:“这可是大司马当年和俺们约定的!圣天子也准许的!”

张越闻言一楞,这太仆衙门穷成这个样子了?

连这点钱也拖欠了?

就不怕辉渠人武装讨薪吗?

但他那里知道,其实一直以来,类似辉渠这样的归义胡人,无论是在上林苑还是在太仆衙门,但凡为汉工作的人的俸禄都是四月一结。

本来,这些的薪水早该给付了。

但,谁知道张越横空出世,公孙柔进了船狱。

为了捞出自己的宝贝儿子,公孙敬声别说克扣辉渠人的薪水了。

他连马政的钱也动过。

“兽医们的俸禄是多少?”张越扭头问着赵过。

“月俸一千,享有免役,三月给布帛五匹,米五十石……”赵过低头答道。

张越想了想,在心里算了一笔账。

他大约知道了,公孙敬声,这是把一群欠薪员工丢了过来。

这些人加起来,恐怕太仆拖欠了过一百万以上的薪水。

换言之,公孙敬声是想要自己吃一个闷亏。

但……

“公孙敬声是傻子吧……”张越喃喃的说道。

就为了一百万,就卖给了自己这样优秀的牧民和兽医?

张越真想问问,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就这眼前的这几十名辉渠牧民,恐怕他们能创造的价值,就是数千万甚至上万万了!

旁的不说,只要他们能将这些牲畜,照顾好,照顾妥当。

等到明年开春,春耕之时,牛耕、马耕,配套上曲辕犁。

这价值,就不是金钱能衡量的。

更别提,哪怕是在冬天,这批牲畜也能极大的帮助张越,做好渠道修建工作。

有了这批牲畜,张越甚至可以在今年冬天多修几条渠道。

这是钱能衡量的吗?

当然,这些人的俸禄,也确实是高啊!

辉渠牧民,青壮每人月俸六百,相当于汉室两百百石官吏的俸禄标准了。

而兽医们月俸一千,更是媲美四百石的官吏月俸了。

林林总总加起来,恐怕,一个月光是薪水,新丰就要个几万钱了。

但这个钱,应该花,也花的值得!

有了他们,这新丰未来的畜牧业就大有可为。

说不定……

张越眼珠子一转,对木擒奴问道:“敢问长者,可带了牧草种子?”

后者闻言,先是一楞,然后笑着点头。

张越一见,喜笑颜开。

当即道:“长者勿忧,晚辈保证,迟则三五日,短则一天,诸位所欠薪俸,一定如数放!”

哪怕算上积欠的布帛和茶砖,加起来也不过最多一百万而已。

新丰虽然现在账上没钱,但张越自己就能先垫付。

等袁广国的资金到账就可以回来。

而他将得到的是,数十名天下最好的牧民和十五名太仆辛苦培养的兽医。

他们的价值,无法估量。

粗粗估计,只要他们能照顾好这批牲畜,每年光是卖牛犊和马驹,新丰财政都能入账几千万!

更别提,还能额外附赠一批来自西域的苜蓿草。

张越眼馋苜蓿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但奈何控制苜蓿的是太仆。

而他和太仆公孙敬声,可谓是死敌。

根本就搞不到苜蓿草种子。

如今,公孙敬声主动送上门来了。

这等于是给他送来一个点开畜牧业科技树的引子啊!

“可以培育高产高营养的牧草……”张越现在心里都快激动的不行了:“甚至说不定可以培育各种抗风沙,稳固水土的防沙草……”

他舔了舔舌头,小心脏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张越甚至仿佛看到了未来,他将一种草种,播撒到居延、酒泉和张掖地区,将当地的沙漠变成绿洲的美好未来。

若真能如此,那么未来的河西之地,恐怕就将变成河套一般的塞上江南。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公孙敬声,看来我真是要好好感谢你啊……”张越微笑着面朝长安方向。

他不知道,等到明年,他用着这些公孙敬声送上门的牲畜和人才,疯狂刷声望和政绩的时候,这位太仆的脸色会变成什么样?

大约会很灿烂吧?

…………………………………………

张越哪知,公孙敬声现在正沉浸在得计的快感之中。

他虽然跋扈、纨绔,但能做太仆,做到九卿,自是不傻的。

在他看来,张越要那批牲畜,无非是拿去吃,拿去犒劳手下,撑死了也就是拿去运货。

难道,他还能玩出新花样不成?

这自然怪不得公孙敬声。

实在是两者的信息严重不对称。

在如今的天下,牛耕和马耕虽然存在,但,普及度不高。

而且,畜耕技术,面临着无数技术难题。

在大部分的地区,主要耕地方法,还是传统的粗耕粗种。

也就是看天吃饭。

很多百姓播种作物,只是简单的用人力翻一下地,然后随便丢点种子就不管了。

遇到减产,就让土地休耕,让其慢慢恢复肥力。

什么精耕细作啊,施肥、沤肥啊,这在现在,还是属于黑科技。

大部分人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更别提这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太仆了。

所以,公孙敬声的得意,是溢于言表的。

在他眼里,那一千五百头牲畜和近百的兽医牧民,一定会拖死那个该死的张子重!

他的算盘,打的非常精。

牲畜们每日吃喝拉撒,还要营建牲畜圈。

这本身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和负担。

而那些牧民和兽医,更是吞金大户。

一个月就要吞掉几万钱,一年就是几十万,甚至上百万。

还要给付福利、赏赐。

一年下来没有个两三百万,根本搞不定。

新丰县一岁财政收入才多少?

背上这么一个负担,那张子重还能蹦跶吗?

一旦他在新丰搞出了问题,天子和长孙还能信任他?

想到这里,公孙敬声的笑的跟吃了蜜一样。

“吾就等着你被迫卖牛卖马吧!”公孙敬声得意的打着自己的算盘。

只要新丰方面传出有买卖牛马的事情,他就会马上亲自带队下去调查。

倒卖国家牲畜,这可是大罪!

只要查实,天子再宠溺这个张子重,恐怕也不得不打他屁股了吧?

所以,在公孙敬声看来,这些牲畜和牧民、兽医,是带毒的肥肉。

那张子重吃下去,就算不死,也得拉肚子。

“敢害我儿,我必定要让你生不如死!”公孙敬声握着拳头,恶狠狠的望向南陵方向。

公孙柔虽然是个混账,是个白痴。

但那也是他的儿子!

正得意于此,浮想翩翩,冷不丁一个官吏急匆匆的从外面跑了进来,慌慌张张的对公孙敬声拜道:“太仆!刚刚得到消息,执金吾王莽带人围了水衡都尉衙门,缉捕了水衡都尉衙门中的十几个官吏……”

“啊……”公孙敬声张大了嘴巴,不可思议的坐了下来,喃喃叹道:“江充完蛋了!”

水衡都尉,那是江充的老巢。

现在,执金吾王莽带兵缉捕了水衡都尉上下的官吏,这就是要剑指江充啊!

虽然,公孙敬声其实很不喜欢江充。

但是……

在现在,他却有种兔死狐悲的凄凉感。

因为,江充实际上与他一般,都是因为那个张子重而落难的人。

现在,江充被执金吾逼到了墙脚。

那么他呢?

江充若是倒下了,他还能蹦跶几天?

第两百三十九节 江充之死(2)

水衡都尉衙门被执金吾突袭的消息传开,立刻就让整个长安都陷入了寂静和沉默之中。

许多人都是战战兢兢,彻夜难眠。

而作为反应,当日,长安九市物价立刻应声上涨。

米价在一日之间翻了一倍,油盐和木炭,更是涨了三倍之多!

全长安,都陷入了物资抢购浪潮之中。

没办法,若水衡都尉出了大事,恐怕长安城将迎来一段时间的封闭。

天子缇骑会大索全城,缉捕相关罪犯。

到那个时候,就是有钱,也买不到东西。

但,最受惊吓和恐惧的却是江充。

他焦急的走在自己的豪宅之中,内心深处,犹如当年从赵国逃亡时一般的惊慌。

甚至,比当初逃离邯郸时,还要惊惧。

执金吾突袭水衡都尉?

江充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执金吾正式对他动刀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在清扫外围,很快,执金吾的缇骑就会直击问题关键和核心他!

这个时间不会太长。

甚至可能明天早上,他一起来,就要面对执金吾的兵马。

那些人,可不会对他留什么情面,讲什么面子。

他必须赶在执金吾的兵马上门之前,找到办法自救。

怎么办呢?

江充攒着拳头,在走廊里走来走去。

他知道,执金吾会在水衡都尉衙门和他的那些旧部嘴里得到些什么东西?

那些东西,一旦落到了执金吾手里,又会制造怎样可怕的飓风?

“不行!”江充说道:“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要马上去面圣!”他抬起头,看向北方的甘泉宫。

能救他的,只有天子了!

但……

他刚刚走了两步,却又垂头丧气的停下了脚步。

很显而易见的,他知道,天子不会救他了。

他上次才在这位陛下手里,死里逃生,曾经的情分,在那一次的高抬贵手之中,差不多消耗殆尽。

再想让这位陛下念及旧情,放他一马,几乎不可能了。

“只能去找苏文和韩说了……”江充咬着牙齿说道。

也只有这两个老朋友,能出来拉他一把了。

只是,他看向门外,他知道,王莽的眼线,现在一定就在门口,等着他出门。

然后,再顺藤摸瓜,将他去见的所有人,都挖出来。

这也是执金吾一贯的风格。

但,若不去见苏文和韩说,他就一定死定了。

想到这里,江充就一跺脚,再顾不得那么多了。

对他来说,想要他自己去死,从而保存过去的朋友们?

这是不可能的!

………………………………

“韩公……”

烛光摇曳之中,一个人影在阴暗中低语:“那江充不能再留了!”

“留着他,吾等就全部要被牵连……”

韩说低着头,沉默不语。

江充?

他是舍不得眼睁睁看着去死的。

因为……

那是他最喜欢的爱人啊!

可是……

现在,执金吾正在搜查水衡都尉衙门,万一被执金吾查出什么来?

那自己就可能被牵连进去,然后就是自己身后的朋友们一个个都会被跟地龙般被挖出来。

思来想去,韩说终于开口,道:“江次倩【江充字次倩】,还是有用的……”

“但他现在被执金吾盯上了……”那个阴暗中的影子低声说道:“而且,据吾所知,执金吾的缇骑,现在正在清查水衡都尉的技巧署……”

“若是被他们查到那个事情……”这人瞪着眼睛,手握在腰间:“你我,还有很多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韩公应该知道,这事情的轻重……”

韩说捏着手里的一件玉器,目光灼灼,看着那人,叹道:“我早就说过,叫你们不要去染指那个东西,你们偏不听……”

“现在好了……”

“就算江次倩死了,恐怕,也会有很多很多人陪葬……”

他意味深长的道:“包括尊驾的同产姊妹,还有我的许多朋友……”

那事情实在是牵连太大太大。

死一个江充,甚至死十个江充,都很难遮掩。

除非,将所有参与者,统统弄死。

不然,执金吾的狗鼻子,肯定能顺着味道和痕迹,查到自己和很多很多人。

那人闻言,低头叹道:“该死的,总归会死,死别人,总比死自己好……”

“现在,韩公还是当机立断吧……”这人低声道:“若是再晚,恐怕就来不及了!”

韩说神色严肃的看着那人,他很清楚,倘若自己不答应,那么,自己也可能会落得一个和江充一般的下场。

此人和他的朋友们,可是最擅长玩灭口的把戏了。

当初,因纡将军公孙敖就是被他们坑死的。

思虑良久,韩说望着那人道:“既然江次倩要死,何不废物利用?”

“嗯?”

“我的两个好友,马家昆仲因为那张子重的缘故,被贬官斥责,连宫籍都丢了……”韩说望着对方:“江次倩也与那张子重有仇,不如,让江次倩去……”

韩说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如此,既能除我等一敌,还能顺理成章的了解这个事情……”

对方想了想,点点头,认可了韩说的方案。

那个张子重,已经不能再留了。

他再活着,对大家都是严重威胁。

……………………………………

水衡都尉衙门。

始建于元鼎二年,最初,其官邸是在尚冠里大道的北部,作为大司农衙门的一个附属机构而存在。

第一任水衡都尉,更是大名鼎鼎,威名赫赫的杨可。

在最初,其实设立水衡都尉的目的,是为了接管当时方兴未艾的盐铁官营政策。

但人算不如天算。

初代水衡都尉杨可实在太给力了。

他动的告缗运动,也实在太可怕了。

不过短短数年,水衡都尉收缴和抄没的布帛、钱粮、土地以及黄金,就已经多的没有任何官仓能放得下。

于是,天子就在上林苑里划了一个地盘,专门作为算缗和告缗所得资金的存储地。

等到杨可去世,告缗运动停止。

水衡都尉上下才愕然现,原本属于自己监管和负责的盐铁官营政策,已经完全落到了桑弘羊和他的官僚系统手里。

水衡都尉别说夺回来了,连插手的余地也没有。

现在,带头大哥杨可又死了,大家别说去和桑弘羊争权了,连做人家对手的资格也没有。

刚好,当时天子觉得少府管的东西,特别是管的钱太多了。

也在琢磨着削弱少府卿和少府的权柄。

于是,就干脆把上林苑从少府剥离出来,交给水衡都尉来管理。

从此,这三百里皇家林苑,就成为了水衡都尉的辖区。

而水衡都尉,除了管辖上林苑和苑内百姓外,最大的职责,就是负责铸币。

天下几乎所有的官铸五铢钱,全部是从上林苑的水衡都尉衙门的技巧署之中铸造的。

在过去,技巧署一直就是一个封闭、独立、保密严格的独立王国。

外人别说窥探了,就连接近也不可得。

就连丞相和御史大夫,也根本不知道,这里面都生了些什么事情。

只有内廷的中官和少数奉诏来此视察的尚书、侍中才有可能进入和接近此地。

然而如今,这个西元前的中央银行的绝密作坊,却已经被执金吾的人马里里外外的接管了下来。

数百名水衡都尉的官吏和上千名工匠,都已经被隔离。

王莽踩着马靴,走进这个制造钱范,并进行钱币铸造的工坊之中。

中垒校尉魏不害立刻就带兵迎上前来,拜道:“明公,末将奉命,已经将技巧署上下文牍、档案以及过往所铸钱范,全部清查了一遍,现有数千个钱范失踪,至少有数十万斤在册铜料消失……”

魏不害舔着嘴唇,兴奋的道:“这是惊天大案啊!”

水衡都尉主掌上林苑和铸钱之事。

这技巧署更是重中之重,负责为国家铸钱。

但现在,不仅仅有数千个钱范凭空失踪,更有数十万斤铜料,只是存在于文牍之上。

此事,已然捅穿天了!

只要奏报君前,就是弥天大案。

王莽听着,微微皱眉,问道:“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现吗?”

钱范和铜料的失踪,这在王莽决定搜查并下令缉捕水衡都尉主要官吏时,就已经知道了。

只是没有想到,会丢这么多。

当然了,王莽明白,这些钱范和铜料,未必是江充一个人吞掉的。

恐怕长安公卿,每一个人都有份。

真要认真追查下去,甚至连宫里面,都未必是干净的。

没办法,挖国家墙脚,损公肥私这种事情,自高帝以来,宫廷内外,就已经是蔚然成风了。

有汉以来,只有三个丞相不曾贪污受贿。

一个是故安候申屠嘉,一个是条候周亚夫,一个是本朝的平津候公孙弘。

其他人,纵然是萧何曹参,王陵张苍,哪一个屁股下面是干净的?

这满朝文武,更是一个都经不得查,经不得办。

王莽甚至知道,就是自己眼前的这个中垒校尉,真要认真追究,怕是一个大贪官。

在这样的风气下,掌管着国家资源和收入的少府、水衡都尉还有大司农,早就上上下下全是筛子了。

那些帝姬、侍中、尚书、公卿、列侯,谁没有向这三个衙门伸手过?

就连刚刚上任的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屁股还没有在位置上坐热呢,就开始挖起国家墙脚了。

太仆衙门的一千五百头牲畜,外带近百牧民、兽医,总价值过了两三千万的国家资产,就被这个新任侍中一纸公文拿走了。

长安内外,宫廷上下,谁不是心知肚明,这些牲畜和牧民、兽医,恐怕要不了一年半载,就会改头换面,变成了张氏产业?

只是大家都在装糊涂,装作看不见罢了。

所以,王莽丝毫也不奇怪魏不害报告的这些事情。

他很明白,这些东西,拿出去根本就上不得台面。

天子或许最开始会震怒,但很快他就会忘记这个事情了。

“还有其他什么现吗?”王莽问道。

“有!”魏不害想了想,报告道:“从技巧署的文牍之中,末将现,有许多钱范和铜料,经手人都是一个叫‘李寿’的人……”

“李寿?!”王莽嘴角浮现出抓住猎物的笑容,脸上的肌肉都兴奋的颤动起来:“给本官仔细拷问,所有涉案官吏,务必问清楚,这个‘李寿’是谁?”

但在心里面,王莽已经心知肚明了。

昌邑王刘髆的舅舅,海西候李广利的幼弟,正是叫李寿。

这才是他想要的真正的大鱼。

一个反汉反刘集团,岂能没有一个镇得住台面的大人物?

“明府……”这时候,一个官吏急匆匆的跑来,在王莽耳边耳语几句。

王莽听着,脸上笑的更灿烂了,他吩咐道:“一定盯紧了,若是有闪失,跟丢了人,吾唯尔等是问!”

“诺!”

…………………………………………

江充乘着马车,打起自己的‘直指绣衣使者’的旗号,出了家门,直奔城南。

身后,有着数骑,隐隐相随。

但他却跟木偶般,坐在车中,一动不动。

马车,在尚冠里大道上,东绕西绕,经过戚里,穿入嵩街,从夕阴街进入长安东市,然后复入嵩街。

直到这时,马车身后的人,才现了异样,神色大变,立刻拍马上前,拦住了这辆挂着‘直指绣衣使者’的马车,将车帘掀开。

众人大惊失色。

坐在车中的,哪里是什么江充?

分明是一个体型和年纪、样貌与江充分别不大的男子。

“江使者呢?”一个人厉声问道:“谁给你的胆子,胆敢冒充天子使者?”

那人惊慌失措,立刻拜道:“诸位明公明鉴,这是我家主人命我穿他衣物,乘他马车出行的……”

众人顿时如堕冰窟。

江充跟丢了?!

执金吾的脸都要被他们丢光了。

他们甚至可以想象,执金吾王莽本人的怒火,会是何等的暴烈。

“马上动员武库的兵马,全城搜捕和追查!”一个官吏大声喊道。

若让目标跑掉了,甚至逃走了。

上面的板子打下来,大家没有一个人能跑掉。

更别提,大家伙为了这个案子,花费了无数心血。

第两百四十节 刺张(1)

长安的纷纷扰扰,在持续着。

但在新丰,一切都仿佛没有生。

张越,带着官吏,再一次视察了城外的畜牧基地。

这时,这里就已经初具规模了。

辉渠牧民们非常给力,他们只花了三天时间,就在此地建起了一个简单的牧场。

有着穹庐、兽圈、草场、马厩和用来制造奶酪以及各种奶制品的一个简单的加工中心。

牧民们,每天早晚,都聚集在此,将今日所得的各种牛奶、马奶送进去。

然后,经过蒸煮、酵和烘干,变成各种可以长期保存和食用的食物。

也就是汉人所说的‘湩酪’之属的食物。

也是西元前,几乎所有游牧民族的主食。

不过,在现在,汉人也逐渐开始接受,并将这些原本的夷狄食物摆上自己的餐桌。

在很多地方,甚至出现了很多与‘湩酪’食物相关的传统甚至礼仪。

后世出土的汉代文物和壁画之中,就有着无数相关的东西。

太初元年,当今天子甚至下诏,将一种善于产奶的马种更名为‘侗马’。

这意味着,奶制品,及其相关食物,开始进入了汉室高层的视野,并将之作为一种战略物资,予以重视。

所以,这些辉渠牧民,是非常有钱的。

他们不仅仅可以按时拿到国家放的薪水,还能将自己照顾的牲畜所产的奶制品,卖给少府和太仆。

他们的收入,比一般的汉室地主还要多。

但这是值得的。

他们也没有躺着吃福利。

他们所得的收入,是依靠自己的双手辛苦劳动创造所得。

是故,张越对他们很尊重。

这几日来,多次视察和询问他们生活的困难和问题,并一一予以解决。

更从刘进那里,搞来一百万钱,放了太仆拖欠他们的薪俸。

辉渠牧民们,当然无比满意。

干起活来别提多积极了。

张越更满意。

因为他现,这些辉渠牧民,不仅仅是一流的牧民,更因为在汉室生活的时间太长了。

所以,无论是语言还是习俗或者服饰,这些人已经从头到尾,都如同一个纯正的汉人。

他们会祭祀祖先,会缅怀先人,会抚养孩子,会孝顺老人。

这从这些辉渠牧民之中的老者,在家庭的地位就能看出来——所有其他成员,无论青壮还是妇孺,对于所有的老人,都无比尊敬。

他们吃饭的时候,家里的长者先吃,然后是孩子,最后才是青壮。

从这个角度来看,辉渠人,在事实上已经是汉人了。

他们和匈奴人、东胡人、西域人或者贵霜人,已经截然不同。

见了张越到来,辉渠牧民们也都很高兴。

纷纷与张越打招呼,拱手作揖,拜道:“张县尊好!”

张越自是微笑着一一挥手致意,在此地转了一圈,见着那一头头的牛,一匹匹的马,都健康活泼。

心里面,满意至极。

这些牲畜的存在,让他内心之中的一个计划,渐渐成型。

只等着少府考工室的工坊搬过来,就能付诸实际了。

“对了,报名参加公考的士子,现在已经有多少人了?”张越扭头问着随行的陈万年。

后者想了想,答道:“回禀侍中,现在已经差不多有四百余人了!”

陈万年兴奋的说道:“不止本县的士子踊跃报名,就连邻县各地,也有人来报考,甚至还有关东人士……”

在一开始,其实陈万年也是提心吊胆的。

张侍中提出的公考制度,引的反弹,也让他有些忌惮。

但哪成想,张侍中连话都没有说,新丰豪强的反弹,就已经烟消云散。

那些原本反对的家伙,摇身一变,在乡亭拼命唱赞歌,吹捧起了‘公考’的好处。

这让陈万年真是哭笑不得。

也让他看清楚了新丰内外的豪强的真面目。

这些渣渣,根本就是一群欺软怕硬,没有担当的主。

张越听了,笑着问道:“还有关东士子?”

“嗯!”陈万年轻声道:“有好几个呢!”

“不错!”张越神采奕奕,关东士子的出现,意味着,他在新丰的所作所为,可以影响世界。

“胡建那边,审理的如何了?”张越又问道。

那些有着命案的豪强的案子,张越是全部放手给胡建去审理,他只看最终的结果。

如今,也有差不多十天了。

胡建,总该给个结论了。

陈万年想了想,报告道:“胡令吏差不多已经审理完结了……”

“涉案的十三家豪强,有十一家罪证确凿,家主按律当斩,其中三户,罪大恶极,按律当族……另外两户,则查无实据……”陈万年小心的看着张越,请示道:“侍中要不要看卷宗?”

“送到县衙吧,我晚上回去看看……”张越点头说道:“若无问题,就上报给廷尉卿,让廷尉卿处置吧……”

“诺!”陈万年立刻点头应命。

…………………………

张越走在牧场之中时,远远的山峦的树丛中,几个男子也在凝视并观察着他。

“这就是那张子重了!”有人指着张越说道。

张越的样子也很好辨认,貂蝉冠,全天下只有三人有资格佩戴。

“诸君若能取其级,那么黄金千金,就是诸位的酬劳!”这人低声说着。

刺杀权贵,自战国以来,就一直不绝于耳。

哪怕是国朝,也生了许多次刺杀。

其中最轰动的,莫过于梁王指使刺客,刺杀袁盎以及多位两千石的大案。

自那以后,国家重臣,两千石以上的安保工作的级别就被提了上去。

但……即便如此,元光以来,依然有着数位两千石被人刺杀。

甚至有列侯,死于刺客的刺杀。

那几个藏在树丛里的男子闻言,都是呼吸急促。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一千金的酬劳,足够他们卖命了!

只是……

这几人互相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道:“不是我等信不过明公,但明公还是先给钱的好!”

那人听了,微微一笑,将一个包裹,丢给他们,道:“这里是十匹火浣布,价值在五百金之上,事成之后,另外十匹火浣布,我会命人送到诸位的手上!”

这些人打开那个包裹一看,果然是价值连城的火浣布,当下就道:“这买卖,我们接了!”

“张子重绝对活不过今天!”

一个文弱书生,身边的随从不过数人。

如何是他们的对手?

更何况,他们还带来一个大杀器!

第两百四十一节 刺张(2)

在牧场视察了一圈,张越满意无比的带着人,准备回转新丰县衙。

如今的新丰,诸事都在逐渐按照计划,走上相应轨道。

不止是牧场这里,正在成形。

基层各乡亭的控制,也在逐渐的被他所掌控。

就在昨日,贡禹正式入主了新丰乡乡官邑,接任了新丰乡蔷夫和游徼的权力。

他此去上任,还有七八名太学生跟着过去,各自担任乡亭的里正、亭长、乡吏等官职。

只等着这新丰五乡,尽数都被太学生控制。

那么新丰县,就将变成一个恐怖的怪物。

官府权力,直接深入到百姓家庭内部。

太学生们,对此也没有太多抗拒。

因为,公羊学派与法家的联盟,与其说是董仲舒、张汤等人搞起来的。

倒不如说是战国两百年,儒法之间互相影响带来的必然结果。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最开始玩儒皮法骨的人的名字叫荀子……

他教出了两个弟子。

一个叫韩非子,一个叫李斯。

前者成为了战国晚期,法家最后的集大成者,后者则成为了秦始皇的丞相,一代权臣。

不止如此。

荀子的门徒里,还有一个人叫浮丘伯。

此人在史书上的地位,可能不是很高。

但,他对于整个汉室儒家的影响,无人能及。

浮丘伯在世时,收了无数门徒。

其中,就包括了楚诗派的楚元王父子以及鲁儒派的精神领袖鲁申公。

他还教出了包括白生、穆生在内的许多鸿儒,这些人对汉代儒学,造成了深远影响。

更夸张的是汉代法家的巨子,枳人张恢也曾在浮丘伯门下听讲。

张恢后来担任了文帝朝时的《商君书》博士,并教出了一个弟子,名曰晁错。

是故,其实儒法两家在过去几十年,甚至百余年中,是互相掺杂,相互影响。

就像那句话所说的一般:红莲白耦青荷叶,儒法原来是一家。

从子夏先生在河东开讲,第一个变法的大贤李悝先生从子夏门下脱颖而出法家诞生到现在的儒皮法骨。

儒法走过两百多年的岁月,最终再次合体。

“自孔子问道于老子……”张越在心里想着:“迄今已有四五百年……是时候,让一切规复原点了……”

张越明白,历史大势,浩浩荡荡。

儒家的翅膀已经硬了,世界再也回不到那个百家争鸣,各抒己见的时代了。

大一统的中央帝国,大约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生。

但……

连后世的欧6,都可以在中世纪的黑暗中,在宗教裁判所的高压下,捡起被他们遗忘和唾弃了两千年的希腊文明,擦了擦灰尘,冠以‘上帝’之名,再次复兴,并开创了一个白人的世界。

这个时代的中国,为何不行?

文艺复兴运动,大有可为!

无非就是举一下孔夫子的神主牌嘛。

扛着红旗反红旗这样的事情,对公务员来说,简直就是天赋的能力,而且,早已经点满了。

正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忽然停住了脚步,猛然转身,眼睛如同苍鹰般凝视着远方。

他的视力,现在已经无限接近人类这个生物的极限。

若是条件允许,视野开阔,他甚至可以清晰的洞见数里之外的一个在农田之中劳作的农夫的脸上的每一块皱纹。

“有刺客!”张越大叫一声,然后整个人宛如变形金刚一般瞬间倒地。

噗!

在同时,空气仿佛被撕裂,一声闷响,震动了整个空间。

啪!

一支锋利而强大的箭矢,撕裂了空气,以快到几乎无法想象的度疾射而来。

鲜血喷涌而出,一个站在张越身边的官吏,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连呻吟都来不及出,就已经仰面倒下。

他的头颅,像是被什么东西掀开了一样。

滚烫的热血与脑浆,立刻就喷溅而出。

“大黄弩!”张越怪叫一声,立刻向右边的低洼滚去,并将自己的身体匍匐到草丛之中,尽可能的减少被人瞄准的危险。

陈万年等人,这时才反应过来。

立刻全部都趴在了地上。

“是谁?!”张越此刻只觉得后背都湿透了,他看着不远处那个已经倒在地上,天灵盖都被掀开的官吏,双手紧紧的握成了一个拳头。

若非方才,脑海中的黄石示警,恐怕,他的脑袋就是这样的下场!

他凝视远方的山岗,他看到了有几个人影,正在晃动。

他轻轻将手放在了腰间,轻声呢喃:“还真是看的起我呢……居然出动了大黄弩!”

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汉室的最高科技结晶,毫无疑问,只有一件东西。

那就是震慑中外,让匈奴贵族闻而丧胆的大黄弩!

这种强的机械强弩,采用了独特的设计,使得其有效射程过了三百步。

在两百步内,其强劲的动能甚至堪比大口径狙击枪。

哪怕是在汉室,这种可怕的机械弩,也非是一般人能拥有和使用的。

以张越所知,每一把被成功制造出来的大黄弩,都受到了军队的严格管制。

它们是限定使用人的。

几乎所有的这种弩机,都在军队的严格控制和监管下。

这种弩机,甚至连零件都实行了物勒工名的管制。

几乎不可能流落在外。

要知道,哪怕是后世,对于大黄弩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物,人们只能靠想象去猜测这种强大的弩机的结构和形状。

除非………

张越咬着牙齿,瞪着远方。

他知道,想要证实心里的猜测,只有抓住那几个刺客,得到口供!

一念及此,他立刻就开始了行动。

经过空间强化的身体,在这刹那瞬间爆出强大的体能。

他犹如猎豹一样,敏捷的窜出十余步,隐入一片草丛中。

与此同时,大黄弩强劲而独特的破空声,也惊动了远方牧场的辉渠牧民。

“这是……大黄弩的声音!”几个老牧民抬头望向弓弩声音传来的方向,哪边是刚刚离开牧场的那个贵人回县城的道路。

“马上上马!”老人们立刻高声喊道,他们曾经追随过霍去病大军行动,他们很清楚,在此地传来大黄弩的声音,意味着出大事了!

必须立刻行动起来!

十几个辉渠牧民立刻就翻身上马,带上弓弩和刀剑,策马而动。

这一刻,属于游牧民族的天赋觉醒了。

第两百四十二节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打打

在张越的视线里,远方的刺客,正从山岗上下来。

他们交替着相互掩护,正在撤退。

“绝对不能让他们跑了!”张越对自己说道。

他很清楚,这些人要是跑掉了,那么,整个关中的汉军,恐怕都会迎来一场浩劫。

动用大黄弩刺杀国家侍中?

这几乎就是有人拿着导弹对着长安撸了一!

所有持有和接触过大黄弩的军人,都将接受严格的审查。

当今天子那颗敏感而多疑的心脏,更可能受不了这个刺激,从而疑神疑鬼。

历史上巫蛊之祸怎么开始的?

不就是这个天子眼睛花了,出现了幻视,以为自己看到了有人持刀进入建章宫的宫阙。

于是大索全城,却毛都没有找到。

这让他的猜疑心不断酵,终于失去了理智。

现在,有人明目张胆的在光天化日之下,动用了大黄弩?

若没有抓到人,这个陛下恐怕,会将汉军的所有大黄弩射手都给抓起来审问。

而能够持有大黄弩的人,无一不是汉军的中坚和骨干。

许多人甚至就是一军的灵魂。

一念及此,张越的度就更快了。

他虽然没有见过大黄弩的实物,但他曾在兰台的档案里,见到过一些大黄弩射手的报告。

他很清楚,这种强弩笨重而且使用复杂。

无论是装填还是转移,都很困难。

所以,那个射手一定还在原地!

…………………………

陈万年瑟瑟抖的趴在地上,他只是一个文官。

哪里遇到过这种场面?

此刻,他的身体都在颤栗中抽泣。

无边的恐惧,笼罩着他的身心。

“死定了……”陈万年的眼睛瞥着自己不远处的那个年轻官吏的尸体,他破碎的脑袋和流了一地的血浆,让他更加惊慌。

在官场上厮混了差不多十年,陈万年很清楚,张越喊出来的‘大黄弩’代表着什么?

这是军队出手了吗?

他不知道,但他很清楚幕后之人,是绝对不可能留活口的!

他们一定会杀死所有知道了‘有人动用了大黄弩’的人。

“怎么办?怎么办?”陈万年都快哭了出来。

但,在下瞬间,他的嘴巴被自己的眼睛吓得张成了一个型!

只见,在不远处,刚刚翻身滚进一个低洼地的‘张侍中’,在自己的眼中,就像飞鸟般,急的在草丛和灌木之中穿梭。

他身上的宽大的官服,已经被脱掉了。

原本彰显身份貂蝉冠,也丢到了地上。

宽松的绶带,更是被直接扯断,丢在了脚下。

几次跳跃,张侍中就像一头猛虎,跃向远方,追逐自己的猎物般,消失在视野内,只能见到远方的灌木和草丛里偶尔有着动静。

“张侍中……一个人……冲向了刺客???”陈万年醒悟到这一点后,吓得裤裆都有些湿了……

“这……这……这……”陈万年无法用语言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但有一点,他明白。

若这位侍中官,死在这里。

那么他和其他所有人的三族,恐怕都要为这个侍中官陪葬。

但……

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想了想,陈万年一咬牙,挣扎着站起来,走向远方,捡起了张越丢弃在地上的貂蝉冠,颤抖着手,戴在自己头上,然后,急急忙忙的像远方逃窜。

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这样了。

他最多也就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

张越此刻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猎人。

他的整个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神经,都在高运转。

空气里的味道、耳朵所听到的声音,还有眼睛所观察到的事物,都被高运转的大脑迅分析。

几乎是刹那,他就得知了自己的敌人的人数和来历。

一共八人,七个武士一个射手。

如他所料,射手还在山岗上,手忙脚乱的拆卸着笨重复杂的大黄弩。

一具标准制式的大黄弩,有一百多个相关零件,造价高昂。

在当代,独有少府的考工室中技术最好的工匠,才能制造并且组装这样高度精密的武器。

更重要的是每一具大黄弩,从制造到使用,弩机机身上都铭刻了相关工匠和经手人的名讳。

他仔细观察着这些刺客的模样和身材以及穿着打扮。

嘴角露出了微微笑容。

“果然,与我想的差不多……”张越的眼睛死死的盯住了那个正在山上,慌慌张张的拆卸着一具硕大的弩机的射手。

对方的模样和穿着打扮,有着鲜明的特征。

那是一个髡头长辫,身材矮壮的男子。

髡头,在汉人中是地位最卑贱的司空城旦的型。

但在北方的游牧民族群落之中很常见,而长辫,特别是在脑后将头编织成一条条细细的辫的,在整个已知世界,只有两个族群会留这样的型。

张越吐出一口气,恶狠狠的骂道:“养不熟的白眼狼!”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乌恒人!

因为,这种型和这样奇特的髡头长辫的式,是乌恒人与鲜卑人才会留的。

匈奴人不会髡头,而东胡人不会结辫。

只有曾经深受匈奴和东胡文化影响的乌恒人与鲜卑人才会留这样的型。

而鲜卑人,现在还在饶乐水的冰天雪地里玩泥巴。

不可能进入汉室疆土内,更不可能学会使用大黄弩,独有现在被认为是帝国鹰犬和走狗的乌恒人,才有可能接触到并且得到大黄弩的使用资格。

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成功的将一具大黄弩,神不知鬼不觉的从监管严密的汉军军营里带出来的?

不过,没有关系,抓住他就知道了。

一念及此,张越整个人就如找到了猎物的猎豹一样,匍匐到草丛中,一点点的接近。

………………………………

尹集现在无比慌张。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万无一失的一击,居然被目标躲过了。

一击不中,他知道,必须马上撤退。

大黄弩击时的独特声音,肯定已经惊动了左近的辉渠人。

这些家伙,必定正在急靠近。

“可恨!”尹集咬着嘴唇,将一个零件卸下来。

他很清楚,若这具弩机掉落了一个零件在这里,后果是什么?

死全家!

甚至可能连累自己的部族!

他微微抬头,观察了一下远方,两百步外,那个戴着貂蝉冠的侍中,正在飞快的逃离。

“算你运气好!”尹集淬了一口口水,继续低头拆卸这具弩机。

大黄弩的构造无比复杂,但好在他接受过专业训练,懂得如何拆卸这具弩机。

但他想不明白,他明明是将目标放进了一百五十步内才击的。

目标反应怎么可能这么快?

几乎是在他击的刹那,对方就滚到了地上,以至万无一失的狙击落了空。

目标人物逃过一劫,意味着对方一定穷尽所有一切来追查大黄弩的来源。

虽然他不可能查出什么。

因为,自己和自己的弩机,早就已经不在汉军的档案里了。

但,却可能牵连自己的部族,甚至会导致汉朝人收紧对大黄弩的管制。

“伟大的狼神啊,请原谅我的贪欲吧……”尹集在心里祈祷着。

众所周知的,自从乌恒人被大司马骠骑将军所征服,并成为骠骑将军的走狗。

无数乌恒部落,就开始了汉化。

只有少数族群,依然坚持自己的信仰。

信仰那传说中,居住在乌恒山上,永恒守护乌恒勇士灵魂的狼神。

而这些人的内心,都有着一个大乌恒的梦。

一个取代匈奴帝国,甚至大汉帝国的梦……

“尹集,你快点!”山下传来了伙伴的催促声:“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刺杀不成,所有人都必须立刻撤离新丰,甚至必须逃离关中他们必须在汉室官府下令封锁萧关之前,逃出去,不然就一定会被抓获!

他们,可是没有户籍的黑户!

“知道了……”尹集低声答了一句。

……………………………………

张越此刻,却已经从一处草丛,悄无声息的接近了山岗。

他匍匐在干裂的沟壑之中,最近两个月的干旱,使得这里的泥土都变得干硬起来。

他微微向前观望,甚至能看到三个劲装大汉,正在接近的身影。

这三人,显然是训练有素的。

他们提着刀,警戒着各处。

从其姿态来看,分明就是军人!

但张越立刻就否定了,他们是现役军人的设想。

因为,倘若有人真能驱使军队来杀他,那么来的就不会是这几个人了。

必然是一支军队。

若有人能指使军队,刺杀大臣,那他就不会选择自己为目标了。

所以……

这些人恐怕来历很有些问题。

但张越已经来不及多想了,因为对方随时可能现自己。

“不管了!”张越狞笑着猛然起身,拔剑而起:“擒拿下来,就能知道了!”

“你们最不该的,就是来惹我!”

现在的张越,早已经是一个怪物了!

经过空间这两三个月的洗礼和淬炼,别看他的体格,只是中等,肌肉看上去也不是很达。

但是……

细长的身体里,蕴含着无穷无尽的能量。

他的力量、耐力和爆力,都已经无限接近了身体的极限。

当他猛然冲出草丛时,他的身影就像一道闪电。

长剑挥出,以闪电的度劈向一人,同时左腿向侧一踢。

砰!

一个男子猛的被踢飞,滚出了至少五六步远,身体撞到了坚硬的山石之上。

与此同时,一蓬血雨洒到了他的身上,他正前方的一个男子,被他的长剑削下了头颅,强劲的鲜血如同喷泉一样喷涌而出。

而这一切,都生在不过一秒钟的时间内。

原本的三人组,瞬息之间,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那人大约三十来岁,满脸的络腮胡子,身材粗壮,但他显然还不知道生了什么。

甚至没有来得及叫喊,就已经被张越迎面撞上去,两支铁钳一样的双手,牢牢的抓住了他的两个肩膀,然后毫不费力的就像打保龄球一样将他丢向了远方。

砰!

此人直接撞上了他那个被踢飞的同伴的身体,瞬间就被砸晕了过去。

“弱鸡!”张越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提起剑,向前走去。

还有五个!

而此时,其他人也听到了此地的声响,纷纷看过来。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沐浴在血雨之中,向他们狞笑着走来的张越。

“你是谁?”有人惊恐的叫道。

作为同伴,他们很清楚,那三人的实力。

他们可是曾经的百战精锐啊!

居然,被对方一个照面,就全部解决!

这个人该有多么恐怖?

张越却是狞笑一声,双腿力,举着剑就迎了上去。

就在刚才,就在他砍下一个刺客的脑袋的那一刻。

张越忽然明悟了。

他也觉悟了。

“我……喜欢战争啊……”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告诉他的大脑:“诸君,我喜欢战争!”

“诸君,我喜欢战争!”

“诸君,我最喜欢战争了!”

“我喜欢歼灭战遭遇战突袭战包围战闪击战打击战败退战扫荡战……”

“我想在平原战斗,在草原战斗,在山林战斗,在海洋战斗,在湖泊战斗……”

“我们生来就是为了战争而生的……”

“我们也应当为战争而死!”

在这一刻,张越明白了。

他的未来,属于战争,他的世界属于扩张。

“我要跨过浚稽山,深入郅居水,再封狼居胥山……”

“我还要越过星星峡,占据蒲昌海,夺取天山……”

“我更要越过葱岭,兵临蓝山城,与大和尚们谈经论道……”

“我更想跨越安息,兵临欧6巴,当罗马的太上皇……”

他奔跑在风中,呼吸着战斗的气息,整个人都如同被浆糊灌顶了一般。

“世界这么大,我想要去打打……”他怪笑一声,看向了前方的那四个男人:“为了感谢尔等,让我知道了自己的本性,我就留尔等一个全尸吧……”

“啊…………”

尖叫声和恐惧的悲鸣声,立刻响了起来。

尹集这时才终于拆卸好了大黄弩,正准备起身,与伙伴们招呼,就见到了一个他永生难忘的镜头。

他的伙伴们,曾经和他一起,从地狱般的修罗场,逃回性命的伙伴们。

正在被一个怪物蹂躏。

第两百四十三节 兵主?

张越此刻,恍如后世某些游戏之中的boss一般,冲向了他的敌人。

在山岗上尹集震惊的双眼中,毫不费力的将一个绛衣男子踢飞了出去。

对方就像正面被千钧重锤锤飞了一样,飞出了至少五步,然后在地上滚了十几步,鲜血立刻就从七窍之中迸裂而出,挣扎了两下,就再也动弹不得。

“白大兄!”其余三人又惊又惧,尖叫着,拔出腰间的刀剑,冲向张越。

张越嘴角露出一丝狞笑,同时身体向地上一滚,避开了砍向他的刀剑,手里的长剑猛的向前一掷。

如今,他的臂力,几乎可以媲美后世的铅球运动员。

全力一掷,长剑几乎和长弓射出的箭矢差不多。

噗!

一个叫着向他冲来的刺客应声倒下,长剑穿透了他的整个胸膛,并带着强大的动能,钉穿了他的整个身体,将他插在地上。

同时,张越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来,抓住一个青衣刺客的双手,手臂用力,咔嚓,就将他的双手给卸了。

最后一人,终于被吓破胆子,怪叫一声,丢下手里的武器,就向后逃跑。

但他根本就没有跑多远,就被张越追上,抓住了他的衣领,向后一丢。

啪!

这人被直接丢上了两丈多高的天空,然后直直的落到了坚硬的泥土上。

尹集已经被吓傻了。

这哪里是人?

恐怕,是地狱爬出来的魔鬼吧?

张越做完这一切,回身望向山岗上的射手,嘴角溢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他现在感觉很爽很爽!

有生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畅快淋漓,浑身通透的爽感。

他甚至感觉,脑海中的空间中的一切都在为他歌颂,都在为他欢唱。

那颗黄石,甚至在激动的颤动。

战争、征服,这是他的天命!

也是空间里的瑾瑜木们渴求和渴望的东西。

在这刹那,张越有种明悟,当他击败和征服的地域与敌人,达到一定数量后,空间或许会出现不可思议,乎想象的东西。

当他明悟到这些,整个人的心神,就无比清明起来。

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讲,就是念头通达。

张越走上前去,将自己的长剑,从尸体上拔出来,然后一步步,走上山岗。

…………………………

尹集看着那个浑身都被鲜血沐浴着的魔鬼,走上山来。

他吓得瑟瑟抖,他恐惧的全身抽搐。

他记忆里曾经被特意掩埋和不愿再想起的恐惧,终于被重新唤醒了。

浚稽山上,风吹树动。

数以万计的匈奴人,呐喊着冲了上来。

他浑身颤抖,他恐惧无边,他瑟瑟抖。

终于,崩溃了。

他丢下了自己的同袍,丢弃了自己的荣誉。

夹着尾巴,带着自己的武器,仓皇逃入深山。

他放弃了自己的职责,让自己的同族和同袍,陷入了匈奴人的围攻中。

他是一个懦夫,一个逃兵!

不仅仅汉人不会再接纳他,连他曾经信奉的狼神,也不会接纳他。

而在现在,那个沐浴在鲜血之中的男人,明明只有一个人。

却让他感到了和当初一样的恐惧。

于是,他和当初一样,做出了相同选择。

他大叫一声,连滚带爬的向着另一侧跑去。

可惜……

这次,他跑不掉了。

……………………

“贵客想去哪里?”张越只花了半刻钟,就抓住了这个携带着大黄弩的家伙。

这一次,他就温柔的多了。

他甚至不敢用太大的力气,害怕打死了对方。

只是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扣在地上,盯着他的脸,然后轻轻用力,将他的下巴、双手和双脚全部卸掉。

张越很清楚,这个人很关键,他绝对不能死!

做完这一切,张越才看向了那部被他丢弃在远方的大黄弩。

他笑着走过去,捡起来。

然后低头看向了弩机的机身。

“天汉元年,少府说……考工令韩远……”张越轻声念出了弩机机身上那些被篆刻的文字。

“骑都尉李少卿……”念到这里时,张越的眼神终于有了光彩。

拿着弩机,张越走到了那个射手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汝是李陵的部下?”

对方闻言,惊恐无分的摇着头。

当初李陵出塞,随军带的乌恒向导,每一个都是有册可查的,都是可以追查到具体部族的。

若是让汉人查出来自己,非但没有为汉尽忠,反而当了逃兵,甚至成为了反贼……

那么……

尹集能够想象得出,汉人一定会报复,并且追究自己的家人与部族!

“你否认也是没有用的……”张越蹲下身子,看着他,道:“执金吾会查清楚一切的!”

只要此人活着交到执金吾手里,那么,执金吾的官吏们一定会将此人的祖宗十八代和一切过往都查清楚,查明白。

唯一的问题在于,张越必须保证,在执金吾的人来接手前,让他活着。

嗒嗒嗒!

此时,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阵阵马蹄声。

张越站起身来,循声望去。

却见着十几个辉渠牧民,正骑着战马,手里握着刀剑,向着自己这里疾驰而来。

这些人来了,就意味着,自己安全了。

“反应真快!”张越啧啧的称赞了一声,看样子,这些辉渠牧民不仅仅只是会放牧,作战的本领他们也没有丢掉啊!

如此,却是合了张越的心意了。

有这些善于骑射的辉渠人作为根底,他或许可以在新丰练出一支不错的骑兵营。

不需要多,三五百就可以了。

当初,霍去病初次出征,其麾下也就八百骑。

但他照样,带着这八百骑,敏锐的寻找到了匈奴人的弱点,并且一击毙命,取得了龙城大捷。

辉渠人的度很快,片刻后,他们就找到了战斗的地方。

然后,眼前的一切,让他们惊呆了。

七个男人,倒在了不足百步的土地上。

其中五人,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他们的死状,也让这些牧民心惊胆战。

“太一在上,这是怎么回事?”有年轻人强忍着内心的惊惧,疑问着。

“太一神啊!”领头的辉渠牧民,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他从未见过如此暴力和野蛮的厮杀。

他拍着胸膛,匍匐在地,对着上苍拜道:“难道是兵主下凡了?”

辉渠人,与汉人杂居数十年,无论习惯还是文化,乃至于信仰,都与汉人一般无二了。

他们和汉人一样,信仰着太一和八主、五帝。

此刻,他们自然不得不将这些人的死状,与传说中寓意着战争和杀戮的兵主蚩尤联系起来。

不过,和后世的不同的是,蚩尤的形象,虽然狰狞而暴虐。

但祂却是诸夏民族的保护神。

是大汉军队最崇拜的神明。

在边塞地区,几乎家家户户,都供奉着蚩尤的神像。

而辉渠人,更是早就将兵主作为自己部族的主神崇拜。

对于这些辉渠牧民来说,眼前的景象,不可能是人力所造成的。

必是兵主显圣了!

一时间,几乎所有牧民都诚惶诚恐的跪下来,向着他们心里面的战神祈祷。

就在这时,山岗上传来了脚步声。

却见一个男子,浑身都沐浴在鲜血中,迎着阳光,缓步走下山来,他的手里,还托着一个没有了半分力气的人。

许多辉渠牧民在这刹那,竟然恍惚起来。

“您是兵主吗?”有年轻人悄声问道,身体都有些抖了。

但,几个视力比较好的辉渠人,还是认出了这个男人。

他们震惊无比,低下了自己的头颅:“张侍中……”

而在心里,他们满是赞叹和称颂以及向往。

“居然是张侍中……”

“果然是诸夏贵胄啊,能人所不能!”

第两百二十四节 反应(1)

“明府……新丰县急报……”

一个官吏,急匆匆的冲进了执金吾的官邸之中,慌慌张张的报告:“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遇刺,刺客携带了大黄弩!”

砰!

王莽手上拿着的茶杯摔在地上,他整个人都跟傻子一样呆坐了下来。

大黄弩?

张子重遇刺?

这两个事情碰在一起,王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天崩地裂啊!

天子本来就怀疑,有人曾经谋害了小冠军侯。

现在,出了这个事情。

这位陛下,恐怕就要深信不疑,并且陷入癫狂的猜想之中!

“张侍中可有受伤?”王莽几乎是用着颤音问道。

若哪位张子重受伤,甚至死了……

王莽已经不敢想象接下来会有怎样的狂风暴雨了!

那必是一场前所未见的飓风,所有被飓风席卷的人,都不可能幸免!

哪怕是他这个执金吾,也未必能独善其身。

“明府……”那官吏的神色却是有些古怪,他支支吾吾了好久,才拜道:“据新丰报告,侍中领新丰令,手刃刺客五人,擒获三人……新丰县请吾等过去接手……”

王莽闻言,先是惊得眼睛都瞪了出来,然后就是无比狂喜的搓着手,道:“那还等什么?……”话说到一半,他忽然道:“本官亲自去新丰接收犯人罢!”

正好,也去见识一下这位张侍中。

遭遇大黄弩刺杀,不仅仅没有死,反而反杀了对方。

这个张侍中,已经值得他去见一见了……

更何况,还有活口在。

能够使用大黄弩,并且能够带着大黄弩离开军营的人……

这背后,肯定藏着什么惊天的事情。

他必须亲自过去坐镇,不然,什么样的意外都可能会生!

“传本官的命令去武库……”王莽丢出自己身上一直珍藏的半枚虎符,命令道:“命令驻屯武库的骑兵马上出,疾驰新丰!”

武库,是长安城除了皇宫外最核心的建筑群。

此地,封存了帝国过去百年制造和生产的大量武器装备。

总数量差不多达到了百万之巨。

虽然大多数,都是老式的武器。

但一旦有事,打开武库,马上就能在长安城里武装数万甚至数十万的军队。

是故,一直以来,汉室对于武库安全格外用心。

驻屯武库的,更是直属执金吾(中尉)的中垒校尉和左右试道候的兵马。

这些人轻易不会离开武库半步。

如今,王莽动用了此地的兵马,显然是为了做到绝对放心和可靠。

“诺!”立刻有将官接过虎符,转身前往武库调兵。

…………………………………………

距离长安一百七十多里,直道之上,气势恢宏的天子卤薄,浩浩荡荡的向着长安方向前进。

威严的天子撵车左右,三十六辆战车紧紧保卫着。

在外围,上千名期门军和羽林卫的骑兵,策马缓行。

此时,一骑南来,骑士背上插着象征十万火急的令旗。

所有见到这骑士的士兵或者官吏,纷纷让路,让其能以最快度,直抵君前。

而此刻,天子正躺在撵车清凉的竹塌之上,闭目养神。

“报!”骑士疾驰到撵车前,翻身下马,跪下来奏道:“新丰急报!”

“拿来……”天子睁开眼睛,下达了命令。

很快,就有宦官上前,接过骑士手里的急奏奏疏,然后跪着匍匐到撵车边,敬献天子。

天子伸手接过那奏疏,打开来一看,脸色顿时就变得无比阴郁。

“逆贼!逆贼!逆贼!”只看了开头,他的内心就变得如同狂风一样暴躁起来。

“朕早该知道,那些逆贼,害了朕的冠军侯以后是不会罢手的……”他捏着奏疏,内心之中的怒火,都快要喷涌而出了。

“真是好胆啊!”他的手都有些因为愤怒而抖了。

一个魔鬼般的声音,在他心底咆哮:“那些乱臣贼子,今日可以用大黄弩刺杀侍中官,明日未尝不会有人去学留候张良,行博浪一击!”

这个念头一出现,立刻就像藤蔓一样,迅滋生。

大黄弩……

那可是足以在两百步外,瞄准他的可怕武器!

作为皇帝,他当然爱惜自己的生命,胜过一切。

而在中国,天子看上去似乎至高无上。

但是……

陈胜吴广不是说过吗?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传说中,宗周的宣王甚至就是死于杜伯的鬼魂的报复。

而他在位这四十余年,也受到过数次刺杀和谋逆的威胁。

特别是建元新政失败后的那几年,他连晚上睡觉,都要带着剑睡。

年轻时候的这种恐惧,在老来后,重新复。

如今,受到这个刺激,更是立刻全面爆了出来。

好在,奏疏上的文字,立刻就抚慰了他脆弱的心。

“善!”他看着奏疏中所言的‘所有刺客,皆为侍中张子重擒杀,获其俘虏三人……’,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丝笑意。

只要能抓到刺客,只要能逮住逆贼,那就说明,他安全了。

而且……

他低头看着奏疏上描述的‘侍中张子重,白刃格杀刺客五人,擒获三人……’,嘴角露出了得意和欣慰的笑容。

“果然不愧是神君所指引的俊才,朕的留候……”他摸着胡须,为自己的慧眼感到无比自豪。

同时,他的眼中也流露出了好奇。

他很清楚,张子重的体型和身材,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力能扛鼎足可生撕虎豹的勇士。

那样的勇士,他见过。

他的儿子,广陵王刘胥,就是这样的猛人。

但刘胥身高八尺三寸,膀大腰圆,走起路就和移动的鼎器一样。

而张子重呢?

身高最多也就七尺多一些,体型还没有刘胥的三分之一。

那小小的身子,如何可以爆出这样的力量?

想到这里,天子就笑了起来。

然后放下奏疏,对左右下令:“全返回长安!传朕的命令给卫尉卿,封闭长安城门,严查所有出入人等……”

想了想,他补充道:“再派人去京兆尹,替朕问一问京兆尹:有刺客持大黄弩,光天化日,行刺国家侍中,京兆尹为朕肱骨,以护京畿大众生民安危,今连侍中亦不得安全,京兆尹有何陈述?”

第两百四十五节 反应(2)

张越正在铜镜前,镜子里的自己,已经洗漱干净,换上了一一套干净的官服。

但他知道,自己身上,依然有着浓烈的血腥味。

他用力吸了吸,居然感觉很爽很爽。

“看来,我以后会爱上杀戮……”张越在心中说道。

他已经不能忘记,昨日的杀戮了。

那喷溅的鲜血,那哀嚎的敌人,那仓皇逃窜的背影。

每一个都让他回想起来,就只觉得亢奋不已。

甚至有些忍不住,想要再尝试一下这种感觉。

“将来,我会变成曹阿瞒吗?”张越在心里问着自己,然后他就坚定的回答:“不会的!”

人和动物的最大区别,就是人能控制自己的欲望。

就像他现在,镜子里的自己,温文尔雅,没有半分的杀气。

轻轻拿起放在台面上的冠帽,将之戴上,系好。再将佩剑挂到腰间,张越就提着绶带,走出了房门。

“侍中……”门口的官吏,满是敬畏和崇拜的低头。

昨日生的事情,震惊了整个新丰。

有刺客携带大黄弩刺杀新任县尊?

这本身就是惊天动地的事情,而被刺杀者,却毫无损,相反,所有的刺客,非死既伤,甚至没有一个人能跑掉!

此事一经宣扬,全县震动!

不知道多少豪强士大夫,心惊胆战,瑟瑟抖。

一个能白刃接战,还能以一敌八的侍中官?

所有人都不得不心悦诚服的,低下自己的头颅。

彻彻底底的心服口服!

在关中,就是这样的,关中人素来崇拜英雄,敬仰强者。

公羊学派数十年来宣扬的大复仇思想,更在这种情绪上火上浇油,使得上上下下的人民,都有着严重的英雄情结。

特别是年轻人,现在几乎都已经被张越的壮举所折服,变成了他的脑残粉。

他现在若是登高一呼,怕是立刻就能纠集起数百乃至于上千的脑残粉。

于是,整个新丰的官僚系统和官吏,马上就现了,自己面对的人民,一下子就变得急公好义,而且特别好说话。

各乡亭之中,官府的命令,无往而不利。

所有百姓,无论贵贱,皆是毕恭毕敬,遵从官府指令。

以至于赵过的工作,一下子就变得顺利无比。

各地的农稷官和乡亭的长者们,纷纷听从命令,开始向新丰县县城汇聚。

“侍中……执金吾的官吏刚刚来报,说是已经初步查知了刺客的来历……”陈万年满怀敬畏的走到张越面前,诚惶诚恐的低头报告。

昨日,他是目击者,他亲眼见证了眼前的侍中官是如何反杀的那些刺客的。

他更跟随了辉渠牧民们,见到了那些倒霉刺客的可怕死状!

甚至有一个刺客,在被现时,他的整个胸腔都已经碎了,新丰的仵作检验了之后,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因为那个刺客的胸腔中,居然没有一块完整的骨头了。

所有的脏器,全部都碎掉了!

这太恐怖了!

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

张越微微低头,问道:“刺客是哪里的?”

“他们全部是从太原来的……”陈万年低头说道:“据其中一人供述,他们在来关中前,皆为太原白氏的食客,乃是白氏多年来蓄养和培养的死士!”

“太原白氏?”张越的眼睛一亮,脑海中无数信息浮起来。

很快,一条史料记载浮现了出来。

“其家主可是叫白义?”张越问道。

“侍中英明!”陈万年佩服的五体投地。

“哼!”张越冷哼一声:“乱臣贼子!”

根据史书记载,这个白义,再过几年,就会举旗造反,然后被太原尉孙王镇压。

孙王因此封侯,拜为丞父候。

换句话说,这个人造反的力度很大。

至少威胁到了太原郡的安全,不然,孙王凭什么封侯?

“侍中……执金吾王公,已经从长安出,马上就要到了,您是不是准备一下,迎接执金吾?”陈万年低声问道。

“那就准备一下吧……”张越点点头,吩咐道:“派人去将官衙清扫一番,备好酒宴……”

“诺!”陈万年立刻领命而去。

张越却是微微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朝着官衙前方而去。

当他抵达官衙正厅时,所有官吏,全部侧目,行注目礼。

尤其是那些新丰本县的官吏,更是满眼都是星星。

一个勇猛的上司?

这是所有汉室官吏都渴望的领导!

因为,一个这样的上司,很可能在未来,带领大家走向封侯拜将的康庄大道。

所以,自刺杀案后,全县上下官吏,都被加了一个‘工作效率max,积极性翻倍’的buff。

就连很多老油条,也一下子就打起了精神,满血复活。

人人都想给张越留下一个好印象,一个深刻的印象。

以便未来,这位‘张蚩尤’奉命出征时,能带上自己。

这与之前,形成了完全截然相反的对比。

没办法,在汉室,一个能打的上司,永远比一个文弱的上司要吃相。

义纵王温舒为什么能在杀人如麻的同时,总有一批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部下追随?

还不就是这两个人能打?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咸宣了。

咸宣虽然也是酷吏,但奈何,因为没有一身蛮力,不够威武霸气,所以,手底下的二五仔特别多。

所以,在汉室做官。

文弱书生,总是不吃香。

而那些能够表现出出人勇武的上官,即便文学造诣不高,平时也不讲礼仪。

但,下面的官吏,却总是前仆后继的表忠心。

先前,张越给新丰上下的印象,只是一个文弱书生。

他的名声,也更多的是来自于‘文’。

自然,在人们眼中,最多就是来了一个儿内史。

撑死了也就是一个平津献候而已。

但现在,不同了。

刺杀案一起,人们惊讶的现,来的不是一个儿内史,更非平津献候。

而是冠军景恒侯这样的少年英雄,至不济也是一个海西候。

于是,早先的担忧和坏名声,一下子就全变成了优点。

跋扈?

当年,霍去病没有出征前,人称长安一祸。

他常常带着自己部下的骑兵,到处闯祸,仗着天子的宠幸,肆意妄为。

今天扒了盖候的面皮,明天又锤了武安侯家的公子,后天就爬上了魏其候家的屋顶。

哪怕是海西候李广利,当年在长安,也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啊。

所以,‘张蚩尤’跋扈,反而说明了他未来的成就不会太低。

嚣张?这就更不用说了。

古往今来的名将,谁不嚣张霸道?

冠军景恒侯就曾经公开说:顾方略何如耳?

古代的兵书,在他眼里,只有参考价值,而他也用事实证明,他不需要兵书。

他自己就是兵书!

至于张越对于新丰豪强们的鞭笞和限制,更是成为了人们眼里最大的优点了。

因为,在豪强们看来,这是他在挑选自己未来忠心耿耿的子弟兵。

既然是挑选子弟兵,当然要严格要求喽!

难不成什么歪瓜裂枣都要吗?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整个新丰的豪强,就达成了共识。

‘张蚩尤’往后,无论做什么,都要四肢举起来支持。

家里的子弟,更得不惜代价的往这个‘张蚩尤’身边塞。

甚至,已经有好几家的家主给自己的儿子们下了死命令:谁能成为张县尊的亲信,谁就是下任的家主!

年轻人们更是血脉偾张。

一个能以一敌八,生撕虎豹的上司?

这是最理想的追随者和偶像。

是活着的传奇!

追随这样的传奇,是荣幸,是荣誉,更是实现人生抱负与理想的最好途径。

于是,不过一天,新丰‘公考’的报名人数就蹭蹭蹭的往上涨。

连张越都没有想到,自己遇刺后,反而解决了自己之前担心和担忧的全部问题。

整个新丰上下,因为这个事情,拧成了一条绳。

他再也不用去想什么‘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了。

因为他就是大多数了。

全县上下,再也没有什么不开眼的家伙,敢和唱对台戏了。

上下官吏,甚至连推诿和搪塞的官僚毛病,也都一下子改掉了。

许多曾经挂印而去的胥吏和官员,现在哭着喊着,也要回来。

甚至还有人跑去报名‘公考’。

这让张越有些哭笑不得。

“张侍中……”刘进的声音从官衙正厅内传来,张越连忙迎上前,拜道:“殿下早!”

刘进也是不可思议的打量了一番张越。

在他昨日得知张越遇刺后,几乎是吓了个半死。

然后,他又得知了‘张侍中单人匹马,擒杀所有刺客’,更是目瞪口呆。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直以来,在他面前,文质彬彬,仿佛一个五谷不勤模样的张子重,却是一个无双猛将!

以一敌八,还完全碾压,毫无无伤!

恐怕,这个大臣,已经完全可以媲美国朝的平阳懿候曹参了。

文能治国平天下,武可单挑楚霸王!

刘进其实真想问一问,这个张侍中,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才能?

“张侍中,这是孤刚刚接到的报告……”刘进勉强压抑住内心的好奇,将一份公文递交给他。

张越拿过来一看,却是那些辉渠牧民们申请要求落户新丰,成为新丰百姓的报告。

“数十年来,这是第一遭!”刘进有些心悦诚服的对张越道:“张侍中,怕是创造历史了!”

辉渠人素来以游牧为生,哪怕依附汉室,也依旧不改本性。

但,现在却有数十名辉渠牧民,主动要求落户。

若是换一个文官,恐怕仅凭这个事情,就可以升迁了。

甚至可以吹嘘一辈子!

因为,这是教化之功!

张越放下报告,问道:“殿下的意思呢?”

“当然是立刻批准了!”刘进高兴的说道:“辉渠人,虽为胡人,但心向汉室,尤其是这些为我汉家工作的牧民!”

刘进兴奋的对张越道:“张侍中恐怕不知道吧,所有获准为汉牧养牲畜的辉渠牧民,皆是功臣!”

“像是这数十名辉渠牧民中的长者,无一不是曾经的大汉功臣,曾在沙场上立下了赫赫战功的!”

这也是他刚刚得知的事情。

想要来汉室,给少府或者太仆、宗正放牧牲畜,拿丰厚的报酬,享受安宁、和平和富庶的生活。

这是所有依附汉家的胡人部族牧民共同的心愿。

但,能够获得这样的殊荣的家庭,不过千余户。

而他们全部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家庭里的长辈,全部都是曾经在汉军之中,冲锋陷阵,立下了无数功劳的勇士。

也只有这样的功臣,才能有资格,向汉室申请,为天子牧养牲畜。

成为汉天子的家臣。

这就是这些辉渠牧民,待遇为何如此之高的缘故。

因为,他们与其说是给太仆服务,不如说,他们是天子的家臣,为天子效命。

是故,他们有俸禄,有赏赐,四季有衣帛。

还可以自由处置他们牧养牲畜的奶酪和皮毛。

错非如此,汉室凭什么给他们这么好的待遇?

国家又为何心甘情愿,让他们享受这些好处?

讲道理,这样的美差,若没有功勋做依靠,肯定会被上下官吏给瓜分掉。

张越听完刘进的解释,也是一楞。

心里面的许多事情和许多谜团,也因此解开了。

“这么说来,卫律的父祖,恐怕也曾是国家功臣,甚至是大功臣!”张越在心里叹息着。

其实,他一直有疑惑,像卫律这样的乌恒人,凭什么在汉室获得那么多的教育资源?

甚至可以像汉家贵族名门的子弟一样,阅读和学习汉室的兵法和谋略。

只是可惜,这白眼狼终归是养不熟啊!

就像那个刺杀他的射手一样。

这个李陵的部下,汉家没有因为他是乌恒人,所以就对他防备。

甚至,还将军国重器大黄弩的使用资格授予他。

结果他回报的是什么?

是背叛!

就像乌恒人一样!

张越很清楚,别看现在的乌恒人很老实,似乎是帝国的忠犬,但,再过数十年,乌恒人就会取代匈奴人,成为汉家边疆的祸害。

等到东汉,乌恒人更会不断作乱。

“未来,我一定要亲自去乌恒人的部落里看一看,清扫一下……”张越在心里告诉自己。

霍去病去世的太早,很多工作,都还没有做完。

作为冠军侯的脑残粉,张越深深的觉得,自己有义务,替偶像完成未继的事业将乌恒人的野性和野心,彻底祛除!

第两百四十六节 江充末路(1)

“明府!”一个骑兵,策马来到王莽身边,说道:“前方就是新丰地界了!”

王莽闻言点点头,微微勒住缰绳,问道:“新丰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吗?”

“回禀明府,刚刚得到新丰方面的报告,有一个刺客已经招认了,他们是来自太原白氏的死士……”那骑兵报告道。

“太原白氏?”王莽嘴角微微一弯,露出一丝戏虐的笑容:“有意思……”

他听说过这个家族,号称太原一霸。

蓄有无数奴婢,养了不知道多少狗腿子。

历任太原太守,都想对白氏动手,可惜,最终却都不了了之。

因为这个家族,朋友多。

准确的说是,在宫廷的朋友多。

更有意思的是……

王莽知道,白家有个女儿是昌邑王的宠妃。

不过……

白家的朋友再多,关系再硬,这次也是在劫难逃了!

“马上派人将此事去禀报陛下……”王莽立刻就说道:“另外,立刻派出轻骑,八百里加急,前往晋阳,让中都的卫戍部队做好准备,随时出动!”

众所周知,汉家在事实上是有三个都的。

在理论上来说,长安只是西京,只是京师。

除了长安以外,汉家还有东都雒阳和中都晋阳这两个在法律上可以被称为‘都城’的所在。

雒阳令和晋阳令,甚至皆是两千石。

这两个地方,也基本相当于后世的直辖市。

是直接对天子负责和报告的城市。

自然,也都驻扎了重兵。

在历史上,雒阳曾经常年屯驻了十几万大军,以防备东方有事。

哪怕是如今,为了保卫东都,并保护关系天下的敖仓安危,国家在雒阳一直屯驻了数万大军。

而晋阳就更了不得了。

作为太宗孝文皇帝的‘帝乡’‘潜龙之都’,此地素来就是汉室在北方的兵营。

更是北地骑士的大本营!

这里,常年屯驻了两三万的精兵,作为战略预备队,以方便随时应付可能生的匈奴入侵。

若要对太原的白氏下手,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从晋阳调兵。

不仅仅是因为距离近,更因为安全。

“诺!”立刻就有人领命而去。

王莽的思绪,却蔓延到了其他地方。

他很清楚,行刺张子重,不可能是白家的手笔。

远在太原的白氏家族,也犯不着来刺杀身在关中的一个侍中官。

只能是有人请了这些白氏的死士来动手。

而且,白家也没有这么大能耐,可以将八个死士,特别是其中还有携带大黄弩的刺客放进关中。

这个事情里必然有地头蛇在配合,甚至是主导。

那会是谁呢?

王莽嘴角的笑意更加浓烈了。

无论是谁?

只要能抓住对方的尾巴,就可以牵扯出一大帮的涉案人物。

这是执金吾的盛宴!

也是执金吾的荣誉!

反汉逆贼,被抓出来越多,国家就越安全!

想到这里,王莽就下令:“加快度,一个时辰内必须抵达新丰城!”

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接手那些刺客了。

想想看,连新丰县的那些官吏,都可以从他们嘴里撬出东西来,那么执金吾的专业人士上阵后,该掘多少好东西?

不止王莽,他的随从官吏,也都是人人亢奋。

前方的新丰县,俨然已经变成了一块流着油的大肥肉。

…………………………………………

“该死的……”江充挣扎着,让自己的身体浸泡到木桶之中,让清凉的井水刺激自己的身体,以忘记恐惧。

刺杀失败了。

现在整个新丰上下,都传遍了‘张蚩尤白刃格杀刺客’的传奇故事。

他当然也听到了。

起初,他根本不敢相信。

但事实让他不得不信。

因为,那个张子重现在已经活蹦乱跳的带着新丰官吏,出城去迎接执金吾了。

“怎么办?”江充泡在木桶里,问着自己。

刺杀失败,几乎断绝了他的生路若是刺杀成功,他还可以借助关中的混乱,在几个朋友安排下,逃亡关东或者匈奴。

但现在,一切希望都破灭了。

他的朋友们,恐怕也都在疯狂寻找他。

然后杀了他!

官府也不会放过他了。

当今天子更不会放过他。

天下之大,他已经无处可去。

但他还有最后的希望。

努力的让自己的大脑清醒、冷静下来,江充飞快的整理着自己所有的已知信息和情报。

先,执金吾一定现自己在水衡都尉衙门干的好事。

即使没有,恐怕也现了其他东西。

然后,他指使刺客,刺杀那张子重的事情,也瞒不住了。

但无所谓,他本不过是一个邯郸的卑贱之人,靠着大胆和揣摩上意,才爬到高位。

如今不过重新来过而已。

只要自己还活着,一切就都好了。

可惜的是,那些江氏的族人,恐怕都要死了。

他的儿女和侄子们,恐怕都逃不了被腰斩处死的命运。

不过……

“我还年轻,我还有机会……”江充泡在木桶里告诉自己。

只要自己活着,妻儿什么的将来还会有的。

就像赵信和卫律,他们的家族全部被族诛。

但他们现在不也一样是儿孙成群吗?

所以,自己先应该想想,怎么逃出关中!

“要从关中逃出去,只有一个办法……”江充将自己的头颅全部浸泡到冷水中,睁着眼睛,在心里构思着逃亡计划。

无论是向北,逃亡匈奴,还是向南,逃亡西南夷或者向东,逃亡三越。

他先必须找到一个绝对不会被官府搜查的交通工具。

就像当年季心藏在袁盎的马车夹缝里逃出函谷关一样。

而如今,生了这样的恶性案件,又有了季心故事,恐怕一般九卿、列侯的车马,也会被严密搜查。

除非是……

“皇亲国戚的车马……”江充从水中站起来。

他知道,自己应该去找谁了。

长安城的皇亲国戚里谁最蠢?

毋庸置疑,当然是阳石公主!

而利用女人,一直就是江充的强项。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他该怎么去找到阳石公主,并见到她?

只要能够见到她,江充就有八成把握说服对方。

因为她蠢,更因为自己手里,掌握一个对方不得不低头的把柄。

第两百四十七节 江充末路(2)

站在路口,张越望着远方越来越近的尘土,眼中猛然露出一丝的兴奋。

执金吾来了!

而左右官吏,却都是有些战战兢兢,瑟瑟抖的模样。

没办法,汉家的执金吾官,百年来用无数贵族官吏的鲜血和尸,铸就了自身的赫赫威名!

执金吾的威势和权柄,更是九卿之中无人可及的。

对于大多数官吏来说,执金吾就是一个能决定他们生死的巨头。

张越却是眯着眼睛,望着远方的滚滚烟尘,叹道:“做官当做执金吾,阿秀哥诚不欺我!”

远方,执金吾的队伍,已经出现在视野之中。

全是骑兵!

至少有百余骑,他们排成数个骑兵队,不可一世的行走在直道上。

在整个关中,现在也独有执金吾,可以如此大摇大摆的动用这样规模的骑兵开路。

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这个能耐!

因为,执金吾,是天子的大棒,更是帝国目前在关中,职阶最高的武将。

在某种意义上,汉室的执金吾,你可以将之看成后世的武警部队司令兼任京畿警备司令。

至于卫尉?

在南军被裁撤后,卫尉卿,只剩下了看守宫门,保卫皇宫的职责了。

北军的实际指挥权力,早就落到了护军使手里。

大权在手,执金吾自然傲的起来,也有傲的资本。

张越的话,落在左右官吏耳中,人人侧目。

现在在关中,大约也就只有这位张侍中、‘张蚩尤’,可以如此评价和调侃凶名赫赫的执金吾了。

片刻后,这支庞大的骑兵部队,就来到了张越面前。

百余骑,集合在一起,丹黄色的战袍,连成一片,肃杀之气,直冲凌霄。

他们鲜丽的装束,更毫不掩饰的表明了他们的身份执金吾麾下直属缇骑!

在数十年前,汉室九卿名下,都有着一支直属的军队。

譬如太常卿直属的灞上军,宗正卿直属的棘门军,以及卫尉卿直属的左右十二司马候。

哪怕是大鸿胪麾下,也有着直属的飞狐军,用于震慑诸侯、夷狄。

但,在当今天子登基后,特别是近二三十年来,这位陛下连丞相和御史大夫,都当成了摆设和雕像。

九卿有司的直属军队,自然纷纷剥离、裁撤。

像是灞上军,就从野战部队,变成了隧营,专门维护帝陵。

棘门军甚至整个的被裁撤了,其地盘,落到了北军手里。

独有执金吾,依然掌握着一支可观的武装力量。

仅以张越所知,汉家执金吾麾下,就直接控制着至少三千以上的兵力。

而最有名的,就是执金吾直属统领的缇骑了。

所谓缇骑,是因这些骑兵,以丹黄色的布帛为战袍,这种布帛在汉室被称为‘缇’,最初是宫里卫兵所穿的服装,后来因为执金吾的缇骑太出名了,所以连皇宫卫士也不敢再穿。

从此,丹黄色的‘缇’布战袍,称为了执金吾缇骑的专属服装。

在关东地方,甚至有豪强贵族,看到身穿丹黄色战袍的骑兵,就瑟瑟抖,以为朝廷派来缇骑要来捉拿自己了。

“下官张子重恭迎执金吾王公!”张越向前几步,对着这些缇骑微微拱手拜道。

别人会怕缇骑,那是因为心里有鬼。

在事实上,张越知道,执金吾的缇骑,在过去百年,几乎没有几次滥用职权的记录。

他们抓人,必定是奉命行事。

而且,大多数的缇骑骑士,其实都是法家的人。

捍卫法律,是篆刻进他们骨髓之中的信条。

“张侍中多礼了!”缇骑之中,走出一个身着甲胄,四十多岁,留着长长的髯须的标准国字脸男子。

他翻身下马,提着腰间的佩剑,走到张越面前,自我介绍着:“本官王莽,闻侍中遇刺,本该星夜兼程,赶来新丰,奈何陛下临时有诏,所以耽误了些时间,望侍中见谅……”

“执金吾言重了……”张越笑着拱手道:“王公请入城……”

……………………

执金吾的缇骑,浩浩荡荡的簇拥着张越,进入新丰城。

立刻就让全城的居民,都震惊无比。

在他们的视角看来,就连威名赫赫,足可止小儿夜啼的执金吾,在‘张蚩尤’面前,也是规规矩矩,犹如温顺的狼狗。

不知道多少来新丰报名‘公考’的年轻人,这一刻满脸崇拜和敬仰的望着,被缇骑簇拥着保护着的张越。

“大丈夫当如是哉!”不知道多少人在内心之中感慨羡慕。

江充站在一个酒肆的阁楼上,望着这个场景,看着那些年轻人的神色,微微垂头。

这个场景,让他心如刀割,生不如死。

江充想不明白,为何这个数月前的蝼蚁,自己一个指头就能捏死的文弱书生,竟能成长到现在这样的地步?

而他,却只能落荒而逃。

甚至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吾不甘心啊!”江充捏着拳头,眼中都能喷出火来了了。

想他江充辛苦一生,给刘家当狗,又给很多很多人当枪。

一点一滴的,从夹缝之中爬到了高位。

期间,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承受了多少压力和屈辱。

然而……

二十余年的辛苦,却抵不过一个南陵的泥腿子两三月的成就。

“你该死!”江充恶狠狠的盯着在自己眼前,骑在战马上,威风凛凛的张越。

看着这个年轻人,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个似曾相识的画面。

那一年,他还只是邯郸城里,赵太子丹的一条走狗。

只能想尽办法,穷尽所有的讨好自己的主子。

甚至不惜,将亲姐姐送到主子的床榻上。

然而……

即使如此,他的地位和命运,也不曾有丝毫改变。

那个年轻的太子丹,依旧将他视为猪狗。

甚至将他的姐姐也视为奴婢。

动辄就是呵斥、打骂。

那一天,太子丹喝醉了酒,在王宫里撒酒疯。

拿着皮鞭,在他身上抽了足足五十多鞭。

还让十几个宦官,将他的衣服剥光,吊在了宫门上。

姐姐给他求情,非但没有得到宽恕。

反而被那个畜生,当着他的面,活生生的打成了残疾……

那一天,他哭嚎着,心如刀割。

那一日,他誓要报仇。

那一刻,他知道了,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于是,他逃离邯郸,来到长安,极尽一切所能的讨好他遇到的所有人,放弃所有,拼命向上爬。

然而,二十余年努力,眼看就要得到成功。

他明明已经将太子据逼到了墙脚,明明已经让皇帝父子离心离德。

只差最后一步,只差临门一脚,就可以让太子据面临老皇帝的猜忌和唾弃。

然后,他就可以携废太子之功,走上人生巅峰。

甚至,执掌国家大权!

然而,这一切的希望和这一切的努力,却都因为眼前这个人而付诸东流水。

“我要杀了你!”江充压抑着,咬着牙齿,低声说道:“不惜一切,不惜所有!也要杀了你!”

他恨!

恨这个年轻人,可以不必如他一般,需要抛弃尊严、人格、原则和立场,轻轻松松就能获得皇帝的信任,得到无数人的青睐。

他更恨对方的才学!

年纪轻轻,就已经能够与太学博士坐而论道,一出手就能让左传夹着尾巴灰溜溜的逃离长安,就能让谷梁学派的大佬们,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甚至随随便便,就可以拿出一个让大司农都赞叹不已,少府卿都兴奋万分的东西出来。

嫉妒与仇恨,令江充几乎难以压抑自己内心的杀机。

他红着眼睛,如同一头受伤的野狼,眦着满嘴的凶牙,出低沉的咆哮。

但下一秒,他整个人都如同被一头史前巨兽盯上了一样。

浑身凉,仿佛置身于寒冷的冰窟之中。

身上的毛更是一根根的树立起来。

他勉力的咽下一口口水,然后抬起头来,他的眼睛,恰好迎上了那个张子重澄净的双眼。

………………………………

三秒钟之前。

张越策马与王莽边走边谈,亲密的谈论着所有武人都喜欢谈论的一个话题西域。

已经不知道是谁先提起来的,反正,现在两人聊得很投机。

王莽现,这个年轻的张侍中身上似乎有着一种奇特的魅力。

明明他连关中都没有出去过,却也能对西域诸国,指点江山。

特别是这个年轻侍中提及的‘汉、乌孙、乌恒三面夹击匈奴’的战略以及未来可以在西域设立一个都护府或者总督府这样的殖民机构的设想,都让王莽仿佛遇到了知音一般。

特别是后者,让王莽听了,心旷神怡,恨不得马上回去向天子提议此事,甚至,王莽还有种冲动他想自己来当这个西域都护府或者总督府的任主官。

为国家开疆守土,为社稷驱逐夷狄,为天下除一祸害。

忽然,张越猛地回头,将视线凝向左侧的街道边的一间酒肆的阁楼上,眼中猛然绽放出锐利的神色。

“张侍中,怎么了?”王莽有些疑惑,问道。

张越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看着那个阁楼。

然后,他低头说道:“王公是否介意在此稍等片刻?”

“嗯?”王莽不解。

“请王公帮个忙……”张越抬头,露出满脸笑容和一口雪白的牙齿,指着那栋酒肆:“立刻让缇骑包围这间酒肆,严密搜查!”

“嗯?”

“下官怀疑,这酒肆内有刺客同党!”张越低声说道:“下官方才仿佛看到了一个与刺客们感觉相似的男子……”

王莽闻言,神色凛然,立刻举起手来。

哗啦!

紧随其后的缇骑们,立刻止住了前进。

“包围酒肆,严查所有!”王莽挥手下令。

“诺!”一个军官大喊一声,翻身下马:“你们去后院,截住所有出口……”

“你们去封锁城门……”

“其他人随我来!”

瞬间,在不过两三秒的时间里,百余缇骑立刻分工合作,眨眼的功夫,就将酒肆围了个水泄不通。

…………………………………………

张越骑在马上,望着酒肆的阁楼,嘴角露出微笑。

就在方才,脑海中的黄石颤动了一下。

就像那日,在长水乡乡官邑,遇到那个给他下毒的人一样,也如昨日,在大黄弩突袭前一般。

从过去两次的经历来看,黄石不会有错。

现在,他只需要等着执金吾的缇骑,将这个酒肆的所有人都检查一般,就能知道,是否如此了。

…………………………

从张越对王莽提出请求,到缇骑封锁酒肆,前后不过几个呼吸的间隔。

但在酒肆楼上的江充,却已经浑身冰冷,如坠深渊。

“缇骑搜查,所有人等放下武器,并排出列!”楼下,传来了军人的声音,整个酒肆立刻乱成一团。

不知道多少人,慌张无比。

执金吾的缇骑的凶名,哪怕连三岁孩子也知道。

但这混乱很快就平息了。

因为缇骑开始进来了。

这些穿着丹黄色战袍的军人,提着刀剑,走入酒肆,然后开始清点人数。

蹬蹬蹬!

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随之传入耳中:“缇骑搜查,所有人等即刻下楼接受检查,凡拒不合作者,视为乱贼,格杀勿论!”

江充的牙齿,咯咯咯的颤抖起来,然后他伸头向酒肆楼下看去。

十几个缇骑,半跪在地上。

他们举着制式的弩机,瞄准了酒肆。

江充很清楚,想要跳楼,那是找死。

甚至,自己但凡敢有所异动,也会被射成马蜂窝。

“怎么办?”江充在心里呐喊着:“我会死在这里,我会死在这里的!”

他很清楚,一旦自己被缇骑找到,那就肯定没有生路!

作为直指绣衣使者,江充很清楚,执金吾的能耐究竟有多大!

他们有的是办法,更有的手段,让这个世界上最坚强的人开口。

过去,不知道多少铁骨铮铮,其他衙门无可奈何的硬骨头,进了执金吾手里,三天就会招认。

很多人甚至恨不得将自己曾经做过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只求死。

此刻,江充的脑海,闪现着无数他曾经亲眼见过的刑具和刑罚。

他猛的摇摇头,哪怕是死,他也不愿去尝那样的痛苦!受那样的屈辱!

第两百四十八节 影响

蹬蹬蹬,楼下的士兵,已经快要走上楼梯了。

江充内心,就像被战鼓锤了一般。

在这刹那,他内心闪过好几个选择。

举手投降?

这看上去是最佳选择,但实则是最差劲的选择。

落到执金吾手里的人,每一个最后都会深深后悔。

临江哀王刘荣,当年落到了中尉郅都手中,竟只能选择自杀,才能结束噩梦。

连堂堂的皇长子,都求生不得,他不过是一个弃子而已。

怎么可能有活路?

况且,江充深知,哪怕有活路,他的朋友们也不会允许。

反抗?

江充虽然对于自己的格斗技巧有所自信,能放到三五个大汉。

但,在执金吾的缇骑面前,他根本没有任何把握。

更何况,这外面的缇骑,足有百余人之多。

他再强,也是送死而已。

逃跑?

怎么跑?往哪里跑?

就算一时逃出了酒肆,也终归会被追上。

两条腿不可能跑得过四条腿!

那么……

江充深深的吸了口气,望着街道上的那个年轻的侍中官。

他知道,他只有一个选择,最后的生机。

挟持人质!

他轻轻站起来,假装要下楼,却忽然一个健步,冲向了酒肆的栏杆,然后跳了下去。

“什么人?”楼下的缇骑,自然马上就现了他。

“站住!跪下!”一个军官大声呵斥。

但江充充耳不闻,落地后,一个踉跄就冲向了他选择的目标。

张越自然也现了他,扭头看过去。

江充拔出自己的佩剑,长啸一声,冲了过去。

他知道,他的生存几率是万分之一!

甚至可能是十万分之一。

但……

“我已经给人当了一辈子狗……”江充狞笑着:“现在,我想当一次人……”

“格杀勿论!”慌乱中,一个军官下令。

没办法,这个来历不明的刺客,冲向的目标是执金吾和侍中官。

别说让他成功了,哪怕是让他接近了这两个大人物,他们这些军官都是死罪!

立刻,十几个训练有素的弩手,马上将弩机瞄准了目标。

噗噗噗噗!

随着一阵阵低沉的弩机击声。

江充立刻就被射成了马蜂窝!

整个胸口,几乎都被弩箭射穿了……

张越此时才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剑眉方脸,看上去似乎有些熟悉。

而旁边的王莽则同时惊呼出声:“江充?!”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旧日权倾朝野,曾经让整个长安贵族和公卿都忌惮不已的水衡都尉,现在已经被弩机攒射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没办法,太近了!

最多不过十步!

在这个距离上,执金吾的缇骑们装备的三石弩的威力,已经堪比后世的手枪了。

在强劲的动能下,弩机射出的箭矢,甚至可以穿透三层皮甲,取人性命!

王莽策马上前,低头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江充。

他知道,事情麻烦了!

能够将江充都当成棋子使用的阴谋集团?

恐怕,这个集团的规模,远自己的想象。

“立刻派人将此间的事情报告天子!”王莽下令:“同时,严查全城!”

张越策马走到江充面前,望着已经只剩下本能挣扎反应的尸体,他低下了头。

犹记得曾几何时,这位直指绣衣使者,对他而言,就像是不可战胜的巨人一般。

但现在,他却躺在血泊中,死的不能再死。

“这就是官场,就是政治吗?”张越在心里问自己。

一步错,步步错,最终无可挽回,身死族灭,一切阴谋也好,荣誉也罢,尽付诸东流水。

而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个现在倒在血泊里的男子,却将掀起有汉以来最残酷也是最恐怖的宫廷动荡。

太子据被他逼反,被迫起兵。

长安城流血十余日,死者以数万计。

朝野上下内外,所有的太子党,全部被剿灭干净。

不止是谷梁和左传学派损失惨重,近乎被灭绝了道统。

汉军也损失无数。

大批的校尉都尉,被处死、流放、勒令解甲归田。

曾经刘据到访过的几支汉军,更是被彻底解散。

其中,甚至包括了功勋昭著的英雄部队屯驻于雁门关的句注军。

这支从高帝开始,就负责守卫雁门关的功勋部队,没有战没在沙场上,却被自己人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消失。

更惨重的损失来自于巫蛊之祸后持续动荡的那几个月。

在巫蛊之祸中靠着剿灭太子据的党羽而幸贵的刘屈氂、马通兄弟以及苏文之属,为了稳固位置,竭尽全力的不顾一切的找着所有的理由来清洗反对者。

短短数月,汉室的精英官僚系统,十去七八。

巫蛊之祸带来的影响,还不止于此。

因为太子据挂了,所以,很多人生出了觉得自己也可以当皇帝的错觉。

这直接导致了,2师将军李广利将大汉帝国最精锐的军团,带入了死地。

一场巫蛊之祸,让汉室中央损失了四分之一以上的文官,三分之一的学者,以及差不多三分之二的精锐军队。

正因为损失如此惨重。

在武帝晚年的那最后几年,汉室才不得不停下了扩张的脚步,蜷缩身体,舔舐伤口。

而得利最大的人是谁?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是乌恒人!

当汉室开始战略收缩,并且放弃扩张,在草原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真空!

以张越所回溯的史料所知,在数年之中,乌恒人就从汉室的走狗,蜕变成为了一个草原上举足轻重的势力。

乌恒人的人口,在五年内,就从不过二十余万,猛增到了四十多万!

与此同时,匈奴人也趁机反扑。

矗立在漠北地区,长达二十余年的范夫人城旋即失守。

然后,匈奴的势力,全面渗透进入了已经被汉军驱离的许多地区。

而现在,动并且引爆巫蛊之祸的罪魁祸,却在他还没有来得及作恶的时候,就死在了这里。

笼罩在长安上空的噩梦,似乎正在渐渐消散?

只是……

张越看着江充的模样,这个昔日的水衡都尉,现在身上连半件像样的东西也没有。

他的尸,很可能会被丢去乱葬岗,给野狗啃食。

他的级,可能会被挂到东市的市集上,震慑不法。

正应了韩非子的那句话:纣曾贵为天子,其死不若匹夫。

那么问题来了……

是谁能让堂堂的直指绣衣使者,沦落到这个地步?

又是谁有这么大能耐,指使他、唆使他去做这些事情?

事实上,笼罩长安的阴霾,只是消散了一点点。

张越知道,隐藏在背后的人,绝对不止史书上描写的那些人。

在这其中上跳下蹿,唯恐天下不乱的,也肯定不止是江充苏文马通韩说之属。

说直白点,这些的分量还不够!

也不可能搞出巫蛊之祸!

王莽检查完江充的尸,却是抬起头看着张越,意味深长的道:“张侍中不如你我一起草拟向陛下称述的奏疏?”

张越轻轻点头。

当江充死在这里,而自己又抓了几个活口的时候,张越就明白了。

无论他愿不愿意。

他必须,也只能去怼死那些藏在背后或者浮在水面上,妄图颠覆国家,动乱国家的渣渣们。

这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那些可能会冤死在巫蛊之祸中的无数人。

想到这里,张越就对王莽咧嘴笑道:“不知道王公有没有兴趣和下官一起辅佐长孙殿下,完成为陛下登基临朝四十七周年献礼的‘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和‘地理志’的编纂工作?”

这一刻,张越感觉,自己似乎有种要化身杨三十六的感觉。

但没办法,这年头,不结党,不组成小团队,不拉上一切可以拉上的小手,十之**,可能会完。

王莽立刻,有些忍俊不禁,笑道:“固所愿尔,不敢请也!”

于是,友谊的小船成员喜加一。

……………………………………………………

建章宫中,歌舞升平,钟鼓齐鸣。

伴随着歌舞之声,群臣纷纷举樽,向坐于上的天子拜道:“臣等恭贺陛下回京……”

丞相公孙贺,更是匍匐着上前拜道:“陛下离京两月,却是年轻了许多,臣为天下贺!”

天子听着群臣的阿谀,心里面也很享受。

恰在此时,一个使者急匆匆的走进来,走到天子身边,恭身一拜,然后凑上前去低声说了几句话。

原本脸上还算有着喜色的天子闻言,立刻脸都青了。

啪!

他将手里的酒樽丢在地上,然后,恶狠狠的看向了端坐在殿中一侧的那几个外戚。

全场都被吓了一跳,人人侧目。

“李寿!”天子猛然冷喝一声。

一个大腹便便,看上去肉呼呼的贵族立刻趴到地上,哭着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朕记得,当初是你向朕举荐的江充?”天子盯着这个人,冷然问道。

“回禀陛下,臣不记得了……”李寿摇摇晃晃了好一会儿,匍匐在地,似乎被吓坏了:“臣近年来日夜沉迷于歌舞酒宴,从前的事情,都不怎么记得了……”

“独有对陛下的忠心,和对宗庙的忠诚始终铭记于心,请陛下明鉴!”

“哼!”天子冷哼一声,对这个家伙,很不满意。

但是,却又不好作。

毕竟,这个人,这个胖子,可是他曾经最爱的女人的弟弟啊。

而且是一母同出的同产弟。

念着他姐姐的情分,哪怕明知道这个家伙,每天都在花天酒地,甚至做了无数混账事情,他都忍了。

但这一次……

天子已经忍无可忍!

“来人!”他挥手下令:“富春君年老昏聩,举荐乱贼,不能奉宗庙,持国家之权,除其爵位,贬为公乘,命昌邑王派人入京,带去昌邑养老吧!”

一句话之间,海西候李广利的亲哥哥,在长安城曾经举足轻重,有着无数关系的富春君李寿就已经被踢出了长安。

“陛下!”李寿大叫一声:“陛下饶恕啊!”

但,没有人看到,这位富春君匍匐在地上的嘴角溢出的那丝笑容。

丢爵位?被赶出长安?

这算什么?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他微微转身,看着那几个端坐在坐席上,一动不动的朋友和亲家们。

“大事就拜托诸君了……”李寿在心里轻声说道。

………………………………

江充行刺未果,被当场格杀的消息,立刻震动了整个长安,让人目瞪口呆。

要知道,新丰县才刚刚传来‘张蚩尤’手刃刺客,擒杀八人的传说。

人们甚至还没有从此事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就又听到了又一起刺杀事件。

而且还是一个国家的前两千石,前直指绣衣使者刺杀侍中和执金吾的大事情。

一时间,无数人议论纷纷。

而江充的朋友们听说了此事后,反应各不相同。

韩说闻讯,先是叹息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雕像,哭了两句:“次倩啊次倩,公何以丢下我一人在此尘世挣扎?”

旋即,他又笑了起来:“江次倩死的好啊……”

他起身,对人下令,道:“吾担心次倩在九泉之下太过孤独,让人将次倩的家人,尽可能都送下去陪陪他吧……”

说完,他就又哭了起来。

但其他人就没有韩说这样伤感了。

许多宦官,甚至如释重负。

江充一死,只要把屁股擦擦干净,大家就又是天子的忠臣了。

不过,总有人是恐惧的。

“快点派人去太原……”戚里的某个豪宅中,有人低声说着:“去通知白家,马上逃亡出塞……”

“恐怕白家跑不掉……”有人轻声异议。

“我需要他跑掉吗?”一个锦衣贵族冷笑着道:“我只是需要白家跑而已……”

“正好,借白家的项上人头一用……”锦衣贵族笑道:“说不定能出一个列侯呢!”

“吾听说白氏家訾以数万万计……”有人甚至忍不住吞咽着口水:“更有土地十数万亩……”

其余人听着都是嘿嘿嘿的笑了起来。

这可是一块大肥肉!

虽然大家和白家算是有些交情。

不过,现在白家都要死了。

白氏的财产和土地,大家可以勉为其难的接受下来。

第两百四十九节 开疆拓土渔政局

王莽来的快,走的更快。

他只在新丰待了一个下午,就连夜率领着缇骑们,在先期赶到新丰的武库骑兵保护下,将张越擒获的那三个刺客,带回了长安。

不过在走之前,王莽透露一个信息给张越——那个被他擒拿的乌恒射手,确实是李陵的部下。

准确的说,是李陵败亡在浚稽山的那支军队里的逃兵!

而且,不止他是逃兵,所有的刺客,几乎都是逃兵。

历次战争中的逃兵。

这就很有意思了。

一个逃兵被人吸纳,还能解释成偶然。

八个刺客,来自多次战争中的逃兵,却最终都汇聚到了一起。

这里面要是没有鬼,谁信?

区区的一个太原白氏,不过一个地方上的豪强罢了,能耐再大,也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

更别提,那乌恒逃兵手里拿着的是大黄弩!

当初,条候周亚夫的儿子,不过是为了给周亚夫攒点死后陪葬的冥器,悄悄的私底下制造了五百具用于陪葬的甲器,就让周亚夫下狱。

这大黄弩的敏感程度和危险程度,可是那些没有实际用处,纯粹是样子好看的冥器的一万倍以上。

更别提,带着这样的危险品,公然进入关中,大摇大摆的出现在距离长安如此之近的新丰了。

这说明……

潜伏在关中的逆贼乱党,恐怕能耐大的很,而且,为数众多!

不然,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事情?

王莽兴致勃勃,而张越则是忧心忡忡。

但他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插手其中。

这个事情,现在已经不是他能插手并且干涉的事务了。

王莽走后,新丰复归平静。

很快,公考的日子到了。

…………………………

延和元年夏六月已亥(十八日),距离张越上任整整十天。

新丰县第一次公开考试招募录取官吏的考试正式拉开了帷幕。

一大早,整个新丰城,就已经被来自全县甚至临县乃至于长安的年轻人以及他们的家长占领了。

在经过了刺客事件后,所有的关中地主士人贵族都已经确信了一个事实——新任新丰令、侍中官张子重,确是一个前途无量,而且光芒万丈,值得追随和投资的希望之星!

他迟早,并且一定会披挂上阵。

上限,可能是长平烈候,更可能是冠军景恒侯。

依靠无上的武勋和无敌的战功,开拓并建立属于自己的时代,并建立起属于他的军功贵族集团。

就像卫霍军事贵族集团一样,睥睨天下,纵横四海,无敌于寰宇。

并最终影响和决定国家大政。

哪怕是下限,也是一个新的海西候。

至少能打造出一个全新的战争狂潮,就像海西候动大宛战争一般,带领数千数万人走向荣华富贵。

这样的金大腿,百年难得一遇。

可能顶层的三公九卿和外戚列侯们,还要拿捏一下,矜持一下。

下面的人,就没有这么多顾虑了。

特别是中下层的士人、贵族和商贾们,几乎是闻风而至。

短短数日,公考报名人数就从原先的不过三百,暴增到一千,到昨日截止报名日期前,报名人数甚至攀升到了一千四百五十七人之多!

新丰籍的报考士人,甚至已经降到了不足总人数的三成。

而这么多的报考者,留给他们的职位,却只有五十四个。

最高的不过是一个四百石的新丰曹椽。

职位最低的甚至只是一个负责打点文书的斗食官,也就是所谓的临时工。

也就是说,平均三十人竞争一个职位。

若换了其他地方,其他时候。

恐怕,许多名士,都要拍案而起,大呼有辱斯文,然后拂袖而去了——汝将我辈读书人当成什么了?街头叫卖的小贩?还是市井之中锱铢必争的商贾?

啊?

还想不想混了?

还要不要脸了?

但在在新丰城里,大部分的年轻人和他的家长们,都是满脸的兴奋,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一个能混到未来的长平侯、冠军侯,至少也是海西候身边的机会?

这是真正的登天之梯!

只是……

许多人环顾了一下四周,现,竞争对手也太多了些。

特别是新丰本地籍贯的豪强贵族们,现在是勃然大怒。

看着那些湖县和南陵甚至长安来的人,眼睛都要喷火了。

这是吾新丰选吏的盛会,不是尔等的!

你们凭什么来抢?

然而,他们却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了。

那些临县和长安来的人,可不是什么吃素的。

况且,新丰的豪强们,也怕自己闹事,引来打压。

所以,也就只能干看着。

最多腹诽几句,给那些外乡人一些脸色看看。

新丰城里的少数几个商贾,则瞬间像来到了天堂一般。

大量人口的涌入,使得他们的产品和商品,几乎不用愁销路。

上千名报考的士子和数倍于此的家长、随从们,立刻就将整个新丰买光了。

粮食、布帛、油盐、砚台、墨水还有竹简……

几乎所有的商品,全部售罄。

商人们赚钱赚到手抽筋。

可爱的小钱钱,铺满了他们的钱柜。

而那些曾经在张越上任前,因为害怕或是其他原因,挂印而去的家伙,现在悔的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这个新县尊如此有前途。

那么……

哪怕是死,他们也是不肯放弃的。

现在好了,自己主动放弃,将那些炙手可热的位置拱手送给了其他人。

………………………………

张越此刻,却沉浸在财富之中。

整整三千个金饼,密密麻麻的堆满了他的视线。

“老师,这是吾父命弟子送来的……”袁常在旁边,一脸高兴的说道:“吾父说,侍中所要求的八千万债券,其与关中的多位大贾和义商商量了以后,众人皆愿意购买……最多一个月,那八千万的资金就可以到账!”

债券的销售,简直是顺利的乎想象。

在听说是以新丰赋税做抵押后,整个关中的大贾们,都是闻风而动。

甚至有人不要利息,也要投资。

因为,新丰是长孙的食邑,是‘张蚩尤’的地盘,刘家在别的地方,或许节草稀烂。

但在债务问题上,却是信誉极高!

国家欠钱,向来有借必还!

更别提,哪怕是拿钱出来,买一张可以有机会上长孙船的船票,也是值得的。

这种机会,也不是可以轻松遇到的。

而现在,这批债券,不止规定了还款年限,还有利息!

债券还可以抵充商税、算赋和田税!

还有比这个更好的投资机会吗?

没有了!

特别是在张越反杀了刺客的消息传开后,商贾们最后一丝顾虑和担忧也消失了。

无数人挥舞着手里的五铢钱和黄金,哭着喊着也要买上一笔债券。

可惜……

他们反应还是太慢了,袁广国和他的亲朋们早在这以前,就内部消化掉了所有债券。

只留下不足一千万,让其他人争抢。

以袁常所知——那一千万债券,立刻就被人瓜分殆尽。

张越听着,也是摩拳擦掌,感到干劲十足。

这个世界,有钱就好办事。

连国家都是如此!

有了这笔钱,他就可以在新丰,大干一场了!

不过,目标和目的,却有所微调了。

在先前,他还只是想着,将新丰建设好,让新丰百姓生活富足。

但现在,他有了一个新的目标了——将新丰打造成一个兵营!

让延和一代的年轻人,成为身强力壮,训练有素的精锐士兵。

然后,带着他们去打下一个大大的疆土,去征服那大大的世界!

更妙的是,这个目标与之前的目标,完全不冲突。

新丰建设好——怎么才算建设好呢?当然是平衡财富差距,重新扶植起一个强有力的作为社会中坚的中产阶级群体。

百姓富足?中产阶级越来越多,说明百姓生活越好。

而中产阶级自耕农家庭的子弟,一直是汉军最主要的兵源,也是最好的兵源!

不过,仅仅是新丰好了,还不足以支撑他的野望。

张越眯着眼睛,看着袁常,这个他的便宜弟子,然后露出微笑,对袁常道:“袁常啊,为师想要你去帮为师做一个事情……”

袁常听了,立刻就兴致勃勃的恭身拜道:“老师请吩咐,弟子一定赴汤蹈火,奋力去做!”

对于这个老师,袁常现在是彻底服气了。

不仅仅才学极高,连武力值也是高的无法想象。

现在,他出门比以前不知道爽多少了。

以前,人们只知道,他是袁广国的独子,一个暴户,一个二世祖。

人们或许会畏惧他的财富,忌惮他家的权势。

但对他,却是没有什么太多敬意。

然而现在,一出门,谁不是毕恭毕敬,躬身问好?

就连他曾经爱慕的几个贵族小娘,现在也是满眼爱慕与崇拜的凝视着他,恨不得马上嫁到袁家来。

与之前的爱答不理和冷若冰霜,简直判若两人。

袁常当然明白,这是因为,他是老师的唯一门徒,是大汉侍中、新丰令的弟子。

“为师最近设计了几种捕鱼用的器械……”张越眨巴着眼睛,将一块帛布塞给了对方,道:“汝既然是为师的弟子,那就去将这几种捕鱼器械,找人制作出来,然后去辽东或者交趾海滨,买几艘渔船去捕鱼吧……”

“捕鱼?”袁常不明所以,满脸疑问。

“当然!”张越轻笑着道:“海鱼啊,那可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

“而为师设计的这几种捕鱼器械,其中有两种甚至可以捕杀巨鲸!”

这布帛上画的,是张越回溯出来的几种在欧6十七世纪到十八世纪之间在地中海和大西洋之中活跃的渔船上的常用渔具。

譬如说原始的拖网、长线钓鱼器具以及捕鲸用的鱼叉。

张越曾经向桑弘羊提议过,让他带着楼船舰队去辽东海域和交趾、番禹海域捕鱼。

可惜,官僚集团的行动力,在没有受到刺激前或者遇到危机前,实在是有些迟钝。

没有办法,张越只能让袁家去带这个头了。

海洋中的渔业资源,在现在这个时代,可谓是丰富到乎你的想象。

无数后世已经变成了奢侈品和珍馐的鱼类,现在,满地都是。

价值几百万的黄唇鱼现在说不定就是江浙渔民的盘中餐。

而在后世早就成为了保护动物的鲸鱼群,更是多的都有些泛滥了。

至于那些以群体数量而闻名的鱼群,随便撒一网下去,说不定都能捞上几十斤。

所以,大司农在齐鲁的捕捞船队,能将齐鲁近海的鱼群给捞的绝迹,也真是一个人才了。

可惜,这些渣渣,捞完齐鲁不知道换一个地方。

实在是太可惜了!

而张越未来,要为了自己的野心和对战争的渴望,而掀起一场大征服。

在这个过程里,食物,特别是肉食的供应,将决定成败,至少也将决定他的军队能打多远?

如今,汉军的肉食,主要是牛羊肉。

尤其是牛肉。

但,很快这个时代就要过去了。

因为,当牛耕技术推广,牛就会成为一种受保护的牲畜。

再也不能愉快的吃牛肉了。

至于羊肉?一则腥膻味比较大,二则供应量太少。

张越没有办法,只能去开拓海洋的渔业资源。

而且,必须尽快将海洋资源利用起来。

他可等不了,官僚们慢吞吞的动作。

所以,只能让民间资本先行一步。

张越也相信,只要袁家在海滨捕鱼得利了,以汉人对于财富的追求和追捧心理。

要不了几年,整个帝国海疆,都将遍地渔船。

大量的海鱼,将会被晒制成鱼干,运往内地和北方。

渔业将成为帝国对外扩张的燃料和动力。

所以说,保家卫国农业部,开疆拓土渔政局啊!

袁常听着,却是一楞一楞,但无所谓,他家钱多人多,不怕浪费。

拿着帛布,他没有多想就点头道:“老师请放心,弟子回去后马上派人去做……”

这事情甚至都不需要惊动他父亲,他自己从零花钱里拿一点出来,再派几个食客和奴婢去主持就可以了,最多再遣一个不怎么受重视的旁系子弟去盯着。

第两百五十节 公考(1)

将足足三千个金饼,存放进新丰县县衙的官仓之中。

望着终于有了点颜色的官仓,张越终于松了口气。

官衙终于有钱了!

“陈县丞,这官衙的黄金,就由你来亲自看管和监督,一应支出,都必须由本官或者长孙殿下的签字方能支应!”张越将陈万年叫过来,叮嘱他:“这里的账目,本官和每个季度审查一次,若是现少了一个铜子,本官就唯你是问!”

陈万年闻言,马上拍着胸膛,保证:“请侍中放心,下官一定看死了官衙的账目,没有侍中的命令,一个五铢钱也出不了这个门!”

对于钱财什么的,陈万年其实没有太大的兴致。

这倒不是他不爱财,而是相比黄金,他更喜欢当官和升官。

尤其是升官!

所以,哪怕面前堆满了金灿灿的小可爱。

但陈万年却可以视若无睹,在他心里,再多的黄金也不如自己的前途重要。

张越看着他,点了点头,对于陈万年,张越现在是很信任的。

毕竟,哪天正是他冒险伪装自己,为自己最终擒杀所有刺客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冒着被大黄弩狙杀的风险,戴上貂蝉冠的。

出了官仓,刚好碰上刘进带人过来。

“张侍中,公考马上就要开始,孤想邀请侍中一起去考场看一看……”刘进很是兴奋的做出了邀请。

公考模式,这可是现在新丰最大的亮点了。

其实在一开始,刘进多少还有些忐忑,害怕这个新奇的制度,引朝野舆论攻击,甚至被祖父猜忌。

但现在……

整个舆论界,对新丰的这个公考模式,都是一片赞颂。

特别是公羊学派的学者们,纷纷公开称赞说:用人唯贤,三代之所以昌盛也,唯才是举,成康之所以鼎盛也……长孙承陛下之大志,取才唯公,此社稷之福!

其他学派,也都是一片阿谀奉承。

没办法,他的皇祖父,当今天子在回銮长安后,就在朝会上拿了新丰的公考举了例子,洋洋得意的告诉群臣:长孙素承朕志,躬行朕教,今新丰公考,为国选吏,朕心甚慰!甚慰!

活脱脱就是在炫孙。

而天子开口表态定性后,文人士大夫们,难道还敢顶嘴?还敢说天子说错了?

只能是从三百六十个角度,拼命找资料和例子,证明新丰公考确实是顺天应人的好制度。

谁要敢说不是?

恐怕第二天就得去廷尉衙门喝喝茶,仔细检讨一下自己内心之中是否真的对大汉社稷忠诚?甚至严重一点,碰到廷尉看你不顺眼,那恐怕你还得仔细检讨一下,自己内心之中是否对大汉天子恭顺?

反正当初,大农颜异就是被张汤用一个腹诽的罪名给咔嚓掉的。

于是,舆论能议论和非议或者说建议的地方,就剩下公考制度的程序了。

很多人,都觉得,现在新丰的公考制度虽然‘美则美矣’,但还不够‘好’。

为什么呢?

因为,考试的内容不够高大上啊。

还有那个面试程序,更是多余!

我辈士大夫,靠的就是文学!

凭什么要去做事呢?做事那不是刀笔吏的工作吗?

考士子们的做事能力和实践动手能力,这是侮辱啊,更非‘善待儒臣之行’。

所以,应该改一改。

最好改成只看才学,而不计其他。

对于这些杂音,若在以前,刘进可能会觉得‘正该如此’,但现在……却是嗤之以鼻,左耳进右耳出,纯当他们在乱说。

相反,在刘进眼里,公考制度里应该加强对于动手能力和做事能力的考核内容。

他已经受够了那些满嘴花言巧语,说的天花乱坠,实际上却一点事情都干不成的所谓‘名士’的忽悠了。

只是,身为长孙,他不好直接表露这个态度。

而且,他的性格素来温文,不可能如他祖父那样,遇到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或者声音,就正面强怼回去。

他思来想去,现,似乎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带上张侍中,亲自去考场市场,走一遍。

用身体力行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这样既不会得罪人,也能让人知道他的态度。

张越对于刘进的这个邀请,自然欣然答应。

正好,他也想去看看,这次公考吸引的士子和年轻人的水平。

………………………………

半个时辰后,张越和刘进,就在一队期门军卫兵的保护下,来到了位于县衙两侧的露天考场。

为了应对这次公考,过去数日,陈万年和胡建,带着新丰县仅剩不多的官吏,将县衙两侧的街道、空地和宅院清理了一遍,腾出了场地。

于是,呈现在张越和刘进眼前的,就是一片乌压压的人头。

因为是露天考试,所以在考场外围,期门军的士兵们,拉起一条警戒线。

同时,还有骑兵在外侧巡查。

而整个考场之中,则由胡建带着新丰的狱卒和刑吏监督。

见到刘进和张越来视察,胡建立刻带人迎上来。

“考场士子们秩序如何?”张越问道。

“回禀侍中一切安好……”胡建低头禀报:“只查出了十几个舞弊者……”

“还有舞弊者?”张越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

这次公考的笔试部分的试题,可谓是简单到几乎只要具备及格线的文化和算术能力,就可以过关了。

就这种程度的题目,都要舞弊?

那些家伙到底是多么不自信啊?

但张越哪里知道,题目虽然简单,但涉及的范围却太广了。

从春秋、尚书、诗经一直到九章算术、刑律,几乎无所不包。

虽然都是些常识。

然而,很多人就是缺乏常识。

毕竟,儒家兴盛这二三十年来,冒出了一大批只讲道德而不讲能力的所谓‘名士’。

特别是,当年牧丘恬候石庆和御史大夫卜式在位时,给天下人严重的错觉似乎只要才学道德水平高,就不需要能力,也能官居三公!

于是,很多人开始学习和模仿这两位名臣。

结果……

在现实面前被撞了个头破血流。

有人被撞了就回头,但更多的人,却是头撞南墙也不回头。

这些家伙不仅仅自己不想回头,还带起了一个‘君子’‘小人’的节奏。

他们认为,那些会做事的官吏们,是刀笔吏,是小人。

而自己则是文雅君子。

刀笔吏卑鄙、低贱、不雅,吾辈君子,则品行高洁。

君子们之所以输给刀笔吏,不是因为能力,而是因为君子们道德修养太高,斗不过那些无耻小人。

这种奇怪的逻辑和奇葩的脑回路,在如今汉室儒家,还很有市场。

不独在谷梁学派内大行其道,就连公羊学派里也有不少人认同,深以为然。

没办法,自己斗不过法家的‘刀笔吏’,总得为自己找块遮羞布吧?

不然,岂非是说明自己是个渣渣?

而如今天下士子,七成出自儒家。

讲道理,这次公考只抓到了十几个带小抄的舞弊者,还是张越出的题目很简单,且选的官吏等级太低的缘故。

你要换了这次公考是选京兆尹甚至是九卿衙门的官吏,再把题目的难度提高几个等级,你看看舞弊者会有多少?

恐怕数都数不过来。

胡建闻言,却是有些羞愧的低头,道:“是下官监察不力,让人带进了小抄……”

张越听着摇摇头,道:“胡令吏不必自责,这考场有人舞弊,是很难禁绝的……”

“令吏只需要加大巡查力度,最大可能的减少舞弊情况就好了……”张越笑着道:“况且……这笔试不能决定最终的成绩……”

对于这次公考,最重要的决定性的结果是在面试这个程序。

笔试成绩再逆天,也不如面试表现的好。

而且……

张越看了看整个露天考场,足足一千四百多人。

参考士子从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到四五十岁的老学者,从地主官宦子弟,到寒门商贾子弟,应有尽有。

但最终,却只能录取五十四人。

哪怕放宽一些,顺便帮着新丰乡亭也选一些官吏补充,撑死也就录取一百人。

至少也是十五选一。

这注定了绝大部分人都会被淘汰。

只是……

张越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

众所周知的,文人是一个很傲娇很傲娇的群体。

就拿北宋的张元来说吧,这货因为科举屡试不第,于是就叛国投敌,在好水川之战取胜后洋洋自得,题诗于战场的尸骸之中。

历史上,类似张元这样,以为自己怀才不遇,干脆就投敌叛国的文人,加起来恐怕足以绕地球一圈。

只是那些渣渣,只是以为‘自己怀才不遇’,实际上屁都不是。

此次公考,既然被淘汰大多数,已成定局。

那么这其中,必然有很多人以为‘有黑幕’‘我这么大才,为何不中?’

说不定,结果一公布,可能会有大风波。

像明朝不就搞出了一个南北榜案,连朱元璋都被这些渣渣胁迫,违心了一回吗?

所以……

得想个办法,化解这些渣渣的怨气。

至少,也得能让他们大多数人心服口服全部服气,这是妄想!

一千几百号人里,出几个奇葩和异类,简直不要太正常了。

“怎么办呢?”张越陷入了沉思之中,脚上却是跟着刘进,走入了考场之中。

刘进很兴奋,一千多人共同参与考试,一切靠才能说话,公开、公平、公正。

这完美的符合了他心里的预想和对未来的期许。

所以,他连走起路来都是有些飘乎乎的。

走在考场之中,张越的眼睛从一个个应考者身上飘过,内心无数个念头冒起来又沉下去。

忽然,张越脑海之中灵光一闪。

他一拍大腿,笑了起来。

“新丰县,一定容纳不了这许多的人……”

“但关中可以啊……”

汉室地方基层缺人,这不是第一天就有的事情。

特别是关南和关北地区,以右扶风辖区为核心的十几个县,全部存在不同程度的缺人。

因为当地穷啊!

所以,若有人愿意去当地为官,而且还有一定的才学,这些地方恐怕是举起四肢也会欢迎的。

即使关中不缺人。

西南夷、酒泉、张掖甚至是居延、辽东、番禹、交趾等地,总该是缺人的。

换而言之……

“所有笔试合格而面试淘汰者,可以给一封推荐信,推荐他们去这些地方为官……”张越在心里思索着:“再说点好话,讲些客套……”

譬如说:足下实乃良才,奈何新丰官吏员额已满,吾甚憾之,愿举足下为xx县xx令……

这样一来,面子给足了对方,而自身又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而拿到推荐信的人,若愿意去这些老少边穷地区服务国家,这是好事,无论朝堂还是地方,都会举手欢迎。

不愿意去,那也没办法。

对吧?

出路给了,我也没有否认阁下确实很有能力。

只是,这新丰选吏呢,确实名额不多。

要不,阁下再等一年,或许明年还会公考呢?到时候以阁下的才学必能得取!

这么一想,张越就深深的为自己的机智点赞。

当然,若是都这样了,还要闹事,还要搞风搞雨。

那就是存心捣乱,妄图破坏大汉帝国的安定团结,企图祸乱地方了。

张越一定会让他见识到,什么叫做封建贵族的专政铁拳!

刘进却是看着张越一脸傻笑的模样,有些奇怪,问道:“侍中想到什么好事了?”

“偶然想起了一个趣事……”张越笑着道,然后他岔开话题,对刘进道:“殿下,这次公考臣觉得,或许应该再扩大录取人数……”

“嗯……”刘进不明所以,不是讲好了最多一百人吗?而且新丰也确实只能最多录取一百人,再多财政就要承受不了。

张越确实咧着嘴笑道:“臣这是担心,可能有人会受不了臣的规矩而挂印而去,所以,想要多几个保险……”

若在以前,张越还不明白自己的本性的时候,对于官吏们他其实要求只要合格就行了。

但现在不行了!

他想要的新丰官僚系统,必须是一支能打仗,能打胜仗,团结的队伍!

甚至,在未来,若有可能,他可以一声令下,就让这些人从文官转成武将。

所以他决定,在录取了这些新官吏后,带他们一起搞一次军训。

让他们明白规矩,懂得集体荣誉。

第两百五十一节 公考(2)

第一天的笔试很快就结束了。

事实上,这次公考的笔试部分,在设计之初,就是本着简单、无脑的思路来设题的。

就连最有难度的刑律题,也都是选择那些日常生活中,时常会遇到的问题。

譬如,主杀奴婢怎么处置,奴婢伤主又该如何?

佃户与地主冲突,又该怎么裁决?

只要平时偶尔关注一下这些东西,基本上就都能答出来。

至于其他题目,简直就是送分了。

毕竟,在一开始,张越还担心报考人数太少,难以下台。

但哪知道,这短短几日,就逆转了。

参考人数多达一千四百余!

僧多粥少!

哪怕张越临时在试题里增加了难度,稍微提高了算术题和文学科目的困难。

但,保守估计,也依然将起码有一千人进入到面试之中。

一千人面试?

以张越目前手里的这么点人,恐怕就是日夜不休,也得面试一个月!

所以,在面试之前,张越不得不想办法,增设一个筛子来筛人。

张越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在面试之前,增加一个徒步负重跋涉的筛选程序。

想要进入面试程序,就得负重四十斤(汉制,大约合后世二十斤左右)不得借助任何工具和他人帮忙,在半天内徒步从新丰走到枌榆社乡官邑。

从新丰城到枌榆社乡官邑,最多二十里,也不算很远拉!

张越记得很清楚,后世有个叫兽曾经写过一篇名为《夏令营的较量》的鸡汤文。

文章里,霓虹的平成少年,可是负重数十公斤,完成了徒步一百公里的跋涉,完爆了中国的八零后。

虽然后来,出于保密需要,霓虹当局,将这些平成热血少年埋到了东京湾里,与奥特曼和煤炭同在,共同镇压国运。

不过……连霓虹的孩子都能做到,大汉帝国的大丈夫们若连这么点小小的体力也达不到。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对吧!

不过这个建议在提交给刘进时,遭到了质疑。

“负重四十斤,徒步跋涉二十里?”刘进的脸色都有些涨红了:“侍中是打算选拔武卒,还是选拔官吏啊?”

可不是嘛?

人家吴起选拔武卒的标准,也不过是持械带甲负重越野一百里。

若张越这么玩,很可能最终合格的官吏,统统都会变成肌肉男。

刘进已经不敢想象那个画面了。

张越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那么一点点过分。

不过,他有道理。

“殿下,臣要选拔的是基层的做事官吏……”张越好整以暇的解释道:“很多地方,很多事情,都需要有力气,有体力,才能完成……”

“譬如,今年秋收,新丰要恢复旧有的‘田亩课税制’,没有体力的话,怎么做这个事情?”

“还有,今年冬天,要修水利,这又需要官吏们能够深入工程,督导和督促民夫,臣以为再没有比身先士卒,更好的激励之法了……”

“此外,新丰的农具和种子推广,也需要官吏们亲自深入乡亭田野,与农夫交流……”

张越讲的是头头是道,连刘进听着,也觉得似乎是应该这样。

但负重四十斤?

还是太可怕了!

刘进担心,若是这样做了,筛选的人才,一定都是军功家庭的子弟。

一般的文弱书生,体质稍微差点,恐怕就得出局了。

作为文弱书生的一员,刘进觉得,得照顾一下自己人。

所以,刘进想了想,对张越道:“那降一下负重的重量吧……”

“二十斤如何?”

张越听着摇头,道:“二十斤太轻了……殿下,三十五斤,不能再少了!”

“三十斤!”刘进望着张越,这是他的底线了。

张越想了想,三十斤,合十五市斤,一个正常的成年男子,体重应该不少于一百二十斤。

换而言之,这个数字大约是一般男子体重的十分之一。

后世解放军的越野标准是多少来着?

嗯,大约是体重的八分之一。

这样的水平,差不多可以达到自己的要求了。

张越于是笑道:“臣恭领殿下之命!”

刘进却是嘴角有些抽搐。

三十斤?徒步越野二十里?

这样的标准,虽然不如汉军的精锐野战士卒,但恐怕已经比的上一般的郡兵的体力要求了。

…………………………

恰在此时,胡建和陈万年在县衙官署里,带着各自的手下批阅着卷宗。

这次公考的试卷,都是县里赶工制作的竹简。

至于题目?

却是被写在几块木板上的。

分作甲乙丙丁等名,士子们只需要在竹简上写下这些试题的名字,然后在其下作答就可以了。

因为,题目太简单了!

笔试的目的,也只是为了分辨一下,应试者是否识字?是否能正常书写?并确保他们具有正常的理解阅读能力和常识。

其他的东西,像什么高深的学问啊在某一个方面造诣很深啊什么的。

具备这些能力的人,不该来新丰。

他应该去长安公车署。

新丰县要的是基层的务实干吏。

对于这一点,胡建和陈万年早就已经得到了张越的明示。

所以他们批卷起来,也是格外的不走心。

随便看看,只要试卷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就予以通过。

而且,因为考题全部都是从现有的经典和书籍以及律法里抽取的常识性问题。

所以,其实有标准答案。

只要对照标准答案审阅就行了。

所以,这阅卷工作进行的飞快。

考试结束,收集了试题后,就开始了。

到现在不过两个时辰,就已经审阅了差不多六百多份试题。

微微伸了懒腰,胡建起身看向另一侧的陈万年问道:“陈公淘汰了多少个了?”

“大概三十余吧……’陈万年瞥了一眼自己身旁的那堆被淘汰的卷宗,脸色有些古怪。

这次阅卷,让他这个哪怕见多识广的积年老吏也是大开眼界。

他第一次见到,居然有这么多没有脑子还沾沾自喜,自诩为国之栋梁的家伙。

譬如,他在一份考卷上,看到一个叫‘阳武’的文人,一个题目也没有答,反而在竹简上挥毫泼墨,写了一篇纯粹是用华丽的文字堆砌起来的诗赋。

哪怕以陈万年浅薄的文学鉴赏能力来看,这篇诗赋,即使是诗赋本身也是一塌糊涂。

更别提,张侍中早有明示:答非所问及其炫耀文才者,一律罢!

理由很简单:新丰庙小,容纳不了这些大菩萨。

地方上也不需要没有用处的文人。

要卖弄文学,麻烦出门向北,去长安城。

或者转头向东,雒阳也有很多喜欢文学的土豪嘛。

所以,陈万年毫不犹豫的将那份竹简丢进了垃圾堆里。

这还不算什么!

更夸张的是,有人在竹简上就写了四个字:破奴三策。

然后就没有了。

这是在藐视我的智商?还是在鄙视我的情商?

陈万年毫不犹豫的将那份竹简垫在自己的案几下,打算晚上就把它当柴火烧了。

总之被淘汰的人里,大部分都是类似的奇葩。

只有少数几个是真的缺乏常识,答的一塌糊涂,错的乱七八糟。

胡建一见,就知道了,陈万年和自己一样,遇到了许多奇葩。

于是会心一笑,嘻嘻笑道:“陈县丞,这些书简要不要拿起给殿下和张侍中再看看,万一错过了大才,就不好了……”

“大才个p!”陈万年知道胡建在和自己开玩笑,忍不住吐槽:“彼辈若也能算所谓的大才,那我老陈就是贾长沙,就是枚淮阴(枚乘)了!”

两人一边笑,一边继续阅卷。

在当天晚上,就基本上完成了阅卷工作。

毕竟,这比后世小学老师批阅学生的作业还简单。

小学老师批阅小学生昨夜起码还要写评语,还要根据学生的过去表现,予以打分。

但他们两个却只需要对照标准答案,看看合格不合格。

平均一个时辰就能审阅两三百份。

度简直快的飞起来。

然后,他们就将结果报告给了张越。

“一千四百五十七人参考,一千两百余人通过……”张越看着这个成绩,也是砸吧了一下舌头,居然还有两百多号人连这样简单的题目都不能通过?

但他是懒得去管这些事情了,吩咐道:“将名单贴出去吧……”

想了想,张越道:“只贴通过之人的名字就好了……且给本官在露布上注明:排名不分先后,以姓氏笔画为顺序……”

嗯,笔试而已,哪怕是第一名又怎么了?

一群大学生参加一次难度最多是初中的考试,拿个第一名很厉害?

“诺!”

陈万年立刻领命而去。

于是,这天的新丰,成为了一个欢乐的海洋,一个兴奋的海洋。

几乎所有的年轻人和他们的家长都开心得不得了。

公考笔试通过了?

这说明吾儿还是很厉害的嘛!

虽然这次通过的人数有点多,显得这个成绩的含金量不咋地。

但,能在露布上找到自家孩子的名字,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不是吗?

数年的寒窗苦读和辛苦付出,总算看到一丝丝被认可被承认的价值。

难道不应该庆祝吗?

于是,新丰的官营酒肆的主官,笑的比所有人都灿烂。

因为,他一天就卖掉了上级交给他三年的任务。

今岁考绩铁定是最,说不定还能升官呢!

第两百五十二节 乌合之众【萌主加更1/3】

翌日,宿醉未醒的诸多年轻人,被一个晴天霹雳,打在了脑门上。

新丰令、侍中官张子重下令,在面试环节之前,增设一个负重越野的选项。

虽然这个选项看上去不算很难。

负重三十斤,徒步从新丰城走到枌榆社乡官邑。

大部分的农夫,也都能轻而易举的完成这个活动——赶集的时候,农民甚至需要挑着好几石的粮食,徒步跋涉数十里去集市购买盐铁和其他生活必需品。

但……

对于很多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文弱书生们来说,这无疑是晴天霹雳!

真正的噩梦!

天可见怜!

他们别说背三十斤东西,走二十里路了。

哪怕是空手走二十里,也没有尝试过啊!

有人当即就表示:“新丰这是在选拔人才还是选拔士兵?”

“苛政!这是苛政!”

“苛政猛于虎!”

可惜,他们还没有来得及鼓噪起声势就愕然现,上百个年轻人已经兴冲冲的跑去了城门口,满脸兴奋的准备开始徒步越野了!

更可怕的是,这些人,一个个人高马大。

甚至还有身高八尺,满脸络腮胡子,腰粗膀大的勇武之士!

而且,越来越多的人,正在向城门聚集。

“这张侍中果然是要做大事的!”许多年轻人纷纷笑着议论着。

错非张侍中未来准备要去边塞打匈奴人,何必在这次的公考里插一个越野跋涉呢?

无数人目光灼灼,暗地里握紧了拳头。

至于那些喊着‘苛政’,叫嚣着想要抵制的家伙……

那就去抵制好了!

反正大家伙正愁竞争对手太多,不好下黑手,免得吃相太难看。

现在好了,有人主动退出。

你好我好大家好喽!

至于这徒步负重越野?

呵呵……

吾辈大丈夫,还会怕这小小的考验?

大家虽然都是家里的庶子、余子,但也是家族成员啊。

从小就开始锻炼武技,磨炼技战术,早就等着为国效力的机会了!

别说负重二十里?两百里都走过!

在事实上来说,这次新丰公考的参考者里,至少有百多人,来自新丰县、湖县、南陵县、霸陵县以及杨县的军功家族。

虽然,大部分都是些小军功贵族。

爵位最高的,也只是第十级的左庶长,家族里曾经出现过的最高阶武将,也不过是校尉。

但,军功家族就是军功家族。

此外,地方上的豪强子弟和豪杰们,也都来凑热闹了。

甚至还有曾经的游侠儿也跑来报名。

对于这些人来说,文弱书生视为畏途的负重越野,不过是毛毛雨罢了。

这些人虽然加起来,只有总参考人数的三成。

但,有人带头了,其他人就会不由自主的加入进去。

毕竟,人是社会动物,总是会从众的。

于是……

半个时辰后,几乎所有的人,都主动或者被动的来到了城门口。

只剩下数十个自认为自己根本完不成这个挑战的人,在新丰城里无力的抗议。

“有辱斯文啊……”这些人有气无力的哀嚎几声,然后挠挠头,觉得不如去醉一场比较好。

于是,他们纷纷向着酒肆聚集。

等他们到了酒肆,却现,早已经有人捷足先登,抢占了有利位置。

一个个曾经满怀希望,来到新丰,想要遇到能现‘自己才华’的明主的家伙们,现在都在抱着酒壶,醉生梦死。

“怀才兮不遇明主,悲汉江兮无见文王……”有人喝醉了,就开始吟诗作赋,一时间真是诗赋不绝于耳。

“我有破奴大策!”更有人拿着酒壶,坐在酒肆的栏杆上,大声嚷嚷着:“奈何无人赏识、重视啊!”

有人问他:“不知阁下良策是?”

这人醉醺醺的看着对方:“足下是列侯?”

摇头。

“足下是两千石子弟?”

摇头。

“足下可是贵人之后?”

摇头。

“那吾与汝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此人满脸傲气,一副不屑的模样,抱着酒壶,叹息着:“吾胸中韬略谁人知,谁人知?”

“吾的萧何又在哪?在哪?”

某个刚刚来到这里的书生见了这货,心里一动,就走上前去道:“吾乃xx候的弟子,闻君有良策可破匈奴?不知道足下的良策是?”

这人闻言,马上就兴奋起来,道:“阁下可知,匈奴人最怕什么?”

“最怕什么?”

这人神神秘秘,扭扭捏捏了一番,然后悄悄的道:“吾曾尝读古代的兵书,知犬戎之属,最怕我诸夏的战车!”

“当年南仲先生,奉成王之命,北击犬戎,布车阵于陇右,大破之!于是诗云:赫赫南仲,城彼朔方!”

“在下刚好学得了南仲先生当年的奇阵,若阁下不弃,愿献君候之前……”

于是,再没有什么人来理会他了。

战车?

早就被淘汰了好不好?

当初,长平烈候刚刚出塞时,汉军还将战车作为一种战争武器。

但等到冠军景恒侯崛起,战车的用途就剩下了两个——第一,作为战场上遮蔽和阻挡敌人骑兵突袭的屏障。

第二,运输各种军需物资。

如今在沙场上,连步卒都快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了。

因为汉匈战争,早就从攻城略地,演变成为了运动战和骑兵的追逐战。

连三岁孩子都知道,当兵最好就是做骑兵。

步兵什么的,别说立功了。

连见到匈奴人的机会都很少!

不过,随着聚集于此买醉的人越来越多,此地的戾气和怨气也是逐渐升高。

毕竟,很多人都是觉得自己文能治国平天下,武能破敌灭国的英才。

能够认清楚现实的人也不会来这里买醉,而是老老实实的去城门口准备越野了。

当上百个这样的人聚集在一起,各自蹉跎叹息。

气氛也就渐渐的变得压抑起来,加上马尿下肚,酒精刺激,许多人都有些摇摇晃晃,再听着他人的抱怨,心里面也都是深以为然。

终于,不知道是谁嚷嚷了一声:“公考不公!吾等当去县衙要个说法!”

然后,整个酒肆都响起来了:“公考不公,吾等当去县衙要个说法!”

一时间群情激愤,人人振臂高呼。

接着,大家就抱着酒壶,歪歪扭扭的组队,走到了大街上嚷嚷起来:“公考不公!公考不公!”

大约一分钟后,一队期门军的骑兵,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当头的军官穿着一身甲胄,拿着骑兵剑,扫射了一圈,然后问道:“当众喧哗,咆哮市井,干扰公考,尔等可知罪?”

他身后,十余名期门郎齐声大喝:“尔等可知罪?”

于是,这些人的所有怨言和不满,瞬间烟消云散。

他们现在终于想起来了。

新丰令领侍中官张子重,在长安人称‘张蚩尤’。

更是一位能手刃八位刺客,其中还有人持有大黄弩的级猛将。

据传说,张侍中之勇猛已经不下当年的西楚霸王。

在这样一个大人物和猛将的地盘上闹事?

大家这小胳膊小腿的,恐怕不够人家一个指头捏的。

于是,酒立刻就醒了,背上更是凉梭梭的。

“吾等岂敢……”众人连忙各自做了个稽,然后就做了鸟兽散。

“乌合之众!”骑在马上的期门郎哼了一声,然后挥手道:“继续巡查城中,严肃治安!”

对于张侍中增加负重越野的决定,几乎所有的期门军士官们都是无比支持的。

在他们眼里,毫无疑问,毋庸置疑,现在张越就是自己人!

无可辩驳的自己人!

全天下文官那么多,有谁像这位侍中这样旗帜鲜明的支持汉军扩张和对匈奴作战的?

那本天子下令散给校尉以上军官阅读的书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说到了汉军将校们的心坎上。

上次张侍中遇刺,大家没有在现场,导致他身陷险境,这让期门郎们很自责。

如今,能有机会帮忙,期门军的将校们,当然是鼓足了干劲!

第两百五十三节 气节

延和元年夏六月辛卯(二十)。

新丰城城北,上千名士子以及数倍于此的亲朋、家长、围观者,聚集于此。

一眼望过去,整个城楼下,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

所幸,刘进及时派来了一百余名期门军骑兵来维持秩序,所以没有出什么乱子。

张越站在城楼上,与刘进一起看着这个场面。

上千文人,无分寒庶贵贱,都听从官府的命令,准备参加一次负重越野的运动。

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刘进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

在博望苑时,他父亲手下的食客、宾客们,谁不是一脸清高,无比鄙夷所有体力活动的?

眼前这是个什么情况?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张侍中……”刘进悄悄的走到张越身边,轻声问道:“何以诸生皆不以这‘负重越野’为苦?”

他可是记得,在博望苑里,谁要是敢让‘高雅’的士大夫们去动手做事,那肯定会被喷个半身不遂。

无数个大帽子瞬间飞到头上,让你甚至都怀疑人生。

“因为……”张越眨巴了一下,看着刘进,然后笑着恭维道:“殿下在这里啊……”

长孙在此,谁舍得轻易放弃?

别说是负重越野了,文人士大夫们为了当官,为了富贵,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张越就记得很清楚,历史上的儒生们,甚至连忽必烈、康麻子这样的刽子手和文明之敌,也曾阿谀奉承,跪舔到肉麻。

更可悲的是连皇军打过来,他们也能配合着唱一出戏,歌颂一番霓虹的伟大,恭迎东瀛王师鞭笞不臣。

若说这些是未来生的,与汉室社会环境不符。

那么,汉室历史上生过的很多出名的故事,也能佐证这个事实。

想当年,高帝刘邦,生平最恨儒生。

动不动就要殴打和鞭笞儒生,甚至当众在儒生的帽子里撒尿。

然而,儒生因此离开他了吗?

没有!

相反,随着汉军节节胜利,帝国的创建。

前来依附和投靠,求取富贵的儒生,如同过江之鲫,似大河之沙。

大儒叔孙通,甚至为了讨刘邦欢喜,于是连儒冠和儒袍这些刘邦不喜欢的东西也丢掉了。

他传说楚服,戴上楚冠,学着楚人的口音,觐见刘邦。

刘邦大喜,终于愿意他唠叨一下儒家的学问了。

甚至还授给其大权,让他设计和制定汉室的礼仪。

走过刘邦的时代,时间来到文景。

太宗皇帝和先帝在位的时候,儒学开始渐渐展并兴盛起来。

然而,在中央,儒家依然是一个泥腿子,一个破落户。

无论是太宗还是先帝,都不喜儒生。

太宗皇帝喜欢的是黄老清静无为之学,而先帝爱的是法家刑律军国之说。

朝野大臣两千石,一个儒生也没有。

哪个时候的儒生,可是逆来顺受的很,也特别擅长忍辱负重。

比如说齐诗派的辕固生因为得罪了窦后,几乎被丢进兽圈里,要去与野猪搏斗了。

儒家的崛起,掐着时间算算也就这三四十年罢了。

儒学能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其实,与汉匈战争是密不可分的。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儒家能上台,是因为公羊学派主战,而且是最积极的主战派。

而黄老学派则故步自封,坚决主和。

于是,历史的车轮毫不犹豫的将主和派碾成了碎片。

不止是君王,连百姓都抛弃了那些家伙。

主和?继续在匈奴人面前忍气吞声,任由匈奴人蹂躏和侵略?

别说当时血气方刚的天子不答应了,就是天下数千万人民,特别是北方郡国,长城脚下的人民,没有一个会答应!

于是,公羊学派的上台,几乎就是理所当然的。

而大复仇思想席卷天下,也是历史的必然!

诸夏民族,生来就有统治世界,主宰四海的天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现在,有人居然想要这些天选之民,中央帝国的人民忍受异族的侵略,奉上钱帛女人去乞求侵略者的怜悯?

疯了吧!

只是儒家一上台,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公羊学派还好,一直坚持主战,那谷梁学派和思孟学派,却又开始举起和平的旗帜,大声嚷嚷着‘莫如和亲便’。

只能说,都是被惯坏了!

高帝在位的时候,哪个儒生敢唧唧歪歪?

文景之时,谷梁学派又在那里?

至于现在,这些家伙规规矩矩的顺从张越的命令,来此参加负重越野。

其实说白了,只是张越没有去特意惯着他们。

所以,他们的那些臭毛病就没有机会作。

你要换一个礼贤下士,一心跪舔他们的样子看看?他们尾巴还不翘上天去?

文人士大夫啊,其实就是漫画里的傲娇1o1i。

对他们太好,只会适得其反。

傲娇病一作,那可是会毁天灭地的!

………………………………

城门口的士子们,自然听不到张越内心的吐槽。

此刻,他们全部都在摩拳擦掌,做着最后的准备。

尤其是那一百多名出自军功贵族家庭的孩子,早早的站到了人群前,跃跃欲试的想要向城楼上的‘张侍中’和‘长孙殿下’表现自己,以便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其中一人,格外的显眼。

因为,他穿着一套汉军的制式皮甲。

这种皮甲的颜色是典型的汉军赤红作战甲具,皮甲外侧镶嵌着一片片连在一起,如同鱼鳞一样的铁甲。

毋庸置疑,这是一套当前汉军主流骑兵的常用马甲。

甲具是汉军的专属,除了现役军人外,就只有贵族勋臣有资格使用。

而在此刻,在新丰公考的测试场,却出现了一个大摇大摆身着甲具的年轻人。

无数人纷纷侧目。

连张越和刘进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谁?”张越轻声问道。

“侍中,应该是常远……”张越身侧的桑钧仔细看了看那人,然后答道:“乃是故汉使常公讳惠大人的遗腹子……”

“常惠?”张越目光灼灼,心中对那个年轻人的好感瞬间max。

“然!”桑钧轻声道,可能是怕张越不了解不清楚这个人的背景,于是详细的道:“其先父常公讳惠大人,十余年前随移中监苏公讳武大人出使匈奴,然后卷入了匈奴内乱,据说皆没于匈奴……”

“苏公出生名门,其妻小自有家族抚养,但常公出身微寒,其亲族无力抚养,所幸天子怜悯,养其遗腹子及亲眷于上林苑,给请教师,教授文武之艺……”

桑钧说到这里,眼神里也有些迷茫:“照理来说,此次应该是要进入期门军,随侍陛下的,何以出现于此?”

张越听着,却是轻轻的笑了笑,吩咐道:“我素敬仰忠臣义士,此子即为忠臣之后,待面试之后,就取此子为我之亲随文吏吧……”

虽然不清楚,这位当今天子的未来期门郎为什么好好的期门郎不当,跑来新丰凑热闹了。

但……

他父亲常惠,张越很清楚,现在还活着。

不仅仅活着,他还将成为一个传奇。

常惠与苏武被匈奴扣押十九年,无论匈奴人如何威逼利诱,折磨羞辱,始终不堕气节,坚贞不屈。

在历史上留下了不朽的传奇。

更成为了诸夏民族骨气和气节的象征。

更传奇的,还是常惠之后的人生。

被匈奴放归后,常惠凭借着在匈奴十九年的观察和对匈奴人的研究,参与到昭宣两朝的绝大部分战争之中。

并为汉室最终肢解匈奴,臣服南匈奴,立下汗马功劳。

更成为了汉家第一个经营西域,在西域建立基业的大臣。

可以这么说,没有常惠,就没有西域都护府。

不过,在现在,苏武和常惠存活的消息,被匈奴人严格封锁。

只有少数人知道。

而且,张越也明白,现在就抖落出苏武和常惠还活着的消息,只会害了他们!

因为,汉匈现在是死敌。

在历史上,常惠、苏武能活着回来。

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汉匈议和,匈奴人迫于压力,不得不释放他们。

而现在,匈奴人气焰正是嚣张的时候。

没有在战场上打疼他们,逼迫他们乞和,就抖落此事,只会让苏武、常惠等人陷入到更糟糕的境地里。

特别是常惠!

因为,苏武在匈奴,其实是有人保护的。

旁的不说,李少卿难道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好基友深陷陷地,不去拉一把?

还有卫律……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卫律当年和苏武的关系也很好。

两人一度是知己。

事实上,苏武能够被释放,李少卿和卫律,是出了大力的。

此外,苏武在匈奴有着一大批的脑残粉。

其中就包括了匈奴单于的弟弟和匈奴单于的几个儿子。

没有他们保护和照料,苏武恐怕早就冻死、饿死在北海了。

但常惠就没有这么多的好基友和脑残粉保护了。

所以,一旦匈奴人得知了汉室知道苏武等人还活着的事实,可能苏武能够安然无恙,但常惠等人却一定会遭到厄运,至少会被转移。

想到这里,张越就悄悄的握紧了拳头。

他知道,当江充死后,历史已经完全改变了。

若未来巫蛊之祸没有生,那么,汉匈在历史上的那一段的短暂的和平时光就不会出现。

苏武、常惠等人,说不定就会老死于匈奴。

所以,他知道自己有责任也有义务,在将来率领大军,兵临郅居水,只为向匈奴要回诸夏的英雄们。

不止一个苏武,不止一个常惠。

过去数十年,在战争和互相往来的外交活动中,那些被匈奴俘虏和扣押,但一直忠贞不屈的英雄,都应该被接回来,被自己的军队接回来!

心里这样想着,城楼下的越野跋涉,已经开始了。

年轻的文人士子们,排着队,接过了一个个装满沙土的简易背篓,将之背到背上,然后就迈步向前,面朝枌榆社乡官邑而去。

道路两侧,新丰乡和枌榆社的百姓,纷纷拖家带口,在山岗和田埂上围观。

一千多名年轻人,则背着背篓,一路向前。

一开始,所有人都觉得很轻松。

三十斤的背篓背在背上,跟没有一样。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人开始察觉,背上的背篓的重量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等到走完大约十里左右的路程时,大批大批的人开始掉队了。

许多体弱的文人,甚至感觉双腿仿佛被灌了铅,沉重无比,背上的背篓更是犹如泰山一样,两个肩膀更是酸疼不已,浑身上下连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于是,怨言四起,道路上满是抱怨声。

“这张侍中,为何要搞一个这样的关卡?”有人就说了:“吾辈士大夫,饱读诗书,难道就是为了卖力气?”

“孟子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如今新丰用力气和耐力选士,这岂是善待士大夫?”

有人干脆就躺在路边,跟条死蛇一样,不想动弹了。

这些人的怨气和议论声,传入道路两侧的围观百姓耳里,大家纷纷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道是哪个好事之徒,做了一歌谣,很快,道路两侧的小孩子就拍着手,在路边唱起了歌谣:“大丈夫,高七尺,三十斤背篓不能背,还谈什么家国天下事?”

很多人听了歌谣,脸色一黑,默默的重新站起来,哪怕双腿如有千斤重,肩膀像是挂了一座山,却也不得不继续咬着牙齿前行。

没有办法!

连小孩子都在做歌笑话自己,若自己还不动弹,那就可以去死了。

当世士大夫文人们,什么都能丢。

独独面子和骨气不能丢。

至少,不能当众出丑。

于是,在旁观者眼中,出现了一幕震惊的景象。

很多人,尽管连走路都已经歪歪扭扭了,许多人甚至不得不走三步停一步,但他们依旧咬着牙齿在前行,不吭一声的在跋涉。

再没有埋怨,再没有抱怨。

百姓于是再没有笑话,小孩子们也都再没有唱歌。

大家纷纷对这些人投以敬重和敬佩的神色。

他们也确实值得尊敬!

不是吗?

就连张越,也很快听说了这个事情,然后他与刘进策马追上了这些在道路上,走走停停,虽然看上去已经溃不成军的文人士子们。

张越沉默了,刘进的眼眶更是有些湿润了。

有这样的年轻人,有这样的文人。

这个国家和民族的未来,必然光芒万丈!

“是我小瞧了天下英雄!”张越在心里由衷的说道。

事实证明,汉家文人,还是有骨气,有气节,有担当的。

最起码,他们比他们的徒子徒孙们,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水太凉和头皮痒,在他们面前,连提鞋的资格也没有!

第两百五十四节 岂曰无衣

“若这些士子皆能坚持走完这一段路途,纵然新丰不能用,他们也一定能在其他地方当好一个官吏……”张越轻声感叹着。

刘进也是点点头。

在中国,个人的道德修养和品性,在很多时候,甚至比文学技能要有的多了。

一个很浅显的例子就是,在现在,一个有名的孝子,纵然一字不识,身无常技,但依然能受到邻里尊重,得到官府征辟。

国家也不介意花钱养一个榜样。

士子们见到了‘张侍中’和长孙殿下,策马来了。

然后,立刻士气max,精气神顿时满血复活。

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

就连走路都正常起来了。

哪怕是那些本就身体羸弱的文弱之士,现在也是精神抖索。

长孙当面,谁都不愿意表露自己的脆弱。

不过,这种精神鼓舞,只鼓舞不过半个时辰,然后这些士子就又开始颓废起来。

因为,他们已经大大落后于第一集团了。

甚至,可能已经有人先期抵达了目的地。

这又让这些人有些沮丧。

没办法,走在他们前面的人,起码有好几百。

而且,现在时间也已经过的差不多了。

很多人知道,恐怕自己已经被淘汰了。

要不是张越和刘进的出现,他们现在恐怕就已经要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但,正因为身边吊着一个长孙和侍中,他们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前进。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特别是距离规定时间越来越近的时候,烦躁和沮丧,聚集在胸膛。

众人的情绪也越的低落了。

士气也随之重新跌落到谷底。

众人越走越慢,越走越慢,肩膀上的酸疼和双腿的重量重新回来了,而且一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张越见了这个情况,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现太阳不知不觉已经升到了正中。

早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限。

不过,他抬头向前望去,枌榆社已经近在眼前。

换而言之,只有最后三五里的路程的。

但,这些年轻的士子,却很可能倒在目的地之前。

看了看他们的人数,足足有五六百之多,大部分是年轻人,脸上还有着稚嫩。

“与他们同行!”张越指着远方的士子们。

虽然对于知识分子,张越素来有些不屑,总觉得这些渣渣成天吃饱了没事干,就胡乱伤春秋悲明月,动不动就想代表天下人,以为自己就是真理的化身。

但在另一方面,张越完全明白,并且知道,文人的力量究竟有多大?

笔杆子或许打不过枪杆子,刚不过钱袋子。

但从长远的角度来看,笔杆子却一定是最终的胜利者。

因为枪杆子会烂,钱袋子会换主人。

但笔杆子留下的文字和记录,却将亘古长存。

而张越想要实现他的野心和抱负,也确实一个强大的紧密团结和支持他的知识分子群体。

得有人为他擂鼓,得有人为他解释,还得有人帮他镇压舆论。

而这次新丰公考聚集的文人,在某种程度上,应当是他最佳的盟友和朋友。

道理很简单能来这里参与公考的人,肯定都不会是他的敌人。

甚至说不定,大多数人都对他抱有善意。

傻瓜才会去将这么多可能的助力和朋友拒之门外,变成敌人。

于是,就在这些士子,这些年轻人打算放弃的时候。

他们愕然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

原本在期门郎们的保卫和簇拥下,远远的观察着他们,跟随着他们的长孙殿下和侍中官,已经悄然下马,并穿上了厚重的甲胄,背着沉重的刀戟,走在他们之中。

“诸君!”年轻的长孙,拍着一个士子的肩膀,鼓舞着他:“不要放弃!孤与君等同行!”

年轻的侍中,走到人群中,搀扶住几个摇摇欲坠的年轻士子,鼓舞着大家:“吾与殿下,与君等同在!”

众人立刻就湿润了眼眶,内心之中,翻滚着名为感动的情绪。

不知道何时,一熟悉的诗歌,就唱诺于人群之中。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一个又一个人,在听到了歌声后,不由自主的跟着唱了起来,厚重的秦腔,瞬间响彻于天地。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张越将一个跌倒在地的士子拉起来,将他背上背着的背篓放在自己身上,大声唱诺。

那个士子见了,感动的眼里哗哗,默默的跟上张越的脚步,整个身躯犹如被注射了兴奋剂一般,不知不觉就直起了腰杆,昂向前。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数十名本来负责保卫和保护刘进安全的骑士,在歌声的感召下,不由自主的加入进队伍,他们拉着那些已经没有了力气,没有了希望的士子的手,搀扶着他们前行。

不得不说,《诗经》的魅力和影响,在这个时代几乎是无解的。

当《无衣》唱响,刘进和张越也加入到队伍里,跟着大家一起前行,甚至帮助他们筋疲力尽的人,搀扶他们,鼓舞他们。

原本踉踉跄跄,看上去随时可能解体的队伍,立刻就恢复了秩序,甚至组成了一支纪律严明,步履齐整的队伍。

而《无衣》之声,更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就连左近周围的围观百姓和人民,也不由自主的跟着唱诺起来。

在西元前的汉室,无衣和出车是传唱度和普及度最高的两诗歌。

尤其是前者,在关中几乎无人不知。

它既是诸夏民族的战歌,无数人曾唱着它,冲向敌寇,它更是可以在困难时期,给与人民希望的光明之歌,激励民心士气,砥砺前行!

据说当初,瓠子口之上,上万百姓高唱无衣,与大汉禁军一同抱着柴禾跳下汹涌翻滚的大河决口。

用肉体的力量,将那狂猛的巨龙安抚。

如今,当它再次响起,立刻就将所有人都凝聚在一起。

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唯有《无衣》之声。

这合唱是如此的有力,以至于,连远在数里之外的枌榆社乡官邑里,那些先期抵达的人,也听到了歌声。

“是《无衣》!”很多人扭头向后方看去,他们不明白生了什么,竟让人们唱起这战歌。

于是,人群轰然向前,想要去探究一二。

然后,众人赫然现了,本以为早该散去,早该消散的落伍士子们,正昂着头,挺着胸,哪怕步履珊珊,哪怕身体都在摇晃,却依然坚定向前。

有人不支,跌倒在地,旁边的人立刻伸手拉起他。

数百人手拉手,你扶我,我搀你,坚定向前。

在这一刻,无数人目瞪口呆,不能自已。

许多人身形摇动,为这团结的一幕而感动。

………………………………

张越和刘进,始终跟在人群之中,与众人共同向前。

直到大家走到乡官邑门口,约定之中的终点,才停下脚步。

刘进此刻已是满脸通红,哪怕喉咙都已经嘶哑了,但依然在高唱着《无衣》之歌。

年轻的大汉长孙,甚至现,自己已经无比喜欢并沉迷于此刻的气氛。

书本上曾形容的许多典故,在此刻照进现实。

让他明白了何为‘众志成城’,更明白了《无衣》的精神。

这时候,所有的士子忽然转头看向他,然后纷纷恭身稽,拜道:“殿下嘉草民等以仁义,赐我等以大义,草民等受殿下之教,从今往后,必定牢记教诲,不敢有背!”

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今天的这次经历,也足以成为他们人生中最闪亮记忆最深刻的时刻。

大汉皇长孙,大汉侍中官。

为了拯救他们,不惜屈尊降贵,赤足而行,鼓舞和激励他们。

让他们能昂着头,走到这乡官邑之下。

他们虽然在这次的测试之中落后被淘汰。

但他们得到了尊重,得到了信任,感受到了温暖。

当年,聂政在市井之中杀猪,严仲子三番五次上门,诚意相邀,以国士待之。

于是聂政报之以涌泉。

白虹贯日,苍鹰击于殿,刺侠累于相府。

如今,大家本来面临淘汰,可能遭受嘲笑,并在人生的记录里留下污点。

许多人甚至知道,若他们在此次的测试里出丑,很可能就会被人到处宣扬。

人生前途无亮。

但长孙殿下和张侍中却没有放弃他们,更没有抛弃他们。

反而,伸出了双手,加入到他们这些‘被淘汰’的失败者行列。

与大家一起共唱无衣,共行大道。

而汉人素来恩怨分明,特别是如今大复仇主义盛行。

在大复仇的另一面,就是大报恩!

市井之中,流传着一个故事。河东郡有人十年前曾受邻居一饭之恩,十年后,邻居在外被人杀死,这个已经有所成就,家訾颇厚的人闻之,安顿好家小,带着刀子,找到那个杀死邻居的人,当面杀之,然后提着他的头去官府自,县官闻之以为是豪杰,于是不仅仅不加罪,反而给与奖励,认为这是真正的义士!

一饭之恩,尚且能以性命相报!

更何况如今张越和刘进,给他们的是尊重,是包容,是不抛弃不放弃。

这是标准的对待国士的态度!

君视我以国士,我以国士报之!

这一刻,不知道多少人默默在内心誓,誓为刘进之臣。

也有无数人誓,未来必报张越今日之恩!

第两百五十五节 影响

围观的官吏和士子们,很快就得知了缘故。

瞬间,无数人都感动不已。

什么叫仁以爱人?长孙殿下这就是啊!

汉室士大夫特别喜欢说‘弃’这个词。

因为他们害怕自己被‘弃’,成为世界的孤儿。

那是无比凄惨的事情。

而且,这些被‘弃’的人,历代都有,他们的惨状也是人所共见。

譬如说,太宗时候,名臣张释之老是喜欢拿着当时的储君刷声望。

太宗在位时,张释之自是刷的不亦乐乎。

然而,太宗皇帝临朝二十三年,终于因病不得不弃天下而归宗庙,太子即位,是为孝景皇帝。

孝景皇帝上台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抄了邓通的家,然后看着他饿死。

第二件事情,便是放张释之于淮南。

这还是张释之见机得快,请了窦后的宾客,黄老学的名士王生帮忙转圜,才捡回了一条命。

即使如此,张释之的儿子、孙子,全部都是仕途不利,到处碰壁,连得用的机会都找不到。

以至于其子张挚哀叹:吾不容于世矣!

张释之的遭遇其实还算好,至少比起冯唐来好的太多了。

当年,冯唐年轻气盛,在太宗面前瞎说大实话,说什么‘纵世有李牧,而陛下不能用之’,结果终生都被放在齐楚地方,一次回长安的机会不给。

一直等到今上即位,冯唐才有机会重回长安。

不过,那时,曾经年轻气盛的锐意青年,已经是白苍苍,垂垂老矣。

满腔的抱负和满腹的诗书,从未得到施展的机会!

被遗弃的例子,是如此的凄惨。

所以,士大夫们都是恐惧万分。

生怕自己因为做错事或者说错话,而导致获罪于上,杀头也就算了。

就怕被遗弃,被遗忘,随便丢到一个犄角疙瘩,不给你认错回头的机会。

那才是真的惨!

如今,长孙殿下连这些落后、淘汰的文人也不抛弃,不放弃。

还与他们同行,鼓励他们,激励他们!

别说是那些士子了,就连其他人,也都是感同身受。

无数人在心里狂呼:“这就是吾等希冀的明主啊!”

“能在这样的明主之下做事,纵然粉身碎骨也是值得的!”

于是,新丰的官僚们的士气一下子就max了。

就连那些已经被淘汰的士子和他们的家人,现在也是没有任何怨言,更没有任何不满了。

长孙殿下屈尊降贵,不弃大家。

大家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不得不说,其实知识分子,特别是现在的知识分子,还是很好收买和忽悠的。

统治者只需要稍稍做个样子,摆出一个虚心听谏,礼贤下士的模样,轻轻松松就能让他们三呼万岁,以为遇到了三代的明君,愿意肝脑涂地的,一抓一大把。

…………………………………………

很快,几乎整个新丰县都知道了。

长孙殿下和新来的县尊张子重,鼓舞并鼓励那些落后士子的事情。

“这是仁君啊!”有很多宿老感慨着。

许多人甚至想起了论语里的一段话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礼贤下士,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对于儒生们来说,这样的事情,简直就是再好不过的标准仁义之君的模板了。

因而,当这个事情传到长安时,无论是谷梁学派还是公羊学派,甚至是思孟学派,大部分人都是仰天长叹,泪流满面,说道:“国家有幸,国家有幸啊!”

不过,在这其中还是有些区别的。

像是公羊学派的名宿们,都是抹完眼泪就笑的嘴都歪了。

谁不知道,如今奉命辅佐长孙的是张子重?

那是自己人啊!

虽然现在还没有正式成为公羊学的士子。

但人家的言行,哪一个不是标准的公羊之士?

有着这样的人辅佐长孙,长孙未来难道还会不重视公羊之说?

于是,当下,公羊学派的名宿们就纷纷吩咐,让下人们把自己珍藏了很久的美酒拿出来,今天一定要喝个痛快!

谷梁学派之中,则是一片哀鸿遍野。

长孙本来都已经倾向大家了。

奈何出了个张子重!

“这个张蚩尤!”就连远在雍县的江升听闻了这个事情后,也是又笑又气。

江升明白,若再让那个张蚩尤这么嚣张得意下去,谷梁学派未来堪忧啊!

特别是,江升已经有所耳闻。

最近,太学的董越已经在准备在明年当今天子登基御极四十七周年的那一日,将他和其他公羊学大佬重新整理和编纂后的《春秋二十八义》敬献天子,作为贺礼。

而,那本书里的一些内容,现在也已经流传出来了。

江升看过之后,只觉得头皮麻,心惊胆战。

盖因为,这一次公羊学派是真的有了属于他们的经义!

本来,谷梁学派就打不过他们,被碾压的体无完肤。

现在,这帮大老粗再有了经义在手,这游戏怎么玩?

只是沉吟片刻,江升就明白,谷梁学派必须拿出真正的人才来与公羊学派竞争了。

但他门下的门徒,这些年跟着他在储君身边是吃香喝辣,嘴炮功夫倒是练得炉火纯青,但实际的能力,却已经无限接近于零。

没有办法,江升只好写信去河间,求助于谷梁学派的盟友,儒家巨头,毛诗派的博士毛苌。

希望这位老大人能够派遣他门下的得意门生来长安助谷梁一臂之力!

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江升听说,那个张蚩尤曾经想要拜这位毛先生为师,结果被残忍拒绝。

在江升想来,毛先生也应该不会想看到,自己曾经的弃徒,却混的如此风光吧?

当然,谷梁学派,也并不是真的没人了。

事实上,谷梁学派能展至今,也不是全然靠嘴炮的。

手里面没有几个能打的大将,光凭嘴炮?

谷梁怎么可能有今天的声势?

但问题再于,那几位能打的大将,都不是他的门徒。

这就尴尬了。

若从关东叫来一个其他巨头的弟子,打败了那个张子重。

这好处肯定落不到他这一系手里。

甚至很可能,那个胜利者会将长孙连带储君,全部拐走。

那他江升岂非就是给他人做嫁衣了?

这种傻事,他才不会干呢!

第两百五十六节 开源(1)

延和元年夏六月辛未(二十二)。

在越野负重测试后的第三日,新丰公考的面试程序正式开始。

站在官衙正厅,张越低头看着手里头的所有参与面试的士子的档案资料。

经过笔试、越野负重筛选后,能够进入面试程序的人,依然有些多。

足足有差不多六百人!

而新丰县实际需要补充的官吏,哪怕算上乡亭的缺口,最多也不过一百人!

纵然算上军训可能的淘汰人数,面试最多也只能要一百五十人左右。

再多,以新丰的百姓可能就要承担不起了。

毕竟,汉室制度,地方官特别是基层官吏的俸禄,实际上是摊入刍稿税和算赋里的。

换言之,地方官吏的俸禄是老百姓在负担。

虽然汉禄实际上低微的很。

张越算过一笔账,新丰官吏(不包括没有编制的临时工)平均月俸大约六百钱,新增一百个官吏,等于每月需要多支出六万钱。

平摊到新丰一万一千户百姓身上,他们每月需要增加至少五钱的负担,一年下来就是六十钱!

别小看这六十钱。

当今天子当年下诏加征口赋,命令百姓从七岁开始就要缴纳,一人一年二十钱,又加马口钱三钱,合二十三钱。

看上去似乎很轻微,但却立刻就加快了百姓的破产度。

因为对于底层的农民来说,别说二十三钱,哪怕只是一钱的负担增加,也可能迅压垮一个家庭,摧毁一个男人对于未来的全部计划和期望。

因为,在事实上来说,百姓在土地上的收入,根本就不足以让其养家糊口。

即使是一个拥有一百亩土地的自耕农阶级,按照最理想的情况来算,也是如此。

对于后世的人来说,可能这有些难以理解。

但其实只要回想**十年代的农村家庭,大抵就能知道缘故。

纵然在那个时代,农民的主要收入来源,也不是土地,而是外出打零工和帮佣。

土地产出的粮食,除了交税、交公粮,剩下的就是自用,作为口粮。

那时候,一个孩子一年学费最多两百来块,但却依然有很多家庭在开学季到处借钱。

连后世的农村都是如此。

西元前的农民,没有太多打零工的机会,帮佣的价钱也很低。

在事实上来说,一个农民家庭,一年的大部分收入所得,都是妻子带着儿女,辛苦养蚕织丝,割草伐薪所得的金钱。

所以,在汉代妇女地位很高。

至少高于任何一个封建王朝。

汉室女性拥有财产的继承权,并享有一定程度的婚姻自主权。

著名的故事,文君夜奔,就很好的证明了这一点卓文君勇敢的为了爱情,与司马相如私奔,然后两人就幸福的在一起了……

其父卓王孙,纵然家财万贯,奴仆数千,也只能徒呼奈何。

虽然这只是个例,但却也说明了,在汉代女性的地位,其实很高。

而且,社会阶层越高,地位和权力越大。

你像老刘家,就出了无数哪怕放在后世也堪称女权领袖的公主们。

但普通的农民家庭,养蚕织丝,种桑植麻,所得又有多少呢?

最多不过四千钱!

这是张越和刘进在枌榆社和新丰乡考察的时候,所得知的最高收入那个农民的妻子,养蚕织布之余,还非常有计划的养了鸡鸭,还在家门口挖了个小池塘,养着鱼虾。

就算他妻子如此的能干,一年变卖丝帛、鸡蛋鸭蛋、鱼虾所得,也就四千钱。

正是因为有一个如此能干的妻子,这户人家的小日子,过的还算可以。

但也就仅仅可以温饱而已。

若现在陡然增加每户六十钱的负担,张越怀疑,明年新丰的乡亭,肯定要出现一大波破产的农民。

所以,张越最近一直在想办法,找借口,打算将未来新丰官吏,包括斗食的胥吏们的俸禄,从商税,特别是工商税里支出。

借着刘进当幌子,玩一个偷龙转凤。

但终究现在这个计划还没有实行,且,哪怕实现了这个计划,现在的新丰工商业的税收收入,也承担不起如此大的一个官僚系统的运转。

所以,这官吏的规模,必须限制。

“当家难啊……”张越叹了口气,看着手里的名单,心情有些惆怅。

在目前来说,以当前新丰的财政收入和百姓负担,显然是养不起庞大的官僚体系的。

但他的计划,却要求他必须拥有一个庞大的官僚系统来实施。

“尽量想办法开源吧!”张越托着腮帮子想着。

暂时来说,他还不需要去为这些柴米油盐酱醋茶愁。

因为,县衙的官仓里,现在存着足足三千金的财富。

未来还将迎来一笔八千万钱的巨款!

在短时间来看,新丰的财政还是很宽裕的。

足够他大兴土木,广增官吏了。

只是,坐吃山空,迟早要完。

他必须要想办法,搞一个赚钱的产业!

微微闭上眼睛,脑子里,能赚钱的法子,张越有无数。

像什么玻璃啊肥皂啊花露水啊甚至驱蚊的蚊香啊,拿出来都可以赚钱。

但问题是没有工匠,更没有技术积累。

想要从无到有,搞出这些产业,并盈利,没有个三五年想都别想。

而他现在就缺时间。

“什么东西来钱最快,又不需要什么技术积累呢?”张越在心里思虑着,大脑全力开动,检索着回溯的所有关键字。

忽然,一个词语定格在脑海之中。

然后,无数相关网页、新闻报道以及历史记述浮现。

“就是你了!”张越笑了起来。

他提起笔,在案几上的竹简上写下一个词:大豆!

然后,他就嘿嘿嘿的笑了起来。

在这个西元前的技术荒漠时代,大豆的处境,无比的尴尬。

先,所有的豆类,包括绿豆、红豆在内,都是如此。

因为烹饪技术和其他相关技术的落伍,豆类的口感极差,而且容易胀肚子,引便秘。

人们对它们可谓是避之不及。

哪怕淮南王刘安明了豆腐,让大豆终于得到了展和利用。

但,刘安是谁啊?

当今天子钦定的逆贼!

逆贼明的豆腐,自然不会得到官府推广。

至于豆类的另外一种应用榨油。

更是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去尝试。

而油脂,既是日用品,也是消费品,更是奢侈商品。

第两百五十七节 开源(2)

张越正傻笑着,冷不丁刘进带着人走了进来,见了张越的模样,问道:“爱卿有何喜事?”

“财的事情……”张越看着刘进笑的更开心了,本来他还想去找刘进,现在他自己上门来了,这却是省了许多功夫,他悄咪咪的拉着刘进,走到一旁,低声问道:“殿下可知,如今关中官仓有多少大豆储备?”

刘进茫然无知的摇摇头。

汉室官府收购大豆,由来已久。

这是因为,自战国以来,百姓会选择在休耕的土地上种植大豆,以达到肥田的效果。

这是劳动人民在无数次的实践中摸索出来的经验在地力枯竭的土地上,种植豆类,可以加快地力的恢复。

于是,在北方每年都会有大量大豆产品出产。

但,百姓一般又不吃豆子。

所以,中央就以极低的价钱进行收购,然后将这些豆子拿来当饲料。

豆类最大的用途也只是拿来当饲料。

至于食用?

除非饥荒时代,百姓别无选择,不然没有人会去吃豆子,给自己找不痛快。

于是,汉室官仓里常年囤积着大量的大豆。

张越就曾在兰台的档案里看到过,仅仅是在雒阳的敖仓,就起码有一百万石的大豆躺在官仓里霉。

仓储的官吏,也就是接到要调运大豆的命令的时候,才会将这些东西拖出去晒晒太阳。

而在关中,大豆储备更多!

仅仅是在长安附近的细柳仓和籍田仓里,就起码有五六十万石的大豆。

“最少有一百万石!”张越兴奋的搓着手告诉刘进。

“豆一石,官府平贾多少钱?”张越压低声音问道。

刘进继续摇头,他也就是最近两个月才开始关心市面上的主要粮食物价。

至于大豆?一般市集根本都没得卖!

因为豆类基本是饲料的原料。

张越却是心里有数,他稍稍加高了声调:“一石不过二十五钱……”

说到这里,张越甚至忍不住舔了舔舌头。

汉制一石四钧,一钧三十斤,合一百二十斤,约合后世三十公斤。

换而言之,每公斤大豆的价格,约为零点八钱。

等于说,一公斤大豆只值最多三克纯铜。(汉制一斤十六两,一两二十四铢,一枚五铢钱最多重45克,而铸钱含有大量杂质……)

还能有比这个更便宜的大豆价格了吗?

“臣想请殿下行文少府卿和大司农,看看能不能以优惠价格卖一批大豆给新丰……”张越搓着手道:“不多,先来个十万石足矣!”

跟国家机构打交道,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可以赊欠。

十万石大豆,其实也就最多两百五十万钱。

张越当然拿得出这笔钱,但问题在于,既然可以赊欠,为何要给钱?

大司农和少府卿,想必也不会在乎,这区区十万石大豆。

如此一来,等于原料投入的资本为零。

剩下的就只需要拿个个十几二十万钱出来,请工匠造一个榨油工坊。

再雇点工人就可以开工。

榨油业没什么技术含量,后世有个纪录片叫《舌尖上的中国》,其中某一集里就出现过古老的榨油工坊的画面。

而豆油只要榨出来,就是流动的黄金。

十万石大豆,榨个万石豆油,应该不是问题。

现在市面上的油脂,最便宜的恐怕也要上千钱一石,稍微质量好点,一斤都能卖几十钱。

等于说,新丰官营产业,立刻就能得到一笔稳定的客观收入。

最起码,拿来官吏俸禄、福利绰绰有余!

刘进听着,虽然不懂张越的目的,但还是点头道:“孤等下就让人行文去少府卿和大司农……”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更非是什么麻烦事情。

“对了,张卿……”刘进忽然想了起来自己此来的目的,对张越问道:“卿怎么不去面试那边看看?”

自从前日越野负重测试之后,刘进的名声,在关中一炮打响。

无数士大夫文人,纷纷歌颂。

连他父亲也派人从雍县过来,表彰了他的行为,祖父大人更是下令赏赐了他丝帛一百匹,美人十个。

大汉天子的意思很明显了孙子呀,你快点给朕多生几个曾孙吧!

刘进尝到了甜头,当然十分关心和抓紧这公考面试的事情了。

今天早上天还没有亮,他就爬起来,在行宫里走来走去了。

面试一开始,他就蹲在了官衙里,观察着面试的情况。

结果,他在那边忙了半天,愕然现,作为新丰的长官,张越却宅在县衙里不知道在干嘛。

他这才跑来看看。

却没有想到,张越在县衙里宅着傻笑。

“臣就不必去了……”张越摆摆手,道:“所谓面试,其实就是臣让下面的官吏,自己挑选自己的属下的机会……”

“嗯?”刘进点点头,这个他倒是早就听张越说过了。

这次面试,挑选的官吏,基本上是给胡建、陈万年和桑钧,填补之前那些挂印而去的空位,顺便稍微加强各机构的力量。

这当然的要这三个人亲自甄别和选择。

他们挑剩下的才会分流到下面的乡亭,去给太学生们打下手。

只是……

“张卿就不需要选几个人吗?”刘进问道。

“臣当然会去选……”张越笑了笑,道:“不过臣自问有一定的看人眼光,所以这倒不急……”

只要面试结束,所有人被集合到一起军训,不出一天,张越就能将所有人的底细摸清楚,没办法空间的金手指就是这么给力。

可以让他将所有人的名字、籍贯、爱好、性格和为人统统固化在脑子里。

随心所欲,可以随时调阅。

张越甚至打算,在脑子里建一个人事档案馆一类的事务。

如此,就可以将全县上下,所有官吏的信息和记录,全部归档。

就像后世的电脑一般,想看谁的信息,心念一动就能调阅。

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认错了人,记错了事情。

刘进闻言却是一楞,他想起来了,张越确实似乎有着如同鬼神一般的看人能力。

到现在为止,他所选择的所有官吏,全部都是人才!

就连那个刘进曾经有些不屑的老油条陈万年,现在也已经表现出了非凡的能力。

新丰县县衙这些日子来能保持稳定,高效的运作,与陈万年的手腕是分不开的。

第两百五十八节 天子来了(1)

张越正和刘进说着话,忽然,胡建从外面急匆匆的跑进来,满脸慌张的报告:“殿下、张侍中,刚刚得到报告,陛下御驾已从长安启程,正往新丰而来……”

“啊!”刘进闻言,神色一变。

张越也是目瞪口呆,不明所以。

这天子不是刚刚才从甘泉宫回京吗?

这天气这么热,怎么就从建章宫里跑来新丰了?

但,天子就是天子!

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特别是当今这位,兴致一来,谁都拦不住!

“马上准备迎驾!”张越当即吩咐下去:“通知各乡亭,打扫道路,沿途都要洒水……”

“诺!”胡建立刻点头领命。

“那面试还要不要继续?”刘进却是问道。

“继续!”张越笑道:“恐怕陛下这次来,就是来看面试的……”

在张越看来,这位陛下在这个时候来新丰,大约也就只有一个目的了。

难不成,他是专门来看自己的不成?

………………………………………………

此时此刻,长安城外的驰道上,大汉天子的撵车平稳的行走于其中。

数百名羽林骑兵紧紧环绕着、簇拥着,这位至高无上的帝王。

驸马都尉金日磾,则亲自为天子驾车。

撵车之上,不时传来银铃般的清脆笑声。

“父皇,奴奴是不是马上就要见到张侍中了啊?”穿着一件漂亮的鹅黄色襦裙的小公主,轻轻的被天子抱在怀里,把玩着自己父亲的胡须。

“嗯!”天子微微点头,道:“张侍中辅佐长孙,在新丰广施仁政,士林皆颂,朕要过去亲自表彰!”

“好耶!好耶!”小公主不懂什么国家大事,只是欢喜的拍着小手,笑着道:“奴奴可想吃张侍中做的饺子了!”

“咳咳!”天子听了,也是露出神往和怀念的神色。

自从上次在甘泉宫吃过那一顿以后,他几乎每天都在怀念着那一顿的味道。

那香浓的汤汁,那薄薄的粉皮,还有那轻轻一咬,满嘴都是麦香的肉酱。

更有那香脆可口,回味无穷的煎饼。

可惜啊可惜,汤官令的厨子们,虽然学会了张子重的做法,但却怎么也做不出那样的美味!

更别提,那一顿饭之后,那天晚上的无尽爽感了!

想到这里,这位天子,这位曾经尝遍了三山五岳的君王,也忍不住吞咽起口水来。

他才不会告诉别人,自己来新丰,其实纯粹只是想再吃一顿张子重做的饺子呢!

………………

天子将要驾临新丰的消息,立刻就像一颗核弹,引爆了全县。

轻骑立刻从新丰城出,将命令传递给所有乡亭,然后,全县上下的老百姓和豪强士大夫全部动员起来。

从枌榆社直到新丰城的二十多里道路,在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里,就被各级乡亭官吏组织的数千百姓打扫的干干净净。

道路上还不停洒水,以保持路面湿润,没有灰尘。

没有办法,天子出巡,不知道还好,知道了还不赶快清扫道路,保持卫生,那就一定是对天子心存不敬。

想当年,义纵担任内史,就是因为没有修好天子去甘泉宫的道路,结果获罪于天,最终被处死。

各级官吏,显然没有一个想自己因此获罪的。

更别提,现在枌榆社和新丰乡的乡亭是贡禹和王吉在控制。

相比官吏的紧张和严肃,百姓就很活跃,很兴奋了。

甚至,有骊乡和临渭乡的农民,在听说了消息后,立刻丢下手里的农活,拖家带口赶往新丰城。

至于枌榆社和新丰乡的百姓?

几乎就是人人弹冠相庆,个个欢呼雀跃。

没有办法,当今天子,人送外号,大汉第一散财童子。

所过之处,必有散财!

这位陛下自即位以来,但凡正式出巡,还从未没有不散财的记录!

想当年,他封禅泰山,一路走一路撒钱。

仅仅是赏赐给沿途百姓的布帛就多达一百万匹,黄金过五万金!

还免除了很多郡县当年田税、徭役!

据不完全统计,这位陛下在位四十余年来,历次出巡赏赐的金钱帛布和爵位加起来,价值起码过了国家五年的岁入。

可以动十场以上漠北决战规模的国战,可以再造三个建章宫。

是故,在民间,官吏听说天子来了,是吓得两股战战,瑟瑟抖。

但老百姓却是跟中了五百万一样,人人奔走相告。

恨不得这位陛下天天跑自己家来。

没办法,散财童子呀,谁不喜欢!?

此时此刻,整个新丰的老百姓,都是泪流满面。

天可见怜!

四十多年了!

总算轮到咱新丰了!

就连豪强们,也是乐得眉开眼笑。

这位陛下出巡所到之处,按照惯例,是要召见地方父老,询问疾苦的。

那父老是谁?

还不是他们?

换言之,可能有人有幸能够得到面圣机会!

这可是面圣的机会!

哪怕只是见一面,说几句话,都是莫大的荣誉!

哪怕死了,进了棺材,神主牌上也能留下一个谥号的。

见了祖宗,更是直的起腰杆:不肖子孙没有给祖宗丢脸!俺给祖宗们增光添彩了!

于是,在天子车驾,还没有进入新丰境内之前,整个新丰的百姓就已经总动员起来。

无分贵贱贫富,人人都是拖家带口,伸长了脖子望向长安,等待着散财童子的到来。

而在新丰城内,那些正在面试或者等候面试的人,听说了此事后,也都和打了肾上腺素一样,脸色涨红,身体亢奋的有些抖。

当今天子,虽然可能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毛病和缺点。

也干过许多让人失望的事情。

然而在天下人心里,特别是天下文人士大夫心中,他就是神,就是偶像!

是他,带领汉室,洗刷了过去六十年的耻辱,将匈奴人打得不得不躲进漠北。

也是他,重新收拾了旧山河,让分裂已久的中国,重新统一(收复三越,完成对旧秦疆土的大一统)。

更是他,罢黩百家独尊儒术,让儒生成为了国家的执政和唯一正确的思想。

特别是在年轻一代心里,这位陛下简直就是三王的化身,五帝的投影。

第两百五十九节 天子来了(2)

天子撵车一进入新丰境内,道路两侧,就传来了震动天地的欢呼声。

“万岁!”

数不清的百姓,在道路两侧,向着天子撵车致敬、行礼。

山岗上、田野中,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很多士大夫豪强,穿戴得整整齐齐,带着全家老小,恭立道路两侧,低着头,恭顺无比。

天子悄悄的掀开车帘,看着道路两侧的人群,再看着驰道上湿润的路面,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新丰臣民心里还是有朕的嘛……”这位陛下在心里微微笑着,很是得意。

皇帝就是这样。

有时候心比针细,一点点让他觉得不满意,他就会以为,你们这些渣渣觉得朕老了,不行了,所以就不管朕了。

尤其是老皇帝,特别爱在这些地方较真。

像汉太宗那样,哪怕到死,也在惦记着农民,想着不给天下人添麻烦的帝王,两千年封建王朝史,终究也只得三五人而已。

当今这位,虽说心里面也是有天下,有百姓的。

但排序却稍稍要靠后一点了。

于他而言,自身才是第一位。

其他所有事物都要延后。

所以,自己爽才是真的爽,管你其他人去死!

此刻,见着新丰臣民百姓的神情和道路上的情况,心里面当然很满意了。

满意了就要赏!

长孙前段时间据说免了新丰的田税三年?

那朕就不能比长孙小气了!

微微沉吟片刻,这位陛下就下令,道:“朕巡新丰,父老嘉止,诗云: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其除新丰今年口赋,无出今岁算赋,命少府济内库钱以代之!”

此话一出,当即就有使者持着节旄,策马奔驰而出,高声宣告父老百姓:“陛下嘉大惠于新丰父老百姓,除今年口赋,无出算赋,命少府济内库钱以代之!”

使者一边奔跑,一边大声高喊。

直到将嗓子都喊得嘶哑失声,才换人。

而所有百姓闻言,全部都是喜不自胜,纷纷跪地高呼:“陛下万岁!陛下万福!陛下万寿无疆!”

散财童子,真是名不虚传啊!

先是长孙免了三年田税,现在天子亲临,连今年的口赋和算赋也免了!

如此来说,新丰百姓唯一需要负担的就只有刍稿税了。

这还只是这位陛下来新丰的恩赏,只要把他伺候舒服了,待圣驾还转长安肯定还有赏赐。

那时候,恐怕就是真金白银了!

这么一想,几乎所有人都是五体投地,感恩不已。

这是老刘家屡试不爽的金弹攻势。

拿钱砸,总能砸出忠臣孝子。

至于这些钱从那里来?可能文景还要考虑一下,当今这位素来不管。

对他来说,钱的问题,那是大司农、少府卿才需要去考虑的问题。

他才不管呢!

反正他也习惯了,伸手向大司农和少府卿要钱。

数十年来,少府卿和大司农也从未让他失望过。

没有钱?

杨可就动告缗了。

没有钱?

桑弘羊就搞了个均输平准。

没有钱?

张汤就玩了白鹿皮币。

反正,天下这么大,总有办法能搞到钱的,对吗?

所以他从不担心钱的问题。

想当年,封禅泰山,几十万万都花了出去,还怕新丰这点小钱?

……………………………………

新丰城外,张越和刘进,身穿朝服,带着官吏军士,恭立于新丰城外十里的路口。

远方,震耳欲聋的万岁声此起彼伏。

有使者来报:“殿下、侍中,陛下方才下诏,诏免了新丰今岁口赋和算赋……命少府卿出内库钱以济之……”

在听到此事的前半段的时候,张越的脸颊有些抽搐。

口赋就是小孩子交的马口钱和人头税,算赋就是成年人口的人头税。

前者是二十三钱,后者是一百二十钱。

这两者共同构成了汉室地方政府最主要的财税来源至于你说工商税和缗钱?

那是直接押解给大司农的收入,地方能截留三成,已经是大司农给面子了。

而众所周知,地方政府的权力和能做的事情的多少,是直接和地方的收入挂钩的。

没有钱,别说封建王朝了。

就是后世的欧米,没钱破产停摆的地方机构还少吗?

连米帝都停摆了好几次!

好在,这位天子还是知道地方的难处,所以补了一句,从少府拿钱抵充这部分所得。

这才让张越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

但心里面其实还是很难受。

天子免了算赋和口赋?这固然是好事。

底层百姓多少能喘口气,至少今年可以过个好年。

但……

问题是,其实今年的算赋和口赋,早他妈收过了。

张越的前任们甚至把明年的算赋和口赋也收了……

这不奇怪,在关东地区,有些郡县,甚至把赋税收到了三十年后……

没有办法,地方财政困难,老爷们又要吃喝玩乐养小妾。

还得做点面子工程,糊弄上级。

不这么干,去哪里找钱?

所以,天子这么一下令,张越就得帮着他圆过来。

怎么圆?

当然是退钱了!

跟征收算赋、口赋时一样,挨家挨户的按照人丁退钱。

“不过这或许还是一件好事……”张越在心里想着:“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进行一次人口普查!”

上任前,张越就准备借着今年收税的机会,进行人口普查和土地清丈。

结果上任后他才现,土地清丈或许做得。

但这人口普查,却无从下手。

前任们帮他把税收到了明年,还特别温馨的将钱花光了。

搞得他没有这个借口毕竟,那些渣渣可以不要脸,他要啊!

上任的时候,就已经说好了不教而诛是为虐!

法律和制度一定会贯彻下去。

不会朝三暮四。

也就是说,清查人口得另外想办法。

如今,这位陛下这么一玩,倒也算给自己解决麻烦了。

无非是花点钱嘛,且这个钱还有少府卿买单。

这样一想,张越心里就踏实下来了。

而远方的驰道上,天子的御驾,也在越来越近。

一面面张牙舞爪的黑龙旗,从地平线上出现,随之而来的是数百骑兵簇拥的天子撵车。

张越见了,连忙和刘进一道,整理一下衣冠,然后就带着官员们迎上前去。

第两百六十节 天子赠书

“孙臣进,携新丰上下官吏,恭迎皇祖父大人巡幸新丰!”天子的撵车,驶到路口,刘进立刻上前恭身一拜。

张越也紧随其后,恭身拜道:“臣恭迎陛下巡幸新丰,陛下万寿无疆!”

身后的大小官吏纷纷恭身长拜:“臣等恭迎陛下,吾皇万寿无疆!”

“卿等免礼……”撵车的帷幕中传来了天子的声音,随之,在金日磾的服侍下,大汉天子轻轻走下撵车,满脸笑容的看着他的孙子和小留候。

同时,一个小小的人儿,带着香风,好似喜鹊一般,投入张越怀中。

“张侍中……”南信公主,轻轻的在张越怀里蹭了蹭,像只小猪一般。

“公主殿下……”张越轻轻放下这位小公主,对她微微恭身。

此刻,这位小公主,已经是真正的公主了。

她身穿着最昂贵的蜀锦衣裙,小小的手上,戴着价值连城的珍宝玉器。

就连伺候她的宦官,也是宫里的阶位不低的中黄门。

所谓中黄门,就是后来东汉王朝的中常侍的前身。

即使是在现在的汉宫,也属于位高权重的大宦官!

为什么?因为中黄门掌给事禁中。

换言之,他们是皇帝的家奴,身边的亲信。

而这位小公主,居然能有一个中黄门伺候!?

这是连当年的卫长公主也不曾有过的待遇!

有汉以来,独鲁元长公主,曾享有这样的待遇。

但那也是高帝驾崩,吕后临朝才有的。

换言之,这位公主殿下恐怕已经成为了有汉以来,最受宠的公主。

至少在理论是这样的。

而历来,汉家公主的权力和其受宠的程度是成正比的。

越受宠权力越大。

典型的代表就是鲁元长公主和馆陶长公主。

两者都具备操纵朝政,影响国事的能力。

不过,南信小公主,丝毫也没有自己身为帝国最有权势的公主的觉悟,她见了张越就跟小袋鼠一般,扯着张越的衣襟,怎么也不肯放开,一双漂亮的小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张越,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天子似乎也乐见于此,笑呵呵的看着这个场面。

这让左右侍从们,纷纷有所明悟。

张越也是无法,只能轻轻抱起这个小公主,让她如愿以偿的蹭着自己的胸膛,小脸上立刻就流露出了幸福的灿烂笑容。

“张侍中对公主殿下可真是宠溺……”天子身边,苏文轻身笑着,作为宦官他最擅长的就是在这种时候,冷不丁的给自己的仇人一刀。

虽然不见血,但却犀利无比。

天子听着,却是笑道:“这是自然……”

苏文顿时就噎住了,只能讪讪的道:“陛下圣明……”

心里面却犹如被十万头草泥马肆虐过一般难过。

这离间和冷箭,素来是宦官们对付自己的敌人的不二法门。

而且,效果特别好。

可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苏文只能是缩了缩脖子,将计划好的后续,全部咽回肚子里。

面对一个刀枪不入的政敌,作为宦官,苏文现在感觉压力很大。

但他又不得不给这个敌人上眼药。

因为,这个张子重活着,大家就都没有好果子!

天子却是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边的人的那些花花肠子,他笑着提着绶带,在金日磾的服侍下,走到张越面前,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小留候,然后笑着说道:“朕听说卿遇刺,可有受伤?”

张越闻言,连忙将南信放下来,同时恭身说道:“陛下关爱,臣感恩不尽!赖陛下洪福庇佑,贼人分毫未伤臣身!”

“善!”天子喜道:“卿果不负朕望,文武双全!”

他拍拍手,身边的金日磾立刻带着人将两卷竹简捧到张越面前。

“此故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景恒侯,当年留在宫廷的两卷手书……”天子郑重的介绍着:“朕命人抄录了一份,特地带来给爱卿看看……”

张越一听,只觉得一股血气从心头涌上脑门。

霍去病亲笔所书的手书?

那位不世军神留给世界的遗泽?

张越感觉自己的手都有些颤抖了。

无论是在穿越前,还是穿越后,霍去病毋庸置疑是他的偶像。

此刻,张越甚至感觉,自己的眼前,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冲他微笑。

史书上有关霍去病的记载瞬间浮上心头。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冠军侯的誓言落地有声,千百年也依旧回荡在世间。

“顾方略何如耳?”骠骑将军面对石渠阁之中的无数藏书,不屑一顾。

毋庸置疑,霍去病是一位真正的军事家和战略家。

纵观其用兵、作战,全然脱了时代,脱了所谓兵书的局限。

如今,自己居然能得到他的手稿?

即使只是抄录的手稿,但张越也只觉得无比的幸福。

他立刻就长身而拜,道:“陛下降隆恩,臣无以为报,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陛下大恩!”

天子却是微笑着让金日磾扶起张越,笑着道:“卿辅佐长孙,治理新丰有功,朕寻思着,可能旁的事物,爱卿未必喜欢,就特地让人从藏书里将这两卷书简抄录了,来给爱卿……”

他拍着张越的肩膀,语重心长的道:“朕希望将来,卿能如冠军侯一样,为朕,为社稷再立新功!”

说道这里,他也是悠悠的叹了口气。

冠军侯,他的冠军侯!

自从霍去病去世,这二三十年来,他常常做梦梦见他。

梦见他策马而来,梦见他驰骋在无垠的草原上,梦见他披挂着甲胄,将一面面匈奴人的大蠹丢在北阙城楼下,无数臣民欢呼雀跃。

梦醒时分,他常常现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如今,国事日益艰难,北方的匈奴,在卫律和李陵的辅佐下,渐渐恢复元气。

李广利虽然能够稳定局面,但再难取得什么有进展的胜利。

汉匈战争进入了相持局面。

这让他迫切的希望,国家再出一个霍去病,为他,为大汉砸碎僵局,就像霍去病当年所做一般。

在刺杀案后,他就将这个希望寄托到张越身上了。

道理很简单以一敌八,还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张越反杀了全部刺客,活擒三人。

单单就是这个表现,就已经是猛将了!

第两百六十一节 天子的要求

迎着天子进了新丰城,这位天子随便看了看城内的情况,就对张越问道:“朕闻新丰在进行公考?爱卿可与朕说一下公考制度吗?”

张越立刻答道:“回禀陛下,臣蒙陛下不弃,长孙殿下信任,执掌新丰,受命以来,夙兴夜寐,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恐臣之才疏学浅,以伤陛下圣德、长孙清誉,故辗转反侧,日夜难眠……”

说到这里,张越就悄悄的抬眼,看了看这位天子。

现对方神色如常,就知道自己的马屁是拍对了。

这位陛下啊,别看他今年都已经六十几岁了,但实则很多时候,心性就和孩子一样。

需要哄着。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打从公孙弘开始,想做事也好,想混日子也罢,想坐稳位置,就得哄好他。

哄得不好的,直接gg。

想到这里,张越就继续说道:“幸有长孙,及时提点微臣,使臣知陛下圣意早已明确,于是臣乃钻研陛下于元朔元年冬十一月及元封五年所下圣谕,圣恩如狱,圣德如海,臣殚精竭虑,也仅能揣测些许,便斗胆以臣愚昧所得之圣意意境,以做公考之制,以选乡党之士,非常之才,共襄新丰之事……”

天子听着脸上的笑意越的浓烈起来,心里面更是舒坦的很。

一侧的刘进见状,也连忙拜道:“孙儿斗胆,私下揣摩皇祖父大人的圣意,还望皇祖父恕罪!”

天子立刻让人扶起刘进和张越,笑着道:“进儿与张侍中做的很好!”

“若天下臣子,皆如进儿、侍中,朕又何必劳苦?”说着他就将视线扫向周围臣子,心里面多多少少有些不满意了。

在他看来,自己曾经下过无数次诏命,也曾经无数次苦口婆心的劝告和晓瑜天下士大夫、官吏贵族,要他们忠于王事,让他们勤勉政务,最重要的,就是让他们学习和体会自己在诏书里的一片苦心。

怎么就没有人和长孙、张子重一样,体谅到这些?学会这些?

群臣被他这么一看,立刻拜道:“臣等死罪,不能明晓陛下圣意!”

“哼!”天子鼻孔哼了一声,然后对张越道:”张卿继续给朕说一说这公考的制度……“

“诺!”张越恭身一拜。

于是,就将这新丰公考制度捡了些重点说了一遍。

天子听着目光灼灼,若有所思。

这公考制度,其实他在长安就已经得到了派在新丰的宦官和贵族的报告。

前因后果和细节也都知道一些。

但经张越详细解释了一遍以后,他才现,原来这公考里面的弯弯绕还真有些多。

但无所谓!

他想了想,问道:“以卿之见,这公考之制,可适合用于社稷选才?”

自元封以来,汉室国家就选入了人才荒漠。

不止国无名将,连名臣也是日渐凋零。

元光、元鼎、元朔之间,那辉煌的盛世,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所以扩大选才范围和增加选才方式,事实上早已经被提上议程了。

不过……

自平津献候公孙弘后,国家的离任丞相,都不是什么能有真知灼见的政治家。

反倒是政客居多。

这些渣渣,做官的本事一流,做事的能力几乎为零。

尤其是最近两任丞相,牧丘恬候石庆和现在的葛绎候公孙贺,更是典型的无能!

没有办法,他只能架空丞相府,别出心裁的在内廷以尚书郎和侍中官们组成了内朝,用亲信和身边人来处理政务。

但,这终究只是权宜之策。

内朝也无法真正的取代外朝。

毕竟,内朝人少官少,能做出决策就很不错了

执行者依然是外面的文官。

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想办法,怎么扩大选才的范围,尽可能的增加国家得到的人才数量。

旧有的察举制度,却已经难堪这样的重任了。

毕竟,现在的汉室天下,幅员远迈秦周,几乎达到了有史以来,中国王朝的巅峰。

仅仅是从帝国的南端走到帝国的北端,恐怕也要一两年。

国家人口也臻至巅峰!

要统治和治理如此大的帝国,还是以中央集权为构架的帝国。

需要的官吏,不是一千两千,也不是一万两万。

而是数以十万计!

在这样的情况下,国家对官吏的渴求,自是日复一日的增加。

但旧有的察举制度,每年能够供给国家的人才,却是固定的。

这样的局面,早已经让当今天子很是不爽了。

他早就想打破这个僵局了。

新丰的公考,在他看来,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区区一县公考就能吸引上千人参加!

若是国家举行国家层面的公考呢?

再拿出地方郡县的高阶官职来作为诱饵呢?

那岂非可以让全天下的人才,都纷至沓来,纷纷投入大汉帝国的温暖怀抱?

这才是这位天子对新丰公考异乎寻常关心的地方。

张越听着,却是心中剧震,连忙拜道:“陛下,臣以为暂时还不必急于将新丰公考之制引入国家……”

“嗯?”天子有些不开心了,不是说好的,你是秉承朕的圣意搞出来的公考吗?

朕的意志既然可以行于新丰,那就一定能行于天下!

若非是张越,换一个人,他可能就要龙颜大怒,拖下去咔嚓了。

张越连忙低头,拜道:“陛下有所不知,公考草创,诸般利弊尚未摸清楚,若贸然用之于天下,臣恐有所遗漏,不若新丰这边试行一段时日,待制度成熟,再引入朝堂也为时不晚……”

若现在就将这个仓促搞出来的制度,作为国家选吏的制度。

旁的不说,有一个事情是一定的必然是舞弊成风,而且一片混乱。

尤为可怕的是,说不定还会闹出大乱子。

到时候,朝野物议纷纷,这所有的锅就都在张越身上了。

张越现在这小胳膊小腿的,可担待不起。

天子却是想了想,也觉得似乎有些道理,就让新丰先试行几年,看看成果再说,于是就止住这个话题,笑着对张越问道:“朕从长安来,还未用早膳,卿可有什么招待?”

张越一听,那里还不明白这位陛下的意思?立刻道:“请陛下移驾行宫,稍等片刻,臣这就为陛下准备膳食……”

“嗯!”天子微微一笑,非常满意。

只要能吃到上次那样的美味,这一趟新丰之旅就很值了!

第两百六十二节 从神秘走向科学

一个时辰后,张越带着人,将满满一桌子的各色点心,端到了天子面前。

一个个圆润有泽的饺子,一块块煎得两面焦黄的面饼,再配上十几个热乎乎的锅盔。

这些就是主食了。

天子一看,立刻就迫不及待的举起筷子,夹住一只饺子,放进嘴里,那记忆里的美味,复又萦绕上心头,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这难得的美味,赞道:“卿所在的食物,真是美味万分让朕流连忘返……”

他笑着说道:“要不是卿乃国家大臣,身负新丰之重,朕真想将卿留在身边,日日为朕做此美食!”

这话他还真不是开玩笑的,甚至曾经有过强烈的冲动,想着干脆让张越就待他身边,天天给他做这些美食。

至于新丰的事情?或者其他事情?

天下之大,总有人能做的。

独独这美味佳肴,这让他能爽到灵魂的美食,却只有一个张子重能够做出来。

可惜啊……

他不能!

因为,李少君和神君的教训,让他投鼠忌器。

想当初,他初遇李少君,立刻惊为天人,恭迎入朝,以为上宾,予取予求。

可这位安期生的弟子,却不爱宫廷生活,只想着闲云野鹤。

他固求之才留了下来。

但也只留了十余年,然后忽然有一天,李少君的家人来报:少君归天了!

他震惊万分,前去查看,李府上下果然全部戴孝,再开棺验看,却现棺材里只有一身空荡荡的寿衣,李少君的遗体已经不翼而飞。

毋庸置疑,在他的解释中,少君正是羽化飞仙了!

这让他是悔恨万分。

李少君之后,他找的方士术士,尽是骗子神棍。

直到,他又遇到了神君。

神君不要他的钱,也不要他的官。

只是住在他给神君建的寿宫里,有事没事就爱唠叨。

但很神奇的是在遇到神君前,他曾患有重病,几乎卧榻不起,遇神君后不仅仅病好了,而且,神君在那些年他连感冒也很少。

这使得他对神君更加恭敬。

可惜,神君也只在寿宫住了几年,然后有一日……不见了。

只留下了一副衣冠,留在寿宫之中。

这让他认定了,神君是和李少君一样,羽化登仙了。

如今,又遇上了一个疑似的可能的对象。

而且这一位,拿出的食物,

由不得他不慎重。

万一,这一个也羽化登仙,跑掉了咋办?

所以,只能是先试探试探。

张越听着,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拜道:“陛下,臣的厨艺只能说一般,这些美食的做法,皆梦中白头翁所授,而麦粉则是臣家自种的麦种……”

说着,张越就顿拜道:“望陛下明察之……”

张越也是没有办法,只能找这么个借口来解释自己的麦种来源和饺子等食物的做法来源。

天子听着,却是目光灼灼的看着张越。

张越的这个解释,他是半信半疑的。

信的是饺子等物的做法,在他看来,张越是不会在这个地方撒谎的。

且他也相信,自己的祖宗高帝,早已是天神的。

不然,怎么解释王太后生他时的那些异状?

且高帝的伟大正确,毋庸置疑。

要知道,这位汉家的开国天子,那可是曾经做过立天帝的伟业的(战国时代本只有四位天帝,到汉才变成五帝,这增加的一位就是黑帝,据说是刘邦命人用自己的容貌塑成黑帝的神像)。

但,那麦子是自己种的?

呵呵……

他可是查过,这张子重去甘泉宫前,分明没有回过南陵。

而到这新丰来上任的时候,也没有回去过。

既是如此,那他就一定在这个事情上面撒谎了。

“或许是有难言之隐?”天子在心里想着。

张越一看着架势,就知道,这位陛下大约有所疑虑。

但他能有什么办法?

难道告诉这位陛下:臣头中有秘境,可产麦稻。

那恐怕这位陛下不杀他的头来取秘境,也会有无数疯子来干这个事情。

他还没有傻到这个地步!

只能是硬着头皮,拜道:“陛下明鉴,臣正打算在这新丰,推广臣家的麦种,以惠百姓……”

“哦……”天子一听,就来了兴趣,问道:“可是都能如此好吃?”

若是这样,那自己以后不就可以天天吃了?

张越连忙拜道:“回禀陛下,臣自家所种的麦子,乃是选择最好的土地,亲自栽培,细心照料,一岁仅种数亩,故其口感细腻,回味悠长,若是大规模栽种,臣以为或许口感会稍稍次之……”

“不过,其产量却可以倍于它麦!”张越说到这里,就拍着胸膛做着保证。

但天子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这里。

亩产倍增?

好吧,若是其他时候,他或许会特别感兴趣。

但现在?

他的注意力完全在张越所说的‘自家栽种、细心照料’的事情上。

虽然,他能隐约猜到,这个事情或许有假。

因为据他所知,张子重根本没有下过田,张氏也没有栽种麦子。

但……

这在他的脑补之中,已经和仙人啊、神人啊挂上钩了。

既是神仙手段,那他也就不想追究,也不愿追究了。

只要能有这样的美食可吃就行了。

于是,天子笑道:“那卿可愿割爱十余石卿所种的麦子与朕?”

张越一听,也觉得有些头疼,但没有办法,只能拜道:“陛下既有命,臣安敢不从!”

其实,心里面已经在滴血了。

他很清楚,这位陛下肯定会吃上瘾的。

然后……自己每年恐怕都得特供一批麦粉给老刘家。

而且,这个数目恐怕还少不了。

现在是十几石,可能日后就是几十石,上百石了!

没办法,刘氏的宗族群体特别大。

而且,这位天子又是出了名的豪爽!

为了防止自己日后变成刘家的专用农民,张越只好拜道:“陛下,臣的这种麦子,乃是精心挑选选择的上田,用最好的山泉水浇灌,方得有出!”

“一岁之出,最多十余石……”张越低着头说道:“往年所种所得积蓄,臣已经打算全部留做今岁新丰土地之种……”

“有得十余石就够了……”天子却打断了张越的话,笑着道:“朕一人所用,用不得太多……”

仙人的食物,他才不会和外人随便分享呢!

况且,经过了李少君和神君的事情后,他也大概明白了那些仙人的想法。

那就是轻易不会与俗世之人,有太多干系,也不想与俗世产生太多联系。

张越一听,也轻松了下来。

一年十来石,他倒是可以轻松供应。

于是立刻拜道:“臣谨奉诏!”

天子一听,笑的嘴都歪了。

而左右大臣和随从,却都是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君臣两人,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

然而,在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南信公主,已经趴到了案几上,埋头消灭着饺子。

咔嚓咔嚓,就是两个饺子下肚,她还满足的吧唧了一声,笑着道:“张侍中做的饺子就是好吃!”

一边的刘进看着,虽然也是垂涎欲滴,但却不敢先动筷子,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南信公主大快朵颐。

直到天子笑着对左右说道:“卿等皆入席吧……”

然后刘进就迫不及待的坐了下来,看着自己面前的那盘饺子,举着筷子毫不犹豫的开始消灭起来。

其他臣子看着,一个个心里狐疑着,这天子和长孙吃的东西真有如此美味?

直到张越让人将一个个小碟子,放到他们面前。

碟中放着一个小饺子,一小块煎饼和几小块锅盔。

“诸位明公,因麦粉有限,故只能让诸位明公略尝一二……”张越满脸歉意的说道。

……………………

羽林卫都尉秦勇,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小碟面食,面色有些不善。

觉得这个张子重也未免太吝啬了吧?

想自己也是堂堂的都尉,还是天子的亲卫之,就给这么一小碟?

太看不起自己了!

但看着上,一脸享受的天子和长孙,他还是狐疑的夹起自己面前的那一个饺子,然后放进嘴里。

轻轻一咬,秦勇就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一跳。

那鲜嫩的饺子皮一被咬破,里面的肉酱立刻爆开,满嘴都是麦香,满口都是香甜。

“这是……”秦勇不可思议的细细的感受着味蕾上的感受。

他誓,这是他从未吃过的食物,从未享受过的美味!

然后,就风卷残云一般的将自己面前的那小碟食物吃光。

甚至拿起碟子,将上面残留的每一粒粉粒都舔干净。

此刻,秦勇已经完全理解张越了。

这么好吃的东西,如此美味的食物,恐怕价比千金啊!

自己以前怎么就不知道,这麦子磨粉能如斯美味?

看样子,得写信回家,让家里多种麦子,然后像这样磨粉为食!

哪怕味道不如这张子重所做的美味,也应该能够解解馋!

“有这么好吃?”坐在秦勇旁边的金日磾表示不信。

秦勇回头一看,现自己的上司,居然一筷子也没有动,立刻笑着道:“金令君,不如,您的这份赏给下官如何?”

金日磾一听,就拿起筷子夹起一小块煎饼放进嘴里。

然后……

这位帝国的驸马都尉,休屠王的太子,整个人的神情都凝固了。

煎饼入口,立刻就爆出浓郁的香气,让他的味蕾就像爆炸一样。

“好吃!”金日磾立刻护住自己面前的小碟面食,怎么也不肯让出去了。

………………………………………………

一顿饭吃完,所有人看张越的神色都变了。

仅仅只是这位张侍中能够做出如此美味的食物这个事实,就让所有人不得不重新调整自己的视角。

一个能俘虏皇帝的味蕾的大臣?

不需要用大脑去思考,都能知道,这样的人有多可怕了!

更别提,现在许多人都想起了一些曾在宫里流传的传说。

据说,有人曾经说过,这位张子重被当今天子以为是神君指引而来的‘小留候’。

在过去这个传闻,没有几个人当真。

但现在,每一个人都不得不相信这个传闻。

因为,天子认可了这个张子重‘梦白头翁以授种种厨艺’的说辞。

而白头翁在汉室一般指的都是高帝!

一个能梦见高帝,皇帝还认可了的人?

许多人猛然现,这张子重根本就不是什么文臣!

这特么就是又一个李少君啊!

只要想想当年李少君是如何权倾朝野的,每一个人都不得不重新评估张越的地位。

而在同时,麦粉或者说面粉,经由这次,走入了随行贵族大臣的视线。

许多人都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回家后就让家人试着将麦子磨粉,做饺子一类的食物。

而这正中张越下怀。

小麦的推广和种植面积的扩大,和它在一日三餐之中的地位是息息相关的。

如今,麦子之所以不受宠,不得重视,是因为它不是主食,只是杂粮,只有青黄不接的时候,才有贫民食用。

贵族地主们,更是连看都不看麦子。

这就导致了麦子的种植面积小,价格低。

而张越要推广小麦,就必须让面食走入千家万户,成为人们的主食。

而在中国,想推广一个事情,最快的办法,就是让贵族们带头。

长安城的贵族们开始追捧某物,某物就一定会被天下人接受。

就像僰奴一样,在长安贵族没有接受之前,僰奴的价格非常低廉。

但是,当长安贵族追捧僰奴后,这些西南夷培训的奴婢的价格就连年上涨。

现在最便宜的僰奴也要五万钱一个!

只不过……

“未来史书上,我恐怕会成为刘伯温一样的人物了……”张越在心里哀叹道。

他本心其实不想和神神道道的事情扯上太多关系。

因为作为穿越者,他知道,封建迷信要不得。

但事实却是,他不得不靠向神神道道。

不过,无所谓了!

他现在也想通了,身上有点神秘色彩,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说不定,还能有助于他未来征战呢!

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跟人们也解释不清楚。

况且,封建迷信,未必不能通向科学。

张越回溯的资料就有着一个记载牛顿作为近代西方科学的奠基人,但他同时还是基友教的信徒,更荣膺最后的大炼金术士头衔!

第两百六十三节 无限自卫权

常远感觉现在自己的身体都在颤抖,口干舌燥,只能用力的悄悄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好叫自己放松一些。

而在常远对面的桑钧和陈万年,就更紧张了。

悄悄的拿眼瞥了一下门外站着的人影,桑钧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后轻声道:“面试人常远,请在一刻钟之内,将面前的公文的整理一遍……”

这是新丰公考面试的第一个题目考验面试者的实际办公能力。

常远看了一下自己面前的案几上那几卷被打乱了顺序的竹简,拿起来看了看,似乎是新丰乡的公文,讲的大约是冬季水利修葺之事,只是顺序已经乱了,需要他整理。

这个当然难不倒他,很快就将这些公文整理完毕,然后恭身拜道:“学生整理已毕!”

陈万年闻言,便上前察看了一下对方整理的成果,然后对着一侧的贡禹等人点了点头,示意对方常远整理正确。

然后,由贡禹、王吉和杨望之组成的考评组则低下头,在竹简上记录下此子的印象评分。

桑钧清了清嗓子,随即从自己面前的竹简所列的问题里随便选了一个问道:“假公为吏,奉命捕盗,时至夜幕,得盗贼匿入民居之中,公何以为之?”

这个问题的意思很简单,翻译过来就是,假如阁下当官,奉命追捕某个通缉犯,到了晚上才找到了对方的行踪,但此刻对方却逃入一户民居之中,阁下怎么办?

这个问题,若是在后世任意一个王朝都是送分题。

但在西汉,却是一个天大的陷阱!

也是面试环节上,刷人最多的题目之一。

常远沉思片刻,答道:“民居之中可已燃灯?”

桑钧微笑着道:“已燃……”

“那吾守其宅邸,命吏围之,再回报上官,同时使人晓瑜民居主人,其宅入盗贼,令其开门迎吏!”常远正色道:“如在此过程中觉贼人挟持主人,则令吏举火而攻之!”

桑钧听了,满意的点点头。

就连在门口旁听的天子,也是暗暗点头,问着左右:“此子何人也?”

张越连忙答道:“启禀陛下,据说此子乃故汉室常公讳惠子,陛下恩义,养之于上林苑,学得文武之艺,乃来新丰参与公考!”

天子一听,据说是自己收养的孤儿,立刻笑的更开心了,脸上都带着得意。

而在一侧,张越也是感慨万分。

西汉王朝,绝对是中国封建历史的异类。

不独是因为西汉王朝承接了秦帝国的余晖,属于古典中国的尾巴。

更因为,这个王朝独创了很多无论之前还是之后都没有规矩。

其中一条就叫‘私人住宅神圣不可侵犯’。

依照汉律规定:禁吏毋夜入庐舍捕人,犯者其室殴伤之,以勿故入人室律从之。

这条法律是根据中的记载而制定的。按照周礼的说法‘凡盗贼军、乡邑、家人杀之无罪’。

东汉大儒郑玄在注解这条时特别提到了‘若今时无故入人室宅庐舍,上人车船,牵引人欲犯法,其时格杀无罪’。

这说明这个制度,到东汉王朝时,依然在执行,并且执行的很彻底。

很神奇对不对?

这个制度是不是很像鹰酱家那条‘擅闯家宅格杀勿论’的法律?

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在西汉王朝的这个法律中,连官吏也不能在入夜后擅入他人家宅。

不然,打死可能有事情,但打伤就是自己认倒霉吧。

所以,汉人形容某地治安良好时,常常会用夜不闭户来形容。

为什么是夜不闭户?

因为没有犯罪分子,百姓不需要通过关闭门户来保护自己。

不过,这条法律此时刚刚诞生不过三十来年。

在这以前,并无明文规定,只是一个约定成俗的潜规则。

直到公羊学派上台,就和法家联手,搞出了这么一条律法。

出点也很感人公羊学派认为,三更半夜,偷偷跑去抓人的官吏,不是心里有鬼就一定是想做什么坏事。

正人君子,自该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去抓捕犯人。

至于那些三更半夜在外溜达的家伙?

在汉人眼里,不是盗贼就是强盗,杀了非但无罪,反而应该得到表彰。

这是为民除害啊!

所以,在秦汉社会,百姓在自己的家宅车船等私人领地,享有无限自卫权。

这也是汉室地方豪强贵族官吏和富商酷爱蓄养打手的缘故这与米帝的土豪,总爱在家里面储存大量枪械和弹药是一个道理。

不过这条律法太年轻了。

所以,基层官吏在实际执法中,经常无视了它。

然后,就被那些知道这条法律的豪强打成了猪头。

但同样的道理,很多人也尝到了甜头。

半夜三更,黑灯瞎火的时候,跑去别人家家门口打着抓私酒的旗号,敲诈勒索那些不懂法和不知法的小地主,素来是汉室基层的创收手段。

张越现在履新,当然不希望自己的治下出现这种既丢脸又没有节草的事情。

所以,将这个法律列为了面试的选题,就是要借此加强普法,顺便刷掉一些人。

天子却是很满意这样的设置。

因为这条法律是他批准的,同时被他批准的,还有吾丘寿王建议的‘令民持械’的建议。

两者共同构成了现在汉室社会的持有弓弩刀剑等武器的风潮。

现在,全天下的人,就连素来文弱的齐鲁吴楚地方,也是家家户户,带刀持弓,富裕的人家,甚至还会教导子弟使用弩机和骑射。

赖此制度,汉家百姓的勇武,冠绝古今。

大汉军队,也因此具备了强大的战斗力。

几乎所有士卒在入伍前,就已经学会了武器的使用,军队要做的只是让他们学会纪律,懂得团队协作。

而在天子看来,张越将这条法律,作为面试的考题,显然是对自己忠心不二的表现!

要知道,在汉代,‘忠’这个词,指的其实不是无条件服从君王。

那种愚忠之人,别说士大夫了,就连君王也不是很喜欢。

忠者,尽心也。

汉人认为的忠臣,就是对君王尽心,对国家尽力。

然后事情的成与不成,君王的听与不听,反而不重要了。

而小留候都尽心连考题都要考自己制定的法律了,这不是忠臣是什么?

第两百六十四节 诸夏

天子在新丰城只留了一天,看了看公考,然后就去太上皇庙给太上皇举行了一场祭祀。

第二天,就带着卫队和随行大臣,浩浩荡荡去了阳里。

当天晚上,张越得报:天子于阳里与父老饮酒同乐,作《阳里赋》,赐新丰百姓年八十以上老者布帛、酒肉及丝絮各三斤,百户赐酒一石,肉三十斤,此民妇女百户钱三百。

好嘛,这位陛下又开始散财了。

接到消息,张越也只是笑了笑。

就埋头继续研究着自己手里的名单。

新丰公考面试已经基本结束,即使他别出心裁的搞了许多方法刁难,甚至学习后世的面试,搞了评审团。

但录取人数依然是有些乎想象。

五百余名进入面试环节的士子,最终依然有两百三十余人,通过了面试。

这就有些尴尬了!

拿着名单,张越喝了口茶,心里面纠结万分。

能够通过这层层考验,最终依然能够突出重围的,才能和学识姑且不说。

这些人的动手能力和实际办事能力,恐怕都是极强的。

最起码,在新丰为吏绰绰有余!

其中有不少人,甚至说不定,放到关东,能管理好一个县!

张越知道,自己是占了大便宜的!

但正是如此,他才踌躇。

这两百三十余人,可都是尖子,都是人才!

放弃任何一个都是损失!

但他却不得不尽可能的剔除一些。

没办法,新丰县总共也就一万多户在册人口,本身县衙和地方乡亭就有一两百号官吏(有秩和斗食加起来),现在若再录取两百三十余人,那就是一个四五百号人的级官僚系统。

哪怕是后世,这样的系统也称得上臃肿了。

更别提,新丰养不起这么多官吏。

但翻着名单,张越却又一个也不想剔除。

因为每一个人的履历,都让他心动。

就拿他现在眼帘里看到的这些人的履历来说吧。

不是新丰本地的豪强子弟,就是关中的军功家族之后。

更夸张的是,有不少还有着丰富的工作经验。

都曾参与家族的田庄管理。

哪怕是寒门弟子,也是了不得。

譬如一个叫张文的家伙,不过二十五岁,却已经给关中某个大商人作了好几年的宾客,帮着他管理着许多商铺。

更夸张的是,居然还有十几个归义胡人杀进了这个名单。

张越轻轻将这手册翻到后面,露出了这些归义胡人的名字。

这些人的来源,基本都是历次战争之中,给汉军充当带路党、向导或者曾经为汉军提供过便利的北方各族‘心慕王化之人’。

在关中和北方地区,类似的归义胡人,很常见很常见。

特别是自元光至元狩年间,一二十年中随着汉军不断高唱凯歌,大批的胡人,纷纷主动内迁归化。

最彻底的是曾经游牧在河西走廊群山之间,与匈奴人不共戴天的小月氏诸部。

这个当年月氏西迁后,留在东方的月氏族群,在汉军出塞后,就主动参与到汉军的序列之中。

此外、羌人、乌恒人、林胡人、楼烦人、浑邪人、休屠人,甚至匈奴人自己也都纷纷投降、归顺中国。

由此在北方地区形成了一个归义胡人群体。

历史上,这些归义胡人中,既有赵信、卫律这样的二五仔、白眼狼。

也有金日磾、仆多这样的忠臣。

更有无数人曾经追随卫青霍去病,为汉家冲锋陷阵,死不旋踵。

战死在皋兰山、祁连山和大漠之中的,不仅仅有汉人,还有乌恒人、小月氏人、浑邪人、休屠人甚至是匈奴人!

当年博望侯凿空西域,自始至终在他身边追随和陪伴的,不就是那个连字都不会写的匈奴人堂邑父吗?

苏武牧羊北海,跟着他吹风吃雪的,不就是他的那个匈奴妻子?

当初,汉筑轮台城,为汉室守边的第一批戍卒中,绝大部分士兵都是羌人、匈奴人和乌恒人。

所以,在当世,尽管有赵信、卫律之叛。

但归义胡人们在汉室境内,却并没有受到太多歧视。

汉家士大夫们,也并不对他们另眼相看。

包括公羊、谷梁在内的主流学派,甚至觉得,教化夷狄是大功德!

当然,只限于归义胡人。

那些胡人奴婢,在士大夫眼里,只是两条腿走路,还冥顽不灵的禽兽。

只是,张越现在却还是有着疑虑。

他疑虑所在,是因为他将在新丰做的事情。

无论是推广新型农具和种子,还是推广新的耕作技术,乃至于将新丰作为根据地,培育一个新的战争机器。

这些都不能轻易流落到匈奴人手里。

万一这些人中出一个赵信卫律,带着自己的东西跑去匈奴。

这麻烦就有些大了……

“魏征曾对唐太宗说: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张越想着他曾回溯过的一段历史:“但唐太宗却陶醉于天可汗的虚荣之中,接受了北方游牧民族的内迁和内附,最终酿成安史之乱……”

作为穿越者,他自曾在各种论坛上看过各种华夷之辨的辩论,对唐代安史之乱的前因后果也所了解。

安史之乱,与其说是唐玄宗搞出来的,不如说是唐太宗埋下的祸根。

大唐帝国自废武功,将边塞兵权交给了内附的异族领。

虽然出了高仙芝这样的英雄,但一个安禄山就毁灭了所有。

而且,五胡乱华的起因,也是因为大量内地的异族暴乱导致的。

这些人与塞外的异族里应外合,才导致了永嘉6沉。

只是……

西汉也曾经大量内迁了北方少数民族。

为何西汉屁事没有?

反而融合的很愉快?

无论是汉人还是内迁的各族人民,都很快的接纳了彼此?

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张越沉吟片刻,脑海中无数资料和曾在石渠阁和兰台阅读的档案纷纷闪现。

然后,他笑了:“原来如此……”

西汉与东晋和唐朝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两汉是以我为主。

无论内迁的民族是哪个?统统要改汉姓,用汉俗。

而且是循序渐进,逐步同化。

最重要的汉特别善于给胡人找一个诸夏祖宗。

给匈奴人安了夏后氏之后,给乌恒人找了一个轩辕氏的祖宗,甚至连月氏人也安了一个唐虞之后的名义。

于是,就出现了历史上王莽篡汉后,汉人还没有说什么,南匈奴人就跳了起来,大骂王莽篡汉,乱臣贼子,甚至起兵反抗的奇葩事情。

于是,就出现了,西汉王朝统治期间,所过之处,万族融合。

这样想着,张越就放下了心里的芥蒂,将这十余个归义胡人名单上的归义胡人四字划掉。

种族隔离,隔离的永远是自己人。

而那些真正的二五仔,无论你怎么选都隔离不了。

况且……

中国的主体是什么?

汉人?

汉人只是宋明之后,特别是近代的时候,汉人的自我称呼。

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是诸夏自称。

什么是诸夏?

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而且从一开始,诸夏民族就不是一个单一的民族。

而是一个多民族的文化信仰共同体。

在我们的先王,在轩辕氏,甚至在伏羲氏之时,这个基础就已经奠基了。

甚至于,连诸夏民族的图腾,龙与凤本身也是多民族联盟的象征。

在事实上来说,当我们的先民,在先王们率领下,在蛮荒之中点燃了文明的火炬,照亮世界的那一刻开始。

诸夏民族这个概念还没有出现之前,我们就是多民族文化信仰的共同体了。

对于诸夏民族而言,肤色和血统,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文化认同以及使得将我们凝聚在一起的共同信仰。

所以,按照这个理论,哪怕是黄皮肤黑眼睛,生于斯长于斯,但却不认同诸夏民族的文化和理念,那你也是夷狄无疑。

反之,只要你能认同诸夏的文化和理念,那么,即使是黑叔叔,甚至是外星人又有何妨?

我们一样可以手拉手,唱诵先王的诗歌,一起快乐幸福的相聚在一起。

想到这里,张越就笑了起来:“那里有什么归义胡人,诸君岂非中国乎?”

真要计较血统,现在的汉室治下,七成以上的人就要被开除出中国的序列了。

三越是百越蛮子,西南夷是生番,齐鲁是东夷,吴楚是越荆,关中和广大北方地区,不是西戎就是鬼方。

就连雒阳和三河地区的人,恐怕也不能幸免。

然而现在,所有人都团结在一起。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炎黄子孙是三王之后,五帝苗裔。

于是,一个大一统的中央帝国成型,一个空前的诸夏王朝建立。

张越念头一通达,思路也开阔了起来。

对于这些人的安排,也有了决定。

“就全部录取吧……”张越在心里盘算着,两百三十来人,虽然庞大,但并非不能消化。

因为,并不一定需要将这些人用为新丰的官吏啊。

完全可以在新丰官僚系统之外,开几个分基地嘛。

譬如说,分流一部分人去搞官营的盈利产业,还可以分流一部分人去搞基础的理论研究。

反正,不是有刘进当幌子吗?

第两百六十五节 再入空间

念头一通达,张越做起事来的效率就高了起来,很快的就将手里的名单上的所有的人档案全部看了一遍,然后关上门,闭上眼睛,进入空间。

自履任新丰以来,张越进入的空间的频率就慢了下来。

一般两三天才会抽空进来一次。

最近,因为遇刺和公考还有天子驾临等事情叠加在一起,他更是四五天才进来一次。

不过,他虽然进入空间不那么勤快了。

但空间之中的各种作物,却长得非常欢快。

尤其是上次新种下的麦子们,虽然没有再用玉果催熟,但似乎在空间之内,它们本身的生长度就要比外界快许多。

如今,这些空三代麦苗们,基本上都已经长到了一尺来高,叶子和茎秆非常健康,显然它们的父辈们的基因被它们良好的继承了下来。

张越在麦田之中观察了一阵,微微点头:“如今来看,只需要再过几日,就可以用玉果来催熟,继续增强麦种的根茎,强化它们抗旱抗涝能力!”

张越为此已经积攒了一百多枚玉果,就等着再次强化这些麦子了。

越过麦田,在小溪的对岸,七八株小小的棉花静静的生长于斯。

它们是郭穰送给张越的礼物,十天前才移栽入空间。

张越蹲下身子,看着这些棉花的模样,嘴角微微笑着。

这些棉花应该都是印度次大6的诸国或者贵霜王朝卖到西域的,博望侯张骞凿空西域,也将它们引入了中国。

不过,它们一直是作为观赏植物存在。

主要也是因为它们的数量少,而且汉室在棉纺织方面的科技树根本就没有点。

不过……现在嘛……

张越拿起一颗玉果,埋入这些棉花的土壤下。

瞬间这七八株棉花疯长起来,在须臾之间,就暴长到差不多一米高,同时张越的眼前也出现了三副三维的棉花图像。

张越早有准备,仔细审视了一番这三副图像,然后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其中一副棉绒更大的。

当他选择完毕,眼前的这几株棉花就开始结果。

最终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十来个大约两三厘米大的白色棉果。

张越摘下一个,轻轻打开,露出里面的棉绒,然后扯出一根在手里看了看。

“太短了……”张越没有意外,亚洲棉相较于美洲棉,最大的劣势就是棉绒短,纺织价值太低。

所以在后世几乎被完全淘汰了。

不过,如今这个社会环境下,其实亚洲棉的优势比美洲棉大。

为什么?

因为要求低,而且抗病虫害能力强!

从张越回溯的资料来看,其实亚洲棉就是美洲棉的祖先。

从生物学的意义上来说,其实亚洲棉比美洲棉优势大。

然而奈何美洲棉虽然缺点多多,但是人家棉绒长,纺织性能完爆亚洲棉。

所以,最终美洲棉的各个品种主宰了地球的棉纺织业。

并随着纺织业的兴盛而遍布全球,占领了所有土地。

生存能力更强和需求更少的亚洲棉,几乎被淘汰出了经济作物的领域,沦为植物学家的研究对象。

所以,在得到这些棉花后,张越就已经决定了,要在保留它们的优点的同时,尽可能的培育出一种棉绒长的棉花品种。

道理嘛,也很简单。

如今是西元前,没有后世那样达的农业。

更重要的是——现在的手工业,其实对棉绒的长短的要求要比后世低多了。

将棉花果全部摘下来,然后清理了一下场地,张越就开始剥离棉籽。

这个工作比较费时间。

他花了大约十几分钟的时间,将棉籽剥离出来,刚刚好差不多有个一百多粒。

但张越并不想将之全部种下去——这太浪费时间了!

他在这些棉籽里挑挑拣拣,选出二十余粒个头明显比它们的兄弟们大的棉籽,然后播撒到原地。

很快,空间就有了反应,一道细涓飘来,滋润着刚刚种下的种子。

张越则捏了捏手里的棉籽,想了想,就决定将它们移栽入外界。

在县城外辉渠牧场之中,建立一个试验田。

这样也能为将来推广棉花做铺垫。

忙完此事,张越就继续前行。

在离棉花田不远的地方,数十株刚刚长出新芽的苜蓿草映入眼帘。

张越观察着这些苜蓿草的长势,并没有打算现在就用玉果来催熟和培育。

他打算再看看,因为现在玉果的用处紧张。

继续向前,就走到了小山脚下。

自从遇刺后,张越就终止了用书简来获得玉果的活动。

因为,他之前储备的书简,基本都喂完了。

甚至,还把建章宫里,张安世留下的那些书简也用完了。

靠着疯狂的喂养瑾瑜木并用玉果再次催熟,这一个多月,张越攒下了一百多颗大小不等的玉果。

看上去是很多。

但实际上,张越觉得,很可能不够此次培育麦田的。

没办法,现在空间的小麦栽培面积,差不多达到了十几亩!

总数量恐怕有四五万株之多!

从以往的经验来看,这一百多颗玉果,很可能不够!

所以,张越不得不去寻找新的‘肥料’来源。

望着如今已经全部萎缩成初生状态的瑾瑜木们,张越也有些急。

没有书简,瑾瑜木们就要挨饿,更紧要的是没有玉果产出!

“或许是时候去太学再搞一波了……”张越低着头想着。

只是用个什么名义呢?

总不能做的太露骨了!

张越倒不怕被人识破自己对书简的需求的目的,但赤裸裸的跑去太学,直白的要别人平日里释读的书简,也可能会出现问题。

毕竟,自己之前已经玩过一次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要别人的书简,却不给个说法。

有心人难保会起疑心。

这个事情,让张越很纠结。

“或许,应该去试探一下贡禹、王吉等人的反应,看看太学那边是否欢迎我去做客?”张越琢磨了一会,就只能将这个事情先放下。

然后,拿起了放在空间里的最后的两卷书简和一枚玉果,走到一株瑾瑜木面前。

一刻钟后,张越在官衙的卧室里重新睁开眼睛。此刻,他脑海里,已经牢牢记住了所有的两百三十七名通过面试的士子的全部档案和履历以及名字。

第两百六十六节 金钱面前人人平等

第二天,张越便将已录取的名单,提交给刘进。

“两百三十七人!”刘进也被这巨大的名单吓坏了。

他自再非过去什么也不懂的深宫长孙,在新丰这半个多月,日日与张越、陈万年、桑钧等相处,每日都会与各种政务打交道,自然明白两百三十七名新官吏意味着什么?

在关东地方,很多大县,恐怕所有官吏加起来也不足两百三十七人!

“张侍中,不是说好了,最多一百五十人吗?”刘进狐疑着问道,但并未生气。

对他来说,其实多个几十个官吏,也不算什么大事。

事实上,刘进这些天就在想着,是不是要自己来负担新丰上下官吏的俸禄这个问题。

反正他是长孙,这笔钱他出得起!

旁的不说,他的祖父和祖母和父君、母妃,这一两个月来,就赏赐了他黄金千金,布帛数百匹。

作为长孙,他在东宫和博望苑里,每年都能拿到一笔可以自由支配的资金。

这些本来是祖父和父君给他去结交宾客、朋友,供养随从的资金。

过去,他将这些钱大部分都赏赐给了自己的老师们。

如今拿来,放新丰官吏俸禄,也不是不行。

“殿下勿忧……”张越却是早有了腹稿,对刘进道:“诸生并非全部进入新丰系统……”

“嗯?”刘进不懂了,不进入新丰,那安排他们去做什么?

“臣打算去和治粟都尉桑公谈谈,在新丰将大司农的铁官和其他有司并入新丰系统的事情……”张越笑着道:“正好桑令吏在新丰这些日子,做事勤勉,有目共睹,就让桑令吏来主导此事……”

汉室自从大商贾孔仅和东郭咸阳担任大农丞,并在天下建立起盐铁官营系统后,汉家天下,产铁的地方有铁官,产盐的地方有盐官。

盐铁官和盐铁系统,一起把持着全天下的盐铁事务。

前些年,因为财政紧张,桑弘羊又把注意打到了酒类身上。

开始搞起了官榷酒业的行当。

这可是利润巨大的行业!

要知道,汉室是禁酒的。

民间私自酿造和饮用酒类,一旦现就要罚款,甚至可能被判刑。

汉家基层的财政收入中,在过去至少有三成是来自于打击私酒和查禁私自饮酒。

桑弘羊这么一搞,等于是损地方而肥中央,将原本属于地方的这部分收入,拿到了中央。

结果嘛……

惹怒了整个文官系统!

特别是关东郡国,一片怨声载道。

但,没有鸟用!

官营酒业,给大司农带来了巨量的财富!

作为地方官,张越知道,财政收入对于地方的重要性。

讲道理,在张越看来,如今盐铁官营事业和其他汉室的官营事业之所以被天下诟病,并落得人人喊打的局面。

就在于,桑弘羊的盐铁系统不肯和地方分享好处。

若是盐铁收入和其他收入,地方能够得到好处。

谁还会和你对着干呢?

大家一起财,一起升官,一起刷政绩岂不美哉?

况且,相比农民那点油水,做生意特别是工商业的利润和赚头才是真的大。

当然,张越也知道,桑弘羊的难处。

当今天子,是一个从来不管臣子难处,就是喜欢伸手的君王。

打仗要钱,大司农和少府卿负责。

修宫室要钱,还是大司农和少府卿买单。

就连到处散财,也是大司农和少府卿报销。

至于臣子们怎么找钱,那是臣子的事情。

这二三十年来,桑弘羊和他的盐铁系统之所以能稳坐泰山,一直执掌国家财权,就是因为他们总能满足这位陛下的胃口。

与之相比,少府卿们就太不合格了。

二十年中,汉家换了十三个少府卿。

只有五人是光荣致仕,退养田园。

其他人,统统因罪下狱,其中四人被处死!

所以,桑弘羊也难啊。

若换了其他人,其他地方,张越知道即使说的天花乱坠,口灿莲花,桑弘羊也不可能同意让地方插手盐铁事务,甚至监管其他大司农的业务。

但是,是新丰的话,就可以商量了。

甚至可以方便方便。

毕竟,他宝贝儿子可就在这里。

出了政绩,桑钧的好处显然不会少。

况且,张越也知道,桑弘羊其实明白,一旦宫车晏驾,他和他的盐铁系统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以太子据和他身边那些人对桑弘羊的观感,他能留下命就已经是阿弥陀佛。

所以,桑弘羊必然会同意自己的提议的。

刘进却是有些糊涂了,问道:“新丰的铁官和其他商贾事务能安排得了数十官吏?”

“殿下放心,绰绰有余!”张越笑着道。

后世地方政府里,改委和工商系统、烟草局,都是肥差啊,而且,占比不小!

更何况,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其实只要整合好资源,多搞几个赚钱的买卖。

别说几十人,就是几百、几千人的官吏也能消化掉。

证据就是桑弘羊那个庞大的盐铁系统。

盐铁官和平准均输有司的官吏加起来,恐怕至少是数万人之多!

新丰虽然小,但潜力大啊!

刘进对张越的信任,此刻已经达到了近乎盲从的地步,闻言便道:“那此事卿去办就行了……”

“诺!”张越立刻就开心起来,道:“那臣这就去通知诸生……”

至于那些被录取的士子里,若有人嫌弃,不愿意参与其中?

张越一点也不担心。

因为啊……

当今之世,哪怕是谷梁学派的君子们,在小钱钱面前,也是不敢说不喜欢的。

汉律的精神,名义上是‘刑无等级’,刑罚面前人人平等。

但事实上却是金钱面前人人平等。

连犯了死罪都可以拿钱来买命。

连官爵都可以自由买卖!

五铢钱大神的威力,纵横寰宇,所向睥睨!

怎么可能会有人傻到,拒绝去管理工商税收?

即使有,也只是少数。

反正,张越是丝毫不担心会有人拒绝自己的安排。

况且,在安排岗位之前,还有一个军训,可以趁机剔除掉不符合要求的人。

于是,当天,张越就让陈万年去负责通知所有通过面试的士子,在明日来县衙报道。

第两百六十七节 推荐信

延和元年夏六月辛亥(二十六)。

朝阳从东方升起,唤醒了这座沉寂之中的城市。

和往常一般,胡建带着手下的几个官吏,将紧闭的新丰城门打开,然后早就已经等候在城门口的农民和商贾便排着队,进入城门。

站在城楼上,胡建望着这个热闹的场面,也不禁感慨着:“公考以来,新丰太热闹了……”

左右都是笑着点头:“可不是嘛,自公考宣布,这新丰乡的百姓就算是碰上好时机了!”

“他们仅仅是卖自家种的菜葵恐怕也赚了许多!”

因为公考吸引了数以千计的人们聚集在新丰城,新丰城的物价立刻应声上涨。

还好有桑钧在这里,大司农紧急从长安调运了大批粮食和布帛以及其他商品来新丰,才没有出现物价飞涨的事情。

但即便如此,新丰城里陡然多出了数千口人。

而且还是购买力相当强劲的中产阶级人口,这一下子就让新丰城里的商贾住户和城外的百姓,来到了天堂。

城中住户,仅仅是靠着出租房屋和帮着浆洗衣物,就赚了许多。

若有些实力,趁机再做点买卖,一年的收入就赚到手了。

而城外的农民,也没有吃亏。

原本他们自己种的,用作果腹的各种蔬菜,现在全部能卖钱了。

而且,价钱比粟米还高!

哪怕是最便宜的葵菜,现在也能卖几十钱一石了。

家里养了鸡鸭的人家,更是笑的合不拢嘴。

过去只能卖个一钱两钱的鸡蛋鸭蛋,现在四五钱一个。

若是运气好,能在山里打着野猪什么的,拿来城里,一下子就能换的数千钱!

如此强大的消费能力,甚至吸引到了长安城花街柳巷里的歌女们也成群结队,赶来新丰,租了个地方,招揽风流文士,做起了皮肉生意。

胡建听着左右官吏们的议论,脸上神色如常,但在心里面,他知道这种依靠人为营造起来的市场繁荣很快就要消散。

因为,聚集在新丰的人,正在减少。

昨天新丰城里还有三五千之多,但到了今天,就剩下一两千了。

而今天之后能剩下一千人,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只是……

胡建抬眼就看到了城门口,忽然被堵塞住了,他定睛看过去,却见一支数十人的队伍,抬着好几只被宰杀好的牛羊彘,还提着许多的鸡鸭,大摇大摆的走进城门。

因为带的东西太多了,所以连城门都被堵塞住了。

胡建连忙带人走下城楼,下去帮忙疏通道路。

他自己则提着绶带,走上前去,对那些问道:“吾乃新丰典吏胡建,尔等为何带这许多的肉类入城?”

“胡典吏……”远远的城门外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却是骊乡的马原,带着几个子侄。

“马公……”胡建皱着眉头,对于马原他没有什么好感,但也不至于有恶感,这个骊乡的恶霸在他眼里,属于那种厚颜无耻但却有用的乡下地主。

对于法家的官僚们来说,他们并不在乎自己治下的地主豪强们的道德修养如何。

反正,人品好是一刀,人品不好还是一刀。

何必分得这么清楚?

所以胡建也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就迎上前去问道:“马公带如此多的肉类进城所为何事?”

“当然是来卖啊……”马原搓着手笑道:“小人这不是听说了新丰公考马上就要公布了吗?就带着乡亲们宰杀了自家喂养的畜类,来新丰城里供给各位未来的新丰明公们庆祝酒宴之用……”

作为一个能混到长安城的公主府上去的地主,马原的嗅觉当然不是一般的灵敏。

在听说了新丰公考进入尾声后,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那些得中之士,特别是不是新丰本地的士子们,肯定会在新丰摆酒庆祝。

这酒宴就少不得鱼肉!

此时来新丰卖肉,必定能赚钱。

他也是有魄力,想通了这一节,当即就带人,在整个骊乡大肆收购各种牛羊彘鸡鸭。

然后赶在今天送来,就是想要大赚一笔!

胡建听着对方的解释,不置可否,只是冷声道:“好叫马公知晓,张侍中已经决定,自今年秋七月开始,全县禁止无故宰杀牛马,所有牛马之宰杀,必须得到县衙许可,方能进行,且全县禁食牛肉!”

“以后马公可不能再这样无故杀牛了,不然,本官就不得不问责!”

马原一听楞了。

不许杀牛马,连牛肉都不许吃了?

这位张侍中,张蚩尤还真是大胆!

恐怕会引民众不满啊……

要知道,汉人吃牛肉,这可是传统,尤其是游侠儿们,玩闹累了,围着火盘,稳上一壶酒再切两盘牛肉,素来就是他们最爱的事情。

这张蚩尤管天管地,还能管别人的嘴不成?

但这和他没太大关系,马原只是笑了笑,拱手道:“草民知道了……”

虽然不看好这张蚩尤的禁宰牛马和不许吃牛肉的规定,但马原还是决定先执行。

反正,他也觉得,这个规矩长久不得。

所以,卖卖乖,也就无所谓了。

…………………………………………

张越吹了吹案几上的布帛上的墨迹,然后将之交给桑钧,道:“烦请桑兄将此信带给令尊……再为我向令尊问好……”

“不敢……”桑钧接过帛书,拜道:“侍中问好,下官一定带给吾父……”

“只是……”桑钧想了想,对张越问道:“侍中真觉得,这官榷茶叶和牛肉有赚头?”

张越既然想要在新丰拿到大司农手里对工商业以及各种工商税收的征收和监管权力,当然不能空口白牙去拿。

这样哪怕桑弘羊能答应,桑弘羊下面的盐铁官僚也不会答应的。

所以,得拿好处出来交换。

这官营茶叶和官卖牛肉,就是张越拿出来交换的好处。

只是如今,因为制茶技术以及饮茶文化的落户,所以茶叶贸易的利润,还未凸显出来。

但张越知道,在历史上的北宋,茶叶官营给北宋王朝带来了多大利润?

那可是每年几百万贯的纯收入啊!

更妙的是,在现在,茶和丝绸一样,都是中国独有的垄断资源。

只要开的好,还怕没钱赚?

至于官卖牛肉?

其实是张越的一个试探。

因为,他知道,一旦新丰的牛耕技术被推广,很快天下就会禁宰耕牛。

可是牛肉这个东西,却又是无比美味,而且有着丰富营养。

汉人能有现在这样的身体素质和汉人嗜吃牛肉是密不可分的。

所以将牛类分为耕牛和肉用牛势在必行。

张越也相信,桑弘羊会看懂自己在信里说的事情的。

只要牛被列入管控的战略资源,禁止私自宰杀。

那么牛肉就会成为一种垄断资源,并成为大司农手里的一张王牌。

而且,还能玩出许多新花样。

譬如说农民手里的耕牛,要卖只能卖给大司农。

作为唯一的收购者,大司农自然能压价。

然后,同时大司农还是市面上唯一的牛肉销售商,所以牛肉价格可以提高。

这一减一加,利润自然就出来了。

此外,只要卖牛肉有利可图,大司农就会大力展肉用牛养殖。

以现在汉家控制的北方牧场规模而言,养个几百万头牛羊不再话下。

如此,说不定未来北方边塞在畜牧业上的收益就能填补在农业和开上投入带来的亏空。

开疆拓土不再是负担,而将变成一个赚钱的买卖。

只要开疆拓土能带来收益,能赚到钱,人民就会支持战争。

由此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未来,再点亮羊毛纺织业的科技树,上马一个毛纺织业,使得酒泉和张掖、居延,变成一个流着蜜与糖的宝地。

人民就会自动向着这些地方迁徙。

有了人口,河西和河套,本身就能成为兵营。

当然,这些都只是张越的幻想。

到底如何,还要看未来的实践。

桑钧却还是有些不能理解,但他聪明,知道这个事情可以回去请教自己的父亲,于是就拿着信走出了官衙。

桑钧走后,张越就起身走出官衙,来到了隔壁的太上皇庙旁的行宫里,找到了正在看书的刘进。

“殿下……”一见面,张越就拱手说道:“如今,陈县丞正带人在新丰城里逐一通知诸位录取士子,臣想着,那些没有得中的士子,才能也不算差,是不是请殿下为他们写一封推荐信,好使贤才不至于流露于野!”

这也是张越早就想好的事情了。

对于文人士大夫,这是最好的拉拢手段了。

既不用钱,也不需要投入任何资源,只是写点万金油的好话。

而有了刘进和自己亲笔写的推荐信,这些人虽然未在自己下面办事,但却也被打上了刘进和自己的标签。

将来他们之中万一出了人才,那就是自己的功劳。

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刘进听着,自然应允,公考之中能够进入面试环节的文人,在水平上来说虽然可能高不到那里去,但胜任一般的低阶官吏已经绰绰有余。

于是便提笔写了一封数百字的推荐信,然后交给左右吩咐道:“去抄录数百份,然后盖上孤的印信,交与张侍中……”

“诺!”

第两百六十八节 明主(1)

和往常一般,常远拿着书,坐在院子里,和同住于此的几个年轻人一起探讨着学问。

只不过,今日的探讨气氛有些紧张和不安,所有人的心思都已经不在书本上。

“不知吾等是否有幸能被选入新丰为吏……”一个十**岁的青年,终于忍不住挑起了话题:“若能得偿所愿就好了……”

“是啊……”其他人纷纷说道。

这次新丰公考,其实在一开始没有几个人注意。

真正引人们热情的,还是这新丰令侍中官张子重遇刺后引的震动。

整个关中都知道了,新丰的县令是一个侍中官,而且这个侍中官还能一以敌八,尽数擒杀。

这样劲爆的消息,将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吸引住。

然后,大家才现,在新丰不仅仅是有一个侍中官为县令。

更恐怖的是天子钦命长孙食邑新丰!

而随着这两条消息一起传入大家耳中的,还有长孙殿下在建章宫所的宏愿。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士大夫们一听,顿时就血脉偾张,跟打了鸡血一般嗷嗷叫着:国有长孙,社稷有望!

即使是汉家中坚,作为统治者,掌握权柄的军功贵族们,也都私底下说:长孙真社稷种也!

据说,就连天子闻之也赞道:长孙可以托宗庙之重!

正是这句话的存在,刺激了众人和各自的家长,立刻赶来新丰,参与公考。

因为,只要不是傻子都看得出来。

长孙的崛起之势,几乎不可阻挡。

甚至……说不定,未尝不能在将来尊太子为太上皇,自己受遗诏,登基称帝,面北而尊。

即使不能,在当今天子宫车晏驾之前,也极有可能被直接策命为皇太孙。

无数的宫廷传闻,也都印证了这个可能性。

换言之,这次公考录取的官吏,在未来,都将可能有机会角逐未来的帝国储君近臣乃至于重臣的资格!

这可了不得!

潜邸大臣,每一个都是两千石备选!

今上当年潜邸之时的大臣,只要能活着撑到元光的,就没有一个不是两千石的。

若能讨得长孙欢喜、看重,九卿也不是不能觊觎一下。

即使不考虑这个,以这位张侍中的武力值和在天子面前的地位,长则三五年,短则一年半载,一定能获得单独领军出征的机会。

届时,跟在这样的金大腿身边,在战场上随便立点功劳,就足以光宗耀祖,增广门楣!

于是,几乎大半个京畿地区的地主豪强和士大夫子弟闻风而来。

瞬间就将新丰城给撑满了。

也正因为如此,大家才忐忑不安。

一千四五百的应考者,竞争何其激烈?

哪怕现在,通过重重考验后,也依然留下了五百余人。

而据传闻,新丰官吏的缺口不过一百人。

换言之每五个人里就可能有四个要与这登天之梯告别。

而成功者不说从此青云直上吧,至少具备了飞跃阶级的可能。

或许三五年,最多七八年,再见面,说不定落选者依旧布衣白身,而得选者却已经印绶在手,高举明堂,口称本府,执掌一郡之土。

也正是如此,临近面试结果将要公开。

再没人能沉得住气。

哪怕常远,也是内心忐忑。

他是冒了巨大风险来此的。

是舍了期门郎的荣誉,来新丰赌一把的。

本来,他的未来,早已经固定了。

待到明年,期门军选郎,他十之**是可以入选的这是没有疑问的事情,作为忠臣之后,被天子收养在上林苑的遗孤,只要身体条件符合,就必定可以得选期门郎。

然后,再在期门军之中认真服役,宿卫宫廷三五年,慢慢升迁到队率司马乃至于校尉。

就可以外放去边塞,担任某地都尉或者某塞校尉。

在边塞通过年复一年的磨砺和战争的洗礼,十余年后,差不多就能有资格单独率领一支部队追随某位大将出征。

再通过奋勇作战,积累功勋,升迁为可以单独领军一方的大将。

整个过程,大约需要花费二十年左右的时间。

只要有能力,而且运气够好,基本就可以做到。

但常远等不及,也不想等这么久!

十余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幼稚童子的时候,他的父亲跟随苏武出使匈奴,从此生死不知。

所有人都说,他父亲为国尽忠了。

但常远不相信。

也不愿意相信。

他相信自己的父亲一定还活着。

且就在大漠之中,等着自己去迎接。

所以,他不能再循规蹈矩的按部就班的升迁。

他需要成为一个可能领兵出战的贵族的亲信。

是故,当新丰这里的消息传到他耳中,就放弃了自己原本安稳的期门郎的未来,来到新丰。

然而,到了新丰他才知道,这天下的英雄豪杰是何其之多!

他虽然素来自诩文武双全,也算豪杰。

但如今却没有了多少把握。

旁的不说,此番公考,虽然那些真正的勋贵家族和列侯大臣的子弟没有参加。

然而,却吸引了几乎整个京畿地区的草莽豪杰和士人子弟。

五中选一,自己未必能够得选。

若错过这次机会,下次再遇上一个如此重要的大人物公开选拔官吏和僚属,不知道得等多少年了。

想到这里,常远就低头幽幽一叹。

就在这时,忽然院子外面传来了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敢问此地所住可是河东阳县士子伍垣、上林苑士子常远、湖县士子张赐?”

常远等人闻言,连忙起身应道:“吾等正是……”

说着就有人前去,将院门打开。

却见一个四十余岁的文官,带着几个官吏,笑眯眯的看着众人,拱手拜道:“敢请伍生、常生及张生相见……”

常远连忙和其他两人上前拱手道:“学生等见过明公,敢问明公是?”

所有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胸脯更是起伏不定。

就听着对方笑道:“本官乃是新丰丞陈万年,奉长孙殿下、侍中领新丰令张公之令,特地来此恭喜三位,得选为新丰官吏,请尽快准备好户籍文牍,并于明日午时之前,赶到新丰官衙报道,长孙殿下和张侍中将亲临训话!”

“我得选了!”常远握紧了拳头,心头的热血一下子就涌上了头。

而其他两人,更是不堪,激动的到处乱跳。

而另外几个同住这院中的年轻人,则都低下了头,沮丧不已。

“我们落选了……”一个年轻的文士咬着嘴唇,眼眶里的泪珠一下子就止不住的流下来。

他知道,自己错过的不仅仅是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

更错过了一个明君,一次为明主效劳的机会!

对于文人来说,这一点尤为关键。

自战国以来,随着旧公卿贵族对权力垄断的破产,士大夫阶级崛起。

儒法黄老墨名杂并起。

而无论是哪个学派的士子,都梦想着能辅佐一位明主,能在一位尊重和重视自己的明君麾下效劳。

由此形成了一套士大夫阶级特有的价值观。

在这套价值观,士人有权力并起有资格挑选自己服务的君王。

所谓邦有道则仕,无道卷而怀之。

甚至有些缓则,还在那个年代喊出了‘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进入汉季,士人的选择,只剩下了一个老刘家。

但战国的士人精神遗泽,却依然存在。

战国士人的价值观,也依旧存在于人们脑中。

在这个时代,臣虽然不能再择君,但每一个士大夫,都是希望自己可以一出仕就是在明君麾下,从而走上正确的道路。

第两百六十九节 明主(2)

一时间,新丰城中,几多欢喜几多忧愁。

被录取者,弹冠相庆,欢呼雀跃,他们的家长更夸张,马上就呼朋唤友,准备摆酒宴庆祝。

而落选者,自是踌躇叹息,自怨自艾。

但有了刘进和张越‘不弃’士人的先例,倒是没有人埋怨了。

只是,自怨自艾和颓废的情绪变得更加浓郁。

压抑和抑郁的气息,充斥着所有的落选者。

在许多人心里,这次失败,几乎是天塌了一般的恐怖灾难。

特别是当他们得知,录取人数高达两百三十余人的时候,内心的抑郁更强烈了。

两百三十余人录取?

换言之,相对五六百的面试者,差不多是二选一的过程了!

这让他们很受伤很受伤。

对于文人而言,心灵受伤了怎么办?

答案当然是借酒浇愁喽!

不过,当这些人赶到酒肆时,愕然现,酒肆之中,早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十余名连面试都没有参加,一直吃住于此的文人,横七竖八的醉倒在酒肆的地板上。

与落选者们相比,这些人的怨气,几乎都要冲破天际了。

“公考不公,吾等何等高才,那张子重视而不见,这是他的损失!”有人叫嚣着,拿着酒壶往嘴里灌。

旁边一个仆人打扮的男子,一脸尴尬的扶着他,安慰道:“少主人何必置气,待回家请主人疏通关系,自能得到一个差使……”

“你懂什么?”对方却是哼哼几声,拿着酒壶继续喝着。

酒肆的阁楼上,隐约有着人在含糊不清的低吟着:“悲天下兮长歌一曲,叹屈子兮怀才不遇,哀无明主细长太息……”

呱嗒。

这人抱着一个铜酒壶,从阁楼上滚了下来,脑袋碰到了地板上。

两三个随从立刻急急忙忙的跑下来,喊道:“少主,少主,咱们还是回家吧……”

刚刚走进这酒肆的几个落选文人,见着这样的场景,不禁有些面面相觑。

这也太夸张了吧?

当然,酒肆里也不全然都是醉鬼。

在酒肆的隔间之中,隐隐有着清楚的议论声传出来。

“诸君,此番新丰公考,那侍中张子重公器私用,打压异己,其心可诛!”有人高声说着:“诸君可知,此番公开,八成以上得取者,皆公羊士子!”

“哪怕剩余两成,也是法家甚至是黄老学居多!”

“吾辈谷梁君子,竟只有十三人得取!”

“思孟诸君,更是一人也不曾得中!”

“这其中要是没有徇私舞弊,没有排挤异己,谁信?”

这人的话,立刻引了愤怒。

隔间里一片群情激愤,沸腾不已。

“真是可恨!”有人说道:“吾之前还以为这张子重张侍中乃是当世豪杰、英雄呢,却不想也是一个固守门户之见,用一己之私来判断士人才能的伪君子!”

其他人也是纷纷附和。

刚刚进入酒肆的这几人,也都被这声讨声和解密所震怒了。

大家心里面一下子就冒起了怒火。

好啊!你个张子重!

居然公器私用!

原来我还奇怪,我这样的高才,竟不能得取。

原来是你在打压异己啊!

至于事实是否如此?

肯定是这样啊!

只要稍稍懂一点国朝历史的,都会知道,事实必然如此。

譬如说,当年建元新政的时候,主持新政的是鲁儒派的巨头赵绾、王臧。

他们受命当今,主持新政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书天子: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

一口气开除了整个法家和纵横家被举为贤良的资格。

但你以为这就是开始吗?

错了。

紧接着,大权在握的鲁儒诸君,就在朝堂上大肆安插鲁儒一系的文士。

最巅峰的时候,几乎大半个丞相府和御史大夫衙门,都是鲁儒君子们在把控。

一时间,真可谓众正盈朝,正气凛然。

但在当时,被打压的最惨却不是法家、纵横家这样的被打压者,甚至不是黄老学派这个政敌。

被鲁儒一系压的最惨的是同为儒家的公羊学派。

公羊学巨头董仲舒、胡毋生,甚至被排挤的只能宅在家里读书,连出门都不敢。

不过,鲁儒一系跳的太欢乐了也太嚣张了。

所以,终于引众怒。

太皇太后懿旨一出,南军大兵出营,接管了整个国家。

朝堂上的所有鲁儒儒生,全部下狱。

由此,曾经盛极一时的鲁儒一系残废了。

这才有了公羊学派的崛起之机。

公羊学派上台后,独尊儒术,罢黩百家。

但,他们宁愿和法家联盟,玩儒皮法骨,也不肯对谷梁学派和思孟学派高抬贵手。

异端,总比异教徒更该死。

没看到,连素来与公羊学派比较友善的毛诗一派的儒生,也被公羊之士死死的压制在河间国中吗?

这张子重张侍中素来与太学的公羊学派走的很近,甚至就差穿一条裤子了。

以己度人,大家都觉得,此番公考,这位张侍中一定公器私用了!

所以啊,大家的失败,非战之罪啊!

若换一个中立的公正之人来主持,以大家胸中的才学,还能有落选的?

不可能啊!

这样一想,这几个年轻人就不由自主的靠近那隔间,并走了进去。

一进里面,大家就现,这个小小的隔间里,竟然满满当当,坐了二三十人,拥挤不堪。

有好几个大家都还认识,都是这次公考的落选者。

于是,一种同仇敌忾的心理渐渐滋生。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青衣小厮,一路小跑,跑到隔间之中,在一个原本满脸涨红,深深感到不公的年轻人耳边耳语几句。

对方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心里的怨气和不满,也马上就不翼而飞,脸上甚至露出了得意与欣慰的神色。

“诸君如此诽谤和攻仵国家侍中,吾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人悠悠然起身,长叹道:“吾羞与诸君为伍!”

骤然的变化,让大家始料未及。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人变脸怎么变得这么快的时候。

门外却传来了一个男子急切的召唤:“少主,少主!主人唤你快快回家,长孙殿下和张侍中给您来信了!”

听到这个声音,一个刚刚才进来,连话都没有说的年轻人脸色剧变,然后急急忙忙的跑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第两百七十节 余波

“盖进贤受上赏,蔽贤蒙显戮,今有士子xx县xx年xx,恭文修武,于新丰公考之中,录得文武之才,有郡县之能……”

一间雅室之中,一个年轻文士,拿着手里的这封信函,激动的不能自已,大声念诵着其中的内容。

他不能不激动,因为这是皇长孙写给他的一封信。

信上虽然没有用什么华丽的词语和夸张的修饰语,只是简单的形容了一下,他在新丰公考过程之中展现出了文武之才,并且表示肯定,希望他继续努力‘毋失孤望’‘砥砺前行,行圣贤之道’。

有这几句话,就已经足够了!

而居于上,听着自己的儿子念诵着信上内的父母,也都是同样激动。

这次新丰公考,自己的儿子虽然落选。

但是,长孙殿下能亲自修书,予以勉励!

这本身就是成功啊!

“吾儿,长孙殿下不弃于汝,则汝不可背殿下!”坐于上的一个中年文士,抚着胡须微微劝诫着:“殿下,以国士待汝,汝必得以国士之才相报,方能不负殿下之信!”

“儿子岂敢!”年轻人俯拜道。

此刻,在他内心之中,长孙殿下,就是三王五帝一般的明主圣君!

是值得用尽一生去效忠和辅佐的君主!

年轻人压抑住内心的激动,从怀里掏出另一封信,道:“父亲大人,侍中领新丰令张公,还给儿子写了一封举荐信,大人可要听?”

听到这话,端坐在上的中年文士,猛地起身,道:“吾儿快念给为父听听……”

举荐信,就是敲门砖。

一位侍中官的举荐信,若是运作的好,说不定可以让自己的儿子,比其他人拥有一个更好的起点。

年轻人于是兴奋着打开手里的帛书,骄傲的念了起来。

中年文士听着,脸上的喜悦之色,渐渐淡去。

倒不是这信里的内容有什么不好,事实上,信上照例吹捧了一下自己的儿子,而且评价还蛮高的。

只是……

这封举荐信,是写给‘县道有司及诸边塞州郡长官’的。

而且行文之中,也说的很明白,只是见才心喜。

换言之,这封举荐信虽然有效力,但效力也就仅限于能让持信者获得一个被县道有司和边塞州郡长官接见的机会。

能不能被用为官吏,还要看对方的。

不是那种想象中一个侍中官用自己的名义,向他的一位同事或者朋友推荐一位有才能的年轻人的真正推荐信。

但……

话虽如此,但这封信的本身,也传递出了无数善意。

一位侍中官,点评了自己的儿子,这事本身就是一个可以炒作的机会。

至少,哄骗一下自己乡亭的泥腿子,绰绰有余了!

要知道,这可是张蚩尤的点评!

这样想着,中年文士复又露出笑容,对自己的儿子道:“此番新丰公考,吾儿虽败犹荣,往后要戒骄戒躁,继续努力读书,不可辜负了长孙殿下的一片苦心!”

“诺!”年轻人恭身一拜,此刻他内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读书,想要读书。

他要愤图强,做一个殿下期许的‘文武之才’。

…………………………………………

相同的一幕,在数百个家庭上演。

几乎所有进入了面试,但没有录取的士子,都在之后三五日内,66续续接到了两封内容大相径庭的书信。

一封是长孙所写,用印的勉励书。

勉励着士子‘邵修圣绪、砥砺前行’‘毋失孤望,行圣贤之道’。

另一封则是打着张越名义的推荐信,将该位士子在公考里的表现和成绩,大大赞誉了一番,然后推荐给‘诸县道有司及边塞州郡长官’,说是‘堪为乡党之才’。

就这么一手,什么代价都没有付出。

张越和刘进就在关中大大的刷了一波脸。

数百个士大夫家庭和地主豪商家庭,一起动起手来鼓噪舆论,宣扬着长孙的‘英明’‘张侍中’的贤能,然后顺便带上一句‘吾儿有幸蒙长孙不弃,亲笔写信勉励,张侍中甚至还给吾儿写了一封推荐信呢’。

但是呢‘吾儿心志坚定,誓此生效忠长孙,至死方休,如今日夜在家读书,磨砺自身,好待日后公考’。

然后,那些被录取的家庭,也跟上这个节奏,到处宣扬‘犬子不才,如今添为长孙殿下门下牛马走,用为新丰吏’。

于是左右街坊和邻居,立刻投以羡慕嫉妒恨的神色。

接下来,无数媒婆,带着大包小包上门了。

开口就是‘xx乡的x公有女,年方二八,待字闺中,闻君有麒麟儿,愿结秦晋之好’。

然后,就悄悄的暗示‘x公素来宝爱此女,为其准备了嫁妆xx万,奴仆xx个……’

通常很少有人能抵挡如此猛烈的金弹攻势。

尤其是那些出身贫寒的士子家庭,原先不过是一个小地主的儿子,家訾满打满算也就几万钱。

但现在,人家媒婆登门,开口陪嫁嫁妆就是几十万甚至上百万!

还附送奴仆、滕妾、土地一大堆。

在这样的条件面前,别说对方的女儿,未必就长的丑。

即使是无盐女,恐怕也会有人闭着眼睛点头。

至于那些出身士大夫家庭或者军功贵族家庭的子弟,甚至遇到有名门世家、勋贵功臣想要下嫁女儿的。

虽然只是旁系所出的庶女。

但却依然让其家族震撼不已,更将这股风潮推至巅峰。

于是,整个关中都知道了。

这个世间多了一天显贵之路,名为‘公考’,一旦得中,那就可以改变人生,赢娶贵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而随着这股风潮的愈演愈烈。

刘进和张越的名声被更多人知晓了。

尤其是张越,他的‘张蚩尤’绰号,甚至随着商旅,传到了关东地区和边塞。

以至于连匈奴人都听说了,汉朝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张蚩尤’,据说这位‘张蚩尤’身高三丈,三头六臂,残暴不已,曾经将八个行刺他的刺客,全部撕成碎片!

恐怖如斯,让匈奴人惊惧不已。

于是,信仰萨满教,相信万物有灵的一些匈奴底层牧民,甚至悄悄的在自己的穹庐里用泥巴捏了个‘张蚩尤’的神像,日夜供奉、祈祷。

还别说,许多牧民自从请了‘张蚩尤’神像,供奉之后,生活就似乎变得好起来了。

牲畜很少生病了,偶尔还能从山林里猎获几只野物。

甚至连病都很少生了。

于是,在悄然间,‘张蚩尤神’的信仰,在漠北的一些部族底层渐渐扩散。

第两百七十一节 军训(1)

延和元年夏六月癸卯(二十六)。

新丰县衙门口车水马龙,两百三十七人将本来就很狭小的县衙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诸君……”一个官员从县衙里走出来,满脸微笑,对着众人拱手。

“陈县丞!”众人连忙回礼,这位新丰县的县丞算是这些新新官吏们最熟悉的一个新丰官员了。

自从公考开始以来,就是他在出面,组织考试、宣读政策,并通知成绩。

许多人甚至对这位县丞有着不错的评价,认为他平易近人,平和儒雅,乃是难得的淳淳长者。

陈万年笑着走到众人面前,拱手道:“让诸君久等了,诸君请随本官来吧……”

说着就带着众人,向着新丰城外走去。

这让很多士子都在心里打鼓:这新丰又要玩什么花样了?

但没有人敢质疑,人人心里面现在都在想着怎么给上司留下一个好印象,以便将来能分配到一个好位置,最好是亲近长孙殿下或者那位侍中官的地方。

所以,大家也就默默的跟着陈万年,走出了新丰城门,在经过大约两刻钟的跋涉后,众人抵达了目的地。

此地有一个山谷,山谷前是空旷的原野,原野上和山岗上,随处可见牛羊在安详的吃着牧草。

几个骑马的牧民,在这片地域之中不时巡视。

远方,十来个孩子在他们的母亲的带领下,欢快的嬉戏在牲畜群之中,不时还有着孩子骑着几头公羊,到处炫耀。

“早就听说新丰有一批辉渠牧民牧养着一个牲畜群,如今看来这里大约就是新丰县的牧场了吧……”很多人接头交耳的议论着:“只是新丰县能负担得起这样规模的牲畜群吗?”

当今之世,牲畜的主要用途,除了作为运输畜力外,便是宰杀吃肉。

在边塞地区,有大畜牧主,蓄养数千牲畜,家訾不比占有千顷良田的大地主少。

但,这里是关中,缺乏足够的牧场和草料,像这样规模的牲畜群,每年光是维系费用恐怕就要花费上百万!

许多人都觉得,这些牛羊等牲畜最终的下场,大约都是被宰杀,然后卖掉肉,回笼资金。

但……

这些辉渠牧民,却在不久前,在新丰入籍。

这就透露出了新丰当局,似乎打算在畜牧业上大干一场?

不少有见识的年轻士子,此刻都是忧心忡忡。

畜牧业赚钱吗?

当然赚钱!

当年,故御史大夫卜式,就是靠着牧羊,家訾积攒到数千万。

上林苑的水衡都尉衙门,近二十年来假民母鹿,收其鹿租,岁入数千万之多。

边塞的很多豪强,都是广蓄牲畜,因地制宜,展畜牧业,家訾千万,小日子过的别提多好了。

但……

在关中,在内地,还从未有过有人通过蓄养如此多牲畜达的例子。

因为,关中没有合适的牧场。

不少已经立志要在新丰做一番事业的人,甚至已经在心里拟好了腹稿,打算劝谏一下张侍中和长孙殿下,说不定能得到看重!

脑子里正乱七八糟的想着许多事情。

那位陈万年陈县丞却已经带着人,走到一处穹庐前,拜道:“张县尊,所有新吏皆已带到,合计两百三十七人……请县尊训示!”

就听着穹庐内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劳烦陈县丞,先带诸君换装吧……”

“诺!”

当下,便有着官吏,推着几辆鹿车(独轮车,汉称鹿车,大约在秦代被明),载着许多东西,来到了众人面前。

大家定睛一看,现皆是行縢、絮衣之类的军用衣着。

所谓行縢,乃是从宗周时代的邪幅展而来的一种裹脚装束,一般是自下而上,从足腕螺旋式缠绕到膝盖一种亚麻布装束,类似于近代军队的绑腿。

诗云:赤芾在股,邪幅在下。彼交匪纾,天子所予。

自战国开始,宗周的邪幅就展成为比较成熟的护腿装束,广泛装备在列国特别是秦**队之中。

汉因之,并大力推广,以至于‘鼓吏赤帻行縢’,成为汉代地方基层官吏的标配。

至于絮衣,则是一种军用的护腿。

前代的名臣晁错曾经上书太宗皇帝,请求广赐边塞士卒‘坚甲絮衣,劲弓利刃。益以边郡良骑’以抵御匈奴侵袭。

而在如今,絮衣随着汉军出塞远征需求,而更加广泛的被应用于各种野战部队,成为汉室军队装备数量最多的一种防具。

自然这种原始的护腿也很廉价。

其以粗麻布填充一些丝絮之物,质地较厚,但很柔软,不止可以有效的保护双腿,让士兵可以更加灵活的跳跃奔走,更具备一定的御寒效果,特别适合在北方寒冷地区作战。

众人见了,都是相互看了看,不知道这新丰的张侍中又要玩什么新把戏。

就听着陈万年说道:“诸君请尽皆换上这行縢、絮衣……”

立刻就有着官吏,向着众人逐一分着行縢、絮衣。

很奇怪,居然每人都领到了三套。

这是要干嘛?

许多人心里都有着疑惑,但还是听从命令,换上了这些装束。

于是,半刻钟后,在这牧场前的空地里,两百三十七名士子基本都换好了装束。

然后,穹庐的帐门就被打开,张越穿着一身甲胄,腰系长剑,在两名武士保护下,走了出来。

“诸君安!”张越笑着对众人拱手拜道:“吾就是新丰令张子重,诸君也应该都听过本官的名字……”

此话一出,人群立刻就议论纷纷。

“这就是张蚩尤啊……”许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实在是现实与传说的反差太大了。

在大家想象之中,这位张蚩尤,即使不是身高丈二,起码也应该有个八尺余,膀大腰粗,一脸横肉。

但现在出现在大家眼前的却是一个身高可能连七尺都不到(张越现在还在长身体),看上去眉清目秀,颇有些文弱之感的年轻武将。

要不是这位侍中官身上穿着甲胄,活脱脱就是一个众人脑海里曾经臆测过的贾长沙般的文人。

张越听着议论声,脸色也有些僵硬。

张蚩尤?

最近这些日子,他也听说了,有些缓则,在私底下给他取了个张蚩尤的外号。

这让他有些不爽。

哥哪一点像个肌肉男了?

但也只是不爽而已。

他微微抬了抬手,扫视着众人,心道:“看吾不训尔等个半死?”

脑海里,曾经大学和入职时,接受过的军训场面,一一浮现着。

众人此时才终于安静下来,齐身拜道:“下官等见过张侍中!”

张越回礼,拜道:“诸君免礼!”

然后他就提着剑,走到人群前,说道:“本官先代表长孙殿下,向诸君问安,新丰黎庶能得诸君相助,其生活一定会变好!”

“不过……”张越轻轻笑着:“诸君也不能骄傲,因为,君等还不能被称为‘良吏’!”

“何为良吏?”张越说道:“所谓良吏,坚决服从上官命令,坚决完成上官任务,坚决拥护大汉,坚决效忠社稷,坚决忠于宗庙、忠于陛下!”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来之能战,战则必胜!”

“这才是良吏!”

“这也是管子所谓的:令则行,禁则止,宪之所及,俗之所被。如百体之从心,政之所期也!”

说到这里,张越就咧着嘴,问道:“君等可愿成为这样的良吏?”

众人一听,哪里敢反对,纷纷拜道:“吾等实皆愿成如此之吏!”

“还请侍中训示、教诲!”

“善!”张越笑呵呵的道:“那自今日起,吾与诸君,就在此进行为期十日的军训吧!”

“希望通过此番军训,可以矫正诸君的一些不良习惯,养成遵守纪律、命令、秩序的优秀习惯……”

“所谓不教而诛是为罪,在军训之前,本官正告诸君:既是军训,则一切皆以军法从事,凡触犯者、违例者,皆当重罚!”

“诸君若有不愿参与者,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说完,他就扫视全场,凝视了数秒。

没有任何举手或者有异议。

相反,他似乎看到人群之中,充斥了名为兴奋和亢奋的情绪。

这就让张越有些狐疑了,这是什么情况?

在他想来,文人士大夫在遇到军训这样的事情时,肯定会有跳出来,大声嚷嚷什么‘斯文扫地’什么‘此非儒臣之为’来抗议。

至少,也该有渣渣跳起来让他立下一个下马威。

但现在,情况却和预计的完全不同。

几乎所有人,都是跃跃欲试,一副‘侍中下令吧,吾等马上就能开始’的神色。

这就是他将汉代文人和后世文人混淆,才造成的偏差了。

汉室文人士大夫,推崇和追求的,从来都是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的文武全能模式。

就连当年的司马相如,也曾经持节入西南,招抚西南夷诸国,为国家立功。

另一位文坛领袖严助,更曾持节领军南下,镇压闽越的反叛。

谷梁君子们,虽然嚷嚷着‘莫如和亲便’,要和平不要战争。

然而,社会的风气,却是‘军中自有黄金屋,军中自有颜如玉’。

对于几乎所有阶级来说,军功最高,是根深蒂固的观念。

换言之,其实谷梁学派现在主和,只是因为他们无力主战,也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将领。

甚至很可能,仅仅是因为公羊学派主战,谷梁学派才要主和。

不然谷梁君子们如何显示自己的独特性呢?

这就像当年,在公羊学派没有兴盛前,几乎所有儒生,听到匈奴二字,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嚷嚷着要撅师塞外,收复新秦中(河套),与单于会猎于阴山之下一般。

所以哪怕是现在在这些士子之中的谷梁学子,现在也是一脸兴奋。

所有人都在心里狂喜:“张侍中果然有要领军出塞的准备!”

错非这位年轻的侍中官,在心里早有要领兵出塞,立功觅封侯的打算,他何必在这新丰做‘军训’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而大家为何打破头也要挤进新丰,争夺着一个百石甚至连百石都不足的小吏名额?

还不就是因为大家赌这个张侍中未来可能要领军出塞,提前来这里占个坑?

如今,张越宣布军训,在众人眼中无疑赤裸裸的表明了自己未来要出塞立功的志向。

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欢呼雀跃。

常远甚至有些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之色,想要引吭高歌。

他来新丰,不就是想要这样的一个结果?

“我赌赢了!”常远握着拳头,在心里说道:“父亲大人,您等着,儿子一定会接您回来的!”

而在常远身旁,两个身着汉服,但眼瞳却是褐色的年轻人,更是相拥在一起,大声的欢呼起来:“张侍中万胜!”

他们的举动,立刻引爆了所有人的情绪,大家都欢呼了起来:“张侍中万胜!”

这一刻大家仿佛看到了,未来跟随这位侍中出塞立功的光辉前景!

只要成功获胜,每一个人都将得到丰厚报酬!

当年,2师将军李广利远征大宛。

战胜之后,一次性为帝国贡献了九位列侯,两个九卿、十二个中两千石和一百多位两千石以及数百位千石官吏。

就连军队里的伙夫,也得到了赏赐。

那些冒险追随李广利的死刑犯和奴隶,也全部获得赦免,还得到了赏赐。

而前代的名将卫青霍去病,就更了不得了。

大司马霍去病麾下,一共诞生了三十多位列侯,两千石不计其数。

大将军卫青麾下也诞生了二十余列侯,其中甚至包括了当朝的丞相!

卫霍外戚军功集团,甚至把持了国家权力二十几年,直至长平烈候病逝,才开始渐渐衰落。

而这位张侍中,一旦获得领军出征的资格。

他的下限最低也不会低于李广利,而上限却可能是霍去病卫青!

换言之……

封候拜将,人人都有机会!

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根本不是梦!

瞬间,士气max,凝聚力max。

张越却是跟傻了一样,看着这些年轻人,良久他才不得不感慨:“大约这就是汉家强盛的缘故吧!”

连读书人,文人都是好战分子,都是战争狂。

可想而知,这个民族的战斗力会有多么恐怖。

也就难怪,哪怕到了元成之际,也能出一个陈汤,带着两三千人,裹胁仆从军,帅师远征数千里,斩郅支头颅而归,更可以喊出那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豪言。

第两百七十二节 军训(2)

既然大家都愿意,并且很有兴趣参与军训。

张越也就不多说,立刻开始。

他将众人带到了山谷之中。

这个山谷,被辉渠人改造过,变成了一个简易的球场。

辉渠人闲暇之时,就会来此蹴鞠为乐,山谷两侧,还搭建了几个简单的木棚,作为修葺之用。

张越领着众人,走进这个山谷,随即,就有期门军的士兵,在山谷外建立起一道封锁线,隔绝内外。

张越穿着甲胄,转过身子,看着众人,微笑着说道:“今天,吾与诸君开始进行第一个训练项目:列队和正步……”

众人听着,都有些意外。

常远等有着军事训练素养的人,甚至有些不以为意。

列队与整队?

大汉军人后代,从八岁开始就已经在学习了。

与后世宋明那些无组织无传承无秩序无纪律的军队不同。

汉军的组织结构,承自战国。

准确的说,就是拿着秦代的制度和结构,稍稍改了一下名称,就宣布是自己的了。

而秦军素来以组织严密,纪律严明著称。

秦**阵更是号称列国最强。

当年,蒙恬率领的秦国兵团,用步兵把匈奴人、东胡人、月氏人怼的生活不能自理,不敢南下牧马,岂是靠的匹夫之勇?

当今即位之前,汉与匈奴爆过多次大规模的骑步交锋。

没有让匈奴骑兵占到太大便宜,更没有靠过什么个人的勇武。

在这个时代,真正的精锐军团,都是通过长年累月的艰苦训练,再通过不断的上战场,打磨出来的。

汉家祖制:士非教不得征!

没有经过训练,拥有并具备足够作战技能的人,是不许随军出征的。

因为,那样只会害死他和他的同袍。

在这个时代,军队是专业化、职业化的。

自然,没有什么人将张越选择的这个训练项目放在眼里。

大家都是信心满满,觉得一定可以让这位张侍中大开眼界。

可惜……

很快,他们就现错了。

“诸君看着我做一次……”张越笑着直起腰杆,抬头挺胸,抽出腰间的佩剑,立在额尖,然后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踢起了正步。

他踢的正步,几乎与回溯中的解放军仪仗队的姿势一模一样,极具观赏性。

嗒嗒嗒!

脚步有力的踏着地步,极有节奏的前行。

在众人面前走了一圈,张越走回原来的位置,然后一个漂亮的转身,将剑收回剑鞘,稍稍放松,然后问道:“诸君看懂了吗?”

“本官的这个列队,要求是每队二十人,分作十二队,每一个人都必须如本官这样,做到标准,然后……”他微笑着道:“每一队的队列,都必须笔直,二十人进退如一人……”

想了想,张越补充道:“做不到的,今天就不许休息……”

当代汉军的战术素养,当然是很高的。

某些纪律严明,有着悠久传统的精锐部队,甚至能排成一个只有在近代军队身上才能看到的严整方阵,冒着敌人的箭雨前进。

各个作战部队之间的协调也保持的相当好。

步骑协同做的非常完美。

某些部队,甚至规定了,敌人在距离多少时弓弩狙击,敌人靠近多少步时,骑兵冲击,怎么追击,如何防守。

然而……

却有一个致命的漏洞。

基本上,各个军队都有自己的特色。

主将的个性与喜好,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他所率领的军队的作战特色。

譬如前代名将李广和程不识就是极好的例子。

李广的军队,是出了名的纪律散乱,但作战勇敢。

常常是鸡血一打,就嗷嗷叫着冲上去。

也不考虑敌人有多少,更不管战场局势如何,跟着李广冲了再说。

而程不识所部,则是纪律严密,组织严格。

据说,程不识的军队连在什么地方修整、如何修整?吃饭的时候,先喝汤还是先吃饭都是有规矩的。

这些特性,使得汉军各部几乎都有着浓郁的主将特色。

将主的性格和学识决定了军队的个性。

这固然使得汉军各部,能在自己的将主率领下,在战场上打的有声有色,一个优秀的将主带的军队,甚至可以创造奇迹。

但却也导致了,实际上汉军各部都极难统合。

历史上李广为什么到了卫青部下就立不了功,甚至成为了著名的迷路大将军?

与李广所部和卫青的部下格格不入是分不开的。

更麻烦的是,因为这些制度和规矩,都没有形成文字,只是将主自己的规定。

将主一死或者调任,这支军队就会陷入混乱之中。

只有少数历史悠久,有着内部传承的部队,可以无视这个限制。

这也导致了,汉军的许多精锐,常常只能强盛一代。

归根结底,就是缺乏统一的操典和统一的规矩。

有趣的是,据张越所知,同时期的罗马军团也有这个毛病。

来一个好将军,能够统合起军团,军团战斗力立刻飙升上去。

换一个渣渣,又马上跌落下去。

而后世的近代军队就没有这个问题了。

在统一的操典训练之下,所有军人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沙皇俄国,就是靠着几百万只会喊乌拉的灰色牲口,成为了欧6宪兵,经常跨国执法。

当然了,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和近现代的火器战争是两回事情。

前者组织和纪律固然重要,但军队本身的勇武,也同样重要。

而后者,组织和纪律压倒一切。

排队枪毙的时代,不需要勇士,只需要能跟上鼓点的机器。

张越现在就想要探索一下,一个冷兵器时代的军队训练操典,到底应该如何编写。

而他也有底气这么做。

前不久,天子给他送来了霍去病的手稿。

虽然只有两卷,但却让他受益匪浅,通过阅读哪位伟大的军神记录的文字,他了解和明白很多当代军队的常识。

有了这位军神在手稿里叙述的一些事情,张越得以窥见当代军队的面貌和组织结构。

但要摸索出一套适合冷兵器时代训练士兵的操典,还是付出无数心血和时间来实践。

不过,他年轻,有的是时间。

第两百七十三节 李广利回朝

“周文!挺直胸膛,提臀收腹!”

“常远!你没有吃饭吗?脚步用力!”

………………

山谷之中,回想着张越的咆哮声。

两百三十七名准官吏,在他的咆哮声下瑟瑟抖,战战兢兢,身心俱疲。

此时,已经差不多临近下午了。

但,众人却依旧没有哪一个人能做到这位侍中官要求的列队姿势和行进姿势。

这让很多人心里产生了深深的耻辱感。

在这种耻辱感的作用下,竟无人吭声,也无人异议。

大家都是咬紧了牙关,坚持着一遍又一遍的练习。

而这正是汉代士大夫和贵族们的特性!

知耻然后勇!

不知耻,没有羞耻心的人,在这个时代,是很难混下去的。

孔子说: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

又说: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谓之士也。

孟子说: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也。

而当代风行的公羊学派,则将这种思潮和思想,推至极致,甚至上升到了道德和‘是不是人’的高度。

原因嘛,也很简单。

因为公羊学派的历史观认为人注定是历史中的存在。

简单的来说,就是个人的行为和个人的选择,可以影响历史。

而公羊学派的生命观又认定,人注定只有今生,不存在什么来世啊转世之说。

就像刑天一般,哪怕身为神魔,也不会有什么来世。

死了就是死了。

于是,在这两个观点的影响下,汉人普遍认定,假如你今天被人羞辱,你若不准备报仇的话,那就永远也得不到公正和公义。

你将终身受辱!

同样的道理,在家国问题上也是如此。

亲人被辱和国家被辱,一定要想办法,愤图强,然后去复仇。

不然,家国之辱,永生不去。

而作为当事人,自也会被永远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受春秋之诛,被后人鞭笞。

越是年轻人,就越认同这种观念。

更何况,现在在这山谷里的,都是经过筛选后的人。

从一千五百多人里挑选出来的合格者。

素质和忍耐力都远一般的文人。

于是,就出现了现在的这一幕。

两百三十七个年轻文人,绑着行縢,穿着絮衣,像武士一样在这山谷之中翻来覆去的练习着后世军队的队列和正步。

哪怕如今艳阳高照,气温接近了三十度,人人汗流浃背,也没有人喊苦。

这让张越看的,真是啧啧称奇。

但他毫不手软,继续严厉操练。

经过固化的记忆,更是使得他能够随时随地,喊出任何一个动作不规范的人的名字。

这更令这些年轻人畏惧、崇拜和服从。

于是,就这样一天操练下来,到了夜幕时分时,他们竟也能走一个像模像样的队列出来,正步也能踢的有些水平。

虽然不能与后世的军队相比,但比起那些大学校园里,接受过军训的大学生要好的多了。

张越很满意。

于是,便让辉渠人宰杀了几只羊,做了一个全羊宴。

……………………

傍晚的萧关,巍峨壮丽。

夕阳垂在山峦上,将这个巍峨的关塞渲染的格外显目。

远方的谷道上,一支大军,列着长长的长蛇,蜿蜒而来。

当先一面将旗,被人高高举起。

“海西候2师将军李!”旗帜上的文字,张牙舞爪,向世人宣告着这支军队的将主的来历。

“2师将军回朝述职?”萧关的守将,远远望着远方的这支回师的大军,眉头紧锁着:“朝廷的旨意不是说,2师将军要在居延驻屯到明年春天吗?”

“据说,此番2师将军回京,是欲向陛下亲自恳求,讨伐车师!”一个文吏恭身说道:“车师王狂妄无礼,龟兹王苛待汉商,边塞商民,群情激愤,请求讨伐也不是一两年了……”

“哦……”守将目光灼灼的盯着远方的大军。

他知道,这位海西候自从在大宛得胜后,就沉迷上了马上取功勋。

特别是,当他听说,长安城有人私底下传言说什么‘2师将军不过中人之姿,都尉之才,陛下拔苗助长,竟用为大将,托付军国这事……’

他就誓,一定要证明给天下人看,他李广利不是靠裙带关系,而是靠着真才实干,打下来的战功。

于是,在天汉二年和天汉四年,相继说服当今,动了天汉战役和余吾水战役,主动对盘踞在漠北的匈奴王庭起攻击。

特别是余吾水战役,这位2师将军甚至身先士卒,带领汉军对匈奴骑兵动了一轮又一轮的猛攻。

传说匈奴的且鞮侯单于甚至一日之内三次转移大蠹。

不过,无论是天山战役还是余吾水战役,这位2师将军都没有在匈奴人手里占到太多便宜。

汉匈的战损比接近了二比一。

一位汉军将士竟只能换到两个胡虏。

更关键的是,汉军虽然能得到斩,但却无法扩大战果。

天山战役,虽然击败了匈奴右贤王的主力,但没有攻陷天山,没有得到哪些被匈奴人转移到天山之后的牲畜人口。

余吾水之战,更是先胜后败,只能勉强全军突围。

所以,军方内部已经有些不满。

大家率部跟着李广利,是为了封妻萌子,光宗耀祖,一起财的。

可不是跟着他去跟匈奴人这样消耗的。

于是,这位海西候在余吾水之战后,就一门心思的想要对西域用兵。

似乎打算先找车师、龟兹这些匈奴人的狗腿子的麻烦,和大宛战争一样,用胜利和财富来安抚、拉拢军队。

所以,这位2师将军急匆匆的回朝,确实有可能是为了说服朝野,支持他对西域‘不臣蛮夷之鞭笞’。

但……

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守将转过身子,面朝长安方向,他想起了最近传到萧关的一个传闻。

当今天子,最近有了一个新的宠臣。

侍中官张子重。

据说,宫廷有传闻,这位陛下将这个宠臣称为‘小留候’。

所以……

“这2师将军大约是被人踩到尾巴了……”守将在心里猜测着。

“若果真如此,那么……”守将握着自己的剑柄,心里面脑洞大开:“或许我该早点去那位‘小留候’面前表表心意……”

能令2师将军不得不提前回朝,以争宠的人物。

未来的成就,一定小不了!

……………………………………

远方的大军,渐渐接近萧关。

直到此刻,人们才开清楚这支大军的面容。

几乎全部都是骑兵,十五骑为一队,人马相连十余里。

许多骑兵身上,都穿着制式的锁甲,配着长剑,背上挂着弓弩,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正是李广利的亲兵部队,全部都是从中山、河间以及邯郸遴选的燕赵儿郎。

这支部队号为‘拔胡’,据说是为了向当年大司马骠骑将军的‘破奴’军致敬。

自组建以来,这些骑兵就跟着李广利南征北战。

他们中的老兵,甚至参与过两次大宛战争,身上被创数十处,是匈奴人最畏惧的战士。

此刻,李广利骑着他最爱的那匹枣红马,手里拿着大宛战争时缴获的一柄镶着黄金和白银的宝剑。

据说这是大宛王毋寡赐给其王宫第一勇士煎糜的宝物。

而这个号称大宛无敌的勇士,在大宛王都大宛城外,带着五千名大宛士兵,摆出了一个据说是大宛先王留下的军阵。

五千士卒,人人大盾长矛,列成一个刺猬。

然后,李广利就亲自率领汉军骑兵,从侧面凿开了那个看似坚固的军阵。

将那个看上去奇奇怪怪的军阵撕成了碎片。

回想着那一战,李广利也是得意不已的摸着自己的髯须。

他今年刚好四十五岁,生得高高大大,足有七尺五寸高,长期的军旅生涯,领他的皮肤看上去黝黑无比,毛也都相对粗糙。

远远看着就像一个黑脸张飞。

但,在二十年前,他还是长安城里出名的小白脸,不知道多少贵妇人的床榻上都留下过他的身影。

二十年军旅生涯,不仅仅让他的身体变得粗壮,心思变得细腻,更让他的抱负也变得更大了。

“此番回京,务必要说服陛下和朝臣,支持吾等对车师、龟兹的鞭笞!”李广利对着左右的两个心腹大将说道:“车师人狂勃,不识天数,龟兹人狡诈,屡次陷害和绑架汉使、汉商,若不予以惩戒,西域诸国何知大汉威严?天朝教化?”

“君候说的极是!”一个跟在李广利身边的大将严肃的道:“若不惩戒彼辈,西域诸国恐怕会轻汉之威,以至于重演当年丝路断绝的危机!”

古老的丝绸之路,自从博望侯之后就变得繁荣无比。

中国的丝绸、香料和其他商品,沿着这条道路,销往远方的异域。

为汉室带回来了大量的财富。

特别是黄金和白银!

汉家现在每年对外出口丝绸、香料和其他商品,岁入黄金数千金!

仅仅是大夏人(贵霜王朝),每年都要求购数万匹上好的蜀锦。

正是丝绸贸易带来的巨额黄金收入,维系着汉室的货币供应平衡。

当然,赚的最多的,还是商人。

在事实上来说,现在最支持汉军对外扩张的,就是北方的商贾了。

“陛下前些时日,命人下给了各部校尉以上将帅一本书……”李广利忽然问道:“公等有什么看法?”

听到将主的问题,左右将校都有些一楞,然后就如实的说道:“话糙理不糙!”

“近些年来,王师对于夷狄蛮夷,确实太过于客气了!”一个都尉说道:“对于敌人,那里需要讲什么仁义?杀过去就是了……”

其他人也都道:“俺也觉得,正该如此!”

对于大汉的军人来说,朝堂上的文官,有些碍手碍脚。

特别是博望苑里的谷梁学派的文人们,简直就是一生之敌。

这些年来在舆论的钳制下,汉军各部不得不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杀心,像是大宛战争中顺手屠掉顽抗王师的轮台国的事情,再也没有生过了。

李广利听着众人的议论,眼中流露出一丝忌惮,旋即就消失。

“嗯!”他笑着道:“此番回朝,本将带诸公去见一见那位张侍中如何?”

“要得!”大家轰然笑着,点头应允。

李广利心里却是生出了更多的提防。

“小留候?”他在心里低声沉吟,旋即冷笑:“且让俺来试试你的成色!”

对他来说,毫无疑问,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侍中官,已经成为了一个最大的威胁。

因为,他很清楚,当今天子,是可以为了自己的宠臣,做出许多不合常理的事情的。

就像他当年,不过是长安城的纨绔子。

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这位陛下不计代价和成本的用资源堆砌。

第一次大宛战争遇挫,立刻动第二次,而且加大投入!

正是经过了大宛战争的洗礼,在失败和挫折之中,他学会了用兵,学会了观察地理,预测敌人的手段。

更学会了如何团结部下,激励士卒。

而这些是书上学不到,无法用文字来传承和意会的东西。

当年,这位陛下可以如此培养他。

现在,同样能培养一个小留候。

李广利很清楚,他之所以能有今天这样的威势和权力,靠的就是他是汉军之中最能打的大将。

从前还有个李陵能威胁到他。

但自李陵没于浚稽山后,这汉军能野战的大将,就剩下他这一支独苗了。

然而,一旦冒出一个新的更年轻的,可以打胜仗的大将。

那么,他的权势就会迅消退。

他可没有忘记,骠骑将军霍去病崛起后,大将军卫青就只能抱病在长安修养的故事。

想到这里,李广利就忽然说道:“对了,本将离开居延时,听说居延都尉路博德病重,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回禀君候……”一个年轻校尉策马上前报告道:“末将曾去都尉府看望老将军,老大人这次恐怕是撑不过今年冬天了……”

李广利听着,叹了口气,道:“老将军一生戎马,为社稷立功无数,可叹晚年却要遭此冷遇……本将有心为之说情,奈何……”

说道这里,他就挤出几滴眼泪,十分的伤感:“我听说,侍中官张子重,素来简在帝心,若能得其应允,向陛下求情,或能给老将军一个哀荣,一份风光!”

这话一出,其他人纷纷来了精神。

居延都尉路博德,在居延屯田二十余年,带领居延军民,从无到有,将那片蛮荒之地建设成了塞外江南,汉家乐土。

因此,他在居延、张掖广受拥戴和敬仰。

可惜,因为当年李陵之败,这位老将军备受冷遇。

这让很多人都同情着这位老将军。

如今,有机会能为这位老将做点事情,大家自然都是踊跃不已。

第两百七十四节 李广利来访(1)

朝阳初升,山谷之中,却已经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

一队又一队,排的整整齐齐的年轻人,踢着正步,迈步前行。

虽然,类似的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天了,但附近的辉渠牧民,依然对此充满好奇。

十几个年轻的牧民,甚至骑着马,在山谷附近打转,远远的观察着此处的动静。

“这位张侍中,果然有马上取功勋的打算……”年轻的辉渠牧民们兴奋不已的交头接耳的讨论着。

他们的父祖,都曾是闻名遐迩的勇士,曾经服役于汉军,追随过许多大人物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功劳。

为了酬功,他们才被获准,可以为太仆牧马。

为汉天子牧马,这是现在所有草原亲汉部族牧民最大的心愿。

因为这意味着,安定、富足的生活。

可以远离饥寒,远离战争。

让老有所依,幼有所教。

但,这些出生在汉室境内,成长在和平之中的年轻人,却都有些厌倦了这简单、枯燥的生活。

他们向往着自己的父祖曾经建立的丰功伟业,想要和自己的祖辈一样,建立属于自己的功业。

但很可惜,最近十几年,执掌着汉家太仆衙门的是主和派的公孙家族。

自从大将军长平烈候薨后,公孙家族就一门心思的忙着捞钱。

连本职的马政工作也是搞得一塌糊涂。

更别提,在太仆衙门之中,认真挑选年轻的辉渠人,进行训练这种费钱费力的事情了。

所以,当这些辉渠牧民来到这个陌生的新丰县,见到了一个可能将他们带回战场的汉家贵人。

他们立刻就决定了,落户于此。

年轻人要的是未来的沙场征战,快意恩仇。

而年长者,也同样需要为自己的子孙,找一个靠谱的大人物庇护。

君子之泽,三世而斩。

作为胡人,辉渠人不可能永远受到汉天子的庇护。

只有不断为汉天子立功,才能庇护子孙,继续享受这和平、富足与安宁的生活。

经历过战争,更曾在草原上颠沛流离,有过朝不保夕生活经历的辉渠老人们,比任何人都深知,能够得到汉家庇护,并且接纳到底有多么珍贵?

它比黄金更重,比珠玉更美。

只有最忠诚、最勇敢,最无畏的胡人,才有资格获得这一恩赐。

令自己与自己的子孙后代,永离蛮荒,并享三世富足。

数十年来,汉人践行了他们的承诺。

哪怕那位当初许下诺言的大人物早已离世。

但就像誓言和盟约约定的那样。

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三世之后,编户齐民。

如今,看着年轻的子侄们,聚集在哪位汉家贵人‘练兵’的谷地之外。

辉渠的老人们远远的望着,恍恍惚惚间,仿佛穿越了时光,回到了那年的胭脂山下。

年轻的他们,就像现在那些年轻的孩子一样,骑着马,好奇的在一个汉朝大人物的营盘外面打量。

那位大人物每次推开他的大帐,总能引无数人的欢呼。

那时,乌恒人匍匐在他脚下,休屠人战战兢兢,跪到在地,浑邪人牵着牛马,为他驱策。

小月氏人骑着战马,不远千里、万里,来投奔他的战旗。

他的军旗,席卷了整个草原。

从浚稽山直到狼居胥山。

自瀚海一直到蒲昌海。

所有的世界,所有的部族,所有的英雄豪杰,都在共同恐惧而崇拜的向他献上自己的忠诚与膝盖。

他的马鞭一响,便是万马奔腾。

无人能阻拦他的前进!

匈奴人恐惧万分,做歌哀鸣着: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

他就是野蛮的敌人,文明的使者,所过之处,一切野蛮残忍和愚昧退散,而文明的火光点燃。

他是夏日的雷霆,冬日的狂风,冷酷无情的对待着所有与他为敌之人。

不知道多少部族,在他的马蹄下毁灭,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但在同时,他还是春日的阳光,夏日的雨露,和秋日的微风。

温暖和激励着所有追随他的将士。

无论是汉人,还是乌恒人、月氏人、辉渠人,甚至是匈奴人。

全部一视同仁,功必赏,过必罚!

在他麾下,有七个匈奴人、五个月氏人、三个乌恒人和两个辉渠人,被拜为列侯。

他就像太阳,散着无穷无尽的光与热,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的追随在他的战旗下。

当年的自己,就是被他吸引,被他俘虏,从而心甘情愿,为他冲锋陷阵。

就像现在的这些年轻的子侄孙儿们,围在那山谷之外,充满了期盼和向往,满是崇拜与敬仰。

只是……

只是……

老人们低下头,默默的唱起了曾经在军旅生涯之中学会的一战歌:“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低沉的歌声,回荡在穹庐之中。

不懂事的孩子们,只是觉得新奇,也跟着祖父们催声唱起来:“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孩子们不懂战争,没有见识过那些残酷的战场,也感受不到歌词之中的意境,甚至浑然不觉,自己的祖父们已是热泪盈眶,泪湿双襟,他们只是单纯的跟着吟唱:“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稚嫩的歌声随着吟唱,传到了远方。

老人们的声音却已经哽咽了起来,再也唱不出声了。

当年追随骠骑战旗,出征匈奴,横扫草原,席卷大漠的辉渠骑兵们,在最后能如他们这样可以活着卸甲,享受汉室供养和优待的老兵,只余三百余。

而当年,从四面八方,各个部族之中,蜂拥而至,争先恐后投效骠骑的辉渠牧民却足足有五千之多!

皋兰山上,尸骸累累,瀚海之中,无数同袍手足,埋骨黄沙。

有汉人,有月氏人,有乌恒人,也有辉渠人。

望着远方的那些如同自己等人当年一样崇拜、期待和兴奋的子侄孙儿们。

老人们知道:太阳很温暖,但靠的太近,是会被烧成灰烬的。

他们,这些自己的儿孙们,未来能有几个活着回来?

而现在这些在自己身边嬉戏玩耍的稚童们,又将有多少,骑乘上战马,追随那位贵人,远赴异域,再不归来?

老人们不清楚,也不敢去揣测。

但……

老人们忽然笑了。

他们抚摸着自己身上的那些伤疤与箭创,感受着其上隐隐传来的痛楚。

让他们回忆起那往昔的一场场战斗,一次次勇敢而无畏的冲锋。

那金戈铁马的沙场上,似乎还在回响着同袍的呐喊声:“为骠骑将军而战,吾等死而无憾!”

是啊,战士最幸福的事情,难道不就是为了一个值得去死的人而战?难道不就是为了一个可以去死战的信念而牺牲吗?

当初,大司马骠骑将军,就是一个这样值得每一个人,无论他是汉人还是胡人,无论他是金碧眼还是黑黑眼,都可以赌上性命和所有,誓死为之奋战的英雄。

这位英雄,也灌输了一个所有人都愿意去死战的信念给他们。

他告诉汉人和乌恒人、小月氏人:诸君,吾等为了复仇而战!匈奴人曾经施加给我们的罪孽,一定要讨还!

血债只能血来还!

匈奴不灭,死战不休!矢志于此,至死方休!

他告诉辉渠人、休屠人和浑邪人:匈奴稽粥氏率兽食人,欺压、盘剥尔等,公等可愿随我一同讨灭之?将汉天子的仁德遍洒寰宇!

虽然没有几个人能懂这些,但,至少,他们有了信念了。

有了为之奋斗和奋战的东西了。

哪怕身被数十创,纵然深陷重围之中。

也没有人后悔,更没有人退缩。

这一生,他们无悔!

只是……

那位张侍中,那位与当年的骠骑将军一般年轻的汉家贵人,能否让人值得死战?又能否拿出一个可以让人为之死战不休的理念?

老人们不知道,也无法预测将来。

但他们明白。

雏鹰大了,总会要去翱翔苍天。

“愿兵主庇佑和祝福你……”他们在心里祈祷着:“愿君常胜不败,所向睥睨!”

这也是他们,曾经的骠骑将军破奴营的老兵们如今所剩不多的能给予那位年轻的贵人的帮助了。

只愿他能如当年的骠骑将军一般,席卷八荒,横扫寰宇,追亡逐北,最终消灭匈奴,在草原上建立一个新的秩序。

将真正的和平与安宁,带给这满目疮痍和遍体鳞伤的世界。

这也是这些老兵们真正的愿望。

就像当年,那些汉人军官之中的文士,曾经告诉过他们一般。

武人的使命,不是为了战争,而是为了结束战争。

远古的先王,创造武器,是为了制服野兽,保卫家园,而非伤害他人。

所以,他们投笔从戎,加入大军,为了终结战争,也为了给天下带来安宁,给世人带来和平。

真正的和平。

一个没有战争,在天子的统治下,老有所养,幼有所依,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的大同世界。

然而……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老人们拄着拐杖,起身北望。

在那遥远的北方,在山与河的远方。

在皋兰山和祁连山,在瀚海和狼居胥山上,埋葬着无数个曾经抱着这样的念头,奋勇投军的年轻同袍。

那些战死之时,嘴里还念诵着诗书的英雄。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骠骑将军的老兵们,反复吟唱着这一句,陷入了对故去同袍与手足的缅思之中。

……………………………………………………

远方,直道上,一队人马整齐而来。

忽然,领头的骑士勒住了缰绳,侧耳聆听着从远方传来的苍凉歌声。

“《战南城》啊……”骑士们默默的低下头颅,向这战歌和吟唱者致以敬意。

汉匈战争延绵已经三十年了,这场战争的规模,已经越了战国与春秋所记载的一切战争。

无数手足同袍,埋骨异域。

但这场战争的结束之日,却远没有到来。

远方的歌声,飘入耳中,动人心魄,令人恻隐。

良久,为的骑士抬起头来,对着左右说道:“武以止戈,正是吾辈在居延、在酒泉、在张掖和西域的奋战与牺牲,才让这惶惶中国,巍巍大河,远离了战争,才让这阡陌田园,安宁祥和!”

“君候教诲,吾等谨记于心!”众将士齐声应诺,眼中放射出崇拜和敬仰的神色。

来者,正是刚刚回朝述职的汉海西候、2师将军李广利。

此时的李广利,意气风,壮志满怀。

前年刚刚结束的余吾水之战,虽然受挫,但也让他证明了自己是有能力指挥和领导一场国战级别的史诗战役的。

此刻,在李广利胸中,依然充盈着战胜匈奴的信心。

所以,他来了。

不止是要来见一见这位未来可能的竞争对手或者合作伙伴。

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能得到支持。

此番回朝,他现,朝中格局大变。

江充死了,马家兄弟失宠。

那位让他在居延都有所耳闻的新贵,以不可阻挡之势崛起。

在他知道了这些事情后,他就将原本的算盘,全部抛弃和放弃。

这位侍中官的威胁虽然显而易见,且近在咫尺。

但,比起将来,他现在显然需要得到这位侍中官的支持,至少也要得到对方的中立。

欲动对车师和龟兹的惩戒战争,他就必须争取对方赞同。

不然……

对方只需要在天子面前稍稍提一下,就可能将他的一切努力付诸东流水。

“走吧!”李广利策马趋前:“哪位张侍中据说就在前方不远的山谷,训练着他的官吏……”

这也是李广利回到长安后得到一个情报。

这位侍中官,明目张胆的在新丰搞了个公考,然后将所有选中的官吏,拉到了新丰城外进行’军训‘。

这样的态度,几乎是毫不掩饰他的野望和抱负——率军远征,马上取功名!

这让李广利在忌惮之余,也升起了一丝丝的好感。

作为军人,他理所当然会对一个有相同志向的同类有所好感。

第两百七十五节 李广利来访(2)

张越穿着甲胄,站在一座搭建起来的高台上,目不转睛的盯着下方训练的官吏们。

今天,已经是军训的第九天。

经过九天的操练和演练,这些年轻的文人,基本上都学会了张越从后世的大学生军训里搬来的一些基本技能。

譬如,列队、踢正步、整队、报数还有匍匐拳等,都能做的似模似样。

不少养尊处优的人,甚至在这里学会了整理内务。

而军训的目的培养他们对命令的服从,并灌输一些近代文官的做事风格的目的也基本上达到了目的。

至少,现在在这个山谷之中的准官吏们,已然能够迅区分左右,并对12345等张越搬运创造的简化数字有所概念。

最起码,能够认识这些数字了。

星星之火,已经播撒。

想到这里,张越就微微有些得意了。

作为穿越者,他总算能在这个世界留下一些印记,独属于他的印记。

接下来两天,再突击训练一下,让他们学会写近现代风格的公文,这次军训就算大功告成。

不过,张越的心思现在明显不在这里。

他的脑海中,现在浮现着几个网页格式。

这些是他在军训之时,突奇想,从回溯的无数信息之中提炼出来。

网页上的标题,基本都是u震惊部的格式。

什么:震撼!两千年前的黑科技!

又或者:震惊!疑似穿越者的遗留!

而其内容更加惊悚。

除了文字,还有图案。

现在,在张越的眼前,就浮现着这样一个夸张的图案。

图中是一件被陈列于博物馆的文物。

其下有注解:王莽时代青铜游卡标尺。

很显然这件青铜造物与张越在后世所见的那些标尺工具,近乎没有区别了。

要不是这图上注目了是出土的王莽时期的造物,且有证据显示,类似的造物在两汉各个时期都有出土,张越都要怀疑是不是伪造的了。

实在是太像现代的游卡标尺了!

同样有着固定尺,同样有着活动尺。

更关键,也更让后人惊奇的是:几乎所有出土的类似两汉标尺的精确度都无比接近,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当然,这在当代却不算稀奇。

大一统的中央帝国的标志就是统一度量衡。

汉室少府卿每年都会组织工匠,制作各种官方标准。其中就包括了大量的民间常用度量器具的标准、大小与格式。

从张苍时代,汉室就将技术工具标准的制定与测定,设定为了国家大事。

若说游卡标尺可能还算古代劳动人民在长期实践之中沉淀下来的智慧结晶。

那么,另一个网页中出现的东西,却让张越也是审思良久。

因为,此物乃是近代工业的瑰宝:齿轮。

从回溯的信息来看,齿轮在战国就已经出现了,不过是作为止动机械存在。

早期齿轮,也基本都是被用于城门、官仓和要塞的大门之中。

但进入汉季,出土的青铜齿轮越来越精密,用途也越来越多了。

看着网页中的那些齿轮形状,张越的嘴角流露着得意的笑容。

他虽然不是工业系统出生的官僚,也没有系统的学过机械制造。

但齿轮的存在,意味着他或许可以尝试打造一些属于后世的机械。

一些简单的人力器械或者加工器械。

而那些事物,只要成功制造出一台,就足以改变世界,加快文明的进程了。

想到这里,张越就笑的更开心了。

这时,一个官吏急匆匆的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来张越面前,拜道:“张侍中……张侍中……2师将军在山谷外求见……这是将军的拜帖……”

张越闻言,猛的抬起头,2师将军李广利?!

他怎么来了?

从张越得到的信息来看,这位2师将军回京都不过五天,屁股蛋子都没坐热吧,怎么有闲情跑来新丰见自己了?

他不是应该在长安城,与桑弘羊等人扯皮吗?

张越听说过这位大将回朝的目的动对车师、龟兹及其蒲昌海地区的反汉贱种的征讨战役。

战役目标,最终是要臣服这一地区素来桀骜不驯的车师国及其亲戚们,并稳固汉室在西域地区的通道,保护丝路畅通。

战争的理由和借口,都是现成的:车师王狂妄,屡次侵害汉商、汉使,与匈奴勾结,龟兹人无礼,拒绝大汉的善意。

若不加以鞭笞,那西域诸国怎么看待大汉?

汉家威严,上国脸面往哪里搁?

所以必须打!

只是规模有些大……

几乎就是又一个大宛战争的翻版。

据说这位2师将军打算出动五万步骑混合的作战力量,再召集乌孙和楼兰等国的兵力,夹击蒲昌海地区的车师、龟兹。

而如此规模的兵力出塞,而且打的是西域地区。

张越觉得,桑弘羊大约要被他逼疯。

少府卿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

因为,少府哪里还有什么钱?

随手翻了一下拜帖,张越轻声念着:海西候、2师将军李敬问侍中领新丰事张公讳毅足下,愿得相见,以叙远方之事。

“远方之事?”张越皱着眉头,问道:“长安城最近可有什么大事?”

“本官是指,除了征讨车师之属外?”

“回禀侍中……”这个小官吏的消息比一直宅在这山谷里,潜心操练官吏,顺便整理过去回溯的资料与信息的张越要灵通多了:“下官听说,最近,与2师将军一同回朝的许多武将勋臣,在朝野串联,说是要给故伏波将军、丕离候、强弩都尉、居延都尉路博德说情,请求天子将其调回长安,给与荣养,功成身退……”

“给与荣养?”张越凝神问道。

“然……”这官吏轻声答道。

张越拨动着手指,感觉有些头皮麻。

路博德是霍去病的大将,但更是陇右李氏的死敌!

陇右李氏的很多人一直觉得李陵没于浚稽山,路博德按兵不动,见死不救,起码要承担七成责任。

不然,以李陵的那支强大的军团的战斗力,只要能有人接应,怎会全军覆没。

所以,路博德罪大恶极,罪不容诛!

这位2师将军一回朝就掀起这样的波澜,现在还跑到自己门上来。

恐怕……

来者不善啊!

但,没有办法。

人家递贴求见,张越不能不给面子。

况且,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

要知道,再过几日,就是霍光续弦的日子。

到时候,张越必须去长安赴宴。

想了想张越就吩咐道:“去将2师将军安排到县衙休息,本官换好官服,随后便来!”

李广利来的事情,必须先去跟刘进通个气。

因为,现在李广利在朝野搞起来的风浪,可是直接与刘进的老爹有关。

太子据有个宠妃,是李敢的女儿。

而且李敢有个儿子,正是博望苑的大人物。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陇右李氏是太子一系在军队里为数不多的亲信。

李广利现在这么玩,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但……

偏偏张越是乐见其成的。

伏波将军!

一共有两位名垂青史。

一是路博德,一是东汉马援。

前者底定了番禹、交趾,在那百越之地播撒下了文明的种子,后者则重定乾坤,镇压猴子,两人联手将交趾、日南等地留在中国疆土千年,始终稳定,几乎就是自古以来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土了。

可惜,五代时期天下土崩,其后软弱的北宋王朝不思进取,让交趾郡和日南郡成为了绝唱,终不再复汉唐版图。

但这样的一个英雄的晚年却是凄惨悲凉的。

因为一个错误,他没有得到应有的评价和待遇,长眠于居延。

若有可能,张越愿意出点力气,让他得到应有的荣誉。

然而,这必须说服刘进帮忙。

刘进不帮忙,这事情就不可能成功!

第两百七十六节 长孙的决定

张越将军训的事情交给陈万年盯着,自己换上官服,急匆匆的赶到了太上皇庙外的行宫。

此时,刘进正和桑钧下着五子棋。

这是当下最流行,同时也是贵族们最寻常的日常休闲活动。

昔年,公羊学派的巨头,董仲舒的得意门徒吾丘寿王就以精通五子棋而闻名天下。

“殿下……”张越走上前去。

“张卿来了……”刘进连忙放下手里的棋子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2师将军来了……”张越低头问道:“臣何以对?”

“2师将军?”刘进也是皱眉,对于这位他的皇叔昌邑王的亲舅舅,刘进素来忌惮不已,作为汉家目前职权最高,统兵最多的大将,这位2师将军也素来和他父君有些嫌隙。

甚至可能是头号大敌!

这个手握重兵的外戚,始终是他这一系最大的威胁!

沉吟片刻,刘进问道:“海西候来新丰做什么?”

“不知……”张越轻声道:“不过,臣猜测,大约是为了车师之事或者路博德之事……”

说到这里,张越就观察了一下刘进的神色,现这位长孙殿下并没有恼怒,这才放下心来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刘进却是凝神看着张越,说道:“前几日,卿和孤谈过车师之事,如今灭亡或者臣服车师的条件并不成熟……”

数日前,当李广利回朝并打算争取朝野支持车师战役时,张越就和刘进分析过这个事情。

结论当然是车师一定要打!

不仅仅是为了震慑,更是因为车师、龟兹等国,刚好卡在了汉轮台城与居延地区的咽喉。

扼守着汉军西进西域的战略通道,更关乎丝路畅通和安全。

更重要的是,只要能够将车师、龟兹打服,甚至灭亡。

那么,汉军就能前出蒲昌海,从而与乌孙王国的势力范围接壤。

如此,西域的反匈奴联盟的力量就能连成一线,从而反过来扼住匈奴的咽喉。

历史上汉与匈奴五夺车师的背景就在于此。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夺取车师、龟兹,其实就等于奏响了匈奴灭亡的乐章。

匈奴人一旦失去了车师和龟兹,就等若失去了在西域地区最坚定的盟友。

其意义几乎与二战时期盟军登6意呆利,解放罗马相提并论。

而失去西域的匈奴,将失去所有的战略活动空间,将被饿死、困死在漠北的大漠之中。

到时候,匈奴人只有一个选择主力尽出,与汉决战。

然而……

最终,张越和刘进等人商议的结论是现在,灭亡或者控制蒲昌海地区,进而经略西域,断匈奴右臂的战略条件还不成熟。

因为,匈奴人现在还有力量可以支援车师等国。

历史上汉与匈奴五争车师,杀的血流成河,精疲力尽,就是最好的证明。

更因为,如今汉-乌孙联盟的基础还没有成熟。

乌孙人未必会愿意站在汉室这边。

历史上汉-乌孙的联盟,是因为有解忧公主的不懈努力。

然而如今,这位大汉帝姬,才刚刚嫁到乌孙,根基并未牢固。

最重要的是乌孙人至今依然和匈奴维系着斗而不破的局面。

匈奴且鞮侯单于的亲妹妹,就是如今的乌孙昆莫的左夫人!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张越没有跟刘进说。

汉室无马了……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

在巅峰时期,汉太仆治下三十六苑五监六厩,养马数十万匹,其中合格战马几近四十万匹。

而彼时,汉尚未破匈奴,没有得到河套、河西之地。

但在今天,并有河套、河西,占有大批牧场的汉室,却连远征大军所需的马匹都凑不齐了。

天汉二年,李陵所部奉命出居延,在侧翼响应2师将军李广利的主力。

然而,他在居延等了两个月,太仆衙门连一匹马也没有送到。

使得李陵不得不在没有战马的情况下,全军徒步出塞,最终这支耗费了汉家无数资金,花费了足足六七年才训练好的精锐兵团,没于浚稽山中。

张越在兰台看过一些太仆衙门上报的文牍。

所有报告的内容,提炼出来,精简下来,其实就是一句话:太仆无钱,快快打钱。

可问题是,国家已经给了太仆太多太多的资金和资源了。

少府每岁周转数万万,给付太仆养马,大司农平准资金无数,也都基本投入了太仆的窟窿。

为了养马,当今天子甚至向百姓征收口赋和马口钱。

结果,太仆三十六苑五监六厩,岁得战马加起来不过两万匹!

这些钱,这些资源,到那里去了?

没有人说得清。

但很显然的事实是丞相公孙贺家族掌握太仆有司几近二十年。

而太仆的在栏马匹数量,正是在这一时期不断下降的。

与之相反,公孙家族的财富与日俱增,葛绎候的侯宅金碧辉煌,列有无数珍宝。

其连襟卫氏诸子,虽然失候,但也富贵无比。久看中文网

只是这些事情,张越限于身份,不能直接告诉刘进。

不然,说不定就会被人扣个翔盘子在身上,洗都洗不干净了。

且,如今张越的力量,还是太弱小了。

若只是要和公孙家族掰掰手腕,或许可以。

但,要去撼动整个太仆上下的官僚和利益集团,却是力有未逮了。

想到这里,张越也是轻轻握紧了拳头。

其实,贪官什么的,张越不恨。

但公孙氏连贪官都当不好,这就太可恨了!

更可恨的是,因为这群渣渣的缘故,很可能将来张越若是出击匈奴,也要面临缺乏战马的窘境!

就听着刘进说道:“只是,孤也听说了,车师王与龟兹王,常常凌辱、为难甚至袭杀汉商、汉使,若不给彼辈一些惩戒,恐怕他们的气焰会更嚣张吧?”

“如今,2师将军既然来了,那孤就和卿一起去见一见吧……”刘进起身笑着道。

左右闻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位长孙殿下居然要亲自去见2师将军李广利?

那不是以前他尽量避免,甚至逃避的事情吗?

然而,他们哪里知道,如今的刘进,早非过去的刘进了。

早在两个月前,刘进就已经明白了他是汉室的皇长孙,是诸夏的皇长孙。

不是匈奴人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夷狄的皇长孙。

如今,李广利亲自上门了,他当然想要借此机会,了解更多的有关匈奴、西域的事情。

以便他能认清天下,认清四夷。

第两百七十七节 李广利眼中的张越(1)

李广利一行被新丰官吏们战战兢兢的引领到县衙正厅坐了下来。

“君候,张侍中片刻便到,请您在此先休息片刻……”

耳中听着一个小吏的声音,李广利没有怎么在乎,只是挥了挥手,自顾自的在这县衙的正厅里巡视起来。

托几位前任的福,新丰县县衙修的挺不错。

但在李广利眼中,却是不值一提。

他曾在大宛王国,见过用黄金用装饰的神庙,也曾在轮台王国,见过当地的蛮夷,将珠玉陈列在先王的遗骸之中,作为神明供奉,他甚至听说过,在遥远的大夏,占据大夏的月氏贵族们,用黄金给泥塑的雕像粉漆,并日夜顶礼膜拜,祷告赞美。

与这些所见所闻相比,这新丰官衙,不过尔尔。

但,让李广利动容的却是这官衙四面墙壁上,悬挂的那几幅堪舆。

只是看着这几幅堪舆,整个新丰境内的亭里、道路、河流与民居,几乎一目了然。

更让李广利的惊讶的是——这几幅堪舆的绘制技术和精度,竟比他在军中所用的堪舆还要精细。

“看来,这位侍中官,果然有些能耐!”李广利喃喃自语着,作为一军之主,手握数万精锐,在居延和张掖与匈奴对峙的汉军大将。

李广利当然知道一副好的地图的重要性!

当年,第一次打大宛,就是因为不了解当地地理,汉军吃了不小的亏。

等第二次大宛战争时,李广利就高价雇佣了几十个大宛商人做向导,于是势如破竹,直逼大宛王都,阵斩了大宛国内最极端的反汉贵族郁成王。

其他部将也都是看着大厅里的地图堪舆,纷纷点头。

“听说,这位张侍中与尚书令张安世等人,最近一直在暗中筹备和计划绘制‘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作为给陛下明岁三月登基御极四十七周年之献礼……”有消息灵通的部将低声说着:“如今看着新丰堪舆,这位侍中官果然在测绘地图堪舆之上有着奇技!”

“这还不止!”令一位穿着校尉服的武官道:“我听说,这位张侍中曾经带长孙殿下去见过故浚稽将军赵公,邀请赵公加入‘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之绘制工作……”

“能令长孙主动邀请一位德高望重的武臣参与如此大事,这位张侍中可谓功在社稷矣!”

其他人纷纷点头。

对于大汉军方而言,其实,自元封五年,大将军长平烈候薨于长安后,最大的敌人就已经从匈奴转为了活跃在太子据身边的那些儒生们。

特别是那些嚷嚷着‘莫如和亲便’的儒生。

简直就是一生之敌!

军队上下,不知道多少人担心,万一有朝一日宫车晏驾,新君即位,诏命与匈奴议和、罢战。

那大家该怎么办?

边塞的百万军民,又该何去何从?

是服从新君诏命?

还是……

起义师清君侧……

每一个人都清楚,无论选择哪一个,军方和国家都会吃大亏。

所以,近些年来,边塞军队之中,已经隐隐有着风潮了。

有关扶苏与蒙恬的故事,更是风行在居延和酒泉之间的军民身边。

甚至还衍生出了许多个版本的蚩尤戏。

有人私底下说:向使当初扶苏拒乱命而不从,蒙恬起大军而趋咸阳,板荡中国,清除佞臣,则秦社稷未必倾覆,而宗庙可得安宁,新秦中之地(河套)则不必蒙胡腥百年。

醉翁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但偏偏,边塞军民都深以为然,对长安的太子系,深恶痛绝。

这其中,既夹杂着国仇家恨,更夹带了无数人的利益!

对匈奴战争,持续至今几近三十年。

无数利益链、无数家族,都依靠着战争而生。

你长安说停就停?

真当边塞二十余郡的官吏军民是吃草长大的?

他们可是喝着鲜血,吃着胡虏的血肉长大的!

如今,长孙渐渐倾向主战和坚持对匈奴用兵的态度,浮现于水面之上。

这个事情传到军队里,不知道多少人泪流满面,欣慰无比。

时刻紧绷的神经,也终于能松懈片刻,紧握在刀柄上的手,也终于能松开少许了。

李广利听着左右的议论,心里面也是有些沉闷。

他不知道,这位素未蒙面的侍中官,将给他的命运带来怎样的改变。

他甚至很清楚,对方的所作所为,其实与他的诉求南辕北辙。

但,他现在却不得不争取对方和其身后的势力的支持。

理了理衣襟,李广利在脑子里整理一下回朝这些日子以来,所见所闻所知的这个侍中官的信息。

据说他是南陵人,学黄老之学于骊乡黄冉处。

今年大约十八岁,有说身高丈二的,也有说温文尔雅的。

但,根据李广利自己得到的宫廷情报说:张侍中年不过弱冠,高不过七尺,貌如妇人好女,有君子之风。

但长安市井之中,却都传说,张毅张子重,号为张蚩尤,有万夫不敌之勇,有千钧之力,能生撕虎豹,亦能于万军丛中取上将级。

半月前,曾有刺客,携带大黄弩,刺杀这位侍中。

结果刺杀不成,竟被其单人匹马,徒手反杀五人,生擒三人。

主使者江充恼羞成怒,亲身来刺,被弓弩射杀于新丰城中。

蓄养刺客的太原白氏,为执金吾所破,白家家主仓皇之中企图带着家奴逃亡匈奴,却被太原尉王义捕杀于太原北。

全族上下两百余人和家奴三百多,全部被格杀,级被石灰浸泡,正在送来长安的路上。

这就让李广利更加好奇了。

这位张侍中,看上去似乎相貌与体格,乃是文弱书生,宫里的人甚至说其貌似赵妇,肤白胜于女子。

但,无数的证据和事实,却都证明着这个侍中官志在疆场,欲建功立业于沙场之上。

可现在又看到了眼前的这些堪舆图,这似乎又证明,这位侍中官似乎是个类似留候一样的幕僚智囊。

他所献给天子,然后由天子下令传给边塞军官阅读的所谓《战争论》,似乎也证明了他更接近于类似张良、萧何般的谋士。

“世上难道真有文武全能,上马可斩将夺旗,冲万军之阵,下马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人?”李广利在心里喃喃念着,对此表示深深的怀疑。

第两百七十八节 李广利眼中的张越(2)

在官衙之中,等候了大约半个时辰后,李广利就听到门外有礼官唱诺道:“长孙殿下驾到……”

李广利眉毛一扬,感觉有些奇怪。

皇长孙刘进的性格与喜好,素与乃父太子据相似。

温文尔雅,恭谦平和。

李广利曾见过这位殿下几次,但加起来说过的话却不过十句。

一般都是‘臣李广利拜见殿下’、‘将军言重,孤担不起……’这样的对话。

甚至有些时候,李广利能在这位长孙眼中看到一些名为厌恶的神色。

太子系素来是主和派。

太子身边的人,也一直在鼓动和平。

还别说,他们也差点促成了和平!

那是元封年的事情,彼时李广利还在长安城中厮混,是一个纨绔子弟。

当是时,匈奴人在战场上被打怕了。

加之,赵信死于漠北,于是就想着与汉媾和。

于是,趁着一次两国使节来往的机会,当时的匈奴单于乌维告诉汉使王乌:吾欲入汉见天子,面相约为兄弟。

王乌回国,将此事禀报给天子,天子狂喜,这可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更是臣服匈奴,雄霸世界的伟业。

于是命人在长安为单于起豪宅,等待着乌维入朝。

结果,乌维单于又改变心意了,他告诉前去匈奴的汉使:非得汉贵人使,吾不与诚语。

意思就是说:汉朝先拿出诚意,派一个尊贵的大人物来俺们这里意思意思,不然俺就不去长安。

使者回报,太子系欢呼雀跃,马上就在朝堂上鼓动起来。

选来选去,最终选了大鸿胪路充国充当使者去匈奴。

汉朝意思意思了,匈奴也意思意思一次回来了。

于是,乌维单于从他的兄弟里选了一个人,前往长安,面朝汉天子。

本来,此事若继续下去,汉匈之间的和平,恐怕已经实现。

纵然不能,两国也能建立良好的互信。

然而……

这注定是不可能的!

因为,大汉帝国真正的主人不答应。

那数十万大军,那数以千计的军功贵族不答应。

和平?媾和?

是在讲笑话吗?

更别提,在事实上,所谓的议和和和亲,只是匈奴乌维系和汉家太子系一厢情愿的事情。

汉家朝廷和匈奴的王庭里,有一堆人不肯答应!

那位匈奴贵人,甚至没有在长安活过当年冬天!

虽然朝廷对外宣布,匈奴贵人是得病而死。

而且给与了等同汉室王子的葬礼礼遇进行下葬。

但事实上,包括匈奴在内的很多人都清楚,这位匈奴的贵人的死因,十之**就是被病死。

于是汉匈两国距离和平最近的外交努力破灭了。

更可怕的是这个贵人死后不过两年,主导与汉议和的匈奴乌维单于暴卒于王庭。

其子乌师庐立,这就是儿单于,因为其年少,国家大权落到了乌维的弟弟,右贤王句犁湖之手。

之后的事情,李广利就比较清楚了。

因为那时候已经到了居延,开始准备远征大宛。

儿单于即位后,匈奴内部的乌维系和句犁湖系打的不亦乐乎。

旁观的吃瓜群众汉室也没有闲着,派出了大量使者,前往匈奴,挑拨离间,煽风点火。

在短短四年内,就搞得匈奴上下离心,烽火四起。

儿单于即位不过三年,就暴卒在军中。

句犁湖刚刚得胜,又病死在幕北。

然后,其左大都尉、右大都尉等高级贵族轮流叛乱,单于庭血流成河,死者数以万计。

也正是这一段时间的匈奴内乱,使得其无力顾及汉室的远征。

以至于哪怕他第一次远征大宛受挫,匈奴人也力气来管。

等到第二次远征大宛胜利班师回朝的时候,匈奴人都还在忙着清剿‘叛贼’。

匈奴的此番内乱,持续了差不多七八年,直到天汉二年才开始结束。

新即位的且鞮侯单于笑到了最后,整合了匈奴的力量,在卫律等人的辅佐下,开始励精图治,学习并且模仿汉军的制度,训练军队,并西入西域,拉拢车师、龟兹等国,又下嫁自己的亲妹妹给乌孙昆莫,拉拢这个西域强国,渐渐恢复元气。

并成功的抵御了汉军接连动的两次攻击。

甚至全歼了李陵部!

而至此,现在的匈奴内部,对汉家充满了仇视。

汉匈外交甚至已经中断了五年了!

但在长安,太子系却越沉迷于所谓的‘弭兵’‘修和’,甚至喊出了‘莫如和亲便’的口号。

妄图要终止战争!

这简直就是不可理喻!异想天开!

当年,乌维在的时候,和平尚且不可得。

如今,汉匈旧仇未去,新恨又添!

无论是汉家在乌维死后挑拨离间,在匈奴人的伤口撒盐的事情,还是匈奴人报复性几次入寇边塞,杀掠军民,都使得两者的仇恨越来越深。

所以,在李广利眼里,太子据和他身边那帮儒生,完全就是在闭门造车,根本就是在拿军国之事开玩笑。

脑中回想这些往事,李广利也不免满心狐疑:“长孙难道真的变了?”

若真是这样,那就有些麻烦了。

长孙的立场,倘若果真倾向了主战。

那他几乎就能收获军方的忠心!

刘氏施恩百年,在军队里有着庞大的影响力。

李广利很清楚,只要在位的天子没有失德之事,哪怕是自己麾下的大军,也是一纸诏命就可以倒戈相向的。

想着这些事情,他内心就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阴霾,但脸上的神色却没有变幻,甚至露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提着剑带着部下,连忙出迎。

“臣李广利,拜见长孙殿下!”走到门口,远远的就看到一位身穿冕服,头戴冠琉的年轻人在十余名期门郎簇拥下走来,李广利立刻便恭身敬拜着。

他身后的将校们,也都各自纷纷恭拜:“末将等拜见长孙殿下……”

一个个纷纷抬眼,打量着那位走来的年轻长孙,想要从其身上和神色上找出一些东西,一些渴望的特质。

“将军辛苦!”刘进微笑着上前,扶起李广利,又对其他将校说道:“诸公辛苦,快快起来吧……”

就听着这位长孙说道:“公等于塞外,番卫国家,守卫桑梓,劳苦功高,闻公等归朝,孤本欲亲自登门求教,未想公等居然屈尊降贵,亲来新丰,实令孤汗颜……”

第两百七十九节 将星璀璨

李广利望着自己面前这位笑容满面的长孙,一时间有些恍惚,甚至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

微微定了定神,李广利只能是再拜道:“殿下关爱,臣代诸将拜谢!”

“末将等拜谢殿下关爱!”身后的几位将校,恭身敬拜着。

“下官张子重,敬问君候与诸公安……”张越适时的站出来,拱手行礼,同时眼睛不停的扫着这些将校,在心里面猜测着这些大将的名字。

在后世的史书上,除了一个李广利外,其所部将校的名字,恐怕已经没有几个人清楚了。

甚至,错非有《史记》与《汉书》的存在,人们甚至可能都不知道,在两千年前,曾有一支诸夏军队,远征中亚,饮马锡尔河,并征服了这一区域。

至今为止,大宛的军事、外交皆受汉室指导。

大宛国王的册立之权,属于汉天子。

长安城的大鸿胪衙门里,更有一位大宛王子为质。

若有需要,汉军随时可以带着他,带着大军返回大宛,将这个王子扶持上位。

至于,那些曾经在大宛战争之中奋勇当先或者智计百出的英雄豪杰之名,更是几乎不见于史。

只有几个名字,在史书的某一页的某个角落里有着残余。

他们在历史上凭空出缺了。

这是因为李广利当了叛徒,他背叛了汉室。

所以统治者想方设法的贬低和丑化了他的一切,抹掉了他的大部分功绩。

但在此刻,李广利麾下的那些猛将谋士们,却是名震天下,如雷贯耳。

譬如,以布衣从军,从一个伙夫做起,积功为汉前将军的承父候续相如。

此人智勇双全,曾带着几十个汉兵就灭亡了一个名曰扶乐曾虐杀汉商的西域王国,俘虏两千五百人,虽然这是在他借了一千多乌孙兵之后做出来的成绩,但也确实很强了!

又譬如,李广利麾下还有一个大将,号称海西候之犬,此人名为赖丹,是西域扜祢国王子,曾被龟兹人扣押,乃是李广利西征大宛时率兵解救出来的。

从此,这位扜祢国王子就成为了李广利的脑残粉,加入其军,从队率做起,屡立战功到现在已经成长为了汉家校尉。

这可是野战军的校尉!

历史上赖丹最终成为汉室解决龟兹问题的引子——宣帝大将常惠,以‘龟兹十三年前杀汉校尉赖丹’为名,天子节,调乌孙、楼兰和车师兵,问罪于龟兹,龟兹王斩杀了国内的反汉派,献表称臣。

又有邯郸人赵新弟,勇猛无双,据说曾在大宛战争中多次先登,最后更立下了斩杀大宛仇汉派领郁成王的战功!

………………

其他有名有姓,战功赫赫的战将,更有十余人。

这些人,共同构成了李广利麾下的汉军精锐主力。

“只是不知道,这些大将有几人随李广利回京了?”张越心里想着,他特别有兴趣与这些人谈谈。

因为,他们最了解,同时也最清楚当前汉与匈奴在西域方面的势力纠葛与对峙情况。

很多事情,问他们是最好的途径。

当然,在这些人中,最重要的还是李广利!

身在此世,张越早就清楚李广利根本就不是那个历史上已经脸谱化的反派。

事实上,李广利的风评很好。

特别是在军队里,他的评价很不错。

所谓功必赏、过必罚,他可能没有做到,但相对公平和公正,却是做到了。

大宛战争中,李广利上表朝堂,列了一个总人数多达一千五百余的功臣名单。

并竭力争取,为了他们申请到了最好的赏赐。

光是两千石就有一百多人,千石以上一千余。

坊间有传言,当年跟随李广利出塞的士兵,哪怕是个伙夫也拿到了不少于四万钱的赏赐!

这年头,能给手下争取福利和待遇的,才能再平庸也是好大佬!

更别提李广利军中的将校,大部分都是靠着军功爬上来的。

几乎没有什么裙带关系的存在。

也只有他这样地位的外戚,才能杜绝裙带关系和侵占军人军功的能力。

只是……

当李广利兵败、投降后,他所做的所有都是错的。

无论好坏,全部都是一棍子打死。

他手下的部将,不是随他投降,就是逐渐被贬斥、外放。

就像现在在他麾下积功到将军的赖丹,数年后竟被龟兹人所杀。

而彼时汉室朝堂上,竟无人为他讨一个公道,竟要十三年后,一个与他没有半分关系,甚至都不认识他的常惠打着‘春秋大义’的旗号为他复仇。

这样想着,张越也是叹了口气。

历史就是如此。

休说李广利了!便是霍光有扶保社稷之功,号称‘当代周公’,最后不也落得一个人走茶凉,全家灰灰,甚至连提都不能提的地步?

要不是阿秀哥给他平了反,恐怕霍光的历史地位,也和李广利差不多。

成为一个脸谱化的反派。

想到这里,张越就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自己眼前的这位海西候、2师将军李广利。

这位天子的大舅子,现在大约四十来岁,可能是因为长期屯兵、驻守在居延、张掖,代表天子震慑匈奴和西域诸国,所以他的肤色都被太阳晒的黝黑,皮肤也很粗糙,但他很爱干净,将自己的髯须和衣着都打理的非常整齐,腰间挎着一柄似乎镶嵌了珠玉黄金的宝剑。

一开始张越还以为他这是在炫富,但仔细观察了之后,张越知道他是在炫耀武功!

因为那柄宝剑的装饰和形状,不是中国式的长剑。

而是带着希腊文化特征的宝剑,剑鞘上甚至雕刻着不知道是雅典娜还是谁的形象。

毋庸置疑,这是他的战利品!

回溯过历史的张越知道,大宛王国在欧6史书上被称为‘巴克特里亚’,乃是亚历山大东征军的后代所建。

而现在,这些马其顿殖民者与中亚塞人的混血后代,却臣服在汉室脚下。

可能几十年后,这个王国就要不复存在,甚至沦为汉室的一个郡县。

这样想着,张越就觉得似乎挺有意思的。

……………………

张越在观察李广利,李广利自也在观察着他。

“这个张子重还真是年轻的过分了!”李广利凝视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侍中,心里想着:“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沉迷于斗鸡走狗之中……”

而且,这个侍中官和宫廷传说的一样,身材不是很高,最多七尺,体型修长,倘若不知道他曾经的所作所为,李广利几乎都要以为这个年轻人是齐鲁的儒家名门子弟了!

但……

已经混迹政坛和军队二十几年的李广利,早已经明白了一个真理——上位者,无论昏庸还是优秀,无论年长还是年少,既然其能身居高位,必有其材!

小瞧他人,是一定会吃亏的!

所以,当下李广利就轻身对张越拱手还礼,笑道:“张侍中,久闻大名,今日相见还望侍中不吝赐教!”

他身后的诸将纷纷拱手道:“还请侍中多多赐教!”

“不敢当!”张越笑着拱手请道:“还请君候与诸位将军入座……”

说着就和刘进带着众人,入了官衙正厅。

宾主各自落座,刘进自然端坐上,而张越和李广利则分坐其左右,其余诸将则各坐两列。

立刻有着下人,奉上茶点。

“还请君候为殿下介绍一下诸位将军……”张越落座就笑着说道。

李广利闻言忙恭身道:“这却是臣疏忽了……”说着就起身对刘进和张越脱帽一拜,然后才道:“请容臣为殿下及侍中介绍……”

他先走到左侧,对着那位坐在第一位,看上去身材高大,但看上去颇有些文雅模样的将官介绍道:“此乃臣的长史王宣……”

“王公昔年曾入读于太学,太始中闻得西域车师等国侵害汉商,愤而投笔从戎,十余年来殚精竭虑于佐军之事,军中大小事务多赖王公辅佐之!”

王宣立刻起身,对刘进恭拜道:“末将王宣拜见殿下……”

然后他就目光灼灼,像看美人一般盯着张越。

当年董仲舒在世时,他曾旁听于茂陵,后来更成为太学生,算是董仲舒的门徒,与董越也算有些交情了。

所以,他知道现在公羊学派是将未来希望押注在这位侍中官身上的。

更知道,这位侍中官献《春秋二十八义》于太学的事情。

自然对张越充满了好感!

张越对他,更是有着无穷好感!

因为,若张越没有猜错的话,这个王宣大约就是历史上,李广利带着大军深入郅居水时,想过动兵变,捕拿他的那位无名长史了。

这样的人,确实是值得尊敬的。

李广利却是继续来到下一人面前介绍着:“此乃将军李哆!”

“李将军素有奇谋,曾与臣共伐大宛,多次献策,出奇计破大宛城塞无数!”

张越一听也是肃然起敬,将军李哆!

这可是一个智囊型的名家,他的成名战不止是一个大宛战争。

在天山战役中,据说就是他献策,使得李广利找到了匈奴左贤王的破绽,击破之,阵斩一万多!

李哆身材就比较粗矮了,身高可能与张越相差无几,看上去低眉顺目的,属于那种一声不吭的老实人。

若李广利不说,张越根本想不到他就是哪个被匈奴和车师人称为‘狐狼’的汉将了。

狐是形容他的狡诈、多谋,而狼则是对他凶残的概括。

据说,只要被他找到破绽,他就会立刻抓住,并狠狠的撕咬上去。

大宛战争中,还只是校尉的他,就曾经连出计策,不断调动大宛郁成王的主力,最终为汉军主力创造全歼那个大宛贵族部队的机会。

“臣李哆见过殿下……”李哆微微恭身,很矜持的向刘进和张越一一致意。

………………

李广利一路介绍下来,将随行的十余位将官都介绍了一遍。

比较遗憾,张越想要认识的赵新弟、赖丹等人似乎没有随行而来。

但,张越却也认识了好几位在当世声名显赫的猛将。

譬如,第一个先登大宛王都贵山城的汉将李循,率军攻破了轮台国,并率部开始屯田轮台的轮台都尉王申生,曾在大宛战争中顺便带部队去康居国打了一回酱油,第一个率部跨越葱岭的诸夏将领时任校尉现任居延破虏塞都尉上官相如(虽然当时真正的领军人物是起父将军上官桀,但现在这位故少府卿已经老迈,归于田园)。

尤其是上官相如,张越一听他的名字,再听介绍,就眼里冒光,心里痒痒的很。

或许在这个时代,已经有不少汉商和汉使,越过了葱岭,走向了中亚、南亚和西亚。

但是,真正带着成建制的汉军,突入葱岭的,却只有上官桀父子了。

这个意义无比重大!

这是有史以来,诸夏军队到过最远异域。

要几十年后,才被陈汤打破这个记录——陈汤征讨郅支单于,打过了沩水(阿姆河)。

再然后就要等到盛唐时期,安西都护府的大唐军队了。

再之后,就没有诸夏军队越过这个极限了。

毫不夸张的说,上官桀父子那次去康居打酱油算是中**史上排名前十的远征了。

可惜无论是当事人还是当代人或者史官,在如今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事情。

老上官桀在朝的时候,甚至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只是带着大约三千汉军的步骑部队,追着大宛郁成王的残部,追进了康居境内,然后和康居王打了个照面,在兵锋下康居人交出了郁成王和他的部下,然后老上官桀和上官相如就心满意足的带着俘虏离开了康居境内。

中间和康居军队小规模的‘切磋’了一下,大约‘深入交换了意见’‘表达了大汉帝国对于康居庇护战犯郁成王的严重不满’。

至于,汉军追击战犯,为何追到了康居境内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自然不会有人提起。

但别人不懂,张越懂!

西域诸国,那些与汉室不接壤的国家里,对汉室敌意最大的,就是这个康居了。

历史上,就是康居人庇护郅支单于,才导致了陈汤远征。

哪怕就是在现在,康居人也是野心勃勃。

不过呢,康居的渣渣们,属于西元前的大波波,典型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他们每一次想要插手东方事务,都被吓得屁滚尿流。

大宛战争如是,后来的汉匈战争也是。

第两百八十节 论兵西域(1)

李广利将各部将都对刘进和张越介绍了一遍,然后便道:“此番臣与诸将特地来新丰求见殿下与侍中,乃是恳请殿下与侍中,支持臣与诸将提出来的‘鞭不臣之车师’的战略……”

李广利开门见山,目光灼灼的盯着刘进,说道:“车师者,乃故师余孽也!”

“元封三年,天子命将军赵破奴、中郎将王恢,征讨楼兰、故师,王恢军破故师,得其王,将军赵破奴斩楼兰王……故师既破,北逃匈奴,后复归故地,分为车师、蒲类诸国……”李广利害怕刘进和张越不知西域诸国的演变,于是介绍道:“楼兰如今归附汉室,质子长安,然车师王与龟兹之属,却听从匈奴日逐王麾下僮仆都尉等指使,与汉为敌,屡辱汉使!”

“今岁夏四月,车师王更兵逼楼兰,欲劫掠忠汉之臣属!彼辈为虎作伥,罪不可赦,故臣请殿下与侍中,为臣言之!”

刘进听着,却忽然扭头笑着看了看张越,心里面叹道:“张侍中所言竟与2师将军之言分毫不差!”

刘进当然对西域没有什么了解。

但前段时间,车师王兵逼楼兰之事,传的沸沸扬扬。

现在又有李广利回朝求战,所以,他就与张越商议西域之事。

张越自然将回溯的史料,做了些整理,然后就向刘进介绍了西域各国的情况。

虽然说得很泛滥,但却也帮刘进理清了脉络,至少知道了西域主要国家的过去和现在。

就如那车师,本是姑师逃亡匈奴的贵族在匈奴人扶持下建立起来的。

当然,李广利所言的,也有些是刘进初次听说。

于是,刘进不免好奇的问道:“将军,可否为孤介绍一下那匈奴日逐王麾下的僮仆都尉……”

日逐王,他已经从张越那里得知,乃是匈奴失去河西、河套之后,在西域方向增设的一个大贵族名称。

素由匈奴单于的兄弟或者子侄担任,主要负责西域事务。

但这僮仆都尉,刘进却是初次听说。

李广利闻言,微微一楞,他没有料到,这位长孙似乎对西域情况有所了解?

这是什么情况?

要知道,如今天下熟悉西域事务的除了军人,就剩下大鸿胪衙门里的一些专门研究西域各国的官员了。

而这些人一向深入简出,是一群十足的书呆子。

但他还是如实道:“回禀殿下,那僮仆都尉乃是匈奴单于命其日逐王设置于西域的官吏,其地位大约类比故匈奴大都尉或者大当户之属……”

“为了逃避王师征伐,匈奴人将这僮仆都尉的屯兵点设置在西域的焉耆、危须、尉黎三国,僮仆者乃音译,顾名思义乃匈奴奴西域诸国兵也……”

“其部又号为‘骑田’,乃匈奴役使西域各国民众为之耕田为业……”

“僮仆都尉约有四千左右的骑兵,若有战事,可奴兵约两万余……”

“臣在居延,尝与各部将军、校尉商议,会击匈奴僮仆都尉之事,此番兵出车师,或可将僮仆都尉主力甚至日逐王主力,会歼于蒲昌海!”

随着李广利的讲述,刘进也好奇了起来,问道:“匈奴人还会屯田?”

“当然!”李广利笑着解释道:“匈奴虽以游牧为生,然自冠军景恒侯封狼居胥山,匈奴失祁连、皋兰、阏氏、河套等地,牧场大半被夺,再靠游牧已经无以为生,于是在逆贼赵信、卫律的建议下,匈奴乃广田西域之地,岁得麦粟百万石,以实国用!”

听李广利这么一说,张越也想起来了,暴胜之送给自己的那个庄园里的许多水利设施和布置都很完善。

这卫律恐怕还是一个善于种田之人。

而且,他也回忆起来了,自己回溯的资料里似乎有着汉与匈奴,在车师王国附近相互进行种田竞赛的记录。

不过那是宣帝时期的事情了。

如今看来,恐怕匈奴人早就已经学会了种田。

虽然现在看来,还是奴隶制,驱使西域诸国种田。

但将来在汉军打压下,匈奴人连自己也下地耕作了。

这却也是一个奇观了!

农耕民族打的游牧民族不得不下地耕作!

难怪后来呼韩邪单于要投降了,尼玛,被人从游牧民族活活打成了半游牧半农耕民族。

还不如干脆投降了,当汉朝的小棉袄,既可以享受和平的红利,又能得到汉朝的先进技术。

刘进听着李广利的话,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过去他所接受的教育和认知里,匈奴人一直就是逐水草而居的形象。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匈奴人也开始学着屯田了。

这让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副特别有喜感的画面未来某日,汉军北伐,打过瀚海,兵临狼居胥山,然后斥候回报:将军,前方现匈奴粟田一百万亩!

然后,将军下令:全军准备镰刀,抢收粟米!

匈奴方面也吓了一跳,立刻下令:抢收粟米!

于是,汉匈两国大军挥舞着镰刀,埋粟田,展开了粟米抢收竞赛……

虽然刘进知道,这个画面不大可能出现。

但……万一呢?

看着刘进和张越的神色,李广利和他的部将都很振奋。

因为,长孙殿下和这个张侍中能够一直听到现在,且对西域事务表达了非常热情的态度,这说明大事可成!

或许可以让这位张侍中和长孙殿下站到大家这边来。

道理很简单,错非有心用事西域,这长孙殿下和张侍中何必如此好奇?

就像过去的太子据,你和他讲西域,人家屁股一抬就走了,留下你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

只是……

李广利心里面有着浓浓的不安。

长孙和张子重如此用心西域之事,而且看样子他们对西域并不陌生。

这意味着,他们可能早就有准备对西域动手了。

这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不过……

这是将来才需要担忧的问题。

现在,李广利只想着全力说服朝野,让他的计划成型!

而且,他有自信,可以完成击败车师、龟兹,进而吸引匈奴僮仆都尉主力乃至日逐王主力南下的目标。

而将军的威权和地位,是靠战功决定的!

只要自己能一直胜利,那么,一切威胁都将不复存在!

第两百八十一节 论兵西域(2)

李广利暂时放下心里的不安和忌惮,他微微恭身,对刘进道:“殿下可知,自天汉以来,匈奴日逐王就遣其僮仆都尉归屠靡,城塞于焉耆之中,与汉相对峙……“

“彼辈以车师、莎车、蒲类诸国为屏障,屡侵楼兰……”

“而楼兰位置极为重要,自姑师破灭,楼兰国便近白龙堆,当西域道,控扼丝路咽喉!”

“若楼兰为匈奴所得,则不止丝路将断绝,汉与乌孙、大宛的联系也要被隔断!”

“汉家西域之制,本始于博望侯凿空西域后,庙堂所制‘断匈奴右臂’之策,后经陛下圣意修改,定为‘以义属之,重九译,致殊俗,加威德于天下’也……”

他正欲仔细的向张越和刘进介绍一番这个‘以义属之,重九译,致殊俗,加威德于天下’的大汉西域攻略和制度。

就听着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张侍中忽然开口问道:“敢问君候,如今楼兰王身体如何?”

李广利闻言微微一楞,然后他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一个军官,对方见状恭身出列答道:“回张侍中,以末将所知,楼兰王安糜如今春秋六十,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张越听着,叹了口气,对李广利道:“下官劝将军,还是先别急着动车师战役,稳固楼兰才是正道!”

“嗯?”李广利不解的看了看张越,眼中颇有些不屑。

楼兰王国,曾经一度很跳,跟着匈奴人兴风作浪,杀害汉使,劫掠汉商。

结果因为蹦跶的太欢乐,让大汉天子震怒。

于是,在元封三年,当今天子遣匈河将军赵破奴挂帅,由中郎将王恢为副将,亲帅汉军精锐,突入楼兰、姑师。

此战赵破奴出奇兵,率不到八百骑,直入楼兰王都,攻破王宫,将当代楼兰王斩杀。

而在同时,副将王恢则统帅汉军主力,正面击破了姑师和匈奴的联军,灭亡姑师国。

姑师灭亡后,其遗族跟着匈奴人北迁,在幕北待了几年,才敢返回故地。

不过姑师王国王族的嫡系,都已经被王恢杀了个干干净净,于是,那几个幸存的姑师王族就纷纷自立,成为了现在的车师、莎车、蒲类前国,蒲类后国等大小不一的王国。

而楼兰人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汉军大兵临国,跑又跑不掉,其国内那些曾经跟着匈奴人跳的很欢乐的家伙,统统被杀。

然后呢,赵破奴就扶持了一个亲汉的贵族为楼兰王,就率军班师回朝了。

可惜,等汉军一走,匈奴人就卷土重来,纠结楼兰国内的贵族,杀了赵破奴所立的国王,扶持起了一个旧楼兰王送去匈奴当质子的王子。

不过,赵破奴杀的确实挺狠的。

所以,虽然这个楼兰王是靠着匈奴兵才登上王位的。

但却也不敢再像从前那样跟着匈奴人瞎胡闹了。

于是,这位国王陛下想出了一个小国统治者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骑墙。

他将他有资格继承王位的两个儿子,分别送到匈奴的单于庭和汉室的长安。

每年也都向匈奴和长安纳贡。

还别说,还真让他在夹缝里闯出一条生路。

更因为彼时姑师灭亡,在西域的蒲昌海和白龙堆地区留下一个巨大的真空。

楼兰人因祸得福,趁机吞并白龙堆,成为了丝路上最重要的中转枢纽。

靠着丝绸之路带来的财富与人流,楼兰人的小日子倒也过的挺不错的。

而且,在当时汉匈两国的高层都忌惮万一把楼兰人逼急了,对方彻底倒向自己的敌人。

所以,对于楼兰的骑墙做法,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以至于从元封四年到太初三年的这几年时间里,楼兰人的小日子过的别提多幸福了。

汉匈都纷纷拉拢,糖衣炮弹一个接一个的砸过来。

又占着丝路贸易的好处,数钱数到手筋疼。

楼兰人于是再次膨胀了起来,自以为汉匈都不敢得罪自己,行事也就越来越大胆。

然后,就一头撞到了远征大宛的他手里。

想到这里,李广利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此事乃是他人生的得意之作之一。

太初三年,正当他兵围贵山城时,听说了楼兰人在匈奴人指使下,让人打扮成马匪盗贼,偷袭和骚扰汉军的辎重。

更关键的是还被抓了现行。

一个名叫任文的汉军军正(军法官),率领一个司马部的骑兵,驻屯在玉门关,作为掩护。

他抓到了那些楼兰人伪装的马匪。

这下子人赃并获。

李广利毫不客气的在大宛战争胜利后的回师途中顺手带兵去了一趟楼兰。

然后就把那位楼兰王逮到了长安,献俘北阙,问罪于天子阶前。

不过,这个楼兰王倒是特别机灵,到了长安便哭着向天子说:“小国在大国间,不两属无以自安

……”

天子怜悯他的难处,也喜欢这个说实话的夷狄君主,就把他放了回去,继续去做他的楼兰王。

从此,这个楼兰王就成为了汉家在西域豢养的最忠诚的走狗。

指哪打哪,让咬谁就咬谁。

历次汉家用兵西域,都会楼兰兵。

因为楼兰距离汉玉门关太近,汉家可以随时救援楼兰,所以匈奴人对于楼兰人也没辙了。

只能是教唆着车师人去与楼兰人混合双打。

于是,自天汉至今,西域的汉匈争霸变成了代理人战争。

今天,汉家支持的楼兰军队破了一个车师部落,明天,匈奴人支持的车师军队打进了楼兰境内,一顿烧杀抢掠。

有些时候,当某方被打的太狠了的时候,可能会有汉军骑兵或者匈奴骑兵假扮成楼兰或者车师人过去拉偏架。

如此十余年纠葛下来,楼兰渐渐成为了汉室在西域的基地和基石。

通过楼兰,汉与大宛、乌孙等国,有了稳定和直接联系。

汉使和汉商也获得一个安全可靠和稳定的中转站。

为了扶助和支持楼兰,李广利甚至直接在玉门关一带设置了三个校尉部。

其中有一个就叫楼兰校尉,专门对口楼兰。

还多次将楼兰的贵族和军官组织起来,到居延、酒泉、张掖训练,甚至组织他们来长安旅游。

是故,在李广利看来,这楼兰王国早就已经是汉家的囊中之物。

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不成?

况且,在玉门关外驻扎的那几个校尉部,也不是吃素的。

张越看着李广利的神色,也是幽幽一叹。

现在的汉室对楼兰的控制当然很严格,甚至可以说很强大。

张越回溯的史料里,甚至有记载,在这一个时间点上,楼兰人可谓是卖肾卖肝支持汉室的西域战略。

为此,楼兰人甚至专门设置了一个名为‘击车师都尉’的贵族来负责指挥军队去攻打车师。

可是,很快,一切就都将改变。

因为……

“君候可知……楼兰质子在汉已经因为犯法太多而被廷尉下蚕室了……”张越叹着气道:“若楼兰老王病故,楼兰局势立刻就要天翻地覆!”

“啊……”李广利闻言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张越也不想相信这个事情。

但奈何,无论是他回溯的史料还是兰台的档案和大鸿胪的报告都证明了这个事情千真万确楼兰王国在长安的为质的王子,被廷尉卿切掉了小勾勾,变成了太监……

说好的外交无小事呢?

讲好的友邦惊诧呢?

但这似乎也不能怪廷尉卿,因为在汉家,廷尉执法素来讲的就是‘刑无等级’。

意思就是刑罚面前人人平等。

皇子犯法,该打屁股还是要打屁股!

甚至在某些条件下,地位越高的人犯法的惩罚越大。

虽然这些年来,随着五铢钱大神的冲击,这个规矩渐渐有些变成了‘五铢钱面前人人平等’。

只要你有钱,别说小勾勾了,砍头的死刑也可以免掉。

但……你不能一错再错,更不能执迷不悟。

五铢钱大神虽然威武霸气,拥有不可阻挡的力量,但,倘若你再三犯法,这就是挑衅律法,钱再多也买不了你的命!

而这位楼兰王子偏偏属于那种朽木不可雕也的顽固分子。

讲道理,只是切掉小勾勾,还真是廷尉看在对方身份特殊的份上手下留情,高抬贵手。

不然,以这位王子殿下犯下的事情来看,腰斩都是轻的。

毕竟,这位王子犯得可是‘通x’‘淫乱’的死罪!

而且不是一两次,被廷尉卿警告更是多达七八次了。

所以,他的小勾勾早在几年前就被切掉了。

讲道理,这个事情其实还是大汉帝国没有学会帝国主义的那些套路。

不然的话也不会这么被动。

李广利却是浑身上下都出了一身冷汗。

他非常清楚,楼兰王国对于大汉帝国西域战略版图的重要性!

一旦楼兰倒向匈奴,那么,汉室就将失去了一条忠诚的走狗。

更麻烦的是丝路可能会再次被掐断,汉与乌孙和大宛的联系也会中断!

要知道,楼兰王可不止有一个儿子。

他还有一个儿子在匈奴为质。

以汉室对楼兰的控制,讲道理若老王驾崩,是肯定会优先迎立在汉为质的王子的。

但问题就在这里了!

若这个张子重没有说谎,那么,现在在汉室手里的质子,根本就不能继承王位连小勾勾都没有的人当国王?哪怕楼兰人不反对,汉室也不会同意!

因为这会颠倒纲常,败坏人伦!

对于中国天子来说,对于中国士大夫而言,这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恐怕便是让一个亲匈奴的楼兰王即位,都比送一个太监回去要好一万倍!

况且,切掉这个王子小勾勾的可是汉室!

连小勾勾都被切掉,这个王子会亲汉吗?

用屁股想都知道,人家必定会变成一个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反汉贱种!

就像现在的车师、莎车以及危须等国一般,不用血与火清洗,就不可能矫正过来。

不过,在听张越说了那楼兰王子的所作所为后,李广利也只能沉声叹道:“自作孽不可活,廷尉卿处置的对,若换了吾也会如此判决!”

对于汉家贵族和士大夫来说,在通常情况下,他们都会主动维护汉律。

因为,维护汉律就是维护他们本身。

况且……

区区一个蛮夷王子,属国质子,在汉人眼里的地位大约也就比一般的布衣百姓高那么一丢丢。

总不能说,连列侯诸侯王犯法,也要受罚,夷狄犯法却可以网开一面了吧?

那不是打整个国家的脸?

更是对先贤和先王的亵渎和侮辱!

这种事情只要出现一次,公羊学派、谷梁学派和思孟学派等主流学派的人恐怕都要抬着孔子和孟子还有周公的神主牌去哭庙了!

这个人,他们丢不起!

也不敢丢!

特别是公羊学派的那些血气方刚一言不合就喊着‘春秋之诛’的少壮派,说不定会拔剑而起,用自己的血去维护纲纪法度了。

刘进听着也是严肃的点头赞同:“商君说:所谓壹刑者,刑无等级,汉家历代先帝制法之要皆以此为本,皇祖父加以春秋大义相合,于是严肃法纪,使民免于水火之灾!”

在兰台经过了那三位持书御史的教育和洗礼后,刘进现在在法律态度上介于法家和黄老学派之间,差不多接近了历代汉天子的法律意识形态法律既然制定,那就应该被执行。

不能朝令夕改,更不能因为个人的意愿而临时变更法律。

太宗尚且要为先帝向张释之脱帽谢罪,其他人何德何能,敢说自己比太宗皇帝还英明?比先帝还尊贵?

“殿下所言极是!”李广利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刘进。

但他现在已经没有功夫来思考刘进改变的地方了。

因为,他知道,现在他遇到一个大麻烦了!

作为汉家现在在西域最稳固的属国、最顺从的仆从国,同时更是汉室西域战略基石和前进基地的楼兰王国马上就要迎来大变!

一个在匈奴长大,被匈奴人教育,甚至可能已经娶了匈奴妻子的楼兰王子很可能会在匈奴人的护送下回国。

偏偏,汉室手里抓着的那枚棋子,却已经被自己玩坏了。

楼兰王国与大汉帝国的关系,立刻就要迎来天翻地覆的转变。

他不得不早作打算!

第两百八十二节 张郎妙计安西域(1)

“麻烦大了!”

“西域从此多事矣!”

席间将校们纷纷交头接耳,被楼兰王子被廷尉切掉小勾勾的事情震惊的有些说不出话。

“要不,干脆就趁这个机会,并吞楼兰,立为楼兰郡!”素来态度比较激进的王申生当即就跳起来建议。

对一部分大汉军官来说,别说楼兰了,连大宛这个藩属国他们也想干脆灭了得了。

反正这些渣渣,哪怕嘴上说的再恭顺,其实心里面也是有着自己的小九九。

譬如楼兰王国这些年来,也没有少和匈奴人眉来眼去。

他们虽然也出兵协助汉军在西域的行动,但遇到匈奴人就缩了。

而且,很多人都知道,楼兰人一直在同时向汉匈纳贡。

只是因为现在汉室强大,所以纳贡次数多一些而已。

对于这支三心二意,还要随时防备他们反水的渣渣,早就有人打过算盘,干脆灭亡,在当地建立郡县得了。

“不可……”一直作为李广利军师存在的李哆轻轻摇头道:“若汉室并吞楼兰,恐怕会让西域诸国兔死狐悲,全部倒戈匈奴……”

“更可能伤害汉与乌孙的感情……”

匈奴诸国之中,最强大的就是乌孙了!

乌孙人控弦几近十万,战斗力也很不错,素来是西域的霸主。

靠着最近三十余年的交流和对乌孙的渗透,汉室渐渐和乌孙国内的反匈奴派系达成了一致,初步建立了盟友关系。

当初,远征大宛时,乌孙就派了两千骑兵过来尽了一下盟友义务虽然没有直接参战,但乌孙骑兵的出现,却震慑了康居人,使得本来要救援大宛的康居军队不敢越界,坐视汉军在大宛国内攻城略地。

目前来说,汉与乌孙的关系展迅猛。

特别是太初四年,解忧公主嫁到乌孙,延续了汉与乌孙的联姻后。

这位楚王的孙女,以其美貌与才智,在乌孙国中辗转腾挪,为汉与乌孙两国的迅接近做出了巨大贡献!

特别是在乌孙新昆莫号称肥王的翁归靡即位后,因为对解忧公主的喜爱,以至于爱屋及乌,喜欢上了汉室的诗书音乐和礼仪。

乌孙与汉之间的立场分歧迅消弭。

而相互的立场却无比接近。

于是,从细君公主开始,直到解忧公主,自元封六年开始实施的挖匈奴墙脚计划,在两位大汉帝姬的接力下现在已经无限接近成功了。

尤其是解忧公主!

她与乌孙昆莫生了三个儿子,具备了未来即位的可能!

从这个角度来说,汉室现在在西域战略,是绝对不允许任何可能破坏汉与乌孙联盟的事情生的。

王申生的主意,显然一定会破坏此事!

乌孙人又不傻,看到楼兰被吞并,乌孙人难道不会去想‘万一未来汉朝在我身上故技重施怎么办?’。

且汉室贸然并吞一个没有显露反态的属国,于情于理于法都不可接受!

正所谓不教而诛是为虐。

堂堂大汉,煌煌中国,岂能做这种事情?

诸夏民族和中国天子也不屑于去做这种事情!

因为这是砸自己招牌,失信于天下的事情。

再大的利益,也驱动不了天子同意这样做。

与之相比,恐怕天子宁肯先承受失去楼兰,丝路断绝的苦果,再兵征讨,扶持一个新国王。

……………………

听着部下们的讨论,李广利心里面也是焦急万分。

倘若楼兰老王真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世。

那他的全部计划与筹划统统要落空!

甚至,很可能一切都要逆反了!

别说征讨车师了,汉家能保住楼兰不倒戈就已经是成功了!

这让他万分难受!

自余吾水之战受挫,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找个软柿子捏捏,顺便给部下捞些军功和好处。

筹划数年,甚至在蒲昌海地区,收买了大量车师贵族充当内应和带路党。

本以为能愉快的收割一波人头,顺便重挫乃至于摧毁匈奴在东西域地区的统治和力量。

哪成想,原本完美的计划,却因为楼兰王王位的变迁而毁于一旦。

更难受的是若果真如此,那么汉室在西域方向的力量就会变得危险和空虚。

汉军可能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来维系在楼兰的地位,稳固在楼兰的存在。

别说去找车师麻烦了。

到时候,怕是匈奴人要跑来楼兰挖墙脚了!

只要想到,自己养了十多年的小棉袄可能要被人ntr,头上可能绿油油,李广利就握紧了拳头!

“楼兰决不能有变!”李广利几乎是咬着牙齿,吐出这句话。

若被匈奴ntr了楼兰,作为大汉帝国地位最高的将军和西域、漠北方向的负责人。

李广利知道,自己可能会成为天下的笑柄。

那些笑话和鄙夷他的人,指不定在背后会编排出什么来呢?

当初,他初征大宛遇挫,被迫退回敦煌,长安城的儒生和一些贵族就在私底下说什么‘2师将军不过中人之姿,都尉之才,奈何陛下拔苗助长……’这种话。

搞得他哪怕后来得胜归来,在民间舆论眼里,也是一个花架子。

更夸张的是有些家伙还在私底下造谣说:2师将军两征大宛,前后出塞十余万人,归入玉门关者不足万人这种话出来。

这些渣渣造谣造的天下人都以为他在大宛虐待士兵,致使汉军十不存一。

这不胡扯吗?

两征大宛,固然出塞十余万。

但真正的主力是六万步骑,其他人都是辅兵和民夫。

而且,说他虐待士兵,这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他为了拉拢军心,可谓费劲了脑筋!

为了让士兵们吃好穿好,他直接和天子打报告,强行从太仆和少府衙门弄去了十万头牛供给军需!

还将在大宛缴获的战利品,统统分给士兵。

自己就拿了一把宝剑。

结果,坊间舆论造谣说他虐待士兵,导致死伤惨重,出塞十余万,回到玉门关的只有一万多人。

这简直就是断章取义。

确实,跟他回到玉门关的部队只有一万多。

但那是先头部队好不好!

而且,他光是上报给朝堂的立功军官名单就多达一千五百人。

换言之,若真的只剩下一万多人归塞,那这一千五百名功臣哪里冒出来的?

就更不用说,倘若真的损失如此惨重。

即使天子能饶他,汉军各部能饶他?那些失去了亲人的贵族和地主们能饶他?

一次损失十万兵力!?

而且还都是青壮!

真若如此,整个居延和酒泉的边塞军队恐怕都要无人了。

难道现在在居延、酒泉和敦煌的汉军士兵,都是亡灵不成?

但李广利也没有办法。

先他是统兵大将,长期在外。

十几万大军的衣食住行都要他管,他甚至还得管西域各国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没有功夫在长安和人打嘴炮。

其次,他也不能辩驳。

原因还是因为他手腕重兵,天子能放心他,他自己也不放心啊!

当年萧何都要自污,他现在这个坏名声,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对他也是保护。

所以他也就听之任之了。

不过,他内心深处又是一个很敏感,极有自尊的人。

每次回长安,听到那些闲言细语,他都恨不得提刀砍人。

若再被人栽一个无能、坐视楼兰倾覆,败坏国家大局的罪名在头上,这三人成虎他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一念至此,李广利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长安,马上去面见天子,请求立刻返回居延来处置楼兰之事了。

可是……

这楼兰的问题,似乎是一个死结。

怎么解决呢?

李广利一时间也没有辙。

忽然,李广利听到那位张侍中说道:“君候,下官有一个愚见,或能解楼兰困局……”

李广利立刻抬起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长身拜道:“愿请侍中赐教!”

第两百八十三节 张郎妙计安西域(2)

其实,要不是李广利来访,谈起西域的事情,说到楼兰,张越几乎都忘记了,就在今年,汉与匈奴在西域的争夺战将生惊天逆转!

因为汉室切掉了在长安为质的楼兰王子的小勾勾,直接导致匈奴人如愿以偿,将自己培养的楼兰王子送回楼兰,扶持上位。

汉匈在西域的力量对比和格局立刻生剧变。

虽然那位新王即位后,依旧采用旧的‘两属’政策,分别向汉与匈奴称臣。

但是,他拒绝了按照传统和惯例,向长安送质子。

这一举动,几乎等同于后世的霓虹派人告诉米帝爸爸:囡囡不想给爸比暖床了……

可当时,长安巫蛊之祸已起,帝国无力西顾,只能听之任之。

等到征和三年后,李广利兵败郅居水。

汉军最大也是最精锐的野战军团覆灭。

楼兰人彻底撕破了脸皮,全面倒向匈奴。

甚至开始再次遮蔽丝路,袭杀汉使不仅如此,楼兰人甚至连大宛和乌孙派去长安的使团也予以阻杀。

这直接导致了,本来已经受汉控制的大宛王国从此脱离了汉室的钳制。

大宛国内的亲汉派在随后十余年遭到清洗,但他们却无法向长安传递求援信号,更无法得到中国援救。

这一局面持续了大约十余年,直至一个英雄横空出世!

在聂政刺侠累之后三百余年,白虹再次贯日;在荆轲刺秦王之后一百五十年,利剑再次出鞘!

汉元凤四年,傅介子刺楼兰王于宴席之中。

诸夏民族的史书上再添一位刺王杀贼,拨乱反正的大刺客大英雄!

从此,名为楼兰的国家彻底成为了汉臣。

并在次年更名鄯善。

在傅介子之后百年,东汉班再次让人们见识到了诸夏大丈夫的英武与果决。

班定远于鄯善火烧匈奴使馆,次而在于阗国当着于阗人的面,把亲匈奴派系杀的干干净净。

自班定远后,再无如此英雄人物。

张越每每读史,常常叹息于此。

直到他穿越至此世才明白了为何如此?

因为,汉室尤其是西汉士大夫之中风行的公羊思潮,主导他们的行为。

对汉室士大夫而言,国耻等于己耻。

若国耻不复,则自己要蒙春秋之诛,为万世鞭笞,甚至不可以入宗祀,死了也要以覆面,无颜见祖宗先贤于九泉之下。

正是在这种强烈而明显的羞耻心的驱使下傅介子可以冒奇险,刺王杀贼,常惠能为了一个十三年前被龟兹人杀死的汉校尉,而不顾宣帝的反对,毅然矫诏,车师、楼兰、乌孙兵,围困龟兹国,逼迫龟兹人交出杀人凶手,并谢罪道歉;班定远只带三十多人就能纵横开阖,为东汉王朝重新在西域建立起霸权。

后世的儒生说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又嚷嚷着什么‘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但他们却连给汉儒提鞋的资格也没有!

因为,他们已经丢掉了儒生最根本也是最重要的精神羞耻心!

国仇家恨都可以不管,还能指望他们的脊梁骨直起来吗?

感慨着这些事情,张越就对李广利道:“下官有两个愚见,愿请君候与诸位将军斧正……”

“其一曰:李代桃僵……”张越笑着道:“今楼兰老王将死,而其质于汉之子已明显不能奉楼兰宗庙,为免楼兰国祚断绝,吾汉家或许可以择一与其质子面貌年纪相仿者遣送回国,继承楼兰王位……”

在后世的电视剧里,不就有着许多类似桥段吗?

一个农家子,因为和某某名门望族的男子长的像,就被选为对方的替身,然后上演无数悲喜剧。

李广利听着,却是审思起来。

初初一听,他就觉得似乎可行!

只是……

这个计划很难说服朝野,尤其是当今天子。

且,一旦败露……咳咳,败露了也没什么……在事实上来说,以现在汉家对楼兰王国的控制程度和影响力,便是楼兰群臣都知道了他们的大王不是先王真正的骨血,他们也会装聋作哑。

甚至说不定,还会欢欣鼓舞呢!

但,就是很难说服天子啊。

当今天子,或者任何一个诸夏君王,恐怕都很难接受一个这样的方案。

因为……

今天汉家可以这样对待楼兰,万一以后有贼子有样学样,用到老刘家身上如何是好?

就听着那位侍中官接着说道:“其二,则为……请天子诏遣一位汉家重臣为楼兰王太傅,教导、督促新王,务必忠于天子……”

此话一出,不止是李广利,刘进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这个主意好!”李广利立刻笑起来,诸将的心情更是立刻开朗起来。

楼兰王国对于汉室,对于西域,对于丝路的重要性可谓毋庸置疑。

若有可能,汉室是决不允许楼兰王国脱离自己的掌握的。

因为楼兰一失,不止可能影响整个汉室的西域政策和对西域各势力的影响,更可怕的是,楼兰倘若倒戈,那么轮台城就岌岌可危了!

轮台与渠犁的屯田,可是汉家在西域的立足之本。

更是汉室将来一统天下的关键依凭。

若能遣一位大臣,持节为楼兰王太傅,驻谒楼兰国内,统一指挥和协调楼兰的亲汉派,并镇压反汉派。

那么就算匈奴人再牛逼,也休想ntr了他李广利了!

更关键的是,这样做无论是谁也挑不了错。

汉天子派遣一位自己的重臣来教育和教导自己的藩臣,作为藩臣还不赶快叩谢天恩,感激淋涕,上表答谢天子,难道还敢拒绝不成?

而对于天下,尤其是舆论而言,这更是教化之功,乃是大汉天子仁德泽被四海,恩及鸟兽的大仁政、大善政。

应该赞美歌颂一万年!

只是……

派谁去呢?

这却是一个问题了。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李广利现在心里痒痒得很,只想赶快飞回长安,去向天子献上这个策略,以此稳固楼兰,顺便奠定好他的车师攻略的基础。

李广利抬起头深深的认真的再次看了眼张越。

“此子的武功暂且未知,但单就这份韬略和机智与狠辣,恐怕未来就足以成为吾最强有力的对手了!”他在心里感慨着叹道。

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且现在因为这个事情,他还欠上了对方的一个人情。

第两百八十四节 强大的陇右李氏

“侍中奇谋妙策,令本将茅塞顿开!”李广利抚掌称赞,向张越恭身致谢。

其他汉将也都轻松了起来。

只要能够保障楼兰的稳固,那么汉军就始终能控制白龙堆这一进出西域的咽喉要道,并具备了随时向蒲昌海进军的能力。

张越看着却是轻轻一叹,颇为惋惜。

事实上,最好的选择,其实还是他提出的第一个计划李代桃僵。

用一个汉人去换了楼兰的根,然后再花个十几二十年,在楼兰当地腾笼换鸟,将原本土著的楼兰人口减少,变成少数,让汉室移民占据大多数。

如此,汉家就可以永控此地了。

可惜啊……

此事却与大汉帝国的核心价值观背道而驰,根本无法说服天子和天下人。

“不过未来,我或许可以在这个方案的基础上,对楼兰人继续执行腾笼换鸟策略……”张越在心里想着。

楼兰王国所处的地区,大约是在后世罗布泊的东面,当此之世,此地还不是后世的那个沙漠化严重,寸草不生的戈壁滩。

如今,蒲昌海(罗布泊)的面积正值其有史以来最大的巅峰。

蜿蜒的孔雀河,沿着楼兰王国,流向整个西域。

两汉都曾在楼兰境内大规模屯田,当地的农业生产产出,并不弱于居延、张掖。

达的农牧业,使得楼兰成为了西域地区远近闻名的富庶之地。

只要开得当,此地未尝就不能成为一个产粮区!

更别提张越还有着大杀器空间,未来或许可以变草原为沃土,将这一地区变成塞外关中。

就听到李广利拜道:“若楼兰之事得到解决,殿下与侍中可愿为末将游说朝野,支持对车师的惩戒?”

刘进闻言,看向张越,有些犹豫。

直接站出来给李广利站台?支持对车师的惩戒战争计划?

这对刘进来说,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惩戒车师应不应该?

对现在的刘进来说,这个事情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能给出答案:应该!

但问题是……

国家财政和人民能承受得起一次如此规模的大战吗?

天汉四年的余吾水战役才刚刚结束不过五年啊!(抱歉前文把天汉和太始的顺序颠倒了,这里予以更正,余吾水战役应该是生在延和元年之前五年的天汉四年,而天汉后是太始)

张越看着刘进的神色,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轻身出列答道:“君候,殿下和下官对于车师等反汉贱种,自是深恶痛绝,更万分同意君候及诸位将军士大夫要求惩戒车师的请求……”

“春秋之义,臣不讨贼不书葬,车师之属,助纣为虐,凡汉臣民,士人丈夫,无不义愤填膺,恨不得碎其尸骨,食其血肉……”

“但是……如今国事艰难,民生困苦,望君候和诸位将军三思之……”

“大军调动,靡费良多,而当务之急,下官和殿下都以为,当是‘广开田,多储粮,休养生息,恢复国力’……”张越欠身拜道:“至于讨伐不臣,惩戒贼子,可以押后数年……”

“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君子复仇又何必急于一时?”

李广利听着却是脸颊都在抽搐,有些难受。

征讨车师,惩戒这些匈奴的走狗和鹰犬,这是李广利在余吾水之战后这几年冥思苦想,日日思索想出来的大战略!

在事实上,车师战役只是一个引子,一个开头!

李广利真正图谋的是开战后彻底灭亡车师,并在车师王国的故土上建立起一个类似轮台的屯垦基地,将汉军的前线从居延地区一下子推到蒲昌海。

这不仅仅将给居延地区的生产生活带来极大保障就像长平烈候收复河南地新秦中(河套),冠军景恒侯夺取河西一般,将战争从汉土转移到敌土。

这个计划只要成功,战略目的一旦达到,他海西候李广利就可以与卫青霍去病比肩,至少也将成为卫青霍去病后最强的汉将!

一下子就名利双收,他也将踩在车师战争的胜利之上,成为全天下都敬仰和崇拜的大英雄、大豪杰!

想要成为一个大英雄、大豪杰,这是李广利长久以来的梦想和理想!

况且,这个事情不仅仅他自己可以得利。

国家社稷也能受益良多!

车师与楼兰以及姑师国分裂出来的龟兹、蒲类诸国,是一个围绕着蒲昌海和孔雀河存在的城邦王国。

而蒲昌海与孔雀河是东西域地区最大的河流和最大的湖泊!

水,是西域各国赖以为生的根本所在。

控制了蒲昌海就等于控制了整个东西域区域。

进而甚至可以渴死在危须、焉耆、尉黎的匈奴僮仆都尉的人马。

所以在事实上来说,李广利的车师攻略其实是一个庞大战略的一部分。

惩戒车师只是开始。

之所以只回来请求‘惩戒车师’,似乎只是动一场报复性的打击战争。其实就是为了降低难度,免得朝堂上的‘诺诺匹夫’(霍去病当年语)迟疑不决。

等到他得到授权,领军出征了。

这战争怎么打,还不是他说了算?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

完全可以找几个借口,比如……在惩戒车师的过程里,有一支汉军骑兵‘不小心’‘迷途’进入了龟兹或者蒲类诸国境内。

为了救援这支友军,汉军主力‘被迫’进入龟兹境内,展开行动。

谁知道龟兹人居然‘目无天子’,甚至羞辱‘汉家威严’。

这个时候,作为诸夏君子,大汉海西候的他,自然就可以打起‘春秋大义’的旗号,展开进一步的行动了。

长安朝堂上的三公九卿,难道还能说他李广利维护‘春秋之义’有错不成?

这也素来是武将集团对付文官集团的拿手好戏。

此刻,听到张越提出的反对意见,李广利根本就不以为然。

他甚至觉得,这有可能是这个张侍中的私心在作祟。

民生困苦?

他是军人,从不考虑这个问题。

他从军以来,也从来没有为钱粮愁过。

他只管打仗!

至于财政和后勤问题,那是大司农、少府卿和丞相需要考虑的问题。

若要他来考虑这些,那要这些九卿三公做咩?

所以,他也只是听听而已,知道张越和刘进的意见就行了。

现在来看,情况很好啊。

对方虽然委婉的表达了异议(在李广利看来,这多半是这个张子重想在未来自己领兵出征去捏车师这个软柿子),但至少没有反对。

不反对就是善意中立!

有这个态度,他就放心了、满意了!

只要这个新贵不去天子那里给他的计划添乱,他就没有什么顾忌了。

至于财政困难?缺马?

只要天子同意了,在廷议上通过了。

谁敢缺他的大军的一根毛?

当年,天山战役,公孙贺敢扣李陵部队的战马,但却不扣他的军队哪怕一辆鹿车。

为什么?

就凭他是天子最信任的大将,报告可以不经兰台,直抵君前的海西候2师将军!

在这个国家,没有哪个机构,敢拖他的补给物资和供应!

所以,张越的提醒,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里。

当然,表面上他还是很谦虚的,微微欠身答道:“侍中提醒,本候省的,必会祥加考虑!”

但心里面却根本不以为意。

在汉室只要能打仗,能打胜仗,将军列侯们是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当初,大将军长平烈候鼎盛之时,一门五候,连刚刚出生还在襁褓里的孩子也能封侯!

大司马冠军景恒侯得意之际,天子派去劳军的使者也能一脚踢飞,理由仅仅是对方带去劳军的牛肉不够新鲜,这位大司马觉得很丢自己的面子……

甚至连储位之事,他也能一锤定音!

作为军人,作为大汉帝国现役咖位和地位最高的统兵大将。

李广利知道,他应该去追求军功,也必须去追求军功。

更多的胜利,更多的斩,才能带来更多的权力。

且,他也不是一个人。

他的部下,那些忠心耿耿跟随他南征北战的士卒,还有那些不离不弃,为他死不旋踵的胡人义从。

全部都需要仰赖他从长安争取资源和开战授权来维系他们的生活,来光耀他们的门楣,来增广他们的家世。

而这些人不是一个两个。

而是十几万甚至数十万!

他身系如此之多的期望,肩膀上挑着这么多的人希望。

他不能也不可以因为别人一两句话就停下来。

李广利将车师之事就此打住,不想也不愿和张越、刘进争辩。

旋即他就转移话题,拜道:“殿下臣此来除了车师之事,还有故邳离候、伏波将军、强弩都尉、居延都尉路公博德之事,想要向殿下与侍中陈情!”

他话音刚落,他身后的那十几个将官就全部起立,齐齐向刘进和张越恭身请愿,拜道:“愿殿下、侍中垂仁德之怀,张公义之道,为路公鸣之!”

一个年轻的校尉,甚至捧着一份帛书,跪到地上,拜道:“殿下、侍中,此乃居延军民的万人血书,望殿下、侍中过目!”

他深深匍匐在地,大礼叩拜道:“路公如今年过花甲近古稀之岁,其髻苍白,其口齿俱落,其腰背皆弯!”

“路公自二十五从军,为国家为天子转战天下以数万里!”

“路公四十岁之前,随大司马骠骑将军征讨匈奴,被创数十处,无一处在背后,为国流血流泪,其宗族有十三人马革裹尸!”

“四十岁后为伏波将军,南下诛灭吕嘉之乱,定番禹、交趾、珠崖,焚舟于詹耳,越人至今感念其德……”

“后坐法失候,迁为居延都尉,为国戍边二十年,埋蛮荒之中,与居延军民同甘共苦,筚路蓝缕,建居延塞,起遮虏障,功在社稷,利泽后人,居延军民感念其恩,号之曰:路翁,为居延之长者也!”

“今路公老迈,其心愿唯念魂归故乡,埋骨桑梓,居延军民三老等多次为之上书恳请天子及朝堂诸公许之,奈何因小人谗言,竟不得许……”

“屈子曰:曼余目以流观兮,冀壹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这校尉埋拜道:“其望殿下、侍中仗义执言,为路公陈情于天子前,乃令忠臣能有荣归之日……”

这校尉说的非常感人,让刘进都有些忍不住眼眶热。

张越更是几乎想要答应下来。

但理智却告诉他,不能轻举妄动。

路博德的事情很复杂,牵扯的人物更不是一两个。

甚至可以说,路博德这个事情,牵扯的不是一两个家族或者势力。

他将整个汉室新旧贵族全部牵扯进来了。

历史上路博德为何最后老死居延,甚至埋骨居延?

讲道理,他想回家随时可以。

无论是天子还是朝堂上下,没有人会阻拦。

但问题在于,路博德不想就这么不清不白的回故乡。

他要的是风风光光的回家,他所求的是名誉和荣誉。

由国家、天子赐给赏赐,给与美誉,甚至如当年的万石君石奋一般,赐给自光禄大夫或者郎中令、中郎将这样的头衔。

否则,他是没有脸面,也不敢就这么回故乡的。

不名誉的回乡,是耻辱!

不止他可能不能在死后享受进入宗庙,配享血食香火的待遇。

说不定,很可能不得不以覆面,连坟茔都不敢立碑。

子孙后代,甚至可能不敢说他们是‘路博德之后’,乃至于很可能承受不住压力,不得不改姓!

所以,路博德只能在居延死扛!

扛到天子和朝堂回心转意,或者他自己老死在居延。

这是一场豪赌!

若路博德在死之前,等不到天子的诏谕,诏命他回京述职,赐给一个褒扬性质的美誉。

那么……

以现在盛行的公羊思潮来看,那他就要‘坠堕诸渊’,除非有一天,国家能恢复他的名誉。

所以说,这是一场豪赌。

赌桌上放着路博德的全部,赌的就是当今天子心软。

但在事实上,赌桌上不止有一个路博德。

还牵扯到了曾经如日中天,并在未来将卷土重来的陇右李氏和李氏为的陇右军事贵族们。

这么说可能有些复杂,简单一点概括吧。

赌桌上的玩家,现在是以路博德为代表的霍氏军事贵族和陇右李氏为代表的旧贵族(在汉室历史上,霍去病的崛起,导致了李氏和陇右贵族的衰落,而李氏的李敢,又导致了霍去病病死大漠,天汉二年,路博德又导致李陵兵败浚稽山)。

是故,贸然插手这个事情。

等于对陇右军事贵族集团,特别是李氏宣战!

再没有比这个行为更拉仇恨,更让李家暴怒的了!

李氏家族,别看现在因为李陵之故而分崩离析,好像不堪一击!

然而……

这个家族拥有的能量,远人们想象。

现在在博望苑里,李陵的堂弟是太子据最信任和宠幸的大臣之一,李禹的妹妹甚至就是太子据最喜欢的妃子!

不止如此,李氏集团,可不止只有李广这一系。

千万不要忘记了!

还有一个支系,名为安乐侯丞相李蔡。

李蔡虽然因为在元狩五年,卷入侵占高庙陵园一案下狱自杀。

但,李蔡系的势力却不比李广系小。

而且,李蔡系主要盘踞在文官系统。

毕竟,这位安乐侯曾经历任汉卫尉、御史大夫、丞相,李蔡为官时,名声很好,做过很多事,提拔过很多人。

因此,李蔡虽死,但他的几个儿子、孙子现在全部都活跃在政坛上。

李蔡系加上李广系,共同构成陇右李氏的底蕴!

得罪这个家族,连三公九卿也未必能ho1d住!

第两百八十五节 深水(1)

那位年轻的校尉,恭身托着手中的请愿书,敬呈到刘进手里。

张越看着这一切,脑海之中,却有着一个疑问:历史上,李广利是否曾经和现在一样帮助过路博德?

假如是,那为何失败?

假如不是,那为何现在又出现了这一幕?

这是张越忽然想到的一个问题。

李广利在现在的汉室的地位,毋庸置疑是极高的!

他手握着帝国最强大也是最精锐的一个野战兵团!

总责对匈奴的讨伐和对西域的经营大小事务。

虽然,李广利的结局很难堪,他最终投降匈奴,并死于卫律之手。

但在现在,他却是大汉帝国仅次于卫青霍去病的最强武将。

数据不会骗人!

仅仅是在与匈奴的两次大规模会战中,李广利就已经前后斩差不多两万!

天山战役斩一万多,余吾水之战斩也差不多是相同数字。

请注意在冷兵器时代,斩数字和毙敌数字之间,存在着巨大鸿沟。

斩是全面获胜后,胜利者割下敌人级进行统计的一种方式。

而在野战中,实际毙敌和斩数,存在天差地别的差距。

特别是匈奴人有传统倘若有人战死,那么能抢回他尸者可以得到他的财产牲畜和奴隶。

所以即使以卫青霍去病天纵之才,屡次打败和歼灭匈奴的主力。

但这两位天之骄子,无双战神的生涯总斩数加起来也就十三万左右(霍去病七万余、卫青五万)。

但在事实上,卫青霍去病几乎打光了当时匈奴帝国的青壮。

保守估计,匈奴死于战争的人口,应该过四十万以上,甚至可能更多!

至于受伤和残废的人,更是数都数不清楚!

是故,匈奴人只能蜷缩漠北,幕南无王庭,休养生息二十多年才敢再出瀚海,与汉争锋。

而李广利所得到的这些斩,还不同于卫青霍去病。

卫青霍去病,一直打的是歼灭战,是运动战。

几乎每战都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而李广利的环境相比卫青霍去病,却是大大的恶化了。

无论是天山战役还是余吾水之战,最终都没有获胜,只能撤退回国。

是故,其实际毙敌数量,应该还要更多。

即使只是以两万来计算,也很恐怖了更不提,他在大宛之战中,斩数字简直突破了天际,至少斩捕五万以上!

这还不包括,将轮台王国从西域地图上抹去的那一次(史书记载,现在的汉轮台城,在太初以前是一个独立城邦,而且很强大,以至于它敢在楼兰、车师都被大汉远征军吓得屁滚尿流之时,依然敢于拒绝汉军的要求,甚至主动攻击汉军,然后他就被‘屠’了,全国上下鸡犬不留,杀了个干干净净,只是史官没有记载究竟杀了多少人,但一个西域的强国,人口(成年男性)应该不少于五万……)

在汉室,军功越高,斩越多,武将的地位和权柄就越高。

那么问题来了,以李广利的身份地位和权柄,若在历史曾经帮助过路博德,那为何最终失败?

一定有一个抵充的力量,能将李广利方面的努力抵充掉。

反之,若历史上李广利没有做这个事情,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让他现在选择帮助路博德?

张越低头沉思着,无数消息和资料,在脑中此起彼伏。

有他在兰台看过的档案,也有他从后世史料中回溯的内容。

无数信息飞舞,最终汇聚成河。

………………………………

刘进接过那一叠厚厚的布帛,然后拿在手里,看着上面用鲜血蘸着写就的名字,密密麻麻,几乎有两三千人之多。

这让刘进震撼无比,感觉手上拿着的帛书,如有千钧重。

自那日在兰台,被三位老御史,讲授了汉律变迁和演变故事后,刘进就开始留心律法之事。

所以他现在已经明白,这封请愿书上的如此多的人联名的意义。

从法律的角度上来说,这意味着这些人甘愿拿自己的名誉甚至是身家性命,向国家恳求,给与路博德一个公正的待遇。

“孤闻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路公真长者也!”刘进沉沉一叹,感动不已。

他受到的教育和他的三观,都令他无法坐视一位长者,一个忠臣,受到如此苛待。

于是,他收起帛书,轻声道:“君候与列为将军校尉的陈情,孤知矣,孤当尽全力帮助路公在皇祖父面前求情……”

………………………………

张越还在沉思和思考着李广利的问题,猛然听到刘进的话,眼睛一下子就瞪大,瞳孔之中露出无限的惊讶。

他下意识的认识到了问题,心脏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不……”他张开嘴,想要阻止刘进,但最终却生生的咽回了肚子里,只能低下头,在心里长长一叹。

因为他反应过来了。

李广利在拿刘进和他当枪使!

但却也无法再阻止这一切了。

原因很简单,刘进已经答应了。

出尔反尔,是会遭人恨的!

更会彻底的得罪一个庞然大物霍氏外戚军功贵族集团!

那是一个乎想象的怪兽!

若刘进没有答应,此事还好说。

答应了却又反悔,这头怪兽必定会被激怒!

也是直到现在,张越才明白了过来。

自己和刘进究竟卷入了怎样的麻烦之中。

路博德的事情,真的只是路博德和陇右李氏的矛盾?

仰或者说,真的仅仅只是霍氏外戚军事贵族集团与陇右军事贵族们的矛盾?

若真是如此,那这个事情,恐怕也不会如此麻烦。

李广利又何须来新丰?

他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摆平!

要知道,若能让路博德荣归故里,收获的可是整个霍氏军事贵族集团的感激和善意。

霍去病虽然英年早逝,但他留下的那个利益集团,却是极为庞大的。

霍去病的部将,也不仅仅只有汉人。

在草原上,在幕南和河西走廊,迄今依然自诩‘骠骑鹰犬、走狗’的小月氏人、乌恒人、辉渠人,不知道有多少。

更别提路博德在居延屯田二十年,几乎是以一人之力,将居延从蛮荒的夷狄之土,建设成如今的塞外江南,大汉帝国最坚固的前进基地!

整个居延地区的大小障塞,乡亭原野,到处都是受他恩惠和恩泽的移民、官吏。

可如此巨大的力量和如此强力的推助却不能让他荣归故里,甚至连死后都没有和其他汉代大臣一样得到一个来自皇帝的美谥。

阻力的来源,事实上也就呼之欲出了。

张越先前一直以为是陇右李氏。

但陇右李氏何德何能,能有如此伟力?

或者说,陇右李氏也只是这个庞大势力的一部分!

张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想起了他曾看过的一部电影里的经典台词: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汉家朝堂,就是一个夹杂了无数利益和诉求的大江湖。

其中鱼龙混杂,情况复杂的让外人根本看不清里面的实际。

而作为朝堂的一部分,汉军军方,当然也同样存在一个江湖。

在这个江湖里,泾渭分明,敌我明确。

“……定令,令骠骑将军秩禄与大将军等,自是之后,大将军青日退,而骠骑将军日益贵,举大将军故人门客多事骠骑,骤得官爵……”张越在心里念着史记里的这一句意味深长的文字,手心里全是汗。

这句话单看的话,其实没有什么信息量。

但只要你将这段话之前的一条文字联系起来,信息量就会多到爆炸!

……而大将军不得益封,军吏卒无所封。

这是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之中在记录了霍去病鼎盛时期的风光后,末尾附加的一句评语。

一般人看了,可能只会一笑而过。

纵然后世人看了,大约也就只会在心里惊讶一声,随即就放下了。

只有身在此世,身处高位,才能透过迷雾,窥见一点点真相!

卫青当然是大英雄、大豪杰!

他在世之时,也并不看重名利,相反,坊间流传的故事和传说以及张越在宫廷里的所见所闻都证明了,这位长平烈候性格温雅,宽厚待人,平易近人。

几乎就是一位敦厚长者和儒雅大将!

而在史记描述这一段历史的当时,卫青也不需要什么军功和荣誉来给自己增光添彩。

在事实上来说,当时的卫青几乎可以称得上功高盖世,无欲无求了。

他本人也有意的将自己麾下的年轻部将和优秀人才塞到了自己的外甥霍去病麾下。

譬如,李敢就是卫青亲自向霍去病推荐的人才!

但问题是,卫青不是一个人啊!

他是卫氏外戚军事贵族集团的大佬!

而且,卫青和霍去病是两种完全不同性格的人。

卫青温良敦厚,宽厚待人,特别念旧情。

当初,他微末之时,差点被陈皇后的母亲馆陶长公主加害,幸亏被当时的骑郎公孙敖闻讯救下。

从此,卫青就将公孙敖视为长兄。

待卫青显贵,马上就大力提拔公孙敖,甚至搅尽脑汁为其创造立功的机会。

但是很可惜,有种人叫做烂泥扶不上墙。

元光五年,汉军初次出塞,公孙敖就在卫青的极力推荐下,被拜为轻车将军,与卫青、李广、公孙贺各统兵一万骑出击匈奴。

结果……

公孙敖指挥不当,损失惨重,一万骑出塞,居然阵亡、被俘七千!

要不是卫青百般袒护,拼命求情,公孙敖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但将军却是做不成了,只能当个校尉,而且实在没资格继续出塞。

所以,公孙敖缺席了其后的河南战役。

这一战,卫青如摧枯拉朽一般的摧毁了匈奴在河南地新秦中的所有力量。

先是飞跃梓岭,如神兵天降,强渡北河,奇袭高阙,全歼了匈奴的楼烦、白羊部,聚歼其右贤王主力,收复了整个河套,饮马黄河,跃马阴山,登上榆林塞,将旧秦的领土全部收复!

这一战,畅快淋漓,这一役打出了汉人的自信和骄傲。

从此,寇可往,我亦可往!

从此,匈奴人的嚣张气焰不复存在!

从此,一汉可当五胡!

只是……

卫青终究是君子,是敦厚长者。

当他携河南之战全胜匈奴的无上之功返回长安,看到老铁们老兄弟们的窘境,马上就同情起来。

于是,等到隔年,元朔五年卫青以车骑将军领衔出塞时,他的军队里,出现了无数关系户。

譬如,在元光五年丧师无算,近乎全军覆没的公孙敖,就在他极力推荐下,拜为骑将军。

什么叫骑将军?

这是卫青为了给公孙敖揽功特别明创造的一个职位。

职责也很简单,扛着帅旗,带着亲兵营跟着卫青就好了。

这一战,同样是摧枯拉朽,所向无敌!

汉骑席卷了整个幕南,打的匈奴人抱头鼠窜。

但奇怪的是,在元光五年丧师无算的公孙敖,居然能以区区的骑将军‘傅校获王’,以致被封为合骑候。

毫无疑问,公孙敖其实很可能根本就没有立功。

他的功劳是卫青分给他的。

就像卫青对待公孙贺一样。

不然就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些人跟着卫青就所向无敌,单独领军不是迷路就是失期,甚至干脆就被匈奴人打的落花流水,丧师无数!

当卫青风光鼎盛之时,他身边环绕着不知道多少关系户。

除了他的朋友、亲戚和老铁。

还有着各种各样,通过各种办法混进去的老旧贵族后代。

连平阳长公主的儿子,年不过十六岁的曹襄,手不能提,肩不能抗,连兵法都不知道,也能混一个校尉,分到功勋。

在哪个时候,只要能攀附上卫青,能和他扯上关系,就能达。

卫青本人的性格也使得他无法拒绝老铁们、亲戚们和朋友们的请求。

于是,整个卫氏外戚集团不断膨胀。

直到有一天,一个少年横空出世!

十七岁勇略无双,一出世就率八百骑直趋龙城,以少胜多,端掉了匈奴人的老巢,连单于的叔叔、伯伯和姨妈姑父都抓回了长安。

十九岁就功冠全军,锋芒之盛连卫青也黯淡无光。

匈奴人哀歌悲鸣: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到二十一岁,这位少年就已经是大汉帝国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

天下英雄,在他面前黯然失色。

哪怕是史上的那些军神,在他的成就和军功面前,犹如萤火之于太阳!

而霍去病和卫青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

卫青性格温厚宽平,极为念旧。

而霍去病激情飞扬,骄傲无比,用太史公的话说就是为人少言不泄,有气敢任。

什么关系户,什么裙带,在他面前,连纸都不如!

看看他麾下的部将,都是些什么人吧?

不是马匪就是寒门,甚至是夷狄的降人、归义的胡人义从。

霍去病只看能力,只看能不能跟他一起愉快的削匈奴。

没有才能和能力的人,管你谁?一脚踢飞!

他也有那个资格和能力这么去做。

而随着霍去病的崛起,卫青的亲戚们、老铁们还有关系户们,纷纷失去了滥竽充数,混功劳的机会。

更可怕的是……

元鼎年间一场酌金罢候,一百五十余位列侯封国落地。

关系户们,老铁们,全部卷入其中。

而此时,霍去病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他的部将,他的手下,风光无限。

矛盾由此而起,裂痕由此而生。

若霍去病能活着,或许,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也没有人敢于挑战甚至连敌视也不敢!

但问题是,元狩六年夏,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在塞外与世长辞,一代战神还没有来得及享受他的人生就撒手人寰。

只留下一个遗腹子。

元封元年,霍去病唯一的儿子,冠军哀候奉车都尉霍膻暴卒于泰山脚下。

第两百八十六节 马蹄铁

脑中回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只能沉沉一叹,望着刘进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刘进的性格宽厚多仁,这么多天相处下来,张越已经确信了,这位帝国长孙的性子是真宽厚。

在新丰这么多天,张越就没有见过他跟下人过火,使过脾气。

摊上这样一位领导,确实是他的幸运。

只是,也可能是不幸。

就如现在,张越就必须想办法给他擦屁股,把这个事情给办妥了。

而且,得办的漂漂亮亮。

在心里摇了摇头,张越感慨道:“这算是有得必有失吧……”

摊上这么一位仁厚之主,在享受对方的庇护和信任的同时,自然也要承受他偶尔的小性子和文青脾气。

况且,路博德的事情,其实张越自己本身是想插手的。

“我当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张越在心里琢磨着。

这个事情自然是极为棘手的。

因为,即使只是陇右李氏,也极为难缠!

这个家族的影响力和势力之大,根本无法想象。

特别是,李禹的妹妹还是太子据的宠妃!

而李禹兄妹和霍去病有杀父之仇他们的父亲李敢正是死于霍去病箭下!

仅仅是这个理由就已经足以李氏兄妹敌视作为霍去病旧部的路博德了。

更何况,路博德和李陵之败有着直接的关系。

李家人怕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而陇右李氏,从来都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家族。

甚至可以这么说,陇右李氏一直就是以心胸狭隘,瑕疵必报,闻名于世。

当年,李广还在世之时就是如此!

李敢更是完全继承了乃父的性格,连大将军卫青也敢打!

如今,他们占了理,把持着大义,想要他们收手?怎么可能!

当初李广可是连已经束手就擒,跪地投降的俘虏,也能全部咔嚓了,将他们的脑袋砍下来当军功。

而要解决此事,就不得不去李氏刚正面,甚至不得不去和以李氏为的旧贵族们交手!

“看来再过几日回长安,就要和李禹等过招了……”张越在心里想着。

本月己丑(十三),正是霍光续弦的宴会。

张越已经受邀届时前去赴宴,说不定能在宴会上和那位李禹碰面。

“或许在那之前我可以去找张安世打听一下情况……”张越在心里思索着。

张安世知道和接触的东西,一定比他多,很多根本不被记载在史书上的事情,这位尚书令都是心如明镜。

唯一的问题是他愿不愿意说!

不过,若是李禹的事情的话,张安世说不定会非常乐意。

因为,张越听说,李禹和张安世曾有过冲突。

具体是什么事情起的冲突,张越不太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位尚书令很不齿李禹的为人。

………………………………………………

直到李广利等人告辞,张越脑子依然在沉思之中,只是依着本能和惯性,将李广利等人送出新丰城。

“侍中官!”李广利骑在马上,忽然对张越笑着做出邀请:“本月月末,在长安戚里寒舍,有一场酒宴,未知侍中官届时可否大驾光临?”

张越闻言,回过神来,连忙拜道:“君候厚爱,下官岂敢不从?”

“善!”李广利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就准备离开。

“君候!”张越的眼睛忽然瞥到了李广利的那匹马,他眼皮子一跳,忽然追上前去叫住对方。

李广利有些愕然,但还是拱手问道:“侍中官可有事?”

张越却是走上前去,死死的盯着他的那匹战马,宛如看到了一个绝世美人。

李广利见状得意的哈哈大笑。

他自是爱马之人。

甚至在他心里面,一匹好马赛过无数绝世美人。

因为,在战场上好马能让你快人一步,甚至可以让你活下来。

美人则不能。

而他现在所骑的这匹马,是他诸多坐骑中最让他喜欢和得意的一匹。

它甚至有一个名字,唤作‘踏风’。

乃是天马苑里的大宛马与乌孙马的混血,度、耐力都很高,尤为关键的是很通人性。

自得到此马,李广利就宝爱无比,视为家人一般。

他微微笑道:“侍中若是看上了本候的这匹‘踏风’,却请恕本候不能割爱了!”

若这个侍中官看上的只是他的姬妾、宝物,他自会毫不客气的送给对方。

一个女人、死物就能换一个新贵的善意,这买卖划算!

但马却不行!

马是武人的身体,是武将的依凭。

更别提,此马还是他的家人!

张越闻言,笑着拜道:“君候误会了,下官岂敢觊觎君候爱马……”

他蹲下身子,眼睛死死的盯着这匹战马的四蹄。

李广利却是一楞,这马蹄有什么好看的。

张越对李广利微微恭身,指着马蹄问道:“君候可否让下官摸一下?”

李广利依旧不明所以,不知道张越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还是点头道:“侍中请便……”

马蹄又不是自己女人的敏感处,这个张侍中想摸就摸呗,又不会掉块肉!

张越却是难耐激动的伸手在马蹄上摸了一下,触感冰冷,毋庸置疑,这是最原始的马蹄铁!

虽然样式粗糙,钉掌的部位也很不科学。

但,用铁来保护战马脆弱的四蹄这一技术已经出现了!

“此何物?”张越对李广利问道。

“此乃掌蹄……”李广利也不以为意,答道:“乃是居延马匠自革鞮改进而来……“

“革鞮?”张越微微沉思,就知道是何物了。

这是一种古老的皮革制品,在战国时期非常普遍,战国的秦**官的标配就是一双蒙皮革鞮。

这种革鞮,其实已经是一种皮靴了。

等到秦末,革鞮制品甚至开始被用牲畜的四蹄。

不过,因为皮革制品实在经不起马蹄或者牛蹄践踏,一般人根本负担不起,所以没有得到推广。

却是没有想到,这却给了工匠们灵感,于是在此时就开始出现了人类最初的马蹄铁。

张越微微闭眼,在脑海里检索了一下,现自己回溯的资料里,确有相关记载。

譬如西汉中期的盐铁论里就有:烦尾掌蹄的记录。

比较有意思的是,西方的马蹄铁,最初也是从革制马靴展而来。

看着眼前的这个古怪,但新奇的所谓掌蹄,张越目光灼灼。

既然已经有人开始将马蹄铁(虽然看上去是最初级的马蹄铁,设计和钉掌技术都很不成熟的马蹄铁)装备到战马身上,那换而言之,如今已经可以生产出可堪一用,质量不错的铁器了。

马蹄铁看似只是一个微小之物,但以小窥大,能窥见当世冶铁技术的程度。

“君候,掌蹄所费几何?”为了保险起见,张越还是问道。

李广利闻言笑道:“侍中官何必问本将这种问题?”

他扬了扬马鞭,道:“侍中官该去问少府卿!”

“本将只管打仗,其他诸事,自有有司掌责……”

他不敢也不能去管军事之外的事情。

张越听着,拜道:“多谢君候指教!”

马蹄铁!

他完全可以在现在汉家的这个掌蹄的基础上,将后世成熟的马蹄铁方案拿出来,进行改进。

然后,汉家就能如虎添翼,汉军骑兵就将获得莫大加成!

更重要的是此物还将大大减轻百姓负担!

事实上,现在汉军出塞,除了粮草补给以及军费开支外,最大的支出来自于战马。

历次出塞,都会损失大量战马!

而偏偏现在的太仆卿公孙敬声,除了捞钱,一无是处。

汉家马政早就混乱不堪。

若能大量装备马蹄铁,则战马的损失将大大下降。

……………………………………

李广利前脚刚走,翌日,少府考工室就派来一个官吏来到新丰,和张越商谈在新丰开新工坊的事情现在,整个关中都已经知道了,张越把新丰公田抵押给了大商贾袁广国拿到了一笔三千万钱的巨资,又卖了一堆债券给袁广国等大贾,筹到了八千万!

这下子,少府怎么还坐得住?

马上就跟闻到血腥味的苍鹰一样,飞了过来。

一万万两千万的巨资,足够少府在新丰开一个千人的大作坊了!

这个世界上根本不会有官僚机构嫌自己管辖的事务太多,官员太多,编制太多。

对于官僚来说,越多的事务,就是越大的权柄,而编制越多,则好处越多。

于是这位派来新丰联络的官吏的级别也就很高了。

正是考工令的六丞之一,专门负责管理工坊事务的考工丞成源。

对于成源的到来,张越自然也很开心。

当下就带着成源在新丰城里转了一圈,将新工坊的地址定了下来。

对于张越如此急切的盼望,成源很开心。

当下就拍着胸膛保证,一定尽快将工匠的调遣和手续办完,而且保证一定派考工室最好的工匠来支援‘长孙建设新丰’。

将这些事情搞定,张越就将成源请到新丰官衙,摆下酒宴款待对方。

作为一个前公务员,张越自然早就熟练的掌握了酒桌文化和酒桌政治。

几杯酒下肚,便与成源无话不说,就差斩鸡头结拜兄弟了。

“成兄……”张越轻轻为其满上一樽,然后笑着道:“昨日海西候来我新丰,小弟送别之际,见海西候坐骑,钉有所谓的‘掌蹄’……”

“嗯!”已经喝的半醉的成源,松了松衣襟,笑着道:“张侍中想要问什么?”

“敢问兄长,那掌蹄少府造价几何?”张越笑着问道:“掌蹄所用之铁,又有何讲究?”

“侍中这却是问对人了!”成源红着脸,吃了一口牛肉,笑着道:“下官正好曾负责督办掌蹄之事……”

“这掌蹄啊乃是居延兽医张万年等人,在给病马治疗之时,突奇想想出来的点子,后来与居延的铁官商议,就开始试制了几套,用于战马上,果然有奇效!”

“后来,此事就被上报给廷尉卿,廷尉卿命下官和东园大匠令郭可督办此事……”

“花了三年时间,终于制出了可堪战马长久使用的掌蹄……”

“只是价格有些贵……”

“盖因为这掌蹄所用之铁,非得精铁不可!寻常的粗铁、恶铁,根本不顶用!”

“所以一马所用掌蹄,需费钱千余……”

“少府可没有这么多钱,更没有这么多精铁……于是这掌蹄就只能给诸校尉以上将佐或者先锋官们配备了……”

“就如马凯一般……”

张越听着,目光灼灼,心里面也有了主意。

悄悄的再为成源满上一杯,张越举杯道:“小弟与兄长一见如故,敬兄长!”

成源受宠若惊,连忙举杯起身:“岂敢,岂敢……”

心里面美滋滋的,舒服极了。

毕竟,这位叫自己兄长的可是大汉唯三的侍中官,更是传说中的‘张蚩尤’。

未来注定的大人物!

能攀附上这样的大人物,成源觉得自己真是幸运无比!

在酒精刺激下,成源当即就拍着胸膛,放出豪言:“侍中唤下官一声兄长,下官无以为报,今后侍中若有用得到下官的地方,尽管吩咐!”

张越等的就是这一句话!

作为前公务员,张越很清楚,在事实上,类似成源这样的直接主管一个重要资源部门的中高层官员的能力,甚至比他们的上司还要大!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当下张越就拉着成源的手,笑着道:“兄长,小弟现在就有一事,望兄长帮忙……”

“侍中尽管吩咐!”差不多喝高了的成源,摇头晃脑的说道。

“兄长能不能在这次调遣工匠时,尽量调那些曾经制造过掌蹄的匠人……”张越笑着道:“此外,还望兄长,多遣几位木匠来新丰……”

成源一听,这事情简单啊,立刻答应:“此事不难,下官回去后,定在各工坊挑选最好的工匠,送来新丰!”

“此外……”他悄咪咪的压低声音,对张越道:“考工室里有一批‘报废’的铁料,数量不多,也就几万斤,回头下官就让人送来新丰……”

张越听着不动声色的为其再倒满一杯酒。

这就是小官的厉害之处!

上面的人敢做的事情,他们也能做,上面的人不敢做的事情,他们敢做。

第两百八十七节 运动与珠算

清晨,朝阳初升,新丰城外的山谷里,就热闹、喧哗了起来。

在一片开阔的场地内,戴着竹制头套,穿着用布条缝制起来的各种护膝、护肩的年轻人们在这柔软的空地上奔跑着、冲撞着。

常远牢牢的抓着怀中的那个椭圆形的球状物,一路横冲直撞,跑到一片被人用着白色的石灰标识出来的区域,然后高高举起手里的物体,大声咆哮起来:“万胜!万胜!”

他的同伴们一拥而上,紧紧的环绕着他,欢呼起来。

而另一边,十余个戴着头套的男子,则长吁短叹的坐在地上,似乎被耗尽了体力。

常远解下自己头上戴着的头套,抓着手里的那个椭圆形的球体,带着自己的队友们,沿着整个山谷,犹如一个胜利凯旋的大将,欢呼着游行。

“好样的!常兄,你这冲球简直神了!”

“厉害!诸君威武!”

“常兄真丈夫也!”

而几乎所有的观众,都对他们的行为予以了热烈的回应。

陈万年坐在山坡上,远眺着这个欢快的场面,感慨着:“张侍中明的这个所谓的‘橄榄球’恐怕要风靡关中喽!”

眼前的这个新式运动,是随着军训的进行一起出现的。

最初是用来惩罚那些军训不认真、没有达标的人,将这些组成两队,进行所谓的橄榄球运动。

为此,那位侍中官甚至拿出了整套规则书。

规定了每队十一人,分为‘进攻组’‘防守组’的两个对立面。

规则也很简单,那就是进攻方需要不惜一切代价,将那个椭圆形的用猪、牛的膀胱晒干后充气缝制起来的球,送到场地的另一端,大约一百步外的石灰区,而防守组则需要千方百计,用尽手段组织进攻方的推进。

这项运动一推出,立刻就引爆了整个军训营。

连辉渠人也被深深吸引,成为了这项运动的拥泵。

没办法!

比起文绉绉的蹴鞠,这种肌肉和智慧的碰撞,这种比拼意志与力量的运动,显然更合汉人的胃口。

更别提,这种运动比起当下流行的蹴鞠,在观赏性上来说,更强、更刺激!

与之相比,恐怕就是皇室和列侯们往常最喜欢的斗兽运动,恐怕也要相形见绌。

毋庸置疑的,恐怕日后,长安和天下贵族们,都会爱死了这项名曰‘橄榄球’的运动。

甚至可能会流传到军队里,进入大漠南北。

要知道,汉军内部过去一直有着蹴鞠爱好。

甚至某些大将,还会用蹴鞠运动来练兵。

而这橄榄球一出,说不定日后汉军内部盛行的蹴鞠,就会被这个橄榄球所取代。

因为……

哪怕是陈万年这样不爱运动的文官,现在也现,自己似乎迷上欣赏橄榄球比赛。

以至于,肯让他们打完这场比赛。

如今,比赛结束,看了看时间,陈万年将一个哨子放进嘴里,用力的吹起来。

“哔!哔!哔!”

这意味着,早晨的休息时间结束。

今天的训练即将开始。

听到哨声,原本还在打闹、嬉戏的人群立刻条件反射般的进入各自的穹庐内,开始整理衣物。

而一身是汗的运动员们则飞快的脱下身上的各种护膝、护肩,然后跳进山谷旁的河流里,飞快的将身体清洗一遍。

接着再回到穹庐,穿好衣服。

大约一刻钟后,在陈万年面前的是两百三十七名,列着整队,站的笔直的年轻人。

陈万年扫了一眼,踱了几步,模仿着张侍中的神态,拱手拜道道:“诸君早安,今日,侍中领新丰令张公有事,依旧由某带领诸君完成训练!”

“陈县丞早安!”两百三十七人齐齐恭身,拱手敬拜,宛如一体。

在现在,实际军训的设定目标差不多已经达成了。

十来天的训练,让准官吏们,基本上熟悉了什么叫纪律和集体,更明白了何为服从命令。

而这十余日的相处,也让这些年轻人基本上都熟悉了各自。

特别是橄榄球运动的兴起,进一步祢和拉进了各自之间的关系。

也让许多人认识了朋友,结下了深厚感情。

在事实上来说,接下来的时间,其实就是磨合和培训了。

这一点,张越在离开前,就已经原原本本的交代给陈万年了。

陈万年微微拍了拍手,就有几个官吏,抬着几个箱子,走了过来。

他命人将箱子打开,露出里面装着的东西全是算盘!

在新丰为吏,岂能不会珠算?

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而众人看到这些算盘,纷纷两眼露出精芒,心脏立刻不争气的跳动起来。

算盘和珠算,如今的关中地主士绅贵族们自然都有耳闻,自从此物被明后,立刻就成为了普及度最快的工具!

比当年西南夷的僰奴涌入关中的普及度还要快!

尤其是在大司农和各个大商贾系统里,此物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淘汰掉了旧有的算筹。

而懂珠算者,更是立刻变得炙手可热。

而这算盘与珠算口诀的明人与创造者,正是新丰令、侍中官张子重。

虽然目前,珠算口诀和算盘的图样,都是公开的,任何人只要去一趟甲亭,都能得到。

但此番新丰公考之中,还是不知道多少人都被家里人叮嘱过:若有机会,向张侍中求教珠算之法,得授秘诀,吾家三世无忧也!

在世人看来,张越肯定藏有一些秘不示人的秘诀。

习得此法,家族世代富贵可期!

这在当世,也是常识。

孔子门徒三千,但却只有七十二人能得真传。

董子一生授业无数,但却不过十余人被其认可,可以自称‘董仲舒门徒某某’。

连先贤鸿儒,都是如此。

这张子重也自然如此。

因而这些算盘一出现,所有人的眼睛都离不开了。

“这就要开始传授吾等如此高深的技能了吗?”许多人舔了舔舌头,大感这次新丰是来对了。

哪怕只是在新丰学到最基本的珠算诀窍,那也是逼格满满。

往后出门或者做官,都可以告诉别人:当年,吾曾于张公门下学珠算。

就像当初那些曾在董子门下听讲的儒生一般,哪怕不能被认可,也是一张名片,一块不错的敲门砖。

最起码在很多时候,竞争力要比其他人强出一截!

“诸君,今日,吾与君等学习和使用这算盘……”陈万年一脸严肃的道:“依张县尊之命,今后新丰大小官吏,人人皆需善用算盘,人人出门,皆需身带一个算盘!”

“珠算不精,甚至可能影响升迁!”

“望诸君务必用心!”

“诺!”所有人都是大声应诺,恭身而拜:“请陈县丞不吝教诲!”

汉人喜欢学习技能,并且热衷于学习技能。

纵然在民间,会打铁和木工的农民,也比一般的小地主富裕。

他家的孩子甚至不用愁媳妇的问题,刚一及冠就会被媒婆踏破门槛。

而这珠算属于算术,在现在是精英垄断的领域。

哪怕只是学会点皮毛,对于这些多数是寒门出身的年轻人,也是受用无穷!

陈万年却是苦笑一声,道:“这珠算之法,吾也只是初涉其中,其与诸君共勉吧……”

他接触和学习珠算,也就一个月不到,说实在话也就刚刚会一些基础操作,背熟了加减乘除的口诀。

但更复杂的运用,还没有掌握。

“不过诸君也勿忧……”陈万年抬头说道:“明日张县尊将亲自来此,教授珠算之法……”

轰!

所有人的精神,都被这个消息为之一振。

能得张侍中亲自授业!

哪怕只有一天,往后走出门,也可以自称‘张公门下走牛马’,给自己贴上一个‘张系嫡系’的标签。

片刻后,小小的山谷就响起了郎朗的口诀背诵声和算盘的拨动声。

第两百八十八节 工商署

成源走后,张越就将自己关在县衙的后院的卧室里,整天拿着笔在布帛上写写画画,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而县衙的事务,他全部交给了胡建和桑钧去处理。

老实说,现在的新丰县,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

如今是七月,秋收前最后的一个月,一年中官府事务最少的月份。

因为,在这个时节,官府不会去给百姓分派任何任务,百姓也不会来官府找任何事情。

所有的人,所有的精力,都集中于田野,集中于即将开始的收获。

也就赵过那边比较忙碌,一天到晚,都带着农稷官,在各乡亭出没,指导百姓,做好秋收前最后的工作。

宅在卧室一天后,张越终于推开了门。

他满意无比的将手里的布帛收起来,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他总算将后世的曲辕犁和耧车的三维图给画了出来。

其实,这两种器械的图纸都不算复杂,但奈何张越的画技堪忧,他也从未学过作图。

连空间也帮不上,只能是一点一滴的照着脑子里的图样临摹。

烧死了不知道多少脑细胞,费了无数力气,总算幸不辱命,将这两个大杀器复原了。

“接下来,就要看少府的工匠能不能制造出犁铧了……”张越在心里想着,曲辕犁张越在后世见过实物,那是很小的时候,外祖父带着他耕地时的记忆了,记忆里曲辕犁的犁铧是钢制的。

在这个时代,虽然有着所谓的百炼钢和灌钢技术。

但这种纯手工和靠个人技术生产的钢,产量少、价格昂贵,根本不是普通百姓可以负担的。

而汉室现在的冶铁业虽然达,年产生铁起码几十万斤(早在四十年前,临邛的程郑氏和卓氏的生铁产量就达到了年产二十万斤以上的水平,同时期的南阳孔仅家族也拥有差不多的产量,现在的汉少府的产铁量怎么着也比四十年前的私人冶铁作坊要强!)

而汉代冶铁,用的是木炭冶炼,所以生铁质量还不错。

虽然中国的铁矿本身含硫量较高,但,拿来做民用的犁铧,还是可以的。

唯一的问题在于,少府的工匠是否能够制造出合用的犁铧,且能降低其成本。

在张越的设想中,曲辕犁的造价已经控制在四千钱以下。

最好不过三千钱!

因为高了的话,普通的百姓根本就消费不起。

就像历史上,赵过推广的二牛抬杠技术,在事实上反而促进了门阀政治和大宗族的形成!

因为,普通的自耕农五口之家,根本养不起两头牛,就连小地主也养不起。

于是,哪怕地主豪强们不使手段,他们的财富的积累度,也迅的越了他的乡邻们。

而这直接导致了西汉中后期,社会阶级的两极分化和阶级固化。

一方越来越富,一方越来越穷。

终于,阶级彻底固化,寒门再不能出贵子。

好在,这里是中国。

是有着战国诸子百家思想照耀和熏陶的中国。

历史上,王莽甚至搞出了均田限奴的改革,改革虽然最终失败,但在一开始,还没有伤害到地主贵族们的利益时,叫好的人有不少。

就像前段时间,公羊学派不就搞出了‘废奴’思潮。

还影响了许多贵族地主,纷纷释放奴婢。

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而在同时期的西方欧6,张越记得,著名的格拉古兄弟的改革甚至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被人砍成了零件。

这还是罗马。

若放在中世纪,这格拉古兄弟怕不是要上火刑柱了!

但在中国,只是嘴上喊喊什么‘均田地、废奴婢’,说不定还能成为一个在野的贤达。

哪怕付诸实际,只要不引起众怒,让地主豪强们感到切肤之痛,大约也没有什么问题,说不定还能被视为当世圣贤。

就像当年董仲舒活着的时候,除了宣扬‘天人感应’,喊得最凶的就是‘限民名田’,进而有了那句著名的话‘贫者无立锥之地,富者阡陌连野’,于是儒家从此患上了‘井田迷恋症’。

从王莽开始,直至南宋,不知道多少大儒名臣,都打过井田的主义。

对于儒生们来说,无论他是哪个派系的,井田制始终是他们的最大公约数。

唯一不同的,大约就是,有人觉得要救世必须马上上马井田制,也有人觉得要循序渐进,慢慢来,还有人只是纯粹喊喊。

在古代中国(蒙元、满清之外),均田地这种事情,一直就是文人士大夫们的g点。

若有名士没有谈过这个话题,那他大约也就成不了名士。

甚至,若有人不支持均田地,那么,他就会被人认为没有良心。

你怎么可以这么坏?

没看到天下百姓被那些贪官污吏和豪强盘剥的那么惨?

你的良心难道就不会疼吗?

但张越一点也不想碰限田……更别提均田了!

因为,他知道,就算真的能均田地,也没有卵用!

讲道理的话,在秦代法家治下,严格控制个人土地限额,二十一级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之下,没有人可以例外。

然而,社会问题解决了吗?

农民吃饱肚子了吗?

并没有!

事实上,限田或者均田,只能治标。

生产力提不上去,就算强制分配每户一百亩土地,也一样没辙。

两三代之后,被压制的矛盾,照样会爆。

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提高生产力。

若一亩地能产粮十石,那么不需要限田均田,现在汉室的社会矛盾也能一下子解决大部分。

天下马上就能跑步进入三代之治。

哪怕只是将亩产提高一倍到四石,中产阶级和自耕农的日子也能好过许多。

作为一个地方官,以及一个未来可以影响国家政策的官僚。

张越知道,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便是调和矛盾。

不能跟法家那样杀杀杀,人杀光了,问题也依旧存在。

也不能和谷梁学派一样,把脑袋缩起来,向大宗族大地主举手投降,与之同流合污。

而这曲辕犁和耧车,就承载着这样的期望。

提前千年出生的曲辕犁和提前数年出现的耧车(还是经过无数年无数人改进的最终版本),足以大大提高生产力。

再加上空间优化的种子,张越觉得,应该可以为自己设定一个小目标明年新丰公田和推广田的小麦平均亩产要达到五石!

这样的目标,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正想着这些事情,就看到桑钧走了过来,禀报道:“侍中,前些时日侍中命下官回京与吾父商议之事,如今已经有了结果……”

张越一听,大喜过望!

前些天张越让桑钧回去跟桑弘羊商议在新丰将那盐官、铁官和市集官吏还有其他工商事务,都统合到一切,设立一个新的机构。

这个机构的设置,张越采用了后世工商局和改委以及公安的设置。

它依然受大司农领导,但直属新丰管辖。

其官吏任免和使用,也由新丰决定,但是收益则五五开。

一半留给新丰,一半上缴大司农内库。

张越觉得,桑弘羊是不可能拒绝的。

就听着桑钧道:“家父回信说:侍中所提议之事,甚善,只是……擅设官衙,恐怕陛下那边……”

张越听着挠了挠头,道:“天子那边本官去请愿就好了……只要大司农不反对,愿意配合就行……”

这个事情,大司农要是不同意,张越也没辙。

毕竟,资源和整个系统都在大司农手里。

“若是如此的话……”桑钧压抑不住内心的欣喜之情:“则大司农上下无有异议!”

他爹的信上,可是说了许多事情。

毋庸置疑,张越提出的这个办法,也给大司农特别是桑弘羊一个全新的思路。

这年头谁都知道,吃独食是遭人恨的。

但大司农却不得不吃独食,概因为,当今的胃口太大了!

而且脑洞也太大了!

当今花钱,素来无计划、无预警、无征兆。

就像当年,这位陛下从长安前往甘泉宫避暑,在甘泉山下见到许多列侯贵族们也在这皇室园林的山下建了避暑山庄。

他就忽然下令,将甘泉宫的宫苑面积扩大三倍,拆除全部的贵族庄园,将整个甘泉山都变成皇室的地盘。

大臣们能怎么办?

只能拼命给他想办法筹钱。

还有当年,这位陛下出去打猎,结果不小心踩到了农民伯伯的庄稼,被百姓追着骂了三条街。

回来后就闷闷不乐,最后下令将上林苑的面积扩大一倍,好让他愉快的游猎。

这又是天文数字的开支。

但偏偏,没有人敢反对或者阻止!

这几十年来,只有一个大臣可以阻止这位陛下随心所欲的乱花钱。

那就是故尚书令、淮阴太守汲黯。

可惜,这位老大人早已经故去二三十年了。

于是,这大司农就成为了整个文官系统的靶子。

不知道多少人咬牙切齿,想要搞死大司农和盐铁系统。

若张越的这个计划可行,还不影响大司农本身的收入,甚至能够增加收入。

那就赚大了!

哪怕不行,也可以释放善意给天下人看:我桑弘羊不是真的想要吃独食啊!

而这个计划,最大的受益者,除了张越这个倡者,当然就是他这个主管了。

若做出了成绩,桑钧未来甚至有机会拜为九卿!

甚至可能接老父亲的班!

单单只是这个刺激,就让桑钧无法把持,行动万分,工作积极性max。

张越听着,也是放下心来,拉着桑钧的手,道:“此事多亏了桑令吏周旋、转圜,今后这新衙门的事务,也要拜托桑令吏多多费心……”

“不敢……”桑钧立刻拜道:“下官只是恪守本分,为侍中和殿下效命!”

“这个新机构,既然主要是管工商之事,就名曰工商署吧……”张越说道:“其具体职能与有司设置,待我从长安归来后,再与桑令吏商榷……”

“诺!”桑钧点头道。

“至于官吏……”张越笑着道:“却是要辛苦桑令吏,带百十个新人,教导和督促他们了……”

这新丰公考的冗官问题,随着大司农那边的回复,迎刃而解。

新的工商署只要架子搭起来,别说区区一百个官吏了,便是再多几倍也能轻松消化。

毕竟,哪怕是汉室的经验,也证明了,最能消化和容纳官僚的,一直就是与工商、手工业相关的机构。

你像汉少府,雇员数十万,庞大到几乎可以处理所有事物,甚至还拥有自己的武装,简直就是个bug!

况且,现在张越脑子里有着无数个赚钱的法子,正在跃跃欲试。

“就让我以新丰为基点,试试看能不能在西元前,就将工商税收做到政府的第一大税收!”张越在心里想着。

这看上去似乎有些难度?

但其实不是太难。

大司农靠着盐铁收入,都可以越田税,成为仅次于算赋的第二大税源。

当年杨可玩告缗的那几年,大司农的收入甚至倍于田税、算赋。

当然,杨可那是杀鸡取卵……

而作为穿越者,张越自是明白,并且清楚,国有企业是一个何等可怕的官僚机构!

特别是,有桑弘羊带头玩盐铁官营和酒类官卖的情况下,他只需要开出几种消耗巨大,利润不错的产品。

分分钟就能在新丰养育出好几个强大的现金奶牛,可以源源不断的提供利润。

而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钱,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的。

假如有,那一定是钱还不够!

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南陵,去看一看两个多月前,他浸泡在水坑里的那些竹子了。

算算时间,那些浸泡的竹子,差不多已经可以出水了。

然后就可以尝试开始在西元前制造白纸,而且是质量极高的书籍用纸!

甚至是轻薄的卫生纸!

乃至于……奢侈品级的宣纸!

这些可都是赚钱的买卖!

且可以暂时垄断经营,独家售卖的商品!

纸业的利润是如此大,所以,张越是打算将之作为自己的产业来经营的。

毕竟,他也要花钱嘛,而且,支出很大!

但可以双赢啊!

譬如,将纸类商品放到官营商品目录中,由新丰工商署售卖……

或者交给大司农去售卖……

然后嫂嫂就只需要躺着数钱就好了!

第两百八十九节 毛诗南来

长安东宫,宫门缓缓大开,太子妃史氏率领着这小小的宫阙中的诸多妃嫔、皇孙,迎出宫门,走到一辆宫车前,纷纷稽:“臣妾(儿子)恭迎夫君(父君)回宫……”

刘据缓步走下宫车,望着自己的妃嫔子女们,道:“都起来吧……”

此番出京,这位汉家太子在郁夷县一待就是一个多月。

直至亲眼看到有雨水从天而降,滋润大地,他才放心回转长安。

在郁夷这一个多月,他亲自坐镇在郁夷县衙,指挥调度,还不断从博望苑征调物资,总算将旱灾对郁夷百姓的影响,减少到最低。

可是,他的心情却怎么也好不起来。

回想着在郁夷的见闻,这位帝国的储君,紧紧的握住了拳头。

众所周知,这位太子其实是已故的长平烈候卫青抚养、教育长大的毕竟,当今天子壮年之时,不是在封禅、寻仙问道,就是走在封禅与寻仙问道的路上。

父子两人一年到头,见面的时间可能还不足四五次。

以至于,父子的感情,远不如卫青与天子的君臣之情。

而这位储君自然受舅父卫青的影响极大。

甥舅的性格,更是特别相似。

都是同样的好好先生,都是同样的淳淳君子。

但在现在,这位大汉太子心中仿佛有着一座火山正在暴怒的翻滚!

以至于,他刚刚下车,竟没有同过去一样,下令给随行大臣、宾客赏赐,反而冷冷的下令:“诸卿随孤劳苦月余,皆赐告,予三日休假……”然后便在妃嫔、妻小的簇拥下,走进了那扇冷冰冰的宫门之内。

望着那朱红色的宫门,缓缓合拢。

百余名太子臣属、宾客,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

这位家上,这位储君,看来……还是没有消气啊!

“小毛公回信了没有?”人群中,江升拄着拐杖,问着左右的弟子。

“回禀老师……”一个年轻的门徒趋前拜道:“毛先生在三日前回信了,说是已命贯公门徒延年公子前来长安!”

“延年公子?”江升闻言,眉毛一扬,问道:“可是那位号为‘能兴我诗者,延年也’的延年公子?”

毛诗学派,乃是汉家三大《诗经》流派之中最年轻,但人才最多的一个新兴学派。

自老毛公毛亨先生于河间立君子馆授业开山以来,不知道多少天下英才,慕名往从。

毛诗学派由是迅展起来。

特别是在小毛公手里,得到了已故的河间献王刘德的大力支持。

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要政策给政策。

有钱就好办事,君子馆鼎盛之际,号称门徒一千八百,有贤达三十六人。

其中最知名的莫过于小毛公的关门弟子,如今毛诗学派的实际领袖贯长卿。

贯长卿治《诗》据说极为严谨,其家学更是无比渊博。

乃父贯高,曾治《春秋左氏传》,师从大名鼎鼎的贾谊贾长沙,为河间献王拜为博士,地位与小毛公是一样的。

及长,这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大儒之子,就拜入乃父知己至交毛亨门下,专修毛诗一派。

在这近二三十年,随着小毛公老迈,这位贯郎便实际主持起了毛诗学派和君子馆的事务。

正是在他手里,毛诗学派在失去了河间献王这样的大金主后,展度却丝毫没有落下。

二十年间,教育出无数精英名士。

甚至有门徒已经官至两千石,拜为一方太守,牧养一郡之民!

是故,汉家儒生将这位贯长卿尊称为‘河间贯翁’以示尊重。

而这位贯翁治学严谨,授徒数十年,据说从来不苟言笑,无论门徒弟子成就如何,一直都是不动声色。

直至五年前,一个从齐国而来的年轻人,拜入这位贯翁门下。

一入门,被得到了这位贯翁的重视,更被收为关门弟子,视为衣钵传人,更曾公开赞誉说:“能兴吾诗者,延年公子也!”

由是,这位延年公子名动天下,被钦点为毛诗学派下一代的精神领袖。

如今,这位小毛公的徒孙,毛诗学派下一代的领军人物,居然破除了毛诗学派连续三代‘不仕’的传统,毅然进入长安。

他想干什么?

江升握紧了手里的几杖,脸色有些难堪。

本只想找个盟友,来打压一下那个张子重和公羊学派。

他可从未想过要引狼入室啊!

江升很清楚,论起治学,他不是顶尖的。

在学术上,成就比他大的,比他高的,当世还有好几位。

甚至就连当年的那位谷梁学派的耻辱博士狄山在学术上的造诣也比他高许多。

更别提董仲舒、毛苌这样的顶尖学阀,以一己之力,将一个学派带到巅峰的级鸿儒了!

如今,毛苌先生虽然垂垂老矣,早过古稀之年,据说口齿俱掉,连走路都走不动了。

但……

若是太子有诏,朝廷派出安车蒲轮,天子使使亲迎之,江升知道,哪怕下一秒就要咽气,这位小毛公爬也会爬到长安来!

当年,建元新政时,鲁申公九十好几了,还不是一样不顾旅途劳顿,不远数千里而至长安。

孔子周游列国,终不得用,这在所以儒生心里都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和恐惧。

所以作为夫子的徒子徒孙们,自诩为儒家正统的各个学派的巨头们,没有一个可以抗拒天子的召唤和辅佐储君的诱、惑。

这不止是每一个儒生的使命,也是每一个儒生的理想,辅佐君王,治平天下,教化世人!

只要他是儒生,就无法拒绝这从内心出来的呼声与灵魂中的召唤!

“却是我失策了……”江升拄着拐杖,面向北方。

他原以为,毛诗学派从老毛公毛亨先生开始,就已经足足三代传人选择了专心治学,不理俗物,大约对于政治和执政没有什么野心。

现在看来嘛……

人家的野心,大大的!

一出手,就将自家的下一代传人,下一代的领袖,派来长安。

若能打开局面,贯长卿和毛苌还能安坐河间?

君子馆怕不也得搬到博望苑了!

若君子馆迁至博望苑,谷梁君子何处栖?

而偏偏,对方是自己邀请来的。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江升在心里想着,旋即,他就摇了摇头。

他看向新丰方向,那位张子重也非什么易与之辈。

这解延年虽然说的很厉害……

但恐怕也打不过对方!

若是这样的话……

“两虎相争,吾或可收渔翁之利!”江升嘴角溢出一丝笑容。

毛诗学派的下代传人入京,必定会携带着毛诗学派的一些底蕴和依凭来此。

若果真如此,说不定还能一窥这个几十年来一直隐藏在赵国的儒门分支的力量。

……………………………………

蒲坂塞,如今依旧默默无闻,但在汉室被极为重视的要塞。

盖因为,自函谷东迁,关中就失去了最坚固的东方屏障。

为了弥补,自元封以来,汉室便在华阴东北的旧晋国桃林塞基础上重建了新的桃林塞,以扼守关中与雒阳之间的交通咽喉,拱卫长安。

而为了拱卫桃林塞,便在大河北岸修建了这座蒲坂塞,以掩护和支应桃林塞的侧翼安全,同时阻隔来自黄河南岸的敌人突袭关中。

这个要塞系统,将会在未来两三百年间不断完善和展,最终在**百年后,取代原有的函谷关,成为大唐帝国的关中防御核心潼关要塞系统。

但在此时,由于大汉帝国正直如日中天,来自国内的敌人,已不可能威胁长安的安危。

所以无论是桃林塞还是蒲坂塞,都还很简陋。

特别是蒲坂塞,只驻守一个司马的郡兵,作为治安部队存在。

倒是在这涛涛黄河之中,有着几条楼船会不时巡逻。

这些是大司农控制的楼船,它们的主要职责,就是截停往来货船、商船,查查看对方有没有交车船税。

若没有交税的话……船上的货物,大司农就敬谢不敏了。

船主若运气不好,甚至可能会被大司农喊去喝茶。

告缗政策虽然在事实上终止了,但告缗的法令可还没有废黜。

撞到大司农手里面,还被抓到实锤,倘若没有关系和后台,再加上一点点运气成分,船主就要给大司农大白工了。

是故,在这蒲津渡前的河域,往来商船、客船,基本上都是已经交过车船税的。

讲道理,汉家的车船税其实并不高。

五丈以上的大船,才征一算,也就是一百二十钱。

就这样也有很多人不想交,不愿意交。

就如现在,望着前方那艘巨大的楼船,一艘行驶在这河道上的货船商人骂骂咧咧的说道:“这些天杀的税吏!”

一边骂着,一边不得不将几份大司农的公文拿出来。

准备应付那些可能的检查。

没办法,当年的告缗杀的天下商贾豪强丧胆。

在现在,几乎没有几个人敢冒着抄家流放的危险偷税漏税了。

特别是大型货船和商船,只能咬牙切齿的掏钱交税。

“与民争利,长此以往,国安能宁乎?”一个年轻的儒生,站在船头的甲板,看着这一切,痛心疾的感叹。

当年,孟子见魏惠王,惠王开门见山就问道:“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答曰:“王何必言利,有仁义可也!”

这算是儒生们第一次在义利观上引入仁义价值为准绳。

但真正让儒生们觉醒的,还是二十余年前,董仲舒提出来的一个理论。

当时,董仲舒明确提出了‘已受大,不取小’的思想,由是明了一个词语‘与民争利’。

这个词一明,立刻风靡天下,为儒家各派广泛接受引用。

然后,再悄悄的掺进自家私货,就变成自家的理论了。

纵然是董仲舒,对这样的行为,也是徒之奈何。

诸子百家一大抄,真要较真,他董仲舒的论著里,也抄了许多人的东西。

不止是儒家的,他还抄了法家、阴阳家、纵横家和黄老学派的东西。

这自古以来,文人引用他人的理论和话,再加点东西,变成自己的可谓是传统了。

等董仲舒一死,这‘与民争利’理论就失去了解释人,于是天下学派就更加肆无忌惮的往这个结论里塞东西。

完全就将董仲舒的立论精神丢到一边,无视董仲舒强调的是‘食禄之家’不要与民争利。

不要去经营私营产业,专业为国为民,当好人民公仆。

以至于在现在,很多南方的儒生,干脆就将‘与民争利’理论和国家朝廷挂钩起来。

认为朝廷收商税,就是与民争利!

楼船收鱼盐税更是与民争利。

至于盐铁衙门,简直就是倾南山之竹,倒东海之水也难以书尽洗清的邪恶存在!

在北方这种论调稍微要轻微一些(主要是因为有公羊学派和法家势力的存在),但也不见得比齐鲁地区温柔到那里去。

此刻,这位年轻的儒生,就用着充满仇恨的眼神,望着那横行在这黄河之上的楼船税船。

作为一个来自齐国的地主子弟,税吏在他眼中的形象,早已经臭不可闻。

南方郡县的地方基层上,那些胥吏们如狼似虎,敲骨吸髓的盘剥和压榨着庶民甚至是中产的地主。

以至于地方上流民无数,秩序混乱。

他少年时生父就险些因为抗税而被胥吏杖杀,这使得他恨透了税吏。

等到拜了恩师,读了诗书,明白了先王之道,知晓了圣人之教,他就立志要‘澄清宇内,上佐君父,下安黎庶,以齐七政,效周公之行,立生民之教’。

要令这世界,再现治世之音!

“吾尝闻汉有长孙,有恢弘大志,欲继往圣之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年轻人望着滚滚黄河水,心里想着:“此去长安,必佐贤孙,宣我鸿图志!”

至于传说中的那些对手们?

在他看来,全部都是战五渣!

他是谁?

他可是君子馆中有史以来最杰出的门徒!整个毛诗学派数千门徒弟子,包括他的老师贯翁全部交口称赞,以为毛诗未来可兴于己手的才俊!

年不过二十五岁,就已经被恩师收为关门弟子,作为衣钵传人培养!

而他的对手,据说最强的那个叫张子重的家伙,不过是毛诗弃徒,不堪造就的顽劣之人罢了! (https:)

第两百九十节 大boss要来了!

张越站在一个小小的土丘上,拿着算盘,一边讲,一边演示着种种珠算的技巧。

期间掺杂了一些后世的记账、会记常识。

这些都是他从记忆回溯出来的小窍门。

台下两百三十七人听得如痴如醉,心痒难耐。

“这珠算之法,竟如此恢弘神奇……”

“居然还可以如此使用!”

人人内心震动,听讲起来更是一丝不苟,生怕漏掉一个字。

甚至还有许多人,一边听讲,一边奋力做着笔记。

这是因为,当世讲学,一般都只讲一次。

听得懂的自然懂,记住了的自然记住了。

至于余下那些听不懂也没有记住的渣渣?

不就是孔子当年所谓的‘朽木不可雕也’的学渣吗?

根本不会有人像孔夫子那样循循善诱又不是至亲子弟,犯不着。

这使得汉室的寒门士子们格外珍惜每一次听讲的机会。

当年董仲舒在世之日,每次开讲,都是听者如云。

甚至有从雒阳、临淄,不远千里、万里,专程入京听讲的学子。

是故,别说这些人了,就是陈万年、胡建、桑钧,也都是如同乖乖学生般,安坐在地上,奋笔疾书,拼命记忆。

只有刘进虽然听得也很认真,但却还有工夫,观察周围。

“张侍中这‘军训’之法,真是有着奇效啊……”刘进啧啧称奇的看着那两百余名士子。

较之于十余日前,这些人现在几乎是改头换面了一般。

浑身上下都散着一种特殊的精气神。

所有人的坐姿、身体,更是整整齐齐。

可以想象,未来他们下到基层和各地,必将给新丰带来一些不一样的变化。

尤其是,秋收之后马上开始的大修水利。

有这样一支精干官吏的存在,必定可以让事情变得更加顺利和有序。

…………………………

张越将自己这些日子里,整理出来的一些珠算的诀窍与使用方法和应用场景,向着准官吏们,讲演了一遍。

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自穿越以来,他就很少喝茶。

并非不爱,只是不习惯此世的茶水。

因为,汉室的茶叶,炒茶技术还没有出现,是故都是煮茶。

而且还喜欢放姜和盐,喝起来总感觉很别扭。

就像后世喝过的红茶与尝过的咸豆腐脑一样,完全无法接受啊!

清凉的井水,流入喉咙,让人感觉身心俱爽。

“诸君可有疑问?”张越轻声问道:“可有不懂之处?”

“若有不妨请说……本官当答疑之……”

此话一出,全场立刻就轰动了。

人人激动万分,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居然可以提问?

tf!

这也不能怪他们,当世的大儒们,甚至就是民间的各类工匠匠师们,也都素来是不会给旁人解释的。

只有那些得到他们认可的衣钵弟子、精英门徒,才有资格向其请教。

正如之中,只有子贡、子路等少数人可以向孔子请教。

其他人,哪怕是七十二门徒中的,也只能充当背景板和路人。

于是,无数问题,立刻排山倒海的向张越涌来。

一个可以亲自请教的机会?

所有人都知道,这有多么珍贵!

张越却是轻轻笑着:“诸君不要急,一个个来……”

此刻,他如孔子在世一般,温柔而极有耐心的看着众人,让人不由自主就生出倾慕之情。

没办法!

在当世,知识就是力量!

而诸夏民族素来尊师重教,甚至将师长列为与君父父母一般的存在。

而什么是老师?

传道授业解惑的就是老师!

瞬间,几乎所有人都是齐齐恭身,拜道:“敬谢侍中授业之恩!”

唯有刘进在一旁看着,笑而不语:“张卿果然如过去一般,从未有变啊……”

自认识这个同龄人开始,他就不藏私,爱分享。

过去如是,现在如是,并未因为身份地位变化而改变。

…………………………………………

这一讲,就一直讲到傍晚,直到天色渐晚才算结束。

而张越成功的通过这一次讲义和授业,将这两百三十七名年轻人收入麾下。

他与这些属下,虽有师徒之名,却已经有了师徒之义。

以当世价值观来看,这些人未来无论如何,都是不太可能背叛他,更别说与他为敌了!

当然,前提是他张越不能做出天怒人怨的事情,或者做出让他们难以接受和理解的荒诞行径。

“这两百三十七人,就是我的星星之火啊……”张越收起算盘,在心里想着。

他们是最适合传播和介绍张越搞出来的各种新奇事物的媒介。

有了他们,改变世界,便有了坚实基础。

当然了,在现在来说,羽翼还未丰满,张越与他们都应该遵循‘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原则。

暂时可以在公羊学派的羽翼下,逐渐成长。

想到公羊学派,张越就看向长安方向。

昨天贡禹已经带来了董越的书信。

在信里董越邀请他去太学讲一讲,与太学生们交流一下。

这正和张越的心思。

也是该去一趟太学,与公羊学派达成联盟了!

心里面正想着这些事情,就听到刘进走过来,对他道:“张爱卿是打算回长安了吗?”

“嗯!”张越点点头,道:“过几日奉车都尉霍令君大婚,臣早已得到邀请,得去一趟……”

说到这里,张越就有些头皮麻。

这霍光结婚,虽然只是续弦。

但也不能空着手去,总该带点礼物。

从上次各位大哥给他的礼物标准来看,恐怕此番自己要大出血了!

更可怕的是,很快说不定其他大哥也要有喜事。

譬如说,暴胜之的儿子就快要完婚了,还有张安世听说其妻快要生了。

这些都要礼物!

而他这点家当,怕是要不多久就要挥霍一空。

这也是汉室大臣不得不贪污、受贿和爱钱的原因。

单单是正常的礼尚往来,就不是一般官吏俸禄甚至一般列侯封国食邑所得能负担得起的。

整个汉室历史上,就两三个丞相没有受贿。

而这几人全部都是以清贫闻名。

譬如已故的平津献候公孙弘在世的时候,除了外面的朝服,里面的衣服全部打满了补丁,家里的床榻上的被子更是破破烂烂。

其夫人甚至还要给别人家浆洗衣物来补贴家用!

没办法,穷啊!

张越可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但他也不愿意去贪污,只能是想办法,给自己找点营生来赚钱了。

就像历史上张安世所做的那样张安世自己在家养了上千名善于纺织的女工仆僮赚的盘满钵满,以至于史书记载‘富比大将军光’。

他本人也由此成为了第一个权贵资本家。

刘进听着,却是笑道:“正好,孤也要回一次长安,不如卿与孤同行!”

“诺!”张越笑道:“敢不从命?”

“父君从郁夷回来了……”刘进忽然说道:“传孤回去拜见……”他看着张越道:“父上还想见一见爱卿……”

“家上要见臣?”张越连忙肃然问道:“有什么事情?”

“卿不用担忧,是好事!”刘进神秘的笑道:“父君在郁夷救灾,多赖爱卿的‘张氏车’之力,所以打算赏赐爱卿……”

赏赐?!

张越一听就喜笑颜开了,老刘家素来豪爽。

这位太子殿下,更是完全继承了刘氏的光荣传统。

听说,在过去博望苑的诸生每岁都能得到这位太子价值过数千万钱的钱帛黄金以及土地!

张越不敢奢望太多,给个几百万,先救救急也是好的。

“对了……”刘进忽然对张越说道:“孤的爱妃史氏快要临盆了……”他笑着对张越调侃:“爱卿可要准备一笔厚礼才行!”

“史皇孙?”张越在心里想着:“历史上那位汉中宗就要出生了吗?”

就听着刘进说道:“孤可是打算,若生的是皇曾孙,就让他日后拜卿为师……”

他这辈子,受够了被老师们欺骗和忽悠。

不想自己的下一代也有如此遭遇。

张越听着,连忙拜道:“殿下厚爱,臣感激不尽!”

…………………………

张越和刘进说话的功夫,自由活动的士子们已经组织起了一次橄榄球比赛。

立刻,整个山谷都变得热闹起来。

一时间,尘土飞扬,汗水四溅。

张越拉着刘进,一起走过去,占了个地方,看起比赛。

其实,张越推广橄榄球运动,也是没有办法。

因为,此时没有橡胶,自然做不来足球、篮球。

而原有的蹴鞠运动,却又过于简单。

没有办法,只好拿出连他自己其实也不懂的米帝第一运动橄榄球,从回溯来的记忆里,捡了几条道听途说的规则,再修修补补就上马了汉室的橄榄球运动。

目前,这项运动的规则很简单除了不能恶意伤人和破坏伤人外,其他手段都可以使用。

总之就是撸起袖子就是干。

出乎意料的,这项肌肉碰撞和比拼力量与意志的运动,立刻就俘获了人心,得到了几乎所有观众和运动者的爱好。

对于汉人来说,再没有比这项硬碰硬的男子汉的运动,更让人痴迷的了。

就连刘进和他的期门军,也迅沉迷了。

这些天,期门军的士兵们,一有空就组织类似的橄榄球比赛。

因为有着各种护具,受伤的可能性被降到最低。

哪怕受伤也只是皮肉伤,所以,连期门军的军官也不阻拦。

相反,他们也沉迷了。

据说,带队的校尉,打算回长安后将这项运动推广到六校尉中,让那些‘娘娘腔’见识一下什么叫真大丈夫。

刘进看着比赛场上的人仰马翻,忽然对张越笑道:“这所谓橄榄球,恐怕马上就会风靡天下了……”

“嗯?”张越不太理解,纵然有北军推广,在张越看来最多也就盛行关中,可能日后会推广到边塞地区在张越看来,在边塞才是橄榄球真正展的地方。

但推广到天下?

这怎么可能!?

旁的不说,齐鲁的士大夫们大约就不会喜欢这项运动。

“因为……喜欢它的人马上就要入京了……”刘进笑着道:“孤的皇叔,广陵王已经奉诏准备入京朝请了……广陵皇叔若见到这个橄榄球运动,怕是要将爱卿视为知己了!”

广陵王刘胥,当今天子诸子之中最奇葩的一个!

这位大王人送外号‘小霸王’,据说勇不可当,有生撕虎豹之力。

他最爱的运动就是斗兽,而且看的兴起,自己拿着长剑跳下去单挑虎豹棕熊也是常有的事情。

但在张越回溯的史料里,这却是一个逗逼!

他在后来想当皇帝都快疯掉了,居然在家里请了几个越地的巫师做法扎小人,天天诅咒昭帝和宣帝,希望他们赶快死掉,自己才能上位。

这个逗逼要入京?

那刘旦和刘髆不也要回来了?

汉制,诸侯王三年一朝长安,这是制度,除制度外,没有诏命诸侯王不能离开封国。

而刘髆、刘旦、刘胥都是同一天被封的,同一年就国的。

是故,回来一个,其他两个也都会回来。

而诸王归京,这长安恐怕就要热闹起来了。

诸王可都有着支持者和派系。

特别是昌邑王刘髆,可谓是如今太子刘据的最大威胁!

旁的不说,刘髆有个舅舅叫李广利,这就足够!

是故,每次诸王归京,长安城都要风风雨雨,热闹很久。

不过,张越一点也不担心刘髆,因为他知道刘髆活不了多久了。

但刘髆的太傅,却让张越忌惮不已。

此人名曰:夏侯始昌,乃是公羊学派的巨头。

最重要的是他是谶讳派的领头羊和领袖。

自董仲舒去世,带着公羊学派一头扎进了研究‘春秋之中非常可怪异之事’的就是他了。

更麻烦的是,此人极为顽固,从张越回溯的史料来看,这位老先生对于谶讳之说可谓走火入魔了。

在历史上他与其子夏侯胜、后来的丞相黄霸,一起合力将谶讳学说展成为公羊学派的核心。并在西汉末东汉初带起了一波谶讳政治的高、潮。

他要回来的话,可能会妨碍到张越影响和拉拢公羊学派的努力。

“没办法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张越在心里想着。

同时他知道,是时候再去回溯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新的公羊学派的经典论著了。

在张越眼中,毋庸置疑,这位夏侯老先生已经成为了一个大boss。

刷掉他,才能奠定自己的地位,才有可能将公羊学派引向一个正确的道路。

第两百九十一节 小麦丰收

夜深人静,窗外的星光落在窗台上,犹如白霜一般。

夏末的关中夜晚,气温已经变得很凉爽了。

张越轻轻关上窗门,然后吹熄了油灯,坐到床榻上。

“夏侯始昌……”他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回溯的史料之中,有关这位夏侯老先生的记载和记录,少的有些可怜。

现在张越只知道,他有一个侄子名曰夏侯胜,后来被昭帝征辟为博士太学祭酒领光禄大夫,接了亡故的董越的班,为太学的实际主持人。

昭帝驾崩后,霍光和群臣迎立了昌邑王刘贺。

托后世那次在江西的考古大现的福,后世人差不多都知道了,这位逗逼的光辉履历和作死技能。

但很少有人知道,为霍光提供废刘贺的理论的人,就是这位时任博士、祭酒、光禄大夫,公羊学派的领头人。

至于这位夏侯始昌先生,或许是因为在长安活跃的时间比较少。

所以相关记载很少。

倒是,张越打听了一番,得知了许多更详细的信息。

这位夏侯始昌先生,乃是鲁国东平人,生于先帝前元年间,今年大约六十七岁左右。

其实在一开始,夏侯先生根本不是儒生。

恰恰相反,他是阴阳家出生的,换言之,他是由算命先生转行的。

不过这不奇怪,董仲舒写的《春秋繁露》就是一部阴阳学说和儒学糅杂的典籍,不照样被世人以为是经典吗?

况且,连法家的张汤,都能拿着《公羊春秋》找出春秋决狱的理论出来。

阴阳学家转职为儒生,也就不奇怪了。

转职成功后,这位夏侯始昌先生将毕生的精力,都用在研究谶讳思想之中。

是董仲舒‘天人感应’理论的脑残粉和最坚定不移的支持者。

坊间就流传着当年这位老先生准确的通过阴阳家经典《洪范五行传》预言了柏梁台火灾的传奇故事。

不过……

想到这里,张越的嘴角微微抽搐。

在战国的邹衍时代,通过‘五德终始论’,阴阳学家确实阔过一段时间。

但现在……

“当世的阴阳学家们,还有什么公信力吗?”张越摇着头,想起了一个广泛流传在长安城八卦党之间的笑话。

据说啊,当年,当今天子喜欢上了一个妹子,打算纳为妃嫔。

就琢磨着想选个好日子,讨个吉利,于是召集长安城里的阴阳学家们请教。

结果,五行派说某日甚好,堪舆派则以为不行,建除派以为那个日子恐怕有些不吉利,丛辰派干脆以为是大凶之兆,历家则觉得大凶过了,可能会有些小凶,天人派则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站到五行派那边鼓吹吉利,太一派干脆就帮着摇旗呐喊,强烈建议选择五行派的日子,认为是上上大吉!

于是,各派争论不休,当庭斗殴,打的天昏地暗,鬼哭狼嚎……

这个八卦在长安市井一度传的沸沸扬扬。

不过,当事人们,自然是决口否认,以为是无稽之谈。

张越也是在回溯的时候,偶然得知了此事,就将之记了下来。

毋庸置疑,在当世阴阳家应该是凉了。

论忽悠,他们不敌寻仙问道,号称可以‘炼金’得长生的术士。

论后台,更拼不过动辄就是安期生弟子、河上公传人的神棍们。

有识之士,早就和夏侯始昌一般转职了。

但也正因为如此,这位夏侯始昌先生才会让张越如斯忌惮。

因为……

阴阳家的典籍和思想论述,张越全然不知。

哪怕临时恶补,利用空间固化一部分能找到的阴阳家论著,也是于事无补。

空间能固化记忆,但不能强行破解。

而阴阳家的论著,晦涩无比,更充满了各种典故和暗指,纵然是古文学的教授在此,拿到一本当世的阴阳家论述,恐怕也要花费大半年功夫才能读懂。

更别提,据张越所知,这位夏侯始昌先生专修的乃是《洪范五行传》。

这本书乃是一代鸿儒,曾经的儒门精神领袖、尚书传人,济南人伏生所著。

以《尚书》之中的洪范篇为引子,引入阴阳学家的视角,解读宇宙五行变化与人的言行之间产生的微妙联系,以及灾害和君王言行之间的关系。

以张越现在的文学造诣,看都看不懂,更不要说去找漏洞了。

所以……

“或许我应该低调一点,这段时间不要搞出什么大新闻,聚集他人的注意力……”张越在心里寻思着。

对于夏侯始昌这样级别的文坛巨头,张越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他在公羊学派的地位,就是凯恩斯之于古典经济学,以张越现在的声望和名头,若被他厌恶甚至只是注意到了,表现出了敌意,都是大大的麻烦。

特别不利于张越未来对公羊学派的渗透和影响。

“可万一若是……”张越托着腮帮子想道:“我也不能束手就擒,得拿出大杀器来作为底蕴,当做依凭!”

那什么样的大杀器,才能在关键时刻一锤定音,扭转局势呢?

张越沉下心神,在无数的信息和无数的文章之中检索。

终于,一篇文章浮现出来。

细细阅读,张越脸上的神色越的镇定起来。

“有此文在手,今后无论是谁,企图用什么灾厄说来与我为敌,都是死路一条!”张越读着这些文字,心中终于有了底气。

哪怕夏侯始昌真要来为难他,张越也不怕了!

心里有了底气,张越做起事来,也就有了自信。

闭上眼睛,进入空间。

经过这半个月的培育,空间的作物,现在已经是焕然一新。

特别是麦田所在的区域,一片翠翠葱葱。

空三代的麦苗已经进入抽穗期了。

通过在它们的父系身上观察、实验和实践的结果,张越知道,在抽穗期用玉果,最经济、效果最好。

所以,最近几日他一直在密切关注着这些麦子的长势。

他在麦田之中来回巡视,最终确认了几乎所有麦子都已经抽穗。

于是,他就走到自己存放玉果的地方,将堆放在一个小木框里的玉果们提起来,然后放在膝盖上数了数。

总数大约是一百三十来枚。

这是他最近将从太学敲来的简牍、张安世留下的那批文书,甚至打着‘检查学业’的名义,从录取的士子手里搞来的数百卷书籍,统统喂给瑾瑜木后剩下来的成果(因为要催熟瑾瑜木,所以消耗了至少相当于此数量的玉果)。

这些玉果都是品相和个头较大的,拿在手里,温润圆滑,好似珍宝。

“应该差不多够了……”张越在心里想着,于是就提着这一筐玉果,走到麦田之中,然后在中间挖了个小土坑,只留下大约五颗作为火种,余下的全部倒进去,盖上土坑。

奇迹出现了!

可能是因为张越一次埋入如此之多的玉果的缘故,也可能是空间的某种隐藏设置被激活了。

总之,在这刹那,张越感觉整个空间似乎都颤动了起来。

起初,这种感觉很微弱。

但很快的,颤动感开始强烈起来。

仿佛后世的按摩椅被启动了一般,空间的大地仿佛起伏了几次。

猛然间,一声轻吟传入耳中,远方的小山下的瑾瑜木们忽然之间绽放出五颜六色的光彩。

然后,它们以肉眼可见的度,在没有玉果催熟的情况下生长了起来。

而在张越根本没有注意的地方,在那七株瑾瑜木之前,原本空无一物,一片混沌和虚无的地方,一小块土地渐渐在虚空之中成型。

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这一小片土地的扩张度非常快。

几乎只是数秒之中,它就扩张了足足一百多步,成为一块十来亩的土地。

而且,这一小片土地,似乎与空间原先的土地还不同。

仔细看就能现,它的土质是由砂砾构成的,似乎是从某片荒漠之中漂移而来。

而对这一切,张越一无所知。

此刻,他正震惊于空间的变化,有些忐忑。

好在,这种异变很快就结束了,总共也就持续了大约十余秒,一切就都平复了下来。

接着熟悉的三维图像,出现在了张越眼帘之前。

几乎没有思索,张越直接选择了继续强化麦子的根须能力和产量。

选择刚刚结束,须臾之间,整片麦田就猛然间仿佛进入了一个时光加器。

它们迅的生长,抽穗、灌浆。

茎秆不断长高,然后叶片开始变粗,最终从青色变成金黄色。

而麦穗则沉甸甸的垂下来。

每一穗都无比饱满,比张越在后世看到的那些高产麦子的麦穗还要大、还要沉,以至于压得麦秆都有些弯曲。

张越伸手在摘下一株麦穗,这一穗差不多有四五十粒饱满的麦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张越感觉这一穗几乎有二三十克的样子!

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不可思议的奇迹!

哪怕是后世的高产麦种,恐怕也未必能有这样的产量!

如此说来,这种空三代麦子在空间的亩产,已经可以接近后世的麦种产量了!

那可是动辄数百公斤每亩的产量啊!

移栽到外界后,即使打一个对折,哪怕只能保留三成的产量。

只要能稳定如此,大汉帝国的粮食产量就要起飞了!

因为,这意味着,在西元前的汉室,小麦产量要过晚清时代!

张越兴奋的不能自已,几乎就要手舞足蹈的跳了起来。

激动过后,张越立刻就开始了忙碌的收获。

足足花了大半夜的时间,一直忙到第二日凌晨,朝阳升起,张越才完成了收获。

这一次,他收获的麦穗在空间中堆成了一个小山。

张越粗略的估算了一下,至少有两三百石之多!

已经足够用来作为粮种,进行大规模推广了!

毕竟,关中人不喜欢种麦,这是事实。

张越也不好强按牛头喝水,对吧?

所以今年冬天新丰愿意种麦的农民,大约也就是租佃公田的那些无地贫民了这些人根本无法决定他们能种什么?

县道一个命令,让他们种麦,他们难道还敢改种粟米不成?

当然张越也不会让他们吃亏,会和他们约定,等到收获之日,所有麦子全部由县衙高价回收。

价格嘛就和粟米一样好了。

这样就不怕这些佃农会有怨言讲道理,麦子产量比粟米高人人皆知,若麦子收购价格和粟米一样,不会有农民拒绝这种好事!

而新丰公田总数是七千来亩的样子,大约用种七十石(汉代播种量,大约是每亩一升)。

剩下的麦子,张越打算留下个三五十石,当做贡品,用来刷当今天子的好感。

时不时的送一点进宫,牢牢抓住这位陛下的胃。

这样就不怕被人塞抹布了。

至于余下的一百多石,则可以交给那些愿意种麦子的农户和地主去播种。

当然,同样由新丰县衙回购收获的麦子。

这样的话应该会有农民、地主什么的主动愿意种冬小麦。

实在不行,还可以玩摊派嘛。

在今年冬天,将冬小麦的种植面积扩大到一万亩至两万亩,张越是有把握的。

唯一的问题在于,若明年小麦丰收之后,那些百姓恐怕会拒绝按照约定的价格卖给县衙……

那这……正和张越心意。

想到这里,张越便站起来,推开房门。

此刻,太阳已经升高,但院子里还有些晨露没有散去,时间差不多在辰时(早上八点左右)。

张越走到县衙的正厅,让人去通知陈万年、桑钧、胡建等人来县衙开会。

他过两天就要和刘进回一趟长安,顺便可能会回一趟南陵。

这新丰县内的大小事务,都要安排下去。

此外,公考招募的士子,也需要分配岗位和职务。

本来单单是这个事情,换了一般人,哪怕只是走走形式和程序也可能需要一个多月才能搞定。

但奈何张越开挂了,在空间的固化功能的强化下,这十几日的军训接触和了解下来,他脑中对每一个公考招募士子的性格、特点和能力,都有概念和认知。

有了这样的认知,所谓知人善用、因人而异,就变成了可能。

所以,早在昨天他回来后,他就已经制定好了分配计划。

精准的为每一个士子量身定制了一个合适的职位。

第两百九十二节 安排

半个时辰后,桑钧、陈万年等人就来到了张越面前。

“侍中召集下官等,可是有事吩咐?”作为县丞,陈万年主动问道。

当然,实际上,他们都已经知道了,长孙和这位侍中官要回长安的事情。

毕竟,太子从郁夷回京的事情,现在已经人尽皆知。

太子既然回来了,作为长子和长子的大臣,肯定会被召见。

“本官与长孙殿下蒙家上传召,可能要离县一段时间……”张越轻声道:“本官不在的这些时间,县中事务,要与诸公商议一下……”

众人听着,连忙凝神敬听。

如今,张越的这个小团队,正是士气高昂,团结无比的创业之时。

从陈万年以下,人人都充满了干劲。

整个团队更是年轻的可怕!

团队的主体,是以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为主。

哪怕是最年长者的赵过,今年也还没有四十。

一个年轻的团队,自然充满了宏图大志和强烈的进取心。

况且,人人都知道,新丰只是大家的起点,团队的未来是四海**。

“公考士子的分配问题,本官已经制定好了……”张越从怀里取出一份帛书,传递下去,道:“诸公按照这上面的条例,将诸官吏都分配下去吧……”

此话一出,众人大惊。

这公考士子的分配和任命问题,他们也一直都在苦恼,甚至觉得很可能要等张越从长安归来才能商议出结果。

大家怎么也不想不到,张越居然不动声色的就将这个问题解决了!?

之所以有个问号,是因为他们不太敢相信。

人事问题,从来都是官府最大也最麻烦的问题。

特别是此番要分配两百三十七人!

但,只是看了看帛书上的名字和职务以及备注,人人都是心服口服。

因为,在帛书上,张越不仅仅将职务分配完毕,还在其后写了如此任命的原因。

譬如,他任命某人为新丰县县衙文书,在备注里的理由是:君明于数术,然则失于严谨,其命为文书,以书文之律,砺君之志。

又譬如,他分配给胡建的那些士子,几乎都是有着法家意识的年轻人。

而分配给桑钧的士子,则大多是曾经接触过工商甚至根本就是商人子弟。

这位张侍中,甚至连隐藏在人群里的农家子弟也抓了出来,直接送给赵过去培养。

在看完帛书后,陈万年、桑钧、胡建、赵过都是心悦诚服,看向张越的眼神简直就像是看怪物!

因为他们现,自己的顶头上司的评语和分配,完全正确。

因为,在这帛书上,他们看到了许多自己曾经接触和了解过的年轻人。

他们的性格与能力,与评语几乎一般无二。

“世上果有生而知之,过目不忘者?”众人不得不在心里感叹。

就听着张越道:“公等若是没有问题,就照此名单分配、任命吧……”

大家哪里还有什么问题?

纷纷恭身道:“县尊英明,卑职等独俯相从而已!”

遇上一个如此强力的上司,他们还有什么问题?没有了!

跟着大佬躺就是了!

就像当年,长平烈候崛起,那些最初跟在他身边的人,据说全部鸡犬升天,连个杂役都立了军功了……

张越扫了他们一眼,他可不想找的只是一群只会喊666的小弟。

况且这些人可都是人才,都曾留名青史。

想了想,张越便道:“除了此事,本官离县后,还有几个事情,要拜托诸公……”

“请县尊吩咐!”

“陈县丞……”张越先看向陈万年,说道:“本官希望县丞利用这段时间,将县衙上整理、整治完毕,本官回来后希望可以看到,县衙上下一切事物井然有序,各类档案各自归档整齐……”

“诺!”陈万年闻言,立刻领命:“下官领令!”

“桑令吏……”张越又看向桑钧,道:“令吏职责重大,工商署有司的框架和机构,令吏要先搭起来,等到朝堂许可,工商署就要马上投入运行……望令吏努力作为,不复我望!”

“诺!”桑钧领命拜道:“下官领令!”

“赵都尉……”张越接着吩咐:“本官希望都尉能在本官离开这段时间,整理和编纂好今年冬天冬小麦劝耕事宜的计划,本官回来后要看到相关的计划书!”

“诺!”赵过出列拜道。

“胡令吏!”张越又道:“本官及上任,就与新丰父老约:不教而诛是为罪,令吏身负普法、宣法之责,本官望令吏在本官离开这段时间,组织上下贤达,编订一脍炙人口,可以为百姓广为传唱的普法之歌,将汉律之中百姓易犯而不知之律,列入其中,教民以法!”

胡建听了,激动万分,拜道:“下官谨奉命!”

普法和宣法,这是法家的根,也是法家的核心价值观之一。

自从子产先生在郑国改革,将宗周时期的秘密法,变为让人民广而闻之的公开法开始,法家就走上了普法和宣法的道路。

商君在秦国变法,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原木立信,然后将变法的法令布在城门,让人人都能看到,并要求人人都去执行。

到了汉季,国初执政的黄老学派,也只是擦了擦秦法的灰尘,改了几个称谓,就将变成汉律。

自然也继承了秦法的精神。

在过去,法律制定后,会公示天下一段时间,然后才开始执行。

但如今,却没有了这个传统了。

或者说,官僚集团们忘记了这个传统了。

很多地方的官员,别说普法,宣传法律了,他们生怕百姓知道了法律,然后钻法律空子。

若是这样‘纯良君子’如何是‘奸诈小人’‘刁民’的对手?

还怎么愉快的盘剥和鱼肉百姓?

如今,在新丰,这位张侍中重拾法家和黄老学派的政治家的传统。

不仅仅嘴上这么说,而且要落到实际行动中。

这让胡建在万分认同的同时,也终于彻底归心,成为了张越的忠实拥泵。

而张越将这些事情吩咐下去后,就起身道:“新丰诸事,就拜托诸公了!”

说完深深一拜。

“不敢!”众人连忙回礼:“此乃下官等的本分!”

第两百九十三节 狐鹿姑与范明友

七月的长安,明显有些清冷。

往日繁华的市井,如今也萧条了起来。

甚至连往日里随处可见的游侠儿,现在也无处觅踪影了。

仿佛一夕之间,这座城市就陷入了死寂。

张越坐在马车上,看着这冷清的街道和城市,他自是知道,那些往日在市井闾里喧嚣不已的商人和游侠去那里了?

他们全部都已经奔赴了关中各地,在为秋收摩拳擦掌。

每年一次的秋收,就是一场盛宴。

特别是对于如今的长安商人们来说,秋收之时,能收购到多少粮食实际上决定了他们明年能赚多少钱?

要知道,现在可不比国初了。

随着关中人口增殖,但土地产出却陷入停滞。

关中缺粮的情况不断生。

如今,仅仅是为了维系庞大的汉室宫廷和官僚的存在,汉室每岁都要从关中引漕粮数百万石入京。

浩浩荡荡的漕粮船队,在每年的四五月之间,在洛水、黄河以及渭河之中,形成一条长龙。

从关东运来的漕粮,成本极高,平均每石粟米的运费多达数十钱。

于是,在关中囤积粮食,就成为了永不亏本的买卖。

就像后世的房地产,早买早赚,没有买到就是亏。

只要手里能有粮食,那么等到来年的春夏之季,那就是稳赚,倘若遇上天灾或者战争,那利润番个十倍也只是等闲。

于是每至秋收,这长安城里的商贾,不管做不做粮食买卖的,全都蜂拥而出,涌向整个关中,挥舞着手里的五铢钱,拼命收购粮食。

就像后世的房地产业一般,连搞it的做网游的甚至八竿子打不着的船舶行业的资本,也涌入房地产业搞开。

但问题在于,不止长安城里的商贾贵族官僚们知道,这粮食买卖赚钱,囤积粮食稳赚不赔。

乡下的地主豪强和士大夫家族同样知道这个真理。

所以,每岁秋收前后,因为收购粮食而引的各种械斗,常常都能带走几十上百条人命。

不过……

这样的情况,即将逆转。

张越清楚,一旦他在新丰推广的高产麦种爆出威力,用不了三五年,关中粮食的自给自足就能保证了。

说不定还可以像战国时代一样,可以支援国家的其他地区。

这也意味着,权贵和商贾的粮食买卖,大约药丸。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张越已经能想象得到,届时那些商人会用何等眼光看他了。

想着这个事情,建章宫的宫阙已然在望。

回到建章宫,自己的那个小楼里。

一个宦官便迎上来,报告道:“侍中,您离京这些日子,有几封您的公文寄来,奴婢等不敢擅自拆分,皆存放在书房的案几上……”

张越点点头,道:“辛苦了……”

便来到书房,拿起那几份被密封的公文,拆开来一看,却是兰台那边汇编的邸报。

讲的都是一段时间内,朝野内外,天下之中的热点事务。

也算是他这个侍中官的福利吧。

张越拿起来,细细看了看,然后视线便停留在其中一封邸报上的某一段文字上。

“夏六月,且鞮侯单于命子左大都尉壶卢孤为日逐王……”张越轻声念着这句话,脸色都有些潮红。

他微笑着自语:“看样子,匈奴的戈地图已经崛起了啊!”

若他所料不差,这位‘壶卢孤’应该就是汉书上记载的那位‘狐鹿姑单于’。

匈奴帝国真正的掘墓人,大汉帝国之友。

若非这位志大才疏的单于一点一滴的将匈奴帝国的传统和内部秩序破坏的干干净净,匈奴帝国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崩溃。

至于为何说他是匈奴的戈地图?

原因很简单他的所作所为与戈地图差不多。

都是毁灭了一个帝国的根基。

而且,这位狐鹿姑单于可能比戈地图还厉害一些。

这位干脆就埋下了匈奴混战、分裂和互殴的种子。

尤其是他废左贤王先贤惮,与戈地图宣布苏俄大选,几乎有得一拼。

你要知道,狐鹿姑单于的左贤王先贤惮虽然是他的堂侄,但……他却是匈奴的……泰伯之子。

为什么呢?

因为啊,现在的匈奴且鞮侯单于有两个嫡子。

长子就是这位壶卢孤,次子的名字史书上没有详细记载,只知道后来被任命为左大将。

大约在五年后,且鞮侯单于病死在军队中,临终遗诏传位给壶卢孤。

但问题是,壶卢孤当时远在漠北,使者去传信,等了一个月也没有来王庭即位。

且鞮侯单于的身边贵族以为壶卢孤大约身体不好,和苏俄一样,匈奴帝国晚期历代单于都是病秧子,儿单于、句犁湖单于都是忽然病死,所以呢当时的匈奴贵族恐惧再立一个短命单于,于是拥立他的次子左大将为单于。

等即位仪式完成,壶卢孤才带着军队,赶到王庭。

这下子,匈奴帝国直接处于内战边缘。

按照传统,这两兄弟,不怼死一个,大约是不可能结束。

但……事实却出人意料,这两个本该水火不容的兄弟,却在匈奴的王庭上演了一出只有在中国史书记载的先王身上才能看到的兄友弟恭,互相谦让的故事。

他们两个互相推辞单于大位,最后还是这位已经即位的左大将说:“既不幸死,传位于我!”结束了这场谦让的戏码。

于是,狐鹿姑单于以其左大将为左贤王,对天盟誓,誓自己死后单于之位由其继承。

于是这位匈奴左贤王,有了匈奴泰伯的美誉。

但万万没有想到,身体比狐鹿姑单于健康许多的‘泰伯’左贤王死在了狐鹿姑前面。

既然泰伯死了,狐鹿姑毫不客气的,掳夺了其子先贤惮的继承权力。

这直接导致先贤惮和忠于先贤惮或者因为先贤惮父亲的人格魅力而团结在一起的匈奴贵族集体暴走。

由此拉开了匈奴王族持续的内耗。

狐鹿姑单于死后不过二十年,匈奴帝国就分崩离析。

先贤惮、呼韩邪先后归附汉室。

自冒顿单于起,就纵横亚洲大6,一度称霸世界,拳打汉室,脚踢月氏,镇压东胡,奴役西域,一度无敌于世界的草原游牧帝国迅衰落。

再不能对汉室和文明构成什么威胁。

不过,在现在,这位壶卢孤,还不是狐鹿姑单于,甚至不是匈奴帝国的继承人左贤王。

只是一个刚刚冒头,被任命为日逐王,负责西域事务的王族。

想到这里,张越也不得不感慨,李广利运气真不错!

若他的车师攻略在朝堂上通过,那他就可能面对一位志大才疏的对手,面对一个这样的对手,李广利大约是可以轻松取胜的。

甚至说不定,还可以取得极大的战果假如有足够的资源的话。

正唏嘘着此事,就听到门外有人来报:“张侍中,郭公来了……”

张越闻言,连忙道:“快快有请!”

现在,他在宫里面也就郭穰这么一个朋友。

特别是这位郭谒者前段时间还升官了,因为侍奉勤勉、勤于王事,而从谒者令升为中黄门侍郎。

当然,这其中有张越的功劳。

盖因为上任中黄门因为南信公主之事被牵连,夺职贬为高庙侍郎,去伺候高皇帝了。

空出来的位置,被素来在天子面前表现良好的郭穰给拿下了。

这中黄门侍郎,可是宫里多数宦官乃至于很多中官的梦想!

盖因为被任命为中黄门侍郎后,就具备收继一个族子或者侄子、外甥什么的给自己继承香火的可能。

这对于绝后的宦官而言,不啻是最大的追求!

不一会,郭穰就来到了张越面前。

“侍中,陛下有诏,命您前去觐见……”郭穰看着张越,也是唏嘘不已,这位入宫不过两个月,与天子相处时间加起来不过半个月的侍中官,简直就是简在帝心啊!

这一回宫,天子就立刻召见。

圣眷如斯,真可谓是恐怖!

“臣谨奉诏……”张越连忙接诏,然后起身对郭穰道:“劳烦郭公了……”

他笑着将一对麟趾金塞了过去,道:“闻郭公高升,未及恭贺,区区薄礼,万勿推辞……”

郭穰拿着那对麟趾金,嘴都乐开花了,笑道:“哎呀,怎么敢当侍中厚礼?”

手却飞快的将那对麟趾金放进了袖子里,左右都是见怪不怪。

“请容下官换好朝服,再随郭公前去面圣……”

“不急……”郭穰笑眯眯的说道。

……………………………………………………

两刻钟后,张越就被郭穰带着,来到了建章宫的清凉殿前。

这一路上,张越趁机向郭穰打听了自己去新丰后,宫廷里的变化。

这才知道了,现在大汉帝国就两个侍中官了。

一个是他,另外一个是上官桀。

至于马家兄弟,连宫籍都被剥夺了。

这让张越高兴不已。

马通兄弟,可是巫蛊之祸之中的关键人物,他们现在连宫籍都没有了,自然也就不太可能再搞风搞雨。

当然,张越也知道,马家兄弟和江充,都只是别人的枪。

真正的幕后主使者,一直都隐藏在朝堂上,甚至就在当今天子身边。

不能因为马家兄弟失宠、江充死了,就放松警惕。

在清凉殿门口等了大约两刻钟,张越就见到,一位身被甲胄的年轻将军,提着宝剑,从清凉殿中出来。

显然,他刚刚面奏了天子。

只是……

张越看了看对方的模样和年纪,撑死了也就二十三四岁的模样,嘴唇上的胡须都还很浅。

但他身上的甲胄和腰间所挂的宝剑却显示,他的地位不低!

他是谁?

张越眨了眨眼睛,他从未见过对方。

对方显然也看到身着侍中服的张越,也很好奇。

他提着剑,走到张越面前,长身而拜,问道:“敢问足下可是侍中领新丰令张公讳毅?”

张越连忙回礼,拜道:“不敢,在下正是张子重,未知阁下是?”

对方闻言,拱手道:“末将护羌校尉范明友,敬拜侍中!”

张越闻言,眼皮子一跳,连忙扶起对方,道:“范将军言重了!”

“将军可是刚从天水回京述职?”张越拉着对方的手,问道。

“嗯……末将乃是夏五月得诏,奉诏回京述职的……”名为范明友的年轻人笑着道。

“天水郡的羌人可还安分?”张越轻声问道。

“还算安分……”听到这个问题,范明友不自觉的轻轻的握了握自己的佩剑,似乎剑鞘上的血迹都还没有干透。

就在今年春天,羌人造反。

然后,他这个护羌校尉便依照自己岳父平素的教育‘蛮夷羌氐,不能教则杀之’。

于是呢,一不小心就杀的有些过头了。

三千多个脑袋,被他砍下来筑成了京观。

然后就被弹劾了……

此番回京,倒不是因为被弹劾,被迫回来对质。

事实上,在汉室朝堂上,能用‘杀戮过甚’的理由把他弹劾掉的文官还不存在。

因为他岳父名曰:霍光,官拜奉车都尉,乃是当今天子的绝对近臣。

所以这次回京,他只是打着‘对质’的旗号,回来探亲顺便吃岳父的喜酒的。

张越却是看着这个年轻人,心中满是惊喜。

昭宣之间,汉家再次出现一次名将的井喷期。

眼前这位年轻人,哪怕在当时,也属于天下闻名的猛将!

这位未来的度辽将军、大汉中郎将,所立下的功勋,其实不比同时期的常惠小。

只是,相比常惠的文质彬彬和儒雅气质,这位汉将好似一位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所过之处,掀起无边的血海。

所以不为文人所喜,更兼之后来他卷入了霍氏谋反之中被杀,更没有什么人愿意去歌颂和宣扬他的战绩了。

但张越知道,这个年轻人未来的成就有多高?

在历史上整个霍光执政的时期,他就是霍光的战刀和利剑。

哪里有事,哪里就有他的影子。

羌人造反?上范明友,杀光!

氐人造反?还是范明友出征,杀光!

匈奴搞事?又是范明友出征,败之!

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位度辽将军在赶跑了匈奴后,顺手敲死了乌恒。

狠狠的镇压了当时以为自己可以翻身做主人的乌恒人,替霍去病完成了训狗的工作,使得乌恒人终西汉之世,几乎再不敢跳!

第两百九十四节 面圣(1)

和范明友简单的交流了几句,张越就与之互相道别,然后在郭穰的引领下,走上清凉殿的台阶。

“有机会的话,或许可以去找这位护羌校尉喝喝茶……”张越在心里想着。

汉家的羌氐事务,一直归属大鸿胪和护羌校尉管辖。

但大鸿胪位高权重,直接掌管诸侯及归义蛮夷事务,更与太常卿一般,直领着属国都尉,拥有自己的军队。

所以,羌氐事务的实际处理权就落在护羌校尉手里。

众所周知的一个事实是汉家的民族融合之旅,在羌氐之间一直进行的不是很顺利。

除了当年霍去病在河西地降服了河西地区的诸羌,让他们走下山峦,开始农耕、定居,演变为熟羌,开始具备文明的特征,因而较为服从之外。

天水、安定之间的群山里的生羌和氐人,就一直让人头疼。

这些住在山里的原始部落,依旧信奉着原始时代的规矩。

什么规矩呢?

缺什么就下山去拿。

两汉之中,除了匈奴,汉军用兵最多的地方,就是征讨羌氐,杀的人头滚滚,但似乎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过去十几年,汉军就平定了十几次羌氐叛乱。

斩捕数量过十万!

但没有卵用,山上的羌人没有吃的喝的,甚至没有男人了,就下山烧杀抢掠。

羌人,一直就是汉家开和经营河西、河套、天水、安定等地区的最大隐患。

可以这么说,羌氐问题不解决,河西等地的经营就无法长久,当地的开也无法持续。

张越其实一直很好奇:羌人和氐人的脑回路到底是什么构成的?

或者说,他们的诉求是什么?

是什么让他们明知道会被汉军屠杀,依旧前仆后继的下山。

讲道理,对于已经征服的地区,汉室是给政策给出路的。

愿意放牧的可以放牧,愿意耕作的给种子、工具,让他们耕地,还免除赋税和徭役。

但人家就是要造反,就是喜欢造反。

仿佛就像战锤里的绿皮,似乎满脑子都是aaaaaaa。

既然碰到了直接管理羌氐事务的护羌校尉,张越当然想要探究一二,掌握一些情况。

脑子里想着此事,张越就已经在郭穰的引领下,步入了清凉殿之中。

建章宫的清凉殿,基本上就是仿制未央宫清凉殿的布置。

其殿中布置了许多的玉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块块从冰窖中搬出来的冰块,托盘旁还有侍女拿着扇子扇风。

于是,一入殿中,张越便感觉浑身都清爽起来。

当今天子刘彻则卧于一处青石所构的石榻上的竹席上,手里似乎拿着一卷书简,正在阅读。

张越走上前去,拜道:“臣侍中领新丰令毅,奉诏陛见,吾皇万寿无疆!”

“张卿来了……”天子放下手里的书简,对张越招了招手,道:“坐朕面前来……”

张越微微一楞,还是依令前行,亦步亦趋的恭身走到这位陛下跟前,坐在榻旁。

“不要拘束嘛……”天子微笑着道:“前些时日,朕幸新丰,过阳里,乡中长者皆赞爱卿施政得当,抚民以德……”

“这是臣的本份……”张越连忙欠身拜道。

在事实上,无论这位陛下去那里,问当地的所谓‘长者’,恐怕答案都会是一样。

地方上的‘长者’难道还敢说天子选派的官吏残暴不仁不成?

那不是打皇帝的脸吗?

但凡吃相好一点的官员,都会有一个不错的评价。

“哎……”天子却是挥手道:“朕还听说了,因为爱卿直言劝谏之故,太子去了郁夷救灾,拯生民于水火之中……”

他无比满意的看着张越,称赞道:“仅此一事,卿便有大功于社稷!”

对于他来说,太子据一直就是一个头疼的问题所在。

因为壮年的时候,疏于教育(其实是懒得教育,这位天子年轻时,沉迷于修仙,所以无所谓太子不太子),结果父子感情无比生疏。

别说做到像太宗对先帝那样,手把手的教导了。

便是先帝晚年,疾病缠身时,对他的教育也远胜于他对太子据的教育。

要知道他的父亲,当年可是很早就指出了他的性格的问题所在太聪明,也太有主意了!

所以在遗诏之中,特地告诫他:人不患其不知,患其为诈也,不患其不勇,患其为暴也。

让他收敛些,低调些。

年轻的时候,先帝的告诫,他根本就不放在心里。

直到老来才明白,老父亲的告诫,每一个字都充满智慧。

而现在的太子,则与他的性格完全不同。

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反面。

太老实、太仁厚、太有慈悲心肠了。

太子册立三十余年,博望苑也建立了十几年了。

但这位太子居然没有主动加罪过任何大臣,哪怕某个臣子犯罪确实证据确凿,最多也只是厚赏辞退。

这太可怕了!

老刘家历代以来,哪一个皇帝不是杀伐果断,冷酷无情?

纵然号称泽及鸟兽的太宗皇帝,也曾亲手逼死了亲舅父郅候薄昭,饿死了亲弟弟淮南厉王刘长,先帝更是直言:吾不因一人以谢天下。

到了太子据这里,直接反过来了。

吾不因天下以谢一人。

对于亲戚、大臣和朋友们,他太宽厚了。

这要是将来即位,这大汉江山,还不得变成卫家、公孙家和石家的私人乐园?

若是如此,那就太可怕了!

自己的功业和祖宗的基业,怎么办?

他不得不为后世考虑,所以就故意玩出了尧母门的事情,刺激刺激,抽打抽打这位太子。

若实在不行,他也没办法。

刘家素来就是宗庙重于君,为了祖宗宗庙和天下社稷,废立储君,乃至于清洗朝野的事情,又不是没人干过。

先帝不就为了他能顺利登基,先废粟太子,族其后族,然后又逼死了粟太子的支持者条候周亚夫吗?

可惜,太子据就看到了尧母门的事情后,依然我行我故,这使得他不得不去考虑‘废储’。

可欲废储,难度却是非常大的。

比先帝废粟太子还要难很多很多。

幸亏这时,神君显灵了,让他得到了这个年轻人。

第两百九十五节 面圣(2)

“陛下缪赞,臣惭愧……”张越连忙说道:“况且,家上神慧天授,仁厚爱人,臣所做的只是如实禀报,一切皆为家上明断之……”

对于一个合格的官僚来说,永远将功劳和成就,让给上司总不会有错。

天子听着,却是呵呵一笑。

郁夷县的事情,他岂能不知?

事实上,现在郁夷之事的前因后果,他现在都已经命人查的清清楚楚了。

虽然表面上看,只是一个太子宾客为了一己之私,阻止救灾的事情。

但为何一个区区的太子宾客,就能绕过整个储君系统,将这个事情几乎做成?

国家为了让储君能顺利接班,自太宗开始,就设立了好几个制度来互相牵制。

为什么这几个系统,一个都没有反应,居然还要一个外人,一个长孙的大臣来提醒?

只能说,现在的太子据的储君系统,已经整个的烂掉了!

而能把祖宗设计,为了拱卫储君和培养储君的系统都搞烂。

他的这个长子,这位储君,也算是一个人才了!

事实上在得知郁夷之事的时候,这位陛下心里面的怒火就已经沸腾了起来。

错非太子据亲自去救灾了,而且,过去一个多月一直留在郁夷救灾。

恐怕他便已经动了废储之心!

高帝、太宗,为储君设立食邑县,太常、宗正和御史大夫,从天下州郡遴选最好的年轻官僚,充为太子舍人。

目的就是让储君在食邑县中,在这些从天下选拔的良才的辅佐下,实践治理国家,处理大小事务。

更是为了让储君在食邑县中施恩,拉拢人心,树立民望,团结臣民。

然而,太子据连这个事情也能搞砸。

好好的施恩、收买民心,竟演变成了残民、虐民。

十个县都能搞成这副模样,十个郡呢?天下呢?

那还不得跟秦二世一样,天下揭竿而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如今太子据虽然看上去似乎幡然醒悟了。

似乎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但,天子心里面很明白,他的儿子和他一般,都是犟脾气。

不撞南山不回头,甚至就是撞破了头,也不肯回头的人。

所以,他在等,在观察,在看。

甚至已经决定,稍稍的试探一下太子。

当然,这些事情他不会和眼前这个‘小留候’说,也不会跟任何人说。

“卿过谦了……”天子笑呵呵的对张越道:“朕这次诏卿来此,是有件事情要告知卿……”说到这里这位陛下的神情就严肃起来,对张越道:“朕命奉车都尉和执金吾,去排查了爱卿的祖上出生……”

他将一册书简,拿出来交给张越,道:“经奉车都尉和执金吾查验明白,已经确认卿祖为留文成侯幼子辟疆,辟疆曾任孝惠侍中,与绛候、曲逆候共定诛除诸吕,匡扶汉室之策,其后功成身退,奉留候遗命,避居上郡,辟疆生子胜,先帝前元年间,胜自上郡迁关中,居于南陵,就是卿的这一脉了……”

对于刘氏来说,想要查清楚一个编户齐民的百姓的来历,简直不要太简单。

哪怕这户人家曾经迁徙多次,但只要他留有户籍在档,就一定查的清楚。

就像张越家,哪怕躲了近百年,传了四代,也依然被扒了个底朝天。

当然,付出的代价也比较大。

为了查清楚这个事情,执金吾和奉车都尉霍光,前后派出了数十个使者,前往上郡、代国,清查历代的户籍档案和文书。

费劲了无数心思,才从故纸堆将这些东西扒拉出来,证明了张越确实是留候之后。

张越看着手上的书简的文字,也是惊讶万分。

虽然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但此事被证实,还是令他有些心跳加。

贵五代耶!

而且还是万户侯五代!

可惜,留候侯国早已经废弃,就连嫡系的张不疑那一脉,现在也早就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其实别说是留候家族了,当年开国之时的诸侯王们,现在还有谁依旧显贵?能找得到吗?

汉室迄今虽然不过百余年历史,但却成功的将开国王侯们埋葬在历史长河之中,连高帝诸子都只剩下一脉在传(就是太宗这一系)。

不过呢,在天子面前是不能表现出来的。

甚至还得表现出一副痛心疾,痛哭流涕的样子。

不然,就是不肖子孙!

张越此刻也是如此,他捧着文书,沉痛的拜道:“祖宗神武,而子孙不肖,竟不能奉宗祀以祭之……死罪死罪……”

说着就拜道:“臣当奉祭先祖神主,追根溯源,以香火血食祭之……”

天子却是忽然问道:“卿即为留候之后,又辅佐长孙、为朕侍中,依照惯例,朕可以为卿复家,恢复留候侯国……”

“不知道爱卿可愿?”

复家是汉天子的特权,可以将一些曾经为国家立下过汗马功劳,扶保过社稷安危的功臣,在其子孙生了意外失国后,特别下诏,从其旁系之中挑选出一个人来继续这位功臣的香火、封国、祭祀,以此显示皇恩浩荡。

但张越连想都没有想,就拒绝了,他拜道:“陛下厚爱臣,臣谢之,然臣闻,当年大司马霍去病与陛下对曰: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臣虽不肖,犹为大司马之豪情所感,愿效之!”

“匈奴外患未灭,臣将不受爵,不受土,愿陛下成全!”张越说着就深深一拜。

留候的侯国,自然是很大的。

其封国的富饶自不用说。

哪怕复家复封,基本都会移封他地。

但其规格和待遇不会变,依旧是万户侯!

张越很明白,他只要答应,那么一个万户食邑的大县就是他的了。

从今以后别说是他了,就是他的子孙后代,也可以混吃等死了。

但他怎么甘心混吃等死呢?

况且,接受了这个复家的侯国,以后他还怎么出征?

食邑一万户,几乎已经到达了汉室列侯的了!

卫青为何当年三子在襁褓,全部封侯?

因为已经封无可封,只能褒扬其子了!

而他若接受了,等于自己主动断绝了未来领兵的道路。

当然,更重要的是张越知道,该怎么说话,才能让这位陛下开心!

第两百九十六节 面圣(3)

听着张越的话,天子哈哈大笑,一副‘朕没有看错你’的神色。

这位陛下,大约是汉室历代天子里,最容易将自己的内心活动表达在神色的。

简单的来说就是喜怒形于色,喜欢和讨厌,从来不会藏在心里面,而是直接说出来。

就像他当年在鼎湖带着一帮方士游览传说中的黄帝飞升灵台时,就脱口而出:嗟呼!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妻子如脱履尔!

意思就是:啊呀,我要能跟黄帝一样飞升,妃嫔美人什么的,就和我得鞋子一样可以丢弃!

这位就是如此的坦然、不造作。

和他那些爱表演的父祖,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的人生经历,也使得他不需要隐藏自己内心的情感。

自登基以来,除了太皇太后曾经镇压过他几年外,任何事情他都是顺顺利利的。

顶着巨大压力,与匈奴开战,几战就平推了匈奴,打的匈奴人只能龟缩到漠北。

其后东征卫满朝鲜,南伐三越、西南夷,无不是传缴而定。

乃至于连万里之外,与汉隔着十几个国家的大宛想要捋虎须,也被他按在地上一顿胖揍,然后自己砍了国王的脑袋,送上宝马求和。

到现在,那大宛王国都是汉之臣属。

其国王即位后,第一件事情是要求得汉室册封。

不得他册封,大宛王就名不正言不顺。

所以,他是确有本钱这样浪的。

“不愧朕的小留候!”天子笑着拉起张越的手道:“有志气,大丈夫正该如是!”

“臣岂敢负陛下望?”张越连忙拍马道:“愿为陛下先锋,板荡寰宇,执单于问罪陛下阶前!”

“善!”天子笑的更开心了,但旋即他就叹了口气,道:“爱卿年轻气盛,固有大志,然朕老朽,恐不能见单于缚于长安之日……”

说完,他便长吁短叹,好不烦闷。

作为皇帝,他已然富有四海。

作为天子,他自觉本身文治武功,已是前无古人。

哪怕当年一统六国的秦始皇也不如他。

但……

为何仙人就不肯现世,赐给他长生不死药呢?

“陛下洪福齐天,必定万岁!”张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公式化的说道。

“唉……”天子却是摇摇头:“十五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花甲,七十古稀……”

“高帝六十一岁崩于军中……”

“太宗皇帝文治无双,德被天下,四十六岁便早弃天下,归于宗庙……”

“先帝允文允武,临朝十六载,四十七岁便弃天下而托宗庙于朕……”

“朕今年六十有六,已近古稀,论寿元,远迈历代先帝……然……若仙人不现,不死药不得,恐怕……”

张越听着,却是也不得不吐槽。

这位陛下怎么就不去看一看他祖父,汉太宗的遗诏呢?

万物之萌生,糜有不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

这已经接近了后世唯物主义者的思想见识了。

可惜,这位西元前的唯物主义君王,却出了个沉迷封建迷信,想要长生久视的孙子。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哀。

当然,张越也就只敢在心里吐槽一下,甚至不敢说话,只能默默听着这位陛下感慨。

天子却是忽然将视线集中到张越身上。

事实上,这次调查张越的身世,除了查清楚他祖上确实是张辟疆外。

还得到了许多传说和传闻。

譬如说,上郡张辟疆隐居的地方,当年这位留候之子移居当地后,不过数年便白手起家,家訾至数千万之巨,成为地方显赫。

而在当地,有传说这位留候幼子,有着神奇能力的故事。

又譬如说,前去彭城调查留候世家的官吏回来报告,当初末代留候张不疑将死,临终告诉其子:先文成侯(张良)遗有仙术,以托辟疆,辟疆习之,曾对吾言:汝当十三年后,有倒悬之危……吾恨不听辟疆言,致有今日羞!

种种迹象都表明,留候似乎真的传授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给其幼子。

所以,张辟疆可以在上郡这样的穷山恶水之地,都能白手起家,致富千万。

而眼前这个张子重,似乎也有可能习得了乃祖的真传。

譬如说,那些美味的不像话的点心。

还有去一趟新丰,就能梦见高帝授业的奇术。

只是……

这张子重怎么就这么榆木脑袋呢?

朕都已经暗示到这个地步了,为何还不拿出仙术或者修道之术与朕分享?

朕难道是个小气之人不成?

想到这里,天子就微微有些按耐不住了,干脆问道:“卿即为留候之后,必有祖传之术,未知可有能教朕者?”

“啊……”张越闻言,吓得都快跳起来了。

他如何不知这位天子话里的意思?

但,长生不死药,他那里有?

即使有,也早自己吃了,根本不会拿出来和别人分享。

看着眼前天子一脸期盼和渴望的神色,张越知道,如今若不拿出点东西来应付一下,恐怕今天是不能善了了。

想了想,张越也只能是屈膝拜道:“陛下,臣自幼父母双亡,由亡兄养大,确不曾有传什么‘祖传之术’……”

祖上或许可能有些什么传承,知道一些什么事情。

但是,到张越这里都第四代了,早就忘掉了。

天子听着,却是失望不已,有些不喜的神色。

张越见了,连忙道:“不过,臣虽不曾得传祖宗之术,然臣知晓一些养生长寿之法,愿献陛下……”

“养生长寿之法?”天子眉毛一挑,虽然不比长生不死之术,但也勉勉强强可以接受吧。

于是道:“愿得卿教之……”

“陛下,养生之道,贵在养阴阳,调五气,以益寿延年,祛病除灾……”

“当初,北平文侯善养生,以享寿一百零四岁……古之彭祖更以养生,寿八百而终,如陛下能依臣之言,延年益寿,长命百岁可期……”

天子听了,也是眼睛一亮。

彭祖的传说他自听过,但那太久远了。

而这北平文候张苍,却是近代人,张苍死时他也已经懂事了。

于是便到:“如能享寿百岁,朕亦复无憾矣!”

他今年六十六,若能活一百岁,便还能做临朝听事三十几年,也算不错了。

起码比起如今这样,每日都觉得可能明天就要gg的强。

第两百九十七节 养生之道

养生之道,或者说养生的东西。

张越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不需要空间固化相关记忆,他闭着眼睛都能扯个三天三夜,还能说得头头是道。

没办法,作为一个曾经的‘积极靠拢组织,服务领导’的公务员。

连养生之道和诸多养生之物都不知道,还怎么服务领导,靠拢组织?

所以,天子一问,张越立刻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大堆在后世他拿来和领导们拉近关系的东西。

什么养生之道,贵在和阴阳,动之以阳,静之以阴。

什么养生贵在养五气,和五脏,去五邪。

什么四季养生的不同与注意点,什么五禽戏与太极拳的诀窍。

这一出口就根本停不下来。

而且,张越所讲的养生之道,是系统的、连贯的、相互呼应的。

更重要的是这些都是切实可行的,科学的!

后世无数达官贵人,富豪名流,基本上都是在这个框框里打转。

无非就是有钱就吃好点,没钱就穷着养。

要不是曾经伺候过好几个热衷养生,年纪不过五六十,就开始研究养生长寿的领导,张越也弄不清这里面的门道。

不过,既然伺候过了,那自然是门清。

甚至比本职工作还了解。

如今拿来说给这位天子听,效果自然是奇佳。

这位陛下起初还只是自己听,但听了一会,便让张越停住,叫来一个尚书郎,郑重的命其记录,还让张越从头说一遍。

张越自然欣然应允,重头讲起。

这一讲便是大半天,但天子却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越听越有精神。

就连记录的那位尚书郎,也是两眼放光。

没办法,汉人重养生。

养生之法,更是千金难求。

如今,张越所讲的养生之法,以阴阳五行为本,以人为阴阳,五脏以养五气,领先了当世养生之道不知道多少!

特别是其中的一些食疗、食补和调理之法。

乃是未来无数人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

不仅仅符合中医的理论更与后世科学相合,最是稳当稳妥。

若照着张越的法子去做,自然是可以益寿延年的。

甚至可以让人哪怕七八十岁,也依然健步如飞。

直至听完,天子才感慨道:“朕今日方知,养生之道,竟有如此多诀窍和法门,更有如此多的学问与道理!无怪当年彭祖能寿八百!”

想着彭祖,他就问张越道:“若依卿之法,朕可能寿八百乎?”

嗯,若能活到八百岁,虽不比长生久视来的逍遥,却也可以了。

张越闻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是委婉的道:“陛下,臣之法虽有益寿延年之效,然能益寿几何,却无法揣测……”

他想了想,这位大汉天子历史上好像是活到了七十一岁,若能认真调理身体,劳逸结合,活到八十应该问题不大,于是道:“不过,以臣观之,寻常人用此法,或能寿八十而终……”

听到这里,天子也是蹉跎感慨,道:“寿八十啊……太上皇就是八十之寿……”

能活到八十岁,也是不错了!

于是,他抬起手,接过那位尚书郎记录的文牍,看了看,问道:“卿所言的养生之物中,所谓‘山参燕窝、鲍鱼虫草鱼翅之属’为何物?”

张越等的就是这位陛下的这句话。

当下便拜道:“启奏陛下,山参乃出自乐浪辽东深山之中,形似人形多须之物,此物最善养人心气神,臣曾闻古之炼气士,曾取千年山参,以炼神丹,服之益寿五百年……”

后世被炒到天价的野生老山参在此时不为人知,甚至一文不名。

要等明清之际,山参的价值才为人所知。

张越故意夸大所谓千年野生山参的功效,其实是想要影响汉室,增强对朝鲜半岛的注意力。

张越相信,若汉家贵族皇室深信山参年份越久,功效越大,那么,朝鲜半岛就不可能脱离中国了。

你想啊,一个产出可以延长寿命的资源之地,谁肯放弃?

天子听着却是露出神往之色,叹道:“竟有此神药?卿可会炼?”

益寿五百年啊!

只是想到五百年寿命这个事情,他就难以按耐。

张越闻言,道:“启奏陛下,此乃传说,臣也不知真伪,且臣闻之,千年之山参,得天地之造化,吞日月之精华,其已聪慧,能遁地,能飞天,知吉凶祸福,故人所不能得,唯有大道德之圣人可得之……”

天子听着点点头,觉得也确实应该如此。

不然,其哪里有这么的神效?

想到这里,他就道:“假朕能得如此神参,封国以赏,又有何吝?”

他当年求仙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于是,就被五利那个大骗子坑的不要不要的。

“卿继续说……”叹息完,这位陛下便道。

“诺……”张越拜道:“燕窝者,顾名思义,乃燕鸟之巢……”

“不过,此燕鸟乃非寻常之燕鸟,乃珠崖、詹耳之悬崖之间,名为金丝燕之奇鸟所筑之巢……”张越轻声说道:“此鸟生于悬崖之间,长于波涛之中,翱翔于碧空之上,其采四海之精华,衔八方之神物,以筑其巢,以养其雏鸟,因筑巢之时,常常急切,故金丝燕便以心血吐出,以合其巢土,上帝闻而嘉之,故其巢有德孝之义,人服之可润肺止咳,益寿延年……”

燕窝是唐代之后才开始风行中国的补品。

张越特地将之拿出来,其实是为了保住海南半岛。

因为,自当初路博德打下珠崖、詹耳之后,汉室在海南半岛地区的统治就一直不稳固。

当地的叛乱时有生,而当地环境恶劣,资源贫乏,这些年来儒生一直在嚷嚷着要放弃珠崖、詹耳,特别是齐鲁地方的儒生,更是大声疾呼,要求放弃这一地区。

甚至还有人拿出了理论,什么理论?

珠崖、詹耳,非冠带之国,春秋不曾计,禹贡无其图,这本来就不是中国的地方,是夷狄蛮夷之土,要他做什么?

有些人甚至高傲无比的说什么:骆越之人父子同川而浴,相习以鼻饮,与禽兽无异,本不足置郡县。

还有士大夫轻蔑的说:珠崖之民,犹如鱼鳖,弃之可为善也!

齐鲁的士大夫贵族们之所以这样反对,这样极力劝说国家放弃海南半岛。

原因张越也知道汉家经营珠崖、詹耳的资源和官吏,全部是从齐鲁调拨的。

换言之,这些渣渣其实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但问题是……

他们是士大夫啊,是儒生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教化夷狄,令其心慕王化,化夷为夏,本就是他们的职责。

所以,汉人看不起齐儒是有原因的。

这些渣渣,遇到有利于自己的事情,就拼命的争取,碰到可能伤害自己利益的事情,脑袋就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他们就是汉室内部绥靖派的主力中坚。

张越故意将燕窝吹的如此美好,讲的如此传奇。就是想要打这些渣渣的脸!

有一个事情是明确的汉人逐利,为了财富,冒险是日常。

若海南的燕窝价格昂贵,而且需求量很大,那么,就有的是人会去铤而走险,去海南经营和展。

说不定其中就有这些过去嚷嚷着什么‘非冠带之国,春秋不曾计,禹贡无其图,骆越之人父子同川而浴……’拼命想要国家放弃当地的士大夫贵族。

到时候……

张越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嚷嚷这些话不?

当然,仅靠一个燕窝贸易,不足以让汉家在海南的展稳固。

但,一个燕窝贸易,也足以让大量商贾和豪强,将力量倾注到海南了。

现在,海南地区固然开困难。

但以后就未必了!

若张越记得不错的话,后世海南半岛,一岁三收也是常态!

而且,海南地区的渔业资源也非常丰富。

这燕窝贸易只是一个引子,一个吸引人的噱头,就像后世澳大利亚和米帝的淘金潮一样。

只要能将人吸引过去,那么当地再蛮荒也可变成文明之都。

天子却不知道这些事情,但张越的说法,却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德孝是汉人推崇的大义。

羔羊跪乳,螟蛉义子的传说,一直经久不衰,为世人所赞叹。

如今,却听到了一个反向的故事。

金丝燕为了给自己的雏鸟,筑一个温暖的巢穴,搏击于海浪之中,挑选最好的材料,一点一滴筑巢而起,甚至吐血和泥!

“金丝燕为子孙后代,真可谓费尽心血啊……”天子叹道。

不过感慨归感慨,但心里面却已经打定了主意,马上就要下诏给珠崖和詹耳,让他们进贡金丝燕的燕窝。

当然,作为天子,他也不能白要当地的东西。

自太宗皇帝拒绝地方和诸侯国的无偿奉献后,汉家就不再接受任何无偿形势的对天子的贡献。

而是会给与一定补偿。

虽然这补偿通常是聊胜于无的所谓免除田税、徭役。

但珠崖地方,却又不同。

所以呢,天子打算让少府卿组织平贾,给燕窝定一个价格,给与实际补偿。

“那鲍鱼又为何物?”听完了山参燕窝的故事后,天子对剩下的三个东西,格外好奇起来。

“回禀陛下……”张越轻轻笑着道:“鲍鱼,乃深海之中的一种贻贝,其有君子之性,必生长于最洁净清澈干净之礁石之间,如有半点污渍,则其死也……其更以海中精华为生,故其肉质鲜嫩,食之可养阴补血,调和五气……”

“臣闻之,朝鲜四郡海滨之中,多有鲍鱼,陛下可命人采之……”

假如汉室开始捕捞鲍鱼,那么就一定会调集楼船北上。

若能抓鲍鱼了,就不会放过其他鱼获。

而朝鲜四郡和辽东半岛海滨的鱼群有多少?

便是后世,这些地区的近海渔业资源也未枯竭,如今的话……

大约楼船们再给力,也是抓不完的。

更重要的是若楼船北上,而且尝到了捕鱼的甜头。

那么以汉人的尿性,这捕鱼船队会越造越多。

若渔业利益大到一定程度,就会促使汉人走向四海,甚至走向远洋。

本来张越已经让袁常去做这个事情了。

但私人的力量,如何能与国家相比?

旁的不说,他袁家再有钱,也买不到楼船。

而要大规模的捕鱼,在这个时代,只有大司农的海税司有这个技术能力和技术储备他们能把齐鲁海滨的鱼群给抓没,足以证明他们的捕捞技术,已经达到一定水平了!

“至于虫草……”张越眼中流露一丝笑意,这虫草在后世可忽悠了无数人,使其价格不断高企,被追捧为神药几乎能治百病。

至于在当世……

只能说,只要被人现证明,那么它立刻就风靡天下。

“此乃世间奇草也……”张越笑着道:“臣闻之,虫草冬为虫,夏为草,故其又名冬虫夏草,据说在河套、河西、天水之中,犹有多也,陛下可命人寻之,采为药引……”

“此物,能治百病,能消百疾,服之可壮阳理气……”

“而那鱼翅之属,则为海中鲨鱼之鳍,切丝晒干而得,可调和阴阳,理气和胃,补血养精,年六十以上长者食之,更能益寿延年……”

鲨鱼这玩意,现在在近海还是有的。

但是,近海的鲨鱼一般很少,一旦汉家贵族士大夫们爱上了鱼翅,张越敢保证,不出三年,四海近海的鲨鱼就要绝迹!

然后……

为了吃上鱼翅,他们就不得不离海岸线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紧接着,他们就会现一个新世界。

对于大吃货帝国的人们来说,为了食物,是不惧万里艰辛的。

更别提还是养生的美味珍馐。

听着张越的介绍,天子也是手指大动,非常感兴趣,对左右吩咐道:“传朕的命令给少府卿,命少府依张侍中之言,自朝鲜四郡,敬献山参、鲍鱼。命珠崖朝贡燕窝,命番禹进贡鱼翅,命居延、张掖敬献虫草……”

“诺!”立刻就有宦官领命。

天子又道:“张卿献养生之法,朕自不吝厚赏之……”

“其赐张卿黄金百金,布帛一百匹,御剑一柄……”

张越听了,连忙拜道:“臣谢陛下隆恩……”

第两百九十八节 尔虞我诈(1)

提着宝剑,李广利走在层层宫阙之间。

“君候这边请……”一个宦官在前头引路,带着他穿越这层层的宫阙,直入一个精致的小阁楼之中。

“海西候、2师将军到!”

这宦官高声唱名着,推开了门户。

“末将见过将军……”韩说一个跨步出前,对着李广利就是深深一拜。

“光禄勋何必如此重礼?”李广利连忙扶起他,道:“本候可担待不起呀!”

韩说可是真正的名门世家子弟!

乃祖韩颓当,先帝名将,与周亚夫、郦寄齐名,共为孝景功臣,功封弓高候,食邑五千户!

其祖宗就更了不得了!

高帝所封之韩王信是也!

等到了他这一代,更是曾经风光无限。

其兄韩嫣,与当今是从小长大的小,君臣相得无人能及。

以至于坊间有传言说,若韩嫣未死,恐怕国朝要在卫霍之外,再添一位名将!

在事实上,卫青初次出塞和其后的河南战役,皆是韩嫣倡的。

早在建元年,他就已经在研究河南的地理和匈奴在河南的兵力布置了。等到元光元年后,韩嫣被拜为上大夫,便积极组织和抽调各部将佐,研究和学习匈奴骑兵的作战之法,并总结出了骑兵集群的作战方式。

可惜,韩嫣因为得罪江都王刘非和王太后,而被赐死。

这位军事奇才,尚未展露他的锋芒便已经折戟。

但韩嫣虽死,韩说却因此得利。

不然,以其战绩和功勋,何至于数十年受宠不衰?甚至官拜光禄勋,列为九卿!

光禄勋可不仅仅是有权,更是有钱!

光禄勋掌捐官和武功爵,有钱人想要纳訾为郎,都得过他的手。

所以,韩氏富贵天下知名。

起码比他李广利有钱!

在韩说身后,两个穿着文官服的男子,上前拜道:“下官马何罗、马通敬拜君候……”

李广利低头一看,笑了笑,道:“贤昆仲何必如此?快快请起……”

马何罗兄弟却不敢起身,只是拜道:“下官等想请将军为下官等在陛下面前美言一二,望将军答允!”

李广利听了,笑了起来。

看来今天韩说请他来此,就是为了给这马家兄弟说情的喽。

只是……

李广利瞧了瞧这两兄弟,又看了看韩说,笑道:“本候久不在长安,贤昆仲与光禄勋,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这就是要揣着明白当糊涂了。

韩说也是无奈,只好道:“马何罗昆仲,直言劝谏,触怒天子,被贬为尚书,连宫籍也被剥夺,末将与马氏昆仲素来交好,故厚颜请君候为之求情……”

“我闻贤昆仲,乃是得罪侍中张子重,故为陛下所恼……”李广利笑道:“贤昆仲来求本将,岂非缘木求鱼?吾闻之,解铃还需系铃人,贤昆仲当去求张子重宽恕,如此方是上策啊……”

韩说和马何罗兄弟对视了一眼,心里面的感觉极为不妙。

事实上,一直以来,他们都觉得,自己与李广利应该是一伙的。

大家都有共同的敌人太子据!

都有着共同的目标扳倒太子据!

但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海西候不想他侄子即位,他来当国舅?

况且,即使海西候没有扶持自己的外甥上位的算盘,他就能忍受太子据和他身边那边儒生?

但他们哪里知道李广利的心思和想法?

李广利不喜欢刘据,这是公开的秘密。

就像刘据不喜欢李广利一样,朝野皆知。

事实上,大部分的汉家大将,都不喜欢太子。

从玉门关到雁门关,校尉以上军官,就没有喜欢太子的。

然而,李广利更清楚一个事实当今天子,一点都不喜欢别人想他提要求,特别是对他的家事提要求!

特别是他是统兵大将,手握重兵。

他要是敢插手其中,哪怕只是露一个苗头,恐怕都要有杀身之祸。

所以,长安城的贵族、宦官们,串联起来搞刘据,他乐见其成。

但,想要他下水?

想都别想!

李广利知道,只要自己兵权在握,那么就能掌握主动。

而且,只要他能不断带来胜利,不断开疆拓土,随着地位的升高,他在朝政上的话语权也就越大。

若能做到和卫青霍去病一般,那么,太子据的位置,迟早是昌邑王的!

难道不是吗?

等到将来天子将死,他难道敢将天下社稷和宗庙,交给一个不得军心的太子?

如今,南军虽废,但北军也同样有‘戡乱定是,扶保社稷’的传统啊。

到时候,只要有人学周勃,在北军大营右袒高呼一声:“安刘氏者右袒!”

恐怕瞬间就要从者如云!

然后就是又一次诸侯大臣,共安宗庙的故事了。

而届时,作为手握重兵的边塞大将,谁敢不听他的意见呢?

所以,李广利一点也不担心刘据方面的威胁。

只要刘据一天还在主和,边塞军民,就不会服从他。

有边塞军民在手,他就掌握主动权。

所以,根本就没有必要掺和到这长安的风风雨雨,阴谋诡计,尔虞我诈中来。

他也没有掺和进来的理由。

韩说听了,却是有些急了,对李广利道:“君候,那张子重可是长孙的人!”

“光禄勋!”李广利闻言,脸色一变,几乎就要拂袖而去:“哪里有什么长孙的人?太子的人?”他面朝未央宫方向拱手,道:“天下臣民,皆天子臣也!”

掌握兵权十余年,李广利能一直屹立不倒,靠的就是这一手政治立场坚定,坚持原则。

遇到任何类似的事情,你永远无法从他嘴里掏出半个有悖于此的言论。

当初,李延年兄弟秽乱宫廷,李广利的地位却没有因此动摇半分,也是有赖于此!

不然,他李广利早已是刀下亡魂!

还怎么以2师将军之衔,统领十余万汉军精锐?

韩说闻言,连忙拜道:“君候说的是……确实如此……”

但心里面却犹如十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愤愤不平。

他和他的朋友们,殚精竭虑,为了扳倒刘据流血流汗。

最终受益和得利的还不是你李广利的外甥?

现在,你李广利却连帮忙给马家兄弟求情都不肯!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第两百九十九节 尔虞我诈(2)

“君候可知……”韩说抬起头来看着李广利,嘴角露出一丝讥讽:“近日来太子据一直在积极为李禹谋求侍中之职?”

本来,当今天子身边的近臣(侍中与宦官们)基本都是反太子系。

但,自从那张子重横空出世,无数人苦心编织的大网就破了大窟窿!

一个亲太子的侍中,足以影响很多事情。

更可怕的是,现在,马家兄弟被贬斥,凭空空出来了一个侍中位置。

无数人立刻就流着口水,盯上了这个肥差。

汉侍中,地位尊贵,权柄又重。

不止有心仕途的贵族们垂涎三尺,就连做学问的经学家们,也是哈喇子流了一地。

盖因为,只要做过一任侍中,没有得罪当今,基本都能稳稳的拿到一个博士的头衔。

而五经博士对于天下学者来说,有着致命的诱、惑!

因为,无论是想要扬名立万,闻名天下,成为万人仰慕的大学者,还是制霸学派,成为一代开山立派的大学阀。

博士头衔都是必不可少的。

自太宗皇帝始立博士官系统,天下鸿儒皆出于博士官系统。

换言之,只有当过博士,才能算鸿儒,才有解释经典、开山立派的资格。

而成为博士,最快的途径,就是为天子辟为一任侍中,日夜陪侍天子,卒思近对,然后水到渠成就可拜为博士。

是故,当朝堂上侍中官出缺的消息一传开。

天下名士,立刻闻风而动。

仅以韩说所知,便有公羊学大能,昌邑王太傅夏侯始昌将随昌邑王入觐,想为其子夏侯胜谋求这侍中官、毛诗学派巨头,《诗》博士毛苌的徒孙,君子馆山长贯长卿的关门弟子解延年据说也已经入关,就连许久不曾动弹的鲁儒一系,据说也派人准备入京,谋求侍中之官。

而且来的这个人,来头还不小。

不止各学派的名士之后,觊觎这空出来的侍中官。

长安城里的外戚贵族们,也都跃跃欲试,其中就包括了好多韩说过去的‘好朋友’。

韩说很清楚,现在马家兄弟丢掉了侍中官,而觊觎这个侍中官位置的人,多如牛毛。

若不能做出反应,及时抢回来。

这丢掉的这个侍中官职可就真的丢掉了!

没办法,他只能使出绝招——用李禹来威胁李广利。

“李禹要谋求侍中职?”李广利脸色严峻,眉毛一跳,道:“这怎么可以?”

不是‘怎么可能?’,而是‘怎么可以?’,一字之差透露出了李广利对李禹,或者说整个陇右李氏的深深敌意。

李广利和李氏的恩仇加起来,差不多可以写一本书了。

不独是因为当年与李陵在军中的纷争。

更因为,一直以来,在长安城和天下,带他的节奏的就是李家的人。

所以,在李广利看来,谁都可以去做那个侍中。

他反正不管。

但独独李禹或者说李家的人不行!

更别提那李禹还是主和派,整天叫嚣‘莫如和亲便’。

韩说自然知道李广利和李禹家族的间隙。

事实上在长安城里,人尽皆知,当年其实太仆衙门还是有马的。

但李广利却全部要走,一匹马也没给李陵留下来。

逼迫李陵只能徒步出塞,最终没于浚稽山。

“有家上鼎力支持,又得张子重转圜,李禹如何不能为侍中?”韩说不动声色的拱火:“末将可是听说,近些日子来,李禹不断宴请朝中贵戚,还说要加入长孙为陛下御极四十七周年献礼的图录编纂之中……”

李广利听着,神色变幻不定。

若那李禹真的跻身进入那个事情里,靠着这个功劳,加上太子的支持,确实有可能拜为侍中。

而他却在长安不能久留——最多半个月,他就要准备返回居延了。

主要是他实在不放心楼兰国。

若他转身一走,李禹就被拜为侍中。

远在居延,他恐怕也只能徒呼奈何!

更紧要的是,他的胞弟李寿也被天子遣回昌邑。

在长安城里,只有姻亲刘屈氂可以为他声张权益。

看着李广利的模样,韩说就知道有戏,轻声说道:“君候恐怕还不知道吧?那李禹不止在图谋侍中之职,还打算与丞相公孙贺等联手,举荐江升为大鸿胪,掌典属国之事!”

李广利终于按耐不住,咬着牙齿道:“他敢?”

如今的大鸿胪,可不是先帝时期,可有可无的空头九卿。

随着汉家疆域的扩大和羁绊异族夷狄的增多。

大鸿胪的权柄水涨船高。

不止下辖有五属国都尉,更监管乌恒、辉渠、羌氐事务。

属于大鸿胪管辖的胡骑义从部队,更是现在汉军中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

那江升若被拜为大鸿胪,万一他搞鬼,甚至阳奉阴违,曲解天子旨意,坏他的大事怎么办?

大鸿胪的位置,绝不容有失!

李广利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趁着在长安,将这个位置变成自己人!

韩说看着李广利的模样,知道对方已经入瓮。

“哼……想拿我驱策?”韩说在心里冷笑着:“就让2师将军,为我前驱吧……”

昌邑王这条船,看样子也是指望不了。

所以,韩说决定再选一位‘明主’辅佐。

除昌邑王,还有燕王、广陵王嘛。

实在不行,不是还有一位生于尧母门的皇子吗?

仔细想想,这个去年出生的小皇子,似乎除了母族式微,没有依凭外,剩下的就全是优点了。

年纪小,不懂事,易于操纵。

更重要的是——似乎就连母族式微,没有依凭也是大大的优点!

而且更保险,不会闹出当年太宗的故事。

这样想着,韩说就知道,自己应该去接触一下赵家的人了。

钩弋夫人的几个外戚,在长安城里似乎也过的不是很开心。

自己作为地主,完全可以去带他们领略领略什么叫做真正的公卿世家,什么又叫奢靡!

但在李广利面前,韩说却是一脸恭敬,一副谦卑的模样,他微微欠身,拜道:“君候既有主意,那末将就不多言了……”

经此一事,李广利一定会去怼太子系。

而李禹也确实在图谋这个侍中之职,那江升眼热大鸿胪的位置,想过一把九卿瘾更是很久很久了。

所以不怕他们不起冲突!

趁着这个机会,自己正好悄悄的擦干净屁股,免得被执金吾的狗腿子抓到了自己和江充曾经商议的许多事情的把柄!

第三百节 天梁

辞别天子,张越步出清凉殿,走在这宫阙之内,到处游览。

讲老实话,他虽然是侍中,但到现在为止,对这汉宫所知也是不多。

大约只知道怎么进出,也大体记下了怎么从建章宫走去未央宫。

至于其他的?

就一无所知了。

好在,作为侍中官,他可以通行宫廷任意一地而不受阻拦。

甚至若有心思,还可以去永巷啊掖庭啊走一走,看一看。

说不定就能听到许多八卦,看到很多秘密。

不过,他对这宫里的八卦和秘密,没有任何兴趣。

此刻走在这宫阙之中,也纯粹只是想要游览一下。

便在这建章宫里到处乱逛,反正也不用怕迷路,逛累了随便找个人带路就可以出去了。

在这宫阙回廊之中,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张越忽然看到前方隐约有着鸟语花香,树影婆娑,定睛看去,只见一片郁郁葱葱,前方居然是一个种满了各种树木的大型园林。

“是天梁宫啊……”张越一见就笑了起来。

后世扬雄作《西京赋》便为天梁宫的恢弘而震撼,写道:天梁之宫,寔开高闺。

不过,张越却只是感觉眼前一亮,没有多少震撼。

毕竟,在后世类似的植物园多如牛毛,是个城市就有一个。

只是……

“这天梁宫里有没有杜仲、芋头之属呢?”张越忽然想起来,自己的空间里还缺一些长期培育,重点培养的镇山之宝!

而这杜仲、芋头就有着长期培育的价值。

前者,或许能培养出亚洲的橡胶树。

而后者,则有潜力取代番薯与土豆。

特别是后者!

讲道理,亚洲的芋头,其实在淀粉含量与产量上都还算比较高了。

对土地和肥力的要求也不多。

当年,秦末战乱,蜀郡和关中很多人逃亡西南夷群山,就是靠着芋头挨了过来。

由此,芋头也与汉人结下不解之缘。

譬如说,汉室很多的酒类都是用芋头酿造的。

后来霓虹学走了,就搞出了清酒。

张越就记得,后世考古,从刘贺墓里不止找到了火锅器皿,还挖到了蒸馏芋头酒的器皿。

张安世留给张越的那一批美酒里,也有许多是用芋头酿造。

当世的士大夫们,也鼓励并带头饮用芋头所酿的蒸酒。

盖因为,芋头产量高,占地少,而且不占农田。

芋头酿出来的酒,经过蒸馏后,杂质少,外观好看,除了度数太低几乎没有缺点。

“我若没有记错的,当初卓氏和程郑氏迁徙临邛,就是靠着挖芋头,攒下了第一桶金……”张越在心里想着。

此外,还可以尝试将山药、魔芋等植物也进行培养培养。

有着空间的大能,迟早可以培养出一种中国的土豆、地瓜。

不过,想要做到这一点,恐怕需要数十年的功夫。

想到这里,张越就迈步走进天梁宫里。

此时,天梁宫中,有着两三百名宦官宫女,正在这片园林里忙碌。

当今天子虽然近年来很少来这里游览了。

但万一天子兴致来,要游览天梁宫,却现天梁宫里的植被没有被精心照顾。

到时候一句:“汝等以为朕不复观此美景乎?”

那无数人人头就要落地了。

所以,在这种恐惧的驱使下,天梁宫的植物,甚至比以前这位陛下常来时被照顾的还好。

见到张越走进来,负责照料天梁宫植物的中官,立刻就被吓了一跳,他战战兢兢的趋步来到张越面前,低着头问道:“这位贵人可是张侍中当面?”

张越点点头,如今这宫中的侍中就一个他和上官桀。

而上官桀年纪比他大了起码二十岁,所以被人认出来不奇怪。

“奴婢万安……”这中官小心翼翼的问道:“未知张公大驾来天梁宫有何贵干?”

“久闻天梁宫美景,慕名来此……”张越笑着对他道:“明公可愿为我引路,介绍一下这天梁宫的诸般奇木?”

在建章宫里,有两个植物园。

一为天梁,主要栽种各类树木和灌木;一为饴荡宫,主要栽种各种奇花异草。

对于那些花花草草,张越没有什么兴趣。

但这天梁宫里的移栽的树木,他却很有兴趣。

万一能碰上一种大有可为的树木呢?

万安闻言,惊喜道:“为贵人效劳,这是奴婢的福分……”

说着就带着张越在这天梁宫里走了起来。

一边走,一边为张越介绍栽种于此的各种树木。

当今天子在史书上被评价为‘好大喜功’,这却真不是污蔑他,是事实。

只看这天梁宫就知道了。

在这里,张越几乎能找到汉室疆域内所有已行的树木。

松柏杨柳、桃李梨枣,乃至于西域的石榴黄瓜。

几乎应有尽有,每一样都栽了一些。

许多在后世已经灭绝的植物,在这天梁宫中也能寻觅到踪影。

若换一个后世的植物学家穿越至此,恐怕要乐的手舞足蹈,不想回去了。

但张越的视线和注意力,却始终集中在那些‘有培育价值’的植物身上。

等到将整个天梁宫游览一遍,他心里就已经有了目标了。

“侍中对天梁宫的植物可还满意?”万安却是忐忑不安的问道:“若有不当之处,还请侍中万勿遮掩,尽管说出来,奴婢一定改正!”

张越笑了笑,道:“天梁宫中一切井井有条,这是阁下的功劳,吾当为阁下向郭黄门说之……”

万安闻言大喜,他费尽心思的巴结和讨好这个侍中官,不就是为了这句话吗?

连忙拜道:“假使能得侍中美言,奴婢虽为侍中牛马亦无悔矣!”

“吾为天子臣,举荐贤能,此吾本职……”张越笑道:“不过……”张越轻声道:“本官平素素爱摆弄各种奇花异草,万公可能为本官送几株奇木去我住所?”

万安如何不允,当即就点头:“敢不从侍中之命乎?愿请侍中示下!”

张越于是道:“蹲鸱(芋头)、甘薯(汉代)、思仙(杜仲)及蒻头(魔芋)……“

正说着,张越忽然看到一个人从天梁宫的南侧走来。

他连忙对万安道:“暂时先各送两株至我住所……”他望着视野里的那个人影似乎就要消失,想都不要连忙丢下万安,跟了过去。

第三百零一节 奇怪的李禹

张越的视力,现在自然是极强极强的。

虽然那人远在一百多步外,还隔着天梁宫里的一些植物枝叶。

但张越依然将他的样子,看的清清楚楚。

“李禹?”张越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家伙。

上次张越在博望苑还与他打了一个照面,自然不会认错。

“李禹怎么跑到建章宫,还来了天梁宫这边?”张越抿了抿嘴唇,心里面满是狐疑。

这天梁宫和饴荡宫都是在建章宫的西北方向,既不跟未央宫搭界,也没有与玉堂、蓬莱阁这种核心建筑群相连。

这李禹跑这里来做什么?

望着李禹人影消失的方向,张越眉头微微皱起来,从路径上来看,李禹所去的地方,大约是天梁宫和饴荡宫之南的鼓簧宫。

鼓簧宫呢其实就是建章宫的乐师们起居、游玩与共同探讨艺术的地方。

“看他这鬼鬼祟祟的样子,一看就知道肯定有问题!”张越心里想着,就跟了上去。

反正,自己闲着也是闲着。

悄悄的尾随着李禹,跟着他穿过宫阙回廊,始终保持着一个一百多步的距离,这样张越能看到李禹,而李禹除非特别警惕来自身后的窥伺,不然几乎不可能现张越。

这样跟了大约一刻钟,张越就见到李禹进了一个似乎是偏殿的建筑群,里面好像有人在等他。

张越就更加好奇起来。

此地已经属于鼓簧宫的范围了,李禹跑来这里,见的是谁?难道说,李禹先生喜欢音乐,爱好诗歌,特地来此会见友人,讨论鼓瑟罄簧琴,二十五铉的妙用?

那还不如说他是来这里学外语的呢!

张越便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凉亭,坐在栏杆上,翘着二郎腿,等着李禹出来。

约莫过了两刻钟左右,张越都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终于李禹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视野里。

张越立刻起身,轻声笑道:“我倒要看看,李禹来这里见的是谁?”

对于张越来说,李禹此人身上有很多谜团。

他的行为也一直很有意思。

张越循路而去,走了大约五十步,就直接与李禹撞上了。

“李公……”张越笑眯眯的拱手拜道:“李公不在博望苑享福,怎么来鼓簧宫了?”

李禹却是被吓了一跳,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见着张越的神色,面色尴尬的回礼拜道:“原来是张侍中……”

“下官来鼓簧宫只是随便走走、看看,散散心……”

“哦……”张越笑着答道:“晚辈也是在随便走走……若李公不弃,你我同行可否?”

李禹闻言,连忙低头拱手婉拒道:“改日吧,下官还得马上回一趟博望苑……”

“哦……”张越微笑着点点头,他方才分明看到,李禹的脸色在某个瞬间白的有些粲然。

显然是被吓的。

那么问题来了?

他来此见的是谁?

为何被自己撞上后,却如此慌张?

怀着这样的好奇心,张越来到鼓簧宫之中,找到了负责鼓簧宫大小事务的鼓簧宫监,随口问道:“今日可有什么贵人来鼓簧宫视事?”

对方也不疑有他,面对张越的询问,更不敢隐瞒,拜道:“回禀侍中足下:今日案例乃是御府令苏公巡查乐府事宜的例日……”

“哦……”张越闻言,脸上的笑容犹如今日的阳光一般明媚。

如今的汉御府令乃是由中官担任的。

而这个中官,姓苏名文,正是当今天子身边的红人,最得宠的大宦官之一。

同时也是太子据最大的敌人!

李禹作为太子据的小舅子兼宠臣,却在太子据最大的敌人例巡事务之时,悄咪咪的跑来鼓簧宫。

要说他们两个没有碰面?

张越是不信的。

但问题是李禹有什么理由来鼓簧宫私下会见苏文?

“这李禹难道还想再去和猛虎厮杀一番?”张越在心里冷笑着说道。

当初,李禹年轻的时候,可能你想象不到,他的名声还在李陵之上。

当时,他甚至就是李氏家族最受期待的明日之星!

据说当年李禹勇不可当,能举千斤之鼎,有生撕虎豹之勇。

而且,还被很多汉家老将誉为未来的战将。

但,历史总是充满戏剧性。

二十余年后,李禹非但没有成为被人们期待的勇将、猛将,反而成为了主和派,拿着乃祖乃父的威名,作为自己的资本和筹码。

也不知道,李广在坟墓里有没有哭泣?

李敢是否后悔当年没有把他射到墙上?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在张越穿越这几个月来,已经不止一次风闻到李禹与匈奴有勾结,陇右李氏暗中在向匈奴走私某些商品的传闻和八卦。

历史上,李禹被处死的罪名,就是勾结匈奴,私通外敌。

虽然后来被证明是诬陷,没有证据,因而被平反。

但那是宣帝的事情了。

作为穿越者,张越知道一个真理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所有的史书的叙述内容,都是为了统治阶级的利益和意识形态而服务。

所以,历史必须尊重当政者!

是非黑白这种东西,小孩子才会较真。

成年人则只关心自己的利益是否受到威胁。

正所谓空穴未必无风。

李禹和匈奴有没有联系?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

讲真,张越觉得杀一个李禹,还没有必要捏造罪证。

赵构可以用莫须有杀了岳飞,后世的教科书也可以明目张胆的提问‘同学们,岳飞是不是民族英雄呢?’

就是当代,张汤也完美的上演了一个‘腹诽’的案例。

当权者想杀人,需要罪证吗?不需要!

自由心证即可!

所以,张越心里面,有一个大大的疑问。

当然了,李禹有没有和匈奴有联系,这种事情不需要他来操心。

自有执金吾来处理。

既然执金吾都没有查这个事情,那就说明,哪怕有问题也不大。

顶多就是通了几封信,问了问匈奴那边的兄弟的近况。

或许可能悄悄的卖了点东西去匈奴赚钱。

但,跟匈奴走私的又不止一个李家,只要不是将铁器和汉军的军械卖去匈奴,执金吾也懒得管。

真正让张越感兴趣和好奇的是李禹是怎么从主战派,从一个热血少年,一个勇不可当的年轻将领,变成现在这个鸟样的?

第三百零二节 煽风点火(1)

想着李禹的转变经历,张越就笑的更浓郁了。

他轻身离开鼓簧宫,走回自己所住的小楼。

刚刚走到家门口,张越就看到了韩说带着人,站在一个阁楼前,看样子是在等他,而且等了好一会了。

“光禄勋……”张越挤出一个笑容,迎上前去,道:“久未相见,真是令下官想念啊……”

当然是很想念的啦!

张越记得,上次韩说带着马家兄弟,来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可谓威风凛凛。

话里话外,更是一派高高在上的模样,以为自己是蝼蚁。

但现在呢?

当初,韩说所依仗的左臂右膀们。

江充死在了自己眼前,那位不可一世的直指绣衣使者被执金吾的强弩射成了马蜂窝,鲜血流了一地。

曾经威风八面的马家兄弟,现在更是如丧家之犬。

张越可是听说了,他们兄弟现在连进宫都得要人带,不然就是私闯宫闱,要掉脑袋的。

当然了,张越知道,韩说看上去是损失惨重,但实则他本人依旧毫无损,他依旧是汉家九卿光禄勋,大权在握。

至少地位是比他这个侍中领新丰令要高的。

韩说看着张越,心里面恨得牙咬咬的。

特别是想起了江充,就是死在此人之手,韩说就恨不得活吞了眼前的这个家伙。

然而……

韩说明白,今时不同往日了。

一个多月前,他还可以在这个宫廷新人面前耀武扬威,指手画脚,甚至视其为蝼蚁,出威胁。

但在现在,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地位。

更用江充、马家兄弟甚至一位婕妤的名位,作为垫脚石,树立了自身的权柄。

哪怕是长安城里,张蚩尤之名如今也是如雷贯耳,威风八面。

这样的一个新贵,不可力敌!

作为老牌贵族,数代幸贵的真正名门之后。

韩说这一生,见过无数比眼前这个年轻人还要威风和风光的幸臣。

五利将军栾大风光之时,尚卫长公主,身挂五个将军印绶,在长安城中连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也要忌惮三分,退让三分。

但结果呢?

一朝骗局揭露,就是尸分离,连卫长公主也救不了他。

他还见过终军。

那可是真正的大魔王,真正的学霸!

其才学无双,其义气冲霄。

没有任何根基,也不需要任何人提拔和赏识。

只是靠着才学和义气,一入长安便搅动八方风浪,冲击着汉家学术界和思想界。

许多名士鸿儒,在他面前,犹如学生一样诺诺而不敢言。

大儒徐偃,名比董仲舒,在《春秋》之上造诣无人可及。

御史大夫张汤想要致法于徐偃,百般诡计和诘难都用上了。

却被徐偃用春秋大义一一化解。

但遇到终军,一句‘王者无外’,一句‘枉尺直寻’,就甘愿伏法,引颈就戮。

而那一年,终军年不过十八。

经此一事,终军声名鹊起,震慑宇内。

他的言行,甚至可以影响军国大事当年天子改元元狩,就是因终军之言。

更可怕的是,这个年轻人不止学问无双,义气无双,胆略也是无双。

出使匈奴,人人以为是死路。

终军却迎难而上,上书说:“军无横草之功,得列宿卫,食禄五年,边境时有风警之事,臣宜被坚执锐,当矢石,启前行!驽下不习金戈之事,今闻将遣匈奴使者,臣愿尽精厉气,奉佐明使,画吉凶于单于之前!”

当时,韩说也在宣室殿之中,亲耳听到和看到了那个年轻侍中官的义气与豪迈。只觉得头皮麻,热血沸腾,恨不能为其先锋,做其门下走狗,驱策以成天下大事!

那一次终军请缨为使,被天子所婉拒。

然而,过了一年后,元鼎四年,南越有事。

终军再次请缨宣室殿,俯身长拜,奏道:“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

天子批准了,终军带上国书,拿上天子亲手交给的长缨,持着节旄,带上使团毅然南下。

他成功了南越王赵胡在他的说服下,请为汉臣,朝觐长安,宣布内附。

但他也失败了!

不愿内附的南越王国吕嘉等贵族联合军队,动政变。

终军死于乱军之中。

终军之死,让韩说看清了这个世界。

学识不敌权势,才能不敌力量,义气不敌利益。

故大丈夫不可以无权!不可以无钱!更不可以无力!数十年来,韩说依循于此,步步高升,而那些曾经风光的人,一个个下狱的下狱,死的死。

自元光以来,那些大人物,那些英雄,那些豪杰,那些大丈夫们现在在哪里?

大司马冠军侯暴卒塞外,大将军长平侯死于病榻。

御史大夫张汤,自杀于牢狱之中。

平津献候公孙弘一生清廉,死后甚至连陪葬品里都没有黄金冥器,其子公孙度为山阳太守,依旧清廉,结果却为人构陷身死国除!

汲黯汲长卿,心忧万民,却死在淮阴。

御史大夫儿宽,用政清平,心系天下,日日夜夜忙碌不停,连休沐日都在官衙办公。

结果不过九年就累死了!

而活下来的,却都是这些英雄豪杰在世之时看不上、瞧不上、鄙夷的人物。

如丞相公孙贺父子。

如他韩说。

如当年终军活着的时候,连终军一根指头都比不上的夏侯始昌!

所以……

这个世界,英雄豪杰早死,而营营苟且之人独活。

而且活的很好,很舒服!

就像他,论军功,不要说去和霍去病卫青相比,就连这两位麾下任意一个大将都完爆自己。

但……

现在他是光禄勋,手握重权,家訾无算,家里邯郸歌姬,西南僰奴成群,甚至还有从乐浪买来的朝鲜**可以亵玩。

而那些人呢?

譬如路博德,连回长安,得到一个名誉的荣退都不可得。

望着眼前这个看似风光,看似骄傲的年轻人。

韩说其实很想对他说一句:“年轻人,我见过比你优秀十倍的人,也见过比你得宠百倍的人,但他们都死了……”

但,韩说生生的将这个冲动抑制住,他走上前去,来到张越身前,微微拱手,笑道:“侍中足下,本候也是甚为想念,故此闻之侍中归京,特地在此等候,恭迎大驾!”

第三百零三节 煽风点火(2)

“岂敢劳光禄勋大驾?”张越皮笑肉不笑,一脸僵硬的道:“光禄勋但有吩咐,一纸拜帖即刻召之,何必亲自劳驾至此?下官可担不起!”

话虽说的谦卑,但实际上,哪怕连三岁孩子都听得出来,张越话中的讥讽之色。

韩说被噎得也是一楞,他想起起来了,上次仿佛这个张子重说过什么来着?

哦,记起来来!

“当初,辕固生初见平津献候于朝堂之上,对曰:公孙子,勿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

“君候可知,平津献候初闻于此,内心作何观感?”

再听现在这些话,韩说感觉有些牙疼。

但偏偏作不得,只能笑道:“侍中足下言重了!”

“本官虽为天子拜为光禄勋,以掌宫廷门户及百官议论,但也不及侍中天子近臣,长孙辅佐之臣啊……岂敢召?侍中不罪,已是万幸……”

张越听着,知道韩说在向自己示威。

示的是什么?

权力!

光禄勋的权力!

汉家九卿之中排名第一的光禄勋的威权!

在汉季,最威风的莫过于执金吾,因为执金吾秉承来自皇帝的意志,可以处置任何人。

但最风光的却是光禄勋!

因为光禄勋几乎什么事情都可以管。

它既能够在民政上言,也可以在军事上出声,甚至还可以弹劾官吏、提出国家政策。

更可怕的是光禄勋还是直接负责‘訾算选郎’事务和‘赎买制度’的机构。

有权又有钱。

号称汉室九卿中权力最大,油水最多,但压力相对最小的。

一般汉家天子,都会用自己最喜欢的大臣来当光禄勋。

当做福利和犒劳来奖赏这些臣子。

像是先帝宠臣周仁就在先帝朝时长期担任郎中令(光禄勋前身)。

已故的许多名臣,也都曾经出任过光禄勋(郎中令)。

只是……

张越横了这人一眼,你光禄勋牛逼,难道还能管得到我?

有本事,你韩说组织几个谏大夫弹劾哥啊!

正好,张越也看韩说不顺眼很久了。

只是苦于没有借口和理由,不好强行撕逼。

韩说却只是点到即止,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拜道:“本候今日特地来此,是要告诉侍中阁下一个天大的消息……”

“嗯?”张越微微皱眉,问道:“光禄勋有事不妨直言!”

韩说要说的事情,张越不知道是什么?

但有一点很清楚听听就可以了,绝对不要去信。

就像玩狼人杀,狼人的言,是一个字都信不得的。

谁信谁输!

而韩说,早就在张越这里标狼了。

韩说轻轻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说道:“侍中可知,太子洗马、舍人李禹,欲求为侍中……”

“嗯?”张越闻言不置可否。

李禹想谋求为侍中官的事情,张越刚刚回宫就有所耳闻了。

毕竟,拢共就三个侍中的位置,而侍中的地位又非常关键。

李禹想谋求侍中位置不奇怪,他不谋求侍中位置才奇怪呢!

“可是,侍中可知,李禹一定当不了这个侍中官……”韩说轻笑着说道:“因为,奉车都尉绝对不会同意!”

“当年……”韩说轻轻的用只有他和张越才听得清楚的音调,低声在张越耳边说出了一个大秘密:“当年,奉车都尉担任侍中,于建章宫中与李洗马生了冲突……”

“两人拔剑决斗,欲分生死……”

“陛下闻之,怒,下李禹兽圈,命其与虎斗……”

“故此,李洗马想当这个侍中官,都要疯掉了……”

“而奉车都尉绝对不会愿意看到李洗马当上侍中……”

韩说微笑着抬头,看着一脸错愕的张越,笑道:“如此,侍中可知道了?”

张越听着,表面上虽然震惊万分,但内心却是笑的前仆后仰。

或许对于韩说来说,这是一个了不得的秘密,没有几个人能知道的秘闻。

但对于张越来说,这却不过是一条记载在史书上的文字而已。

当然韩说也算是给张越解开了一个疑惑。

张越回溯的史书上并未记载那位与李禹生隙,进而被天子勒令李禹下虎圈与猛虎生死相博的‘贵人侍中’的名字。

而韩说则直接给出了对方是谁的答案奉车都尉故侍中未来的汉大将军、大司马、平6候、凌烟阁功臣之。

汉代伊尹、周公霍光!

而也正是那次虎圈搏杀事件后,李禹就变了。

从一个热血少年,勇猛的年轻人,变成一个贪财好利,胆怯懦弱的小人。

甚至不敢为李陵宗族收尸,为天下人耻笑。

据说连陇右当地的很多军功家族、将门也都因此看不起李禹。

不过……

张越笑着看向韩说,问道:“光禄勋特地来此就是为了告诉下官此事吗?”

“让光禄勋失望了……”

“下官一心效忠天子,心无旁骛,对于此种纷争,下官一点兴趣也没有!”

韩说所说的事情,是真的吗?

张越不知道。

但他特地跑来这里,把这个秘密,这个连长安八卦党也探究不到的宫廷秘闻,甚至连史书也不敢记录的太详细的绝密之事告诉自己。

他肯定没有安什么好心!

说不定此事就是一个陷阱!

一块可能抹了蜂蜜的毒肉。

“侍中真的不关心这个事情吗?”韩说眯着眼睛,微笑着,盯着张越的脸庞,轻笑道:“不知道侍中足下可知道,今天李禹李洗马去鼓簧宫见御府令苏文,想要和苏文交换某些条件,换取苏文在天子面前为其说好话……”

“侍中固然对陛下忠心耿耿,可万一……”

韩说轻声笑着,犹如毒蛇吐信,图穷匕见。

“万一他们是要对侍中不利呢?”

张越抬起头,看着韩说,笑容满面,如春光灿烂,今天自己貌似在鼓簧宫确实看到了李禹和苏文有交集!

但是……

韩说应该不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这个事情。

所以,他将这个事情告诉自己,一定准备好了,能让自己得知此事的方法和途径。

换言之,韩说在给自己编织一个大网……

他将手按在自己的腰间,**着剑柄,看着韩说,轻轻一拜:“那未知光禄勋可有能教我者?”

想给哥织网?

呵呵……

第三百零四节 ‘君子’之怒

望着韩说消失在远方。

张越活动了一下筋骨,下意识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韩说终究是没有回答他的那个问题。

当然,其实也不需要回答了。

韩说已经将他想要张越知道的事情告诉了张越,剩下的……

“大约就是让我相信了?”张越眨着眼睛,在心里想着。

这可真是好算计呐!

可惜……

张越根本就没有信韩说的哪怕一个字!

他当然知道,韩说告诉自己的事情,大部分是真的,甚至可能全是真的。

但对方目的不纯,所说的事情,自然不能信。

不过……

“我岂能任人摆布?”张越负着手,对自己说道。

在汉室,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若被人算计,而不报复,就会让其他人知道这里有个老实人,大家快来欺负他!

至于宽宏大量和不计前嫌这种事情,汉人自然也是会做的。

譬如,当年淮阴候韩信,衣锦还乡,遇到那个曾经令他受胯下之辱的游侠,却高抬贵手,只是吓唬了一下对方,就放过了他。

又譬如当初韩安国被下诏狱,被狱卒田甲羞辱,于是留下死灰复燃的典故。

后来韩安国起复,回到诏狱,召见那位狱卒。

却并未加罪,只是炫耀了一下自身地位,让他瑟瑟抖。

又有名臣朱买臣,曾被原配妻嫌弃,一脚踹出门外。

但当他衣锦还乡,身挂郡守印绶,再见原配,却也没有恶言相向,甚至以车载之,赐给了钱财。

然而,这所有的故事,都是生在高位之人与底层之间。

这也算是汉代社会的一个潜规则了。

公卿列侯们,也不会傻到自降身价,去和泥腿子们计较。

但相同阶级的仇怨,却经常需要以鲜血来清算。

卫青被李敢打伤,霍去病一箭射之。

朱买臣、严助为张汤辱之,于是构陷陷害,致使张汤下狱。

张汤也不客气,干脆自杀,用自己的命来给自己证明清白,顺手将所有仇敌拉下去陪葬。

而在这以前,张汤对于自己的政敌,也素来是毫不手软。

大农颜异只是非议了一下张汤的施政,就被以腹诽罪名处死。

即使是学术界,也是如此。

胡毋生生前与董仲舒在学术上起了纷争,两人相争,于是胡毋生弟子公孙弘当了丞相,就将董仲舒赶去江都国。

所以……

按照当代的传统。

张越知道,应该反击!

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

不管韩说在玩什么花样只要能让他手忙脚乱,自然一切阴谋诡计都要落空。

那该怎么反击呢?

或者说,韩说最怕的是什么?

“看来,我该去一趟执金吾衙门,催问一下江充案的审查进度了!”张越轻轻笑着。

江充案,在现在就是韩说的死穴。

回溯了历史的张越很清楚,韩说和江充的关系是何等亲密。

两人既是好基友,也是好啪友,更是政治上的盟友。

查江充就一定能查到韩说身上。

而作为江充行刺的对象,张越有一万个理由,要求执金吾加快审查,查清真相。

没有任何人可以在这个事情上说他不对!

想着此事,张越就回到了自己的小楼。

一进门,就有一个小宦官来报:“侍中,方才天梁宫监万安派人为侍中送来了一些奇木与花草,敢问侍中如何安置?”

“都搬到书房,用花盆养着……”张越听了,心情终于开朗了起来,随口吩咐下去。

“对了,侍中,方才长孙派人来请侍中今夜往博望苑一聚……”这宦官领命,刚走到门口就又回头说道。

“知道了……”张越点点头。

他与刘进回城后,就在武库一带分别。

他自是要来见天子,而刘进自然要去见他爹。

算算时间,刘进也是该来通知他过去了。

太子据刚刚从郁夷回来,张越也正好借此问一下郁夷旱灾的情况,以及水车的使用情况。

回溯了历史的他知道,接下来数十年,汉家旱灾频。

水车这种器械,算是目前为止,汉室所能依仗的最大抗旱利器!

…………………………………………………………

博望苑。

草木繁盛,景色如昔。

只是,君子们的心情,却没有往常那样欢快了。

太子从郁夷回来已经三四天了。

但是……

到今天为止,他都没有下令召开经宴,与大家谈论经义,纵论道德。

相反,有消息传说,太子回来后,一直在召见一些曾经在博望苑不怎么受重视,曾经在太子系被冷落的官吏。

譬如说,京兆尹于己衍就已经四次被召见,问询民政之事。

还有太子舍人方其,因为善于农事,颇通《神农》之术,而在过去被大家嘲笑是‘方子迟’居然不嘴炮,反而去研究农业,这不是樊须吗?

但,在最近两天,这个过去默默无闻的官吏却已经被接见七次之多。

有时甚至是夜里也被叫去询问农事,甚至谈到天亮!

秉烛夜谈啊!

无数人想要得到的待遇和荣誉,却被一个从前看不起的人轻易得到!

君子们现在是真急了。

再这么下去,哪怕未来太子即位,大家恐怕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了。

“都怪那个张子重!”无数人想到这里就咬牙切齿,愤恨不平。

要不是他多管闲事,捅出了郁夷之事。

郑全、李循等君子,又何必自杀?

大家又何必跟着太子,在郁夷晒太阳?

好多君子,曾经娇嫩的皮肤,竟然出现了污点!

现在,连太子都不讲道德、仁义,反而去关心什么农事和民生,关心起小民负担和租税了。

这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太子难道忘记了,孔子当年说过的话吗?

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讲的多好啊!

君王只要做一个好人,一个明君就行了。

天下之事,自然安康太平。

其他一切,皆是末技,不值得关心。

想着这些,君子们内心的怒火,就如火山一样炙热、翻滚。

但他们又不敢去与那个张子重正面刚。

因为一定刚不过!

人家可是别号张蚩尤,连公主的脸也敢抽,连婕妤也敢得罪的主!

博望苑里的儒生们,过去连江充都可以骑在头上肆意羞辱,却不敢还击。

现在哪里还有胆子去挑衅一个干掉了江充的更可怕的新贵?

不过……

“听说毛诗学派的年轻俊杰延年公子已过华阴……”有人悄悄提议:“不若,我等去与延年公子说一下这个张子重的残忍、暴虐和不德之事,请延年公子鞭笞之!”

立刻,无数人附和,觉得这个提议真是太棒了!

毛诗学派的能量可不小!

若这位延年公子与那张子重起了矛盾,两人结下仇怨。

那么,就算延年公子不敌张蚩尤,却也可以打了小的,引出老的。

乃师贯长卿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在燕赵一带,贯长卿的影响力,已经可以与过去韩诗学派的鸿儒韩婴相媲美了。

而燕赵地区,自古多慷慨激昂之士。

若延年公子在长安被人欺负了,燕赵豪杰安能熟视无睹?

大家正慷慨激昂的谋划着、计划着如何挑动延年公子去和那个张蚩尤打对台戏。

忽然,一个官吏从门外走进来,对正在热切议论和商量的众人道:“家上命下官来通知诸公:今夜良辰,特设宴于博望苑,于君等共饮之……”

大家立刻欢呼起来,许多人热泪盈眶:“家上果然没有忘记吾等啊……”

却听着那人道:“此外,侍中官领新丰令张子重将应家上邀请,列席其中……”

大家的脸色立刻僵硬起来。

张蚩尤要来?

许多人只感觉有些头晕。

上次张蚩尤来了一趟博望苑,然后生什么事情了呢?

嗯……

郑全、李循等连第二天的太阳都没有见到……

第三百零五节 平易近人张子重

夜幕徐徐降临,张越乘着宫车,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长安城。

此刻,夕阳西下,覆盎门巨大的城门,投影于渭河之上,河水粼粼,宫车从鲁班桥上驶过,张越特地探头打量了一番这座传说是鲁班入秦所造的机械桥。

可惜,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或许日后,我可以派遣工匠来此学习一下……”张越在心里想着。

技术要展,除了创新,也要注意学习和研究原有工艺。

特别是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巩固基础和强化技能,比任何创新都有用!

旁的不说,若是汉室工匠可以找回那些失落的秦代技巧,也足以让社会生产力前进一大步!

宫车继续前行,穿过广袤的原野。

远方的太学建筑群的影子,就已经映入眼帘。

张越望着太学的那些熟悉的建筑群,也是唏嘘万分。

想当初,他是抱着破釜沉舟的态度来此的。

那时候他那里想得到自己有今天?

“明日我当来太学走一遭……”张越在心里想着。

他也必须来一趟太学了。

瑾瑜木们的‘肥料’已经消耗殆尽,再不来太学打秋风,它们就要挨饿了!

由奢入俭难!

张越可不敢保证,要是瑾瑜木们挨了饿,空间会不会给他一些什么惩戒?

况且,没有‘肥料’就没有玉果,没有玉果就培育不了各种粮种。

宫车的度很快,不过片刻就来到了太学门口。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驾车的马夫,点起了悬挂在宫车前的两盏油灯,算是作为标记和标识——免得有些不开眼的家伙,跑来拦截宫车。

这年头关中也不太平了!

所以,地方官和地方的民兵、郡兵,看到有人夜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抓。

而且,方法简单粗暴,不讲道理。

由于汉室民间持械比例很高,所以这些乡亭的军人,经常神经过敏。

若不挂个标识,被人射成马蜂窝也不是不可能。

这两盏油灯刚刚挂上,就听到身后有马车的声音传来。

一辆双马并排拉动的马车,从张越所乘宫车身边掠过。

见到马车上挂起来的宫灯,那辆马车似乎也被吓了一跳,连忙停了下来。

“下官京兆尹于己衍,恭问侍中领新丰令张公安……”远远的,那马车上传来一个惊恐的声音:“无心冲撞侍中虎驾,还望侍中海涵!”

………………………………

于己衍现在已经被吓尿了。

他刚刚在京兆尹办完今天的公事,然后就赶在长安城城门关闭前,出了城门,直奔博望苑去赴宴。

所以催促车夫催促的有些急了。

谁知道……

竟出了这种事情!

车了啊!

虽然夜色已经渐暗,但对方马车上挂起来的宫灯,却毋庸置疑的表明了身份——在今天,在此地,在这去博望苑的路上,除了那位侍中领新丰令张蚩尤张子重外,还能有谁?

或许,那些大佬可以不怕这位侍中官。

但他于己衍只是一个京兆尹罢了。

只是一个小虾米,小不点。

朝议的时候,都是站在后面的,天子不点名,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

而对方呢?

可是张蚩尤!

连阳石主的脸,说打就打了!

阳石主还无可奈何!

而他于己衍在阳石主面前,却如奴仆一般,只能卑躬屈膝,希望这个姑奶奶别给自己出难题。

所以,现在于己衍感觉自己的小腿肚子都在抖。

车啊!张蚩尤的车啊!

于己衍瑟瑟抖,想到了很多悲惨的事情。

在汉室,做错事不要紧,因为还可以挽救。

但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却是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在于己衍的认知中,那位侍中官,可从来不是什么宽宏大量,胸襟宽大的人。

相反,此人睚眦必报,大得公羊学派‘大复仇思想’的真谛。

属于那种‘十年前你打了哥一巴掌,现在哥砍你双手,天经地义、合情合理’的主!

那些现在还在执金吾船狱衙门里哀嚎和挣扎的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连堂堂丞相长孙,曾经在长安城里呼风唤雨的真正二世祖公孙柔,现在都还被关着!

而其后这个侍中遇刺,非但没有掉一根毛,反而反杀了全部刺客,甚至顺藤摸瓜,连江充这样的煞星也被他宰了。

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情,于己衍就连滚带爬的,颤抖着身子,下了马车,走到张越面前,长身拜道:“请侍中宽恕则个,下官以后再也不敢了……”

于己衍记得很清楚,大约在四年前,公孙柔驾车前往长杨宫,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地方县令急着去处理某事,所以马车从这位公子哥的车前越。

结果,被公孙柔追上,堵在驰道上,揍了个体无完肤。

事后这个县令竟被放为键为郡都尉!

键为郡那是什么地方?

巴蜀之西南,群山之中,蛮夷之地!

去了的人,能囫囵着回来就不错了!

而现在,自己了把公孙柔关进牢狱的张蚩尤的车……

万一对方暴怒,在天子面前说自己坏话,以于己衍的了解来看,若这个侍中官去天子面前告自己的状。

那他就得收拾好包袱去珠崖甚至詹耳报道了。

起码也是交趾郡!

想着交趾的丛林,他就浑身上下打了个冷战。

据说那地方又热又湿,交通不便,还没有什么文化氛围。

“阁下是?”张越却很好奇的看着这个看上去似乎应该是两千石的官吏,问道:“吾不记得吾什么时候与阁下结仇了……”

“下官京兆尹……”于己衍长身拱手,拜道:“因情急往博望苑,无意中了侍中的车,自知死罪,万望侍中阁下海涵!”

“哦……”张越理了理衣襟,走下马车,郑重的扶起对方,道:“原来是京兆官当面……”

他脸色也微微有些尴尬。

这京兆尹理论上应该是他的上司——虽然在地位上,他比京兆尹高多了。

但上司终究是上司。

再弱鸡的也是上司。

这要传出去,天下人还不得说他张子重跋扈嚣张,恃宠而骄?

况且……

看着这个京兆尹瑟瑟抖的样子,张越撇了撇嘴,道:“京兆尹不必惶恐,本官素来平易近人,没有什么坏脾气……”

于己衍却更加恐惧了!

平易近人?

公开得罪你的人,现在都已经惨不忍睹好不好!

正当你张蚩尤的别号是乱喊的?

第三百零六节 傀儡

张越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瑟瑟抖的京兆尹。

“不知不觉,我也已经有了王八之气?成为了他人眼里的大魔王了啊……”他悠悠叹了一声。

曾几何时,他还担忧过京兆尹会胡乱指挥。

现在看来……

只要京兆尹还是眼前这个人,京兆尹衙门就不可能成为他的对手。

说不定,过个两年,等他在新丰打开了局面,都能以新丰令指挥京兆尹的事务了。

这不是开玩笑,而是曾经生在汉室的事实。

张汤、义纵、王温舒,都干过以小御大的事情。

特别是张汤,担任廷尉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对御史大夫和丞相的事务指手画脚了。

谁不听他的,就去死!

这样想着,眼前的这个京兆尹就变得可爱了起来。

“京兆尹可是欲往博望苑?”张越笑着问道。

“然……”于己衍深深的俯,拜道:“下官受家上之命,往博望苑赴宴……”

张越点点头,于己衍的履历是极为清楚的。

他是卫青提拔起来的官员,与太子的关系极为密切。

在张越回溯的历史上,巫蛊之祸中江充等人先拿下的就是这个京兆尹于己衍。

如今看来,江充等人的选择非常明智。

于己衍生性谨慎、胆小,是最合适的试探目标。

除掉他既可以试探太子的反应,也能试探天子的承受力。

更妙的是说不定还没有副作用。

这么老实胆小的人,不欺负他欺负谁?

而于己衍的这个性格,在张越这里也成为了香饽饽。

还有比这样的老实人更好的傀儡人选吗?

张越很清楚自己的长处,那就是年轻,但也同样知道自己最大的短板,还是年轻!

因为年轻,他的未来可以多姿多彩,至少有空间的帮助,熬死现在所有的对手甚至是朋友,轻轻松松。

只要能活着,活在政坛上,活在长安。

哪怕他什么事情也不做,只是混吃等死,下限也是一个万石君!(万石君石奋就是靠熬,熬死了所有人,最终成为了独一无二的开国元老、四朝元勋,于是就莫名其妙成为了国家重臣……)

但相同的,因为太年轻,很多事情,是他现在很难去做的。

他可以在新丰随便玩,随便实验。

但出了新丰,想要插手其他地方,就会遇到各种阻力。

除非他能和霍去病一样,立下盖世之功,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

不然,谁会去听一个和自己儿子一般大小的年轻人的指挥?

而于己衍的价值,就在这里了。

若能控制于己衍,使之成为自己的傀儡。

那么,整个京兆尹治下的二十一县,岂不是就可以成为他的地盘了?

当然了,要做到这个地步,张越还要做一些工作。

但至少,有了一个完美的开端!

这样想着,张越就笑着对于己衍道:“本官也受邀,往朝太子,不如京兆尹与我同车?”

于己衍闻言,吓得浑身抖,连忙道:“下官安敢与侍中公同车?愿附骥尾!”

张越闻言,眼睛一亮,心里赞了一句:“上道!”

他要的就是于己衍这个态度。

仔细想想,其实于己衍担任京兆尹这些年来,政绩还算中规中矩。

虽然他没有让京兆尹各县变好,但至少没有让他们变得更坏!

这说明这个官僚还是有操守的!

最起码,他还是有些是非廉耻之心。

这样的人,若是利用好了,就是双赢!

张越也不与他客气、客套,笑着道:“既然京兆尹坚持,那吾也不好强求……”

于己衍闻言,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总算是过关了。

至少没有让这个张蚩尤找到为难和打击自己的地方。

真是太一保佑啊!

于己衍觉得,自己以后还是离新丰事务,离这个侍中越远越好。

最好,连接触都不要有!

毕竟,这种骤然显贵,又春风得意的年轻人,指不定什么时候脾气上来了,就要拿人立威!

在他数十年的宦海生涯里,见过无数的例子。

包括,当年他的上司咸宣。

………………………………

两刻钟后,张越的宫车抵达了博望苑的门口。

此时,博望苑中已是华灯初上。

宫阙门口燃着几个火把,一队汉军士兵,昂挺胸,站在门口。

在理论上来说,博望苑也是属于汉室皇室宫阙园林,也算是禁苑。

所以负责保卫博望苑的汉军也是属于北军的禁军。

执行的也是等同于未央宫的警备级别。

只不过,进入博望苑需要的不是宫籍,而是太子的许可。

所以,见到陌生宫车,立刻有军士上前,朗声问道:“来者何人?”

“侍中领新丰令张公讳毅奉家上之诏,特来赴宴……”为张越驱车的车夫朗声回答,同时将太子送的请帖递了过去。

“原来是张侍中……”那军士闻言,立刻挥手,让人打开大门:“请……”

然后,跟着张越的车的于己衍也到了。

所有的军士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画面。

京兆尹于己衍的马车,跟在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的车后……

从前,长安城里有很多好事之徒,都在猜测这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履任后,若见了京兆尹,到底是京兆伊指挥新丰令?还是侍中官号令京兆尹?

如今看来,不用猜了。

侍中官牢牢占据了主动和优势,还让京兆尹俯称臣,甚至附骥尾后,像个小媳妇一般。

在张汤、王温舒、咸宣之后,又一个开始玩起代理人政治的巨头似乎正在冉冉升起。

于己衍此刻才想起来了。

似乎,好像,大概,自己主动要求附骥尾后是个糟糕的主意。

恐怕到明天早上,整个长安城都会知道京兆尹于己衍不要脸,主动低头给张蚩尤当了门下走狗!

不然他为何愿意附骥尾后?

于己衍感觉,自己的人生似乎一片灰暗。

虽然说,在汉室官场上,给一个年轻新贵当傀儡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相反,是一件好事!

因为这意味着可以借助那个新贵的资源和能力,不断的上进。

躺着就可以升官,只要乖乖听话,甚至可以一望九卿乃至于三公!

只是……

于己衍誓,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给对方当傀儡啊!

他只是单纯的不想得罪,也不敢得罪,更加不愿得罪对方罢了!

第三百零七节 祖传绝技

张越没有理会他人异样和叹服的眼光,乘着宫车径直驶入博望苑之中。

今夜的博望苑的气氛似乎有些异样。

一进来张越就察觉到了。

虽然这太子苑囿依旧喧哗热闹,但隐隐约约张越又感觉到了有些不同。

具体哪里不同,一时间还真说不上来。

只是觉得似乎有东西生了变化。

宫车在博望苑内部的一处门廊前停了下来,负责今日迎接宾客的官吏立刻迎上前来,拱手拜道:“奉家上令,太子舍人张贺恭迎贵宾!”

张越闻言,连忙走下宫车,上前拜道:“毅岂敢当大兄之礼?不胜惶恐之至!”

张贺是张安世的长兄,而张越要称张安世一声‘大兄’,大兄的大兄,自然是老大哥。

“原来是侍中大驾光临……”张贺笑着道:“家上早已扫榻相迎,期待已久……”

说着就领着张越进了内门。

对于张贺来说,或者整个太子系的有识之士而言。

现在笼络好张越,已是重中之重!

在过去十余年,太子和他们已经吃够了没有一个在天子身边的自己的人苦楚!

他们更是无比清醒的明白一个真理若天子身边的人,全是敌视太子或者装聋作哑的人。

那太子的位置还能稳固吗?

只是可惜,认知到这一点的人,少之又少。

博望苑里,敌视和仇视这个年轻的侍中官的人多如牛毛。

所以张贺是真的怕,那些猪队友,把一个好好的自己人逼成了敌人。

他们又不是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

驸马都尉金日磾,在很久以前,其实对太子还算友好和亲近。

但就是博望苑中的某些人,总爱拿他的出身说事,动不动就说什么‘休屠余孽、夷狄孺子’,在自己的转圜下,金日磾都忍了。

但……

有一天,有一个不知道真傻还是假傻的混蛋,居然写了一篇文章,暗讽金日磾的生母在匈奴的时候不检点。

更让人错愕的是,很快这篇写的也就一般般的文章,居然被金日磾知道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金日磾侍母极孝,他也一直自我标榜是大孝子。

太子之臣居然辱及其母?!太子却只是将之除名,逐出博望苑?!

这只能被他以为是太子授意!

从此这位一度亲近太子的天子重臣,疏远了太子。

甚至连逢年过节,也不再去东宫拜谒,只是派了一个庶子去问礼。

张贺又能有什么办法?

有时候,张贺也感觉很累,想着是不是干脆不管这些事情了。

他爹留下的遗泽,非常非常多。

多到他和张安世两个人,哪怕什么事情都不做,无论将来是谁上台,都不能亏待他们!

原因很简单当今天子诸王,除了刚刚出生不过一年多的刘弗陵,其他三王,包括已故的齐怀王刘闳,统统都是他老爹张汤代君所立。

包括这几位大王的元服、封国和册封诏书,皆是他老爹亲自选择的。

这是张氏至高的荣誉!

也是张氏的底蕴所在!

未来,无论是哪一系上台,作为张汤之子的他们,都一定会被恩赏,被重用!

但……

他终究还是没忍心。

太子对他不薄,几如国士,推心置腹,信任有加。

他不能也不敢背弃太子。

想着这些往事,张贺就带着张越,穿过了一个个阁楼,来到了一间灯火通明的大殿前,然后他便提起绶带,轻身对张越微微恭身,走到殿门口,大声宣礼:“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觐见太子!”

殿内,十余名训练有素的赞礼官立刻呼应:“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觐见太子!”

声音洪亮,通传整个大殿,让即使处于歌舞与琴瑟之中的士大夫们也能听得仔仔细细,明明白白。

啪嗒!

在这瞬间,许多原本还谈笑风生的士大夫脸上的笑容凝固起来。

他们依然还记得,就在一个多月前,就在这博望苑里生的事情。

很多人甚至还记得很清楚,太子家令郑全自缢被现时的模样。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舌头伸的长长的,脖子都被白绫箍成了青紫色。

在他自缢的卧室的案几上,放着一封谢罪书……

很多人想到这里,就感觉小腿肚子都在抖。

似乎,好像,大概,张蚩尤来一次博望苑,谷梁君子们就要蒙受一次打击和损失。

如今在场的人,甚至还有就是上次被aoe扫到,被迫宣布‘闭门思过’的人。

咯咯咯……

有人因为恐惧,连牙齿都在战栗。

更多的人,则悄悄的将身子向后挪了挪。

没办法,事实已经证明,在长安的谷梁君子们,绑在一起也打不过那个张子重。

而且,对方也不是没有人。

想车轮战?

太学的那帮肌肉男,闻风而至。

如何打的过?

几十年了,谷梁学派就没有打赢过公羊!

一次也没有!

如今,甚至被一个连公羊学子都不是的黄老学派的弃徒,用《春秋》大义抽脸。

上次被打的那一巴掌的掌印,现在都还留在脸上,火辣辣的疼的厉害……

谷梁君子们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绝对不傻,也不会蠢到明知道会被打脸,还送脸上门。

那就不是对付仇敌了,而是给对方送名声。

没办法,只好启用儒生们的祖传绝技精神胜利神功,很多谷梁学者们宣称:张子重不过佞幸罢了,能得意一时,不能得意一世!

更有人宣称谷梁被其所挫,不是因为谷梁学者们学问不精,而是因为这张子重是小人,吾等君子落了他的算计,也是无可奈何,非战之罪!但是……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所以胜利必将属于正义,必将属于吾辈君子。

未来青史之上,这个小人、佞臣必定遗臭万年。

甚至还有人举了当年孟子与许行的故事来佐证这一论据。

孟子当年与许行辩论,虽然吃了亏,但是……最后胜利的笑的最后的难道是许行?

所以啊!

大家只要等着坐看这张子重自取灭亡就可以了,犯不着和他这样的无耻小人、饶舌之人逞口舌之利!

等将来太子登基,有的是法子收拾和处置他!

第三百零八节 恼羞成怒

张越走进殿中,拿着眼睛,从左右两侧一位位羽冠锦纶的士大夫身上扫过。

他的记忆力本来就还不错,如今有了空间辅助,更是强大到只要愿意,就能记下每一个他曾经见过的人。

所以,只是随便扫了几眼,张越就现,在坐的‘老朋友’还真是不少!

当然,也有不少新面孔。

看着这些人,张越露出如春天般温暖的微笑,走到殿中,对着坐于上的太子刘据和长孙刘进拜道:“微臣敬问家上、殿下安……”

“张侍中请起……”太子刘据笑着起身,走下台阶,亲自走到张越面前,将之扶起来,道:“这次郁夷之事,多亏爱卿劝谏,方才没有酿成大祸,孤为郁夷、雍县及整个岐山百姓谢卿……”

这次往郁夷救灾,他真是大开眼界。

郁夷县不过两三千户在册庶民,人口不过一万多,甚至比不上长安城附近的一个乡邑的人口。

但郁夷士绅们的贪婪和穷凶极恶,却是他过去读史之时,所未见的。

恐怕也就只有传说中的桀纣在位之时的那些残民之官,才能与之媲美一二。

而郁夷百姓在这些人的压迫和剥削下,衣不遮体,食不果腹。

当他抵达郁夷时,那里已是一个人间地狱。

几乎所有乡亭的土地,都已经开裂。

每天都有无数人绝望的自杀。

甚至出现了阖家服毒自杀的例子。

刘据抵达之时,郁夷全县已经被愤怒、绝望和恐惧所笼罩。

就差两个人和一句话,整个郁夷就要爆炸!

幸亏,他去了,也幸亏,有眼前的这个年轻侍中官,更幸亏郁夷县的县令还算爱民,竭尽全力的在他的能力范围内,调集了粮食和力量和救灾。

不然……

刘据已经不敢想象这后果了!

一定是身败名裂,臭名昭著,青史之上,他将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柄。

而听着太子的话,殿中无数士大夫,顿时就只感觉自己被人用大棒锤在了脑袋上,晕乎乎的,有些疼。

不少人甚至感到了名为羞愧的神色,悄悄的低下头。

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在当世,士大夫们的价值观很有意思,他们依然秉持了一些战国遗风。

‘忠’的解释也是依然‘尽心为忠’。

既然是太子之臣,拿的是太子的俸禄,就应该为太子办事。

若不能尽职尽责,就是不忠。

而郁夷的问题,现在全部暴露了,没有丝毫可以隐瞒的可能性。

于是,以士大夫们的价值观和视角来看,他们这些太子之臣,已然统统落入了‘不忠’的深渊之中。

若按照公羊学派的理解,则是已然‘坠堕诸渊’,死后将蒙‘春秋之诛’。

史官会在他们所有人的盖棺定论里加一句‘事太子,不忠’。

如他们是公羊学派的人,现在已经可以举剑自刎,用鲜血来洗刷自己身上的罪孽,以此祈求天地和君王的原谅。

当然,他们不是公羊之士,倒还不用遭受来自内心和灵魂上的日夜拷问。

但‘忠孝’方面出了问题,却已经是事实了。

对于一个儒生,甚至可以这么说对于任何一个自诩为‘士人’的汉人来说,忠孝观出了问题,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尤其是对于谷梁学派而言,不是忠臣,那就一定是逆贼!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要是换了其他人,出了这种问题,生了这种事情。

他们都知道,自己此刻必然早已经拍案而起,提剑而出,来到了那人家门口。

脾气儒雅一点的,只会在他家门口唱挽歌,催促他赶快自杀。

脾气暴躁一点的话,那就会堵他家门,将他的罪名和罪证公之于众。

然后召集乡党、乡贤,鸣鼓而击之。

这种事情,他们中有不少人曾经做过。

套路熟悉的很。

譬如,一个多月前,郑全就是这样不得不自杀的。

门口围了一堆大声唱挽歌的人,谁敢不死?谁又能不死?

但这种事情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

很多人都现……

自古艰难唯一死啊!

特别是,很多人都想起了郑全的死状和死后的凄惨。

郑全的死状,现在就萦绕在他们的脑海里,让他们不寒而栗。

但更让人恐惧的却是郑全死后的恐怖!

因为是有罪自杀,所以,郑氏不敢将他的棺椁葬入宗族的陵园,更不敢在宗祀里祭祀他的神主牌,令其与祖先同在,享受香火血食。

只能另外为他选了一块荒山,匆匆下葬。

因为是戴罪而死,所以没有陪葬品。

甚至,只是简单的裹了一张席子,就抬入棺椁中。

入葬前,必须将他的头散开,反过来遮住脸颊,以示无颜见祖宗与历代先王、先师于九泉之下。

更让人恐惧的是郑全的坟茔,不敢起冢,只好由其子为其立碑做计,其墓碑铭曰:不忠之臣、故太子家令郑某之墓。

连名讳也不敢署,极有可能,等郑全之子这一代后,连他的名字也要消散在世界。

不会有人记得他,哪怕是他的直系子孙后代。

他唯一能显示存在的地方,就是史官笔下记录的那一笔:延和元年夏太子家令郑全有罪自杀。

而这就是春秋之诛!

不是刑罚,但却悬在所有士大夫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谷梁学派虽然不是公羊学派,但终究也是春秋学派。

《春秋》是他们共同的源头。

而史书之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孔子做《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是故,现在他们的内心真是纠结、矛盾、惭愧、羞愧等种种情绪糅杂在一起。

对于自身的羞愧和本身‘不忠’事实的耻辱,令他们心如刀割,而郑全、李循等人死后的凄惨模样和悲惨经历,则刺痛着他们。

并将他们的内心的耻辱、愤怒、恐惧和恐怖,糅合到一起。

最终变成了力量,变成了仇恨!

“都怪你!”不止一个人压低了声音,用着血红的双眼,恶狠狠的看着那个站在殿中,被太子亲切的扶起来的侍中官身上。

在他们看来,自己有可能落入‘不忠’的深渊,甚至将蒙春秋之诛。

都是这个侍中官带来的。

要不是他多管闲事,郁夷的事情就不会揭露于世人之前,大家也不用受‘不忠’之耻,蒙春秋之诛!

不过就是饿死、吊死几个泥腿子嘛?

你犯的着如此赶尽杀绝?不留情面?

在这些人看来,即使退一万步,纵然郁夷的事情酿成大祸,变成民变,他们也完全可以从容调集军队进剿,整个岐山原加起来也就十几二十万人口,哪怕全反,也不过是大军一击之事。

而若是如此,所有的证据都将泯灭于战火之中。

更紧要的是,所有的罪责,都和他们无关了。

因为,到那个时候,承担罪责的就是太子了!

如此想着,眼前的这个年轻的侍中官,就成为了很多人的仇敌。

必先除之而后快,甚至不惜代价也要除掉的死敌!

甚至还有人认为,只要除掉这个人,自己的罪责就可以解脱了。

虽然这种逻辑看上去很怪,很难自圆其说。

但,现在他们就是这样想的。

…………………………

张越抬起头来,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太子。

张越记得一个多月前,他在博望苑见到刘据的时候,这位汉太子还是一个看上去有些微胖,笑起来有些富态的中年男人。

但现在,他却明显的消瘦了。

眼角也出现了明显的皱纹和黑眼圈。

看来坊间的传闻没有夸大,这位大汉太子在郁夷救灾,确实是日以继夜,甚至身先士卒。

据说为了救灾和帮助郁夷以及岐山原一带的受灾百姓,这位太子殿下连博望苑的存粮也全部调光了。

他甚至将自己的妃嫔们的用度也都减少了一半,将钱拿来给灾民买种子、架水车。

正是在这位太子的亲自督促和监督下,郁夷和周围地区的旱灾得到了极大缓解。

许多受灾严重的地区,被免除了今年和明年的所有徭役赋税。

听说还有两百多个在旱灾中失去了双亲的孤儿被他接到了上林苑,安置在博望苑附近的官社里。

灾情在他介入后,迅被削减。

只是……

张越心里面有不少疑问。

旱灾看上去是过去了,汧水两岸也架起了大量水车,日夜不停的汲水灌溉农田。

但已经造成的损失却是不可挽回了。

现在补种粟米也完全来不及。

那么今年冬天,郁夷百姓和周围重灾区的农民怎么办?

等吃完了救灾粮,他们怎么办?

更重要的是根据常识,大灾后必有大疫,旱灾虽然不像水灾,会出现大规模的传染病,可也不得不防民众感染鼠疫的风险。

只是这种问题,张越现在也不好问,只好有机会私底下向刘据提出来。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被刘据领着,走到一侧:“张侍中,孤要向侍中与诸公介绍一下……”

他指着一个坐在左侧,一直在低着头的官吏面前,道:“此郁夷令王君!”

“此番郁夷旱灾,孤幸先得张侍中之谏,得晓灾情,又幸得遇王县令,施政得体,尽心竭力,保民安生,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刘据感慨的说着。

那官吏闻言立刻出列,对着刘据和张越拜道:“微臣不敢当家上缪赞,不过尽忠职守,以报家上与陛下!”

张越看着这个官吏,他大约三十来岁,长着一张国字脸,身高大约七尺,体型不是很健壮,看上去似乎是齐人?因为他的冠帽有着明显齐鲁地区的特征。

出于礼貌,张越对此人拱手一拜,问道:“未知王县令尊讳?”

对方连忙拜道:“下官郁夷令王沂,敬拜侍中公!”

“王沂?!”张越看着他,问道:“右辅都尉王是阁下的?”

“是家兄……”对方恭身说道。

张越忽然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出来。

若他没有记错的话,那么,王将来会成为汉室巨头。

并在昭帝时期拜相这当然不是最重要的,事实上上王拜相是因为霍光需要,所以他只是一个傀儡。

关键在于,王这一脉传承的很久。

在西汉末年,王家有个女人嫁给一个姓王的年轻人。

这个人名声很大,也很有贤名。

他就是王莽,西汉末年的疑似穿越者……

“济南王氏家族,素有贤名啊……”张越笑着打了个哈哈,却让王沂听的有些难受,连忙道:“侍中可能记错了,臣家素来微寒,不过有地百三十亩而已……”

他可不敢和济南名士扯上任何关系。

因为……

全天下都知道,济南郡的名士,就是豪强。

而且是名声最臭的哪一种因为贪婪,济南郡的豪强,曾成功的将全郡七成以上人口,变成了自家的奴婢。

由此引了整个士林的口诛笔伐,随之导致了十年前现任御史大夫暴胜之持节南下,镇压齐鲁,杀了个人头滚滚。

自那以后,出生济南的士人,都会拼命撇清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名士、豪强之子。

哪怕家有良田千顷,也必须表明自己家里真的没有什么钱,最多也就有一百三十亩地。

这个梗的影响很大,以至于数十年后贡禹上表给元帝,也要说:臣家真的只有一百三十亩地啊,臣来上任还是卖了家里的牛和地,才凑够了路费的,陛下您要信我啊!

当然,贡禹确实很清贫也很廉洁。

他也可能确实只有一百三十亩地。

但他一点也不穷!

人家的好基友王吉,从指缝漏一点出来,就够他开销的了。

王吉有钱到什么地步?

他现在在新丰担任临渭乡游徼,上任还没有一个月,就已经自己掏腰包,把路给修好了。

牛逼吧!

你只需要知道,王吉的老爹和哥哥,都是蜀郡的铁官,你就能明白,他的钱哪里来的了!

张越、王沂和太子谈笑风生。

一句句话,落在左右两侧的谷梁士子耳朵里,就像鞭子,在鞭笞着他们的身心,让他们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仇恨和怒火,也在羞愧和恐惧的助燃下,越高涨,渐渐不可控制!

第三百零九节 碾压(1)

就在这时,京兆尹于己衍终于姗姗来迟。

“臣京兆尹于己衍,敬拜家上、殿下,及诸位明公……”于己衍走到殿中,深深一拜,然后他现好像气氛有些不太对劲的样子。

但他也不敢深究,在得到刘据许可后,才施施然的在一个文士的引领下,坐到右侧的一个位置上。

然后,他就现了,自己两边的两位往日里在这太子宴席上最是风光和得意的文士,一副咬牙切齿,怒火冲天的模样。

“文君、陈公……”于己衍小声的问道:“两位这是怎么了?”

“佞臣小人……”往日在博望苑里素来以温良如玉闻名的年轻俊杰,当代汉家诗赋家中的后起之秀文斌咬着牙齿,低声道:“吾今日始知,何以赵高能亡秦!佞臣小人,祸乱家国,贻害之深,竟至于斯!”

另一位素以提携后进而闻名的大文学家陈盛也道:“确实如此!古之佞臣,如易牙之辈,连恒公也能蛊惑,从前吾还以为只是史家夸大之词,现在看来,史家诚不欺我也!”

于己衍听着,吓了一跳,连忙把头缩起来,再不敢接话。

指责张蚩尤为佞臣?

这是一巴掌打了当今、太子、长孙的脸啊!

这些话要是落到当今的耳朵里,恐怕这两位君子,都得去诏狱里走一遭了……

他于己衍可没有这个胆子掺和进来!

于己衍的沉默和退缩,立刻就引起他左右两位君子的不满。

“京兆尹可是怕了?”文斌马上就质问起来,这也一直是谷梁君子们的拿手好戏。

在过去,在博望苑里,若有人被他们这么一逼,十之**都不得不附和他们的说法。

至于少数不肯附和的?

那自然立刻就会被打成‘奸臣一党’‘贼子小人’,予以批斗和整治。

所以,文斌的语气也和过去一般嚣张无二。

于己衍闻言,吓得赶忙将身子向后退了退,不打算理会。

这种事情,谁理谁煞笔。

于己衍的退缩,助长了文斌的气焰。

今天晚上,他已经憋屈的太久太久了。

太子和那个张子重,还有那个郁夷令谈笑风生,压根就没有理过自己和其他过去在类似晚宴上风光无限的文学之士。

更恐怖的是,他们谈的内容,大多数是他这样的文学家听不懂的东西。

什么地方上百姓的日常啊,什么基层事务的处置啊。

这些东西就像天书一般,让他无所适从。

若太子以后取士,不再用文学来评判,反而和当今一样,以治政安民的政绩来评判。

那他怎么办?

这以后还怎么混?

已故的大文豪司马相如,才学无双,所作诗赋大气磅礴,引领了汉家文风。

但其至死,做的最高官职,也只是一个中郎将建节使,秩比大约六百石……

就这还是因为他持节安抚西南夷而得到的差遣。

司马相如都是如此,更何况他们?

只是想着这样的未来,文斌就觉得恐怖无比。

殿中那个与太子谈笑风生的侍中官他不敢得罪,也没有胆量去挑衅。

但眼前这个京兆尹,明显就很好欺负了。

于是,文斌拍案而起,对于己衍怒道:“足下身为国家两千石,食天子俸禄,受陛下之托,以治京兆万民,何以见恶不除,遇善不扬?岂非愧对祖宗?愧对天子?”

于己衍听着,顿时就坐不住了。

俗话说得好,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更何况他还是京兆尹!

堂堂的两千石,三辅大臣!

他是老实胆小,但也还没有怂到被人指着鼻子骂了,还不还嘴。更别提这个指责他的人,只是一个年纪跟他儿子差不多的年轻人了。

于己衍立刻怒道:“放肆,竟敢咆哮于吾!本官行事,何须向尔等解释?”

这还是念在这里是博望苑,是谷梁文人的主场。

你要换了一个场景,于己衍说不定就已经命人抓人了!

咆哮两千石,哪怕是读书人,纵然是公卿子弟,也完全可以用鞭子好好教育一顿。

甚至,直接处死也不是不可能。

在汉家官场,人人都知道,两千石不可轻视,辱及两千石,必有代价!

也就只有这博望苑里的文人,被太子惯坏了,才会觉得自己可以无视这些规则。

当然了,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于己衍也很清楚因为他是太子系的。

所以,这个文斌才根本不怕。

若他于己衍不是太子系的人,这个文斌那里有这个胆量,敢在他面前嚣张?

想当年,江充不过是一个区区的直指绣衣使者,就敢于进博望苑抓人。

那时,整个博望苑上下的文人都是噤若寒蝉,连一个敢出来阻拦的也没有!

也如现在,这些文人,不敢去和那位侍中官刚,就把气撒到自己头上来了。

老实人怎么了?

老实人得罪你们了?

于己衍将牙齿咬得嘎嘎的响。

而到了这个时候,此处的动静,再也遮掩不住了。

就连在十几步外,正和张越、王沂谈的开心不已的刘据也注意到了。

他微微回头,有些不喜的问道:“怎么回事?”

立刻就有着随侍在殿中的宦官上前报告:“启奏家上,因京兆尹与文学士文斌有所间隙,故而争执……”

刘据一听,脸就拉了下去。

今天是他特意召集自己的嫡系准备介绍给张越,顺便磨合和抚平各自矛盾才开的这个宴会。

这人都还没有到齐呢,就给他出了这么个幺蛾子。

加上经过郁夷这事后,他对于谷梁学派的众人的怨念已经是很大了。

一个明确无误的事实是假如郁夷之事最终酿成民变。

他这个太子就是第一责任人和主要罪责的承担人。

但问题是,刘据知道自己从来不清楚下面的事情。

也就是说,假如他没有及时现郁夷的问题,那他就是给下面的人背了黑锅了。

自古以来,刘据只听说给臣子给君父背黑锅的。

从未有闻君父不得不给臣子背黑锅的。

换言之,他差点就成了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给臣子背锅的太子了。

这太可怕了!

也太恐怖了!

这要成真了,他就是天字第一号笑柄。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就算是再宽厚,再宽仁,也忍不了,也不能忍了。

第三百一十节 碾压(2)

刘据当时就将脸拉了下去,沉声道:“以区区宾客,咆哮于国家两千石?成何体统!”

这次郁夷之行,除了让刘据见识到了自己过去所信任的‘君子们’造成的后果之外,让他最恐惧,则莫过于整个太子系的分崩离析了。

在以前,刘据还从未想过,自己会和现在这样无力。

自出生以来,他就一直是一帆风顺。

他的保护者和羽翼之多,乎想象。

仅仅是舅父长平烈候留下来的旧部,就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强大集团。

但这次郁夷之行,却让他认识到了,自己的力量,早已经今非昔比。

在经过十余年的浪费和辜负后,舅父留给他的力量和党羽不断失望而去,有力之人士,几乎尽丧之!

不仅仅是在军方,他没有任何人心。

他的命令,甚至还不如右扶风王的命令有效。

地方上的将校,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怀疑。

就连在文官系统,他的力量也已经损失殆尽。

九卿之中,仅有一个表哥公孙敬声看似是他的人,但实则却是一个根本指望不上的纨绔子。

而其他人,最多只是中立派。

而像光禄勋、宗正卿、大鸿胪这样的关键位置上的臣子,竟全是看他不顺眼或者干脆敌视他的人。

如今他这个太子,真正能掌握和影响的,竟只有区区一个博望苑和东宫以及太仆和少府的部分事务。

就这还多亏了皇后,才勉强维系住了,守住了这些权益。

这让他浑身上下都出了一身冷汗。

舅父的遗泽,已经消耗殆尽。

而仅剩的几个依旧忠诚于他的官吏,也大都风烛残年,命不久矣。

独有京兆尹于己衍、京辅都尉如候

军队里,几乎没有支持和喜欢他的人了。

朝堂上,仇敌遍地。

管钱袋子的大司农和管律法的廷尉卿以及管人事的光禄勋,居然都是不喜欢乃至于敌视他的大臣!

而真正支持和拥护他的,就只有一个京兆尹于己衍和一个京辅都尉如候李善以及其他十余个千石官员。

看似风光和强大的太子系,实则已经千疮百孔,不堪一击。

这让刘据感到了恐惧。

恐惧让他不得不改变!

而于己衍的地位,在他眼里自然是急攀升。

甚至已经上升到了特别重要的位置。

而从前他所爱的文学之士的地位则飞下降,成为了可有可无的一个群体。

但文斌等人,却是措不及防,震惊万分。

在过去,太子何曾对他们过怒?

哪怕做错了事情,也最多只是劝诫几句。

像现在这样的指责和呵斥,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家上……”文斌立刻就跪下来,战栗着说道:“臣失礼了……”

在他旁边的陈盛也跪下来说道:“家上息怒,文君大约是喝多了,故而失态……”

他抬起头,看了看于己衍,然后道:“且,京兆尹也有些过敏,这才导致了文君失仪……”

这也是他们这些文学之士的习惯了。

将责任推卸给别人,从而令自己处于比较有利的位置。

刘据听了,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最终他看向于己衍,问道:“京兆尹,究竟是何事?以至于公动怒?”

于己衍闻言,也不客气,长身拜道:“回禀家上,臣方才落座,见两位文学士面有愠色,便多嘴问了一句……谁知道……”

他是胆小老实没错,但也绝不至于被人逼到墙角,还不懂反击。

说着他就原原本本的将事情说了出来,张越听了,真是蛋疼不已。

“难道我有mt的潜质?”他挠了挠头,有些无奈。

但脸上却已经是怒火沸腾,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被人说自己是佞幸,还拿来和赵高、易牙对比,若不反击,等于坐实了、承认了别人的指责。

自己受污蔑也就算了,最可怕的是,这个事情要是被当今天子听到了,知道了。

那就麻烦大了!

你被人说是易牙、赵高,却不还口?

是不是心里面觉得朕是晚年的齐恒公和秦始皇啊???

朕养你这个废物有何用?养条狗都还知道,有陌生人来了,要龇牙咧嘴,吼吼几声呢!

于是,张越立刻对刘据拜道:“臣受人诋毁,污蔑!请家上为臣做主!”

“臣自出仕以来,自问一心为公,绝无半分私心,受命天子,辅佐长孙殿下,兢兢业业、战战兢兢,夙兴夜寐,不敢或忘,不料却遭人诋毁、污蔑!”

“其愿家上明察之!”

刘据闻言,看了看张越,又看了看于己衍,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宾客文斌、陈盛,私下诽谤议论国家重臣,又咆哮两千石,凌迫京兆尹,孤实无德不能用之,其逐博望苑,去其宫籍,交付有司论罪!”

“啊!”全场寂静,全场震惊!

就连于己衍也是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个太子,仿佛是第一天认识。

没办法,过去二十多年,谁见过这个太子如此‘重责’其麾下的文学之士和君子之士了?

曾经有人贪污受贿,败坏法纪,证据确凿,最终却是‘赠百金,以愧其心’。

又有人打着太子的旗号,私放囚犯,责罚就更轻了,只是微不足道的‘罚铜五十斤’。

而这一次,是博望苑中有史以来最重的惩罚逐出博望苑,去其宫籍也就算了,还要交付有司论罪!

文斌和陈盛更是一脸错愕和苍白。

交付有司论罪?????

有司是谁?廷尉!

他们虽然不懂法律,但也明白,诽谤侍中,非议国家重臣,这本身就是大罪。

咆哮两千石凌迫京兆尹,更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两罪相加,若是京兆尹和那个张蚩尤随便对廷尉说一句‘望明公秉公而断,缘法而裁’就可能要牵连家人。

跟着他们一起死不至于。

但宗族上下不得入仕为官,却是板上钉钉。

“家上恕罪!”陈盛第一时间就磕头求饶。

“家上饶恕!”文斌也是吓得手足无措,慌忙顿。

而殿中其他文学之士和谷梁学派的人,此刻也是兔死狐悲,纷纷出列,为两人求情说道:“请家上暂息雷霆之怒,从轻落……”

甚至还有老者对张越说道:“张侍中,文斌、陈盛固然有得罪侍中之处,然他们两人本心并无恶意,只是食言而已……老朽闻之,君子有宽恕之才,望侍中宽仁大度,不计前嫌……”

第三百一十一节 碾压(3)

随着这个老者的话出口,其他人立刻纷纷附和起来。

纷纷一口一个‘宽恕乃君子之行’,动不动就说什么‘不计前嫌,先贤之道’。

同时,立刻就有人去通知在博望苑中休憩没有来参会的江升,希望这位太子之师能赶过来力挽狂澜。

听着这些人的求情和劝说。

不止刘据,连刘进也有些心软了。

只是,张越和于己衍不松口,他们也不能轻易宽恕。

毕竟,君子一诺千金,成王一叶封桐,作为上位者,最大的忌讳就是朝令夕改。

“张侍中……”刘进轻轻的拉了拉张越的袖子,轻声道:“侍中不如就饶恕了这两人吧……反正他们也伤害不了侍中……”

张越闻言,回过头看了一眼刘进,微微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对刘进道:“殿下可知道何为恕?合为仁恕?”

“嗯?”刘进一时愣住了,就连刘据也是不明所以。

恕、仁恕这两个词语,他们日常经常接触,书本上也多有类似的形容。

只是,要去追本溯源,却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先贤对这两个词语的定义了。

就听着张越说道:“子贡曾问于孔子:有一言可以行终生者乎?孔子曰: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孟子曰: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但恕的标准和要求,两位先贤皆未予以准确阐述,然臣博览百家之书,于贾长沙的著作之中看到了一个解释:恕者,以己量人而已……”

“以臣看来,这大约是比较接近孔孟观点的解释了……”

他看着刘进,又看着那文斌、陈盛,笑着道:“恕者以己……”他指着自己,然后又指着文斌、陈盛道:“量人……”

“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两位做到了吗?”张越笑着道:“若两位没有做到,何求于我之恕?岂非本末倒转,令阴阳失衡,大义颠倒,长此以往,国之不国也!”

“如子贡赎人,不取其金,孔子哀而叹: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之不赎人矣!取其金则不损其行,不取其金则不赎人矣,而子路拯溺得牛,孔子乐而赞之:鲁人必拯溺者矣!”

“臣虽非儒生,亦素以为善!”

不得不说,孔子和孟子就是个锅,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能往里面塞。

别说什么在后世被扭曲的不成样子的所谓‘以德报怨’了。

单单就是仁恕和宽恕这两个词语,早就被后世腐儒和犬儒们玩坏了。

对敌人讲什么宽恕、仁恕呢?

对外人讲什么仁义道德呢?

若孔子真的有灵魂存在,恐怕他的眼泪早已经流干了。

若他真的有知,恐怕早已经从坟墓里爬出来,将他的那些不肖子孙全部怼死在墙上了。

要知道,孔夫子和最初的儒家,嘴炮归嘴炮。

但他们可是正儿百家的愤青啊!

最初的中国朴素的诸夏民族主义,就是在孔子和他的门徒之中出现的。

华夷之辨和天下观,也是儒生们最初提出和提倡的。

哪怕是现在,公羊学派和一部分的思孟学派、谷梁学派的儒生,也依然秉持了这些观念。

最多就是认知不同,立场不同罢了。

张越继续说道:“至于不计前嫌,固为君子之行,然则……”

他的嘴角微微上翘,问道:“不计前嫌,典出齐恒公之用管夷吾!”

“恒公于管夷吾不计前嫌,重用而信之,乃因管夷吾胸有天下之韬略,能佐恒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是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夏之将倾,功及万世的大贤才!”

“臣尝读《谷梁春秋》,闻谷梁子曰:齐人者,齐侯也。其曰人,何也?爱齐侯乎山戎也。其爱之何也?桓内无因国,外无从诸侯,而越千里之险北伐山戎,危之也。则非之乎?善之也。”

这一刻张越化身为学霸,对于各种典故,闭着眼睛信手拈来:“而公羊春秋亦赞曰:南夷北狄交,中国不绝如线,桓公攘夷狄而救中国!”

“故恒公不计前嫌,春秋大之,青史大之!”

“可是……”张越笑了:“眼前两人,何德何能,可以让吾‘不计前嫌’乎?”

“假令其佐一国,放其治,五年而观之,可能令百姓安居乐业,可能令国家风调雨顺?”张越轻声问着,又自顾自的答道:“不能!”

“假令其治一郡,其能令境内盗匪绝境,百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不能!”

“令其治一县,可能令民安生,约束豪强,教化士民,教训士卒?”

“不能!”

“纵令其治一亭,其可能令百姓富足安乐,民皆温饱,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还是不能!”

“既然如此,我岂敢对彼等‘宽恕’、‘不计前嫌’?如此岂非亵渎先贤伤人伦之道,坏社稷之法,乱先帝之制,令纲常离乱,国无宁日?”

张越一口气说完,然后横着眼睛,看着众人,问道:“公等以为如何?”

众人哑口无言。

在今天以前,没有人能想到,张越居然连《谷梁春秋》也有涉猎,也熟悉无比,对于谷梁春秋的了解,居然也达到了这样的深度!

这简直不是人!

是大魔王!

人人瞠目结舌,就连自以为对张越已经很了解的刘进,也是不可思议的看着张越,仿佛是第一次认识。

“张爱卿什么时候连《谷梁春秋》的造诣也到了这个地步了?”刘进在心里暗想。

讲老实话,张越所摘的谷梁春秋的话,其实很多人都读过,但是能像张越这样信手拈来,还不假思索的将这个理论和公羊学派的理念黏合在一起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所以,才会如此震撼。

不止是他们,连在殿门口,刚刚走到此地的江升,也是呼吸急促,难以自抑。

在今天以前,还从未有人尝试过,将《公羊春秋》和《谷梁春秋》的理念糅合起来表述。

这个侍中官是第一个,至少在江升的认知中是如此。

前所未有的震撼感袭上心头,让这个谷梁学派的巨头如遭雷击。

连江升都是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堪了!

若这是一个网络游戏,张越必然能看到,在面板上一片片的鲜红的数字飘起来。

全是碾压伤害!

第三百一十二节 公无渡河(1)

张越望着众人,他早就打算找个机会,开始自己的学阀之旅了。

掌握经典和经义的解释权,这是很重要和很关键的事情!

而要得到这个力量,他就不仅仅需要公羊学派的合作和协力,还要打服谷梁学派、压服毛诗、齐诗、韩诗,让思孟学派低头。

这无疑是一个艰难而困难之事。

旁的不说,自孟子之后,儒家各自为政,相互为敌,已经几百年了。

各家学说,不说南辕北辙,但自相矛盾的地方多如牛毛。

讲老实话,公羊学派和谷梁学派的分歧还是最少的。

至少,你若是将一个公羊儒生和一个谷梁儒生关在一起,他们两个最多天天斗嘴,甚至可能斗着斗着就变成了朋友。

但你若将齐诗派和韩诗派以及毛诗派的弟子关在一起,不出一年,你肯定能现里面早已经打成一团,三个人全部遍体鳞伤。

学派之间的斗争,就是如斯恐怖!

就如历史上,西汉晚年,公羊学派和谷梁学派互相争斗,甚至差点让黄老学派复辟成功了!

这样的闹剧,几乎就是北洋内讧,让张勋复辟的翻版。

为了让对手去死,宁肯拉一个人出来搞事。

但张越还是只能去做。

因为,他不做这个事情,假如让其他人做了。

那他就会很被动!

况且,将来,他要远征万里,真的没空也没有什么功夫回来调解学派之间的分歧和龌龊,更不想被人拖了后腿。

而最好和最安全的办法,自然莫过于,在儒家各派系之中,成为一个类似太宗皇帝时期的伏生以及先帝时期的鲁申公那样的精神领袖。

但此事却是极难极难。

张越对此心知肚明。

旁的不说,这博望苑里的谷梁儒生,就没有几个扶得上墙的。

指望他们能成为有用之才,还不如自己去选几个孩子从小培养,等他们成才了再让他们去抢班夺权。

原因嘛也很简单。

这博望苑里的谷梁儒生,已是沉疴在身,积重难返。

他们已经是废物了,无药可救了!

所以,张越也从未指望过,能让他们服气。

只是将他们视为刷声望和名声的垫脚石。

事实上,他们也挺好刷的。

………………………………

此时,门口的江升,也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知道,自己必须出来,也只能出来了。

若今天他避战不出,整个博望苑的儒生就都要被这个张子重击溃了。

人心一散,就什么都没了。

故他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挥了挥手,在两个孙辈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走了进来,来到殿中,对着刘据和刘进微微拱手,拜道:“老臣拜见家上、殿下……”

刘据闻言,看向这位自己素来尊崇和尊敬的老师,叹道:“老师年迈,今晚不该来的……”

江升来此的意图和目的,刘据心知肚明。

若在以往,他还能看在这位老师的面子,偏袒和照顾一下谷梁儒生们。

但现在,他自己都危在旦夕,已经没有功夫和精力再顾忌于此了。

刘据又不傻,他的死敌江充千方百计,不择手段,甚至连自己的命也要撘进来,就想杀死这个十四年来第一个亲近他的侍中官。

他怎么可能蠢到做出让这样的人不满和感到委屈的事情?

那不是自毁长城,自取灭亡吗?

江升也是无奈,苦笑一声,拜道:“老臣不得不来……”

事实上,郁夷之行后,江升也明白了,自己和自己的门徒们要夹起尾巴,忍耐几年。

就像当初,狄山之事,整个谷梁学派立刻缩起来闭门读书,再不出头,等到风声过后才再次出现在人们眼前。

就是为保存自身,免得撞到枪口。

可是现在,他不得不出来了。

再不出来,稳住军心,公羊学派就可能借着今天的事情,在思想、舆论和博望苑中对谷梁学派起全面进攻。

这一次可不会有什么董仲舒高抬贵手了。

吃了上次的亏,公羊学派大约是要赶尽杀绝,不留余地的。

最起码他和他的门徒,会被逐出长安。

若是如此,那他二十年的苦心经营和心血,就全都为他人做嫁衣了。

谷梁学派不止要丢掉太子,还会丢掉长孙,甚至是全部的未来!

他又看向张越,眼中满是惋惜和叹息。

若此子是谷梁之士,该有多好!!!

但随即江升就醒悟过来,他不可能是谷梁之士,甚至不可能成为谷梁的朋友。

道理很简单他是主战派,从他的言行中,更能看出来,他是无比反感谷梁的主张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

于是他知道了,今天之事,哪怕他不来,迟早有一天也会到来!

在这一刻,江升有些恍惚。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

他的前辈,他的师兄徐偃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光芒四射,意气风,来到长安。

那时整个谷梁学派在徐偃的带领下,蒸蒸日上,迎来一个短暂而光辉的黄金时代。

徐偃甚至被拜为博士,成为了谷梁学派第一个被任命为博士的大儒。

然而,有一天,徐偃迎来了一个他一生的对手。

那个人也和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样年轻,一样博学,一样的意气风,甚至一样是侍中官。

他的名字叫终军。

一个曾如流星一样划破了天际,留下彩虹在史书上的人。

而毫无疑问的,他的师兄徐偃在终军一败涂地。

徐偃一生坚持和以为是真理的东西,被打的粉碎,被砸的稀烂。

终于低头认罪,再拜而辞,引颈就戮。

而今天,自己在垂暮之年,在人生的巅峰时刻,同样迎来一个相同的年轻人。

这究竟是宿命还是上苍给与谷梁学派的考验?

江升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他只能迎难而上,也必须迎难而上。

这一次不再为了利益,也不再为了爵禄。

只为了心中坚持的理念和自我的价值。

不知为何,江升此刻心里浮现了一他曾听人唱过的小歌。

悲凉的曲调,在他内心莫名响起来。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将奈公何!”

第三百一十三节 公无渡河(2)

“张侍中……”江升拄着拐杖,特意推开左右的家人的搀扶,来到张越面前,微微拱手道:“老朽在门外听得侍中之言,其言虽善,但老朽以为,其义过苛……”

他看着在殿中已经是恐惧万分,丧掉了胆气的文斌与陈盛两人,嘴角微微抽搐。

为自己的学派里,居然出现了这样的废渣而感到失望不已。

再想着自己的对头,董仲舒门下教育出来那些弟子们,他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人比人可真是比不得!

但,再气恼、再气愤,他却也只能帮着这两个家伙,先解脱了罪责,最起码不要送到廷尉那里去。

若是这两个人被送给廷尉了……

江升知道,整个谷梁学派都要颜面扫地,成为天下笑柄。

公羊学派更是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到处宣传谷梁的这个丑事。

要不了多久,天下人就会知道,谷梁的士人的嘴脸丑恶到什么地步了?

这可真是太要命了!

所以,江升也没办法,只能救他们。

“且,侍中岂不闻,《春秋》之义,内不言战,以举其大者……”江升轻声道:“侍中为长孙辅佐大臣,而长孙,家上亲长子!文、陈两人,家上之臣也!其虽有错,但罪不至死,如侍中致法于彼,徒伤《春秋》之义……”

说完,他便语重心长的道:“其望侍中三思!”

张越听了,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若换了从前,他大约是听不懂这位谷梁巨头所说的话。

但现在嘛……

之前一个多月,为了玉果,张越将近千卷书简喂了瑾瑜木。

由此带来庞大的阅读量主要是他觉得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就把手里的藏书和能找到的书简统统看了一遍,然后固化了下来。

当然,这只是记住了这些文字。

但理解什么的,却是不可能。

虽然他还可以从后世大量回溯信息,加快解析度。

不过,没有名师指导,解析度奇慢无比。

但也差不多能有资格与当时大儒们说话了,不至于连对方说的是什么都听不懂!

故张越知道,这位江升江公的话,其实是一个陷阱。

所谓的《春秋》之义,内不言战,举其大者,典出《谷梁春秋》隐公十年,乃是谷梁学派思想的一个关键核心要略。

这句话在最初其实只是表达《谷梁春秋》的作者对于孔子作春秋的标准的一个猜想。

意思呢也很简单,就是《春秋》中孔子是将鲁国作为正统来写的,所以鲁国是内(诸夏的化身),既然是诸夏,那么就一定光辉伟大正义。

而正义永不败。

正义也永不欺凌无辜、残害弱小。

所以呢,找遍春秋,你也找不到几次鲁国主动入侵他国,并攻占对方城市的记录。

翻遍春秋,你也基本上找不到‘我师败绩’这四个字。

但在隐公十年这条目录下,却罕见的出现了‘六月,壬戌,公败宋师于菅。辛未,取郜。辛巳,取防。’的记载。

谷梁子看到了,就私底下揣摩啊。

大约就和战锤里的绿皮们的‘俺寻思着……’一样。(在事实上来说《公羊春秋》也差不多,都属于‘俺寻思着……’)

于是就揣摩出了谷梁学派的一条核心理念。

谷梁子是这么说的:内不言战,举其大者,取邑不日,此其日何也?不正其乘败人而深为利,取二邑,故谨而日之也。

意思就是,春秋之中,永远正义的鲁国,这次做了一件不义之事,什么不义之事呢?趁火打劫了!

劫的谁呢?宋国。

当时,郑齐联军讨宋,鲁隐公瞧准机会,派兵伐宋,一个月内连取两城,大大的显示了一番鲁国的存在。

而春秋之上,孔子则罕见的记录了这样的不义之举。

所以谷梁子觉得这就是孔子告诉他这是可耻的行为啊,一定要警惕啊!

本来,这其实也没什么。

但架不住谷梁子‘俺寻思着……’以后,徒子徒孙也纷纷效仿,继续开动脑洞‘俺寻思着……’

于是就寻思出了一条‘真理’。

什么真理呢?

你看啊,隐公好大喜功,却让鲁国从此踏入了内乱的深渊,公室从此永无宁日!

所以,打仗是不对滴,世界需要和亲,需要爱。

所以啊,要亲亲相隐,要和和美美,要相亲相爱,尤其要注重上下尊卑贵贱。

所谓‘用贵治贱,用贤治不肖,不以乱治乱也’。

泥腿子呢,永生永世当泥腿子就好了。

国家大事嘛,让君子们来处理就可以了。

同时,也由于鲁国公室的悲剧命运,所以呢谷梁学派又强调和注重君王的权力应该是无限大的。

礼仪秩序尊卑,更是国家的命根子。

这与《公羊学派》的观点,几乎就是南辕北辙。

张越很清楚,自己只要点头认可了江升的话,几乎就等同于认可了后面那些‘俺寻思着……’的东西。

说实话,谷梁学派其实还是有不少可取之处的。

至少他的民本思想,算是儒家民本位思想的开端(其实真正的民本思想的开创者是杂家的吕不韦,这个做大死的家伙就曾经瞎说什么‘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这样胡说八道,精神错乱,需要杨教授治疗、矫正的傻话)。

不过呢,以张越来看,至少在现在,至少在这长安城里的谷梁儒生,也不过是东林党一样的废柴,嘴里心怀天下万民,实则心里面大约是在念叨着‘用贵治贱,以贤治不肖,天地正义’,这也能解释得了这些渣渣为什么一嘴一个天下,一口一个苍生,实则是在将天下苍生往死里逼的真面目。

对于这种类似三哥家的种姓制度的翻版的理念和思想,张越只想做一件事情抡起锤子,锤他一个稀巴烂!

所以,张越听了,只是一笑,然后道:“江公大约忘记了……”

“晚辈非儒生……”张越浅浅的笑着:“晚辈乃黄老之士,只是偶尔钻研一下儒家经典……”

江升闻言目瞪口呆。

到此刻他才想起来眼前这货,特么根本不是儒生!

第三百一十四节 尊尊亲亲

“不过……”张越嘴角微微上翘,道:“《春秋》之义,哪怕是晚辈也是极为尊敬和佩服的……”

文斌和陈盛两人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神色。

张蚩尤又怎样?

还不是得在吾辈君子的大义面前低头吧?

哦嚯嚯!

想想也是,这位张蚩尤,再怎么说,如今也是国家大臣,位高权重的肉食者。

他将来大约也会有一个庞大的家族,有子孙后代、亲戚朋友。

怎么可能不认同谷梁的大义呢?

谷梁提倡的,可都是保护和维护像他这样的高位者的利益的东西啊!

其他人也都在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些,甚至还有人拿起了酒樽,为了自己倒满了一杯酒,等着庆祝这位张蚩尤,成为谷梁学派的一员。

至少也是支持者!

只有江升,脸色严肃起来,如临大敌。

就听着张越轻笑着道:“只是,晚辈对于江公所说的事情,稍微有些不认同……”

他越步向前,扫视着全场的众人,道:“谷梁子曰:内不言战,举其大者……恰好晚辈也读了一下《公羊春秋传》,知公羊亦曰:春秋于外大恶书,小恶不书,春秋于内,大恶不书小恶书……”

“在这个方面,公羊与谷梁所言,极为吻合……”

但也就吻合到这里,接下去的理解,完全南辕北辙。

他眨着眼睛,问刘据和刘进:“敢问家上、殿下,何以孔子做春秋,要如此区别内外呢?”

刘据听着若有所思。

刘进则忍不住问道:“侍中以为,孔子何以如此?”

张越闻言,笑着看向江升问道:“江公,隐公十年六月,鲁伐宋,取宋两城,春秋恶之,故记于史书,以春秋之诛鞭笞之,这一点江公可有异议?”

江升听着,虽然知道这个问题似乎存在陷阱,但还是点头道:“侍中所言是也!隐公趁人之危,擅动刀兵,取宋两城,由此祸患无穷,公室从此无宁日,正因此事,导致公子挥借助战争专权,最终弑君,不仅令鲁国从此内乱不休,更令礼乐崩坏,八佾舞于庭,故孔子深恶之,乃记于春秋,警醒后人: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为之,如欲令社稷久安,莫过于施德行仁,用尊尊亲亲之道,尚礼法纲常,如此天下咸安,无有兵革矣!”

张越在旁边听着,虽然觉得江升完全就是胡说八道。

但他还是很有礼貌和气度的微笑着耐心听完。

这是起码的礼貌,不能因为不同意别人的意见,就不让人说话。

等听江升讲完,张越才道:“或许江公所言,也是部分原因吧……”

“然而还是不能解释,孔子为何要‘于内大恶不书,小恶书,于外小恶不书大恶书’……”

“这是为尊者讳……”江升轻声笑道,打算用自己丰富的知识量量来打败眼前这个年轻人,想他江升,自十八岁授业于鲁申公,学《尚书》其后专修《谷梁》迄今已经四五十年了,看过的书,车载斗量,读过的简牍,堆起来足可截断江河!

眼前这个年轻人,哪怕再逆天,能比的过自己?

他轻抚着胡须,微笑着道:“更是为亲者讳!为贤者讳!”

“尊尊亲亲无穷矣,圣人之道,浩瀚如海也!”

“故《春秋》明其道,示其义,教化天下!”

作为谷梁大师,嘴炮这种东西,理论这种事情,江升做起来还是很拿手的。

不然,他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

张越听着,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他轻声问道:“尊者何?亲者何?贤者何?”

江升一楞,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着张越道:“尊者,尊王、尊诸夏、尊义也!”

“亲者,亲天子、亲社稷、亲诸夏是也!”

“贤者,贤大夫、贤宗庙、贤人民、贤中国是也!”

“故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左袵!”

“而管子曰:夷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

“故河东太守季公讳布曾曰:夷狄譬如禽兽,得其善言不足喜,恶言不足怒也!”

“由是观之,《春秋》之义,有内外之别!”

“孔子之义,乃内诸夏而外夷狄!”

张越微微笑着,对着刘据和刘进拜道:“于当世而言,所谓内不言战,举其大者,则当为书中国之小恶,而讳其大恶假如有的话!;而于夷狄,书其大恶,而不书其小恶!”

“何以如此?盖尊尊亲亲,春秋之义!”

“尊者,尊诸夏、天子、中国是也,故春秋王正月,大一统!”张越意气风:“亲者亲中国,亲人民,故春秋讳内之恶!”

“江公与诸位谷梁之士,却是格局小了,只念一家一县之事,只顾一地一时之得失,却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张越图穷匕见,拜道:“不知当世之变,不闻天下之事也!”

张越的话,如同一记记猛拳打在了众人心中。

江升更是听得神色变幻,脸色阴沉。

其他人更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撕碎。

但终究没有人敢动手,甚至连动嘴也不敢,只能远远的看着,用满是怒火和仇恨的眼神盯着他。

到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

这个张蚩尤,他在挖谷梁学派的根基!

看看他把春秋之义歪曲成什么了吧?

尊尊亲亲,父父子子,变成了尊王尊义尊诸夏,亲中国、亲国家。

而宗族父子礼法纲常,全都不见了。

若是这样,谷梁学派,还是谷梁学派吗?

不就变成和公羊学派那帮肌肉男一样,成天嚷嚷着‘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叫嚣着‘大义灭亲’,非要将国家、社稷的利益凌驾于宗族和个人之上。

那还玩个蛋!

大家可都是豪强子弟,哪一个不是家有良田千顷,奴婢数百?

若认可了这个观点,岂非就没办法愉快的剥削了?

只是……

没有人敢反驳张越提出来的事情。

因为……

当今天子还活着!

谁特么敢反驳这个张蚩尤提出来的新版尊尊亲亲?

这要传到他耳朵里,怕不是得嘀咕‘你既然觉得尊尊亲亲,非尊王、尊宗庙,亲国家、亲朕,是不是想谋反咩?’。

执金吾恐怕马上就要闻风而动,三百缇骑踏破家门,鸡犬不留了。

………………………………

江升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

这个年轻人,和当年的终军一样难缠和博学。

而且胆子更是大的可以!

居然敢在这个年纪,就自己解释《春秋》之义。

但仔细想想,这个年轻人,早就干过这种事情了当初,他还不是侍中,就敢拿着《春秋二十八义》去太学门口堵门。

而且,还让他成功了!

太学的董越,不止不怪罪他‘嚣张跋扈’‘打脸无情’,反而伸出了橄榄枝,把他爹的脸都丢光了!

那时江升还嘲笑过董越呢,觉得这个老对手的儿子,简直是丢尽了士大夫的颜面。

一个泥腿子都可以无视尊卑,跑到堂堂太学门口堵门,还风光而去,全身而退。

这礼法秩序纲常,还怎么维系,董越这个太学博士还如何服众?

但,江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堵门的泥腿子,从此一飞冲天,扶摇直上,迅成为了当今的近臣和爱臣。

董越非但名声没有丝毫受损,反而因此引来天下赞誉。

人人都赞他是‘长者’,有‘先贤之风’。

而自己的脸,却被不断抽打。

有时候,江升也曾扪心自问过,自己是否太过于强调秩序等级和礼法纲常了。

这些年来,连一个寒门弟子也没有收过。

门徒全部都是来自豪门士绅,是不是有些不恰当?

但他很快就将这些杂念摒弃了。

谷梁学派,乃是依赖于大地主大商人和大贵族的支持,才能展至今。

而且,江升深信,谷梁的未来是光明的。

盖因为,宗族的力量,一定会越来越大。

只要紧紧依靠和依附于宗族之中,谷梁学派就一定能主政天下,将公羊踩在脚下!

“年轻人……”江升强行压抑住内心的恐惧和忌惮,冷冷的道:“不要擅解经典,曲解经义,你说的话要有根据!”

他不敢直接批驳张越的话,只能这样曲线救国。

在他想来,这也是最好的办法了。

或许这个张子重对《公羊春秋》特别了解、熟悉。

但他还能对《谷梁春秋》也了解和熟悉不成?

然而……

张越看着江升,嘴角微微一笑。

江升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东汉之后,春秋三传,全部式微,只能抱团取暖。

于是,三传在未来经历了一个大一统和大糅合的时期。

早就有学者,将公羊和谷梁之说编在一起了。

更要命的是,到了近代,为了救国救民,挽救时衰,那些仁人志士们,纷纷从公羊学派的思想出,从而打造一套以公羊为主的经义系统。

如魏源、谭嗣同、康有为,都是这个领域的大师。

所以,江升现在的对手,根本就不是他张越。

而是自何休之后,两千年历史中出现过的无数春秋大师。

谭嗣同、康有为、梁启,含笑不语。

魏源、龚自珍等人抚琴而叹。

张越轻轻笑着,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

他轻轻笑道:“江公何以觉得,晚辈在擅解经典?又何以觉得,晚辈没有根据呢?”

“孔子的态度和孔子在诸夏夷狄之间的倾向,不用晚辈再来说,江公也应该心里有数……”

“若江公欲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那晚辈建议江公回去看一遍《诗经》!”

江升听了,顿时哑口无言。

孔子对夷狄的态度,从来都不需要怀疑和猜测。

在这位儒家先师的思想里,夷狄永远是被贬斥和打压的对象。

孔子编辑和整理《诗经》,删掉了很多他觉得不合适的篇幅。

留下来了那些他觉得‘思无邪’的篇章。

而在整个三百篇诗经之中,歌颂诸夏英雄抗击夷狄、打击夷狄、征服夷狄和毁灭夷狄的数不胜数。

《春秋》之中,这种态度更是显而易见的。

哪怕是谷梁学派也不得不承认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春秋内鲁而外诸侯,内诸夏而外夷狄,江公以为然否?”张越问道。

江升闻言,拄着拐杖,想了片刻,最终不得不点头。

“那春秋之义,尊王攘夷,江公可认同?”张越又问道。

江升动了动嘴皮子,他知道,自己不该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这是个陷阱。

但他不得不答,因为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

而且,太子和长孙就在旁边看着,他要不答,或者回答说不是。

明天,这博望苑里就要血流成河了。

不用天子动手,愤怒的长安士民就能将整个博望苑的谷梁文人撕碎了!

尊王攘夷你都敢说不是?

你还是人吗?

严重一点,上纲上线一点,都可以宣布开除他们出中国了。

“然……”江升低着头,握着拐杖的手都在颤栗了。

没办法,人家是侍中,是天子亲信,更是长孙辅佐大臣,连太子也很喜欢。

可谓是集天家恩宠于一身,仅仅是这个地位,就使得他不敢用从前对付和敷衍公羊学派的办法来敷衍和对付了。

但是……

逼迫吾承认春秋内诸夏外夷狄又如何?

强按着我的头,让我认可尊王攘夷乃春秋之义,又怎么样?

当今天下,士人大夫不都是这样以为的吗?

谷梁学派也从来没有说不认可,更从来没有说不承认。

打擦边球这种事情,乃是一个文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特别是儒家,天生就会!

不然韩非子也不会说:儒以文乱法了。

张越嘴角微微上翘,他等的就是江升的这一句话!

“既然江公也认同春秋之义,内诸夏外夷狄,尊王攘夷乃孔子之教……”张越长身而拜,道:“那晚辈恳请江公从此约束门徒,不要再鼓噪和亲,宣扬‘莫如和亲便’……”

“此春秋之义也,尊尊亲亲之道!”

“为天子讳,为中国讳,为诸夏讳,故请江公从此不要再议论和宣扬王师征伐夷狄藩国时的‘过激动作’……”

你谷梁学派不是最擅长亲亲相隐吗?

那到国家和民族的层面,是不是也要亲亲相隐?

这一击,正中要害!

暴击!

伤害溢出!

第三百一十五节 ‘正义’无敌?(1)

江升瞪着眼睛,看着张越,他自然知道张越话中所谓的‘过激举动’指的是什么?

就连刘据闻言,脸色也有些尴尬和局促。

想当年,2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顺手屠掉了轮台王国,将这个王国从西域地图上彻底抹去。

但,有一点必须明确在古代,尤其是先秦两汉时期‘屠’‘破’是混用的。

其解释也是通行的多所诛杀。(后汉书作者范晔注解史记时曾经提到过这一点)

意思是杀人杀的有些多。

但基本上,杀的也都是上层的贵族和官吏。

这是胜利方对失败方的惩罚和震慑行为。

当然通常,杀戮有些过苛。

基本上会清洗掉所有被标记的对象。

但你要说不经甄别的对所有老弱妇孺进行大规模的屠戮,那就是造谣了。

汉军是什么?

王师!

王师又是什么?

通俗的解释,就是天子之师,正义之师。

军纪虽然谈不上秋毫无犯,但也不至于要下作到靠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和妇孺来为自己脸上添光增彩。

更别提杀俘不祥的思潮深入人心,没有那个傻蛋会去故意做这种事情。

李广当年不过杀了几百个投降的羌人,就一直被内心的愧疚折磨。

所以李广利屠轮台,其实只是杀光了整个轮台王国的中上层,然后将其下层的平民和战俘,送去居延修地球了。

但问题是,当这个消息传回长安。

谷梁学派立刻就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大肆宣扬李广利所部在轮台王国的‘暴行’。

在朝野内外,搞出了非常大的声势。

配合着这个声势,李广利所部被黑成了史上最差劲的军队。

无数段子漫天飞舞,大宛战争在这些段子渲染后,在世人眼里成为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别说是其他人了,连张越都曾经差点被迷惑了,以为李广利在大宛真的打的一塌糊涂,完全就是个废物了呢!

但,当他成为侍中,并且有资格阅览兰台的文牍后。

他才现……

文人的笔杆子,还真是犀利啊!

李广利所部,在整个两次大宛战争中,总计阵亡/受伤士卒一万余(史记数据),就能被他们用春秋笔法渲染成出塞数万,回到玉门关的却只有一万多……

不知道的还以为汉军打一个大宛损失数万大军呢!

此外,那几场汉军的挫折,更是被他们渲染的好像汉军在大宛遭遇了激烈的抵抗呢!

但实际上,张越在看了那几场所谓的挫败的军报后,整个人都懵逼了……

譬如说被儒生们渲染的绘声绘色,甚至还被史记记录的汉军王申生所部为大宛郁成王偷袭,全军覆没的那一战……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一战,王申生所部的主力是七百余汉军步卒加上三百多个大宛带路党……

换言之,这场大宛战争中汉军的最大挫折,就是阵亡七百余人,丢了一个校尉部……

结果,却被谷梁的儒生们说的好像汉军损失了上万大军一样凄惨……

只能说,笔杆子杀人,确实是犀利无比!

张越也正是看完了这些简牍后,才对谷梁学派彻底死心。

这帮渣渣,除了会耍嘴皮子外,也就只剩下拖自己人后腿了!

更可怕的是张越知道,若是谷梁学派上台了,以他们的尿性,恐怕会把史书改的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不合他们三观的,统统都要尊重他们的三观了。

到时候,估计冒顿单于成为英雄,甚至出一个匈奴世家也未可知。

对张越来说,这样的未来,太恶心了。

………………………………

“张侍中大约是误解了……”江升缓缓开口,道:“吾辈谷梁之士,过去建言‘莫如和亲便’,乃是为天下苍生!”

他正义凛然的道:“自元光以来,汉匈征战不休,你来我往,国家耗费钱粮巨资于远方异域之国,百姓负担日重,天下怨声载道,民不聊生,于是盗匪并起,齐鲁之间,致有万人之匪!”

“于是上苍乃警人君,于是灾异四起,水旱往返……”

“故我辈求和亲,非为一己之私,乃为天下也!”

“若汉匈弭兵,则不必有马口之赋,不必有告缗之事,不必有盐铁之专营,不必有平准均输,与民争利之苛政……”

“如此四海咸安,天下和乐,岂不美哉?”

在场的许多儒生听了,都是暗自点头,可不就是如此吗?

我们辛辛苦苦,蒙受了无数委屈和诋毁,为的还不是天下苍生吗?

他们中有很多人是真的相信,这个天下的问题,在于战争,只要战争结束,那么文景那样的太平盛世,老一辈的人嘴里所言的‘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盈露于外,**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乘牸牝者摈而不得会众’的时代很快就能来临。

为了那样的时代,那样的生活,无数人汇聚在谷梁的旗帜下,高举‘亲亲相隐’‘以贵治贱’的大旗,要创立一个谷梁的盛世。

而对于这个谷梁的盛世,谷梁学派的很多大儒都描述过。

最让他们热血沸腾的莫过于江升当年描述的那个场景至治之极也,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举不失德,赏不失旧,阀阅之间,万民咸伏,君子之教及于四海八荒,天下万姓莫不尊而敬之!

就像周武王建立宗周后那样,国家大臣和贵族勋臣,统统都是自己人。

都是君子,都是士族。

每一个家族对应一个固定的领域,只需要做一件事情专心辅佐天子,牧养万民,教化天下。

尊尊亲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全新的礼法制度下,所有人各司其职。

到那时,谷梁的道义行于天下,仁德遍及四海。

再收掉泥腿子的兵器弓弩,销为金人。

甚至连他们的菜刀也收掉,只准五户用一把,还要登记在册!

这样,大家就可以高枕无忧,子子孙孙富贵无穷尽。

宗周靠着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有天下八百年。

谷梁的这个宗周2o版本的社会,怎么着也能维系一千年吧?

想着这个事情,原本已经有些跌落的士气,再次振奋。

人人都是抬头挺胸,望着殿中的那个侍中官。

他们确信,自己必将获胜。

因为……

吾既正义!

吾既仁义!

吾道既天下道!

你凭什么和正义为敌,又拿什么与仁义为敌?

没有人能击败正义!

第三百一十六节 ‘正义’无敌(2)

“为了天下苍生?”张越仿佛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笑话。

为了天下苍生,所以,我造谣我有理?

为了天下苍生,于是,我无耻我有理?

滑天下之大稽!

天下苍生还没有廉价到这个地步!

天下苍生,也不是谁都可以随随便便代表的。

连孔子在世的时候,也不敢说,自己代表了天下苍生。

“战争之费,究竟几何?”张越冷然问道:“江公可知?”

“自元光以来,大将军长平烈候七出匈奴,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景恒侯六击匈奴,2师将军两征匈奴两伐大宛,余者匈河将军赵破奴、因纡将军公孙敖等各领军出,汉匈往战大小百余次,汉兵出塞者百万之巨,军马复以百万计……”

“看上去是耗费良多……”

“然,大将军、骠骑将军前后十三出匈奴,斩捕得十七万,虏获匈奴贵族大王当户以百计,得牲畜牛羊数百万……”

“故基本上,汉于战事的支出,在这一时期所费几无所多……”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霍去病卫青缴获的那数百万牛羊,价值就已经过了他们前后十三出征的军费(不包括赏赐)。

更别提,他们还收复了河套,占据了河西走廊,为汉室打开了通向西域和更远方世界的大门。

此外,因他们之功,汉室内地,从此远离了匈奴铁骑的威胁。

三十余年了,整个关中和北方郡国,中国的精华地区,再也不用像文景时期一样,日夜担忧匈奴入寇。

也就更不要去计算,因卫青霍去病的缘故,在整个北方地区,不知道多少地主豪强,都买到了廉价皮实的奴婢,赚的盘满钵满。

“也就近些年来,随着匈奴元气恢复,王师屡受挫折,从而军费负担开始加重……”谷梁学派也正是借着这个背景开始强盛起来。

在过去,汉军吊着匈奴人打的时候,这些渣渣不是在家里当宅男,就是躺在地上喊666

直到汉匈力量开始生微妙变化,他们就跳起来,呼吁和平,喊着‘莫如和亲便’了。

在他们的思维里,似乎,匈奴人属于那种很傻很天真的笨蛋,送个妹子,塞点丝绸黄金就可以打了。

只能说,谷梁学派的儒生们,不是蠢就肯定是别有用心!

前者是无药可救的傻瓜,后者则是国之大贼!

“至于灾害?”张越轻轻叹了口气:“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然汤禹,古之圣王,德被天下,泽及鸟兽……”

“妄言灾厄,国法不容啊……”

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是当今天子,这位陛下,他对于董仲舒献的东西,属于典型的糖衣吃下,炮弹丢回。

可能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天子很反感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理论。

就连董仲舒在晚年也不敢随便妄言什么天人感应了。

所以,儒家想给皇权造一个笼子关起来。

最终毫无疑问和过去以及未来所有想给统治者造笼子的人一样被关起来的一定是制造笼子的人,而非他们想关起来的人。

“况且,我读春秋,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事情……”

“天地气候与气温的变幻,似有规律可循……”

“荀子所谓的‘天行有常’似有明确证据……”

说到这里,张越转身对刘据和刘进拜道:“臣过些时日,会写一篇奏疏,上呈天子,以奏此事!”

其实,他是打算将竺可桢先生的《中国历史上气候之变迁》与《五千年来气候变迁初步研究》两篇文章里的论据拿出来,洗洗捡捡。

此外,他还有一个核弹,打算拿出来。

不过不是现在,对付谷梁学派这些弱鸡,还用不到那个核弹,那个杀手锏。

而江升等人听了,却都是面面相觑。

若换一个人说这种话,他们早已经开喷了。

你能拿出证据证明‘天行有常’?

特么你以为你是谁啊?

但偏偏,在张越面前,他们没有这个底气。

因为,这个侍中官,曾经干过在家里没事闲的无聊,就拿着圆来割,割了一千五百二十五等分,解出了圆周率!

现在,全天下的算术大家,都已经在用这个办法来证明他的答案。

而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是关中的很多算术大家,似乎都已经完成了圆周率的一百九十六等分,证明了对方的答案……

此外,他还做过无聊就拿着《左传》数数的事情。

结果不言而喻,如他所言,《左传》确实有十八万余字。

这万一这个无聊的家伙,又拿着某些经典,在那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抠过去,真抠出点什么东西出来,大家脸上岂不是要黏糊糊的了?

所以,当张越说到这里的时候,人人都成了哑巴,只能任由张越继续挥。

“至于所谓马口之赋,盐铁之事……”张越微笑着,看着江升,轻声道:“晚辈添为新丰令,受天子命以治新丰,上任也有一月,恰好有些心得,欲与江公分享一二……”

“马口之赋,分为口赋与马口钱,总计二十三钱每人,于庶民而言,确实是重担!”

“然民之疾,非在于马口赋,而在于苛捐杂税,县道摊派!”

“晚辈曾经查阅了新丰过往的文牍,现过去诸官非但俸禄、食宿尽从民出,就连嫁娶送往,也要摊派给小民!”

这也正是历朝历代的顽疾!

国家的正税,从来都不是百姓负担的大头。

各种苛捐杂税才是!

关中其实还算好啦,在张越回溯的史料里,有记载显示,在关东地方,某些当官的甚至一年收十几次的刍稿税与人头税。

各种巧立名目,各种敲骨吸髓!

毫不客气的说,不解决掉苛捐杂税的问题,就算国家宣布免除所有相关税赋和徭役。

百姓的负担也不会减轻半分!

张越带着笑容,看着江升道:“若江公真的心怀天下苍生,就该上书天子,以言此弊,并与天下士大夫共商此事!”

人家董仲舒虽然也是儒生,但董仲舒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多次对这个事情开炮了。

反观谷梁的君子们,在这个事情上面,却都成为哑巴和聋子,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江升听到这里,脸色顿时就精彩极了!

他岂能不知道,百姓负担的大头,是各种苛捐杂税和摊派。

但他敢说吗?

他又不是董仲舒,没有那个底蕴,哪里敢“在这种事情上开口?

况且,收苛捐杂税和搞摊派的那些人,在事实上做的是帮谷梁的忙。

他们将大量小民逼迫破产,从而,让财富聚集大地主大豪强手里。

然后大地主大豪强,则一定会向大宗族演变。

大宗族一成,就是谷梁学派天然的盟友。

“至于盐铁之事……”张越微笑着,说道:“在下于经济才疏学浅,不是很能理解,不过……”

张越对刘进拜道:“臣前些时日,与殿下曾论及故御史大夫晁错的名篇《论贵粟疏》,殿下曾因晁错那一句话而惊愕?”

刘进闻言,道:“孤当时曾因晁错的‘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也’而惊愕,……”

对于刘进来说,他当时的震惊,简直无法想象。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数十年前,太宗皇帝时期,商贾兼并土地的势头竟然猛烈到需要国家来干涉了!

直至张越向他普及了一下当时汉家商贾巨头的所作所为,他才恍然大悟。

区区一个临邛的程郑氏与卓氏,就已经‘顷滇蜀之民’,区区一个临淄刀间,便有走狗打手数万!

雒阳师氏,行商天下,大小船舶车马无数。

这些大商人的财富,连诸侯王也不能比!

元鼎中,杨可主持告缗,在数年之中,就收缴了数百万顷土地,没收了数十万的奴婢,黄金与布帛、丝绸堆起来连官仓都不放下,以至于需要在上林苑里起水衡都尉官衙来存放这些资源。

而告缗政策收缴和抄没的这些土地、奴婢和资源,基本都是从商人手里拿回来的。

这让刘进震撼莫名。

商人手里居然控制着数百万顷土地,几乎占到了天下土地数量的三成!

他们还拥有数十万甚至上百万奴婢!

黄金珠玉布帛丝绸加起来,顶的上国家好几年的收入。

翻遍史书,也找不到这样的先例。

自三王治世以来,几千年了,谁见过商贾兼并农民的事情?

汉室见过了……

震撼之后就是满满的羞愧和耻辱感。

商人?

四民中最低的阶级,农民,仅次于士人的阶级。

却被商贾们用五铢钱打的落花流水甚至不得不为奴为婢。

而更可怕的却是,告缗之后,商贾们学聪明了。

他们开始学会了靠拢权力,依靠权力甚至是掌握权力!

就如谷梁学派的许多君子和他过去的那几位老师,哪一个没有几个做生意的亲戚朋友?

打着太子的旗号,在外面经商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

江升的脸色,在这刹那,有些羞红了。

张越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浅显了这分明就是在指责他和他的门徒们,打着‘不与民争利’的幌子,为商贾张目!

对于每一个汉室的儒生而言,反商和仇商,就是他们天生的义务!

鞭笞商贾的为富不仁和穷凶极恶,更是所有儒生的责任。

比较有意思的是,在这个问题上,法家的态度和儒家的态度完全契合。

只是……

五铢钱大神的威力,实在是太大了!

无论是儒家还是法家,都是嘴上骂着商贾,私底下面对商人的五铢钱,几乎全无抵抗之力。

不信的话,去茂陵的袁广国的那个袁林门口看看就知道了每天都有数以十计的儒生在袁家门口卖弄自己的学问,推销自己的才学。

至于法家就更不堪了。

一边骂商人,一边和商人联手起来操纵市场,玩内幕交易获取利益的也不止一个张汤。

只是,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做是可以,但说出来却是不行的。

当然,江升也不愧为谷梁巨头,在理论和学问上的造诣,深厚至极。

他很清楚,在这个事情上,他决不能和这个侍中官有什么纠缠哪怕辩论赢了,也会脏了自己。

况且也辩不赢!

事实上,在商贾的问题上,谷梁君子们的分数是负的!

因为经商的利润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几乎人人都有经商哪怕自己没有做生意,总有几个做生意的亲戚在外面打着他们的旗号晃悠。

只是微微一想,江升就道:“张侍中,老朽观侍中,言必及利,事必谈利,此岂国家大臣应有之风!?”

张越闻言,自然知道,对方要施展儒家的又一个祖传绝招了。

什么绝招?

斗转星移,乾坤大挪移是也!

简单的来说,就是你和他谈事实,他和你谈道德,你和他谈道德,他与你谈历史,你与他谈历史,他与你讲道理,你与他讲道理,他和你说故事。

目的,自然就是为了将对手拉进自己熟悉和占据优势的领域,然后再以其丰富的经验击败之。

不过呢,碰上张越,算他倒霉。

盖因为,作为一个穿越者,张越对于怎么解决这样的对手,早就有了丰富的经验了。

所以,张越只是轻轻反问:“以江公之言,国家大臣,不为国家社稷的利益着想,不为子孙后代的福祉着想,不为天下黎庶的温饱考虑,应该做什么呢?”

江升听着,心里一喜,以为张越落入了自己的算计之中,立刻便对刘据和刘进深深一拜,道:“以老朽之见,自当立道德教化!所谓:善凿者建周而不拔,善基者致高而不蹶。伊尹以尧、舜之道为殷国基,子孙绍位,百代不绝,诚可谓之善也!”

“故君子大臣,进必以道,退不失义,高而勿矜,劳而不伐,位尊而行恭,功大而理顺;故俗不疾其能,而世不妒其业!”

“如此,则万民咸伏,天下景从,教化之功泽于天下!”

这番话说完,江升得意洋洋,深以为傲。

这可是他最近琢磨出来的道理和学问,本打算写成文章的。

如今拿出来,这个张子重即使不能纳头就拜。

至少太子和长孙也会被自己的话语所深深折服吧!

只是……

当他抬起头,他愕然现,长孙正一脸懵逼和不解的看着自己。

只听这位长孙殿下问道:“江公之言,可有一句能解决问题的方案?”

江升顿时就懵逼了。

解决问题?

那不是刀笔吏和下面的杂役做的事情吗?

我辈士大夫,只要摇摇扇子,谈谈道德,做个榜样就可以了。

“孤近日尝读前代名臣先贤之奏疏,无论贾谊贾长沙,还是晁错晁御史,乃至于北平文侯、平阳懿候、平津献候等,皆以立论于时弊,然后举其弊,言其利,画得失于上……”

“道德文章,或可用于教化之事,但……用来解决时弊……孤以为,恐怕……”刘进挠了挠头,还是给江升留了点面子,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孤以为,这道德的归道德,学术的归学术,政务的归政务比较好……”

这是他跟着张越在新丰这么多天,日思夜想之后,与张越交谈得出来的道理之一。

在新丰的经历,已经让他明白。

道德并非万能,文章写得再好,道德水平再高,终究也填不饱百姓的肚子。

要填饱百姓的肚子,就只能脚踏实地,一步一步的去做事。

妄想靠着道德打天下。

那是缘木求鱼!

刘进将话讲完,才现,所有的人都正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尤其是他的父亲,一副几乎认不出他的模样。

第三百一十七节 富民

江升和他的门徒们的表情就更精彩了!

此刻,他们心里面就像被十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一般,满满的全是怒火!

长孙刘进,是他们看着长大,手把手教大的。

在他们的印象和计划中,长孙殿下都属于绝对的自己人。

甚至他们对刘进的期望比太子刘据还要大。

毕竟,刘据虽然也支持和信奉谷梁学派。

但是,他的外族太强大了!

太子太傅石德的石氏家族,丞相公孙贺的公孙家族,还有卫氏外戚的大大小小的亲戚朋友们。

这些人的数量加起来,比整个谷梁学派的人还要多一些。

未来太子登基,得到好处最大的也是这些人。

是故……

江升和他的徒子徒孙们心里清清楚楚,别看如今,大家和这些勋贵们好的能穿一条裤子。

然而,等太子即位,恐怕立刻就要开战!

为了三公九卿的那些位置,为了这天下的权柄和话语权,两方恐怕要拼个你死我活。

这样,长孙就变得特别关键了。

若能握有长孙的信任,就握有不败的地位。

可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长孙殿下,这个他们苦心培养的未来,却被人一声不响的拿着锄头撬走了。

这种感觉,大约就和后世的人们看小说,正看到主角威风八面,天下在手之时,却忽然被黄毛戴了绿帽子一样难受!

恨不得给作者寄刀片啊!

江升更是几欲喷血,身子都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了一下。

好在,他终究见过无数风浪,更经历了狄山一案后,谷梁学派的低潮期。

所以,他很快就调整了过来。

在心里面思索了一下,他就语重心长的对刘进拜道:“殿下,您怎么可以这么说呢?”

“德育教化,乃是政之原也啊!”

“自古以来,凡欲治天下,岂能不修德?”

“上无德,则民无信;吏无德则民盗也,所以先王立道德,美风俗,广教化,天下乃安,古者殷商有国八百年……”

“自古以来,未闻不用德义教化而能安天下者!”

“故治人之道,防淫佚之原,广道德之端,抑末利而开仁义,毋示以利,然后教化可兴,而风俗可移也!”

“其望殿下、家上明察之!”

这一番话,自是讲得大义凛然。

但实际上总结起来,还是一句话道德好,道德妙,治天下非用道德不可!

江升说的是如此的好,以至于张越都忍不住微微鼓掌。

他这一鼓掌,立刻就将所有人的视线,拉回了他的身上。

“江公所言,确乃震耳聩,让晚辈听了大为振奋啊……”就听着这个侍中官自顾自的道:“只是,德为何?或者说先王、圣人(周公)、先贤于‘德’有何释义?”

然后他就自己解答起自己的问题来了。

“所谓德,《洪范》曰:三德者,正直、刚克、柔克……”

对于这个解释,不会有什么傻瓜去质疑。

因为,洪范是现存最古老、最原始、最详细的叙述先王(禹)受命于天时天神对于先王的告诫的文字。

更是所有儒生思想和行为的源头。

当此之时《洪范》的地位,就相当于后世的《资本论》。

你可以不读它,但你不能不尊敬它!

不然,也就别想混官场了,趁早收拾收拾回家种地吧。

“而先王造字,德以像升,以其高洁也……”

“至于孔子……《论语》有载:志于道,据于德,行于义,游于艺……”

“但孔子倒是没有具体说过所谓‘德’何以行之,毕竟,孔子周游列国,终不得用,郁郁而归……”

“不过,晚辈不才,从论语中找到了孔子对于德治的一些记录和实行前的准备……”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哉矣!冉有曰:既庶矣,何以加焉?子曰:富之!冉有曰:既富之,何以加焉?……”背到这里,张越笑眯眯的看着江升和他的徒子徒孙,然后对刘据和刘进拜道:“子曰:教之!”

“孔子生前,最是推崇管子与周公……而管子曰:衣食足而知荣辱,仓禀足而知礼仪……”

“故孔子治政,必富民而后教之!”

“礼曰:以保息六养万民:一曰慈幼,二曰养老,三曰振穷,四曰恤贫,五曰宽疾,六曰安富!”

张越讲到这里,江升等人的脸色,已经是一片煞白。

因为,张越的话,已经直指了谷梁学派最大的软肋光说不练!

他们只有理念,而没有具体的计划。

只有嘴炮,但没有具体的成绩。

只有道德,但没有供养道德社会的基础。

他们是无根之土,无源之水。

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花架子!

外表看上去光鲜亮丽,但实则败絮其中!

这也正是谷梁学派可以兴盛一时,但不能兴盛很久的缘故。

更是谷梁学派屡屡被公羊学派吊起来打的缘故自元光以来谷梁学派与公羊学派公开辩论数十次,没有赢过一次。

脸都被抽肿了!

要知道,现在的这个公羊学派,可是沉迷于谶讳的公羊学派,埋头研究春秋之中的‘非常可怪异之事’的公羊学派。

等于是被人绑住手脚的公羊学派。

就这样都被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只能说,历史上谷梁学派能够崛起,真是运气好到爆棚,遇到了一个遭遇了家庭悲剧,亟需给自己的父亲和祖父找面子的宣帝。

不然,这个学派的命运恐怕只能是一个时代的背景板,甚至可能会和消亡的邹氏传和夹氏传一样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但张越却根本不肯放过。

太祖教育的好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只听他轻声自问:“那么民富的标准是什么呢?”

然后他就自己答道:“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吾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当今天下,有多少百姓和民众的生活,能够如孟子所言,有五亩之宅可以树之以桑,有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可以无饥,又有多少百姓能养鸡豚狗彘之畜?”

“晚辈在新丰所见,百家平民,仅得一家而已……”

说到这里,张越就对江升深深一拜,问道:“晚辈闻孟子曰:狭泰山以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非不能也!”

“今江公欲狭泰山以北海,竟不能为长者折枝,晚辈深以为不然!”

江升现在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的厉害。

上一次被人这么诘问,好像还是十余年前,董仲舒还活着的时候,被他的门徒吾丘寿王堵在博望苑里……

那一次,江升就和现在一样无助。

最后还是太子给他解了围。

这一次,江升只能和上一次一样,将求助的眼神看向太子刘据,希望他能再次出手,偏袒自己。

可惜……

这一次,太子刘据却没有选择和他站边。

“老师,对不住了……”刘据在心里叹了口气。

若有可能,他也不愿如此。

可是,郁夷之行,让他实在不能再选择和江升共进退了。

而且,郁夷之行,也彻底粉碎了他曾经幻想的所谓的‘垂拱而治圣天子’的理想。

事实证明,垂拱而治的不一定是圣天子,也可能是鲁哀公。

那位在史书之上感叹:寡人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

而孔子告诫哀公的忠告,更是日夜响彻于他的脑海之中。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现在,郁夷和雍县的水,正在愤怒的沸腾和翻滚。

就差要呼啸着将他这艘小船彻底掀翻了。

魏文侯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知道,自己若不赶快想办法,平息其食邑县的问题。

恐怕明年今天,他还能不能端坐于太子位上,得打一个疑问了。

现在,他可没有一个长平烈候再来给他擦屁股了,更没有了一个冠军景恒侯坚决力挺了!

只要老父亲觉得他实在‘顽劣不堪’。

那么……

换一个太子而已,历代天子,谁没有打过这个主意?

贤德如先帝,都曾差点被太宗废黜!

他算老几?

没看到这些年来,燕王旦、广陵王胥和他最大的对手昌邑王髆都在拼命的向老父亲展示他们的才能和贤能吗?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刘据走到张越面前,拜道:“敢问张侍中,如欲行富民之政,用安民之仁,孤当何如?”

这话一出口,整个大殿的儒生都感觉仿佛世界末日一般的颤抖和恐惧。

太子……太子……

居然向那个张子重求助了!

家上!家上!您要抛弃我们了吗?

在这刹那,甚至有人泪流满面,心如死灰。

江升更是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身体都有些摇摇晃晃了。

莫名的,他又想起了那小歌。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将奈公何!”

这就是宿命吗?

谷梁学派的宿命!

徐偃为终军所止,而他也同样栽在了一个年不过弱冠的年轻人手里。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低低一叹,他身体一个踉跄,便向后栽倒,眼前一片漆黑!

第三百一十八节 新生(1)

江升的昏厥太忽然了。

以至于所有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老师!”刘据惊呼着上前,其他的文人宾客,这时也终于反应过来,连忙围了上去。

张越也被吓了一跳!

感觉有些尴尬,天地良心,他可从来没有想过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样的情况啊!

现在这个事情,恐怕就麻烦了。

若这江升有个三长两短,今夜的事情传出去,那就可怕了。

天知道,谷梁的渣渣们会怎么编排他了!

没有办法,张越只好深吸了一口气,挤进人群中,对刘据道:“家上,请让臣看看……”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立刻就被两双血红的眼睛恶狠狠的盯上了。

正是一直搀扶着江升的那两个年轻人。

应该是江升的孙辈。

而左右的谷梁文人,更是纷纷怒目而视,就要骂出口来。

却被张越一句话,深深的噎了回去。

“臣曾读过《素问》《黄帝内经》,对于岐黄之道,略懂……”说着他就将手伸向江升,先测量了一下他的脉搏和心跳,稍微检视一番,张越就放下了心里的担忧,对刘据道:“家上,以臣之见,江公应无大碍,血压、脉搏和心跳都很平稳,呼吸也很正常,当是受了刺激,一时气急……”

“去请太医来,开一个方子,好生静养几日,就当能康复……”

“不过,往后当戒急戒躁,饮食以清淡为主……”

出乎意料的,他这话说完,连谷梁的文人也没有什么异议。

毕竟,这位张侍中的本职乃是黄老之士。

这兼职当医生可是黄老士子的天赋技能之一(某些黄老士子甚至还可以兼职方士、术士乃至于算命先生,没办法在如今,医方卜噬,尚是一家,所谓医生没事的时候兼职算命是常有的事情……)

而这张侍中连儒家的学问造诣都是如此深厚,本身的黄老学造诣恐怕已经臻于巅峰。

更别提他吐出来的那些名词,什么血压之类的东西,一听就高大上,指不定是哪位先贤的奇术。

要不是碍于颜面,江升的两个孙子此刻,都想跪下来求张越给江升开个方子了。

张越站起身来,拍拍手,按照着脑子里回溯来的急救技能的要求,指挥着众人,将江升平稳的放到殿中的一处软塌上。

将这些事情做完,他就叹了口气,对刘据微微恭身,道:“今夜是臣鲁莽了,臣先告退……”

出了这么档子事,再要落井下石,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况且,张越也知道,今夜之后,谷梁之气已夺,胆已丧。

在别人面前,他们或许蹦跶的起来。

但在自己面前,他们就将不堪一击。

当然,他只是饶过了谷梁学派,没有穷追猛打,但那文斌、陈盛,却少不得明天得去廷尉衙门喝喝茶了。

………………………………………………

走出殿门,张越愕然现,此时竟已到了戍时左右,夜空中一轮明月高悬,漫天星空灿烂璀璨。

他负起手,望着这漫天的星光,晚风吹来,吹起了他的衣带。

“张卿……”刘进走到他身边,问道:“何以富民、安民?愿请教之……”

张越闻言,回过头来,就现,刘进身边还多了一个小跟班,正是京兆尹于己衍。

此刻,这位京兆尹恭身而立,站在刘进身后,俨然一副‘我是长孙之臣’的神情。

看来,今夜的事情对这个太子系的骨干触动很大。

张越对于己衍微微颔,然后轻声道:“殿下,臣先讲一个故事……”

“嗯?”

“据说在帝尧之时,天下太平,民皆无事,安居乐业,当时有一群老人,年至八十,依然步履如飞,常常击壤于道中,如今时长安闾里孩童蹴鞠一般嬉戏,有从蛮夷来朝贡的夷狄君主见到这个情况,大为震撼,叹道:大哉!帝尧之德也!”

刘进听着,也是莫名神往,感慨道:“三王之德,竟至于斯!”

百姓能活到八十岁,依然健步如飞甚至可以和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嬉戏,这在刘进和世人眼里看来,只能归功于先王的德治。

“可是……”张越微笑着道:“这群击壤之老者,闻言却道:吾曰出而作,曰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德于我哉!”

故事讲完,刘进和于己衍都是浑身一震。

对于笃信儒家德治和仁道的他们,这个故事简直就和后世小资们津津乐道的‘磨坊故事’一样,简直就是最好的鸡汤。

“先王之德,如春雨润物,民受其恩而不自知啊……”于己衍感慨道:“假臣能生于帝尧之时,做一牛马,又有何苦?”

刘进也感叹道:“为政者当如是也,当如是也!”

他甚至觉得,将来若自己治下的汉室,能有帝尧治下百分之一的美好,他也可以死而无憾了。

张越却忽然问道:“以殿下之见,为政者最需要的品质是哪一种呢?”

“仁?”刘进疑惑着问道。

张越闻言,笑着摇摇头:“仁虽能爱人,但不能惩凶刑暴……”

“义?”刘进又问道。

“义虽能服众,但终究过于空泛……”张越再次摇头。

“那以卿之见,当为何物?”刘进忍不住问道。

“保民!”张越郑重的道:“书云:欲至于万年惟王,子子孙孙永保民!”

“先王早有教训于此,帝尧禅让于舜,其诏书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由此可见,三王五帝,盖皆以安民、保民为要,而太宗孝文皇帝深明此道,在位之时,以爱民、生民为重,故其崩,有万民之伤,天地同悲……”

拉出汉太宗来当神主牌,是永远不会错的。

这位已故的汉家天子,在位之时,省刑罚、兴文教、整军备、修武事,轻徭薄赋,天下不知道多少人受其恩德,至今感念。

而当今天子更是将这位他的祖父视为偶像。

虽然没有学到太宗皇帝的节俭勤勉,但却将半生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完成太宗遗志之上——北伐匈奴,复仇雪耻!

“那何以保民?”刘进认真的问道。

“保民,分为两条道路……”张越其实也早就想将自己的想法,抖落一点出来了。

事实上,在汉室这个承上启下的特殊时代,是最适合开山立派的时代了。

理论基础和思想基础,战国的诸子百家的先贤们已经完善的非常厚实了。

诸子的思想和理论多到,哪怕是后世的社会,也能受益匪浅。

儒法黄老墨名杂各派的先贤们,从三百六十个角度分别探讨过各种不同的制度和社会构架在中国社会的实践。

譬如,杂家的傻瓜们,曾经设想过依靠‘众人之智’和‘天下人的力量’来改变世界,终结乱世。

吕不韦那个大反贼,甚至敢于说出‘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不过,杂家的先贤们的尝试,被秦王政的铁拳砸了个稀巴烂,证明了没有强权和枪杆子支持的制度,连芽的机会都不会有。

杨朱学派的大能们也尝试了一把‘自由主义’,以个人自我为核心,要他们牺牲,就是拔一毛以利天下不为也,若有好处,拼了命也要混到。

然后,就被儒家和法家联手起来教做人。

甚至就连古典社会意义下的‘封建社会主义’,墨家的先贤们也尝试了。

还建立过许多由墨家主导的基层社会,大约就和后世北美那票空想主义者一样,结果自然也是一样——他们失败了。

于是,在这些人失败的基础上,法家、儒家和黄老学派脱颖而出。

成为了战国数百年各种社会思想和社会制度竞争下的胜利者。

及至今日,儒家的公羊学派与法家的力量渐渐结合,儒皮法骨事业蒸蒸日上。

至少在现在,儒法联盟依然牢不可破。

《商君书》《韩非子》等法家经典,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太学的书籍里,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董仲舒生前除了在《公羊春秋》和《尚书》上造诣高深外,还是当世公认的《商君书》研究大能。

若无后世谷梁学派的崛起以及盐铁会议、白虎观会议等的召开,儒皮法骨事业恐怕能走到天荒地老。

而黄老思想,却在这三四十年中渐渐沉沦。

若一切不变,大约再过个几十年,就会有些方士术士,捡起黄老学派留下的躯壳,自己脑补一番,于是形成了最初的道教。

接着就是黄巾起义,五斗米教。

于是,经历了春秋战国,起源于老子思想的黄老学派,变成了一个神神道道的宗教。

穿越以来,张越一直在想一个事情——黄老学派,到底是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的?

讲道理,黄老学派一开始,手里面拿的可全是王炸啊!

基础和底蕴,更是厚实的让人无法想象!

但偏偏在不过数年之间,就被儒法吊着赶出了朝堂,到现在甚至沦落到需要方仙道的术士们帮忙撑场子!

这简直就是一场不可思议的灾难!

等到他当了官,能接触到很多文牍和档案后,他才渐渐明白过来。

黄老之衰,原因很多。

但最重要的还是不知时变,故步自封,顽固不化。

事实上,自秦始皇一统六国,书同文、车同轨后,大一统的中央帝国就已经成形。

而且,一个全新的国家制度也随之出现了——郡县制。

等到了当今即位时,诸侯王的力量已经衰落到了再也无法威胁中央的地步。

于是,新的时代,新的社会和新的国家,需要一个新的指导思想。

董仲舒看到了,现了。

于是,大一统理论出台。

大一统思想的横空出世,彻底改变了整个中国的思想领域。

从此,君权天授,朕既天下!

但黄老学派的老学究们却还抱着旧时代的陈旧观念,不仅仅不愿跟进,反而扯后腿。

在元鼎前后,大批的黄老学派和杂家的精英们,聚集在淮南王刘安的旗下,跟着这位大汉王叔跟中央掰手腕。

结果……自然是……团灭……

中央对于这些附逆者的定性也是简单粗暴的很: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学,流货赂,两国接壤,怵于邪说,而造篡弑。

更让人无语的是——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在谷梁学派崛起以前,高举和平口号的就是黄老学派。

而且和谷梁不同,黄老学派是在汉军的全盛时期呼吁和平。

在卫青霍去病的光芒下高喊和平……

只能说,不作死,就不会死!

当一个学派的诉求和政治目的,不仅仅与统治者本人的意志相违背,还和天下人的诉求相背离的时候,这个学派不死谁死?

更别提,黄老学派的思想和诉求,实在是太繁杂了。

一般的人,寻常之人,哪怕从十八岁开始读黄老之书,怕是要到六七十岁才能勉强可以和儒法的年轻人们一较高下。

若在过去,黄老学派握有资源,这个缺点倒也不算什么问题。

天下人这么多,一网撒下去,总能找到几个天才。

可问题是,现在当政的是公羊学派的儒生。

没有赶尽杀绝,已经是宽宏大量,怎么可能雪中送炭甚至割肉饲之?

所以,黄老之衰,不仅仅是因为时代、历史的展,使其变得落伍、腐朽。

更因为黄老之士自己作死。

还因为这个学派的思想深度和内涵深度,太高了!

想要破局,张越知道,必须创新!

董仲舒提出了大一统思想,为儒家奠定了两千年的统治根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当然,张越也明白,暂时来说,他不可能完成一个类似董仲舒那样的伟业。

但是……

世界和时代的展,其实也为他提供了机会。

特别是当汉室不断的扩张,越来越多的各式各样的国家和人民,进入汉室视野,一个前所未有的,董仲舒和儒生们从未设想过的时代已经来临!

在这样的情况下,国家和人民以及当政者,自然也需要一种全新的思想或者思路来解决日益扩大的领土和日益繁琐的国家事务,给国家带来的问题和困扰。

而这正是张越的机会。

也是黄老学派,凤凰涅槃的机会!

第三百一十九节 新生(2)

当然了,儒皮还是要披一披的。

不然张越也不需要绕这么一大圈,拼命的从儒家的思想里去找突破口。

“保民之道,其一曰:富民,民不富则贫,贫则生困,困则生乱,乱则生盗,于是仁义不存,礼乐崩坏,如能富民,则必可致天下太平!”张越轻声的阐述着自己的认知:“故孟子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其二则曰:护民,既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使之不受外敌威胁,若太宗先帝之时,匈奴常有寇边之事,自雁门、云中至太原、邯郸之间,万民不宁,家家倾覆之危,乡乡有离乱之灾,故民不安,常有逃亡之心!”

“及至今上,以大罚齑匈奴,单于远遁,三十余年间,北方百姓安居乐业,民皆颂陛下之德,服国家之威!”

“故《国语》曰:至于武王,昭前之光明加以慈和,事神保民,莫弗欢喜!”

这一套理论,张越还在构思,所以还没有形成一个系统。

但不要紧,诸子百家的先贤们的思想,完全可以拿来扩充进来。反正他要做的,只有一个事情:说服统治者,主要是刘进接受和认可这套理论。

这就够了!

在中国,只要能让当政者认同,那基本上就没有什么事情办不到了。

当然,除了理论,还得有一个能贯彻始终,并且作为战斗宣言和目标的口号。

就像公羊学派的口号就是‘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坚定不移的怼匈奴,匈奴不灭,我心难安!

每一个人都有责任和义务,贡献自己的力量来打击匈奴。

为什么?

冒顿单于困高帝于平城七日,书辱吕后,火烧回中宫,三代天子受辱。

主辱臣死,不怼死匈奴,还是人吗?

所以,公羊学派的士气非常高昂。

于是,张越单膝跪下,拜道:“且夫殿下可知,自古受命之王,皆有昭昭天命之任!”

“尧禅舜,舜禅禹,皆有受命之符,汤伐桀,武王伐纣,必先昭告天地,宣明己志!”

“如今,吾汉家之昭昭天命已显,殿下可愿见乎?”

天命这种殿下,没有哪个统治者不想见见,更别提满脑子都是想法的年轻长孙了。

刘进听着,拜道:“愿卿教之!”

张越长身对道:“如今,汉家南并三越,及至交趾、日南,西威西域,有轮台、楼兰之国,北服匈奴,有乌恒、月氏之骑,东有朝鲜,置乐浪四郡!”

“自伏羲氏仰观于天,俯察于地,演八卦阴阳之数,轩辕氏行文武之德,立教化之行,三王治世,五帝定伦,中国始成!自此,中国圣王,皆以伐四夷,定天下为己任!”

“成汤讨桀,宣中国之疆域于中原之中,及武王伐纣,大封功臣,命大臣抚慰诸夷,于是太公治齐、周公治鲁、召公治燕,立诸姬于汉江之间,封楚先王于荆楚之中,泰伯奔于吴越之中,于是斯有今日汉家之疆!”

“如今圣天子北伐匈奴,宣天威于域外,拓土西域,建万世之功于远方,有大宛之王,楼兰之国,乌孙之昆莫,皆远来朝贡!”

“殿下陛下亲长孙,允文允武,安能不继陛下之大志,以化四夷为中国之志,宣此昭昭天命,令西域、匈奴之土,永作中国?”

刘进听了,只觉得热血沸腾,难以自抑。

自古以来,在这个地球上,恐怕只有中国人能够自豪的昂起头,告诉天下人我是最优秀、最特殊、最勇敢、最文明和最强大的那一个!

自尧舜禹以来,一代代的先王和先贤,都告诉子孙后代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天命之说,兴盛了数千年。

今天,张越将这种自古以来就存在于中国贵族和士大夫内心深处的情节,提炼归纳为四个字‘昭昭天命’。

这立刻就引了共鸣!

不止是刘进,于己衍也颤抖不已。

无数他们曾经读过或者看过的先王文章和经典,在此时此刻都浮上心头。

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于是颂曰:於皇时周,陟其高山,嶞山乔岳,允犹翕河。敷天之下,裒时之对。时周之命。

如能践此昭昭天命,岂非日后也可以献告宗庙:於皇时汉,陟其高山,嶞山乔岳,允犹翕河。敷天之下,裒时之对。时汉之命!

而自己也可以与三王五帝并立,与成汤、文武成康共存,为万世祭祀!

只是想想这个场景,刘进就已经颤抖的不能自已。

“若此昭昭天命在,孤岂敢不受之?”刘进拜道:“愿得卿佐,践此大业!”

直至此刻,这位一直以来隐藏着自己想法和进取心的长孙殿下,终于按耐不住,说出他内心的真话。

又有哪一个帝王之家的子孙,能拒绝得了这种诱、惑?

这可是昭昭天命啊!

一个全新的词语,一个全新的概念,一个无与伦比的目标!

昭告世人:汉有昭昭天命在,尔等可愿从之?

昭告祖先:小子受命以来,夙兴夜寐,不敢忘昭昭天命……

昭告天地: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小子敢受大命,敢承天命!

就连于己衍也是颤抖着身子,拜道:“臣闻道,夕死可耳!愿以贱躯,为殿下大业牛马走,不幸先死,既以此身填沟壑!”

他不能不拜,也不敢不拜。

没有选择的余地!

况且,他内心深处,对于昭昭天命这四个字根本没有抵抗力。

事实上,很少有士大夫能抵抗得了这四个字的召唤。

不然,你难道以为中国不是这个世界最特殊的那一个?你难道不认为,中国对这个世界,对这个天下负有特殊责任和义务?

你难道觉得,这昭昭天命之下,还能做其他选择?

张越凛然正坐,双手向上,深深拜道:“诺!蒙殿下不弃,愿以此生,辅佐殿下,践此昭昭天命,此志永存,虽死不悔!”

于是,在这个夜晚,在这个博望苑的一处回廊中,一个小小的团体诞生了。

一个新的思想流派也随之萌芽。

昭昭天命之说,由此而起。

第三百二十一节 执念

张越却是没有在博望苑待太久,吃过早餐,便去给刘据和刘进辞别。

然后便驱车赶往距离博望苑不远的太学。

等到来到太学门口,张越才现,太学门口,已经停了几辆马车。

“有客人来了啊!”张越一看这个情况,就低低的自语了一声。

汉太学可是汉家最高学府,更是公羊学派的老巢所在。

在这里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

而太学门口,更是庄严肃穆之地,等闲不会让人随便停放车马的。

是故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有客来访。

对于一般人来说,客人是朋友。

但对于学派来说,‘客人’就意味着是另外一个学派的人。

如今天下儒家学派之多,数不胜数。

而各学派内部又派系林立,山头并立。

这也是儒家的传统了自孔子之后,儒家就分裂成了大大小小十几个流派。

这几百年展下来,儒家早就因为地域、政见、理念和利益的不同,分化为大大小小数十个派系。

仅仅是诗经,就有三个主要学派和大小十余个小支系。

春秋一分为五,除了主流的公羊、谷梁,还有夹氏、邹氏和左传三个支系。

不止如此,学派之间,还分为今文和古文两大阵营,互相争抢话语权。

从此,董仲舒在世之时,还压得住这些牛鬼蛇神,能以自身的然地位,让各个学派都低头服气。

但,等董仲舒一死,立刻就是群魔乱舞。

各个学派之间打的好不快活。

在某些有着仇怨的学派之间,一言不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情经常生。

所以,张越现在还真是有些犹豫,不知道是改天再来,还是现在就进去。

毕竟,来者是谁?他还是一头雾水,分不太清楚。

贸然进去,若撞上枪口可就不好了。

你要知道,有胆子和资格来太学做客,还能堂而皇之的被太学的主人延请入内的人,肯定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必定是名镇一方,甚至可能是某个威压一地的大学阀来了!

这种人,当今天下虽然不多,但也不少。

起码,以张越所知,就能想出十几位大儒的名字。

正犹豫着之时,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张越耳边响起来:“张侍中!”

张越闻言循声望去,却见到吕温穿着一身白色的儒袍,手捧书简,朝他拱手而拜。

张越连忙下车,回礼拜道:“吕世兄,多日不见,甚是想念!不知世兄近日一切可还安好?”

吕温闻言,拜道:“侍中关怀,温不胜感激……”眼中却是闪现出了一丝莫名的期盼之色,甚至张越还能感觉到,对方见到自己,似乎有种见到救星一样,如释重负的神色。

“世兄……”张越问道:“太学今日可是有贵客登门?”

吕温听着,苦笑一声,但脸上却不得不挤出一副如沐春光一般的神色,笑着道:“然也,延年公子奉乃师贯公之命,来关中游学,特地来太学带了一封信给老师……”

“延年公子?”张越有些不太理解,在汉室什么延年啊广汉啊充国啊之类的名字就像后世的建国、建军一样常见。

但偏偏,很多名人都取了这样的名字。

甚至在一些时候,会出现两个同名同姓之人,共同活跃在一个时期的尴尬之事。

所以,各种大小延年、大小广汉的说法相当泛滥。

吕温却是耐着性子给张越解释道:“延年公子乃是河间国鸿儒《诗经》博士毛公的再传弟子,乃师贯长卿,如今执掌君子馆,于《诗经》之义造诣尤其深厚,几乎无人可以望其项背,堪称天下《诗》之大儒,未来有望拜为博士!”

“而这延年公子,正是贯公关门弟子,被贯公亲许为‘能传我诗者,延年公子也!’”

张越听了,却是汗毛倒立,浑身紧绷,心脏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在这刹那,他甚至感觉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内心之中,一股莫名的执念升腾而起。

一副副画面,猛然浮现。

那是……

原主的记忆。

“吾关中人士,素闻君子馆大贤,宣教化于四方,幼弟顽劣,若明公不弃,愿请收之门下……”本来印象都快模糊不清的亡兄的音容笑貌,再次浮上心头。

为了原主,亡兄在河间国,几乎低三下气,到处恳求。

然而……

依然是无人问津,甚至连被准入进入君子馆的范围内听讲的资格也没有!

当然,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当今天下自董仲舒、欧阳生、鲁申公、胡毋生等老一辈的大儒纷纷亡故,君子馆小毛公就成为了迄今硕果仅存的老资格鸿儒了。

想拜入其门下的人,连诸侯王子弟也多如牛毛。

区区一个关中小地主,还想拜入此等大学阀门下?

呵呵!

只是……

原主的亡兄,却因此而染病早逝,这在原主当年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甚至成为了原主长久以来的执念。

及至此刻,原主魂魄早已灰飞烟灭的现在。

这执念依然存在。

以至于在听到了毛诗学派的再传门徒的消息时,连张越也无法控制住这自身体本能的强烈反应。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张越在心里告诉那些悸动的本能:“放心好了,你的执念就是我的执念!”

也是直到此刻,张越才明白,自己与这具身体其实从来没有契合过。

他依旧保留着自己作为穿越者的本能,依旧认定自己是‘张越’,无论行事还是思考问题,都是如此。

反过来讲,原主的残余也依然存在。

这说起来可能有些繁琐,哪怕扯上三天三夜也难以讲完。

简单的来说,就是穿越后的一些手尾没有搞定。

原主与他之间没有契合起来。

若这个隐患不消除,可能说不定哪天就精神分裂了。

是故,张越很清楚,他必须将原主执念的事情都给办好。

不仅仅要帮他照顾好嫂嫂和柔娘,还要替他伸张正义,抒胸中的大志!

只有如此,他的穿越才算成功、完美!

想明白这一点,他就咧着嘴,对吕温问道:“敢问世兄,那位延年公子,如今在哪里?”

第三百二十二节 延年公子(1)

“延年公子啊……”张越低低的笑了两声。

‘能传我诗者,延年公子也!’这一句评语,更让他内心翻江倒海。

“久闻毛诗学派为古文学派之中的翘楚,在下见猎心喜,一直想要讨教一番……”张越说话的时候,嘴角微微扬起,显然已是急不可耐的想要去见一见那位‘延年公子’与之切磋一番了。

而他也确实有这个资本!

盖因为,别看毛诗学派风头无两,春秋鼎盛。

但终究还是缺乏底蕴。

其在燕赵一带,固有名望,但出了燕赵就没有几个人买账了。

准确的说是出了河间国,就没有几个人买账了。

毛诗学派的名声在现在大多还是来自于大小毛公的学问和为人,而不是其经义与理论。

在历史上,毛诗学派能够拳打春秋三派,脚踢齐诗、鲁诗、韩诗,是因为在东汉后期毛诗学派出了一个大能。

这个大能的名字,哪怕在整个中国思想史上的地位,也是举足轻重。

此人名为郑玄,乃是东汉晚期最有名的经学家。

他撑毛诗,故毛诗得兴。

而毛诗兴盛的结果就是其他三个竞争对手迅消亡。

到了西晋王朝,齐诗、鲁诗、韩诗统统gg,连文字都不能留下!

思想之争就是如此残酷!

至于现在,别说郑玄了,连给毛诗作序的卫宏的祖父恐怕都还是精子状态。

所以,如今的毛诗学派只是看着很风光而已。

实则根本不具备与公羊、谷梁争锋的资本。

甚至说不定,连和思孟、左传打一打的能力也没有。

不然,为什么大小毛公和那位贯长卿一直窝在河间国?

不然,毛诗学派何必自命为古文学派?

要知道,自称自己是古文学派的,本身就是一种自卑和不自信。

吕温听着张越的话,却是满脸笑容,眼都快笑花了。

那位延年公子来势汹汹,一入关中,便到处交游,出入公卿府,往来勋贵中,搞起了好大的声势。

其所宣扬和谈论的之义理,更是锋芒毕露,偏偏太学之中的诸生,此刻都被张越拉了壮丁,年轻一代的精英现在差不多都在新丰县的乡亭之中。

留下来的不是太过于青涩的年轻人,就是如他吕温这样年长的师叔辈,故这位延年公子在太学之中可谓是锐不可当。

若张越没来,吕温已经打算去召回王吉、贡禹,教一教这位毛诗学派的年轻人做人了。

如今,张越既来,吕温就用不着了。

“嘿嘿……正好借此拉近与这位张侍中的交情……”吕温在心里开心的计较着。

他是亲眼看着这位年轻人一步步从布衣走到今天的。

对他的成就,吕温是欣然乐见。

对他的地位,吕温虽有惊诧,但也乐见其成。

学派之争是思想之争,话语权之争。

而这种争斗,最终都要靠人来决定胜负。

还有比眼前这位更能扬光大公羊思想的人吗?

没有了!

纵使如今吕温也差不多知道这位侍中官十之**也没有真的打算和公羊学派穿一条裤子。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公羊学派能有今天,靠的是两个人。

一个自然是董仲舒董江都,他一手缔造和营造了今日公羊思想的基础。

但另外一人,却是董仲舒的对头,平津献候公孙弘。

正是这位善于揣摩当今心思的丞相执政之时,公羊学派在整个天下迅铺开,贵族公卿,争相送子弟学。

尽管这位平津献候,其实对于董仲舒这一系,没有什么好脸色。

心里面更多的是想要扬光大乃师胡毋生的道统。

但这有什么关系?

受益的终究是公羊思想本身。

所以,这个侍中官打什么主意不要紧。

哪怕他私底下想玩儒皮道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甚至说不定,董师还会乐见其成,欣然应允呢!

儒皮法骨也好,儒皮道骨也罢,最终受益和强大的,始终是儒家是公羊思想,是春秋之义!

早在董仲舒在世之日,公羊学派就明白了,唯有兼容并蓄,不断扩大自己本身的义理和思想范畴,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像董子不就是糅杂阴阳家的思想,著了吗?

想到这里,吕温就拱手道:“好叫侍中得知,延年公子如今正在太学的集贤馆做客,若侍中愿意,在下愿为引荐……”

张越一听,笑的更开心了:“固所愿尔,唯劳于君!”

“唯!”吕温笑着请道:“请侍中随鄙人来……”

说着便领着张越进了太学大门。

越过太学门槛,张越便只觉得眼前一亮,一个新的世界出现在眼前。

作为天下最高学府,汉太学的布局与格局,乃是董仲舒在世之日,亲自规划和设计的。

其基本布局,沿袭了古籍记载的先王成钧之教、三代痒序之政的格局。

是故,汉太学中占地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样的广场。

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遍栽松柏,郁郁葱葱的广场,将整个太学的所有建筑连为一体,平日里太学生们可以自由的在这些广场之中召集同窗,辩论经义,议论国事,甚至还可以讨论战争。

这些张越早已经从王吉、贡禹等人口中听说过了。

望着这恢弘的太学,张越也忍不住砸吧了一舌头,纵然是后世的大学,恐怕也不过如此!

而汉太学,迄今每届只收五十名弟子。

这就真的是有些过于奢侈了。

“太学之大,恢弘壮观!”张越感慨着对吕温道:“世兄难道不觉得,这偌大太学,仅得五十弟子,过于稀少了吗?何不上书天子,增加生员?”

吕温闻言叹了口气,他倒是想。

事实上,不止是他,整个公羊学派上下做梦都想增加太学生的员额。

可是……

没钱啊!

太学生的花费,可不是一个小数字。

旁的不说,所有太学生的衣食住行,皆是由太常负担。

就现在这每届五十名太学,平均每人每年都可能要由太常卿补贴十几万甚至数十万万的资金。

没办法!

精英的教育,从来都要需要钱来堆!

而太常卿早就没钱了,很多时候就连这五十名太学生和太学本身的维持费用,都能拖好几个月。

再增加负担,太常卿恐怕就要骂娘了!

不过……

吕温眼珠子一转,对张越拜道:“在下人微言轻,不敢上书,若张侍中愿意仗义执言,为太学上书,请赠弟子生员名额,太学上下感激不尽!”

张越等的就是吕温这句话。

这个世界上做教育还能亏本?

难以想象!

他眯着眼睛,对吕温道:“此事不急,待我仔细思量,拿个方案出来……”

就怕到时候,这吕温和太学里的博士们要跳脚。

因为,张越的方案很简单。

抄抄米帝的常青藤大学的模式就好了。

而中国人是这个地球上最重视教育的民族,只要有机会,这天下的土豪们一定会不惜血本,将一个儿子塞到名师门下。

这样,钱的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你像米帝的那些大学,甚至可以不靠财政拨款,靠着校友捐助,就能建起大量研究机构,甚至每年还能大量的给与成绩优秀的学生大笔的奖学金。

这样,太学就不用为钱愁了。

可以想招多少就招多少。

而张越也能得到好处,太学生越多,瑾瑜木的肥料就越多。

吕温听了,却是高兴坏了。

连忙拜道:“侍中高义,温谨代表太学上下谢之!”

他的要求也不高,将太学生的员额扩大一倍就足够了!

每界一百名太学生,这样要不了十几年就能培养出数以千计的公羊学精英,完全可以吊着谷梁学派抽了!

第三百二十三节 延年公子(2)

说话间,吕温就带着张越走到了一栋建筑之前,门口的牌匾上,用着小纂,写着‘集贤馆’三个字。

“张侍中,请在此稍候片刻,待在下去通传……”吕温转身对张越作揖拜道。

“嗯……”张越点点头,恭身回礼,然后肃立在道路一侧,这是为表示对太学的尊重。

…………………………

此刻,集贤馆中,衣冠如林。

一位位年轻的太学生们,正满眼恐惧和震惊的看着一个端坐在左侧的年轻士子。

此人约莫二十四五岁,生得白白净净,嘴唇上留着一小撮胡须,头戴着进贤冠,身穿一件直裾深衣,看上去颇有些古书上的君子之风。

“此番,延年奉师命来拜会董公,蒙董公门下高徒不弃,愿意不吝指教,延年受益匪浅……”这年轻人对着高居上的董越长身而拜。

话虽然说的客气,但在场众人,无不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的厉害。

但偏偏作不得,这位延年公子,入这集贤馆后,就与诸生辩论经义,谈论义理。

到现在已经是七战七捷,在场的太学生,竟无人能阻!

若让此子昂走出太学,那么,在天下人眼里,公羊学派就等于输掉了这一场‘切磋’。

虽然影响倒不是很大。

而且,公羊学派也并非没有输过。

甚至,哪怕是董仲舒年轻的时候,也经常为人所败,及至五十岁后,理论大成,开山立派才所向无敌。

只是,终究脸上不好看。

特别是对于在场的年轻人们来说,这样的失败,就是耻辱!

而对于公羊学来说,耻辱需要偿报,今日败来日胜。

不然的话,这辈子都是人家的手下败将,见了面只能恭身站在对方的右侧,以示臣服。

这对于这些太学的年轻学生来说,简直就是不可接受的!

只是,技不如人,还能如何?

这个年轻的士子,确有大才!

不仅仅本身对《诗经》的研究,已经越他这个年纪的极限,更可怕的是,他还对《公羊春秋》《尚书》有着精辟而深刻的认知。

就在方才,他用毛诗之义,结合公羊学派的思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七战七捷,让人不得不‘再拜而辞’,简直可怕!

此刻,听着他不轻不淡的话语,集贤馆里的十几名太学生,面有愤愤之色。

“假使王兄、贡兄在此,安能让汝得意?”有年轻人轻声低语着。

声音不大,却让那位延年公子听到了,他微微回头,看了看那个年轻的太学生,嘴角微微露出一丝讥讽之色。

王、贡、杨,太学三杰之名他自早有耳闻,此番来此也正是为了这三人而来。

没想到,这三位太学英杰却跑去了新丰县,当起了乡亭的蔷夫游徼,还美其名曰:实习之道,以践春秋之义。

但,他却是颇为不屑。

什么实习嘛?

不就是看到那位侍中官,所谓的张蚩尤崛起迅,就跑过去捧臭脚,甘为他人门下之犬,不值一提!

于是,这位延年公子便笑着对董越拜道:“晚辈闻说,董公门下有三位高徒,王、贡、杨,号为太学三杰,晚辈仰慕已久,若能得三位师兄赐教,延年不胜荣幸之至!”

董越听着,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贯长卿和他也算是‘世交’了。

贯长卿之父贯高与乃父董仲舒,也算得上笔友,曾经多次‘交流’‘切磋’。

后来这位贯高就去抱小毛公的大腿了,两人组队一起在河间国搞了一个偌大的联盟,带起了古文学派的潮流。

如今,这个世兄的弟子,跑到自己面前耀武扬威,董越要说不生气那是不可能的。

但,小儿辈的纷争,他是不可能下场的。

他要下场,那就是以大欺小,甚至连这太学中辈分比这位延年公子大的也都被禁止下场。

不然,太学人才济济,岂会被一个小年轻所败?

当然了,这个年轻人的经学造诣确实不俗,深得大小毛公真髓。

而且,君子馆的资源在事实上来说,也不比太学小。

原因嘛也很简单。

君子馆乃当今天子的庶兄河间献王生前倾其所有而建。

馆中收藏了无数书籍,有许多甚至连长安也没有!

不然,人家何以谥曰:献王呢?

不然,这位献王何必英年早逝呢?

区区一诸侯王,还敢收集比朝廷还要多还要丰富的藏书,你想做咩?

是讽刺天子不明于礼乐?还是干脆想要学习周文王,立德以代商啊!

献王虽薨,但其生前搜集和完善的庞大图书典藏,却都留在君子馆内,而其子刘不周虽然没有和乃父一样继续全力支持君子馆,但多多少少也要做做样子,拨些钱粮,给与优待。

是故,在如今天下,君子馆就是最大的私人书院。

其中弟子多的时候,有两三千,少的时候也有近千人。

乃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更是董越极为忌惮和提防的对象!

因为,量变迟早会生质变。

弟子门徒越多,其主张和思想的传播性就越广。

当然了,毛诗学派只是诗经学派,和公羊学派的竞争性不算大。

纵然兴盛起来,要担心的也是齐诗、鲁诗和韩诗,还轮不到公羊学派杞人忧天。

所以,听着对方的话,董越也并未动怒,只是笑道:“吾的三位劣徒,蒙侍中张公不弃,征为新丰吏,学习治民、教民、富民之术,未有空暇,若延年公子不弃,可以去新丰与之论道……”

嗯,等这个年轻人去了新丰就会知道什么叫做天高地远了!

那位张子重虽然现在只表露春秋上的造诣,但从其言行,总是喜欢引用诗经来看,大约这个年轻人要成为对方的垫脚石了。

延年公子听了,却是拜道:“晚辈也早闻长安新近出一侍中公,学识渊博,有古贤之风,正欲请教之,奈何不得门路,望前辈书信一封,以为拜帖……”

这也是他来此的目的。

毛诗弃徒,却在长安混的风生水起,更有着不错的文学之名。

此事若传扬出去,就会让天下人都耻笑整个君子馆。

为了防止出现这种羞辱,他只能去挑战那位侍中官,最好令其折服,说几句君子馆的好话。

不然,这麻烦就大了!

第三百五十三节 延年公子(3)

正说话间,帷幕外传来了吕温的声音:“老师,侍中领新丰令张公来访!”

董越闻言,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满脸露出了惊喜的神色,甚至都顾不得和延年公子打招呼,连鞋子都顾不得穿了,赤着脚就起身跑了出去,问道:“张侍中何在?”

延年公子楞在了原地,颇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自入关中,过华阴而北,世人皆云: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才学兼备,德义无双……”他在心里暗想着:“又有传闻说,此人乃留文成侯之后,颇有乃祖之风,翌日或能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又闻之,此人别号张蚩尤,性格暴烈,宁折不屈,曾因儒生辱其于长杨宫外,就敢单人匹马,叫阵于太学之外,一战而天下经,使太学群雄俯……”

“后因天子幸赏,擢升侍中官,奉命以佐长孙,从此一飞冲天!”

在他的视角来看,这个曾经的毛诗弃徒、黄老弃徒,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几乎就是一个传奇,一个奇迹。

年不过二十,弱冠之年,就已经完成了从布衣而至侍中的伟业!

整个汉室历史上,能如他这样,在这个年纪,就已经有如此气势的人,十个手指数的清楚。

而这些人的名字,每一个都必定载于青史,垂于万世,为天下人所仰!

譬如贾谊贾长沙,也譬如冠军景恒侯霍去病。

而这个侍中官,似乎拥有比贾谊贾长沙和冠军景恒侯更灿烂美好的未来。

因为,传说中他深得当今与长孙信赖,当今亲切的称之为‘小留候’,据说曾欲下诏,以留候后嗣为名复其家而被婉拒。

而长孙殿下,更是与之亲密无间,据说出则同车,入则同榻,常常把臂同游,无话不谈。

有证据显示,就连当今太子也极为重视和信任此人。

一个人将刘家祖孙三代的信任和宠幸尽收于己身。

这样的情况,在整个汉室历史上都不曾出现过。

更可怕的是,传说此人,有乃祖之智兼不世之勇!

若传闻为真……

那么……

延年公子低下头来,在他所读的史书之中,只有一人与此子相似。

那就是崧高维岳,骏极于天尹吉甫!

周宣王亲命大臣为之做颂:文武吉甫,天下做宪的尹吉甫!

“怎么可能呢?”延年公子忽然就自嘲起来。

尹吉甫乃是不世出的大能。

虽贤能不及周公,但也相差不远。

诗经之中的大雅的许多篇幅就是在歌颂和颂扬尹吉甫辅佐下的宣王中兴盛世!

这样的大能岂会出现在现在这样礼乐崩坏之世?

世无周公,谁能教尹吉甫?

所以……

“大约是关中之人给自己脸上贴金,夸大之词……”延年公子在心里想着。

他也只能这么去想。

因为,倘若那位侍中公当真是当世尹吉甫,不,甚至只要有一半的尹吉甫之能,那他和他的师门,恐怕就得沦为万世笑柄。

将一个如此贤能和可能将汉室带入一个全新大世的巨头拒之门外?

恐怕后世相关典故和成语得出一大堆。

以长安城八卦党的脑洞能力,甚至说不定还能编出一大堆百转千回的故事。

什么风雪谁怜范叔寒什么的。

只是想想就已经够可怕的了!

……………………………………

而在门外,董越却是光着脚丫子,满心火热的迎出去了。

与那位在门外的张子重相比,区区毛诗学派的下代传人,几乎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路人甲。

因为后者再了不起也不过可能是又一个小毛公罢了。

而前者,则可能振兴公羊学派!

甚至可能更进一步,助力公羊学派,独霸春秋,完成乃父生前最大的心愿让公羊思想,永沐日月!

所以,他已顾不得礼仪。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故意要如此。

不如此,不足以显示自己的郑重,不如此,不足以显示他对于对方的尊重,不如此不足以显示自己本身的意愿。

所以,他赤着脚,越过吕温和好几个肃立在两侧的门徒,径直走到门外,长身而拜:“太学董越,恭迎侍中官大驾!”

说着就对着那位站在门口,微笑着的年轻人郑重一礼。

他当得起这一拜!

仅仅是他拿出了《春秋二十八义》,为公羊学派补齐一个短板的贡献,就足可担得起他这一拜!

更何况,如今他还是侍中官!

天子近臣,长孙的辅佐大臣!

他还多次帮公羊学派出手,狠狠的打压了左传和谷梁。

尤其是对左传学派的揭露和打压,几乎是公羊学派近十余年最畅快淋漓的一役。

终于将那个老是喜欢在自己面前跳来跳去,总是喜欢和自己唱对台戏的家伙赶出了关中!

简直大快人心!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显示,此子是亲近和倾向公羊思想的。

若非他现在地位太高,董越早已经按捺不住,伸出橄榄枝予以招揽了。

但也正因为其地位很高,所以,他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董越很清楚,儒家和公羊学派能有今天靠的是什么?

不是他爹经义无双,道德水平和才能均以max!

讲道理,他爹虽然牛逼,但与孔子相比,却是远远不如,甚至连孔子的衣角也未必能摸到。

那为何孔子周游天下,从不得用,而乃父却一策上而天下知?

儒家更因此一跃而执掌天下大政,成为唯一指定官学?

答案只有四个字:天子喜欢!

事实就是如此简单而残忍。

孔子孟子荀子,奔波一生,殚精竭虑,却终不得用。

不是因为他们不行,而是因为当政者不喜欢。

而乃父虽然论才能、贤德和为人,拍马不及这些先贤,但只是因为天子喜欢,于是儒学大兴,威压天下。

诚如那已故的太中大夫东方朔之言:用之则为龙,不用则为虫。

于人如是,于学派亦如是。

而此子在天子、长孙面前的地位是如此之高。

可以说几乎就拿捏着天下学派兴衰与地位跌涨的钥匙。

是故,别人董越不知道,但他自己已经能万分确定此子就是公羊学派的大救星,不可缺少的重要成员。

其重要性甚至比他自己还要高!

反正董越是已经下定决心,哪怕再怎么低三下四,也会全力的伺候好和伺候舒服了眼前这位。

第三百二十五节 学阀之路从今起

董越的夸张,让张越都有些惊讶不已,连忙拜道:“岂敢受先生大礼?”

开玩笑,眼前这位虽然素未蒙面,但一听名字就知道他是谁了?

董仲舒之子,公羊学派当代领袖,太学祭酒、博士领光禄大夫董越!

在整个汉室天下来说,他都是有数的大学阀!

这样的大学阀,摆出这样的阵仗来见自己,张越知道,对方肯定是有求于己的。

就像曹操在官渡之战时,光着脚丫子出去迎接许攸,为的就是奇袭乌巢。

董越却是满脸欣慰的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犹记得三个月前,这个年轻人还是一介布衣,那日站在太学门口,形单影只,如今却已经是国家侍中,地位堪比两千石了!

“侍中大驾光临,太学上下不胜荣幸之至……”董越笑着道:“还请侍中移步,往壅堂一叙……”

张越听了,脸色一楞,连忙拜道:“小子才疏学浅,岂敢临壅堂?”

去壅堂?开什么玩笑?!

张越很清楚,也早就被张安世提醒过了,来太学千万别去壅堂!

为什么?因为去了壅堂有麻烦!

至于为什么?

答案是一个字:钱!

因为壅堂是太学最重要的建筑,乃是董仲舒生前,仿照宗周痒校的辟雍而建。

不过,由于直接仿造辟雍的工程量实在太大了,太常卿也不肯给那么多钱,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建了一个小型的辟雍,称为壅堂,作为太学最重要的礼仪之所。

不过,自建成之后,壅堂的启用次数却并不多。

一般都是在三公九卿或者宫廷贵人乃至于皇帝亲临时,才会带着他们去壅堂坐一坐,看一看。

然后给他们讲一讲这辟雍的意义。

其实潜台词就是一句话:不建辟雍,太学就不是一个完全体。

诸位明公,难道能忍心眼睁睁看着太学无辟雍,为天下笑?

可惜,事实却是,打这太学建立以后,来过太学的三公九卿乃至于皇室成员,每一个都狠得下心!

没办法,这太学自建立以来,每届太学生最多不过五十人。

为了五十个太学生和五个在京博士官,就花费几千万甚至数万万建一个辟雍?

那不是疯了吗?!

但太学的历任博士祭酒们却依然我行我故,不管不顾。

反正来了高级官吏就带他们去壅堂坐一坐,看一看。

在最初,公羊学思潮刚刚兴起,还没有被人研究透的时候,上当的人真不少。

许多公卿甚至是丞相都被忽悠着进去过。

但等到后来,大家都清楚了公羊学派的思想理论和主张后,所有去过壅堂的大臣贵族都是脸一黑,尴尬不已。

因为,按照公羊学派的理论,这国家立学,乃天子教化之所,更是宣扬天子王化之原。

所以无比重要!

但如此重要的国家教化之地,却没有辟雍。

作为天子重臣,倘若不知道还好,知道了却不上书请求建立辟雍,那就一定是心里面没有将教育事业和教化之道放在重要位置。

所以,这是赤裸裸的道德绑架。

逼迫所有来过太学的人,将‘请立辟雍’的事情放在心里,还要拿出行动来支持。

支持力度的大小与‘良心’成正比。

搞到现在,每一个来太学的公卿大臣,都是闻壅堂之名而色变。

盖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国家不可能拿出那么多钱来给太学建辟雍,而若去了壅堂,却不得不上书请建辟雍,而天子和其他大臣都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

于是,为了显示自己确实关心太学,关心教育事业,只能花钱消灾在建议被驳回后,派子侄或者自己亲自送钱来太学表示:在下人微言轻,虽然很希望马上建立辟雍,奈何……唯奉钱xx万,以助太学教化之业。

这个钱明面上没有任何规定,但问题就在于,都到了三公九卿这个级别了,你好意思拿个几万十几万打人咩?

从元封后,去了壅堂的大臣,捐钱助学的起步价就已经是二十万钱起了。

像张越这种侍中官,日夜侍奉天子,卒思近对的年轻人,则是百万钱起步这是当年孔安国扰乱市场后的定下来的价格。

张越现在自己都穷的响叮当,那里敢去壅堂?

董越听着,却也不勉强。

壅堂就在那里,今天不去,迟早有一天也得去。

难道不是吗?

自这太学建起来开始,历代三公九卿和侍中官们,谁没有挨过这一刀?

现在不去,未来恐怕会主动请求去的。

原因很简单作为国家重臣,难道不需要刷一下在教育领域的名望吗?

那还有比‘请立辟雍’更简单直白粗暴,显示自己支持教育事业和王化事业的决心的地方吗?

没有了!

所以,没有人能例外!

“侍中言重了……”董越笑眯眯的道:“以侍中贤能,列席壅堂,自是完全当得起的……”

嗯,都是侍中了,你好意思连一百万钱也舍不得?

“不过,若侍中今日不便,那改日下官再扫榻以迎……”

年轻人,你还想逃?可能吗?!

看着董越的神情,张越也是摇摇头。

这位太学祭酒不去做买卖,简直是汉室商业界的损失啊!

“不敢劳先生……”张越无可奈何的拱手道:“前次蒙先生信重,不以小子猖狂,反而不吝点拨,本当早日来太学拜会先生,以谢先生宽宏,奈何公务繁忙,拖延至今,今日有幸能蒙先生相见,竟至赤脚出迎,小子惶恐,唯敬拜之!”

“先生明德,天下为师!”说着张越就长身而拜,以弟子礼,恭恭敬敬的顿。

虽然看上去,将董越捧得很高。

甚至有些贬低自己了。

但实则,这是一种双赢的事情。

盖因为,将董越捧的越高,就越能反证他自己的逼格。

你想啊,若董越‘天下为师’了,那么当初被他赏识的张子重,又该是怎样的惊才绝艳呢?

作为一个前公务员,做这种事情,张越不需要人教。

董越听着,却是没有想这么多,满心都是欢喜,连忙扶起张越道:“侍中谦虚了,前次蒙侍中授书,太学上下皆震撼莫名,侍中才学天下无双!”

说到这里,董越悄悄的看了一下张越的神色,然后试探的问道:“鄙人读侍中之书(春秋二十八义),观侍中之行,无不合春秋之道,仲尼之义,不知侍中可愿为公羊之士?”

这是他早就想做的事情了!

将一个天子近臣,国家侍中,变成公羊士子!

彻底断绝黄老学派和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学派ntr的可能性!

若能成功,董越相信,以此子现在的地位和学术成就,公羊学派至少还能再兴盛一甲子!

而一甲子的兴盛时间,足够公羊学派统合整个儒门内部的各种杂音,将《公羊春秋》的地位,提高到诸经之,从而确定万世霸业!

张越闻言,有些匪夷所思。

但,董越的要求,正和他的心意。

在如今的汉室朝堂上,身为大臣,他怎么着也得想办法给自己披一层儒皮。

就像张汤、主父偃等人一般一样。

也唯有如此,才能有机会获得儒家的经典的解释权力!

而公羊学派是儒家现在的霸主,若能混进其中,混到一个比较高的地位……

那将来,当个学阀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吗?

正要答应下来,俯喊一声‘老师在上,请受弟子一拜’,就听着董越道:“鄙人固知侍中足下乃天子重臣,社稷栋梁,且学究天人,当世恐无能教侍中者,故鄙人再三思索,决定焚香祷告先父,代父收徒,以侍中为先父仲舒公再传弟子!”

“万望侍中应允……”说着董越就深深一拜。

这是他和公羊学派现在所能开出来的最大条件了。

毕竟,公羊学派只是一个思想学派,又穷又没钱,唯一能拿到的出手的,也就是这个名分了。

张越听着却是目瞪口呆:还有这种操作?!!!!

董仲舒的再传弟子????

张越知道,这个名头的分量究竟有多重!

这么说吧,若他果真成了董仲舒董江都的再传弟子,那么整个天下辈分能比他高的儒生,也就没有几个了。

譬如说,他之前一直担心可能会给他捣乱和添麻烦的夏侯始昌老先生一下子就变成师兄了。

夏侯始昌老先生,最初拜鲁申公为师学《诗》,后来又从欧阳生学《尚书》,最后才转的《公羊春秋》。

在辈分上来说,他和褚大、兰陵生以及吾丘寿王是同辈。

所以,张越喊他一声师兄不过分。

而后来开创了尚书系大夏侯学派的夏侯胜小朋友,得叫张越师叔了。

更恐怖的是,在当今天下,辈分能比张越高的儒生,恐怕只有尚书系的欧阳学派当代领袖欧阳高和毛诗学派的精神领袖毛亨先生了。

只要熬死这两人,再熬死其他的师兄们。

他就可以成为当今天下辈分最高的儒家学阀!

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心机,只要混吃等死,好好活着,就可以在十几二十年后接班,成为儒家各派共尊的精神领袖。

就像当年的浮丘伯、伏生、鲁申公。

活得久,熬死了其他人,自动成为领袖。

即使不能,也至少能掌握公羊学派经义的解释权!

一时间,张越的心脏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啊,就跟你随便拿了两块钱买了张彩票,结果却中了一千万一样。

立刻就是血脉偾张,难以自抑。

没有任何人能拒绝得了这种好处!

更别提,张越早已经立志要做大学阀!

内心虽然狂喜不已,但张越知道,这种事情,必要的谦虚场面还是要做的。

于是,便长身顿道:“小子才疏学浅,德薄如翼,安敢望为仲舒公弟子?愿先生收回成命!”

董越一听这个话,就知道这个事情成了!

对方真要拒绝,就不会这么说了。

于是立刻就按照剧本说道:“侍中公才思敏捷,博学百家,先父生前曾有训:果有能传《春秋》之义者,汝等可为吾收之,为再传门徒!今遇侍中,果如先父之言,私以为,能代先父传《春秋者,独侍中而已!万望侍中以天下为念,以春秋大义为念……”

董仲舒生前确实是说过这样的话,不然董越也不敢做这种事情。

只是呢,当时董仲舒说这个话的时候,瞄准的目标是天子的长孙甚至是未来新君的太子。

如今,董越以权变之,将这个政策用在了这个侍中官身上。

虽然看上去有些违背乃父当年之意,但他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

再也找不到比这个侍中官更合适的人选了!

他是天子的宠臣,长孙的辅佐大臣。

将这个政策用在他身上,跟用在长孙身上有区别吗?

没有!

张越听着,也明白了,对方是来真的!

但,还是不能就这样答应。

依旧要谦虚一番,于是,他拜道:“小子闻之仲尼曰:君子当以功受禄!仲舒公天下鸿儒,教化苍生,万人敬仰,为当世先贤,小子于治学之道,无寸之成,岂敢为仲舒公弟子?”

董越听了,马上就道:“侍中公此言差矣,前时侍中赐我《春秋二十八义》,我传诸生阅,皆云:义之善也,纵子夏在世,恐不能削一字!以侍中治学之能,博学之深,吾不能教,不敢教!独先父可教之矣!”

这也是他想代父收徒的最大缘故。

若自己收了,却教不了,那不是打脸吗?

说不定,还要闹出笑话。

代父收之就不一样了!

更重要的是如今公羊学派并非铁板一块。

事实上,董系的力量,在现在已经很衰弱了。

乃父董仲舒生前,最得意的门徒们,纷纷老的老,死的死。

尤其是吾丘寿王之死,给了董系沉重一击。

若不搞出这个花样,引入这个侍中官为奥援,等他一死,董系恐怕就撑不了多久了!

这才是他想代父收徒的出点。

至于天下人的意见和看法?会不会说他董越阿谀权贵?

若在以前,董越还会担心。

但现在……

却是不必了!

因为,这个年轻人已经用实际战绩,告诉了世人,他很强!

张越听完董越的话,终于拜道:“先生拳拳盛意,小子不敢推却,惟以此身,尊《春秋》之义,行先贤之道!”

董越听了,脸都要笑开花了,立刻道:“师弟请起,待为兄择良辰吉日,沐浴更衣,以奏先父与陛下,求的龟甲之卜,定吉日,具礼仪,设宴席以告天下!”

第三百二十六节 《诗经》的正确解读方式(1)

董越和张越在集贤馆门口这么一番操作,别说是做客太学的延年公子了。

就是整个太学上下,也都是目瞪口呆!

什么情况?

吕温挠了挠头,脸色颇为尴尬。

这一声不响的,张侍中就变成张师叔了?

那自己还怎么去挑战他?

虽然说,吕温已经差不多认命了,自己这辈子要活在对方阴影下。

但他还是存有希望的。

人总归是要有梦想的嘛!

就像当年,吾丘寿王直面平津献候公孙弘,以弱胜强,不还是抓住机会赢了一次吗?

但现在……

吕温却只能仰头望苍天。

他知道,这辈子估计也没有希望能讨还当日之败留下的阴影了。

虽然说,对于儒生而言,学无长幼,达者为先。

但尊卑也很重要!

若这个侍中官,成为了董公的再传门徒,就等于是自己的师叔,见了面得稽再拜。

再也没有机会找回场子了!

不过……

少许的失落过后,随之而起的却是浓浓的振奋之情!

公羊学派自董公病逝,已经沉寂很久了。

沉寂的缘故,除了在学术和思想上陷入了桎梏和瓶颈外,最重要的是缺乏一个在高层的代言人!

腰杆硬不起来!

说话的声音也不敢过于声张。

但,如今有了这么一位深得天子宠幸的小师叔。

哼哼哼!

说话的声调,恐怕立马能高三调!

同时,公羊学派也将获得更多资源!

简单的来说就是钱!

这个世界上,学派思想的竞争,归根结底,是钱和资源的争夺。

毛诗学派为何能从无到有,在不过三十余年间,展成为天下有数的大学派?

靠的就是河间献王卖肝卖肾的鼎力支持!

齐诗学派过去为何兴盛无比,如今又为什么衰落了下去?

因为支持齐诗学派的楚元王一系绝嗣,没有金主支持,自然而然就没有办法大量招生,维系学派的活力和影响力了。

说的直白一点,公羊学派的霸业,也和五铢钱密不可分!

有钱才能搞教育!

没有钱,哪怕是孔子,也要困于陈蔡之间。

贤如曾子,也不得不盗羊充饥!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现实!

所以,在短暂的惊愕和失神过后,太学上下,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大家都很清楚,这个‘小师叔’只要正常展和升迁,未来迟早可以位列三公。

而且是实权三公!

手指缝随便漏一点,就够大家达的了。

更紧要的是,有了这个关系,以后大家就可以多走动,多来往,多请教了。

谁能阻止一位‘一心向学’的太学生去请教自己家的‘师叔’呢?

这请教的多了,就可以以弟子自居了。

然后,自动的就成为了张系的嫡系。

然后,自动的就获得了加持,无论出仕还是做学问,都是无往而不利!

于是,众人纷纷起身,走出门,来到董越身后,面朝张越,拜道:“弟子等拜见张师叔!”

旁的不说,先把名分定下来,再论其他。

………………………………

延年公子尴尬无比的看着这一切。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他还是人生赢家,笑傲于太学之中,意气风,仿佛成为了世界中心。

若他昂着头,走出太学大门。

这声望和名声,立刻就能蹭蹭蹭的向上涨。

然后说不定就能顺理成章的让天子和朝堂诸公知道——毛诗传人延年公子已至关中,其才学无双。

说不定有机会可以面圣,甚至于接近太子、长孙。

可哪成想,半个时辰之后,风云突变。

一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年轻人,只是来到太学,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就抢走了他的全部风头!

他今天的全部努力和心血,随着他的到来,付之东流水。

在董越代父收徒的这个大事的洪流中,没有什么人会来关注他的这些小小作为。

更可怕的是——这个人还是毛诗弃徒!

毛诗学派弃之以为蔽履,而公羊学派却重之,当成了宝。

若此子未来没有什么成就也就罢了。

一旦有所成就,毛诗学派和他的老师的脸,恐怕就要被抽肿。

天下人都会说:贯长卿有眼无珠,见贤不能纳。

“老师命我入关,乃是为了此子……”延年公子在心里想着:“若此子成为董仲舒再传弟子,老师名声恐怕要受污,毛诗展也要遇到挫折!”

这样想着,他就硬着头皮站起身来,走出集贤馆的帷幕,来到门口,望着那个被数十人簇拥着的年轻侍中官,他忽然出声道:“董公为天下名士,何故阿谀权贵,取媚贵人?”

“晚辈恐天下以为董公无仪无止也!”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足够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董越闻言,疑惑回过头来,眼神中分明写着:这是我公羊学派的家事,轮得到你来管吗?

不过,对方的话中的指责,却让董越不得不慎重对待。

无仪无止可是诗经中骂人最狠的几句话之一了。

所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对于儒生们来说,这种指责,可比扎小人,行诅咒还要恶毒和恐怖!

“延年公子,此乃我公羊学家事也!”吕温立刻就道:“公子外人,安能评论?”

“且张侍中允文允武,才义兼备,堪称当世奇才!”

“奇才?”延年公子也是没有办法,他知道,自己必须拼尽所有,至少在现在拖住这个事情。

不然,等他们搞成了,那就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无法挽回影响和损失了。

所以,他无奈,只能道:“请恕在下不曾有闻!”

“至于所谓贵门家事,晚辈以为不然!”

“董江都,天下名儒,为儒门长者,非只为贵门之长也,亦为天下之师长也!”

“吾虽不肖,亦尊而敬之!今董公屈节以事权贵,吾如何不能评判?”

吕温还要再辩,甚至准备让人将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绑起来,免得他捣乱,就听得张越笑道:“阁下可是毛诗学派高徒,人称‘延年公子’的解延年解生?”

事实上,此刻在他眼里,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那个白衣飘飘的年轻儒生。

第三百二十七节 诗经的正确解读方式(2)

解延年望着眼前的这个头戴貂蝉冠的年轻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自入关中,他就听说了对方的别号张蚩尤!

传言之中,这是一个睚眦必报,反击极为迅的年轻新贵!

据说得罪过他的人,每一个都不得好死!

传说中,连宫廷里的婕妤,也有一位栽在他手里,当今天子的帝姬,也曾被他狠狠打脸!

解延年贸然得罪并吸引一位这样的年轻权贵的仇视是否值得?

但很快他就将心中的恐惧,丢到了一边。

“正因为此人睚眦必报,吾才必须阻止今日之事……”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个人毛诗学派已经得罪了。

以他的性格,也必定会报复和打压毛诗学派。

若让他顺利成为公羊学派的大儒,拥有影响公羊学派的权力,解延年敢保证,他必定会找个借口来攻仵毛诗!

这样想着,他就毫无畏惧的上前,拜道:“不敢当侍中赞,鄙人正是解延年,蒙家师贯公不弃,收为弟子,以授之正义!”

张越听着,却是呵呵一笑:“诗之正义?呵呵!”

和一样,作为儒家经典,在汉季也同样不可避免的陷入了自相残杀的内讧之中。

特别是董仲舒上书当今,提出大一统思想,定下罢黩百家独尊儒术的国策后,儒家各个系统之间的厮杀,日益凶狠!

并渐渐分裂为两大阵营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

在诗经的传世系统中,新兴的毛诗学派,毫无疑问的是属于古文学派的。

虽然,大毛公毛亨先生生前声称,自己的得传自荀子先生,乃是最正统的,至少比其他三家正统!

但问题是荀子先生传至汉季的唯一门徒,被确认和证实的只有一位浮丘伯。

浮丘伯授楚元王父子,从而开启楚诗学派,楚元王父子后,鲁申公继之,出现了齐诗和鲁诗。

至于毛亨先生嘛?

其活跃的时代,大约是在太宗至先帝年间,除非他在娘胎里就已经在荀子门下听讲,不然不可能得荀子之授。

所以呢,毛诗学派自己也心知肚明,号称的也是古文学派。

其的思想和解读来源,据说是从战国时代遗存下来的墙垣里挖出来的……

咳咳……

前两年孔子的当代嫡系传人,孔安国报告天子,说是自己不小心损坏了家族的孔子旧宅墙壁,从中找出了等经典的竹简。

只是这些竹简记录的文字都是蝌蚪文,只有他这个孔子子孙才能翻译……

于是就炮制出了这一弥天大谎!

这个骗局,漏洞百出,但张越暂时不想管他。

毕竟孔安国现在还属于宅在自己家里自娱自乐,也没有造成什么影响。

而毛诗的话……

嗯嗯……

微微理了理衣襟,回想了一下过去偶尔看过的有关如今的毛诗学派的评论和其学说主张。

全是破绽啊!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在如今这个时间节点上,除了公羊、谷梁和尚书系欧阳学派、齐诗派和韩诗派,已经建立起了完整而严密的学说逻辑体系,可以自圆其说。

其他新兴的年轻学派,基本上都还处于野蛮生长时期。

它们就像后世那些最开始创业的互联网企业一样,bug多如牛毛,甚至连理论系统和主张都没有建立起来。

毛诗学派虽然算是这些新兴学派里比较成功和展的比较好的一个。

但可惜,所有新兴学派的毛病和问题,它一个也不少。

先,最大的问题就是抄袭!

简单的说,就是山寨!所以张越负着手,毫无压力的盯着解延年。

眼中充满了嘲讽和戏虐。

解延年被张越盯的都有些毛了。

眼前此人是汉侍中、天子宠臣,钦命长孙辅佐大臣。

汉室历史上第一个以侍中领县令职的bug!

是真正掌握了权力,生杀予夺于一心的大人物!

解延年忽然莫名的想起了儒门的前辈,颜氏学派的故大农令颜异的下场。

“大农令虽然嘴上没有非议陛下,但臣以为他在腹中诽谤陛下的圣制!”就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代名儒身死。

直至此刻,他才想了起来,在真正的权力面前。

所谓的学术、所谓的名声和所谓的道德,不值一提!

贤如献王,廉如颜异,他们的生命,直接操于掌握权力的人的手里。

这令解延年有些退缩,但退缩的念头刚一起,就被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打的粉碎!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的教诲,如当头棒喝,让他醒悟过来,同时也在他内心注入了无穷的勇气。

他看着那个年轻的侍中官,再无恐惧和畏惧,反而充满了勇气和气概。

“侍中难道有不同意见?”解延年昂着头,像一个骄傲的战士,此刻,他想起了先贤子路,纵然刀斧加身,但依然从容的戴上冠帽,坦然赴死。

“鄙人,年十八得老师授,以教先王之义,学先贤之道……”

“那何为之义呢?”张越忽然笑着问道。

这个问题若换一个时代,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读书人,恐怕都能回答出来。

可惜,在这个时代,别说毛诗派了,就连资格最老的齐诗派的创始人辕固生在此,也要一头雾水。

何况解延年这样的毛诗学派的年轻人?

他闻言一楞,感觉头皮麻。

对啊……

有春秋之义,尚书有先王之义,那诗经之义呢?

他勉勉强强的答道:“或是教化?”

旋即他就立刻推翻了这个答案,因为他老师告诉他,传到孔子手里的时候,孔子笔删之,以定三百一十一篇,是所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孔子晚年曾经告诫门徒们说:我之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名!

所以,大小毛公坚定认为孔子绝不是无的放矢,留下的诗经。

每一篇流传下来的诗经作品,都有着它背后蕴含于的深刻含义。

于是毛诗学派经过长期研究和反复探索终于现了一个重要证据诗经风雅各篇中所载的诗歌有过六成是讽刺诗!

于是,大小毛公欢呼:夫子果不以空言经也!

于是在这两位大儒的领导下,毛诗学派找到了解开孔子遗存的诗经精神的钥匙美刺。

什么叫美刺呢?

明面上讲好话,实则是讽刺、暗讽。

所以他迅补充道:“兼有美刺,以谏君王三公!”

“呵呵……”张越听着,微微摇头:“解生所言或许有理吧……但是……为何开篇便是?”

“本官闲暇时,曾经略读贵学派的,略知贵门主张……”

“但贵门先贤从未说过,何以孔子以为诗经篇!”

“这……”解延年忽然想了起来,眼前这人曾经意欲拜入君子馆,但最终没有成行的故事。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确实可能读过和了解过毛诗学派的理论和思想主张。

而他提出的这个问题,更是像一道闪电,划过他的心间。

毛诗学派在现在,主张诗经乃孔子所谓‘不如见之行事深切著名’思想的直接体现,除了大雅、小雅美先王之制外,其余篇章基本上都有着讽刺当政者不施仁政的意图和背景。

对此,毛诗学派通过数十年研究,考证出了许多篇章都和春秋记载的一些灾难与战争相关。

于是,在毛诗学派看来,这就是自己的成功。

也因为他们考证出了许多实锤,故毛诗学派的展比起总是空对空的齐诗、鲁诗要更被人接受。

但……

在现在,解延年却现自己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就是这个侍中官提出来的。

既然孔子‘不以空言经’,还曾经特别告诫门徒们‘不如见之行事深切著名’。

那么为什么孔子要将放在诗经的抬头,作为诗经的灵魂呢?

人人会背,甚至可能连三岁孩子都能背诵。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起的第一句更是脍炙人口,堪称流传度最广和传唱度最高的一句诗词。

但……

孔子为何将这男女情爱之诗放在诗经起呢?

不止解延年,董越和吕温等人也陷入了深深深思之中。

已故的董仲舒教育过他们夫子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

就如之中,起始第一句话:元年春,王正月。

直接为公羊学派提供大一统思想的理论支持和基础。

所以,公羊学派才会无比关心那些‘春秋之中非常可怪异之事’,就寻思着想要从这些记录里找出孔夫子埋下的伏笔和其背后隐藏的莫大含义。

毫不客气的说,要是孔子如今复活,恐怕会现,他留下的每一个字都被徒子徒孙们翻来覆去的研究。

甚至连错别字,漏字,都成为了无数人争相研究和讨论的重点。

为什么呢?无数的疑问,不绝于耳。

在西方,人类一思考,雅威就笑了。

而在中国,儒生一思考,孔子就哭了。

因为,又有人在想办法曲解和扭曲他的意思了。

此刻,整个世界都是一片寂静。

人人都皱着眉头,思考着张越的问题。

孔子为何要将作为诗经篇?这其中究竟隐藏着何等高深莫名的道理?

只是想想,人人都血脉偾张,难以自抑。

甚至有人觉得,若能破解这个问题,得到合理解释,那么大家距离孔子的道路就又近了一些了。

张越却是静静等待了片刻,然后微微理了理衣襟,道:“七八年前,先亡兄讳安,念小子顽劣,欲延请名师教之,乃不惜变卖土地,携小子东行河间,以觅名师……”

说道这里,原主的记忆就不可避免的浮上心头。

那些在河间的日日夜夜,亡兄的委屈和泪水,仿佛就在昨日,就在刚刚,清晰无比,让他感同身受,眼眶也忍不住红、湿润。

“时至晚春,小子至今记得,当时淫雨霏霏,河间无日不雨,长兄携我住于君子馆外十里之村舍,朝听颂诗,暮闻颂义……”

所有人都只是静静的听着,汉人尤讲节义。

特别是兄弟之情,兄友弟恭的故事总能博得人们好感,更别提张越如今也算功成名就了。

这样一个大人物,讲述亡兄的故事,谁敢打扰?

“当时,盘缠将尽,长兄点不起油灯,每日只能早早睡下不能读书……”说到这里,张越的眼角就流下了泪水,不过这是演的。

其时,当初还没有那么惨呢!

还不至于点不起油灯。

但不讲惨一点,如何衬托自己?

“吾当时虽然年幼,但也不忍长兄每日为吾这顽劣小子入学之事苦恼,正好当时,有一富商也携子往河间求为门徒,其家富,每夜能燃大烛,而小子所居之室恰好有一个破壁,于是……小子便每夜趁长兄入睡后,捧书简于破壁前,以盗邻室之光而读……”

说到这里,张越就在心里向匡衡先生说了一声对不起,不好意思,将您的典故抄了过来。

但众人听着,却都是感同身受,甚至有些人还流下了眼泪。

没办法,对于文人来说,这种穷人家的孩子,愤图强,通过种种努力取得成功的故事从来都是让人感动的。

而张越所说的这个故事,更是无比励志!

古代有苏秦头悬梁,锥刺股,身挂六国相印,名垂青史

今有张子重凿壁偷光!

这简直是本年度最佳心灵鸡汤,甚至可以入选汉家有史以来前十的心灵鸡汤!

就连解延年听着都是莫名感动,羞愧的低下了头。

因为他知道,这个侍中官所说的故事的反派,就是他和他的师门。

虽然,这个事情他可以保证,他的老师甚至君子馆里的主事者,一个都不知道。

因为,每年去君子馆求学的人,数以千计。

除非求学者,才学惊艳绝伦,不然,十之**都是被婉拒。

只是……

这个故事与诗经将列为篇有一毛钱关系吗?

第三百二十八节 大学阀的第一步

“当时是,小子念长兄之苦,日夜苦读,为了能拜入君子馆中,便苦苦冥思,思考着《诗经》之义,还写了一篇文章……”

“虽然文字粗糙,如今看来浅薄非常……”

“但小子依然铭记于心!”

张越勉力的止住眼泪,正色的昂背道:“《关雎》后妃之德,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

这句话一出口,几乎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就连董越,也忍不住在心里面,仔细思量、掂量,然后不可思议的抬起头来。

“风以动之,教以化之……”他反复思量着这一句话,只觉得其中蕴含的信息和思想量,大到让他也难以把持,恨不得马上拿笔记下来,回去研究个三天三夜。

教化是所有儒生的g点。

和井田制、仁政的地位是一致的,甚至可能还要高一些。

毕竟,儒家认为,没有教化就没有一切。

礼法自教化出,制度自教化出,天下人心的善恶也由教化的好恶决定。

而张越的这短短的一小段话,就开明宗义,将孔子列《关雎》于诗经之的缘故点的清清楚楚。

《关雎》讲的那里是什么男女情爱,而是夫妇人伦之大德!

对于君王,是后妃之德,讲的是姜齐氏的后妃之德。

于一般人,这是夫妇相敬若宾的教化之道。

而夫妇相敬若宾,自然家庭安宁幸福,上至国家,君王与皇后相濡以沫,则国泰民安啊!

解延年更是完全呆住了。

他感到了深深的耻辱和羞耻。

这耻辱与羞耻是如此之重,让他不自觉的低下了头。

他很清楚,单凭这个侍中公的所说的这一小段话,就显示其在《诗经》的造诣和对《诗经》的研究上,远远过了他。

甚至过了乃师,几可与小毛公媲美了!

就听着这个侍中官继续说道:“诗者,志之所知也!在心为志,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搓叹之,搓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足之蹈也!”

听到这里,解延年感觉到呼吸有些困难了。

他仿佛见到了先王们和先贤们作诗的那一幕,见证了那些光辉的先王与质朴的先民的神色。

他仿佛看到微子归故国,见故国城邦,掩埋于废墟之中的惨状,于是做歌哀唱: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

他也仿佛看到了,平王东迁后,一位周王朝的大臣,驱车来到了镐京的废墟上,望着一片狼藉的故土,做歌悲鸣着: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悲戚之情,溢于言表。

这不就是所谓的‘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也’吗?

这岂不就是‘诗者,志之所知’吗?

莫名的,解延年忽然有种错觉,仿佛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那个叫张子重的年轻侍中了。

仿佛是子夏先生,从历史和时光的长河中归来,对他授道。

甚至可能是孔子再世,循循教导着他。

而董越等人的感受,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作为自诩继承了孔子道义的他们,性格从来都是侵略如火,算得上是目前诸多儒家学派里,最接近孔子思想和情感的一个学派。

所以,他们的脑子里,永远想的是积极之事,充斥的也永远是那些热血沸腾的念头。

听着张越的话,吕温低声叹道:“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听张侍中之言,再读此诗,顿知先贤之道也!”

“然也!”董越点头赞道:“为人臣子,当学南仲,立赫赫之功,城而朔方之城,执讯获丑!”

张越的声音,还在继续着:“情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正华夷之别,宣诸夏之义!”

张越说完,道:“此小子当年所做之文……”

解延年立刻脸色煞白,满脸羞愧至极。

不用再去考虑和看其他地方了。

就这位侍中现在拿出来的这篇文章,这篇据说是当年冥思苦想所做的文章。

就足以甩他十万八千里!

在他看来,别说是他,就是他老师,乃至于祖师,见了这篇文章恐怕也要骤然失色,震撼莫名了!

以他之见,此文直至要害,开明宗义,区区不过百十字,却道尽诗经的大义。

而若当年这位侍中官果真写了此文,却被君子馆拒之门外……

解延年仿佛被人在心脏上狠狠的扎了一刀,鲜血立刻喷涌而出。

张越却是根本不管不顾,在他的伤口上撒盐:“我以此文,欲求得入君子馆,奈何……却被扫地出门……”

“自归关中,长兄愤而染病,撒手人寰……”

解延年听着手脚冰凉,浑身颤抖。

而董越则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在心里面暗自庆幸,幸亏当年这个小师弟被君子馆扫地出门。

不然今天,哪有他捡便宜的机会?

看来,自己得写封信去河间国,好好‘感谢’一下贯长卿贯兄‘抬手之恩’。

哦嚯嚯!

当然,这篇文章,他一定会附在信中,告诉这位大兄,啊呀,对亏大兄啊!不然先父就收不到这么好的弟子了。

至于贯长卿会不会气死?

这却不关他的事情了!

对于董越来说,今天最大的收获,先就是帮先父收了一个好徒弟。

其次则是这个小师弟对诗经造诣,果然深厚无比。

这意味着什么?

董越再清楚不过了!

这意味着,可能十几年后,公羊学派就不仅仅只是一个春秋学派了。

开个公羊诗经学派,也未尝不可。

不是吗?

只要这个马甲开成功了,公羊学派就成为当世唯一一个横跨春秋和诗经的级学派!

再在尚书系找个小弟,霸业就成了!

垄断《春秋》《诗经》的解释权,再有尚书系的支持,谁还能是公羊思想的一合之敌?

……………………………………

张越看着自己面前,脸色已经苍白无比的解延年。内心之中,莫名的轻松、畅快起来。

他能感觉属于原主的那些执念和对自身的影响,在快的消散。

他知道,从今天开始,他就将彻底掌握这个身体。

他是张越,也是张毅。

念头一通达,许多的桎梏和牵绊,就消失的干干净净。

他从未感觉过身体像现在这样轻松过。

甚至就连脑海之中的黄石,也在激荡着,向他表达喜悦之情。

从今天开始,张越、张毅两个人格合二为一,再无隐患了。

至于解延年之败,却是非战之罪!

没办法,他拿出来的是毛诗学派鼎盛之时,经过卫宏和郑玄两位大能接力完成的《毛诗序》的前半部分的内容。

这《毛诗序》可是号称后世毛诗学派的总纲。

更是后世儒生研究诗经不可避开的一篇总论。

可以这么说,正是有了《毛诗序》,毛诗学派才有了灵魂,有了肉体,不再是一个空架子。

这就像后世的政党,有了行动纲领和组织纪律一样。

从乌合之众,变成了一个强战斗力的团体。

于是,大杀特杀,将其他诗经学派赶尽杀绝!

张越若是在现在就将整篇《毛诗序》拿出来的话,对于毛诗学派来说,几乎就像是开挂,一下子就从十几级变成满级。

虽然没有装备,但已经有资格和公羊、谷梁、欧阳等大学派掰手腕了。

至于韩诗、齐诗、鲁诗,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了。

但问题是——张越又不是毛诗学派的人,和他们也非亲非故,为什么要给他们呢?

甚至就是抛出这前半部分,也没有怀什么好心思。

打的乃是抢夺对《诗经》解释的话语权的架势。

更是喊话其他三家诗经学派:喂喂,哥这里有《九阳真经》《九阴真经》大甩卖了啊,只要998,只要998,屠龙神技抱回家,先来先得啊!

若这三家聪明,就一定会马上派人来长安和他接头,然后就可以趁机签订一大堆不平等条约了。

当然了……

也有可能,人家根本不鸟他。

而是直接开抄!

论起抄袭这种事情,儒生自认天下第二,没有人敢说自己是天下第一。

公羊学派抄了黄老学派、阴阳家和名家、杂家的很多东西。

谷梁学派也一样,抄了其他诸子许多东西。

接着,左传摸着公羊过河——凡是公羊学派说好的东西,他就找个理由说不好,百分百‘原创’,省心又省力,再没有比他们更聪明的人了!

而三家诗(齐、鲁、韩)又抄了公羊、谷梁、左传的东西。

以诗言事的节奏带的飞起。

毛诗学派就更牛逼,在现在是直接照抄的左传学派的东西,只是换了一个名头,就放进自己家里了。

所以后来鲁迅说:读书人偷书怎么能算偷呢?

但他们抄归抄,还是得认张越的逼格。

还是得尊重张越在《诗经》上的地位,不然那就连个遮羞布都没有了。

而这可能更如张越的意。

他要的只是解释权。

至于这些家伙爱怎么玩,他怎么管得着呢?

至于毛诗学派嘛?

讲真,他们现在走的路子,张越有些不太喜欢。

所以,他才在自己‘借鉴’的毛诗序里的后面加了两句——正华夷之别,宣诸夏之义。

在他看来,诗经里确实有很多讽刺的篇幅。

但像毛诗这么玩,将除了大雅之外的全部篇幅,都归于‘讽刺’之篇,这就是乱弹琴了。

若让他们这么搞,他的‘昭昭天命’理论就很难完成了。

要知道,张越的计划,离不开《诗经》的加持。

他需要也必须得到来自先王和先贤们的加持!

至于三家诗会不会上钩?

这个问题,张越几乎不担心。

原因很简单,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诗经》依然只有风雅颂。

后世人们常知的国风系统,完全不存在(这是郑玄划分的),不仅如此,诗经的理论体系,也是一片混乱。

有点像后世最初的互联网创业者,各个学派只是匆忙的占了个地皮。

当对于今后何去何从?该走那条道路?

没有人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这正是穿越者的优势所在。

更别提他脑子里有大堆资料和信息,可以拿来当鱼饵,不怕别人不跟着他走(假如有人不跟他走,那张越只能让他去跟孔子走了)。

………………

解延年此刻却已经是汗如雨下。

他的内心纠结无比,不知道该怎么抉择了。

思虑了良久,终于,他扛不住来自内心的压力和来自良心的谴责。

他缓缓的,一点一滴的弯下腰,以无比谦卑的姿态,对张越深深拜道:“先生于《诗经》之道,远胜于吾,今日闻先生教训,方知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之真谛!”

“今日,是延年放肆,肆意妄为,夜郎自大!”

“罪在延年,请先生万勿怪罪延年师门!”

他知道,只要这个侍中官今日所说的话,传扬出去,他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而自己和师门,则将承受天下人的口诛笔伐。

在这个事情上,他和毛诗学派,已经是一败涂地,几乎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止损。

尽可能的止损!

不然……

君子馆和学派的存续,就危在旦夕!

所以,他将姿态放到了极低极低。

甚至不惜对对方以先生相称!

在汉室,只有两种人可以被人尊称先生。

第一是国家的博士官,第二则是授业之师。

解延年这一句先生,几乎等同于押上了他自己的全部名声与声誉。

但他没有办法,只能如此!

他不能再给这个恐怖的侍中官任何的借口来打压和限制自己的师门了。

但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来阻止,于是,只能倾其所有,押上自己的一切!

不得不说,他的做法很明智。

就连董越也因此对他另眼相看了,在心里暗道:“此子倒也果断,果然不愧是贯长卿的关门弟子呐!”

董越知道,他要不如此,将姿态放低到这个程度。

哪怕小师弟不开口,他也会跳起来,起对毛诗学派的攻击。

毛诗学派抄的是左传的思想体系,自然和公羊学派的主张南辕北辙!

若有机会可以痛打一番,他怎么会放过?

第三百三十节 甲亭的变化

延和元年夏七月丁酉(十一),张越再次回到了南陵县。

距离上次阔别嫂嫂与柔娘,已有一个多月。

心里面还真是有些思念。

驱车进了甲亭,张越就现,整个甲亭似乎生了巨大的变化。

许多民居,似乎都翻修过了。

许多原本简陋的茅草房,现在都已经被砖瓦砌成的两进小居室所取代。

这种两进的砖瓦宅院,是西汉时代的标志。

其由一个堂屋和两个居室组成,外有门,内有户,这是从秦代开始流行的居民住宅。

更是小农小户家庭经济社会的代表。

当然,这种小居室造价不菲,至少需要一万钱以上的建筑成本。

一般的小老百姓根本负担不起,只有中产以上的自耕农和小地主家庭才有那个经济建造这样的宅院。

但在现在的甲亭,却几乎家家户户都住上了这样的宅院。

这让张越看的啧啧称奇。

“侍中公回来了……”

张越的归来,立刻就引了甲亭乡邻的欢呼,很快,这个小小的村亭就热闹的和过年一样。

对于这个质朴的小山村来说,张越已然是他们的骄傲和自豪所在。

于是,张越进村不久,立刻就被乡邻们簇拥了起来。

更有许多在甲亭借阅书籍抄录的年轻人,也闻风而来,见着张越一个个拱手作揖,像遇到了偶像的粉丝般,满是崇拜。

没办法,如今在整个南陵县范围内,张越的名字,都是与英雄挂钩的。

许多人家现在教育孩子,都是将模板从贾谊、终军换成了张越。

甚至就算在整个关中范围内,张越都已经被人视为了某种骄傲。

没办法,汉兴百年,天下英雄豪杰辈出,大文豪更是如雨后春笋一般的不断冒出来。

但是,在关中来说,却只是出了一堆酷吏。

至于什么贾谊、严助、司马相如、儿宽,统统都是关东人士。

关中人民很尴尬,也很难堪。

如今冒出了一个张子重,终于满足了关中人民自我的幻想。

张越却是有些受宠若惊,连忙下车,与父老们回礼。

在汉代,乡党关系是仅次于家庭关系的重要伦理。

哪怕再牛逼的人,也不敢在自己的乡党面前装x,要是在乡党里坏了名声,那天下都将没有容身之所。

毕竟,天下人也不傻,你居然连自己的乡党都不能取容,还会对我们好?搞笑吧!?

人民群众的判断标准,直接而简单。

乡亲们立刻纷纷避身,以示不敢受。

人群中,两个老人在两个年轻人的搀扶下,走到张越面前,正是老张家世代的佃农田常和李三。

“主公归来,下仆等未及恭迎还望恕罪……”这两个老人,如今已是今非昔比了,他们现在穿着的是崭新的深衣,面色也红润有光,显然这两个月来吃的很不错。

“两位长者多礼了……”张越连忙上前,搀扶住这两位张家的老佃农,道:“往后切莫如此,折煞晚辈了……”

“主公自是当得起……”田常高兴无比的道:“若非主公,小老儿和乡亲们,安能有今天?”

左右乡邻也都点头,纷纷道:“侍中官泽被乡邻,吾等感恩不尽……”

对于甲亭百姓来说,这个侍中公可不仅仅给他们带来精神上的优越,更给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旁的不说,甲亭出了这么一个大人物。

南陵县里那个不开眼还敢把爪子伸进甲亭来?

于是,一夜之间,甲亭的苛捐杂税消失的干干净净。

甚至还有县里的衙役,带着钱粮,来到甲亭表示:旧日罪官薄容等倒行逆施、多设苛政,盘剥百姓,如今新县尊就任,盘查旧弊,清理往案,知其虐民已久,将旧日罪官等滥收钱粮,退还原主!

虽然退的不多,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更别提,从那些官吏的暗示中以后啊这甲亭的赋税负担和国家标准是一样的。

这就是没有摊派和盘剥了。

一个没有摊派和盘剥的世界?

对于农民来说就是天堂啊!

毫不客气的说,只要去掉摊派和盘剥的苛捐杂税,整个天下的百姓,都可以大大的喘一口气!

而甲亭受益的还不止是这些。

自从张越在这甲亭搞起了共享书籍,又玩了珠算教授后,四方士子络绎不绝而来。

如今,在主业之外,甲亭百姓家家户户都能额外得到一笔不菲的食宿费用。

这笔钱,或许在士子们眼中,只是小钱。

但对于农民来说,却是及时雨。

正是靠着这些士子的‘慷慨解囊’,甲亭百姓现在已经跑步进入三代之治了。

家里的粮食、山上的野物和地里的蔬菜,都能直接变成钱,而且是没有人能剥削和压榨的收益。

于是,甲亭立刻就成为了这附近十里八乡羡慕的所在。

如今,甲亭的小伙子再也不用为娶媳妇愁了。

有的是娇滴滴的小姑娘愿意带着嫁妆嫁过来。

而像田常和李三的儿子们,更是成了香饽饽,被人争相哄抢。

甲亭的百姓,自然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几乎每一个人都自内心的希望和祈祷,张越能越走越高。

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如此,他们也能跟着沾光,跟着受益。

“乡亲之恩,父老之情,小子铭记于心……”张越也很享受这种感觉,这让他的内心无比满足,也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当初楚汉争霸的双方,都特别喜欢衣锦还乡。

富贵不归乡装一波,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与乡亲们寒暄一番,张越便对李三和田常问道:“嫂嫂和柔娘如何何在,怎么没有见到?”

李三笑着答道:“回禀主公,主母和小主母,如今都在庄园里忙活着呢……”

田常也笑道:“这一个多月来,在主母的打点和照料下,张氏庄园,已经是百废俱兴,焕然一新,主公还是快去看看吧!”

张越听着,点点头,道:“小子尚要去给长嫂请安,就暂别诸位父老,今夜,小子设宴村中,与父老不醉不归!”

第三百三十一节 信武君(1)

辞别甲亭的父老,张越驱车来到了暴胜之送给他的那个庄园前。

然后,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记得在一个多月前,此地依然只是一处荒草和断壁残垣的废墟。

但在现在,在张越眼前,却是一个正在成形的庞大庄园。

虽然还没有到‘栋宇森罗,院落毗邻,墙垣环绕,望楼高耸。’的夸张程度,但也相差不远了。

整个庄园,被规划的井井有条,谷仓、兽厩、民居和主建筑,鳞次栉比。

张越毫不怀疑,用不了多久,此地就会变成一个专业的贵族庄园。

就和他在长安的时候,曾经见过的几个列侯庄园一般,形成一个区域自给自足的小型独立世界。

“怎么回事?”张越沉吟着,摸不着头脑。

他记得自己上次离开时,只吩咐了田李兄弟将庄园的土地平整,并没有让他们搞这样的大动作。

而且,张越觉得,他们也搞不定这样专业化的庄园建设。

“难道是袁常带人来帮忙搞定的?”张越疑问着,这倒是有可能。

不过,老师不在,弟子自作主张?

这又不符合汉人的行为。

这样想着,他就挥手让人驱车,朝着庄园的入口而去。

刚到门口,张越就见到了,有几个武士模样打扮的男子,站在庄园门口。

他们见到有车来到,立刻起身,迎了上来,拱手问道:“尊驾何来?此地侍中领新丰令张公庄园!”

张越掀开车帘,看着他们,皱着眉头,问道:“尔等何人?何故在我家门口?”

那几人一听,立刻知道了,慌忙拜道:“足下可是侍中公?”

“小人等乃是信武君的下人,受主母之命,为侍中公效命……”说着便重重顿,看上去有些战战兢兢的样子。

“信武君?”张越仔细想了想,才想了起来,这位是谁?

卫长公主与五利将军栾大的女儿,也算是皇亲国戚了。

不过在皇亲国戚里属于小透明。

在张越所知的信息里,这位信武君长大后嫁给了梁期候任当千。

大约在前年,太始四年任当千干了一件傻事。

这个贪婪成性的蠢货,在自己的封国干起了强买强卖的勾当他把几匹劣马强行卖给一个大商人,每匹要价十五万!

于是一头撞上了廷尉的枪口!

依照汉律,列侯‘过平五百钱以上’属于大罪。

于是这位任当千悲剧了,被廷尉剥夺了侯爵,废为庶民……真是将他爹任破胡将军的脸给丢了一干二净。

想当年,任破胡将军可是踩着无数敌人的尸骸,由布衣而为列侯。

也是因此,张越才耳闻了一些这位信武君的事情。

但也是仅此而已,其他情况一概不知,只知道,这位信武君在长安城中向来低调。

据说只有逢年过节时,她才会去宫里面。

其他时候一般都宅在长安城外的庄园里,养养花草什么的。

什么时候,这位信武君不声不响的跑来南陵,而且看样子还和嫂嫂关系处的不错?

张越满脸疑惑,但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驱车从门口直入庄园之内。

现在的这个庄园,很多设施都已经完善了。

渠道也被重新修葺了一新,甚至,张越还能看到,有两架水车被安装在临河的一处高坡上,缓缓的吸着水,注入沟渠之中。

这种张越拿去给太子救灾的水车,现在在长安的贵族列侯的庄园里,普及的很快。

也只有这些要人有人,要技术有技术的顶级贵族,才有资本有那个架设水车的财力和技术能力。

再向前看去,张越甚至看到了有男性,背负着各种工具,在庄园平整好的土地上,翻土除草,为明年的春耕做着准备。

而且,数量还不少,粗粗的数了一下,张越现至少有三十余人。

从他们的衣着上来看,粗布褐衣,应该是奴婢。

张越甚至看到了,田禾兄弟,穿着一身劲装,走在土地之中,不知道是在监工还是在干什么?

这让张越看的眼皮子乱跳。

毋庸置疑,眼前的这个庄园的所有一切,都在朝着一个西汉时代背景下标准的贵族庄园演化。

若不加以干涉,再过几年,这个庄园的一切成型,它就会变成一个完全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自给自足,并且可以自我维系的种植园。

后世东汉的豪强门阀世家们,都是在这样的庄园的基础上成型的。

“李苗!”张越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自己前方一百步左右走动,立刻停下马车,对着他喊道。

“主公!”李苗闻声看来,立刻就一路小跑,跑到张越面前,拜道:“李苗不知主公归来,未及远迎,望主公恕罪……”

和过去一样,这个佃农的儿子,依然质朴而老实。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嫂嫂和柔娘呢?”张越皱着眉头问道。

“回禀主公,主母和少主母,应信武君之邀去了信武君的庄园,观摩养蚕、织丝之工坊……”李苗笑着拜道:“至于庄园中的变化,乃是主母请信武君帮忙规划好的……”

张越听了点点头,然后他又指着那些在地里劳作的人问道:“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回禀主公,这些人都是些可怜人,主母怜悯,故特许他们在庄园中租佃田地……”李苗恭身回答着。

“不是奴婢?”张越有些不太相信。

“回禀主公……彼辈倒是想成为主公的奴婢……”李苗答道:“不过,主母说了,主公在朝廷为官,侍奉天子和长孙,名声比什么都重要,不能贪图小利,更不能因为小利而败坏主公名声,故此都予以了拒绝,只是念彼辈生活无着,饥寒交迫,故许其等以佃租六成,租佃庄园土地……”

张越听完,心里面忽然有些莫名的感动。

但随即就感觉有些脸疼。

六成佃租?!

后世教科书上的周扒皮的佃租是几成来者?

好像也就这么多吧!

不知不觉,自己居然成为了万恶的封建大地主了?

好在,没有成为奴隶主,这是万幸的事情。

微微拍了拍胸口,张越旋即想到了一个事情,问道:“这些人都是逃难的流民吗?”

关中流民一直较少,但关东地区却不同了。

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甚至十几万的关东流民,流入关中讨生活。

这些可怜人最终都成为了类似张越这样的大地主大贵族的盘中餐。

关中的种植园经济规模近些年,不断膨胀和扩大。

某些大庄园甚至拥有各种寄客、逆旅和奴婢数千,几乎就是一个小型的社会。

就听着李苗道:“回禀主公,他们并非流民,而是……奴婢……”

“嗯?”

“主公,月余前太学诸公曾经倡导士绅贵族释放奴婢,许多人都响应了……”李苗说道:“关中各地释放奴婢数以千计……”

“然而……这些奴婢被释放后,却有许多人复又卖身……”

“可惜,这些被释放的奴婢,大都都是年纪大了或者身体有残疾、病患之人……纵然想再卖身,也没有人要……许多人都饿死和冻死了……”

张越听着,沉默了。

事实再一次向他证明了,废奴不能只靠嘴炮。

就像这一次废奴运动,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很多贵族和地主是释放了奴婢。

但是……

中国人不愧是这个地球最聪明的人。

特别是中国的贵族和地主士绅们。

蓄奴有原罪是吧?

好!哥哥释放奴婢,你总不能骂我了吧?

于是,就将那些已经被压榨的一干二净的奴婢释放了。

让他们去自生自灭。

这可比自己还得花钱养着他们要强多了。

而这些被释放的人,却落入了比当奴婢时还要悲惨的命运。

当他们是奴婢时,起码还有个主家,主家顾忌名声,也不敢将他们随便丢弃。

现在好了,趁着舆论的喧哗,将这些累赘丢弃。

不仅仅可以赢得一个好名声,还能甩掉一个大包袱!

而舆论则根本不管这些,长安城里的那些喧哗和鼓噪废奴的士子和年轻的贵族们,也不会来看这些。

他们要的只是他们想要的正义。

至于那些一无所有,甚至满身伤患的可怜人何去何从?该怎么维生?

谁会去关注呢?

“没有计划和不给生产资料的废奴,就是在耍流氓!”张越在心里感慨几声。

奴隶制是落后的腐朽制度,应该被埋葬进历史的垃圾堆,这一点张越很清楚。

因为奴隶制不可能创造任何进步,也不可能推动生产力的展。

最差劲的封建制度,也比最好的奴隶制强!

但在现行的制度和现在的生产力的情况下,张越很清楚的看到奴隶制不会简单的消失和被埋葬。

在历史上,两汉之后,这个腐朽制度甚至一度复辟了一段时间。

南北朝的门阀世家们,其实就是一个改头换面的奴隶主。

认识到这一点,张越就知道,在现在是不可能阻止汉室社会的蓄奴风气的。

他要是敢去做这样的计划,天下的地主士绅们就能联起手撕了他!

他唯一能有作为的地方,只剩下了禁止或者限制以汉人为奴的行为。

第三百三十二节 信武君(2)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忽然问道:“我记得,少府卿不是有告示,可以让无家可归者入上林苑佃租或者做工吗?”

这还是他向刘进提出的建议,为的就是防止出现好事变成坏事。

“主公……”李苗听着,拜道:“小人却是不知道还有此事……或许小人去问问看?”

“不必了……”张越摆摆手,看样子,少府卿将刘进的命令,当成了擦屁股的纸了。

想想也对。

汉家少府规模庞大,堪称九卿之中最臃肿的机构。

哪怕当年将上林苑从少府管辖范围内剥离后,情况也依然没有变化。

甚至,随着汉家宫室和皇室行宫的不断扩张,其职能和权柄反而得到了加强。

在这样的机构里,人浮于事和官僚作风,才是常态。

至于什么令行禁止,雷厉风行这种事情,倒不是不能做。

不过,那需要皇帝拿着鞭子在后面抽。

不然的话,一个命令从少府卿衙门下达到相关官吏手里,磨个十天半个月洋工简直不要简单了。

至于执行的时候,再打个折扣,甚至借着政策给自己捞好处,也不是不可能。

而张越就算抓到了证据和把柄,把事情闹大,也奈何不了这样庞大的官僚系统。

你能找谁的麻烦呢?

少府卿?!

少府卿韩说嚷嚷着要致仕退休,归隐田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再说了,这个事情跟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少府卿要处理整个少府的事宜,除非他是超人,不然不可能方方面面都顾忌到。

少府的相关官吏?

这就更不可能了!

以少府庞大而臃肿的机能来看,恐怕光是捋清楚在这事情里面,到底是那些人不作为?那些人不负责任,这些人应该负担多少罪责,都得查个好几年。

更可怕的是——很可能查到最后,毛都查不到,只能抓几个临时工当替罪羔羊处理了。

过去百年,少府内部的问题,搞到最后,都是这样收场的。

张汤、儿宽和公孙弘,都对这个庞大、恐怖、臃肿的怪物无可奈何。

而少府的重要性,又无可替代!

这个可怕的官僚机构,不仅仅掌管着大量的军工作坊,供应着汉军大部分军械。

它还同时负责着营造和修葺帝陵、皇宫的任务。

更捏着内库这个皇帝最不能离开的小金库。

于是,就连从外部建立一个差不多职能的机构来替换它、肢解它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现在奈何不了它,不代表将来奈何不了它。

张越握了握拳头,在心里面将这个事情牢牢记住。

迟早有一天,他能找到解决少府问题的办法。

将此事暂时搁下,张越就问道:“信武君的庄园在哪?”

“回禀主公,就在离此十里外的长水河南岸……”李苗答道:“主公现在要去?小人引路吧……”

张越点点头,就让李苗坐上马车,由其指路,经过半个时辰的颠簸,终于来到了一处规模宏伟的庄园前。

这个庄园就是典型的汉代贵族大庄园了。

庄园的外围,由一道长长的墙垣构成,只在墙垣四面开了几个门。

在庄园外的人,需要跳起来才能眺望到庄园内的情况。

而庄园之中,更在腹地深处,建立两个呈犄角之势相互拱卫的望楼。

这种望楼一般有三层,高达数丈,可以瞭望和警戒远方。

东汉和三国时代的邬堡,就是在这种望楼的基础上发展而来。

庄园各门,也都有着迎客人的门房。

张越驱车上前,直接将自己的符印拿在手里,道:“吾乃侍中张子重,特来贵府,迎接长嫂与嫂妹,望请通传!”

张蚩尤来了?

那守门之人闻言,吓得连忙将门打开,恭身匍匐在地,拜道:“侍中公请入内,我家主人与侍中长嫂此刻正在蚕室……”

说着还指了蚕室的方位。

张越也不疑有他,驱车直入,一入这个庄园,他立刻大开眼界。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入西元前的大贵族的庄园内部。

这个庄园几乎就是他那个庄园目前情况的完全版。

庄园内部,不仅仅有着粮仓、晒谷场和硾房,更有着抠麻池、桑树林、菜地、田野、放牧牲畜的山谷和山坡。

几乎就是一个小型的世界。

哪怕外面打的天翻地覆,庄园也能维系一段很长的时间。

而那两个在外面看上去互为犄角的望楼,在现在看去,却其实是分隔庄园两地,控扼着不同区域的瞭望塔。

张越的视力很好,他甚至能看到,在望楼上还有着身着劲装的武士,在巡视和观察整个庄园。

只是……

眼前的这个庄园也罢,它们在后世的完全体,东汉三国门阀世家们引以为傲的邬堡也罢。

在战争面前,都逃不过被付之一炬的命运。

况且……

这个庄园的情况,在张越眼里,满是漏洞和问题。

只是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张越就知道,哪怕是在最理想的情况下,这个庄园每年的产出受益,在扣除掉成本后,最多不过几十万。

况且这样的庄园与宗周时代井田制下的乡社经济有什么区别?

根本不可能发展出任何东西,也不可能对世界产生任何有益的影响。

在太平盛世,这样的庄园越多,国家负担就越重。

而在乱世,这样的庄园再强,也逃不过一把火。

本来张越就已经打算将自己的庄园里的那些规划,统统推翻,如今见了这个庄子的实际面貌,这个决心就更大了。

这种落后和腐朽的庄园体制,根本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而这个庄园,虽然挺大,但终究只是一个庄园,甚至还没有甲亭的一半大小,所以,张越很快就驱车来到了那处建在桑园旁边的蚕室附近。

“咴~”一声轻嘶响起,旋即一匹棕色的小马,踏着欢快的马蹄,跑到了张越面前。

小马儿眨巴着眼睛,一脸的可怜兮兮的看着张越。

而在一边,一个小小的人儿,已经跳着扑进张越怀里:“小叔叔,小叔叔……”

小丫头将脑袋使劲的往张越的怀里蹭:“柔娘好想好想你呢……”

一双水灵灵的漂亮眼睛里,闪烁着名为思念和怀念的柔光。

车辕旁,棕色的小马,打了响鼻,也凑上前来,在小主人和主人的面前伸着舌头,极力的想要吸引注意力,以卖萌讨巧。

可惜,它的努力在现在注定只是徒劳的。

直到过了良久,张越才松开腻歪在自己怀里的小人儿,捏了捏她可爱粉嫩的小鼻子,问道:“嫂嫂呢?”

“阿姊在蚕室里和栾家阿姊,讨论着养蚕、织丝的事情……”赵柔娘抬起头来,望着小叔叔,微微撅起嘴巴,道:“柔娘不喜欢养蚕,就带着‘细君’在这附近看花、看草……”说着她便朝着自己的爱宠伸手。

小马驹特别懂自己的主人,立刻向前蹭了蹭,蹭到主人的小手,伸出舌头来舔了舔。

张越也终于注意到了这货。

于是,从车厢里拿起一个竹篮子,将早就为它准备好的空间水配空间草料,放到它面前,作为犒劳。

小马驹见了美食,立刻就忘了主人,欢快的嘶鸣一声,就狼吞虎咽了起来。

不消片刻就将整整一篮子的草料吃的干干净净,然后满足的打了一个饱嗝,接着就低低的扬起蹄子,长长的嘶鸣了一声,看样子非常满足。

不得不说,这匹小马驹,现在长得越来越好看,越来越神俊了。

它的体型,变得相当的完美,整个身躯呈流行条,眼睛远比它的同族更大、更明亮,颈部已经发育的相当漂亮,极为好看,特别是在现在,当它轻轻抬起前蹄,昂起头时,颈部的血管暴露出来,呈现出相当明显的红色网状血管网络。

这正是它的父辈或者母辈的典型特征——汗血宝马的名字由来之处。

虽然暂时还不知道,当它成年,速度和耐力会有多么恐怖。

但可以预计,它一定会成为一代名马。

就是名字不怎么响亮好听……

但张越更关心的是,它的后代,会不会继承它的这些优点。

若是能,那么就能在中国繁育出一个全新品种的汗血宝马亚系马种了。

如此,中国也将拥有属于自己的名马!

一种不亚于阿拉伯马的顶级战马!

而汗血宝马比阿拉伯马更适合在东亚地区征战和活动,假如张越没有记错的话,后世的科学家们曾经做过实验测试,然后他们发现,汗血宝马只需要喝一升水,就可以保持一天的活力,而且,它的耐力与冲刺力都很强,曾经创造过八十四天跑完四千三百公里的记录,在平地上,它的千米速度是67秒,几乎快如闪电!

这样想着,张越就决定,这次回去后,将它带上,带回去好好培养和培育——当然还有赵柔娘。

张越记得很清楚,他曾经向柔娘保证过,等条件成熟就带她去长安。

他还和南信公主说过,要将柔娘介绍给她。

相信,这两个小丫头应该能够成为好朋友。

这时蚕室的门也被推开,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跟在嫂嫂的身后,走了出来。

第三百三十三节 有其师必有其徒(1)

张越立刻上前去,恭身敬拜:“毅敬问嫂嫂安……”

嫂嫂见了张越,又惊又喜,连忙道:“叔叔快快请起……”

又问道:“叔叔不是忙于公务吗?怎的有空回来了?”

“回嫂嫂,毅此番回家,除了省亲之外,还有些事情,要与嫂嫂商议……”张越说着,就轻轻的瞥了一眼嫂嫂身边的那位宫装妇人。

对方长的倒还是蛮漂亮的,身姿修长,体态婀娜丰腴,再加上其出身,恐怕很是能勾住不少男人的魂魄。

可惜……

张越在宫里面,听过了太多刘氏的帝姬和宗室女的‘好事’了。

并没有兴趣,去做别人的入幕之宾。

但嫂嫂却是很热情,拉着那宫装夫人的手,对张越介绍道:“正要向叔叔介绍,这一位乃是栾夫人,这些日子以来,多亏了栾夫人搭手帮忙,不然妾身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打理庄园事务了……”

张越听了,连忙对那妇人拜道:“夫人仗义援手,相助家嫂,毅感激不尽,必有所报!”

不管怎么说,对方都是在事实上帮助了嫂嫂,最起码,让嫂嫂能够有个说话的人。

若她止步于此,不再觊觎其他,专心当好嫂嫂的闺蜜这个角色。

张越自是会给她一些好处的。

但怕就怕,对方不怀好意!

刘家的帝姬和宗室女子,可比李唐的公主帝姬们厉害多了。

太平公主最多只是笼络了一帮臣子,但刘家的帝姬们中的厉害角色,甚至在自己的石榴裙下,笼络过大半个朝堂的大臣!

淮南王刘安的女儿刘陵,甚至将入幕之宾发展到了军队里。

卫青手下大将张次公就光荣栽倒在这位翁主的石榴裙下,成为了对方的小狼狗。

当然,最有名的莫过于已故的馆陶太长公主了。

这位天子的姑姑,可是为中国词语库贡献了许多经典词汇。

譬如说主人翁啊绿帽子啊,都是这位太长公主的面首董偃创造的。

所以,张越本能的抗拒所有刘氏的成年女性。

“侍中公太客气了……”那位栾夫人却似乎并没有对张越表现出太大兴趣,一直站在嫂嫂身边,盈盈还了张越一礼,道:“妾身与令嫂一见如故,如同姊妹……更何况不过是区区小事,侍中公就不必多谢了……”

嗯?

张越看了一眼对方,感觉似乎哪里不对劲?

但他也没有多想,只要这个女人没有对嫂嫂或者柔娘不利的念头就可以了。

于是道:“今日吾与家嫂,还有些事务需要回去商议,便不叨扰夫人了……”

对方听着,对张越和嫂嫂盈盈一笑道:“既然侍中公有事,那张夫人妾身改日再请夫人登门,继续今日的话题……”

嫂嫂听着,笑道:“栾夫人客气……”

于是,张越便驱车前导,而嫂嫂和柔娘则乘上一辆辎车跟在后面,踏上返程的路。

………………………………

很快,张越就载着嫂嫂和柔娘回到了自己的庄园。

一进庄门,张越就吩咐李苗:“去将庄子里的所有佃农都召集起来,吾待会有话要说……”

这个庄园的规划,是得重新设计了。

“诺!”李苗立刻领命,翻身下车去召集人了。

而张越则将自己的马车停到庄园新建的院落前,很快嫂嫂所乘的辎车也回来了。

张越主动上前,将马牵过来,拴好。

然后又将嫂嫂和柔娘,扶下马车。

“嫂嫂,那位栾夫人,嫂嫂是如何认识的?”张越趁着这个机会,小声的问道。

“妾身是在周家阿嫂的家宴上认识的这位栾夫人……”嫂嫂也不疑有他,答道:“自结识以来,栾夫人就常来庄园游玩,还主动派人来帮着妾身规划庄园上下事务,更借了许多工匠帮忙,所以便熟悉了起来……”

“哦……”张越点点头,心里面已经有数了。

他早有听闻,在长安的贵族圈子里,有一群女性,专门结识和交好各种贵族家的女性,争相去当人家的闺蜜。

然后借着闺蜜的优势,当起了二道贩子和类似掮客的存在。

若对方所图只是这样,张越也就由得他去了。

怕就怕他另有所谋。

“怎么?叔叔可是觉得这位栾夫人有问题?”嫂嫂也听出了些东西,连忙问道:“若是如此,那妾身以后就不与她往来便是了……”

“这倒不必!”张越笑了笑,对嫂嫂道:“嫂嫂尽管放心,在这南陵境内,还没有能加害于我家的人!”

这是大实话!

长水校尉的大营就在对岸,自这个庄子成为张越名下的产业后,长水骑兵就加大了对这一区域的巡逻力度。

平均每天有四次!

并且会每隔十天就汇总一次情况,送抵长安兰台,并由兰台转交给张越。

这是侍中官的福利,也是国家的制度!

毕竟,汉侍中在理论上日夜侍奉天子,出入禁中,万一其家人被人挟持,岂非可能会危及天子安危?

所以,侍中官的家人居所一带的治安和其家人的安危,素来是重中之重。

安保规模,已经不比九卿的等级低了。

所以安全问题,倒是不虞。

至于其他东西就更是无所谓了。

那个信武君栾夫人,若是老实守本分也就罢了。

倘若她敢起半点歪心思,她爹的下场就是她的下场!

但嫂嫂却有些失落了。

栾夫人是她近年来为数不多的朋友。

如今,她最信任的叔叔却告诉她——这个朋友可能有问题。

这让她难免有些忧郁。

张越见了,连忙安慰道:“嫂嫂无须将此事放在心中,只需在心里有所留心,其余该怎么交流就怎么交流……”

说到这里他就有些自嘲道:“能吸引这位栾夫人接近,说不定还是好事呢……”

掮客们追逐的永远是权势,谁有权力追逐谁。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有掮客盯上了嫂嫂,还是张越地位的证明。

“先不谈这个事情……”张越将话题暂时放下,他打算回长安后,去请执金吾帮忙调查一下这位信武君栾夫人——这是执金吾的本职工作,查清楚并且消除任何可能危害宫廷安全的隐患。

“嫂嫂,小弟这次回来,除了看看家里的情况外,便是想将柔娘带去新丰……”张越笑着道,现在他在新丰的基业也算初步建成了。

是可以接柔娘过去了。

“此外,便是奉车都尉霍令君要大婚,小弟得到邀请,要准备一份礼物过去……”

后天晚上就是霍光的婚宴。

这一次霍光是很低调,以张越所知,除了少数的朋友和亲戚外,他只邀请他的同事们,既内朝的各个重要官吏。

至于外朝诸公,除了一直和他关系不错的执金吾王莽外,一个也没有请。

这也符合这位霍令君素来的行事风格——在这个时间点上,霍光最出名的不是他的才能、学识和政见。

而是低调、守规矩。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不学无术这个成语,最初就是来形容霍光的。

在世人眼里,这位天子近臣,奉车都尉,近乎就是一个小透明。

哪怕是张越现在的名声,也比他大!

谁能想到,等到当今驾崩后,这位不学无术,甚至连上朝时,每一步都走的和昨天一模一样,沉默寡言的奉车都尉撑起了帝国的脊梁。

他一手缔造了昭宣中兴的物质基础,并死死的箍住了匈奴人的咽喉,令其窒息、失血。

以至于哪怕是宣帝,也不得不尊其为麒麟阁功臣之首,画像供奉,不书其名,而曰: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霍公。

正因为知道,所以才要郑重。

更何况,霍光其实有恩于他,算是半个举主了。

正是这位奉车都尉,将他可能是留候之后的信息,奏报天子,才有了他的今天。

所以,除了郑重还得用心,尽可能的表达自己对对方的重视和尊重。

最重要的是——张越知道,霍光现在要娶的夫人是谁?

那可不是什么善茬。

嫂嫂听着,点点头,道:“正该如此……”

所谓奉车都尉是谁?官职多高?她不知道。

但她明白,这位霍令君恐怕地位还在自家叔叔之上,所以不能怠慢。

于是道:“叔叔打算准备些什么做礼物?妾身这就去准备……”

张越想了想,就道:“去取黄金三百金,绸缎五十匹,装入礼箱即可!”

这也是张安世提点他的礼物标准。

“嗯!”嫂嫂闻言,便带着柔娘进入院子里去准备将相关礼物装箱。

而张越则理了理衣襟,向前走去。

远处,庄园里劳作的人们,已经被李苗和田禾兄弟召集起来,聚集在一处平整好的空地中。

张越稍微目测了一下,大约有七十多人,年纪基本都已经在三十岁以上,许多人甚至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残疾。

他们面带忧虑和忐忑,满是疑虑的望着朝他们走来的张越。

对于可怜人来说,生活早已经将他们身上的所有棱角磨得干干净净,和河里的鹅卵石一样光滑了。

他们身上的神态与站立的姿态,也和过去一般无二——他们几乎全部蜷缩着身子,双脚微微弯曲,就像身上依然有枷锁,脚上依旧有镣铐一般。

看着他们的样子,张越就想起了曾经回溯过的一些汉代墓葬出土的壁画中奴婢的样子。

他们戴着镣铐,拿着木制或者石制工具劳作。

睡觉时,则会被监工戴上枷锁,以防止逃跑。

对于主人来说,他们和牛羊一般无二,都是财产。

如今看到这些被压榨剥削到一无所有的可怜人,张越就知道,自己日后对左传学派和谷梁学派,完全可以再狠辣一些,再无情一些。

因为,就是这些渣渣在开历史倒车!

前几天他就不该放过博望苑里的谷梁学派,应该穷追猛打!

“诸位……”张越走到他们面前,微微拱手:“在下张子重,添为这个庄园的主人……”

哗啦一声,这些人全部跪下来,拜道:“见过主公……”

许多人甚至不敢抬头,将头深深埋在了地里。

这在正常的汉人之中,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自穿越以来,张越遇到的人里,也没有这样的存在。

哪怕是宫里的宦官,看上去虽然唯唯诺诺,但也有着人格,不会随便对人卑躬屈膝。

但在现在,张越却见到了如同后世满清统治下的人民的状态。

这些人,已经被人从根子上,磨掉了他们的骨头里祖先留给他们的骄傲和自豪,变成了一个个行尸走肉。

一具具空壳!

他们的人生没有任何追求和希望,只剩下活下去这个生存本能!

而正常的汉人,是不可能是这个样子的。

陈胜吴广振臂一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项羽见了秦始皇的车驾,敢于说:吾可取而代之!

刘邦看到秦始皇出巡的车队,敢说:大丈夫当如是哉!

但这些人身上,已经没有了这样的精神。

张越甚至毫不怀疑,不管他怎么压榨和盘剥乃至于虐待、侮辱这些人,他们也会一言不发,一声不吭。

只要有饭吃,能活下去,他们就不会反抗。

这是最可怕的,也是最恐怖的精神状态。

更可怕的是——他们会将这些东西,传染给他们的子孙。

而这是张越无法接受的!

诸夏贵胄,安能如此?

即使是为了他的昭昭天命的理论,他也必须让这些找回作为人的骄傲和精神。

“诸君焉能如此?”张越面色一凛,对田禾、李苗兄弟吩咐:“快快将诸君扶起来!”

自己本身则对着众人长身一拜,道:“诸君却是折煞我了……”

“吾先师董子曾教诲于吾:天常以爱利为意,以养长为事,公等皆天子臣民,诸夏贵胄,往后不可再如此轻易大礼于人!”虽然他还没有正式的去董仲舒陵前,三叩九拜,奉上拜师礼,口称弟子,授其衣钵,但却也可以一点都不谦虚的以‘董仲舒门徒’自居了。

而公羊学派的董系,哪怕是在公羊学派之中,也属于异类。

因为,董仲舒当年抄诸子百家抄上瘾了,顺手把墨家的东西也毫不客气的扒拉到自己碗里,将墨家的天志、明鬼、兼爱,改头换面了一番,就变成了自己的东西。

张越打算再进一步。

毕竟,老师抄的,学生就抄不到了吗?

他打算进一步学习老师好榜样,将墨家的立场也整合进公羊学派的思想里。

请假条

今天作者君不知道怎么搞得,怎么写都没有思路,请假一天~ORZ

《我要做门阀》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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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四节 龙窑和造纸

当然了,如今在张越面前的这些人,没有一个能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只是知道,这个看上去贵不可言的主人家,虽然年轻,但却很好说话,非常客气。

这让许多人都放下了悬着的心。

他们最怕的,莫过于再次被人赶出去。

那可真的是没有活路了!

所以纷纷拜道:“主公仁慈,主公仁义……”

于他们而言,能在这南陵找到一个能够活命的地方,就已经是邀天之幸,不敢再奢求更多。

张越见了他们的神情,知道这些人的这种精神状态,在短时间内是很难扭转过来的。

不止是他们,就是那些豪强贵族手下控制的健康奴婢,若被骤然给与自由,恐怕也会同样如此。

这些人在奴隶制下待的太久,已经忘记了正常人该怎么生活?

与整个世界都完全脱轨。

就像后世的犯人,被关在监狱之中,与外界隔离几年,被释放后,都会无所适从,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生存。

想要改变这个局面,以目前的生产力和社会结构来看,几乎不可能。

除非……

给地主豪强贵族们一个新的选择。

一个新的剥削方向。

就像现在在边塞地区的军功贵族和豪强们,就基本上不蓄奴,要蓄也是蓄夷狄奴婢。

像是羌人啊匈奴人啊乌恒人之类的。

为什么呢?

肯定不是边塞贵族地主的良心比内陆的地主豪强们要多。

只不过是因为边塞贵族地主们清楚,他们需要自己的乡党为他们的富贵流血牺牲,而且当地土地富余很多。

剥削压榨的太厉害,人民就会用脚投票。

而内地就没有这样的条件了。

不止没有动力,也缺乏这样去做的条件。

人民甚至连用脚投票的选择也没有。

逃亡?能逃到那里去?

这样想着,张越就已经有了主意了,他微微拱手道:“我欲与君等立一个契约,不知道君等是否愿意?”

众人听着,却以为是这个年轻人想买他们为奴婢,立刻就欢天喜地的拜道:“主公慈悲,我等愿意!”

自被释放后,在经历了短暂的幸福,旋即而来的就是巨大的痛苦。

他们这些人,不是自小就被卖为奴婢,早已经和家人失去了联系,就是父母就是奴婢,在皮鞭和枷锁中长大的。

在这外面经历了饥寒之后,他们本能的开始思念过去的奴婢生活。

甚至觉得,做奴婢才是正确的。

这不奇怪,后世不就有一个‘斯得哥尔摩综合症’?

后世王莽改革,释放奴婢,结果连奴婢们也有许多不满意的,就是如此。

张越也知道,现在和他们说道理是白讲,所以他只是转身,对李苗吩咐道:“去取笔墨书简来……”

“诺!”

片刻后,李苗就捧着书简笔墨来到张越面前,田禾也端来一张案几,张越坐下来,提笔就开始写起来。

一刻钟后,他吹了吹墨迹,然后拿着竹简起身,对众人道:“我欲与君等约定于此,今将契书内容与君等明言!愿者画押,不愿者亦不勉强!”

但人们听了,却只是纷纷道:“主公说啥就是啥,吾等情愿听从!”

别说是现在的人了,再过两千年,一般人去应聘,HR丢出一张合同,霸道无比,你签还是不签?

更有甚者,干脆让你和其他中介皮包公司签一个合同,再以劳务派遣方式派遣到这个公司做事。

你签还是不签?

事实上,多数人不得不签。

这就是弱势群体的无奈。

更别提现在这些人了。

他们除了张越这个庄园愿意收容他们之外,他们已经无处可去。

一旦被赶出此地,他们就将饿死、冻死在野外,尸体被野狗啃食。

但张越却还是郑重的念道:“唯汉延和元年夏七月,南陵长水乡人田禾、李苗,与人约……”

按道理,这个契书应该是和他来定。

但问题是他是国家大臣,不适合直接和普通平民订立契约。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告诉天下人,怎么玩这种契约游戏。

所以,就学了一手后世的劳务派遣制度的精髓,将契书双方定为他的家臣田禾、李苗与这些百姓。

不止可以完美的规避风险,还能获得实实在在的好处。

“定约人以年俸三千钱,受田禾、李苗之雇,庸期五年,到齐给付庸资,计万五千钱……”

“李苗、田禾等诺约:若定约人委实用心,勤勉,则岁给赏赐……”

“雇佣期内,定约人每日两餐,春夏秋冬各季衣物,由李、田负担……”

“定约人需遵守国家律法、执行李、田之令,勤勉劳作,无所怨言……”

…………………………

张越一口气,就将这个契约的内容念完。

总结起来,其实就是,众人要和他的家臣田禾、李苗签订契约,接受他们的指挥和命令,认真工作、不畏艰险。

五年期后给付庸资。

假如在五年中发生了任何顶撞、忤逆或者其他甲方认为的不好行为,就要扣钱。

且甲方(田、李)有权力,指挥和安排他们做任何事情(除了违法和与公序良俗相悖之外)。

总的来说,这就是一份霸王合约,几乎就是后世的包身工合同的翻版了。

但众人听完,却都是一脸不可相信和震撼的神色,纷纷哭着拜道:“主公仁德,主公仁德啊!”

在他们的认知,这种不仅仅可以吃饱肚子,有四季新衣给付,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啊!

至于什么勤勉、认真啊,这是他们最不缺的东西。

更不提还有钱拿,而且是一万五千钱!

若有这笔钱,足够他们在关中安一个小家了!

于是人人都争先恐后的在这份契书上画押。

本来,讲道理这种事情是需要通过官府公证,至少要有乡亭的游徼在场,还需要录入文牍进行备案。

但张越现在时间很紧,就将这个步骤省略了。

反正,日后这事情可以让李苗和田禾兄弟去办。

将契书搞定,张越就对田苗吩咐:“月前,我曾命尔等兄弟在甲亭村外山下,挖有水洼,浸泡了竹筒,你去带人将这些竹筒取出来,运回庄子……”

又对李苗吩咐:“尔带人去山上伐薪,准备烧火……”

这就是要准备将白纸搞出来了。

“诺!”两人立刻领命,各自带了十余人去做事。

等他们离开,张越就带着其余人,在这庄园里游览了一遍,然后就将一条条命令发布下去。

首先,就是停止望楼的建设,这种东西落后而无用。

接着,就命人在靠山的地方,挖几个窑洞,准备烧制瓷器。

有着空间回溯的资料,他知道在两汉之际,中国瓷器烧制技术出现了一个飞跃式的发展,龙窑和馒头窑的雏形都已经出现。

并在东汉烧制出了第一种青瓷。

张越打算,先拿龙窑来烧制青瓷,练练技术,然后再点亮瓷器的科技树。

这可是一个大买卖,做的好了,赚钱恐怕不比盐铁的利润低。

所以,他很重视。

不仅仅亲自画了龙窑的结构图——这是他从回溯的东汉瓷窑复原图临摹的。

这种龙窑还是很原始,没有烟囱,只在尾部有排烟孔排烟。

但正因为原始,所以没有太多技术含量。

也正因为是这个结构,所以这种原始龙窑的窑内温度可以达到一千两百度甚至更高。

有了瓷器,再加上白纸,这个庄园的经济产出就不会少!

一年赚个几千万跟玩一样!

既然如此,那庄园的土地作物,就全部以高产的冬小麦为主了。

这就需要全盘推翻现有的耕作工具和技术,用一套全新的东西。

所以得等到新丰那边生产出了曲辕犁和耧车,再送一批回来才行。

将这些事情都逐一吩咐下去,安排好,去山上伐木的李苗就带人回来了。

在这个时代,关中的森林面积非常大,人们随随便便就可以在山上找到一堆堆的百年甚至数百年的巨木。

所以李苗等人几乎没有费太大的气力,就带回了数车各种柴木。

张越立刻就让人搭起一个灶台,又让人找来了许多石灰,用木桶浸水待用。

接着便在灶台上,架起一口大釜,在灶台里生起大火,一切都准备就绪,就等着田禾带回竹料,就可以开工了。

半个时辰后,田禾带着人,赶着几辆牛车,将当日浸泡在水坑里的那些竹筒拉了回来。

这些竹筒足足有数百根,因为在水坑里浸泡的太久太久,哪怕在取出来后,在长水河里浆洗过一次了,也依然散发着浓浓的腐臭味。

哪怕隔着十几步远都能闻到。

而在田禾身后,有不少好奇心强烈的人,尾随在后。

甚至还有十来个在此地巡逻的长水骑兵,也跟在身后。

由于张越的这个庄园,现在还没有重新建立起墙垣,所以呢这些人虽然不能进来,但也围在门口。

张越见了,索性就让人将他们放了进来。

毕竟,这造纸术横空出世,总的有个见证者。

…………………………

“张蚩尤回南陵了?”庄幸是长水校尉麾下的一个队率,每日奉命在这长水校尉大营附近巡逻,最近一个多月,更是被受命要求加强对长水河南岸的庄园区巡逻,驱逐和逮捕任何可能危害当地的游侠或者其他身份不明人士。

这个命令虽然让他有些腹诽,觉得上面的人大惊小怪,小题大做。

但在现在,他却觉得,这个命令真是太好不过了。

因为他终于有机会认识甚至结交那位‘张蚩尤’了。

只是……

“这张蚩尤让人将这么多臭烘烘的竹筒拉回来做什么?”庄幸一脸的好奇。

他麾下的骑兵们,也是兴致勃勃的跟在他身后,进了那个庄子。

然后,他们就看到,几十个褐衣打扮的男子,将这些竹筒用石灰水反复的浆洗,然后用斧头劈掉了竹筒外面的青皮。

接着将这些竹筒放进一个在大火中被煮的沸腾的大釜里。

釜下的灶台里,不断被人添着木柴。

就听着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继续去伐薪,这大釜要蒸煮三日三夜方可!”

“诺!”立刻就有人领命,带着人似乎准备出发去伐薪。

“何不用泥炭?”庄幸听着,不禁出口道:“若是长久用火,必是泥炭更好!”

长水校尉大营里的铁匠,就以泥炭生火来修补武器。

他也见过,自知泥炭比柴火燃烧的时间更久。

…………………………………………

张越看着眼前,被烧的滚烫的大釜,也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没办法如今汉室的蒸煮器皿里,最大的就是这种大釜了。

更大,那就是诸侯贵族们用的青铜鼎了。

倒不是没有铁锅,更非不能制造铁锅。

而是因为技术限制,没有人敢用铁锅。

毕竟,铁会生锈,若用铁锅来烹煮,等于是买了价值高昂,还用不了几年的东西。

哪怕是再有钱的人,也舍不得这样浪费。

所以,他只能找到这种笨重的大釜来蒸煮竹筒。

刚刚下了命令,让田禾带人继续去伐薪,就听到有围观的人说道:“何不用泥炭呢?

“若是长久用火,必是泥炭更好!”

张越立刻抬头看过去,却见是一个长水骑兵。

于是走上前去拱手问道:“敢问尊驾所谓‘泥炭’何处有?”

那人却是连忙下马,拜道:“不敢当侍中公之问,那泥炭长水校尉大营就有许多,侍中公若是需要,末将回去通禀校尉,就给侍中带来!”

“有劳阁下!”张越闻言,连忙拜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末将庄幸!”那军官闻言,兴奋不已,拜道:“请侍中公在此稍候片刻,末将去去就回!”

说着便翻身上马,带人离去。

对他来说,能结识这位张蚩尤,无异于是人生中最关键的事情!

张越却是看着对方远去的身影,微微的思索着:“煤炭在此时就已经开始进入冶铁铸造业了吗?”

所谓泥炭,他当然知道是煤炭的旧称。

但他还真不知道,在这个时间点上,煤炭就已经广泛的被运用到汉室的冶炼业了。

第三百三十五节 布局

大约半个时辰后,那位离开的长水骑兵军官庄幸,就带着两辆牛车回来了。

车上满载着煤炭,差不多有个一两千斤(汉制)。

“侍中公,这些就是泥炭了!”可能是怕张越不认识不知道泥炭,庄幸介绍道:“用于生火,最是持久,而且不比木炭弱!”

张越上前,察看了一番,将这些黑色的矿物拿在手里,捏了一番。

“不错,是上好的烟煤!”张越在心里暗自点头。

就听着庄幸在旁边说道:“王校尉嘱托末将转告侍中:今日忙于公务,未及来拜见侍中公,改日必定登门拜访……”

“哦……”张越闻言也没有放在心里,只是点点头,道:“请为我多谢校尉好意,来日必定扫榻相迎!”

长水校尉,属于北军的野战军。

这种精锐部队的指挥官,没有天子命令,张越和对方都不会在私下会面和见面。

庄幸却道:“我家校尉还说了,前时,执金吾互户寺转来公文,要调长水隧营往新丰,但丞相府的准书未到,所以按照制度,校尉不敢发令调兵,还望侍中明察!”

张越闻言,终于色变。

原先他还以为是执金吾那边的官僚们还在走程序,所以也就没有放在心里面。

也就耐心的在新丰等着了。

如今看来,是有人在给他使绊子啊!

“丞相府是吧?”张越笑着道:“待我回转长安,去丞相府催一催吧……”

但在心里面,张越却是清清楚楚。

公孙贺父子在拿这个事情来逼他去丞相府见面。

无所谓,见就见吧。

正好,张越也想见一见,这位丞相。

“将这些泥炭,丢进灶火中烧吧……”张越吩咐一声,田禾兄弟立刻带人上前,接管了工作。

“多谢诸位相助……”张越则对庄幸和他身后的长水校尉士兵们拱手拜道:“今日多亏了诸位帮忙,令我少却了不少事情……”

“不敢,能为侍中效命,是我等的福气!”庄幸立刻笑着道:“况且只是区区小事而已……”

“哎!”张越摆摆手,从身上摸出一小块金角,大约有一二两的样子,塞给对方道:“区区薄礼,就当本官请诸君喝酒的酒钱……”

庄幸拿着金角,脸色立刻就泛红了,事实证明无论在什么时代,黄金总是有力量的。

他立刻便拍着胸膛道:“侍中公实在是太客气了,今后有任何事情,侍中都可以吩咐我等!”

这倒是没有说假话,对汉人来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是真理。

连宫廷宦官都守这个规矩,收了钱一定办事。

事情没办成,还可以退款!

真正的童叟无欺,诚信经营。

“本官却是有事相求阁下……”张越笑着道:“今日见足下所运来的泥炭甚是合用,不知此物从何而来?”

煤炭是个好东西!

虽然中国的煤炭含硫量很高,用于冶炼的话会导致铁器变脆。

但假如只是用来取暖的话,就很有性价比了。

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也不需要怕什么环保问题,完全可以放心敞开了用。

旁的不说,只需要找工匠做个煤炉子和煤模子,就可以将后世的蜂窝煤搞出来了。

蜂窝煤一出,威力就大了。

不止可以赚钱,说不定还能巩固国防呢!

边塞汉军,特别是居延、轮台的汉家军民,遇到的最大问题,从来不是匈奴人侵袭,而是当地冷冽的寒冬!

在呵气成冰的冬季,任何可以取暖的东西,都能救命!

对方听了,却是没有想太多就答道:“回禀侍中,末将听说,这些泥炭乃是从湖县和蓝田一带开采而来的……”

“哦!”张越点点头,将这个事情记在心里面。

“侍中公……”庄幸却是忽然有些憋不住,指着那正被蒸煮的大釜问道:“您这是在做什么?”

“呵呵……”张越神秘的一笑,道:“阁下过上几日就知道了……”

再过最多五天,白纸就要诞生了。

而白纸出现了,雕版印刷术也就不远了。

造纸术+印刷术意味着知识和学说,从此不可能再被人垄断。

当精英阶级无法再垄断知识,属于寒门和大众的时代就降临了。

作为穿越者,张越知道,这必将打破现有的格局,将整个世界重新洗牌。

在这次洗牌中,谁占得先机,谁就能制霸未来。

所以,他得提前布局,提前准备。

……………………………………

蒸煮的大火,熊熊燃烧着。

前来看热闹的人群,看了一会,也都觉得无聊,各自散去。

但,这个事情却立刻经由他们传向四面八方。

到傍晚时分,长安城就知道了。

“这个张蚩尤跑回南陵去煮竹子了?”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难以想象。

特别是谷梁学派的众人。

“这个张子重一定在憋什么坏主意!”很多君子纷纷断言,只是没有人敢去南陵亲眼看上一眼。

而过去的领袖江升,现在却还在‘养病’。

据说至少要养半年……

于是,没有了主心骨的儒生们,蜂拥着去找太子太傅石德,希望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能够出山为他们主持公道。

可惜,等他们到了石府就被告知:太子太傅近日思静,去了祖居静养读书。

这就尴尬了。

于是,他们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长安城里到处打转。

………………………………

北阙城头上,天子在两个宦官的搀扶下,轻轻走下台阶。

“朕听说,董越想要代父收徒,收张子重为董仲舒的再传衣钵弟子?”他轻轻开口,问着旁边的执金吾王莽。

“回禀陛下,确有此事!”王莽低头道:“陛下的意思是?”

“董仲舒……”天子呵呵的笑了一声,想起了那个和自己一样倔强的老头。

那老头的脾气和性格犟起来,有些时候,连他都有些控制不住,想要宰了他!

但终究还是没有下那个决心,只是让董仲舒的弟子吕步舒和自己一起唱了出双簧,使得他知道了厉害,不敢再言那些胡说八道的灾厄说和更加混蛋的所谓‘以奉一人’的说辞。

只是……

这老头死了这么多年,说真的,还有些怪想他的。

如今,董越玩了这么个把戏。

让他立刻就看出来了。

董仲舒虽然死了,但他还在和自己斗法!

其实他和董仲舒君臣之间,一辈子斗法次数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董仲舒想要做什么?他清清楚楚。

他想要做什么?董仲舒心里面也明明白白。

两人争斗,争夺的核心,就是——究竟是君王规范学术?还是学术规范君王?

哪怕是在现在,这场较量也依然在继续。

“不用去管……”天子挥了挥手,望向茂陵的方向,那里葬着董仲舒和他门下的几位高徒。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董仲舒啊董仲舒,朕倒要看看,究竟朕和汝,谁能赢?”

“对了……”天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问道:“朕前些时日,卿上报给朕,太仆卿吞墨了北军军费,现在查的怎么样了?”

“臣还在查……”王莽低头道:“不过,已经查到了许多证据,证明太仆卿确实有截留北军军费的行为……”

“哼!”天子摇摇头,似乎这个事情他早有预料。

“连北军军费都能贪墨……”他笑着道:“看来,朕的大臣们已经有太久没有听到过执金吾的声音了……”

他扭头问道:“卿之剑可利否?”

王莽闻言,立刻拜道:“臣之剑,削铁如泥,可斩天下乱臣!”

“善!”天子点点头:“朕过些时日,打算任命光禄大夫公孙遗为廷尉,卿去兼任卫尉!”

公孙贺父子,就是他养的肥羊。

养了这么多年了,是该宰了。

吃了这头肥羊,好过年!

李广利不是嚷嚷着没有钱打仗吗?

抄了丞相和太仆,不就有钱了?

这还是当年杨可教给他的技能。

要善于存钱啊!

王莽听着,却是热血沸腾,俯首拜道:“臣夙兴夜寐,以候陛下之诏!”

以执金吾兼任卫尉卿,哪怕只是暂时的任命,也给与了他空前的权力!

至少这长安城里,他说了算!

“此外,行刺张子重的人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臣查知光禄勋和不少内宦,也都可能参与,只是现在证据还不足……”王莽禀报道:“不过,臣发现,最近光禄勋和马氏兄弟,在朝野内外串联,似乎还和广陵王、燕王、昌邑王都有联系……”

“光禄勋吗?”天子目光中闪过一丝杀意:“朕可不相信,只有一个光禄勋,江充就敢收买刺客行刺国家侍中!”

“江充还没有那个胆量!”

江充是他的狗,他知道这条狗的胆量。

韩说撑死了只是一条狼,宫廷们的宦官最多是一群老鼠。

没有那个资格和能量,让江充去给他们做马前卒。

所以,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靠山。

“臣明白!”王莽匍匐着拜道:“臣知道!”

天子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必须也一定要有一个处心积虑,阴谋反对天子的贼臣。

这个人的地位必须必韩说高!

哪怕没有这个人,执金吾也要制造出这个人出来。

不然,国家就要永无宁日了!

…………………………………………………………

甲亭,狂欢已经进行到了最后。

一桌桌的酒肉,都已经被消灭掉了。

村中老少和来此赴宴的士子们,都喝的伶仃大醉,满意无比。

张越放下手里的酒樽,起身对众人拜道:“今日夜深,诸位父老,请各自回家安歇,待来日,小子再与诸位父老痛饮……”

旁边,已经闻讯赶来服侍张越的袁常,带着许恢等人恭立在旁,然后紧紧跟着张越,朝着张家而去。

进了家门,张越看了看这个熟悉的家宅。

和过去一样,这个宅院没有太大变化,依旧是两进一堂的小地主家庭格局。

在过去在这甲亭,也就他家和王大家能盖得起这样的宅子。

但在现在,甲亭大半人家都已经住上了这样的宅院。

其他人家明年也都打算盖新屋了。

这个宅子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显眼了。

嫂嫂也说过,想要整修一番,盖一座高堂大屋,来煊赫家世。

但被张越拒绝了。

因为,他知道,这个宅子本身就是他将来装X的利器。

袁常等人进了门,都是执弟子礼,恭立在旁,满眼崇敬。

特别是许恢等人,他们在这甲亭一边维系着张越留下的共享书籍任务,一边研究和学习张越丢给他们的人口论和珠算进阶训练法。

只觉得真是博大精深,受用终生。

虽然没有拜入张越门下,但却也已经以弟子自居了。

“都坐下,不要拘谨……”张越招呼着他们来到自己的卧室内,让他们都坐下来。

然后才道:“明日吾将回长安……”他看着袁常,道:“汝与吾一起回去……”

“诺!”袁常闻言,欣喜不已,拜道:“谨遵老师命!”

而其他人则都是羡慕不已。

谁不知道,如今这位的地位?

与一个月前相比都是不同了!

“诸君……”张越看向其他人,笑眯眯的问道:“前时,我曾留书与袁常以授诸君,君等可有所体会和心得?”

上次离开甲亭时,他就将自己翻译后的人口论留下一部分给袁常,还留下了一些珠算运用的进阶法门。

为的就是今天来收割。

还有比检查作业更好的收集书简的办法吗?

众人听了,纷纷从身上取出许多书简,放到张越面前,拜道:“张公,此乃我等抄录、注释之书,请张公斧正!”

一下子,张越面前就摆满了大大小小十几件书简。

这让他很满意,点点头,道:“吾先看看,下次回来,再给诸君讲一下疑难,若果有真诚实意,愿随我道者,我可酌情收录……”

“诺!”众人听了,兴奋不已。

别说张越现在拿出来的东西已经证明了他的学问远超众人,就是他才学一般,想拜入一个这样的贵人门下的人,也是络绎不绝。

对于他们来说,若能有一个拜入张越门下的机会,那就是登天之基。

张越看着却是满脸笑容。

想做大学阀,门下就一定要有几个能耐得住寂寞,愿意一心一意搞教育的人才。

没有这样的人才,就别想当大学阀,特别是造纸术马上就要出世的现在,谁掌握教育,谁就掌握舆论!

第三百三十六节 两小无猜

翌日一早,张越便拜别长嫂,带上柔娘和小棕马细君,出发前往长安。

袁常则乘着他家的马车,带着人紧随其后,在马车中兴奋不已。

因为他已经知道了,老师这次要带他去赴宴。

奉车都尉霍子孟(霍光表字子孟)的婚宴!

这可是连他爹都没有办法得到邀请,只能跟着桑弘羊一起去赴宴的顶级宴会!

整个关中,像他这个年纪,能有资格列席的人,不超过十个手指。

他昨夜兴奋的一夜没睡。

现在他深深为自己当初的机智而骄傲。

就连乃父,也是深以为然。

倒是柔娘,坐在张越车内,兴奋的手舞足蹈,就差唱歌了。

对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来说,能去长安,本身就很开心了。

更别提,还能跟着小叔叔一起,开心X2。

就这样,一路走到长安城,小丫头立刻就震惊的目瞪口呆。

她从未想到过,人类居然能建得起这样恢弘的城市?

“小叔叔,这就是长安城啊……”赵柔娘拍着手,睁着眼睛,惊叹不已:“好大!”

在仔细看了看后,又吐了吐舌头,说道:“也好丑!”

是的,汉长安城,最出名的其实不是‘雄伟壮丽’。

雄伟壮丽那是说未央宫和长乐宫。

当然现在还要加上建章宫、明光宫。

汉长安城最出名的就是丑!

丑到爆!

连长安居民都觉得这座城市的外形太丑了。

本来,汉长安城在建成后是一个北部斗形,南部正常的城市。

但架不住当今大兴土木,于是,南部和北部都成了斗形。

两个斗形合在一起,要有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所以,在私底下长安城居民自称自己‘居于斗城’,就和后世的上海人民自嘲自己住在魔都一样。

不过,等进了长安城,赵柔娘就兴奋起来。

因为,这座城市的繁华,超乎她的想象。

她从未想过,这个世界上居然还存在着如此庞大、秩序井然和人口众多的城市。

小眼睛立刻就眨个不停,看的眼睛都花了。

张越见了,也忍不住抱起她,笑着逗她:“柔娘以后就住这个大城里怎么样?”

“好啊,好啊……”小丫头立刻拼命的拍手,道:“再去将阿姊也接来,柔娘和叔叔,阿姊一起住在这里就好了!”

“好!”张越笑着摸摸她的头,是该在长安城里买个宅子了。

只是,这长安城的宅院都有点小贵啊!

像是戚里、尚冠里和嵩街的宅邸,动辄就是占地数十亩甚至一百亩,庭院深深,阁楼几许,要价通常都在一千万以上!

所以,长安的官吏也买不起。

著名的故事‘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就发生在章台街,而彼时故事的主人公张敞同学已经是两千石的京兆尹了。

连他也买不起尚冠里和嵩街的房子。

可想而知,住在那些地方的都是些什么人了!

不过……

张越忽然愣住了,作为前公务员,他很清楚,有需求就有市场。

长安官吏这么多,富商这么多。

大家是不是都想买一个既大又接近未央宫和长乐宫,交通方便,治安良好的宅邸呢?

而长安城恰好就有这么一块地方空在那里,日益凋零。

这就是桂宫和北宫以及武库之间的那块土地。

在数十年前,当地是南军在长安城的营垒所在,如今南军被废黜,这个地方也就荒废了。

若是其他地方荒废了,可能就有人去占了。

但南军营垒哪怕荒废了,也没有人敢去动。

于是就这么荒废了下来。

如果利用的好,开发得当,就那块地皮,起码可以建他数百套大小宅院,平均每套卖个两百万,就是几万万的收入啊!

此外,太学和博望苑之间,也有着大片的荒地可以利用。

历史上王莽就在这块荒地上,建了大量的太学建筑,一度容纳士子数万人!

这样想着,张越就觉得,此事大有可为啊!

正好可以拿这个事情来当糖果给于己衍吃。

……………………………………

张越驱车来到未央宫门口和袁常在此分别,约定明日傍晚在此汇合后,便驱车进入未央宫。

在宫门口,张越遇到了麻烦。

因为,只有他和车夫有宫籍,但柔娘没有宫籍,小棕马细君也没有宫籍。

所以守门的卫尉候司马不敢放人。

当然他也不敢刁难和阻拦张越(经过李广杀都尉事件的教育,已经很少有低级军官敢顶撞高级官员的事情了),只能是一面笑着请张越在宫门口喝茶,一边立刻派人去请示宫中。

张越也不为难他,反正如今还早,就抱着柔娘在宫门下,等了起来。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郭穰就带着人急匆匆的赶来了。

“张侍中……下次若要带家眷入宫,记得早些与我说啊……”郭穰笑着对张越道:“也免得耽误侍中行程……”

“却是我孟浪了……”张越笑着道:“劳烦郭谒者跑这一趟了……”

“不劳烦,不劳烦……”郭穰笑着,让人取来两个竹符,登记好赵柔娘和小棕马,然后将其中一份交给张越,道:“天子听说侍中带家眷入宫,就让奴婢立刻便宜行事,将事情办好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郭穰满是羡慕的道:“侍中圣眷之浓,真是让人叹服!”

可不是!

汉家宫禁无比严厉,要是再向前推几十年,休说没有宫籍就进入宫禁范围了。

哪怕是有宫籍,没有在规定时间出入宫闱,也是大忌。

当初,先帝就经常被张释之堵在宫门口……

哪怕是现在,宫禁也是严格无比。

前几年,长平侯卫伉就是没有携带宫籍,就进入宫门,而被夺候!

再往前推,当今的好几个表哥、表弟,因为擅闯宫禁而被夺候。

张越自也知道这些故事,事实上他很清楚,所谓擅闯宫禁而被夺候,其实只是一个借口。

归根结底,是这些人被当今厌恶了。

所以,抓住一个小错就予以严惩。

不然,若这宫禁真的抓的那么严,这些人哪里敢不带宫籍就擅入宫门?

当然了,知道归知道,表面上还是得装作非常后悔和害怕的样子。

与郭穰寒暄了一番,张越就带着赵柔娘进了未央宫。

比起长安城,未央宫的奢华与壮丽,显然更上一层楼,赵柔娘看的可真是目不暇接,不敢眨眼。

张越抱着她,一边走,一边问着郭穰:“敢问郭公,如今南信主何在?”

郭穰听了,立刻答道:“侍中公问的正巧,奴婢刚刚离开的时候,见到南信主在建章宫的神仙台下玩耍,还问奴婢侍中公什么时候去见她呢!”

张越听了道:“多谢郭公提醒……”

………………………………………………

“张侍中不是回长安了吗?”小公主满是郁闷的嘟着小嘴,走在花园的阁楼中,一脸的不开心,写在脸上:“为何不来见我?”

是啊,前几次张侍中都说好了的,回长安一定会来看自己。

但为何这次没有来?

伐开心!

小公主揪着自己面前的几朵鲜花,一下一下的掰掉花蕾,丢进前面的池子里,引得那些鲤鱼纷纷聚拢到一起。

这些天来,托着公主的福,神仙台下的池子里养的鲤鱼都已经知道,只要有人往水里丢东西,就有免费的大餐吃了。

左右的宫女宦官,见了她这个模样,纷纷拿出鱼食,递给她,道:“许是侍中还有事,可能马上就来了,殿下不妨喂喂鱼……这鱼儿可听话了……”

这位公主殿下,是这个宫里面的宫女宦官们伺候过的最好伺候的公主了。

没有脾气,温柔善良,最最要紧的是,这位殿下将她身边的人,都看做亲人一样。

谁能拒绝效忠这样一位美丽的小公主呢?

是故,不过两个月,这些人就都已经成为了她的死忠。

而宫里面的很多宦官侍女们,也都争相想要来伺候这位殿下。

原因很简单,不是所有人都想往上爬,更多的人只是安安乐乐的渡过这一生,有一个好的下场。

这样一来,这位善良的公主就成为了宫里人的指望。

以至于连小公主自己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宫里面居然也成为一方势力的首领。

虽然没有什么权力,但很多人都愿意为她做事。

听着众人的安慰,小公主勉强露出笑容,拿着鱼食,有一撘没一撘的往水里丢。

就在这时,忽然远方传来一个声音。

“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觐见南信公主殿下!”

小公主立刻开心的将手里的鱼食全部丢到池子里。

“张侍中来了!”她脸上露出名为幸福和知足的笑容,她年纪小,还不懂什么感情,但她知道,只要张侍中在她就是安全的、幸福的。

……………………

张越牵着赵柔娘的小手,走上神仙台前的台阶,对赵柔娘道:“等会,小叔叔介绍一个小妹妹给柔娘好不好?”

赵柔娘从小长在张家,也没有什么朋友。

听着张越的话,立刻就美目流转,惊喜的拍手道:“好呀,好呀!”

小丫头今年才十二岁,心性正是爱玩的年纪,听到有朋友可以一起玩,自然很高兴。

张越听着,就牵着她的手,走上那高台。

然后,他就看到了南信小公主,悄悄的从转角的回廊处探出头来,一双漂亮的小眼睛,一下子就落在他身上。

“张侍中……”小公主立刻提起裙子,一路小跑,来到张越面前,伸出手来道:“奴奴要侍中抱抱……”

张越爱怜的蹲下身子,拜道:“臣张子重又来见公主了……”

然后他拉了拉柔娘的手,对柔娘介绍:“柔娘,这是南信公主殿下,快给殿下问好……”

赵柔娘闻言,立刻微微道了个万福:“民女见过公主……”

看样子这些日子在南陵,她自也被教育过一些宫廷礼仪,至少在张越看来,还是蛮和规矩的。

只是,这个模样只撑了不过片刻,她便原形毕露。

“你就是小叔叔说的南信公主妹妹吗?”她伸出手,对南信道:“我是赵柔娘!”

微微的抬起小胸脯,赵柔娘骄傲的道:“我比你大!”

“所以我是阿姊!”

南信公主听着,眨了眨眼睛:“阿姊?”

然后她高兴的伸手,道:“我是南信,小名叫奴奴……”

两个小丫头很快就打成了一团,没有发生任何的不愉快。

不止张越,周围的宦官侍女,都是目瞪口呆,不可思议。

什么时候,刘氏的帝姬这么好说话了?

仔细想想,这位公主殿下,还真就是这样的人!

只是……

这些人看着张越,心里面更是畏服,只能说,真不愧是张蚩尤吗?

连家里的小女孩也敢叫公主阿妹?甚至都不拘礼。

只有张越,站在旁边,看的很是舒心。

他清楚,在事实上来说,刘氏基本上不管自己的帝姬的行为,也不在乎公主们去和谁交朋友。

更别提这种小孩子之间的胡闹,刘家基本都是默许的。

而将柔娘带进宫里面,和南信成为好朋友,这是张越铺垫已久的事情。

如今,见到她们玩的开心,玩的好,张越自然也就放下心来。

小女孩嘛,只要玩的久了,自然就成了闺蜜了。

有了南信的庇护,即使日后自己在政治斗争之中落败,柔娘和嫂嫂也可得到庇护,至少能保全自身。

而他有空间之助,也不可能有什么危险。

最多不过是出去躲几年,等风声过了,又能起复归来。

“公主……”张越笑着上前,微微拜道:“臣先去觐见陛下,稍候再来看望公主,这一段时间,就拜托公主照顾好柔娘可以吗?”

“嗯!”有了小伙伴的南信公主,开心的小酒窝都露了出来,笑着点头:“侍中放心去吧!”

她如同一个小大人一样,拉着赵柔娘的手,道:“南信一定会保护好、照顾好柔娘阿姊的!”

张越闻言,放下心来,对赵柔娘嘱咐道:“柔娘在此和公主殿下一起玩一会,小叔叔去去就回!”

去见天子是肯定的。

因为,他必须求得这位陛下同意和许可,他才能成为董仲舒的再传弟子,并且得到国家承认。

这很关键!

第三百三十七节 君前对奏(1)

顺着台阶,张越在一个宦官引领下,一路攀爬,直上玉堂。正好看到了上官桀缓缓的从玉堂内趋步退出。

“上官兄……”张越笑着上前,对上官桀拱手拜道:“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上官桀回过头来,看到是张越,一张脸立刻就堆满了笑容:“托张侍中的福,愚兄一切安好……”

这宫里面,他大概是对张越最感激的人了。

能不感激吗?

这个侍中官一来,就帮他清除了两个最大的竞争对手——马通兄弟。

自己更是离了长安,去了新丰。

如今,他是唯一的随驾侍中官,虽然可能地位不如眼前这个年轻人,但权势和权力,却要比对方高。

旁的不说,外朝大臣们想要觐见天子,不多得找他‘意思意思’。

而天下郡国两千石们,更是纷纷巴结。

现在,他家里的子侄,都因此飞黄腾达。

就在前不久,他的一个表侄,都已经升官为天水某县县尉了。

上官家族,在陇西地区正冉冉升起,成为新一代的耀眼明星。

是故,他现在可是得意的很,尾巴都已经快翘到天上去了。

也就是在张越面前,他还会露出笑脸。

若是其他人……

呵呵呵……

“陛下如今可在玉堂?”寒暄完毕,张越就问道。

“陛下刚刚吃了杂粮粥,活动一下,现在正在由太医按摩……”上官桀闻言,低头钦佩的道:“还是张侍中懂陛下啊,这养生之法一献,陛下试用数日,龙颜大悦,如今每日都按照侍中所说的方法,早晚锻炼,多吃清淡、粗粮……”

张越听着,只是笑了笑,谦虚的道:“此乃陛下神灵自用,下官安敢居功……”

张越可以这么说,上官桀可不敢这么看。

尤其是张越献的法子还真有用!

天子这些日子坚持下来,身体还真的渐渐恢复了些元气。

每天都是早睡早起,精神也越发的抖索起来,前不久甚至还召集了李广利等大将,召开了一次御前军事会议,商议了西域和匈奴的事情,连续四个时辰听取将军列侯的建议,中途连一次哈欠和睡意都没有。

让朝野上下都震惊不已。

许多列侯勋臣,纷纷打听,争相想要得到那份‘养生秘笈’。

不过,天子把的很紧,到现在连一个字也没有传出去。

正因为如此,那些老臣们反而更是趋之若虞,找着各种借口入宫来套近乎,就想着讨天子欢喜,赏赐一点养生之法。

正因为知道这个事情,所以,上官桀根本不敢在张越面前拿大。

这可是一个懂养生的天子近臣!

且是经过天子认证的养生专家!

这汉家朝野,年迈的元老大臣们,可都眼巴巴的看着他,想要从他身上得到养生之法,好让自己也能延年益寿,活到八十、九十甚至一百岁!

这样的人,谁敢得罪?

“张侍中太谦虚了……”上官桀低头说道:“陛下这些日子,可是时常称赞侍中,说侍中:忠孝两全,文武全能,为人臣楷模呢!”

张越听着上官桀的吹捧,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上官桀这个人,别看他现在似乎只是一个阿谀奉承的小人、马屁精。

但是……

昭宣中兴的军功章里,有他的一半!

尽管史书上,对他后来秉政的所作所为不置一词。

但也记录了,当霍光有事外出或者休沐时,朝政实际上是由他处理的事情。

更紧要的是,他和霍光一样都是鹰派。

昭帝早期和中期的多数军事行动,都是他和霍光制定的。

只是因为是失败者,所以,所有的一切都被抹掉了。

所以说啊,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谁能知道,在如今这个时间点上,霍光是外人眼里‘不学无术’的中庸官僚,而上官桀只是一个‘阿谀奉承,以为幸进’的小人。

但就是这两个人,缔造了昭宣中兴,在李广利大军全军覆没后,重建了一支更强大、更精锐、更可怕的汉军!

于是,一扫宇内,制霸六合,在中国历史上实现了第一次雄霸东亚的伟业。

当然,让张越更感兴趣的是……

“对了……”张越忽然笑着轻声问道:“小弟听说,近来太子舍人李禹想要求为侍中,上官兄可曾有耳闻?”

上官桀的脸色忽然怔住,看着张越一脸严肃,然后就又换上一副笑脸,道:“愚兄不过是陇西养马的马夫出身,如何敢攀附大名鼎鼎的李氏呢?”

陇西李氏,曾经是陇西将门的骄傲。

但是,李禹在李陵宗族被诛后,连李陵族人的尸骨都不敢去收容安葬,令整个陇西将门轻视。

其后李禹又跟着谷梁学派鼓噪和平,更是刺激了无数主战派。

如今在陇西,没有人再敢说自己和李禹是朋友这种话。

那是会被人瞧不起的。

只是……

上官桀的话和他的那个神情,却分明出卖了他。

张越知道,这个家伙恐怕不止知道,还深深的参与其中了。

说不定,还可能已经拿了李禹的钱了……

这并不难理解。

这就像当今世界的那些儒门的鸿儒们,别看他们天天唾弃商贾,痛骂商人为富不仁,嚷嚷着要杀光商人。

但谁私底下没有几个商人朋友甚至知己呢?

毕竟,你可以不喜欢某人,但没办法讨厌他的黄金啊!

所以,张越也只是意味深长的笑了一声,在心里面有了底了。

李禹看样子,真的是想当这个侍中了!

他想做这个侍中,估计已经都要发疯了。

“听说李禹这些年来,靠着太子的关系,收了无数好处啊……”张越舔了舔嘴唇。

李禹可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贪财好利’,据说假如有人想要求太子办事,最好的办法就是重金贿赂李禹,那么事情就没有办不成的。

这么大一头肥羊就在眼前,可惜,他却没有办法在这头肥羊身上宰一刀!

真是……

这有点像后世的中国军火商们看三哥的感觉。

虽然哈喇子早已经流了一地,但却也只能流哈喇子。

“其实……”张越看了看博望苑的方向,在心里说:“我也是可以尝试贿赂贿赂的嘛……”

反正,李禹是不可能成功的。

因为,有霍光存在,他再挣扎也是徒劳。

所以这个钱,不拿白不拿啊!

此刻,张越有种想要马上去找李禹,告诉他——集齐所有侍中官的推荐,一定可以召唤神龙的冲动。

…………………………

和上官桀打了照面,张越就抬脚跨入玉堂的建筑范围之内,推开殿堂之门,就走了进去。

他是侍中,是天子近臣,连皇宫里的后妃宫阙也可以百无禁忌的出入。

所以不需要和外朝大臣一样,还得在门口等候传召。

进了殿中,张越就看到了,在殿内的一个木榻上,天子正闭着眼睛,极为享受的接受一个似乎是太医的按摩。

这种穴道按摩的力度和方法,张越已经画了个图,留在宫里,甚至还写了许多要点和注意点。

皆是他曾经伺候的领导们曾经用过的方案,在舒缓神经和促进血液循环方面,最是有效。

“臣张子重,觐见陛下,吾皇万寿无疆!”张越走到天子面前,微微恭身行礼。

“张卿来了啊……”天子微微睁开眼睛,露出笑意,吩咐道:“赐座!”

立刻就有着宦官,搬来一个坐席,让张越坐到天子的榻前,方便他们君臣可以就近交流。

这是天子特地给张越的特权。

自从当年汲黯离开长安后,张越算是第二个有资格这么接近天子的大臣了。

虽然可能还做不到,连天子在如厕时,都可以跑进去劝谏的地步。

但也差不了多少了。

这也算是张越献了养生术后的赏赐。

张越却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坐到天子面前,俯首道:“陛下,臣是来述职的!”

“哦……”天子只是躺着,没有说话。

“公考已经结束,按照陛下的命令,臣循制安排了诸位士子,进入各机构……”

“此外,臣还打算和大司农联手,做一点改革,在新丰建立一个工商署……”

张越将他在新丰的工作成绩和各种事情,一一报告,说的很慢,足以让这位陛下都能听清楚,并且知道新丰的事情,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做到什么地步了?

这对于张越来说,没有任何难度。

甚至是他最拿手的。

汇报工作嘛,他在今天之前,曾经向无数领导汇报过N次了。

甚至在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学会和掌握了这一技能。

所以,他无比熟悉这其中的窍门,更清楚该怎样向上级介绍自己的成就和面临的问题,而不至于引起上级的反感或者不悦。

这是一个公务员成功的必备技能。

天子听着,果然渐渐的露出笑容,等张越说完,才道:“卿安排的都不错,新丰事情有卿在,朕就放心了!”

至于张越在新丰要和大司农玩改革的事情?

他是乐见其成的。

汉室是一个处在变革中的社会,改革是汉室王朝的使命,甚至可以说是天命所在。

尤其是对于当今这位陛下来说。

改革或者说革新,就是贯穿他的整个统治生涯,始终不绝于耳的主题。

他最喜欢和最在乎的,也是革新。

只是……

他忽然坐起来,看着张越,问道:“朕听说,卿近日得董越赞赏,董越欲代其父,收卿为董子之徒?有这个事情吗?”

张越听了,立刻顿首道:“这正是臣此番入宫要向陛下汇报之事!”

若在穿越之初,张越可能还不会有这个认知。

但当他渐渐融入这个世界,特别是在固化和回溯了大量公羊学派的思想主张之后。

他已经明白了——学术和君权,是缺一不可,是相辅相成,是无法割离的两个事物。

尤其是在汉室这样的制度下,在如今这个时间点上。

他进入董仲舒门下的事情,根本就不是他或者公羊学派的事情。

这个事情,甚至可能关乎未来天下。

张越对此有深刻而清楚的认知。

就像现在,天子问这个事情,其实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在问他:卿觉得公羊学派未来要往哪里走?

更直接一点,其实就是在问:公羊学派打算跟朕走,还是跟董仲舒走?

这个问题很要命!

为什么?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首先要解答,什么是公羊学派?公羊学派有什么主张?公羊学派是怎么在历史之中,成功上位,又是为什么衰落下去?

张越现在对此,已经有了足够清晰而深刻的认知。

脑海之中,那一本本被牢记的公羊学派的论述,此刻都在心里浮现着。

那些文字,就像一颗颗钉子,钉在他心中。

只是随便看了看,他就明白,假如不做改变和变革,公羊学派迟早会被君王怼死!

第三百三十八节 君前对奏(2)

公羊学派是什么?它的主张是什么?它因何崛起,因何衰落。

这个事情讲起来很复杂,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清楚。

即使是现在的张越,一时间也难以理清楚头绪,但他心里却差不多有个底了。

此刻,他望着已经苍老的天子,心里面却是想起了两个故事。

第一个是再过大约十八九年,有一个叫眭弘的儒生,会上书昭帝说:先师董仲舒有言,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汉帝宜谁差天下,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

意思就是说啊:我的祖师爷董仲舒说了,即使有即皇帝位并且遵守道德仁政的君王在位,但是呢,一点也不会妨碍有比他更好的圣王从天下人中脱颖而出,老刘家是尧帝之后,有让位禅贤的天命,所以陛下您赶紧找到那位贤人,把帝位让给他吧……

于是,眭弘先生,被毫不犹豫的砍了脑袋。

顺便说一句,这位眭弘先生是正儿八经的公羊学派董系大儒。

他老师是董仲舒的门徒赢公,他的门徒里也有着严彭祖、颜安乐这样名留青史的鸿儒。

而且,他没有发神经,是真的发自内心这样希望的。

第二个故事,则是成帝大臣谷永。

这也是一位大能!

著名的成语,捕风捉影就是他发明的。

汉书之中记载了谷永曾经给成帝上的一封奏疏。

谷永是这么说的——天生蒸民,不能相治,为立王者以统理之,方治海内,非为天子列土封疆,非为诸侯,皆以为民也!垂三统,列三正,开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而很不凑巧,这位谷永先生也是公羊学派董系的门徒。

想着这两个故事,张越就感觉有些毛骨悚然,甚至浑身颤抖。

因为在他回溯的史料和他现在所见所闻所接触的公羊学士子之中,像眭弘和谷永这样认为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抓一大把。

按筐装,按斗载,多到你想象不到。

当然,现在来说,像谷永那样去想的是少数,而像眭弘那样去想的是多数。

在事实上来说,董仲舒和公羊学派的理想与诉求,根本不是后世儒生所谓的‘辅佐君王,修身治国平天下’。

他们想做的是,将自己凌驾于君王头顶上。

让他们的思想与主张,凌驾在世间万物之上。

所以,后来的君王,毫不客气的将它怼死了。

尤其是光武帝阿秀哥,不惜以君王之躯,亲自下场,给左传学派撑场子,极力打压和限制公羊学派。

这才是公羊思想在东汉衰落的根源。

在事实上来说,在东汉,玩谶讳的早就不止一个公羊了。

谷梁、左传也都在玩,而且玩的不亦乐乎。

所谓的公羊思想过于枯燥、迂腐和宣扬封建迷信,那只是别人攻击它的借口。

在事实上来说,公羊思想是儒家所有派系中最适合中国,也最有进取心和开拓性的思想。

不然,晚清的仁人志士们,也不会从故纸堆里将它翻出来,抖落抖落,然后企图以此为基础,重振诸夏,维新变法,再造中国了。

可惜,在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迟了。

满清的权贵,又舍不得和北魏鲜卑氏一样,彻底化夷为夏,反而死守着自己那个小群体的利益,说什么宁与友邦不与家奴。

想着公羊学派的那些主张和思想,再想着那些公羊学的知识分子们,在历史长河中的所作所为。

张越就叹了口气。

在中国这样的社会,想限制君权,搞什么虚君共和,垂拱而治圣天子?

那是不可能的。

更别提,公羊学派的野心,实在是太大了!

大到根本不可能实现!

至少在现在,在目前这个生产力的情况下,公羊学派的那些理想,还是先收着吧。

学术终究不敌权势。

而作为穿越者,而且还是一个前公务员。

张越面对这个情况,却是一点压力没有的。

这个事情,他已经知道应该怎么处置和回应天子的问题了。

在目前来说,类似谷永那样的缓则,在公羊学派内部只是少数派中的少数派。

所以,要解决的是眭弘那样的理想主义派。

于是,微微的整理一下思路。张越就长身拜道:“臣受陛下知遇之恩,蒙长孙信用,必以匡扶汉室,致君尧舜上为己任……”

天子听着,却是眼皮子跳个不停。

致君尧舜上?

你也跟那帮缓则一样?想要骑在朕的脑袋上耀武扬威吗?

好在,他对张越非常宽容,而且特别信任,觉得这个臣子不会背叛和伤害他,所以才耐着性子继续听着。

不然,要换一个人,早就被赶出去了。

张越俯首在地,拜道:“臣闻之,政教文质者,所以云救也,当时则用,过则舍之,有易则易之,故守一而不变者,未睹治之至也!故臣当持砥砺之心,奋勇而前,为汉制法,宣陛下之义,明臣子之节……”

天子听着,脸色终于露出了笑容来,道:“卿请继续……”

张越一听,就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他方才所说的这一段话,其实通俗的来讲,翻译成白话文就是:臣觉得,大汉应该高举改革、革新的旗帜,继续深化改革,永远在路上。如此则天命永在,国运长存。

“臣前时曾奏《王命论》以献陛下,臣以为天命在汉,此早定之事,汉之兴乃顺承天意民心,陛下圣君临位,和阴阳,布圣德,嘉于四海,泽被苍生,天下糜不承德,若能秉政持善,则汉祚万万世……”这个时候,张越自然毫不客气的将从前埋下的伏笔挖了出来,那篇《王命论》就是为今天准备的!

听到这里,天子坐直了身体,郑重的道:“爱卿请为朕详论,何以国祚万万世之法……”

于他而言,当年信了董仲舒的邪,扶持了公羊学派,本以为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该不会包藏什么坏心思。

哪成想……

真是悔不当初!

更让他无奈的是,公羊学派上台后,和法家搞起了儒皮法骨事业,而且搞得有声有色。

令他有些无从下嘴。

更要命的是,随着时间推移,公羊思想渐渐兴盛和制霸天下。

搞到现在,连他也不敢说可以轻松的铲除这个学派的影响了。

投鼠忌器之下,也就只能尝试着和公羊学派沟通,希望他们别给自己添乱了。

好在,如今,在对匈奴战争的情况下,公羊学派勉强还能压制住他们内心蠢蠢欲动的那些缓则想法。

还能继续团结在他的旗帜下,驱逐匈奴,建立一个新世界,开创一个新时代。

但问题是——匈奴灭亡以后呢?

所以,他迫切的需要找到一个新的思想,一个新的理论来支撑汉室王朝。

张越见着,连忙再拜。

公羊思想发展到今天,其实已经到了非变不可的时候了。

再不变革,或者说妥协。

公羊学派的学者,自己就能把自己玩死!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西汉王朝在灭亡的前夜,刚好攀升到了古代封建王朝的极盛时期!

按照汉书记载‘百姓訾富虽不及文景,然天下户口最盛矣’

强盛到什么地步呢?

在哀平年间,西汉王朝最后统计全国土地、户口的数据显示当时,全天下共有垦田八百二十七万五百三十六顷,有户千两百二十三万三千六十二,人口五千九百五十九万四千九百七十八。

后世的章太炎认为西汉末年‘家给人足,天下艾安。’

霓虹的汉史研究者内藤湖南甚至认为西汉晚年,民政正常进行,人民安居乐业。

但就在这样强盛的王朝鼎盛之时,西汉王朝却轰然倒塌。

王莽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篡取了西汉王朝的果实。

而且,除了少数人和匈奴人反对,连刘氏宗室都闭上了嘴巴,接受了这个现实。

以至于王夫之叹道:莽之篡如是其速者,合天下以奉篡!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在一个封建王朝已经天下无敌,内无大的内患,至于外忧?

连匈奴人都已经跪下喊爸爸了。

举世之中,汉家拔剑四顾心茫然,只想高唱一首无敌是多么寂寞。

然而,西汉王朝,还是迅速的,忽然的,立刻灭亡。

甚至没有流血就实现了政权更替。

王莽篡汉,天下一片欢腾,当时的士大夫和天下人甚至都觉得——俺们终于有救了!

在向前推一点,当王莽宣布自己拒绝接受汉天子赐给他的新野封地时,总计有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上书当时的王太后,一定要王莽接受这个恩赐,不然他们就去北阙绝食抗议!

为什么会这样呢?

从前张越不知道,但现在他很清楚。

因为……

公羊学派从来就不相信有什么千年不变的制度和万世不易的王朝。

董仲舒老早就说了——从变从义,一以奉人!

更可怕的是,公羊学派的学者,充满了激情和对他们理想的追求。

为了心里的理想和梦中的追求,他们可以舍弃一切,包括他们的生命。

而他们理想,最重要的一条叫做‘致太平!’

看清楚了,是致太平!

连小康和温饱,也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他们要求的是一个老有所依,幼有所养,人民安居乐业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世界。

他们追求是一个人民道德修养和水平都极高,几乎比肩共产主义社会的社会。

特别是年轻人和少壮派们,热血沸腾,难以自抑。

从昭帝开始,一直到宣帝、元帝、成帝、哀帝、平帝。

公羊学派的年轻人和少壮派们就不断鼓噪、串联和喧哗。

发展到成帝的时候,公羊学派觉得——刘家已经不足以带领大家继续‘致太平’了。

大家觉得,刘氏的制度和律法还有追求都太低级了。

所以他们强烈要求换一个人来,换一个君王。

而公羊学派强盛的时候,别说是公羊学派的学者了。

连帝王都已经被他们忽悠瘸了。

哀帝在世时就想着禅让给他的宠臣董贤……

成帝晚年更是一脸忧虑,曾经深深的觉得,自己是不是找个贤人来禅让?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在这样的舆论影响下,一夜之间,西汉王朝变成了新王朝。

不然你以为王莽篡汉,为什么国号要叫‘新’?

而不是其他什么?

因为,他要迎合社会的这种诉求和希望。

他要将自己塑造成公羊学派希望和要求的那个圣王,那个带领天下人走向大同世界,开创太平盛世的圣王!

知道了这些,再去看王莽改制的那些改革方案,你就能知道,王莽其实不是穿越者。

他只是被公羊学派架到了火盆上。

天下人给了他那么高的期待,给了他那么好的条件。

就必然要求他做出成绩,做出政绩来。

不然的话……

哥哥们可以扶你上台,也可以叫你滚蛋!

第三百三十九节 三世发展理论(1)

微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张越就道:“臣闻之,孔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今汉监于三代,陛下以圣德,立垂垂之教,申春秋之义,故臣以为,使孔子生于当代,恐当叹曰:汉监于三代,郁郁乎王哉!”

天子听着满意无比的点点头,感觉张越的话真是说到他心坎里面去了,只是这个态度,他就会极力的支持张越去控制公羊学派。

由此达到他对学术思想的钳制目的。

能不钳制吗?

董仲舒那个缓则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大言不惭的宣称:天之生民,非为王也,而天立王以为民也,故其德足以安民者,天予之;其恶足以贼害民者,天夺之……故夏无道而殷伐之,殷无道则周伐之,周无道则秦伐之,秦无道则汉伐之,有道伐无道,从来久矣。

又说什么:月编于时,时编于君,君编于天,天之所弃,天下弗佑,桀纣是也,天之所诛绝者,臣子弗得立!

简直就是一派胡言,神经错乱,该被杨教授拉去治疗!

要不是这货还有点自知之明,宣称:道之原出于天,天不变则道亦不变。

当时他就想将这个渣渣剁碎得了!

看听着张越继续说道:“臣闻之,董子曰:春秋分十二世以为三等,所见、所闻、所传闻,所见者三世,有闻四世,所传闻者五世……臣愚以为,所见者当为昭、定、哀,巳与父时事也;所闻者,文、宣、成、襄,王父时事也;所传闻者,隐、恒、庄、闵、僖,高祖、曾祖时事也!“

“臣愚钝,私自揣测孔子之义,合孟子之所谓:其事则齐文晋恒,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之,又闻孔子曰:吾因其行事,而加乎王心焉,以为见之空言,不如行事之深切著名!”

“故臣窃以为,孔子作《春秋》,乃见恩有厚薄,义有深浅,时恩衰义缺,将以理人伦,序人类,因其治乱之法!”

“故其所见之世,恩已与父之臣犹生,而其所闻世,王父之臣恩少杀,其所传闻世,见治起于衰乱之中!”

“故臣愚以为,所传闻世者,为据乱世;其所闻世者,升平世;其所见世,太平世也!非其事如之,乃孔子知后有刘季,当为新王,故借事喻之,以晓后王!”

张越一点也不客气的将何休先生的《春秋公羊解诂》一书中的核心论述三世理论给抄袭了。

抄袭何休先生的这个理论,是他筹谋已久,处心积虑的谋划。

为的就是在当代,给公羊学派套一个枷锁和外衣,给这匹奔跑起来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的烈马,套一个缰绳,进行控制、调控它的速度,免得它跑的太快,将马背上的人摔下去。

在事实上来说,三世论算是公羊学派最后的努力和自我救赎。

可惜,一切都来的太迟了。

在东汉末年的那个时代,流行于汉人士大夫之中的天命论已经开始破产,人们开始自我怀疑。

他们不再认为自己是特殊的那一个,也不再相信自己身负着世界的希望和重担。

于是进入魏晋南北朝,清谈之风席卷天下。

在后人看来,他们是作死。

但在当时,却是因为理想破产,希望破灭,而导致的必然结果。

天子听着,却是临襟正坐,问道:“以卿之见,朕当以何行而致太平世?”

在事实上来说,汉代君王,其实也很想致太平。

为什么?

因为按照春秋的说法,若能致太平者,就是新王。

就是三代之后的第四代。

必将垂于青史,受万民拥戴,国祚万万年。

所以,汉代帝王,自当今开始,无不孜孜以求。

哪怕当今这位和他的孙子宣帝,其实开始只是想要挂着羊头卖狗肉。

但内心深处,却是深深希望,自己能‘致太平’。

只是问题是……

无论是孔子、孟子、荀子,还是董仲舒,都只说要致太平,但太平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却描述的含糊无比。

孔子说了,所谓太平盛世,就是天下为公,而所谓小康之世,是天下为家。

除了这个没了……

太平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人民生活是什么标准?

小康之世又该如何?人民生活该是个什么情况?

没了!

你叫他如何去做?怎么去做?

公羊学派士大夫们却根本不管这些,他们只想伸手向君王要他们期许的太平盛世。

不给?

那你就不是天下王,非为天下主,俺们就要去找俺们的新王了……

儒生们也素来如此。

就像当年,鲁儒们嚷嚷着要封禅,要建立明堂。

但是,封禅该怎么封?明堂的结构和样子是什么?

一问三不知。

但不管!

你皇帝不做这些就是昏君,就是无道。

没办法,他只能去找方士神棍们求教了。

这也是儒生一直以来的毛病,当初已故的太史公司马谈就讲的很明白,这些渣渣——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

真是一针见血!

董仲舒那个老头也明白这些缺点,所以就找上了法家,搞起了儒皮法骨。

一下子就解决了儒生的毛病,瞬间美滋滋。

但法家终究是法家。

法家才不要什么太平盛世呢!

法家追求的是富国强兵。

所以,这就成为了汉室未来发展的隐患和问题。

如今,听到张越明确划分了三世,提出了前所未有的理论。

他的兴趣一下子就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明确划分了三世,并且似乎有完整理论支持。

是故,一下子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因为,倘若张越的理论能有效,哪怕只是理论上可行,也可以为他和他的子孙解决一个关键问题——汉室法统和统治合法性。

其实本来,老刘家是有一套自己的统治理论和合法性主张的。但可惜,随着儒家上台,公羊学派大行其道,旧有体系现在已经彻底崩溃。

新的统治理论和合法性来源,却缺失了。

公羊学派说要致太平,谷梁学派就嚷嚷着要尊尊亲亲。

在感情上,他更倾向谷梁那一套。

但问题是——谷梁学派只能讨好大贵族大地主。

而无法解决汉室发展遇到的问题。

况且,那些渣渣,连公羊学派的指头都比不上,完全就是扶不起的烂泥。

董仲舒活着的时候,一个指头就掐死了他们。

所以,他只能指望从公羊学派的思想之中解套,获得一个他可以接受,天下人也能接受的统治理论和政权合法性。

第三百四十节 三世发展理论(2)

张越微微附身再拜道:“回禀陛下,以臣观之,所谓据乱世者,治起于衰乱之间,此高帝斩白蛇伐暴秦,创立汉室基业,太宗、先帝,施仁政,布大德,嘉于四海也!”

“故治从乱中生,及至陛下临朝,更化国政,易服色,改正朔,北击匈奴,伸春秋之义,南服三越,东取朝鲜,天下已然至升平世矣!”

为了怕这位陛下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张越赶紧补充道:“升平世,既孔子所谓小康之世也!”

“只是如今,尚处于升平世之初,是故天下百废俱兴,有所磨难和挫折……”

“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天有大任,将于刘氏汉季,亦如是哉!”

嗯,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是光明的!

这个理念和信念,张越不止要说给君王听,还要讲给士大夫们听。

不要动不动就觉得,刘家没救了,俺要去找新王。

上苍早有安排,咱们应该发扬‘强勉’精神,尽人事行天命。

那么,太平世一定会到来!

天子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浓郁起来,赞道:“卿之奏,朕深以为然矣!”

他很清楚,只要他还活着,或者匈奴人还没有灭亡。

士大夫们就会一直支持他和刘家。

他也有能力控制局面,掌握局势。

但问题是……他百年之后呢?

太子的性格,根本不像能够控制的住那些满脑子‘致太平’‘兴太平’的士大夫们。

长孙虽然可以期待,但长孙终究羽翼未丰,而且万一中间有变数呢?

秦始皇建不世之功,但秦二世而亡,教训深刻!

特别是秦亡后,秦始皇被天下人不断鞭笞,唾骂的现实,让他无比恐惧。

而张越的这个解释和释义,算是公孙弘后,最让他满意的解释了。

若这个理论被天下人接受,那么刘氏起码可以续命一百年。

至少可以续命四代。

只是……

“以卿之见,何为太平世?何为升平世?”天子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个当年他问过董仲舒的问题,可惜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

董仲舒说的非常含糊。

只是拼命怂恿他改制,改元,改服色、正朔。

按照董仲舒的解释是——是故汉之得天下以来,常欲善治而不可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

他进一步指出——古人云: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今临政而愿治七十余岁而不可得,不如退而更化。

于是他从善如流,于太初元年,改汉德为火德,色尚赤,数用五,更颁布太初历,改岁首为正月,以符合公羊学派的理论——春秋王正月,大一统。

可是……

然并卵……

所谓的大治压根就没有出现,老天爷也没有给他什么奖赏。

再去问董仲舒,这老货就装哑巴了。

逼急了就开始骂人,怼天怼地怼君王。

反正错的不是他,而是这个世界。

至于什么太平世和小康世,翻来覆去,也只是孔子的那套解释。

太平世——天下为公,大同!小康世,天下为家!

除了这个没了。

反正,皇帝你就照着这个方向去努力吧!

张越听了,却是心里暗喜。

当世儒生答不出来这个问题,其实不是他们不想去思考,思考不出来,而是贫穷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力。

对于穿越者来说,这个问题简直太好回答了。

更别提,张越还曾是一位接班人……

在他四岁那年,老师就告诉他了——将来,这个世界,这个天下,将由你来继承,我们的事业,最终会在你手上实现!

年幼的张越曾一度深信不疑。

他甚至没有多想,就拜道:“回禀陛下,如今乃升平世之初,小康之治之始!”

“所谓小康之世,以臣之愚见,分为初级、中级与高级,三个阶段……”

“小康之治之初级阶段,孟子曾经有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

“若汉室能至于此,则小康之治初治之盛也!”

天子听着,却是吓了一跳,心里面嘀咕着:“这张卿的标准也太高了吧!”

但心里头却是沉静了下来。

有标准,总比没有标准强,对吗?

“至于小康之治的中级阶段,臣以为,当如老子之所言:至治之极也,鸡犬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当其之世,民户皆有田亩之教,无饥寒灾害之忧,纵有七年之水,三年之旱,民不必破产流亡,天子垂拱而治,画衣服而民不犯,非其无恶人,实无可行恶之动机!”

“而小康之世臻于极盛,谓之高级阶段,其时天下混一,海内并为一家,幼有所教,老有所养,百姓自生至死,皆由圣王照拂,其贫穷者,可得天子津贴,以养其儿女,其富贵者,献财帛以助天子教化、恩养万民!”

“当其之世,百姓无分男女,皆可受九年之教,有名师教之,授之以谋生之技,修之以道德之术!”

“当其之世,天子之法,虽详尽万万字,网罗所有,以圣人之行,垂为天下典范,而民皆知而不为烦忧也!”

“当其之世,百姓有疾病、送葬之事,而天子之恩垂之,纵其孑然一身,无依无靠,犹可得药石之治,既不幸死,有吏员持天子诏而葬之,四邻皆哀……”

“当其之世,圣王之法,垂于天地,明教世人以天地之法,顺阴阳四时之教,既不幸有水旱汤蝗之灾,天子一令可降雨露,可散乌云,可驱暴风,能知地动之时,能测不测之事!”

“至治于此,小康至矣,汉之治将垂于万古,历万年而不衰!”

天子听着目瞪口呆,更是心潮澎湃。

张越描述的那个世界,尤其是最后的小康之治的高级阶段的描述,让他神往不已。

若真的能做到那个地步,刘家的基业,一定可以稳固万万年。

谁会反对,谁又可以反对呢?

“至于太平世……”张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奏道:“当小康之世,臻于极致,则太平临矣,当其之世,因治已至极,米面肉鱼,无穷无尽,油盐柴米,用之不竭,民无三餐之忧,唯忧今夜夜宵食何?王无政事之烦,唯烦天下无事矣!”

其实,这就是他盗版的社会主义三个阶段和共产主义世界的描述。

当然做了些微调,以符合当世世人的三观。

一拿出来,别说天子了。

就连站在旁边的宦官和太医都是目瞪口呆,然后在心里面幻想着那样的世界。

别说是那个所谓‘米肉鱼面,无穷无尽;柴米油盐,用之不竭……’的太平世了。

就算只是那个小康世的高级阶段!

不!

即使只是中级阶段的描述,都足以让他们头皮发麻,血脉偾张,恨不得自己能生于那样的时代,在那样的社会,享受那些圣王圣制。

天子更是收敛笑容,郑重的起身,对张越拜道:“愿卿教朕,何以臻治于此!”

这样的世界,这样的社会,对于如今的汉人,简直是致命的吸引!

哪怕是君王,也无法拒绝,无法不同意。

因为,汉人自认自己受命于天,承担了世界之责。

而当今更是无比深信,自己就是那个承担了天命和职责的帝王!

张越却是被吓了一大跳,他想不到,这忽悠的效果居然有这么强!

他连忙诚惶诚恐的匍匐在地,奏道:“臣窃闻荀子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故万里之行,始于脚下!臣前奏曰:当世处于升平世之初,治世之始,故当以小康世初级阶段为目标!”

天子听着却是微微有些不太满意,觉得张越的追求也未免太低级了些吧。

不说那个高级阶段,这汉家现在起码也得超中级阶段努力吧?

毕竟,这个小康世初级阶段,按照张越的那个解释,属于孟子见梁惠王所言的那个世界。

在从前,他或许会觉得那样的世界也很不错了。

但现在听了张越的描述,他却有些看不起了。

比起其后那些神话版的天堂世界,孟子追求的那个世界,确实太lo了!

只是冷静下来,他也知道,一口吃不成胖子,确实应该慢慢来。

但,有一点他很明确——有了张越所献的这个版本和解释,刘氏哪怕只是做到那个初级阶段的世界,恐怕就已经可以功迈三代,德配五帝,甚至能与三王之治相提并论!

于是他压抑住自己内心的狂想,轻声问道:“那卿以为,朕当以何行,而臻于此?”

此刻,他确实是真心实意的向张越请教了。

“陛下,臣年少学浅,见识不足,难以说此天下之事,不过……”张越俯首拜道:“以臣之见,即使只是小康世之初级阶段,也当分为数个步骤,逐次推进……”

“臣愚以为,如今汉室,当以民皆有五十亩之田,两亩之宅,种两桑、半亩葵,五十本葱、家养二母彘、十鸡……”

这是张越在宣帝朝名臣,同时也是公羊学派少见的治世大臣龚遂的勃海郡治理政策的基础上改进而来。

龚遂是公羊学派甚至可以说整个西汉儒家大臣中少见的实践派!

他治渤海,就亲自下到基层,发动士大夫贵族带头,发出了‘人人都种一树榆,百本薤、五十本葱、一畦韭,家二母彘、五鸡。’的号召。

更难得是他没有打嘴炮,真的让他办到了!

史载,他到任前,勃海郡‘渤海左右郡岁饥,盗贼并起,二千石不能禽制。’,当他离任时‘秋冬课收敛,益蓄果实菱芡。劳来循行,郡中皆有蓄积,吏民皆富实。’

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更是战斗力爆表的大能!

既然龚遂可以通过自己的奋斗,实践了理想,那么张越觉得,公羊学派的其他儒生们也要应该都学习一下。

想要太平盛世,只靠嘴炮和对君王伸手,怎么可能有?

说到这里,张越就对天子深深拜道:“臣愿为天下先,以三年之功,令新丰全县,践此目标!”

“然后以五年,使关中践此目标!”

“二十年,天下大半践此!”

说完,他就深深一拜,道:“臣愿立军令状!”

“若不能,提头来见!”

他当然有这个自信,可以做到。

龚遂两手空空,一穷二白,上任渤海,接受一个烂摊子,都能做到!

而他现在既有空间之力,还有天子和刘进支持,凭什么不能?

更不提,他还能搞出无数先进工具,拿出大量先进的工具。

起步基础和资源,十倍、百倍甚至千倍于龚遂!

而张越相信,只要他在新丰做到了那个目标,再将关中也变成他所描述的那个世界。

那么,公羊学派的士大夫们有什么理由拒绝他的领导?

天子见了,却是一拍手,道:“卿真忠臣也!”

若非不是忠臣,焉能如此?

若非不是真的为了他家的利益着想,岂能如此?

于是,他越看张越越喜欢,心里面只觉得满满的都是欢喜。

“果然不愧是神君指引之良才啊……”他不无得意的想着,于是拉着张越的手,道:“朕在此温酒以待,待卿功成之日,朕当不吝以春秋之赏!”

这就是发出,要将张越作为未来汉室,在他之后的掌权人和领袖来培养的信号了。

所谓春秋之赏,不就是酬之以封国吗?

而无军功而封侯的人,只能是丞相!

当然了,他更愿意让张越去马上取功勋,立不世之功!

张越见到这个情况,知道自己赌对了!

只要天子能接受他的理念和想法,那么天下人迟早也会不得不接受。

他知道,自己终于踏出了影响世界的第一步!

对于任何一个穿越者来说,都难以拒绝这种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塑造和改造世界的诱、惑!

第三百四十一节 皇后邀请

当张越走出玉堂时,浑身上下都为之一轻,只觉得身体充满力量和干劲。

不知道当年董仲舒献天人三策,走出未央宫时,是否和他现在感觉一样?

“张侍中……张侍中……”他刚刚走下玉堂台阶,就听到身后有人喊他。

扭头一看,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宦官。

“足下是?”张越微微皱眉问道。

对方气喘吁吁的跑到张越面前,拱手拜道:“奴婢是皇后大长秋黄公下属,奉皇后之命,请侍中于后日入宫,参与家宴……”

说着,他就将从怀里一封请帖,拜道:“皇后嘱托奴婢:本当令大长秋亲至而请,奈何大长秋赐告于家……”

“哦……”张越倒是不在乎这点礼数,且卫皇后一直很给他面子。

只是……他接过拜帖,忽然问道:“不知足下可知还有谁受邀赴宴?”

这宦官没有多想,就答道:“丞相葛绎候及卫氏诸公、太子太傅石德皆已受邀,家上与长孙也将亲临!”

说到这里,这宦官还特地强调:“奴婢听说,此番家宴,乃特地为侍中公所举行……”

“知道了!”张越不悲不喜,收下请帖,恭身回道:“请阁下转告皇后:臣恭奉懿旨,当沐浴更衣,以朝凤驾!”

对于卫皇后,张越是很尊敬的。

这位家奴之女,以歌姬而母仪天下,几十年了天下没有传出半句有关她的坏话。

张越也没有听说过,她曾经假皇后之权,而干涉国政的事情。

一直以来,这位皇后就安静的宅在长乐宫中,起居都很俭朴,没有什么铺张浪费。

这和长平烈候卫青的性格和习惯是一脉相承的。

只是……

丞相公孙贺和卫家的那些纨绔子们,还是算了吧!

卫青英雄一世,却是虎父犬子。

卫青和匈奴人打了一辈子仗,卫氏功勋和基业也都是建立在对匈奴的功勋上。

但现在卫青的三个儿子,却都争相开始呼吁和平。

特别是幼子卫登!

当年,卫登刚刚出生,有一个卫青的老部下特别出塞,抓了一匹野马回来,献给卫青作为贺礼。

卫青特别高兴,就给这个刚刚出生的儿子取了个小名叫‘?’意思是良马、骏马。

连其表字也叫叔马。

结果,卫家三兄弟里,和平呼声喊得最高的就是他了。

只能说,慈父多败儿!

除此之外,张越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没有请霍光!

不可能是那宦官遗漏了。

霍光的地位不在公孙贺父子之下,假如请了霍光,这个宦官应该不至于漏掉。

换而言之……

“霍光早就被人排挤出了太子系……”张越心里面想着。

那么问题来了,是谁这么大胆?这么狂妄?居然将霍光排除在太子系之外。

而且,看这个情况,这个事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然,霍光被排除,其实也是情有可原。

毕竟,霍光不是卫家人。

霍光是霍去病的同父异母弟弟。

在霍去病功成名就之前,霍光甚至都不在长安。

更关键的是——对于卫家来说,或许霍光的存在是一个耻辱吧。

因为,霍去病是私生子——他的母亲卫少儿,年轻的时候只是平阳侯府的一个女奴。

而且还是女奴的女儿,既世俗所称的家生子。

这样的女性,在贵族家里的地位,就和工具一样。

被用来笼络人的。

所以霍去病的出身就是一个污点。

于卫家而言,在卫青死后恐怕,恨不得将这段过去的家族史彻底遗忘吧。

只是……

“这也未免太小家子气了吧?”张越摇了摇头,感觉这些家伙真是作死啊。

霍去病当年,可一点都不计较这个事情。

他甚至坦然面对自己的出生,丝毫不以为意。

或许在他眼里,真英雄不问出生。

而且,他也不需要什么显赫的身世来衬托他了。

他自己就是显赫,本身就是传奇。

想到这里,张越就忍不住低声唱起了霍去病当年所作的一首战歌:“四夷既护,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未央兮。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凰翔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这才是真英雄!才是诸夏民族的军人!

吾虽持长戟,驱策万里,征讨万国,屠戮天下,然吾真正追求的是止戈,是和平。

以和平求和平,则和平不可得。

以战争求和平,则和平成!

打碎匈奴,征服世界,不就没有战争了吗?

唱着这首歌,张越步步走下台阶,远方,赵柔娘和南信公主的笑声,如银铃般传入他的耳中。

见到他来,两个小丫头,立刻就手拉手,跑了过来,围在他身边。

南信公主更是眨着一双可爱的小眼睛,一脸萌萌哒的糯声道:“张侍中,奴奴要抱抱!”

张越哈哈一笑,蹲下身子,抱起这个可爱的小精灵,又牵上赵柔娘的手,道:“今天,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顿时,就引来一片欢呼声。

“我要吃饺子!”南信公主催声道:“我还要吃煎饼!”

“柔娘要吃鸡蛋羹!”赵柔娘也欢呼起来:“好吃的鸡蛋羹!”

“好!好!”张越笑着道:“都做!都做!”

………………………………

夜幕徐徐降临,东宫的宫灯逐一点亮。

太子刘据正看着手上的一份报告,这是他现在最信任的大臣王沂给他规划的食邑县治理计划。

他一边看,一边点头,觉得这王沂真是大才!

区区十余日,就拿出了这样条理分明的施政计划。

这时,有一个侍从,急匆匆的走进来,捧着一份帛书,跪到刘据面前,奏道:“家上,此天子急传与家上所阅之书帛!”

刘据没有回头,只是哦了一声,问道:“书中何事?父皇有何吩咐?”

“回禀家上,此乃侍中张子重今日君前对奏之记录,陛下命臣传与家上阅读,陛下说了:此谋国之策,社稷之制,望太子细心阅读,然后呈奏于朕前,朕当亲览焉!”

刘据听了,立刻好奇了起来。

他老爹这么严肃认真的要求他阅读某个书简或者报告的事情可并不多啊。

更别提还特地要求他写一封奏疏,谈谈感想。

“难道,这张子重又做出了什么事情?”他微微诧异的接过那帛书,然后就挪不开眼睛了。

第三百四十二节 震动(1)

所以云救也,当时则用,过则舍之,有易则易之,故守一而不变者,未睹治之至也长长的帛书,被打开来,摊在案几上,刘据感觉自己的胸膛里的心脏在砰砰砰的跳动着,他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在无法控制的战栗。

一时间,口干舌燥,面红耳赤,双手甚至紧紧的抓着腰间的绶带,难以自抑的握成了拳头。

“这是……”他想要说话,想要呼喊,但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甚至已经失去对声带和口舌的控制力,只能在心里狂呼:“这是孤想要的!这正是孤孜孜以求的!”

他俯下身子,看着帛书上的那些文字,只觉得每一个字都熠熠生辉,散发着光芒,充斥着无穷无尽的吸引力。

就像是魔鬼的低语,让他无法控制自己,又像三王的唱诵,令他不由自主的就想要投入其中。

他使劲的咽了一口水,然后郑重的坐在案几前,双手颤抖着捧起帛书,忍不住再次阅读。

这一次他要从头开始,将每一个字都看一次。

然后,又看一次。

接着再读一次。

直到将这帛书上的文字,都已经背熟了,记牢了,他才放下手中的帛书。

然后微微站起身来,脚步有些踉跄,稍显狼狈的对左右侍从吩咐:“去请老师来此!”

“再派人去请太子太傅来此!”

他知道,这篇帛书上的文字内容一旦被公之于众。

谷梁学派的末日就已经到来。

根本没有人能抗拒,这帛书上描绘的那些伟大世界发出来的召唤。

哪怕是谷梁学派的基本盘,那些大地主大贵族,也拒绝不了!

…………………………………………

半个时辰后,江升就和太子太傅石德,匆忙的赶到了东宫。

“江公您怎么也来了?”石德见了江升颇为诧异。

太子在深夜召唤他本已是罕见之事,同时召见江升,更是前所未有。

“家上急诏……”江升看着石德,问道:“太傅可知是何事?”

石德摇了摇头。

江升见了,心里面一疙瘩:“难不成发生了什么大事?”

但近些天来,长安城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啊?

“先去见家上再说吧……”石德对江升微微拱手道。

“也好!”两人于是联袂走进东宫,在宦官引领下,很快就来到了刘据面前。

“老臣拜见家上!”江升微微颔首行礼。

石德则是微微恭身致敬:“臣受命而来,不知家上有何吩咐?”

刘据却是叹了口气,将自己手里的那叠帛书递了过去,道:“今日夜幕时分,父皇使使送来了这个……”

“两位老师看看吧!”

见太子如此郑重,石德和江升对视了一眼,然后拱手道:“诺!”

石德恭身上前,接过了帛书,然后拿在手里,打开来看起来。

“唯汉延和元年夏七月丁亥,侍中领新丰事张子重陛见,臣尚书忽奉诏随驾备于玉堂屏风后以录起居……”轻声念着帛书上抬头的文字,石德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这是‘故事’?”

刘据微微点头,道:“然也!”

石德与江升立刻变色,看向那帛书的眼神都变了

所谓故事,在汉室朝堂上特指那些曾经发生过并且对国家起到了重要影响的君臣议论。

某些情况下,甚至会涉及数十人。

譬如诸侯大臣共诛诸吕,就是一个典型的故事。

商山四郜见高帝,也是如此。

这些‘故事’,每一个都曾在历史上发挥了重要作用,并在曾经和现在与将来还将发挥重要作用。

譬如,当国家再次遇到相关问题或者君王想要重新解释这一问题时,就会命令御史大夫、廷尉从兰台取来相关记录文牍,当众宣读,百官共议。

而君臣两人的单独对奏,还被记录为‘故事’的事情。

哪怕在过去百年,都是极少极少的。

历代天子在位期间,类似的故事十个手指数的清楚。

但每一件都曾经影响了天下,甚至有些在今天依然发挥了重要影响。

譬如先帝时,晁错独奏君前,于是削藩策下。

又如当今在元光年间,召见董仲舒,于是罢黩百家独尊儒术。

毫不客气的说,每一次出现了被列为‘汉家故事’的事情,都将深深影响整个天下!

只是……

那张子重何德何能,居然能在这样的年纪,就获得如此地位?

石德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因为,他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但却连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年轻都已经比不上了。

江升更是脸色剧变,有些不太自然。

他走到石德面前,微微拜道:“太傅可先让老朽来看看嘛?”

石德自也不会拒绝,将帛书递过去,道:“正要请江公先看……”

论起学问,还是江升强!

这一点,石德很清楚。

江升接过那帛书,立刻就看了起来。

起初还有些不以为意,因为,在最开始这只是一次寻常的大臣向皇帝回报工作的记录罢了。

讲的虽然细致,但江升却根本看不懂。

他甚至不知道,记录的那些数据有什么意义。

但很快,他就收敛了笑容,神色凝重了起来!

因为,天子居然直接询问这个张子重是否要成为董仲舒的再传弟子?

他的心脏,立刻就砰砰砰的跳了起来。

江升很清楚,若公羊学派出现一个由天子承认和认证的‘董仲舒门徒’。

那以这个年轻人的年纪,恐怕能压谷梁至少六十年!

这怎么可以?

但他甚至来不及非议这个事情,就已经被一段文字刺激的暴怒不已,狂暴的跳了起来。

“一派胡言!胡说八道!不知所谓!”江升就像一条暴怒的公牛,额头上的青筋都因为愤怒而鼓了起来,双手抓着帛书恨不得将之撕碎。

因为他看到了一段文字:侍中对曰:臣受陛下知遇之恩……臣闻所谓政教文质者,所以云救也,当时则用,过则舍之,有易则易,守一而不变者,未睹治之至也。

这不是一派胡言什么是一派胡言?

这非是胡说八道,又有什么是胡说八道?

这都不是不知所谓,还有什么可以算得上不知所谓?

当下,江升就对刘据拜道:“家上,这张子重所谓什么政教文质之言,不过歪门左道,假五德终始之说,缘饰圣言而已,不可信也,不足信也!”

话虽如此,但他内心深处却是真的害怕了起来了。

因为,这一段话,表面上似乎是引用了邹衍的五德终始理论。

但实际上,却是公羊学派的三统论为主。

作为公羊学派的老对头,江升对此当然是无比熟悉的。

所谓三统论乃是董仲舒在邹衍的五德终始论的基础上发散而来,不过在董仲舒看来,这个世界不是五德相互轮替取代,而是夏商周三代不断治乱循环。

既黑、白、赤的交替上升。

表现于春秋之中,就是据鲁、亲周、故宋,而反应在现实政治之中,就是君王必须时刻关注天下社会的变化,以准确判断如今社会处于黑、白、赤的那一个阶段?

以此作出相应的改制,来迎合这个阶段的天意民心。

譬如说,改制易服色之类。

但这一段话,却在董仲舒的理论基础上,更进一步。

它不止要求简单的改制易服色改正朔了。

连律法制度,也被要求做相应调整。

更要命的是,这段话摒弃了董仲舒原本理论里的神秘思想和天人感应之类神神道道的东西,而是直白的阐述出来。网首发

这对谷梁学派的威胁,几乎是致命性的,更是针对性的!

因为他的谷梁学派是复古为主,而董仲舒的公羊学派则是托古为目的。

不同的主张就决定不同的道路。

公羊学派认为,在孔子写春秋的那一刻,周王朝实际上已经灭亡了。

所以在里,能找到多处强调‘上无天子,下无方伯’的记录。

董仲舒虽然没有明说,但现在他的门徒已经开始公开宣称,孔子之作目的就是要‘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

一部就是一部乱臣贼子的耻辱记录书。

这就是所谓的春秋之诛。

将那些乱臣贼子们挂华表,吊城头,鞭笞万万年!

而谷梁就不一样了。

谷梁不认为有什么‘上无天子、下无方伯’的时代,但当时周王朝确实已经没有力量控制天下了。

所以谷梁尊时王。

什么时王?

齐晋恒文!

是故两者几乎南辕北辙,各类主张自相矛盾!

对于江升来说,他是绝对不能接受公羊学派的三统论继续被发扬光大的。

因为那意味着,谷梁学派所尊的‘时王’,将变成一个个可笑的玩具。

更关键的是,若公羊学派接受了这个主张,那就意味着,他们的力量将会被大大增强,尤其是对于君王的影响力会大大增强!

它将给君王提供,更有力和更灵活的施政手段和办法。

想到这里,江升就有些跺脚,在心里暗恨:“天子为何不尊我谷梁呢?明明比起公羊,吾之谷梁更有利于君权啊!”

这确实是事实,因为在公羊学派眼里,天地之间的一切事物都在不断变化,君王和国家需要不断调增自己来迎合这些变化。

而谷梁就不一样了。

谷梁认为君王凌驾于世间万物之上,就像贵族凌驾于庶民之上。

皇帝永远是皇帝,贵族永远是贵族,而泥腿子永远是泥腿子。

可惜,除了一些大地主大贵族外,很少有人瞧得起谷梁,甚至哪怕是大贵族大地主也有许多人鄙夷谷梁学派的这个态度。

就像前不久的废奴运动,公羊学派的人一呼吁,无数大地主大贵族响应。

这让江升真是无可奈何!

刘据听了,却是叹道:“老师还是接着看下去吧……”

江升闻言一楞,轻声嘀咕着:“难道这张子重还能有比这个理论还强的东西?”

于是,他低着头看了下去。

然后……

轰!

一个核弹落在了他的心神之中,让他摇摇欲坠,差点跌倒在地,还是两个侍从眼疾手快,连忙扶起他。

“三世说……”江升颤抖着手指,手里的帛书在眼里如有千钧之重。

三世体系!

在董仲舒的三统论上更进一步!

开明宗义,直至孔子本心!

更可怕的是这个全新的三世体系逻辑自洽,粘合的极好!

还有——“王命论是什么?”江升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孔子知后当有汉使刘季承天命为新王?又是什么意思?”

他感觉完全看不懂,也完全没有办法应对了!

因为,他连对手手里拿的牌是什么都不清楚?拿什么来应对?

更要命的是——帛书上记录着:上闻之,大悦,长身而起,拜曰:以卿之见,朕当以何行而致太平?

以卿之见,朕当以何行而致太平!

以卿之见……

这一句话,立刻在江升脑子里回荡,始终不绝,让他震耳欲聋,让他嫉妒万分,让他羡慕无比!

当他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就曾经幻想过,有朝一日,蒙天子之诏,以问天下之事,画社稷兴衰之策!

然而,等了五十余年,啥都没有等到。

而这个他日思夜想,苦苦等待的荣誉,却被一个小年轻,一个孙子辈的年轻人轻而易举的摘走了。

这让他无法接受,无法相信!

但莫名的……

他却无法对此产生什么恨意。

哪怕那个张子重完全是站在谷梁学派的对立立场上,哪怕他说的话,连一个字,江升也不想信。

但……

只要闭上眼睛,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的三世描述就不可避免的浮上心头,萦绕在他的思维之中。

“或许……”忽然内心中有一个声音在低声吟唱着:“此也可为我谷梁未来之基!”

这个念头一起,立刻就如海啸般席卷江升的整个思维。

似乎好像大概,拿来改一改,也可以作为谷梁的主张啊!

抄袭算什么?

谷梁又不是没有抄过公羊的东西。

譬如说,在伍子胥的问题上,谷梁学派几乎是照着公羊学派的说法抄了一遍,只是去掉了赞扬伍子胥复仇的文字而已。

自战国至今,诸子百家之间,儒家各派之间。

谁没有抄过对方的东西啊?

第三百四十三节 震动(2)

这个念头一起,立刻就化作无穷无尽的动力,让江升精神抖索,振奋百倍!

学习(抄袭)其他学派的精华,这是战国诸子的优良传统。

也是历代学派振兴自我的根本法门。

不能跟左传一样,连抄袭都抄不好,结果被那个张子重抓住一个漏洞,直接捶进了土里。

所以……

该怎么抄呢?

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的三世理论和名字,是可以保留的。

也只能保留,因为这个事情已经得到了皇权的背书,被认可了。

自己再去捣鼓一个不同体系,可能会承担很大的风险,而且说不定还很难被人接受。

借用的话,那风险和宣传,就都在公羊学派那边了。

这样想着,江升就高兴了起来。

“任你狡猾如狐,还不是得为我做嫁衣?”江升甚至忍不住想要哼上小曲,多日来笼罩在心头的雾霾更是彻底散去。

他迫不及待,想要马上回家,立刻闭关,开始在谷梁思想的基础上构筑谷梁的三世理论。

以至于连后续的内容,他都不想看了。

直到他发现,一直站在他旁边,一起看着帛书的石德,像个傻子一样,一动不动的矗立在身边。

仿佛一个雕塑般,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微张,连呼吸都近乎停滞了。

“太傅……太傅……”江升轻声唤着,石德却没有半点反应。

江升忍不住用手推了推对方,石德才晃过神来,然后满眼惊惧,使劲的咽了一口口水,深深的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太傅您怎么了?”江升皱着眉头,疑惑着问道:“那张子重之所谓三世说固然精妙,但太傅不止于此吧?”

江升承认,那三世理论确实震撼人心。

但也就仅止于此了。

就像董仲舒当年提出了大一统理论和天人感应思想,天下虽然闻而震怖,但醒悟过来后,各个学派立刻就拼命抄袭起来。

譬如韩诗学派,直接将公羊学派的大一统和天人感应思想,写进了自己的经书里。

谷梁学派也是一般,趁机将董仲舒学说里契合谷梁的部分吸收了进去。

但石德的反应,却是太奇怪了。

石德望着江升,精神恍惚不定,他忽地苦笑起来嘴里反复喃喃自语着,嘟囔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

江升凑过去,仔细一听,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孟子诚不欺我也……”

“太傅这是怎么了?”江升满眼疑惑。

孟子思想,在当世属于典型的厕纸,有用的时候才会有人想起来,去拿来给自己充作解释的背景。

而无用之时,则丢在一边,连看都不会看。

谷梁学派甚至一度有过‘非孟’的思潮和想法。

因为,孟子是子思先生的门徒,而子思先生是孔子的曾孙,曾子的弟子。

和出走魏国,自立门户的子夏先生,那是针尖对麦芒的异端啊!

春秋各学派兴起后,就痛斥了子思、子张这些‘异端’的行为,对他们分裂儒家的行径予以了严厉斥责!

尤其是谷梁学派,曾经一度以‘道敌’的态度对待流传下来的思孟学派。

为什么?

因为这些异端,非但没有终止他们宣扬子思和孟子的异端行径,反而鼓吹什么‘义者,利之合也’‘民贵君轻’。

完全应该送去杨教授的感化室好好感化一下!

也就这些年,被公羊打压的太惨了,谷梁才会拉起思孟的小手,一起对抗霸权。

但骨子里,却是嘲讽和轻视思孟学派的那些东西的。

君子岂能言利?

君子又怎么可以非君?

帽子再旧那也是戴在头上的,鞋子再新,那也是被踩在脚下的。

尊尊亲亲之道,君子仁义之风,断不能有分毫玷污!

若在以前,像石德这样的谷梁学者,是断断不可能在太子面前引用孟子的话。

更别提还是这一句!

这一句否认了春秋有王者的话!

石德看着江升,苦笑着指着帛书上,最后的那些文字,大笑着道:“江公自己看吧!”

他仰着头,望着房梁,大声说道:“谷梁亡矣!谷梁亡矣!”

他这一生的所学所求,在真正的大道面前,不值一文!不值一文!

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但为什么自己闻道,却没有半分欣喜?反而充满了恐惧和震怖?

莫名的,石德想起了两个月前,他曾见自己的两个孙子,在院子里嬉戏玩闹时所说的话。

“……到那个时候,我就叫我的门徒们,入你的门下,穿你的儒袍,着你的儒冠,篡改你的经典,修改你的文字,破坏你定下的法度,叫这世间所有的人都来信奉我的道理,读我的书,做我今日想做而做不成的事情,而所有的罪孽都将归于你身……”

难道……

吾所学所读所求的不是孔子的书简。

而是……

少正卯的邪说?

这个念头一起,石德的眼角就老泪纵横。

江升看着,却是莫名其妙,在心里嘀咕:“那张子重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见解不成?”

在感情上,江升不想相信,但理智却告诉他,似乎很有可能。

于是他拿着帛书,朝着后面看去。

轰!

整个宇宙在眼前破碎,星河在以可见的速度崩解。

帛书上的文字,化作一把把利刃,扎进他的心里,突入骨髓之中,搅碎了他的五脏六腑,碾碎了他的思想。

“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今天将降大任于汉室刘氏亦如是!”

“如今乃升平世之初,小康之治之始也!”

“所谓小康世,分为初、中、高三个阶段……”

“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小康之治,初之盛也……”

“所谓小康之治中级阶段,老子曰:至治之极也,鸡犬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

而有关小康世的全盛描述,更是让江升感觉自己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呼喊着:“那就是吾要的!这就是孔子追求的,这就是三王五帝之治!”

“其时天下混一,海内并为一家,幼有所教,老有所养,百姓自生至死,皆由圣王照拂,其贫穷者,可得天子津贴,以养其儿女,其富贵者,献财帛以助天子教化、恩养万民!”念着帛书上的文字,江升感觉手脚都在颤抖,空前的寒意袭上心头。

谷梁学派的尊尊亲亲,在这个世界面前破碎。

“当其之世,百姓无分男女,皆可受九年之教,有名师教之,授之以谋生之技,修之以道德之术……当其之世,百姓有疾病、送葬之事,而天子之恩垂之,纵其孑然一身,无依无靠,犹可得药石之治,既不幸死,有吏员持天子诏而葬之,四邻皆哀……”

继续读着,江升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怦然挑动,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在召唤。

几乎没有人能抗拒这种召唤,先王和先贤们,早已经在诸夏百姓的灵魂里篆刻下了对于这样的理想世界的向往之情。

这是根深蒂固的情节,更是无法拒绝的召唤。

而更深的震怖,却如影随形,立刻投入他的灵魂。

“当小康之世,臻于极致,则太平临矣,当其之世,因治已至极,米面肉鱼,无穷无尽,油盐柴米,用之不竭,民无三餐之忧,唯忧今夜夜宵食何?王无政事之烦,唯烦天下无事矣……”

已然破碎的世界,瞬间重新恢复。

江升甚至感觉到了,他看见了那个璀璨的世界。

名为太平世的辉煌之世。

那是天堂,士大夫们毕生孜孜以求的终极梦想。

哪怕是江升,都感觉到了,自己早已经冷却的血液,竟有再次沸腾的迹象,那早已经冰冷的躯体,重新发散出光和热。

他吞了吞唾液,手上的帛书,忽然变得沉重无比,仿佛手里拿着的不是薄薄的帛书,而是泰山之重!

压得他有些把握不住,忍不住弓下了腰背。

江升已经不敢再看了,也无法再看了。

因为他感觉,脑子有些昏昏沉沉,整个人的意志,似乎都已经涣散了。

一切的执念与一切的追求,在此刻化作了一声叹息。

心中甚至有声音在质疑。

质疑他的所有!

他所坚持的,他所执着的,他所深信不疑和所虔信的,似乎都被狂风肆虐了一般。

至于抄袭?借鉴?

江升知道,帛书上所言的小康世和太平世的描述,那些伟大世界的召唤,是建立在公羊学派的理论基础上的。

它们指向的是建筑于公羊思想所指导的未来世界。

谷梁学派执着的尊尊亲亲之道,所主张的君子墨守,所强调的尊卑礼法秩序,根本抵达不了那样的世界。

这个念头一起,那沸腾的血液,立刻被寒霜笼罩,那燃烧的光与热,落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直至此刻,江升终于知道了,为何石德会出现那样的样子?

“谷梁要亡……”江升的内心,也同样蹦出了这样的念头。

“不行!”他立刻就将内心的所有相关念头全部搅碎。

若谷梁消亡,那他的整个人生,就将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他这一生的追求和努力,都将成为笑柄。

甚至很可能,他和他的徒子徒孙都将沦落到杨朱学派那样的可悲下场中。

“必须要想办法,在这样的危机中,获得生机!”

江升在内心思索着,可是,这又谈何容易?

江升知道,天下人渴望太平世,渴望小康世,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十年二十年。

而是数以百年!

当平王东迁,宗周秩序轰然倒塌,列国纷争,乱世降临开始。

这种渴望和渴求就已经深入人心了。

孔子作春秋,六儒散于四方。

子夏先生在河西开讲,法家初生。

齐威王建立稷下学宫,黄老思想萌芽。

墨翟从儒而墨,赤脚蓑衣,立下墨家道统。

许行先生率领门徒,从墨家脱离,专心于农稷之事。

荀子入秦,儒法渐渐合流。

…………

诸子百家历代先贤,或奔走于列国,或主政于朝堂,或扎根在基层,或将希望寄托于缥缈之中,甚至不惜掀起滔天血海,制造无穷灾难。

但所有人的目的,都是相同的——终结乱世,再造太平!

而在今天,在现在,有人终于登高一呼,将通向太平的道路,展现在世人眼前,将通向太平世界旅途上的美好展现人前。

毋庸置疑,必是从者如云,附者如雨。

人人争先恐后,为了抵达那最终的太平盛世,有的是人愿意为王前驱,有的是理想主义者愿意将自己化作火炬,化作燃料来点燃照亮前方道路的火炬。

因为这是祖祖辈辈,几百年来,数十代人的梦想。

也是诸子百家先贤们共同的梦想。

为了这个梦想,无数人将不惜一切。

第三百四十四节 坑爹

“怎么办?”江升颤抖着双手,他想不到解决的办法。

而倘若找不到解决的办法,那等于举手投降。

从今以后,公羊学派将彻底垄断对春秋的解释权!

谷梁和左传,将彻底失去在春秋的话语权!

就像夹氏传和邹氏传,成为一个只能在小圈子里自娱自乐的自嗨之物。

不会有新鲜血液,也不可能有年轻人加入。

甚至连本身的学者,也将离开、抛弃谷梁!

这种事情,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甚至就是如今,不也是这样吗?

太子和太子太傅石德的神色与表情,就已经说明了,谷梁学派的存亡,就在今天!

在这个生死存亡的时刻,江升不得不开动他的全部思维,努力去想解决方案。

猛然间,一道闪电,划破江升的心头。

“或许……吾还可以这样……”他在心里想着。

只是……

这样做的话,对于谷梁本身,也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甚至极有可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所以,他立刻就摇头:“不行,这样绝对不行!”

但……

很快就放弃了挣扎。

因为他发现,只有这一条路,还能为谷梁赢得一线生机。

也唯有如此,才有可能阻止这一切!

但这个事情绝对不能告诉太子!

甚至不能告诉石德!

因为,这个事情本身就是一颗毒药。

这样想着,江升对刘据拜道:“家上,可否让老臣抄录一份,带回去研读?”

刘据听了,根本就没有回过神来。

此刻的他,整个心神,都沉浸在帛书上描述的世界里。

脑子里甚至在不停的憧憬那些美好世界的细节。

如今,他已经无可救药的沉浸其中了。

脑子里更是在不断的畅想和狂想着未来有朝一日小康之治在他手里实现的时候的情况。

没办法,张越描述的那些世界,对于汉人而言,根本就拒绝不了!

江升见了,叹了口气,内心的想法却更坚定了。

他对左右挥了挥手,吩咐道:“为我准备笔墨,我要抄录!”

……………………………………

事实上,类似这样的帛书,自然不可能只给了刘据一个人。

在这天傍晚,在长安的重臣,几乎人手被发放了一份。

丞相公孙贺算是这些人中第一个得到的。

这是他的特权,也是他丞相身份的象征。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前来送书的宦官,甚至都没有留下任何来自天子的指示,就扬长而去。

“天子此时忽然送帛书……”公孙贺不免揣测起来:“究竟有何用意?”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将帛书打开来,低头一看,瞬间目瞪口呆,久久不能自语。

直到他将帛书合上,心绪依然难以平静。

“三世说……”公孙贺望着眼前的油灯,低低叹息着:“小康世三个阶段,太平世……”

“倘若我再年轻三十岁,说不定也要热血沸腾,为王前驱了……”他沉声叹着。

理想、抱负和追求,他年轻的时候自然也有。

只是……

在官场和政坛上,活跃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

他的心早已经死寂,血也早已经冷却。

虽然在看帛书之时,他那早已经死寂的心,重新跳动了一下,那早已经冷却的血液,忽然有了一丝温度。

不过,也就仅仅是这样而已。

理想和抱负以及追求,那是年轻人才关心的事情。

成年人和政客,则只关心利益和因此导致的变化。

“看来,这个张子重真的要一飞冲天喽……”公孙贺无奈的叹息着:“柔儿恐怕只能在船狱之中渡过这一生了……”

那个侍中地位越高,他孙子公孙柔就越不可能出狱。

甚至,还可能殃及整个公孙家族的未来!

“必须与他媾和了!”公孙贺在心里想着:“哪怕是跪下来,纵然是负荆请罪,即使是颜面尽失,也必须与此子言和!”

再不和他讲和,和他冰释前嫌,难道还要等到他凌驾到公孙氏头顶上那一天吗?

公羊学派的人,一直都是暴脾气。

当年,公孙弘能够因为他老师胡毋生与董仲舒之间的学术纷争,就处心积虑的给董仲舒下套,甚至要置对方于死地。

要不是董仲舒名气太大了,说不定就被公孙弘给坑死了。

即使如此,董仲舒也只能辞官回家,等公孙弘病逝才敢再出来。

连同门之间,都能搞得如此激烈。

对付仇人,公羊学派的人素来讲究不留余地。

说杀全家,就真的会杀全家的!

“后日的皇后家宴,就是最好的机会!”公孙贺在心里盘算着,计划着如何与那个侍中官和解。

他已下定决心,不惜代价了。

至于面子?至于丞相的体统?

那值几个钱?

“长平烈候都还曾给李夫人的父亲贺寿呢!”公孙贺在心里自我安慰着自己。

就在这时,忽然,他见到长子公孙敬声鬼鬼祟祟的从丞相府的后门,溜了进来,悄悄的向着长史办公的衙门那边走去。

“这个逆子这个时候来丞相府想干什么?”公孙贺忽然感觉心里面一疙瘩,紧张了起来。

他记得自己很早就千叮咛万嘱咐过他,现在是非常时期,除非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不要随便来丞相府,甚至最好别出门的吗?

这个蠢货难道不知道,执金吾早就盯上他了?

“还嫌吾家不够乱吗?”公孙贺叹了口气,走了过去,大声道:“逆子!吾不是交代了汝,近日不要出门,不要在外面和那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来往吗?”

公孙敬声回过头来,见到是自己的父亲,顿时三魂七魄都吓了出来。

“父亲……”他勉强露出一个笑脸,对公孙贺拜道:“儿子只是来丞相府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公孙贺信他才有鬼了!

“长史!”公孙贺厉声喊道。

旋即一个官吏从衙门内跑了出来,见到公孙贺父子,立刻拜道:“丞相、太仆,有何事?”

“吾问汝,太仆最近可有来过丞相府找汝?”公孙贺盯着对方,逼问着。

对方看了看公孙敬声,又看了看公孙贺,犹豫不决。

这下子,公孙贺如何不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又瞒着他干蠢事了!

“太仆究竟让汝做了什么事情?”公孙贺迈步上前,盯着对方,道:“不要妄想隐瞒,也别想给这逆子打掩护!”

对方见了公孙贺的模样,知道隐瞒不住了。于是拜道:“回禀丞相,上月京辅都尉李善转来执金吾公文,调长水隧营往新丰听事,太仆命下官不要批复……”

“逆子!”公孙贺甚至不等听完,就一脚将公孙敬声踹倒在地:“吾家迟早要毁在汝这逆子之手!”

“苍天拉,吾究竟造了什么孽?竟有汝这般的不孝子!”

“说!汝究竟还瞒着吾干了什么好事?”公孙贺现在恨不得将眼前这个不孝子剁碎了!

他苦心积虑,甚至舍下脸皮,去托皇后,邀请那张子重,居中说和,为此他甚至不惜舍下老脸,去求长乐宫的好几位大人物。

结果这逆子倒好,还嫌他这个老脸丢的不够,拼命的搞事情!

要不是今天自己撞见了,后天晚上去了长乐宫,在皇后面前还不知道要丢多大的脸!

更可怕的是,这个事情要是被皇后知道了,皇后会怎么想?

本宫为了汝家的事情,耗尽心思,处心积虑,汝就是这样回报本宫的?

皇后脾气再好,也要暴走!

恐怕以后皇后再也不会管他家的破事了!

公孙敬声却是根本不敢回嘴,只能跪在地上,磕头拜道:“回禀父亲大人,除此之外,真的没有了……”

他小声的嘟囔着:“此事也是儿子受阳时主的托付才做的……”

“阳时?”公孙贺对这个儿子已经彻底绝望了:“你这逆子和你那个不孝子你们父子是要联手起来,将吾家这上下数百口统统害死了才肯罢休是吧?”

这个事情看似很小,但……

公孙贺知道,很多人就是死在了这样的小事上面!

颜异、咸宣、义纵还有王温舒,都是这么死的。

这个事情要是传到了长孙耳朵里、太子耳朵里、甚至天子耳朵里。

他们会怎么想?怎么看?

你们公孙家很有本事嘛!

连朕长孙的事情也敢耍花样,拉后腿?

甚至,夸张一点的话……

“此泱泱者,非少主之臣也!”

先帝的话,在耳畔炸响,公孙贺莫名的浑身打了个冷战。

条候周亚夫,有安社稷之功,却因为一块牛肉,丢掉了性命。

甚至条候家族也因此从此陨落,消失在政坛上。

他和周亚夫相比,连周亚夫的指头也比不上。

“吾教训过汝多少次了?”公孙贺气的胡子都要倒立起来了:“不要搞事,不要搞事,汝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汝怎么就不知道呢?”

“父亲大人,儿子知错了!”公孙敬声现在也是悔的肠子都青了,他一边磕头,一边带着哭腔求道:“儿子怎么知道,那张子重居然能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要是早知道那个张子重能补全三世体系,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啊!

“父亲大人,您可得救救儿子啊!”公孙敬声此刻是真的感觉到害怕和恐惧了。

那三世体系一出,他就明白了,自己小命危在旦夕!

以那人的心胸和素来的行为来看,他一定会报复!也必定会报复!

旁的不说,仅仅只是如实将情况上报,他也是死无葬身之地!

原因很简单。

在以前,他指使丞相长史,故意拖延调遣长水隧营的行为,撑死了也就只能算是‘渎职’,罚点黄金而已。

但在现在,在这个节点,要是这个事情被捅了出去。

性质就彻底变了,情况也完全不同了!

现在,他的行为属于‘蓄意破坏天子圣制,阻扰汉家‘致太平’’。

传出去不用天子动手,士林的唾液也能淹死他。

都不需要鼓噪,就会有无数人组团,来他家家门口,天天唱挽歌。

也不需要动员,就会有无数小孩子往他家院子里丢石头砸臭鸡蛋。

也正因为明白这一点,公孙敬声才会立刻赶来丞相府,想要亡羊补牢,企图让丞相长史帮他将责任推给其他人。

公孙贺却是叹了一声,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自己的报应!

他一辈子都在玩弄阴谋诡计和权术,一辈子都在算计别人。

到老来,却被孙子、儿子,一个个争先恐后的挖坑,还一个个生怕坑不死他,生怕他死的慢了。

“逆子!”公孙贺现在要是手里有把刀,恐怕已经将公孙敬声砍成肉泥了。

但可惜没有!

“跟我来,马上进宫去向皇后解释!”

现在能救他们父子的也就只有皇后了。

但愿皇后能念在长平烈候的旧情上,给他几分面子!

第三百四十五节 炙手可热

延和元年夏七月已丑(十三)。

从下午开始,张越就已经在准备了。

他命侍女宦官们,将一件件丝帛绸缎,放入一个个箱子里叠好,又将准备好的金饼,铺在箱子下面。

同时,将大约五十枚从少府兑换来的麟趾金,压在绸缎之上。

装了足足五个箱子,以合汉人尚五的习俗。

一切准备就绪,张越便让人将这些箱子装上马车,驱车来到了未央宫的宫门口。

袁常早已经在此等候。

见到张越的马车,他立刻迎上前来,拜道:“弟子恭问老师安……”

这个纨绔子今天难得的穿了一套正装,褒衣博带,戴着一顶进贤冠,腰配櫑具剑,看上去还真有些士大夫的模样。

“起来吧……”张越打量了他一番,笑道:“今日,汝随我赴宴,须记得少言谨行,万勿有行差踏错!”

如今,他的地位不同了。

特别是他马上就要得董越之荐,成为董仲舒的再传弟子。

在公开场合上,多多少少得讲究一些体统和脸面了,不能再像过去那样,随心所欲的恣意妄为了。

这也是西方人所谓的‘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权力与义务和责任,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

“诺!”袁常也知道这个规矩,恭敬的拜道:“弟子谨奉命……”

说着就恭身回到自己的车上,驱车跟在张越身后。

……………………………………

婚礼,在先秦两汉时代,又作昏礼。

礼曰:夫昏礼万世之始也,取於异姓,所以附远厚列也。

当此之世,昏礼是神圣而严肃的庄严之事。

更是人伦礼仪大道!

昏礼和乡射礼、祭祀礼、加冠礼,并为士大夫人生中最重要的四件大事。

所以,在这样的庄严的礼仪之中。

一切喧哗和胍噪,都是对昏礼当事人的羞辱!

这种羞辱,仅次于辱骂别人父母、师长。

是故在汉代,闹洞房这种习俗是根本不存在的。

休说闹洞房了,在昏礼仪式进行前后,没有规矩的说话,都会被主人视为对自己的最直接挑衅和最强烈攻击。

今日,虽然只是霍光续弦的日子,迎娶的也只是原来的滕妾——已故的霍夫人的陪嫁侍女霍氏。

但相关礼仪和制度安排,却是一丝不苟。

当张越驱车赶到位于尚冠里大道的霍府时。

霍府左右进出的路段,已经被带甲的军人所占领了。

作为奉车都尉,霍光续弦,已有资格得到比照九卿大昏的安保等级。

寻常人等在这个时间别说接近霍府,进去蹭饭吃了。

连靠近也会被驱逐。

只有携带了霍府请帖的人,才能获准入内。

张越驱车,到了霍府门口,立刻就有迎宾使者迎上前来,恭身拜道:“不贤者明友,受命泰山大人命,恭迎贵客,贵客远来,辱临寒舍,不胜惶恐之至!”

张越立刻上前,扶起对方,道:“毅不才,蒙霍光不弃,请以列席昏礼,观此盛事,谨具薄礼,聊表心意……”

说着,就让随车的车夫,将装在马车后面的礼箱搬下来。

“惭愧!”对方立刻再拜:“明公厚礼,不贤者明友谨谢,请明公入内,略饮浊酒……”

立刻就有着下人,将张越送上的礼箱,搬入霍府。

直至此刻,袁常才敢下车,站到张越身边。

张越微微笑着拱手介绍道:“此吾之不肖门徒袁氏小子……”

袁常立刻就稽首而拜,道:“张公门徒袁常敬拜明公!”

对方连忙上前,扶起袁常,道:“袁公子客气了……”

然后,他拱手道:“明公、袁公子,请……”

说着就带着张越和袁常,从霍府正门走了进去。

“范将军,稍候愿请相见……”张越走着,轻声说道。

对方闻言,恭身道:“侍中有请,明友不敢辞,愿与侍中把酒言欢……”

对方正是霍光的女婿护羌校尉范明友。

说起来,这霍家内部的事情,也是一塌糊涂。

就拿这次霍光续弦娶的这位夫人吧。

她本来是霍光原配东闾夫人的陪嫁侍女,在这个时代,士大夫贵族们结婚,可不只是娶一个妹子那么简单的。

正常来说,一般嫁过去一个女儿,就得陪嫁过去一堆的姐姐妹妹。

所以,小姨子的屁股在如今基本上是姐夫的……

而且,这个习俗也非常符合公羊学派的主张。

所谓:媵者何?诸侯娶一国而二国往媵之,以侄娣从;侄者何?兄之子也;娣者何?弟也。诸侯一聘九女!

此番霍光续弦,其实也是依附于这个理论的。

按照公羊学派的滕昏制度,一个士大夫终生只结一次婚。

若原配亡故,就从滕妻里选一人,续为正妻。

但问题是——这次续弦的这位霍夫人,只是霍光原配的陪嫁侍女。

在她之上,还有好几个东闾氏的滕妻还活着呢。

讲道理,怎么轮都轮不到她的。

但偏偏霍光在东闾夫人去世后,选了好几年后却选了她。

这其中恐怕上演了无数次宫心计和宫斗大戏。

这位新晋的准霍夫人的手腕和心机,自然不能小觑。

陪嫁侍女逆袭成为正妻,可比后世的小三逆袭成正宫的事情更罕见、少见。

因为,她需要搞定的可不止是一个霍光。

她还得让娘家人——也就是东闾家族承认,她也有资格!

这可比登天还难。

是故,在汉季类似的例子少得可怜。

这位霍夫人的手段和心机自不用说!

不过,这和张越没有半毛钱关系,

要不是他偶尔听见了下面的宦官的议论,他甚至都还不知道这些八卦呢。

范明友领着张越和袁常,穿过霍府的阁楼庭院,进了一间客居,拜道:“陋室多简,还望明公担待,明公有所要求,尽管吩咐左右下人,若找待不周,望请恕罪!”

说着就再拜三拜,才敢起身,恭身后退。

张越带着袁常,走进那客居,抬头打量了一番这房间的布局。

很显然,这个客房霍家花了许多心思,做了许多准备。

所有的器皿都是全新的,连地板都已经被换了一次。

房中左右两侧,侍立着几个俏丽的美少女,年纪基本都在十六七岁左右,人人俏脸含春,一副予取予求的神态。

张越见着也是啧啧称奇,在心里面更是感慨万千。

这霍光这次昏礼,恐怕仅仅是在招待客人方面的花费就是千万以上了。

霍氏之富,可见一斑!

“老师请上座……”袁常却是开始了履行自己的弟子职责,将房中上首的坐席,擦的干干净净,才来到张越身边恭拜着。

作为首富之子,他这些日子来,一直都在接受严格的名士弟子训练,他爹为了让他能坐稳那个张氏门徒的位置可谓是煞费苦心。

现在,成果显现了出来,至少在表面上这个纨绔子还是做的有模有样的。

张越见了,也是笑了笑,就坐下来,对他道:“在为师面前不用拘谨……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

“弟子不敢!”袁常虽然心里面很想赞同张越的话,但他知道,这是不行的。

他可是张门的首徒,大师兄。

这可不是以前过家家了,天下人的目光,都可能聚焦在他身上。

他纨绔归纨绔,也不敢在这样的事情上面失分。

所以近来,他很努力的开始学习礼仪、经义,有些时候甚至彻夜苦读。

让他父亲近乎老泪纵横,顿感人生大慰。

师徒正说话间,就听到外面有人轻声敲门:“敢问尊驾可是侍中张公讳毅足下?我家主人求见,愿请张公不吝相见!”

说着一张拜帖,就被放到了门槛上。

袁常立刻对张越一拜,然后趋步前行,刚要拿起拜帖,就看到了十余个小厮打扮的男子,争先恐后的将拜帖投到了门槛上,这些人全部恭拜在地,口称:“我家主人,愿请张公不吝拔冗一见……得罪之处,乞请恕罪!”

而那些拜帖,几乎全是鎏金的漆装,其封皮之上,用着小篡写着求见人的姓氏、官名或者爵位。

袁常只是扫了一眼,脑袋就低的更低了,态度更加谦卑了。

只是说话的语调,却难免有些骄傲。

他学着自己学过的礼仪,对着这些人长身作揖,拜道:“吾乃老师门徒袁常,望请诸公回禀贵主:公等厚爱,常必转呈老师座前……”

说着就小心的、郑重的匍匐在地,将那些拜帖一封封的拿起来。

仿佛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

因为,这些拜帖上的名字,每一个都令他如雷贯耳,让他不敢轻视。

捧着这些拜帖,袁常恭身来到张越身前,将它们放到案几上拜道:“请老师吩咐!”

张越扫了一眼这些堆在案几上的拜帖,也有些莫名其妙。

“这是怎么回事?”张越眉头微微皱起。

这些拜帖上,一个个名字烨烨生辉。

几乎都是这长安城中有名有姓的大人物,甚至天下知名的人物。

但现在这些大人物,却纷纷递来拜帖,毕恭毕敬,求与张越一见。

随手打开其中一份,张越就见到拜帖内用着无比热情和谦卑的文字说道:“闻公大贤,愿请赐见,不才不胜惶恐之至,尚书王忽顿首再拜!”

“王忽?”张越皱了皱眉头。

这天下姓王的很多,但在尚书台里,姓王的尚书郎却只有三五个。

叫王忽的则只有一个——执金吾王莽的儿子。

张越能知道他,是因为在张越的回溯的历史中,这位王公子干了一个傻事。

什么傻事?

当众戳穿了皇帝的新衣。

他在当今天子驾崩后,公然宣称:帝崩,忽常在左右,安得遗诏封三子事?

否认了当今有遗诏让霍光等人辅政的安排。

这自然是很傻很傻的。

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哪怕他爹是王莽也保不住了,这位王公子最终难逃一杯毒酒的下场。

且是他爹亲手毒死的!

而在如今,这位很傻很天真的王公子担任尚书,经常参与记录朝会过程。

地位和官职虽然都很低,但权力还算大。

加上他爹王莽深得当今信任,故在长安的二代圈子里算是拔尖的年轻人物。

又翻看另外一封拜帖,用词基本一致,落款则是——青州刺史隽不疑。

这也是一位大人物!

法家的青年俊杰,御史中丞暴胜之的女婿。

据说为人风流,性格坦荡,乃是当世君子。

其督青州,连续五年,政绩课最,打的青州豪强两千石们哭爹喊娘。

又清查地方冤狱,为许多无辜蒙冤的百姓平反。

顺便说一句,这位隽不疑隽刺史是历史上第一位被百姓称为‘青天’的官吏——袁常现在身上的服饰打扮,基本上就是cos当年隽不疑见暴胜之时的装扮。

不过,隽青天现在还没有长成,依然需要他岳父暴胜之的羽翼。

而且,他本人也很年轻——今年才不到三十。

但他却已经有了七年从政履历了,而且担任了六年的青州刺史。

算是现在汉室中生代里最杰出的代表之一。

再看下面的其他拜帖,不是年轻有才的精英官吏,就是出身高贵的列侯、名臣子侄。

张越甚至还看到了儿宽之子儿不疑的名字。

这就有些奇怪了。

张越自问自己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名声。

更没有什么王八之气,可以虎躯一震,就让人纳头就拜——更何况就算有,这王八之气也得见到人才能发挥作用吧?

但这是怎么回事?

仿佛自己一夜间就成为了香饽饽了。

这些年轻俊杰和公卿列侯子弟们争先恐后的求见。

一个个用词谦卑,仿佛自己要是不见他们,那就是他们做人失败,人品不行,道德败坏,就会惭愧至极,就会深感沮丧乃至于得反省自问,面壁思过。

正想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时,门口又传来了敲门声,随即张安世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贤弟快随我来,去愚兄那里避一避……”张安世也没有客气,直接对张越招手说道。

“嗯?”张越有些不解。

“倘若贤弟想被四五个岳丈争抢,那就当愚兄没说了……”张安世强忍着笑意说道。

也就是他,才会来做这种通风报信的事情,换了别人,恐怕早就搬好小板凳准备看戏了。

第三百四十六节 引荐

戴着爵弁,身着赤服,缁衣纁裳,庄严而肃穆。

霍光很满意现在的装扮。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迎娶亡妻那日的情况。

那时,是兄长亲自给他主婚。

夫妇相对而拜,于是定下结发之义,有了白首之盟。

可惜……

一切物是人非。

一切都是昨日黄花。

“大兄,您的在天之灵,好好看着吧……”他在心里默默的说着:“霍氏必将在我手发扬光大!”

这样想着,他就张开双手,任由下人将一柄佩剑,挂到他腰间。

转过身去,再看着面前的铜镜。

霍光微微点了点头,然后问道:“宾客们都已经来了吗?”

“回禀主公,大体都来了……”从小陪他一起长大,一直作为这个家的管家存在的霍然轻声答道:“不过,出了一点小情况……”

“嗯?”

“因为侍中领新丰事张子重的缘故,好几位贵宾有些情绪激动……”霍然低头答道。

霍光闻言也是莞尔一笑,道:“都想抢一位乘龙快婿啊……”

“可不是呢!”霍然低低笑着,然后看着霍光,试探道:“夫人似乎也有心,许配一位女弟与这位张侍中……”

霍光闻言,转过身子,看着霍然,道:“去告诉夫人,这个事情不要掺和!”

他轻声道:“自有汉以来,刘氏就以公主尚重臣……”

“可是,如今天子并无待嫁公主……”霍然有些不服气。

“当今有南信……”霍光轻声笑着:“便是太子,不也有好几位皇孙女待字闺中?”

作为天子近臣,霍光对于当今的脾气和性格太熟悉不过了。

更何况,刘氏一直就有着下嫁公主给重臣、亲信笼络感情的传统。

若是以前,他或许还会考虑嫁一个女儿过去。

现在嘛……

谁敢和刘家抢这个女婿?

就不怕被天家嫉恨吗?

霍然听了,恭身道:“主公的意思,臣会转告夫人的……”

但话里却是遗憾不已。

毕竟,那可是一个香饽饽!

……………………

张越被张安世引领着,在霍府七拐八绕,最后来到了后院的一栋小楼前。

张安世将门打开,道:“贤弟请进……”

张越长身一拜,感谢道:“多谢兄长援手!”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自己面临着一个怎样可怕的局面——现在在这个长安城里,除了少数几家实在没得女儿嫁或者因为其他原因而不能嫁女给他的公侯们外,其他列侯勋臣,都已经盯上他了。

也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天子将他昨日对奏的内容,整理抄录了几分,散发给了三公九卿。

这让他可真是大大的出了一次名。

恐怕从今以后,就要背上一个巨大的压力包袱了。

天下人都将死死的盯住他,看着他。

稍有差池,那就是千夫所指!

不过,这既是压力,也是权力。

新丰因此,成为了汉家的特区。

他在新丰不管做什么,搞什么,都可能被视为是‘探索小康之治、太平之世’道路的尝试。

只要他能不断成功,那么,天下人的希望和希冀,就会不断的提供给他源源不断的力量和权力。天下士大夫和那些热血沸腾,满怀理想的年轻人,也将从五湖四海,八荒六合,不断汇聚而来,化作燃料,投入这个伟大的事业之中,燃烧自己,照亮前路。

就像……

那位新都候、安汉公王莽。

承载天下希望,担负世界理想,负重而前。

成功了,就是周公再世,就是开启太平盛世的总设计师。

失败了的话……

呵呵……

恐怕比王莽还要惨一万倍。

当然了,现在的他,不可能有王莽巅峰时候那样的号召力。

王莽的声望和威名全盛之时,登高一呼,带头号召,就有数百名官吏捐出了自己的全部财产,作为救助受到蝗灾侵害的百姓的救灾款。

在青州灾区,士大夫豪强地主们,打开家门,打开自己的仓库,将粮食拿出来,给灾民食用。

同时,灾区的大部分豪强地主,主动实行了减租减息政策。

于是,一场本该席卷数郡数百万百姓,让无数人流离失所,让数十万人沦为奴婢的大灾害,消弭于无形。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次救灾中,甚至有长安百姓组成了志愿队伍,带着粮食和物资去青州救灾。

还有长安大商人出资在长安城里给灾民建立了一千套住宅。

感召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在那件事情之后,天下人认为王莽是周公在世,是新王降世。

张越的话,自然不可能有这样强大的号召力。

不过,压力也依然重如泰山。

新丰的事情,已经不容许失败。

甚至不容许有半点挫折!

必须成功,也只能成功!

不然,就真的一语成谶,得提头去见天子了。

不过……

“这是好事!”张越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样一来,我的昭昭天命,就更容易宣传和被人接受了!”

而且,只要他能不断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那么,这个世界的一切,还不是他说了算?

将会有数十万甚至数百万乃至于数千万人,为了他的倡议和呼吁,奔走相告,自发组织起来,活动起来!

那必将是一个无比璀璨,充满激情和热血的时代。

在这个地球上,只要中国人能够认真对待某个事情,那么中国人就能将之做到极致,发展到巅峰,让整个世界都膛乎其后,拍马也跟不上!

就像那些现在被深埋于骊山之下的秦始皇兵马俑手里拿着的青铜武器。

就像后世被发展到极致和巅峰的文官系统。

就像被发展畸形的封建制度。

只要中国人相信,并认真去做的事情,还真没有做不到的。

这样想着,张越胸中就升起万丈豪情。

“我必将践此大业,也一定要践此大业!”

…………………………

而这时,霍府内,却是有些热闹。

当然了,没有人敢大声议论或者随便走动。

只是,大家都三五成群的聚集在一起,交头接耳,小声的交换着情报。

尤其是年轻人们,脸上都带着红晕,兴奋不已。

“侍中张子重,也受邀来了……”许多人将这个消息,告诉自己身边的同伴,随即对方也兴奋了起来。

“在哪?张公何在?吾正要拜问!”

对于年轻人们来说,虽然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昨日的君臣对奏的详情,只是听说了侍中张子重向天子敬献了三世论和小康世与太平世的实践方案。

但这就够了!

对吗!

士大夫们和舆论界,呼唤和渴望那最终的世界,那天下大同,那理想的期许之世已经很久了。

不止是从董仲舒开始。

在汉室建立的那一天起,这个梦想,这个理想就深埋于历代士大夫心中。

经历了秦末的残酷混战,又目睹了天下生民在战争中颠沛流离,十不存一的惨状。

无论是儒家,还是法家、或者黄老学派的士大夫,每一个人都深深刺激,每一个人都被深深震撼。

正是如此,人们才会殚精竭虑,不遗余力的在自己的脑海和思维里,构筑了一个三代之治的太平盛世,幻想那太平世界的种种美好。

也正是这思潮,催生了公羊学派。

在本质上来说,公羊学派能强盛,是因为它迎合了天下人的这种思想。

只是可惜,公羊学派也只是说要致太平。

但从未有人真正的提出‘我们一起来建立太平世界吧,从现在就开始吧’。

如今,终于有人站出来说:诸君,让我们一起去建立太平吧,从现在开始!

年轻人们岂能不热血沸腾?

人心的力量,有时候强大的足以改变世界。

是故,虽然张越根本没有露面,但仅仅只是听说,他来到了这里,年轻人们就兴奋的难以自抑了。

……………………………………

“贤弟,有几位朋友,想要见一见你……”张安世带着张越,进了小楼之中,笑着道:“正好,愚兄就将他们也都请来了这里……”

门被推开。

四五个衣冠整齐的官员,恭身站在门口,见了张越,立刻拜道:“见过侍中……”

“愚兄为贤弟介绍一下……”张安世笑着上前,给张越做着介绍。

“这一位是青州刺史隽曼青,曼青是暴兄的佳婿,其督青州,政绩斐然,听说贤弟在此特地恳求愚兄代为引荐!”

一个相貌俊朗的官员,长身作揖,对张越拜道:“青州刺史不疑拜见明公!”

他的眼里充斥着种种神色,脸上甚至都有些因为激动而产生了红晕。

他就像一个追星的粉丝遇到了偶像一样,深深拜道:“不疑闻明公之说,甚为信服,愿明公不吝教诲!”

隽不疑虽然比张越要大许多,但是,他岳父是暴胜之而暴胜之和张越平辈相交,所以他算是张越的晚辈,用这样的重礼自然合情合理。

张越听了对方的名字,眼皮子一动,立刻上前,扶起对方,道:“久闻青州刺史隽不疑,断案清名,致法一丝不苟……不敢当隽刺史如此重礼,只能说愿与刺史交流、切磋,互相印证……”

张安世笑着,介绍道:“愚兄再为贤弟引荐……”

“这一位,乃是华阴杨敞……”张安世道:“杨兄祖上乃赤泉严候……”

对方立刻上前,拜道:“华阴杨敞见过侍中公!”

“犬子望之,还望侍中公多多教训,严格教导!”

张越连忙扶起对方,道:“杨公言重了,望之在新丰,做事严明,进退有度,吾心甚喜之!”

对于这位张越一点都不陌生,他儿子杨望之目前在新丰担任着阳里游徼的职务,这些日子来做事也很妥当。

不过,这个家族最出名的,却是保存了史记。

让这部太史公的煌煌巨著,没有和当代的很多著作一样,被黄土所掩埋。

杨敞听了张越的夸赞,心里面却是美开了花,笑的嘴都快歪了,立刻深深拜道:“犬子愚钝,幸得侍中公不弃,多加教诲,愿侍中公严格督促!”

对他来说,这么粗的金大腿就在眼前,哪里肯放过?

张越闻言笑了笑,拱手回礼:“杨公言重了!”

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却被杨敞旁边的一个男子所吸引了。

对方大约二十七八岁左右,身穿着绛色玄服,头戴獬豸冠,长着一张国字脸,看上去严肃无比。

“这位是?”张越主动提问。

“廷尉右监吉见过侍中公!”对方闻言,长身拜道:“久闻侍中大名,今日得见,幸甚!”

张越一听,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了。

后来的宣帝大恩人,丞相博阳候丙吉,一个研究西汉中期政治、历史、制度和法律就不能不关注的人物。

哪怕是在如今,这位丙公子也已经显露了他的锋芒,担任廷尉右监以来,断狱严明,经常顶着上面的压力,做出合乎法律的判决。

不然后来当今也不会让他去主持巫蛊之祸后的清算了。

“久闻丙令君严明律法,乃法家俊杰,今日相见,幸甚幸甚!”张越也由衷的拜道。

丙吉可是从鲁国的司法系统里杀出来的法家年轻俊杰!

一个法家官吏,能从鲁国升迁上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了——谁不知道,鲁国那是儒家最大的保守派大本营?

更是鲁儒的老巢。

在丙吉之后,张安世又向张越介绍了两个‘年轻俊杰’。

一个叫尹宋,现在担任左冯翊的右丞,另外一人则是武库令贺秋。

张安世介绍完毕,张越心里就有底了。

这些人,大都都是张安世、霍光、暴胜之等人看好、交好的年轻人。

算是他们这个小团队里的核心骨干与中坚力量了。

而张安世将他们介绍给张越,实际上等于宣告——你们看好了啊,咱们这个小团体又多了一个大哥,以后见了面记得叫大哥!

这也让张越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张霍的能量!

即使是在现在,浮出水面的这些力量,就已经很强大了。

有基层的干吏,也有豪强的代表,更有军队和司法系统里的年轻人。

所以,他们的成功,不是侥幸,而是实力!

第四百四十七节 霍光之约

夕阳渐渐垂落山峦,黄昏的余晖,洒在长安城中。

“诸君,准备一下,出去观礼吧……”张安世看到这个情况,站起来说道。

先秦的昏礼,一般没有固定时间。

但有固定的标准——既在日落入夜后两刻。

取阳往阴来之意。

今日,虽然霍光只是续弦,但这个规矩还是要守的。

张越则与众人一起站起来,跟在张安世之后,步出这个小楼,一边走还一边小声的交谈着、谈论着方才的话题。

在过去的那大约半个时辰内,张越与众人交流的很愉快。

虽然没有涉及到具体问题,但差不多,摸清楚了他们的倾向和主张。

像是隽不疑、丙吉,明显很喜欢并且热衷于张越提出的‘三世论’与小康、太平世的道路。

其他人则大都只是表面很热情,实则只是想来蹭一下热度,或者说看看有没有投机的机会罢了。

但总的来说,气氛很好,大家也都算认识了。

对于汉人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只要相互认识,有了这个关系,日后自然而然的就会成为好朋友或者好基友。

毕竟,在这个地球上,论起搞人际关系,中国人自认第二,几乎不可能有人能抢走第一的桂冠。

一路边走边谈,很快就抵达了霍府的正厅。

此刻,这里已经是羽冠林立,公卿满座。

一盏盏高大的连枝灯,被接连点亮。

三个大鼎,被安置在大厅东面,鼎中盛满了各色肉食、肉酱。

虽然往来的下仆很多,但没有任何嘈杂的声音。

连张越等人也停止了交谈,被几个霍府担任赞礼的下人,延请进正厅之中。

张越看着这一切,充满了好奇和新奇感。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这西元前的士大夫贵族的昏礼仪式。

这可比在书上或者电视上看到的还要震撼。

整个大厅内外,此刻都充满了肃穆庄严的气氛。

明亮的油灯,将整个霍府都映照成恍如白昼的不夜城。

虽然只是续弦,但霍府却将之当成新婚一样操办。

以张越所见,在礼仪和仪式方面几乎没有挑剔的地方。

只是……

这究竟是那位霍夫人的意思,还是霍光本人的安排呢?

张越不免有些遐想。

若是那位霍夫人安排的,那就有意思了。

因为那将披露一个事实——大名鼎鼎的大将军、博陆侯霍光是一个耙耳朵!

这样想着的时候,一声轻吟的鼓簧奏响,昏礼开始了。

在昂扬的《鹿鸣》乐声之中,两个身穿礼服的男子,走了进来,然后对左右宾客长身而拜,恭身颂道:“夫人之礼,始于冠,本于昏,尊于祭,和于射!今日吉日,今时良辰,有嘉宾在前,宗庙在上,天地共证:霍氏将纳新妇,新妇霍氏,名曰:显,以告嘉宾、天地、宗庙之灵!”

张越见着,心里面有些感慨。

谁说中国婚礼乱糟糟,多陋习了?

这样庄严肃穆而神圣的仪式可比后世那些在教堂里举办的婚礼在仪式感、画面感和庄严程度上,远远超过了!

事实上,在两宋以前,中国士大夫的昏礼,素来就是以严谨、肃穆和庄严著称。

在逼格上可比那些基友教的把戏要高多了!

心里面想着这些,乐声就已经从《鹿鸣》变成了《桃夭》,在厚重的鼓簧琴瑟合奏之中,有稚嫩的童子在合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子之于归,宜其家室……”

在合唱声中,数盏油灯在门外被点燃,照亮了正厅之前的道路。

一身爵弁服的新郎官拉着一位纯衣纁袡,纚笄缠发,长裙在身的盛装丽人,满面春风的走了进来。

宾客们纷纷起立,微微向他们致意。

因为是续弦,所以庙见和之前的所有仪式都已经省略。

甚至连亲迎礼也不需要了。

所以,他们才能这样一起出现,不然,还需要一整套的礼仪来尊显新妇的地位——这很重要!

在先秦两汉时代,夫妇之间的地位,依然相对平等。

尤其是在现在的公羊学派的思潮影响下,妻子是被视为一个家庭内部的两极之一。

丈夫是阳,妻子是阴。

阴阳和合,才是家庭。

所以呢,汉代厉害的女性,常常能够镇压丈夫。

尤其是那些受过教育的士大夫家庭的女性,她们通常都有很强的独立性。

成亲后丈夫要是镇压不住她们,头顶迟早绿草悠悠。

正因为汉代女性独立意识很强,所以东汉开始,有些渣渣就开始宣扬所谓的女德了。

但在当代,所谓的女德?

那是不存在的东西。

所以,汉室的女强人有很多。

有智慧和手腕的女性就更多了。

不说刘家,就是民间,有名有姓,甚至受人尊敬的女性就有不少。

譬如缇萦、卓文君、许负,都留名青史。

在东汉初年甚至还有一位女性大文学家——班超!

以张越所知,现在的社会上,承担一家重任的女性,也不在少数。

譬如,张越的嫂嫂,在他没有穿越前,就以女性之身,担负一家之重。

而在这个长安城里,这样的例子就更多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汉代纺织业,绝大多数技术进步,都是女性推动的。

汉书里就记载,张安世就请了一位女性工匠,发明制造了一种新型提花机,日进斗金,以至于富比大将军光。

而后世马王堆出土的那件薄如蝉翼的丝衣,也是由女性织工织造而出。

目前的少府机构里,就有着东西织室,这两个机构雇佣了数万女工,日夜织造各种丝织品,供给国家和官府,甚至还远销西域。

是故,在西汉时期,女性地位很高。

从宫廷到民间,都有女性掌权的记录和例子。

汉代女性不说能顶半边天,起码顶了三分之一!

所以,国家收税也没有忘记她们——女性一样要交人头税。

是故,当代昏礼之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丈夫当着宾客的面,迎请自己的妻子入堂。

那是整个昏礼最关键的一环,寓意着男性主人对家庭女性主人的尊重。

不过今天是看不到了。

因为是续弦,很多步骤都被省略。

…………………………………………

霍光如今,满面春风。

他牵着自己的夫人的手,走到大厅正中,面朝嘉宾,拱手道:“今日良辰,蒙诸公之不弃,辱临陋室,光惭愧至极,略备薄酒、寒食,以待诸公,望公等海涵!”

说着就深深一拜。

站在霍光身旁的那位霍显霍夫人也亲启朱唇,盈盈拜道:“妾身蒲柳之姿,愚钝之才,蒙诸公赏脸,亲身辱临寒舍,以列嘉宾,观礼于此,感激不尽!”

众人连忙回礼,拜道:“不敢!霍公宽仁有德,夫人淑媛有礼,吾等能受邀观礼,幸甚!幸甚!”

说着,大家就齐身拜道:“恭喜霍公、霍夫人,结结发之义,定白首之盟!”

至此,这昏礼的仪式其实已经结束了。

这也是先秦两汉昏礼的本义。

迎娶新妇,是一个家庭内部的家事。

宾客们受邀而来,是作为见证人和公证人。

而不是来捣乱或者凑热闹的。

而对于一个家族来说,迎娶一位新妇,是为了繁衍子孙,结两姓之好,上以继宗庙,下以承后世。

与别人没有一毛钱关系。

不过,饭还是有得吃的,主人家也得出来致谢和感谢宾客们。

这一点,倒是和后世相同。

说话间,就有下仆抬着两只被烤的金黄的烤猪进来。

先前那两位主持礼仪的男子,则拿着刀俎,站到了厅中,然后开始分解烤猪。

一盘盘猪肉被切下来,分给在坐宾客。

然后,一个个大鼎被打开,一盘盘的菜肴、一坛坛美酒被取出来。

而霍光则带着新夫人,从头开始敬酒。

等来到张越面前时,霍光特意举杯对张越道:“光公务繁忙,唯有空暇,拜会侍中,今日蒙侍中不弃,辱临寒舍,大驾亲临,唯满饮此杯,以敬侍中!”

说着就一饮而尽。

张越也是第一次正面见到这位影响了整个西汉王朝历史走向的权臣。

在史书与伊尹齐名的能臣、权臣。

他大约四十余岁,身材健壮,看上去孔武有力,但整个人的气质又偏儒雅,看上去和颜悦色,就像电视剧里的那些老好人一样,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温暖,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亲近和交好。

不过……

张越知道,霍光从来不是什么好好先生。

在十几年前,他就差点把李禹喂了老虎——假如韩说没有说谎的话!

而历史上,这位博陆侯的所作所为,更是足以显示他的个性——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睚眦必报。

傅介子刺杀楼兰王,常惠兵围龟兹,都是他授意的。

而在内政上,所有想跟他唱对台戏的人,统统死全家了!

连宣帝在他身边都瑟瑟发抖,感觉‘如芒刺在背’。

可见他的性格和为人,根本不像现在表现的这样。

很显然,他现在维持这样的人设,一定是有所忌惮、有所顾忌。

那么问题来了,他在忌惮谁?他在提防谁?他在顾虑谁?

心里面想着这些问题,张越就端起酒杯,连忙道:“安敢当令君敬酒?毅惶恐!”说着就举起酒樽,一饮而尽。

在霍光面前,张越根本不敢拿大。

因为,张越很清楚,现在在他眼前的这位,是汉室历史上最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之一。

霍光见了,却是笑了笑,对张越的表现很满意,觉得这个年轻人还是很给他面子的,并没有恃宠而骄,更没有觉得自己了不起。

“或许,将来可以尝试与他多多联系……”霍光在心里暗暗想着。

他要做的事情,需要很多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努力。

从前,张安世一直劝说他,将这个侍中官也拉进来,大家一起做。

但他却谨慎、小心,觉得还要试探试探。

这两个月来,这个年轻人的表现,已经合格了。

特别是他最近放出来的那个理论,让霍光也眼馋不已,心以为然。

如今亲自见了,见了他的态度,心里面就更满意了。

于是,霍光轻声问道:“侍中公何时回新丰?”

“回禀令君,大约四五日后吧?”张越想了想,答道。

他在这长安还有事情——主要是白纸和龙窑的事情还没有搞定,他要搞定这两个事情才会回新丰。

“哦……”霍光笑了笑,道:“那么侍中公回新丰之前,不知可愿与在下,同游上林苑?”

这是霍光拉人入伙时最常做的事情——带他一起去上林苑游猎。

霍光觉得,在游猎过程中,是能看到一个人真正本性和欲望的。

他会猎杀多少猎物?猎物逃脱或者说遇到一些特殊情况时的抉择,都可以反映出其本人的真实性格。

就像他当年,拉着张安世去打猎,遇到一只受伤的母鹿,张安世却放下了弓矢,反而命人为其治伤——因为他看到了有一只幼鹿在母鹿附近哀鸣。

这让霍光立刻接纳了张安世,并引为知己至交。

因为霍光知道——一个能对野兽都有怜悯之心的人,一定会对朋友有义,对国家有责,对天下有亲。

这可比单纯的交谈和观察还要有用。

毕竟,这个世界,演技派太多——譬如他自己,也譬如他曾经见过的许多人。

表面上谦谦君子,背地里鬼知道他是君子还是小人?

张越听了,却没有太多疑虑,就答应道:“蒙君所请,岂敢推辞?”

“善!”霍光听了,满意的点点头。

…………………………………………

宴会很快就结束了,众人被霍光的女婿范明友一路送到门口。

“侍中阁下……”范明友轻轻在张越耳边道:“明日明友当亲来拜访,以叙今日之约……”

张越看着他,点了点头,今日确实有些不凑巧,中间被张安世拉走,没有来得及与范明友好好谈谈,了解一下汉室境内的羌人情况。

这样也好,正好,张越明天有不少时间,说不定还可以去石渠阁搞一副天水、安定和河西的地图,和范明友好好研究一下。

第三百四十八节 羌人问题(1)

翌日,张越起床不久,就有宦官来报:“侍中,护羌校尉范明友求见!”

“快请!”张越立刻精神起来。

片刻之后,范明友就来到了他面前,两人长身对拜,寒暄片刻,张越就道:“吾一直想要与校尉好好了解一下西塞羌人的问题,未知校尉可愿教吾?”

范明友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忙拜道:“岂敢言教?但侍中所问,末将所知,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越的这个要求,对范明友而言,不啻是从天上掉下来一块大馅饼,砸的他晕乎乎的。

在过去,他求爷爷告奶奶,也没有几个重臣愿意听他讲一下羌人的问题。

在国家的眼里,关注的焦点,从来都是匈奴和西域。

至于羌人?

大多数人的印象,都停留在十几年前,西羌大串联造反,却被李息将军杀了个人头滚滚的时代。

在长安诸公眼里,所谓羌人,大约和朝鲜四郡那边的野人一样,只是疥藓之疾,无足挂齿。

但只有他这样亲临羌人事务第一线的大将才知道,匈奴人或许是现在的威胁,但羌人肯定是未来的威胁!

因此,他一听张越主动要求介绍羌人的问题,立刻就高兴的不得了。

甚至觉得遇到了知己!

在这个长安城中,张越是除了他岳父霍光外,第二个明确表露出对羌人提防和注意的高级官吏。

张越却是笑着拉起范明友的手,道:“正好,近日来,本官整理了一下有关羌人的情报和信息……”

他带着范明友来到楼上的堪舆室之中,揭开被一块幕布遮住的墙面,露出悬挂于上的地图。

这副地图是他从尚书台那边搞来的河西-安定地区的地图。

虽然算不上很精确,但却是现在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当地地图了。

没办法,现在的汉室对于羌人的关注度不够!

国家的目光瞄准的始终是匈奴人和西域。

朝堂的大臣们也不觉得羌人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甚至有人觉得,羌人也只是人多而已,最多威胁一下治安,想要造反?

恐怕就是找死了!

汉室甚至都不需要动员,靠着湟中地区的义从们,就能杀光他们!

在目前来说,这倒也不算错。

全盛时期的大汉帝国,有着充足的力量,捏死任何在浚稽山以南、弓卢水以东的所有敌人。

帝国的屯田兵们甚至把田种到了匈奴人的腹心。

只待轮台地区的屯田出了成果,匈奴人就只能跪下等死了。

至于羌人?

恐怕没有多少人关注。

但张越知道,未来羌人会成为汉室的大麻烦!

甚至比匈奴人还麻烦!

匈奴人是敌人——对付敌人可以不择手段。

但羌人却在汉室境内。

别说是汉军了,恐怕连羌人都不知道他们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忽然就脑袋发热,决定造反了。

张越查询了很多资料和文牍,他发现,事实确实如此。

大部分羌人在造反前,都是浑浑噩噩的。

忽然有一天,一个羌人头领一拍桌子,对部下说:走,咱们造反去。

于是就跟着造反了。

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造反,造反干什么?

若不解决他们,羌人问题就会让汉室持续流血。

就像毛子和米帝在阿富汗遭遇的那样。

所以张越很关心羌人的问题,他想要尽可能的多掌握有关这个方面的情报和信息,以便找到解决问题的阀门。

不能让他们再这么任性的aaaa下去了。

屠杀也好,安抚也罢,一定要找到解开问题的钥匙。

“范校尉……”张越走到那地图前,指着上面,问道:“请校尉为吾画诸羌主要活动范围!”

羌人问题的难,就难在这些家伙居无定所,到处游击。

而且,他们和匈奴人逐水草而居还不一样。

匈奴人逐水草而居,至少有固定路线。

羌人干脆就没有固定的线路。

迁徙途中要是遇到人了,打的过就抢,打不过就跑。

一般两股羌人相遇,十之八九都要打一场。

打赢了就吞并对方,然后过上一段时间,当他们发现自己维系不了这么多人口时,就又分为两支。

但分裂出去的那支却奉原先的主脉为宗主。

这上千年这么aaaa下来,别说汉人,恐怕羌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种了。

但主要的羌人部落,还是基本能分出来的。

范明友算是对羌人研究的比较深的专家了——能不深吗,他去年刚刚砍了三千多造反的羌人。

范明友走到地图前,先在地图的一个点,做了个标记,道:“侍中此乃护羌校尉治所,令居城!”

“所谓令居城,乃当年李息将军所筑,本意乃是招抚羌人,令其定居……”说到这里,范明友脸上就比较尴尬了。

汉家置护羌校尉的意图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安抚,能够安抚羌人,就好好安抚,让他们定居,别捣乱!

但很显然,这个政策至今收效甚微。

羌人们哪怕被招抚了,但一旦换了个首领,就随时可能造反!

理由千奇百怪,有的甚至根本没有理由,就是想造反。

而这第二个目标就是隔离羌人和匈奴之间的联系。

不能让这两股势力合流!

上次他们合流,可是差点搞得汉室焦头烂额,连羌人的脑袋都砍了七八万个,京观不知道筑了多少。

目前来说,这个工作护羌校尉勉强做到了。

“除令居城外,汉家在这一带,对羌人威慑最大的力量,就在这里了……”范明友将手指向距离令居城大约数百里外的一片河谷:“驻屯于此的湟中义从们,二十年来一直忠诚的履行着他们的承诺,为汉藩屏,镇压羌胡……”

“护羌校尉麾下,最大的骑兵编制也是由湟中义从们组成……”

“不过……”范明友说到这里,稍微迟疑,才道:“近年来湟中义从们颇有微言,主要是太仆那边没有按照承诺按时去接立功义从家庭,国家拨给的物资和交易的食盐质量也逐年下降,下官多次上书朝堂,却没有回应……请侍中公务必将此事报告天子!”

张越听了,立刻就严肃起来,点头道:“校尉放心,此事本官必定会上奏天子的!”

湟中义从可是大汉帝国现在最忠诚的打手和仆从军了。

他们与乌恒义从、辉渠义从并列为汉室三大义从来源。

张越一直想要建议加强对他们的笼络力度和拉拢力度。

只是没有切入口。

如今,范明友算是给张越提供一个借口了。

第三百四十九节 羌人问题(2)

所谓湟中义从,全名应该叫做:湟中地区月氏义从胡骑!

大约在汉太宗孝文皇帝统治时期,匈奴与当时活跃在河西走廊,统治西域地区的月氏人发生了大规模战争。

战争的结果,导致了整个亚洲的历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月氏战败西迁到阿姆河流域,进而不断侵袭和骚扰一度统治中亚,觊觎南亚的巴克特里亚王国,将这个汉室称之为大夏的希腊-马其顿殖民者后裔建立起来的王国吞并,并最终建立起贵霜王朝。

在这一过程,月氏人接受并信仰了佛教,由此诞生了辉煌的贵霜文化。

而在东方,由于月氏的败退,匈奴人雄霸了几乎整个东北亚,建立起了有史以来第一个游牧帝国。

而那些没有来得及跟着月氏王庭撤退的月氏部族和贵族,在匈奴人的强力打击和镇压下,其中一部分向匈奴当时的老上单于屈膝投降。

老上单于将这些投降的部族,作为礼物,送给了他的兄弟,冒顿单于的养子,乌孙大昆莫猎骄靡。

于是,乌孙王国内部出现了一个实力派——月氏翕候。

毋庸置疑,当初老上单于送给他兄弟的是一颗包裹着糖衣的毒药。

后来乌孙帝国的分裂,也正是因此而起。

而另一部分月氏残部,则不愿意向敌人投降,于是率领部众,躲入河西的群山之中,与羌人杂居。

由此出现了名为‘小月氏’的族群。

当卫青收复河套,霍去病横空出世。

活跃在河西地区的小月氏各部,就开始纷纷南下,依附汉军,月氏义从胡骑从此成为了汉军作战序列之中的一员。

元鼎六年,河西羌人大串联,举行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叛乱!

至少有十五万羌人加入了那次叛乱。

他们渡过湟水,向北联络匈奴。

与匈奴人里应外合,企图摧毁汉室在河西甚至是河套的统治。

汉家闻之,先派大军,击败了来袭的匈奴骑兵。

然后,动员陇西、安定、天水、三辅和河南的郡兵,以将军李息为主帅,前往平乱。

花了两个月时间才将叛乱镇压了下去。

那一次,光是砍下的羌人脑袋,据说足足有七八万之多!

事后,为了防止再次出现类似的事情。

汉室将湟水流域水草最肥美的地区,赐给小月氏人,作为他们游牧的地盘。

而相应的,小月氏人需要为汉室遮蔽羌人与匈奴人之间的联系。

从那以后,羌人虽然继续造反不断,但再没有人能联系到匈奴人。

而没有外援,羌人自己造反,就和送头下乡差不多。

汉家都不需要动员,仅仅依靠湟中义从们,就可以镇压所有叛乱。

这二十余年来,湟中义从们忠心耿耿的履行了他们对汉室的承诺。

不仅仅没有让一个羌人部族渡过湟水,去和匈奴人取得联系。

他们还极力的协助汉室的护羌校尉,镇压西羌各部的叛乱。

也正是因为有着湟中义从们存在,哪怕羌人们aaaa的再没有预兆,汉家在河西地区的秩序和治安也大体维持的住。

但张越知道,很快,事情就会发生变化。

因为……

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

它能令英雄老迈,让传奇褪色,让忠心淡去。

在湟水流域,忠心耿耿的为汉家守护了篱笆二十余年后,随着老一辈的月氏义从们老迈,新生代们成长。

质疑的声音,不可避免的出现了。

湟中义从各部的新生代们,再没有了他们父辈对汉室的忠诚和认同。

相反,他们在和西羌各部的交往中不可避免的沾染上了羌人的习性。

于是,一场比肩元鼎六年的羌人大叛乱,正在酝酿之中。

从张越回溯的史料来看,这次,原本应该是镇压叛乱的湟中义从们,也有许多卷入其中。

即使是那些没有卷入的,也采取了蛇首两端的暧昧态度。

更可怕的是,这次叛乱,不像上次那么好镇压了。

从张越掌握的史料描述来看,这次叛乱,延绵了数十年,羌人们此起彼伏的发动大大小小的叛乱。

直到宣帝年间,才被再次镇压下去。

而此事的后果,则是湟中义从和乌恒义从一般,渐渐脱离了汉室的钳制,变成了一个半独立的军事集团。

比乌恒人更糟糕的是——因为湟中月氏义从胡骑,属于汉室承认的官方力量。

它的影响,更深远。

甚至持续到了五胡乱华!

张越当然是绝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再次发生!

对湟中的月氏各部,汉室有必要加强控制,特别是加强对他们的教化。

想到这里,张越就道:“范校尉……本官听说,自故騠兹候稽公病逝,騠兹侯国亡后绝嗣,兴灭国,继绝世,此古君子之行也,校尉可愿与本官联袂上书天子,请天子自稽公子侄支脉之中挑选一人,以祀騠兹候之祭?”

騠兹候稽古姑,乃是小月氏诸部共尊的月氏王族后代。

血脉正统,哪怕是在阿姆河的月氏王庭,恐怕也会承认对方。

这位騠兹候当年是以小月氏右渠王的身份,率部归附汉室的。

可惜,他不是很给力,没有生下儿子,所以死后封国按律废黜。

若能扶持起一位他的子侄,继续他的地位,说不定能有奇效。

即使不能,也没什么。

騠兹候侯国才一千八百户,每年租税不过三十五万,花这么点钱买个马骨,也不算亏。

范明友一听,道:“侍中,此事早有人建议过了……奈何朝堂不许啊!”

“那是别人……”张越笑着道:“校尉只说愿与不愿就行了!”

列侯复家,只要天子点头了,就没有不行的。

况且,只是一个一千八百户的小侯国而已。

张越觉得,这个问题只要讲清楚了,那就没有太大问题。

“末将自然愿意!”范明友闻言,欢喜的道。

若能进一步拉拢和交好湟中地区的月氏义从,那么,对于他这个护羌校尉来说,属于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他没有理由拒绝。

“那就请校尉继续介绍羌人各部的情况吧!”张越将湟中义从的事情先放下来,对他来说,现在他能做的也只是这样了。

但以后,他必定会去强化对月氏各部的控制,进而在文化、宗教和信仰上同化他们。

有一个事情,张越很清楚——诸夏民族,没有什么人能特殊。

对于东北亚的民族来说,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个选项——当中国人,或者西迁。

不存在什么又想要好处,又想搞特殊的存在。

…………………………………………

张越和范明友在堪舆室之中,谈了大半天。

最终,张越得到了许多,他在石渠阁和兰台以及后世史书得不到的消息。

对于西羌这个群体,也有了更多了解和认知。

从范明友的描述来看,羌人是一个非常特殊、原始和古老的族群。

在事实上来说,其实从来不存在一个名为‘羌’的民族。

羌人这个名称,其实是匈奴人和汉室强加在他们身上的称呼。

就像后世的英国,将本来不存在的印度,具象于世界。

所谓羌人,在匈奴语之中的意思就是牧羊人,而在汉语语境下,意思也差不多。

换而言之,其实羌人这个民族,是汉匈两国霸主的自我认知。

但羌人自己是根本不卖帐的。

羌人有N个种群,每一个种群,都有自己独特的原始信仰、习俗,甚至有不同的饮食习惯。

譬如,有些羌人已经开始以耕作为主,但有些羌人,则依旧以牧羊维生。

而且,羌人之间,还有着不同的人种。

有类匈奴的匈奴种,有类汉人的汉羌种,还有高鼻深目的塞种人。

是故,羌人各部之间,有着迥异的习惯和完全不同的风格。

你像在居延的谷羌和在天水之间的先零羌那就是死敌!

见了面不死不休的那种。

此外,现在居住在张掖一带的渠羌,则很好的适应了在汉室治下的生活,小日子过的非常舒坦,二十年下来已经和汉室移民没有什么区别了。

但活跃在湟水以西的封养羌,则根本无法招抚。

因为,这一个族群的男人都懒得要命。

别说和先零羌一样去放牧了,就是往地里丢几把糜子的事情,都不肯做。

他们的生活,始终处于,若是有东西吃,那就吃,没有东西吃就去抢之间。

不管抢谁的!

也不管是汉人还是匈奴人。

总之,抢了再说。

而劳姐羌则与封养羌是世仇,是死敌!

先零羌又与牢姐羌、封养羌是死敌!

在那个没有汉人和匈奴人介入的日子里,这三方就已经在湟水两岸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了。

彼此之间的历史,处于你方aaaa完,我方aaaaa。

“不知道是哪个傻瓜,居然给他们取了一个共同的族群名字……”张越望着地图,再回想着范明友介绍的事情,心里面有无数头草泥马在肆虐。

本来,河西和湟水一带的羌人们,压根就没有什么民族意识。

他们彼此之间,仇深似海。

结果,不知道哪一天哪个傻瓜告诉了他们——你们是羌人。

然后……

他们就觉醒了——哦,原来我们是羌人啊。

于是,就出现了延绵两汉的大祸患!

虽然到目前为止,羌人各种之间,厮杀起来依然迅猛。

但他们已经学会并且懂得面对外敌时联合作战了。

元鼎六年的那次西羌大叛乱,就是先零羌、牢姐羌和封养羌解仇为盟后拉开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羌人们的‘我们是羌人’的意识,将会逐渐增强。

直到有一天,变成一个整体或者被外力消灭。

这个过程,几乎已经不可逆了。

因为种子已经撒下去,而且发芽了。

“看来,将来我得去金城郡走一趟了!”张越在心里想着。

元鼎六年的西羌大叛乱后,汉室就将叛乱的先零羌、封养羌和牢姐羌驱逐到令居以西的群山之中。

从地图上看,大约是在后世的青海一带。

恶劣的环境,导致了他们之间的竞争不断加强,而对南方的沃土和故乡的思念,也将导致他们会不断试探南下,以返回故乡。

张越知道,必须找到一个解决方案。

不然,汉室在河西地区的统治就无法稳固。

特别是移民们,会很恐惧前往当地。

那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很显然,单纯的屠杀无济于事。

况且,羌人的山地活动能力,冠绝天下。

当年,匈奴帝国强盛的时候,年年征剿诸羌,甚至大规模的屠戮他们。

将破灭的羌人部落的男女老少,全部抓走,变为奴隶。

也没有灭亡他们。

更何况如今,羌人各部除了那些已经臣服汉室,学会了耕作的熟羌外,先零羌等大部落都已经被驱逐到了湟水以北的苍茫世界和高原之上。

汉军假如要去讨伐他们?

青藏高原的险峻和荒芜,就已经够汉军喝一壶的了。

而生活在这些地方的羌人,却已经适应了当地。

张越可不想让汉军去那些地方送死。

但假如只是隔离和驱逐他们,却只能治标,根本不能治本。

他们依然会不断的连续的南下,冲击汉室在河西地区的安全。

只要被他们抓到一次机会,突破了湟水的防御,那么酒泉、张掖、居延的汉家城市和农田,就将会被他们蹂躏。

搞建设他们或许不行。

但搞破坏却是拿手的。

以目前的生产力来说,他们南下一次就足可以破坏汉室在河西十年甚至几十年的努力。

怎么办呢?

忽然,一个主意从张越脑海浮现。

“湟中义从……西羌……”张越活动了一下筋骨:“假如说,我能推动汉家,对羌人奴婢进行补贴的话……”

譬如取消羌人奴婢的訾算限制——换言之是免除内地大地主们购买羌人奴婢的人头税。

又譬如,对有羌人奴婢的地主豪强,进行奖励。

那么羌人奴婢就会走俏。

需求就会出现,而需求将导致市场,市场会用看不见的手来处理问题。

在利益驱动下,湟中的月氏义从,就会……

只是,这个办法有些阴损。

而且,张越现在还没有办法去说服国家同意。

“唉,还是地位太低,声望太少啊……”张越叹息一声,下定决心从今天开始好好刷声望!

第三百五十节 长乐宫宴(1)

当天晚上,刚刚入夜,长乐宫方面就派来了使者来迎接张越。

来人地位还很高,乃是长乐宫谒者令淳于养。

出人意料的,这位谒者令是一位女性。

准确的说,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看上去慈眉善目,就像邻家老奶奶一般。

但张越却根本不敢小瞧对方。

淳于家族,是汉室的御医世家。

从太宗时代起,淳于家族就是汉室雷打不动的宫廷御医。

这个家族世代都得到刘氏的信任,特别是刘家皇后和后妃们的信任。

因为,她们最早研究和钻研妇科病的医生。

一直要到宣帝时期,这个家族才会被从宫廷之中除名——许皇后就是被一个叫淳于衍的女医师毒死的。

不过在现在,淳于家族的权势,依然不可动摇。

特别是这位淳于养!

以女性的身份,担任长乐宫谒者令,位居两千石,深得卫皇后信任,三十年来随侍左右,不离不弃。

这三十多年来,长乐宫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独她的位置雷打不动。

据说在很多事情上,卫皇后都会听取这位谒者令的意见。

是故,张越一听对方的名字,立刻就带上了几分恭敬之色,倒也不全是因为对方在卫皇后面前的影响力。

张越自己其实也有求于这位老妇人——她手里面极有可能掌握着在后世已经失传的《扁鹊内经》和《扁鹊外经》还有名医淳于意的一生心血结晶《脉经》。

在目前来说,这三部医书,可能是当代中医的最高经典。

更别提,淳于家族百年来浸**科领域,对妇科病有着深刻认知和了解。

只是……

淳于家族的医术,从来传女不传男。

而且,这个家族一直只接受赘婿,而不愿嫁女出外,牢牢把持住了家传医术的秘密。

这种做法,稳固了他们家自身的利益,但却使得中国中医发展走上了一条曲折的道路。

以张越所知,在数十年前的淳于意,就已经对月经不调和难产等问题有了深刻认知和解决方案。

也正是因此,汉室皇族的子嗣的成活率非常高!

很少有夭折的情况。

“得想个办法,将这些东西搞出来……”张越在心里暗想。

带着这样的念头,张越来到了长乐宫。

此刻,长乐宫华灯初上,巍峨的宫阙,被一盏盏宫灯,照耀的恍如白昼。

比起未央宫,长乐宫的宫阙的气势更加蓬勃,昂扬。

回廊和殿堂,也都更加大气。

在事实上,最初,长乐宫才是汉天子的居所,而未央宫才是后妃的寝居。

只不过,高帝驾崩后,吕后女主临朝,垂帘听政,就霸占了长乐宫。

惠帝无奈只能搬去未央宫住。

等到太宗皇帝从代国入继大统,可能是因为长乐宫流了太多血,有太多亡魂的缘故,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习惯了,所以,就因循了惠帝故事,从此天子居于未央宫,而皇后、太后居于长乐宫。

也就是从那以后,汉家成为了一个两元制帝国。

太后的权力,凌驾在君王之上。

淳于养带着张越,穿行在宫阙之中,最终在一个殿堂前停了下来。

“张侍中,这里就是永宁殿了…………”淳于养带着张越在一个陛阶前停下来,道:“请侍中在此稍候片刻,待老身前去通传皇后……”

“有劳夫人!”张越微微恭身,以示敬意。

等淳于养走入永宁殿中,张越便开始观察起这个曾经一度是帝国大脑中枢的殿堂。

在汉室,长乐宫的称谓,是会随着太后、皇后的轮替而变化的。

当有太后在朝,它就叫长乐宫。

而当没有太后,只有皇后时,它的正式官方称谓就是长信宫。

各主要建筑群的名称也是如此。

譬如眼前这永宁殿,当有太后临朝时,它就是永寿殿,是太后所居之地。

那时皇后就要避居临华殿。

还得每日来永寿殿给太后请安,天子更需三日一朝,以表孝道。

那时的长乐宫便有力量插手国政,甚至废立天子!

不过现在嘛……

卫皇后还不是卫太后,所以这长乐宫在汉室的地位就有些尴尬了……

但,再怎么尴尬,最起码在这长乐宫内,卫皇后是地位最高的女主人。

于是这长乐宫内外,就有了浓郁的河东气息。

特别是在这永宁殿的雕饰与外观,随处可见平阳地区的民俗雕刻,就像张越现在眼前的这个栏杆上,就雕篆着几个牧童放羊的场景。

由此可以想见,当年王太后在的时候,这些栏杆与台阶和走廊上必然雕刻的是关中民俗,而在窦太后时期则肯定是清河地方的景物……

莫名的张越忽然想起了后世在他和他的同事间广为流传的一句话调侃:“永远拥护党……哦不!圣天子,谁是天子拥护谁!”

看来中国人民的政治价值观,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呀。

这样想着,张越嘴角就浮现了丝丝笑意。

张越没有等太久,大约只过了不过两三分钟的时间,淳于养就带着几个侍女走了出来,对张越道:“侍中,皇后有请!”

“有劳夫人!”张越自是连忙拱手一谢,就跟着淳于养走入了永宁殿内。

一进永宁殿,张越顿时大开眼界。

果然不愧是长乐宫的核心!

整个殿堂极为宽敞,恐怕就算有数百名大臣,也能坐得下。

可以想象在它的全盛时期,不知道有多少王公大臣,在此唯唯诺诺,等候着来自太后的懿旨和命令。

但在如今,它却已经沉寂了将近三十年——自从王太后薨于长乐宫,汉家就已经三十多年没有太后了。

不过,这个殿堂的内饰和布局,却依然充满了威严与权势。

一位位持戟武士,肃立在殿堂两侧。

张越目测了一下,起码有百余名持戟卫士在警备。

往来穿梭的宦官侍女,更是络绎不绝。

鼓簧钟罄之声,回响在这个殿堂的内部,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淳于养带着张越,穿过这宽敞的宫殿,推开殿中的一条帷幕,然后对张越道:“侍中请!”

张越走入其中,立刻眼前一亮,明亮的长信宫灯,照亮着前方的殿堂。

那是一个大约只有永宁殿大殿三分之一大小的小殿。

一排排高大的连枝宫灯被全部点燃,数百盏大大小小的油灯,将这宫阙变成白昼。

一位头戴凤冠的老妇人端坐在殿堂上首,脸带笑意,看上去非常慈祥。

太子刘据和长孙刘进,则分别坐在她的两侧下首。

左右两侧是一位位头戴冠琉的公卿,当张越走进来,无数人扭头看着他。

张越甚至还能听到有人在轻轻的惊呼:“这就是张蚩尤?”

第三百五十一节 长乐宫宴(2)

“臣侍中领新丰事张毅恭问皇后凤体无恙!”张越走到殿中,长身恭拜着:“敬问家上安、长孙安,及诸位明公安!”

“张侍中请起……”就听着上首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来人,给侍中赐座!”

然后便又听到太子刘据说道:“张卿坐孤身边来吧……”

张越抬起头,就见到了刘据一脸真诚的笑意。

在过去的那十几个时辰中,刘据翻来覆去的将那份帛书看了不下一百次。

几乎已经能倒背如流。

也正因为如此,刘据对张越的印象和感观,已经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

他本就是一个仁爱宽厚之人,从小接受的教育和养成的三观,也使得他比他父皇更容易接受和向往张越描绘出的那些理想世界。

而且,比起当今天子。

刘据现在胸中的雄心壮志更甚!

汉室目标只能是小康之治的初级阶段?

不!

那怎么行!

刘氏要为新王,就一定要有更高追求!

不说太平世,汉室起码也要将小康世的高级阶段作为努力方向。

现在,大汉储君雄心勃勃,想要将来能够在自己手中实现那个美好的辉煌世界。

为了那些美好,刘据发誓,他可以牺牲一切!

只是……

如今,三世论和小康、太平世的描述初生,除了张越以外,几乎所有人都还沉浸在三观的冲击与动摇之中。

所以,刘据也只能求助于张越。

要不是知道张越今夜会来长乐宫赴宴,刘据恐怕早就已经传召张越去博望苑,要抵足而眠,而秉烛夜谈,要请教天下之事,画未来之政。

如今,见了张越如何还忍耐的住?

张越闻言,自是拜道:“家上宽爱!”

便被人领着,坐到了刘据位子的下首不远处。

此处刚好在台阶下,刘据只需要倾斜一下身子,就能与张越交流。

张越刚刚坐下来,就听到端坐于上首的卫皇后轻声道:“本宫素居长乐宫,修养身心,供奉神明,祈愿陛下万岁安康,于外廷诸事向不干涉……闻说侍中张子重,侍奉天子恭敬有礼,辅佐长孙尽心尽责,本宫心甚喜,特设宴款待,以嘉侍中……”

张越闻言,连忙拜道:“微臣不过谨守本职,尽心竭力,以报陛下、长孙知遇之恩,皇后不以臣卑鄙,加隆恩赐洪福,微臣惶恐,战战兢兢,唯尽心侍奉陛下、辅佐长孙,或可报皇后之恩于万一!”

“侍中不必谦虚……”卫皇后挥手让人扶起张越,道:“本宫虽居于深宫,也多有耳闻侍中贤能之事,虽古之管夷吾、公孙鞅亦已不遑多让!”

“臣惶恐!”张越连忙脱帽拜谢:“不敢当皇后缪赞!”

“侍中请起……”卫皇后见了张越的样子,心里面很舒服,觉得这个新贵真是识趣,不像过去那些有宠于天子的年轻人,在她面前总是有些拿大,不怎么将她放在眼里。

哪像这个年轻人,说话得体,态度谦卑,很给她面子。

卫皇后一高兴,当然就会有所表示。

她想了想,然后对淳于养道:“夫人,请去将本宫内库之中那柄骠姚剑拿来……”

淳于养闻言呆了。

殿中的其他人,更是纷纷低下头。

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留在这个世界上的遗物并不多。

特别是他的佩剑,能流传下来,也就三五柄。

而在这些流传下来的佩剑中,皇后收藏的那柄是最著名,也最被人觊觎的。

因为那柄剑是霍去病第一次出征归来后,献给皇后的。

坊间有传说,霍去病就是系着那柄剑,纵横驰骋,奇袭龙城成功的。

这二十几年来,不知道多少人曾经想皇后请求,想要得到那柄剑。

但没有人能如意。

众人都以为,皇后打算带着那柄骠姚剑去茂陵了的时候。

皇后忽然要将它送人了。

这让许多人都感觉,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因为,他们想起了皇后曾经在拒绝他们的请求的时候说过的话:“骠姚剑乃大司马留给本宫的,本宫本来打算将之送给冠军哀候,作为其的加冠礼,奈何哀候早夭,故不能轻易与人!与人必与能继骠姚衣钵之英杰!”

换而言之,皇后说——他们都不能继承霍去病的衣钵。

而这个年轻的侍中,却可以!

“皇后也太轻视吾等了!”有人轻声议论着。

但终究没有人敢抗议。

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淳于养退入帷幕之中,片刻后,取来一个长长的木盒,然后呈给卫皇后。

卫皇后接过木盒,轻轻抚摸着木盒上的雕纹。

每次见到它,卫皇后总是能想起自己那个年轻、英俊、果决的外甥。

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她将木盒打开,露出里面装着的佩剑。

拿起那柄剑,卫皇后看向张越,道:“宝剑赠英雄,这柄骠姚剑,本宫妇道人家,拿着没有什么用处,侍中年少有为,颇有当年大司马之气,本宫将此剑赠给侍中,愿侍中善待此剑!”

说着就交给淳于养,吩咐道:“去给侍中吧!”

“诺!”淳于养捧着剑,走到张越身前,满是羡慕的深深看了一眼张越,道:“侍中,此剑乃故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当年出征得胜归来后,亲手赠与皇后的佩剑,冠军侯曾仗此剑,奇袭龙城,斩单于祖父产、生得单于叔父罗姑比,功冠全军,天子亲封冠军侯!”

张越见了,也是心情激动无比。

霍去病的佩剑啊!

而且还是其第一次出征的佩剑!

若放在后世,一定是国宝中的国宝!

哪怕是如今,也是价值连城的无价之宝。

尤其是对于张越而言,这柄剑已经不仅仅是剑了。

偶像的佩剑啊!

还是偶像出道之处的佩剑!

别的东西,张越或许可以不在意,但霍去病的佩剑,却是他无法拒绝的致命诱、惑!

不仅仅是他!如今天下的所有有志青年,谁能拒绝的了?

当下张越便郑重的接过这柄剑,深深的俯首拜道:“皇后恩赐,臣深谢之!”

然后就将它系在了自己的腰间,像抚摸爱人一样抚摸着它。

霍去病的剑,不该藏在宝库里,不能放在盒子里。

它应该去沙场,去那万里草原,去追逐敌人!

不过,张越很清楚一件事情——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拿了卫皇后如此重礼,就不能不替卫皇后分忧解难。

这也是汉代社会最基本的价值观。

第三百五十二节 长乐宫宴(3)

见着张越收下那柄佩剑,卫皇后心里一块石头落地。

汉家社会有几个基本原则,是从不变动的。

其中之一,就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当然也可以叫‘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这是自战国开始就存在,并且始终扎根在人们,特别是士大夫价值观里的核心理念。

哪怕是底层的平民,也会遵守这个原则。

譬如现在长安市井的商人们豢养那些游侠。

供养他们一日三餐,时不时还要给些酒钱。

他们之间,从无什么契约,甚至不存在口头约定。

但是,一旦这个商人有事,曾经吃他的喝他的游侠们,就会拼上性命去为之效死。

还有宫廷里的宦官,为士大夫们不齿,甚至不愿与他们为伍。

然而……

自汉室建立以来,从未有过宦官拿了钱不做事的例子。

给钱办事,童叟无欺,甚至明码标价。

许多大宦官,甚至倘若事情没办成,还能退款。

著名的大宦官北宫伯子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连吃相难看的宦官都是这样,卫皇后自然不怕张越拿了好处,拍拍屁股就不认人了。

想到这里,卫皇后就深深的看了一眼坐在她右手下侧的丞相公孙贺,她的姐夫。

要不是念在已故的亡姐的情面上,卫皇后真不想理这些破事。

“这是本宫最后一次管公孙家的事情了……”卫皇后在心里告诉自己。

虽然类似的话,她已经说过无数次了。

但这次,她真的下定决心了。

公孙家族,仗着他们和太子以及自己的关系,这些年来行事越发猖獗。

连天子的宠臣也敢去招惹了!

真是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

公孙贺父子难道不知道,当年李夫人受宠的时候,连自己和长平侯都要去巴结,才能讨好天子,保住皇后的位子吗?

公孙贺难道就忘记了,当今天子,当年曾经说过:“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连自己的亲舅父,从小照顾其长大的武安侯田蚡,都要被灭族!

区区一个早已经年老色衰的皇后的姐夫,还能怎样?

再护着公孙氏这么胡闹下去,她恐怕连太子都很难保全了。

想着这些事情,卫皇后就道:“侍中,本宫听说侍中似乎与丞相葛绎候之子太仆公孙敬声有所误会?”

张越一听立刻心道:果然!

只是卫皇后亲自设宴,还铺垫了这么久,给足他的面子,不能不给卫皇后面子。

当然,给卫皇后面子归给卫皇后面子。

想要张越主动去和公孙敬声握手言和,那是做梦!

而且……

有些事情,必须说清楚。

宫廷险恶,谁知道,公孙贺父子会不会跟他玩一手两面三刀,是不是口是心非?

农夫与蛇的故事,教训深刻啊!

所以,张越稍稍有些迟疑。

但就是这一迟疑,让人不满了。

“张侍中!”只见一个坐在张越旁边不远的年轻人起身,对张越道:“皇后亲自居中调和,侍中是要不给皇后面子吗?”

“阁下是?”张越看着对方,努力辨认许久,发现这个人似乎不是卫家的人。

在来之前,他已经打听清楚了卫家的主要成员的样貌。

像是卫伉、卫登、卫不疑和他们的长子、次子,张越都找人打探了一遍,在心里面有个底。

但这个人是谁啊?

怎么不在名单中?

“下官长乐宫詹事陈惠!”这人微微一理衣襟,昂着头非常骄傲的对张越说着,然后拍了拍衣襟,一脸傲然:“先祖曲逆献候!”

“哦……”张越点点头:“原来是名臣之后,失敬失敬!”

对方更骄傲了!鼻子都要朝天了!

在他看来,他比张越的出身可要高贵的多了。

先祖的威名,本就不下张良!且还有再造汉室之功——陈平周勃共诛诸吕,这功劳可比张良那个修仙的家伙强多了!

但,天子却偏偏看上了这么个神棍的后人!

更让他嫉妒的是——这个神棍的后人,眼看就要一飞冲天了!

而留候家族和曲逆候家族本来就存在矛盾。

这让他更加难受。

如今找着机会,就想恶心张越,顺便给自己刷刷存在感。

若是可以踩着这个侍中的肩膀上位就更好了!

即使不能,哪怕被对方怼了下去,那是大赚特赚的事情。

以后,就可以给自己贴一个标签:张子重曾经的对手。

这传出去,逼格瞬间就高了不少。

甚至说不定,还可以将自己打造成‘反张杰出分子’。

就学那左传的成名之路,只要是张子重说好的,自己就说不好,哪怕被人打脸一千次、一万次也不改初衷。这下子不就有名声了吗?

简单的来说,陈惠是蓄谋已久的。

他今天就是来碰瓷的!

无论张越做什么选择,只要被他找到漏洞,就会跳起来搞事。

目的就是为了吸睛。

他的算盘,打的很响。

首先他是长乐宫詹事,属于皇后系统的。

除了皇后,连天子也不大可能伸手过来教训他。

只要把握好度,这声望是妥妥的能刷出来。

无论成败都能扬名立万!

而且,他将成为第一个公开质疑和非议这个神棍子孙的人。

再加上家世加成,说不定就能成为名士!

更紧要的是——陈惠确信一个事实,哪怕撕破脸,那张子重也不能拿他怎么办。

实在不行,大不了去哭长陵,哭高庙,哭诉天子纵容幸贵,欺压纯良无辜忠臣之后。

举着祖宗的神主牌,去长陵去霸陵,去拦高帝和太宗皇帝的出巡衣冠。

反正,只要舍得下脸皮,就没有不能做的事情。

张越看着这个莫名其妙跳出来的家伙,挠了挠头,心道:“难道我的MT光环又加强了……我记得我没有接触过,更没有得罪过这个人或者他的家人什么的啊……”

但嘴上却根本不留情面,直接道:“只是本官向来不与饥不择食之人的子孙说话啊……”

陈惠的脸,立刻胀成了绛紫色。

几乎想要吐血,被憋的说不出话来。

他是曲逆候的子孙,而且是嫡系!

所以,他很清楚,张越的话的意思。

和留候家族,曲逆候家族也很光荣!

留候的儿子张不疑和人争风吃醋,为了一个女人大打出手,抢不过对方就和人合谋派出刺客干掉情敌,可惜手尾没有收拾干净,被人抓到了尾巴,告到了廷尉。

廷尉审讯后,将张不疑的侯国夺去,废为城旦!

这也是留候侯国为何不能邵封、复家的缘故。

这么lo的万户侯,刘家丢不起这个脸!

但,俗话说的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生前就有和留候有着恩怨纠缠和政见分歧的曲逆候陈平的后代,也一样lo。

而且,比张不疑还lo。

lo出了境界,lo出了逼格!

元光五年,时任曲逆候陈何坐略人妻,弃市,封国废黜!

什么叫坐略人妻?

就是强抢民妇,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出来的事情。

一下子就将大汉帝国的列侯水平拉到了乡下劣绅的水平!

就连长安城里的富商都干不出这么没水准的事情。

这个事情发生后,当时整个汉室君臣的脸上都觉得黏糊糊的,难受的紧。

长安三公九卿在那段时间连门都不敢出,生怕被人指着脊梁骨说:看!那就是陈何的同僚!

你妹的同僚啊!

所以陈何的案件的审讯速度是光速!

只花半个月,廷尉和御史大夫就做出了决定——一定要弃市!必须要弃市!

汉家丢不起这个人!

列祖列宗和先帝更丢不起这个人。

本来这个事情都已经过去差不多三十年了,这陈惠要是不来挑衅,张越恐怕都想不起来。

但他一挑衅,张越立刻就从固化的信息里,找到了这个事情。

若别人拿这个事情来说事,可能会有些翻旧账和炒剩饭的嫌疑。

但张越不会!

因为……

他是留候张良的后代,怼曲逆候陈平的子孙,那是天经地义啊!

更完全符合当世世人的价值观,天王老子来了也挑不出错——当年张不疑失国,陈平可没少笑话!

陈惠瞬间懵逼了。

张越不提起这个事情,他都差点忘记了。

但张越一提起,曾经的记忆立刻浮上心头。

让他狂暴不已,羞辱无比!

立刻就恼羞成怒,大声道:“张侍中!你竟辱我先人!我要与你决斗!”

汉家列侯们一言不合就开干,这是光荣传统了。

想当年,高帝刚刚登基的那几年,长安城里经常上演械斗。

有些时候,高帝甚至非常开心的搬着小板凳,坐在旁边看戏。

觉得这是很有意思,也很有情谊的事情。

而近些年来随着公羊思潮兴盛,这个情况又开始复发。

士大夫贵族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这是常事。

只是……

张越看着对方,向看傻子一样,都懒得搭理他,只是负着一只手,对他勾了勾手指,轻蔑之情溢于言表。

直到此时,陈惠才想了起来,眼前这个留候的子孙,人送外号张蚩尤。

曾经徒手白刃,干翻了八个行刺的刺客,赤手空拳打死了五个!

决斗?

那不是找死吗?

第三百五十三节 长乐宫宴(4)

陈惠瞬间就坐蜡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色更是一片煞白。

更要命的是——他还听到了卫皇后的声音。

“陈詹事!”卫皇后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满:“不得对侍中无礼!”

他回过头去,看到了在他对面的丞相葛绎候公孙贺和太仆公孙敬声,正用着吃人般的眼神,恶狠狠的盯着他,似乎恨不得将他撕碎。

这是什么情况?

丞相和太仆,不是应该痛恨那个张子重吗?

他们难道不应该欣赏自己的行为吗?

但他那里知道,现在,公孙贺恨不得将他剁成肉泥!

“蠢货啊!”公孙贺咬着牙齿,看着陈惠——这个他过去还觉得聪明,但如今,却已经变成他眼里世界上最蠢的人。

要不是陈惠之父是陈掌,公孙贺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

有这么蠢的人吗?

难道他不知道,现在就连他这个丞相,也不得不卑躬屈膝,来请皇后做东,来化解仇怨了?

区区一个长乐宫詹事,算那颗葱啊?

更要命的是,被陈惠这么一闹,原本不说化敌为友,最起码可以暂时在表面上让公孙氏去一大敌的和解宴怕是要凭空多生曲折了。

想到这里,公孙贺的牙齿就咬的咯咯咯的响。

而在公孙贺身侧的公孙敬声更是面目狰狞,仿佛陈惠与他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般!

没办法!

他现在已经被执金吾盯上了。

准确的说,他已经被执金吾当成猎物了。

在两个月前,执金吾的缇骑监视他还要掩饰一下,打扮成贩夫走卒。

但现在,他们光明正大的在太仆官衙外面晃悠了起来。

隔三差五就有执金吾的官吏上门点名要各种卷宗和文牍。

而通常每当执金吾表露出这样的态度时,就意味着在实际上执金吾已经掌握了这个贵族官员的全部罪证。

之所以不抓他,只是因为没有得到命令而已。

显而易见的,他的小命已经危在旦夕了。

在这样的生死存亡之时,公孙敬声已经不敢想象,在天子面前,还有一个敌视着他,可以肆无忌惮的正大光明的诋毁和说他坏话的侍中官。

再不跟他和解——至少是表面的和解。

公孙敬声觉得自己很可能得去船狱衙门的大牢过年,和他儿子公孙柔一起欢度新年了。

故而,公孙敬声对陈惠的恨意和敌意是直接写在脸上的。

甚至就连卫皇后,也是怒意显现于言表。

没办法!

这里是长乐宫,是永宁殿!

要是万一这个年轻的侍中官在这里受了委屈,传到天子耳朵里,天子会怎么想?

哦……

卫子夫,你是不是觉得朕一直以来冷落了你?所以心怀怨怼啊?

不然皇后家臣何以针对朕的侍中?

那皇后要不要朕给你推荐一位大文豪,学当年的陈皇后,再写一篇《长门赋》?

这位陛下,最恨的就是他的后宫妃嫔不安分,特别是皇后不安分!

即使天子大度,不去这么想,但长乐宫詹事怒怼天子侍中这样的事情,只要传出去,也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

所以,她不得不立刻表明态度,甚至不得不马上和陈惠划清界限。

“淳于夫人……”卫皇后缓缓的吩咐:“詹事陈惠咆哮殿堂,于本宫之前无礼,通知少府卿,除詹事陈惠宫籍……”

“诺!”淳于养虽然稍有惊讶,但立刻就领受了命令。

陈惠闻言,满脸的不可思议,整个人更是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

他最大的依凭,来自于他是皇后家臣,长乐宫詹事。

有了这层身份,他的安全才有保障。

但现在却被皇后直接掳夺了宫籍。没有宫籍,就没有一切!

换而言之,自己最大的依凭,在这一刻已经悄然消失。

“皇后!”陈惠一下子就急了。

若被长乐宫除籍,他别说出名了,恐怕连生计都是一个问题。

但卫皇后的态度,却是坚定不已。

她轻轻挥了挥手,立刻就有殿中的武士上前,将陈惠架起来就往外拉。

“皇后开恩啊,求皇后看在我父的面子上开恩啊!”陈惠惊恐的大喊大叫,甚至不惜抬出了他最大的依仗。

陈掌就是陈惠的养父,曾任长乐宫詹事、太子家令等职务——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层身份:卫少儿的丈夫。

不过,卫少儿嫁给陈掌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四十岁了。

所以两人并没有生下子嗣。

因为无子,不得已陈掌只好从自己的兄弟的子嗣里抱养了一个作为儿子。

也是因为这层关系,陈惠才能当上长乐宫詹事,甚至可以出席今夜的家宴。

可惜,这在过去,百试百灵的绝招,在今天却没有了分毫用处。

卫皇后坚定无比的挥了挥手。

哪怕陈惠的养父陈掌在此,她也会这样抉择。

自建元年间入宫至今,这数十年的宫廷生涯,起起落落,让卫皇后深深的明白了一个真理——在这个宫廷之中,态度最重要!

当今天子,也向来只看别人对他的态度。

这三十年来,为何是她坐在这长乐宫,而不是其他受宠的妃嫔?

为何无论是王夫人还是李姬还是当年号称‘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李夫人,始终无法动摇她的皇后位置?

除了她是太子的生母,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卫皇后在所有涉及天子,她的丈夫的事情上采取了‘天子无小事’的态度。

始终尊重和服从天子的意志!

就像今天,陈惠刚刚起了要和天子宠臣别苗头的念头。

卫皇后立刻就做出决断!

而且是不留任何情面的决断!

就连张越都看得目瞪口呆,深深感受到了卫皇后的尊重。

于是,他立刻拜道:“皇后厚爱微臣,臣感激涕零,一切唯愿从皇后之命!”

这也是他现在唯一能做,也是最为正确的选项。

不然,他难道还能说不行?

那不是给脸不要脸吗?

卫皇后闻言,终于露出笑脸。

就连太子刘据,也开心了起来。

整个殿中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融洽起来。

公孙贺父子更是笑的合不拢嘴了。

他们现在甚至觉得,似乎应该好好感谢一下陈惠。

在他们父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又该如何开口的时候。

詹事陈惠,以大无畏的精神,主动用自己的前途和未来,给他们父子解了围。

这是什么精神?

这是仁义忠勇的儒家精神啊!

公孙敬声甚至觉得自己应该去送一个一吨重的奖章给陈惠。

救命恩人啊!

当下,丞相公孙贺立刻就拉着自己的儿子公孙敬声对张越微微拱手,道:“老朽公孙贺,久闻张侍中年少有为,贤能无双,早欲相见,以解往日误会,今日蒙皇后居中调节,幸甚!幸甚!”

公孙敬声更是立刻恭身道:“在下公孙敬声,往日与侍中多有误会,概因不孝子公孙柔跋扈,仗势欺人,在下已经狠狠的教训过他了,国法也必将给与他制裁……”

张越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两个人。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丞相葛绎候公孙贺和太仆公孙敬声。

说老实话,公孙贺父子的卖相绝佳。

公孙贺虽然看上去已经七十多岁,白发苍苍,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

但是……

他的髯须修长,身形健壮,看上去颇为强壮,眉目慈和,仿佛一位温良长者般,说起话来更是带着些温暖,很有感染力。

哪怕就是公孙敬声,也没有想象中被酒色掏空身子的样子。

相反,这位汉家太仆,仪表堂堂,行至有礼,看上去风度翩翩,很有些味道。

不过想想也对。

这位太仆,可是睡了好几位大汉帝姬的风流人物。

若没有几分卖相和实力,岂能如此?

就听着公孙贺道:“前时侍中曾让执金吾行文丞相府,请调长水隧营,丞相徽事王绘等人,以为侍中与吾有隙,就自作主张,搁置了侍中的公文,吾已经狠狠的教训了丞相府相关官吏,开革了自作主张的徽事王绘等人,命丞相长史星夜赶工,目前已经将侍中的公文下发到长水校尉处,相信用不了几日,长水隧营就能赶赴新丰,听命侍中!”

张越听着,嘴角一笑。

又是这一套临时工替罪?

他实在太熟悉了。

不过,他也不打算点破,毕竟,皇后和太子就在旁边看着呢。

于是拜道:“下官惶恐,安敢劳烦丞相?丞相厚爱、关心新丰之事,下官必定将之转告新丰上下吏民!”

公孙贺一听,欢喜的不得了。

新丰!

在过去或许不值一提,他连看都懒得看。

但在如今,随着张越与天子前日的对奏还形成了系统,可能变成政策后。

新丰就已经成为了一个巨大的蛋糕。

傻子都知道,只要掺和到其中,分润到功劳,那就是泼天的政绩!

特别是对于公孙贺来说,他迫切需要一个切入点,来证明他这个丞相确实是非常非常关心‘新丰建设’尤其是‘新丰三年小康治’建设的。

只是没有借口和理由啊!

如今,听了张越的话,他立刻就将所谓的面子、体统丢到了爪洼国,马上就打蛇随棍上,笑着道:“侍中言重了!本相受命天子,辅佐天子以治天下,一直以来致力于佐君致太平,新丰之治乃国之大事,本相重视非常,已经命令丞相府各司曹有司,在律法、制度允许的范围内,对新丰的任何事务,予以最大便利!”

“本相还将行文九卿有司,命各有司在律法制度范围内,尽一切可能协助新丰事务!”

公孙敬声也跟着马上道:“侍中足下,本官也已经下令太仆有司,对于新丰县提出的一切要求和问题,给与最大便利和帮助!”

在这一刻,曾经的仇怨与过节,都仿佛已经烟消云散。

公孙敬声甚至都忘记了,张越将他儿子搞进了执金吾的事情。

若有可能,公孙敬声甚至可以去船狱衙门杀了公孙柔,以换一张参与‘新丰小康事业’的门票。

没办法!

或许张越描绘的其他事情,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大饼。

但是……

新丰三年内达到小康之治的初级阶段,却是板上钉钉,一定成功的事情。

甚至,小康之治的中级阶段,也未必不能达到。

集中全国力量来办大事的政策,可不仅仅只有后世人干过。

汉室也干过。

而且,年年干!

高帝有长陵,太宗有霸陵,先帝有阳陵,当今有茂陵。

都是集天下财富人力,建设一个地上太平世界的典范。

有了这些珠玉在前,新丰的事情就不可能失败!

公孙贺甚至觉得,都不需要三年,明年这个时候,新丰就能初步完成目标了。

三公九卿有司衙门一起使劲,天下支援,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什么事情办不成?

现在,公孙贺怕的不是新丰的建设失败,他怕的是张越不肯让他加入其中分一杯羹。

尤其是公孙敬声,哪怕现在张越让他学狗叫,才肯让他加入,说不定他能当众学狗叫!

没办法!

现在,执金吾盯的这么紧,想活命,唯一的途径就是拼命去拍当今的马屁。

而新丰现在就是当今的痒痒处,更是天下人的痒痒处。

张越听着,却是笑着拜道:“丞相、太仆厚爱,下官替新丰万民谢之……”

“不过……新丰欲求大治,只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奋斗得来……”

“下官以为,若是依赖外力太深,纵然一时有幸,也不过是空中阁楼,水中月,镜中花罢了!”

开什么玩笑!?

这块蛋糕,这个小康世界的功劳,张越才不会轻易与人分羹呢!

大家非亲非故,从前还有仇怨,为什么要分给你们?

再说,张越也不觉得,公孙贺父子能帮他什么忙!

不捣乱就是对他和新丰的最大帮助了!

公孙贺父子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张越又不是没听说过。

而且,张越所言也自是有道理的。

倘若新丰未来的成就是建立在来自天下的供养上,那么,新丰县建设的再好,在天下人看来,也不过尔尔,更重要的是,假如自身没有造血能力,一旦没有了政策照顾和倾斜,要不了几年就要原形毕露。

到那个时候……

只有依靠自身,建立起良性循环,才能有未来,也才能有借鉴和模仿价值。

用资源堆,猪都能堆出一个貌似好看的东西!

但那没有任何价值,也不具备任何说服力。

当然,张越也不是吃独食的人。

他知道,吃独食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况且,新丰县和未来关中的建设,也确实离不开五湖四海各行各业黑的白的红的种种利益集团的支持。

一个好的改革,应当让尽可能多的人受益,特别是在初期,应当以不激化矛盾为主。

有好处,大家一起排排坐,赤果果才是王道。

但那应该有一个起码的态度和姿态。

像公孙贺父子这样明显的投机者,还是得了吧。

到时候好处给了,自己却说不定还要惹上一身腥。

公孙贺和公孙敬声闻言,却是颇为尴尬,但公孙贺毕竟是沉浮数十年,从建元年间活跃至今的老牌政客,各项政客天赋都已经点满了。

所以,他立刻就笑着圆场道:“侍中不必忙着拒绝嘛……本相和太仆的态度,是不会改变的,只要新丰有任何要求,丞相府和太仆有司,都会竭尽全力的……”

只是在心里面,公孙贺已经是暗恨不已,恼怒无比了。

殿中其他卫家成员和卫氏的亲戚们也都是沉下了脸。

他们之所以愿意来此,给张越来做陪衬,要的不就是拿到一张入场券,大家一起排排坐分果果吗?

譬如说在新丰那里挂个名啊,或者占个坑啊,捞点好处啊。

但没有想到,张越竟然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立刻,无数人的眼神都变了。

“这个张子重难道想学当年的霍去病?”有人心里面暗骂着。

霍去病在天下其他人眼里或许是大英雄、大豪杰。

但在卫家的亲戚里,这个亲戚却是一个大大的坏蛋!

他只顾自己飞黄腾达,却不管亲戚们的死活!

他从不带亲戚们一起立功,甚至拒绝任何裙带关系。

很多人的父辈都曾经被他骂的狗血淋头,然后一脚踹出了军队。

不知多少人,在心里面恨他入骨。

所以,当年霍去病一死,许多人弹冠相庆,暗地里大唱赞歌。

“霍去病可是只活了二十四岁!”有人在心里轻声说着。

霍去病真的只是暴卒吗?

他的遗腹子霍膻也真的是死于疾病吗?

或许这个问题,有人能解答。

但,他们是不会说的,死都不会说。

而现在又有一个人,一个新贵,不肯带他们一起升官发财,这些人立刻就咬着牙齿,暗恨不已。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宦官蹑手蹑脚的走进来,他神色慌张的走到卫皇后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卫皇后的脸色立刻剧变。

“执金吾来了?”

“如此深夜,执金吾来长乐宫做什么?”

听到卫皇后的话,殿中其他人立刻色变。

执金吾!

没有外戚贵族愿意听到这三个字,特别是在这样的深夜!

因为,汉家执金吾一直有传统——半夜抓人。

而每一个落到执金吾手里的人,基本上都不可能再出来了。

第三百五十四节 巫蛊之祸?(1)

永宁殿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尴尬起来。

尤其是太子刘据,脸色有些不好。

执金吾半夜来长乐宫?想干什么?

总不能说,执金吾是来长乐宫给皇后请安的吧?

“母后……”刘据起身,对卫皇后恭身道:“儿臣出去和执金吾谈谈……”

执金吾夜闯长乐宫?

这是在打长乐宫的女主人的脸啊!

明天这长安城里还不知道会怎么议论呢?

作为长子嫡子和太子,刘据有这个责任,去维护长乐宫的尊严与颜面。

“不必了!”卫皇后却是摇摇头,吩咐道:“来人,请执金吾来永宁殿……”

“母后……”刘据一下子就急了,若让执金吾的人进了长乐宫,天一亮整个长安都会知道!

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张越见到这个情况,叹了口气,出列拜道:“皇后,不如让微臣出去与执金吾谈谈?”

他是现在这个殿中最适合出面去和执金吾交涉的官员。

毕竟,他是侍中,是天子近臣。

由他出面,不仅仅可以摸清楚情况,更能给皇后、太子留下颜面。

不然的话,此事就又将演变成一次君权对皇后和太子的无情碾压!

讲老实话,其实若有可能,张越是不想掺和这种事情里面的。

但没办法,他现在在这永宁殿里。

若不主动出面,难道还要等太子和刘进来要求他出面吗?

况且……

若让天子知道了,他在场却因为害怕惹事而不主动维护太子、皇后……

或许一时半会,这位陛下懒得去想。

然而一旦他回过神来。

却是要死人的啊!

历史上巫蛊之祸后,所有参与清洗太子系的人,统统思密达!

那些曾经在追捕太子一事之中封侯拜相的人,更是全部死全家!

当今这位这些年来别看对太子吹鼻子瞪眼,总觉得‘不类己’,见面就臭骂。

但……

正因为爱之深,所以才责之切啊!

更别提,皇后对张越还算客气,太子刘据对他也不错。

所以无论于公于私,张越都只能承担起责任来。

卫皇后却是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然后才摇摇头,道:“侍中的心意,本宫领了……”

“不过……执金吾代表的是陛下,陛下命执金吾深夜来长乐宫,必负有社稷之重任,本宫只是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天下大事,但也不敢耽误陛下之事!”

但在心里,她却是想起了太宗时候的故事。

那时候,廷尉张释之与太子太傅东阳侯张相如,可是按着当时身为储君的先帝在地上摩擦。

那时的窦皇后,做出了无比明智的选择——旁观。

甚至还多次去向薄太后请罪,说自己教子无方。

终于博得了太宗的欢心和薄太后的力挺。

想着这个故事,卫皇后就知道。

一时的荣辱得失,算不得什么。

一切都要以维护太子地位,巩固太子位置为优先。

其他一切都可以抛之脑后。

丢面子算什么?

只要太子能顺利登基,一切苦楚都值得!

一念及此,卫皇后就道:“去请执金吾进来吧!”

“诺!”立刻有人领命,就要出去。

“皇后,不如由臣去迎接……”张越再次劝道。

卫皇后看着张越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好!”

在心里面,对张越的观感不由得上了好几个层次,深深觉得这个侍中官懂事,知道如何保全自己与太子的颜面。

哪像其他人!

她深深的扫了一眼这大殿上下的亲戚们。

这些人足足有二三十人之多!

但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却连一个主动出来,愿意给她与太子保驾护航的人也没有!

一听到执金吾三个字,就瑟瑟抖,吓得连话都不敢说。

“唉……”卫皇后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禁摇了摇头。

想当年,太宗皇帝的薄氏外戚、先帝的窦氏外戚都是人才辈出。

郅候薄昭、章武侯窦广国、魏其候窦婴,都是储君可以依靠的大臣。

就连当今天子,也有武安侯田蚡、盖候王信这样虽然有缺点,但关键时刻能顶上去的外戚。

反观她的这些亲戚们,却全部都是废物点心,只想斗鸡走狗,混吃等死。

偏偏又贪婪不已,什么好处都想要插一手。

真正是见小利而忘大义,临大事而惜身。

靠他们,大约是靠不住了。

想到这里,卫皇后就不由得怀念起亡弟卫青。

若他还活着,该有多好?

……………………………………

张越轻身走出永宁殿,在几个宦官的引路下,来到了长乐宫门口。

“开门……”张越挥手下令。

嘎吱一声,宫门被缓缓打开。

张越阔步走出,迎向在司马门下陈列的执金吾阵列。

可能是因为考虑到影响吧,来的人并不多,最多也就十五六人。

但却全是执金吾的高层。

仅仅是张越认识的就有好几个!

张越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执金吾如此阵仗,大张旗鼓前来,恐怕没有什么好事。

“下官张毅,见过执金吾诸位明公……敢情执金吾王公上前叙旧……”张越对着执金吾的阵列拱手而拜。

“侍中!”王莽翻身下马,走上前来,对张越拱手:“别来无恙!”

“王公今日何以如此阵仗夜临长乐宫?”张越压低了声音,对王莽问道。

王莽闻言,脸色一暗,脸颊的肌肉都有些抽搐。

他咬着牙齿,几乎是一字一句的对张越道:“不瞒侍中,本官乃是奉天子令来此缉捕大逆不道的罪臣公孙敬声!”

他附耳到张越耳边:“有人向陛下检举,太仆公孙敬声私通阳石公主……”

张越闻言,脸色一动,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这长安城里谁不知道,太仆公孙敬声和阳石公主有奸情?

天子自己心里面也清清楚楚。

不止如此,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的私情,甚至是公开的秘密!

两人曾一度住到了一起。

这也是刘家公主帝姬们的传统了。

看上一个男人,就将之收为面。

类似的事情,也不止一个阳时在做,几乎所有帝姬都干过!

当年,馆陶太长公主喜欢董偃,为他散尽千金,甚至还带董偃去拜见天子,天子不也没说什么吗?

反而祝福了他们的结合,甚至笑称董偃为‘主人翁’。

后来董偃与馆陶太长公主先后病逝,天子格外开恩,下诏允许按照馆陶的遗愿,让其与董偃合葬,而不是去与已故的堂邑候合葬。

董偃与馆陶所生的私生子,甚至还被封为封君。

在汉家,公主帝姬在外面养面不是新闻,不养面的公主才是新闻。

就像当今天子的姐姐,已故的隆虑公主,一生没有养面,在丈夫去世后也没有改嫁,简直是奇迹!

就听着王莽轻声道:“不止如此,那人还向天子检举,太仆与阳石主私自豢养越巫,暗地里以巫蛊之法,在陛下往甘泉宫的道路上埋设草人,诅咒君父……”

“天子闻报大怒,命我立刻追查此事,就在方才,执金吾的缇骑已经从驰道中挖出了三十多个被埋在道路两侧的巫蛊小人……”

张越听着,如遭雷击。

巫蛊之祸?

还是不可避免的到来了吗?

他原以为,送走朱安世,就可以避免此事。

但谁知道,没有朱安世,也有李安世。

看来,在历史上朱安世的所作所为,其实是被人操控的。

他所谓的检举,其实是有人让他检举的!

“有证据能证明是太仆参与其中吗?”张越轻声问道。

他知道这个事情很麻烦了。

对他来说,其实最好的做法是马上对这个事情不闻不问,立刻抽身离开,明哲保身。

但那样的话……

等于拱手将主动权交给了别人。

况且……

他避让,能避让到那里去?

巫蛊之祸一起,浪潮席卷之下,他能独善其身吗?

韩说、苏文、马通、江充还有他们背后的人,能让张越轻轻松松上岸?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张越知道,自己今天只要表露出怯意,他们就会步步紧逼。

今天可以是公孙敬声和阳石公主私通、密谋诅咒君父。

明天会不会是‘忠诚勇敢的马家兄弟,现侍中张子重意图谋反、行刺天子,当场格杀’呢?

即使那些人高抬贵手,忽然变得宽宏大量起来。

张越最后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和太史公一样……

为了自己的小命,也为了自己的家人,更为了自己的小勾勾,张越不得不参与进来,争取掌握主动。

“已经从阳石主的府邸后花园里挖出了数十个巫蛊小人,还找到三个越人巫师……”王莽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说道:“不过……那些巫蛊小人身上,刻下的名讳并非天子……而是……侍中……”

张越听了,嘴角抽搐,感觉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嘛,这下子就算他不想参与,也已经被卷入进去了。

“所以,本官无奈,只能深夜前来,带太仆回衙协助调查……”这个事情,王莽比张越还愤怒,还气恼。

他已经大约知道是谁检举的了。

也明白对方为何做出这样的事情。

作为执金吾,王莽的鼻子一向很灵。

他知道,这是有人在狗急跳墙!

意图通过这个事情,打乱和扰乱他的调查。

王莽不得不承认,对方做到了。

但是……

王莽也已经被他们成功的激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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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五节 巫蛊之祸?(2)

近期,王莽一直在追查那个‘阴谋反汉反刘集团’的蛛丝马迹。

执金吾一认真,大网撒下去,还真没有什么事情查不出来。

更何况,汉室的贵族们私底下议论和讨论某些事情,根本没有任何保密意识。

当年,吴楚七国串联叛乱,使者几乎就是公开往来,交换情报,甚至公开订立攻守同盟的。

在吴王刘濞起兵之前,吴楚七国的谋反证据和信件,就已经摆在了长安未央宫的君臣面前……

更早一点,淮南厉王刘长起兵造反,就是公开宣布,然后带上几辆车马和四十来个人,就打算揭竿而起了。

刘长的儿子刘安造反,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还在准备阶段,就已经闹到人尽皆知——连寿春城的百姓都知道了,自己的大王打算去和长安天子算账……

没多久,消息就传到了雒阳和长安。

更要命的是——由于参与人数实在太多。

所以,无数人争先恐后的告密。

连刘安的儿子和亲信,也加入了到了告密大军之中。

以至于长安几乎是兵不血刃就消弭了这次叛乱。

列侯贵族们谋反,更是如此。

在过去百年,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列侯谋反案,都是在筹备阶段就被人听到了风声,然后就被地方上的亭长、游徼镇压了……

也就近些年来,汉家贵族稍微学会了点技术,知道要保密,明白了不能再随便大大咧咧的公开谈论一些可能掉脑袋的事情。

但也就这样了。

他们所谓的保密,其实,大多不过是关起门自说自话。

不然长安的八卦党们,也不会得到那么多素材了。

所以,王莽稍稍一查,就查到了不少线索。

然后顺着这些线索,摸了下去,结果摸出了许多大鱼!

王莽现在不仅知道,确实存在一个横跨朝堂、地方和宫廷的小集团。

小集团没什么问题。

但私通宫廷宦官,却是其心可诛!

更紧要的是,王莽甚至还抓到了他们暗地里与诸侯王们往来通信的证据。

目前可以确认的,就有光禄勋韩说派其子去与燕王旦交通的事情。

本来王莽已经打算好好的顺着这条线索挖下去,争取将那个天子认为存在的‘阴谋反汉反刘’集团具象到这个世界。

可没成想,在这个当口,忽然有人向天子检举了太仆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并私下里豢养南越巫师,以巫蛊之法诅咒君父的事情。

这彻底打乱了王莽的计划!

这事一出,王莽知道,自己暂时没空去管那个‘阴谋反汉反刘集团’的事情了。

事涉太仆,太仆的父亲还是当朝丞相。

丞相背后是皇后、太子。

这么一个大案子,一查起来,恐怕就会引发天下动荡。

执金吾的力量,将会被全部牵扯!

这让王莽无比愤怒!

“居然敢拿我当枪使!”王莽握紧了拳头,感觉胸中积蓄着无穷的怒意。

但偏偏在现在,他无可奈何。

好在,在这长乐宫外,他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侍中张子重!

更妙的是,这个侍中,恰好也被卷入了这个旋涡中。

所以,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将所有事情,统统告诉了眼前这个年轻的侍中官。

“想拿吾当枪使,想要吾为刀俎?”王莽心里冷笑着:“尔等当心被崩掉牙齿!”

这样想着,王莽就决定再提供一些情报给眼前的这个侍中官:“侍中可知道,除了这些事外,执金吾也一直在追查太仆侵吞北军军费之事?”

“以执金吾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已经可以确认,至少自天汉二年开始,太仆账目上每年都有数以千万的资金消失……”

“仅仅是在今年,就有五千万资金,根本没有按照制度拨下去……”

“其中就包括了,本该调拨给北军,用于换装的军械费一千五百万……”

“本官此番来此,也将是以‘贪污、渎职’之罪,缉捕太仆……”

张越听着,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因为在后世这种事情太常见了,在当代也差不多。

那些被以贪污罪名处死的人,其实没有几个是真的因为贪污。

就像现在,就如公孙敬声。

太仆公孙敬声贪污公款,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了。

在这长安城里谁不知道,打公孙贺担任太仆开始,太仆的马政效率就开始逐年下降?

巅峰时期,汉太仆衙门控制着三十六个大型牧场,蓄养战马超过四十万匹!

此外还有牛羊橐他(骆驼)等牲畜百万之数。

然而,自从公孙贺担任太仆。

汉家的战马存栏数量就断崖式下跌。

到现在,别说四十万匹在栏战马了。

太仆三十六苑里的马匹数量加起来能有二十万匹吗?

其中能够作为战马使用的,至少也要打个对折,甚至三折!

当初,李陵出塞,在居延等了两个月,连一根马毛都没见到,只能徒步出塞。

这已经不是渎职或者怠政,甚至贪污了。

这是谋杀!

这是在拿军队将士的性命给自己谋福利!

可惜……

无论太仆衙门烂成什么样子。

作为太子外戚,公孙氏都能高枕无忧。

不止如此,在朝野上下,连个弹劾他们的人也没有。

这让公孙贺父子越发得意。

终于开始将手伸向了北军的军费。

而这——毋庸置疑是催命符,是索命状。

北军的大将和将士们,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他们是天子的心头肉,国家的镇山石。

公孙敬声将手伸向北军军费,北军是不可能放过他的。

而且,这次没有人能保住他了。

只是……

张越深深的看了一眼王莽,低头轻声道:“王公,长乐宫乃皇后居所,历代太后寝宫,庄严肃穆,执金吾若深夜入长乐宫,恐怕……”

“不如……”张越试探着看着王莽:“由下官去将太仆带出来?”

王莽听着,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若是别人提出这个要求,王莽肯定不会答应。

哪怕是太子也不行!

但……

是张子重的话……

“可以!”王莽不动声色的点点头:“但本官只能给侍中两刻钟,两刻钟后见不到太仆,本官就只能硬闯长乐宫了!”

“多谢!”张越笑了起来,王莽的态度,他已经知道了。

第三百五十六节 巫蛊之祸?(3)

得到王莽的承诺后,张越立刻返回永宁殿。

在路上,他的大脑全力开动,有关巫蛊之祸的所有资料和信息,全部被调阅出来。

历史上巫蛊之祸的起源、发展和高嘲,被他捋成了一根根线,再结合他在如今的所见所闻,于是,杂乱的线条和纷乱的线索,被连接到一起。

“原来是这样啊……”张越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他已经抓到关键!

他知道了,至少在现在,这场祸乱,其实影响不大,也伤害不到其他人。

撑死了,最多只是公孙家族卷入其中。

随后发生的事情,才是导致巫蛊之祸愈发严重,并最终难以控制的缘故。

就像一个搭起来的积木模型,现在只是掉下了一最上面的一小块而已。

对于模型本身来说,算不得什么大的影响。

除非,有人抽掉了作为模型支撑的中间部分,或者用外力狠狠的砸向模型!

它才会轰然倒塌,破碎。

而很不幸,在历史上的巫蛊之祸里。

太子据这个模型,不仅仅被人抽掉了支撑它的根基,而被人用外力狠狠的踹了无数脚。

其中最致命的打击,来自于当今天子——就在今年,他会生病,然后噩梦不断,紧接着又出现幻觉,以为有人要入宫刺杀他。

于是,年老的皇帝陷入了自我怀疑与猜测之中。

加上身边宦官亲信,天天在他耳边念叨和蛊惑,所以在老皇帝眼里当然是——总有贼子要害朕。

偏偏在这个时候,巫蛊案件,一件接一件的发生。

从朝堂到宫廷,都抓出了许多案子。

影响最大的,甚至根本不是现在发生的这个。

而是……

“赵破奴……”张越嘴里念出这一个名字。

在他回溯的历史记载中,这位老将军忽然被人举报在家里私藏越人巫师,诅咒君父,从而锒铛入狱。

最后的结果是——赵破奴大逆无道,族!

巫蛊之祸由是演变成真正的大灾难、大海啸,席卷朝野,无人能避。

但问题在于……

赵破奴一生征伐无算,是从尸山血海之中杀出来的老将。

死在他手上的人,没有十万也有九万九千。

这样一个老将军会去相信并且使用越人的巫师,认为可以靠扎小人达到目的?

笑话!

即使他真的沉迷于迷信,他要用的也该是中原占星术或者匈奴的萨满。

南越巫师?

那是什么?

所以……

张越不得不大胆猜测!

“或许在历史上,赵破奴是故意玩巫蛊的……”张越心里喃喃想着。

也只有这个解释,能够解释得通为什么会这么巧?

为何前脚公孙贺父子刚刚下狱死,后脚赵破奴家里就发现了巫师和巫蛊小人呢。

而不是先发现赵破奴在家玩巫蛊,后察觉公孙敬声巫蛊诅咒?

而赵破奴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何要将自己全家送入死地?

这个问题,若是换了其他朝代,可能解释不了。

但是西汉的话,却完全能找到合理解释——公羊思想,大复仇!挽天倾!

当这个世道将要堕入无垠黑暗,臣子胸中积蓄无穷怒火而不得发泄。

为了挽回这个将要堕入深渊的世界,将偏离的轨道拉回正轨。

公羊思想要求所有人,每一个士大夫,每一个血仍未冷的人,去用他们的血来洗刷世道,挽天倾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就像崔杼弑灵公,齐太史秉笔直书:崔杼弑其君。

崔杼大怒杀之,其弟继续写:崔杼弑其君。

接连杀了齐太史家三个人,杀到最后一个男丁时,对方面对屠刀依然面不改色,继续写:崔杼弑其君。

崔杼无可奈何,再也杀不下去,只能任由其将这一句话写到齐国的国史上。

恰在这时,另外一个齐国负责记录史料的大臣南史氏捧着书简,打算来排队。

也如伍子胥,为复父仇,奔逃吴国,辅佐夫差,伐楚成功!

这也是公羊学派与其他儒家学派最大的不同。

在公羊学派眼里,假如君王或者主君,不能履行其职责,不能守护这个天下。

那其‘非君也’。

二三子可鸣鼓而击之。

东周的周天子们,就没有一个被公羊学派承认为天子过。

因为他们已经全部丧失了‘代天行权,安抚百姓’的能力。

假如,赵破奴觉得太子据要是登基,那么他就可能会导致汉室灭亡。

又或者假如赵破奴有大仇怨要报,但正常途径,他没有办法复仇。

以当下流行的公羊思潮,他确有可能选择一个这样的办法来阻止太子据登基,或者向太子据复仇!

这么说可能有些绕。

简单的解释一下吧。

这就像狼人杀,赵破奴拿到了一张混子牌,混了一个老板,结果老板被太子据查杀了。

为了帮老板,看清局势的他悍跳一张女巫牌死站边太子据。

结果真女巫起跳,赵破奴故意发言爆炸,无限坐低太子据的身份。

若是这样的话,当局者谁盘的清,谁又捋得清?

好在,作为穿越者,张越是开了上帝视角的。

而且,现在的情况已经和历史上完全不同了。

赵破奴已经被张越拉上了友谊的小船,大家一起玩的很愉快。

这位老将军也认同了张越的主张,不太可能再自我爆炸了。

换而言之,要消弭巫蛊之祸,张越其实只需要做一件事情——保证当今天子今年和明年身体健康,吃嘛嘛香,睡的舒服,不做噩梦。

没有这位陛下自己的胡思乱想和自我猜疑。

巫蛊之祸,撑死了也就弄死公孙贺父子。

想要继续扩大?

做梦!

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迈步走进永宁殿,推开帷幕,进入殿中。

“皇后、家上、长孙殿下……”张越恭身报告:“臣已经见过了执金吾,执金吾与臣言:乃奉天子诏命,就北军军费一事,请太仆回执金吾协助调查!”

说着张越就看向公孙贺父子,微微一拜道:“太仆,执金吾在宫门外等候,请您即刻与下官前去,执金吾请下官转告皇后与家上:执金吾不会放过一个奸臣,但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忠臣……”

第三百五十七节 巫蛊之祸?(4)

“逆子!”公孙贺甚至都没有等到张越说完,就怒不可遏的看向了公孙敬声,在心里面破口大骂:“汝是真的铁了心要害死吾家这上下数百口吗?”

贪污不算什么。

谁没拿过好处?

但,侵吞北军军费……

这是自取灭亡,自找死路了!

别说是公孙敬声这样一个区区太仆了。

便是他,甚至是汉家历史那些威名赫赫的名相权臣。

也从没有人敢把爪子伸向北军,伸向北军军费。

这是要死全家的事情啊!

北军拱卫京畿,更负责宿卫宫廷。

这百年下来,早已经在宫内宫外,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

这个集团的力量,强大无比!

连天子对北军,都要连哄带拉。

他曾担任太仆十几年,拿的贪得东西,多的车载斗量。

但,北军的钱,他连一个五铢钱也不敢动!

因为他知道,动了就会死。

但现在,公孙敬声却把爪子伸向了北军。

公孙贺现在只想仰天长叹,恨自己当年,怎么没把这个畜生射到墙上!

更紧要的是……

公孙贺微微抬头,看了看卫皇后和太子的脸色。

然后,他就看到了皇后的身体,都在因为愤怒而颤抖。

“皇后恐怕以后都不会信我了……”公孙贺低低的叹息了一声。

在今天之前,他费劲无数心思,拉下老脸,动用了很多关系,才请动皇后来居中调和。

却没成想,事到临头,发生了公孙敬声瞒着他去给那个张子重添堵的事情。

没办法,只能星夜入宫,七十多岁的人了,还得跟个小年轻一样,在皇后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自己教子无方,说自己有愧长平烈候,请皇后恕罪,终于让皇后动容,不因为这个事情而迁怒,继续为他作保。

好嘛……

现在一切都毁了。

在皇后心里面,他公孙贺肯定成了一个言而无信,满嘴谎言的小人。

哪怕这次危机能够渡过,未来太子顺利登基。

他公孙贺,也将没有任何用武之地。

皇后不会再信任他了。

这是最可怕的事情!

想到这里,公孙贺就一咬牙,对公孙敬声喝道:“逆子!吾要与汝断绝父子关系!”

除了公孙敬声,他还有四个儿子,七个女儿,二十一个孙子和三十多个孙女。

但能带给公孙家族利益的,却只有一个皇后。

公孙敬声也是吓尿了,立刻就趴下来,哭着道:“父亲救我!皇后救我!家上救我!”

若是被执金吾带走,等到明天,他就再也不是大汉太仆,九卿之一。

再也不能享受那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相反,他将锒铛入狱,被关进船狱,甚至可能再也见不到太阳了!

恐惧让他瑟瑟发抖,难以自抑,于是他丢弃了所有颜面和架子,甚至爬到张越面前,哭着磕头:“侍中公!侍中公!求您救救我吧,求您去陛下面前给我说几句好话吧!”

他实在是太怕了!

因为他知道,只要执金吾去将太仆的帐翻出来。

那么……

他就必死无疑了!

从他接任太仆开始,每年他都在悄悄的挪用北军军费。

最开始,是几十万,百来万。

然后是几百万,上千万。

发展到近年,北军军费经太仆下拨部分,起码有三分之一,被他截留。

然而,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太仆衙门掌管天下马政,负责供应汉军战马和皇室用马。

每年少府都会将一大笔资金转拨太仆,用于养马。

但问题是——当他接手的时候,整个太仆衙门,上上下下都烂了!

各地马苑和马厩,统统荒废了。

从上到下,每一个人都在忙着捞钱。

少府拨来的钱粮,还没入账,就已经差不多清洁溜溜了。

而他作为太仆,也要吃,也要开销,也要粉饰太平。

但少府拨的钱粮,早就已经被人瓜分的干干净净。

而瓜分这些东西的人,不是他父亲的旧部,他的叔伯辈,就是卫家、公孙家、石家的人。

哪一个他都没办法动!

怎么办呢?

当然只能从北军军费上动手脚拉。

反正北军历年都要换装,每年都要报废大量军械。

很多军械,在公孙敬声看来,完全可以再用几年嘛。

譬如弓箭啊弩机啊箭矢啊,省着点用,少训练几次,就可以了。

但如今,东窗事发,他才真正感到了害怕。

北军有多么强大,他很清楚!

旁的不说,北军六校尉,任何一个单独捻出来,地位都不比他低。

更别提,北军之中,出了无数的大将、列侯。

在恐惧之中,他慌不择路。

是根稻草都想抓住。

张越却是摇了摇头,叹道:“太仆,还是与下官一起出去吧……”

“执金吾只给下官两刻钟……”

“请太仆莫要让下官为难,莫要让丞相为难,莫要让皇后与太子、长孙为难!”

说着张越就朝卫皇后、太子刘据以及长孙刘进微微恭身,道:“请皇后、家上、长孙恕臣殿中失仪!”

公孙敬声必须立刻交到执金吾王莽手里。

因为,张越知道,这货可不仅仅是贪污那么简单。

巫蛊啊!

这可是巫蛊!

连诸侯王碰了,都是必死无疑!

区区一个太仆,注定是死路一条!

哪怕他是被人冤枉的。

哪怕他根本没有做过哪些事情。

但,只要天子相信,他做过了。

那他就一定做过了。

况且,阳石公主府上挖出来的巫蛊小人和找到的巫师,已经是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他岂能不死?

甚至恐怕丞相公孙贺也会被牵连,公孙氏家族覆灭几乎可以预见了。

在这样敏感的事情上,张越是不会给公孙敬声或者公孙贺任何去拖太子、长孙下水的机会的。

所以,他轻轻伸手,抓住公孙敬声的两个肩膀,然后轻轻一提,就将他提了起来。

接着,他笑着道:“太仆请吧!”

就拉着他,向着殿外走去。

公孙敬声那里肯乖乖的跟张越走。

但,他再怎么挣扎,也挣不脱张越那两个铁钳一样的双手,他倒是想撒泼打滚,但奈何,张越手上的力气大的让他根本没有机会。

于是,在满殿上下公卿的注视下,太仆公孙敬声就像一个小孩子般被张越提着向前走。

自始至终,他都挣脱不动!

“张蚩尤……名不虚传啊……”无数人在心底叹道。

第三百五十八节 霸道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整个长安,都被一个消息轰的晕头转向——太仆公孙敬声下狱!

各种八卦横飞。

有说公孙敬声是因为贪污,而被执金吾逮捕的。

也有说公孙敬声是因为挪用北军军费,而遭到逮捕的。

甚至还有人说出了真相——公孙敬声涉嫌巫蛊大案!

不过……

在所有的八卦之中,有一个话题,抢过了所有猜测的风头,成为了人们议论的焦点——太仆公孙敬声下狱是因为他得罪了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

不止一个消息源,斩钉截铁,信誓旦旦的保证‘自己’亲眼看到了侍中张子重架着太仆公孙敬声出的长乐宫!

“千万不可以招惹那个张子重啊!”无数公卿贵族豪强,纷纷教育自己的子侄,语重心长的训示:“若有人无故招惹张子重,那么,其祸福自主,生死自用……”

没办法!

虽然这个八卦看上去有些离奇,有些不可思议。

然而,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宁可信其有,也不可因为不相信,而招致大祸!

舆论场上,更是一片鸡飞狗跳。

出于某种原因,公羊、谷梁等执掌话语权的大学派,默认了这个八卦的真实性。

由是,一场暴风,席卷长安!

就在此时,张越已经站在了建章宫玉堂的壁门之下。

“张侍中……”

往来的宦官侍女,无不战战兢兢,恭身问安。

比起外界,宫廷之中,类似的八卦传闻,传的更加迅猛和热烈。

现在,在建章宫中,各种版本的消息满天飞。

甚至还有绘声绘色的渲染着各种离奇的情节和故事。

没办法,宫里的底层宦官侍女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想要在这枯燥、危险、压力深重的宫廷活下去,人们不得不自己给自己找些乐子。

汉室的家们,就有一大半是出自宫廷……

他们写的各种段子,后来被人编成了一本书,取名为:西京杂记。

历史地位居然还不输史记、汉书……

张越却没有怎么去理会这些事情。

他只是望着那高高的玉堂,随后就迈步拾阶而上。

“张侍中……”没走几步,张越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回过头去,发现是光禄勋韩说。

“侍中欲要面圣?”韩说追上来,拦住张越。

“光禄勋有何指教?”张越没有回答,只是笑着反问对方。

他在壁门等那么久,就是想等一个来拦他的人。

但他没有想到,居然是韩说亲自出马。

这就要撕破脸皮,要去和太子系决战了吗?

还是?

张越不知道,但韩说的目的,张越很清楚。

“博士夏侯始昌马上就要入京,吾可以代为劝说,令夏侯先生认可侍中的地位和学说……”韩说低着头,轻声道:“只要侍中公今日不入觐陛下!”

只要过了今天,等到明日太阳升起,公孙敬声的案子就板上钉钉,不可能翻案了!

因为,天子将会下令让廷尉与执金吾杂治公孙敬声大逆不道一案。

张越听着,却是哈哈大笑。

夏侯始昌?

若在以前,张越或许还要忌惮这位老先生三分。

但现在嘛……

张越恨不得他快点来,快点来找他的麻烦。

这样,他就可以顺势将公羊学派之中的‘谶讳风潮’打压下去。

没有了谶讳思潮的公羊学派是一个什么样的学派?

近代的国学大师,著名的政治学家萧公权先生就针对公羊学派的理论做过结论:诳言者籍受命而明革命之旨!只是可惜‘听言者买椟还珠,断章取义,独赏受命之言’。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晚清的革命党,诞生于当时的公羊学派再次兴盛后的思潮之中。

在事实上来说,也确实如此。

在当代,公羊学派自诩自己是革命学派。

当然这个革命与后世的革命是两个意思。

公羊学派的革命是革新受命。

帽子旧了,那就换一个新的,鞋子是新的,那就好好保养,接着穿下去。

然而,谶讳之说,却是公羊学派的一个大问题,大弊病。

不搞掉谶讳思想,公羊学派就是一个神神道道,没有未来的学派。

所以,夏侯始昌这位谶讳大师,张越现在真是巴不得他快点来打自己的脸!

见着张越无动于衷,反而继续向前,韩说急了,立刻追上来,道:“侍中公,吾收藏有昔年平津献候所著的《公孙子》和《公孙子刑名书》愿献侍中!”

张越这才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笑道:“光禄勋何故现在才说?”

公孙弘!

公羊学派传续系统的另一支,有别于董仲舒这一系。

其主张,以张越所知,大约是走的儒法结合的路子。

而在董仲舒这一系,虽然也糅杂了法家的一些主张,但更主要的则是掺杂了阴阳家、黄老道家的思想。

两者的不同,在于问题的看法不同。

譬如,公孙弘这一系,不认为人民有持械权,董仲舒这一系则坚决拥护。

认为这是三王五帝赋予诸夏百姓与生俱来的权力。

除此之外,公孙弘为政时,与张汤联手完成了汉室律法的春秋决狱系统工作。

不过,与当世大多数学者一样,公孙弘将他的全部著作,都深锁家中,不与外传。

外人轻易接触不到。

在如今,更是天下知名的宝书,坊间有传言:公孙子一语直百金(西京杂记记载)。

是故,在后世公孙弘这一系的学术著作全部失传。

若有机会,拿到这些著作,至少可以保存下来,传给后世。

更别提,公孙弘这一系的著作,可以作为参考,为张越未来整合公羊学派,提供一些理论依据。

“侍中可是答应了?”韩说喜不自胜的问道。

“天子,下官是肯定会去面见的……”张越摇摇头:“但光禄勋的书,下官也要!”

“光禄勋给不给?”张越看着韩说,目光灼灼,极为强势。

其实,公孙敬声和他爹,张越根本就不想救!

甚至,他和韩说一样,巴不得他们去死!

这对父子,盘踞朝堂,祸害汉室马政二三十年,敲骨吸髓,盘剥了不知道多少民脂民膏。

这样的昏官、贪官不死,难道还要留着过年不成?

但韩说想要张越今天不去见天子,却是妄想了。

著名的成语故事,假道伐虢,晋献公将自己的宝马与美玉送给虞国,成功借道灭亡虢国,然后在回师的路上顺手灭了虞国。

献公重新拿回了自己的宝马与美玉……

有了这个故事的前车之鉴,张越才不会上那种傻当。

韩说听着,动了动嘴唇,使劲的吞咽了几口口水。

他有种想要拿起腰间的官印,砸死眼前这个可恨的贪婪侍中的冲动。

但他不敢,也没有胆量那么去做。

而且……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现在的情况,他很清楚。

执金吾不仅仅在盯着公孙氏,也在盯着他和他的朋友们。

事实上,执金吾的行动,从来瞒不了人。

那么多缇骑和官吏之中,总有人会被黄金、女人或者其他东西所打动,从而成为朝臣和公卿的眼线。

所以韩说知道,执金吾手里面掌握了很多东西。

而那些东西,是要命的东西!

若眼前这个侍中因为得不到他要的东西,就在天子面前说他的坏话呢?

一旦天子下令调查他的问题。

那他……

他望着张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勉强压抑住内心骂娘的冲动,咬着牙齿道:“侍中所要的东西,本官明日命人送到侍中住处!”

他现在只希望张越能够拿钱办事,不找他麻烦了。

说完这话,他就一跺脚,咬牙离开,甚至连拱手道别的礼仪都忘记了。

张越倒是记得很仔细,朝他深深一拜。

公孙弘的著作到手,意味着,他可以准备印刷卖书了。

托公孙弘子孙们高价惜售乃祖著作的福气,现在天下公孙弘的书籍已经打响了名气和招牌。

那些书就是汉家书籍界的LV和法拉利。

连广告都不需要打,就会有人抢着买!

第三百五十九节 粉碎巫蛊(1)

登上玉堂,上官桀早已经在等候了。

昨夜回宫后,张越就已经特地派人去通知了上官桀,今天他来轮值。

“张侍中,陛下刚刚喝了点肉粥,正在玉堂后殿练‘太极’……”上官桀走到张越身边耳语着。

现在在这个宫里面,若说谁和张越的立场最接近,当然是首推这位上官侍中了。

倒不是理念相近,而是利益使然。

张越上位后,帮他铲除了最大的竞争对手马家兄弟,自己却跑去新丰搞建设。

令上官桀独得君宠,独享作为侍中的好处。

所以,哪怕张安世也没有上官桀这样对张越的事情上心。

张越点点头,拱手道:“多谢兄长!”

然后就走入玉堂之中。

今天在玉堂轮值的宦官是御府令兼中车府令苏文以及汤官令何武。

苏文见了张越,一副见鬼的模样,尴尬至极,但却不得不捏着鼻子,挤出笑意,迎上前来,笑道:“张侍中今日怎么来了?”

“苏公说笑了,本官身为侍中,侍奉天子这是本职……”张越笑着道:“只是天子有令,命吾佐长孙以治新丰,故往日少在宫中而已……”

苏文听着,脸色更加难看。

这个侍中官最恶心的地方就在这里了。

在一开始,苏文等人以为,这个侍中官大约是脑袋被驴踢了,好好的侍奉天子不做,跑去新丰。

大约过个几个月就会被天子淡忘,然后失宠。

但现在回过头看看,他们才明白,什么叫深谋远虑。

像这个侍中官这样,平时不在天子身边,隔三差五回长安献献殷勤,抛出几个天子感兴趣和喜欢的事情,使劲捧马屁。

于是,圣眷不衰,反而越发浓郁。

更妙的是,还因为远离长安,不掺和宫中事务,所以连个说他坏话和给他塞黑材料的机会也找不到。

而且,除了类似他这样,已经没有办法,只能一条道走到黑的宦官。

其他人对于这个一不争权,二不跟大家抢好处,甚至没有什么利益牵扯的侍中,很有好感,纷纷伸出友谊的小手拉拢。

霍光、金日磾、张安世、上官桀,甚至还有郭穰这样的宦官,都纷纷示好。

不过两个月,他在宫里的人脉,就已经相当于其他人两年甚至五年才能积累下来的人脉了。

于是,这个侍中官就成为了他和他的朋友们从未遇到过的敌人类型。

他几乎没有把柄。

也没有任何东西要有求于他们。

更麻烦的是——这货现在已经不止深得天子欢心了。

连长孙、太子也很欣赏他。

甚至就连长安城里的士大夫和很多贵族,也都想要亲近他。

他马上就要由太学祭酒,博士董越主持仪式,代父收徒,成为公羊学派的巨头!

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学阀。

不出意外的话,他的未来是封侯拜相。

这样想着,苏文就更难受了。

他低着头,尽量掩饰着自己内心的苦楚和脸上的痛苦之色,拼命笑着道:“侍中说笑了……陛下,日日训诫我等奴婢,要向侍中学习,要和侍中一般,为汉尽忠尽职,只是奴婢们愚钝,怎么学也不及侍中万一!”

张越深深的看了看苏文,没有再搭话,只是迈步走向后殿。

掀开帷幕和珠帘,他就见到了,老迈的天子,穿着一身轻薄的丝衣,在殿中缓缓的打着‘太极’。

当日,张越向这位陛下献上养生之法,顺便也留下了一套回溯来的太极养生拳。

这是张越后世伺候的一位领导特别喜欢的一个版本。

每天早上都要打上一套,才会去上班。

效果嘛,看上去也还不错,至少没有害处。

而天子则从得了这套拳法,便每日坚持练习。

旁的不说,这气色看上去就比以前好多了。

脸上都有了些红润、富态,而不是和过去一般,脸型干瘦,皮肤粗糙。

当然了,这也可能与他最近积极调整饮食和作息习惯有关。

张越站在门口,等着他打完一套太极,从走上前去,拜道:“微臣恭问陛下圣安,愿吾皇万寿无疆!”

“张卿来了……”天子一看是张越,就笑起来,心情看上去很不错,对张越招了招手,叫到跟前,问道:“卿今日怎么来朕这里了?是不是太子和皇后叫爱卿来的?”

张越立刻拜道:“回禀陛下,皇后与太子虽然也私下命臣来向陛下求情,但臣今日前来,却并非想要向陛下求情!”

“哦……”天子听了也不意外,毕竟,他也听说了,张越和公孙贺父子祖孙之间的矛盾。

对于张越的坦诚,他也很满意。

在事实上来说,无论古今中外,所有上位者,都想自己的下属跟自己讲真话,但却又怕他们讲真话。

当年汲黯就经常讲真话。

他也知道,但受不了汲黯的直性子,曾说过:吾久不闻汲黯之言,今又复妄发矣。

所以君王们一直是矛盾的综合体。

他们既想听真话,但却更愿意听好话。

假如不是火烧眉毛了,一般情况下,他们会选择听好话。

这也是为什么,无论明君昏君暴君,身边总有那么几个而作为马屁精在活蹦乱跳的缘故。

而作为穿越者,张越早就明白了,也早就丢掉了节草,他曾闭着眼睛,瞎扯过两个小时的‘领导指示精神’。

如今伺候这位,真是得心应手。

“那爱卿今日来见朕是?”天子的脸上带着笑意,现在对于张越他是很满意的。

不仅仅是因为张越说话好听,总能挠到他的痒痒处。

也不仅仅是因为张越献了养生之法,仅仅只是调整了作息和饮食,每日练上几次所谓的‘太极’,他的身体和精神就明显好转了。

更是因为,张越上次所献的三世说与汉家新王,有义务带领天下臻于小康,奔向太平的理论。

“回禀陛下,臣听执金吾说,有人举报太仆公孙敬声巫蛊诅咒陛下,阳石公主参与其中?”张越恭身道:“故臣心有不安,特地来面见陛下,面奏所谓巫蛊害人之事!”

“哦……”天子终于正色,命人搬来一个坐席,盘坐下来,问道:“卿有异议?”

第三百六十节 粉碎巫蛊(2)

张越当然有异议了!

虽然,他自身有着穿越这种超自然的现象,甚至还有空间这种诡异的神话显现。

让他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唯物主义者。

对于冥冥中的存在,有了敬畏。

但是……

这又不是死亡笔记的位面,扎小人,诅咒他人这种事情,怎么看都像是一个骗局。

况且,倘若冥冥之中果有大能。

那么这位大能也必定是站在诸夏民族阵营的。

不然何以,他会出现于此?

是故,张越无所顾忌,上前拜道:“回禀陛下,臣闻之孔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故君子士大夫不言鬼神之事,如今有臣子,以巫蛊害人,臣以为其心可诛,但其行愚昧……”

“哦……”天子听着,眼皮微微一动,看着张越想起了他的另一层身份——神君指引之人,于是问道:“卿以为,巫蛊之法没有任何效果?”

这位陛下,在鬼神之事上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矛盾体。

在一方面,他深信鬼神、长生之说,大半辈子都在孜孜不倦以求长生不死药。

甚至掉进了无数陷阱,被无数人诓骗,依然坚持己见。

就像现在,在建章宫里依然有好几个方士活跃,负责为他寻仙求药。

只是,自张越得幸,这些人就渐渐不受重视了——有神君指引之人,还需要那些满嘴跑火车的家伙吗?

但在另一方面,身为君王的他,极为忌惮和提防任何可能的假借宗教、仙人、鬼神之说,意图凌驾于君权之上的行为。

董仲舒假天人感应,用灾异说想要插手国政,对国家大政指手画脚,就被他多次敲打,最后借吕步舒之手亲自警告,使得董仲舒从此‘不复言灾异’。

而其他所有企图在假借灾异之说,插手国政的人,则全部被打入另册。

董仲舒生前,有弟子数百,门徒数千。

但在现在,活跃在政坛上的,只有一个董越。

其他人统统因为‘妄言灾异’而被罢官或者禁止入仕。

是故这位陛下的鬼神观,大约与后世的国人没有太多区别。

对我有利、有用的,那就接受。

对我有害、不利的,那就去死!

属于标准的临时抱佛脚……

至于信仰程度嘛……

大约相当于dnd之中的所谓泛信徒,基本上这位陛下啥神明都信,但也啥神明都不信。

想要他虔信某个神明,那是不可能的。

诸夏民族,也没有虔信某个神明的传统。

而这给了张越机会。

他微微一拜,道:“回禀陛下,确实如此!”

“所谓巫蛊者,越人所信奉之旁门左道,其以巫术、蛊术,号能以诅咒害人,实则不过是妄言诳语而已!”

“且陛下圣天子临元元也,何谓天子?受命之君天命之所予也!昔者董子曰:德侔天地者,皇天右而子之,是谓天子也!故海内之心,天下之事,悬于天子!”

“古者仓颉造字,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也,三画者,天地人,而连其中,贯其通者,王也!”

“故自古圣王在,鬼神辟易,破山伐庙,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何也?”

“盖其受命于天,天命之下,一切仙神鬼妖,皆为灰灰!”

“古有圣王颛顼氏,身有大伟力,命羲、和掌天地、四时之官,使人神相离,谓之绝地天通也!”

“汉亦有高皇帝,受命于天,斩白蛇起事,口含天宪,抚慰天下,言出法随,于雍县五帝庙中立之于黑帝法统,更敕令大将纪信为城隍神,守护上林苑,百年以降,城隍护佑上林苑,风调雨顺,人杰地灵,可谓善矣!”

“今陛下顺天应命,受命于天,自即位之后,巡游天下,封禅三山五岳,祭拜山神河伯,阴陛下故,不知多少山神应运而生!”

“陛下既受命于天,为天子,垂三统、列三正,休说区区巫蛊之术,便是仙人之法,神明之术,遇陛下之身,也是崩解消散,无有神通之法,甚至遭遇天地反噬,陨落消散!”

论起忽悠这种仙神之说,当世谁能比的上看过无数网络仙侠的穿越者?

况且,张越说的是事实!

在诸夏,在这片土地上,鬼神什么的,从来都是服从于人道的。

两千年封建史,诸夏人民不止换了N个王朝,连老天爷也都换了好几个。

天子却是听得心旷神怡,难以自抑。

甚至感觉浑身上下,都通透万分,酸爽无比。

作为一个善于脑补的帝王,现在听张越这么一说,他自己就不可避免的在心里面脑补了起来。

“原来如此啊……”他想着他这辈子寻仙问道,怎么就没有任何效果?

明明有无数方士报告,他们遇到了神仙,甚至还有公孙卿等人,拿出了遇仙的证据——当初他巡幸齐鲁海滨,有人在东莱发现了一个巨人,身高数丈,行走在道路上,几个须臾之间就消失于迷雾之中,只在道路上留下了一长串巨大的脚印,类似巨兽的脚掌一样。

更有人遇到一个牵着巨犬的老人,口称:吾欲见巨公,然后就忽然消失。

以前他曾绞尽脑汁,却怎么都想不到,这到底是为什么?

但现在张越一解释,他自己一脑补,瞬间就想通了。

原来,不是他们不想见朕。

而是因为朕实在太牛逼了!

口含天宪,受命于天,是天王,是在世天帝!

御驾之所在,就是天帝之法域。

一切牛鬼蛇神,统统都要被这强大的天地伟力,碾成碎片!

哪个仙人不要命了?敢见他?

而栾大乐成等人的事情,也有了结果。

不是他们在骗朕,实在是朕太牛逼,所以他们的法术神通,统统在朕面前无效了。

“原来朕竟有如斯伟力?”他喃喃自语着,目光灼灼,神采奕奕。

对于张越的话,他连一丝怀疑也没有。

不仅仅是因为他信任张越。

更因为,张越说的事情,在史书上都明明白白的记载着。

三王五帝,即使人皇也是天帝,有伟力加于身。

特别是大禹治水的时候,斩掉的各路神魔没有一万也有九千九百。

而他的祖宗,高帝刘邦,在雍县立黑帝,在上林苑敕封城隍神的事情,更是发生在近代,现在还有着实物与证据。

祖宗这么牛逼,他岂能不牛逼?

第三百六十一节 粉碎巫蛊(3)

这位陛下一爽,顿时就龙颜大悦,对张越道:“卿之言善也,朕深以为是!”

在心里面,他更是哼哼了几声,得意至极的想着:“朕早该知道了,朕为天子,天地伟力加于己身,言出法随,仙神妖魔见朕要当下跪恭迎!”

只是,心里面还是有着不解。

于是,问道:“只是,以卿之说,古之圣王,有伟力加于己身,何以自黄帝后无人能升仙?”

长生不死,永垂不朽,这是他此生矢志不渝的追求。

至少在现在,他对于长生不死的追求之心,依然坚定。

张越听着,却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每一个君王,都是极端自私自利之人。

尤其是汉季刘氏的天子们。

当今这位和他的父祖们。

当年,太宗孝文皇帝尚且有‘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故事。

其宠臣邓通,堪称历史上第一位金融寡头。

其与吴王刘濞,一度共同主宰了汉家的金融,号称天下铸钱,与吴王共分。

而缔造文景之治的另一位帝王,先帝孝景皇帝,与乃父相比更加自私自利。

整个天下在他手里,都是棋子罢了。

私情不存在的!

为了天下,他连儿子都可以杀,为了天下,他连胞弟和母亲也能利用。

而这两位君王,却携手缔造了中国封建史上最著名的盛世——文景之治。

他们在位期间,天下富足,人民生活安康,少有饥荒和灾害。

以至于国家有余力,能够打造起当今仗之驱逐匈奴的强大汉家骑兵集群!

说起来,与其父祖相比,当今这位其实还算温情。

至少这位天子有私情,也会念私情。

这就比他的父祖好伺候多了。

只是……

“我这么一干,算是毁掉了董仲舒生前大半辈子努力了……”张越在心里微微一叹,感觉有些对不住那位已经挂点的‘老师’。

董仲舒生前最大的成就之一,就是让天下人接受了他的灾异说,开启了谶讳政治的先河。

其实他的想法也不算错。

盖因为当时,汉家君王的权力,既不受法律的制约,也不受任何人的钳制。

在理论上来说,汉室天子,至高无上,生杀予夺于一心。

想干嘛就干嘛。

事实上也是如此。

当今天子这些年来,修宫室、打匈奴、封禅问仙,奢侈无度。

谁能劝阻,谁可制约?

所以,董仲舒费尽心思,想给君权做一个笼子关起来。

于是就在天人感应理论的基础上,阐发出了灾异说。

按照董仲舒的解释,所谓‘天地之物有不常之变者,谓之异,小者谓之灾,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而灾异就是天对人君的警告,正所谓‘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

假如出现了灾异,人君就要马上反省自身,找到上天谴责自己乃至于威慑自己的原因,予以改过。

为此董仲舒曾经语重心长的对当今天子奏道: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以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

意思就是说,发生灾害,肯定是因为君王做错了事情,出现了怪异是因为君王做出了失道之事,倘若在灾害和怪异发生后,君王依然冥顽不灵,那么老天爷就会灭亡他的国家社稷,扶立起一个可以统帅万民,代天行政的新王朝。

顺便说一句,董仲舒的公羊学派是儒家所有学派中唯一公开宣扬‘假如皇帝不能履行职责,那么其合法性就将丧失’的学派。

只是可惜,这套理论,并没有什么卵用。

君王的无限权力也不是一个笼子能关的起来的。

而且,哪怕可以成功,其弊端也远远超过了利益。

谶讳盛行的年代,人们对于各种自然灾害充满了恐惧,甚至不敢抵抗。

唐代就有人民不敢捕杀蝗虫反而对蝗虫进行祭祀和祷告的故事。

这极大的阻碍了诸夏文明的进步,以及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国家的精英都去忙着研究封建迷信了,谁会去关心政务呢?

所以张越知道,董仲舒的那一套必须摒弃。

必须换一套更加积极的东西,更容易为统治者接受的方法。

听着天子的话,张越微微想了想,就答道:“太一麾下,五帝八主,皆先王能臣之号也,至今血食祭祀,垂于天地!陛下岂言独黄帝飞仙?”

天子一听楞了。

他是修仙大师,对于五帝八主,自然一点也不陌生。

但在从前他没有去想过这个问题。

直到张越提醒,他才恍然大悟。

对啊!

太一(汉代天的化身,至高天帝)麾下有五帝坐镇,八主穿梭于过去未来上下玄黄之中。

其中五帝,全部是上古先王化身。

而八主(天、地、阴、阳、日、月、四时、兵),也都是有名有姓的先王或者先王大臣。

顺着这个思路,再仔细一看如今天下盛行的各种神明名讳与来历,天子就愕然发现——全是史书上的先王、先君、名臣或者是先民之中的英雄!

譬如关中信奉的杜伯,就是宣王大臣。

这也是诸夏民族的原始信仰的可怕之处。

几乎所有神明,都是有功人民和天下的凡人死后升格的。

若有什么人打算来这个时代的汉家宣扬什么——你们都有罪的家伙,十之八九会被地方上的百姓打成渣渣,甚至砍成零件!

俺可是天潢贵胄,生来高贵!尔居然敢诅咒吾之父祖?去死吧!辣鸡!

“那以卿之见,朕当如何方能与五帝八主般?”天子此刻真是难以自抑,他感觉自己已经接近真相了。

“臣愚钝,如何能知此中真谛?”张越俯首拜道,他很清楚,有些话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脑补的东西,才能让人信服。

而他的话都说到这里了,这位陛下的脑洞能力已经足以让他去脑补其中的‘真相’了。

果然天子听着神采奕奕,脑洞瞬间大开,董仲舒曾经与他说过的一些事情,还有那些李少君、神君在的时候偶尔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

这些东西,瞬间就被他串联到一起。

“也就是说,朕只要能做到与三王五帝一般的功业,朕也可以与三王五帝一般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

第三百六十三节 儒墨合一

只是……

还有一个问题!

天子抬头,望着张越,问道:“朕曾闻董仲舒旧言天人感应,又列三科九旨,明人君之责,若朕受天命,为天王,伟力加于朕身,何故有灾害、怪异?”

这个问题确实问到点子上了。

好在,张越早有准备。

在来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了怎么回答。

他微微一拜,不慌不忙的奏道:“陛下,董师自无错漏……”

马上就要成为人家的门徒了,维护老师,这是本份。

当然了,修改先贤典籍或者说站在前辈的肩膀上,这是儒家的优良传统了。

孔子笔削《诗经》,子夏笔削《春秋》,孟子又在其师子思的思想基础上,提出人本、轻君之说,荀子又站在孟子肩膀上,发展出别具一格的儒家文化。

到了汉季,儒门各派,哪一个没有改过自己的经典呢?

董仲舒自己就在公羊春秋之中掺入了他的无数理念和想法。

在事实上来说,公羊学派是最推崇变革、维新的学派。

汉室也是中国大一统的封建王朝中,变法和变革制度最多的王朝!

自高帝迄今,每一代天子都会进行至少一次的制度变革!

到现在连王朝属性、服色都变了。

“嗯?”天子微微一楞,就听着张越继续道:“臣闻之,禹有五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不碍其以为圣王,何也?禹以历山之金铸币,以赎无粮而卖子者,汤以庄山之金铸币而抚流亡之民!”

“由是观之,灾害、怪异,虽为天之意,其却未必为谴、为罚也!”

“董师曰:天常以爱利为意,以养长为事,太宗孝文皇帝亦曰:天生蒸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天既命天子以临元元,以授天命,以大任降之,岂会随意以警、罚加之?”

天子听着,也是微微点头。

他曾经对于董仲舒那一套深信不疑过。

不然也不会按照董仲舒的要求,做这做那,甚至封禅、巡幸。

只是坚持了许多年,虽然也得到了大大小小,这样那样的所谓祥瑞。

但……

实际的奖励,却毛都没有捞到。

故而心中有所疑虑。

如今,听着张越之话,也是深以为然。

朕受命于天,为天子,寄托了天下之重和上天的意志,作为代天行朕的‘天之子’,‘天’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的降下灾害、怪异,来惩罚和警告他呢?

按照董仲舒的理念,老天爷最爱人民了,受命君王,是为了让君王来代替他照顾和引领人民,怎么可能因君王的缘故而将灾害、怪异施加于百姓身上?

要施加也该是施加到他身上啊!

怎么可能施加到‘天’所爱的人民身上?

这是一个大bug!

于是,天子问道:“那以卿之见?”

“臣愚以为……”张越俯首拜道:“或许天有大任降于人王,便加以磨砺,用灾害测其仁心,以怪异观其秉性,用挫折视其意志,若能克服灾害、怪异,以仁政嘉于天下万民,德被苍生,则其国自兴,其政自和,其民自清!”

“故荀子曰:国者,天下之重器也,重任也!”

“今陛下当国,受命于天,天有重任降之于陛下!此陛下之昭昭天命!此汉家之昭昭天命!亦天下士民之昭昭天命!”

“昔者,汉与楚相争于亥下,于是五星出东方,而后天下平!”

“今陛下临位,受天之大任!诗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天监有周,昭假于下。如今岂非天监有汉,有假于下乎?”

“故臣昧死以奏:陛下受天命,如禹、汤之受命,天将有大任降于汉季刘氏,灾害、怪异必有多发,如禹之水,汤之旱……”

“以陛下之圣明,必能有所感应,而汤禹之受命,亦如是,故禹、汤皆有誓,不独禹、汤,三代先王,受命之时,皆有所感,而后祷天立誓!”

张越说完,就深深一拜,道:“先王之誓,以其受命之符,明于天下,建其大业,故其德侔天地,泽被苍生!”

这是张越开始,着手从最高层开始,建立属于自己的理论体系的努力。

就和董仲舒当年做的那样。

只要君王认同了,一般而言,这种理论的推行速度就会很快。

当然也不一定如此。

你要本身是个战五渣,那么哪怕有君王背书和支持,也会被现实打成渣渣。

譬如谷梁学派……

在张越回溯的资料里,宣帝亲自下场,不惜在石渠阁会议之中为之背书。

然而,宣帝一挂,就被公羊打成了猪头。

即使是宣帝活着的时候,谷梁也常常被揍的不得不去喊宣帝拉偏架……

而当时谷梁学派面对的还是一个被谶讳之说绑住了手脚的公羊学派。

只能说,一个既能嘴炮,又有行动力,还有法家当打手的公羊学派太bug了。

天子听着,心里面非常赞同。

君王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容易被忽悠,但同时也是最容易被忽悠的了。

不容易被忽悠,是因为他们见过、看过和经历过的人与事情太多了,一般人很难忽悠他们。

容易被忽悠则是君王们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

只要抓住了他们的软肋,你就会发现,他们也是凡夫俗子。尤其是当今这位,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虽然已经六十几了,但却依然有着一颗稚子之心。

他不止相信童话,连神话也相信。

而张越所言的,也都是现实存在,记载于史书和经典之中,被汉人广泛接受和认可的事情。

他只是在这些认知之上,稍微加了点私货罢了。

就像后世的一些公知们,鼓吹什么德国磨坊,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又虚构一个落樱神斧,胡扯了夏令营里的奥特曼们。

明明漏洞一大堆,不也有无数人深信不疑?

甚至觉得是真理,哪怕证据摆了一堆,也当做看不见!

为什么?

因为,这些人向往和憧憬别人为他们描述的世界,他们想要一个这样的世界和体制。

而张越现在所说的,不止沉迷于修仙,渴望长生的这位君王一下子就认同了。

就连在这殿中的几个侍从,也都深以为然。

三代与先王之政,通过战国数百年,诸子百家先贤们的不断美化与升华,在汉季早就已经篆刻进每一个人的骨髓深处。

哪怕当年的秦帝国,也是深信不疑,要不秦始皇也不会疯狂cos三代先王的行为,去封禅泰山了,巡幸天下了。

而在汉季,百年来黄老学派和儒家的学者、士大夫们,进一步的将这些东西,深埋进人们的基因之中。

于是,致太平的思潮,深深的席卷所有阶级。

上至帝王公卿,下至士大夫庶民,人人孜孜以求。

所以董仲舒登高一呼,立刻从者如云,大势之下,百家辟易,连黄老学派都只能龟缩起来。

“卿所言,朕早有所感矣……”天子微微起身,很是骄傲的握着腰间的佩剑,作为君王,他自然早就觉得自己是特殊的,是受天地所钟,神明所爱的特殊之人。

也早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呼唤他。

只是,一直不得其门而已。

如今,听着张越一说,他当然就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直在呼唤他的东西了。

心里面更是埋怨不已:“朕当年封禅泰山,巡幸天下,随驾大臣文武数以百计,为何无人提醒朕要盟誓天地?”

在他看来,若是早有人提醒他,应该盟誓天地,立下大愿,再践此大愿,就能与三王五帝并列。

说不定这会他都已经得到了上苍的赏赐,登仙成神也说不定!

搞到现在,他都六十好几,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再想要巡幸天下,封禅泰山也没有那个力气了。

真是……

想到这里,他就道:“朕若遭遇爱卿二十年,则大事成矣!”

说着就垂头丧气,感慨不已。

“陛下何故沮丧?”张越见了,立刻恭身‘鼓(忽)舞(悠)’道:“太公望八十岁遇文王,尚且能佐武王伐纣,开周之世,陛下既受命于天,如今醒悟天命之职,岂言晚矣?”

“且夫,三代之治,也非一代人之力,夏之政始于禹,至少康之时,终臻大成;而商之政,始于汤,历伊尹之政,盛于盘亘;周之治始于文王,经武王、周公,至于成康之时,方至与极!”

“然,禹、汤之神灵,迄今垂于天地,此岂非天之赏?”

张越很清楚,他必须将‘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这样的信念根植到公羊学派的年轻人心里。

不然的话,这些理想的浪漫主义者,中二气息一发作,就会嚷嚷着去找新王了。

在事实上来说,王莽之败,也是败于这些人的激进和急切之中。

看看王莽改制的政策和内容就知道了。

这货根本就不是在改制,而是在放卫星!

在西元前放卫星,只能有一个结果——灰灰!

更何况,王莽改制的时候,社会生产力和文明程度,根本不足以支撑他的改革——甚至不足以支撑他所罗列的改革中最小的一项——均田地。

王莽难道不知道,他的改制不可能成功?

但他能有什么办法?

那四十八万多曾经联名上书王太后的人在盯着他。

所以,王莽也是没有办法。

想到这里,张越就深深吸了口气,道:“臣先师董子有曰:事在强勉而已,汤以七十里,文王百里,强勉己身,克重重险阻,终于王天下,今陛下坐拥天下,海内孺慕,威加四海,若能顺天志,泽人民,建大功,焉知不能如三代?”

在这里,张越又加了私货。

而且掺杂的是墨家的私货!

按说这种事情有大风险!

儒墨就是两个对立面,两个极端,水火不容!

不过,在他之前,董仲舒已经这么干过好几回了……

在事实上来说,董仲舒的公羊思想中,墨家思想的影子随处可见。

譬如天人感应与谶讳之说,就带着浓厚的墨家‘天志’‘明鬼’思想的影子。要知道在先秦时代,儒家基本上是不谈这些的。

无论是孔子、子思、子夏还是孟子、荀子,一脉相承,对于鬼神的态度一直是‘敬而远之’。

到董仲舒,就融入了阴阳家的理论和墨家的主张,用儒家的语言讲出来。

此外,董仲舒的著作《春秋繁露》之中,还能看到非常明显的名家影子。

从这个角度来说,公羊学派与其说是一个儒家学派。

不如说它是一个以儒家思想为骨,用百家理论武装起来的怪物。

是故,公羊学派里各种山头林立。

不仅仅有着董越、褚大、赢公、吕步舒等董系学者。

还有着一大堆其他诸子百家混进公羊学派内部的大能。

譬如说,夏侯始昌先生就是以阴阳家混进了公羊学派,靠着灾异说扬名的名为儒生,实为阴阳家的大学者。

他的侄子夏侯胜更进一步,将尚书也纳入了其中,发展出了‘大夏侯学派’。

还有张汤,以法家入公羊,发展出了一个全新的法家系统。

更有主父偃,用纵横家的方法来阐述公羊之说,也算是一个成就了。

不止如此,张越甚至还听说了,有墨家的门人,也自诩自己是公羊学派的儒生,只是不被承认而已。

但,却也有的官做,还有好几个混的不错的。

总之,诸子百家,那些不甘衰亡的人,纷纷都打过混进公羊学派,借个马甲的想法。

而董仲舒在世的时候,对这些事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鼓励、默许。

也正是如此,公羊学派才能有今天的声势和体量。

而这也给了张越整合公羊学派,制造了大量障碍和困难。

除了董系外,其他各个山头,都有着自己的算盘与想法。

许多人甚至只是借个马甲穿穿而已,实则根本不鸟董仲舒,甚至不认同公羊学派的很多理念。

是故,张越只能借机,慢慢的掺私货,希望可以借君权来为自己张目。

如今看来,他的努力效果很好。

至少当今天子是全盘接纳了。

就听着这位陛下点头道:“强勉!强勉!昔年董仲舒曾与朕有言于此,朕还不明其意,如今听卿之言,朕豁然开朗!”

强勉思想,算是董仲舒发明的。

其最开始其实只是用于治学,但这几十年下来,早已经被公羊学派应用各种领域。

现在,张越更进一步,打算将之引入施政、治政之中。

其实是要打着强勉的旗号行荀子的‘人定胜天’‘制天命而用之’思想。

只是荀子的思想对于统治者来说过于敏感,所以要包装一下。

第三百六十三节 夏侯始昌的惊讶

车轱辘咕咕的响动着,端坐在安车之上,今年已经年近七十的夏侯始昌,满头白发,身形消瘦,腰背皆弯,看上去似乎已是风烛残年。

但那双似乎永远充满着智慧和温暖的眼睛,却在无时无刻的鼓励着他的弟子、门徒们。

让人如沐春风,情不自禁就生出孺慕之情。

作为《春秋公羊》学的专家,兼《尚书》界的研究大能。

夏侯始昌虽然没有接受过正统的《春秋公羊》教育,不是董仲舒和胡毋生这两个主要公羊学派支系出生的。

但是……

他曾拜入济南鸿儒伏公门下,得授《洪范五行传》,而授他《洪范五行传》的伏公来头很大,其乃太宗名士,儒门精神领袖伏生之后。

此人地位,相当于公羊学派的公羊寿,是汉季尚书学派的祖师爷。

仅仅是他保存了《尚书》,使其能重见天日这一功劳,就足以让人顶礼膜拜。

太宗在位时,曾敬为国老,遣晁错为弟子,从其受《尚书》。

是故,夏侯始昌虽然没有董仲舒、胡毋生那么有名,但在公羊学派的地位一点都不低。

在董仲舒去世后,他就成为了公羊学派内部的领袖之一。

连当今天子也异常敬重其学问、品德,任为昌邑王太傅。

“老师……”一个儒生捧着一副简书,恭身来到夏侯始昌的车驾前,拜道:“长安来信!”

“拿来……”夏侯始昌抬起头,轻声说道,他是鲁人,所以口音里有浓重的鲁音,听起来和天下盛行的雅语有些格格不入,大约就像后世的广东人讲普通话,听着有些含糊。

但他并不打算改——虽然其实他可以讲一口纯正的关中雅语。

然而除了面见天子以外,其他所有时候他都是以鲁音与人交谈。

因为,对于所有鲁地儒生而言。

鲁音不仅是他们的骄傲,更是他们用来提醒和警示自己不要忘记使命的象征。

就像勾践卧薪尝胆的那个苦胆。

很快,那个儒生就将简书呈递到夏侯始昌面前,他微微摊开,放到一个专门用来阅读竹简的书架上,然后看了起来。

“丞相要垮台了啊……”微微的看了看书简上的内容,夏侯始昌就微微掐指算了算,叹道:“征兆早有啊,去岁梁父山莫名起火,山火燃掉了天主庙的承柱,丞相者,承奉天子,相助社稷也!”

此话一出,左右皆敬拜:“老师英明!”

与董仲舒、胡毋生一系的传授方式不同,夏侯始昌的门徒弟子,多是其宗族门人。

这种家传经书的方式,在如今依然昌盛不已。

如《春秋》的另外两个小学派,邹氏传与夹氏传,就是通过这种方法延续。

父传子,子传孙。

外人若想一窥其经书,通常要付出真金白银。

价格高到很多时候就连王侯也承受不起。

譬如,当年贾谊贾长沙欲观邹氏传,以其名声地位,尚且付出了五百金,才被许可一观。

而夏侯始昌的家学,外人想要学习,一般来说,先准备一千金再说。

只是……

环顾四周,夏侯始昌微微一叹,家传经学的方式,可以保证经义和知识被自己家族垄断。

但却缺乏活力,难以适应越来越激烈的汉家思想界的变化。

但他又舍不得和董仲舒、胡毋生等人一般,将自己毕生心血,平白传授给不相干的人。

这是鲁人根深蒂固的思维。

吝啬、保守、顽固和固执己见。

他早知道自己的这些毛病,也早明白要改。

但和鲁音一样,他拒绝!

概因这是鲁人的骄傲。

他伸手出来,立刻有两个孙辈上前,搀扶起他。

“祖父大人……”一个年轻的小家伙,将夏侯始昌的鸠杖递给他,然后小心的扶着夏侯始昌,问道:“您要去哪里?”

“吾要去面见大王!”夏侯始昌回头看着这个年轻人,眼中满是慈爱,对他来说,这个虽然只是族人之子的年轻人,却必可承他衣钵,所以话语之中满是温柔:“长安城将有大变,吾身为太傅,当为大王画之!”

没有人能拒绝帝师的诱、惑。

当年申公九十岁,一遇天子传唤,便不顾车马劳顿,远行数千里来到长安。

夏侯始昌记得很清楚,当年,他就站在道路边,望着朝廷使者恭敬的尊请申公入朝。

可惜……

自孔子以降,鲁人就似乎被诅咒了一样。

先是孔子周游列国终不得用。

然后又是曾子、子思,困于鲁国,不得伸张。

而子夏、孟子、荀子却名动天下,风光无比。

等到了秦季,鲁地儒生疯狂涌入咸阳,汇聚在秦始皇和秦二世之下,企图劝说他们行儒家之政。

结果,秦始皇焚书坑儒,狠狠的抽了他们一巴掌。

二世倒是蛮敬重他们的。

但是……

秦二世而亡……

其后,鲁地儒生们,在秦末的战乱之中,一次次的押宝。

他们最开始拥护臧霸,然后臧霸gg了。

接着又拥护田横兄弟。

田横兄弟gg。

最后又宣布效忠项羽,项羽倒是很敬重他们。

但亥下一战,项王自刎乌江,鲁儒们发现,那个曾经被他们瞧不起、看不上、觉得不可能成功的流氓头子,草民出生的泗水亭长刘邦坐到了天子宝座上。

这可太尴尬了。

于是,鲁儒们在项羽败亡后,打起为‘项羽尽忠’的旗帜。

号称要和刘氏汉室鱼死网破。

刘邦闻言勃然大怒,下令调集重兵,将鲁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其时周勃陈平,秣兵历马,韩信萧何,引兵在外。

鲁儒们吓得双股战战,于是肉袒而降。

想着这些往事,夏侯始昌的内心就充满了耻辱。

在事实上来说,汉季社会舆论的‘新王论’的兴盛,鲁儒们贡献不小。

在某个程度上来说,再没有比鲁地儒生更希望汉室灭亡,改朝换代的人了。

因为,只要刘氏统治存续一天,那他们一天就要承受那些耻辱和痛苦。

高帝曾在儒生帽子里撒尿,而被他撒尿的那个儒生恰好是鲁地出生……

高帝也曾经见到一个戴儒冠的儒生,气不过来就一脚踹飞他,将他踹泥水里,不巧那人也是鲁人……

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高帝与郦食其的故事,将这位汉高帝太祖皇帝对儒生的厌恶之情表现的淋漓尽致。

是故,鲁地儒生在汉季百年来,一直在痛苦、犹豫和耻辱之中挣扎。

但造反这种事情,他们又不敢。

就只好跟着鼓噪新王论,提出‘汉家尧后’的理论,到处宣扬刘氏应该退位让贤。

而在另一方面,正因为得不到,所以他们又无比憧憬和向往,辅佐天子,治齐升平。

可惜……

哪怕是申公,最终也从长安铩羽而归。

曾经强盛一时,号称‘儒宗’的鲁儒学派更是沉寂了下去。

夏侯始昌虽然其实并非正统儒生,更非鲁儒一系。

但他是鲁人,对于鲁儒们的遭遇感同身受,非常同情。

心里面也同样也有着类似的念头和想法。

如今,长安政局变动,让他看到了一丝曙光。

……………………………………

半个时辰后,夏侯始昌就在族人门徒的搀扶、簇拥下来到了昌邑王的王驾撵车之前。

“大王!”夏侯始昌巍颤颤的喊了一声。

坐在撵车上,正闭目养神的昌邑王刘髆立刻就睁开眼睛,下令停车。

“太傅怎么来了?”刘髆在两个侍从搀扶下,走下撵车。

作为当今天子的第四子,刘髆很年轻,他今年才不过二十四岁,但……他的样子却很虚弱,看上去弱不禁风,仿佛风一吹就要吹倒。

没办法,刘髆十三岁被立为昌邑王,然后远离长安,来到了繁华的昌邑。

梁齐之间,自古多美人。

年少的昌邑王,如何抵御得住温柔乡的侵蚀,不过七八年就已经变成这个模样了。

但刘髆对于夏侯始昌却是极为敬重的。

不止因为这位老大人是他父皇亲自为他挑选的太傅。

更因为他的亲人们,都暗示过他,欲要入继大统,就必须得到太傅的扶持。

“大王……”夏侯始昌看着脸色苍白,看上去气色很不好的昌邑王,心里也是叹了口气。

本来这位大王是储位最强有力的竞争者。

他的外家是贰师将军海西候李广利,手握重兵,他本人也很得当今喜爱,性格也颇类当今,聪明、伶俐有果决。

不似太子,优柔寡断,常有妇人之仁。

但……

就是这个身体太糟糕了!

哪怕是六十三岁的当今,恐怕身体也要比这位昌邑王好太多太多了。

但奈何,在女色问题上,这位大王谁劝都没用。

哪怕是在这朝觐长安的路上,夏侯始昌每天都能见到有美人被送到他的撵车和行宫里。

所以,夏侯始昌也只是叹了口气,作为公羊学派的谶讳大师,夏侯始昌一直认为一切在冥冥中早有决断。

凡人只能顺势而为,不可逆势而求。

所以,他强行咽下劝诫的话语,微微拜道:“回禀大王,老臣刚刚得到了长安的消息,说是太仆公孙敬声事涉巫蛊大逆,已经被下狱了,丞相公孙贺也上书请罪……”

刘髆一听,笑道:“寡人还以为什么事情呢?昨日寡人就已经知道了此事了!”

他微微笑了笑,道:“只是不敢劳动太傅,所以就没有惊动您……”

“大王既然已经知道此事了,那么,大王有何决断?”夏侯始昌目光灼灼的看着刘髆,此刻他希望这位昌邑王能对他说一句‘请太傅为寡人画此大业’。

然后,刘髆却是苦笑了一声,道:“寡人能有什么决断?要有决断也该是父皇来做!”

他看着夏侯始昌,轻声道:“太傅可知,如今长安政坛,早已经发生了剧变!”

他拍拍手,一个年轻官员,就捧着一堆竹简,送到夏侯始昌面前,刘髆苦笑着道:“请太傅看完这些简牍再来与寡人谈朝政罢!”

若是以前,刘髆若是知道公孙贺父子要垮台、灭亡。

说不定他会打起精神,去找所有能找的关系,极力的谋划夺嫡。

但现在……

刘髆觉得有那个功夫,不如去多睡几个妹子。

甚至……

刘髆觉得,与其费尽心思的去谋夺储位,倒不如交好那个张子重,让他教几招养生之术,让自己能多活几年。

长命百岁才是硬道理啊!

夏侯始昌看着刘髆,又看着自己眼前的简牍。

有些不可思议,但他还是忍住了内心的急切,招了招手,让门徒子孙捧着那些竹简,为他读阅。

“夏五月,驸马都尉金日磾举南陵人张子重为秀才,太常审查,报曰:驸马都尉所举秀才,品性纯良、德才兼备,天子曰可,随之召见秀才,对奏蓬莱献《王命论》,上闻而大悦,命为侍中,侍中辞曰:愿为陛下牧一县,以观其效,天子悦,以新丰为皇长孙进食邑地,以侍中张子重领新丰事……”

“丞相孙公孙柔因诬陷、谋害侍中张子重,下狱论罪!”

“夏六月,侍中张子重履任新丰,行公考,长孙亲临,天子幸之……”

………………………………

随着那几个子侄门徒的宣读,夏侯始昌这才想起来,前不久他似乎得到消息,太学祭酒董越打算代父收徒,而对象正是那个张子重!

但他没有放在心上,以为只是一个幸臣罢了。

而董越这个没节草的家伙,在捧臭脚。

但现在,随着这些详细的信息和情报,被披露在他面前。

夏侯始昌这才醒悟,一个前所未有的政坛新星正在冉冉升起。

而丞相公孙贺父子,甚至就是因为这个新星之故而倒台的。

至少,有一半的缘故是因为对方。

更可怕的是,这个政坛新星,不像过去的那些天子宠臣和幸臣,不学无术,只是靠着逢迎拍马。

他的学术造诣功底,深厚的可怕。

人称张蚩尤!

谷梁学派、左传学派,都已经在他面前一败涂地。

他敬献天子的王命论以及送给董越的《春秋二十八义》据说都有大师之风。

以至于关中人自豪的将其与贾谊、终军相提并论!

“大王可有更多有关此子的消息和情报吗?”夏侯始昌深吸一口气,对刘髆问道。

现在,他想知道所有有关那个张子重的东西。

包括他的行为、论述和主张!

第三百六十四节 一张白纸出南陵(1)

延和元年夏七月乙未(十五),张越带着赵柔娘回到了南陵长水乡的庄园之中,暂时远离了长安的纷纷扰扰。

如今的长安城,已经快要变成一个火药桶了。

随着太仆公孙敬声下狱,并被执金吾正式公布罪名:私以巫蛊诅咒君父,大逆!

丞相公孙贺闻之,立刻上书谢罪,同时请辞丞相位。

天子下诏慰留,说:丞相佐朕治天下十有一年,今太仆大逆,然丞相何辜?

看上去倒是温情脉脉。

但实则,人人皆知是磨刀霍霍。

公孙家族的封国葛绎县,据说已经被骑兵封锁了。

长安内外,所有公孙家族的亲戚,都已经被监视和限制出入。

自先帝起,就盘亘汉室朝堂的公孙家族,已经日暮西山,随时可能团扑。

张越在这个节点离开,其实也是想置身事外。

公孙家族一倒,就空出了一个丞相、一个太仆和几十个两千石、千石的关键位置。

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流着哈喇子,垂涎不已。

丞相倒也罢了。

没有几个人会不要命了,想要抢哪个位置。

但这太仆,却是顶尖的肥差和美差啊!

公孙家族一倒,他们盘亘和占据的位置和利益,就全部空出来了。

谁抢到,谁发财!

更妙的是,因为公孙贺父子将太仆衙门已经搞成了一个烂摊子。

所以,只要抢到太仆的位置,哪怕是头猪,也能瞬间做出政绩来。

原因很简单。

太仆的马政已经烂的不能再烂了。

接手者,甚至不需要做任何改变,仅仅是因为一下子干掉了寄生在汉家太仆衙门身上的寄生虫们。

也都能焕发出新生,做出许多成绩来。

是故,朝野上下,无数聪明人都摩拳擦掌,背地里各种PY交易。

张越不想掺和这趟浑水,所以在与范明友联名上奏了‘请复缇兹候国疏’后就赶紧带着赵柔娘开溜。

让一众提着大包小包,带着各种美女珠宝,想和他py交易的公卿们扑了个空。

但在心里面张越知道,这个太仆的位置会落到谁手里——除了他的好兄弟,同为侍中的上官桀,还能有谁?

你要知道,上官桀本来就是马政出身的——在幸贵前他是给天子养马的马厩官。

正好与太仆的工作正业对口。

资历也够了!

他担任侍中四五年,认识和网罗的人脉也足以将他推到太仆的位置上。

别看历史上,上官桀后来和霍光势不两立。

但现在,他们两个可是好基友!

关系铁的很!

兼之,这一两个月来,上官桀借着自己独得君宠的机会,在天子面前可是狠狠的刷了一波好感。

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兼备。

只要不出意外,太仆的位置肯定会落到他手里面。

对此张越倒是没有意见。

上官桀虽然是个马屁精,但是人家的专业能力也不错!

历史上,巫蛊之祸后就是他出任太仆,为汉室骑兵部队的重建立下汗马功劳!

然后就被霍光卸磨杀驴了……

所以,上官桀出任太仆,是最合适的。

刚回家,给嫂嫂请安,张越就来到了庄园之中,前些时日蒸煮的大灶前。

此时,当初熊熊燃烧的灶火已经熄灭两日了。

大釜之中的竹筒也都被煮烂了,竹纤维不再紧密。

张越便让人找来几个大木桶,然后将大釜里的竹筒倒出来,因为张越在走之前,就已经吩咐过田禾等人,要在蒸煮三日后加入柴灰、石灰等物到大釜之中,所以,当这些竹筒被倒出来时,立刻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

以至于,庄园的工人们,需要用布条蒙住鼻子,才能将这些已经臭烂的竹筒一根根的倒出来,放进清水里清洗。

等到清洗完成,张越就命人找来几个大木桶,将竹筒全部倒进去。

然后让人用石锤、铁锤,不断的木桶内捶打、捣烂,直至将所有竹筒全部捣成类似面团一样的浆料。

这个工作,需要时间。

所以,张越在吩咐下去后就没管了,带着田禾等人,来到了庄园的一处山脚下。

此地,现在已经按照张越的吩咐和所画的图纸,建造出了三个简易的龙门窑。

这种龙门窑,技术简单。

只需要在靠山的地方,挖下一个类似地窖一样的长方形窑洞,然后在窑内堆满木柴或者煤炭就可以开烧。

张越视察了一番,很是满意。

从技术上来说,这三个龙门窑,大约已经接近了东汉中期的龙门窑。

长度都达到了十七米以上,宽度大约两米,张越下窑洞看了看,很满意,窑洞高度有差不多两米,足可供人穿行其中。

其倾斜度也还可以,因是依山而建,所以其斜度与山体相似,大约在二十四五度左右。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这个东风就是瓷器的配方!

事实上,原始瓷器早在商周时期就已经出现。

但因为窑温和材料以及烧制技术等缘故,而迟迟不得发展。

主要问题在于,商周的瓷器的瓷土原料里,有太多碱性土壤,所以一旦窑内温度超过一千一百度,就会出现烧融。

而瓷器需要至少一千两百度的窑温才能成型。

好在,张越回溯了无数史料。

所以他虽然没有参与瓷器生产制造,也不懂瓷器技术,回溯的史料和资料也鲜有有关瓷器烧制的内容。

但……

史书上记载的有关瓷器的名称与称谓,却让他知道,该怎么去配比原料。

在宋明之际,瓷器又叫磁器。

这说明,瓷土应该与磁土相近。

而一些新闻报道里,有关景德镇的内容又告诉他,瓷土里含有大量高岭土。

这两个信息,使张越知道,应该怎么去做。

剩下的事情,无非就是找到磁土和高岭土,然后不断的去实验其配比。

无非就是花时间而已。

张越有的是时间!

将窑洞视察了一圈,张越吩咐李苗等人,按照他的吩咐去寻找磁土和高岭土,运回来后按比例混合,然后送入窑内烧制。

反正,总能成功的!

看完龙窑,张越就回到造纸的现场。

此时,一个个木桶内的竹筒,都已经被捣烂,变成了一个个类似面团状的浆状物体。

造纸的工序至此,只剩下了最后最关键的两个步骤!

第三百六十五节 一张白纸出南陵(2)

若是历史上,蔡伦所发明的纸张——或者更早之前,出现在西汉的‘纸’。

造纸工序是很简单的。

但,其书写性能很差很差,甚至擦屁股都太硬!

不然,纸张发明后,在将近两百年的时间里,诸夏的士大夫文人也不会依然用竹简作为书籍的主要载体。

直至五胡之乱后,衣冠南渡,造纸术才出现了一次飞跃式的发展——东晋的工匠们,在南方的竹山之中取才,通过不断研究和反复验证,在蔡伦造纸技术的基础上,发明了全新的工序,终于造出了书写性能较高的白纸。

于是,纸张开始全面淘汰竹简。

及至隋唐五代,诸夏造纸技术更进一步,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精品纸张。

还发展出了大规模造纸的工坊。

只是,张越现在的条件还不成熟,只是第一次试着造纸,本着追求成功的心理,所以他选用的是比较初级的原始造纸技术。

大约相当于东晋时代的造纸技术。

竹浆的打浆度,也不够。

这也是没办法的时期,科技树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

哪怕是现在这样的造纸技术,其实也属于拔苗助长。

好在,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没有人会去认真计较这些东西。

而这庄园中的工人,不是张越自己的家臣,就是与他的家臣签了契约的雇工。

都很老实、勤恳、听话。

对于主人家的命令,不会去质疑,也不会去怀疑。

只会认真执行。

张越在察看了一番捣成了浆状的竹浆团后,吩咐道:“诸君继续用力捣浆!”

他将田禾叫到面前,嘱咐道:“尔去嫂嫂那里取些钱来,去附近买一头彘回来杀了,今夜犒劳庄中上下!”

这个决定一出,立刻欢呼一片,工人们干活的积极性一下子就增加了好几倍。

他们中有很多人,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尝过几次荤腥……

张越却是负着手,回到了庄园中的宅院内。

如今,这宅院内部的布局,已经大大发生了变化。

嫂嫂一心一意,想要点开张家的养蚕科技树。

是故,将这个宅院的后院和厢房,统统改造成了可以用于养蚕的蚕室。

一个个被定做好的养蚕用竹帘,被堆放在院子里,等待被安装进蚕室。

而院落内外,也有了侍女和下仆的身影。

都是年纪较大的女性。

乃是嫂嫂托哪位信武君栾夫人从长安的少府卿有司买来的——当今天下最大的人口贩子和奴隶贩子就是汉少府衙门。

当年,贰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归来,带回了数以万计的被俘大宛妇女。

然后少府卿将其中的两万人卖给了士大夫贵族地主庶民们……

剩下的则统统送入东西织室,作为宫廷女工,专门为老刘家织布。

不仅如此,当初杨可玩告缗,没收了数十万的奴婢。

这些被没收的奴婢,最终都被少府卿笑纳,纳入了其本身的系统之中。

所以,汉人买卖奴婢,一般也都会去少府。

因为在那里可以找到你所需要的任何种类的奴婢。

只是一般人去少府卿买奴婢,价格相对较高。

但士大夫贵族们去买,却可以得到折扣。

像是嫂嫂托栾夫人买来的这批奴婢,总数大约在二十人,但总共就花了不到十万钱。

平均每人不足五千。

虽然是因为买的都是年纪较大的女奴,但因为是‘侍中张子重长嫂’要买,所以少府的经办官吏,费劲了心思,专门在东西织室之中,选了那些技术熟练的巧妇。

这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好女奴!

一般只有顶级权贵,才有资格染指。

可以这么说,这些人每一个都是人形自走印钞机。

是故,虽然她们年纪大,名为奴仆,但实则,在任何一个公卿贵族家庭的地位都不低,待遇更是很好。

历史上,霍光后来就有一个类似的女奴,名曰陈氏,因为善于织造,并发明了新型织布机和提花机,令霍氏日进斗金。

故深得霍光家族上下敬重,不仅仅视为家人,还为其丈夫陈宝光争取到了官职。

霍氏垮台后,这个陈氏被张安世接盘,带回家里,一样敬重,靠着此人指点和传授技术,张安世成为了西元前第一个工坊主,据说家里雇工数百,有织机上千台……

张安世于是富到连宣帝都羡慕的程度……

“主公……”女仆们见到张越这个男主人回来,也都连忙行礼,颇有些战战兢兢的味道。

“诸位不必多礼……”张越却是带着微笑,道:“吾常不在家,幸得诸位照顾长嫂,正要感激……”

他挥挥手,李苗立刻带着人,将几十匹布帛抱出来,分给她们作为赏赐。

对于有技术的人,无论男女、地位,汉人都是很敬重的。

更别提张越还是穿越者了。

众人却都是连忙跪下来,对张越千恩万谢。

看着手里的布帛,更是欢喜的不能自已。

张越却是看着她们,微微一想,就道:“我有一织机,愿请能工巧匠造之,不知诸位可有人推荐?”

棉花的纺织技术这个科技树,张越是一定要点开的。

若能点开,哪怕只是复制出后世农村里的那些简单的脚踏织布机,也能赚的盘满钵满。

说不定财富分分钟就能吊起袁广汉打了。

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再没有比布帛更赚钱的买卖了。

因为在如今,布帛是钱,是堪比黄金的硬通货。

在某些地区,布帛甚至比黄金还好使!

汉室将黄金、布帛和五铢钱,都列为货币。

自元封以后,汉军的军费支出里,就有一大半是用布帛兑现的。

只是,张越一直没有机会去接触民间的能工巧匠,如今遇到这些从少府出来的妇女,自然不免想要向她们求问现在民间出名的那些匠人。

听着张越的问话,女仆中有一人,出列拜道:“若主公愿求能工巧匠,奴婢听说,长安人丁缓,技巧无双,号为天下第一巧匠,其作‘七轮扇’,长安公卿皆求之为消暑……”

“七轮扇?”张越闻言,立刻起身,问道:“丁公今安在?”

他回溯的西京杂记之中,曾记载过这种器物。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它可能是历史上第一种风扇,虽然不是电力的,但也是机械动力的。

但张越没想到,他竟与这样的巧匠同处一世!

第三百六十六节 一张白纸出南陵(3)

按照西京杂记记载,长安人丁缓,技巧无双,其作‘七轮扇’,连七轮皆径丈相连续,据说一扇扇出,满室寒颤。

在汉季广受公卿好评,纷纷安装此物,以消暑去热。

从西京杂记的描述来看,毋庸置疑这是一种以人力或者水力为动力的原始机械风扇。

后来,这个丁缓又发明了被褥香炉。

这种香炉是人类第一次利用回转运动原理制造出来的自动机械,据说能自动回转运动,与近代发明的陀螺仪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

张越一直以为此人应该是西汉中晚期的人物,至少应该要到宣帝以后才会出现。

哪知他如今就已经出生,并且还有了名气,制造出了他的成名作——七轮扇。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

西京杂记是两晋时期成书的段子合集。

各种野史、段子横飞。

其史料严肃性,远远不如史记、汉书。

所以,出现偏差或者其他问题,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此外,汉人有习俗,技巧之事,父子、师徒相授,为了保持名声,基本都会沿用先父或者先师的大名。

譬如大名鼎鼎的医扁鹊从春秋活跃到战国甚至汉室。

最后的医扁鹊淳于意,逝世于先帝年间。

其他各行各业也都有类似的存在。

现在,长安城外不就依旧有着号为‘东陵候’的种瓜人?

是故,也很有可能,丁缓的子孙或者弟子,在其死后,依旧打着他的名号做事。

这么一想,张越也就释然了。

但对于丁缓,他却是求贤若渴,错非现在时局有点不对,他已恨不得立刻上门去三顾茅庐,请起出山。

所以在问清了丁缓的住处后,张越就将之记在了心里。

“长安嵩街南闾吗?”

“吾必将之招入麾下!”

这样的一个技术大能,在张越手里能发挥的作用,已经不下于核弹了!

张越脑子里,记得无数在目前技术条件下可以实现的后世机械。

譬如说脚踏式棉纺织机——那种他小时候曾见到曾祖母和曾外祖母用来纺纱织布的土机器,构造很简单,使用也很方便。

比起如今的纺织机械,其效率是十倍、百倍!

现在,汉室的织布机器从纺纱到成布,需要无数工时。

普通织工,十六天才能织布一匹(九章算术记载),精细花布的需要用时九十天!

而汉季的布匹标准为长八尺宽两尺五寸,重量不得少于二十汉两。

而张越记忆里的那种老式土织机,在曾祖母和曾外祖母手里,貌似五六天就能织成一匹这样的布,这还是两位长辈没有将精力完全放到织布上的缘故。

若能在此世复原那种土织机……

小康社会的初级阶段不就指日可待了?

此外,后世农村里,还有一种脱粒的脚踏式机械和一种名曰‘扇车’的扬尘木器。

张越靠着瑾瑜木,几乎可以将这些器械的内外结构和构造全部回溯出来。

只是不会制造,徒之奈何。

本来,他是想着等少府的工坊搬到新丰后,去那个工坊里找人来实现这些东西。

现在看来,若能得丁缓就不必这么麻烦了。

想着这个事情,张越就高兴的连走路都带着微微的雀跃之情。

嫂嫂见了,也很好奇,便问道:“叔叔有喜事?”

“然!”张越闻声,走上前去,拜道:“吾家马上便要有喜事了!”

无论是马上要出现的纸张,还是几乎可以唾手而得的丁缓。

对于他和张家来说,都是大大的喜事。

嫂嫂听了,非常高兴,双手合十,面朝张氏祖坟所在,喃喃道:“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然后便对张越道:“叔叔,今年八月祭祖,当要敬献三牲,感念祖宗庇佑、赐福!”

张越点点头,笑道:“一切都依嫂嫂!”

……………………………………

当夜张家庄园通宵不休。

十几个工人在田、李兄弟的指挥和协同下,将数个木桶里的竹浆来回捣烂,一次又一次,直至竹浆细腻,用手触之有顺滑之感。

然后,众人便按照张越的交代,将两盘早就准备好的,用猕猴桃的树干与茎叶榨出的树汁倒入各个木桶内,均匀搅拌。

如此,一直忙碌到天明,终于将竹浆制备成张越希望看到的模样——很软很软,几乎就和面团没有差别,用手一捏,甚至能和泥巴一样可以塑形。

至此,这竹浆算是可以用来造纸了。

张越于是让人在庄园的水渠前,用石头磊出一个大约长十步宽两步高三尺的水槽。

从水渠内引水入漕,然后缓慢的将制备好的竹浆倾倒到水槽之中,然后与水渠之中的清水混合在一起,流入水槽下方的一个小池子里。

张越亲自下场,拿起一根棍子,在水池之中轻轻均匀搅拌,使得水与竹浆充分混合,使之变成类似浆糊的液体。

同时,他拿起一个从嫂嫂的蚕室里取来的一个用来养蚕的竹帘,放入水池之中,同时手里的搅拌动作依旧保持。

这样,竹纤维便缓缓的落到竹帘上。

张越立刻吩咐田禾:“马上取出竹帘!”

后者闻言立刻动手,将竹帘从浆糊里提出来。

于是,在晨曦的阳光中,西元前的第一张可以用于书写的白纸,烨烨生辉,透着诱人的美丽光泽。

张越抬头一看,有些痴痴的神往。

纸!

人类文明最重要的载体!

有了它,知识从此就不会被少数人垄断!

有了它,门阀政治,就将消弭于无形!

有了它,寒门士子就有了出头之日!

它是文明的利剑,所过之处,所向睥睨!

历史上,当纸与印刷术在欧陆普及,黑暗的中世纪旋即在文艺复兴运动中宣告终结。

而在它的起源地。

唐宋文明,光耀地球,闪烁万古。

若无蒙元、满清,后世之地球,谁主天下,尚未两知。

看着它,张越深深吸了口气,旋即做出了决定——一定要上书天子,立法禁止造纸技术和相关知识外流!

要像防止茶种和蚕种外流一样,坚决杜绝任何可能使之流传出去的途径。

历史上,古代中国对茶种与蚕种的保护,异常成功。

要不是满清无能,后世地球的茶叶与丝绸业,恐怕依旧会是中国在主宰!

当然,现在这‘纸’还未完全制造成功。

它还需要压合与烘干这两个工序。

但,剩下的两个工序,已经简单到是个傻瓜都能做成的地步了。

这一天,张家庄园上下所有人都被动员起来。

一个个竹帘上,铺满了湿漉漉的纸张,然后被人一层层叠起来,再用石头压到其上面,榨出水分。

借着,它们又被一张张仔细的分开,挂到木杆与竹竿上,向上平躺,接受阳光的烘干。

天公很作美,今日阳光明媚,连乌云都没有几块。

所以,等到下午的时候,一张张雪白如玉,看上去漂亮极了的白纸就出现在张越眼前。

抚摸着它们光滑细腻的身体,整个张家庄园上下,都充斥着浓郁的喜庆与神秘气氛。

特别是那些参与造纸的工人们,看向张越的眼神完全变了。

“这是神鬼之术!”有工人看着那些被一张张的叠起来的白纸,那些纸张细腻而有弹性,摸着如摸丝绸。

而在一日之前,它们却还只是一个个散发着恶臭的竹筒。

但在现在,它们却成为了一张张光滑如玉,在阳光下烨烨生辉的宝物!

在这些工人眼里,这就是化腐朽为神奇的法术了!

“主公神武!”在见到自己的劳动杰作后,工人们全部看向张越,眼中满是敬畏和崇拜,纷纷顿首拜道:“主公神武!”

在他们的理解之中,大约也就只有传说的仙神之流,能有这么点石成金的能力了。

张越见着,却是摆摆手道:“此非神鬼之力,乃人力也!”

但他的解释,显然没有被任何人接受。

相反,所有人,包括田李兄弟,都像看神仙一样看着张越。

当年,乐成栾大,自吹自擂,说什么‘河决可塞,黄金可以练成,不死药可得’。

靠着一两个拙劣的戏法,就招摇过市,无数人敬若神明。

甚至连当今也深信不疑,以为是仙人门徒——尽管他们实际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奇异之处,他们所谓的炼金,也不过是炼造伪金(后世高中课本上就有这种伪金的制造技术,就是用炉甘石、赤铜与木炭混合,提炼而成的一种外观类似黄金的合金)。

而然这种伪金提炼技术早就烂大街了。

稍微有些名气的方士都懂。

但现在张越却展现了真正神乎其神的技术。

将无用的竹筒,变成了可能价值连城的宝纸。

纸在如今其实并不稀奇。

哪怕是这些过去曾是奴婢的可怜人也接触过。

在汉季由于丝帛业的发展,使得会有很多丝絮遗留在各种地方,经过烘干后就变成了所谓的‘赫蒂’,俗称为纸。

不过,人们将这种纸是拿来用来包裹某些粉尘的包装纸使用的。

当然也有人将之制成了最初的手纸,用来擦鼻涕。

这些所谓的纸大多很不完整,而且,性能很差,造价又昂贵,所以没有人去刻意的制造和收集。

它们基本属于纺织业的意外产物。

而现在,张越制造的这种纸。

却与从前的纸,形成了鲜明的区别!

在这种崭新的纸张面前,从前的纸,完全可以丢进垃圾桶里了。

而且……

所有人都知道,这种纸的价值——它会很贵!

在汉季,所有能制造财富的人,都备受尊崇。

譬如汉室妇女的地位,就是因为她们在家庭经济内部,充当了顶梁柱的作用——若无妇女养蚕织布、养鸡养猪,这个天下的自耕农阶级早就破产、消亡了。

而他们参与了这样的宝物的制造工序。

换言之,他们的命运,从今天开始将大不同!

这令他们更加感激和感念张越。

而这种能化腐朽为神奇,点石成金的能力,更是令人在崇拜之余,心生畏惧。

在他们的眼中,张越已经和鬼神无异了。

………………………………

张越却是没有再多做解释。

相反,他将所有晒干的纸张收集起来,然后裁剪成一张张大约一尺长,五寸宽的纸张。

最终,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差不多上千张白纸。

从其中挑选一百张品相最好的,张越将它们用丝绸包裹起来,然后就带上这些纸张,辞别嫂嫂,带着柔娘返回长安。

此去长安……

张越轻轻掐指一算,就已经知道了。

现在岁在已丑,七月流火,正是装X好时节!

第三百六十七节 gdp狂魔

张越赶回长安时,已经是已亥(十八)日。

距离他离开长安,也有三天了。

一回宫,张越先将赵柔娘送去南信公主的宫阙之中,让她们两个一起去御花园里玩耍。

自己则带着白纸,先回到小楼,看一看这几日兰台的简牍。

稍稍看了看,张越就对自己离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有了个大概的了解了。

公孙敬声已经在两日前,下廷尉了。

汉室的所谓下廷尉,与后世的‘开除党籍、公职,移送司法机关’差不多。

等待他的将是廷尉的审理。

不过,如今上一任廷尉去职,新廷尉没有上任,所以,此案的审理被天子御批,交由廷尉右监丙吉来负责。

基本上,程序走到这一步,公孙敬声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其府邸和太仆衙门官邸,都已经被执金吾查封。

据说,仅仅是从其府邸、庄园之中,就查抄出黄金五千金,钱一万万三千五百万,奴婢五百余,庄园十三座,土地丝绸布帛无算!

仅仅是已经清点出来的财产,就已经价值接近三万万!

相当于汉室去岁田税收入的两成!

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故而消息传出,朝野震动,数不清的弹章潮水般涌向兰台。

丞相葛绎候公孙贺一日七上辞章。

但每一次天子都下诏慰留:丞相朕之肱骨,朕素敬之……

太子刘据,也因此事被牵连,被舆论议论。

毕竟,公孙敬声与太子刘据是亲戚,从前往来也比较频繁。

现在公孙敬声被挖出这样的事情,士大夫们岂会坐视?

更别提这背后未必没有人在鼓噪和搞事。

将这些简牍看完,张越就抿了抿嘴唇:“太子恐怕要欠我一个人情了!”

他抓起那包用丝绸包好的白纸,就走出门去,换好侍中朝服,戴上貂蝉冠,便向着玉堂而去。

等到了玉堂下面,张越与郭穰迎面相遇。

“张侍中……回来啦……”郭穰一见张越,立刻就凑上前来,笑着道:“不知道侍中今夜有没有空?有几位贵人想要请侍中过府做客……”

张越一听就知道对方是在拉皮条了,便笑着摇头道:“多谢郭公美意,不过鄙人打算过两日就返回新丰,主持新丰事务,所以,诸位贵人的盛情邀请,鄙人只能心领了!”

郭穰闻言,露出一个早知如此的表情,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吾就只好回绝诸位贵人了……”

虽然心里面有些心疼——那些人请他邀请张越过去做客,可是开出了一个庄园加五百金的高价。

如今,事情不成,就只能退款了。

但……

目光要放长远嘛,况且这个事情,他也知道是难办的。

“请代吾谢之……”张越恭身一拜,略表歉意,然后问道:“郭公,如今陛下可在玉堂?”

“嗯,在的!”郭穰闻言笑道:“自上次侍中陛辞,陛下便一直在玉堂没有离开……”

郭穰说道这里,就深深的看了张越一眼。

前几天张越陛见天子后,这位陛下就难得的当起了宅男,宅在玉堂之中,连最喜欢的蓬莱阁也没有去了。

上次的君臣对奏,虽然有文字记录留下,但这次陛下却没有选择公布,而是下诏:敢有泄者死!

一般来说,天子下了这样的命令后,只要其还在位一天,就不会有傻子去到处乱传。

所以即使郭穰,也不知那次对奏的内容。

但有一点很清楚——天子心情变得越来越好了,他们这些伺候天子的宦官,也因此变得轻松了不少。

要知道,自天汉以后当今随着年纪增长,脾气也变得古怪起来。

伺候他可得打起十二分心,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招来祸患。

但最近几日,这位陛下却越来越宽厚了。

即使偶尔有人做事出了纰漏,竟也能得到宽恕。

对于大部分宦官来说,这可真是谢天谢地。

只有苏文等几人,有些闷闷不乐,甚至忧心忡忡。

……………………………………

张越登上玉堂,径直穿过回廊,进入正殿之中,随手找了侍从,问道:“陛下现在何在?”

那人闻言立刻答道:“张侍中,陛下在偏殿与执金吾议事,侍中若是有急事,下官这就去通传……”

“不必了……”张越摆摆手,道:“吾就在这等等吧……”

他拎着手里的丝绸包裹,将之放到殿中的一个案几上,然后就开始在这玉堂内外游览起来。

说起来,他还从未仔细的游览和欣赏过这玉堂的景物呢!

这次也算是找到机会,可以好好看一看,这西元前地球上最奢侈的宫殿了。

这一游览就是大半个时辰,张越将这玉堂殿内外都瞧了一遍。

游览完后,张越心里面只有一个感受——不可思议!

玉堂建筑,以玉石为阶,用大理石为陛,所有殿堂,都安装了消暑与温室两套系统。

如今是夏季,以消暑为主,所以,各个殿中的青铜雕像托着的玉盘内都放着一块冰块,时刻都有侍女拿着扇子在托盘旁扇风。

是故,在玉堂之中,哪怕外面再热,殿中也是凉爽如秋。

不止如此,张越还在玉堂后殿内见到了数台冰鉴。

什么叫冰鉴?

西元前的冰箱是也!

当然,这种冰箱不通电,而是以青铜为器,呈正方形,外形精美,雕刻着龙凤与异兽。

内部则盛满了冰块,在其中间放着需要保存的食物。

一般是牛肉和羊肉、鲜虾。

只能说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

但这样的消耗,却也是天价。

张越自己在心里算了一下,恐怕仅仅是这玉堂殿每日所需的冰块就可能多达数吨,甚至十几吨!

这一个夏天下来,就要用掉几百吨冰块。

也唯有帝王家,才有这个资本这样奢侈的享受。

一般的公卿恐怕都只能在夏天让侍女给自己扇扇风,至于普通百姓,大约只能靠井水来消暑了。

所以……

张越忽然在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来:“若能在长安城里,建设一个超级冰窖,用以储存冰块,到夏天出售,是不是能赚大钱?”

这个念头一起,根本就停不下来了。

长安城居民数十万,其中列侯公卿富商起码上万家,中产以上的家庭也有几万户吗,消费能力也不算差。

若能建设一个类似的大型冰窖,同时价格比较亲民,必定不愁销路。

唯一的技术问题在于——如何将冰块送到订货人手里。

只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能吃下这块蛋糕。

张越心里面更是跟猫抓了一样,作为一个前公务员,他内心深处迄今依然有着深深的gdp情节。

任何可以增加gdp的事情,在他看来,都可以促进生产力的发展——当然,黄赌毒不算。

更别提,他将来他远征世界。

这就需要一个有足够财政收入的中央政府来支撑。

建设小康社会,也同样离不开五铢钱的支持!

张越很清楚,只要能在长安做成这个事情。

那么,他就可以将之复制到临淄、雒阳和邯郸这样的汉家大城市之中。

一个城市一年冰块销售得利一千万,四个城市加起来就是四千万!

心里面想着这个事情,就听到有人对他道:“张侍中……张侍中……陛下有诏,请您过去面圣……”

“哦……”张越回过神来,问道:“执金吾的对奏结束了?”

“没有……”对方答道:“乃是陛下听闻侍中来了,故命下官来请侍中过去列席……”

“叫我去旁听?”张越面露狐疑之色。

在一般情况下,汉室君臣对奏一旦开始,就轻易不会加入其它人。

除非……

当事人要求某人列席,提供意见或者佐证某些事情。

换而言之……

这是王莽在请求他过去?

第三百六十八节 求情

在一个宦官的引领下,张越步入玉堂的一个小偏殿里。

“臣恭问陛下圣安!”张越提着丝绸包裹,走上前去拜道。

“朕躬安!”天子微笑着,将视线投注到张越身上,说道:“卿来的正好,执金吾刚刚向朕报告了公孙柔诬陷爱卿一案的审理结果……”

王莽闻言,微微起身向张越拱手致意,道:“此事,本官已经命执金吾有司行文转呈侍中,不过今日侍中既在,那本官当当面告知……”

汉承秦制,案件审判完毕后,都会将结果一式三份——原告一份、被告一份、有司自己保留一份。

若在秦代,像这样的大案,甚至还会被廷尉公布天下,张贴到各地的市集的旗亭下,作为普法教育,使人民知法懂法。

汉季自然不会这么夸张。

但这将案件审理结果告知苦主,却依然是必须程序。

作为新丰县县令,张越对此自然很清楚。

但闻言他却夸张的恭身拜道:“陛下厚爱,真是令臣感激涕零……”说着他甚至动容的道:“独粉身碎骨,方能报陛下之万一!”

天子见了,脸上露出微笑,跟吃了蜜糖一样舒服,道:“不冤枉一个忠臣,但也绝不放过一个佞贼!此汉家制度也!”

这句话自当日张越在永宁殿里对公孙敬声说过后,如今已经变成了执金吾的座右铭了。

王莽甚至命人在执金吾船狱监牢的走廊和狱房墙壁上篆刻下这一句话。

天子也是毫不客气的拿来就用,甚至将之上升到汉家制度的高度。

很显然,张越从后世带过来的这一句话,哪怕是在西元前也是深得统治者之心。

张越听着,却莫名的有些喜感。

就听着王莽介绍道:“好叫侍中知晓,经执金吾左丞、都船令邓苛、王永等审理,现已彻底查明事实,判决已下:犯人公孙柔坐诬陷国家大臣为主犯,弃市!犯人黄冉,坐诬陷国家大臣,意图谋夺他人訾产,弃市!犯人王大,坐知他人诬陷国家大臣,依然为他人张目,做伪证,完为城旦,王大家人皆连坐,处流三千里……”

王莽一口气将判决介绍完毕,然后对张越道:“若侍中有所异议,可于三日内,行文执金吾有司,可由有司解答侍中疑问,若无异议,三日后有司将执行判决……此外相关审理经过和犯人供词,皆备档于执金吾互户寺、廷尉左监官邸,侍中可直接调阅查询……”

张越听着,稍稍有些诧异,这样详细、公开、透明的程序,已经很接近后世的司法程序了。

但他知道,其实现在这个版本,还是被阉割过的。

若在汉太宗时代,哪怕是普通百姓,也可以去廷尉调阅有关自己的法律判决和相关文牍。

廷尉不会阻拦。

再早一些,在秦代的时候,司法系统更加严格,甚至准许百姓上诉,还有类似后世终审判决的制度。

但在如今,这些曾经科学、完善和良好的制度与程序都已经被破坏了。

劣币驱逐良币,在中国封建史上屡见不鲜。

这让张越有些唏嘘不已,此刻听着王莽的话,他在心里发誓,将来有机会的话一定要重建这些制度。

就从新丰开始。

不能再让劣币驱逐良币的悲剧继续发生了。

听完王莽的话,张越微微恭身,拜道:“执金吾判决严明公正,下官无有异议!”

“只是……”张越抬头,对王莽道:“下官想求执金吾高抬贵手,宽宥一人……”

“谁?”天子听着立刻就好奇了起来。

自见到这个小留候开始,就只见过他睚眦必报,不留情面。

这为曾陷害和诬陷他的人求情,还是第一次看到——稀奇啊!

不止天子,王莽也好奇无比。

张越却是长身拜道:“启奏陛下,臣欲求情者,乃长水乡游徼冯珂……”

说起来这个冯珂完全是被aoe扫到了,属于池鱼之灾。

但毕竟,他牵涉其中,更严重的是,张越还是在其官邸被人刺杀过。

是故,执金吾有司根本不敢宽恕他,反而只能加倍的处罚他!

所以,冯珂被判处‘完为城旦’。

若张越不救他,他的下场将极为悲惨——肯定会被剃掉头发,送去修地球。

张越自是有些怜惜和同情这个地方官。

冯珂给他的印象也不错,是现在少有的法家秉法官吏了。

若是用的好,未尝不会是未来的一个助力。

“启禀陛下,臣虽与这冯游徼交往不深,但数次接触,臣以为此人执法懂法、循制为业,其为游徼数年,长水乡上下无人非其之行,且此人侍母极孝,乃是远近有名的孝子,汉家以孝治天下,,臣以为于孝子,当有所宽宥!”

“此所谓‘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是也……”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天子听着,玩味这句话,惩前毖后,典出成王,与周公有着密切关系,素来就是诸夏有名的典故,一直以来被当政者作为执政的信条之一。

但在过去,这个典故一直被用来约束统治者自身。

但经过张越这么一阐述,加上那后面四个字,意味就全变了。

就冲这句话,天子就已经决定赦免那个游徼了——左右不过一个小小的游徼而已,更别提还有张越求情。

“卿既然为其求情……”天子想了想,对王莽道:“诏赦游徼冯珂,命其官复原职,依旧为长水乡游徼,因其孝子之故,赐其母丝絮十斤!”

“臣谨奉诏!”王莽立刻恭身领旨。

张越则长身而拜:“陛下圣明!”

然后,他拿起手里的包裹,捧在手上,道:“臣此番来见陛下,乃是欲献此物与陛下,以助陛下文教之业!”

“嗯?”天子一听,立刻端坐起来,让左右侍从上前接过包裹。

包裹不算很大,但看上去里面装了不少东西。

“此何物?”天子眉头微微一皱,喃喃自语,然后就打开了包裹,露出了里面被整整齐齐的堆磊着的白纸。

一张又一张,洁白如玉,漂亮极了。

在看到它们的刹那,整个殿堂的气氛瞬间凝固。

第三百六十九节 献宝

白色的纸张,轻薄如蝉翼,摸在手里,极为顺滑,宛如玉璧。

天子摸着它,拿着它,端量数息,深深吸了一口气,哪怕还不知道此物的用途,他就已经明白,这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旁的不说,看这卖相就知道了!

而值钱的宝贝,在汉季,无论是皇帝还是公卿或者士大夫庶民,人人喜欢。

而手中的此物,该值多少钱呢?

“怕是价比黄金……”天子在心里暗自揣测着。

张越却是俯首拜道:“回禀陛下,此物曰:纸,乃是用于书写、记录文字之器……”

“纸?”天子微微皱眉。

纸这种事物,他也不陌生。

因为,当年太子据就曾经用纸遮住鼻子来见他,结果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

太子据所用的纸,只是一种粗糙的丝絮造物,哪里能如眼前的‘纸’这样洁白无瑕,薄如蝉翼,光滑透亮?

张越解释道:“启奏陛下,此种纸,乃臣采长水乡之竹,浸于水中两月,然后以大火烹煮三日,加以石灰、草灰,经捣浆而来……”

“用料简单,做工简易,唯其用工颇费时,然其价廉也!”

“臣作之,除人工外,纸一石所费之钱,不过数百而已……”

“纵然算上人工,也不过千余钱……”

天子听着目瞪口呆,难以自抑。

一石纸总造价才千来钱?

换句话说……

此刻,天子眼中仿佛出现了一座金山银山,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源!

“果真?”他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

若此事是真的……

那少府要是接受这个产业,得赚多少钱啊?

“臣安敢欺瞒陛下!”张越俯首而拜。

天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手里面拿着的那张白纸,已然变得犹如千钧重。

自元鼎以后,汉室的财政就遇到了很大的问题。

当然,主要原因是因为他挥霍无度,大兴土木所致。

旁的不说,就是这座建章宫耗费的人力物力,就足以支撑三次漠北决战那样的国战了。

至于其他什么明光宫啊、甘泉宫啊所耗钱粮,那就更不用说了。

而行幸天下、封禅泰山所耗,也不下于宫室之费——他可是出了名的散财童子,想当年,天下人只要听到‘天子出巡’这四个字,就人人欢喜鼓舞,某些地方甚至提前半年就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备。

就这样浪了十几年,等到天汉、太始年间,他才愕然发现,特么钱花光了!

这是无比痛苦的现实!

要知道,常被后人用来称颂文景之治的盛世的那一段文字: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於外,至腐败不可食。

其实形容的不是文景之治,而是二十余年前,这位陛下治下的汉家——建元、元光、元狩年时帝国的极盛时期。

这也是他敢于去封禅泰山的缘故——哥文治武功都这么牛逼了,不去封禅,难道在长安当宅男咩?

等到钱花光了,他才懂得珍惜。

可这钱花起来容易,赚起来难。

特别是,当霍去病病逝后,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帮他从外面找钱的大将。

汉家对外作战开始亏本。

财政赤字,越来越高。

哪怕杨可帮着搞了告缗,也是杯水车薪,入不敷出。

纵然桑弘羊天天加班,到处找钱。

这钱终究难得。

以至于现在他为了替李广利凑齐用兵西域的军费,就将主意打到了丞相公孙贺身上——本来这头肥猪,他是留给太子的。

他原先的计划是——等他将要驾崩时,就随便找个罪名,抄了丞相家族。

这样太子一登基,就有一个良好的财政局面,无论是对外用兵还是对内修养,都有资本。

但现实却逼迫他只能提前准备宰了那头养了二十来年的肥猪。

想想都有些心疼!

如今,张越献上白纸,这白纸质量上佳,卖相十足。

一旦面世,毋庸置疑,天下必将风靡。

而这样好的东西,稍微卖得贵一些不过分吧?

几乎就是为天下士大夫公卿贵族的钱包量身定做之物。

只是……

唯一的问题在于,此物是张越发明的。

制造之法和工艺,也掌握在这个臣子手里面。

作为天子,他没有那个脸皮,能对对方说:“朕现在缺钱用,你快点把此物的技法献给朝堂!”

他也丢不起这个人!

高帝当年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至今依然是汉室刘家的铁律。

谁碰谁死!

作为君王,他更需要以身作则,表率天下。

特别是他前些时日还听了张越描述的圣王之道,就更不可能拉下脸皮来做这种事情了。

而很显然——这个东西很赚钱!

而汉人爱财是天性是本能。

反正这么多年了,他也就见过一个卜式,可以为了国家,捐出自己的财产。

其他人嘛,进了自己嘴里的东西,是死都不肯吐出来的。

这个张子重会愿意将此物主动献上来嘛?

只是想想,天子都深深觉得不可能!

谁会将自己家下金蛋的母鸡主动交给国家,为君王来分忧?

他也能理解这种事情——换了他,也不会做这样的傻事啊!

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忍不住的疼了起来。

忽然,一个之音在他耳畔响起。网首发

“臣愿以白纸技法以献陛下,以助陛下教化天下,以尽身为臣子的微薄之力!”

他瞪着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张越。

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卿可知此物之贵?”天子好心提醒张越:“卿若独占此物,以为家传之法,子子孙孙皆可富贵无穷矣!”

“启奏陛下,臣固知,然臣受陛下隆恩,欲报而不可得,独献此物,以助陛下,以报万一而已……”

“且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以为,此物在陛下之手,必能利天下!”

天子听着张越的话,又看着他那‘充满了真诚’的双眼。

感慨了一声,道:“卿真忠臣也!”

有了这白纸的制造之法,国家起码能岁赚数千万甚至上万万!

是故,他也不矫情,直接收了下来,然后看着张越问道:“卿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小留候都这么听话懂事了,他也不能吝啬,对不对?

第三百七十节 重赏

对于张越来说,捐献白纸制造工艺,是早就想好的事情——甚至在当初他还是布衣之时,就是打着献白纸之法以谋官职爵位的主意。

造纸术的技术,说白了,就是一层窗户纸。

只要有人发明了造纸术,很快就会出现无数山寨产品。

除非,他能忍得住不将这个技术大规模应用,将所有工序掌握在自己手里。

不然的话……

迟则两三年,短则三五月,就会被人学走。

纵然他费尽心思,千方百计的真的保守住了秘密,靠着这个东西赚到了大钱。

但是……

这又有鸟用?

攒下亿万身家,也不过是等到将来,死的哪一天,在尸体上裹上一层金缕玉衣而已。

而将白纸献给国家。

他失去的只是一些无用的黄金,而他得到的会是整个世界!

汉人歧视、看不起宦官。

但蔡伦改进造纸术,却令他以宦官封侯!

而他现在搞出来的,却是比蔡伦的纸还要先进几倍的实用纸。

毋庸置疑!

纸,会变成他的护身符。

等到天下士大夫们人人都是用他发明改进的纸张书写文字、获取知识之日。

他的地位,恐怕将超过整个汉季的文人。

逼格至少也是荀子、孟子那个级别。

这可比黄金有用多了!

是故,张越真是毫不犹豫,毫不留恋的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就抄写好的‘造纸工艺’,呈在手上,拜道:“此臣所记录的造纸工序,请陛下转呈少府……”

至于赏赐?

张越长身拜道:“陛下若真要赏臣,那臣请陛下,令廷尉制法,将造纸之术及其相关文字,列为汉家机密,敢有外泄四夷者族!令边塞关津,严查任何夹带造纸之法、工匠出塞之人!”

限制和禁止造纸术、印刷术流传出外,这不仅仅是为了让欧陆和西方在中世纪的泥潭里多挣扎几百年(反正他们有信仰就可以了,难道不是吗?何必去惊醒人家的美梦?),更是为了人类这个物种!

这个地球,资源有限,空间有限。

在张越穿越而来的那个世界,因为列国纷争,相互竞争,使得地球资源被分散。

于是明明在五十年代就能登月的人类,到了新世纪,居然还被禁锢在地球上。

别说月球了,新世纪的头二十年,人类连将宇航员发射到太空的技术,也只有少数几个国家掌握。

至于曾经在科幻里,描述过无数的火星登陆,依然停留在科幻中。

以那样的发展速度和这个宇宙的浩瀚无垠,恐怕人类即使将地球资源耗尽,也飞不出太阳系……

一旦资源耗尽,人类这个物种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与其让人将资源浪费,空置。

不如,由诸夏民族承载起这个伟大的使命!

张越相信,若诸夏民族能顺利进入工业时代。

以诸夏人民的勤劳勇敢和智慧,必将飞出太阳系。

到那个时候,再将先王的智慧与仁德,教育给欧陆蛮子,教化他们,岂不是更妙?

至于自私?

谁不自私呢?!

天子听着,却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公羊学派的思想,素来就是内诸夏外夷狄,内王外霸之道。

所谓夷狄,在公羊学者眼里,其实就是两条腿走路的禽兽。

对于禽兽,他们压根就没有考虑过教化这种事情。

是故,天子甚至觉得,张越真是高风亮节,一心为国,心里面更是得意万分,对神君更是佩服不已,深深觉得神君真是有灵啊!

看来下次去寿宫的时候,得与神君多唠叨几日了。

“卿所请之事,朕准了……”摸着手里的白纸,接过张越敬献的‘造纸工序’之册,翻看来一看,这位陛下的眼睛立刻就亮了——因为张越将造纸工序写在白纸上,不止写,他还画了许多示意图。

只是微微一看,天子就满意极了。

文字与图画被写在纸上,比写在帛书上还要清晰。

所以……

这白纸买卖大有可为啊!

更紧要的是……

如此轻便和好用的纸张的出世,是不是也可以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他的统治得到了某些认可?

天下士大夫们,难道不应该因为此事而来吹捧、褒扬一下他吗?

再看被记录在纸上的工序,简明意骇,即使是他,恐怕只要照着这上面的步骤去做,也能造出白纸!

这样想着,他便吩咐道:“来人,去给朕传召少府卿,命少府卿立刻来见朕!”

“诺!”立刻有人领命而去。

然后,他就看向张越,道:“卿献此奇术,有功社稷,卿虽自矜,但朕却不能不赏!”

见到张越似乎想要推拒,他便起身道:“卿勿要再推辞了!赏功罚过,此国家所以长治久安也,况,若卿不受赏,以后天下还有谁愿向国家尽忠、奉献?”

“子贡赎人,孔子非之,子路拯溺得牛,孔子美之!”

“卿当学子路,不要学子贡!”天子语重心长的对张越说道。

张越闻言,便顺水推舟,拜道:“臣尽唯陛下是从!”

天子却是想了想,他这个人,对于自己喜欢的人,素来大方无比,毫不吝啬。

而这献造纸之术的功劳,按照制度来看,至少也能拜为两千石——当年卜式献其财产,就被他提拔重用,以布衣而至三公。

只是……

若现在就将张越拔得太高,不利于将来啊。

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忽然,他想到了一个事情,笑着道:“这样罢!朕闻卿与卿兄感情甚密。而卿兄早亡无后,卿想必十分遗憾……朕便重赏卿兄,懋其神灵,封卿兄张安为……”

他想了想,似乎是回忆了一下关中地区的政区,然后道:“封卿兄为奉文君!卿将来若成家立业,有所子嗣,朕特许卿自诸子之中择一人,以嗣卿兄香火,承其家业!”

张越听着,立刻就俯首拜道:“陛下隆恩,臣代亡兄谢之!”

说着就重重的磕头再拜,身体甚至忍不住的抽泣起来。

这是来自原主身心的感激和感谢!

汉季士大夫,最恐惧的事情,莫过于绝后。

绝后的贵族士大夫们,在死的那日,甚至有人曾流出血泪。

汉人信奉人死而有灵,故侍死如奉生,厚葬成风。

而无后之人,下葬之后,就几乎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没有祭祀,成为孤魂野鬼,失去纪念,没有血食,最终连史书都淡忘了他。

而君王对于臣子最大的恩典,由此而生。

许其兄弟,过继一子,承其香火。

这叫兴灭国、继绝世。

春秋之大义,人主之隆恩!

当然,这只针对贵族士大夫,普通老百姓,各种收继子侄,是合法行为。

独贵族士大夫的传续,有严格的制度规定。

像是列侯要承爵必须是嫡子!

若无嫡子,则被视为亡嗣。

同样,诸侯王也是如此。

而汉兴百年,能被天子嘉恩,死后准许从子侄里挑选一人承嗣香火的列侯贵族,仅得聊聊数人。

翻开《汉书》《史记》的历代功臣公侯表,就能看到数十个被标记‘绝嗣’‘亡嗣’的列侯。

而被或许从子侄中过继的人,只有几个。

霍光一生辛苦,最大的追求,只是想将自己的儿子过继一个给霍去病,让其承嗣亡兄香火。

他努力了数十年,才在宣帝时,因为有拥立、定策之功,而终于实现心愿。

由此可想而知,这样的赏赐有多重!多么的稀有!

一代天子也未必会赐下一次这样的诏命!

更别提追赐爵位了!

对于汉人而言,这意味着,死去的先人的灵魂,从无穷苦痛和折磨之中得到拯救。

亡故之人身上的耻辱,被清洗。

他重新变成了一个人,一个家族的始祖。

从此子子孙孙无穷尽。

对于张越来说,再没有比这样的恩赏,更令人心动和感激的了。

尤其是对于他内心深处残留的最后几丝原主的执念来说。

这是天籁之音,是救赎之音。

他从此将了无牵挂。

随着张越的抽泣,那最后的几丝执念,化作一股温暖,沁入他的身体之中。

思维深处的黄石,因此颤动起来,散发出五颜六色的光泽,似乎解锁了某个功能。

只是张越现在无暇去查看。

…………………………………………

天子看着激动的已经泣不成声,趴在地上,哭的和孩子一样的张越,在心里也很是感触,他也想起了自己的兄弟们。

先帝有十三子,到现在,诸兄弟皆死。其中,临江哀王、江都易王、胶西于王更是亡嗣国废。

想起当年年幼时兄长们的音容笑貌,他也有所感伤。

“手足之情,骨肉之盟,诚可感人也”他心里叹息着,感慨着。

便在心里想着:“朕或许该从诸王兄弟子嗣之中,择一二,以嗣诸王之祀……”

特别是胶西于王刘端,虽然性格乖戾,但其实他一直很心疼这个长兄,所以无论他闯了多大祸,都特别加以宽宥。

这三位兄长虽然没有儿子……

但是……

天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不要忘了,他有一个兄长,儿子特别多,多到他自己都记不住的地步。

那就是中山靖王刘胜!

从胜子子孙之中选几个人,去承嗣他们的叔伯祖之封国。

这个主意或许不错!

第三百七十一节 天子的难题(1)

“朕招卿来,除了执金吾欲向卿介绍公孙柔一案外,还有另外一事,想要征求爱卿的意见……”

天子忽然对张越说道:“朕闻贰师将军上书说,卿有奇才,知西域事,曾与之画楼兰之事,未知可有此事?”

张越抹了把眼泪,略带哽咽的拜道:“回禀陛下确有此事……”

天子听着,心里一喜,道:“却是不幸为卿言中了……”

“前日玉门关急报,楼兰老王安糜病重将死,以遣其国相、大都尉等文武大臣来长安迎接质子安循回国即位……”

说到这里,天子脸上的神色微微有些尴尬:“可卿也知道,朕是送不出质子的……”

送一个被汉家切了小勾勾的人回国即位?

那天下人,还不得笑死他?

张越听着内心震动,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楼兰老王病重将死的消息,恐怕现在不止汉室知道了,匈奴人也一定知道了。

汉匈在西域的下一次角力,立刻拉开帷幕。

但偏偏,现在汉家手里的筹码是一个废品!

这可真是太尴尬了!

天子也是无奈,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

因为汉室实在送不出质子,是故,现在的情况已经很明显了——匈奴人的质子将回国即位。

这意味着,匈奴单于将赢下这一回合,而他将输掉这一局游戏。

这对他而言,根本就是无法接受的!

输给匈奴的那个所谓的‘狐鹿姑单于’?

那个尹稚斜的孙子?

被他爹且鞮侯单于耍了,再被且鞮侯的儿子耍?

他丢不起这个人!

当年,且鞮侯单于刚刚即位,那时匈奴人刚刚结束长达数年的内讧,在汉军的兵锋下瑟瑟发抖。

这个胆小鬼被吓得夜不能寐,于是告诉被扣押在匈奴的汉使路充国:汉天子我丈人行也!

翻译成白话就是——汉天子那是我的叔伯长辈啊,我怎么敢与长辈敌对?

于是尽归所有被扣押的汉使。

这个单于甚至还学着汉家士大夫,亲自将汉使使节送出单于庭外三十里。

可惜,事实证明,这只是这个夷狄酋长的诡计。

他与整个汉室都被这个阴险小人耍了!

等他掌握大权,稳定了内部,立刻就翻脸不认人,甚至再次扣押了汉使苏武、常惠。

而更令这位天子无法接受的是——余吾水之战的时候,且鞮侯单于率领匈奴主力与李广利大军决战。

那一战的战报传回长安后,他甚至气的将自己宫里的东西砸了一遍!

因为,且鞮侯单于在余吾水之战中,照搬了当年漠北决战时尹稚斜的列阵——其将辎重、牲畜和妇女,屯于余吾水之北,亲自将兵列阵于余吾水南岸迎击汉军主力。

双方会战十余日,最终汉军只能退去。

于他而言,在看到军报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被羞辱了!

汉军被羞辱了!

那时他就发誓——一定要复仇!

可惜,且鞮侯那个混账根本没有给他机会。

余吾水之战后就因伤去世,叫他想找回场子都没有可能了。(更正一下293节的错误,在这个时间点,且鞮侯单于应该已死【且鞮侯单于死于天汉三年,也就是三年前】,其子壶卢孤即位,是为狐鹿姑单于,而此时匈奴的日逐王也应该是先贤惮了,抱歉读书的没有看仔细,自以为是了)

如今,若再叫狐鹿姑得逞,他的脸往那里搁?

所以……

匈奴质子回楼兰即位的选项对他来说是根本不能允许的耻辱!

但是,他又不能送一个没有了小勾勾的质子回去,更不能用李代桃僵之策。

问题就被卡住了。

这两日,他召集了无数大臣、将军商议此事,但终究都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正巧李广利推荐张越,说‘侍中张子重有奇谋妙策,于西域之事,甚为熟悉,陛下或可令侍中谋划大策’。

李广利也是没有办法了。

他在长安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在昌邑王刘髆入京之前,他就必须离开长安,返回位于九原郡、居延之间的汉军大本营,以免给人留下把柄。

但倘若朝堂不能尽快做出决断,并许可他的作战计划,那他这次入京就等于是白跑一趟。

这是无法接受的!

此番入京,他可是承载了居延、九原、朔方、北地、天水、陇右、太原、云中十余郡,数百万军民和上百万的为汉军服务的各族人民群众的殷殷期望而来的。

北方边塞郡国的士大夫贵族和将校军官、乌恒各部义从首领、月氏义从贵族、辉渠义从们,无不伸长了脖子,像渴望甘露的庄稼一样渴望他带回来自长安的命令——天子有令:出击匈奴!

所以,尽管知道,他这样做等于是给张越积累名望和树立西域政策的权威。

但没有办法。

张越这样的新贵的威胁是以后的事情。

现在的问题,则是必须尽快让国家做出决断,让他能顺利带回天子允许作战的命令。

这就是饮鸩止渴,明知道有毒,也不得不喝下这杯毒酒。

就像在沙漠中饥渴将死之人,看到一处水洼,哪里还管喝了它会不会生病?

而天子一听李广利都这么说了,自然得意万分,对张越更是充满期待——既然是神君指引的小留候,那么就应该和留候一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高帝当年每有疑难,都是问于留候,于是一切迎刃而解。

现在,他有小留候,也该如此!

想到这里,天子就充满期待的看向张越,问道:“卿可有良策,能为朕解此疑难?”

“匈奴质子即位,绝不允许!”他起身,为这个事情定下基调,然后又道:“而卿与贰师将军所言的‘李代桃僵’之法……”他微微踌躇片刻,随即摇头:“亦不能行!”

张越听着,却是有些懵逼,挠了挠头,感觉棘手不已。

他甚至觉得,这位陛下大约老顽童的性子又犯了。

这既不同意匈奴方面的质子即位,汉家也不能送出那个没有小勾勾的质子,还不能派傀儡去冒充。

这可如何是好?

但……

张越很清楚自己的角色定位,也知道,他必须在这位陛下面前保持好自己的‘小留候’人设。

才能让这位陛下对他信任不疑。

也唯有君王的信任,能让可以推行自己的理想,实践自己的抱负。

第三百七十二节 天子的难题(2)

张越挠了挠头,对这个问题自然感到棘手无比。

现在天子的态度,分明是想鱼与熊掌兼得。

又要当婊子,还想立牌坊,这简直是……

一副丑恶的帝国主义嘴脸啊!

不过……

张越喜欢!

诸夏的帝国主义与欧陆的帝国主义是两码事。

欧陆帝国主义者,外残内暴,既对殖民地敲骨吸髓,又将本国人民视为猪狗牲畜。

但诸夏的帝国主义,却非如此。

哪怕是现在被批倒斗臭,都快与桀纣相提并论的秦政,其实对于底层人民,也充满了脉脉温情。

而秦之亡,与其说亡于暴政,倒不如说因为秦的基本盘——老秦人抛弃了秦庭。

刘邦能得天下,除了山东老兄弟们给力,不离不弃外,最大的物质保证,就是关中的老秦人们提供的。

至于如今的汉室,在未来的史书上,虽然被批评为‘穷兵黩武’。

然而在事实上,战争的人民的影响,甚至还没有脚下这座建章宫修建之时来的大。

相反,战争甚至促进了经济社会的发展。

正是通过战争,汉室的冶铁技术和冶铁规模不断扩大。

随之在中原地区和北方,大规模的铁器农具开始被应用。

未来赵过推行二牛抬杠技术,也是因为汉室通过战争,得到了大量耕牛的缘故。

是故,中国的帝国主义,还真干不出外残内暴,对外欺凌,对内镇压的事情来。

历史上所有开疆拓土的帝王,在其赫赫武功的同时,其文治水平也不差。

商汤、周武、周公、成康、周宣、齐恒晋文,以及之后的魏文侯、魏武侯、齐威王、秦孝公等先王先君们,皆是内抚百姓,外征敌国(夷狄)。

哪怕是秦始皇和当今这位,其实在文治方面,也是鲜有人能及。

旁的不说,书同文、车同轨的秦始皇和罢黩百家独尊儒术,实行盐铁官营,将郡县制贯彻到底的当今。

于诸夏的人民和士大夫们,对于君王和国家,有着异常苛刻的要求。

失道者,就会灭亡。

而生活在这片土地和成长在这个社会里的君王,哪怕再怎么残暴、昏庸、无能,有一个事情他们清清楚楚——四海穷困,天禄永终。

国家失道,神器易主。

夏桀自称自己是太阳神,结果,他的人民高呼着‘时日皆丧,吾与汝惧亡’,不惜与之同归于尽,也要干掉这个太阳神。

周厉王觉得自己很牛逼,不顾他的人民的意见,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又横征暴敛,虐待百姓,于是他就只能去彘地养老了。

是故,诸夏的帝国主义者的信条,从来都是内王外霸,内诸夏外夷狄。

就像诗经所言: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

君王天子的责任,就是要喂饱自己的子民,让他们吃饱肚子,不受饥寒。

对于这样的帝国主义,张越如何不喜欢?

只是,天子的要求,确实是有些为难。

但倒也不是太难解决。

“陛下……”张越抬头,看着天子,轻声问道:“陛下可曾听说掩耳盗铃这个典故?”

“嗯?”天子听着,有些疑惑,问道:“卿此言何意?”

“楼兰君臣可知其质子为廷尉加以蚕室之刑?”张越轻声问道。

“不曾……”天子摇摇头。

楼兰与汉长安相距数千里,别说楼兰人,哪怕是汉家大将李广利不也没有听说过这个事情吗?

“那,陛下命大臣护送质子回国,楼兰人安能知王已为蚕室之人?”张越说道:“而质子既已为蚕室之人,其必惧他人知晓,尤其是必惧其国人民知晓此事!”

天子听着眼睛一亮,这倒是一个办法。

楼兰质子自己没了小勾勾,这是事实。

但楼兰人不知道啊。

只要汉室能捂住楼兰人的耳朵,不让他们知道,那么楼兰人又如何知道自己的新国王是个太监?

更妙的是,这个质子肯定不敢将这个事情告诉其他人。

他只要敢说出去,那他这个国王也就别想当了!

出于人性的自私,他恐怕会比汉家更渴望保守秘密。

为了王位,他恐怕什么事情都敢做!

唯一的问题在于……

这么做似乎有些不地道。

将来青史之上,他恐怕少不得要被人评头论足一番。

这却是有些麻烦啊!

张越也知道,他看着眼前的天子,心里头太明白他的想法了——与他曾经伺候过的几位领导一样,上位者们啊,只要不到火烧眉毛之时,面对问题他们的想法,总是既想要面子,又想要好处。

但婊子易当,牌坊难立。

这是千古难题。

好在这个难题在后世已经被攻克了。

张越俯身拜道:“陛下不妨再为楼兰质子觅一贤妻,以为贤内助,古者姜齐氏为武王后妃,绥德六宫,天下称善……”

“臣闻之,诸邑公主如今守寡在家,陛下不妨特诏加恩,以诸邑主尚楼兰质子……”

“如此,楼兰质子之世子,亦可得立……”

这实际是腾笼换鸟了。

用一个诸夏贵族置换掉楼兰王族的血统。

还没有任何人能找出毛病来。

但天子却是看着张越,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心里面他很明白,张越恐怕是在报答卫皇后了。

卫皇后一生共有一子三女。

长女卫长公主先嫁给了平阳侯曹襄,继续刘氏与平阳侯家族的联姻传统。

曹襄死后,被他下诏嫁给了五利那个大骗子,在天下人面前蒙羞,最终郁郁而终。

次女宣阳公主的婚宴也十分不幸,先是嫁给了昌武侯单德,但这位君候是一个二货,生平最爱就是与人决斗。

结果,元朔四年,他在长安与人决斗,误伤了一个围观的吃瓜群众。

更可怕的是那位吃瓜群众还死了……

这就是大罪了!

所以,单德被处死。

其后宣阳又尚了好几个列侯,但最终结局不是合离就是寡亡。

其一生无子,凄凉无比的死在了戚里的公主府。

于是,卫皇后就剩下一个女儿——三女诸邑公主在世。

但……

这个女儿却自小叛逆,与阳时公主一般,养了无数面首。

更可怕的是——她也卷入了这次巫蛊之案中,有证据显示:诸邑公主知道阳石公主在家养了巫师,行诅咒之事。

这就太尴尬了。

若按照汉法,哪怕是公主,纵然其母是皇后,兄长是太子,也难逃一死!

没有人能救得下!

甚至可能将是族诛!

第三百七十三节 掩耳盗铃

故而,当诸邑公主涉案后,卫皇后每日在长乐宫以泪洗面。

她就三个女儿,前两个爱女,先后早亡,就剩下最后一个小棉袄了。

爱都来不及,怎么肯眼睁睁看着诸邑去死?

太子据也很惶恐,想要来求情,却又不敢来。

倒是长孙曾来求情。

只是……

法外开恩这种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他要赦免诸邑,首先要面对的是庞大的列侯功臣集团——倒不是他们会反对和阻扰,恰恰相反,他们欢迎都来不及。

汉家制度,刑无等级。

诸侯王犯法与庶民同刑!

人人都在等着君王昏头,在这个事情上开一个口子。

然后,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而这是他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

若是如此,将来……怎么有脸去见先帝和太宗以及高帝啊!

当张越提出的事情,却是让他眼前一亮。

“掩耳盗铃……”他在心里轻笑着:“果真是掩耳盗铃啊……”

要捂住的何止是楼兰人的耳朵!

更有汉家天下臣民的耳朵!

只是……

这样的解决方案,却很合他的胃口和心意。

诸邑公主事涉巫蛊,若是在历史上,那肯定是谁求情、谁出主意都没有的。

但现在,这个事情却是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虽然说,执金吾照样从前往甘泉宫的道路两侧挖出来诅咒他的小人。

也确实从阳石公主府邸,找到了巫师和巫蛊小人。

但,情况却发生了截然不同的变化。

首先,阳石公主诅咒的人,是张越,而不再是他。

所以,事情的性质,就从大不孝、大不敬,无父无君,降格成为了‘大逆不道、以巫蛊之法诅咒朝廷大臣’。

虽然依旧是杀全家的大罪,大性质的恶劣程度却大大降低了。

前者是十恶不赦,后者只是普通的刑事案件。

在没有证明驰道两侧的小人确实是公孙敬声和阳石公主埋下的证据的现在,涉嫌其中,知情不报的诸邑公主的罪责就大大降低,至少,还没有严重到损坏诸邑与他的父女感情。

再则,对于巫蛊,历史上这位天子是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他是真的相信有人在以巫蛊诅咒他,想要他的命!

但现在嘛……

他满脑子里的想法都变成了——朕为天子,受命于天,御驾所在,若天帝法域,一切仙神妖魔退散!

区区巫蛊之法,不过越人的巫师之术,小道而已。

别说伤害他了,怕是连他的毛都碰不到。

不同的心理和不同的情况,自然导致了看法不一样。

在历史上,他是暴跳如雷。

但现在,他却是好整以暇,稳坐钓鱼台之上。

甚至还有心思去琢磨起西域的事情来,还有空暇来关心自己的面子。

所以,只是微微一想,他就对张越道:“卿请继续说……”

张越闻言,拜道:“除此之外,陛下不妨,遣大臣率军以‘护卫楼兰宗庙’之名,进驻楼兰国都,驻军于彼,令楼兰承担驻军之费……”

“楼兰承担驻军费用?”天子听着有些不太相信:“楼兰恐怕不会同意吧?”

“楼兰为何不同意呢?”张越反问道:“若王师进驻其国,则楼兰国的安全,就有了保障,有王师在,哪怕仅得千人之师,亦可令车师、龟兹不敢相侵,有王师在,纵然匈奴来袭,楼兰臣民也能不惧其威胁!”

“与之相比,驻军耗费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后世的灯塔帝国驻军在外,实际支出,其实只占其军费的三到五成,剩下的都是干女儿、干儿子买单啊!

尤其是霓虹与棒子,甚至还得为灯塔大兵在中亚和西亚的行动买单。

海湾战争后,霓虹就‘自愿’承担慈父好几百亿的支出!

虽然现在时代不同,但道理是相同的。

现在的汉室,正是威风八面的王朝鼎盛之时。

汉军的震慑力,也不是说着玩的。

除了匈奴人,西域诸国谁挑衅,谁灭亡!

大宛国王的毋寡的脑袋,现在都还挂在北阙城头,任由风吹雨打呢!

姑师王国的旧都,如今更是已经成为了废墟。

轮台王国的故土下面,埋葬的死尸,以万计。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句话在整个汉季,都是现实,是真理!

这个时代的汉家君臣和士大夫们,脾气暴躁的很。

谁敢杀我使者、劫我商旅,那就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说屠你全国,就一定屠你全国!

楼兰若有汉军驻扎保护,以龟兹人和车师人的胆量,恐怕在入侵前,得仔细掂量掂量,考虑清楚。

侵袭汉家属国和侵袭汉室军人把守的障塞,那可是两个事情。

前者还可以理解为小孩子打架,后者就是以卵击石,意图挑衅大汉天子的威严、挑战大汉王师的耐心!

等待他们的,肯定是大军远征,鸡犬不留!

而龟兹人和车师人,与玉门关和居延的距离,在地图上来看,可不算很远!

骑兵从居延出塞,最多三天就可以杀到蒲昌海。

这么一想,天子觉得,似乎有些道理。

而且,他也想起来了,楼兰可一点都不穷。

最近这十几年,楼兰每年都会朝贡他黄金、玉石、珍宝等各种物资。

控扼着丝路要害的楼兰,也是阔气的很——他们甚至同时向匈奴朝贡差不多的物资,只是进贡频率没有向汉室进贡这么殷勤而已。

所以讲道理,以楼兰的财力,完全承担得起一个满编的野战校尉骑兵部的入驻。

更妙的是——这个事情说出去,天下人和四夷,都挑不出错来。

大汉天子嘉楼兰以大德,遣天兵以护其桑梓,保其宗庙。

这是古代三王五帝才能做出来的好事!

即使是楼兰贵族,恐怕也会相当欢迎。

这些年来,他们为了防备车师、龟兹的侵袭,也更为了协助汉军的行动,每年都需要动员数千军队,耗费无数钱粮。

若有汉军进驻,这笔钱恐怕就能省下许多来。

这么想着,天子的脸上的笑意就变得无比浓烈起来,看向张越的眼神,更是满意无比。

“果真不愧是朕的小留候啊……”天子在心里想着:“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自然张越的方案,得到了他的认可。

第三百七十四节 两难

天子满意了,自然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来人,去传大鸿胪戴仁来见朕……”天子对左右吩咐着:“告诉戴仁,将楼兰质子也一并带来……”

“另外,传朕的旨意给廷尉左监丙吉,暂缓收押诸邑公主及公主家人……”

“诺!”立刻就有宦官领命而去。

而天子却低着头,想起了另一个事情。

他起身看着张越,忽然问道:“朕听说,贰师将军曾去新丰见过爱卿?”

张越连忙答道:“回禀陛下,确有此事!”

“贰师将军见臣,乃是欲请臣于君前为故伏波将军、丕离候、强弩将军,现任居延都尉路公博德求情,请陛下宽宥,嘉其大德,令路公能荣归故里……”

张越自然不会在这个事情上面有任何隐瞒。

历来,侍中官和外朝大臣特别是领兵大将的交往,便是非常敏感的事情。

更别提还是李广利这样手握重兵的外戚大将了!

天子听了,点头道:“贰师将军也多次和朕说起过这个事情……”

“不过,路博德老朽,昏聩,坐视李陵部没于浚稽山……”他踱着脚步,轻声道:“朕如何敢宽宥于彼啊!”

路博德当年的所作所为,影响太恶劣太恶劣了!

他这个皇帝亲自下令、部署,命令路博德率领居延地区的强弩步兵和屯垦兵出塞接应李陵部,并为李陵所部断后。

结果呢……

命令下到居延,过了一个月,路博德的军队都还在集结。

于是,李陵所部全军被匈奴单于主力包围在浚稽山中,力战不敌。

五千精锐全军覆没,李陵更是兵败被俘。

这个事情的影响太坏了!

若他宽宥了路博德,以后别人有样学样,这军国之事,还不得乱套?

谁还会听他的命令?

军法的威严,又从何谈起?

讲道理,他没有族诛路博德全家,甚至没有加罪于他,反而令其依旧担任强弩都尉、居延都尉,已经是皇恩浩荡,格外开恩,看在路博德几十年的戎马生涯和赫赫军功的面子上了。

张越当然也知道这个事情的棘手程度。

路博德当年做的事情,无论是从法律上还是道德上,都属于影响极坏的!

在任何一个朝代,路博德做出了这样的事情,都是无法饶恕的。

张越不知道,当年是什么让路博德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路博德本人很清楚,他在做什么事情,并且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这从李广利以及那些给路博德洗白的军官们的描述之中就能看出来。

他们这次给路博德求情,其实都是自作主张,根本没有问过路博德。

张越也很清楚,再怎么洗白路博德,都无法洗白他在李陵问题上犯下的错误。

那是坐视友军覆灭的大罪!

倘若这样的行为都没有惩罚的话,那么,今后谁都可以因为私人恩怨,而置国家大事于不顾了。

就像明季的关宁军,友军有难不动如山,遇敌转进其疾如风。

但,若路博德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老死在居延,影响就更坏了!

这位老将,可是战功赫赫,一身荣誉啊!

北伐匈奴、南定南越,功不可没。

扎根居延二十年,屯田无数,活人无数。

受他恩泽的人,数以十万计。居延也正是在他的治理下,从一个塞外蛮荒之地,变成今天的塞外江南,汉军西方的最有力支撑点!

他在居延、敦煌的汉家移民、屯田部队中,广受爱戴,因此有万人血书,为他求情。

若路博德最终老死居延,这受伤的可是无数汉家边塞军民的心啊!

直白的说,倘若连路博德这样的老将,都不能得到一个名誉的结局,那么以后谁还给汉室卖命?

所以,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

宽宥路博德,军法威严荡然无存。

不宽宥,则失去居延军心民心,使人民对国家失望。

更要命的是——还有陇右李氏在旁边虎视眈眈。

让路博德有一个名誉的结局,以李禹的心性,怕是能撒泼打滚,在地上耍无赖,将事情变得难以收拾。

是故,不止朝堂上下对这个事情,议论纷纷,难以决断。

就是天子自己,也举棋不定,不知道该怎么办。

本来,天子都已经决定干脆拖着得了。

但如今,他却又多了一层希望——小留候能有办法吗?

若能有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那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了。

“陛下……”张越抬头看着天子,轻声道:“微臣愚以为,此事的难处,还是在于李禹李舍人……”

“若李舍人能公开宣布,原谅和感恩路公……陛下再下诏厘定此案,则国法军法人情,皆得保全……”

天子一听,这倒也是一个办法。

假如李禹这个苦主都原谅了路博德,自己这个天子再下诏做个样子,申斥一番当年路博德的行为,最后‘念其老朽、曾有功国家’,给一个光禄大夫或者中郎将的头衔,这个事情也就得到解决了。

但……

让李禹宣布谅解路博德?

那还不如让他去死!

不过……

等等……

天子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嘴角露出笑意。

若在以前,李禹自然是死也不肯做这种没节草的事情。

但现在嘛……

恐怕他真的做得出来!

李禹这个人,天子是很了解的。

他是一个贪婪无度、功利性极强的人。

当年李陵宗族被诛,作为李陵的堂兄,李禹居然不敢出面为李陵宗族收尸,最后还是李蔡宗族帮忙料理的后事。

从这就能看出这个人的秉性。

假如抛一个胡萝卜给他,那他会不会……?

天子对此很好奇。

这么想着,天子就笑的更开心了。

于是他道:“卿所言,朕知矣,朕会去问一问李禹的……”

张越连忙俯首拜道:“一切伏唯陛下圣裁……”

这个事情,他也就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再多,他也无能为力了。

毕竟,不管路博德有多少理由。

但他坐视友军覆灭,这是怎么洗都洗不掉的事情。

当然,其实这个事情,还有更简单的解决方案——将李陵请回来。

只是,李陵现在恐怕在匈奴已是乐不思汉喽!

第三百七十五节 少府卿公孙遗

随着张越地位的升高,他能够接触的机密,自然也多了起来。

对于李陵,这位现在的匈奴右校王的了解自然也多了。

这些年来,汉家细作与被汉室收买的匈奴贵族,从匈奴源源不断的传回了各种情报、八卦。

真真假假,混杂在一起。

有些事情,甚至前后矛盾。

但有一些事情,却是已经清楚了。

如今的匈奴狐鹿姑单于,非常非常信任李陵这个大舅子。

不仅仅准许他单独领军,还生怕李陵在匈奴呆不习惯,特别命人为他建造了一座类似汉室城塞的小城镇。

除此之外,李陵对于匈奴内部的政治插足也远超想象!

有一个事情可以确信——李陵曾经亲手杀了投降匈奴的汉校尉李绪,为此他深深得罪了匈奴阏氏。

已故的且鞮侯单于为了保护李陵,不仅仅将他派去北方,任命为右校王,还封他为坚昆国国王。

在事实上来说,李陵在匈奴的权力,已经不下于卫律了。

甚至可能比卫律还要高一些。

所以,李陵已经不可能回归了。

历史上,霍光主政后,曾经派遣李陵当年在长安的好基友任立政去接触李陵。

按照汉书记载,任立政见到李陵时其‘胡服椎结’,任立政告诉李陵,霍光派他来请‘少卿足下回去’,李陵却摸着自己的发辫说‘吾已胡服’矣。

是故,现在的李陵,恐怕早非当年的李少卿了。

想着这个事情,张越就叹了口气。

世事难料,谁能预知?

说不定将来,他还可能与李陵会猎于天山呢!

这又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历史上李陵不也带兵与汉军正面遭遇,打了一仗吗?

心里面正感慨着这个事情,就听到殿外有赞礼官的声音传来:“少府卿遗觐见陛下!”

然后,就看到公孙遗穿着朝服,亦步亦趋,走到殿中,拜道:“臣少府遗恭问陛下圣安……吾皇万寿无疆!”

张越一看,有些发愣。

公孙遗升为少府卿了?

原先的风声不是说他会接已经致仕的郭居为廷尉吗?

王莽见张越有所疑惑,便答道:“两日前傍晚,故少府卿韩说中风了……天子不得已,只能暂命光禄大夫守少府……”

守,就是代理的意思。

韩说中风?

张越有些微微发愣。

这汉家少府卿的位置,还真是一个高危职业啊。

之前三任少府卿,不是病逝于职位上,就是中风,不得不去职。

看来这少府卿的工作压力还真是挺大的!

但张越哪知,其实韩说中风,和他关系很大。

由于张越搞出了水车,韩说若获至宝,想拿着水车刷政绩,最好给自己刷一个关内侯甚至列侯的爵位。

哪成想,却因为太过于操劳,导致中风。

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却也不得不去职了。

这就让公孙遗捡了个便宜——少府卿和廷尉虽然都是九卿,但很明显少府卿的权力更大,油水更肥!

目前,他虽然只是守少府。

但,迟早可以去掉‘守’字。

少府卿除了油水更多,更重要的优势还在于,少府卿能领兵作战,而廷尉卿则不行。

所以,公孙遗一看到张越也在殿中,立刻向张越投来感激和善意的笑容。

在他看来,他能捡到这个便宜,多亏了张越。

错非他与张越有旧,这个少府卿的位置,怎么可能轮得到他?

哪怕是守少府,他也不够资格啊!

天子见着公孙遗,道:“少府来的正好,方才侍中张子重,向朕献了‘造纸之术’,卿拿回去,在关中选择一地,作为造纸作坊,务必要尽快将纸张给朕制造出来……”

说着就将张越献上的造纸工序,交到旁边一个宦官手里,嘱咐道:“去将此书给少府!”

公孙遗听得是一头雾水,‘造纸术’那是咩?

他刚刚履任,连少府卿的机构都还没有全搞清楚。

天子就丢来一个任务,这令他顿时压力山大。

然而,当他接过那一册用线装订起来的小册子时,所有压力立刻不翼而飞!

手中捧着的册子虽薄,但是,却重若泰山。

翻开其中,看着上面的文字和示意图画,每一个字,每一笔,在他眼里都和黄金一样。

只是看了一眼,公孙遗就知道。

这是送上门的政绩啊!

只要干好了这个事情,别说去掉‘守’字了,怕是从此简在帝心,扶摇直上!

说不定,还能刷到一个封国!

单单就是现在手里的这个小册子,若是让外人知晓了。

立刻就要引发轰动,甚至追捧!

当下,公孙遗立刻便拜道:“臣谨奉诏!夙兴夜寐,必为陛下办妥此事!”

必须将这个造纸作坊的优先度提到最高!

集中所有资源来做这个事情。

越快做出来越好!

趁其他人还不知道,将这个功劳先踹进怀里再说!

就听天子说道:“此外,卿要牢记,此事必须保密,暂时不可让人知道!”

“所以爱卿最好亲自督办此事,去长杨宫或者五柞宫附近选址,朕会让北军派兵遮蔽……”

天子自然是打着卖纸赚钱的念头。

所以,在目前来说绝对不能让人知道,这纸张是可以大规模生产和制造的。

先得将它当成奢侈品卖!

价格嘛……

一斤纸卖个百钱,不算贵吧?

长安城里的贵族们,买块西域身毒产的火浣布都可以开到一百金!

没道理,舍不得花个几万几十万,卖几十上百斤的纸回去用啊!

天子的诏命,听在公孙遗耳里,犹如天籁之音,他立刻拜道:“臣奉诏,必令此事保密周全!”

“那卿就立刻去办这个事情吧!”天子挥挥手,道:“卿若有不解,可以去找张卿商量……”

“诺!”公孙遗立刻一拜,然后对张越拱手道:“往后就要麻烦侍中了……”

“少府客气……”张越立刻还礼,嘴角的笑容更是遮蔽不住。

公孙遗可是他的‘叔父’啊。

是自己人啊!

一个自己人成了少府卿,那少府的能工巧匠和各种秘技,岂不是对自己敞开怀抱了?

难道,‘叔父’还能拒绝‘侄儿’请求参观一下少府卿一些工坊的要求?

第三百七十六节 汉!外交官!

公孙遗来的快,去的更快。

他捧着张越的‘造纸工序’的册子,飞快的离开,准备去选一个地址,作为造纸工坊。

公孙遗走了不过一刻钟,殿外的赞礼官就再次唱诺:“大鸿胪仁携楼兰质子安循,觐见陛下!”

然后,一个身穿绛衣朝服,头戴进贤冠的大臣,便领着一个身材纤细,肤色与容貌明显与汉人迥异的男子走了进来。

“臣大鸿胪仁……”

“臣楼兰王子安循……”

“恭问陛下圣安……吾皇万寿无疆!”

两人俯首而拜,顿首而谒。

张越却是将自己的注意力和视线,全都集中在那个异域男子身上。

此人的头发是褐色的,微微有些卷曲。

虽然不是金发碧眼,但却也是眼窝深陷、肤白、四肢多毛发,鹰钩鼻。

很显然,他身上的欧陆人种特征非常多。

但这一点都不奇怪。

张越回溯的一些考古资料显示,楼兰人应该和古巴伦王国的苏美人有着血缘关系。

但……

这重要嘛?

不重要!

现在的楼兰人,是汉室臣属。

他们和同样向汉室称臣的大宛人(黑发黑眼的古希腊、马其顿殖民者后裔)在地位上没有区别。

若说重要的,还是楼兰的土地。

那块控扼丝路东西交通要害的国土!

至于楼兰人的人种和过去未来,汉家没有任何研究的兴趣。

……………………

安循瑟瑟发抖的趴在殿中,双股战战。

他是在天汉二年,被其父送来长安为质的。

在长安这十余年,他拢共就被天子召见过十来次。

平均一年一次都不到。

每一次,他都是被人领着,远远的趴在殿中,连天子的样子也看不全。

但这一次,汉天子却离他不过十几步。

汉家天子的琉珠都清晰可见。

而这让他更加恐惧了。

上次,汉朝的廷尉,那个姓郭的官员,也离他这么近。

然后,郭廷尉就割掉了他的小勾勾……

这一次,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安循想到这里,就更加恐惧起来。

但自己被割掉小勾勾后,连大鸿胪的宅邸都没有怎么出过,应该不至于又犯法了吧?

这样想着,他才稍稍心安了一些。

在汉朝这么多年,有一个事情他是清楚的——汉人讲规矩,讲制度。

更重视礼仪尊卑。

只要不触犯汉人的忌讳与法律,汉人也不会对他怎么样。

至少汉朝人比匈奴人可讲道理多了。

就是上次那个郭廷尉割他小勾勾,在割之前,也是专门对他进行了教育,告诉他犯的是什么罪?为什么要割他的小勾勾?

而且,按照那个郭廷尉所说,割他小勾勾是为了他好,为了他不犯更大的错误,以至于丢掉小命,是圣天子仁德,特别宽宥。

要他是汉家臣民,早拉去东市腰斩了!

那个郭廷尉一番道理讲下来,真是让他流出了悔恨的泪水啊——早知道你们汉朝的规矩这么多,我就当宅男好了!

…………………………

天子端坐在御座上,看着跪伏在他面前的大鸿胪戴仁与楼兰王子安循。

讲老实话,要不是现在楼兰老王要死了,他都快忘记,楼兰人有个质子在他手里了。

所以,一时间他都有些忘词,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大鸿胪先起来……赐座……”他摆摆手,吩咐道:“张爱卿,卿来替朕告知楼兰王子吧……”

张越闻言,立刻起身道:“臣谨奉诏!”

大鸿胪戴仁则起身,恭坐到一旁,拿着眼睛,观察着张越。

戴仁是已故的博望侯张骞的门徒,年轻的时候曾在张骞手下学习西域各国语言,后来出仕,在武威担任典属国的蛮夷译官(其实就是翻译官),从译官一路做到了九卿。

算是汉室外交战线上的杰出人才了。

不过,汉室的外交官,可不是后世的外交官。

汉大鸿胪,可是拥有自己的直属部队(五属国都尉),还有自己的政策‘重九译、致殊俗,以义属之,威德加于四海’。

通俗的来说就是对于四夷,能教育的那就教育,不能教育的就用刀子教育。

自张骞凿空西域,历任大鸿胪和大鸿胪麾下的属国都尉就是汉室最激进的鹰派。

也是汉室最初的帝国主义分子。

这些家伙在西域提前两千多年,给西域各国人民表演了一番什么叫‘帝国主义做派’。

有些家伙甚至嚣张到单枪匹马,就敢放狠话,威胁其他国家。

是故,汉家外交官们,甚至比军人的脾气还暴躁。

历任大鸿胪更是多有领兵出征的记录。

按照大鸿胪自己的理解是——夷狄禽兽,不能加以威德,则无以教化之!

最好的教育办法,就是先揍一顿,再跟他们讲道理。

事实证明,这个办法很有效。

楼兰、大宛、夜郎都是这么教育过来的。

经过教育后,可乖了!

不仅仅视汉为父亲,还按时上供,甚至出兵出钱出粮,帮着汉朝爸爸教育其他不听话的顽童!

就像楼兰,这十来年,大鸿胪就经常下令,让楼兰出兵协助汉军做一些事情,甚至去打不听话的车师。

而对戴仁来说,他现在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能领兵出战。

好好的教育一下四夷。

对于每一个大鸿胪而言,不能在任期内‘矫正’一个夷狄王国,使之‘心慕王化’,那么其的大鸿胪任期就是失败的。

所以当李广利回朝后,戴仁就是李广利在朝堂里最坚定的支持者和盟友了。

为了推动李广利的蒲昌海会战计划顺利通过,戴仁甚至放出了狠话——就算死掉最后一个楼兰人,车师也一定要攻伐!

至于军费问题?

戴仁表示,这都不是事!

灭掉车师,总会赚回来的。

大不了再去龟兹抢一点!

总之,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

只是,在这个时候,却传来了楼兰不稳的事情。

这让戴仁真是有些忐忑不安。

他今年快五十岁了,再不捞一场大战,就没办法捞功勋了。

所以,他现在甚至比李广利还紧张。

看着张越,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砰的跳。

虽然不大清楚,这个侍中官打算做什么?

但他明白,很可能,自己能不能去‘矫正’车师、龟兹人‘心慕王化’,告诉他们‘唯有心向汉室才有出路’就看这个侍中官接下来的行动了。

第三百七十七节 洗脑技术哪家强?(1)

张越走到那位楼兰王子面前,斟酌了一下用词,道:“吾乃汉侍中张子重,奉陛下之命,特来晓瑜王子:前日楼兰王上书天子,言其病重,欲求天子归王子回国以继宗庙……”

安循听着,瞳孔立刻放大,脸上甚至露出了喜色。

回国即位?这是他曾日思夜想之事。

然而……

旋即他又落寞了起来。

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在那里,没有小勾勾的男人,都是不可能得到别人尊重的。

更别提即位为一国国王了……

而他的神色变化,自然瞒不过就站在他身前的张越。

甚至连王莽、戴仁,乃至于天子都看得仔细。

终于见此,都纷纷在心里暗自点头。

这个楼兰王子闻其父病重将死,先喜后忧,说明他是一个彻头彻尾、自私自利之人。

这样的人,色厉内荏,最好控制和摆布。

“楼兰王特使,现在已经越过玉门关,正在来长安的路上……”张越轻声说着:“王子归国即位可期矣……故陛下命我,来与王子说一些事情……”

“归国即位?”安循听到这四个字,就拼命的吞咽口水,望着张越和戴仁还有上首的天子,满眼的不可思议。

在这一刻之前,他早已经死了回楼兰的心了。

汉朝和他的祖国,都不可能接受一个废人回国即位。

但……

若是真的可以回国即位……

他想起了故国的风光。

孔雀河蜿蜒着,流淌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

那里绿草青青,那里流水潺潺。

戴着毡帽的少女,挥舞着鞭子,在河湾中唱着歌谣。

络绎往来的商旅,赶着橐他、马匹,走在古老的小道中,风铃声在山谷之中回荡。

当然……

最重要的是——楼兰王宫之中,堆积如山的黄金、宝玉、丝绸与珠宝。

楼兰虽然只是小国,男丁不过五万。

但是,因为控扼丝路要害,近白龙堆,与蒲昌海相望。

故楼兰很富裕很富裕。

富到完全有财力,同时向汉匈朝贡,交保护费。

富到楼兰人可以在蒲昌海沿岸地区,建立起一个个城邦,成为西域诸国中城邦数量仅次于大宛、乌孙的国家。

富到以楼兰这样的小国,都能在主要城邦之间,修建起一条条运河,连通各城。

若能归国,掌握一个这样富裕的国家。

有了钱,那不是想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吗?

没有小勾勾,不一定就意味着不能享乐。

对吗?

除了女人,还可以……

带着这个念头,安循立刻就将脑袋趴在地上,恭身道:“若汉能立我,我必誓死效忠,为汉藩屏!”

即位才是最重要的!

获得汉人的支持,才是最重要的!

安循很清楚,也很明白这个事实。

像楼兰这样的小国,最悲哀的,不是离天堂太远,而是与汉朝太近。

而更悲剧的是,离匈奴人也很近。

夹在汉匈这两个超级强权、巨无霸之间,无论楼兰也好,车师也罢,都只是棋子,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决定自己的祸福。

楼兰之所以臣服汉室,受汉室节制,仅仅只是因为楼兰与汉朝更近罢了。

就如车师,因为离匈奴人更近,所以只能臣服匈奴人,给匈奴人当狗。

这也是西域诸国的困境与悲哀所在。

汉与匈奴,总要选一个来当主人,或者同时认两个爹,享受双倍的父爱与关怀。

在西域,能真正自主自己的命运国家并不存在——哪怕是看上去强大,可以游走在汉匈之间的乌孙,也得做出选择。

而站错了队,下场可是很惨的。

汉屠灭了轮台、扶乐、姑师,匈奴人也干掉了好几个反骨仔。

而西域各国,在这样的国际局势面前,虽然心里mmp,但身体却只能服从现实,选一个慈父来保护自己。

若安循的身体正常,恐怕他心里面还会有犹豫,还会想着学他爹那样,同时喊匈奴单于与大汉天子‘亲爹’。

但现在嘛……

既然没了小勾勾,那就意味着他不可能有子孙后代。

既然没有子孙后代,那他也懒得去关心楼兰的未来与存续这种事情——难道要辛辛苦苦的操劳一生,然后给他人做嫁衣?

安循可没有傻到这个地步。

这个时代的西域各国贵族们,也还没有这么高尚的道德情操。

正常而言,我死以后,哪管洪水滔天,才是正理。

张越听着,却是微微笑道:“王子请放心……汉天子受命于天,监于天下四海,泽及鸟兽,楼兰虽夷狄域外之国,但终究也是汉藩国,天子当然会立王子……”

“不止如此……”

“天子还将尚公主与王子为妻,以汉公主之尊,而助王子协和六宫……”

至于安循会不会答应?

这就由不得他了。

后世米帝问过南美人民,他们到底需不需要灯塔之光的照耀吗?

没有!

现在的汉室,同样也根本不会去问西域诸国:是否需要大汉天子的雨露滋润,是否需要诸夏文明的教化。

在汉室以及中国大部分王朝的思维中,就不存在有什么夷狄能不接受天子雨露滋润与诸夏文明教化的。

若有人敢拒绝……

那他的良心一定是坏掉了!

王化(民猪)、礼法(自由)、天子的爱(人民的呼声),你特么都敢拒绝!?

昏君啊(毒菜啊),去死吧!

在这个诸夏民族执掌天下话语权和推行‘普世价值’的时代,也真没有什么国家或者民族,能拒绝得了这种要求。

在事实上来说,两汉对西域的经营的成功之处,就在于文化方面软实力的影响。

班定远带了几十个人,就能团结西域各国,让各国军队听从命令与指挥,出人又出钱。

比霓虹和棒子还要乖。

为什么?

因为匈奴人带去的只有死亡、压迫、剥削与奴役。

而汉室带来的是文明、秩序与制度。

西域各国就算是傻子,也知道选谁啊!

当然,在现在来说,西域诸国,对于汉室文明和汉天子的仁德,还是缺乏了解和认知的。

所以呢,张越决定,得好好的教育教育。

第三百七十八节 布局楼兰(1)

安循听着,却是满眼的不可思议。

“尚……尚……公主?”他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他在长安也有十余年了,大汉帝姬们的威风与霸道,他自早有耳闻。

更别提,他还是一个没有小勾勾的男人。

汉人这个时候塞一个公主给他,怎么看都不像是怀了什么好心。

但他能做的选择,却并不多。

“当然……”张越却是轻笑着,道:“陛下除了欲尚公主与王子外,更将遣大将率军护送王子回国……”

“更将在楼兰设置‘护楼兰校尉’,以护卫楼兰宗庙……”

安循内心的不安更加深刻了。

他在长安这十几年当然不是白呆的。

于是他感动的都要哭了:“外臣何德何能,安能置汉天子如此厚爱?余生惟愿为汉走狗,若不幸死,则以贱躯填沟壑,方能偿报陛下厚恩于万一啊!”

他能有什么选择呢?

难道还能拒绝?

纵然,汉人的条件里全是毒药,他也只能喝下去。

不然,就只能老死长安,甚至,恐怕连明天的太阳也见不到了。

而安循的听话与乖巧,让天子大为满意,只见他抚掌赞道:“王子真忠臣也!望王子归国后,不复朕望,励精图治,安抚人民,使四夷皆知汉家之德也!”

说着他就起身道:“大鸿胪、张侍中,此间之事,就有劳两位爱卿了……”

嗯,他锻炼和理疗的时间到了。

当然,更主要的还是,接下来的事情,他不想知道,也不想听见。

掩耳盗铃,也得把自己的耳朵捂住啊。

“臣等恭送陛下!”张越与戴仁立刻起身,恭送着这位天子消失在殿后的屏风之中。

然后,他们两人相视一笑。

尤其是戴仁,笑的格外开心。

护楼兰校尉?

那不是给大鸿胪量身定做的机构吗?

这简直就是天降大礼包啊!

作为大鸿胪,戴仁很清楚,汉大鸿胪机构的变迁。

在元光以前,大鸿胪是九卿有司之中地位最低、权力最少、话语权最低的机构。

甚至有时候,连九卿的序列都挤不进去。

元光以后,随着汉室对外扩张,大鸿胪才抖了起来。

手里面是既有权又有兵还有钱!

而导致这一切的原因,只是因为,汉室的扩张令大鸿胪麾下管辖的蛮夷属国和相关义从骑兵越来越多。

是故,历任大鸿胪皆孜孜以求,推动扩张与征服。

因为每一个大鸿胪都清楚——只有征服更多的地方,他们才能有更多的编制、财权。

对于官僚来说,不择手段的令本部门的利益最大化,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

戴仁现在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个楼兰王子,满眼都是宠爱。

当然了,他还是知道轻重的。

“张侍中……”戴仁对张越微微拜道:“本官在此事上完全听从侍中的部署和安排……”

“正要劳烦大鸿胪……”张越却是笑道:“王子欲回国即位,首先就要隔绝来迎接王子的楼兰使者的耳目,不能令其知晓王子如今的现状……”

若是被楼兰人知道,他们的质子没了小勾勾。

恐怕再亲汉的贵族,也不会同意立一个太监当国王。

“此事包在本官身上……”戴仁拍着胸膛做着保证。

对付蛮夷,这是大鸿胪的专业。

反正,那些楼兰人也不会讲雅语,到时候安排他们住进大鸿胪在长安城里的蛮夷邸,再换掉蛮夷邸中知道这个事情的人,基本上就万无一失了。

“此外,王子殿下,还得包装一下……”张越看着安循,将他扶起来,打量了一番后,道:“得贴点胡须才行……”

“另外再将王子身边的人全部换掉……”

这个事情得先糊弄着,至少在安循即位前,不能被揭穿。

安循即位以后嘛……

张越看着这个在他面前瑟瑟发抖的楼兰王子。

自然就要看他听不听话喽。

若是不听话,那就换掉好了。

诸邑公主那么多面首,随便带几个去楼兰,总能生下一个小王子。

如此,楼兰王室就成功的腾笼换鸟了。

“请侍中放心!”戴仁笑着道:“大鸿胪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为了能让自己管辖的地方增加一个楼兰王国,戴仁发誓自己会用出吃奶的劲来做这个事情。

“此外,还有一个事情,需要劳烦大鸿胪……”张越轻声说道。

“侍中请吩咐!”戴仁根本没有什么九卿的架子,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兴奋。

若能多出一个属国都尉部,那起码就是上百官吏和每年上千万的经费!

“请大鸿胪马上派人去联络乌孙……”张越低声道:“无论如何,要请乌孙人拖住匈奴日逐王的主力!”

现在,汉与匈奴手里各有一个质子。

虽然楼兰老王首先派人来汉朝,迎立在汉的质子。

但是……不要忘记了,这位楼兰国王曾经可是在匈奴为质的啊。

他的王后可是正儿八经的匈奴贵族!

历史上,那位匈奴质子回国即位后,本来打算入朝长安,继续骑墙的,就是被那位王太后给拦住了。

是故,张越知道,恐怕匈奴人也已经得到楼兰老王将死的情报。

匈奴人心里面难道没有什么想法?

若能将自己的质子,抢先送回楼兰王国,纵然不能ntr汉室,最起码也能恶心一下!

再说了……

人总是要有梦想的嘛。

万一成功了呢?

那就能再次阻绝丝路,甚至彻底切断汉与大宛、乌孙的联系。

楼兰虽小,但在汉匈的西域棋盘上占据着不可估量的地位。

所以……

张越觉得,匈奴人一定会插手!

而张越请戴仁联系乌孙,实际上根本没有想过乌孙人会真的帮汉室牵制住匈奴日逐王主力的打算。

在事实上来说,张越其实只是想传递一个信号给匈奴人——在楼兰问题上,汉室出了点问题,所以,你们有机会了啊!

再通过一些手段,让匈奴人确认他能有机会插一脚。

如此,匈奴人恐怕就会……

打起胆子,与汉在楼兰爆发战争!

而这正是张越想要看到的。

李广利想发动蒲昌海会战,伺机聚歼匈奴僮仆都尉主力。

但那个战场,却是在蒲昌海北部的车师、龟兹境内。

虽然与玉门关很近,但终究也有着一条漫长的补给线需要维护。

但战争若发生在楼兰境内呢?

第三百七十九节 布局楼兰(2)

这个想法也是张越刚刚才想到的。

在地图上来看,楼兰王国近白龙堆,出了玉门关就进入了楼兰领土范围。

虽然这年头,西域各国的国境线与其说有,倒不如说只是摆着好看的。

大部分西域王国,都是游牧或者半游牧王国、城邦。

但楼兰由于最近十几年垄断丝路贸易的利润,所以,暴富了起来。

其沿着蒲昌海、孔雀河流域,修筑了大量城镇和城市。

而汉军在楼兰的基础,也很坚实。

换而言之,在楼兰汉军拥有主场地利。

若战场在楼兰境内,匈奴人就将陷入劣势!

一旦其主力被诱入楼兰境内……

那么,李广利还能放跑不成?

哪怕不能,最起码也能打烂整个蒲昌海,让蒲昌海血流成河!

到那个时候,说不定情况对汉室反而更好!

匈奴人能在蒲昌海地区,长久维持数万大军存在吗?

就靠尉黎、危须、焉奢以及一个被打残的车师、龟兹,能提供那么多粮草吗?

自是不能。

匈奴人只能从国内调集牲畜来支撑战争。

不就是隔着要塞、沟渠和寨楼对峙吗?

这可是汉军的祖传绝技和拿手好戏。

在先帝和太宗时代,汉匈各自集结数十万大军,沿着长城比拼耐心,哪次汉室输过了?

论起结硬寨、打呆仗,当然是农耕文明更擅长。

大不了,楼兰人吃点苦,受点罪嘛。

而匈奴人就惨了。

大军远征,悬于西域,这人吃马嚼,谁受得了?

届时,匈奴人就得做出选择。

是和汉室对耗,还是放弃整个蒲昌海,退回孔雀河上游?

前者是不断流血,慢性死亡。

而后者,则可能会引发匈奴的西域统治秩序的雪崩,甚至引发匈奴内部新一轮的内讧!

日逐王先贤惮和狐鹿姑单于可是相互都看对方很不顺眼!

是故,张越的计划一旦成功,那么楼兰变成匈奴人的阿富汗,让其成为匈奴帝国的流血之地!

只是这个计划,还需要和李广利商量一下,争取得到对方的同意和朝堂的认可。

然后,还得看匈奴人配不配和了。

也正是害怕匈奴人不敢来,不肯来。

张越才需要乌孙人帮忙刺激一下。

在西域这个棋盘上,汉、匈奴、乌孙三方,现在都在盯着对方。

任何一方的动作,都可能引发另外两方的激烈反应。

对于匈奴而言,他们当然不会愿意看到天山战役、余吾水战役,数万骑兵的折损换来的战果被轻松葬送。

想到这里,张越就更有自信了。

戴仁听着,却是有些疑虑:“乌孙?”

“去年解忧公主曾经有书信回国,说是匈奴日逐王一直从蒲类海地区,居高临下,威胁乌孙的恶师地区,请求汉出兵协助呢……”

“在这个时候,乌孙恐怕很难出兵协助汉军……”

自汉与乌孙接近后,乌孙与匈奴的关系就快速恶化。

等到现在的昆莫翁归靡上任后,乌孙与匈奴更是彻底撕破了脸皮!

就在天山会战进行的时候,翁归靡忽然立他与解忧公主的长子元贵靡为太子。

这激怒了匈奴,也激怒了乌孙国内的亲匈奴派系以及老昆莫军须靡的部族。

是故,这些年来,乌孙昆莫翁归靡既忧虑匈奴外患,又要担忧内部的反对派。

也正是为了呼应翁归靡,帮助解忧公主在乌孙站稳脚跟。

汉室才会在天山战役结束后不到两年,就再次发起了余吾水战役。

出动十几万大军,直指匈奴在漠北的腹地,逼迫匈奴人不得不集结所有力量与汉决战。

也正是余吾水之战,令匈奴人不得不放松了对乌孙的监视和钳制。

“不需要乌孙出兵……”张越笑着道:“只需要乌孙人象征性的调动一下兵力就可以了……”

想要匈奴人相信,他们在楼兰大有可为,就必须让单于庭将注意力集中过来。

而再没有比乌孙异动,更能刺激单于庭敏感神经的事情了。

张越也想借此机会,看一看匈奴人在赵信和李陵的辅佐下,究竟长进了多少?

反正这个事情,就算匈奴人不上当,汉室也没有损失。

戴仁听了,却是心头一松,道:“若是如此的话,本官这就回去安排使者出使乌孙……”

张越闻言点点头。

然后他就将注意力,重新放到安循身上。

安循正好也在看着他。

张越于是咧嘴一笑,道:“王子这马上就要归国为王了啊……”

安循闻言,战战兢兢,道:“一切皆是上国爱护,小王惶恐至极……”

“王子……”张越拉着他的手,问道:“在长安十余年,觉得我汉家礼法诗书如何?”

安循闻言立刻拜道:“美!小王有幸能闻上国礼法诗书,此生无憾!”

这却是事实!

在这个时代,任何人来到长安,都会被汉家文明的光辉与灿烂所倾倒!

纵然,汉廷尉割了他的小勾勾,但对于长安,对于汉室,安循依然充满了崇拜以及畏惧。

“那王子想不想楼兰人民也能闻知汉家诗书,圣贤教诲?”张越笑着循循善诱。

安循听着,自是点头不已。

“那王子何不上书天子,请天子遣一批儒生,入楼兰教化楼兰人民?”张越图穷匕见,眨着一双满是真诚的眼睛,直视着安循的双眼。

将楼兰王国,彻底变成诸夏的领土。

不是换一个王室血统就可以的事情。

更关键的还是文化和信仰的凝聚。

楼兰人虽然看上去肤色与诸夏民族迥异,但,诸夏民族连犹太人都曾经同化过,区区几万个和苏美人有血缘关系的楼兰王国,当然也不在话下了。

“这……”安循有些犹豫了。

“王子难道不欲令楼兰子民也得汉天子恩泽?”张越立刻板起脸来,斥责着:“王子何忍于斯?”

张越的神色,让安循恐惧起来。

内心甚至有了内疚和愧疚之情。

“那依侍中便是……”安循低着头,轻声说道。

对于这个事情,他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善!”张越抚掌赞道:“王子此举,必将造福楼兰,福泽万代啊!”

正好,可以将几个刺头丢去楼兰,让他们去身体力行,践行理想。

免得他们在国内胡思乱想,掉了脑袋。

譬如说眭弘啊孟卿啊!

第三百八十节 狐鹿姑的选择

夏末的漠北,已经开始吹起了北风,夹杂着寒风的沙子,打的人的脸都有些生疼。

漠北寒苦,生态本就脆弱。

如今又猬集了数十上百万牧民和数以百万计的牲畜。

环境立刻就持续恶化。

哪怕匈奴人不懂,但也能感觉到,这十余年来,漠北的草场每年的新草越来越少,而沙漠的面积却越来越大。

站在弓卢水旁,狐鹿姑紧了紧自己身上的羊皮大衣,看着这渐渐寂寥的世界,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他转过身去,远远的眺望着南方。

那鸿雁北来之所。

不知那里的胭脂山上,如今是否山花灿烂,野果满林?

也不知那里的祁连山上,是否依旧白雪皑皑?

更不知那阴山之上的野兽,是否又繁盛了起来?

狐鹿姑出生的时候,匈奴人就已经失去了那些地方。

这些匈奴人曾经的根与祖庭。

被人像赶兔子一样,从南方温暖、肥沃的辽阔草原,赶到了这寒苦寂寥的漠北。

与风沙为伍,和冰雪为伴。

“也不知,我能不能活着看到阴山的山脊……”他在心里哀叹了一声。

对于每一个匈奴人,每一个孪鞮氏的子孙来说,阴山就是羁绊他们终生的母亲山。

尹稚斜单于死的时候,头朝南,眼睛瞪着阴山的方向,大声呼喝着:“阴山!阴山!阴山!”

乌维单于死的时候,手中紧紧抓着一把土——从阴山上带到漠北的土。

儿单于死之时,正带兵在西域的轮台城外,与汉军对峙。

他忽发疾病,又遇到了单于庭变乱,甚至没有来得及留下遗言。

但,狐鹿姑却清楚的记得,他的父亲死时的样子。

那时,那位曾经发誓要振兴匈奴的单于,躺在羊皮毯上,用力的喘着气,呜咽着抓着他的手,深深的用力,以至于脸色都发青了。

“一定要夺回阴山!收复龙城!”

然后他就死了,死于余吾水之战时的箭伤感染。

回想着父亲死前的遗言与教训,狐鹿姑的眼神就坚定了起来:“我一定要夺回阴山!收复河套!”

汉人讲大复仇,讲君子报仇十万年也不晚。

如今,这个思潮也影响到了匈奴。

匈奴高层贵族之中,也有着大量饱读诗书,熟知汉人文化的成员。

狐鹿姑自也不例外。

漠北决战,砸碎了匈奴人的脊梁骨,让他们不得不承认——汉朝比自己先进太多太多了。

由之开启了匈奴人向汉朝学习的历史。

到现在,匈奴人的组织、纪律、战术、武器,都在不断的汉朝化。

而那些汉朝的降将们,更是一个个身居高位。

有在汉室时不过是队率、司马、校尉这样的中级军官的人,一旦投降,立刻就被封为一部之主,成为高级贵族。

至于那些汉朝的大将……

只要肯降,马上就能王!

如今,曾经的汉将卫律、李陵,甚至就是匈奴国内的强权。

手握重兵,甚至还拥有自己的军队、部众与国土。

特别是李陵,被先单于且鞮侯封为坚昆国国王,拥有着一块两千多里的沃土。

也是靠着这些汉人降将的帮助,匈奴人终于一点一滴的重新恢复了元气。

到现在,匈奴已经恢复到了漠北决战之前的人口基数了。

控弦四十万,雄踞漠北,并有西域,虎视浚稽山,意图在将来,突破这条汉匈两国骑兵用血肉交融的防线,突入河西甚至河套,回到那温暖、肥沃和迷人的南方大草原。

“大单于!大单于!”正想着此事,狐鹿姑忽然听到了自己的爱将,同时也是他的外甥,匈奴左大都尉衍射壶提之子兰且渠的声音。

“大单于,车师急报!”兰且渠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健壮匈奴人,他留着匈奴人传统的发辫,鼻子上镶嵌着两个特大的铜环,看上去虽然有些怪异,但在匈奴,这却是勇士的象征。

“说!”狐鹿姑闻言,立刻正色起来。

现在的匈奴帝国,早非当年全盛之日,只靠着草原的牲畜,就足以吊打四方的强大帝国。

对于匈奴人来说,蜷缩在漠北寂寥寒苦之地,固然可以规避来自汉朝骑兵的追击和打击。

但匈奴人的生命线,却全靠西域了。

西域三十六国的财富、粮食、食盐以及其他物资,就是支撑匈奴帝国运转的血液。

西域若失,匈奴就要被饿死、渴死在这漠北!

而车师、龟兹,则是匈奴人直面汉朝西域攻势的第一线。

任何车师、龟兹的异动,都会让单于庭打喷嚏。

“据报,楼兰王安糜病重,恐怕撑不过多久了……”兰且渠兴奋的趴在狐鹿姑的脚下,磕头道:“这是天赐大匈奴夺回楼兰的良机啊!”

“楼兰王安糜?”狐鹿姑闻言,嘴角也是溢出一丝笑容:“这条老狗,终于要死了吗?”

对于匈奴人来说,楼兰就是他们心里的痛!

自从老上单于击破月氏,西域诸国就一直是匈奴人的奴婢,予取予求。

但……

当年的大宛战争,却使得匈奴在西域的统治出现了裂痕。

汉朝人将爪子伸进了西域。

楼兰王国随之叛变,向汉朝纳贡、输诚。

虽然,顾忌匈奴的积威,楼兰人也同时向匈奴纳贡。

但是……

楼兰人却积极参与汉军行动,协助汉军打击和攻击车师、龟兹等匈奴藩国。

更可怕的是,楼兰人还利用其在西域的影响力和消息渠道,积极为汉朝联络西域诸国中,那些不满匈奴的人。

还为汉朝和乌孙人牵线搭桥。

自然,楼兰老王安糜,这个曾经是匈奴扶持起来的国王,成为了匈奴的眼中钉和肉中刺。

现在,这个老家伙终于要死了吗?

狐鹿姑当然很高兴。

然而……

他脸上的笑容,只持续了一秒钟,就僵硬了下来。

因为,他想起了一个人。

他亲爱的堂弟,曾经的左贤王之子,现在匈奴日逐王先贤惮。

号称匈奴泰伯之子,贤能之王。

在理论上来说,其实现在狐鹿姑的单于之位,是从对方手里抢过来的。

虽然匈奴人一直信奉天大地大,拳头最大的真理。

这单于之位,也素来是有力量者居之。

但……

先贤惮在西域这几年,经营的很不错,其部众发展到了十万,骑兵三万,还有奴兵数万。

要是万一,先贤惮趁着这个机会,立下功勋……

鬼知道其他人心里面会怎么想?

于是,只花了三秒钟,狐鹿姑就做出了决定:“此事我知道了,不用去管它!除非楼兰人请求本单于介入……”

至于去和汉朝人争夺楼兰?

自漠北决战后,匈奴人每一次主动进攻汉朝,都是损兵折将。

儿单于动员全国的力量,去攻打汉朝的轮台城,结果,死在轮台城外。

狐鹿姑觉得,自己还是冷静一下比较好。

况且,就算打赢了,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好处,得利的只是先贤惮。

反倒是,假如他装作不知道这个事情,那么压力就全到了先贤惮那里了。

先贤惮是去和汉朝人争夺楼兰呢?还是选择旁观呢?

无论他怎么选,都是错!

去争夺的话,仅靠日逐王的力量,根本不够。

去了也是白搭。

到时候损兵折将,自己就正好收拾掉这个尾大不掉的堂弟。

若是旁观,不闻不问,那就更好了。

明年的碲林大会上,看先贤惮怎么向匈奴各部头人和贵族交代——居然坐视汉朝稳固楼兰、威胁蒲昌海?

先贤惮,你的良心被狗吃掉了吗?

而匈奴国内的其他人,也就能看出这个所谓贤王、泰伯之子的真面目。

那他也就再也无法挑战自己的地位了。

这样想着,狐鹿姑脸上的笑容就更盛了。

第三百八十一节 空间的新变化

当张越走出玉堂时,已经差不多是傍晚时分了,夕阳西下,晚霞漫天,远方的神仙台,在晚霞之中熠熠生辉。

张越抱着在自己怀里睡得很香的赵柔娘,嘴角也是无奈的一笑。

这个小丫头和南信疯了大半天,在见到张越后,立刻就吊在他怀里,再也不肯下来。

然后就睡着了。

回到小楼,将赵柔娘放到床榻上,为她盖上一张毯子。

张越就吩咐下人:“我要读书、精研经义,若非要事,不要来打扰我!”

“诺!”

看着宦官们各自下去,张越便走上阁楼,进入堪舆室之中,将门关上。

然后,他便点燃油灯,坐到靠窗的案几前,闭上眼睛,然后那一支在闪耀着光泽的黄石便出现在了他眼前。

张越凝视着它,心里面想着:“似乎发生了了不得的变化呢!”

上次在太学的时候,面对解延年后,张越就感觉到了空间之中似乎有了变化。

但他后来进入空间数次,都没有能找到任何有变化的地方。

直到今天,当天子宣布‘追封王兄为奉文君’,还许过继一子继承香火。

这神秘的黄石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你与原主……或者说留候,究竟有什么关系?”张越目光灼灼的盯着它。

可惜,黄石不会说话,只是在闪耀着光泽,在召唤着他进入空间。

但,张越却已经知道,自己穿越是因为它,而它将自己带来这个时代,恐怕和原主或者原主的先人,有着密切联系。

想了想,张越的意识向前,凑近了黄石。

下一瞬,他出现在了空间之中。

这一次进入空间,张越明显发现了,这空间的面积增加了。

张越穿越以来,隔三差五就会进来,对于空间面积有着敏感的认知。

以他估计,在过去,这个空间的土地,哪怕算上那座怪异的小山和瑾瑜木的生长之地,最多不过十里方圆。

但现在却似乎大了一些。

微微向前看去,移栽到空间之中的各种作物,都长的很好。

数百株粟米,已经开始抽穗,而棉花们更是结出一朵朵粉色的小花蕾。

其他芋头、魔芋、杜仲等物,也都长的很好。

观察了一会,张越发现,似乎在小溪这边的种植区域,没有任何变化。

土地的面积和大小,依旧与过去一般。

想了想,他就越过那条小溪,走到瑾瑜木们生长之地。

这时,他终于发现了新的变化——在小山的另一面,本该一片虚无之处,出现了一块新的土地。

张越记得很清楚,过去,那里什么也没有!

除了虚无之外,没有任何物质。

然而现在,却出现了一块小小的,大约一两亩地大小的土地。

颜色似乎与另外一侧完全不同。

张越好奇的走过去,蹲下身子,轻轻的用触摸了一下。

“是沙土!”张越立刻就感知到了,入手的土壤,松散凌乱,就如同沙漠之中的沙土一样。

“沙土!”下一秒张越用力的握紧了拳头!

空间可以改良植物,甚至影响植物的进化方向。

这是早已经知道的事情。

但有一个事情,张越却是直到见到这沙土地,他才反应了过来——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在热带的植物,总不能发展出具备寒带植物的优点。

你永远无法在沙漠地区,培育出一种需水量巨大的植物。

就像你没办法在雨林地区,栽培出一种抗旱的植物。

是故……

这沙土,几乎就是为他量身而作的。

为了他的理想与志愿,为了那个征服世界的志向!

眼前这沙土虽小,但既然在这空间之中,却是有无限可能。

张越深深的吸了口气,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虽然,这空间没有语言文字,更没有什么智能与他沟通。

但他知道,这一切是什么缘故了。

“谢谢你啊……”张越看着脚下的这一块小小的沙土地,真诚的道:“一路走好,张毅,我会代替你好好活下去的!”

毋庸置疑,在张越看来,这块沙土,应该是原主最后的馈赠了。

而这若是真的。

那么,那块带自己穿越的黄石,恐怕真的与留候家族有着密切联系!

可惜,他没有办法证实,只能隐晦的去猜测。

因为,哪怕是在后世,也再没有人能找到留候家族存在的证据。

留候侯国,早已经沉入了微山湖,与鱼虾为伴。

张良的子孙,则各自散去,消散在人潮人海之中。

说不定,张越在后世的身体,就有可能是张良某一个孙辈的后代。

这都是说不清楚的事情。

而对于那块神秘的黄石,造成自己穿越和这个空间存在的黄石。

张越也只能根据已有线索来推断了。

留候张良,确实拥有一块神石——传说中,他的授业恩师黄石公的所化的神石。

根据史书记载,张良在世之时,在家专门祭祀和供奉着那块神石。

后来张良病逝,神石就不见踪影了——东晋时曾有摸金校尉,摸了张良墓,找到了陪葬的《太公兵法》,但没有发现传说中被陪葬的黄石。

是故,那块神石恐怕就是自己脑海中那块了。

只是不知道,留候张良是否发现过这个秘密?

想了想,张越就明白,恐怕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因为这个空间根本就不像曾有人进来过、开发的模样。

有关它的来历,依旧是谜。

想不清楚,张越索性就不想了。

存在即合理。

哪怕在后世,人类不也依旧无法解释很多事情吗?

但拥有空间,他却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

再有这片沙土,他更有了十足把握,将诸夏民族,将大汉帝国,带到人类所能抵达的巅峰!

一个真正的天朝上国。

就像山海经所说的那样——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星辰,要之以太岁,莫不为汉臣妾!

这可比日不落帝国的逼格高多了!

张站起身来,看着脚下的沙土,他决定做一个实验,来证明一下脚下的沙土,是否也能种植作物,是否也可以使用玉果。

第三百八十二节 刘进的感激

翌日清晨,张越走出房门,面带笑容,心情很好。

经过昨夜一夜实验,他已经知道,新增加的那块沙地和空间原来的土地,没有区别。

一样可以移栽作物,可以用玉果催熟。

并享有空间的其他一切原有功能。

这就让张越放下心来了。

刚刚出门,就有宦官来报:“侍中公,光禄勋派人给侍中送来了一份礼物……”

张越一听,顿时乐了。

韩说果然听话!

当即就道:“立刻拿来!”

不多时,一箱书简就被两个宦官抬着,来到张越面前。

张越打开箱子,就见到了里面堆磊的整整齐齐的十几件竹简。

随手拿起一份,只看了一眼,张越就挪不开眼睛了。

抱着这些书简,张越看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将最后一卷书看完,张越才叹了口气:“真是了不得啊……果然不愧是曾经做过丞相的人的著作!”

韩说送来的这一套书,是公孙弘在世的时候所著的《公孙子》,虽然不完整,还有着缺漏。

但却让张越受益良多。

特别是书中公孙弘所讲的一些事情和对法律的解读,让他眼前一亮。

更紧要的是,在这书中,张越看到了许多法家学者的影子。

这也正常,自荀子至汉,百五十年间,法家和儒家就在不断合流,儒皮法骨事业甚至蒸蒸日上,兴盛异常。

而借着儒家的皮,法家成功借壳上市,洗白了自己。

只是……

公孙弘在这条路上,走的更远!

这十余卷公孙子,通篇看下来,张越总结了一下,其实就是四个字:以法缘儒。

简单的来说,就是用法家的思想来阐述儒家的道理。用法家的手段,来实现儒家的理想,用法家的力量,来重建礼乐教化。

看这套《公孙子》让张越有种在看后世出土的秦代简牍的感觉。

里面讲的东西,太系统了。

特别是其中分开讲述的那十几个被作为例子的案件,几乎就和秦代的时候的法家政治家们对人民和官吏进行教育的时候一样。

将这套书看完,张越只有一个感觉——公孙弘该不是一个披着儒生皮,实为法家门徒的人吧?

在事实上,其实他不是第一个这么觉得的。

几乎整个汉室的舆论界,都是这么认为的。

只是可惜啊……

公孙弘辛苦一生,最终却没有留下太多遗产。

而且因为他生前太清廉了,以至于现在他的子孙将他的心血著作,当成了宝贝,高价惜售。

一卷书就要一百金,还不许抄录。

于是,公孙弘的心血和著作,终于堙没于历史长河之中。

“幸好落到我手里了……”张越笑着将这套书收到书房之中。

等过一段时间,造纸业搞了起来,再搞雕版印刷技术。

就拿公孙弘的这一套书来当敲门砖。

一方面能赚钱,一方面可以普及教化。

说不定,能产生一些涟漪,影响到后人呢!

至于公孙弘的子孙们会不会因此恨他?

张越却是管不着了!

而且,张越知道,未来恨他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现在的汉室,像公孙弘的子孙一样,拿着祖上的心血著作或者发明创造,当成敛财工具的人有无数。

门户之见和一己之私,令无数经典和技术被埋没在根本不懂它们的人的手里。

在秦代,诸夏民族就已经开始了尝试了大规模的集约化标准化生产制造。

但在现在,还懂这些东西的人,恐怕已经不足百人了。

历史上赵过推广的代田法,实际上早在赵过之前,就已经出现了。

然而,就这还被当成独门秘诀,传子不传女。

想着此事,张越就有些摇头。

刚刚将书收起来,还没来得及下楼,就又有宦官来报:“侍中,长孙殿下来了……”

“哦……”张越连忙下楼出迎。

………………………………

张越见到刘进的时候,发现这个汉家长孙略微有些憔悴,神色也有些疲惫。

“殿下这几日可是没有休息好?”张越问道。

“这次多亏张卿援手!”刘进见了张越,却是拱手致谢,很是感激。

这几日,张越跑回了南陵,倒是图了清静,而他留在长安,却被无数说客和亲戚烦的睡不着觉。

特别是阳石公主与诸邑公主也涉案后,连他自己也坐立不安了。

阳石公主也就罢了,和他并不亲密。

但诸邑公主就不同了。

那是他的亲姑姑,从小抚养他长大的亲人。

或许外界对于这位公主多有微词,但在他眼中,诸邑一直就是最亲最亲的姑姑。

诸邑涉案,于他而言,近乎晴天霹雳。

没有办法,他只能去求祖父。

然而……

他也知道,这其实是没有用的!

巫蛊之案,对他祖父来说,最为敏感。

这几十年来,所有牵扯巫蛊的人,统统不得好死!

废皇后陈阿娇,就是最好的例子!

事实也是如此,他的求情,没有任何作用。

直到张越回来,居然发生了奇迹!

就在今天上午,天子使使诏赦了诸邑,虽然代价是诸邑需要远嫁楼兰,配合汉室的行动。

“殿下言重了!”张越将刘进请进小楼,道:“臣只是尽心尽忠而已……况且,皇后和诸邑主能不怪臣自作主张,使母女分离,臣便心满意足了……”

“卿客气了……”刘进看着张越感慨道:“皇祖母大人,特地命我来向侍中道谢,此番若无侍中,恐怕……”

事实上,卫皇后在听到自己的宝贝女儿涉案后,就已经吓得瘫痪在地了。

她已经六十八岁了,膝下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如今,虽然诸邑不得不远走楼兰,前往蛮荒之地。

但,最起码保住了性命,将来还有相见之日啊。

总比像现在这样,随时可能阴阳相隔,岂不是要好太多太多?

况且,张越这次救下的可不止是诸邑一个人。

还有诸邑的子女们——若诸邑罪名坐实,她的子女,可一个都活不了。

故而不止卫皇后,诸邑公主和她的家人,也是感恩不尽。

“孤打算回新丰了……”进了阁楼后,刘进就对张越问道:“卿要不要与孤一起回去?”

这长安的事情,他是不想再管了。

特别是公孙家和卫家的那些破事!

谁爱管谁管吧!

“怎么了?”张越却是奇怪了起来。

第三百八十三节 征辟丁缓(1)

“还不是……”刘进叹着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外戚之家,贪婪无度!”

太仆公孙敬声、阳石公主、诸邑公主牵入巫蛊大案,本身就已经让刘进和他父亲、祖母焦头烂额了。

然而……

卫家和石家,甚至是刘进的母族史家的人,却都是蠢蠢欲动,流着哈喇子,觊觎着空出来的太仆之位和侍中位置。

这些家伙,整天打着‘献策’的名义,找各种不同借口,接近刘进和他的父亲,话里话外,却无不都在透露着——俺其实也有能力滴。

却也不想想,公孙敬声涉案后,太子系已经遭到了重创!

坊间舆论已经在议论了。

甚至还有人公开质疑了起来——公孙氏、石氏、卫氏,皆太子外戚,用为国家重臣,却大逆不道,贪婪无度,此岂为天下之幸?

就差没有公开说:太子用人唯亲,恐怕不足以承宗庙这种话了。

由是,太子的声望瞬间跌落谷底。

人心、名望都在快速流逝。

在这个时候,卫家和石家甚至史家的人,却都还在念着自己那点家族利益,不顾现实,追求权力。

这让刘进和他父亲刘据都非常失望。

尤其是刘进,现在他终于看清楚了,谷梁学派所谓亲亲相隐的本质了。

照他们这么玩,这个国家还不得被他们搞回几百年前的宗周卿大夫时代?

血统贵族横行,而庶民则永无出头之日。

更可怕的是,连国家也将被他们分割成一个个宗族势力。

届时汉天子恐怕和东周的周天子没有太大区别。

故而,这长安刘进是一天都不想再呆了。

他觉得,在长安自己是在浪费生命,甚至连周围的空气,都让他感觉窒息。

还是新丰好。

那里的人和事,都充满了积极、昂扬、向上的精神。

以至于连空气里都散发着让他血脉偾张的味道。

张越看着刘进的神态,再听着他的话语,也差不多能明白了。

肉食者鄙呗!

这又不是什么新闻了。

大明灭亡的前夕,崇祯皇帝找他的国丈爷想借点银子当军费。

结果,周国丈就给了五百两还是多少来着?

就这还一脸肉疼,舍不得。

等到李自成进了北京,周国丈‘奉献’白银数十万两,以犒赏‘义军’。

古今中外,类似的事情,层出不穷。

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故事和典故留下来了。

对于已经腐朽堕落的勋贵阶级,张越觉得,还是当今的办法好。

一刀切,统统打落尘埃。

这样既给人民减轻了负担,又提高了朝廷的平均智商,一箭双雕,一举两得。

“殿下既然想回新丰了,那臣自当追随……”张越笑着道:“反正,长安事务也差不多了……”

他这次回长安要办的事情基本上都办完了,甚至连原先没有打算做的事情也搞定了,确实是时候回去建设新丰了。

尤其是,这马上就要秋收。

很多事情,都需要他去亲自坐镇和主持才行。

刘进一听,立刻高兴了起来:“既如此,那孤这就去向皇祖父和父君辞行!”

“殿下先别急……”张越连忙叫住他,道:“在回新丰前,臣打算去长安城里征辟一个贤能……”

“贤能?”刘进一听,立刻来了兴趣。

张越先前已经向他展示了什么叫做‘慧眼识人才’,所辟官吏,如胡建、赵过、陈万年、桑钧,都是干才!

哪怕是原先他颇不以为意,认为是‘小人’的陈万年,如今却是新丰不可缺少的一员,其处理政务、公文,老辣而果决,经验丰富,上下之人交口称赞。

至于胡建、赵过,等更无不其各自专业领域之中的佼佼者!

“侍中这次打算征辟谁?”刘进好奇的问道。

“长安人丁缓……”张越轻声说着,他在听说了丁缓的名声后,就已经决定征辟他了。

作为穿越者,张越接受的教育告诉他——生产力才是第一发展力!

而像丁缓这样的能工巧匠,用得好了,其作用不下于数万大军!

刘进听了,却面露古怪之色,看着张越,小声的道:“卿果真欲辟丁缓?”

张越看着刘进的神色,问道:“怎么了?”

“丁缓大名,孤早有耳闻……”刘进面色尴尬的道:“在卿之前,欲辟其为吏者,有许多……”

汉代是一个重视并且赏识技术的社会。

哪怕是过去,谷梁的君子们天天嚷嚷着‘机变械饰’,但实则私底下,他们也格外重视工匠与技术。

特别是能赚钱的技术和工匠。

类似丁缓这样的大匠,在社会上的地位,更是不下一般士大夫,特别受人尊敬。

更别提这个丁缓,还掌握着独门绝技——天下只有他能制造出七轮扇。

故而连公卿们,也早有耳闻,很多人重金聘请。

以刘进所知,故少府卿韩说曾经多次登门延聘,想请此人进入少府,担任大匠,价码都开到了千石。

可惜,被他一语拒绝。

刘进现在都记得,当年丁缓拒绝韩说的话:“君欲辟我为吏,食禄千石,未知千石之粟,价比几何?吾作七轮扇,一件可得钱五十万,获利三十万……”

好嘛……

人家压根就看不起少府开出来的价码。

张越听着,也是点点头。

他想征辟丁缓,自然也打听过他了。

知道此人很富很富,家訾数千万,门下弟子数十,而且性格乖戾,很不合群,就连给人营造器物,也要挑三拣四,有着规矩。

不孝的人不见,不义之人不交,不信之人不处。

而贵族士大夫们,却又是一群抖M。

丁缓越挑剔,越乖戾,越特立独行,别人就越追捧。

搞得现在,张越可听说了,一般的公卿士大夫想请丁缓出手,帮其制造一个七轮扇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排队得排好几年,还得看人家心情。

结果,排队的人越来越多,搞得现在,在长安城里,公卿们攀比斗富装X,都用家里有几件丁缓所造之物来衡量了。

而名声和财富都到了这个境界以后,一般人别说征辟他了,连念头都不敢起。

这也正常。

人家訾产数千万,每年随随便便做几个东西,就是几百万的收入。

别说千石、两千石了。

开个列侯的赏格,人家也未必愿意啊!

一个食邑千户的列侯,一年也就二十万钱的租税……

连人家的鞋子都摸不到……

但……

在知道了这些事情后,张越却更加坚定了要得到丁缓的决心!

这样的能工巧匠,不该被埋没!

他应该贡献更多的力量出来!

就是绑也得把他绑到新丰去!

第三百八十四节 征辟丁缓(2)

丁缓家在篙街。

篙街位于长安城北,与未央宫北阙遥相对望,篙街的背面,就是大名鼎鼎的横门大道。

在这个时代,所有从西域来到长安的商人,入城后所见的第一个景象就是此地了。

历史上篙街最出名的,莫过于陈汤远征,将郅支单于的脑袋挂到了篙街的旗亭上。

那时候,据说有上千名来自西域各国甚至身毒、康居、安息的商人,共同见证了郅支单于的首级被汉军高高挑起来,挂上篙街的瞬间。

不过,在现在篙街远没有元成之时那么繁荣。

如今,丝路贸易刚刚开启不过二三十年,西方的商人们,连知道汉室在哪个方向的都还很少。

故而现在居住于篙街上的人们,依旧是以长安士民与中小商人为主。

篙街也与章台街并列为长安市井之一。

那些曾经在历史上流传甚广的八卦与段子,基本上都是从这两个地方飞向天下的。

张越与刘进没花多少时间,就驱车来到了此地。

作为帝都,长安城素来就是以‘居室栉比,门巷修直’而闻名天下。

故而,现在虽人口已经几近三十万之多。

但哪怕是篙街、章台街这样的市井之地,也是没有什么垃圾臭水横流的现象。

事实上,甚至有些干净的不像话。

街面上连尘土都很少见,街道两侧的店铺,更是像被人用刀子切了一样整齐。

而丁缓家也很好找——在这个普遍以一堂两内为主的小户型居民区的地方,猛然间看到一个带了跨院的豪宅,想不找到都难。

更别提这门口,还排起了长龙——至少有十几辆马车,堵在了宅院门口。

让张越看了,真是咂舌不已。

“长安公卿的消费能力真不错……”张越点头赞许着。

他最怕的就是这些公卿们吝啬,捂着钱打算带去棺材里。

那就麻烦了。

只要公卿贵族和富商们肯花钱,舍得花钱,那就好办了。

张越总能找到办法,让他们乖乖掏钱。

一边想着这个事情,张越一边挥手让车夫驱车上前,进入了前面的排队队列。

见到又有马车来了,已经在排队的众人都很好奇。

然后,有人回头一看,就看到了张越的马车和车型。

“敢问阁下是?”有人弱弱的上前来问。

“侍中领新丰令张公闻篙街丁缓素有大贤,特来拜谒!”驱车的车夫,正色答道。

瞬间空气似乎凝固了,片刻后,那些排在张越前面的马车纷纷主动让路。

无数人诚惶诚恐的避让在街道两旁,用着敬畏的眼神,看着那辆缓缓而来的马车。

张蚩尤的车,谁敢拦?谁又敢排在他前面?

不想活了吗?

没看到连堂堂太仆,都被这个张蚩尤像抓小鸡一样抓起来了吗?

如今在长安城中,有一句广为流传的话:宁惹虎豹,不罪张蚩尤。

虎豹那种猛兽招惹了还可以想办法干掉。

这得罪了张蚩尤,怕是活不了几个月……

反正,到目前为止,据说所有曾经得罪过他的,如今不是在监狱里,就是变成死人了。

而且,一个比一个来头大。

甚至还有九卿也栽了。

大家又不傻,自然知道,该装孙子的时候,还得装!

不然就是神龟虽寿,犹有命陨之时了。

自然看门的那两个男子,也立刻做出了反应。

马上就有一人上前,恭身拜道:“请侍中稍候片刻,小人这就去通知我家主公出迎!”

说话都有些带着颤音了。

他们跟着丁缓混了这么多年,虽然见过许多大人物。

但,一位侍中,还是一位权倾朝野,权势滔天的大人物亲自来访,这却是第一遭——过去,公卿们最多就派个家臣来此而已。

这让他是既骄傲,又有些忐忑。

如此大人物亲临,也不知是福是祸?

…………………………………………

一刻钟后,丁府大门中开,在数十门徒子侄簇拥下,一个身穿褐色外衣,戴着头巾的男子,走出大门,来到张越车前,拜道:“小民丁缓恭迎侍中公,未知侍中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其他人则纷纷低头致意。

张越听了,与刘进相视一笑,道:“殿下,不妨与臣打个赌?”

“嗯?”

“殿下觉得,臣此行可能征辟丁缓?”张越笑着问道。

“恐怕不能吧……”刘进略带迟疑的道:“汉家虽有梧候阳去疾以工匠封侯,天下瞩目,然那是惠帝故事,惠帝至今百年,再无此例……”

“那殿下就请拭目以待吧……”张越笑着道。

只要是人,就一定对名利有渴望。

特别是汉人!

光宗耀祖是每一个人都无法拒绝的诱惑。

即使对方真的淡薄名利,但他能拒绝匡扶天下吗?

对于诸夏民族的子孙们来说,没有人能拒绝一个代表天下发出的召唤。

这样说着,张越就掀开车帘,走下马车,笑着上前,扶起那个拱手作揖的男人,道:“久闻丁公技艺天下无双,有当时鲁班之誉,故而冒昧来见,还望丁公不吝赐教!”

在同时,张越悄悄的打量起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

这个能在西元前,利用简单的技术和材料,就发明出‘一扇扇出,满室寒颤’的机械风扇的技术大拿。

在实际上,丁缓的个头不高——他还没有张越高,要知道张越现在才十八岁不到,还在长身体。

看上去相貌平平,圆脸粗眉,但一双眼睛极为明亮。

张越在丁缓的时候,丁缓自然也在观察着这个忽如其来的年轻侍中官。

对于对方的大名,丁缓可谓是如雷贯耳了。

这两个月,长安城里最出名和被人议论最多的就是这个侍中了。

传奇般的崛起之路和更富传奇的逆袭之旅,让长安八卦党们跟过年一样兴奋。

而他表现出来的才华,则让普罗大众,充满了好感——汉兴百年,关中终于也能出一个自己的文豪了!

这多长脸啊!

但让丁缓上心的,却是这个侍中所献的水车,坊间俗称的张氏车。

他甚至亲自去过郁夷,现场观察和观摩过水车的运作。

真是让他叹为观止,抚掌不已,认为是绝妙的构思和设计。

这些天他甚至就一直在学习和揣摩着水车的构造,打算用到自己未来的设计之中。

只是……

这个侍中官忽然来找自己要干嘛?

总不能是上门来请自己造七轮扇的吧?!

第三百八十五节 墨家门徒?

心里面虽然犹豫、忐忑,但丁缓却没有什么畏惧之色。

甚至他根本就不怕眼前这个在长安城里号为‘张蚩尤’的侍中。

原因很简单。

这是游戏规则!

汉家的士大夫权贵们,自己相互打生打死,那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但谁要敢把爪子伸向底层的平民、商贾,做出仗势欺人,鱼肉百姓的事情,那就是获罪于天,无可祷也了。

刘氏天子是绝不会允许他的臣子之中出现这样的人的。

发现一个处理一个,从不含糊。

当年,魏其候窦婴,堂堂外戚,三朝元老,尚且因为灌夫一案被拖下水,落得一个腰斩弃市的下场(窦婴明面上的罪名是‘矫诏’,但在事实上,汉代‘矫诏’分三等,最严重的才可能被腰斩,而窦婴所犯的只是最低级的‘矫诏不害’,既虽然矫诏,但没有造成害处,充其量也就是罚金削爵,不至于腰斩弃市,而田蚡打击和攻击窦婴的罪名,也从来不是矫诏而是‘纵容灌夫族人,横行不法,鱼肉百姓’,而这才是最致命的,也是窦婴为什么会被腰斩的缘故)。

是故,百姓对于公卿们虽然有忌惮,但要说畏惧、害怕,这却是不可能的。

而汉季盛行的血亲复仇思想,又给平民们一些对抗权贵的底气。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大不了同归于尽。

匹夫之怒,血溅三尺,如是而已。

摄于国家制度和民间持械盛行的现实,一般也没有那个傻瓜会蠢到亲自下场,去对身份地位低于自己的人动手。

故而,公卿贵族们畏惧张越,害怕得罪他引来打击报复。

但像丁缓这样的人,却一点都不怕,甚至很好奇。

丁缓的几个儿子,甚至满脸兴奋的瞪着眼睛,观察着张越这个年纪和他们差不多的同龄人,眼中分明带着崇拜和惊讶之色。

甚至还有人小声的议论着:“这就是张蚩尤啊,怎么生得这么好看,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那般凶恶呢……”

“嘘!小声点,别被人家听到,那样不礼貌……”

张越听着,却只能保持自己的仪态,还得面带笑容,满面春风,免得万一被人传出去,影响自己的形象,说他没有胸怀,不能容人。

“侍中公请恕罪……”丁缓也有些不好意思:“小儿辈胡言乱语,不知轻重,回头小人一定教训!”

“无妨……”张越笑着摆摆手,对丁缓道:“丁公难道不请在下进门喝杯茶?”

“请……”丁缓连忙对张越拱手再拜,将张越和刘进请进宅邸。

一进丁府,张越就看到,偌大的院子里,随处可见各种器械零件与工具。

显然,这是丁缓的门徒弟子们在练习手艺。

而在丁府正厅门口,张越看到了让丁缓名声大噪的七轮扇。

那是一个巨大的立式机械,其主体由七个相互紧密联系、咬合的巨大木齿相连,一条粗大的绳索,将一个巨大的半开合的木箱与之联系起来。

在穿越者眼里,这个器械简陋非常,甚至可以说有些丑陋。

但在这个时代,这却是巧夺天工,发前人所未有的奇思妙想和精湛到极致的工匠精神造物。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这些木齿,怎么精密的咬合在一起,这就需要极为高超的手艺。

张越见着也是赞叹不已。

后世之人常常羡慕什么霓虹、瑞典、德国的工匠精神,觉得他们做事认真、一丝不苟。

却不知道,诸夏民族才是真正的工匠民族,才有真正的工匠精神。

至少在现在这个时代,这个地球上,再没有比诸夏工匠再强大的匠人了。

旁的不说,就长乐宫大夏殿门口立着的那十二尊金人,在现在的地球上,除了中国还有谁能铸造?

一个也没有!

当然……

张越也明白,现在的强大和先进,只是现在的。

诸夏民族必须不断发展和强盛,才能始终确保自己处于世界第一。

丁缓在旁看着,见到张越盯着自己的杰作发呆,内心也是自豪不已,炫耀着道:“当年为造这七轮扇,吾曾尝读监督数十石,采前人之技艺,历三年方得!”

“可谓精妙无上,堪称当世瑰宝也!如今长安公卿,纷纷相求,一扇之价已至百万钱!”

刘进在旁边看着那七轮扇,也为其构造之妙而惊讶,更为其昂贵而咋舌。

一台七轮扇一百万钱,相当于一个食邑五千户的列侯一岁租税所得。

等于十户中产家庭的全部訾产。

张越看着丁缓满脸自豪之色,却忽然问道:“丁公可曾想过改良此物,使之更加轻便有力?”

张越此话一出,立刻就引发了无数人质疑。

“改良?”丁缓的门徒子侄纷纷道:“如何再改良啊!老师(父亲)之作,已是尽善尽美,纵然鲁班在此,怕不能再非其一木!”

他们都是亲自参与过七轮扇制造的。

深知此物的制造要求之高——为了让其能顺利运转和长久使用,不仅仅每一木齿都需要千挑万选,精选最好的木料,木齿的齿轮大小,甚至每一个齿的长度、宽度,都必须保持一致。

一个不慎就要毁掉十几日的辛苦!

更紧要的是,目前这个设计,几乎是最佳的完美设计了。

再大一些,则人力转不动七轮,再小一些则扇力不够!

唯有丁缓闻言,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道:“不瞒侍中公,这数年来小人一直在私底下寻思和考虑改进之事……”

他望着这七轮扇,他的得意之作,也是他的遗憾之作,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只是……小人尝试了数百种方法,甚至用精铁、铜料,做了许多小型的七轮扇,然而却无一能满足……”

“侍中公难道有办法?”丁缓忽然抬头看着张越,如同美人一般,拱手拜道:“若侍中愿教我改进之法,缓愿以全部身家相换……”

张越听着,呵呵笑着扶起丁缓:“丁公言重了……”

“倒不需要如此……”

“只要丁公能答应本官一事!”

“何事?”丁缓郑重的问道:“还请侍中吩咐!”

对于热爱技术的人而言,技术就是生命。

而对于丁缓来说,技术不仅仅是他的生命,也是他的财富之源。

钱,不算什么!

技术才能拥有一切!

“请丁公出山,为新丰匠作鲁班,主全县工匠之事,作鲁班之训!”张越看着丁缓,正色道:“若丁公答允,莫说改进七轮扇了……”

张越豪气冲天的道:“便是飞天之器,也能授公!”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

飞天之器?

丁缓更是呼吸急促,难以自抑。

飞天之器,所有诸夏匠人的梦想!

自鲁班输开始,历代大匠皆孜孜以求!

而匠人们谁没有做过制造出一台可以翱翔天际,代表自己一生技巧最高水平的器械呢?

若是换一个人,在丁缓面前这么夸夸其谈,丁缓早就赶人了。

飞天之器,那怎么可能?

祖师爷鲁班输究其一生,做出来的木鹊能翱翔三日三夜而不落下,却被墨子批评说:此物不能利天下,不可以称巧也。

但眼前这个人,却是发明了张氏车的张子重!

张氏车的精妙和实用,丁缓早已经领略过了。

他看着张越,用力的咽下一口口水,迟疑道:“即使有能飞天之器,又能如何?”

他看着自己的门徒与子侄们,苦笑着摇头:“子墨子曾曰: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鲁班造木鹊,尚且曰拙……”

这话一出口,张越的眼睛就亮了。

墨家门徒?

或者说,已经放弃了墨家理想,转而开始摆弄器械的墨家门徒吗?

这可真是来的太好了!

现在张越下属,有儒家的俊杰,有法家的英杰,加上他自己出生黄老学派。

就已经凑齐了战国诸子里最强的四个学派之三。

若再加上一个墨家之人,这样就齐全了。

哪怕是出于集邮的考虑,也得拿下此人啊!

更何况……

墨家就这么消亡,太可惜了!

张越一直想要给墨家续一下,看看能不能抢救抢救。

只是这种事情不好明目张胆的去做,也不好光明正大的去办。

毕竟,在表面上来说,儒墨那是死敌啊!

想当年,孟子和墨家对喷。

孟子说——墨家无君,杨朱无父,无父无君,禽兽也。

墨家就回喷——儒生猪狗是也!

墨翟先生生前,专门搜集孔子的黑材料,写了一篇《非儒》,洋洋洒洒数千字,极尽轻蔑和鄙视之意(这在战国初年的那个时代,几乎就等于今天有人不爽某人写了五百万字的来黑他一样)。

只是,如今儒家鼎盛,罢黩百家,唯我独尊。

墨家则早已经式微,消失在主流视线之外,到了后代,甚至连个余波也不存在。

张越一直很惋惜,有心想要复活墨家。

但又碍于身份地位,不好光明正大的去操作。

如今遇到丁缓,内心的冲动再次活跃起来。

当然了,这个事情,得小心翼翼,得低调低调再低调。

至少在现在,这事情得小心操作。

最好套个马甲……

嗯,反正董仲舒已经干过一回,援墨入儒了。

身为弟子,再做一次,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

第三百八十六节 邀请

当然,丁缓的话,张越是不会接的。

他只是微微笑着,对丁缓道:“我闻丁公,曾立有门规:不交不孝之人,不处不信之士,不见无义之人……可知丁公也是心怀壮志,胸藏鸿鹄之人……”

丁缓听着,也是脸色微微动容。

张越一见,就知道有戏了。

事实上,他也是在听说了丁缓的这三个规矩才动心的——若真的没有半分政治野心,丁缓何必立下那三个规矩?

立那三个规矩,其实就表明了他也有所抱负。

只是……张越现在还不知道,他的抱负是什么?

望着丁缓的神色,张越在心里猜测着:“此人是哪一家的墨子流派?”

与儒家一样,在墨翟先生时期曾经团结如一人,以严格的纪律和强大的向心力而闻名天下,与儒家、杨朱学派共为显学的墨家,在墨翟先生去世后也陷入了与孔子的儒家一样的命运:分裂!

因为理念、主张和追求的不同,墨翟之后的墨家分为三个主要流派: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邓陵氏之墨。

其中,邓陵氏之墨,在漫长的历史演变之中,发展成为了今天天下兴盛无比的游侠群体,不过现在的游侠们给当年的邓陵氏弟子们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全盛时期的邓陵氏门徒,是真正的侠客。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他们存在之时,让列国公卿胆寒,使贵族官僚战战兢兢,不敢刻薄过甚。

不然,天知道会不会进入邓陵氏墨者的刺杀名单。

那些狂热的相信墨翟先生兼爱非攻、尚同尚贤的墨者们‘勤生薄死,以赴天下之危’。

不过,这种靠着信仰和精神支撑,而且很惹人厌烦的派系,在战国中期就渐渐消亡。

其徒子徒孙们,演变成为了今日的游侠。

而相夫氏之墨,则一直延续到了战国晚年。

庄子就曾遇到过好几个相夫氏之墨的大拿,与之辩论,他们大约是墨家三派里最虚幻的理想主义者,追求的是思想上和哲学上的解放,寄希望于墨翟先生预言的‘新圣’出世,辅佐‘新圣’建立一个没有战争没有饥饿的中国。

这一派系,将中国古典时代的逻辑辩证思想发展到了极致。

庄子也受过他们的一些影响。

而最后,也是最强大的派系就是曾经在战国时期威名赫赫,与法家共同缔造了大秦帝国并吞天下基业的相里氏之墨。

这个派系,以技术为本,追求发明创造,希望通过器械之利‘兴天下之大义’,最终尚同尚贤,为新圣出世后,一统四海,再造盛世奠定基础。

在秦代时,这个墨家派系,执掌了几乎整个秦庭所有的科技研究、军械制造、基础材料研究的工作。

他们在秦庭拥有着超人的地位。

秦代的法律,号称谁都能管,谁都能处置。

但独独,相里氏之墨犯法,不归秦律处置。

他们接受的是更加严苛、残酷的墨家家法处置!

秦惠文王时,当代的相里氏之墨钜子‘腹鞟’之子犯法杀人,秦惠文王怜悯‘腹鞟’年老功高,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特别下令赦免。

结果‘腹鞟’说:墨者之法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所以禁杀伤人也。夫禁杀伤人者,天下之大义也。王虽为之赐,而令吏弗诛,腹鞟不可不行墨者之法!

于是其子被以墨家之法处死。

这个故事被记载在《吕氏春秋》之中,生动的反应了墨家相里氏这一支的思想面貌与主张。

不过……

在如今,无论是邓陵氏、相夫氏、还是相里氏,曾经在战国时期,任意一支都可以与儒家分庭抗礼,甚至教儒生们做人的墨家学派,都已经被历史长河所掩埋。

到今天,想要找一个正统的传人,都是无比困难的事情!

原因也很简单。

在战国时期,曾经兴盛无比,号称‘弟子丰弥,充满天下’的墨家三派。

在混乱的战国时代和随后的秦末战乱之中,已经消耗殆尽了。

这些满脑子‘兴天下之利’,想要再造新世界,打造理想国的家伙们,一个又一个倒在了冲锋的道路上。

以至于‘姓名撕裂,与草木同尽’。

而随着汉室建立,残存下来的少数人,得不到国家支持和扶持,再也不能像秦代那样有国家为靠山,做支撑,可以愉快的做他们想做之事。

更可怕的,因为他们的先辈们纷纷‘姓名撕裂,与草木同尽’,一个个都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于是,墨家的著作和思想论述以及发明创造,能够流传下来的百中无一。

汉季的儒生可以从废墟里挖出先人们的简牍,接续被断绝的传承。

实在不行,还可以学习孔安国、左传诸生,开动脑洞,来一次‘俺寻思着应该是这样……’,搞起古文经学来。

但汉初的墨家门徒们,能从废墟里挖出来的,只有那些不会说话,不会写字的器物。

制造它们的人与设计它们的人,已经死光了。

而墨家的东西,又不像儒家,嘴炮就可以了。

于是连和儒生们一样,开动脑洞,再创造都已经是奢望。

于是,自然而然,陷入了恶性循环。

秦灭不过三十年,到汉太宗之时,天下的墨者就已经消亡殆尽。

到今天,张越甚至觉得,已经找不到正宗的墨者了。

更悲哀的是——墨家学派的思想总纲《墨子》一书,居然还是法家保存下来的……

至于其他著作与论述?

就只能从孟子、庄子、荀子和韩非子、吕不韦等人的著作里去找了。

眼前这个丁缓,在张越看来,应该与相里氏一脉,有着渊源。

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放弃了理想与抱负?

不过没有关系……

张越相信,他抛出来的‘三世说’同样对墨家具有致命吸引力!

因为在事实上来说,第一个抛出‘新王说’的正是墨家。

若丁缓果真曾是一个墨家门徒,那他就不可能拒绝的了自己伸出来的橄榄枝才对!

这样想着,张越就看着丁缓,轻声道:“公既有鸿鹄之志,何不出山,与吾共佐长孙,以兴小康,致太平,厥不世之功?”

丁缓深深的吸了口气,咽了咽口水,咬着嘴唇,对张越道:“侍中难道没有听说过吗?当年,少府卿欲辟我为千石之吏,吾对曰:千石之粟,其价几何!”

他望着张越,虽然他的内心很激动,但理智却告诉他。

这已经不是他和他的父祖们期望的时代了。

这个世道也没有他施展理想与抱负的空间。

可是……

这些日子来,长安城内外议论纷纷,引发无数人追捧和热议的‘三世论’与小康世、太平世的描述,却令他内心燃起了熊熊火焰。

许多个夜晚,他想着听说的那些事情,在床榻上辗转反侧。

先贤们曾在历史上,为了大义和天下大利,义无反顾的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的前仆后继。

无数仁人志士,身死于荒郊野外,尸体与草木同朽,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

哪怕是现在已经堕落为权贵走狗鹰犬的游侠们,也依旧保留了先贤们的传统。

口诺之,而身必行之,即使身死族灭,也不眨一下眼睛。

又何况是他?

可……

想着家人妻小,念着门徒弟子,他又不敢。

他死也就死了。

但家人妻小何辜?

况且,早在二十年前,他的父辈就已经放弃了理想,脱下了褐衣,穿上了木屐,住进了高屋大堂。

张越却是看着丁缓,过了一会,才道:“丁公之富,本官早已有闻……”

“千石之粟,不过十万之钱,恐怕还不及丁公一扇之利……”

“且新丰县也没有一个千石之职……”

“本官挖空心思,穷其所有,最多也只能提供一个六百石之职……”

“张侍中是在拿小人寻开心?”丁缓奇了。

就连刘进也感觉有些莫名,连忙拉了拉张越的袖子,想要阻止张越激怒对方。

却听着张越道:“在下岂敢在这种事情与丁公开玩笑?”

“新丰与本官,确实最多只能拿出一个六百石之职,甚至可能只有四百石……”张越轻轻笑着,在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了,对方跑不掉了!

因为丁缓的神色、面部表情以及其他细节,都已经深深的出卖了他!

其他人听着,却都纷纷变色,对张越怒目相对。

六百石?四百石?!

见过欺负人的,没有见过这么欺负人的!

甚至有人准备开口逐客,就听着张越道:“丁公难道是那种眼中只有利禄之人吗?”

“公,家訾数千万,声名显赫,长安内外,甚至天下之间,皆曰:长安人丁缓,技巧天下无双!”

“然则,公就真的甘心,只在这长安城,做一个匠人?终年以营造七轮扇、常蒲灯,以取悦于公侯?效倡优之事?”

“吾闻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公有大贤,有大能,能利天下,能佐君王!”

张越走上前去,盯着丁缓的眼睛,说道:“难道,明公不想亲眼看到,通过吾与公之手,一点一滴,将天下人从困苦、离散之中拉出来?”

“难道明公想要眼睁睁看着,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发生在天下?”

看着丁缓,张越伸出手来,发出邀请:“南陵张子重,昧死敢情长安丁缓,为天下苍生之念,出山助我,以佐长孙、天子之志!建小康,兴太平,齐三代之政!”

第三百八十七节 拒绝?

张越此刻,心情其实也很紧张。

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特定的对象,用小康、太平之说召唤。

成败很关键啊!

更可能直接影响他未来的自信心。

想想看,第一次出山,向人召唤(忽悠),却惨遭拒绝。

恐怕以后,他都会记住这次教训,不敢再随意召唤(忽悠)了。

更别提,此事若败,说不定以后那谷梁的‘君子们’少不得拿这个事情取笑他。

说他‘妄自尊大’‘不自量力’,甚至于创造出一个成语来嘲笑他。

这就不是很好了。

但丁缓更紧张!

比张越还要紧张十倍!

此刻,他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他已经不是年轻人了。

也早就过了那个血脉偾张,热血沸腾,可以为了理想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的年纪。

时间和岁月,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无数印记。

他见过无数人,无数的公卿列侯、大儒名士。

那些平日里满嘴仁义道德,张口天下苍生,闭口就是社稷江山的人。

但私底下,这些人,这些看上去清廉的人。

每一个都是出手阔绰,奢侈无比。

譬如说,那位曾经多次想要征辟他的少府卿。

这位老明府,坊间都以为他清廉无比,平素见人待客,也是麻枲粗衣,招待客人只用两菜一汤,吃的是粗粝之米,喝的是无油之汤。

连天子都以为其乃清官,廉洁奉公。

可是……

谁能知道,这位老明府的麻枲粗衣之下,套着的是精美华丽的貂蝉之衣,是价值百金的蜀锦花布?

谁又能知道,这位老明府家宅后院,内置五厨,光是为他和他的家人做饭的厨子就多达十五人?

每次吃饭,三鼎不足用!

假的让丁缓感觉恶心!

而类似这样的人,这样做作的人,丁缓这些年来见过不止三五个。

与之相比,现在声名狼藉的公孙敬声虽然可恨。

但人家起码不伪作,很真诚。

从不掩饰他的贪婪与无耻。

丁缓不确定,眼前这个年轻人,是否也是和那些人一个路子?

甚或者包藏祸心?

譬如说,他只是觊觎自己的财产和技术,就拿这个所谓‘建小康、兴太平’来诓骗自己。

只要自己上钩了,成为了官吏,那不就是对方毡板上的肉了吗?

类似的事情,丁缓也不是没有听说过。

可……

在心中,却还有一个声音在极力呼唤着、唱诺着:“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再造新王!”

他曾听说过的那些小康世、太平世的描述,更是令他热血沸腾,几乎不能自已!

没有人能拒绝得了那些伟大世界的召唤!

哪怕是目不识丁的贩夫走卒,即使是身无长物的城旦司空,也是不能!

丁缓更想起了自己父亲临终之时的哀叹:“恨不从义死,留做今日羞……有何面目去见历代先师于九泉之下呦!”

于是遗命自己等兄弟姐妹,不许厚葬,只以竹席裹身,不许立碑建冢,只准每年祭日,在其陵前拜祭一次。

身在此世,丁缓自然也受到了来自公羊思想的影响。

他知道,他父亲已经坠堕诸渊,成为了先师们的罪人!

能挽救他的唯一办法,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子孙们,重建被断续的传承!

可是……

怎么重建啊!

父祖先师们,苦苦煎熬百年,一无所成。

自己不是早就已经绝望了,早就已经放弃了吗?

但为何……为何……如今那心脏还在跳动?

为何还会如此难以自抑?

在这样的复杂的情绪困扰之中,丁缓举棋不定。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接受对方的邀请,为了心中的血与父祖先师们的梦去赌一把,还是……接受命运,接受现实呢?

兼爱非攻、尚同尚贤!

子墨子的道路,在今天还存在吗?

以百工之力而兴天下之大利,用百工之器以作四海之王器的世界是否存在?

丁缓不知道,也给不出答案。

但是……

他看了看周围的门徒与子侄们。

这些年轻人,这些充满了朝气的年轻人。

他们有的跟随自己已经十五年了,也有的才刚刚开始追随自己,脸上的稚气甚至还未褪去。

若自己贸然踏入仕途,进入名利场。

若事败身死,他们会是个什么下场?

想到这里,丁缓终于做出了决定,他不能也应该为了自己个人的追求而将门徒弟子们置于不顾!

他不是墨翟先生那样的圣人。

能够为了天下大利,而赤脚蓑衣,奔走于列国之间。

能为了阻止楚国伐宋,连续十日十夜,不吃不喝,疾驰数千里而至楚都,消弭大战。

他更非孟胜,能为了一个承诺,坚守孤城,身死族灭。

更不是腹鞟,可以置父子之情不顾。

他甚至比不上任何一个曾经的先师门徒。

可以将天下人看的比自己还重要,可以为了救助一个孤寡,宁愿自己挨饿受冻。

他不行,他只是一个凡人。

卑微的活在这个世界,靠着技艺与一点点微末之术,在这乱世为家人营造一个温暖的港湾。

别说天下了,他甚至连自己的父辈也拯救不了。

想到这里,丁缓就看着张越,长身拜道:“侍中公厚爱抬举,缓诚惶诚恐……”

“只是……缓本小人,只求苟全性命于当世,不求闻达于天下……”

“况,缓已近不惑之年,身衰意弱,恐难佐侍中以举大业!”

“愿侍中再择良才……”

说着丁缓就深深的顿首,将头抵着地面,这一刻丁缓仿佛感觉到了,自己的内心都在迸裂、炸碎。

他甚至很想马上反悔,立刻顿首道:“蒙公不弃,愿以余生,为公门下走狗,为公大业尽微薄之力……”

但他的理智,强行抑制和控制住了他的行为。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他要为别人和自己负责。

“父亲大人神灵在上,原谅儿子不孝……”他在心里哽咽着,对着亡父的神灵喃喃自语着。

直到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老父亲当年临终之时那句话的意境:恨不从义死,留做今日羞!

“若我能生于墨翟之世……不,哪怕只是生于田横之世……也当抛弃所有,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可惜,如今是墨家的末世。

别说墨翟先生了,连墨者都已经绝迹了。

他还能怎么办?

又能怎么办?

那些撕裂性命的先贤啊!

那些与草木同尽的先师啊!

是丁缓不孝,不义!

死后,九泉之下,吾羞与诸君相会!

第三百八十八节 助攻

出了丁府大门,刘进有些失望,这是他第一次遇到有人拒绝应辟。

“张卿别难过……”刘进安慰着张越:“能工巧匠,也非独一个丁缓……大不了,孤去少府卿东园署调几位大匠来……”

东园署掌管皇宫禁物与御用品制造,其中的大匠,哪怕不如这丁缓,也应该差不了多少。

张越听着,却是神秘的一笑,道:“殿下勿忧,臣以为,明日早上,这丁缓就会自己来找臣的……”

他回头深深的看了一眼丁府。

丁缓是拒绝出仕了……

但是,他能坚持多久?

若是其他人,张越可能还要担忧。

但,已经确认丁缓与墨家有渊源了,这就不需要担心了。

墨家的人,是诸子百家之中,最为感性的人。

方才的事情,也证明了,此人心有热血,他之所以拒绝,大约是有着顾虑。

但……

他能顾虑多久呢?

张越觉得,恐怕一个时辰对于此人都是煎熬。

是故,他压根就不着急,也不沮丧,反而笑着道:“殿下,请容臣先回去收拾行囊……”

……………………………………

很快,很多人就知道了,张越想要征辟丁缓却被拒绝的事情。

“这张子重真是不自量力,他以为他是谁?”韩说听说了此事后,心情立刻就愉悦的想要手舞足蹈了。

被张越敲诈、勒索了整整一套的《公孙子》。

这让韩说憋屈、郁闷就很久。

心里面更是堵得慌!

三十多年了!他按道候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耻辱?

被人生生的威胁、逼迫,偏偏却还得按照对方的意思去做,甚至不敢拖延!

老韩家就没有吃过这样的亏!

现在,听到张越吃瘪,韩说感觉和吃了仙丹一般酸爽。

对于拒绝了张越的丁缓,自然立刻就喜欢了起来。

“来人,为我备礼,送去篙街丁府,就说吾久慕丁公贤名,愿得一见……”韩说立刻吩咐着。

他觉得最好的情况,当然是自己出马,许以高官厚禄,收服那丁缓。

如此,自然能在天下人,特别是天子面前大大长脸!

…………………………

“老师!大喜啊……”博望苑中,一个中年儒生,满脸喜色,奔向自己老师江升的卧室,一进门就拜道:“那孺子终于遇挫了!”

说着就将自己刚刚听说之事讲了出来。

在座诸生,闻言都是面带喜色,大受鼓舞。

甚至有人觉得,这是那个竖子将要败亡的先兆!

江升听着,却是面无表情,道:“不过一匠人而已,有何欢喜之处?”

工匠、技术,对于公羊学派来说,或许可以利用、可以重视。

但谷梁不行。

谷梁学派崇尚和推崇公休仪,认为一切技术和工匠都可能导致机变械饰,乱人心扉。

虽然私底下,大家家里都喜欢养许多匠人,以其产品牟利。

但是,在表面上这反对工匠,轻视工匠的态度,却必须保持。

在谷梁的理想国中,万事万物,永恒不变。

工匠、商贾,都是可能会导致礼乐崩坏的万恶之源!

况且,江升觉得这个事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现在谷梁学派的生死存亡的关键,乃是在于,如何在哪个竖子抛出了‘三世说’后树立谷梁的三世体系。

但这需要时间,更需要无数才俊的智慧。

在那之前,谷梁学派应该要做的就是,蛰伏起来,不要出头,等待时机。

神龟虽寿,也需要躲过天敌和猎人的落网,才能生存下去啊。

故而,他已经分别去信了自己的两位师弟,本来分歧很严重的临淄徐自为与雒阳许终。

此外,他也已经布下了计划。

就等着那边回信,就能趁势而动,无论那边成败,都可以保留下谷梁道统的火种和血脉。

但,江升的门徒弟子们,却根本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狂喜之色。

只是在江升面前,他们不敢顶嘴,出了就门,就各自交谈起来。

“那丁缓虽是工匠,但也有君子之风啊……”江升的得意门徒之一,现在博望苑之中的少壮派领袖荣广就很是赞叹的道:“能知那张子重的虚伪,言辞拒绝,不为小人所用,吾辈也是自叹不如……”

“善!”一个和荣广年纪差不多大的儒生也是抚掌道:“荣兄所言甚是,如此君子之人,吾辈自当有所激励和鼓舞,不若兄与我,联名书信一封,往而嘉之,以励其心!”

荣广听着,立刻点头道:“善!固所愿尔!”

在他们看来,那个叫丁缓的匠人,既然已经得罪了那张子重,如何还敢拒绝自己等人的善意?

到时候……

张子重所不能折服之人,却拜在他这样的君子门下。

那传出去……

荣广已经激动的不能自已了。

更别提,荣广还听说,那丁缓家訾数千万,富裕无比。

若是……

想着数以千万的小钱钱,躺在自家地窖里的情形,他就兴奋的都快颤抖了。

…………………………

于是,这天下午,篙街丁府门口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热闹。

一辆辆马车,载着各种各样的人,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和一位位名动天下,至少也是显名一郡的大人物的书信,络绎不绝而来。

其中,像韩说和荣广等人这样,是为了鼓励和激励丁缓继续和张越对着干的人只是少数。

大多数人都只是来蹭热点的。

别以为西元前的人们就不会蹭热点这个技能了。

事实上,西元前的士大夫贵族们蹭热点的手段和技术,比后世还要精湛。

他们可含蓄多了,蹭热点的时候,是打死都不会说自己是来蹭热点的。

他们只会谦虚的表示‘俺久仰明公’‘缘悭一面’然后略备薄礼,敬拜明公,望明公不弃……

但无论是来蹭热点的,还是来鼓舞、激励甚至怀揣着不可言说的目的的人,统统都吃了闭门羹。

丁府大门,紧紧关闭,还上了锁。

门口贴了一张告示——蔽府小人抱恙,不能见客,乞请诸公海涵。

这可就急坏了所有人。

但在主人家闭门的时候,是没有人敢去强闯府邸的,强行见面的。

那和找死没有区别!

哪怕丁缓的家人能放过他们,京兆伊、廷尉也不会放过他们。

私闯民宅,可是‘杀之无罪,缚之有功’的。

第三百八十九节 义之所在

夜幕徐徐降临,丁府之主也燃起了灯火。

常蒲灯的明亮光芒,更是将丁家的祠堂照的犹如白昼。

丁缓跪在一块蒲团上,望着上首的那一块块神主牌。

香火冉冉升起,那些已经亡故的先人与先师们的神灵,仿佛顺着香火,再次回归阳世。

丁缓凝视着那些神主牌,重重的磕头顿首拜道:“父亲大人、叔父大人、祖父大人及列位先师神灵在上,不肖子孙缓有请祖宗神灵、先师神灵指引!”

对于墨家门徒来说,相信鬼神的存在,就和相信墨翟的思想一样,属于与生俱来的本能。

每一个墨家门徒,都敬畏和崇拜着鬼神。

高高居于上首的神主牌们,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

袅袅升起的青烟,将它们笼罩在其中,若隐若现,仿佛真有先人之灵,从九泉归来,自鬼伯的国度回归阳世,想给在世子孙以指引和预示。

久久的凝视这些先人的神主牌,丁缓内心之中的思想,陷入了空前的纠结。

他的父辈们,那些如今已经成为这宗祀之中祭祀的先人们,曾经怀抱着无穷的热血和昂扬的斗志,欲要振兴墨翟之学。

于是,游于淮南寿春,与淮南王刘安为宾客,与同样胸怀大志的伍被、左吴、晋昌等人为友。

那时,他们结成了浩大的反儒联盟。

黄老学派、墨家、杂家,一起联起手来,在寿春开始宣扬学术,集结英才。

鼎盛之时,仅仅是在寿春,就有各家士子上千人。

众人联手,编写出了《淮南子》这样的一部囊括了思想、哲学、技术、政治、军事和文化等各个方面的不朽著作。

哪怕是公羊学派的人读了《淮南子》也是赞叹不已,评价甚高。

然而……

刘安谋反事败,株连宗族,所有曾经服务刘安的学者、士大夫,亦被牵连,死者数以万计。

杂家、墨家、黄老学派最后的精英阶层几乎被一扫而空。

他的父亲虽然侥幸逃得性命——据说是因为当时负责审理淮南谋逆一案的吕步舒手下留情,将他的名字从‘附逆’名单里划掉了。

但回来后,却是郁郁寡欢,消沉不已。

直至生命的最后时刻,都再未穿上褐衣,戴上蓑衣。

年少之时,他还不懂。

但及至年长,他渐渐明白。

父亲脱下蓑衣,是因为心已死,穿上丝帛,是因为梦已灭。

这个世道,再没有了墨翟思想的生存土壤。

执着于理想的傻瓜们,已经死的死,伤的伤。

礼崩乐坏的世界,在持续崩解。

世无圣人,连贤能也没有几个。

渐渐的,他也开始冷漠了起来。

可是……

他闭上了眼睛,想了今日白天的那个年轻侍中。

想着他的话,想着他的所作所为。

“建小康,致太平……”

坊间流传的小康世界和太平世界的描述,纷纷涌入脑海,为他构建起一个又一个理想世界。

尤其是那太平世界的描述。

那个米肉鱼面,无穷无尽,柴米油盐,用之不竭。

再也没有饥饿、战争、痛苦的世界。

丁缓知道,那个世界,也是他的父辈、祖辈甚至是墨翟先生和他的门徒们。

那些甘愿撕裂姓名,与草木同尽的仁人志士们的追求。

那是理想国。

若真有那么一个世界存在,丁缓知道,自己应该不惜一切,倾其所有的去追求。

可是……

想着妻儿,想着父辈们的遭遇,他又不敢。

父亲与宗族兄弟、师兄弟们数十人共赴淮南,最终却只有他一人归来,余生在悔恨与痛苦之中挣扎的情况,他不想再发生在自己或者自己的后代身上了。

他现在生活很不错。

家中鱼肉米面,数之不尽。

积累的财富,足够子孙挥霍数代。

若置身事外,自己完全可以继续这样的生活。

每年随随便便给人做几个七轮扇,顺便维护一下已有的七轮扇。

等到五十岁,就可以将事业交给子孙,自己在家养儿弄孙,尽享天伦之乐。

不必与父祖辈那样,为了天下,为了理想,赤脚蓑衣,吃尽苦头。

甚至说不定,还能青史留名,不必和先贤先师们那样,虽然付出了所有,但最终却只能撕裂姓名,与草木同尽,成为大地的沃土,变成他人的踏脚石。

可……

为什么……我为流泪呢?

丁缓伸手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他不太明白。

正想着这些,忽然一个身影从祠堂外走了进来,丁缓回过头去,见到是自己的妻子陈氏。

她手里拿着一件褐衣。

那件自从买回家后,他就没有穿过的褐衣。

陈氏走到丁缓身边,缓缓跪下来,看着宗祀的神主牌,然后将褐衣披在了丁缓身上。

“夫人,您这是何意?”丁缓不明白,看着自己的妻子。

“夫君的心思,能瞒得过别人,还能瞒得过妾身?瞒得过祖宗神灵?”陈氏低着头,为自己的丈夫穿好衣服,凝视着这个深爱的男子,陈氏低头道:“妾身虽然只是妇人,但妾身在家之时,父兄也教训过了:大丈夫志在四方,为人妻子,不要束缚大丈夫的志向!”

“这么多年了,夫君时常深夜起身,抱此褐衣,喃喃自语,妾若不知,岂非愧为妻子?”

“夫君既有鸿鹄之志,妾自当在家教训子孙,操持内外,让夫君可以大展抱负……”

“可是……”丁缓凝视着自己的妻子,道:“此事若败,我恐宗族难全……”

他若只是去做一个工匠,倒也没什么。

但他若出仕,又岂会甘心只做一个工匠?

必定会以振兴墨家思想,重振墨家声势为目标。

至少也会宣扬墨家的主张,运用墨家的理念来处置事情。

届时……

那就真的是有进无退,甚至可能祸及子孙!

“大丈夫做事,何必瞻前顾后?”陈氏笑着道:“况且,妾身听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夫君若欲成仁取义,哪怕事败,妾身与家人,又怎会怪夫君?怕是爱都来不及!”

“那位张侍中的名声和抱负,妾身也听说了……”

“而今日,那些来我家门外,送礼结交夫君的人的目的,妾身也能大概知道……”

“今夫君虽然看似没有卷入张侍中与其他公卿的纷争之中,但实则已经卷入其中了……”

“既然如此,夫君自当知道取舍之路……”

望着妻子,听着她的话语。

丁缓忽然深深的一拜,道:“吾有贤妻,何其幸也!”

然后,他转过身去,看着那些萦绕于青烟之中的先人神灵们。

他知道,自己应当如何决断了。

子墨子的道路,现在还存在吗?

当然存在!

路就那里,只看有没有人想走。

道路虽然充满荆棘,可终究是道路啊,是通向理想国的道路啊。

就像真理,就像先王的教训。

无论你怎么非议它、攻仵它。

真理始终是真理,先王也始终是先王。

就像子墨子所言的那样:吾言足用矣,舍言革思者,是犹舍获而拾粟也。以其言非吾言者,是犹以卵投石也。尽天下之卵,其石犹是也,不可毁也。

…………………………………………

第二日清晨,张越一大早就起来了。

将需要带回新丰的东西,一一打包,又指挥着宦官们,将阁楼的各个房间清扫一遍。

等到事情做完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

于是,张越叫来两辆马车,将自己的物品搬上去。

又牵上棕马细君,将赵柔娘带上,便驱车出门,在一个宫阙门口与刘进汇合,一起返回新丰。

刚刚走到建章宫的司马门门口,张越就看到,有许多人都在那里等候了。

他只是轻轻扫了一眼,就发现其中不少居然还是熟人。

“张侍中……张侍中……”隔着老远,韩说的声音就传入张越耳中:“闻说侍中今日欲返新丰,本官特来‘送行’……”

“不知道本官上次所赠之书,侍中可读的开心?”

韩说虽然说的客气,但话里话外,却都是带着浓浓的讽刺。

张越深深的看了韩说一眼,掀开车帘,笑道:“有劳光禄勋关爱,光禄勋所赠这书,下官爱不释手!”

韩说听了,真想挑起来打这个家伙一顿。

只是,想了想对方现在的地位和武力,他只能讪讪然的强行压抑住内心的冲动。

现在,当初江充找的那八个刺客的背景和来历,都已经被执金吾查的清清楚楚了——全部是汉军之中的王牌精锐作战部队的官兵,虽然都是逃兵,但,每一个都曾经在沙场上百战还生,这些人彼此间又默契非常,曾经在太原和陇右等地刺杀过在官衙之中的官员。

但就是这样的一支小队,却被这个侍中砍瓜切菜一样的徒手干趴。

简直是恐怖!

韩说虽然觉得自己的武力值也还可以。

但在这个家伙面前,就根本不够看了!

“哼!”韩说咬着牙齿冷哼一声,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的了。

本来按照他的心性,这种事情他应该藏起来,在边上看看笑话就好了。

但,只是想起自己在这个可恨的侍中面前丢过的脸和吃过的亏,他就无法压抑自己内心的冲动,根本控制不住的出现在了这里。

连他自己都觉得万分可笑。

这岂非与年轻的时候,跟人争风吃醋,于是就小题大做,非要与对方生死决斗一样可笑?

可明知道,这样的行为无比幼稚,甚至愚蠢无比!

传出去更将笑掉别人大牙——堂堂九卿、光禄勋,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跟一个二十岁都没有的小年轻较劲……

他的亡兄若泉下有知,恐怕会气的从坟墓里爬出来,将他吊在祖宗的灵堂里反复抽打——老韩家的脸都快被你丢光了!

然而……

有些事情,却根本不以人的个人意志来转移。

韩说现在就是这样。

他看着张越那张在他眼里可恨无比的脸庞,大声冷笑着问道:“听说张侍中欲辟长安人丁缓,却被其所拒?本官闻之,甚为侍中惋惜……不若这样,本官府邸,也有几位巧匠,就送与侍中好了……”

韩说这话一出,其他围观的人就纷纷笑了起来。

尤以马家兄弟和荣广等人为最。

“侍中喜欢工匠,在下不才,也认识几个手艺不错的城旦司空,侍中若有需要,在下愿为引荐……”

“哈哈哈哈……”荣广高声叫嚷着,心里面得意无比。

你张子重连一个工匠都征辟不了,还谈什么三世、小康、太平世?

乖乖的回家去玩泥巴,岂不是更妙?

谷梁君子们,更是和过节一样欢快。

容易吗我们?!

这两三个月,可被这个张蚩尤折磨惨了,脸都被抽烂了!

终于!终于!你张子重也有今天?!

大快人心啊!

………………………………

在另一侧,董越带着门徒们,远远的站在一个小亭里。

“老师,吾等要不要出去为张侍中声援?”一个弟子拱手问着。

董越看着这个情况,却是摆摆手,道:“不急,再等等……”

昨日的事情,现在已经传遍了整个长安。

张子重想要征辟一个工匠,却被拒绝,听说此事后,董越昨夜一夜没睡,今天天还没亮,就带着门徒们进城准备给未来的‘小师弟’撑场面。

但董越知道,这只是下下策。

雏鹰总有一天要翱翔天际,他需要学会面对和解决问题。

………………………………

就在此时,却有一辆马车,从南而来。

一个头戴进贤冠,身着儒袍的年轻人,站立在马车之上,羽冠巾纶,犹如浊世佳公子。

“解延年?”荣广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他来干什么?”

自从上次太学之事后,这个毛诗学派的年轻俊杰,就近乎从长安消失了。

有些人甚至以为他已经离开了长安。

但没有想到,此时此刻,他竟出现在这里!

这让荣广闻到了一些不太妙的信号。

董越也看到了解延年,脸上露出微笑:“看样子,张子重果有天助啊!”

解延年来此,董越差不多已经猜到了对方的用意。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贯长卿收了个好徒弟啊!

…………………………

解延年架着马车,直抵司马门门口。

他的时间掐的很准,刚刚好是张越抵达宫门口的时候。

这说明,他也有人在宫里面。

他望着张越的马车,一个翻身下车,持着一份书简,亦步亦趋,走上前去,犹如弟子拜见老师一样,长身而拜,再拜而谒:“齐国解延年,恭问侍中领新丰事张公:前在太学,闻公教训,若晨钟暮鼓,发延年心扉,今闻侍中欲建小康,兴太平,此天下士人之所孜孜以求者!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愿请为侍中门下之士,为侍中大业略献微薄之力,纵贱躯以填沟壑,在所不辞!”

说完解延年深深俯首。

他确实是发自真心实意的,想要为小康治、太平世贡献力量。

不止是他,天下士大夫,十之八九都是如此。

倘若小康之治真的存在,真的可以实现。

若太平世界,有路可走。

谁能拒绝的了参与这样的盛事,加入这样的伟业之中,为它贡献自己那一份微薄之力呢?

更何况,这说不定还能实现自己学派长久以来的梦想!

………………………………………………

解延年的忽然出现,让韩说等人措手不及。

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竖子尔敢!”韩说的脸色都快青了。

荣广更是气的几乎想要爆炸。

解延年,毛诗学派下一代的领袖,被其师贯长卿亲许为衣钵传人。

别看毛诗学派很年轻,成立都不过三四十年。

但它的发展速度却非常迅猛,在现在已经在北方开始挑战韩诗学派的地位了。

其精神领袖小毛公,更是连天子也要尊敬的鸿儒,儒家诗经一系里的活化石!

解延年的出现和表达的支持,立刻就粉碎了他们原有的良好感觉,甚至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张子重,休要猖狂……”荣广旁边的一个谷梁学者,甚至不管不顾的叫嚷了起来:“汝连一个工匠都折服不了,还能折服天下人吗?”

撒泼打滚,这一直就是谷梁学者的专长。

然而,连他也没有得意太久。

下一刻,一个粗哑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鄙人丁缓,闻侍中大义,深受感染,侍中不弃,亲临寒舍,再三相邀,缓却因一己之私,几陷侍中于困境之中,深感死罪!”丁缓带着门徒子侄们,走上前来,远远的拱手恭拜:“若侍中依然不弃,缓愿以余生追随侍中……”

丁缓认真的用手摸了摸那件被他套在内衣之中的褐衣。

他在心里发誓:有朝一日,他要光明正大的穿上这件褐衣,赤脚行走在长安的道路上,公开的告诉人们——墨家思想永不灭亡!真理永不褪色!

赴汤蹈火之士,死不旋踵之人。

如今,重归人间!

张越掀开车帘,看着恭身拜在自己前方的解延年与丁缓,脸上露出微笑,他扭过头去,对刘进道:“殿下,臣说过的吧……”

“义之所在,必有千万人而来!”

这个时代的诸夏,这个时代的中国。

仁人志士,何其之多!

故而,诸夏民族,每逢大难,总能凤凰涅槃,重生归来!

刘进看着这一切,却是有些呆了。

他没有想到,更没有想过,书上所说的事情,居然会有一天,发生在他面前。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

韩说等人此刻,却是如堕三九冰窟。

浑身上下,都冷的有些颤抖。

韩说更是脸色苍白,嘴唇发抖。

他们原本只是来看笑话,出气的。

但谁知道……

他们却因此成为了笑话,成为了笑柄。

今日之后,长安城里的八卦党们,恐怕会将这个事情编成无数个段子。

而他光禄勋韩说很不幸,将成为段子里的主角——反面的那个。

就像是掩耳盗铃里的那个家伙,就像是守株待兔的那个主人公,也像是拔苗助长的那个傻蛋。

当明白这一点,韩说和荣广等人恨不得地下有条缝,能让他们钻进去躲一躲。

这太尴尬了!

…………

远方,董越看着这一切,放心的拍了拍手,起身对弟子们道:“走,回太学,准备十月的祭典!”

有此民心士气,十月公羊学派诸山头齐聚太学之日,谁能非议自己做出的决定呢?

说不定能借着这个势头,进一步整合和团结公羊学派上下。

尤其是那些一直只是打着公羊思想的旗号,实则我行我素的家伙……

若能整合起这些资源……

未来之天下,必是公羊之天下!

第三百九十节 迷茫与振奋的人们

新丰县,骊乡之中。

赵过穿着麻枲粗衣,在几个随从的引领下,攀爬上陡峭的骊山,站在山巅,他凝视着这骊乡的土地。

骊乡地方不大,拢共就八亭三社,户口也不多,拢共编户齐民只得五百三十五户,人口三千。

最小的一个亭,甚至只有二十户人家。

这里的百姓与人民的生活,全然处于靠天吃饭,随缘而获的时代。

老天爷赏脸,能风调雨顺,百姓的日子就能过的下去,不然……

就是卖儿卖女,典妻当田,甚至出卖自己,苟活下来。

若在以前,骊乡的问题,根本就是无解的。

但现在,却有了一丝转机。

骊乡最大的地主马氏,已经成为了新丰县最大的‘张吹’。

这一个多月来,马家主动配合了骊乡新任游徼、蔷夫,将那些被自己家隐匿的‘寄客’‘逆旅’报了上去,还将隐匿的上千亩土地,申报到了官府,重新缴纳了今年未缴的田税、口赋。

不止如此,马家还积极在各亭鼓动和宣讲新县尊的法令和政策。

与骊乡蔷夫曾胜等人,动员了两百多名青壮,利用秋收前的空余时间,重新修葺了骊乡通向新丰城的道路。

有了地方上的豪强配合与合作,自然,骊乡的事情就好处理的多了。

可是……

“水啊!必须解决骊乡缺水的问题!”赵过望着骊山的风光,叹了口气。

这十余日来,他已经四次来到骊乡走访和调查了。

为了解决骊乡百姓土地产出少的问题,他鞋子都踏破了好几双。

但……

却一直没有什么思路。

骊乡多山地,超过六成的土地,是在骊山之上的梯田。

山上的梯田,想要引水,千难万难!

哪怕是张侍中计划的小水利,对于这些在山上的田地也是无能为力。

而不能解决这个问题,骊乡百姓就得世代贫困下去。

“是得解决水渠的问题啊……”跟在赵过身后,骊乡现在的蔷夫曾胜,闻言也是感慨不已。

作为太学生,曾胜到骊乡这里上任也有一个月了。

在上任之初,这个过去太学之中的天之骄子,也是踌躇满志,想要造福百姓,通过自己的双手,建立一个世外桃源。

但很快,曾胜就发现,书上所学的东西,没有多少可以用到实际理政上。

纵然,自己上任的时候,天时地利人和齐备,骊乡人民也都很支持他这个新来的蔷夫。

特别是张侍中前些时日在长安面奏天子之时,提出了‘建小康、兴太平’并得到了天子的肯定和赞赏,将新丰县列为汉家‘致太平’的试点。

舆论、民心和人心,一下子就都被鼓舞起来。

除了马家外,骊乡的其他十几户地主、士大夫甚至是贵族,也都纷纷表示‘愿为明公建小康、兴太平鞠躬尽瘁,倾其所有!’。

马原甚至还亲口承诺,乡官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像他开口。

他就算是卖掉全部家产,也一定会支持‘侍中公建小康,兴太平’。

不止如此,还有长安来的贵人,也表示,骊乡是他的第二故乡,愿意出钱出人出力,为骊乡‘建小康、兴太平’。

可问题是——骊乡超过六成土地,是山上的梯田。

钱再多,物资再多,也不能把这些土地,从山上搬下来,更没有办法将这骊山搬走。

“也不知道张侍中何时归来……”曾胜叹息着,望向长安方向:“侍中公天纵奇才,或许能有办法解决骊山的难题……”

“或许吧……”赵过也是叹了口气。

自上任为新丰农都尉以来,他就一直奔走在新丰各乡亭之间,其他乡的事情,都好解决。

就这个骊乡,让他无从下口。

可越是如此,他就越和骊乡犟上了。

赵过就不信了!

骊乡的问题还解决不了了!

即使他不行,不是还有张侍中吗?

想着张侍中,赵过心里面就踏实了起来。

张侍中在长安面呈天子,提出了‘三世说’,更立下军令状,三年令新丰家家户户达到‘五十亩之田,两亩之宅,种两桑、半亩葵,五十本葱、家养二母彘、十鸡’的目标,再用五年,使关中达到,二十年令天下大半如是!

这个承诺和宣言一出,不止是公羊学派的士大夫们热血沸腾,脑子里满是‘冲冲冲’。

其他学派的人,也都是战战兢兢。

哪怕是赵过这样的官吏,也是只觉得振奋不已!

汉兴百年,这是第一个明确提出奋斗目标和计划的声音!

而且,这个计划,还不是很难实现。

或许,小康世界或者太平世界的阶段太高,暂时高不可攀。

但这个初级目标,却只要认真去做,就能够做到的。

甚至当代人都能见证成果!

只是想着此事,赵过心里面就充满了斗志!

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逝者如斯夫。

既然生于此世,总该做点什么,留点什么给子孙后代。想到这里,赵过就充满期待的看向长安方向,在心里想着:“张侍中回来后,必定可以有办法解决骊乡的问题!”

这个侍中官,既敢于在天子和天下面前,立下这样的誓言,他就一定有办法解决骊乡的问题!

…………………………………………

与赵过一般,胡建现在也稍微有些迷茫。

他如今正在新丰县的县狱之中巡视。

作为执掌新丰司法与刑狱的县尉,胡建上任以来,便埋首于新丰的狱讼中。

和儒家的官吏,对于狱讼唯恐避之不及不同。

胡建特别重视狱讼。

上任以来,不仅仅下令抽调过去的全部案卷,逐一审核,平反了许多冤假错案,释放了数十名被误判、诬陷的百姓,缉捕了三十多个过去靠着保护伞保护的罪犯。

他还每断一案,就将案件的详细经过和情况,讲解给左右官吏,特别是那些公考后分配到他手下的年轻人听。

这也是法家的传统了。

只要有一个法家士子当官,很快就能带出几十个甚至上百个精通法律和刑讼的中低级官员。

只要这些人里,能有三五个能成才。

十年后就能爆出数百甚至上千人的法家官僚组织。

迅速就能在人数和质量上与儒家取得平衡。

只是……

胡建却总感觉有些别扭。

浑身都有些难受。

上任这一个多月,差不多两个月。

他每日加班加点,每月除了休沐日后,一直都在坚持办公。

写下来的简报,堆起来足足有一尺多高。

办的案子也有数百件了。

内心的困惑和疑问,却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特别是当长安传来张侍中要‘建小康,兴太平’后,他内心的困惑和疑虑就更多了。

他是法家门徒,信奉的是商君、韩非子的学问与道理。

可现实,却与理想出现了巨大的鸿沟。

而他又是家传家学,没有师长可以请教,只能自己琢磨。

这让他很难受。

“或许,等张侍中回来,我可以向他请教一二……”胡建在心里想着。

法家弟子向儒家或者黄老学派的人请教,这不算什么耻辱。

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法家的传统了。

李悝先生在子夏先生门下听讲,随后发动了诸夏的第一次变法。

商君与尸子为师,随后就辅佐孝公,变法于秦。

韩非子就更了不起了,作为荀子门徒,他却成为了战国最后一位集大成者的法家思想家。

汉季的法家代表人物,先帝大臣晁错,也曾师从鸿儒伏生,授以《尚书》。

以春秋决狱,而与儒家结盟的当代法家巨头,故御史大夫张汤,更是曾求教于董仲舒。

而在胡建看来,自己的顶头上司,或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解答他疑虑的人了。

………………………………

与赵过、胡建的迷茫不同。

贡禹现在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整个世界在他眼里都已经变得丰富多彩,美妙无比。

他穿着一双布鞋,走在临渭乡的道路上。

过往行人与百姓,纷纷向他问好:“贡公子安!”

贡禹满脸笑容,一一回应着。

而在他的身前与身后,数百名青壮,正在奋力的挥舞着手里的工具,将乡中各亭的道路整修起来。

十几个通过公考分配到临渭乡的年轻人,则在督导和指挥着,甚至亲自带领着人民,将道路拓宽、加固。

以为秋收后的渠道建设做准备。

走到一个亭中,贡禹带着人进了亭里,让人将一块木牌立起来。

亭中的父老,立刻就围了过来。

“贡公子……贡公子……”一个稍微有些驼背的老人,拄着拐杖,将几个煮熟的鸡蛋,塞到贡禹手里,咧着嘴笑着道:“这是老朽刚刚煮好的鸡蛋,公子和诸位明公都吃一个吧……”

贡禹连忙推辞道:“晚辈吃过朝食了……况且,也不敢劳烦长者……”

那位老人却是怎么都不肯依从,强行将那几个鸡蛋,塞到贡禹手里,他的力气是那么的大,以至于贡禹根本推辞不掉。

拿着手里的那几个还带着余温的鸡蛋,贡禹心里满是感慨,身体更是充满了力量!

他对老人深深一鞠躬,拜道:“老大人拳拳爱意,小子心领,独愿尽力于侍中‘建小康、兴太平’之倡!令我父老,无灾无害,温饱富足!”

老人听着,满带笑意的点点头,拄着拐杖,巍颤颤的离开。

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贡禹内心感慨万千。

自上任临渭乡以来,贡禹已经走遍了全乡十二亭,几乎可以闭着眼睛背出全乡各亭的人口、土地、户数和民风习俗。

而乡中的百姓,也因此几乎都认得了他,更亲切的称他为‘公子’。

在汉室,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被百姓称为‘公子’的。

特别是官吏!

能被人民称为公子的人,一定是年轻,且为百姓办过事,深得名望的才俊。

就像现在的御史中丞暴胜之,在齐鲁一带,甚至整个天下,无数人都亲切的称他为‘暴胜之公子’。

而贡禹之所以能如此得民心,最重要的缘故,就是他一上任就宣布——我要修渠道!

而且不是修一条,是七八条!

也不是嘴炮,而是拿出了规划,秋收以后就修!

一开始,乡中百姓还有些不信。

但随着时间推移,当贡禹每天都跑到各亭,不厌其烦的宣讲政策,表示‘一定会修’。

加上乡中的士绅地主,也都纷纷站台。

人民自然信了。

而关中人民,恐怕是汉家天下最热衷于水利修建的人民了。

这是有着悠久传统的。

当年秦国,甚至为了修郑国渠,连最爱的战争也不打了。

上上下下都撸起袖子,大干特干,花了十几年,将郑国渠修成。

故而,在关中人民心里,谁给他们修渠道,谁就是亲人!

这令贡禹立刻就在临渭打开了局面,赢得了百姓的拥戴。

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合就塞鸡蛋、水果的老人,近十几天来,贡禹几乎每天都会遇到。

他手下的属下官吏们,也隔三差五会遇到几次。

现在临渭乡的情况,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就差一点就能达到书上所说的三王之治时‘画衣服而民不犯’的境界。

这令贡禹,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之中。

也令他麾下的太学生们和公考士子们,沉浸于一片乐观和昂扬的奋斗情绪之中。

很多人都觉得,民心可用!

临渭乡三年之内别说什么‘五十亩之田,两亩之宅,种两桑、半亩葵,五十本葱、家养二母彘、十鸡……’了。

就是尝试一下,挑战孟子所说的‘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也不是不可能。

甚至于,说不定能达到老子之所谓的‘鸡犬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的境界。

而处于这样的社会之中,贡禹感觉,自己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舒服的呐喊着。

如今,在新丰,不止临渭乡的气氛和情况,好得不得了。

以贡禹所知,王吉所在的枌榆社、杨望之所在新丰乡,都是如此。

人人都充满了干劲,个个都充满了力量。

恨不得将一个时辰当两个时辰用。

理想之中的世界,更是似乎在像他们招手。

以至于贡禹兴奋的写信回家给自己的长辈说: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禹今闻道,愿殉道而死!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此刻的贡禹与他的师兄弟们,以及聚集在他们身边的士子、吏员们,差不多都有类似的感觉。

人人都处在理想可以实现,抱负就要实践的亢奋与兴奋之中。

带着这样的情绪,贡禹将手里的鸡蛋交给身后的一个吏员,然后重重的将那块木牌砸进亭前的土地里。

木牌上,用着颜料汇出了一条渠道。

这将是新丰县即将动工的第一条渠道!

将渭水引入临渭两岸高地的渠道。

虽然不长,最多十里长。

但它将只是一个开始!

更将是拉开新丰‘建小康、兴太平’事业序幕的开始!

从这条渠道开始,在今年冬天,仅仅是临渭,就有七条大小不一的渠道将要动工,还将有数十台水车,将被安置到临渭两岸,将水带到原先灌溉不到的高坡上,带到原本贫瘠的盐碱地里。

灌溉全乡八千亩土地,使之增产增收。

“诸君!”贡禹大声招手,说道:“让吾辈来干一番大事业吧!”

“小康之治,太平之世,从此而起!”

立刻,欢声雷动。

对于这些年轻人,以及临渭乡的百姓们来说。

他们渴望着富足、安定的生活,已经很久很久了。

所以这条即将开工的渠道的名字,贡禹已经想好了。

就叫太平渠!

为了太平世而建的渠道!

为了理想而建的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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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一节 明悟

在百余名期门骑兵的护送下,张越与刘进,再次回到了阔别十余日的新丰县县城。

一进县城城门,张越便发现,这座小小的县城在阔别十余日后,已经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

整个城市,都已经变成一个工地!

到处都是忙碌的工匠和堆积如山的砖瓦木梁。

“张侍中与长孙殿下回来了!”在城门口,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瞬间整个城市都活了过来。

无数百姓争相涌来,在道路和街道两侧排着队迎接。

人人脸上都带着兴奋与自豪!

“侍中公公侯万代!长孙殿下福寿无穷!”许多人大声喊着,长身作揖。

对于新丰人来说,过去的这几十年,他们受够了昏官、贪官和庸官的苦头了!

数十年来,这一任任县尊、县尉,除了吃喝玩乐,互相吹捧,就没有干过一件实事。

但在现在,他们终于看到希望了。

天子派了长孙殿下和一位侍中官来拯救他们了。

这两个月来,新丰县和新丰城的变化,实实在在,看在眼里。

特别是新丰城的百姓们,一下子就得到了利益。

仅仅是公考的时候,大家就赚的盘满钵满了。

而最近一段时间,新丰城里更是各种大兴土木。

有少府要在城里建一个大工坊,由之吸引了四面八方的商贾,纷纷来新丰城里开一个商铺。

各家的青壮,一下子就找到了工作。

今年总算可以过一个安逸的肥年了!

诸夏民族最懂感恩的民族。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自古以来概莫如是。

当年,儿宽担任左内史,只是修了一条六辅渠,就让整个京畿的百姓和豪强感恩不尽,一听说儿宽可能被罢免,全境总动员,在三天就将钱粮赋税全部送到了长安。

使得儿宽不仅仅完成了征缴赋税的任务,甚至大大超额!

凭此政绩,儿宽迁为三公,为御史大夫。

刘进看着这个情况,心情激动不已,内心之中一下子就充满了斗志。

在长安时沾染的颓废和沮丧之色,更是一扫而光。

“民心可用!民心可用!有此民心,孤的大志何愁不践!”他微微握紧了拳头,在心里想着。

而随行的丁缓和解延年,看到这个情况,都是面面相觑。

“想不到,张侍中在这新丰城中居然有这样的民望了!!”

“有着这样的民心士气,什么事情做不成?”

解延年和丁缓一下子就振奋起来。

在他们看来,新丰的情况,远比想象中更好。

而有了这样的基础的新丰,大事可成矣!

张越却是看着这样的情况,既是感慨万千,又心中警醒,感觉如履薄冰。

因为他想起了王莽。

王莽最初的时候,民心民气加于其身时,可比他现在还要牛逼一万倍!

在他回溯的历史记载中,当时的王莽,不仅仅折服了人民,就连士大夫贵族,乃至于谷梁学派、左传学派、思孟学派的学者,也都俯首称臣,视其为救世主,认定他就是那个将带领世界前进的男人。

最强盛的时候,王莽一言而天下景从。

甚至有许多贵族地主背叛了自己的阶级和利益,真的按照王莽的要求和指示去做事。

只是……

最终,王莽灰飞烟灭。

新王朝与兴太平的理想一同被战火覆灭。

而首先起来反对王莽的,甚至不是张越曾经认为的贵族士大夫地主,而是来自底层的人民。

活不下去的老百姓,可是不会管你有多么崇高的理想,多么伟大的志向。

中国农民,从来都是——你让我活不下去,我就让你活不下去。

而更可悲的是,取代王莽的,居然是一个不仅仅比王莽所代表的势力腐朽、落后的政权。

甚至是一个连王莽取代的汉室王朝还要落后、腐朽和堕落的东汉王朝。

士大夫贵族们,开始跑马圈地。

门阀政治发展的如火如荼。

以至于东汉王朝实际上只是一个披着国家外衣的门阀。

是故……

张越知道,一切繁华的表面之下,永远潜藏的是危险。

他必须小心,不能骄傲。

要想不重蹈王莽覆辙,要想不让这股民心士气最终变成杀死他的武器。

他只能也唯有去不断的推动生产力的进步与发展。

因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王莽的失败,是因为经济的失败,是生产力的失败。

新王朝的托古改制不是不可行,而是因为没有承载其可行性的经济基础。

简单的来说,就是无根之萍,无源之水。

就是泡沫,就是虚幻。

故而,王莽的失败早已经注定。

而他现在比王莽提前一百多年,在这西元前的时代,倡议兴太平。

要想成功,就得从基础着手。

从土地亩产,人均所得着手,想尽办法的提高生产力和经济水平。

带着这样的念头,张越的马车在县衙门口停了下来。

陈万年与桑钧,早已经带着县衙官署的全体官吏在门口等候。

见了刘进与张越的马车,他们立刻迎上前来,拜道:“臣等恭迎长孙殿下、侍中公归来!”

“诸君辛苦了……”刘进走下马车,一一上前扶起众人,宽慰着道:“孤与张卿,离开新丰半月,县中事务多赖诸公……”

“不敢……”陈万年立刻拜道:“此乃臣等本分!”

这时,张越带着解延年与丁缓走了上来,对众人道:“今日就不与诸公寒暄了,如今秋收在即,新丰上下事务,都要抓紧时间处置……”

“陈县丞……”张越看向陈万年吩咐道:“请君立刻召集县衙上下有司,整理所有文牍档案,本官与长孙殿下要马上看到相关报告……”

“诺!”陈万年闻言,立刻领命。

“桑令吏……”张越又对桑钧道:“请令吏立刻将工商署的筹备情况以及县中市集商贾、工坊的相关情况整理好……”

“诺!”桑钧也领命而去。

“再派人去通知胡县尉,本官今夜要看到新丰上下案卷的简报……”张越接着吩咐:“此外,通知全县上下百石以上官吏回县城,本官要听取全县事务的汇总……”

一条条命令发布下去,整个县衙立刻就进入了工作状态。

张越这才对身后的解延年与丁缓拱手道:“解公子、丁公,今日就劳烦两位在县衙暂歇,明日本官再安排两位的工作!”

第三百九十二节 摸着石头过河

端坐在县衙之中,张越和刘进,仔细听着陈万年和他的属官们的报告。

不时提出问题,而对方自也解答如流。

这令刘进非常满意。

“陈卿这些日子辛苦了……”等陈万年报告完毕,刘进就道:“孤定当会上报皇祖父,为卿等请功!”

“不敢!”陈万年等人虽然听得心里面雀跃不已,但还是很谦虚的表示:“一切皆是陛下圣德垂怜,殿下用政宽厚,臣等只是守职而已!”

不得不承认,陈万年的马屁技术一点也没有因为新丰繁琐的政务而拖累,相反,他甚至还有所进步了。

这让张越听着也是无可奈何。

不过……

无伤大雅。

总不能说别人追求进步也是错误吧?

张越微微闭上眼睛,在心里将陈万年和他的属下方才汇报的事情整理了一下。

然后就大概的理清了自己与刘进离开新丰后这些天来新丰的变化,主要是新化城的变化和各种事务的总结。

首先是少府考工室那位‘成源成大兄’,一点也没有敷衍张越这个小弟。

人家说建工坊,就真建了起来。

而且,规格直接是朝着超大型复合工坊来的。

据说,最终建成的工坊,将集合生产、制造和手工业,将有上千工匠和数十名少府官吏及其家人搬来新丰。

甚至,他还从少府卿那边搞到了上千万的启动资金。

本来,是不可能这么夸张的。

毕竟,少府的吝啬与小气,天下皆知。

想从少府嘴里掏钱出来,可比去大司农衙门,找桑弘羊要钱还难!

而这次少府卿能这么大方,也是托了张越的声势的福。

打着‘支援新丰建小康’的旗号,成源在少府卿上下一路绿灯。

休说是考工室对此表示没有任何意见了。

就连少府卿六丞也纷纷表示没有问题。

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唯一的要求,就是让自己家的那个‘不成器’的‘不孝子’能到新丰工坊这里‘锻炼锻炼’。

这种内举不避亲的高风亮节,立刻就感动了成源,自然满口答应。

于是,这新丰工坊还没有开始建设。

少府六丞十三司的头面人物的子弟,就已经霸占了未来工坊的大小职务。

这让张越也是有些无奈。

“得想个办法,让这其中的没有能力的纨绔子们主动离开才行……”张越在心里寻思着。

毕竟,这个工坊可是张越的命根子。

它未来的发展直接关乎新丰县建小康事业的成败。

关系户们可以有,但站着茅坑不拉翔和不能做出贡献的渣渣,还是走吧!

当然,不能太粗暴,得注意方式方法。

最好是让他们中的大多数,主动选择离开,且是没有怨言,欢天喜地的离开。

这可真是张越伤透了脑筋。

不过,却也不算太难办就是了。

毕竟,张越觉得,真正没有能力,纯粹只是来混日子的渣渣,应该不会很多。

少府卿的官僚们虽然腐朽,但也应该没有蠢到敢在这种事情上面敷衍的地步。

要知道,在这新丰坐镇的可是皇长孙啊!

而少府各有司,名义上是国家官员。

实际上却只是刘氏的管家、家臣。

换言之,刘进一句话就能决定他们的乌纱帽的去留。

而托少府在新丰县城里大兴土木的福,京兆伊附近甚至左冯翊和右扶风辖区的商贾豪强们纷纷跟进,在新丰城里跑马圈地。

一下子就抬高了新丰县县城的地价。

特别是少府工坊周围五百步内的地价,如今已经涨到了五万钱一亩的水平。

这个价格,几乎媲美长安九市的地价了。

哪怕是县城的其他区域,现在地价也已经不低于一万钱每亩了。

“现在来新丰投资置业的大小商贾,几乎有四百多人了……”张越回想着方才陈万年报告的事情,微微握紧了一下拳头。

现在,舞台已经搭好了。

能不能留下这些投资商,甚至进一步刺激他们继续扩大在新丰的投资,就得看自己和新丰工商署未来的努力了。

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公务员,张越就算没吃过猪肉,但长期耳闻目濡这些,也早就熟练掌握了各种招商引资和扩大规模的技巧。

虽然那些经验,不能直接放在这个时代。

但有些道理是相通的。

商人们来新丰投资,不是来做慈善的,是来赚钱的。

只有让他们看到好处,得到利润,才能刺激他们继续扩大投资。

“陈县丞……”张越看着陈万年吩咐道:“将已经在新丰官署备案的商贾资料留下一份,本官今夜要看……”

“诺!”陈万年立刻点头应是,让人将已经整理好的商贾资料,送到张越面前。

好家伙,足足有两个箱子。

其中,皆是记录这些来新丰置业投资的大小商贾的户籍资料、訾产资料和背景资料。

张越随便看了看,就非常满意的点点头。

在汉室做生意,经营工商的人的户籍是单独列为市籍的。

甚至大多数商业活动,都被限定在只能在市集之中开展。

百年来这些规定,早已经根深蒂固,深入人心。

不过……

连秦代的严刑酷法和严格管制之下,尚且都有寡妇清等大富商崛起,甚至在政坛上得到一席之地,有说话的地方。

在汉室,就更是如此了。

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特别是经过当年杨可的教育,如今汉家商人们,只要富裕了起来,都会想方设法,将自己的户籍从市籍挪出来,变为地主、官员。

反正,在汉室五铢钱大神连死刑都可以买,爵位也可以换。

区区换个身份,简直不要太轻松!

故而现在的汉室商贾们,基本上都已经完成了身份的洗白。

像袁广国这样的豪商,甚至可以列为九卿座上宾。

但问题来了——按照法律规定,非市籍不可以经商。

怎么办呢?

聪明人很快就想到了解决办法,别户一系为商贾,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搞到现在,天下商贾,大部分都有两个甚至更多的马甲。

譬如说,现在在张越手下,担任枌榆社游徼的太学生王吉,他哥哥就是蜀郡有名的大商人!

还有太宗名臣张释之,也有一个特别有钱的商人仲兄。

不止如此,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汉室儒家各个学派的主要赞助者,也都是商贾们。

而这样的社会风气和环境,让汉季的士大夫学者患上了严重的人格分裂症。

一方面,人人都在唾弃商贾,鞭笞这些为富不仁的渣渣和暴发户。

而在另一方面,很多人都有亲戚、朋友、故旧经商,而且,自身受到这些富商的资助。

故而,抑郁症在这些人中发作率极高。

甚至是名士、文豪的标配。

久假而不归的诅咒,蔓延在整个汉季士大夫之中,让人毛骨悚然,闻之变色。

张越却没有这些纠结。

商人也好,资本也罢,无论它们有多么肮脏和恶臭。

在张越眼里,都只是一个工具。

用来积累社会财富,提高生产力的工具。

他也知道,在这个时代,去拷问自己的内心‘我有一个商人朋友,我还经常帮他的忙,我这样是不是很不道德?’,纯属无病呻吟。

简单的来说,就是活的太好了,也活的太空虚了。

将这些资料略微过了一遍,张越就差不多知道了,这些来新丰投资置业的,都是些什么人了。

除了袁广国和他的小伙伴们——主要是买了新丰债券的商人们外,绝大多数,其实都是长安城的一些公卿贵人的白手套。

譬如张越就在这些简牍看到了好几个姓张和姓霍以及姓暴的商人。

不要怀疑,他们肯定和张安世、霍光、暴胜之、上官桀等脱不开干系。

不用看别的东西,就看住址就知道了。

长安尚冠里、长安戚里、长安阳树里……

所以,这些人只是来捧场的,随便做个样子,砸点小钱的,也不在乎能不能赚回来,纯粹只是来撑一下张越的。

真正看到了商机,来新丰投资的,其实也就三五十人。

张越放下这些简牍,想了想,道:“去为我请桑令吏来……”

“诺……”

片刻后,早就等在门外,准备着汇报工作的桑钧,带着工商署的官员们,抬着简牍走了进来。

“臣工商署令钧拜见长孙殿下,张侍中……”桑钧微微恭身,面带笑容。

他的工商署,已经在数日前,得到了大司农方面的批复,可以挂牌了。

而工商署的成立,意味着他掌握了一个刷政绩的最佳场所!

作为汉家第一个归地方管辖,同时又受大司农指导的专业工商机构。

目前工商署的职责,也已经被明确了下来。

按照大司农方面的公文,新丰工商署负责‘监督市集、平准物价、征收税赋,并执行盐铁、酒类官榷。’

而成立这个工商署的目的,则是为了‘建小康、兴太平,改易制度,以便人民’。

大司农方面甚至将新丰工商署的成立,当成了自己的政绩来宣扬了。

按照桑弘羊的解释是:易云:通其变,使民不倦。故三代不同法,五代不相复礼,陛下秉行圣德,泽被八荒,恩及鸟兽,欲阙太平!今新丰改易制度,以立工商署,实乃顺人心、合天意,行圣道。

总之,就是拿着大司农支援新丰,为新丰建小康提供政策扶持和保护当幌子。

还别说,这次舆论就没有什么反对声音了。

连一直嚷嚷着‘请烹弘羊’的一些人,现在也明智的闭上了嘴巴。

不过,桑钧知道,他们只是暂时没有发声。

一旦新丰这边出了问题、漏子,或者有把柄落到他们手里,他们一定会跳起来的!

所以,桑钧根本不敢懈怠和骄傲。

…………………………

“桑令吏来啦……”刘进看着桑钧,笑着道:“令吏请坐……”

张越也是笑着看向桑钧。

方才陈万年的报告里,也说了桑钧许多好话。

虽然可能有些话是看在桑钧的老爹桑弘羊面子上说的。

但最起码可以证明一件事情——桑钧和他领导的工商署,这些日子来做的还不错。

桑钧闻言,连忙拜道:“臣谢殿下赐……”便坐到张越下首,让官吏们将文牍都抬了过来,然后就开始一一介绍起工商署成立后这些日子来,他的工作与工商署的筹备情况。

总的来说,现在的工商署草创,一切制度和规矩都要摸着来。

桑钧呢也不敢自作主张,于是基本沿袭了过去大司农的盐铁官署和市集市吏的规章制度。

张越听完桑钧的叙述,便先对刘进一拜,然后对桑钧道:“令吏所做,确实稳妥,只是……”张越笑了笑,道:“步子要迈大一点,胆子也要再大一点,工商署是新机构,新事物,不要怕犯错!摸着石头过河嘛……”

“侍中教训的是……”桑钧闻言,立刻恭身答道:“只是卑职等见识浅薄,还请侍中提点一二……”

“这样……”张越想了想,摸着刚才陈万年呈上来的名单,道:“过两日,本官与令吏去视察和考察一下少府工坊的建设,请令吏顺便召集一下,诸有意在新丰置业的商贾名流,就在工坊附近,举办一个宴会,本官到时候再安排其他事宜……”

说完,张越就对刘进拜道:“届时,还需请殿下也驾临,略作激励!”

刘进听着,虽然心里面有些犹豫,对于商贾,他是本能的有些反感和抗拒。

但想了想,还是点头笑道:“孤一定前去……只是,侍中打算做什么?”

“臣想在新丰建一个工业园区……”张越笑着拜道:“就以少府作坊为核心,打造一个产业链,使参与者,人人得利,国家更得税收之利……”

“嗯……”刘进有些不明白,什么叫工业园区,什么又叫产业链。

张越也知道,这个事情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于是道:“殿下,若此事成功,则未来新丰田税和口赋的收入,甚至只会占到每岁收入的三成!”

工商业当然是暴利!

若计划的好,运作得当,哪怕只是上马一个简单的密集产业。

瞬间就能爆发出无穷威力。

若是以前,张越可能不敢搞。

毕竟,桑弘羊玩盐铁官营,就已经被喷了个半身不遂了。

但打着‘建小康’的旗号,却是可以搞了。

因为,在公羊学派的理解之中,欲建小康、兴太平,开创新世界。

维新变法必不可少,改易制度,更是一定要做!

王莽的新王朝为了迎合这个观点,甚至将整个世界都改了一遍。

与之相比,在新丰建设一个封闭的手工业产业园,就算不得什么了。

若其中的产品是有利于农业的,那就更不是问题了。

张越现在就是打算打一个这样的擦边球。

作为公务员,他最擅长的也是打擦边球了。

行走在边缘之中,在钢丝上跳舞。

只要能一直走下去,并且获得成功,那么,新丰的一切就将变成标配,变成标杆。

很快就能在思想上撕开一个口子。

更重要的是,还是掌握住资源。

刘进一听,可以将田税和口赋在新丰财政收入中降到三成,立刻就来了兴趣。

这位长孙殿下,如今的政治立场,已经差不多偏到了孟子和荀子的主张上去了。

他不再相信,可以靠道德就把事情做好,让人民生活变好。

相反他已经认识到了,想要天下人的生活变好,一定要有钱。

没有钱,哪怕是孔子,也要困于陈蔡之间,饿的前胸贴后背,瑟瑟发抖,惶惶不可终日。

而只要有钱……

那就能做很多很多事情!

所以一听张越的话,他就立刻同意了:“孤届时一定抽时间前去……”

第三百九十三节 胡建的疑虑(1)

顶着一对巨大的熊猫眼,胡建捧着书简,站在县衙门口,眼睛看着地面,有些出神。

“胡县尉……”

忽然耳畔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胡建回过头去,发现正是自己的同僚县丞陈万年。

如今新丰县的官僚系统,在上层的机构,已经形成了三足鼎立。

陈万年管民政、治安,桑钧管工商、市集之事,而胡建掌管司法、刑狱。

这三个系统彼此互不统属,也各不干预。

陈万年无法将手伸进司法系统和工商事务之中,顶多只能要求另外两个系统协助,同样的道理,胡建和桑钧也管不了除了本系统之外的事情。

当然,这不是什么新奇的创造。

只不过是传统而已。

在事实上来说,在理论而言,现在大部分汉室官府的结构都是如此。

只不过,在新丰这里,这些东西被特别强调,并成为了纪律。

就像现在,抓人的事情那是归陈万年或者桑钧(假如罪犯是在市集犯案被捕或者涉及经济犯罪),但审讯和审判,却是胡建的权力。

被捕之人有没有罪,该怎么判?

其他两个系统,只能建议,但不能代替胡建来决定。

这样一来,胡建的压力和工作量就大大减少了。

可以将精力集中到审案与判决上。

但……

也让胡建陷入了迷惘之中。

“胡县尉,长孙殿下和张侍中请您进去……”陈万年见着胡建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连忙提醒道:“县尉若是太过疲惫的话,那便明日再来汇报吧……”

在这个新丰县里,陈万年最尊敬的同僚就是胡建了。

在陈万年看来,胡建这样的司法官,简直就是百里挑一的精干强吏啊!

熟知法律,断案迅速,仔细认真,还富有同情心。

自上任县尉,他每天审理数十件案子,每件案子审理完成后,无论是被告还是苦主,都没有异议,甘愿服从判决。

陈万年在基层混了这么多年,像胡建这样的法家官吏,他是第一次见。

其他的家伙,要嘛是狂热的追求政绩,恨不得将每一个被捕的犯人,都从严从重处置。

要嘛就是类似赵禹、赵周这样的老好人。

对于所有犯人,能不判刑就一定不判刑。

完全就是两个极端。

而类似胡建这样,忠于法律,忠于操守,忠于人格和良知的官员。

陈万年只听说过,太宗的名臣张释之能够如此。

故而在尊敬之余,陈万年对于胡建充满了善意。

他很清楚,能有这样一个法家官吏在,新丰的司法刑狱体系,就将一片清明。

清明的司法与刑狱,则必将带来良好的官民、官绅关系。

官府也将在社会上拥有威信!

而胡建也将从新丰任上起飞,未来说不定将位列九卿。

作为官迷,陈万年自然懂得应该怎么做。

想到这里,陈万年就感慨万千。

他现在已经是彻底为张越折服了。

“识人之明,莫过于张侍中啊……”陈万年在心里面感慨着。到目前为止,那个可怕的侍中官任用官吏,从未有过失守,几乎每一个人都被他恰到好处的安排到了适合的位置。

不止是他亲自征辟的官吏。

就连庞大的公考士子群体也是如此,譬如分配到自己手下的那二三十人,每一个都是民政和文牍方面的才能之士,每一个人的职位,都刚好和他的特长相匹配!

不独他是这样,以陈万年所知,桑钧的工商署官员以及胡建手下的刑狱官员,都是这样。

这简直就是bug!

这让陈万年不得不去相信,这个世界是确实有着生而知之之人。

胡建却是看着陈万年,微微拱手道:“多谢陈县丞好意,不过下官还撑得住!”

当他抬起头时,整个人就已经焕发了精神。

每一个法家官吏都是工作狂!

从李悝开始,就是如此……

比起身体上的疲惫,胡建觉得,心中的困惑带来的困扰要更多。

他抬起头,望向前方的县衙正厅,他知道,能解答他疑惑之人,或许正在等着他。

于是,他对陈万年拱拱手道:“下官先去面见殿下与侍中……”

说着就带着手下的吏员们,迈步走进了县衙正厅。

…………………………………………

“臣建拜见长孙殿下,侍中公……”胡建捧着书简,微微恭身拜着。

他身后十余名年轻的官吏,也都满脸兴奋,带着崇拜的恭身作揖。

但张越和刘进,却是被吓了一跳!

因为,出现在他们面前胡建和他的属下,全部都顶着一双双巨大的黑眼圈,看上去似乎很久没有好好的休息过了。

“卿这是怎么了?”刘进连忙起身,道:“来人,快给胡县尉及诸君备座……”

“诺……”立刻有着下人,将胡建等人带着两侧,安排坐下来,又奉上茶水。

“公等为何如此疲惫?”张越也是忍不住问道。

讲道理,给刘家当官,可比给朱元璋当官幸福多了。

汉制,所有官吏,无论是有编制的还是临时工,统统享有五日一休沐的合法带薪休假。

除此之外,逢年过节,也有假期。

若是政绩出色,考核为‘最’,那么这个官员还可以享受每年两个月的带薪休假。

除了薪俸有些低外,汉室官员的福利和待遇,已经全面超越了之后所有王朝。

讲道理的话,胡建等人不该是这么个情况啊。

胡建闻言,却只是微微颔首,答道:“臣等既蒙殿下、侍中信重,委以新丰刑罚之全权,臣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不慎重之,不敢不细察之,不敢不敬畏之……”

“商君曰:杀人不为暴,赏人不为仁,臣等安敢轻废乎?”

刘进听着,凛然正色,拜道:“胡县尉所言,孤知矣,谨受教!”

经过了无数事情,特别是看了大量其他学派的著作和论述后,刘进现在已经知道了。

仁义道德,不止是儒家在讲。

法家、黄老学派还有墨家,都在讲。

只是彼此定义的‘仁义道德’的含义有所偏差。

就像法家,法家认为的仁义,是公平。

而胡乱的杀人和施加刑罚,或者随随便便的赏赐和加恩,是法家所反对和唾弃的。

法家是多酷吏,但正统的法家官员杀人一定是依法处置。

“不敢当殿下缪赞……”胡建深深拜道:“臣今日来,乃是欲向殿下及侍中汇报臣与臣诸官上任以来,所置案件及新丰刑狱之事……”

说着他就打开了面前的简牍,道:“自臣受命以来,累计审讯、提审、决案三百余起……其中,两百起为公室告,余者皆为非公室告……”

刘进听着,有些不解,对张越问道:“张卿何为公室告,何为非公室告?”

张越听了,答道:“回禀殿下,公室告者,贼盗、杀伤、侵害他人也,非公室告,子盗父母,父母擅杀、伤子女、奴婢也……”

“依汉律,公室告,官府提讼,非公室告,民自讼,且若为子告父母、奴婢臣妾告主,若非涉及大不敬、无道等罪,皆勿听……”

“此外,若是父母告子女、妻告夫,皆三环,三环而后听!”

简单的来说,这是汉承秦制的一个明显证明。

整个汉律的系统,都是从秦律复制过来。

虽然百年来,老刘家自己打了不少补丁,修改和增加、删除了无数条款,元光后更由张汤带头搞起了‘春秋决狱’。

但在实际上,整个汉律的精神和核心,依然是秦法秦律。

而在这个体系之中,最最鲜明的特征,就是将公共犯罪与家庭犯罪分开。

公共犯罪,追查到底,无论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只要被察觉,官府就有义务有责任追究犯罪分子的责任。

而家庭犯罪,则是民不举而官不纠。

甚至,即使百姓要告,有些事情,也是不允许上告的。

譬如子告父母,奴婢告主,官府绝对不许受理,假如原告坚持要告,那就要先追究这个人的法律责任!

反过来,父母告子女,丈夫告妻子,妻子告丈夫,都需要三环,三环之后才可以受理。

什么叫三环呢?

就是三次劝说和调解。

请地方三老、有名望的士大夫和家庭内部以及官府的人士去劝说、祢和,尽量争取原告和被告之间的和解。

在这个角度来说,法家对于封建制度和封建社会的维护也是相当积极的。

刘进听完张越的解释,觉得很合理,便点了点头。

但他哪知道,儒家的士大夫们恨死了这套体系。

哪怕是公羊学派,也认为这个系统很不好。

为什么?

因为这是秦法秦律啊!

本来说好了,大家一起携手奔太平,你却偷偷摸摸拉上了法家的小手?

不能忍啊!

故而,从董仲舒开始,公羊学派就嚷嚷着要‘为汉制法’,并且深深觉得自己承担了这样的历史使命。

但问题是……

儒生们对法律一知半解,对于怎么设计一套全新的、切实可行的又不妨碍和干扰国计民生的法律没有任何准备。

于是,这个事情就一直搁置了下去。

但……

儒生们虽然自己拿不出解决办法,但你皇帝不改,那就是你皇帝的不是。

等元成以后,公羊学派决定抛弃刘家时,这个原因占了很大成分。

当然,公羊学派还算好的。

谷梁和左传,更加猖狂。

公羊学派的士大夫们虽然觉得老刘家你特么的忽悠劳资,偶要拿小拳拳锤你胸口。

但只要当了官,基本都还会按章做事,以免自己蒙春秋之诛,背上了不忠之名。

但谷梁和左传的人,只要当了官,那就非暴力不合作。

将整套汉律都放到一边,自己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做事了。

他们最爱做的事情就是,遇到案子,先看看法律合不合自己三观,合则用,不合就当做不知道,然后用自己的解释来处理问题。

屁股决定脑袋的故事,屡见不鲜。

譬如前些时候郁夷的事情就是如此。

当然,这些事情,张越暂时还不想提醒刘进。

以后再说,说不定,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理由呢!

站在张越的角度来看,汉律是秦律的延伸,而秦律又是战国时代的产物。

到现在,这个系统也用了差不多两三百年了,很多东西确实已经跟不上时代的发展脚步,必须做出变革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董仲舒的理解,倒也不算错误。

只是,儒生的通病嘛。

提出问题可以(连东林党都知道),但解决问题嘛……

反正从孔子到现在,张越也没有见过几个既能提出问题,还能解决的儒生。

可能也就子夏、荀子等聊聊数人了。

第三百九十四节 胡建的疑虑(2)

“张侍中所言甚是……”胡建也是俯首拜道:“臣今日来汇报的,诸公室告者,臣已经拟好了简报和条文,以供殿下与侍中过目……”

说着,就有官员捧着十几卷简牍,呈递到张越和刘进面前。

“殿下与侍中若对其中有所疑问,臣可以马上命人调来相关卷宗……”胡建深深一拜,其他司法官员也都跟着拜下去。

公室告,这是他们的专业。

事实上,几乎所有法家官员,对于怎么处置公室告都有着近乎强大到本能的决断能力。

对于公共犯罪,无论是秦汉,都是从严从重,向不宽宥!

商君当年就说的很直白——所谓壹刑者,刑无等级!无论是谁(君王除外),只要触犯了法律,危害了社会秩序和公共安全,那就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张越只是随便翻了一下,就看到了一长串的流、刑、完为城旦、死刑、弃市的判决。

而罪犯除了地痞无赖就是恶霸豪强。

于是,便点头道:“县尉所决,甚为公正,本官无有异议!”

刘进却是看得有些心惊肉跳。

这些卷宗两百多份,涉及了前后数百人,其中无罪释放或者减轻刑罚的只有几十件。

但加重判罚和提高刑罚等级的,却多达百余件。

他轻轻的嘟囔了一声:“会不会太严苛了啊?”

但听到张越赞同,他也就暂时压下了心里的那点疑虑,道:“卿的决断,孤亦甚为认同……”

在他看来,既然自己暂时无法理解,那就先听张越的吧。

反正,这个大臣和朋友,不会害自己。

这样想着,刘进问道:“那非公室告呢?”

胡建闻言,回头看了一下身后众人,然后抬起头看着刘进和张越,深深一拜:“此今日臣等来见殿下与侍中求教之事……”

“在一百二十五宗非公室告案件之中,涉及主父母擅杀、伤子女、奴婢者五十七宗,其中父母不举,而溺其子者,四十二宗……”

胡建说到这里时,感觉心脏都在剧烈的跳动。

张越听着却是猛然起身,握紧了拳头。

胡建不说这个事情,张越都差点忘记了,这个两汉社会上最大的毒瘤和弊病!

关中,或者说整个汉室天下,长期以来,因为种种原因,存在着长期的、顽固的和极端的杀子溺婴风潮。

战国时期,著名的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就曾在出生时差点被其父溺杀。

原因是孟尝君出生于五月初五,齐鲁有民俗,五月初五生的孩子长大了要克父克母克兄弟。幸好孟尝君的生母有大智慧,救下了可怜的孟尝君,不然战国四公子就要少掉一个了,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成语典故出现了。

到了汉季,这种溺杀幼子的风潮就越来越猛烈了。

特别是新丰,长期以来因为贫困、愚昧、迷信和其他原因,民间农村存在着长期的溺婴行为。

很多农民,都只会养育自己的第一个和第二个孩子,而将其他孩子,特别是男婴溺死。

原因是——养不起也不敢养。

哪怕是士大夫家族、豪强地主,也会经常性的做出这样的行为。

而他们这样做,从胡建调查和走访得来的情况,却是让人毛骨悚然到极致的缘故——穷人是养不起,而他们是自私自利到极点。

因为依照汉律,民有两子或两子以上者异其户。

为了避免生了太多儿子,长大了分老大的家产,很多地主、士大夫就溺死那些后来出生的儿子。

“卿打算怎么处置?”刘进却是不太理解为什么会有父母狠心溺死自己的孩子,但他也知道这个事情的棘手。

先前张越已经向他解释过了,这种溺死婴儿的行为,民不举官不纠。

哪怕民举了,官也恐怕不知道怎么纠……

胡建深深俯首,拜道:“这正是臣等日夜困惑和迷茫之处……”

杀子不举,是民俗,是家庭内部的犯罪。

目前他整理和清理出来的这些案件,大部分都是邻里举报。

但问题是,汉律没有处置这种犯罪的法律。

这也是他和他的学生官们,第一次接触类似问题。

在之前,胡建是军法官,虽然耳闻了类似的事情,但终究没有具体接触过。

此时却是被动接触了这个事情,然后就被吓坏了。

仅仅是被检举的案子,就有四十二起。

天知道还有多少婴儿被其父母溺杀,丢进了深山之中?

从概率上来说,恐怕是成千上万!

作为法家官员,胡建感觉很难受。

一方面,他没有办法处置和处罚那些杀子的父母,更没有理由和办法来阻止这个事情,而另一方面,内心的良知使他深受折磨。

他受到的教育,也让他无法坐视。

他麾下的年轻人们也是如此。

特别是,当长安那边传来了‘建小康,兴太平’的呼声后。

他们就更加忧郁和难受。

若一边县尊和县衙在努力奋斗,带领人民和百姓奔向幸福的小康社会,而另一边,作为执掌法律和刑狱的他们,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个无辜的孩子,还没有来得及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就被其父母亲手溺死。

而他们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这岂非是莫大的讽刺和天大的笑话?

张越却是看着胡建等人,将手放到了腰间的佩剑上,冷冷的道:“胡县尉、诸君……”

“请县尉与诸君,为我记录,并明告新丰上下所有士民:自即日起,有敢不举其子者,无论任何理由、任何原因、任何借口、任何人,只要是新丰境内,编户齐民,皆重罚之!”

“一人不举,全家连坐,其口赋五算,田税倍之,士大夫有敢不举者,三族连坐,皆不许出仕,有官爵者,本官将亲告朝堂,以夺其官爵!”

“而诸乡邑有司治下,若有不举者,视为有司渎职,其考绩皆课殿!”

人口!

地球上最重要的资源,最宝贵的资源!

没有之一!

伟大领袖说过——人多就是力量!

诸夏民族能够延绵五千年而始终繁荣、昌盛,尽管历经劫难,依旧可以浴火重生,涅槃归来。

靠的就是庞大的人口基数和强大的凝聚力。

特别是在现在这个时代,尤其是在如今这个时期。

诸夏民族总人口最多不过六千万。

这还是算上了奴婢和老人小孩……

可有些渣渣,却在溺死自己的孩子?

这是犯罪!

当然,张越也知道,其实大部分溺婴行为,都是因为贫困的导致的。

人民太穷,连长子也未必养得活,怎么敢多养儿子?

难道养大了就让他去当赘婿,做逆旅,做游侠?

底层的人民没有办法,只能溺婴。

但那些士大夫们溺婴就无法接受了。

所以,张越对他们开出了顶格的罚单!

一人溺婴,三族连坐!

说不许出仕,就不让你出仕!

说摘你的乌纱帽,就摘你的乌纱帽!

至少在新丰境内,他可以这么干!

更要实行溺婴一票否决制度,治下出现不举案件,所有当官的,一个也别想跑,统统在履历上在档案上留下一个殿的评价。

逼迫官员,绷紧神经,盯紧自己治下。

为了乌纱帽也为了前程,张越相信,他们会拿出十二万分精力去做这个事情的。

当然有罚了有奖!

张越转身,对刘进拜道:“臣还请殿下准许臣在新丰全县开展奖励生育之事,臣稍候将递上条陈,拿出方案……”

刘进听着,自然同意,道:“卿去做吧……”

奖励生育,这是汉室的基本国策。

因为,人口越多,户口越多,户口越多,税赋越多。

历代以来,老刘家为了让天下人口增多,可谓挖空心思,穷其所有。

譬如汉律就规定了:女性到了十六岁还不嫁人,那她的人头税就按照五倍征收。二十岁都不嫁,国家给你安排老公!

男丁年满二十三还没有娶到老婆,那就强制分户独立。

更夸张的是,刘氏连寡妇嫁人都操心上了。

很多地方郡守都特别爱鼓励寡妇改嫁,甚至还有很多名臣喜欢给寡妇当红娘。

太宗皇帝和先帝的遗诏之中都下令释放宫人,归少使以下没有子女的妃嫔回民间改嫁。

连自己睡过的妹子,也允许改嫁。

可见,刘氏对于人口饥渴到什么程度了!

但……

刘进看着张越,小声的劝道:“爱卿擅自重罚不举者,会不会引起朝野物议?”

私立法律和制度,这可是犯忌讳的事情。

张越听着,却是笑着拜道:“殿下勿忧,臣知道轻重,此事臣会上书天子,求得陛下许可的……况且……臣所立者,乃权变之法,更乃出于春秋之义,《诗》之王道!”

“《春秋》善善之长也,恶恶之短也,故子有罪,执其父,臣有罪,责其君!新丰治下有百姓不举其子,是臣有罪,是恶恶在臣下之身,臣下不纠,则蒙春秋之诛!故臣先以权变,再告天子,先行其事,后行其法!”

“而《诗》更云:天生蒸民,有物有则,先王以生民为最!”

“况……为汉制法,士人之责也!”

张越昂着头,一脸正色。

谁敢在这个事情上挑他毛病,谁就是和春秋大义为敌,与诗经先王之义做对!

应该吊起来被鞭笞一万年。

当然了……

这其实也是张越故意留下来的陷阱,就等着某些傻瓜跳进来了。

在事实上来说,新丰和长安距离很近,轻骑一个时辰就能来回。

他可以马上写一封奏疏,让人速递长安建章宫,送到天子面前,在今天傍晚就能得到回复。

而胡建等人去将张越的决定,公开和宣布全县,最快也要到明天才能开始。

这就意味着,假如某些人以为抓到了张越的把柄,拿着这个想要怼他。

那么,他们就会很尴尬的发现,这是一个大坑!

张越也是故意要挖这个坑来坑人。

不然的话,怎么树立权威,怎么让自己成为‘为汉制法’的急先锋呢?

至于会不会有傻瓜跳进来?

张越觉得应该会有吧?

胡建等人听着,却都是热血沸腾,心里一松。

张越做出的这个决定,使得他们闻而振奋。

若这些重罚和限制能落到实处,从此以后至少新丰境内没什么人敢杀子了。

只是……

胡建内心的困惑和疑虑却越大了。

他甚至有些无所适从。

因为……

这是用儒家的办法来解决法家的问题。

这令他三观有些动摇,甚至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

商君、申不害与韩非子的思想和主张,在今天真的已经不可行了吗?

胡建不知道。

特别是他听说了‘小康世’和‘太平世’的描述后,这样的困惑和不解就已经弥漫在他心头了。

于是,胡建深深一拜,道:“侍中公,下官有些不解和疑虑,愿请侍中解之……”

第三百九十五节 勃勃野心

看着胡建的样子,张越轻轻挥了挥手,将闲杂人等驱散,又让人关起门来。

于是,衙厅内的人数一下子就少了泰半。

“胡县尉请说……”张越施施然的坐下来问道。

胡建先是郑重的一拜,然后道:“下官听说,侍中公对奏天子,以‘建小康,致太平’为业。下官闻而振奋,只是……”

“下官却深感惶恐,自孔子以来,儒家孜孜不倦,追求仁政,而下官等人所求的却是法治……”

“故而昧死以求教侍中,愿侍中教吾等……”

“如何在如今,天下‘建小康,兴太平’之时,依然保有法治?”

说完,胡建就重重顿首。

张越听着,深深的看了眼胡建,然后扭头看了一下刘进的神色。

在事实上来说,现在患上人格分裂症的,岂止是公羊学派的儒生?

法家的士大夫官僚们,谁又没有患上这个病症?

儒生们孜孜以求,想要致太平,想要推行仁政,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

但现实却给了他们重重一击。

很多人都发现,在他们踏入仕途,开始准备施展理想抱负的时候。

个人的力量和办法,面对这浊浊尘世无能为力。

最多只能做到独善其身,想要兼济天下,却是不可能!

更让他们恐惧的是——整个天下,就像一个巨大的舞台,所有活跃在这个舞台上的人,从君王到贵族到官员,每一个人都带着面具。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那些曾经仰慕的大人物,私底下男盗女娼。

那些曾经以为声名高洁的君子,私底下卑鄙无耻,为了功名利禄无所不用其极。

哪怕是他们自己,也不得不在这个舞台上扮演属于自己的角色。

为了暂时的利益,而做出种种妥协,甚至一步步沦丧,变成曾经自己最痛恨的人。

贾长沙的《鵩鸟赋》在他们耳畔低低唱响着: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孟子的目光从数百年前的时空穿透而来,落在他们身上。

那句警世之言,让他们战战兢兢。

尧舜,性之也,禹汤,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

当了一辈子演员,就算瞒过了天下,能瞒得过自己?

更何况,他们连世人都瞒不过!连老百姓都瞒不了!

所以,公羊学派的儒生,那些理想主义者,几乎全部患上了抑郁症或者精神分裂症。

法家的官员士大夫们,也同样落入了相同的心理困境和囚笼之中。

不得不昧着良心,在儒家的框架下,拼尽心思的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背负着先贤与先师的重托,却无可奈何的只能行‘春秋决狱’。

小心翼翼的隐瞒着自己的政治抱负和期望,却还要承受他人的白眼和羞辱。

久而久之,重重压力,很快就压垮了他们。

更恐怖的是——哪怕他们做的再好,也没有什么卵用。

翻看汉书就能看到,那些留名的法家名臣,每一个都活的很辛苦,很痛苦。

张汤下狱自杀,桑弘羊宗族被灭,胡建被上官桀逼死,暴胜之死于巫蛊。

而赵广汉之死,更是彻底点燃了法家士大夫们的怒火和悲愤。

自是之后,汉季法家大臣的身影渐渐凋敝,几乎不再出现了。

如今,虽然还没有发生那么多悲剧,法家的人也和公羊学派合作的还算和谐。

但和儒家的士大夫一样,法家士大夫官员们的内心也充满了疑惑与不解。

精神压力大的吓死人。

像胡建这样,这么下去,就算没有广东人,他恐怕迟早有一天,自己能把自己吃了。

张越也是叹了口气,上前扶起胡建,道:“县尉何出此言?”

“法家虽然源于春秋子产、管仲等先贤之道,但实则却是生于子夏门下……”

“子夏先生,为《春秋公羊学》与法家的共同源头啊!”

“故而,法家之政,亦可为仁政、善政!”

这却是事实,也正是因为同出一源,儒法才能像现在这样融合在一起,儒皮法骨事业才能有今天的成绩。

张越说着,想了想,抽出腰间的佩剑,在大厅的地板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又画了两条阴阳鱼在圆圈之中。

由是,本该是宋代才出现的太极图,出现在了西元前的世界。

“县尉……”张越将太极图画好,对胡建微微作揖,然后转身对刘进拜道:“长孙殿下……”

他指着那个图案,道:“此太极阴阳图……”

然后,他又拿着剑在太极拳周围,画下八卦的图案。

于是太极八卦图也出现了。

张越将剑收回剑鞘,微微恭身,道:“夫阴阳者,天地万物之理也,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阳和合,万物萌生,此先王之教,先圣之训!”

“故无论儒、法、黄老、墨家,皆以仁义道德、忠孝廉耻为本,以治国安天下为业……”

“县尉心中困惑,以为法家于‘建小康、兴太平’无用,此虑缪也!”

“须知,太平之世,不可一蹴而就,必是漫长、艰辛而久远的追求……”

“非是一代人,两代人所能见……故而,天下将长期且长久的停留在小康之治的时期,盗贼、不法之事也将层出不穷……”

“导民向善,教化百姓,立礼教之源,以宽服民,此儒家之长也;制定计划,惩罚不法,秉公明断,以猛服民,此法家之所长也!”

“宽猛相济,阴阳和合,方能使民知水火之灾……”

这个道理,在后世人尽皆知。

但在如今,却还是第一次被人提出来。

特别是那个太极图,让胡建和刘进都看得有些呆了。

久之,胡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回味了一下张越所言的话,在看着那个太极图,心里面若有所思,拜道:“下官多谢侍中解惑!”

虽然内心依然有着些疑问和困惑,但无疑,轻松多了。

至少,他知道了,法家也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刘进却是对地上的那个太极八卦图着迷了。

盯着那个图案,看的有些出神。

张越看着,微微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心中无比感激三王五帝。

在事实上来说,诸夏文明的基础,是建立在对三王五帝及其制度、思想的崇拜之上的。

《易经》《诗经》《尚书》在战国时期,更是诸子百家共同的经典。

而仁义道德,忠孝廉耻和对美好世界的追求与向往,同样是诸子百家共同认可的普世价值。

这和西方欧陆文明,建立在基友教的基础上是一致的。

故而诸夏文明,诸子百家的思想主张和论述,看似南辕北辙,实则殊途同归。

儒家讲仁义礼法,法家说壹赏壹刑,黄老谈清静无为,甚至是墨家追求的尚同尚贤,归根结底,追根溯源,都能从《易经》《诗经》《尚书》找到答案和思想源头。

都可以从三王五帝,三代先王身上,找到理论依据。

譬如说,别看现在的公羊学派与谷梁学派打的死去活来,有你没我。

但事实上,公羊学派和谷梁学派,都是从子夏先生的门徒中诞生的。

而且,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谷梁学派身上带着浓厚深重的法家影子。

拔掉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仔细窥探,你就一定能发现,谷梁学派追求的东西,与法家追求的东西,有非常大的重合。

尊君,君王权力高于一切。

重礼(法),礼法制度,高于一切。

但在现实中,谷梁与法家的主张,却已经大到了不可弥合的地步……

故而,诸子百家的思想,是可以互相补充的。

从战国至今,无数仁人志士,都曾做过合百家思想为一的努力。

譬如杂家的先贤们,就曾经立志‘兼儒墨,合名法’‘贯通百家’。

可惜,他们的实验失败了。

董仲舒生前,也做过类似努力。

藉由公羊思想为骨架,以阴阳、名法、墨、黄老为皮肉,做出了一个大杂烩——天人感应与谶讳学说。

毋庸置疑,董仲舒的努力也失败了。

现在轮到张越来接棒了。

老实说张越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

但比起前辈们,张越有更多的底气,也有更多的筹码。

底气所在,是因为他站在了无数先贤的肩膀上,见证了他们的成功与失败,可以吸取到足够多的经验教训。

而筹码,则在于空间。

有一点张越很清楚!

思想的争斗,本质上是经济层面的争斗,是民生现实层面的战争。

只要他的政策和理论与主张,能在现实中确确实实带来改变,带来利益,带来好处。

那么一切牛鬼蛇神,都要退避三舍,所有反对者都要闭嘴。

法家够狠吧?

法家建立的制度够严苛吧?

但在战国时期的秦代,因为法家的制度能给人民、贵族和国家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

由是,法家在秦国成为了统治思想。

连秦王也要遵守法家建立的制度。

张越知道,从现在开始,到明年秋收之前,是他最脆弱的时期,也是他最容易失败的时期。

只要渡过这一段艰难岁月,捱过去了,那就是海阔天空,那就是凌云之志任我表述。

届时,别说儒家了。

历史也要尊重张子重!

第三百九十六节 婴儿保卫战(1)

好不容易忽悠走胡建,张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然后回过头来,就看到刘进眨着一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看着自己。

“爱卿……这太极图和八卦太极图作何解啊……”刘进搓着手问道。

太极图和八卦太极图的意义,其他人可能不懂,但作为皇室,还是长孙的刘进岂能不知?

文王演八卦,周公作《易经》。

而现在所有的一切,完美的被一个图案解释了。

阴阳和合,八卦环绕。

易云: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对于统治者而言,这个图案,简直是瑰宝,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张越见了,没有办法,只好将自己回溯的部分太极理论,稍作整理,像刘进科普了一番。

听得刘进双眼放光,难以自抑,最终忍不住问道:“张卿……此图,是否就是传说中的河图?”

张越听了,吓了一大跳。

河图洛书?

易云: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孔子晚年,站在黄河边的山坡上哀鸣: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洛不出书,吾以矣夫。

对于汉室来说,若能得到河图洛书,哪怕是个假的,只要能忽悠人,恐怕也能当做出真的。

以此证明,自己确实是三代之后的第四代。

“殿下……”张越咳嗽了两声,轻声道:“此图,臣也不知从何而得,只知自小在臣心中若隐若现……至于是否是河图?臣不敢揣测……”

暂时来说,张越知道自己的逼格不够高,没有办法让人相信,太极图就是河图。

但不要紧……

先打个哈哈,模棱两可,等未来有朝一日,有了足够高的逼格,而这太极图流传的够广之时。

那还不是他说了算?

刘进听着,心领神会,想起了他祖父当年从汾阴挖到的宝鼎,默不作声的低下了头。

真作假时假亦真。

更别提,这太极图,怎么看都与传说中描述的河图极为相似啊。

当然,刘进也知道,现在不宜宣扬、张扬这个事情。

………………………………

将刘进忽悠回行宫,张越立刻就来到书房,提起笔来,给在长安的天子写了一封奏疏,然后就找来一个县衙的官员,嘱托他立刻前往长安公车署上呈奏疏,叮嘱他一定要交到兰台尚书令张安世手里。

为防万一,张越还特别安排了两个期门骑兵护送。

半个时辰后,这封奏疏就送到了公车署。

一听说是张越的紧急报告,公车署令王临根本不敢怠慢,马上带着那个送信的官吏,直往兰台,见到了张安世。

又过了一刻钟,张安世亲自带着这封奏疏,呈递到了天子面前。

于是,在这天黄昏之时,张越等到了长安的诏命:天子曰可!

一接到这个诏命,张越就笑了起来。

坑已经挖好了。

就是不知道会是哪个傻瓜跳进去?

……………………………………

延和元年夏七月辛未(二十二)。

新丰县县城的百姓,一觉醒来,忽然发现整个世界似乎有了些变化。

闾里的里正们,带着官员,挨家挨户的开始敲门。

一开门,就见到了一个身穿绛服,头戴獬豸冠的法官。

很多胆子小的人,瞬间就吓尿了。

汉人最畏惧的官吏,就是这些头戴獬豸帽的家伙。

只要看到獬豸冠,他们就会条件反射的联想到王温舒、义纵、咸宣、宁成等人的赫赫威名与狰狞面孔。

那法官却是拿着一副书简,看了看开门户主,问道:“足下可是XX里X氏户主某某?”

在得到肯定回答后,对方就拿着书简正色的拱手道:“奉县尊、侍中公张公之令,新丰县县尉胡,敢告足下:夫生,天地之大仁,《诗》云: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太宗孝文皇帝有训:天生蒸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先王与历代先帝,皆以生民为福祉,以养民为业!今闻新丰,有陋俗不举其子,不育其儿,是毁先王之道,伤先帝之德也!更乃乱父子之序,痒序之教也!告令全县:自即日起,敢有不举者,皆以乱法重处!庶民之家,一人不举,全家连坐,其田税倍之,算赋五倍,禁责庸之事,除一切官府之嘉!士大夫勋贵,敢有不举者,宗族三族连坐,禁其宗族三代中人出仕,有官爵者不举其子,除其官爵!”

“此令:延和元年夏七月辛未!县尉胡建,县令张毅!具令已至,望足下谨记,若敢犯者,勿谓言之不预也!”

法官的话,抑扬顿挫,听到所有人都心惊胆战,瑟瑟发抖。

谁不知道,如今的新丰县令外号人称张子重?

他说的话,下的令,谁敢不信?

只是……

这未免也太苛刻了吧?

无数人在心里腹诽着,暗骂着,觉得这官府真是闲的蛋疼,没事找事。

劳资自己的儿子不想养了溺死,关你屁事?

但这惩罚之重,却是让他们心有余悸。

泥腿子溺死子嗣,田税加倍,口赋五倍,还要禁止责庸(换言之是禁止为国家做工),还要剥夺所有福利,包括长孙免除的那些田税。

士大夫地主官员就更惨了。

宗族之中有一个杀子被发现,全族连坐,不许出仕。

有官爵的要摘掉乌纱帽?

“这张子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有些有子侄亲戚在外当官的人,不屑的说着。

但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看到闾里街道的相关官吏,扛着一块块木牌,钉在了街头巷尾。

还有人拿着石灰,在沿街的墙壁上粉刷着一条条文字。

“一人不举,全家遭殃!”

“生子不养,天诛地灭!”

这还是比较温和的,略带温情的说法。

到了乡间农村,一块块木牌,被人钉在道路两侧。

村亭的亭中与集市的墙垣上,都刷下了文字。

“不养其子,国法不容!”

“生子不养,牵牛扒屋,全家流放!”

“不养亲子,是与我为仇,我丢官职,杀汝全家!”

一个个简单易懂,杀气腾腾的木牌与刷在墙垣和亭中的文字,血淋淋的,让所有人看着都是两股战战。

地方上的那些亭长里正,更是瞪大了眼睛,在村里村外巡视,还有人拿起了书简,挨家挨户登记怀孕妇女的名字、孕期。

事涉乌纱帽,谁敢不用心?

第三百九十七节 婴儿保卫战(2)

从辛未日开始,轰轰烈烈的宣传运动,就在整个新丰县乡社之中,如火如荼的开展起来。

并迅速深入了每一个村亭,甚至每一个农户家庭之中。

托公考的福,如今新丰官吏人手充足。

加之,主政基层的,都是充满了理想主义,浑身干劲的太学生。

一接到命令,贡禹、王吉、杨望之、曾胜等人马上就摩拳擦掌,召集全体乡亭官吏开会部署和传达县里的指示(主要是张越的要求)。

将阻止百姓溺死自己子嗣的行为,提高了政治高度!

贡禹就在乡官邑里敲着桌子,挥舞着佩剑,告诉了他治下的亭里里正、亭长、乡吏和民兵们——生民,是先王之要,是先帝之德,更关乎新丰建小康,兴太平的大业成败。

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妥协可讲,没有情面可说。

谁的治下,出现了溺婴,谁就自己去和县里解释!

王吉就更夸张了,几乎是跳在台面上叫嚣:“春秋罪人无名号,谓之云盗也!诸公是要当社稷的大丈夫,还是要做万世的盗贼?”

他拍着自己的剑柄呼喝着:“吾与诸公,要深入村亭,到每一户去,叮嘱每一个百姓,宣讲溺子的害处!”

就连在骊乡的山上,曾胜也是点齐人马,奔走在山道之中,爬进山沟里,到处宣传。

他们之所以会这么积极。

只是因为张越写了封信给他们。

信上只有一句话:春秋重首恶,首恶必诛!

这句话有两个意思,其中之一自然指的是谁带头作乱,谁该死!

而第二个意思,则是——百姓有罪,有司不治,是有司之罪也!董仲舒当年就说的很直白——春秋刺议不及庶人。

春秋只诛士大夫卿贵王侯。

换而言之,假如他们治下出现了溺婴之事。

那就说明,他们将会被架到春秋之上,被先贤鞭笞,被后人鄙视。

张越的算盘,自然是打的很明显的。

他的目的,就是要借助汉季士大夫们对春秋之诛的恐惧心理,从而将公羊学派等执政的士大夫变成一批冲锋在前,享乐在后的某党人士。

当然,他不指望全部都变。

能有几百个类似的人,就足够了。

具体到新丰,能出现十个就是胜利,就是成功!

但很显然,张越明显低估了,这个时代的士大夫,特别是那些满怀理想和激情的太学生们的羞耻心与进取心。

命令一下达,在春秋之诛的恐惧和对小康世界的期盼下。

几乎整个新丰的基层官僚系统,瞬间满负荷运作。

只用了两天,就将他的命令传递到了全县的每一个村亭,每一户百姓耳中。

像贡禹和王吉这样的厉害角色,甚至在两天内就初步给全乡孕期妇女建立好了档案,还划分好了责任片区。

一个太学生盯两到三个村亭,而且三人交叉盯防。

将防‘溺婴’当成洪水猛兽一般防御。

由是,在这些人中诞生了汉家第一批专业的人口官员。

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自辛未日下令,到辛亥日,三日中尽管新丰各级官吏,严防死守,但是……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

更何况……

马四抱着自己刚刚出生的儿子,望着家徒四壁的破房子。

眼珠子里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流。

他是骊乡的三马亭之人。

哪怕是在这个穷乡僻壤,他也属于绝对的贫民。

家里只有十三亩地了……

但却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要养。

女儿倒是好办,养到四五岁,可以送去给别人家做童养媳。

但这儿子就……

他想起了自己的这一生,他的父亲在生他之前,已经生了三子了,生下他的时候,本来打算溺死的。

奈何母亲苦苦哀求,让他活了下来。

可是……

活着,却是无比痛苦的。

作为庶子,他从四岁开始就要跟着母亲与父兄一起在田间地头劳动。

八岁就要挑水、放牛、除草和打猎了。

到了十六岁,家里实在养不了他了。

只能打发一百个五铢钱,让他去外面讨生活。

一百钱能做什么呢?

就在他将要饿死之时,听说了朝廷征募去往键为郡屯田的人,他挣扎着走到了县中,然后就跟着朝廷的官员,走到了蜀郡西南的群山之中。

在那个群山的蛮荒之地,一呆就是十年,靠着给官人奔前走后,做牛做马,终于攒够了三万钱,揣着这些钱回到了家乡,盖了房子,买了这十三亩地,还娶了个媳妇,算是安下家。

比他的仲兄和季兄强多了!

在他回家乡后,他就知道了,在他回来之前好几年,他的仲兄因为当了游侠,结果犯法被官府处死了。

而季兄则给人当赘婿,结果被官府发觉,抓去了居延修地球,这辈子都恐怕回不来了。

抱着这个刚刚出生,只知道哇哇大哭的孩子。

马四又哭又笑。

“儿啊……不是吾心狠……”他看着这个小小的人儿,他的子嗣、骨血,咬紧了牙齿。

他这辈子,已经够痛苦了。

也已经受够了折磨与苦难。

他不愿意再让这个小家伙与他一般,甚至比他还惨!

高高举起这个婴儿,他闭着眼睛大喊一声,就要往地上摔。

啪!

就在这个时候,马四发现自己的家门被人踹开,一个孔武有力的男子,带着好几个壮汉,冲了进来:“马四!你这个混账!给我住手!”

“汝若敢摔汝子,吾与你没完!”

马四回过头去,看到了那个男人。

本亭亭长,兼任乡吏,同时也是这骊乡最大的地主士绅家族马家家主马原的兄弟马爵。

这人在过去,可是这骊乡一霸,专门敲骨吸髓,鱼肉乡里。

但最近这一两个月,却变了一个人,从过去的恶霸,变成了如今有名的‘义士’‘善人’。

据说是因为新来的新丰县尊感召,故而幡然醒悟,今日始知我是我,于是痛改前非,发誓要为新县尊和长孙殿下当牛做马,报答恩德。

现在,他不仅仅经常看望贫民子弟,鼓励那些年轻人练习弓马这事,报效国家,还对其中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少年特别关注,甚至带到自己家里,将家中兵器借给他们练习。

马四的长子就是被其看中,收为义子。

马爵带着人,屁滚尿流的跑到马四身边,抢过那个可怜的婴儿,连忙抱在手里,像母鸡护小鸡一样,然后才瞪着马四骂道:“汝混账!吾与汝说过多少次了!敢不举乃子,吾杀汝全家!”

马四却是看着马爵,再想着自己刚才的行为,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马公!俺能怎么办啊!?俺能怎么办啊?!”

“养这个儿子,俺养不大啊!”

“家里面就十三亩地,一年只能打二十五石米,连吃都不够吃!”

“俺拼尽全力,租佃了一百多亩,每天起早贪黑,俺婆娘终日辛勤养蚕抽丝,去市集卖钱,可这一岁下来,却还要倒欠马公家一两千钱……”

“就算俺能养大他,又能怎样?”

“长大了,还不是和俺一样,甚至比俺还惨,只能去做赘婿,当游侠……”

“迟早是他人刀下鬼,别人盘中餐……”

马爵听着,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骂道:“憨货!吾早就和汝等说过了,如今圣天子开恩,派来了张侍中来救我等新丰臣民!”

“汝怎就不信?”

马爵从怀里取出一件简牍,丢到马四面前,道:“汝也是伺候过官吏的人,想必也是识字,自己看吧!侍中公和长孙殿下,特别挂记和关怀尔等穷困不得已之人,特别加恩!”

“你啊你,方才一不小心,不止铸成大错,还令吾也坠堕深渊,蒙春秋之诛!”马爵没有好气的看着这个可怜的男人。

第三百九十八节 婴儿保卫战(3)

马四曾经在键为郡给键为郡主薄当过仆人,自然也识字。

只是识字量比较少,只能认得日常用字。

他战战兢兢,捡起那份丢在自己面前的书简,打开来一看,立刻就哭了起来。

书简上的文字,虽然有些他认不得。

但大部分还是能看懂的。

他甚至没有看完书简,就扑通一声,面朝长安方向跪下来,磕头顿首,抽泣着道:“小民有罪!小民有罪……”

而在此时,新丰县全县的主要道路路口与市集、街口,一块巨大的木牌,被人竖了起来。

一个个官吏,聚集民众,大声宣读和宣讲着其上的内容。

在新丰县县城之中,胡建亲自出马,站在市集的旗亭下,向着聚集在身侧的商贾、民众宣读着这木牌上的内容:“春秋之义,在于仁义二字而已,仁义不施,则攻守之势异也!而仁者,爱民而已。董子曰:仁之美者,在于天,天,仁心也!故《书》云: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先王之道如是而已!”

“当今天子,亦于元朔元年冬十一月明诏天下:夫本仁祖义,褒德禄贤,劝善刑暴,三王五帝之所繇昌也……”

“今新丰有陋习,百姓不举其子者众,是毁先王之道,坏先帝之法,伤天子之圣德,有司察之,以严法禁之!”

“严法之禁,实出于仁心、天意、圣训也……”

随着胡建的宣告,立刻就有着官吏,在旁边解释这些话的意思和含义,以尽可能通俗和直白的语言,告诉人民。

这是法家的特长,法家昔年全盛之时,甚至可以将整部秦律讲给一个不识字的农民听,还能让对方听懂。

如今,虽然没有了秦代的条件,但这吃饭的本事,却还没有丢掉。

而周围人听着,都是默默的低下了头。

新丰城中居民,基本都是商贾、官吏和地主豪强,或者游荡的游侠、地痞。

这些人最大的特征,就是基本都是中产以上或者是富裕人家的仆人、雇工和家臣。

自然识字率很高,基本都有一定的文化底蕴。

听着胡建的宣讲,再听着相关官吏的解释,很多人纷纷羞愧的低下头。

在新丰城中,过去绝大多数溺婴行为的驱动力,都并非来自贫困,而是源于自私。

汉家制度,世代降爵,又有推恩令,令庶子也能分到部分家产。

通常一个家訾十万的富裕人家,只要子嗣稍微一多,一代人就能完成从富裕到中产的转变。

为了防止子孙演变成为庶民,很多中小地主和中小商人,都会选择溺死自己那些后出生的儿子。

这种方式,虽然残忍,但却可以保证子孙后代的平稳。

如今,听到胡建的宣讲,来自良心的谴责,终于发作。

但在新丰城外,广大的农村,特别是贫困的骊乡、临渭乡等地,情况却是截然相反。

底层的百姓,可不管你什么大道理,周公孔子。

他们关心的问题更加实际。

“明公,俺们不是不想养子啊,实在是穷啊!”在骊乡的临山亭中,曾胜刚刚向亭中百姓,讲解了这一段告令,立刻就有百姓大声说道:“实在没办法啊!俺们本来就穷,要是再多养几个,连以前的孩子也要养不活!如之奈何?”

曾胜看着那个百姓,他认得,此人正是这临山亭的破落户,他家的妻子刚刚怀孕四个月了,而且是第三胎,故而已经被他列入了重点监视和观察对象。

“顾大郎!”曾胜叫着那人的名字,盯着他那张黝黑的脸庞,大声威胁:“本官严告于汝:汝之子汝若敢不举,吾不仅要罚尔一倍田税和五倍口赋,还会将传役分给汝!”

名叫顾大郎的男人闻言,吓得两股战战,瑟瑟发抖。

传役?

所有徭役类型中仅此于修长城的苦役!

更恐怖的是,这种徭役一服就是半年甚至一年。

期间,服役人要自费负担所有开销。

别说他这样的破落户了,就是一般的中产之家,摊上这个繁重的可怕徭役,也要家破人亡!

威胁恐吓了一番顾大郎,曾胜就露出笑脸,对周围百姓拱手,道:“自然,既有严法之雷霆,也有仁义之恩德!”

他回过头,看着木牌上的文字,拍了拍手掌,昂着头骄傲无比的继续念道:“百姓不治,有司之罪也,今新丰陋习,不举其子,有司不能察民间之疾苦,绪天子之恩德,是有司之失!”

“念百姓生活之艰辛,养育之困苦,本仁心圣训,特告新丰父老……”

“自即日起,家訾一万钱以下,养有两子或两子以上者,其一子在襁褓者,可告乡亭官吏,或执户籍、訾产之符,至县衙相告,有司当细录其名,造册于县衙文牍之中,每岁八月,先以公田假之,其租税以三成!有司当月至其家,以问疾苦……”

这话一出,顿时全场哗然,无数人目瞪口呆!

仁政!

哪怕不识字的农民,现在也马上联想到了这个词语。

看听着曾胜继续说道:“而家訾在一万钱以上,养有两子或两子以上,其一子在襁褓中者,可告有司,有司当先以其为责庸!”

“若能养有三子或三子以上,一子在襁褓中者,可免当年田税,无出当年口赋,免征当年徭役!”

“其能养五子者,其家主免老,有司当以为长者,告令全亭,予以嘉奖!”

曾胜讲完,所有人皆是目瞪口呆,怎么都想不到官府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若真的能落到实处……

旁的不说,单单是那家訾一万钱以下,养有两子或两子以上,其一子在襁褓可优先租佃公田的政策,就是一个大礼包!

公田啊,那可是公田!

亩产三石以上的上田!

有着完备水利灌溉,不需要休耕的上田!

顾大郎立刻就跳起来,举着手,问道:“明公!明公!俺家家訾,就在一万钱以下,可以租佃公田吗?”

曾胜没有好气的看了他一眼,道:“当然可以!”

“不过得等汝子生下来,由本官登记造册后才行!”

“告诉汝吧……若汝子生下来后,不仅可以假公田,本官更可以为汝申请农具、种子和耕牛之贷,皆为官贷,利息十一而已,且可分三年偿还本息!”

顾大郎听着这个消息,眼睛都直了。

他怪叫一声,立刻撒腿往家里跑。

现在,他那个怀孕的妻子,已经从过去的累赘,变成今天的宝贝!

顾家能不能租佃到公田,过上好日子,可全靠那个本来他决定溺死的孩子!

曾胜看着顾大郎的身影,摇了摇头,但在心里却是暗喜不已。

治下出现了溺婴事件,县里面自然要追究责任。

但若能保持全年无溺婴,则可以在考绩之上,记上一功!

对他这样的太学生来说,若能在新丰这里拿到几个‘最’的考评,往后从太学毕业,至少可以从县令甚至是郡中千石实权官员的位置起步,而且升迁速度将是无与伦比的!

毕竟,新丰现在乃是天下瞩目的焦点。

更是汉家建小康、兴太平的基地、试点与标本。

从这里带着几个‘最’的考评出去,那就是带着一身荣誉和光环出仕。

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将备受瞩目。

甚至说不定,会成为一郡之望。

人未到,名先至。

到任之日,郡守出迎三十里,郡中名士排队欢迎。

全郡父老皆翘首以待,全郡希望集于一身。

而类似的情况,此刻在整个新丰的每一个乡亭之中上演。

严法禁止,加上政策鼓励和奖励,短短数日,整个新丰上下,哪怕是最愚昧的百姓,现在也知道了,溺婴不对,溺婴要被重罚。

而多子现在直接与多福挂钩。

民众的生育意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过。

于是一入夜,家家户户忙造人。

无论是年轻人,还是中年人,只要还能生育的,都卯足了劲。

哪怕是中产和地主家庭们也是如此。

比起穷困人家盯上的公田名额,他们的目标,自然是免老这个待遇!

所谓免老,就是汉律规定的符合特定条件的个人,可以退出徭役、兵役的征发序列。

乃是乡三老的必备前置条件。

四十岁前不能得到免老待遇的,基本是不可能成为乡三老的。

由是,在这个风潮影响下,新丰民间很快就出现了一首民谣。

街头巷尾、村亭内外,都有孩子在到处传唱:圣天子,降恩德,皇长孙,施仁义,侍中公,活我弟,告父老:一个太少,两个不多,三人为林,四子结义,五子同心,多子多孙,多福多寿!

以至于,很多很多年以后,当曾经在新丰做过官吏的人,垂垂老矣,重归新丰之时。

他们发现,道路上,挤满了前来恭迎他们的人。

无数的男人、女人,老老少少,牵着自己的子孙,恭身拜在已经胡子发白,腰背皆弯的自己面前,顿首磕头,道:“长者活我!长者活我!致有今日!致有今日!”

而出现在已经昏花的老人眼前的,是数以百计、数以千计的人群。

于是,已经连路都走不动的老人,发现自己这一生是如此的辉煌灿烂,功勋昭著!

第三百九十九节 新的威胁

延和元年夏七月癸卯(二十六),多云有东南风。

正当新丰全县,都在忙着造人的时候。

新丰城中张越跟在刘进身后,走在新丰城中正在施工的工坊外围,抬头眺望着这座正在建设中的工坊。

而在张越身侧,作为少府卿的代表,考工丞成源满脸笑容的向着张越和刘进介绍着这个少府未来的分基地的情况。

“殿下,侍中公,这边未来将成为锻造场……臣已经从考工室中征调了善于锻造之能工巧匠一百人,其中善百炼钢与炒钢者四十人……“

“那边则将是铸造工坊所在,东园令郭公已经应允,只要落成,就从东园署抽调大匠十余人来此……”

“这里未来将是织造室,东织署令已经答应了抽调织师来此培训新丰匠人,掌握织造之术……”

张越听着不停点头,看着这个现在还处于雏形的工地,满眼放光。

不得不说,成源还是很给力的。

原本,张越想要的,只是一个中型的最多拥有铸造、制造的少府工坊,能忽悠到几百名匠人就很不错了。

前期甚至能有两百来工匠,张越就知足了。

但现在,在成源的鼓捣下,这个工坊,将变成一个超级工坊。

仅仅是工匠,就将突破千人之多。

更让张越心动的是——少府还主动承担了这些匠人的薪俸。

这就很够意思了!

一千匠人和相关官吏,以及家属,整体从长安搬迁到新丰。

在这个时代,几乎等于后世国家宣布,将一个超级央企,整体搬迁到河北某市,几乎立刻就能带动当地经济发展。

旁的不说,仅仅是这些人的消费,就足以推动新丰经济发展,还将令百姓受益。

但作为新丰县县令,作为一个前公务员,张越知道,若傻傻的躺着不动,等于白白浪费了少府卿的这份大礼,更将令新丰失去一个重要的机会。

“成令吏,少府有司,对新丰士民真是厚爱无比,请令吏回衙后,替本官与长孙殿下,谢过少府有司诸公及公孙少府……”张越笑着对成源拱手说着。

成源闻言,立刻笑道:“张侍中言重了……”

他对着长安方向拱手道:“公孙少府一上任,就特别召集吾等少府官吏,做了训示:支援新丰建设,协助新丰‘建小康、致太平’,此少府各有司不可推卸之责也,更是我等臣子尽忠之业!”

“故而,往后侍中若有什么需要少府帮忙、协助的地方,尽管对下官吩咐,下官与少府有司,定当竭尽全力!”

张越听着,满脸都是笑容。

成源和少府这次真是帮了他大忙了!

这么大一个工坊,是任何钱都买不到的!

更别提,成源已经行文告知张越,这个工坊将接受‘长孙殿下之训导’。

这不就是将工坊大权交给他了吗?

至少,他拿到了这个工坊的经营方向与人事安排权力。

可以随心所欲的为这个工坊制定发展计划,规划发展方向。

等于他从此兼任了‘新丰县国营工坊董事长’的职位。

投之以桃,当然要报之以礼。

做官嘛,脑子要灵活。

于是,张越悄悄的问道:“成公……我听说,太常下月将要开始遴选博士弟子入太学……”

成源听了,呼吸立刻急促起来。

太学生????

太学生!!!!!

当世含金量最高的头衔!

自立太学以来,太学中走出了无数名士、名臣。

只是……

成源仔细想了想自己家那几个不成器的纨绔子,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分量,觉得自己哪怕有眼前这个张子重的背书,恐怕也难以塞一个儿子进太学。

毕竟,太学生,五年一选,每次只选五十个。

连列侯子弟、宗室子孙以及外戚勋贵,也挤不进去。

因为,执掌太学的博士祭酒和负责遴选太学生的太常有司,素来软硬不吃。

几十年了,成源就没有见过谁成功的开过后门。

“这是不是太……”但成源又怎么敢放弃这么一个可能送一个儿子进太学镀金的机会呢?

“成公勿忧……”张越笑着对他透露了一个现在还秘而不宣的小秘密:“年后可能太学将要扩招……”

是的,为了太学的辟雍和明堂能够建起来。

董越终于向无所不能的五铢钱低头了。

张越可是听说了,董越打算上书天子,从明年开始,扩招太学生至三百。

此外,额外再追加三百个‘捐助名额’。

嗯,就和哈佛啊、普林斯顿等名校一样,开放校友、名士和政要的捐献大门。

当然了,也不是给了钱就一定能进的。

更非只要有钱,随便什么歪瓜裂枣都能混进太学。

事实上,董越打算模仿新丰公考的模式,进行考核招聘。

只是能去考核的,必须是捐过钱,资助过太学建辟雍和明堂的校友、贵族、名士、政要。

张越听了,真是有些莫名的既视感。

而如今这个消息还只限于少数人知道,张越告诉成源,自是价比千金。

成源一听立刻秒懂了。

他欣喜的道:“若是能有一子,能蒙太学诸公看中,收为弟子,下官愿舍尽身家!”

能进太学,与那些天下英才同窗,哪怕啥都没学到,仅仅是这个人脉就已经足够成源赌上所有了。

张越却只是笑笑,提醒道:“成公要注意督促诸位世侄,用功刻苦进学啊……”

路已经指出了,能不能把握这次机会,就要看成源了。

此番太学扩招,几乎相当于后世恢复高考之初。

只要挤进去了,几乎就是一世无忧!

“多谢侍中公……”成源立刻拱手拜道,然后似乎是想了想,才下定决心,凑到张越耳边轻声道:“有件事情正要告知侍中公……下官听说,如今长安城里有不少人在非议侍中,说侍中在新丰行暴秦之苛政,欲用严刑酷法,以威服民呢……”

张越听了,一点也不意外。

只是,他比较好奇,是哪个傻瓜在想和他刚正面?

“未知是那些人在说此事?”张越轻声问着。

“下官却是不太清楚,只是隐约听说过,似乎是刚刚随诸王入京的各地士人在议论……”成源低着头答道。

“哦……”张越点点头,心里已经明了。

第四百节 富商云集

汉家诸王手下的士大夫、名士都是些什么人?

答案是在野的缓则与野心勃勃的‘异议分子’。

汉季,公羊学派兴盛,主宰朝堂。

由是,谷梁、思孟、左传等其他学派在长安找不到生存机会,纷纷依附于各地诸侯王。

更有黄老学派、杂家、墨家、名家的残余力量,掺和其中。

情况复杂无比,非常特殊。

著名的河间献王刘德,活着的时候,就是因为和这些人往从太过密切,名声太大。

于是被当今天子亲自质问:汤以七十里,文王百里,王其勉之!

刘德听了这话,回家就拼命喝酒玩女人,把自己玩死了。

此外,更有名的例子,则是淮南王刘安。

刘安活着的时候,召集天下名士,汇集了黄老学派、墨家、名家、法家等派系的门徒,聚集于淮南寿春,联手编辑了一部《淮南鸿烈》。

这部书稿,合儒墨、兼黄老,乃是《吕氏春秋》之后又一部跨学派与意识形态的煌煌巨著。

不过……

刘安这个人,属于典型的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其谋反还没有启动,就先内讧了——被他儿子给告到了长安,于是一切灰灰。

只是可惜了那些曾追随刘安的各派精英。

黄老学派,也正是因此,才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刘安一案,几乎害死了黄老学派最后一批有能力、有见识、有手段而且愿意为理想而奋斗的精英。

而如今,儒家制霸天下。

黄老思想退潮,墨家衰亡,法家低头。

由是,诸王身边的士大夫,基本上全是儒生。

而且,基本上是古文经学一系的儒生。

而恰好,张越和古文一派,如今可谓已经结下血海深仇了。

旁的不说,左传一系,恐怕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不会放过弄死他的可能。

而那些什么鲁儒什么的,怕也是恨死他了。

张越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所以,他只是微微想了想,就道:“公道自在人心,区区诽谤之言,不过是关东饶舌之人,强自胍噪而已……”

嘴上虽然说得轻巧,但实则,张越已经如临大敌了。

古文学派,能和公羊、谷梁为首的今文一系抗衡至今,虽败而不溃,退而不散,如同牛皮糖一样死死黏着,顽强抵抗,岂非等闲?

况且,张越知道,现在的古文各学派,几乎都还处于萌芽和幼生状态。

一旦被他们找到思路,开发出本门绝学,那就简直太恐怖了!

论起拍皇帝马屁,捧帝王臭脚。

十个公羊学派加起来也不如一个左传啊!

你要知道,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对君王和君权奴颜婢膝,阿谀奉承的学派,就是左传一系。

而在左传之前,诸夏士大夫们讲究和追求的一直是‘邦有道则仕,无道则去’

‘君视臣如国士,臣以国士报之,君视臣若草芥,臣视君若仇寇!’

公羊学派更加极端,甚至给帝王套上枷锁,明三科九旨,更强调君王与大臣以义合。

道不同那就不相为谋。

失道君王,那就是桀纣,而桀纣,人人可得而诛之。

从张越回溯的史料来看,在东汉王朝前期,公羊学派与左传一系发生了三次激烈斗争。

每一次,公羊学派都赢得胜利,却被君权按在地上摩擦。

加之公羊学派本身的弊端,到了东汉中后期,终于衰落下去。

由是劣币再次驱逐良币。

是故,对于古文学派们,张越可以在嘴上轻视,但内心实则警钟长鸣。

“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打压一番吧……”张越在心里想着。

恰好现在毛诗学派的解延年在他手下,或许可以通过解延年,了解一下现在古文各派的情况。

说起来,其实毛诗学派与左传一系,渊源很深呢。

毛诗之义理,几乎就是照着左传的解释抄的。

心里面这样想着,张越就摩挲了一下手指。

他竟感觉自己有些跃跃欲试的冲动。

说起来,到现在为止,他吊打过左传,也打过谷梁的脸。

但将所有古文学派,全部按在地上摩擦几天,却还是没有做过。

若能趁着这个机会,摩擦一下古文各派,教(调)育(教)一下那些还在萌芽状态的家伙,似乎也是不错。

……………………………………

在工坊周围视察了一遍,就已经到了中午时分,太阳从云层之中露了出来。

而张越一行,则走到了工坊附近的一处市集的旗亭下。

新丰县的市集旗亭不是很高,大约只有三丈。

旗亭下,建了一栋阁楼,作为市集市吏与擅权们平日居住和商议、裁决物价之所。

说起来,秦汉两代在工商,特别是零售领域很有特色。

那就是几乎所有商品,都会有一个官方定价和指导价格。

商人可以低于这个价格销售商品,但若是高于这个价格……

参见那些汉书与史记上,各种因为强买强卖或者以高于擅权建议的指导价买卖商品而被夺爵、下狱的列侯、大臣们的可悲下场。

类似事情,只要发现,那就是死路一条!

至于造假买假?

严重的是可以直接弃市的。

更麻烦的是,因为现在主政的是公羊学派和法家官员。

双方搞了一个‘春秋决狱’。

什么叫‘春秋决狱’?

原心论罪是也!

换而言之,要是万一倒霉碰上当官的心情不好,给你罪加几等,小事也能变成死刑。

故而,如今汉家商人们的日子,有些难捱。

不过,那是相对于先帝与太宗时期。

比起后世的那些他们的同事,汉代商人的日子,可是幸福无比。

太史公就说过了:假如某个买卖的利润不足两成,那就不是什么有前途的行业。

汉室商人的利润,高到可怕!

一个商人,若是运气好,从零到一千万的财富积累,甚至只需要五到十年。

就像袁广汉,从一个家訾不足十万的小商人到现在富可敌国,家訾十万万以上。

他只用了二十五年……

而现在,在这个旗亭下的小小阁楼之中,却挤满了各色商贾。

其中,家訾千万以上者,甚至有五六人之多。

一时间,真是满室华贵,富商云集。

第四百零一节 忐忑的商人们

“诸公说说看,此番,那张蚩尤,哦,不,张侍中,将吾等召集至此,意欲何为?”一个身穿蜀锦的中年商人,挤到一个看上去似乎有着十余人的小圈子里问道。

这些人回过头,看到这人,都是露出笑容,拱了拱手,道:“原来是贺公……”

云阳贺氏是近年来新崛起的关中大贾,其主要以织丝业起家,在不过十年中,就已经发展成为关中有数的豪商。

有传言说,贺氏与甘泉宫的女主人关系密切。

甚至贺氏本身,只是别人的白手套。

这个中年富商,虽然非是云阳贺氏的当代家主,却也是贺家的头面人物。

据说,还有机会角逐一下未来的贺家家主之位。

在场众人,谁敢不给他面子?

不过,却也只是给点面子而已。

毕竟,宫里的事情,谁说得准?

且当今这位陛下,还能活几年,也没人能猜得到。

“贺公在新丰也有置业?”有人好奇的问道。

“嗯……”贺姓富商矜持的点点头:“吾前些时日,刚刚在那工坊外围,买了十五亩宅地,打算造个工坊,雇上三五十工人,也算是响应圣天子之诏……”

“贺公真是出手阔绰,十五亩宅地,怕是雇工百余了……”有人闻言赞道。

“不敢,不敢……只是顺势而为,顺势而为……”贺姓富商连忙谦虚起来。

讲老实话,像他这样的富商,之所以选择来新丰投资,其实……

纯粹是被逼无奈,不得不来。

当初,杨可玩告缗,可是吓坏了整个天下的商人。

而那次风波,更是用铁一样的事实,向整个天下商人做出了宣言: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自那以后,天下商人立刻聪明了许多,也精明了许多。

像国家大事,特别是天子的号召,哪怕再不情愿,也都得意思意思。

不会有人再想看到第二次告缗了。

如今,在此聚集的豪商,有差不多一半,最初都与贺姓富商一般,纯粹只是来花钱消灾的。

这些钱砸进去,就算全亏了,他们也权当孝敬天子了。

只是,来到新丰以后,大家就看到了少府的那个超级工坊在建设。

商人对利益的追逐,可比狗鼻子还灵。

只是估摸了一下那个工坊的规模,许多人的心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

一个超级工坊?

那可是需要海量的资源和消费品来支撑的。

故而在短短十日之内,工坊附近土地,涨的比饥荒时期的粟米还快。

只是眨眨眼,价格就翻了十倍。

贺姓商人买那十五亩宅地的时候,当时其地价才不过五六千钱一亩。

而现在,已经涨到了五万以上,甚至接近六万的地步!

这赚钱之快,让他都有些目瞪口呆,甚至有种‘是不是以后干脆做买卖土地的生意算了’的冲动。

十天翻十倍,这可比将丝绸从关中运到西域诸国的利润还高。

而其风险与成本,却几乎是零。

除了贺姓商人,其他人也都各自在这工坊附近或者外围买了宅地。

收益最少的,到现在都赚了三五倍。

这赚钱赚的太快,让他们反而心里面打鼓,忐忑不安起来。

总觉得,这样子是不是太夸张了?

会不会被廷尉啊执金吾啊请去喝茶。

这个心理在接到新丰县县衙的请柬后,格外沉重起来。

百年来,汉家商人们经历过辉煌,也尝过苦涩。

对于官府,每一个人都有着深深的畏惧与忌惮。

而官府是什么德行?

大家更是清清楚楚。

除了在边塞地区,地方上的官府对于商人格外欢迎和看重外。

内陆沿海富裕地区,谁不是把富商当成年猪肥羊?

还没干什么呢,就隔三差五想要褥羊毛。

今天,我家小妾过生日,明日吾家泰山生辰,后天就是某某地区要修路啊铺桥啊。

总之,这钱你是孝敬了也得孝敬,不孝敬更需要孝敬。

关中虽然吃相要好看一点,关中商人们各自身后也都站了一两个保护伞。

只是……

现在要来褥羊毛的,可是长孙殿下和那位‘张蚩尤’啊!

随便捏一个出来,被说他们了,就是他们背后的靠山也是hold不住啊。

没看到,得罪了这个张蚩尤后,连丞相都保不住自己的儿子和孙子。

甚至眼看着丞相连自己也要保不住了。

大家消息可是灵通的很!

就在前两日,天子下诏给前来长安朝请的昌邑王刘髆时,就特别指责了一番丞相公孙贺,说他‘逆绝朕意’还‘不修圣道’。

虽然没有明说,但实则却是磨刀霍霍。

于是一日之间,三十五位大臣上书弹劾丞相公孙贺‘教子无方’‘曲解圣意’‘无佐君父’。

公孙贺下台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现在来看,他能做最后争取的,大约也只是一个体面的下台方式而已。

而面对一个能干死太仆,让丞相下台的恐怖存在。

大家觉得,对方若是想要褥羊毛,大家除了乖乖躺下,闭着眼睛接受外,似乎是没有别的选择了。

难道还有谁敢反抗不成?

怕就怕对方不仅仅只是想褥羊毛!

想着这事,无数人都是心头焦虑,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

而在另外一侧,气氛则截然不同。

十几位富商,济济一堂,有说有笑的围绕着一个看上去木讷的粗矮男子。

“袁公真是有福气呢……”有人笑着阿谀着:“不仅訾产最富,就连儿子也是生得好啊,居然拜入了张侍中门下……”

“可不是嘛……”有人接口说道:“袁公子,自幼聪慧,机灵无比,吾等看在眼里,早知公子必是龙凤之姿,有鸿鹄之志也!”

而被他们围在中央,作为主心骨的,当然是现在的关中首富,甚至可以说是天下首富袁广国。

袁广国听着众人的阿谀奉承,心里面与吃了蜜糖一样,只是不住的谦虚道:“不敢,不敢,犬子顽劣,承蒙侍中不弃,列入门墙,侥幸!侥幸而已……”

这话却是真的!

袁广国心里现在真是庆幸不已,还好自己那个纨绔子,有些机灵,见机得快。

不然,现在袁家恐怕……

而袁常既成为了那个张蚩尤的门徒,自然袁广国自动自觉的将自己看作了‘张系’。

主动的将自己与对方捆绑到了一起。

不仅仅承揽了三千万的借贷,还包揽了八千万的‘债券’。

当初,还有人嘲笑他,说他这是‘甘为走狗、鹰犬’。

而那些钱,也必定要打水漂。

但现在呢?

袁广国昂起头,环视着这个厅堂之中的商贾。

现在,有无数人都在争相抢购当日他卖出去的债券。

一张面值十万钱的新丰债券,现在在市场上已经炒到了十五万钱一张,有价无市,供不应求!

因为,长安公卿贵族列侯外戚们,人人都需要!

就连刚刚入朝的士大夫和诸王王子、大臣也都需要。

所有人都希望,自己能够在进宫面圣的时候,身上有一张类似的债券,然后恰到好处的被天子发现。

这样,自己就能在天子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一个忠臣的印象。

于是,那些嘲笑他的人,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而他袁广国,更因为这个事情与之前废奴风潮时的主动行为,在天下人面前大大加分。

现在,他袁广国再非过去那个人们印象里的富商、首富。

而变成了‘义商’。

什么叫义商?

孔子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春秋说:河海润千里。

只要能维持住这个义商的人设,那他袁家就可以成为端木赐一样的家族。

我是商人,但我是义商。

在如今这个原心论罪的时代,只要有义,那就仁者无敌!

正想着此事,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有赞礼者高声颂道:“长孙殿下驾临!”

“侍中领新丰事张公驾临!”

“少府考工丞成公到!”

“诸公出迎!”

众人立刻提起绶带,争相向外。

第四百零二节 新丰产业园(1)

“粗鄙野人,恭迎长孙殿下、侍中公……”

上百名商贾,争相恐后的挤出门口,恭身拜着。

这阵势让刘进吓了一跳,连忙回礼道:“诸位父老快快请起……”

张越也是微微恭身回礼:“诸位明公折煞小子了……”

讲道理,在汉室,商人一直是法律意义上的贱籍。

高帝时甚至不许商人与其他百姓居住在一起,还在法律上将商人的户口与其他人民的户口分开。

然而,正如晁错当年所言:今法律贱商人,而商人已富贵矣。

经过百年发展,汉季商人不仅仅早就已经登堂入室,甚至还有人开始执掌国家大权。

更要命的是,现在成功的商人,都已早非市籍。

不仅如此,富商们的政治地位还不低。

就以面前的这百余商贾来说吧,就没有一个爵位在公乘之下的。

故而,这些商人,连法律意义上的贱籍也不存在了。

单独捻出来,谁不是地方名士?哪个家里没有满腹经纶的读书人?

尤其是在关中,如今已经隐隐有政商合流的势头。

学习张汤好榜样,搞内幕交易,做权钱倒手的人,数都数不清楚。

故而,刘进见他们,倒也没有什么问题。

至于张越这个地方县令,见上一见就更加不是问题了。

倒是成源稍显尴尬,几乎没有人关注他。

不过,他早就在官场上,将脸皮磨厚了,所以很快就调整了过来,规规矩矩的跟在张越身后,不发一言。

众人簇拥着刘进与张越进了阁楼的正厅,恭恭敬敬的将刘进请到上首安坐,再拜。

而此时,负责保卫刘进安全的期门郎,鱼贯而入,将整个阁楼内外,都围的密不透风。

刘进坐下来,看着在厅中恭身肃立的众人,缓缓开口道:“孤今日与侍中巡视工坊,闻知有父老聚集于此,特来看看,父老请勿要拘谨……”

“殿下垂恩,吾等感恩不尽!”众人立刻就哗啦啦又下拜。

刘进笑了笑,看向张越,道:“张侍中……此间诸事就拜托爱卿了……”说着他就起身,对众人拜道:“孤尚还要回行宫,向太上皇请安,诸位父老若有困难、问题,可与张侍中分说……”

说完便起身,带着期门郎们离去。

这也正常,作为长孙,他能够在这里稍稍停留,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一般来说,刘氏皇室成员,是轻易不会与非大臣的百姓士民交往过密,更不会干涉具体的事务。

这是政治原则。

在理论上来说,刘氏只会和地方三老发生直接联系与交谈。

众人自然早知如此,纷纷拜道:“恭送殿下……”

刘进一走,张越就毫不客气的坐到了刘进刚才坐的位置上,然后看着这满厅的富商,感觉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

今日,在此聚集的,是整个关中三辅有名有姓的大商贾。

都是资本雄厚,手眼通天的人物。

而汉季商人特别是现在的商贾群体们,与后世的商贾群体,有一个鲜明而显著的不同特征,那就是,现在天下的商贾的财富与訾产,绝大多数都集中在工坊业、现金以及豪宅、奴婢和囤积的商品上。

很少有大商贾,能在富可敌国的同时,占据大量土地。

哪怕是袁广汉,其名下的田地,也仅得十余顷。

而之所以如此,与一个被后世骂了一万年的政策有关——告缗。

在后人眼里,告缗真是烂透了,坏死了。(当然告缗对工商业的打击和毁灭性破坏是客观存在的)。

但是,有一个伴随告缗而出现的法令,却迫使了自那以后,直到现在,所有汉室的商人,不敢将经商赚来的钱,全部投资到土地兼并上。

这个法令叫‘限商名田’。

按照汉律:贾人及家属不得名田,敢犯禁,没其田货。

换而言之,哪怕你换个马甲,只要三族内有人经商,就不许占田。

小打小闹可能还没有人管你。

要是占有土地太多,等大司农查到了。

呵呵,哪怕你手段再多,再狡诈,可以免罪,不被法律制裁。

却也少不得上了茂陵迁徙名录,得卷铺盖去茂陵报到了。

在关东一些地方,这条法令或许执行的不是那么彻底。

但在关中,此令无人敢犯。

故而,在此时的关中商人群体,基本都持有大量现金流。

很多人甚至是真的穷的就剩下钱了。

而现在在张越面前,有上百个穷的只剩下钱的家伙。

他勉勉强强,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吞咽了几口口水。

然后站起身来,对众人拱手道:“今日劳烦诸位,远来新丰,本官实心愧之……”微微端起案几上的酒樽,张越一饮而尽,将酒樽翻过来,道:“本官先自罚一杯,以表歉意!”

“侍中公客气……”众人连忙恭身一拜。

可没有人敢和他较劲,更加不会有什么傻子跳出来,非要找不痛快。

放下酒樽,张越微微笑道:“本官听说,诸位明公皆在新丰有所置产?”

“吾等闻侍中公,欲建小康而兴太平,吾等野人虽然卑鄙,但也闻而振奋,故特来新丰置产兴业,以助侍中大业微薄之力……”袁广汉立刻就出列拜道:“侍中公若有吩咐,吾等也愿殚精竭虑,以解侍中之烦……”

袁广汉现在特别希望张越再发行个几千万甚至上万万的债券。

这次他保证,自己一个人全吞了!

上次那八千万债券,他自己私人吃下了差不多五千万。

而这些债券甚至都没有等到新丰兑现,就已经全部赚回来了,而且赚的盘满钵满(虽然他现在只套现了一千万左右,远远没有回本,但,商人嘛,只要看到数字在跳,在增加,就根本按耐不住内心那种对于利润的渴望)。

其他众人也都纷纷拜道:“侍中若有吩咐,吾等皆愿殚精竭虑!”

既然,上次新丰债券已经被证明有利可图。

那么,只要这个神话没有破产,以商人的性格,自是追捧的。

汉季商贾们可是现在这个地球上最富冒险精神的人。

当年张骞凿空西域,在大夏看到了蜀郡产的丝绸,大惊失色,一问才知道是大夏人从身毒进口的,而身毒的丝绸则是从西南夷进口的。

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居然有人穿越缅甸丛林将丝绸卖去印度!!!!

更夸张的是,根据考古发现和证明,事实上在现在,海上丝绸之路,也已经初具雏形。

一条从中国南方沿海出发,直抵印度次大陆的航线,已经开辟。

虽然,汉家商人事实上没有走完整个航线,只是将货物带到了马六甲与印尼群岛。

至于如今的丝路上,成百上千的汉室商人,正带着商队,赶着骆驼,冒着被匈奴人与马匪截杀的风险,冒着被戈壁黄沙吞没的风险,走出了玉门关,深入了西域各国。

从这些例子足可知道,这些家伙为了赚钱,是真的敢把脑袋系在脖子上的。

火中取粟和在刀尖上跳舞的技能,几乎都已经被他们点满了。

张越听着,却是微微一笑。

资本的游戏,张越暂时还不想玩。

因为,张越知道没有足够的社会财富与强大的社会经济基础,去玩金融,那会死的很惨很惨的。

在如今来说,在现在来说,实业为王!

也唯有实业才能兴国安邦!

他微微起身,对众人恭身一拜,道:“诸位明公对新丰以及本官的拳拳爱意,本官代表新丰民众敬谢之……”

然后,他便抬起头来,咧着嘴,满面春光的问道:“不知道诸君可愿听本官一言?”

第四百零三节 新丰产业园(2)

张蚩尤说要提点意见,谁敢不听?

立刻全场皆拜:“愿闻侍中公高见……”

甚至还有演技派,以及做好等会等这位张蚩尤讲完,自己就泪流满面,扑上去抱住对方大腿,大喊一声:“明公惊世景言,真是令我如闻晨钟暮鼓……愿从明公,以为门下牛马走,纵贱躯以填沟壑,在所不辞!”

既然做了买卖,这脸皮自是早就丢掉了。

这年头,想给人当走狗鹰犬,都得讲机缘,看缘分呐!

没有缘分与机缘,就算跪下来喊爸爸,也不会有人要。

尤其是眼前这位!

就听着张越说道:“诸公拳拳厚爱,甘冒路途之远,不辞辛苦,来新丰相助新丰士民,本官与长孙殿下及新丰士民,皆是感恩在心……”

“诸公既在新丰置产,添为新丰县令,本官有几句不成熟的话,与诸公讲一讲……”

张越缓步走下台阶,提着绶带道:“春秋曰:河海润千里,诸位明公,皆富贵显于一方者,既富当思有能利天下者,既利天下,自是河海之德,润之千里……”

众人听着,都是俯首,口中道:“谨闻侍中教诲……”

嗯,士大夫们就这德行,爱装必,那就让他装呗。

张越却是在心里有些感慨。

想当年,他刚刚步出校门时,那叫一个意气风发,对于那些官腔与程序化的讲话,嗤之以鼻,觉得全是废话,没有半点用处。

但在机关里沉浮十余年后,洗净铅华,磨平了棱角之时。

他已经知道,其实,真不是领导们爱讲这些东西。

而是没有办法,不得不讲。

就像在米帝,你敢开口不说‘god保佑米利坚’‘民猪、石油、人权’?

在白左中你敢不认为‘黑命贵’?

官话、套话的目的只有一个——政治正确,立场正确,原则正确。

而在汉季,公羊思想制霸天下,开口不扯春秋之义,就无法取得道义和道德的制高点。

占领不了道德高地,那计划再好,事情再好,也可能一事无成。

“诸公若实欲润千里……”张越轻轻笑着:“本官这里刚好有一个计划……”

张越拍了拍手,立刻便有人抬着一块木板上来。

他走到这块已经被绘制好的木板前,对着众人道:“诸公请看……”

众人凑上来,定睛一看,纷纷惊讶出声。

却见木板上,用着文字与图画,描述了一个在他们眼中前所未见的事务。

围绕着新丰新建的那个工坊,一个大型的复合工坊区陡然出现。

更让人惊讶的是,一切都是如此的自然。

“诸公……”张越微微恭身,看着木板上的文字,心里也有些唏嘘不已。

在后世没有做过的事情,却想不到在这西元前的时代要尝试一次了。

“此中事物,乃本官近日来深思熟虑后,构思出来的一个不成熟的计划,请诸公斧正……”

话虽然说得谦虚,但张越却没有半分想要与他们商议或者讨价还价的念头。

他只是指着木板上的地图,道:“依本官之见,新丰会在随后将工坊周围八百步的土地,尽数化为工坊园……”

“所谓工坊园,一如市集,其四面将以高墙围磊,建工坊之旗亭,派驻工商署之吏员与少府大匠……”

这是张越必须去做的事情。

将这个产业园与外界隔离,这是为了保护,也是一种表态,意在告诉外界——我可没有想过扶持商人、工商。

在暂时来说,张越很清楚,他根本无法改变天下人对商贾和工商业的恶劣印象。

在汉季士大夫的思维里,商人直接与为富不仁是挂钩的。

连商人出身的官吏也是这么认为的(譬如已故的御史大夫卜式,虽然是商贾出身,但骂商人最狠的就是他了)。

众人听着,又看着木板上的图案,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被人用高墙围起来,他们没有任何意见,甚至很是认同。

有一堵高墙,就可以避免小偷和盗匪进入,破坏他们的訾产。

更可以避免某些奴婢逃跑。

至于这种明摆着的隔离政策,他们却是没有任何意见——反正隔离的又不是他们。

反倒是木板上的一些描述与文字,让他们怦然心动。

“侍中公……”有商贾忽然看着木板上的文字问道:“您是说,以后这工坊园内的工坊可以得到少府大匠的指导?”

张越闻言,点点头道:“然也!工坊园内的作坊,不仅可以有少府大匠的指导,还将得到新丰官衙的支持!”

他笑着道:“在这里,本官向诸公保证,入驻工坊园的工坊,其前三年商税将减免一半……除此之外,新丰县还将建立一条四马并行之大道,延伸至工坊园内,与驰道相连!”

“更将从城外,引来水渠,供给工坊之用!”

这话一出,顿时欢声雷动。

无数人振奋不已。

这减税、通路、通水,在后世是招商引资的必备条件。

而在如今,却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甚至让人心里感觉有些不真实。

太好了!

好的让人不敢相信!

这还是官府吗?

百年来,商人们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褥羊毛反而给羊按摩、喂食的官吏……

只是瞬间,就有很多人联想到了许多成语。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这么好的条件,肯定有坑!

只是,都到了这里,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很多人也都早有心理准备了。

“这张蚩尤恐怕想咬口大的……”有人在心里猜测着,但他却悲哀的发现,哪怕对方狮子大开口,自己似乎好像也只能满足。

甚至只能寄希望于这个张蚩尤盯上的是别人的家产。

这样自己就能逃出生天——在森林里遇到熊,不要怕,只要跑赢自己的同伴就好了。

在场众人中,现在甚至只有袁广汉等聊聊十余人稳坐钓鱼台了,其他人都是忐忑不安。

“侍中公……”有人弱弱的问道:“敢问,侍中公有什么要求?”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

“要求啊……有……”张越眯着眼睛笑道:“本官先前说过,河海润千里,诸公若欲入驻工坊园,以润千里之地,则需要听从县衙和工商署的安排,并且满足一定的条件,才可进入这工坊园内……”

“在这里,本官可以稍微向诸公透露一个事情——由本官亲自设计,并结合先贤之智的几种全新的农具,将委托工坊园内的工坊生产各种零件与配件、原料,最终在少府工坊之中组装完成……”

如今,受限于冶炼技术与锻造技术。

曲辕犁所需要的精铁造价很贵,而打造曲辕犁的成本因此节节升高。

张越做过计算,若是由少府生产的话。

恐怕一具曲辕犁,最终仅仅是成本就可能多达数千钱。

这样的价格,哪里是农民能承受的了的?

所以,必须降低制造成本,压缩造价。

而在目前的条件下来说,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学习秦代的经验与智慧,进行标准化、流水线手工作业。

就像秦弩一样,将曲辕犁的零件分开。

最难做的,交给少府。

而那些简单的东西,则作为订单给私人工坊去做。

如此,不仅仅产量大增,而且还能压缩成本。

更可以借此培训和教育出大量熟练工匠,为下一步的产业升级打好基础。

若汉室可以大规模的生产制造出包括曲辕犁在内的许多先进农具。

那么就一定可以生产制造出更精密、更精良的工具。

这样一步步攀科技树,迟早可以点出近现代的工业科技。

而商人们听着,却是傻了。

“难道这个世界上,果有一心为公之人?”无数人甚至感觉有些荒诞。

他们走南闯北,见过了无数公卿贵族名士。

但所有人都只将他们看成年猪肥羊钱袋子。

像这个张蚩尤这样,没有私心,纯粹只为了百姓和国家的官员,许多人甚至曾经只在传说中听过。

这太不可思议了!

在现在,连皇帝身边的宦官收受贿赂,拿好处都是半公开。

而三公九卿们拿钱办事,更是潜规则。

但他们哪里知道,黄金珠玉,或者美人土地什么,对于张越这样的穿越者,特别是身居高位的穿越者来说,唾手可得。

根本不需要为了这么点蝇头小利脏了自己的手。

旁的不说,只要瓷器科技树一点起,要不了几年,这天下首富就要姓张了。

与金钱相比,张越更看重的是技术和生产力的进步。

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生产力与技术无比落后。

甚至连冶铁,都还停留在手工操作的时期。

换言之,任何的生产力提升,都可以在如今将整个社会的文明与经济提升一个档次!

旁的不说,亩产每增加一石,国力就能番一倍。

能养活的人口就能多上数百万!

是故,张越见着他们的样子,脸色却没有什么变化,继续向他们解释着这个工坊园区的政策与制度。

基本上拿着后世烂大街的开发区与工业园的政策制度,按照当代情况改了改。

同时,又拿着春秋之义当幌子,做招牌。

但效果却好到爆棚。

很多人几乎是当场就决定加大投资。

而作为自以为的‘张系’,袁广汉更是决定在新丰投资千万,开设一个全新的手工作坊。

因为他知道,若这个工坊园的政策落到实处,哪怕只是那些所谓的‘农具’是真的,这里是有赚无赔,甚至可以捞到好名声的!

而名声是商人最缺乏的宝物!

第四百零四节 公孙贺之死

不知不觉,便是八月。

入秋了。

整个世界,一夜之间忙碌了起来。

平原上、山陵中、河滩边,一亩又一亩粟米熟了。

自黄河以北,几乎所有的郡县,立刻投入了紧张的抢收粟米的工作中。

一年辛勤是否能够有所回报?

今年妻儿能否安稳的渡过这个寒冬,就看地里的粟米能打多少了!

然而……

在关中,一片乌云遮蔽住了人们的心灵。

“华阴亩产两石……”一个使者,策马飞奔进入建章宫中,将最早收获完毕的华阴县粟米亩产报告。

满朝文武闻而色变。

华阴县,在渭河之旁,素来是关中的粮仓。

过去三十年,此地亩产就没有少于两石半以下的记录。

上一次华阴亩产两石,还得追溯到太宗时期。

但坏消息却一个接一个的传来。

“新安、宜阳亩产一石半……”

新安与宜阳,乃是广关之后并入关中的地区。

这些地方,虽然水利基础建设不是很发达,但是,因为有着数条河系流经当地,自秦以来,当地亩产就没有掉下两石的水准。

而现在,在今天,却一夜退回了战国时代,李悝变法之时。

朝臣们更是战战兢兢,感觉手脚冰凉。

“郁夷、雍县、郿县,亩产只得一石……”紧随而来的使者,将这个梦魇般的数据,禀报到了朝堂上。

终于,山洪暴发了!

“臣御史中丞胜之昧死以奏:臣窃闻孔子曰:善人之治国百年,可以去残胜暴,今丞相公孙贺佐陛下治国十余载,无寸土之功,无片言之谏。上不能佐陛下以治元元,下不能抚百姓以致太平……”

书奏兰台,这一次兰台并未像过去一样,没有表态。

反而立刻就做出了反应:天子曰:下御史,其与百官议。

由是,潮水般的攻仵,迅速涌向丞相公孙贺。

每一个人,所有人,甚至包括公孙贺过的朋友、亲戚,纷纷落井下石,在他身上踩了一脚。

几乎所有人都将所有责任推卸给了这个丞相。

没有办法。

本来公孙贺就已经是屁股上一堆翔擦都擦不干净。

现在又陡然遇到了关中数十年来最大的减产。

哪怕他先前什么问题都没有,现在也肯定是死定了!

春秋曰:应是而有天灾!

董仲舒解释说:好行恶者,天报以祸,妖灾是也。

出现了这么严重的灾害,身为丞相公孙贺是必须要背起这个黑锅,鞠躬下台的。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早就摇摇欲坠。

而文武百官,对此清清楚楚。

看到这个情况,公孙贺不得不上书奏道:臣本边鄙野人,幸赖陛下不弃,用以为丞相,佐陛下理天下十有一年,无有寸功之立,无佐一人之事,臣惶恐,愿乞骸骨,避道让贤。

很快这封奏疏就抵达君前。

“公孙贺这个乱臣,居然还有脸说这种话?”天子看着这封奏疏,心里面的杀机终于弥漫至巅峰。

在他看来,公孙贺实在是太不识趣了,也太不给他面子了。

想着这十余年来,这个丞相在丞相位子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干,什么建议也没有提出。

甚至纵子行凶,贪污枉法,白白浪费了自己的信任与期待。

到了如今,甚至不肯主动承担起罪责,自己去找跟绳子上吊,还企图将锅甩给朕?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既然给脸不要脸,那就休怪朕不念情面!”天子恨恨的想着,于是提笔在公孙贺的奏疏上批复:丞相,朕闻:匹夫而荧惑诸侯者诛!今丞相自比边鄙野人,是以为朕为景公乎?而定公何在?丞相其勉之!

这个批复实在是太诛心了!

郏谷之会,齐景公令侏儒在鲁定公前跳舞,故意羞辱定公,孔子见而斩侏儒,震慑齐候。

于是会后景公归还侵占鲁国的汶阳之田。

这个事情被儒生们歌颂和吹捧了几百年,被认为是孔子的伟大成就。

而在这个批复中,若公孙贺担任的是边鄙野人,也就是侏儒的角色。

那么他这个天子岂非就是景公?

那么,鲁定公在那里?辅佐鲁定公的孔子又在何处?

故而,这个批复一下达,公孙贺只是看了一眼,就默不作声的将房门关了起来。

他呆呆的看着天子的亲笔批复,心情复杂的难以描述。

俄尔,他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解下自己腰间的丞相金印,看着这颗象征汉室大臣最高地位的印绶,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公孙贺又哭又笑:“纵假我廉如固安(申屠嘉,汉季最清廉的丞相),才若北平(张苍,汉季公认的第一名相),勇若汾阴(灌婴,高帝第一猛将),智如瓒候(萧何),安能有寿终正寝之日?”

他解下自己的冠帽,低声呢喃:“这个丞相是我想当的吗?”

当年,他根本就不想当这个丞相,只想太仆位置上混吃等死啊!

是你们,是太子,是皇后,是你这个皇帝硬逼着我当的。

而且,任命我当丞相了,却一点丞相的权责与威权也不给!

政务系决于兰台内朝,军事决于李广利等大将。

这十一年来,我公孙贺做过任何决定吗?

给过我做决定的机会吗?

哦,现在出了事情,就让我背锅,让我去死?

公孙贺愤愤不平。

又想起了他那个已经被腰斩弃市的孙子,那个被关在执金吾大牢里的儿子。

他捏紧了剑柄,瞪大了眼睛。

可是……

身为臣子,他能怎么样?

而且……

想着自己家里的万贯家财,名下的十余万亩土地,地窖里堆满的黄金珠宝。

他就低下头,低低叹道:“这万万之家,也不知道该便宜谁?”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悲伤的吟诵,在他的府邸外响起。

“薤上朝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公孙贺侧耳听着,听出了是谁在唱这首挽歌。

“哈哈哈……”他低笑着:“石德啊石德,汝何时下来陪我呢?”

于是拿起案几上的一小块黄金,吞入腹中。

延和元年秋八月甲辰(初三),丞相葛绎候公孙贺有罪自杀。

第四百零五节 危机

公孙贺之死,自然很快就传到了新丰。

只是……

半分涟漪也没有掀起。

甚至连刘进,都没有感慨。

因为,和其他地方一样,新丰县今岁的秋收也减产减得厉害。

“枌榆社平均亩产只得两石出头……临渭乡也差不多……新丰乡与骊乡,仅得一石七斗……”看着赵过报告上来的各乡亭产出。

张越的眉头紧锁。

粟米是如今北方地区的主粮。

作为主粮,粟米的产量哪怕只是下跌一斗,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更何况,现在整个关中的粟米产量全乡暴跌。

新丰这里还算好的,岐山原一带七八个县,听说平均亩产只得一石甚至连一石也没有。

不用去想,一场饥荒已经迫在眉睫了。

而作为新丰县县令,张越首先需要负责的是新丰的粮食供给安全。

他拿着一卷竹简,仔细的看着上面的数字。

这是他计算了一整天后,对于本次减产给新丰带来的损失和打击的评估。

从这上面的计算结果来看,情况很不妙。

这次新丰减产了接近三分之一的产量。

换而言之,哪怕百姓本身不需要缴纳田税、口赋,但其口粮安全也无法满足。

当农民的粮食安全无法保证时,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史书上早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仔仔细细。

高帝时‘关中石米五千,人相食’。

元封六年关东大灾‘赤地千里,流民百万,白骨露於野’。

可能后世之人很难想象这样的情况,一次减产风波,就能让成千上万的家庭破产、流亡甚至毁灭。

但事实就是如此。

小农经济下脆弱的自耕农经济,受不得半点风吹雨打。

就像现在,虽然表面上来看,只是关中地区减产,关东和陇右北地并未受到影响。

但是……

就是这样的区域性自然灾害,而且只是减产。

却可以对整个中下层的农民,造成毁灭性打击。

因为,粮食价格一定会暴涨!

一旦粮价高企,小农经济就崩盘了。

为什么崩盘?

因为农民手里的资金,一直以来就很少。

在事实上来说,自耕农与中小地主手里的现金一直短缺。

而百姓自家产的粮食,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除了缴纳赋税后,就是作为口粮的。

现在一下子就减少了三分之一以上的可用粮食。

换言之他们需要再购买三分之一的粮食来满足全家的消费。

奸商们是一定不会放过这次盛宴的。

于是,粮价立刻就会坐过山车。

用屁股去猜,张越都能猜到,若不找到办法解决这个庞大的粮食缺口。

粮价轻轻松松就能过千!

甚至飙到两千、三千。

商人、大地主与豪强贵族,将轻轻松松的完成对整个关中中下层的收割。

而这也成为了张越的考验。

建小康、兴太平,大话已经放出去了。

但若是一开始,就遇到一场雪崩般的灾难……

呵呵……

唯一让张越感到庆幸的是,暂时来说,天子那边他还不需要担心。

因为,现在天子已经接受了他的那套‘多难兴邦’‘天灾是上天的考验’的理论。

但这个危机一定要想办法渡过!

而且不仅仅是新丰。

他必须想到一个办法,缓解甚至消除这次减产对关中带来的伤害。

“危机,危机……”张越拿着书简,站起身来:“既是危险也是机遇啊!”

他很清楚,若可以顺利的渡过这一关。

那么,他的理论才算真真正正,能被人接受。

诸夏民族是这个地球上最具实用精神的民族。

连宗教信仰,也讲究实用。

哪怕是老爷爷老奶奶们去上香,也是进庙就拜,逢庙就烧。

也不管自己刚刚才拜完菩萨,现在又来给老君进香是不是不太虔诚?

灵则信,信则灵的思维,自古就是主流。

同样的,对于政治制度与理念,诸夏民族也是如此。

是驴子是马,总要拉出来溜溜。

你行你上,不行少哔哔。

在张越之前两三百年,商君撸起袖子告诉秦人:我行!

然后商鞅变法,秦国大治,由是商君之制行于秦国百余年,使之并吞六国,一统天下!

换言之,若他能找到办法,减缓或者消弭这场灾难。

至少在关中,他将乘风而起,直上九万里。

这样想着,张越就推开房门。

外面,县中的官吏,都已经聚集了起来,看到张越出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张卿……”刘进第一个开口:“可有对策了?”

张越微微一笑,道:“殿下勿忧,此事只是磨砺而已,臣已差不多有办法了……”

刘进一听,心头大石落地,这次全关中的减产,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虽然,夏季持续的旱灾让人们在心里面对于关中今年收成减少有所预估。

但一下子减产这么多,甚至一夜回到战国时代,却是始料未及的事情。

刘进可是听说了,大司农都要疯掉了!

因为根据大司农的计算结果,关中明年秋收前,粮食缺口在八百万石以上!

而从关东转输漕粮进京,哪怕大司农的均输署日夜不休,全部累死也运不了这么多进关。

更别提,敖仓根本就没有这么多存粮。

除非去齐鲁吴楚调运。

但齐鲁吴楚不产粟米啊,人家产的是水稻!

更别提从齐鲁吴楚运粮到长安,那个成本高的恐怕能让大司农上吊。

更可怕的是——几乎是一夜之间,整个关中所有的粮商全部开始惜售。

在长安城里,粮价一日七变,已经有士民买不起粮了。

京兆尹与负责长安城治安的执金吾都已经想要自杀了。

一旦粮价高企,以长安城的人口规模来说,怕是立刻就要局势糜烂。

吃不饱肚子的人们,就会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粮食。

如今,听到张越说他找到对策了。

莫名的不止是刘进,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心头一安,精神更是为之一振!

“不知爱卿有什么办法?”刘进眼巴巴的望着张越,极为诚恳的问道。

在新丰越久,他见过的人民、目睹过的百姓疾苦就越多,他也就越同情那些朴实、忠厚、诚恳、勤勉的百姓。

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挥汗如雨,躬耕于田野之中,辛辛苦苦所得却几乎为零。

他们不该再受苦难与折磨了。

第四百零六节 对策(1)

张越看着刘进,再看着其他官吏们,道:“首先,要开展自救!”

“人必自助而后人助之,而后天助之!”张越抬出这句易经的名言,道:“臣将即刻组织新丰全县士民,开展生产自救,首先就是要立刻补种冬小麦,这样明年夏四月就可以收获了!”

西元前的时代,是以粟米为主粮的小农经济社会。

这是弊端,也是好处。

倘若地力足够,一岁可以两收——秋八月后播种冬小麦,在夏四月收获,随即播种粟米。

只是可惜……

“侍中公……”对于农业事务非常熟悉的赵过有些忍不住问道:“若如此,臣下担心,恐怕地力不足啊!”

在如今这个时代,别说化肥工业了,大多数百姓连沤肥的技术都没有掌握。

甚至连人畜粪便可以肥田的知识,在现在来说,都属于少数人掌握的独门秘诀。但在穿越者眼中,这些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地力之事,汝等无虑也!”张越从怀里掏出一叠帛书交给赵过,吩咐道:“按此帛书之言,召集全县农稷官,学习、领悟,然后分到乡亭,教导百姓使用!”

“此外,今岁天旱,渭河水位下降,组织百姓,自河滩之中挖淤泥,以肥其田!”

赵过接过那帛书,看了看,有些摸不着头脑。

甚至根本看不懂!

他有些按耐不住,问道:“侍中公,这帛书所言,当真有用?”

“自然有用!”张越听着,呵呵的笑道。

在新世纪后,各地都追求生态环保,全球都在追求生态循环经济,可持续发展。

故而很多农庄都开始运用各种生态技术。

改开前,由于缺乏物质和条件,而被劳动人民发明创造的各种土技术立刻被人从各种故纸堆里翻出来,抖了抖土,就大行其道。

而作为一个公务员,张越就算没吃过猪肉,总归见过猪跑。

他去过无数次农家乐,听说过无数店主们自吹自擂的各种生态化肥技术。

虽然当时只是听着一乐,随后就抛在脑后,甚至忘得一干二净。

但,有着回溯后,只要他想,且有‘肥料’在手,瑾瑜木们就可以帮他找回这些遗忘的记忆,甚至固化下来。

在遇到减产后张越就进了一次空间,然后回溯了十七八种土化肥的制备技术,从中挑选出了几个在现在技术条件下也能大规模生产制备的土化肥技术。

譬如说用新鲜牛粪、马粪,按照十比一的比例,掺入石膏粉,再以一千比一的比例加入黄豆粉,在地窖荫凉处密封三日,再按照三比一的比例兑水。

按照农家乐的店主们说,这是土氨水,肥效一般来说不比工业氨肥差。

还可以用人尿与熟石膏粉按照十比一配比,再与水以二比一掺杂,混合搅拌,密封十日,就能得到土硫酸铵。

其他还有土复合肥啊,土硝酸二氢钾,都是些在目前的条件下可以就地取材,制备得来的好东西。

这些办法,都是经过了实践,切实可行的。

而且其原理都是科学的。

只是,赵过却还是有些犹豫,他看着张越,拜道:“侍中,帛书所言的方法,是不是……臣下倒是无所谓,只是若是传出去,臣下担心,会惹来外人闲话……”

这是事实!

谷梁学派和一些古文经学的士大夫们,连老百姓架个桔槔自救都要嚷嚷机变械饰。

新丰要是按照张越的办法去搞。

有没有效果姑且放一边。

那些渣渣怕是要跳起来,各种污言秽语都来了。

张越听着却是冷笑一声:“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还管的了别人的非议?”

“且夫,人命关天,若顾忌羽毛而不肯做事,吾辈与彼辈有何区别?”

“再者……”张越理了理冠帽:“本官还会怕了他们不成?”

上一个叽叽歪歪机变械饰的家伙,现在恐怕已经凉了有一两个月!

在这个事情上,谁敢跳出来干扰张越的行动,张越一点也不介意让他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绰号叫‘张蚩尤’。

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咩?

更别提,这个事情只要成功。

那就是万家生佛,全天下都将受益无穷!

到那个时候……呵呵!

“赵都尉只管放手去做!”刘进在旁边道:“任何问题,孤都会为卿撑着的!”

在这个时刻,刘进第一次表现出了作为刘邦、刘恒、刘启子孙的霸气。

他握着剑,道:“若有人胆敢阻扰卿的行动,孤授权给卿,先斩后奏!”

现在关中数百万农民,正面临着家破人亡,生死存亡的危机。

在这个时候,张越提出了一个可行方案,拿出了解决办法。

谁敢在这个事情上使坏,谁就是和刘氏为敌!

老刘家可从来不怕杀人!

特别是杀士大夫官僚贵族,从来不怕!

他皇祖父这一生,亲自下诏杀掉的列侯公卿加起来没有一百个也有九十九个了。

至于那些大臣所杀和自己自杀的贵族士大夫(两千石以上官吏或封君以上贵族),加起来一万人怎么着都有了。

连下狱处死或者被逼自杀的丞相,现在都能凑够一桌麻将了,若算上三公九卿,恐怕可以一起玩德州……

对于刘氏而言,杀人算什么?

刘氏惧怕的从来不是官僚地主贵族,而是农民,成千上万的农民!

特别是现在遭灾的是关中,是老刘家的老巢,是刘氏统治的基本盘。

哪怕是刘进,现在也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来不得宽厚仁慈。

谁敢跳脚,就斩掉他的双脚,剁掉他的双手!

听着刘进的宣言,包括张越在内,所有人都纷纷拜道:“殿下英明!”

赵过更是顿首拜道:“臣谨受命!”

刘进却是上前扶起张越与众人,问道:“卿请继续……”

张越看着刘进,微微恭身道:“补种冬小麦,只能解决远虑,无以解今忧……”

刘进听着点点头,哪怕现在种下去小麦,也要到明年夏四月才能收获。

而从现在开始到夏四月,可还有着足足八九个月!

在这段时间里,百姓的生活问题和粮食供给一定要想办法解决!

但……

怎么解决?

刘进深深的看着张越,他很清楚,这个世界可能只有他能找到办法了!

因为,其他人,其他机构,都已经束手无策。

毕竟,关中的粮食缺口是八百万石!

不是八万,更不是八十万石。

数量如此众多的粮食,堆在一起,恐怕比太行山还要高,摊开来,甚至可以堆满长安城的每一个房间。

而雒阳敖仓,作为汉家最大的战略储备粮仓。

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储备粟米四百万石,麦豆三百万石,稻米两百万石而已。

而上一次敖仓有这么多粮食的时候,还要追溯到元光元年。

若找不到粮食,一切都是白搭。

百姓只要饿着肚子,就会开始卖儿卖女卖自己,最后,整个关中的小农经济将崩溃。

国家更将失去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纳税人口与服役人口。

“臣以为,非常之事,必用非常之法!”张越低头道:“欲解决粮荒,臣以为,必须从三个方面着手!”

“其一为开源,必须想尽办法,为百姓准备和找到一切可以食用的粮食!”

“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山林爬的,地里长的,只要能够果腹之物,都要寻找,并且收集起来!”

“最重要的是要找到能大量获取的,易给百姓广泛食用的粮食来源……”

“而臣已经从前代贤人与大臣的记载中找到了一种可以大量获取的食物来源!”

“何物?”刘进立刻就激动了起来。

“臣闻西南夷群山之间,有大量蹲鸱(芋头)、蒻头(魔芋),太宗时卓氏迁至临邛,便以蹲鸱、蒻头为食物,招揽工人,开山冶铁,富可敌国!”张越说道:“臣偶从司马相如公著述中得知此事……”

“当然,那蹲鸱与蒻头,生吃有毒,虽然毒性不高,却也有些坏处!”

“故臣会命人制造有些器械,用以加工,以蹲鸱为粉,做各种粉条,以蒻头为豆腐,做蒻头豆腐!”

“此外,还有各种大豆类,皆可以加工为豆腐等豆制品……”

“小麦等杂粮也全数磨粉,为面粉……”

“如此算下来,以臣之见,若利用得当,至少可得粮食四百万,乃至于五百万石!”

刘进听着却是不住的点头。

在这个方面他是相信张越的。

因为,张越曾经确实化腐朽为神奇,将本来口感差、根本没有什么人愿意吃的麦子,磨成粉,做成了种种美食。

现在,未央宫、长乐宫、建章宫里,都开设了磨粉的磨坊,日夜磨麦供给宫廷,连长安的贵族们也都爱上了各种麦制品。

而张越又言之凿凿,说起了西南夷和蜀郡的蒻头、蹲鸱之物。

若这些东西,果然也能如小麦一般,变成种种美味佳肴,再加上补种冬小麦的行动。

那么这次减产带来的危险,恐怕就能化险为夷了。

但张越却知道,找到粮食,带回关中,只是一个开始。

真正艰难的挑战和危险是怎么将这些食物分配给真正需要的人?

第四百零七节 对策(2)

“其二,则是要节源……”张越看着众人,继续说道:“而欲要节源,则不可不制定计划!”

“陈县丞……”张越扭头看向陈万年问道:“如今百姓之家,其夫妇一月之食几何?少年与总角之童,一月之食几何?老人一月之食几何?”

陈万年闻言,拜道:“回禀侍中公,案《仓律》之法,隶臣妾其从事公,隶臣月禾两石,隶妾月禾一石半,婴儿勿母者,月禾半石……”

“此虽为少府卿所御官奴婢供给标准,但臣下以为,或可为是……”

刘进听着,也道:“孤近日读书,闻李悝曾曰:食,人月一石半,五人终岁九十石,与陈县丞所言无差!”

“那就以始傅男子每人每月需粮两石,未始傅者一石,始傅妇人一石半,未婚女子一石,少年、童子、婴儿各以半石,年六十以上老者,月需一石为标准好了!”张越听着说道。

他对陈万年吩咐道:“请县丞传本官告令,宣告全县:因秋收歉收之故,即日起,新丰全境禁粟米、大豆、小麦收购、销售,民需买卖者,需由乡吏公正,其平贾粮价,统一额定为一百钱一石!”

“命令全县有司,即刻组织民兵,巡查过往商旅,有敢私返粮食出境者以犯令论处,罚没一百倍!”

“命令有司,即刻按全县在册编户齐民之人,按户发给竹符,其一在县道,一在民众,每人每月,限制购粮,其购粮数如法,其以壮丁每月两石、妇人每月一石半,少年、童子每月半石,年六十以上老人每月一石,其价平为一百钱每石!”

“令官吏晓瑜父老:私卖粮食或夹带粮食出境者,是害我新丰之贼!”张越抽出自己腰间那柄佩剑——霍去病的骠姚剑:“人人可得而诛之!”

要解决粮食供需问题,就只能上限购与配给制度!

限购与配给制度,在后世各大主要国家的战时制度。

一战、二战,都曾风行全球。

而如今,为了预防粮价高涨,从而害民,导致百姓大量破产,张越没有办法,只能祭出这一杀招了。

张越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惊讶万分的看着他。

“侍中公……”陈万年动了嘴,想要劝劝。

张越却是挥手道:“还不听命行事?”

自然,张越知道,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明白,这样做的阻力,究竟有多大!

旁的不说,他这么一做,在这个时代,等于开了一个超级嘲讽。

贵族豪强商贾,恐怕都要恨他入骨!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张越的举动,何止是杀人父母?

怕是比刨了他们祖坟还要夸张。

从他宣布的这一刻开始,他在事实上就已经向那些企图借此良机大赚一笔的人宣战了。

想想看,若这个制度最终被推行到整个关中。

那么,那些本来可以获利十倍百倍甚至数百倍的粮商、地主豪强与贵族,一下子就可能要面临无利可图的尴尬局面。

以国家的力量,限制粮食交易,再以国家的力量,强制恒定粮食价格,最后又用配给制堵住了最后一个漏洞。

他们还有什么办法?

张越已经能够预期到未来了。

这些渣渣,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发起对他的攻仵。

甚至就连公羊学派内部,恐怕也会有人非议。

稍有行差踏错,他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一个王安石。

但,这却是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也是唯一能解决问题的办法。

其他办法,都不会有作用!

“吾辈士大夫,既食汉禄,自当尽忠职守!”张越负着手,稍微的装了一x:“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若为天下之事,若为太平之业……吾辈何惜此身?!”

众人听着,都是感动不已。

尤其是贡禹、王吉,甚至就连刚刚入伙的解延年与丁缓,都是感觉鼻子一酸,内心大受震动。

几乎所有人,在这一刻都被深深折服了。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侍中情操之高,德行之盛,吾深服之!”解延年立刻就拜道。

就连丁缓也恭身道:“有幸能为侍中麾下任事,丁某何其幸也!此生必誓死相随!”

王吉与贡禹等太学精英就更别提了。

他们甚至感觉,在这一刻,他们就是春秋记载的那些大事之中的当事人。

心里面有一个声音在呐喊——是要做万世的大丈夫,还是要做苟活的贼臣、小人?

自然,他们的选择必定是——大丈夫!

哗啦啦,一下子,十几个太学生纷纷拜服:“侍中大义,义之所在,千万人而吾等誓死相随!”

对于公羊学派的士大夫,特别是理想主义者来们说,为义而死,死得其所,为义而战,光荣无比!

数十年来,一代代公羊士大夫,就是这样慷慨激昂的踏上战场,进入仕途,轰轰烈烈的迎接着无数他们可以应付或者不能应付的敌人与问题。

死?算什么?

对于他们来说,死一点也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蒙春秋之诛,受万世鞭笞。

真正可怕的是,到老那一天,子孙问自己:大人仕汉数十年,可有行义之举?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至于刘进就更是激动的脸色都潮红了起来,对张越道:“爱卿放心,有孤在,必不会令卿受半分损伤……”

只是瞬间,整个新丰的主要官员与成员的士气就max。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觉得,天下兴亡在此一举,事业成败在此一战。

热血立刻就充盈全身,至于那些可能的阻拦和阻力,如今已经微不足道,甚至不值一提了。

子路先生,面对蒯聩的乱军时,就从容整理衣冠,坦然赴死。

张越见着,在心里感慨万千。

有理想存在的时代,就是如此的美好!

哪怕现在的汉室,论物质条件与财富,连后世的一个指头都比不上。

但,在这个物质匮乏,生产力低下的时代,却有着无数的满怀热血与激情的年轻人。

有着这样的年轻人,有着这样的士大夫阶级,什么事情搞不定?什么敌人打不赢?

张越看着众人,伸出手来:“诸君,让吾等去做一番大事业吧!”

于是数十只手伸了出来,人人拱手而拜,长身作揖:“固所愿尔,敢不从命!”

第四百零八节 对策(3)

激昂之后,众人回归现实。

“卿的第三策为何?”刘进有些急切的问道。

先前两策,开源节流,总结起来就是,如何在物资匮乏的时候,尽可能找到可用物资以及如何将有限的物资,最大化利用。

这两个策略一出,让刘进真是拍案击节,心头感觉去了一块巨石。

由是对于最后的一个办法,更加好奇起来。

“这第三策嘛……”张越笑着,看向丁缓,道:“却要着落在丁公身上了!”

丁缓到了新丰也有七八天了,如今已经被任命为‘鲁班尉’,出任新丰鲁班署的长官,秩比四百石,已经得到了天子的认可,特别下了制书予以确认。

这鲁班署和工商署一般这是一个张越自己发明创造的机构。

其实你可以将它理解为‘工业技术发展委员会’。

目前来说,这鲁班署还只是一个光杆司令。

但张越已经开始准备将‘工坊园’的事务交给丁缓去负责,主要是让其负责少府的那个工坊的技术主导和生产安排。

这个事情,让丁缓欣喜若狂。

百五十年前,墨家在秦国,干的就是这个活计!

如今,也算是重操旧业。

虽然先师们的制度和传统都已经丢的差不多了,然而,不需要太多时间学习,丁缓很快就知道该怎么去做了。

当然,鲁班署与工商署的设置,也让外界一些一直在盯着新丰的家伙,颇有微词。

说什么‘新丰改易祖制’巴拉巴拉的。

只是,这些家伙也就是私底下嘴上嚷嚷,根本不敢公开质疑。

因为,现在谁敢在新丰的事情上叽叽歪歪,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落到‘意图破坏汉家致太平’的坑里面。

那可是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更别提,这些家伙的非议声音,听在公羊学派的士大夫耳里,简直就是韶乐,就是赞美,就是颂扬与褒奖!

对于公羊学派来说,维新改制就是建小康兴太平的必须程序。

董仲舒生前呼吁最多的和最挂念的就是改制之事。

对于公羊而言,他们恨不得将整个国家从上到下全部改一遍。

特别是对于那些激进派和少壮派而言,张越的举动简直就是天籁之音啊!

在他们看来,董子生前,倡议了数十年,却依然原地踏步的改制之事,现在好不容易在新丰重新开始了。

倘若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搞鬼。

那么,这些激进派恐怕做梦都能笑醒!

一万个大喷子早已经就绪,憋足了劲。

这就给了张越在新丰极大的活动自由和施政自由。

张越看着丁缓,郑重的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如今关中减产严重,人民嗷嗷待哺,亟需丁公率领诸工匠,及时打造出各种新式的器械与农具!”

张越从怀里取出另一叠帛书,交到丁缓手中,嘱托道:“还需要丁公,督促工匠,组织人手,尽快的将这其中的器物赶造出来!”

丁缓接过那叠帛书,打开来一看,顿时就是眼前一亮。

在这一刻,丁缓甚至怀疑,眼前这个侍中官,是一个披着儒皮的墨者!

因为,这帛书上所绘的种种器皿,只是看着,就已经是赏心悦目了。

特别是其中的一件依附在水车之上的器械,简直是完美无缺!

若此物真的能如这帛书上所绘制和描述的一般,可以借助水车之力,研磨谷物、舂米、磨粉,甚至将大豆加工成豆浆。

乃至于……

以水力纺织……

再看另一件,那就更是让丁缓挪不开眼睛了。

按帛书所言,此物名为耧车,耧车丁缓知道,在战国时期就有了,可以用来播种。

但……

那些耧车基本造价昂贵,而且使用不便,一般百姓既不需要,也用不起。

但这种全新的耧车,却让他眼前一亮。

这种耧车,几乎全是木制,有三条用于播种的空心耧脚。

更关键的是——它可以用牛马驴橐他牵引。

这意味着,这种全新的器械一天就能播种上百亩!

而在之前,无论是撒播式还是点播式等传统耕作方法,一个农民一天只能播种最多十几亩!

紧接着,丁缓又看到了一种全新的犁具。

与现存的所有犁具都不一样!

在丁缓看来,这种犁具简直是艺术品!

结构完美!造型完美!设计完美!

让他看的如痴如醉!

更关键的是——所有的器具,几乎全部都有着分解的零件示意图。

就像楼车被分割成为了五个不同的部分,而名为曲辕犁的犁具更是被分成了十四个不同的可组装零件。

看着手上的图画,丁缓郑重的对张越拜道:“侍中公,请给下官三日时间,三日内下官必定拿出成品出来!”

张越闻言,点头道:“拜托丁公了!”

帛书上所绘的是张越回溯而来的数种后世农械。

有水力磨坊,也有耧车、曲辕犁和风车(不是西方的风车而是中国农村里的那种扇风车),更有一些简单但实用的加工工具,譬如游标卡尺、铆钉一类的小东西。

尤其是铆钉,张越对这个小东西在汉室的应用前景与发展前景,很有信心。

若能将之进行标准化规模化生产,它恐怕能改变世界!

将器械之事拜托了丁缓,张越重又看向贡禹、王吉等人,拜道:“器械之利,可以令民众自救,但欲成大事,还需有人心之利!”

“争取民心士气,关乎吾辈大业成败,长安联络之事,就拜托诸君了!”

宣传的阵地,我们不去占领,就会被敌人占领。

张越知道,要打赢这场战争,除了需要天时地利,还需要人和。

必须抢在长安城里的古文各派还没有反应过来前,抢先打响在宣传领域的战争!

向将道德高地全部抢过来再说。

这样,哪怕地主贵族们想要反攻倒算,却也将无力可借,至少在舆论上,他们会失去力量。

贡禹等人闻言,相互看了看,全部拜道:“请侍中公放心,长安舆论之事,就交给吾等了!”

现在长安城里,古文学派的学者和巨头们是挺多的。

但是,论论战、辩论和嘴炮,公羊学派还没有怕过谁。

哪怕这些渣渣绑在一起,也不是公羊一合之敌。

贡禹等人很清楚,张越嘱托他们的意义何在!?

外部的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内部的人拖后腿!

第四百零九节 悲喜两重天

长安,夜幕徐徐降临,这个宏伟的城市与往常一般,立刻就进入了两个世界。

一个寂静、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一道道姗栏落下,一重重门锁把上。

四分之三个长安城由此进入了沉默与孤独之中。

而另一个世界,则是灯火阑珊,恍若白昼,一个个舞女长袖联袂,在鼓瑟之中,一坛坛美酒被迅速消耗。

毋庸置疑,这个世界属于戚里、尚冠里以及环绕这两个勋贵住宅区的重重豪宅。

在这里,歌舞升平,在这里,纸醉金迷。

尽管刚刚有一个丞相自杀,一个太仆下狱。

但,几乎没有什么人受到影响。

歌照唱,舞照跳。

甚至,很多人的心情还很不错。

“岐山原一带八县之地,编户齐民将近六万户,三四十万人口!”一个微胖的贵族,举着酒樽,陶醉不已的道:“而当地亩产只得一石!只得一石!”

在坐宾客听着也都是双目赤红,呼吸急促。

任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岐山原地区,方圆数百里,三四十万人口,只能得到最多三百万石粟米!

平均分配到每一个人的身上,不到八石!不到八石!

若再扣除掉当地豪强大地主的产量,底层泥腿子可分配口粮,人均只有不到五石,甚至更少!

这么点粮食,这些农民连今年冬天都撑不过!

更不提,他们还需要缴纳田税与口赋。

由是,哪怕是他们再节省,再有计划。

最多在冬十二月,他们就要断粮!

到那个时候,嘿嘿……

恐怕一石粮食就能换到十亩地!

再加十石,就能买下一家人!

盛宴啊,空前的盛宴!

仅仅只是岐山原,就可以让他们赚到百倍之利!

“可恨那张子重!”有人忽然说道:“错非此人横生枝节,竟惊动家上亲自救灾,不然……”

岐山原一带,本来注定要颗粒无收。

偏偏那张子重横插一手,惊动了天子,坏了大家的发财大计!

只是想着这个事情,很多就感到心痛的无法呼吸。

“哎!”端坐在上首的主人翁却是举起酒樽,起身道:“侍中公忠心王事,也不能说有错……且现在的情况也可以了……反倒是岐山原颗粒无收,要大大不妙!”

听着他的话,众人连忙举樽拜道:“君候英明,君候英明!”

想想也确实是这个理,倘若岐山原颗粒无收,那么势必会引起天子龙颜大怒。

到那个时候,说不定,会出什么幺蛾子。

就像元封六年那次大灾,天子忽然出手,开放上林苑和北军军营用以安置灾民。

一下子就让很多人算盘落空。

还是现在这样好,岐山原虽然遭灾,但灾害的规模被控制的恰到好处。

只是歉收而非绝收。

这给了上上下下,无数人动手的机会。

“对了……”主人翁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今日长安米价如何了?”

“至傍晚关市,已经涨到了百五十钱一石!”立刻有家臣报告。

“涨的真慢!”主人翁听着,有些不是很满意,吩咐道:“告诉下面的人,明日只许卖最多一百石粟米,多卖一斗,吾就拔了他的皮!”

那家臣听着,微微一楞。

昨日傍晚的时候,长安米价,粳米(没有舂过的米)还只要一百二十钱一石。

一天涨了三十钱,却还不满足?

但他却也没有多想,立刻点头道:“诺!”

而其他宾客,也都是纷纷点点。

现在的米价还是太低了!

必须尽快把米价提上去!

一百五十钱一石的米,有什么好卖的?

要不是顾忌京兆尹和执金吾,甚至是御史们干预,他们现在连一粒米也不想往外卖了。

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现在的米价,只是起点。

现在每往外卖一石米,就是在亏本!

而且是血亏!

这些粮食,留在手里,每多一天,其利润就能往上翻好几成。

只要留到十二月,甚至留到春三月。

一石米甚至可以卖到一两千钱!

当然,五铢钱是可爱,但众人的目标却并非是五铢钱。

而是人口、土地。

这次减产,保守估计,可以让长安贵族豪强们,将上百万亩的土地和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人口,变成自己的盘中餐。

顺手还可以将其他阶级,特别是中小地主阶级几代人的财富与积蓄,洗劫一空!

在这样巨大的利益面前,现在,长安勋贵大臣们,除了少数人,都在蠢蠢欲动。

甚至还有九卿悄悄的参与了进来。

“来来来,喝酒,喝酒!”主人翁举起酒樽,心情无比愉悦。

他甚至感觉这段时间,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光了。

众人闻言,齐齐举杯:“恭祝君候福寿无疆,富贵万代!”

………………………………

而就在这个灯火阑珊,金碧辉煌的豪宅五百步远,一片漆黑的,被重重门锁关闭起来的闾里中。

简陋的房子里,没有点起油灯。

孩子们挤在一张破旧的席子上,摸着自己的肚子,低低的呢喃着:“阿父,阿父,我饿……”

李二咬着嘴唇,站在屋里,摸着手里的一个罐子。

这里面装着一千四百多个五铢钱。

是他几个月来,在长安城里辛辛苦苦赚到的工钱,也是全家人最后的积蓄。

“今天米价涨到了一百五十钱啊……”李二喃喃的低语着。

这个价格大大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让他不敢买。

“希望明天米价可以跌一点……一百四十钱一石,我就全买了……”他叹了口气,走到家里的米缸前,看了看里面的存米,只有一点点了,最多两斗米,哪怕自己不吃,哪怕全部煮成稀饭,也不够家里三个孩子的吃食啊。

所以他知道,明天自己必须买到米。

买到填饱孩子们肚子的米,而他,或许可以再多找几份工。

李二是个木匠,靠着手艺,养活家人,在这长安城里小心翼翼的经营和保护着自己的生活与家庭。

像他这样的小工匠,只要有活,就能让家人过上远比农民更安逸和富足的生活。

可是,这几天来,米价暴涨,让他措手不及。

要知道,往年这个时节,因为关中收获,新米上市,米价都会跌落的。

故而他也没有买太多米在家里面。

哪成想,等到的不是丰收,而是歉收。

米价一下子就暴涨起来。

让他难以适应。

“或许天子会插手吧……”李二在心里想着,他看向未央宫的方向,在这一刻,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祈祷未央宫与建章宫的主人站出来,为他撑腰,至少让他能买到比较便宜的米,让一家人都能继续生存下来。

而在此时,四分之三个长安城中,类似李二这样的人,数之不尽。

作为城市居民和依靠手艺或者技术、小买卖与佣工为生的二十万人口,都与李二一般,在高涨的米价面前无所适从。

暴涨的粮价,首先伤害和摧毁的是这些虽然手里有一点资金,但却没有任何保障的小民、中产之家。

只是,暴风已经刮了起来。

并且愈演愈烈!

第二天,李二带着满脸惆怅,两手空空的回到了家里。

他的妻子见了,立刻迎上前去,问道:“怎么了?当家的,你不是去买米了吗?”

“今天米价涨到了两百钱一石了……”李二目光呆滞的看着自己的妻子:“而且根本买不到……”

妻子听了,手里的饭勺掉到了地上。

“两百钱一石……还买不到?”她立刻感觉天崩地裂,眼前一片昏暗。

无边的绝望与无边的苦楚,浮上心头。

两百钱一石?

像她家这样的家庭,一个月起码要吃掉八石米!

这还是拼命节省和买了许多葵菜一起煮着吃的缘故。

若是全煮粟米饭,恐怕十石也打不住。

若按照这个价格,仅仅是在粮食方面,家里每个月就要开支两千钱以上!

而她与丈夫,哪怕累死也赚不到这么多钱!

怎么办?

妇人想不到任何办法,一屁股瘫坐到地上,低低的抽泣起来。

家里的三个孩子,听到母亲哭泣,立刻走出来,围在母亲身边,哭着道:“阿妈,阿妈,我们不饿,我们不饿……阿妈不哭,阿妈不哭……”

望着懂事的孩子们,李二感觉鼻子一算,眼睛有些发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仰天长叹,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他知道,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他必须养活自己的家人!

也必须保护好这个自己十几年来,费尽心血才经营起来的家庭。

可是,现在的情况却是有钱也买不到米。

更何况,他手里的钱,根本不足以买到那么贵的米来给家人吃。

思来想去,李二发现,似乎只有一个办法,能喂饱自己的妻子与孩子们了。

上林苑!

准确的说是上林苑里野兽!

只是,这个事情有风险。

偷猎禁苑野兽,一旦被发觉,那是要杀头的!

可是……

除了这个办法,他想不到其他可以找到食物的方法。

看着悲伤的妻子与抽泣的孩子们。

李二一咬牙,就出门而去。

想要盗猎禁苑野兽,必须要找人一起行动。

第四百一十节 崩坏的世界(1)

李二刚刚出门,走到大街上,就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原本宽敞的大道,已经变得水泄不通。

前方的路口上,似乎有人摆了一个高台,正有人在台上宣讲着。

李二好奇的凑过去,立刻就发现,在台上宣讲的,居然是一位头戴进贤冠,身着华服,腰配玉饰的贵公子。

“如今关中减产,米价日高,有司不能坐视不理!”李二凑上去的时候,正好听到那个贵公子在大声宣讲:“昔者董子曰:治乱兴废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故今有司不作为,是废陛下之圣德,坏社稷之治也!”

贵公子在高台上,大声疾呼着,甚至说着说着,就开始喷了起来。

什么京兆伊‘渎职,坐视百姓陷于水火,必蒙春秋之诛’,什么长安有司‘营营苟且,无有作为,非人臣也!’

让李二听着,忍不住击节称赞,围观百姓更是欢呼雀跃。

只是……

随着围观人群的增多,官吏也开始聚集过来。

李二甚至看到,有执金吾的兵马,在远处开始驻谒。

这让李二开始为这个贵公子担忧起来。

斗城之中,官吏猛如虎。

特别是现在,诸王入朝,为了粉饰太平和维系盛世假象,前不久京兆尹有司甚至开始清理了一遍长安的乞丐、流民,将他们统统抓了起来。

只是比较奇怪的是——那些平日里如狼似虎,凶恶无比的官吏,现在却都只是远远的看着。

甚至连在人们内心中以为是‘虎狼之吏’的执金吾兵马,也不敢太过靠前,只能远远警备。

“什么情况?”李二内心疑虑不已。

在平日里,别说是像现在这个贵公子这样的聚众行为,便是老百姓哥几个想要在一起商量点事情,被官吏发现都会被呵斥一顿。

至于像现在这样被人指着鼻子骂,恐怕早就开始动手抓人了。

但李二那里知道,根本就不是这些官吏不想抓人。

而是因为,那位在高台上宣讲的贵公子不是别人,正是现任京兆尹于己衍的幼子于安。

衙内在台上宣讲,谁敢动手?

不要饭碗了吗?

于安却是越说越兴奋,特别是当他看到围观群众们纷纷为他喝彩、鼓掌后,脸色都有些潮红了。

他高举双手,道:“诸君,诸位大汉臣民,今关中遭灾,士民陷于水火之中,关中米价一日五涨,前日粳米一石才不过百二十钱,今日却涨到了两百钱!”

“商贾为富不仁,奸商囤积居奇,肆意炒高粮价,市集官吏视若无睹,而各市擅权狼狈为奸,与之为虎作伥!”

“孔子曰: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吾于安今日在此,以春秋之义,士人之心,向诸君痛斥此辈之人的无耻龌龊!”

“将来之史书,此辈之人,必蒙春秋之诛,受万世之鞭笞!”

李二听着,只感觉自己心里面想要说的话,都被这个贵公子说出来了。

于是拼命的用力喊道:“公子高义,公子高义!”

“请公子为吾等小民上书言之!”

一下刻,数百人拱手作揖,齐声拜道:“请公子为吾等小民上书言之!”

于安见此情况,更是意气风发,感觉世界真理与大义在自己手中,于是当仁不让的拜道:“父老厚望,小子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办到!”

他起身挽起袖子,然后将冠帽理正,大呼一声:“小子这就去公车署上书天子!”

便提着剑,大摇大摆的向着公车署方向走去。

他的身后,他的家臣、奴仆还有下人,十几人纷纷跟上。

而李二等人更是身不由己的跟上了这个贵公子的脚步,向着公车署而去。

事实上,在这一刻,这一幕发生在几乎整个长安的市井街道上。

数百名年轻的贵族公子、太学生甚至还有随诸侯王来朝的王公子弟,都纷纷现身街头巷尾,口画春秋大义,然后带着数以万计的人群,来到了公车署。

浩浩荡荡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汇集。

很快,就吓坏了整个长安朝堂的三公九卿们。

“怎么回事?”刚刚兼任卫尉卿的执金吾王莽闻讯,甚至连鞋子都顾不得穿,就光着脚跑出了官邸,然后站在官邸的阁楼上傻傻的看着这庞大的人群。

“父亲,此春秋之义,义之所在,虽千万人而吾往也!”在王莽身旁,他的儿子王旭口直心快的道:“父亲大人不当惊讶,应当立刻入宫,向陛下奏报此事……”

“嗯?”王莽吓了一跳,傻傻的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

他有两子,长子忽现在担任兰台尚书,性格有些傻傻呆呆的,属于榆木脑袋。

也就这个次子稍微机灵点,懂得变通。

但王莽现在发现,似乎这个次子也是一个傻子啊。

“汝知此事?”王莽看着幼子,认真的问道。

“回禀大人,岂止儿子一人知此事乎?”王旭正色的道:“在朝九卿诸子,一个不少,基本都有所知……”

“京兆尹子于安、光禄勋子韩爽及驸马都尉子金唤……”王旭指着公车署前的人群:“诺!都在其中!”

王旭有些遗憾的道:“本来儿子也想参与到这样的义举之中,为天下奉献,只是大兄说,非得儿子在父亲身旁,以做劝慰不可……”

王莽听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连王忽也参与其中???

“父亲大人……”就听着王旭拜道:“今关中减产,生民有陷水火之危,百姓有倒悬之急,大人既为九卿,为汉大臣,当秉公直言,仗义而行!”

“奸商、豪强、蠹虫欲以百姓为食,行硕鼠之事,假大人闻而不动,知而不言,儿子恐大人将蒙春秋之诛,陷于不义不忠之境……”

王莽听着,此刻内心之中,仿佛有十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

上次长安士子们鼓噪废奴,到处抨击和痛斥蓄奴者。

甚至还有人跑去市井,将奴婢市里的奴婢买下来,再释放。

其中不乏公卿子弟参与其中。

王莽当时以为,只是年轻人头脑发热,一时热血而已。

现在看来,情况恐怕不是这么简单。

其实,岂止王莽,现在大半个长安城的贵族豪强甚至商贾,都是心里mmp。

原本,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一场盛宴。

结果,他们发现,首先跳出来阻止他们的,不是想象中的朝堂、官员和天子。

而是他们的亲人。

他们的儿子!

第四百一十一节 崩坏的世界(2)

“你说什么?”光禄勋按道候韩说,本来正翘着二郎腿,端坐在阁楼之中,听着刚刚买到的两个僰奴唱着小曲。

这些僰国人训练的歌姬,以身段柔弱、舞姿曼妙和歌声清婉,而备受长安贵族士大夫喜爱。

更紧要的是,僰国人特别有职业操守。

所有被他们卖到长安的歌姬,在进入买主之手前,必定还是处子。

这些特质,使得僰奴的价格水涨船高。

如今一个极品僰奴,常常作价数百金。

作为著名的双性恋,韩说素来男女皆爱,攻守兼备。

只是近来,他诸事不顺,所以买到这两个奴婢后,也没有心情享受,也就近段时间才有心情享用。

但哪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

此刻,一个年轻的贵公子,正跪在韩说面前,苦苦哀求着。

“父亲为汉九卿,吾家又世受国恩,如今,关中减产,生民为之困急,大人为何还有心情沉迷歌舞美色之中?”这个贵公子看上去最多也就十七八岁,生得白白净净,极为俊朗,他叫韩文。

乃是韩说诸子之中,最喜欢的一个。

要不是祖宗制度,只有嫡长子才能继位,韩说都想立他为世子了。

但现在,韩说的脸色,却胀成了猪肝色。

“嗯?”韩说铁青着脸,不敢相信的看着自己的爱子。

为了让这个爱子接受最好的教育,韩说为他重金礼聘名师,及长又给与了他许多金钱,让他结交士族贵卿子弟,好为他将来谋划。

这些年来,韩说也听说了,韩文与韩旭这两个儿子,与太学的太学生们走的很近。

平日在家里也经常规劝自己‘要忠君用事、为民请命’。

但韩说一直当他们在放屁。

不过也因此更加疼爱和宠溺。

因为,在这两个儿子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当年。

看到了他年轻时候的风采。

只是……

我年轻时候,有这样天真过吗?

百姓困苦,天下危急,与我何干?

“汝到底要说什么?”韩说挥手让僰奴退下,然后好整以暇的问道。

“儿子以为,父亲大人,当即刻入宫,将关中民生艰苦之事,面奏天子,请陛下下诏,赈济灾民,抚慰群生,如此父亲将有大功于天下也!”韩文恭身磕头拜道:“春秋之义,行仁最大,还望大人深思之!”

韩说听着,嗤之以鼻。

可能早三十年,他还会相信什么大义、仁政与致太平。

当年,他以校尉随卫青出击匈奴,也曾风餐露宿,与士兵同甘共苦,为横海将军出击东越时,也曾怀有过‘致君尧舜上’的心理。

只是……

这么多年下来,他早看穿了。

所谓天下,天下人,他救不了。

而所谓的仁义,更只是一个幌子。

这世道,英雄豪杰不得好死,龌龊小人、昏聩无能之人长命百岁!

旁的不说,儿宽儿仲文,不就活活累死在御史大夫职位上了吗?

反倒是样样不如儿仲文的石庆活到了八十岁,在家里寿终正寝。而更可怕的是——儿仲文生前拼死拼活,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只为了让关中百姓负担轻一点。

结果他一死,他生前的善政,变成了害民的恶政。

从那以后,韩说就再也不相信什么仁义道德与是非黑白了。

只是,看着眼前这个傻儿子,韩说又有些说不出口。

想了想,韩说起身道:“汝知道,这一次关中减产,有多少人在盯着吗?”

“为父只是一个小小的光禄勋,那里有能力影响这样的大事?”

“大人,儿子自是多少知道一些……”韩文恭身拜道。

事实上他何止知道,甚至可以说很清楚了。

他虽然年轻,但也不傻,有眼睛有耳朵。

能看到听到很多事情。

只是……

韩文看着自己的父亲,深深恭身:“大人岂不闻,孟子曰: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邻!”

“今关中减产,百姓陷于水火之中,社稷有倒悬之危,凡仁人志士、英雄豪杰,无不为之揪心!拨乱反正,春秋之训也,行仁政,兴善政,建小康,致太平,天下之望也!”

“如今,天下士人已经决心,阐发春秋之义,解此大祸,与民休息,与天下希望,更乃明示天下人:吾辈士大夫非只能口画之人,更可行而践之也!”

“父亲可知,就在此刻,在京九卿之中,有五卿之子,在公车署外,率万民上书?”

“父亲可知,就在此时,有数百士子,一腔热血,激荡于宫阙之外?”

“父亲可知,不止长安士人也参与其中,更有昌邑、燕国及广陵国大臣、王孙子弟百余人,也参与其中?”

说到这里,韩文就磕头道:“大人,儿子闻之,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周公曰:复哉!复哉!故周虽有幽厉之衰,却也有宣王中兴!殷商虽有九世之乱,也能有盘庚中兴!”

“今汉室前有文景之遗德,后有贤长孙之望,三代之后,新王可期!”

“大人岂能因一时蝇头小利,私人恩怨,而致国家大事于不顾?”

“儿子惶恐,其望大人明察之!”韩文说着重重顿首。

韩说却是瞬间懵逼了,他看着韩文问道:“你仲兄呢?”

“仲兄此刻正在北阙之下公车署,与天下人同在,与大义同在!”韩文昂首挺胸,一脸骄傲。

韩说看着,感觉一口鲜血堵在喉咙里。

感情,他这边忙着捞钱,这两个蠢儿子却在忙着坏他的事情!

想要扬起巴掌,打他一个鼻青脸肿,但最终却无奈的放下了手。

因为……

看着眼前的这个儿子,他想起了自己当年。

当年……

自己也是如此崇拜的看着大兄韩嫣,以他为骄傲,为榜样。

可是……

韩嫣大兄,天纵奇才,文韬武略,无人能及。

然而,他没有死在他梦想的沙场上,没有倒在冲锋的路上。

却死在了江都易王刘非与王太后的阴谋里!

“傻儿呦!”韩说痴痴的道:“痴儿呦!”

大约这就是韩家的宿命吧。

一代一个轮回。

一代一次诅咒。

乃祖韩颓当,一生矢志北伐匈奴,复仇雪耻,却老死病榻。

乃父韩孺却完全忘记了祖父的遗志,以斗鸡走狗为乐,但却生下了矢志要擒单于于长安的长子韩嫣。

现在又轮到了他的儿子们,满腔热血,欲要做一番大事业了。

第四百一十二节 各自的抉择

“也罢!”韩说叹了一口气:“吾这就入宫……”

韩文听着,大喜过望,连忙拜道:“父亲大义!”

只是……

他却不知道,这其实是韩说被逼无奈,不得不做出来的决定。

他是光禄勋,是九卿。

若韩文说的不错,现在,三公九卿都已经被绑在火上烤了。

数百士子加上上万民众,公车上书,天子肯定被惊动了。

而这种民众的呼声,历代以来,未央宫都一定会给出正面回应。

身为光禄勋,他若不赶快进宫,去向天子向天下人表明自己的心迹,那他便是坐实了狼心狗肺。

“小儿辈胡闹……”韩说在心里摇了摇头。

关中此番减产,哪怕商人地主豪强有良心,不捂着粮食惜售。

以关中现在的粮食存量,也根本支撑不住百姓的需求与供给。

故而……

“终归只是胡闹罢了……”韩说摇了摇头。

这个局面,是无解的!

因为,现在的关中早非秦代,是帝国粮仓!

事实上,从先帝后元年开始,关中就从粮食出口地,变成了粮食进口地。

自那以后关中每岁都需要从关东转输漕粮进京。

一开始,每年只有二三十万石。

但在去年,哪怕是关中丰收,但大司农均输署依然从关东转运漕粮三百万石入京。

想想看,关中本就缺粮,现在又歉收。

除非皇帝会法术,可以腾挪,无中生有,变出粮食来。

而且是变出数百万石粮食。

不然这个局面就是无解的。

而皇帝会法术吗?

这样想着,韩说就挺直了胸膛,走到前院,吩咐道:“备车,我要马上入宫陛见天子!”

演戏而已,谁不会?

在天子面前,痛哭流涕,表现出一副以天下为己任,以社稷为重的样子,他早已经熟练于此了。

而这样做,既可以博得一个好名声,也能同时捞钱。

何乐而不为。

……………………

而在此时,整个长安城里,无数公卿贵族,甚至富商,都遇到了和韩说一样的麻烦。

这些家伙不是发现自己的儿子跑去了公车署,参与上书。

就是在家里,苦苦规劝着自己。

许多人瞬间懵逼,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崩溃。

然后,他们又发现,舆论的形势,对他们很不利很不利。

很多原本与他们合作的胥吏与市集的市吏、擅权立刻见风使舵,说什么也不肯再帮忙了。

特别是那些擅权们,纷纷写信告诉他们——粮价是绝对不能再涨了!

哪怕是那些家里没有遇到这种事情的人,现在也感觉无比惶恐。

无数人发现,似乎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们要是再按照原定计划开始设局,那就等于自投罗网,自己主动往枪口上撞了。

他们要是再一意孤行,刘家就肯定敢跺他们的脑袋,拿他们的尸体来取悦百姓与士林舆论。

当今又不是没有做过这种事情。

元鼎年中,杨可主持告缗,弄死了天下数万家商贾,然后当今还觉得不过瘾,便发动酌金罢候,直接打落掉一百五十个列侯家族,让他们候冠落地。

惹毛了当今,再来一次告缗,再搞一次酌金罢候。

这谁hold的住?

一时间,人人自危,惶恐不已。

不过,聪明人毕竟很多。

很快有人就发现了——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关中没有粮食,这是事实。

大司农、少府卿,哪怕使出一百零八般武艺,用尽所有手段,也不可能填上多达八百万石粮食缺口。

故而……

只是缩一下头,蛰伏几天而已。

忍忍就好了!

当然,有聪明的,自也有傻瓜和冥顽不灵的人。

而且这些人还不少。

尤其是世代在长安经营子钱的那几家。

所谓子钱,就是高利贷,九出十三归的那种。

汉家子钱商人们,曾经一度繁荣昌盛。

先帝时,吴楚七国反叛,杰出的西元前金融家无盐氏借贷了五千金给条候周亚夫当军费。

等平定了叛乱后,无盐氏连本带利,赚回了全部本息,据说高达五万金。

由是,无盐氏一度成为了天下首富。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先帝晚年的时候,让宠臣周仁,将这个家族从长安城抹去。

无盐氏的土地、黄金、奴婢、产业,统统没收。

由是,随即诞生了一个新的子钱巨头——周氏家族。

一直到现在,周氏都掌握着长安九市中的槐市的好几家店铺,他甚至躲过了告缗案,存续至今,成为了长安城最大的子钱商人。

现在,周氏当代家主周闻就握着拳头,对着自己的家臣与下人咆哮着:“米价不涨?不可能!明天继续涨价!哪怕是天子来了,也不能不涨价!”

虽然说,哪怕米价保持在现在的水平,他周氏的买卖,也能大赚特赚。

两百钱一石的粟米,这长安城里几个泥腿子吃的起?

吃不起就只能借钱,借他的钱!

而借了他的钱的人,最终只能变成他的奴婢。

几十年来,周氏靠着左手借钱,右手买卖奴婢,赚下了无数身家。

而这次关中减产,在周闻看来,更是五十年一遇的机会!

米价涨得越高,他的赚头就越大。

这长安城里,二十多万居民,统统都将成为他的潜在客户!

只是想想,长安米价要被迫停滞,他就心痛的无法呼吸。

“这些士大夫,真是反了啊!”周闻咬着牙齿骂道。

那些公卿子弟,他收拾不了,也不敢收拾。

但庶民家的孩子和太学里的傻瓜,他却是可以让他们知道一下厉害的。

“去叫钟武和常逊来!”周闻挥手下令。

钟武与常逊是他养的两个游侠头子,两人手底下各豢养有百余亡命之徒,充当他的打手与狗腿子。

十几年来,这两人及其手下,为他家事业保驾护航、催债、收债立下了汗马功劳。

在周闻看来,现在又该是这两人出手的时候了。

必须要死人,一定要死人!

对的!

周闻在心里对自己说,等弄死几个不识趣的太学生和士子,那些文弱书生,大约就会知道害怕,就不敢鼓噪这个事情了。

这样,自己就能继续赚大钱了。

大不了,到时候丢几个替死鬼交差。

这长安城中,五万钱一条命,有的是人愿意拿命换钱!

第四百一十三节 好大喜功

将时间回拨十个时辰,延和元年秋八月甲午(初四)。

建章宫玉堂殿中,守少府卿公孙遗亦步亦趋的在上官桀的引领下,步入殿中,看着卧躺在塌上闭目养神接受御医按摩的天子,深深一拜:“臣守少府卿公孙遗恭问陛下安……”

“朕躬安……”天子闻言,施施然起身,端坐在御榻上,对公孙遗挥手道:“卿请坐!”

对于九卿,他向来很尊重。

尤其是大司农与少府卿,因为这两个九卿管着他的钱袋子。

“臣躬谢陛下!”公孙遗再拜,然后被一个侍从引领坐到殿中一侧的席位上。

“今关中各地减产,少府有什么对策?”天子轻声问着。

在昨日他已经咨询过大司农的桑弘羊了,桑弘羊告诉他,在冬十月黄河开始封冻前,均输署哪怕全员不休,也最多将一百万石粟米与一百万石麦豆运到关中官仓。

而汉室另一个与关中连通的粮仓蜀郡的成都平原,今年虽然丰收,但由于还需要支撑键为郡、夜郎与滇国一线的汉郡。

故而最多只能在年内运八十万石粮食入关。

不是蜀郡没有粮食,而是从蜀郡运粮入关,耗费太高!

由是,两两相加,只得两百八十万石各种粮食。

别说填补窟窿了,勉强只能维系宫中开度与水衡都尉、太常卿、北军的耗费。

除非,减少军粮,同时从陇右、北地、太原调粮。

但是,若从北方调粮,那么居延的军队就不得不后撤,甚至不得不撤出轮台。

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故而,他只能将主意,打到少府卿头上了。

公孙遗听着,却是战战兢兢。

在来之前,他已经问过了少府卿六丞和各有司。

结果让他触目惊心。

庞大的少府卿,非但拿不出粮食来。

还一个劲的在需求粮食。

考工室、东西织室、东园署还有负责宫**给的御府、汤官各署,纷纷哭穷。

一个个言之凿凿。

反正,就是要粮没有,要命一条。

“臣死罪!”公孙遗俯首拜道:“无有能佐陛下者,望陛下加罪!”

“少府卿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天子悠悠叹着,这几日,粮食问题让他有些精力憔悴,原本好不容易通过养生养好的身体,又有些要撑不住了,心情更是无比烦躁。

公孙遗听着,头都不敢抬了,紧紧的趴在地上,道:“臣死罪!”

“死罪!死罪……”天子起身,提着绶带,道:“一天到晚就知道敷衍朕……”

“朕要尔等九卿有何用?!”

和士大夫们只管向皇帝伸手一样,汉室君王们,素来也只管向大臣伸手。

反正,给不出就是你们的错,你们的罪。

皇帝我是已经尽力了。

公孙遗吓得屁滚尿流,身子都有些发抖:“臣无能……”

“卿恐怕不是无能,而是有能力,却不敢做事吧!”天子冷笑着。

公孙遗更加惶恐了,连忙拜道:“是臣有罪!”

天子摇摇头,道:“朕也不为难少府,这样,从现在开始,少府卿每个月给朕挤出十万石粮食来……”

“这……”公孙遗踌躇片刻,只能拜道:“臣奉诏!”

但心里面却是愁的头发都要掉了。

关中减产同样让少府深受打击与损失。

很多少府控制的庄园,也同样遭遇了歉收。

更严重的是,由于元鼎中水衡都尉的独立,使得少府卿失去了对上林苑的控制权。

没有了上林苑的产出,少府的支度就变得捉襟见肘。

“此外……”天子踱着脚步,吩咐道:“传朕的命令给水衡都尉衙门:自明日起,全面开放上林苑,除皇宫别馆与禁苑外,其余诸禁一律解除,令有司招募百姓,入苑中捕猎野兽,人税十钱!”

“命令少府昆明池令,组织水兵,于昆明池捕鱼,与贩市井!”

“布告关中各县:凡民訾算五千及五千以下者,许其入上林苑,假以官田,它如元封故事!”

“臣谨受命!”公孙遗立刻顿首拜道:“陛下圣恩,必能感动关中士民……”

天子却是叹了口气,道:“此不过杯水车薪,聊胜于无而已!”

对于刘氏来说,上林苑是一个好地方。

这个皇室林苑不仅仅是皇室的游乐园,士大夫贵族的游猎场。

更是刘家的一个保险库。

上林苑周回三百里,其中有三十六苑、十二宫、三十五观,各种珍奇异兽、皇室产业与庄园林立其中。

已故的大文豪司马相如就曾经赞道:终始灞浐、出入泾渭。沣镐涝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

将这个宏伟的皇室林苑的壮丽描述的栩栩如生。

但对于汉家王朝来说,这个庞大的林苑,存在的目的,除了给自己享乐外,就是作为备灾备荒的基地。

这也是先秦时代,诸夏民族王室的遗风。

所谓:国有郊牧,畺有寓望,薮有圃草,囿有林池,所以御灾也。

汉兴百年,上林苑在无数次自然灾害和战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元封六年,关东大灾,于是开放上林苑,假田于民。

太始元年,关中流民兴起,于是诏下水衡都尉,令天下訾算五千以下者,迁于上林苑牧鹿,日收五钱,不到三年,这些本来穷的叮当响的破产百姓与农民,就重新恢复了经济能力,纷纷回乡购地置业。

而这个政策,却一直保留了下来。

迄今,上林苑中鹿群依旧庞大。

水衡都尉每年靠着鹿租收入千万。

对于汉室来说,遇到自然灾害,就开放上林苑和昆明池,许民取用其中的自然资源,甚至准许民众假田上林苑,这是条件反射一样的本能。

但……

现在关中全面减产,特别是岐山原一带,亩产不过一石。

天子知道,哪怕开放上林苑的所有地区,杀光里面的所有野兽,捕光昆明池的所有鱼类。

也只是杯水车薪,根本不足以纾解灾情。

充其量,也不过是能暂时稳住民心而已。

一旦灾情爆发,百姓断粮,百万规模的饥民,连草根树皮都能啃光!

“或许,朕该诏张子重回京问一问……”天子在心里想着:“或许他能有奇谋妙策……”

这样想着,他就眼前一亮。

对啊,那张子重可是神君指引的小留候。

留候当年佐高帝,休说现在这样的局面,哪怕是再艰难的事情也能想到办法!

于是,天子转头对一直站在旁边的上官桀吩咐道:“给朕制书,去传召张子重回京顾问……”

“诺!”上官桀恭身一拜,就要领命而去。

却有一个尚书郎,捧着一份书简,疾步入宫,拜道:“陛下,长孙殿下、侍中领新丰事张子重急奏……”

天子闻言,脸上露出喜色,立刻道:“快快呈上来!”

心里面更是欢喜不已,心说:“果真是神君之指引者,朕有所想,其自来也!果非天命乎?”

上官桀却是傻了,呆呆的问道:“陛下,臣是否还需要传召张侍中?”

“且待朕先看完奏疏……”天子却是不急了,捧着书简说道。

在他看来,这个张子重既然在这个时候上书,一定是有办法了。

既然如此,为何要去新丰召回呢?

他可是很清楚,若是被人知晓,那张子重找到了办法,解决了问题。

旁的不说,这朝堂上下三公九卿,谁人不是脸上火辣辣?

恐怕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暗中嫉恨,甚至是敌视了。

所以,先看看奏疏上说的是什么,再做决定也不迟。

这样想着,天子就翻开了奏疏,然后,整个脸立刻就喜笑颜开,心情一下子就愉悦了起来。

“果然不愧是朕的小留候,神君所指引之人!”天子在心里面欣喜万分。

然后扭头对上官桀招了招手,道:“朕有个事情,让卿去做……”

上官桀闻言,立刻上前,恭身道:“陛下请吩咐!”

天子笑着招了招手:“附耳过来!”

就在上官桀耳畔耳语几句,上官桀听得目瞪口呆,还能有这种操作?

“此事出朕口,入卿耳,不可令第三人知,若敢泄此秘……”天子却是盯着上官桀,道:“族!”

上官桀听着,战战兢兢,只能硬着头皮拜道:“臣谨奉诏!”

没办法!

你是皇帝你说了算!

只是这种事情,真的能做到?

上官桀在心里面给自己打了一个大大的疑问。

天子却是跟个小孩子得到了心仪的玩具一样,兴奋的乐不可支,对公孙遗招了招手,道:“卿近前来……”

公孙遗不明所以,凑上前去,拜道:“陛下有何圣命?”

“朕命卿持节,去北军大营,召见北军护军使任安……”天子笑着道:“卿将朕的命令告知任安:以朕之命,即刻发动北军六校尉,枕戈待旦,听候召唤!”

“然后再即刻以八百里加急,传朕旨意给蜀郡太守张宽、汉中太守欧阳训,命令蜀郡郡兵与汉中郡兵立刻动员,望临邛一带机动,下诏给键为郡、武都郡、夜郎、僰、莋诸国,发其兵至牂牁江,候朕旨意!”

公孙遗听着却是震惊不已,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恭身拜道:“臣谨受命!”

心里面却是疑窦重重。

在如今,西南夷诸国,都早已经臣服于汉室王师的刀剑之下(他们一度很跳,但后来在元鼎五年的时候,被王师亲切的感化了一番,从此就变得很乖巧了),尤其是僰国、夜郎国和滇国,现在争相以给汉朝爸爸做事为荣。

若天子令下,这些小国恐怕会争相恐后的出兵,以邀汉宠,获得一次入朝长安,朝觐受封的机会。

但,汉室却早已经把重心移向了西域,基本放弃了对西南夷的开发。

只在西南方向,留下了键为郡、武都郡作为支点。

毕竟,西南群山,山高路远,国家开发费钱费力,还没有什么好处。

哪像西域,既能屯田,也能做买卖,还能打匈奴,一举三得。

如今,汉天子重新召唤西南诸国大小君长,这些家伙怕是能欢喜的疯掉。

唯一的问题是,召唤这些家伙,汉家怕是要大出血了。

毕竟,作为宗主国,召唤小弟干活,也不能不给酬劳。

当今这位更是出了名的大方慷慨。

恐怕少府的内库,恐怕要支出一大笔赏赐了。

天子却是根本不管这些,他现在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之中。

他一直想要向天下人证明自己,证明他的文治武功与感召已经远迈父祖,功比三代。

只是……

几十年了,一直未来如愿。

哪怕封禅泰山,巡幸天下,受到无数人欢呼与拥戴。

但他心里面明白,那只是用钱买来的欢呼与拥戴,不是发自内心的。

但这次的事情,若是成功……

那他就是那画衣服而民不犯的圣王了!

想着圣王的形象与功绩,他便已经激动的无法自抑了!

好大喜功是他的缺点。

但也是他的优点。

就像现在!

第四百一十四节 诏命

站在北阙城头上,望着城楼下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人群,天子笑的像个十八岁的青年。

“上官卿!”他得意的抚着胡须,对上官桀赞道:“爱卿做的不错!”

上官桀连忙恭身,拜道:“全靠陛下圣明,高瞻远瞩,明见万里,臣只是按令而行,实在不敢居功……”

天子听着笑的更开心了。

“北阙城楼下,现在怕是有一两万人了吧……”他微微抬头打量着北阙城楼下的人群,就见到无数士民百姓,全都顿首拜伏,口称天子圣德,他就得意的抚着胡须。

“民心可用啊!”他轻轻笑着。

有了这样的民意基础和舆论基础……

此刻,这位天子感觉到了一种来此血脉深处的呼唤与渴望……

上次砍死长安贵族们是什么时候来着?

哦,对了,好像是元鼎五年,酌金罢候。

那次可砍的真爽啊!

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后,他一日之内连发七道诏命,训斥列侯们‘欺君罔上,背弃宗庙’‘朕心实痛之!’。

于是,将一百五十个列侯家族,打落尘埃。

瞬间,世界清静了。

那些营营苟且之辈,尸位素餐之人,统统被干掉了!

再也没有人敢对他的政策叽叽歪歪,也再也没有什么力量他阻挡他的意志了。

可惜,自那以后二十几年,直到现在,他再也找不到理由和借口,愉快的砍一波列侯贵族了。

这些渣渣学精了,学会了应付,懂得了阿谀奉承。

再想向元鼎五年那样,清理一次汉室贵族阶级,已经渐渐不可能。

想不到,想不到啊!

天子摩挲着双手,兴奋愉悦的有些心旷神怡。

前些时候,干掉了公孙贺家族,从公孙贺与公孙敬声府邸之中,前后炒出了黄金累计三万余金,钱以数万万计,奴婢两三千之众,宅邸三十余处,庄园二十余座,没收土地超过五万亩(虽然遍布在关中、葛绎县和河东)。

这一口吃下去,少府卿满足的打了一个饱嗝。

也让汉室自元封元年后,再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财政充沛’。

若能借这个机会,再抄个十几二十个列侯贵族勋臣的家伙,抓几个富商宰了……

譬如说,茂陵袁广汉据说就很富裕啊。

号称天下首富?

据说家訾无算,闭着眼睛都能掏出几千金……

甚至还在北邙山下起了所谓的袁园,听说比之建章宫的天梁宫也不遑多让……

若抄了他家,那他的钱,不就是朕的钱吗?他的园林不就是朕的园林了?

想到这里,天子就兴奋的有些难以自抑。

不过,很快他就想起了一件事情。

貌似那袁广汉的儿子,是小留候的门徒,还是迄今为止唯一的弟子门生……

而且好像那袁广汉拿了不少钱出来,听事是一万万之多,用以购买了新丰的债券……

好吧……

“算你运气好,算汝识相知趣……”天子在心里有些惋惜。

那可是一头大肥猪,宰了的话,说不定能让汉军再发动一次余吾水会战。

可惜了,可惜了!

他虽然没有什么节草,但也是讲规矩和吃相的。

哪怕先帝收拾邓通,不也要先找到对方的罪证,宣告天下吗?

想着先帝,他就忽然想到了……

似乎好像大概,先帝留了一个大礼包给自己呢。

当年,郎中令周仁抄了无盐氏的家,然后其子就从仕而商,靠着讨好王太后,在长安城里发达了起来。

貌似有很多钱?

这样想着,天子就再次兴奋起来了。

至于这周氏是否犯罪?其罪是否该死?

这就不重要了。

自秦以来,商人的地位,就是年猪肥羊。

皇权若没有理由就加罪贵族士大夫,可能还会有人说闲话,抱不平。

查抄商贾,却是人人点赞。

儒法各派,不管是古文学派还是今文学派,提起商贾,都是杀气腾腾,恨不得杀光他们。

再说了,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原罪的商人吗?

只要去查,总能查到对方该死的罪证。

这样想着,天子的心情愉悦的犹如春天一般和煦。

能找到肥猪宰,确实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上官桀站在旁边,却感觉有些毛骨悚然,总觉得这位陛下的笑容与神情,有些太过恐怖,让他感到有些战战兢兢,仿佛站在万丈悬崖之边。

好在这时,一个有些微胖的官吏拯救了上官桀。他捧着一份书简,气喘吁吁的爬上城楼,然后匍匐着拜道:“微臣公车署令王临,拜见陛下,吾皇万寿无疆!”

“起来吧……”心情非常好的天子,连语气都变得温柔无比,让王临听着简直激动的跟吃了仙丹一样。

“陛下,此乃长安士民,以公车上书,敬献陛下之书……”王临捧着那书简,匍匐着上前。

天子微微一笑,接过书简,打开来看了一眼,脸上立刻就喜形于色。

天子深深的看了一眼上官桀,投以一个‘做的不错’的眼神,然后就道:“来人!”

张安世立刻就领着两个录书尚书走了出来,拜道:“臣尚书令安世,敬听圣命!”

天子提起绶带,看向城楼下的人群,缓缓说道:“朕闻昔在帝尧,其训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穷困,天禄永终!汤武之祭天,其誓曰: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躬有罪,无以万方!嗟呼!先王之训誓,何其美哉!”

随着他的口述,几乎所有人的神色都变了。

自元光元年,这位陛下罢黩百家独尊儒术后,这还是第一次这位陛下在诏书命令中,先引用《尚书》而非《春秋》的名言。

而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变化。

这意味着他的理念与目标甚至是执政思路都开始了变化。

但天子却没有管这些,只是负着手道:“今关中夏灾,减产甚重,黎庶陷于水火,百姓有倒悬之危!士大夫公卿,明禀朕意,宣化百姓,上书于公车署,朕闻书而落泪,黎庶之苦,生民之难,何其多艰也?”

“而奸商恶绅,囤积居奇,坏社稷之制,乱先王之法,毁先帝之德!”

“其令有司严查各市擅权、市吏渎职之事,凡粮价过百钱一石者,皆案‘狡猾不道,坏律法’事处!”

诏书一下,整个世界都欢腾了起来。

百钱一石的粮价,无数人手舞足蹈。

但很多有心人却都注意到了这次诏命全新的用词和结构,许多人都在暗地里揣测,这位陛下是不是想做什么?

尤其是古文学派的士大夫们,兴奋的难以自抑。

天子弃春秋而用尚书之言……

这对不少人来说,都是一个极好的信号。

很多人甚至高兴的彻夜难眠。

自元光迄今,三十几年了,公羊学派就像一座大山,压在大家头顶上。

那些公羊学派的士大夫,动不动就‘春秋之诛’,挥舞着春秋和手里的刀剑,到处教人做人。

跟这帮肌肉男,是打也打不过,嘴炮也嘴炮不过。

若君权开始不喜公羊,转而扶持其他学派……

这可真是天籁之音啊!

于是,就连这些原本可能会跳起来反对和鼓噪舆论的古文学派的士大夫们,在面对这样的明显的‘与民争利’的诏命时,也出奇的保持了沉默。

嗯……

可不能在这样的时候跳出来招人嫌。

况且,现在受损的也不是他们啊,是长安的商人地主豪强贵族而已。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只是他们忘记了,就在百年前,淮阴候韩信明修贱道,暗度陈仓,忽然出秦岭,打了项羽一个措手不及,一个月内拿下了关中,获得了这块王业霸土之地。

第四百一十五节 耍赖

韩说乘着车,急急忙忙入宫时,刚好看到到了天子的使者,在北阙城楼下宣读诏命的情况。

然后,震天般的欢呼声就像潮水一样的响了起来。

上万人,甚至更多人,兴奋、狂喜和振奋的呐喊声,如同海啸一般席卷了整个世界。

韩说听着这个声音,看着这个情况,脚下都有些踉跄,险些跌倒在司马门下。

还好司马门的校尉眼疾手快,立刻扶住了他。

“多谢!”韩说回过头来,感激的看了眼这个校尉。

若没有被扶住的话……

他已经能知道,过些天,长安城的八卦党就又要多一个新素材了——光禄勋在司马门跌倒?为什么跌倒?为何跌倒?

这些可怕的家伙,能借题发挥,脑补出无数个段子。

反正,现行的汉室制度与律法拿他们没有一点辙。

太宗皇帝除民诽谤之罪,自那以后升斗小民哪怕喷皇帝,也属于‘细民无知抵死’,谁想借题发挥,那就是坏先帝法,乱国政了。

而士大夫公卿们,却很不幸。

依然不能乱说话,如今公羊思想盛行,就更加不敢乱说话了。

因为,公羊学派主张春秋刺诛不及庶民。

于是,百姓享有全部言论自由,更引申幽厉之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教训,认定百姓议论、讽刺和编排公卿士大夫,是天赋其权。

谁要堵百姓的嘴,请先从他们的尸体上跨过去。

所以,市井里的八卦党,越发猖狂,越发的无所忌惮。

别说编排朝臣,给他们创造段子了。

现在,朝堂上三公九卿,谁没一个绰号啊。

他这个光禄勋,就顶了一个韩龙阳的诨号……

但他能怎么办呢?

只能听之任之,甚至还得在心里暗自庆幸,这些家伙手里留情,没有给他取更难听的名号。

那校尉却是笑着道:“不敢当光禄勋之谢……”

韩说却是理了理衣冠,回头看着远方那些欢呼的人群,拱手问道:“校尉可知,天子之诏,其文为何?”

校尉见连光禄勋都如此客气,连忙将自己所知的内容,对韩说说了一遍。

“石米过百钱者,以‘狡猾不道,坏律法’是处?”韩说听着,眉头紧锁,心中更是蒙上了一层阴霾。

他侍奉当今三十几年,对于这位的脾气和秉性,可以说了如指掌。

这一位陛下,出了名的犟脾气,不撞南山不回头,更是死要面子!

这诏命一下,长安城里,谁敢把米价抬过百钱,恐怕谁就得去死了。

御史中丞暴胜之、执金吾王莽,这两条恶犬,必定会忠心耿耿的执行他的命令,将长安盯死。

可是……

韩说更清楚,粮价的暴涨不可能因为皇帝劳资说不准涨就不涨了。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长安城里不准涨价,大不了就不在长安卖粮,去城外的柳市与直市。

连他都能想到的事情,这位陛下会想不到?

“这其中究竟有何玄妙?”韩说皱着眉头,在心里想着。

可想来想去,他也想不到,在现在的情况下,这位陛下能有什么办法,破解当前的难题?

………………………………

就在韩说皱眉之时。

长安城籍田门外,北军军营中,一个使者策马而来,手里持着天子节旄,握着一封诏书,疾驰而入营垒。

“天子诏!天子诏!”使者下马就捧着诏书,直入中军大营,一边喊,一边奔跑。

早就已经在此做好了准备的一员大将闻言,立刻就带着部将们列队出迎,人人都穿着甲胄,全副武装。

“末将射声校尉郭虎,敬闻圣谕!”哗啦啦,甲胄叶片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自昨日得到了少府卿传来的命令后,屯驻在灞上训练的射声校尉所部全军就立刻全副武装,连夜拔营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到了此地待命。

使者高举天子节,打开诏书,扫了一眼,然后高声问道:“天子诏:射声之士今安在?”

“夙兴夜寐,整戈待发!”郭虎闻言,立刻与将官们单膝跪地,拔剑矗立。

“今关中夏灾,百姓陷于水火,社稷有倾覆之危,宗庙有动摇之险,公等可能安宗庙、定社稷?”使者再问。

“肝脑涂地,粉身碎骨,死不旋踵!”将官们纷纷躬身,袒露左臂,高呼:“誓死效忠陛下!”

“善!”使者收起诏书,从怀中取出一个虎符交到郭虎手里,大声道:“天子命将军,入城,进驻东市、直市,严肃纪律,督查不法,敢高价卖粮者、敢惜售者,皆案‘狡猾无道’是处!无粮者,察其家仓,有隐匿者按隐匿不法,欺君罔上论处!敢有抗拒者,格杀勿论!”

郭虎接过虎符,然后从怀中掏出另外一个,两相查验后,转过头面向众将:“天子诏令,射声之士!入城!”

咚咚咚!

沉闷的战鼓声响了起来,一个又一个兵营之中,早就已经穿戴好了甲胄,弓满弦,刀剑都擦的干干净净的士兵开始列队。

射声校尉,虽然全军只有一千五百人。

但是,这支部队,却是汉军中绝对的王牌精锐。

几乎每一个士兵,都是选自良家子,熟鞍弓马之士。

身高不低于七尺三寸,虎豹熊腰,能开十石之弓!

哪怕是在战场上,射声校尉也敢以一敌十,追着上万匈奴骑兵满草原乱跑。

这支部队的精锐程度,甚至不在当年李陵出塞的丹阳兵之下。

而现在,这支全副武装的军队,遵从他们的君王的旨意,将枪口对准了长安九市的商贾。

轰隆隆的马蹄声,随之而起。

排列着标准的作战队形,一千五百骑射声骑士,首先从籍田门入城。

整个长安顿时大惊失色,无数人目瞪口呆。

也是在这时,他们才想起来了——刘家的皇帝,素来有耍赖的传统。

当年刘邦这个无赖在沛县跟人赌钱,赌输就把桌子一掀不认账了,十足的滚刀肉。

等他坐了天下,更是将这个性格发扬光大,说过的话和许下的承诺,都能原封不动的吞回肚子里。

对于刘家来说,假如明规则我玩不过你,那我就把桌子掀了,用刀子和你讲道理!

由是,无数人两股战战,瑟瑟发抖。

一切权谋、算计与博弈,在明晃晃的刀枪面前,犹如冰雪遇到阳光,瞬间消散。

第四百一十六节 敲骨吸髓

延和元年秋八月甲申(初五)午时,射声校尉入长安。

未时,羽林卫从章城门入城,未时一刻,虎贲校尉入驻长安城外柳市,据细柳仓,期门军自建章宫出,督道东三市。

由是,整个长安的米价应声跌落,效果立竿见影。

所有商人,立刻知情知趣的将米价调整到一百钱一石,多半个子也不敢标。

因为,就在店铺门口,一把把明晃晃的刀枪剑戟,已经矗立了起来。

好几个不怎么机灵的家伙,已经被军队从店铺里拖了出去,扒光了衣服,吊在市集的辕门上吹风。

金钱亿万,黄金千金,终究不敌刀枪之利。

休说是长安的这些商人了!

当初,天下商贾何其强大?

临邛卓氏、程郑氏,倾滇蜀之民,开山凿矿,冶铁致富,富至僮千人!

雒阳师氏,车船行于天下,雇工以万计。

临淄刀间号称义子三千,门徒上万。

甚至还有南阳孔仅,以商人而至九卿,为汉大司农。

当年,这些大贾,这些豪商,势力之强,财富之多,震慑中外。

两千石不能制,诸侯王不能比。

但结果呢?

一道告缗令,瞬间灰飞烟灭。

对于刘家来说,只要枪杆子不出问题,休说是怼商人了,诸侯王、列侯勋臣士大夫加在一起也不怕。

于是,狂欢开始了。

无数百姓,欢天喜地的拿着钱,进了市集,纷纷买买买。

诸夏人民,自古就是淳朴中带着狡黠,老实中透着精明。

所以,评价向来两极分化。

同样一个地方,可能士大夫们会感叹‘民风淳朴,有先王之风’,而官吏则咬牙切齿的痛骂‘穷山恶水出刁民!’

现在也是一般,大家都很清楚,关中歉收,这粮价肯定会涨。

由是,趁着这个机会,群众纷纷买买买。

像李二甚至不仅仅拿出了全部积蓄,还将自己家里的布帛也带上,来到市集,见粮就买。

反正,有着天子撑腰,军队保护,他也不怕吃亏。

却是苦了长安市井商人,人人都是愁眉苦脸。

很快,各个商铺里的存粮就被卖光了。

商人们既心疼又欢喜,纷纷开始准备关门,然后回家躲上几天。

等着风声过去,再看看情况。

可是……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你想关门?

门口的军人,提着刀剑就走了上来:“奉天子诏命,惜售者以‘狡猾无道’是处,而隐匿粮食者,一经查实,案‘欺君罔上’论处!”

总之就是一句话:想关门,可以!先让我检查一下,你家和你名下的宅院、仓储之中,有没有粮食?

若有,那就不好意思。

您犯法了。

犯的叫‘欺君罔上’,最低惩罚也是抄没家产,完为城旦,去居延修地球……

而若是被查实,你有意惜售?

呵呵,那可是‘狡猾无道’的大罪。

要株连三族的!

商人们瞬间变色,欲哭无泪。

只能是纷纷作着苦脸,告道:“小人并非关门,并非关门,只是店中无粮,故而回家取粮……”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找机会脱身了?

早有准备的军人,立刻就细心的表示‘愿意帮助义商运粮’。

总之,想拖延、想推诿,乃至于想找机会开溜?

门都没有!

于是,很快整个市场上就充满了粮食。

一批卖完,另一批又运来,以至于长安士民感觉自己是不是想错了?

这粮食似乎多到根本卖不完?

于是,恐慌情绪渐渐消散,民心也开始趋于稳定。

而看着这个情况,长安的年轻士大夫们与参与上书的公卿子弟们,一本满足。

“这就是吾辈的力量,大义的力量!”许多士子,兴奋的脸都潮红了起来。

通过一己之力,就改变世界,用大义来帮助人民。

这种曾经只在理想和幻想里的事情,如今却照进了现实,发生在眼前。

这简直太奇妙了!

尤其是公卿子弟们,兴奋的想要高歌一曲。

很多人最开始参与此事,只是脑门一热,就兴高采烈的加入其中,并没有真的想过能成功。

但现在,成功却出现在了眼前。

这就让他们太幸福了。

孔子说:德不孤,必有邻。

孟子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先贤的教育,果然是对的啊。

热血沸腾,充斥着荷尔蒙以及对未来美好的憧憬的年轻人,立刻就飘飘然了。

纷纷开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起来。

当然,顺便骂一骂商贾,这是所有儒生的共同话题。

而长安百姓,也纷纷加入其中,大力鞭笞和唾弃着奸商们。

在很多人看来,此番长安粮价高涨,分明就是奸商们囤积居奇,恶意炒作所致。

尤其是那些曾经花了高价买粮的百姓,更是对奸商们恨得牙咬咬。

你看,现在市面上的粮食都已经多得卖不完,卖不光,那里有缺粮?

高涨的舆论,立刻发酵,给朝堂施加了莫大压力。

只是……

在很多人没有注意的时候,少府卿和大司农入场了。

抢在长安九市关市之前,这两个怪物,张开了血盆大口,将所有店铺的存粮全部吃掉。

然后,在军队的刀枪剑戟的胁迫下,市集的商人们不得不再次去调粮。

反正编户齐民的国策下,顺藤摸瓜,这些商人背后的家族,根本就跑不掉。

更别提,其实很多粮商,是披着粮商皮的列侯勋臣白手套。

以前,国家没有查,也懒得查。

然而现在,在天子的鞭策下,整个大司农、少府卿、太常、宗正以及执金吾等有司,都是全力运转,瞪大了眼睛。

于是,一切马脚立刻袒露在国家的视野中。

然后,这些商人背后的主子,就被叫去建章宫或者长乐宫,由天子或者皇后接见,慰勉、谈话。

总之,一句话,现在国家有困难,卿身为大汉公卿,世食汉禄,应该为天下先,做出榜样来。

就像当年太宗皇帝,慰勉绛候周勃一样:卿素为朕重之,其为天下先。

换而言之,假如,爱卿不想‘为天下先’,那么则非‘吾臣’。

这些列侯勋臣立刻就坐蜡了。

曾经,他们靠着种种手段,对百姓敲骨吸髓,无所不用其极。

现在,皇权下场,同样对他们敲骨吸髓起来。

也是直到此刻,他们才算真正体会到了,无权无势的小民的无奈与痛苦。

第四百一十七节 让人震惊的新丰(1)

延和元年秋八月甲戌(初六),驰道上驶来一辆马车。

此车造型颇为独特,与寻常士大夫贵族所乘马车截然不同。

其车盖呈椭圆形,形似龟甲,车厢被分割为两个部分,一道珠帘垂下,将乘车人与车夫分割在两个世界。

而且,车厢远较一般马车的车厢宽大,甚至可以让人躺卧。

毋庸置疑,这是一辆辎车。

所谓辎车,就是战国时代,孙膑在齐所乘之车。

一般为老人、妇女以及身有残疾的贵族男子所用,其他人一般不会乘坐辎车。

汉家贵族们甚至宁愿乘坐只能站立扶车的小车,也不会乘坐这种辎车——哪怕辎车在舒适性与可靠性实际上远胜其他大部分马车。

而在辎车左右,有着十余名策马骑士,紧紧护卫。

甚至连辎车的车夫,也是身着紫衣,腰系玉佩,头戴进贤冠的士大夫。

“老师,前方就是新丰境内了……”车夫恭敬的对着车帘后之人恭身说着,语气谦卑而恭敬。

“哦……”车厢内传来一声苍老的低沉之音,一只枯瘦的,犹如藤蔓一般的手,掀起了车帘,露出了端坐其中的男人。

他已经很老了。

老到须发皆白,牙齿也差不多掉光了。

老到身形枯瘦,仿佛油尽灯枯。

以至于,不得不乘辎车出行。

但是,每一个在他身边的人,皆以崇拜和敬仰的眼神看着他。

仿佛,这个老人身上散发着无穷无尽的光与热,能令人不由自主的靠近和依从。

“走!”老人轻轻吩咐:“去乡亭!”

“诺!”车夫恭身而拜,继续驱车缓行。

可以看得出来,车夫的驾车技术,已臻至巅峰,无论道路崎岖还是平坦,马车总能走在最合适的地方,最平坦的地方。

车速不快不慢,刚好能让车厢不颠簸。

很快马车就驶入了新丰境内。

刚刚进入新丰,前方的情况,就让人耳目一新。

田间地头,随处能看到矗立起来的木牌,木牌上用着隶书,写着一条条文字。

老人端坐在车厢中,依靠在柔软的坐垫上,斜着头,看着那些木牌上的文字(这也是辎车的特征之一,在两侧设有车窗,可以看到外界)。

这些文字,简单易懂,清晰可见,哪怕相隔数十步,哪怕老人视力已经大大减退,但依旧看的清楚。

“一人不举,全家连坐……”

“不养其子,国法不容……”

一条条,让老人看的胆战心惊,在心里面暗道:“真是张蚩尤啊,其治如虎狼也!”

这样赤裸裸的恐吓和威胁百姓,让老人心里实在有些不舒服。

在他人生七十多年的认知与三观中,老人早已经坚定的认为,独有行仁政,施善政,与民为便,轻徭薄赋,方能治理好地方。

对于百姓,当以劝诫和疏导为主。

这也当是士大夫的职责。

读书人读书人,读了先贤之书,明晓了先王之道,就该用先贤之义与先王之道,教化百姓。

导民向善,风之以礼乐诗书。

但很快,老人心里的那点点不快与不满意,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因为,他看到了在这秋日之中,本该一片荒芜的土地上,无数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正在田间地头忙碌着。

一块块土地,都被人整成了奇奇怪怪的条状土垄,土垄两侧,都有着深沟。

有人驱赶着牛马,牵拉着一种奇怪的三脚农具,在田中穿梭。

而在更远处的田中,一头头牛马,在农民的驱赶下,拉扯着一种奇怪的犁具,飞快的将土地翻耕。

只是瞬息之间,牛马就拉着犁具走了十几步。

老人眼睛都快瞪了出来。

“停车!”他立刻说道。

“诺!”车夫马上就平稳的停下了马车。

“扶我下车!”

“诺!”车夫恭敬的将车门打开,然后躬身道:“老师慢点……”

但老人却有些很急,抓住自己弟子的手就下了车,一点也不顾及自己的年纪已经很大,骨头都已经脆了。

“老师,不要急……”车夫立刻搀扶着自己的恩师,低头道:“您今年已经七十有八了,不能再像二十年前一样啦……”

“吾怎能不急?”老人目光怔怔,望着前方的田野,泪流满面:“先师呦!大道行矣!”

远方田中的器械,就像一道闪电,就是一道从天而降的圣光,让他心灵仿佛受到了洗礼。

他已七十有八,行将作古,每日于老家,望着滚滚而逝的黄河,也曾许多次与孔子一样,内心悲鸣不已:“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洛不出书,吾已矣夫!”

大道未闻,太平无影。

一生七十余年努力奋斗,却改变不了世界。

面对着人生的晚年,他内心的苦涩与哀伤,日复一日,盛于胸膛。

但在此刻,在此时,他却看见了光,看见了闪电,看见了新世界。

田中农夫们,脸上的笑容与欢喜的神色,也令他像个孩子一样,几乎想要手舞足蹈了起来。

他在弟子的搀扶下,走近前去,看到了那些三角农具的近貌。

多么美丽的产物啊!

多么完美的器械啊!

更完美和美丽的是,这种农具播撒下来的种子——麦。

对他来说,他这一生就做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教化门徒,推广学术,令更多人知晓春秋大义,让更多人懂得礼义廉耻。

第二件,不遗余力,不惜所有的向每一个人极力推荐他种麦子。

甚至以身作则,在老家自己的土地上种宿麦。

然后带头吃麦饭,哪怕牙齿都掉光了,根本嚼不动了,每餐也一定要在饭桌上见到有麦饭,弟子门徒都在吃麦饭,他才肯动筷子。

不然,那就不吃!

只是可惜,尽管他以身作则,极力呼吁。

然而……

除了弟子门徒和子侄外,外人很少响应他的呼吁与召唤。

种麦子?

谁傻谁种!

但老人依旧固执己见。

因为他的老师,董子生前毕生所求,不过改制、更化、种宿麦而已。

他德才不够,才能不足,承担不起改制的重任,也做不了更化的事情。

唯一能为老师做的,只是推广和呼吁种麦子。

但哪怕这个事情,也是极为失败。

这让他很是颓废,也很是哀伤。

但在现在,在今天,在这新丰,他却看到了,成千上万的农民,在全新的器械与耕具的帮助下,以惊人的速度耕耘土地,播种宿麦。

这让他兴奋的难以自抑,激动的无法言语。

第四百一十八节 让人震惊的新丰(2)

老人巍颤颤的在弟子的搀扶下,走下驰道,来到田间,更近距离的观察着这眼前的世界。

只是……

弟子们鼻子都很灵,微微一嗅就闻到了空气中,好像有股怪味。

味道有些好似乡间农民家的茅坑里……

循着味道找过去,很快大家就都发现了,似乎好像大概这怪味就来自不远处的田里。

这味道虽然不大,但却让人很不舒服。

反倒是老人,因为年纪太大,嗅觉、味觉都已经退化,所以根本没有闻到。

“老师,此地似有污秽……您还是不要去了吧?”一直扶着老人的车夫低声劝道。

“哪里有什么污秽?!”老人瞪了一眼,道:“春秋他谷不书,至于麦禾不熟则书之,凡麦禾之田,皆圣人之所期!”

他看着前方不远处,一个正在田埂边上休息的老农,笑着走了过去。

“老大兄,有礼了……”老人微微作揖,拱手问礼。

那老农却被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回礼道:“不敢,不敢!”

然后问道:“尊客何来?”

“长安……”老人微微笑着,一点也不讲究的拉着老农的手,问道:“老大兄啊,小老儿想请教您几个问题……”

老农闻言,看着面前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大,衣着紫贵,还有着如此多随从的‘来自长安’的老人,立刻有些受宠若惊,道:“不敢当尊客之请啊,尊客有事就尽管说吧……”

老人轻轻笑着,拉着老农的手,坐到田埂上,一点也不管那田埂上的泥土可能会弄脏自己的衣服。

“这新丰县,如今是在种宿麦?”老人轻轻问道。

“是啊……”老农看着眼前的土地,有些得意的抚着胡须,道:“自从圣天子嘉恩,以长孙领我新丰,又命张侍中为新丰令,新丰百姓可算是有救喽!”

“又是免我田税,又是特诏无出口赋,真真是圣明天子,太宗之后啊!”说着老农就对着长安方向和霸陵方向拱手而拜。

对于关中人来说,对于太宗皇帝的思念与怀念,数十年来从未衰减。

在大部分的农民心里,那位已故的汉天子,几与圣王无异。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刘氏的统治之所以稳固,太宗遗德占了很大一部分缘故。

“如今,张侍中更是授我等农夫,种种耕作之术,还派了官吏来指导我等如何施肥、如何播种,如何耕作,更作了种种农具,以教我等!”老农说着,就笑了起来:“甚至还让官吏,与我等约法,保证明岁夏四月,宿麦收成每亩不低于四石!”

“四石?”老人听着,眉毛一跳。

宿麦的产量确实是高于粟米的,但是……

亩产四石,这也确实太夸张了吧?

“可不是呢!”老农也是有些不太相信:“乡亭之中,许多人都在议论这个事情,也有许多人都不信,但,乡中士绅与官吏,都说‘官府素来说一不二,与民约法,断无悔诺之可能’”

老人听着,暗自点头。

汉室在他这样的老一代士大夫眼中,有着无数缺点。

但有一个事情,却是没人能否定的——国家对人民的承诺,素来算数。

高帝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迄今是铁律。

太宗、先帝,除肉刑,去诽谤,更令田税三十税一。

哪怕当今穷的去搞告缗,玩口赋,也是不肯提升田税。

既然官府许诺,与民众约定,那么,只要当事人还在,这个约定就必定是算数的。

就听着那老农道:“俺听着士绅们都是如此说,加之新来的乡蔷夫、乡游徼等人,也都每日来乡亭宣讲种麦的好处,更与俺保证,每岁依然可以种粟,且可令地力不失……俺就答应了下来!”

“能令地力不失????”老人听着目瞪口呆,左近随从弟子们,更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作为公羊学派之中的经世派,他们这一系多出基层官员。

现在汉家天下公认的循吏,蜀郡太守张宽,就曾在老人门下听讲。

而老人门下弟子之中,两千石地方郡守和千石地方大员,足足出了三四十人之多。

故而,他们都很清楚,现在汉室农业,最大的问题,就是土地地力不足的问题。

关中还好,土地只需要三年一休耕。

但在北方地区,却是两年一休耕。

借此恢复地力,让土地重新拥有活力。

倘若不休耕,那么……种下的作物,将可能歉收乃至于绝收,甚至可能令土地从上田变成下田,乃至于盐碱地。

在某些贫瘠之地,土地甚至一休耕就需要三五年来重新恢复。

也正因为如此,在事实上来说,汉家天下在册田亩,基本上每年都有数百万亩处于休耕状态,这些土地上最多种些葵菜、大豆。

换而言之,倘若新丰果能令地力不失。

这恐怕,堪比河出图,洛出书,凤鸟来朝,是最好的祥瑞,更是汉室受命之符兆。

老人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有些承受不住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老大兄,这新丰县是怎么说的?他们如何保证这地力不失呢?”

“俺听乡里来的农稷官说,似乎是用三个办法,其一曰:深耕,以侍中公所作之‘曲辕犁’深耕田地,令地力释放,其二曰‘代田’,于田中做圳垄,今年以垄为田,明年以圳为田,如此可以达到休耕之力,至于其三,则以肥水施之,令田增肥……”老农笑着答道:“老汉俺是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农稷官们说的似乎确实有道理,而且,侍中公所做种种器械,着实厉害,想来应该是真的!”

老人听着,目光怔怔。

侍中公?

貌似就是哪个张毅张子重张蚩尤了。

自入长安,他就一直耳闻了此人的所作所为。

恨他的人,车载斗量,但喜欢他的人,同样多如繁星。

董越似乎想要将他作为先师董子的弟子,代父收徒……

他留在太学的那《二十八义》自己也看过了,确实是发前人所未有,明述春秋之大义的巨著,哪怕是自己看了,也觉得获益良多。

就在这时,远方的田埂上,走来一个农妇,这妇人提着一个篮子,身后跟着几个孩子。

远远的喊着:“阿父,阿父,吃朝食了,今日俺给阿父和夫君做了张公饼……”

第四百一十九节 让人震惊的新丰(3)

老农听到妇人的声音,立刻就笑了起来,对老人道:“尊客,那是老汉囡囡来送饭了……”

“哦……”老人点点头,笑着拱拱手道:“就不打扰老大兄了……”

说着就要在弟子的搀扶下离开,但鬼使神差,却让他在转身的这一刻,看见了那妇人篮子里装着的一块块食物。

“那是何物?”老人忍不住问了一句。

那种圆形的,看上去白里透黄的食物,他前所未见。

老农听着,笑呵呵的答道:“此乃侍中公教我等所做之‘饼’也,乡亭中号‘张公饼’,乃是以麦子磨粉合水上灶烙得,松软可口,远胜它物……尊客要不要尝一个?”

“麦子磨粉?”老人深吸了一口气,对老农拱手道:“敢情老大兄,赐我一个……”

片刻后,一张还带着余温,冒着香气的所谓‘张公饼’,就到了老人手里。

这张饼摸着有些硬,但掰开来,里面却有着许多蜂窝状的结构,老人轻轻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俄而,不知为何,他竟热泪盈眶起来。

“董师啊!”老人颤抖着手,将剩下的饼都塞进袖子里,仔细的珍藏起来:“弟子要将此饼献给您的神灵!”

老师生前,无数次呼吁朝廷重视宿麦,重视宿麦!

甚至多番上书天子,乃至于去信给三辅大臣,强调宿麦的益处与好处。

可是……

别说当官的了,百姓也不信啊!

麦饭粗糙难吃,别说老人小孩,就是成年人也难以下咽,其口感甚至还不如豆羹。

故而长期以来,天下百姓,将麦子作为杂粮,种在山坡与荒地上,根本不怎么关心。

以至于有一段时间,老人也心生怀疑,觉得是不是老师错了?

但在现在……

老人知道,老师是对的!

看似粗糙的麦子,竟然别有乾坤……

“改制、更化、宿麦……”老人感觉自己的心在颤抖。

因为他发现,似乎老师生前的追求与主张,都是可以连贯的。

看似不起眼的宿麦,却蕴藏着莫大的玄机。

改变了做法后,原本口感最差的麦子,却能做出比粟米口感还要好几倍的食物——更紧要的是香甜可口,哪怕是他这样牙齿都掉的差不读的老人,也可下咽!

也是在这一刻,老人知道,自己必须端正态度,仔细探查新丰了。

或许,可能……

那个张子重没有撒谎,他确实有把握,建立小康社会,打开通向太平世界的道路!

若是如此……

老人抬起头,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不惜一切,拿出所有,为他保驾护航!

…………………………………………

一个时辰后,老人傻傻的站在了渭河旁的一个堤坝上看着一辆巨大的水车,缓缓转动,将水从渭河汲上渠道。

清澈的水,立刻流向了远方,去滋润和灌溉附近的千亩土地。

但更让他挪不开眼睛的是——水车下连着一个小木屋。

随着水车的轮转,木屋内也传来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木屋门口,有着农民,正扛着一袋袋麦、豆在排队。

“这就是麦粉研磨之地……”老人心里感慨着:“真是精巧至极,发前人之所未有啊……”

“老师……”一直搀扶着他的车夫,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弟子等随老师,于新丰乡亭村舍之中,察其治,观其法,实在有些不解……愿请老师示下……”

“这新丰之治,究竟是儒家仁政,还是法家暴政?仰或者是黄老无为之术?”

过去一个时辰,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的三观被人洗礼了。

就像有人拿着一个铁锤,狠狠的锤在了他们的头顶上。

一方面,他们所过村亭,百姓安居乐业,亭里秩序井然。

甚至在道路和村亭内外,都有着亭长或者乡中士绅们组成的巡逻民兵,持刀狭弓,往来巡视。

而村里村外,随处可见各种被刷在墙上,钉在路边的文字。

有的杀气腾腾,充满了威胁、恐吓。

想什么‘一人不举,牵牛扒屋,全家流放’之类的文字,都属于很温柔的说法了。

一些极端的文字,甚至赌咒发誓,‘谁不举,谁与我为仇’一副要杀人的冲动

但在另外一方面,又到处显现着温情脉脉的一面。

以他们所见,哪怕是亭里中最穷的人家的脸上,也充斥和洋溢着幸福、安逸和对未来充满向往的神色。

而村亭里的所见所闻,更是一会让他们胆战心惊,一会让他们欣喜若狂,一会又让他们沉思不已。

这新丰简直是一个怪胎!

它既像当年法家治下的秦国。

官府的触角,直接延伸对农户家庭,定点定口,所有百姓全部都被告知,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谁犯法,谁受罚,没有情面可讲,没有道理可分辨。

官府甚至规定了,各类人群每月可以购粮的上限。

凭身份户籍,以竹符买粮。

简单而粗暴,清楚而直接。

但它又像极了无数人日思夜想,憧憬的未来世界的雏形。

这里,人民安居乐业,哪怕现在关中减产,但百姓也没有惊慌。

最贫穷的人民,受到了官府的扶持,家訾在一万以下,有两个或者两个儿子的家庭,都被准许‘假田’,租税更是低到三成!

更有农稷官指导百姓耕作,教他们用各种耕具。

官府甚至将各种农具租借给百姓使用。

像那种犁具、和三脚播种器,全部是由官府租给百姓使用的。

各种奇技淫巧、机变械饰之事,随处可见。

让人恍恍惚惚,有些不知今夕何年,今岁何时的错觉。

“吾也不知……”老人听着弟子的疑问,也是叹了口气,但有一个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新丰正在发生变化,新丰的一切,似乎都是新的。

新的技术、新的农村,新的食物,新的耕作方法。

这与公羊学派长久以来的追求不谋而合。

托古改制,更化天下,维新制度,为汉制法。

但每一个人都在心里敲着鼓,有着疑问。

这是孔子追求的王道乐土吗?

这是通向董子向往的太平世界的道路吗?

但有一点,很显然——现在的新丰的道路是正确的。

假如他们确实能做到他们承诺和保证的那样。

那么……

老人知道,即使这不是孔子追求的王道乐土,天下人也会将它看成是王道乐土。

天大地大,实用最大!

第四百二十节 飞速发展的工坊园(1)

新丰城中,此时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在城东靠近护城河的地方,一个巨大的怪物,正在拔地而起。

假如从空中俯瞰的话,你会发现,这里已经完完全全的变成了一个有组织有血肉的工厂!

是的!

工厂!

虽然,技术粗糙,几乎所有工作都需要手工完成。

但是,却已经是一个符合工厂定义的基地了。

一个个作坊之中,无数人挥汗如雨,将一个个木制、铁制的零件制作成型,然后再由人检验,装车送往下一个作坊继续下一道工序。

分工合作与紧密配合,使得此地,变成了一个源源不断生产着各种器物的工厂。

更重要的是,在核心区域,那个庞大的工坊之中,上千名这个时代最好的工匠,运用着自己的智慧与经验和技术,将生铁液化,几台改良自‘七轮扇’的器械,在人力的推动下,将风吹进坩炉之下,使得火焰熊熊燃烧,冶炼温度不断升高。

由是,本来只能小规模手工生产的炒钢,现在可以成批炼成了。

虽然这个规模还很小,五个坩炉,每日只能产出不到千斤(汉斤,约合240-250KG)的精铁与钢。

但却已经可以供应上曲辕犁的需求了。

张越行走在其中,心里也是充满了自豪与骄傲。

虽然现在这个工坊园,其实还远未成形。

就连作为主体的少府工坊,也只完工了三分之一,将将能让少府考工室和东园署里调来的熟练‘炒钢法’的大匠能有地方炒钢。

所谓炒钢术,应该是汉室发明的一种新型的手工冶炼技巧。

后世就曾出土过,约是汉太宗在位时期的炒钢术制成的宝剑,那些宝剑出土后,虽然在地下历经两千多年,但依旧锋利无比,轻轻一挥就能刺破十几层的纸皮。

而炒钢术的原理,对于后人来说,简单到能算作常识了。

其主要办法,就是将生铁在坩炉之中高温液化,不断搅拌,并加入精矿粉,使得生铁中的杂质氧化,从而得到钢。

当然,为了保密,这些工匠,就将配方与技术神秘化,称之曰‘药’。

但在穿越者面前,一切遮掩和障眼法,都失去了作用。

现在,炒钢术的所有技术要求和操作程序,都已经变成了文字,被贴在工坊的墙壁上,连学徒也能学习并且实地操作。

这些经过张越提炼和完善的程序,自然比起那些工匠为了藏私而神秘化的程序更简单明了。

这也使得钢铁与熟铁、精铁产量大增。

原先,一个熟练大匠一天最多能练几十斤。

现在,是成百上千的练。

唯一的限制是坩炉不足与原料。

坩炉好办,已经有十几座全新的冶炼坩炉在建设中了。

就是生铁原料的问题,让张越有些头疼。

新丰本身没有铁矿,所有原料都需要从长安转运。

这导致成本大增。

好在,现在的少府卿是公孙遗,管着调拨资源的是成源,倒不用担心被人掐脖子。

只是终究有些难受。

“现在每日可产曲辕犁多少具?耧车多少?水车多少?”张越问着陪同他视察的丁缓。

这些日子来,丁缓在工坊园内,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若非是他坐镇,此地的生产秩序与生产速度,断然不可能这么好,这么快。

无数匠人,听说是丁缓坐镇后,立刻就心服口服,甘愿听令。

而工坊之中,无论出了什么问题和困难,丁缓总能想到办法解决。

这些天,仅仅是张越所知,丁缓就已经为各个工坊,解决了数十个生产上遇到的技术问题。

“回禀侍中公,如今工坊之中,每日能作曲辕犁七具,耧车十三具,水车五辆……”丁缓笑着道:“此外,还有其他锄头、镰刀、耙等工具各数百……”

张越听着点点头,现在这个工坊园之中,来自少府的匠人,已经达到了三百多人,还在陆陆续续的不断增加中。

其他商贾派来的匠人、学徒、奴婢工,几近八九百人。

而产量却只有这么点,张越有些尴尬。

更尴尬的是成本。

现在一具曲辕犁,在这里被生产出来,其成本已经接近五千钱了。

耧车成本也逼近了三千钱。

更夸张的是水车。

现在,一架水车带磨坊的制造成本已经几乎达到两万钱!若算上组装费用,起码是两万三千钱。

如此昂贵的器具,根本不是农民能用的起的。

但没有水车,百姓的生产用水问题,特别是旱季用水就无法解决。

所以,张越干脆就将水车建设纳入了新丰的基础建设开支中。

反正对穿越者来说,国家承担重大公共设施和基础设施建设的责任,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然百姓凭什么给你交税服役?

而这个决定,也让他一下子成为了新丰百姓眼里‘有史以来最好的县尊’。

只是,水车的产量限制,使得安装速度很慢。

到现在,各乡都开始补种冬小麦了。

但全县却只安装了不到十台——绝大部分都被他装在了新丰的外围乡亭。

目的呢,也很简单,做宣传用的。

让其他人看看,特别是邻县的人好好看,好好学。

最好倒逼着邻近几个县的官僚,不得不来新丰考察、取经和学习。

张越就可以趁这个机会,将爪子伸到周边。

而曲辕犁和耧车的事情,就比较为难了。

成本五千的曲辕犁,起码也要卖个一万钱,才能有收益,至于成本三千的耧车,换成商人卖的话,至少六千钱。

但别说一万钱、六千钱了。

大部分平民百姓,连一千钱也未必拿得出手。

倒是各乡的地主豪强贵族们纷纷表示,这个价钱很公道。

若是能优先供给他们,他们甚至可以加点价钱。

但,若这些曲辕犁与耧车,只卖给地主豪强贵族的话……

张越敢保证,不用三年,新丰的贫富差距就会大到令人畏惧。

好在,他是穿越者。

农民没有钱?

不要紧!

县衙买下来,再租给你好了。

一具曲辕犁,每天给一百钱租金,一具耧车每日给六十钱租金,若是客户还需要租赁耕牛挽马,那便只需要再加五十钱就可以打包带走。

由是,哪怕是再穷的百姓,也能用得起这些昂贵的新农具了。

唯一的问题是——产量太少,供应不上。

现在新丰全县的曲辕犁加起来才二十来套,耧车也仅得三十具。

没有办法,张越只好想方设法的进行调度、分配,同时,督促工坊全力生产。

第四百二十一节 飞速发展的工坊园(2)

丁缓站在旁边,却是有些钦佩甚至是崇拜般的看着张越,作为墨家孤儿(丁缓内心的自嘲),他很清楚,当世之人虽然重视技术,但其实只是重视技术带来的财富,而非技术本身。

更从未有什么人会去想要用技术造福天下和人民。

然而,眼前的这个侍中官却想到了,还做到了!

要不是他平日里,都是拿着春秋大义当口头禅,丁缓几乎都快怀疑,这个侍中官是某位墨家钜子的传人了。

微微放下内心的感叹,丁缓道:“侍中公,最近诸工坊主,都在和下官交涉……他们……”

丁缓轻声道:“都想得到所有的曲辕犁和耧车的制造技术,希望可以独立完成制造……”

张越听着笑了一声。

自从曲辕犁与耧车在这里问世,并且开始投入实用,证明了其巨大潜力后。

几乎所有的商人,都有些呼吸急促。

曲辕犁与耧车,在他们看来是真正的赚钱利器!

哪怕是按照新丰现在的官价,一台曲辕犁一万钱,一台耧车六千钱。

也是一倍之利!

更别提,其实这些全新农具,根本就是供不应求的。

现在,新丰的地主豪强们,甚至已经喊出了‘县衙随便开价,俺们绝不还价’的口号。

任谁都知道,这是真正的大杀器!

以曲辕犁来说,一日之内深耕五十亩之地,耧车也可以在一天播种数十亩。

效率是从前的数倍,更紧要的是——深耕后的土地,肯定比原先更好。

可是,张越却牢牢的把握住了所有曲辕犁与耧车。

每一具出产的农具,都被登记在册,还有编号。

无论地主豪强贵族官僚,和百姓一般,都要排队交替使用。

这使得地主豪强们,顿时感觉有些牙疼。

他们当然希望,自己能得到并且拥有这样的利器。

只是官府不卖只租,如之奈何。

而商人们看到这个趋势,自然希望自己能得到独立生产、销售的权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打下手‘赚点辛苦钱’。

只是,张越暂时并不想让他们染指曲辕犁和耧车的核心技术。

最起码,在新丰这里日产曲辕犁过百之前,他们别想。

张越还想靠着这个刷声望呢!

只是,商贾嘛……

唯利是图是本能,若不给点甜枣,张越也担心可能会挫伤投资商的投资热情。

将来新丰事业,需要商贾资本的地方还多着呢!

毕竟,他很清楚。

随着新丰的农业亩产增加和人口增长,未来,人比地多的问题一定会凸显出来。

人均土地保有量,必定会不断下降。

而唯一能大量吸纳人口的,其实也就是工坊了。

准确的来说是手工业。

所以,也是时候,给这些商人一个甜枣,让他们在新丰尝到甜头了。

但该给哪一个呢?

张越在心里盘点了一下现在回溯和拥有的那些黑科技与发财点子。

“这个产品得是能赚钱,同时,还可以大规模生产,并且需要大量劳动力……”张越在心里盘算着,列出了条件。

这很好解释。

不能赚钱,或者不能迅速的赚钱的话,商人们就不会开心。

而倘若不能大规模生产,并形成密集型产业,则不利于新丰的转型,更不利于促进就业。

就业率不足,富裕人口就可能会去当游侠、做赘婿,最终变成社会不安定的因素。

“最好还得与吃有关……”张越想着,很快就知道自己应该选什么了。

对于现在的天下来说,天大地大,吃饱肚子最大。

也只有人民温饱了,才会出现更加伟大璀璨和光辉的文明。

当然,张越不会法术,不可能无中生有。

但变废为宝,却是可以!

譬如说……

“烦请丁公去转告诸位明公,就说过几日我必将有所答复,只是请诸公加快工匠及作坊生产的扩大!”张越对丁缓说道。

现在新丰的工坊园还是太小了!

少府的工匠加上商贾的匠人、学徒、奴工,总数将将过千。

完全不足以让此地成为一个未来规模化手工业的孵化园。

更别提什么工业技术孵化了。

“诺!”丁缓闻言,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点头应是,在他看来,这个侍中官什么都好,就是对人对事太客气了,一点也不像传说的张蚩尤的形象。

继续在工坊园之中视察了一会,张越看着各处作坊里热火朝天的工作情况,心情也终于愉悦了起来。

现在,这个工坊园虽然还只是一个雏形。

就连四面的隔离墙也还没有建起来,只是修了一个地基。

大小作坊开始运作的,也只有十来家。

但是,张越相信,到了明年,此地就会变成一个有着数千工人奴婢的超级复合手工业园区。

生产制造各种器皿、工具。

年产值怎么着也得有个几万万。

哪怕减半收税,新丰光是在工商税收上就可以拿到上千万收入。

可能比从前在田税、算赋以及人头税上所得的总和还要多!

未来再点亮纺织业与瓷器的科技树的话,新丰一县就能干趴京兆尹其他所有县的财税收入。

这个世界,只要有钱,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

就在这时,忽然,张越听到了陈万年急促的声音:“侍中公!侍中公……”

张越回过头去,循声看着,却见陈万年一路小跑,气喘吁吁的跑到了面前,将一张拜帖恭敬的递给张越,道:“侍中公,贵客求见!”

“贵客?”张越闻言一楞,然后接过那拜帖,打开来一看,脸色一楞,随即道:“真是贵客啊!”

只见拜帖上用着隶书公整的写着:故梁相、故《春秋》博士、故太学祭酒领光禄大夫事,兰陵野人牛马走褚大敬问侍中足下:闻说侍中,有古贤之风,行春秋之义,仆闻而心喜,冒昧求见,愿得赐见!

只是看着这拜帖上那一长串的头衔,张越就知道,这是个大boss!

更别提,他还有更多头衔不在拜帖上。

董仲舒的首徒,故广川学苑山长、公羊学派迄今唯三在世的董仲舒衣钵弟子,同时也是最年长的公羊大儒。

第一位公羊春秋博士。

公羊学派经世派的领头羊。

头衔越多,自然越可怕!

请假条

rt~~~作者君今天身体不舒服,加之有些卡文,故而请假一天,明后争取补上欠更~

《我要做门阀》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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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二节 大戎未至预先御之

张越拿着拜帖,感觉有些头疼。

最近两天,他接到了下面乡亭的不少报告。

有许多自称长安人或者关中人的士大夫,乘着车马,在新丰乡亭之中转悠。

一个个神神秘秘,总喜欢问东问西。

张越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无非就是那些跟着诸王一起回京的各派人物,开始来新丰踩点了。

但他却怎么都没有想到,居然能惹出褚大。

褚大之名,可能在后世不彰。

甚至连他的徒子徒孙也比他有名!

譬如给太史公‘完本’史记的褚少孙,就是褚大的堂侄孙。

但是……

在现在,却只能用如雷贯耳,威名赫赫来形容了。

第一任广川学苑山长,第一任官方《公羊春秋》博士,第一任太学祭酒领光禄大夫事。

可以说,他见证了公羊学派的崛起与鼎盛,是活着的历史见证人。

更别提,他还是现在公羊学派内部经世派的领袖人物。

什么叫经世派?

就是仕派,也就是推崇当官做事的派系。

与另外一系,赢公的治学派,并为公羊霸权的两个支柱。

更紧要的是,这位老先生,还是激进派的人。

公羊学派的激进派都是些什么人呢?

简单的介绍一下吧。

当年匈奴遣王子入质长安,时任卫尉卿殷忠(汉书作段仲),公然在朝堂上宣称:夷狄者,非中和气所生,非礼仪所能化,不能臣也!

等到汉匈议和彻底失败,他更得意洋洋的说:吾早知如此矣,夷狄无信,人面兽心,《春秋》与夷狄战,皆不言战,如是而已!

这还不算什么。

吾丘寿王更过分,第一个说出‘夷狄禽兽,非人也’的就是他了。

在这些激进派眼里,所谓夷狄,只是两条腿走路的禽兽。

别说给他们优待和人权了。

这些渣渣连被教化与拯救的资格也没有!

在张越回溯的历史中,王莽篡汉后就是信了这些家伙的邪。

将所有夷狄国王,统统贬为候,还没收了他们的王印符玺。

搞得匈奴人特别不满,为了这个事情和王莽打了一仗。

相比较而言,这位褚大褚先生,其实还算是一个温和派了。

他倒没有那么极端,只是主张诗经先王之义‘夷狄是膺,荆舒是惩’,现在呢荆舒已中国,而夷狄依旧野蛮。

所以应该按照先王的大义,狠狠的膺惩、教育。

故而这位先生的性格,也是暴躁的很。

当年,曾经怼天怼地怼空气,是董仲舒诸门徒之中,战斗力排名前五的人。

排在他面前的,也不过是吾丘寿王、殷忠等人而已。

而很不幸的是,现在吾丘寿王与殷忠都已经作古,故而他就是现在公羊学派战力no1。

张越现在真是有些担心,万一要是这位老先生,在新丰发现了什么他看不顺眼的事情,跑来怼自己那就麻烦了。

且不说,这位老先生还是他的长辈,是师兄。

单单就是他门下的弟子门徒们的战斗力,就根本不是谷梁和左传那帮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书呆子能比的。

“先生现在在何处?”张越收起拜帖问道。

“长孙殿下闻先生来,已经恭迎入行宫了……”陈万年也是苦笑着,有些忐忑。

褚大耶!

公羊学派硕果仅存的大佬,真正的扛把子人物。

这样的大佬到了新丰,哪怕是掉了一根毛,怕也是要引发轩然大波的。

人家的弟子中,光是两千石就有二三十人了!

其中甚至包括了脾气暴躁的那几位边塞太守。

张越听着,忙对身后的丁缓道:“丁公且先行,本官先去拜见褚先生……”

………………………………

一刻钟后,张越就带着人,来到了新丰县县衙旁的太上皇庙行宫中。

张越一进门,负责为刘进看守宫门的一个宦官就迎上来,拜道:“侍中公,请随奴婢来……”

“褚先生现在何在?”张越点点头问道。

“先生正在正殿与殿下谈话……”那宦官答道。

“哦……”张越问道:“褚先生的心情怎么样?”

“还好……与殿下有说有笑……”宦官低声答道:“奴婢听说,褚先生刚刚去过了枌榆社的乡亭……”

“哦……”张越听着,在心里也算有个底了。

很快,他就在宦官引领下,来到了行宫正殿。

那宦官立刻知情知趣的恭身退下(汉季士大夫们特别讨厌宦官,不近刑人,更是春秋各派的主张,一般来说士大夫们与公卿王侯谈话的时候,是不能有宦官存在的)

张越整理一下衣冠,便提着绶带,拾阶而上。

立刻就有着侍从官迎上前来,同时有赞礼官开始唱诵:“侍中领新丰事毅觐见殿下!”

宫门被推开来,在两个侍从官引领下,张越步入殿堂之中,来到刘进面前,恭身拜道:“臣张毅拜见殿下……”

就听刘进道:“张卿来的正好,正要与爱卿引荐……”

就见刘进也有些畏惧和尊敬的对着左侧端坐的一人道:“这位便是故梁相、故太学祭酒领光禄大夫事——褚公!”

张越连忙转身拜道:“末学后进,见过先生!”

便听着一个略带关东口音的苍老男声道:“侍中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张越再拜道:“闻先生光临新丰,晚辈荣幸之至,愿请先生不吝赐教!”这才慢慢起身,看向那位天下知名的大儒。

褚大已经很老了。

在张越看来,他差不多有八九十岁,身形枯瘦,但眼睛却依旧炯炯有神。

作为董仲舒门下的首徒、大弟子。

论学问,他可能不如赢公,论名气不如吾丘寿王,论才敢不及吕步舒,论官位与权势不及殷忠。

但论起在公羊学派内部的地位与影响力,他可以称得上董仲舒之下的第一人。

当年的广川学苑,后来的太学,都是他在主持和教学。

在元光之后,他就已经得到了董仲舒的许可,可以设帐教学。

数十年来,门下弟子、门徒,入室者都有数百人,门外旁听的记名弟子,更是不知道多少。

可谓是桃李满天下。

当年,他甚至将要拜为御史大夫,成为继公孙弘后又一位以学术而至三公的大儒。

据说兰台当时连拜封诏书都写好了。

只是可惜遇到了儿宽,才导致其与御史大夫失之交臂。

也正因此,令他深感耻辱,由是将研究方向从纯学术调转到治世方面。

二十年来,培养了无数能臣循吏。

包括蜀郡太守张宽、河内太守夏侯敬等有名的大臣,据说都在他门下听讲、授业。

这样的大佬,到了新丰,张越要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但好在,他还有些底牌和筹码。

“侍中言重了……”褚大却是仔细端量着张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这个未来的‘小师弟’。

其实,一开始他听说董越要拿这么个小年轻,做董师的再传弟子,他是反对的。

这不是开玩笑嘛?

他甚至写信给师弟赢公,有些责备董越,说他‘废先师之礼,阿世之容,曲学以进业’。

这也正常。

公羊学派讲究的是‘人臣无将,将而诛’。

身为臣子、人子、弟子,不可以有丝毫的谋逆、欺师灭祖的念头。

哪怕只是起这个念头,在心里想也不行。

董越的行为,在他看来,起初确实有些符合‘人子无将’的标准了。

他甚至打算号召门徒们‘鸣鼓而击之’。

但现在……

他却已经没有这个念头了。

在新丰的所见所闻,让他瞠目结舌,又震撼万分。

既感觉欢喜鼓舞,但却又有些说不出来的味道。

他见到了新丰的种种器械,有能日耕数十亩地的犁具,也有能一日汲水千桶的水车,甚至他还见到了新丰的官吏和百姓,将人畜粪便尿液,收集起来,装入一个个罐子里,藏到地窖密封,也见到有人从地窖之中取出那些散发着异味的罐子,将它们播撒到田地之中。

据说,如此就可以令地力不失。

这些都是先王、先师所没有的手段,但却出现在新丰。

不仅如此,新丰上上下下,都透着诡异。

官府明文禁止和处罚任何溺婴行为,甚至不惮用严刑酷法恐吓。

更规定了百姓每月可以购粮的上限。

这些新丰制度,你要说它不好吧?

却又暗合公羊学派长久以来的呼吁与主张‘改制维新,更化制法’。

与董师在世时的追求是符合的。

新王新气象,新代新制度。

可是……

董师说的是托古改制。

新丰这里,却是打着先王的旗号,在玩自己的。

那些器械、制度、律令,那一条是三代就有的?那一个是先王所见过的?

带着这些疑虑,褚大问道:“老朽在来前,曾在新丰枌榆社乡亭,有所见闻……”

“敢问侍中,那些器械与制度、律法,是侍中所为?”

“然……”张越微微恭身道:“不敢瞒先生,此皆晚辈所令……”

“晚辈曾在天子面前立下了军令状,以三年之功,令新丰初治,令民皆有五十亩之地,两亩之宅,种两桑、半亩葵,五十本葱、家养二母彘、十鸡!”张越昂着头,略带骄傲的道:“欲践此大业,不得不行非常之法!”

“况,为汉制法,士大夫之责,人臣之本也!”张越振振有词,一副真理在我手中的模样。

褚大听着,感觉好像似乎是这么个道理?

但又感觉好像那里不对劲?

没办法,他人老了,思维与反应能力,远不及当初。

还是一个端坐在他旁边的儒生,悄悄的提醒:“老师,为汉制法,当以仁为本,以义为纲……”

褚大闻言,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对张越道:“可是,老朽所见,新丰律令制度,无一字言仁义……”

是的,公羊学派对于汉律汉法最大的不满也在于此。

所有条款,都是从秦律继承过来的。

虽然搞了春秋决狱,原心定罪。

但是……

没有一条律法说,行仁义者赏、坏仁义者罚。

相反,律法只告诉人民,你做这个事情会受到什么惩罚?

完完全全的就是法家的制度,黄老学派的思维。

而新丰这里也差不多。

反正,他没有见到什么‘导之以礼、风之以乐、行之以义’的规定。

倒是对于百姓违法,规定的很清楚。

动辄就是连坐,开口就是‘牵牛扒屋’‘全家流放’。

张越自然早有准备,他微微一笑道:“先生,行仁义,未必要宣之于口,行仁义当付诸实际!”

他负着手,道:“当今天下士大夫,人人皆以仁义宣之于口,却不肯行之于道,以为口诺仁义,则天下治也!”

“何其缪也!”

“此非所谓临渊羡鱼?既临渊羡鱼,何不退而结网?”

“所谓仁义者,难道不是令民安居乐业,使百姓富足安康,无受饥寒?”

“呃……”褚大本来就不是很善于辩论,加之年纪大了,一下子就有些跟不上张越的思路,更别提现在张越拿着的是董仲舒的理论在说事。

当年董仲舒就是这么劝当今改元易朔的。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况且,张越说的也没错。

天下士大夫,特别是儒家各派,包括公羊学派在内的很多人。

都是嘴上讲仁义,背地里男盗女娼。

故而,久假而不归的诅咒,蔓延在上上下下的人身上。

当然,张越也知道,要搞定褚大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必须出杀手锏!

他微微作揖,抢在褚大身边的弟子再次提醒他之前,拜道:“先生,晚辈闻公羊春秋曰:庄公十八年夏,追戎狄于济西,春秋大之,大其为中国追戎狄!”

“故晚辈以为,大戎未至预御之,圣人之教,夫子之道,春秋之义也!”

“既可用之于中国预夷狄,也可以用之于治政理国,大灾未至预先御之,大患将起预先御之,皆如此而已!”

“新丰士民,有不举其子之陋俗,关中减产,生民有饥寒之苦!”

“晚辈便以严法,示民以水火之害,民知水火为害,则无溺亡、火伤之事!”

褚大听着,却是感觉有些脑子不够用了。

但是……

对方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啊!

尤其是特别投他的胃口。

大戎未至预先御之,这是公羊学派激进派的核心主张,地位和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一样。

这个理论的意思是什么呢?

因为春秋主张抵制不义之战,但汉室为了消灭和击败匈奴,却必须得到西域。

怎么办?

吾丘寿王就从春秋里翻出了这条记载来,告诉天下人——汉家经略西域,并未是不义之战。

而是大义!

什么大义?

为中国预防战争!

就像鲁庄公当年,带着鲁国大兵,一路北上,追着戎狄打到了济西一样。

虽然春秋并没有记载,当时戎狄有侵略鲁国甚至任何一个诸夏王侯的领土的记载。

但是呢,庄公当年是发现了戎狄有要入侵中国的打算,于是毅然决然,发起了自卫反击战。

痛打了妄图侵略诸夏,伤害诸夏的戎狄。

这是王者的行为,更是大义。

所以夫子大之,春秋大之。

所以呢,汉军无论是远征大宛也好,经略西域也罢,一下子就找到了大义理论。

汉室历次对西域的征发,也都是打着这个旗号在打的。

俺们真的不是侵略!

只是自卫反击而已。

至于你说,明明别人没有侵略汉室,哪来的自卫反击?

那大宛国国王无礼,杀害汉使,那楼兰、姑师王劫掠汉商、截断丝路。

这就是有意要与大汉为敌,与诸夏为敌。

他们现在是没有主动攻击大汉疆土,但日后一定会!

所以为了子孙后代打算,我们先下手为强,自卫反击。

现在张越将这个理论改了改,用在了新丰的改制上,倒也能自圆其说。

第四百二十三节 再获名臣

褚大微微扶着胡须,看了看张越。

感觉还算满意。

其实,他也知道,这个年轻人大约是在假春秋之义,为己之政张目。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当年,张汤玩春秋决狱,公孙弘也搞了一波缘饰儒术。

最终,他们的作为,是壮大了春秋,是弘扬了春秋大义!

更别提在现在,这个年轻人的作为,其实很合他胃口。

推广宿麦——虽然搞了奇技淫巧,弄了许多器械。

但不要紧,出发点是好的嘛。

董师在世未能完成的事业,自己努力大半辈子,而不能做成的事情,他可以做到。

此外,那三世说也很符合他的心意。

“春秋原心……”褚大轻声道:“既然侍中所作所为,乃为建小康,致太平,那么以老朽之见,暂时权变是可以的……”

张越听着,却是满心欢喜,心里头甚至忍不住手舞足蹈了。

褚大的这句话,简单的概括一下,其实就是‘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只要能最终建小康,兴太平,那么,暂时的使用法家之术、黄老之政,是可以的。

换而言之,其实就是褚大愿意为张越在新丰的行为背书。

这可就了不得了!

众所周知的,褚大与现在另一位在世的董仲舒门徒,公羊学派的治学派领袖赢公情同父子——据说当年赢公求学于广川,连生活费和笔墨都是褚大提供的。

也就是说,褚大是可以影响赢公的。

这可了不得啊!

赢公的门徒们都是些什么人?

张越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孟卿、眭弘、盖宽饶……

这些可都是战斗力能飚出银河系的理想主义分子。

是汉季真正的大V,每一个人都拥有着足可影响天下的能力。

也是张越一直以来,想要争取团结的派系。

若能让这些家伙,认同了自己的理念……

那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成?

要知道,这些人可不是什么水太凉,头皮痒。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着为了理想与信念,可以至死不渝,粉身碎骨的胆量和毅力。

比方说盖宽饶,宣帝不听他的,他就拔刀在北阙城楼下自杀了。

血溅了宣帝一脸,黏糊糊的。

换而言之,若能得到他们的支持。

张越就可以吊着古文学派猛抽了。

只是,想让他们认同,有些难啊……

张越想到这里,就笑眯眯的对褚大拜道:“先生,晚辈曾与长孙殿下及太学诸子,商议过在新丰行官社制度的可能……”

“哦……”褚大闻言,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

他左右的随从,更是一个个立刻呼吸急促,难以自抑的握紧了拳头。

官社制度与井田制一样,是所有儒生的G点(不分派系和立场)。

特别是在现在,没有王莽改制失败的当今。

对于天下儒生来说,谁要是不想搞官社制度,重建井田制,那他就一定没有良心!

当然,这个井田制,不是后世理解的那个井田制。

而是一个社会生产资料一切公有的儒家理想设计之中的‘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

只是,在现在这个私有制盛行的时代,几乎所有人都只是说说而已。

并没有那个胆量付诸实践。

于是,一听张越说起,褚大等人哪里还按捺得住?

“结果如何?”褚大紧张的问道。

“晚辈与殿下及太学诸子,已经打算在年后,就在新丰乡先试点……”张越轻声道:“制度与条例也已经整理好了……”

褚大听了,猛的咽下一口口水。

官社制度啊!

虽然不是井田制,但也是先王之制啊!

诗经之中,有无数篇幅都曾描述了宗周官社制度下,官民和乐无忧的场面。

对于信奉着‘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诛’的公羊学者来说,再没有比恢复和重整先王的官社制度与井田制度更让他们激动和兴奋的东西了——因为这意味,这个世道可能从‘礼崩乐坏的乱世’重回到‘有王者被德的治世’,大家再也不用担心可能要受春秋之诛了,王者治世,德被天下,泽及鸟兽,哪怕有错误也可以被其大德所拯救。

当初,张越就是靠着这一手,忽悠了贡禹等太学生。

现在故技重施,效果依旧好到爆炸。

根本就没有人能抵抗的住这样的诱惑!

“那……”褚大激动的问道:“侍中能否与老朽讲一讲,这将要执行的官社之制?”

而他的门徒弟子们,更都是竖起耳朵,临襟正坐,严肃无比。

没办法,张越和他治下的新丰是现在唯一一个要恢复并且重现先王制度的地方。

披着先王之制的皮,只要不出问题,那简直是鬼神辟易。

哪怕是谷梁、左传等学派,恐怕也不敢在这个问题上挑错。

也就是张越现在太年轻,声望还不够,政绩也不多,逼格也不显。

若他今年已经四五十岁,享誉天下,闻名遐迩。

更有着实锤政绩和实实在在的作为做依托。

那么只要他打起‘重建先王官社制度’的旗号,那就一定是八方豪杰来投,天下响应、声援。

不过也正是如此,他才敢搞。

不然皇帝分分钟就能教他做人。

即使如此,这也是在有刘进坐镇,且得到了当今同意后才敢搞的。

不然,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张越理了理自己的衣冠,看了看刘进,在得到对方同意后,就将计划中的新丰乡官社制度,对褚大等人做了一番介绍。

听得褚大等人心情激动,难以自抑。

设置乡弹单,由百姓推举年五十以上,有德行者充任。

建立乡学,给与乡亭一定的公有财产和生产资料。

组织百姓,进行集体劳动和共同训练。

每一项都挠到了他们的G点,甚至觉得,与古书之中记载的先王制度,也相差不远了。

当然,对他们来说,其实最好是连井田制也一起复活。

而且,只在一个乡搞试点,太小家子气了!

要搞就全新丰一起来嘛。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褚大听完,勉强按捺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与兴奋,对张越与刘进道:“殿下与侍中,为天下先,作先王之制,老朽为天下谢之!”

说着他就叹息着,道:“老朽今年已经七十有九,行将就木,怕是见不到这先王之制,重现人间的时候了……”

“不过……若殿下与侍中不弃,老朽门下有两个劣徒,或许能为殿下、侍中牛马走,效犬马之劳!”

他扭头读自己身后说道:“遂啊、舍啊,尔等上前来……”

两个一直端坐在褚大身后的年轻儒生闻言立刻出列,恭身拜在殿中,对张越与刘进,长身顿首。

他们两个看上去非常年轻。

最大的那个甚至才二十四五岁,小的更是似乎不到二十。

“山阳末学龚遂……”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儒生,抬着头说道:“拜见长孙殿下、侍中公……”

“楚人韩舍……”年纪小一点的儒生则有些忐忑的拜道:“拜见长孙殿下、侍中公……”

他们脸上都闪烁着激动与振奋,甚至带着些红润:“愿为殿下牛马走,愿为侍中前驱!”

褚大也是满脸欣赏的看着这两个年轻的门徒,这两人算是他近年来最欣赏和最得意的弟子了。

尤其是后者,刚刚拜入门下不到一个月,就被他看中,从室外提到室内,成为了入室弟子。

他看着这两个年轻人,对刘进与张越道:“此二人,皆机敏之人,向为老朽所爱,或能助殿下与侍中一臂之力!”

张越却是要欢喜疯了!

这是人在家里坐,天上掉馅饼吗?

旁的不说,若那龚遂真是史书上那位龚遂。

那就赚大发了啊!

这可是能被汉书列入循吏传之中的人物!

张越现在在新丰搞得‘人人都种蔬菜养鸡鸭猪狗’运动,就是抄袭此人未来在勃海郡的施政纲领。

至于那位韩舍,既然是能与龚遂一起出来的,恐怕才干也不低。

毕竟,历史上被埋没的英才与早逝的豪杰,不知道有多少。

“殿下!”张越立刻对刘进拜道:“殿下得人,臣为殿下贺之!”

刘进这才反应过来,立刻起身,扶起两人,笑道:“孤何德何能,竟能得二君之佐?幸甚!幸甚!”

龚遂与韩舍,却是激动的都快忍不住跳舞了。

这次他们跟随着老师来长安,一进长安就参与了士子大串联,那可真是热血沸腾啊。

也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和认识到了大义的力量。

这心气还没有平复过来,又将参与到新丰的官社制度的建设中。

这可是践行春秋大义与先王之道的最好机会!

更别提,还能一出仕就辅佐长孙殿下!

他们两人现在只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了!

长孙殿下的名声,哪怕在兰陵他们也是有所耳闻的。

知道长安有贤长孙,少有大志,欲要‘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真真是最佳辅佐对象和理想中的君王模板。

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士大夫,做梦都想要为长孙殿下门下大臣。

这样的机会,却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这简直和做梦一样!

第四百二十四节 惊天大案(1)

将褚大一行,亲自送出新丰城门。

张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然后就回头看着看上去都还很粉嫩的龚遂与韩舍,微微舔了舔嘴唇。

现在自己手下,已经是星光璀璨,无比耀眼了吧。

贡禹、王吉、龚遂、胡建、陈万年……

若再算上与自己交好的张安世、丙吉、隽不疑、张贺……

以及还算关系过得去的金日磾、霍光。

大半个昭宣名臣,都已经集结了。

不过……

貌似还缺大将啊!

张越托着腮帮子,想了想。

现在,赵充国、范明友现在都已经自成一体。

而常惠在匈奴,辛庆忌、郑吉还没有出生。

至于甘延寿、陈汤,恐怕连祖父都没有出生……

可是,没有大将辅佐是不行的啊。

卫青、霍去病的赫赫武勋,也不是一个人打下来的。

“或许,该在新丰培养一些未来的武将了……”张越在心里想着,决定将此事提上日程。

办武校,教授兵法,他是有优势的。

旁的不说,现在这个天下,谁敢与他比军事知识理论?

他脑子里可不仅仅有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司马镶且兵法、太公兵法,这些当世已经是瑰宝之中的奇珍,价值千金的宝贝。

甚至还有着一部分的《纪效新书》《太宗李公对问》的内容。

逼急了,把排队枪毙的战术也搞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旁的不说,他现在可是一直在空间里搞些轰轰轰的誓言。

也再没有比空间更好的实验地方了。

现在,他不仅仅已经差不多将黑火药的最佳配方和制造工艺流程给搞清楚了。

还在进一步的实验颗粒化黑火药。

只是现在的技术还不行,主要是基础工艺和基础材料不合格。

哪怕搞出来黑火药,也没有用武之地。

再说了,张越一直觉得黑火药的杀伤力太少。

他打算一口吃个胖子,未来点亮了化学科技树,搞出苦味酸,或许更好。

当然,实在不行,只要技术跟上来了,也可以暂时玩玩铅弹和霰弹。

三千杆燧发枪或许不能平推世界,但差不多可以灭亡匈奴了。

想想看,未来某日,匈奴人骑着战马,挥舞着青铜武器,一窝蜂的冲过来。

然后他们发现,自己的眼前一片硝烟。

这就好玩了!

只是……

想要玩排队枪毙,哪怕是小规模的排队枪毙。

张越算了算,最理想的情况下,直线加速,也需要差不多二十年来积累技术和科技人才、工匠。

至于什么虎蹲炮或者突火枪一类的玩意。

张越没兴趣搞,也不想搞。

逼格低、作战效果不强不说。

还容易外泄,被人学走。

这火枪与火炮,要上就上高精科技含量的。

起码也得是十八世纪的枪械与大炮。

这样,就算别人得了一件去,他能复制出来吗?

不能!

在西元前玩排队枪毙?

只是想想这个前景,张越就开始傻笑了。

回到县衙,将龚遂和韩舍交给陈万年去调、教。

张越自己则关上门,进了空间。

如今,空间之中已经空荡荡的,除了棉花、芋头、魔芋、杜仲等作物依旧在生长外,曾经霸占空间大片面积的粟米与小麦,都已经消失无踪。

特别是小麦,几乎全部被张越拿了出去,作为麦种,发放给了租赁公田的百姓们。

总计差不多是七十三石的麦种,将将够新丰那八千亩公田的种子。

当然,张越也留下了差不多半石的麦种,作为种子,继续种在了空间中。

只是他已经不想再用玉果催熟,也不需要用玉果催熟了。

可能种完这一批,再等着公田的麦子成熟,对照一下,若发现没有退化的话,他以后都不会大规模的在空间栽种麦子了。

他打算将目标从口粮上调转,调整培育方向。

以经济作物为主了。

毕竟,即使他在空间培育出了堪比后世杂交麦种甚至转基因麦种产量的麦种。

没有化肥,没有农药,更没有规模化的机械。

这一切也是白搭,甚至说不定,适应性还没有一般麦子好。

适合的才是最好的。

未来,他最多再培育出一种高产、抗旱抗涝的水稻,就会将注意力彻底转移到其他作物身上了。

譬如说含油量高的豆类作物、棉花、含糖量高的甜菜以及淀粉含量高的根茎类、杜仲等作物。

在空间里转悠里一圈,看着那些生长发育都很不错的各色作物。

张越满意的退出了空间。

刚刚出来,没有多久,张越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张越连忙整理一下形容,将门打开,就见到胡建急匆匆的走来,见了张越就拜道:“侍中出大事了!”

“嗯?”张越皱着眉头,问道:“怎么了?”

“刚刚得到消息,长安发生了刺杀士子的事情!”胡建从怀里取出一份公文,交给张越,道:“这是京兆尹、执金吾、京辅都尉以及司隶校尉联名发来的追捕公文!”

张越闻言,也是神色一凛,立刻接过来,在手里打开来一看,就见公文上盖满了各种公文,除了京兆尹、执金吾、京辅都尉以及司隶校尉的官印外,甚至还有卫尉、廷尉以及光禄勋的联署。

公文上更是杀气腾腾,简单直白的写道:京兆尹己衍、执金吾领卫尉事莽、京辅都尉善、司隶校尉永敢告县道有司:不法之徒藐视王法,窜乱之人背弃圣道,亡命之贼勃乱社稷!经查:长安贼常逊、茂陵贼钟武等,贼乱长安,谋杀士子郭循、郑会等五人,穷凶极恶!着各县有司,严查之,敢匿者与贼同罪!

公文之后,附有被通缉的几个罪犯的籍贯、相貌、身高以及特征。

张越快速的看完,将公文收起来,对胡建道:“请告陈万年等有司,严格执行长安案卷,发动乡亭,严查所有过往行人、商旅,令各亭组织民兵巡逻!”

想了想,他还觉得有些不保险,接着道:“再去请人通知长孙殿下那边,加强戒备,同时去人去城外,告知辉渠长老,请辉渠牧民备甲策马,巡逻驰道!”

毋庸置疑,张越知道,一场风暴已经来临了!

那常逊、钟武,张越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愣头青。

但是……

在长安谋杀士子?

还是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

他们有一百条命都不够死!

也更别指望能逃亡!

天罗地网已经铺下,他们就算插翅也飞不出去!

第四百二十五节 惊天大案(2)

长安,秋风乍起,吹落了片片树叶,在空中摇曳。

原本繁华的尚冠里大道,现在一片肃穆。

灵车牵引着棺椁,从远处缓缓驶来。

持着灵幡的男子,低声吟诵着屈子的《招魂》,古老而哀伤的宛唱,令人闻而落泪。

一辆战车,行在最前,董越衣素衣,持着天子节旄,为灵枢开路。

道路两侧,一个个卫士,持戟而立,为英灵送行。

一位位公卿,面朝灵枢,脱帽致敬。

“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吾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行义莫过于死义,行仁莫过于舍身,舍生取义,孔孟之训,先贤之教也……”

道路两侧,士子们齐声念诵着太史令司马迁为这五位死义殉道的士子所做的祷词:“今郑君、郭君等五义士,因义而亡,抱仁而死,可谓全于先贤之道也!”

“夫君子死冠不免,义士死声不绝,百世之后,千秋之书,公等与介、弦同辉!”

整个场面,充满了凝重的气氛。

让人感觉从心灵到身体,都被洗涤了一番。

“复仇!”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整个世界顿时被隆隆的声音笼罩:“复仇!”

一个个士子,或生于公卿之家,或生于寒门之户。

但此刻,所有人感同身受,同悲喜、共命运。

每一个人的喉咙与胸膛中,都被热血与激愤所充斥!

“杀贼!”一个公卿子弟,怒目呐喊:“杀贼!”

由是,无数人振臂高呼:“杀贼!”

滚滚的声浪,形成海啸,席卷整个长安。

犹如雷霆,从九天炸响,也似风暴在海上酝酿。

屠刀吓不倒正义,死亡恐吓不了真正的勇士。

更别提,现在盛行的是公羊思想,流行的是大复仇主义。

而在春秋之中,为大义复仇,是不限时间、空间和场合的。

襄公复九世之仇,而春秋大之。

何况,现在谋杀士子的,根本不是什么强权!

只是几个地痞无赖,只是几个商贾在指使。

连左传与谷梁学派的人,也趁机凑了一次热闹。

甚至在其中翻江倒海,趁机刷声望。

在这样的雷霆面前,很多人瑟瑟发抖,这样的风暴之中,一些人惶惶不可终日。

“朝堂已经做了结论了……”韩说一边挤出几滴眼泪,装出一副哀伤的神色,一边对着身旁的几个公卿道:“郑会、郭武等人,乃是取义成仁,是天子教化之杰作,有司已经在拟诏,褒扬郑会、郭武等人的父母、子侄……”

这些人听着,都是心中一沉。

朝堂既已经有了这样的结论,恐怕这次,大家全部都要倒霉了!

被人抓住了辫子,此番不死也得脱层皮。

韩说心里面,却更是痛苦。

他已经知道了,天子对于此事的真正态度——欣喜若狂!

他甚至在宫里面对左右说过:“此天假刀斧于吾……”

他正缺借口,正缺一个光明正大,清洗朝堂甚至天下的借口。

现在,却有傻瓜,将这个借口拱手送给了他。

将屠刀亲自送到他手里面!

韩说已经不知道,这次该死多少人,要死多少了?

现在,朝堂上谁都看的出来。

天子这次是打算借着这个事情,借着天下士子的愤恨与怒火,挥舞屠刀,制裁天下!

说不定,就又是一次堪比告缗的大狱!

只要被aoe扫到,甚至只是碰到,都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该死的!”韩说在心里恶狠狠的想着:“汝可别落在吾手里!”

对于指使游侠杀人的那个蠢货,韩说现在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这个蠢货,在韩说看来,应该被五马分尸,再千刀万剐!

若不是他,这次的事情,大家最多只是吃点亏,等到风头过了,照样能赚的盘满钵满。

现在好了。

别说赚了,他们已经不敢再奢求赚钱了。

能保本都是老天庇佑!

已经有机灵的人(譬如韩说自己)宣布将家中‘全部存粮’(大约相当于手头实际存粮的三分之一)捐赠给国家,以助‘天子抚慰关中黎庶’。

韩说甚至写了一封连他自己看了都感动落泪的奏疏,说自己‘受到义士郑君等感染,乃知大义大忠’。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春江水暖鸭先知,风暴起时鸟先飞。

在风暴席卷之前,聪明人已经在想着怎么保全身家性命了。

只有蠢货还在惦记那点五铢钱和财富,舍不得拿出来消灾。

而那样的蠢货,在这场风暴之中,必死无疑!

想到这里,韩说就低下头,狠狠的吐了一口气。

他发誓,只要抓到了那个蠢货,他一定会让他后悔,为什么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你特么害老子别说赚钱了,老本都撘进去大半了!

这一刻,几乎整个长安内外,万众一心,众志成城。

所有人都是怒火冲天,紧紧的咬着牙齿,发誓要发动了所有能发动的力量,追查凶手。

………………………………

北阙城楼上,天子远远的看着这一切,听着那滚滚而来的呐喊声。

脸上的笑容,都快灿烂的犹如这秋日的阳光一样绚烂了。

“民心士气人心,皆在朕手矣!”他微微笑着,提着绶带,心情好得不得了。

现在这个长安城里,恐怕他就是最开心的人,最幸福的人了。

元鼎中,告缗与酌金两案,令国库充盈到几乎不可想象的地步。

使得他想打匈奴打匈奴,想抽西南夷就抽西南夷。

爱封禅就封禅,想巡幸就巡幸。

五铢钱水一样的花了出去,却怎么都花不光。

于是,便起了建章宫,盖起了这世界上最奢华的宫殿。

茂陵工程更是一口气扩大了一倍!

那样幸福的日子,让他怀念不已。

可惜,再没有那么好的借口,能让他可以大肆的收割财富了。

这让他真是遗憾无比,心里面跟猫爪了一样。

现在,不经意间,这样的机会再次降临。

他自是知道,应该怎么利用了!

“上官桀……”他扭头吩咐道:“去告诉兰台,立刻向天下颁布朕的诏命!”

“诺!”上官桀立刻顿首领命,心里面却是紧张不已。

风暴降临,雷霆炸响。

也不知道,今年之后,还能有多少人活下来。

第四百二十八节 潜流(1)

扑通!

一条人影从便桥上跳下了滚滚渭河。

“这是今天第几个了?”打着哈欠的士兵,问着身边的同伴。

“大概十几个了吧?”对方答道:“反正已经数不过来了……”

自从槐市子钱商人被执金吾一锅端后,就开始有人在在这便桥上跳河自杀。

最近两天更是陡然增多。

没办法,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汉室铁律。

连王侯公卿欠钱不还,都会被强制执行,甚至引动廷尉下场,追究责任。

而随着槐市被执金吾一锅端,整个长安陷入了冰火两重天。

一方面,稍微规模大一点的子钱商人,统统在船狱衙门待着。

换句话说,曾经欠他们的高利贷,现在没有人会来催债了。

按照惯例,抄没了这些无良商人的官府,一般都会选择将抄没到的债券,全部一把火烧了,示民以恩。

这很好,受益者几乎遍及长安内外。

无数长安居民一下子就从重压中解脱了出来。

但在另一方面,大批商贾、官吏与贵族被套牢了。

尤其是那些曾经与子钱商人关系密切,借了大笔钱给他们放贷的人,现在,一夜之间清洁溜溜。

许多人积攒了一辈子的财富,现在大半变成了水。

很多人受不了这个打击疯了。

至于那些不止自己借钱,还从别人那里借钱,借给子钱商人们去生钱的人,不止全部身家打了水漂,还欠下了一屁股债。

债务压力下,甚至有封君,在家里吞金自杀。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这次执金吾抄没的子钱商人的财产,也很多都是属于官僚贵族富商们的财产。

也正因为如此,数额才会如此巨大。

一个槐市,就超出了相当于去年天下田税收入七成的资金!

…………………………

捧着手里的酒瓮,章赣狠狠的痛饮了一口。

他就像行尸走肉般的,走到了建章宫的门口。

望着凤凰阙上的风鸟,他苦笑了一声。

他只是一个寻常的御史,在御史大夫衙门中,类似他这样的六百石御史,还有几十个。

御史俸禄低微,哪怕有着天子赏赐和兰台的补贴,一年到头,也不过是粳米四百石加上钱三万多,布帛十匹、粱肉十五斤。

这么点钱粮如何支撑得起他在长安城里的生计?

更别提,他还有三个滕妾,十二个歌姬以及十几个奴婢要养。

更不用说,他还想要进步,想要多认识几个权贵。

这迎来送往,一年下来,开销以百万计。

他的那点俸禄,连一次赴宴的礼金都不够!

好在,他运气还不错,因为担任的是监查御史,权力不小,掌握着关中好几个县的考绩,握着许多豪强贵族的命门。

所以,一年下来,孝敬还不错。

可是……

现在一切都完了!

槐市被抄,他放在槐市商贾张氏那里的钱,一个子也要不回来了。

想到这里,章赣就暗骂自己财迷心窍,为什么就按捺不住呢!

现在好了,不止全部身家都撘了进去,他还欠下了很多人的钱。

“章御史……”身后忽然传来了喊声,一个勋贵,提着绶带,走了过来。

“陈郎中……”章赣看到对方,有气无力的作揖道:“郎中找下官有事……”

对方却是笑嘻嘻的凑到了章赣身边,轻声道:“听说御史最近有些不是太顺心?”

章赣斜着眼睛看着他,道:“郎中这是来看下官笑话的吗?”

他虽然现在差不多已经算是负债累累,但只要一天还是监察御史,一天还是御史中丞的属下,就还有希望。

监察御史,虽然位卑,但权力大啊!

而对方呢?

只是光禄勋的郎中。

看似秩比一千石,但谁都知道,郎中就是荣誉性质的头衔。

别说权了,连上朝和视政的资格都没有。

况且,对方虽然系出名门,但已经得罪了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不然也不会被打发到光禄勋这里,挂一个空头郎中的头衔。

“哎……在下岂敢看御史笑话?”对方却是笑着,将一块麟趾金塞到了章赣手里,神秘的道:“章御史可欲富贵乎?”

章赣摸着手里的那枚麟趾金,又看着对方的神色,本能的一缩头,道:“陈郎中莫要害我!若是与张侍中为敌,下官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

对方是谁?章赣心里明白的很。

曲逆献候陈平的重孙,故长信宫詹事陈掌的养子陈惠。

岂不说,曲逆候家族与留候家族本身就是恩仇纠葛数代人。

单单是这个家伙曾经在长信宫里与那张子重为敌,被人狠狠的抽脸,连皇后也恼怒他不识体统,踢出了长信宫,发落到了光禄勋手底下当一个有名无实,混吃等死的郎中。

而这个家伙跑来找自己的目的,自是昭然若揭。

哪怕不是……

章赣也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

章赣甚至想按着他脑袋,好好的问他一问:你是不是傻啊!

知不知道我的顶头上司暴胜之管那张子重叫贤弟?

还特别亲热,每次那张子重回宫都要拜见一下暴胜之!

你现在来找我,是不是想害我?

万一这个事情被人看到,告诉了暴中丞,人家一个眼神,自己这监察御史的肥差就要飞了。

可是……

这手里的麟趾金,真是好可爱啊!好喜欢啊!

这黄橙橙的光芒,那冰冷圆润的触感,比任何美人都要迷人!

陈惠却是低着头,又塞了两枚麟趾金到章赣手里,笑着道:“大丈夫,生当五鼎食,死亦五鼎烹……”

“御史以为然否?”

章赣是他观察了好几天后选择的目标。

这个人贪、蠢、笨,见了钱就挪不开眼睛,在御史中丞麾下的数十名御史中,属于最容易攻克的目标!

“且夫,为天下大义与公义,御史又有何担心的?”陈惠悄悄的说道:“只要章御史答应在下,这样的麟趾金,还有百枚,甚至千枚!”

这却是在忽悠他了。

麟趾金,当今天子从十年前开铸至今,总共只铸造了三万枚。

其中两万枚作为赏赐大宛战争功臣与将军的勋章,发放给了军队。

余者不过一万枚,这么多年下来,天子赏赐、祭祀,花费了大半,还留在少府的最多也就五千枚。

而在整个长安城里,所有列侯勋臣公卿手里持有的麟趾金,总数最多三千枚。

也正是如此,麟趾金才会那么受人追捧。

以至于有人愿意以两倍等重黄金交换麟趾金,依然有价无市。

但不要紧,蠢货嘛,财迷心窍,是想不到这里的。

章赣摸着手里的麟趾金,呼吸一下子就急促起来。

一百枚麟趾金值多少钱?

他有些迷糊了。

但他知道,那是一笔天文数字,甚至足够他偿还债务,继续过上不错的生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未知郎中要下官做什么?”章赣深深一拜,问道。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陈惠轻笑着道:“只是,本官听说新丰乡亭的蔷夫、游徼、亭长与官吏们背弃圣道,不修德行,用机变械饰,祸乱民心,更以粪便、尿液为所谓的‘肥料’,污秽土地,令后土不净,使先人之神灵难安……”

“阁下身为御史,有监察之责,有谏讽之职,当秉公而言……”

“这……”章赣一听就本能的摇头,道:“下官人微言轻,恐难当此重任!”

开什么玩笑,去怼张蚩尤?

他可还不想死!

再说,御史中丞暴胜之和兰台尚书令张安世,都是这张蚩尤的‘长兄’。

自己就算上书弹劾,奏疏也到不了天子面前!

说着他就想走。

但怎么走得掉?

陈惠一把抓住章赣的手,将一张帛书放到他手里,道:“这是御史前些时日的借条……”

他扬了扬手里的一叠帛书,笑着道:“其他的也都在在下手中……在下算了算,大约是两百万左右……”

“若在下现在就要御史还钱……”他笑着道:“恐怕御史拿不出来呢!”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汉室保护任何情况下的债务。

在壹刑罚的国策下,别说他这个小小的御史,就是他的顶头上司御史中丞,甚至是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欠钱也必须还。

还不起就拿全家来偿还!

总不能说,小老百姓欠钱还不起卖儿卖女,到了贵族官员这里就行不通了?

一样行得通!

也正是因为这个制度的存在,子钱的利益是所有商业贸易之中最丰厚的。

整个天下最有钱的,也一直是子钱商人。

“陈郎中……”章赣看着那些欠条,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您是想要逼死下官吗?”

说着他就要拔剑自刎,却被陈惠拉住:“章御史言重了,在下只是想与御史共建大业!”

“御史请放心,你我都不是一个人……”

“那张子重横行不法,恃宠而骄,得意忘形,恨他之人可谓如过江之鲫!”

“今诸王入朝,只要能将之引到风口浪尖之上,还怕他不死?”

“此事若成,御史不就可以建大业,立大功了吗?”

听着陈惠的话,再看着陈惠手里的欠条,又想着这个事情要是真的做成了,自己的未来前途必将一片光明。

章赣终于收起剑,叹道:“吾家族矣!”

此事若败,必是龙颜大怒,他全家老小一个都活不了!

第四百二十九节 潜流(2)

哼着小曲儿,回到了光禄勋衙门,陈惠立刻就去拜见韩说。

可是,在门口却吃了闭门羹。

一个看上去似乎是韩说家臣的男子,拦住了他:“陈郎中……主上正在午休,有什么事情,告知小人就好了……”

“可明明……”陈惠一楞,正要反驳,就看到在不远处,光禄勋韩说正领着一个身穿儒袍的士大夫,走向官邸的后院,他马上就将要说出口的话吞回肚子里。

事到如今,他岂能不知,韩说也在害怕?

怕的是什么?

无非就是万一被那张子重反击!

但他却是没有办法,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留候家族要是崛起了,还能有他曲逆候子孙逍遥快活的地方?

这可不是一两代人的恩仇。

延绵三四代,从张良、陈平纠缠至今的世仇!

叹了口气,陈惠只能低头道:“请阁下转告光禄勋,便说鱼已入瓮!”

“好的!”对方微微恭身,道:“小人一定转告!”

………………………………

韩说毕恭毕敬的,引领着他身旁的儒生,走进了官邸之中。

“请!”韩说低声笑着道:“子国兄一别经年,风采依旧,实令愚弟敬佩!”

对方年纪大约比韩说大一些,穿着很随意,脸色更是随和不已,神情散漫,若非是头上戴着的儒冠,都能让人误以为他是黄老学派的人。

“君候言重了……”他微微笑着道:“在下离京十余载,此番归京,君候却已是国家九卿,为天子重臣,在下实为君候贺也!”

“岂敢!岂敢!”韩说连忙道:“兄长素王之后,天下敬仰之名士,愚弟岂敢在兄长面前居大?”

对方正是韩说等待了许久许久的盟友。

他的好兄弟,好哥们,好基友。

故侍中孔安国孔子国!

孔子的第十世庶孙!

当世有名的大儒,古文学派之中的后起之秀。

天汉二年,这位故侍中向天子报告,自己从老家的墙垣里发现了孔子时代所留的《尚书》《孝经》、《论语》,因为这些古文都是以蝌蚪类的文字写成的,所以除了他这个孔子后人没有人能读懂。

他以今文方式,将之翻译出来。

由是出现了古文学派的《尚书》《论语》《孝经》系统。

令天下古文学派声势为之一振,哪怕是今文学派的鸿儒们,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他是孔子的嫡系后人。

虽然是庶出,但在今文一系看来,这也是素王子孙啊!

捧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攻击?

再则,孔安国的师承,也是令人畏惧!

他先从济南伏生之孙伏生学《尚书》,后从鲁申公受《诗经》,乃是根正苗红的大儒衣钵传人。

今文学派根本悍不动他在尚书与诗经领域的地位。

由是,其在曲阜一带,一下子就声名鹊起。

曲阜孔氏的文名,更是首次超越了同为鲁儒派系的颜氏,成为了曲阜当之无愧的第一家。

两人寒暄一阵,便到了内室之中。

“兄长请上座……”韩说非常亲热的领着孔安国,恭敬的将他请到上首。

原本,韩说其实是有些看不起士大夫的,特别是在野的士大夫的。

总觉得,他们再牛逼,也不过是一刀放倒的事情。

对于孔安国,这些年来也疏于联系,只是偶尔书信问候。

直到那个张子重崛起,他才发现。

原来士大夫也能有力量,舆论也可以发挥出远比刀枪剑戟更强大的作用!

刀剑只能杀人,但士大夫却可以诛心!

孔安国却被韩说的热情与亲切有些吓坏,他笑着道:“君候太抬爱了!太抬爱了!”

“在下只是乡野村夫,于曲阜教书授业而已,真是有些当不起君候厚爱……”但屁股却是毫不客气的坐了下来。

现在的曲阜孔家,可还不是后世那个牛气哄哄的衍圣公家族。

如今,曲阜孔氏,说得好听一点,是孔子素王之后,圣贤苗裔。

说的难听点,不过是一个爵位在左庶长之下的寻常地主人家!

哪怕是在曲阜,孔家也不是一呼百应的。

鲁儒内部,互相倾轧,相互看不起,也非是一日之功。

现在天下儒生们,也没有将孔家看成什么精神领袖、共主。

这与战国以来,儒门内部的纷争有关。

自孔子后,儒家一分为八,各自都觉得自己才是孔子嫡传,其他是异端,猪脑子都快打出来了。

在这个过程中,身为孔子后人的子思也参与其中,积极为自己正名。

等到了汉季,儒家各个派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然后各自骂了一句:异端,去死吧!

就拿现在的谷梁学派与公羊学派来说吧。

想要他们承认孔安国这一系,那不是打先师子夏先生的脸吗?子夏先生当年可是被人气的出走河西,在魏国开馆授徒,才有了谷梁、公羊、易经诸派与法家的道统!

且也正是因此,子夏先生才会丧子失明,晚景凄凉!

所以,倘若承认孔安国这一系曾经参与逼走子夏的渣渣,就是欺师灭祖啊!

董仲舒活着的时候,就闭口不提曲阜孔家的事情。

孔安国自己也心里明白,不然也不会等到董仲舒死了,才敢‘从家里的墙垣中挖出先人的藏书’。

也只敢在古文学派里玩玩,根本不敢玩更有前途的今文学派。

“子国兄此番入京,所为何事?”韩说将孔安国请着坐下来后问道。

“不敢瞒君候,此番入京,乃是受瑕丘江公之邀,进京求请天子宽宏,复我从兄孔臧之家!”孔安国也是有求于韩说,故此也不隐瞒,直接告知:“我从兄臧,一生清廉,且为高帝功臣之后,坐法失候,令其宗族、神灵无有祭祀,在下是看在眼里,伤于心肺!”

韩说听着就笑了起来,江升邀请?

那老货也和自己打着一样的算盘吗?

不过这个借口倒是不错!

孔安国所说的孔臧是高帝功臣,繆候孔藂之孙,曾为汉太常。

史记之中,亥下之战的记述中所谓‘孔将军在左,费将军在右’指的就是孔藂。

不过,元朔中坐法失候,丢掉了孔藂的侯国,也使得曲阜孔氏变得极为尴尬。

孔家当然做梦都想恢复繆候侯国。

只是……

这事情很难!

不过,不要紧,先忽悠着再说!

第四百三十节 义不容辞孔安国

“江公相邀,想必子国兄也知道了现在长安城的变化了吧?”端起酒樽,韩说微微致意问着孔安国。

孔安国听了微微点头,道:“然也!”

其实收到江升信的,也不止他一个,他只是仗着年轻,走的比较快。

事实上,江升相邀,曲阜和鲁国的大儒们,可都是很激动的!

他们上次被人灰溜溜的从长安赶了出来,做梦都想重回中枢,执掌天下话语权。

但,又打不过如日中天的公羊学派,只好把头缩起来,埋在沙子里,假装自己是‘天下儒门正宗’。

现在,谷梁学派的江升伸出橄榄枝,自然,鲁地儒生一片欢腾,所有接到信的人,都是欢喜鼓舞,收拾起行囊就往长安来了。

反正,现在大魔王董仲舒已经挂点了。

他门下的精英也已经凋零的差不多了。

吾丘寿王、殷忠、吕步舒,全部死了,活着的褚大与赢公,在他们看来根本不足为惧。

至于董越?

打不过你劳资,还会怕你这个黄口小儿?

只是这些鸿儒呢,还是很爱惜羽毛的,他们一边走,一边在路上等消息。

想先看看情况,探探风头,万一情况不对,直接回老家,继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这也是万全之策。

毕竟,谁也不想再被一个高皇帝一脚踹进泥水里!

唯独孔安国没有多少顾忌。

一来,他是孔子的子孙,素王苗裔,不看僧面看佛面,公羊学派再牛逼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二则,他只是庶出,他上面还有个嫡兄孔武,就算有什么问题,也牵扯不到伟大光明正确的曲阜孔氏。

三则,他曾担任过侍中官,在长安城里也不算陌生,与朝廷上的公卿们,也都有些交情。

“在下从曲阜来京,一路上都有耳闻,有侍中谓张毅者,以为留候之后,据说有乃祖之风,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多次献策,以安社稷……”孔安国小心的斟酌着用词,看着韩说,拱手道:“君候久在中枢,为天子近臣,深得圣眷,不知在下所言,是否如此?”

韩说听着,脸颊微微抽搐,道:“子国兄难道没有听说此人的名号?”

“略有所闻……”孔安国低着头,道:“雒阳市井就有人传说,侍中张子重,别号张蚩尤,其性睚眦必报……”

韩说听着,脸上有些抑郁,但没有接话。

这个事情他是知道分寸的。

这孔安国十几年没见,鬼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要是接了这话,回头对方跑去天子那里说:臣闻光禄勋曰:侍中张子重如何如何……

那他岂不是平白在天子那里没有了好印象?

孔安国却是看着韩说,笑了笑,心里明白对方是不会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了。

于是举起酒樽,道:“是在下失言!当罚酒一杯!”说着举杯满饮。

“子国兄言重了……”韩说连忙起身,举杯道:“愚弟敬兄长!”说着也是一饮而尽,还将酒樽倒扣,以示诚意。

“子国兄……”韩说趁着这个机会,近前问道:“不知道子国兄对于所谓的三世说,有何意见?”

孔安国闻言,双目陡然闪过一丝狠厉,但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微微笑着,对着建章宫方向拱手道:“天子圣明,不是早有决断了吗?”

但内心之中,却是有着万千蚂蚁在啃噬。

三世说,初闻此说,孔安国内心也是激动,甚至是振奋的。

但随着激动过后,兴奋褪去,转而兴起的却是恐惧与忌惮。

特别是在这长安城里,目睹了那些满脸激情,一身热血,到处奔走相告,怀抱着理想与信念的年轻人后,他更加惊惧!

若这些年轻人,这些满怀理想与意气的人,全部投入了公羊学派的怀抱,拥抱了公羊思想和建立在公羊思想基础上的三世说。

那么,所有古文学派的末日就来临了。

儒家内部的倾轧,可从来都不是脉脉温情的。

相反,充满了暴力与冷血!

而若公羊学派彻底独霸,掌握了世界,用屁股猜孔安国都知道,自己和自己的学说,迟早会被他们标上‘妖言邪说’‘异端之说’,最起码也是一个‘乱国政’的标签。

但,虽然明知如此,他却还没有什么太大办法。

现在出去告诉长安那些满脑子热血沸腾,恨不得明天就跑步进入小康世界的年轻人——你们信的不是正道,非孔子之学?

孔安国敢保证,哪怕是孔子子孙也会被人打肿脸。

韩说听着,却是微微一笑,道:“子国兄,言不由衷啊……”

他看着对方,轻声笑着,道:“子国兄可知道,如今那张子重在新丰,意欲大兴土木,号称要在一年内修渠道三百里,道路两百里,桥梁二十座……”

“更在其境内,大肆推广和鼓励民众使用种种器械,废弃圣道,行机变械饰之实!以奇技淫巧,祸乱乡亭!”

“尤让人痛心的是,此子还命官吏、士绅,以人畜粪便、尿液,与他物相杂,号为‘肥料’,施于土地……”

“此乃污秽土地,令后土不安也!”

“还令民补种宿麦,行种种严刑酷法……”

“子国兄身为素王之后,孔子子孙,岂能无动于衷?”

孔安国听着,咬着牙齿,握紧了拳头,问道:“果真?”

“果真!”韩说轻声道:“子国兄若是不信,可以去新丰一观,自然分晓……”

新丰发生的事情,让韩说与他的朋友们惊慌失措。

假如新丰真的被那个张子重变成了一个地上天堂,梦想中的乐土。

那么,天下人必会源源不断的汇聚到他和皇长孙的旗帜下。

到那个时候……

大家就统统要不得好死了!

而很不幸,对方敢这么做,必定有所依仗!

而他曾经给太子提供的水车,也已经展现了威能在人眼前。

没有办法,韩说只能想尽办法,极尽一切可能给对方添堵,让他的计划和脚步,尽可能的慢下来,从而给自己和自己的朋友们争取时间。

孔安国听着,却是呼吸急促。

儒门所有派系中,以鲁地一系最是保守顽固。

他们拒绝任何改变,也拒绝任何变化。

倘若说,谷梁学派还只是主张‘帽子再旧也要戴在头上,鞋子再新也得穿在脚上’,那么鲁儒的主张就更进一步了。

帽子就算烂了,那也是帽子,鞋子哪怕是丝质的,也只能是鞋子!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能有丝毫变化。

而且,鲁儒各系,都认同同一个人的理论——公休仪的主张。

机械、技术以及任何发明创造,在他们看来都是洪水猛兽!

别说外部的变革了,就是内部有人提出要变革,也会被他们糊一脸。

想当年,叔孙通为高帝太常,奉命主持制定汉家礼仪,特别去鲁地请教,结果被他们直接赶了出来!

现在,天下儒生基本都视叔孙通为‘儒宗’,以为是为大家伙开创了入仕途径的先贤。

独有鲁儒们一直耿耿于怀,私底下将叔孙通设定为‘阿谀小人’,还给他编了许多段子与黑材料,到处宣扬。

而叔孙通虽非鲁地出生,根正苗红的鲁儒,但却也是孔家的弟子。

就这样一个人,都被排斥,都被驱逐。

可以想象,鲁地的风气,是一个怎样的风气了。

可是在极端保守顽固的另一面,大部分鲁儒,都是出了名的膝盖特别软,胆子特别小。

稍有风吹草动,马上就能溜走。

对他们来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是故,孔安国虽然听着气愤,但终究不敢轻举妄动。

人的名儿,树的影,那张子重张蚩尤的威名,可是建立在无数尸骨之上的。

丞相葛绎候公孙贺父子,可才凉了不过一个月!

直到韩说忽然凑到孔安国耳边低语一句,他才拍案而起:“若真是如此,为天下计,在下义不容辞!”

第四百三十一节 庆功与威胁

延和元年秋八月戊辰(十五)。

张越站在县衙中,抬头看着悬挂在墙壁上的‘新丰堪舆图’,然后亲手将最后一块象征着粟苗的小旗子,插到了这堪舆图最后的空白上。

“诸公!”张越望着已经被宿麦占满了地图的新丰全图,脸上也是长出一口气,笑着道:“经过二十一日努力,由农都尉、工商署以及各乡官吏、士绅密切配合,新丰全境宿麦补种工作已然完成!”

“万胜!”县衙大厅里,几乎所有人都振臂高呼。

就连刚刚加盟的龚遂与韩舍,脸上都是洋溢着兴奋与激动。

新丰虽小,不过方圆两百里,三乡一社一城,土地加起来八万多亩,人口不过一万余户。

但,从县衙决定开始补种宿麦,到全县完成宿麦补种工作,只花了二十一天!

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当然,在这个奇迹背后,是全县接近千名相关官吏以及数千名工匠日以继夜的辛苦与努力,是无数个日夜的汗水与辛勤付出。

在过去二十余天时间里,仅仅是工坊园之中,就生产了曲辕犁近百具、耧车一百二十余台,相关零配件上千套,基本满足了全县生产需求。

而农都尉赵过与他的属官们,则奔走在全县乡亭之中,仅仅是骊乡就跑了差不多四次。

将代田法、深耕法、肥料的制备与使用方法,传授给了农民。

各乡亭基层官员与县衙相关官吏,更是发挥了所有能发挥的作用,动员和鼓动百姓,种植宿麦。

要知道,推广新作物与新技术,可从来不是官府说了,百姓就会听。

休说是现在,哪怕是后世,官府号召了,百姓就跟进?

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越穷的地方,人民就越保守。

不是因为人民蠢,而是因为他们赌不起!

万一你的决定是错的呢?

万一,发生了意外呢?

万一,出了问题呢?

这又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一旦出了错误,那影响的可是一家人的生死!

赵过与贡禹等太学生们,在这其中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花了多少心思与耐心去说服、劝导。

当然,最重要也是最终让全县人民大部分都响应张越号召,补种宿麦的缘故,还是在于张越推出来的政策——统购统销。

所有补种宿麦的百姓,都得到了官府的承诺——亩产不低于四石,低于四石,县衙给他们补。

所种宿麦收获由县衙回购,每石麦子价钱不低于八十钱。

同时,县衙保证,收获宿麦后可以再种粟米。

粟米产量不会受到影响。

而这些承诺被勒石为碑,矗立在新丰乡亭之中。

这才让人民打消了疑虑,在县衙的呼吁下,纷纷跟进。

当然,也有曲辕犁、耧车等新型工具的运用,让人民有了信心的缘故。

想着这些事情,张越也是感慨万千。

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踏出去了!

接下来,只要等到来年夏天,宿麦丰收,那么一切就都稳了。

胸中的野心,在场众人的理想以及未来新世界的美好,都有了实现的可能。

只是……

今年粟米的歉收,也在一定程度上打乱了他的计划,让他提前一年,在全县推广宿麦。

现在,麦子已经种下了,后续的水利建设就必须马上跟上。

因为,冬小麦可不像粟米。

粟米不需要太多水利灌溉,哪怕今年夏天,关中持续干旱,也只是歉收而已。

但宿麦的话,需要的水可比粟米多多了!

水利建设,必须马上跟上。

在春正月之前,全县的水利设施得能满足麦苗的生长需求。

当然,张越知道,现在应该庆功!

他拍了拍手,对众人道:“长孙殿下已在行宫设宴,为诸公庆功!今夜,吾等不醉不归!”

“万胜!”所有人都激动的满脸通红。

辛苦二十余日,等的不就是现在?

尤其是贡禹等人,本就年轻,来新丰做事,多数是由理想与信念驱动。

现在见证着自己的努力,开花结果。

还不让他们好好爽一次,疯一次,他们恐怕就要撂挑子了。

张越压了压手,道:“除此之外,本官已经和长孙殿下,联名向长安天子,为全县官吏请功!”

这下子整个县衙内外,都是一片欢腾。

太学生们是为了理想,而其他人,大多数的官吏,哪怕是那些通过公考进入仕途的年轻人,则恐怕更喜欢实际一点的东西。

就连贡禹等人,其实也对这个消息非常开心。

爱财和追求财富,这是汉人的特性。

这年头谁不喜欢升官发财呢?

事实证明,能激励属下或者员工的,永远都是简单粗暴的真金白银。

故事讲的再好,没有面包,哪个傻子会和你一起追求梦想?

作为穿越者,张越自然无比清楚这一点。

故事,那是讲给别人听的。

对自己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在项目完成的时候,包一个大红包,封官许愿,升官发财。

这样的上司,才会有人追随。

…………………………

看着众人,欢呼雀跃,三五成群的向着太上皇行宫方向走去,张越则回过头来看着那副新丰堪舆图。

内心充满了满足。

全县八万多亩私田(本来在册不过七万亩,但张越上任后,通过清丈土地和人口登记,抓出了被隐匿的上万亩土地),一万四千亩公田(本来是不到八千亩,但是张越上任后砍了几个不看眼的地主豪强,于是新丰公田数量暴增一倍!),现在除了那休耕的三万多亩土地,其他已经全部种上了宿麦。

宿麦播种面积接近了六万亩。

七个月后,它们将至少产出三十万石小麦,磨出二十万石左右的麦粉。

可以养活至少二十万人口。

以不到十万的人口,最多四万青壮,就能养活二十万人口!

这毋庸置疑,在这西元前,是一个奇迹。

更不提,张越在鼓励宿麦种植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家种两桑、半亩葵、五十本葱、都养两母彘、一狗、十鸡’的政策也普及了下去。

桑苗、蔬菜种子、种猪和雏鸡等生产资料都是由县衙假贷给百姓。

而百姓,则只要满足‘没有犯罪记录,拥有至少三十亩土地’的条件,就都可以向官府申请假贷。

利息嘛,很低,只有十分之一。

以三年为期,分期偿还本息。

而资金则由袁广汉牵头的‘义商’团队提供。

对于袁广汉来说,这笔买卖,真是太划算了!

首先,这个假贷政策是新丰县衙作保的,资金也是直接提供给县衙,再由县衙向他们购买相关商品,假贷给百姓。

这本身就有许多赚头,虽然赚的不多,但对商人来说,这种没有风险,而且长期稳定提供收益的买卖,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

更别提,这借出去的钱还有利息能拿。

袁广汉的商业意识何等敏锐?

他只是听张越一说,稍微一提醒,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这特么是最赚钱的买卖啊!

更不说,现在整个关中的商人们,都是惊弓之鸟。

槐市的子钱商人们集体扑街后,执金吾却根本没有停止动作。

一个又一个大商人,锒铛入狱。

罪名嘛,也是各种各样。

什么囤积居奇,什么谋杀,什么阴与匈奴私通。

变着花样的安上去。

后台再硬,也不敌执金吾的凶猛。

但,那些在新丰有投资的商人,却莫名的都没有被牵扯。

袁广汉等人,若还不懂这其中的玄妙,那就是白活这么多年。

所以,别说有钱赚。

哪怕张越让他们纯出钱支持,也是眉头都不眨一下的。

而随着这个政策的普及,新丰的农副产品,未来的产量恐怕也会大增。

如此,新丰能养活的人口,就可能达到三十万甚至更多!

想想看,若一个新丰就能养活三倍四倍甚至十倍于己的人口。

朝堂上,谁能拒绝,谁敢拒绝张越的政策?

一切顺利的话,不消五年,关中就将重新变成秦代的那个天下粮仓。

不仅仅粮食可以自给自足,还可以有力支援天下,支援边塞。

“这天下,舍我其谁!”纵然是张越,想象着这样的将来,胸膛也是充满了得意与骄狂。

“侍中……”就在这时,胡建忽然走到他面前,低声禀报道:“侍中命我做的调查,已经有结果了!”

他将一份文牍,递给张越,道:“经过臣下与新丰乡亭官吏们的调查,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些日子来,多次出入新丰乡亭的士大夫来历、背景……”

张越听着,从畅想中回过神来,回到现实,拿起那简牍,打开来一看,脸色就开始出现了变化。

“真是来者不善啊……”张越低声叹着,然后对胡建道:“辛苦胡令吏,烦请胡令吏,继续盯着他们……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报告于吾!”

“诺!”胡建闻言,恭身应命。

对于法家来说,执法只是他们的本职工作之一。

事实上,诸夏民族的特务政治,也是法家第一个搞起来的。

申不害在韩国的变法,总结起来,其实就特务监视、中央集权、改革法令,鼓励生产。

胡建虽然没有学习过怎么搞特务,但是,一上手,却是莫名的熟练。

让他自己都感觉有些惊讶。

…………

送走胡建,张越捏着那简牍,脸色凝重。

好家伙!

现在,在新丰乡亭,每天都有来自各方面的人出入。

有些是光明正大,像十余日前的褚大一行一般,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来了。

也有些,鬼鬼祟祟,悄悄的溜进乡亭,又悄悄的跑出去。

托他们的福,现在新丰的变化,已经差不多人尽皆知。

至少在长安舆论圈,每天都有人在议论和分析。

这些人中,有朋友。

譬如法家各派与黄老学派以及公羊学派甚至思孟学派的部分人,都是在唱赞歌,点赞新丰的变化的。

但,阴阳怪气的人也是不少。

特别是,随着诸王一个个接连入朝,跟着他们来到长安的士大夫、贵族们,都开始将视线投注到新丰。

他们现在看上去,倒还算规矩,只是随处看看,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但张越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水面之下,鬼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

张越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做好准备了。

因为,简牍上已经出现了好几个大能的名字了。

曲阜孔安国、淄川杨何、济南林尊、夏侯始昌……

每一个人的名字,都是天下闻名,让人敬仰。

孔安国、夏侯始昌,不用多说了。

那杨何、林尊,也非等闲之辈。

淄川杨何,汉家鸿儒,其师长就是号称天下易经之源的齐人田何,而田何在汉家儒门的地位,与董仲舒是平等的。

两人都是开一派先河,立一学于官的大能!

至于林尊……

他是尚书系欧阳学派的创始人欧阳生的嫡传弟子。

他有个师弟叫儿宽……

太史公司马迁当年曾向他请教过《易经》与星象,极为钦佩。

更重要的是——尚书系欧阳学派,从董仲舒开始,就一直是公羊学派的盟友。

两者互相补充,互相借鉴,互相提携。

关系非常融洽。

换而言之,这位林尊林先生,恐怕在公羊学派内部也拥有巨大影响力。

但张越却怎么都想不到,新丰居然能吸引到这位大佬!

要知道,这位林先生,已经有差不多二十年没有来过长安了!

而以上这些,还是张越知道的,听说过的大能。

那些张越没有听说过,但在事实上却拥有莫大影响力,曾经担任过博士官的人,还有好几个!

被这些或不怀好意,或好奇,或善意的目光盯着。

张越也感到了莫大压力。

更不提,张越听说了,谷梁学派的那个江先生,已经召回了他的得意弟子,一直在外游学的韦贤。

看样子是打算有所动作了。

“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张越看着简牍,在内心想着。

朋友来了有美酒,敌人来了有刀枪!

对这些外部的威胁,张越倒还不是很担心,他担心的还是来自公羊学派内部的压力。

那位夏侯始昌先生,回京十几天了,来新丰也走了好几次,但却根本不来新丰县城,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态度暧昧,让张越有些难以决断。

第四百三十二节 底牌

将心里的疑虑暂时放下来,张越就迈步出了县衙,来到县衙不远处的太上皇行宫。

此时,行宫之中,已满是丝竹之声。

论享受,还是汉季士大夫会享受。

一口口相当于后世火锅的器皿,已经被摆好了。

炉子下,木炭熊熊燃烧,圆形的鼎器中,汤水沸腾了起来。

一块块被切好的肉,直接丢进去,只需烫上一烫,就可以开动。

而在这个时候,最佳的配合,当然是端上一小碟关中特产的肉酱,蘸上肉片,细细品味。

民以食为天。

诸夏民族,自古以来,底层百姓追求吃饱,中上层贵族士大夫,追求吃好。

哪怕孔夫子,不也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张越见着这个情况,也是笑容满面。

因为他知道,很快,一些来自海洋的食物,就要进入长安公卿士大夫的餐桌了。

他已经听说了,桑弘羊在数日前下令,命令在齐鲁的两个海官,北上乐浪郡,开始在朝鲜海峡进行捕鱼。

若是可为的话,整个齐鲁沿海的海官船队,都会北上。

在过去三十年,特别是在打完了南越与东越后,汉室为了攻伐三越,而耗费巨资打造的楼船舰队,就已经全部转型成为了官营捕鱼船。

那些昔日的艨艟巨舰,高达数丈的三层楼船,现在,张开风帆,在齐鲁沿海扫荡鱼群。

因为他们捕的太厉害了!

竟在西元前,一度造成了齐鲁地方渔民在近海根本抓不到鱼。

没办法,当年为了攻伐南越与东越,汉室在江都与齐鲁的船厂建造了数百艘大型战舰和上千艘小型辅助战舰。

战争结束后,这支无敌的舰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拔剑四顾心茫然,只好发挥余热去捕鱼赚钱了。

这也是无奈之举!

总不能将这支庞大的舰队,丢在港口,任由它们腐烂生蛆吧?

而在现在,为了鲍鱼、鱼翅和其他海中珍馐,在五铢钱的号召下,它们已踏上了一条全新的航线。

而很快,他们就会发现,自己得到了一个新世界!

朝鲜海峡的鱼群,那可是在后世,连中国渔民都抓不完的存在!

至于现在……

恐怕随便撒一网下去,都能抓到各种各样,肥美壮硕的大鱼。

最迟在明年夏季,长安人就能吃到来自北方冰冷水域之中出产的大鱼鱼干了。

这让张越真是充满了期待!

“什么事情,竟让卿如此高兴?”刘进却是看着张越满脸的笑意,忍不住问道。

“无它……”张越笑着答道:“海官北上,楼船成行,当浮一大白!”

朝鲜海峡,出了名的窄。

在那里捕鱼,一个不小心或者稍微向西航行,说不定就能看到对马群岛。

所以,一旦汉室在其中捕鱼捕上瘾了,就可以间接的为后世除害了。

霓虹将永远活在慈父温暖的怀抱中……

当然,现在的霓虹,应该还是处于原始母系社会。

所以,其实跟祂较劲没必要。

就像人类一般不会去搭理森林里调皮捣蛋的猴群一样——最多就是嫌它们烦了,干脆全部杀光。

但张越还是有些忍不住开怀。

“张卿难道没有听说吗?”刘进却是一脸古怪:“大司农的这个命令,让很多人都说闲话……”

“许多士大夫皆上书说:朝鲜边鄙之地,虽有萁子之教,尤为夷狄,国家用力四夷,非先王之教……”

张越听着,脸色也有些蛋疼。

因为说这些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公羊学派的士大夫们。

众所周知,《公羊春秋》一向内诸夏外夷狄。

董仲舒当年就说的很清楚——春秋内鲁而外诸侯,内诸夏而外夷狄。

所以王者之道,由内而外。

这使得公羊学派立刻就分化成为了两个对立的意识形态。

一派,就是吾丘寿王、殷忠等人为首的扩张派。

另外一派,就是收缩保守派。

前者认为,鞭笞四夷,教化天下,诗经之义,春秋之道。

后者则觉得,现在汉室自己问题都一大堆,吃饱了撑着,傻瓜才会去管夷狄。

他们主张放弃珠崖、键为郡、武都郡、天水郡、乐浪郡、玄菟郡等新疆土。

将帝国的拳头收起来,连西域都不要去管,匈奴也别去理会,先埋头管好自己的事情再说。

几十年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根本就分不出对错和高低。

董仲舒活着的时候,还能平衡彼此,董仲舒一死,两方立刻就对立了起来。

要不是董越、赢公和褚大还活着,他们彼此能打出狗脑子来。

平时,长安城的公羊学者,基本都是激进派和扩张派。

但这次诸王回京,什么牛鬼蛇神都跟着回来了。

长安情况错综复杂到了极点。

‘请烹弘羊’的声音,再次响彻。

这让张越,实在是有些蛋疼。

他好不容易才和桑弘羊搞好了关系,与盐铁有司建立了良好的沟通渠道。

这些渣渣一回来就给他捣乱。

猪队友啊!

唯一的好消息是——公羊学派的人,无论是激进派还是保守派。

其实都是薛定谔的激进派与薛定谔的保守派。

一旦有利可图,变幻形态的速度,比谁都快!

就像当年公孙弘,一开始不就是一个坚定不移的保守派,主张放弃朔方?

但皇帝小鞭子一抽,谁敢言放弃朔方,谁就是他的死敌!

朔方屯田的事情,他比谁都积极!

所以,张越相信,等到捕鱼船队,将数以千石的鱼干运回长安,他们就会闭嘴。

甚至都不需要等到鱼干回来,只要抓到了鲍鱼,挖到了人参,运到长安,他们见识到了这些东西的好处。

那么……

他们的形态就会立刻坍缩成为激进派。

这也是公羊学者的特色与天赋能力了。

倒是混杂在这些声音中的古文学派的人,让张越心有余悸,总感觉那里不对劲。

而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想到这里,张越就对刘进问道:“殿下可有听说,近来博望苑中有什么新奇的事情吗?”

刘进想了想,答道:“孤好像母妃派来的人说起过,据说江公的大弟子韦生回来后,就常常邀请孔侍中与杨卿在博望苑之中赏花……”

“此外,似乎荣先生也常常被人邀请,出外游猎,广陵王更是多次请荣生随行……”

张越听着目光灼灼,有些惊疑。

韦生应该就是江升的那位得意弟子,谷梁学派未来的巨头,开启了汉季门阀政治先河的韦贤了。

这位宣帝的扶阳节候、丞相,是汉季历史上第一位将学术与家族权势捆绑在一起的巨头。

更是汉室第一位开创了世袭官爵的大能。

自韦贤后,豪门权贵,通过垄断知识,进而垄断权力。

韦贤父子接替为丞相,于是门阀制度萌芽了。

“殿下……孔侍中是否就是那位曾为侍中的素王之后孔安国?”张越想了想,问道:“而杨卿是否就是那位故太中大夫、《易经》博士杨何先生?”

刘进闻言点点头。

张越心头却是警铃大响!

别看那韦贤是谷梁学派的,杨何是《易经》田何学派的,而孔安国则是古文学派尚书系的。

看上去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不可能凑到一起。

但不要忘记了。

孔安国的地位超然,他是可以游离在古文和今文学派之间的。

他的两个授业老师,伏生与鲁申公,就都是今文学派的。

他的超然地位,使得他既可以以古文学派的身份出现,也能以今文学派的巨头出现。

完美的切换形态!

而《易经》周公之作,传到孔子手里,孔子授子夏,开启了易经各派的道统。

《尚书》,先王的不朽杰作。

现在,今文学派的谷梁、易经田禾学派,再加上古文学派的尚书。

三者若是加在一起,就可以轻松拉出一个跨越学派与意识形态的联盟。

别以为今文学派就不会和古文学派握手言和了。

二战的时候,苏俄与米帝还是好兄弟呢!

若外界压力给的足够大,为什么不联手呢?

即使并非如此,这三者凑到一起,难道只是谈谈春花秋月?

这是不可能的!

“卿在想什么?”刘进好奇的问着,他对于学派之间的问题,素来看的很淡,总觉得大家都是君子,有什么问题和分歧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根本就不知道,这意识形态的斗争与纷争,比真刀真枪的厮杀还要危险与血腥。

后者,杀人不过头点地。

前者却可能杀了你的人,还要消灭你的文字与思想,将你打成少正卯!

张越抬起头,看着刘进,笑了笑道:“可能要让殿下见笑了……”

“二三子,冥顽不灵,似乎要掀起一场风浪了!”张越咧着嘴笑着。

既然已经察觉了对手的行动,那么,以他的个性,是不可能坐以待毙,等着别人踹上门的。

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

把战火烧到别人家里去!

“谷梁学派……”张越在心里想着:“是你们逼我的!”

在晚清的时候,出现了一堆的考据党。

其中,有几个闲得无聊的考据党,就把谷梁的皮给拔下来了。

他们的名字叫崔适、张西堂。

张越虽然未必能全部回溯到这些人的著述,他们的部分主张和依据还是能找到的。

第四百三十三节 后手

长安城中,气氛依旧很紧张。

尤其是曾经富贵的富商与公卿勋臣们,整天都在提心吊胆,担心自己落到执金吾手里。

在过去的半个月里,从槐市开始,执金吾的兵马,浩浩荡荡,扫荡长安内外。

数十名富商落网,连带他们背后的公卿士大夫勋臣,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长安城里,时不时就能听到哀乐与挽歌在奏响。

不消说,那必定又是一个被天使训斥责备后,为了名誉与声誉,更为了不给皇帝添麻烦,自己动手自杀的可怜人。

这种紧张压抑的气氛下,很多公卿贵族,都感觉有些难受。

为了活命,他们现在是什么办法都开始用了。

跪舔算什么?

现在,建章宫门外,每天都是排着长长的队伍。

很多曾经一年到头,也未必出现在人前一次的勋臣贵族,现在,天天去建章宫表忠心。

总之,就是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天子的旨意,就是俺们的努力方向。

就跟家里面的宠物一样,在主人面前卖萌求宠。

而在这样的气氛中,长安,乃至于整个关中的配给制,出奇的没有遇到阻力,迅速落实了下去。

由是,关中的民心奇迹般的稳定了下来。

本来朝堂预计的流民群与破产风潮,连个影子都没有看到。

公羊学派自然得意洋洋,说话的声音,都比以前高了好几个调门。

但在暗地里,却是激流涌动。

博望苑中,江升轻轻放下手里的笔,将刚刚写好的一篇文章,递给他面前的两个弟子,道:“尔等再看看,若有疑问,尽管提出来!”

一个身着青衣的儒生恭身接过简牍,拜道:“弟子恭闻老师之书!”

此人大约四十余岁,留着汉季士大夫最标准的髯须,看上去温文尔雅,气度非凡。

哪怕是不认识的人,也会为他的风度所倾倒。

其人,也确实如此。

行举皆有礼,一举一动之中,号称‘自有古君子之风’。

他的出生更是显赫!

其祖韦孟是楚诗派的大能,天下知名的鸿儒,世称:邹鲁鸿儒!

而韦贤少小就得祖父教训,深谙诗经之义,及长就被江升看重,收为首徒。

两人虽然名为师徒,但关系却情同父子。

韦贤将简牍小心的打开,看着上面的文字,先是眉飞色舞,但很快,他就皱起了眉头,抬着头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江升,问道:“老师此举,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江升笑着道:“周公,孔子以为圣人也,推崇周公就是推崇孔子之道!”

“可是……”韦贤恭身拜道:“我谷梁之学,始自子夏先生,子夏授谷梁赤公,至汉兴,由浮丘伯授申公,申公转授老师,由之而兴……”

“故谷梁之学,孔子之义,素王之道!”

“今老师不谈孔子素王,反推周公圣人……”韦贤迟疑着,问道:“弟子恐怕老师将蒙‘欺师灭祖’之罪……”

汉季,今文学派与古文学派之间,存在许多异同。

除了在对问题的看法以及传续的方式外,最大的不同,就是……

所有古文学派,全部清一色推崇周公,认为周公是圣人,而孔子只是述而不作的先师。

而几乎所有今文学派,则主张孔子是素王,为后王制法制礼的无冕之王。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格局,完全是因为儒家在汉季的发展历史所导致的。

在汉室前期,至元光年间为止,今文学派的春秋公羊学派、尚书欧阳学派以及诗经齐诗派、楚诗派、韩诗派,并驾齐驱,几乎瓜分掉了所有的官博士位置和舆论话语权。

作为后起之秀的古文学派,想要与今文学派争夺这些权利,就只能另辟蹊跷。

像左传那样,你说东,我就讲西,你主战我便主和,都是很常见的操作。

譬如诗经的毛诗学派,就专门找齐诗韩诗楚诗的弊端攻仵。

后来尚书系的古文尚书派,就成天和今文尚书派过不去。

但,古文学派还缺一个精神图腾。

孔子是不能用了。

怎么办?

就抬出周公,推崇周公。

言必称周公如何如何,孔子只是述而不作,传承周公学问与精神的先师。

这样一来,古文学派就名副其实的成为了古文学派。

对于普罗大众来说,这样的举动确实很有迷惑性。

你想啊,一般来说,大家都觉得,越古老越好。

周公比孔子老多了,那不是更牛逼?

由是,分出了两个对立的学术阵营!

但在现在,身为今文学派春秋阵营之中的另外一极的谷梁学派巨头江升,却在自己的文章之中,开始推崇周公,却闭口不谈孔子。

这个信号,让韦贤感动毛骨悚然,浑身冰凉。

一旦传出去,很可能被人认为是‘欺师灭祖’!

“贤啊……”江升却是微笑着,看着自己的这个门徒,道:“汝可知,若不崇周公,则我谷梁亡矣,谷梁亡则先师之道亡矣!”

他叹着道:“子夏先生毕生心血将毁于一旦!公羊异端邪说,将盛行于天下!”

“尔等可是要见到这样的情况?”

“可是……”韦贤还是很犹豫,欺师灭祖,这样的大罪,谁敢承担?谁承担的起?

休说是他和他的老师了,哪怕是鲁申公也担不起这样的大罪!

“那张子重发挥三世说,倡其小康之制,以机变械饰,污秽土地,祸乱君王,其若败还好,如其成事,哪里还有我谷梁的生路?”江升起身悠悠道:“吾等死不足惜,若身死则道绝,有何面目去九泉之下,面见先师?”

“故而,老朽不得不行此……”江升看着韦贤,将他扶起来,道:“昔者重耳在外而存,申生在内而亡……谷梁道统不能断绝……若事不可为,汝就携我之书与诸子之论,回转齐鲁,蛰伏以待,推崇周公,颂扬古文,或许百十年后,谷梁还可再次振作!”

对于江升来说,这是他为自己的学派与毕生坚持,做的最后也是最大的努力了。

一切污名与罪责,他来承担。

不惜一切也要为学派留下东山再起的火种。

韦贤听着,却是泪流满面,拜道:“老师,何至于此啊!”

“如何不能至于此?”江升笑了笑,道:“那人可是号称张蚩尤啊!”

“百年以降,汉室有取错的名字,但从无叫错的别号!”

蚩尤,主战,其性霸烈,睚眦必报,对于敌人从不留情。

事实也已经清晰的证明了他的这些特征。

江升知道,自己在谋划什么,在准备做什么。

而这个事情,一旦发动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一旦事败,对方不可能放过他和他的学派的。

同样的道理,若是自己这边赢了,也不会给对方机会!

一定会将他打成当世少正卯,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故而,江升考虑再三,终于决心留下这一后手。

而韦贤是最合适的寄托人。

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的身世,以及他的过往,都可能让其躲过未来的打击报复,存活下来。

只要活下来,就有希望!

当然,这是万不得已的准备!

“痴儿……”江升扶起韦贤,笑着道:“汝也无须惊慌、忐忑,如今为师胜算也在七成以上,留此后手不过以防万一!”

他对于自己的计划,是有着充足的信心的。

一旦发动,那就是内外相合,八方攻仵。

又以有心算无心,忽然袭击。

成功概率在七成以上——其实本来是九成九的,但,对方有天子和长孙加持,给他多算了三成。

第四百三十四节 竞赛

古老的褒斜道,关中一侧出口,郿县斜谷关塞前。

一支庞大的车队,载着沉沉的物资,从远方行来。

在这个时间点上,这条古老的栈道的大部分地段,依然是平坦、宽敞,且可以供大军展开行军的通道。

史记记载:栈道千里,无所不通,唯褒斜绾毂其口,且‘商旅联槅,隐隐展展,冠带交错,方辕接轸’。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在三十年前,汉室为了加强对西南地区的控制与经营,由张汤主持,重修了栈道,拓宽了栈道的路面与道路。

甚至,张汤还曾脑洞大开,打算在褒谷与斜谷之间,凿一条运河,利用水利来转输粮食与军队。

不过,很显然这个脑洞和当年某个河东郡守脑洞大开,打算驯服黄河一样,属于超越时代能力与技术上限的计划。

张汤的脑洞虽然失败了,但却在一定程度上,大大改善了这条道路的交通环境。

加之,在古汉江上游,武都大地震后,形成的堰塞湖,在如今依然在继续向北扩张。

是故,在现在,虽然地震毁灭了曾经繁荣的陈仓古道,但更古老的褒斜道,却因此焕发出了勃勃生机。

整条栈道,除了连接关中与汉中的褒斜道,需要走两百多里的崎岖山路外,大体上其他地段的交通,依然通畅。

至少能满足大规模的军队行动与物资运输之需。

常闻骑在一头牦牛身上,哼着山歌,穿着一件绸衣,两个梳着椎鬓的奴婢,在前方牵着牦牛开路。

他微微回头,望着后面那支庞大的由驮马、牦牛组成的运输队伍,心里面高兴极了。

“这趟俺却是大约要摘了头彩!”他在心里盘算着:“少说也能赚个十倍之利!”

他是滇国人,甚至与滇国王室,还有些亲戚关系。

不过,在如今这个时代,什么滇王夜郎王,统统是渣渣!

全世界最伟大的主人,只有一个——大汉天子。

元鼎年间,南越丞相吕嘉大逆不道,袭杀天使,刺杀国王,抗拒天兵。

大汉王师于是南下平叛,aoe的余波扫到了西南夷地区。

结果就是胆敢反叛天子的且兰王的脑袋,在地上被人当球踢,意图忤逆天子的莋君、头兰君等七八个国王王冠落地。

天兵势如破竹,西南夷各国战战兢兢,只能高呼天子圣明,当了汉室的藩属。

他的亲戚,滇国的常氏一开始觉得,天高皇帝远,汉朝再牛逼也打不过来。

就故意问汉朝的使者:“啊呀,阁下觉得,滇国与汉相比,哪个比较大呢?”

这种恶意卖萌的行为,很快就自动自觉的停止了。

因为,滇国旁边的劳国与糜莫(这两个王国与滇国其实系出一源,都是楚国征服者的后代建立的),被汉军快速灭亡。

滇国人马上就摆正了态度。

滇王不仅仅自己主动去了长安朝觐,还请求天子派遣官吏,来指导滇国的内政,甚至在去了一趟长安后,就天天想着内附了。

可是汉人却还不怎么稀罕。

虽然因为滇王的乖巧和恭顺,汉天子下令,改滇国为益州郡,但是却依旧赐给滇王王印,命令他继续统治其故国故土。

而最爽的,莫过于同样和滇国人一样恶意卖萌,曾对汉使说过‘汉与夜郎哪个大?’的夜郎人。

汉家天子,非常宠溺这个小国。

不仅仅派去了大臣和官员,指导他的内政,授给夜郎王王印,还在夜郎国的国土附近,建立了键为郡,作为汉室在西南夷地区的堡垒与行政中心。

自汉在夜郎国土附近建立键为郡,在白马氐人的地盘上,建立武都郡。

这些地方就都发达了起来。

不止是人民的生活变好了,贵族的生活水平更是一夜之间,跑步进入封建社会。

还是最先进发达的封建社会!

而西南夷各国君王贵族,对这些地方都是羡慕嫉妒恨。

整天都梦想着,什么时候,汉人也来自己的地盘上设郡。

没办法,西南夷各国,在没有汉人来之前,其社会生产力相当于原始社会,哪怕是国王,也不如汉朝一个小地主的日子潇洒。

可惜,西南夷各国已经错过最好的时机。

元封后,汉室开始调整策略,收缩势力范围,集中精力去经营西域,与匈奴争霸。

对于西南夷的群山,兴趣迅速下降。

特别是当汉人找不到一条通向身毒的捷径后,西南地区就成为了鸡肋。

要不是夜郎人和武都的白马氐拼命卖萌,连键为郡和武都郡,恐怕都会撤销。

在这样的背景下,西南夷各国再怎么卖萌,也没有办法让汉人回心转意。

也正是如此,当汉天子的诏命一传开,几乎整个西南群山,都轰动了。

从夜郎到滇国,从白马至莋、僰。

不管是放牧的游牧民,还是住在山上的椎鬓之人,无论是以国家为形态还是部落为形态的势力,统统动员了起来。

蒻头、蹲鸱,成为了稀缺的资源。

而作为商人,常闻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

他第一个开始准备人手,收购相关物资,第一个开始筹备驮马、牦牛,运输这些物资。

这让他能以最小的代价,就收购到了最多的蒻头与蹲鸱。

他这支运输队,运载的五千石蒻头与两千石蹲鸱,总共才花了三万多钱!

而在汉中的褒水岸边,还有超过三万石的蒻头、蹲鸱,正堆积在岸边,等着他回去运!

此刻,看着前方稀稀疏疏的汉家关塞,常闻知道,自己赚大发了!

汉人有个典故,叫做‘千金市马骨’,第一个响应汉天子号召的人,一定会发大财!

牦牛很快就走到了山脚下的汉家城塞门口。

一个汉军军官带着人迎上前来,问道:“尔等是什么人?”

常闻见了,立刻从牦牛上下来,迎上前去,拱手拜道:“夷商常氏,闻汉天子下诏,广求蒻头、蹲鸱,以输关中,特携蒻头五千石,蹲鸱两千石,以献天子!”

那军官闻言,立刻拱手道:“请入内!”

斜谷塞早已经得到命令——所有运蹲鸱、蒻头入关者,皆放行!

于是,常闻的车队,继续前行,并得到了汉军的护送,直抵在斜谷塞外十余里外的驰道边。

此地,已经被军队征用,被建成了一个巨大的仓储库。

常闻的车队一入内,一个早就等候在此的官员,立刻就笑着迎上来。

在察看了货物,确认了常闻的身份后。

这官员就神秘兮兮的拉着常闻,到了一个偏僻处,问道:“阁下的这批货物,能否转卖给吾?吾愿以每石四十钱的价格全部收购……”

“阁下若是愿意,本官愿意以黄金收购!”

常闻听着,顿时就呼吸急促了起来。

每石四十钱?

换而言之,他这趟买卖,岂不是价值上百万?

他将获利数十倍?

商人的天性,让他几乎就要答应了下来。

还好,他压制住了内心的冲动,坚决的摇了摇头,道:“在下虽是化外蛮夷,却也是世受汉恩,小人的父祖,都曾为汉使服务,我祖常盛,曾为唐翁向导,我父常满,为汉中郎将、建节使门下牛马走!”

说到这里的时候,常闻就忍不住昂起头,骄傲无比。

唐翁就是唐蒙,元鼎中为汉使,出使西南夷列国,一度代表汉天子行驶对西南夷列国的宗主权。

在西南夷各国,唐蒙的人气很高。

特别是夜郎、滇国,都以‘唐翁’相称。

甚至一直有人在祭祀这位给西南群山带来了汉家天子雨落恩泽的使者。

而中郎将、建节使,则是已故汉家大文豪司马相如。

别看在长安,这位文豪的形象,是与文弱书生和忘恩负义的薄幸男子挂钩。

但在西南夷列国,这位大文豪的地位,与汉家推崇的孔子地位是相当的。

当年司马相如,曾经走西南地区走过的路与休息过的亭子,迄今依然是当地的圣物。

概因为,正是这位大文豪,让西南各国贵族,第一次领略到了什么叫做‘汉家风采’,什么叫做‘君子风度’,所有人都在他面前自惭形愧。

而常闻也一直以自己的先人能够服侍这两位大人物,深感自豪!

这样说着,常闻就义正言辞的道:“故,小人虽鄙,也知大义!为天子效忠、尽责、奉献,小人之幸也,休说黄金,便是世间所有财富,都摆在小人面前,小人也绝不受!”

那官员闻言,却是既感叹又惋惜,道:“是本官孟浪了!”

心里面真是惋惜无比!

但没有办法,强买强卖这种事情,皇帝能干,但其他人做不得,谁做谁死!

更何况,这个夷商,还有背景!

“傻人有傻福啊……”官员在心里想着,他很清楚,这个夷商这次要发了!

长安天子,这次给所有运蒻头、蹲鸱来关中的人,开出的赏格,不是五铢钱也不是黄金,而是比五铢钱与黄金更坚挺的爵位!

这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

更何况,如今长安城里人心惶惶。

不知道多少贵族豪商,都在忙着找东西去拍马屁。

故而这第一个响应天子号召,运蒻头、蹲鸱入关的人,一定会得到丰厚回报。

当年天子号召天下商人捐献财产,以资军用。

卜式第一个响应,由是被天子爱幸,最终竟拜为御史大夫!

这一次,若他能用钱买下这批蒻头蹲鸱,运作一番,无论是自己用还是卖给长安公卿,都是受益无穷的事情!

可惜了!

这样想着,他却不得不从怀里取出一份帛书,交给常闻,道:“阁下请看这帛书上所列的赏格吧,阁下可以选择现在就兑现,也可以选择积累起来,日后再兑现……”

常闻接过那帛书,只看了一眼,他就知道自己的选择,无比正确!

因为,汉家天子对此番运蒻头、蹲鸱入关开出了最高的赏格——封君!

虽然只是一个最低级的,左庶长封君,食邑不过五十户。

但那也是封君。

可以在拜帖上写上自己的名讳,可以出入长安九卿官署,可以上书言事的封君。

更重要的是——汉家封君,属于高阶贵族,有资格将子侄,送入军队,甚至是禁军学习、镀金。

而对他这样的夷商而言,若得汉天子封为封君,那机会就等于鲤鱼跃龙门,有了在西南夷立国,甚至是争夺滇王王位的资格!

要知道,现在整个西南夷诸国,汉天子所封的正牌高阶贵族,不过五指之数!

大部分国君,甚至连得到长安承认获准入朝朝觐的资格也没有!

若他得封汉封君,不知道多少王国的国王,会哭着喊着,嫁公主给他!

“我一定要拿到这个赏格!”此刻,常闻内心,燃烧着汹汹斗志。

他甚至都不看其他赏格了,直接对那官员道:“小人选择累积再兑现!”

他现在,脑子里只有那封君所需要的蒻头、蹲鸱标准——二十万石!

看上去确实很多。

但其实也不是太多!

他现在在那褒水岸边就还有三万石储备。

这就解决了七分之一了。

然后再去拼命收购,运来这斜谷就好了。

为了公主,为了王位,也为了当上国王后,趁机将那个王国内附汉室,然后自己再洗白上岸,成为汉家列侯。

常闻决定拼了!

“二十万石可能还不够保险……”常闻在心里想着:“我必须尽可能的保证多运蒻头、蹲鸱来此!”

当年滇王和夜郎王,靠着卖萌装傻,成功的混上了汉朝的车,获封国王,得赐印玺。

从此抱上汉朝大腿,可以夜夜笙歌,而不必担心国内有什么缓则夺位。

但现在卖萌装傻这条路已经走绝了。

所以,想要成功,就必须另辟蹊跷。

或许卖忠直是一条新的路子……

可惜,常闻不知道,此时,沿着栈道与僰道,汉家开出了封君赏格的消息,已经被扩散到了岷江、汉江、潜江与嘉陵江两岸,甚至传到了阗池大泽南北。

连白马氐人也都听说了。

现在他的竞争对手,每一天都在增加。

连僰国的奴隶贩子们,现在也停止了贩奴贸易,开始转向挖蒻头、蹲鸱了。

卖僰奴,只能赚钱。

运蒻头、蹲鸱入关,却可以得到封君的头衔。

而在西南夷列国里,有一个汉室的封君头衔的酋长、首领,是可以自证血统高贵的——看到没,俺可是汉天子册封的xx君,生来高贵!

这对他们的统治,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由是,在浩瀚的江面上,每天顺流而下,满载蹲鸱与蒻头的竹排数量都在增加。

第四百三十五节 调虎离山

在常闻将第一批蒻头与蹲鸱,运到斜谷的驰道旁后,不过半天,长安就得知了消息。

“五千石蒻头与两千石蹲鸱已经运抵郿县?”天子闻之,也是有些惊讶。

但他随即就道:“来人,传朕的命令,传侍中张子重回京顾问!”

蒻头与蹲鸱,是搞到手了。

但怎么把它们变成好吃的?

这就要问那个侍中官了。

反正,天子对此是信心满满的。

想到这里,他甚至忍不住留起了口水。

差不多两个月前,小留候做的那顿美味,让他迄今念念不忘。

而他曾说过的珍馐,辽东和朝鲜的山参与鲍鱼,大约还在挖掘与捕捞之中。

但是,南越的鱼翅,却已经在送来的路上了——托长安与番禹、交趾的荔枝、龙眼快递路线的福,使者从长安出发,快马加鞭,半个月就能抵达当地。

此外,詹耳的燕窝,听说也找到了。

天子如今,已是跃跃欲试,就等着饱餐一顿。

这些可以养生长寿,益寿延年的好东西,大约就小留候知道怎么料理了!

“朕有时候真是想干脆让张子重到朕身边专门做厨子得了……”天子轻笑着。

周围宦官闻言,吓得屎尿都快憋不住了。

那个混蛋,不在长安,都能把天子的恩宠分走大半。

他要留在这建章宫里,大家伙还玩毛啊!

但偏偏,却没有人敢说什么不是,甚至只能拼命逢迎,道:“奴婢们也都是这么觉得的,张侍中为人谦恭,懂礼,论起伺候陛下,奴婢们是拍马也不及啊……”

天子听了,满意的笑了起来,道:“朕却是不能太自私了啊!”

“天下重于朕,宗庙重于君,朕还是知道分寸的……”

嗯,要不是想齐三代,与尧舜先王比肩,他早就把小留候诏回来,放在身边顾问了。

但这个态度,却让宦官们心里都是mmp。

尤其是苏文,内心恍如十万头草泥马在狂奔而过。

“张子重必须死!”他握着拳头发誓。

这样想着,苏文就试探着道:“陛下,臣听下面的人说啊,因陛下圣明,关中虽然歉收,但民心却稳定无比,连乡下的农民也都称颂说:幸有圣王治世,令我得安……”

天子听着受用不已。

这是他近来最骄傲自豪的事情。

本来关中夏灾,眼看就要不可收拾。

但现在呢……

毛影响都没有,他派出去的御史、缇骑与宦官们都回来报告——关中诸县民众安定,无有恐慌。

甚至他特地派去雍县、郁夷视察的三波尚书郎们也回来报告——郁夷、雍县,虽遭灾严重,然则赖陛下之福,官吏用命,皆无有离散之事。

更妙的是,借着这个机会,他吃了丞相公孙贺家族的财富,顺手又搞掉了槐市的子钱商人们,接着又陆陆续续清理了很多看不顺眼,一直想宰但顾忌舆论的富商、贵族。

府库一下子就充盈了起来!

黄橙橙的黄金,每天都在往少府内库运。

押运黄金的马车,络绎不绝,甚至还有十几辆马车被压坏了车辕。

昨天,守少府公孙遗报告说:府库黄金已至五十万金!麟趾金一万!

这可真是太好了!

更好的是,轰轰烈烈的抄家行动,压根没有引发舆论半分非议。

相反,所有人都说:天子圣明,严惩不法,救民于水火之中!

就连一向喜欢和他唱反调的古文学派的渣渣们,这次不是闭嘴不谈了,就是高呼万岁。

上次玩告缗的时候,这些家伙可没少喷他和杨可啊。

总之,现在,他统治下的汉室,正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普通老百姓家里有了钱,那就想着盖新房子,给儿子们娶媳妇,修祖坟,置地买宅。

作为一国之君,他也是同样。

不过,现在,这建章宫他住的很舒服,人也老了,不想再大兴土木了。

这么大一笔钱入账,国家财政一下子充盈了起来。

他自然想着,搞一个大新闻了。

等到明年夏天……

天子握着剑柄,想着匈奴人,露出了冷冽的笑容。

苏文看着天子的神色,小心的揣测着,道:“奴婢还听说,因为陛下的圣德之政,雍县的五帝庙,近来频生祥瑞,有灵芝从庙堂之中生长,也有人曾报告说,曾听讲五帝庙内的黑帝神像无风自动,似有人言:我奉太一之令,来此嘉人皇……”

天子一听,笑的更加灿烂了。

他本来就吃这些,就信这些。

几十年来,记吃不记打。

“果真?”他微微笑着,似乎是在怀疑。

但苏文知道,鱼已咬钩!

当今这位啊,就是这么个性格!

对于鬼神,对于长生,对于仙人,有着近乎痴狂的相信。

苏文笑着道:“奴婢乃是听宫里面下人说的,陛下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雍县打探打探……”

“也好……”天子抬眼看了看苏文,道:“那你就替朕去走一趟吧!”

“务必记得,要打探仔细……”

五帝庙,他好久没去了。

主要是年纪大,走不动了,也没有什么理由和借口再过去了。

不过,若真的有祥瑞,有神异之事,过去走一走,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哪怕是空穴来风,也不要紧,现在的他,需要在自己的光辉之上,再增加一些光彩。

苏文听着,却是欣喜若狂,他勉强按耐住自己内心的喜悦,跪下来道:“奴婢奉诏!”

而在心里,他则仰天长啸:“张子重,你死定了!”

天子一旦离京,这长安城里的大部分公卿都会跟着走。

尤其是那几个与那张子重关系不错的人。

暴胜之、王莽、霍光、金日磾、张安世……

而这些人一走,这长安城谁说了算?

接下来,就要看其他人的了。

若是一切顺利,一个月内,那张子重就要变成一个死人。

他死了,还可以嫁祸给太子据和皇后!

暴怒的天子,必定会将怒火发泄到太子据和皇后身上。

这是一箭双雕,一石双鸟啊!

而对苏文来说,这是最好的情况,也是最好的结果。

郭穰站在旁边,却是没由来的奇怪了起来。

这苏文,前些日子还是一副如丧妣考的模样,最近这是怎么了?忽然就变得眉飞色舞了起来?

第四百三十六节 乡党子弟

张越带着人走在辉渠人的牧场之中,看着这片已经被辉渠人用双手渐渐经营起来的土地,心情一下子就变得通透起来。

自上次从长安返回新丰后,他隔三差五,就会来此走走看看。

与辉渠人的关系,自是突飞猛进。

到现在,他已经能喊得出几乎每一个辉渠牧民的名字,甚至还能知道他们的性格与喜好、特长。

而在这些辉渠人心里,张越现在已经上升到了近乎神明般的地位。

就像现在,看到张越走过来,正在忙着收割青草,将之堆磊在一起的辉渠妇女们立刻就带着孩子,恭身的弯腰鞠躬致敬:“侍中哥哥!”

人人都是面带崇拜,充满了畏惧与尊敬。

哥哥这个词汇,在现在还只是北方匈奴、乌恒等民族的用语。

其意思也不是什么兄长。

而是游牧民族对于部落之中的强者、首领和贵族的尊称。

就像当初霍去病纵横天下时,匈奴人看到他的战旗,就肝胆欲裂,大喊一声:“骠骑哥哥来了!”

然后就跑的无影无踪。

实在跑不掉,就带着全部落男女老少,牵着牛羊、马匹,抱上一头一小羊羔,匍匐到其大军之前,举手投降。

故而,在北方部族之中,能被人尊崇‘哥哥’,这是很了不起的成就。

张越能被辉渠人尊称一声‘哥哥’,自是有原因的。

在现在,辉渠部族之中,已经有十八口大型青储窖被挖好了。

其中存储着数千石正在被青储发酵的草料。

仅仅是如此,就足以让辉渠牧民们发自内心的崇拜了。

青储地窖技术,在后世不值一提。

但在这个时代,对于以畜牧业为生的辉渠人来说,这却是堪比杂交水稻的划时代发明。

因为,有了这个技术,牲畜就再也不用害怕熬不过寒冬了。

对于牧民来说,牲畜就是一切。

张越看着这个情况,脸上也露出了微笑。

现在,这些辉渠人已经在新丰落地生根,并成为了新丰县的一分子。

他们豢养的牲畜,也是长的膘肥体壮。

数百头刚刚产下的马驹、牛犊的成活率,甚至接近了八成!

这意味着,他已经抓到了一张王牌。

一张干涉汉室马政和国营牧场布局、建设的王牌。

说不定,还能借机影响新太仆的人选。

想起太仆的事情,张越也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因为丞相公孙贺自杀,故而,他们父子曾经秉政二十几年的太仆衙门,立刻被放到了放大镜下。

别说他们父子无能昏聩,贪婪无度了。

就是他们把太仆衙门经营的很好,一旦垮台,那么海啸就会席卷整个太仆上下。

现在,旧太仆丞相公孙贺畏罪自杀,当任太仆公孙敬声坐大逆无道下狱。

整个太仆系统,立刻就变成了一块所有人都可以踩一脚的臭狗翔。

半个月时间,其中上层的官吏就十去七八。

大批四百石到一千石的官吏,被勒令辞官或者主动辞职。

至于那些曾经与公孙贺父子关系密切的故旧、亲戚,则一下子就跌入深渊——他们的余生恐怕都得在监狱之中渡过了!

也正是因此,对太仆这个位置的竞争情况变得更加激烈。

原本差不多十拿九稳的上官桀,现在也已经不那么有信心了。

因为……

现在,连刘家的人,也觊觎起太仆的职位了。

傻子都能看出来,只要坐上太仆的位置,分分钟就能将数百个肥差,分给自己人。

“看样子还是得撑一把上官桀啊……”张越在心里面寻思着。

上官桀是有些喜欢拍马屁,也特别热衷于阿谀逢迎。

但是,在马政方面,他至少是个专家,最起码熟悉业务。

比那些现在自吹自擂的宗室子弟要好太多。

毕竟,内行就算犯错,也不会犯致命的错误!

而外行,甚至可能连错误是什么,也搞不清楚。

说不定会出现无数好心办错事的事情。

类似的事情,张越已经见过太多太多了。

心里面琢磨着这些事情,张越就继续向前,走到了牧场核心的山谷地区。

此地,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军营了。

一面黑龙旗,在山谷谷口上方飘扬,山谷两侧,还建起了姗栏。

一间间用青石建起来的营房,在山谷之中依次排开。

“侍中公来了……”一个粗矮的男子,远远的见到张越的影子,立刻带着人从山谷之中走出来,迎上前,拜道:“末将何远拜见侍中公!”

“何司马请起……”张越立刻上前,扶起此人,笑着问道:“司马与诸位乡党,在此可还住的如意?生活上可有什么需要县衙方面关注的?”

驻扎在此的,正是七八天前,刚刚从长水乡奉命来到新丰的旧长水隧营,现新丰隧营。

何远正是这支来支援新丰建设的隧营部队的司马官。

“劳侍中关爱,末将谨代表隧营上下谢过侍中……”何远起身,笑着道:“自来新丰,蒙侍中关怀,我等隧营将士食有粱肉,饮有美酒,诸般工具,更是全部得以换新,现在全体将士皆摩拳擦掌,随时听候侍中召唤!”

张越听着,笑着道:“往后新丰上下,诸般事务,还需何司马及众将士用力!有任何需要,司马都可以向本官,向县衙直接提出来,只要是合理的要求,县衙一定竭尽全力满足!”

隧营,是战国时代战争演化的结果。

在那个大争之世,为了赢得战争,保全国家,列国无不殚精竭虑,将精力用在‘打胜仗、打赢仗’之上。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倘若输掉一场战争,轻则丧土,重则亡国。

于是,军队职业化、专业化。

弓弩兵、骑兵、战车兵、重甲步兵、轻步兵等等军种诞生了(当然它们未必是叫这个名字,譬如秦国的重甲步兵叫材官,魏国、赵国、楚国的叫武卒)。

秦赵长平之战,就是这些职业化、专业化的军队共同演奏的一场大型交响乐。

而保障军队补给和进军道路、桥梁通畅,自然也就成为了时代背景下必须的要求。

隧营部队,由之诞生。

巅峰时期,秦国大军之中,隧营一度占了三分之一!

到了汉季,隧营部队的规模也依旧庞大。

只是,再没有像秦国那样重视了。

毕竟,在秦国的时候,假如战争失败,就要亡国亡社稷。

但大一统的大汉帝国,哪怕输掉一两场,也无伤大雅。

况且,随着时代的发展,骑兵成为了战争的主力。

战争的对象,也从过去坚城要塞的诸夏城塞,变成了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与西域各国的矮小城邦。

在这个背景下,隧营部队的用处越来越小。

自然也就越来越不受重视。

也就关中地区,因为陵邑工程与皇室园林建设需要,所以依旧保持了专业化的隧营。

其他地方的隧营武装,都已经和青壮、民夫没有什么差别了。

但作为穿越者,张越知道,工程兵特别是懂得科学作业的工程兵,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落伍!

这支他特地从长水乡调来的长水隧营。

更是一支在关中地区,也比较精锐和专业的隧营部队。

在过去,长水隧营不仅仅需要完成长水校尉的各种需要。

还得是不是支援太常卿的各种工作。

专业能力毋庸置疑!

更别提,大部分长水隧营的士兵,皆是长水乡人。

乡党的力量与紧密联系,足以使得这支隧营,成为张越最信赖同时也是最好的帮手。

同样的道理,隧营上下将士,对于张越有着天然的亲近与信任。

是故张越每次一来,整个司马,上上下下,就全都出来迎接。

现在也是一样。

两百三十多名穿着赤色布衣的军人,纷纷从山谷内的营房走出来,看着张越,全都挥手示意。

“二郎!二郎!”这是甲亭和附近几个亭里出生的士兵,他们对张越就更加忠诚了,属于那种甚至可以帮张越挡枪口的存在!

“侍中公!”而稍微隔得远一些的士兵,则略带矜持,颇为害羞,但腰杆却是挺得直直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充满了自豪与骄傲。

没有办法,在这个时代,最坚固的感情,除了兄弟手足,父子骨肉、宗族同袍之外,就是乡党之情。

张越看着这些年轻的脸庞,笑着挥手回礼,道:“诸君安好!诸父兄安好!”

在众人簇拥中,张越笑着道:“本官此番是受长孙殿下之托,代表长孙殿下来此看望、慰问诸位隧营将士的……”

“调诸位将士,来到新丰,是本官特地向天子恳求,得到天子批准与长孙殿下首肯的!”

众人听着,腰杆挺得更直了。

何远更是带头拜道:“吾等夙兴夜寐,必当竭尽全力,服从侍中,服从长孙殿下之令!”

所有士兵,也跟着拜道:“夙兴夜寐,竭尽全力!”

张越连忙扶起何远,对众人长身一拜,顿首道:“而我特地调众父兄来此,也是望父兄不弃,助我一臂之力,将新丰建设成为天下楷模,汉家乐土!”

众人见此,纷纷跪下来,回拜道:“既蒙侍中厚爱,吾等敢不效死?”

“善!”张越起身,再拜道:“能得父兄之助,如虎添翼也!”

新丰隧营的专业能力,张越是从不担心的。

他们连南陵的陵寝神庙也能维护好,连长水骑兵的要求也能满足。

现在来新丰建设水利,自然不在话下。

更何况,张越还给他们全部换装了全新的工具。

连后世的工兵铲也制造了几十把,发给了他们。

还特别将他们安置在此,与辉渠人为邻,令他们可以借助辉渠牧民的牲畜,进行各种土木作业。

有了这些条件,若连新丰的渠道建设都搞不定,那就只能证明一件事情——张越做人太失败,连乡党也不愿意帮他!

而若是如此,张越觉得自己还是早点辞官,回家混吃等死吧。

连乡党都拉拢不了,还怎么去团结其他人?

现在看来,至少在乡党中,他的名声不错,隧营士兵也很愿意帮他一把。

道理是很简单的——帮他就是帮自己!

未来张越发达,难道还能坐视长水父老忍饥挨饿?

那是不可能的。

汉家官员贵族,给自己家乡谋福利,那是连皇帝也不会有意见的。

甚至,皇帝有时候会将对某个官员的宠爱,转移到他的家乡,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个官员甚至会觉得皇帝对自己真是太好了!

为此感激涕零,誓死效忠!

譬如说,当年楼船将军杨仆功成名就后,就宁愿放弃封侯的机会,也要恳求天子,将函谷关东移到他的家乡新安。

最终,天子同意了他的请求,杨仆感激的连上三封奏疏,表示自己此生哪怕做牛做马,也无法报答天子的隆恩!

而新安的百姓,也迄今都对杨仆非常怀念。

甚至在新安县内,很多家庭都会在新春祭祀的时候,给这位楼船将军也上点血食。

当然了……

张越不仅仅只想要一支只会修建水利的工程兵。

他的野心,要比这个大的多了。

他想要的是一支,拥有强大建设能力的工程兵。

一支精通各种土木作业,可以在短时间内就建设起一座城市的强大工程部队!

这样,未来他走到那里,那里就将是中国!

“此番来此,除了代表长孙殿下慰问和看完诸位父兄之外,本官还为诸位带来了一些东西……”张越从怀中摸出一张帛书,交给何远,道:“希望何司马与诸位父兄能早日为我,为长孙殿下,将此中的事务造出来……”

何远接过那帛书,打开来一看,却发现是几个配方。

他微微奇怪的看了一眼张越,就收起了帛书,拜道:“请侍中放心,末将一定尽快安排人手,按侍中吩咐,将帛书中的事物做出来!”

张越听着,点点头,道:“有劳司马与诸位父兄了!”

他提供给何远的正是他回溯出来的土法混凝土与土水泥的制备配方与步骤。

说起来,也是凑巧,这两个技术,乃是他曾在网络里看到过的。

虽然没有实践过,但应该是可以的。

唯一的问题,大约就是这两种技术,污染较大,耗能较高,浪费也比较大。

但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不能要求太多了。

能有的用就已经很好了!

第四百三十七节 奈何张越有高达 【除夕快乐】

“张侍中……”

刚刚出了牧场,张越就听到了一个熟悉声音。

正是许久未见的郭穰,乘着马车,在十几个骑兵的保护下,从新丰县城的方向而来。

“郭公怎么来了?”张越一见也是一楞,笑着迎上前去拱手道:“可是陛下有圣命?”

郭穰却是笑着,驱车来到张越面前,走了下来,对张越回礼道:“侍中公猜得不错……奴婢此番正是奉命来请侍中公入朝顾问的……”

他笑着道:“第一批从汉中转运到关中的蒻头与蹲鸱已经到了郿县,陛下已经下令转运一百石来长安……”

张越一听大喜过望。

别看现在,关中实施了配给制和限购,民心得到了稳定,似乎解决了问题。

但实际上,却只是延缓了危机,避免了一开始就不可收拾。

关中歉收导致的粮食缺口,依旧存在!

而且,这个缺口是多达数百万石!

如此巨大的粮食缺口,可不是靠着限购和配给制度就能轻易解决的。

必须要得到足够的粮食。

而这些蹲鸱、蒻头,来的正好!

有了这些粮食,就可以掺在粟米和麦粉之中,喂饱关中百姓的肚子了。

手里有粮,心里就不慌!

张越想了想,对郭穰拱手作揖道:“郭公还请稍等片刻,待我将县中事务布置一下……”

郭穰自然乐得卖张越这个面子,笑道:“侍中请便……”

于是,张越便立刻回到县衙,将本来应该由他亲手抓的几个事情,嘱托给陈万年、胡建与赵过。

叮嘱他们无比抓紧,不可懈怠。

三人自是满口应允,拍着胸脯做了保证。

但张越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叮嘱他们,有任何变化或者进展,随时向他报告。

没有办法,这几个事情,都是干系重大,关乎新丰将来的大事。

譬如,宿麦种下去后,追肥的事宜,就必须放在各级官府的第一位,将之当成重点、要点来抓。

毕竟,补种宿麦是冒了很大风险的。

若土地肥力跟不上,一切就都完了。

但也不能乱追肥,土地的酸碱,过犹不及。

而工坊之中的生产与建设,也同样关键。

未来新丰的财政,可就都指着工商业的利润了!

将这些事情都布置好,张越才收拾好行装,然后带上赵柔娘,向刘进辞别后,便驱车与郭穰一道,踏上了返回长安的道路。

能回长安,赵柔娘很开心。

便拿着工具与布帛、竹木,在车上自己动手做起了风筝。

这是她最近在新丰县里与丁缓的小女儿玩熟了以后,学会的新技能,打算回长安后,去南信面前显摆一番。

不得不说,这个小丫头的动手能力,还真是蛮厉害的。

马车还未到长安,她便已经做好了三只不同样式的风筝。

一只小蜈蚣,一只喜鹊还有一只是老鹰。

做的还似模似样的,拿着这三个风筝,她得意万分的张越身前炫耀着:“小叔叔,你看!柔娘做的好不好看?”

张越闻言,回过神来,笑着道:“柔娘做的真好,真漂亮!”

但不知道为何,越靠近长安,他就越感觉有些心虚。

似乎长安城,已是一个危险之地?

就连脑海思维深处的黄石,也在微微颤动,向他示警。

若只是感觉,他可能还不会放在心上。

但既然连黄石都在警告了。

那张越就知道,长安城里一定有问题。

回想着历次黄石示警的前后经过,张越已经差不多知道,它的示警缘由——当有人对他有杀意时,黄石就会示警。

就像最初那次,在长水乡官邑,那个官吏投毒之时。

也似上次,那些刺客刺杀的时候。

杀意越明显,黄石的警告就越明显。

而若只是有敌意或者不喜欢他,黄石一般就不会有什么反应。

这一次,黄石的反应,虽然没有前几次那么强烈。

但是……

张越知道,长安城里一定有什么人在等着他。

这样想着,他就忽然停住马车,将赵柔娘抱起来,对她道:“柔娘想不想回长水乡去看看嫂嫂?”

赵柔娘听了,拍着手,高兴的道:“柔娘想回家去看阿姊!柔娘要回家去看阿姊!”

“那小叔叔派人送柔娘回家好不好?”张越摸着小丫头的脑袋问着,既然长安城已经是是非之地。

那么再带赵柔娘去,就有些冒失了。

若真有什么威胁,张越未必能护得住她。

送回长水乡就好多了。

有着长水校尉的保护和长水乡乡党的照顾,只要张越还活着,就没有人能动的了她们姊妹。

赵柔娘却有些不明白,眨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天真的问道:“小叔叔不跟柔娘一起回家吗?”

“小叔叔过几天就去接柔娘……”张越摸着她头上的秀发,笑着问道:“好不好?”

“可是……”赵柔娘立刻有些不开心了,对她来说,若是要好几天见不到小叔叔,那就很难受了。

前两个月,她可是天天都盼着小叔叔回来看自己的。

“柔娘乖……”张越笑着抱着小丫头,安慰道:“小叔叔要不了几天就会去接柔娘的……”

“那好吧……”赵柔娘忽然想起了阿姊的嘱托:“柔娘啊,小叔叔是要做大事的,柔娘要乖,不要让小叔叔为难……”

只是……

为何心中忽然有些难过?

但是……

她抬起头,看着小叔叔,抓住小叔叔的衣襟,道:“小叔叔你要答应柔娘,一定要快点来接柔娘……”

“好!”张越笑着点点头,做出承诺:“小叔叔发誓!一定会很快就来接柔娘!”

无论长安城里,有什么,他都无所畏惧。

不管阴谋也罢,阳谋也好,无非都是些跳梁小丑罢了。

只要家人安全,谁还能奈何的了他?

这时,一直在前方引路的郭穰,也发现了张越忽然停车,便下车过来,问道:“侍中有什么事情吗?”

张越看着郭穰,笑了笑,道:“我家小娘思念阿姊,所以,想请郭公帮个忙……”张越笑着拱手道:“请郭公派人,护送小娘回长水乡,送到家嫂手上!”说着便对郭穰作揖而拜。

郭穰听着,也没有什么意见,当即道:“既是如此,那奴婢这就派人护送!”

于是就走上前去,对护卫的骑兵军官说了几句话,后者虽然有些不太乐意,但看在张越的面子上,还是点头应允。

……………………………………

望着赵柔娘被十余名骑兵和两个新丰官吏护卫着,向着南陵方向而去。

张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然后他回过头来,看向远方已经露出了轮廓的长安城,他挺起胸膛,将手按在了腰间的骠姚剑上。

现在他很好奇,是谁想要置他于死地?

郭穰在旁边看着张越的神色,有些奇异,道:“张侍中似有所意啊……”

张越听着笑了笑。

拥有黄石的他,似乎等于有了一个敌意雷达。

谁想对付他,就会被黄石侦知。

只是不知道,黄石的侦知范围与侦知条件是什么?

但可以肯定,这个能力,将确保他未来不会落入任何敌人的算计与埋伏之中。

“郭公……”张越凑到郭穰耳边,问道:“不知道最近光禄勋与御府令苏公可有什么动作?朝堂上又发生了些什么变化?”

他现在能知道的具体敌人,也就一个光禄勋韩说和苏文等寥寥几人。

至于博望苑的谷梁学派?

张越还真不放在心中!

就那帮见小利而忘大义,做大事则惜身的渣渣,根本不堪一击!

能给他造成麻烦的,大约就苏文、韩说与他们的朋友与盟友了。

郭穰闻言,微微一楞,道:“奴婢来前,曾听苏文向陛下进言,说什么雍县五帝庙近来屡有祥瑞之事……”

“陛下便令其去查探真伪……”

“至于光禄勋……”郭穰脸色忽然变得精彩了起来:“最近忽然变成了长安城中的君子人物,屡次宴请士大夫、知名鸿儒,大倡春秋之义……”

“哦……”张越听着,嘴角溢出了一丝笑容。

这太反常,也太奇怪了。

苏文这个宦官拍皇帝马屁也就算了。

那韩说不是一直只捞钱的吗?

现在,他怎么忽然关心起学术界的事情来了?还大倡春秋之义?

难道浪子回头了?

没关系!

张越看向长安城,他知道,只要他入城,一切都会清楚。

于是,他提起剑,对郭穰道:“烦请郭公为我找匹马来……在下打算先行一步……”

想要知道谁是敌人?

对别人来说,或许有些麻烦。

但对张越来说,很简单,去长安城里转一圈不就知道了?

…………………………………………

一个时辰后,张越策马,走在建章宫前,望着那高大的凤凰阙。

心里面莫名的想起了一句名言:不是我军不给力,奈何G军有高达。

他刚刚在长安城的的尚冠里大道上策马走了一圈。

然后,就锁定了七八个对他有杀意的豪宅。

很不幸,韩说的按道候侯府,就是其中之一。

这就很搞笑了。

这证明,韩说确实在暗中计划对付自己!

很有可能,他给自己准备了杀招!

只是……

却都暴露在了黄石面前,偷袭将变成强攻!

现在张越也差不多能猜到他们的一些可能的计划了。

或许他们是打算借着天子离京的机会,在长安城里搞些明堂。

只是……

提了提手中的骠姚剑,再抬头看着眼前高大的凤凰阙。

张越知道,自己其实有一个最好的办法——跟着天子走就行了。

天子要去雍县,那就跟着一起去。

那么,一切阴谋阳谋,算计计划,统统都要落空。

但……

“哥的外号可是张蚩尤啊!”张越在心里想着:“来而不往非礼也!”

“若是不能弄死一堆人,将所有敌人全部挖坑埋了,哥岂非愧对这个外号?”

那怎么挖坑埋人呢?

张越想了想,暂时也没有什么头绪,但有一点可以确认。

他得先去见一见金赏,给自己买个保险。

金赏的父亲金日磾是驸马都尉,管着宫廷宿卫,若能得到对方保证,那么至少在这宫廷里,他可以避免遭到别人的围攻。

至于长安城里?

嗯……

是该去见一见于己衍,问一问,这位京兆尹是打算跟正义走,还是跟奸贼走了。

此外,最重要的是,是要想办法含蓄的告诉天子——长安城里有缓则。

心里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策马,走入凤凰阙下。

……………………………………

“张子重回京了!”

在张越入宫的瞬间,无数个消息渠道,立刻将此事,传遍了朝野。

由是,无数目光聚焦到了建章宫。

韩说闻讯,立刻就派人去了光禄勋官衙,然后张惠就得到了暗示——是时候弹劾了!

张惠虽然明知道,自己其实是别人的棋子,但却也没办法,只好按照暗示,找到了章赣,告诉他:“御史此时不弹劾,更待何时?”

同时,将那堆欠条,摆在了章赣面前。

没有办法,章赣只好硬着头皮,将一封早就已经写好的奏疏,送到兰台。

不久,兰台尚书令张安世就接到了这个弹劾奏疏。

张安世一看,都快笑的喷饭了。

因为,这弹劾奏疏写的实在是太不走心了!

这哪里是什么弹劾?

分明就是在搞笑!

说什么张子重‘机变械饰、祸乱人心’,又说他在新丰‘横征暴敛,行严刑酷法’,连新丰补种宿麦也被认为是大罪‘意欲祸乱国家,颠覆社稷’。

甚至还指责对方‘污秽土地,令后土不宁’。

但问题在于,这些事情,人尽皆知,天子与朝野,都是默认的。

现在居然有人弹劾?

那不是在打天子的脸吗?

这是那个傻瓜的手笔?

看了看弹劾人,还是一个监察御史……

话说,监察御史不是应该监察郡县的吗?

什么时候监察御史,可以明目张胆的弹劾国家大臣,还是天子近臣的侍中了?

只是……

按照制度,既然有御史弹劾了兰台就应该上报天子。

想了想,张安世叫来一个亲信,吩咐道:“去请御史中丞来此……”

他有必要知道,这个事情暴胜之知不知情。

但弹章,他却不敢扣留,在其上标了一个印记,随之命人送去建章宫。

第四百三十八节 千万别给朕面子【新春快乐】

提着剑,拾阶而上。

“张侍中,您可回来啦……”苏文那张让人感觉滑稽的脸,出现在了张越面前:“陛下可一直在念叨着侍中公……”

张越笑了笑,道:“苏公近来安好?”

苏文听着,脸色微微一变,他现在最不喜欢听到的话就是别人问他好不好。

他好吗?

一定也不好!

大半辈子,辛辛苦苦积攒的积蓄,都进了少府的腰包!

他容易吗?

只要一想着那些黄橙橙的小可爱,都放在少府的内库,他就心如刀割。

偏偏,还不能让人知道。

若是让天子知道,他居然把钱放进槐市。

那么,天子恐怕能拔掉他的皮!

“托侍中的福……”苏文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都有些抽搐:“咱家近来还好……”

张越听着,笑了笑,然后他抬头望着玉堂前那高耸壮丽的壁门,看着那些在风中摇曳的铜鸟,忽然道:“这秀丽风光,愿苏公常阅……”

苏文闻言,脸色一黯,心里一跳,忌惮不已的看着张越,问道:“侍中这是何意?”

“没什么……”张越笑了笑:“只是心有所感,心有所想而已……”

“易曰: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上九亢龙有悔……”张越望着苏文,笑着道:“其与苏公勉之!”

苏文听着满头雾水。

他是个宦官,别说易经了,连春秋也不熟,勉强会几篇诗经。

顿时就卡壳了。

“读书人……读书人了不起啊……”他心里骂骂咧咧,但他知道,对方一定意有所指:“或许我该去问问太史公……”

虽然很不喜欢那个自己没有小勾勾,但同样看不起没有小勾勾的宦官的糟老头子。

但苏文很多时候却不得不去求助对方,以得到一些指引。

特别是类似现在这样的情况。

张越却是在苏文的引领下,拾阶而上,登上玉堂的高台。

在这里,天子早已等候了。

半月不见,这位大汉天子的身体情况,比以前看上去要好很多了。

整个人也显得非常精神,甚至能站在高台边俯瞰整个长安了。

“臣毅恭问陛下圣安……”张越走上去,拜道:“愿吾皇万寿无疆!”

“侍中来了……”天子微笑着朝张越招手:“来朕身边!”

“诺!”张越连忙再拜起身,亦步亦趋,走到这位陛下身边。

然后,他就看到了整个长安城的全貌——真是丑爆了!

现在的长安城,南部的斗已经变得比北部的斗要大上一圈,就像一个锅盖,盖在了一口小锅上很不协调。

但刘氏历代天子,却都觉得这样的情况很美。

特别是当今这位,每次看到整个城市都在自己眼中,心里就格外骄傲。

“卿看这长安如何?”天子骄傲的问着。

“大!”张越老老实实的答道:“雄伟坚固,纵有百万之敌,不能破!”

天子听着,呵呵一笑,问道:“卿可是要和朕谈谈江山在德不在险?”

自吴起与魏武侯说了这个事情后,历代大臣都会用类似的话来劝谏君王。

但这位陛下,却已经烦透了类似的话题。

故而他提前说起,免得张越来烦他。

“非也……”张越低头笑着道:“臣要与陛下谈谈,江山在富不在险……”

“嗯?”天子乐了,问道:“卿与朕说说看……”

这可真是一个全新的角度与姿势!

“天下若富,民皆有九年之蓄,府库蓄满钱粮,兵精将广,自是睥睨八荒,横扫六合,宵小俯首,社稷安康,宗庙稳若泰山!”张越恭身拜道:“臣愿殚精竭虑,誓死以致陛下之江山富足万年!”

天子听着乐了,高兴的道:“爱卿说的对!”

若果真天下富足,人民安康,那他的社稷江山,岂非是稳稳的没有任何人能撼动。

这可比腐儒穷酸们说的什么德啊什么的要有意思也具体多了。

可不是这样嘛?

先王的德,就是富民安民!

“那何以富民?”天子问道:“除轻徭薄赋,还有什么办法?”

“回禀陛下,微臣愚以为,轻徭薄赋,只能令民安,而不足以令民富!”张越说道:“欲令民富,则在授民以致富之道……”

“先帝大臣晁错曾言:今法律贱商人,而商人已富贵,法律贵农户,而农户已卑贱矣,欲改此弊,臣以为除打击不法奸商,保护百姓利益外,尚需有司引导,令民所产之物,物有所值……”

“简而意之,就是鼓励百姓多作副业,兼顾田地之余,多营手工之事,织履造席,养蚕抽丝,以得其利!”

发展第三产业,这是后世所有人的常识和共识。

但在西元前这个时代,却是有些骇人听闻了。

就连天子听了,也是眼前一亮,赞道:“卿每言总能令朕耳目一新,有所得有所益!”

“只是……”他看着张越,道:“卿这些话若是传出去,朕恐怕卿将要被人群起而攻之!”

发展和鼓励百姓从事手工业、副业?

这在很多古文学派的大儒眼里,简直就是犯罪!

他微微伸手,从一个侍从手里接过一份奏疏,交给张越,笑着道:“卿看看吧,卿在新丰,尚只是如此,就已经有人弹劾爱卿了!”

张越接过那奏疏,扫了一眼,就有些忍不住笑了起来,拜道:“臣之行事,素来问心无愧,自任新丰以来,夙兴夜寐,不敢忘陛下训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捧着那奏疏,拜道:“如今,有御史弹劾,臣诚惶诚恐,战战兢兢……”说着就脱下貂蝉冠,放在地上,俯首道:“愿请陛下下御史,交付有司,由朝野共议!”

这也是素来被弹劾官员的正常反应——有人弹劾你,皇帝还拿到了弹章,当然要上表称罪了。

难道你还敢说自己没错?

有没有错,不是臣子说了算,是皇帝说了算。

皇帝说你没错,那就没错。

有错也正确!

皇帝认为你有错,你还觉得自己没错,那就是找死了!

况且,张越很清楚,这个事情啊是别人给他的下马威。

既然有人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那张越当然要回敬。

来而不往非礼也嘛。

总不能说,只许州官放火,他点个灯都不行了!

“扶起张侍中!”天子见着,却是笑道:“卿何罪之有?朕已经下诏训斥了那个妄议国家大臣,非议朕的安排的御史,此人不过跳梁小丑而已,爱卿也不必放在心上……”

他将那奏疏捡起来,直接丢到了玉堂之下,道:“只是,朕要提醒爱卿,如今长安城里来了许多老学究,卿要谨言慎行,收敛些脾气……”

“毕竟,人家皆是长、者……”

话虽如此,但张越却分明听的出来,这位陛下嘴上是在劝他收敛脾气,实则是在怂恿他去搞一个大新闻。

反正,老刘家素来看热闹不嫌事大。

“臣知道了……”张越恭身道:“臣乃晚辈,自当谨慎以待……”

嗯,有了天子的这个怂恿,张越也就不怕事情搞大了难以收场。

反正,老刘家最擅长的就是和稀泥了。

天子见着,满意的笑道:“卿知道!就好了!”

古文学派的老顽固们,他不爽已经很久了。

这些食古不化的渣渣,顽固、保守也就算了。

最让他难忍的和最无法接受的是——这些渣渣不想着给他效忠,跑去郡国,在诸侯王身边鬼鬼祟祟,暗地里散布很多不利于他统治的话语。

要不是想要维持形象,不想做一个‘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暴君。

他正想将这些渣渣抓起来,吊在建章宫凤凰阙下面,让他们清醒清醒——朕还没死啦!

如今,有了张越这样给力的大臣,他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前几次,张越抽左传和谷梁的脸,让他看的好爽!

嗯!

用力抽,别给朕面子!

最好把他们的皮给朕拔下来!

他深深的看着张越,用着鼓励的眼神说道。

第四百三十九节 粉丝的提醒

“此番诏卿回朝的缘故,卿应该也知道了……”天子暂时放下那些老顽固,将话题转向对他来说更关切的粮食问题上。

“臣已经从郭谒者处知道了……”张越低头道:“只是这个事情,需要少府全力配合……”

芋头、蹲鸱都是碱性食物,食用过多,会导致肠胃积滞,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肠胃出了问题,那和自杀没有太多差别。

且两者全部有毒,尤其是后者,全株含毒,生吃的话,很容易就会引发喉咙肿胀与痒痛。

但大自然就是如此奇妙,这两种碱性食物,在经过人类加工后,却可以成为营养价值极高的食物。

魔芋甚至含有十几种氨基酸与多种维生素与微量元素。

后世霓虹甚至有国家规定,中小学生每天的午餐,必须有一定量的魔芋制品。

但在这个时间点,无论是芋头还是魔芋的食用方法与技巧,依旧鲜为人知。

可能也就蜀郡地区与西南地区,有相关的食用传统。

且,多数的办法,只是将之煮熟,做成杂粮。

但对于张越而言,怎么吃魔芋与芋头,甚至都不需要去回溯。

因为他小时候,就经常吃。

甚至知道怎么将这两种看似不起眼的块茎植物,变成美味的食物。

天子一听,挥手道:“朕已经吩咐少府了,卿的所有要求,都会得到满足!”

“守少府公孙遗,将全面配合爱卿!”

这个事情,他比谁都重视!

不仅仅是因为此事关乎关中三四百万人今年冬天和明年春夏的生计。

更因为,这个事情只要做好了。

那么等于汉室得到了一个全新的粮食供给来源。

更可令二十多年前的投资,终于可以得到回报。

想当年,他为了打通通向身毒的陆上交通,而对西南群山投入重兵与大量财富开拓。

五铢钱水一样的撒了出去,但别说身毒了。

连身毒国的影子也没看到。

喜马拉雅山的隆起,隔断了中国从西南方向,进入印度次大陆的交通。

而古老的茶马古道,现在虽然存在。

但想要走这条古老的道路,进入印度次大陆,却需要翻越云贵高原,然后通过崎岖坎坷,危机四伏的缅甸丛林。

对于汉室来说,投入与产出,根本不成正比。

且,也缺乏对远方未知世界的了解。

故而,西南地区对汉室而言,就成为了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且不说开发成本了,就是经营成本也很高!

但现在,因为关中夏旱,导致粟米歉收。

因此意外发现,西南地区,居然有着丰富的蒻头、蹲鸱资源。

而且这些东西,相当易得、廉价。

若能开发并点亮这一个全新的食物来源。

西南地区,再非鸡肋!

一个每年可以稳定向关中与天下输送几百万石粮食的地区,是值得帝国用尽一切手段去经营与开发的。

洪范八政,唯食与货,而食在货先!

张越听着,也是充满了信心,拍着胸膛保证:“请陛下宽心,不出数日,臣一定会令陛下看到成果!”

“善!”天子一听,微微笑了起来:“有卿的保证,朕就放心了……”

“正好再过些时日,朕可能要去一趟五帝庙,向五帝、后土祈福,祈求明岁风调雨顺,佑我汉室!”

“如届时,卿能将蒻头、蹲鸱所做之物准备好,那朕就可以以之作为祭品,敬献神灵了……”

张越听着,心里面也差不多有了盘算:“看样子,某些人确实是做好了足够的功课了……”

雍县的五帝庙,是现存历史最悠久的诸夏民族神灵神庙之一。

其与河东汾阴的地主道场,齐鲁的泰山、梁父山的地位是相同的。

而对于刘氏来说,雍县的五帝庙的地位可能还在汾阴地主祭场与泰山这上。

因为,五帝庙之中的黑帝,据说就是按照刘邦的容貌捏的……

故而汉季君王,祭祀五帝庙,就是祭祀高帝神灵。

尤其是当今这位,迄今为止,曾先后二十余次到访雍县五帝庙。

而按照制度,天子出祭,长安公卿几乎全部都会随行。

这样的话,长安城的秩序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白。

只是,张越还是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韩说等人产生了‘一定能致自己于死地’的信心?

要知道,他可是侍中还兼领了新丰令。

汉室不是明朝,张越也不是毛文龙。

可对方的谋算,是一定存在的!

张越不敢掉以轻心,他不得不去思考和考虑所有的可能性。

因为,在他所知的历史上,曾经发生过无数次,事前人们根本想不到,认为肯定不可能发生的变故。

有些变故甚至荒诞到了,连后世的网络,也不敢那么写。

譬如说,就发生在百多年前的秦国的扶苏、蒙恬的悲剧。

哪个网络作者,敢写这样的情节?能想到这样的剧情?

手握重兵精锐的扶苏、蒙恬,被一道轻飘飘的连真伪都不清楚的旨意,就轻轻松松的消灭了!

历史,从来就是没有是不可能发生的。

所以才会有肉食者鄙与窃国者侯的典故。

没有办法,在暂时无法得知对手的计划与布局前,张越只能尽量将自己的对手往聪明、狡猾与强大方面去想。

可是,一直到辞别天子,走下玉堂殿,张越也没有想明白,韩说等人到底有何依仗?

“敢问足下可是侍中官张公讳毅足下?”张越还在思考时,就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转过身去,发现是一个穿着锦衣,看上去比他还小一些的年轻贵族公子。

只是,他从未见过此人。

“本官正是……”张越微微拱手问道:“未知阁下是?”

对方闻言,却是满脸振奋,露出一脸崇拜的神色,对张越拜道:“学生韩爽,素闻张公大义,仰慕已久……”

“嗯?”张越稍稍愣神,他看着这个年轻人,一副后世粉丝遇到爱豆模样的青年,他想了起来,似乎韩说有个儿子是叫韩爽?

但问题是,韩说的儿子什么时候成了自己的粉丝了?

韩爽却是兴奋的满脸潮红,他激动的走到张越身边,忽然低声道:“请张公小心李禹!”

他认真的看着张越:“一定要小心!”

张越却是傻了。

这是什么情况?

韩说的儿子跑来给我通风报信?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对方却没有再多说,只是对着张越长身一拜,就匆匆离去,一边还一边回头看着张越,一脸的担心。

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宫阙之中,张越都还有些莫名。

这是什么节奏?

但对方的提醒,却让张越终于注意到了一个他先前思维的盲区。

李禹!

这个太子据的宠臣,李广的孙子!

假如,李禹也加入了韩说的阵营,那么,自己就必须重新全盘考虑了。

因为……

倘若天子离京,太子监国。

那么李禹就有机会,伪造或者说找个借口让太子据下达一个看上去可能无害的命令。

譬如说,将原本在某个区域巡逻和戒严的军队调开,也譬如说调一支可能不在计划中的军队加入某个区域。

这样的命令,以李禹的能力和背景,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实现。

甚至恐怕到事后,都不会有人发现这一点。

而李禹也确实是有可能做这样的事情的!

这个没节草的家伙,张越上次就亲眼看到了他背着太子据和苏文秘密往来!

既然他可以和苏文做交易,当然也能和韩说做交易。

想到这里,张越就握紧了拳头。

现在,他唯一的疑问就是——这是烟雾弹还是事实?

“试探一下,不就知道了吗?”张越抬起头,望着前方的宫阙。

第四百四十节 恐怖的少府(1)

汉少府卿官邸位于未央宫永巷之旁。

乍看上去,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宦官们日常所住的宫阙。

整个建筑群,看上去都有些陈旧。

要不是官邸门口,站着的卫兵和出入频繁的各色官员,张越都差点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戴着貂蝉帽,张越的出现,立刻就引起了轰动。

马上就有官员上前问道:“敢问足下是否侍中领新丰事张公?”

“嗯……”张越微微点头。

对方马上就露出一副高兴的神色,拱手拜道:“下官少府左戈令冯勇拜见侍中公!”

“奉少府卿之令,下官已在此恭候侍中多时了!”冯勇笑着道:“请侍中随下官来……”

说着就将张越请入了少府官邸之内。

一入官邸,张越立刻就发现了,少府官邸内部,远比外面看上去更加破败。

甚至,就连院落之间的走廊上的漆也已经掉光了,露出了许多被蛀虫咬出来的空洞,地板也是一块新一块旧,许多地方都能看出明显的修补痕迹。

这让张越诧异不已。

“少府卿真是节俭啊……”张越叹道。

冯勇闻言,却是有些蛋疼,尴尬的笑了一声:“侍中公夸赞了……”

自元光五年以后,这少府卿的官邸就没有大规模的返修过了。

曾经号称汉家九卿最壮丽、辉煌的官邸,现在已经变成了汉九卿之中最破旧的官邸。

少府卿的很多有司,甚至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来此,冯勇就曾经尝试过在少府卿官邸办公,然后他坚持了三天就借口要去视察左戈署的弓弩作坊,搬了出去……

没办法……

这地方太烂了!

张越看着冯勇的尴尬神色,也是微微一笑。

他大约知道一些,也听说过一些事情。

长安城有谚语:少府有假、大农无士。

意思就是,这少府卿都是影帝,而大司农里全是商人。

尤以前任少府卿韩说老先生最是会演!

这位与光禄勋韩说同名同姓的老大人为汉少府七八年,其主政期间,主打廉洁奉公。

全面cos当年的平津献候公孙弘的行为。

每餐只吃三菜一汤,饭是没有舂过的粗粝米,菜是家里菜园子摘下来的蔬菜。

衣服只穿最廉价的粗麻布,连朝服也是一套穿上七年!

乍一看,还真是青天大老爷,了不得的大清官!

然而……

坊间有传言,这位老先生,只是在演戏。

三菜一汤,那是有客人的时候,做出来的样子。

等客人一走,立刻就上膏肉梁米,美酒珍馐。

甚至其后宅内置五厨,有十几个顶级厨师,为韩家上下十二时辰服务。

而粗布深衣下面,夏天套的是最舒适的蜀锦,冬天套的是最暖和的毛裘。

上个月,韩说卸任,其回归老家,走的那叫一个孑然一身啊。

就三辆马车,载着全家老少和几个破箱子。

但是……

随后数日,至少有三十辆马车从长安出发,运载着无数黄金、美玉、珍馐、绸缎。

这些事情,还是张越听丁缓偶尔谈起的。

听完以后,张越真是目瞪口呆,惊讶无比。

多么熟悉的操作啊,就差没有引发其他人效仿,导致破官服比最好的官服还要贵个几倍的怪事发生了。

如今看来,这位韩说少府,还真是做戏做了全套。

为了突出廉洁,连这官邸也不修缮!

难怪人家能当九卿,而且还能一当少府就能当七八年。

这天赋,学不来,学不来!

只是……

韩老大人,当了七八年少府卿,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没有?

张越挠了挠头,发现似乎好像就只有一个廉洁的名声留下来。

“真是官场楷模啊……”张越也不得不在心里感慨。

他知道,其实这才是最好的做官方法。

打造一个好的人设,然后拼命维系住它。

这样,无论是上面下面,都不会为难你。

哪怕做错了事情,别人也会觉得——啊呀,某某虽然有错,但他人还是好的嘛!

反观桑弘羊和他的大司农系统,为了国家财税,伤透了脑筋,一年到头忙个不停。

为了尽可能的开拓财源,他连向来没有什么人注意的海洋渔业资源也开始下手,只想着多捞点钱,尽量不再对人民开征新的税赋。

结果却是全天下,都是一片‘请烹弘羊’的呼声。

已故的御史大夫卜式甚至公开宣称‘天旱不雨,乃弘羊之故,请烹弘羊以谢天下,天必雨!’。

似乎,桑弘羊成为了万恶之源,成为了所有错误的集中。

即使是公羊学派内部,也是这样想的。

gtmd桑弘羊!

假如一切不变,再过十几年,盐铁会议上,古文与今文学派罕见的联手,对桑弘羊发起了围剿。

桑弘羊被迫以一己之力,舌战群儒,甚至占了许多上风。

但结果却是……

文人用笔杆子,将一切结果逆转、扭曲。

《盐铁论》上,将桑弘羊的形象,不经意的隐晦的描述成一个十恶不赦、无所不用其极的坏蛋!

只能说,修桥铺路无尸骸,杀人放火金腰带!

想着这个事情,张越也是叹息一声。

他要做的事情,说不定比桑弘羊还要激进。

未来,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大喊:请烹张子重!

所以……

张越知道,他必须尽可能的多团结人,多建立利益共同体。

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才是成功之源。

………………………………

在冯勇的引领下,穿过重重阁楼与走廊,张越来到了一处看上去还算大的院落前。

“侍中公请稍等片刻,下官这就去通禀!”冯勇对张越微微一拜,便走进院落之中。

片刻之后,院落的四扇大门全部被人推开,已经多日不见的‘世叔’公孙遗领着许多官员,笑着出迎,对张越拱手道:“侍中幸临鄙署,本该亲自出迎,奈何事务繁杂,未能远迎,还望侍中见谅!”

“世叔言重!”张越长身作揖道:“晚辈岂敢当世叔大礼?”

公孙遗听到这个称呼,心里面跟吃了糖一样甜,哈哈大笑一声,就道:“贤侄真是太客气了!”

很显然,张越的‘不忘本’,让他非常受用,也非常喜欢。

他这个少府卿,到现在可都还挂着一个守字。

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去掉这个守字,变成真正的少府卿,真真正正的执掌这号称汉室第一的九卿机构!

而这离不开‘世侄’张子重的承认与美言!

将张越请入院中,带到院内的一间雅室。

“贤侄请上座……”公孙遗将张越请到上首。

张越自然要推辞一番,但公孙遗的态度却非常坚决,最终张越也只好‘固辞之而不得’,只能退而求其次,坐到侧位,而将主位留给公孙遗。

这又让公孙遗感觉更有面子了。

脸上都快笑成一朵花了。

他看着在场的其他少府官员,连头都不自觉的抬了起来,微微压手道:“诸君都请安坐吧……”

众人见了,纷纷拜道:“诺!”

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乖巧、顺从。

这令公孙遗见了,心中更是欢喜。

自任这少府以来,因为是顶着一个守字,下面的人,对他未必有多么尊重。

尤其是老资格的那几个有司的长令和副官。

但现在,这些人却都老老实实的。

这世侄的名头还真是大啊!

但有一个问题——自己这算不算狐假虎威了呢?

想了想,公孙遗发现,还真是!

但没有关系,吾能有一个当侍中的世侄,那是吾的福气!

尔等也只能干看着,羡慕不来!

心中这样想着,公孙遗说话的声调也就忍不住高了一个音阶:“本官日前得到天子诏令,自西南诸国与蜀郡,将有大批蒻头、蹲鸱转运而来,少府有司当全力配合侍中张子重,尽一切可能,完成张侍中的任何命令!此事事关社稷安危,宗庙稳固,任何人敢有懈怠,国法不饶!”

他第一次用着狠厉的眼神,扫射全场,问道:“诸君可有疑义?”

在坐官员,皆是少府各有司的实权人物。

譬如考工室、左戈令、东西织令、东园令等大人物。

任何一个人手底下,都管着成千上万的工匠,手握着数以万万计的物资。

若出了少府卿大门,哪怕是九卿的面子,他们未必会给。

但此刻,所有人,每一个人,无论他们过去如何跋扈,如何嚣张,如何高调,皆在公孙遗的扫射下匍匐顿首,拜道:“下官等无有异议,唯殚精竭虑,为天子,为侍中,为少府效死!”

少府是牛逼!

连丞相府也管不了少府的内务。

但是,少府同样很脆弱。

不要说皇帝了,就是宫里面一个妃嫔,也可以将他们当牛马驱使。

如今,一个侍中官坐在这里,代表着天子,来少府办事。

谁敢有异议?

那不是找死吗?

更不提,这个侍中官的名声,谁不知道?

张蚩尤啊!这可是张蚩尤!

连丞相、太仆、婕妤、帝姬,都栽在其手中的大魔王!

面对这样的大魔王,谁敢龇牙?

很多人甚至已经在心里重新调整了对公孙遗的看法,将他真正视为少府卿而非临时工、过渡的少府卿看待。

没办法!

没看到人家和那个张蚩尤谈笑风生,以叔侄相称吗?

公孙遗却是看着这个情况,得意不已,自入主少府以来,他终于开始第一次拥有了少府卿的威权!

第四百四十一节 恐怖的少府(2)

张越在旁边,静静的看着这满座的官员。

汉少府,机构臃肿、结构复杂。

其内部之繁琐,成员之复杂,足以让人叹为观止!

他只是微微扫了一下,就知道,自己的‘老朋友’成源不在其中。

应该是还不够资格参与这样的会议!

想想也知道了。

少府卿之下设六丞十六署,仅仅是实权的千石司曹长官,就已经多达四五十人!

其官吏、雇工、官奴婢加起来,起码一百万之众!

只是想想这个数字,都足以令人震怖!

而如此庞大的系统,导致的结果就是——在一般情况下,少府的办事效率比乌龟还慢。

长安城里就有很多关于少府的段子。

有些段子,甚至让人听得有些哭笑不得。

某些流传比较广的段子,甚至还编成了童谣,搞得全天下都知道了。

但在另外一个方面,假如上面施加了足够大的压力。

少府卿又可以成为全天下战斗力最强的机构!

有一个事实是非常清楚的——自元光以来,汉军出塞数十次,每一次汉军都从来没有抱怨过军械与补给供应不及时。

霍去病的时候,汉军甚至已经奢侈到了嫌弃皇帝劳军使者送的牛肉不新鲜的地步!

至于那些事关战争成败的武器装备,更是从来都是保质保量,按时运抵。

大宛战争的时候,少府甚至创造了一个记录——连续五百天保证远征万里的汉军骑兵吃穿不愁。

从居延到大宛,长达数千里的补给线上,数十万民夫青壮,络绎往来,将数不清的物资,送往异域远方。

这在封建时代,简直就是奇迹!

但这却远远不是少府的极限!

在秦代,秦少府创造过更恐怖的记录。

长平之战时,在秦少府的精确计算下,全国上下的每一个劳动力,都被用在恰到好处的位置。

为秦国最终的胜利,创造了不可磨灭的功劳!

所以,对于少府卿,张越从来不敢轻视。

微微理了理冠帽,张越看向众人,笑着拱手道:“在下张子重,初次见面,望诸位明公多多指教……”

众人听着,相互看了看,立刻都露出笑容,纷纷起身,拱手道:“不敢!唯从侍中之令是从!”

少府卿上下,就没有一个昏聩无能之人。

因为,这样的人,在少府卿根本待不下去!

要知道,汉少府可是一个专业技术要求极高的机构。

管考工室不懂木匠活与军械的各种标准,一旦出问题,在物勒工名的机制下,前线的汉家将校能把官司打到天子面前!

管东园令的就更惨了!

只要产品出了哪怕一点质量问题,也是杀全家的大罪!

因为东园令营造的器皿不是要敬献给汉室列祖列宗的祭器,就是为天子未来在九泉之下的享用打造的冥器。

这样的东西即使只是出了一点瑕疵,也是大不敬!

至于那些对口宫中贵人甚至服务天子的事情,更是只要出一个小问题,就可能牵连几百人的大问题。

故而,少府有司百年来,虽然贪污腐败,各种监守自盗,层出不穷。

但,专业能力,却无可挑剔。

而且,能在少府混到高层的,都是人精。

什么事情能拖,什么事情不能拖。

谁能得罪,谁可以敷衍,谁有必须奉承,人人心里面都有本帐。

此刻,他们自然很清楚,眼前的这个侍中官,是代表天子意志来到少府的。

而对于少府有司来说,谁都可以得罪,唯独不能得罪天子。

龙颜震怒,那可是立刻死全家的事情!

于是,立刻就开始了自我介绍。

“下官考工令郑雍……”一个微胖的官员,抢先对张越拍着胸脯表忠心:“下官在此向侍中保证,只要侍中一声令下,考工署在关中的三万七千余官吏、匠人、奴婢,立刻就会全力以赴,坚决执行侍中的命令!”

考工署算是张越接触最多,彼此利益关系牵连最深的少府机构了。

特别是随着新丰工坊开始运作后,许多考工署甚至是少府卿其他机构的官吏的子侄,就在新丰县占了一坑,美其名曰‘支援新丰建小康’,实际上来镀金蹭光环的。

当然,这些家伙也不是白白的来蹭热度的。

少府的人,比狐狸还精。

这些来到新丰镀金的公子哥,要嘛是带着技术去的,本身就是高级工匠,技术水平很高,甚至可以制造大黄弩的那种。

要嘛就是带着资源过来的。

这资源可以是良匠,也可以是原料。

譬如,成源将他的一个侄子塞在工坊,当了一个监令。

随着他那个侄子的到任,超过三万斤‘报废铁料’被运到新丰。

于是,张越非常满意。

刘进也很满意。

新丰人民更加满意。

不就是占个坑,每年给点俸禄,等将来出了成绩让他挂个名嘛?

小事!

至于那些有才能的人,张越就更欢迎了。

张越看着这个考工令,微微想了想,问道:“新丰工坊司衡官郑竭是阁下?”

“犬子……”郑雍呵呵笑着:“犬子素来不成器,以后还要劳烦侍中多加训诫!”

“郑令吏言重了……”张越立刻想起了那个现在主持整个新丰工坊上下精度的年轻官员,那是一个可怕的技术达人,只靠着感觉就能知道那些零件的精度不足,甚至还说出其误差范围。

简直是bug!

哪怕是放在后世,也是顶尖的技术人才!

甚至有望成长为超级技工的大能!

“是本官要感谢令吏,为新丰与天下培养了如此大才!”张越笑着道:“郑令吏内举不避亲的高风亮节,也是令本官深感敬佩……”

郑雍一听,马上就笑的合不拢嘴了。

他那个儿子,从小就是他的骄傲!

一直以来,都是被当做自己的继承人培养的,只是奈何汉室天子特别忌惮少府卿内部的私相授受,一般情况下,父亲是考工令,儿子、孙子都不可能再出任。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将那个宝贝儿子送去新丰。

如今,听到张越居然知道自己的儿子,而且语气上还很赞赏,郑雍自然高兴不已,深感自己赌对了。

心中对张越自然是更加亲近和顺从。

“张侍中……”一个在郑雍旁边的官员,挤过来拜道:“下官司空令夏侯授!司空署在关中五万余官吏、匠人、奴婢也愿为侍中效命!”

比起考工署,司空署的成员显然更多!

因为,司空署主陶瓦,主要负责为皇宫、各官署提供砖瓦、搪瓷器具。

其年产陶瓦制品以百万计,其作坊遍布整个关中。

堪称是少府卿内部最大的机构之一。

“夏侯令吏言重了……”虽然知道司空署的存在,但司空庞大的编制,还是让张越吓了一大跳。

五万多人?

真是恐怖!

“张侍中……”一个高高瘦瘦的官吏忽然道:“下官觉得,其实侍中只需要将任务下达给下官就可以了……”

他微微笑着,略带矜持的扫了一眼其他人,道:“若论人员,可能下官的官署不如司空;若论精干,也可能不如东园与考工署……但……”

“下官的属下,吃苦耐劳,天下第一!”他骄傲的昂着头,一副‘恕我直言,在座各位都是辣鸡’的表情:“下官胞官长杨夏,愿请缨受命,自荐于侍中前!”

杨夏的话,立刻就激起了其他人的怒意。

少府十六署之间,素来竞争不大,因为——彼此各有专业。

但,现在这个事情,却是由天子亲自下令,交由一个侍中官负责统领的事情。

人人都知道,此事风险小,获益大!

主要风险都在侍中张子重身上,大家要做的只是配合、服从和听指挥而已。

但有了成绩的话,哪怕好处大头都在侍中官身上,但留下的汤汤水水,也足够吃一辈子了!

甚至说不定,做了这一票,这辈子都不用发愁。

可以羽翼在这个看上去前途伟大的侍中身上,顺风顺水的升官发财——当然,偶尔喊喊侍中666,刷刷存在感也是必须的。

但毋庸置疑的一点是——这个侍中官是一列开向未来的列车。

很可能车票只买这一次,以后再想有这么好的机会,混进张系之中,估计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但杨夏却是毫无畏惧的迎着所有挑衅目光。

对他来说,他有足够的理由与信心来夺下这个任务!

因为胞官署,虽然既不是人多势众的司空署,也非是技术精湛的考工署。

但,这次的任务正好专业对口了——胞官就是给皇宫提供各种肉食与食物的屠夫与舂米的妇女的机构。

人虽然不多,但也有数千!

而且都是孔武有力,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的壮汉——和其他少府有司的雇工大部分是奴婢不同,胞官的雇工基本都是平民,甚至是有爵位的平民。但却也如此,才导致了胞官署的地位不高。

孟子说过,君子远庖厨嘛。

所以胞官署的官署和屠宰场已经其他机构,都不在宫里,甚至不在长安城内。

连带着,他这个胞官署的长官,只能称长,不能称令。

这太憋屈了!

更重要的是——杨夏比所有人都更希望接近张越。

希望能得到对方的传授,哪怕随便指点他做几道菜也好!

第四百四十二节 恐怖的少府(3)

少府各署的积极,让在旁边的公孙遗看的目瞪口呆。

在他的印象里,这些家伙似乎从来没有积极过。

譬如哪位考工令郑雍,自打他上任以来,就一直窝在考工署,看上去笑呵呵的,你说什么他都说‘诺!明府说的是,下官唯命是从……’。

然后第二天,他发现,自己吩咐的事情,考工署压根就没有理会。

再去找对方,人家依旧笑着说‘诺!明府说的对,下官这就去督促……’

等到第三天,人家依旧如故,摆明了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如此三番,公孙遗欲仙欲死,却拿他没有半分办法。

司空令夏侯授,比起郑雍要好一点。

但也好不到那里去。

不管什么事情,到了夏侯授那里,起码先打个对折。

就算这样,还习惯拖拖拉拉,折腾个四五天,才会把事情办完。

就这还是在自己这个少府卿每天督促和催促之下,才有的结果。

要是不天天催促,鬼知道司空署的人,会不会他布置下的事情丢掉一边?

但这两人,却还是少府十六署之中公认‘最体贴上司的’。

最起码,他们两个还是会给少府卿,哪怕是守少府卿面子。

还会敷衍一会,表演一番。

其他家伙,是连敷衍都懒得敷衍。

尤其是东西织令和东园令,眼睛是长在头顶上的。

想要他们配合做事?

没门!

但在现在,曾经每天都是‘诺,明府……’的郑雍,将口头禅丢到一边,拍着胸脯,张口就是‘考工室三万七千余人愿为侍中效命’。

最爱讨价还价的司空令夏侯授,现在也忘记了祖传绝招,拍着胸膛保证‘司空署可以承担所有任务’。

就连向来高冷,不怎么理他这个守少府卿的东园令与东西织令,现在也都纷纷暗示,自己虽然可能帮不什么忙,但是假如侍中有需要的话,那么自己这两百斤随时听候差遣……

这让公孙遗看的蛋疼,心里面更是怨念不已。

但反过头来想想,他却发现,这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或许能借此,在少府卿内部建立起权威来。

便清了清嗓子,起身道:“诸君都不要吵了……”

他看向张越,问道:“不知道侍中公打算让少府怎么配合?”

众人闻言也都停下争执,看向张越。

张越笑眯眯的看着他们,在心里面张越心如明镜——恐怕除了已经与自己有了利益纠葛的考工室外,其他人多半是在演戏。

而且是演给自己身后的天子看的。

真要以为这些人已经被自个的王八之气所震慑,变成了一个个听话的小弟……

那就是痴人说梦。

但是……

无所谓!

张越看着他们,在心里面想了想,就笑道:“诸位明公对天子,对汉家社稷的一片赤诚与忠心,真是令本官见而生敬!”

众人听着,脸上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张越却是继续说道:“此番,自西南诸国与临邛道之间转输关中的蒻头、蹲鸱很可能将有数百万石之巨!”

说到这里,张越也不得不佩服老刘家这笔买卖做的漂亮。

只是用了几个爵位,就能引动西南诸国与蜀郡、汉中的商贾豪强们,争先恐后的向关中转输物资。

尤其是西南诸国!

张越可听说了,现在整个僰道上,都满是驮马、牦牛与鹿车。

整条岷江与西汉水上,飘满了竹排。

很可能未来两三个月,在大雪封山之前,从褒斜道上,会有数百万石的物资运抵。

但长安却连一个五铢钱可能都不需要掏。

对方大约也不想要长安的五铢钱。

这些人瞄准的是,汉室的爵位、天子的嘉奖以及赏赐。

那可比五铢钱值钱多了——尤其是对西南地区的诸国贵族们来说。

五铢钱,在他们哪里没啥用处。

连黄金,也就那样了。

他们需要的是,汉室出产的布帛、丝绸、食盐、铁器,以及来自汉天子的嘉奖。

而如此多物资涌入关中,若是换一个朝代,恐怕也没办法搞定这么大的工作量。

但汉室则不一样。

张越看着众人,道:“欲将如此多数量的蒻头、蹲鸱,变成粮食,需要大量人力!”

“越多越好!”

“所以……”张越咧着嘴,笑着对他们道:“无论是考工署还是司空署,仰或者胞官署,都不需要担心没有事情做!”

几百万石的蒻头、蹲鸱,堆在一起,足够将渭河拦腰截断!

而要将它们变成食物,在这个时代,也没有其他什么好办法。

只能简单粗暴的用大量人力,以手工将它们制备成食物。

“恐怕到时候,说不定还要请东西织令与东园令也抽调人手帮忙……”张越说着就起身对众人拱手作揖,拜道:“此事事关社稷安危,宗庙稳固,还望诸公大力协助!”

众人一听,各自看了看,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发觉,这个事情似乎比想象中要难一些。

但……

有什么关系呢?

少府卿就是人多!

尤其是奴婢多!

众人纷纷拜道:“谨闻侍中之令!”

张越点点头,对郑雍问道:“郑令君,考工室最多可以抽调多少人手?”

“若只是人手,而没有什么技术要求的话……”郑雍琢磨了一会,道:“三日内,考工室可以抽调至少八千奴婢候令!”

“那司空令呢?”张越又问道。

“回禀侍中,倘若侍中多给两日时间,下官可以在五日内抽调三万奴婢!”夏侯授毫不犹豫的说道。

张越听着,脸上的肌肉差点没有抽搐。

三万奴婢?!

老刘家果然不愧是天下头号奴隶主啊!

夏侯授却是昂着头,道:“若侍中再给下官半个月的话,下官还可以从雒阳、河内、河东以及晋阳再调三万奴婢入关……”

比人多?

谁也比不过司空署!

因为司空署除了烧砖瓦外,还有一个工作——修城墙、要塞。

发起狠来,司空署甚至可以抽调天下刑徒、赘婿,发起一场战争!

张越闻言,连忙摆手,道:“那倒不必了!”

再来三万张嘴巴进关中抢粮食吃?

张越可还没有疯!

“胞官署呢?”张越继续问着。

“回禀侍中,下官马上就能召集五千壮丁,听候差遣!”杨夏却是有些精神低落,比人力,主要靠屠宰和舂米的胞官确实不如司空、考工、东园、东西织令这些大块头。

人家可是动辄几万几万的奴婢。

而胞官却没有多少……

“不要紧……”张越看着他,笑道:“此番,胞官只需充当监工与指导就行了……”

蒻头与蹲鸱,都得经过烹煮加工。

而厨具最多的,就是胞官了。

接着,东西织室与东园署,也都各自表示,可以支援几千奴婢当苦力。

由是,张越在心里稍微算了一下,发现,在三天内少府就能给他提供至少五万的劳动力。

真是让他感觉震怖、恐惧!

同时,张越也算是明白了,为何秦代的时候,关中还是八百里秦川,可以支援天下。

到了汉季,反倒需要三河地区转输漕粮了。

恐怕这少府庞大的非农业人口,是其中的关键。

遍布关中的,将近二三十万的,脱离土地生产的人口。

一年下来,起码吃掉几百万石粮食。

而这只是国家控制的手工业奴婢。

大商贾们控制的奴婢与游侠们的数量,恐怕也少不了。

这样在关中就形成一个巨大的脱离农业生产活动的群体。

在封建社会,尤其是汉室这种刚刚进入铁器时代的封建王朝,凭空多了这么多没有直接从事农业的人口。

关中农民,哪怕再牛逼,也无法满足他们的粮食需求啊。

但汉室的强盛,也同样是建立在这样庞大的非农群体身上的。

他们生产、制造并发明各种先进武器、技术,让汉军可以追着匈奴人打。

他们制造和生产的盐铁商品,通行天下,让国家掌握了巨大的财富。

可惜的是,生产力的低下,令这个庞大的体系,连维系都是无比艰难。

再想创新、开发和提高生产技术,已是力有未逮。

看来,未来得在少府身上多花些力气了。

或许可以尝试一下,将之往康采恩或者托拉斯的方向诱导。

带着这样的念头,张越的笑容就更加灿烂了。

他笑着对众人道:“明日将会有第一批蒻头、蹲鸱运抵上林苑,届时,请诸公各抽调一百名精干之士,听我号令!”

将芋头变成粉丝,将魔芋变成魔芋豆腐,或者魔芋粉。

这些事情,其实就是一个窗户纸,捅破了就没有什么稀奇的。

张越自己的时间也很紧缺,他不可能跟诸葛亮一样,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

无论是他受过的黄老思想熏陶还是后世的公务员思维,都告诉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事情交给下面的人去负责。

自己只要管好人事,抓住权力。

有功就赏,有过就罚。

如此,既轻松又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所以他打算将相关工艺教授给人,等这些人学会了,再教给其他人。

众人听着,纷纷拜道:“诺!谨遵侍中之令!”

第四百四十三节 广陵王(1)

翌日,上林苑昆明池旁。

数十辆牛车,拉着数百石的蒻头、蹲鸱,将它们卸在湖岸边。

来自少府卿考工室、司空署、胞官以及东西织令、东园等十余个有司的数百吏员,蹲在湖岸边,清洗着这些刚刚运抵此地的块茎。

对他们来说,这个事情倒是很简单,只需要将这些块茎洗干净就可以了。

湖岸边,按照张越的吩咐,数口大鼎被架了起来,柴禾熊熊燃烧,将大鼎里的水煮的沸腾。

老实说,这些鼎器烹煮食物的效率是极差的。

但奈何在如今,还没有铁锅。

或者可以这样说,天下还没有奢侈到能用铁锅的地步!

铁器是容易生锈的,对于百姓而言,假如买一个铁锅在家里,那等于每天都在亏损。

鼎器就不一样了,这些青铜器不会生锈。

而且逼格高啊。

没见主父偃都说‘大丈夫生当五鼎食,死亦五鼎烹’吗?

但……

张越看着这个情况,却是有些兴奋。

因为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快速提升汉室工业规模的点子——铁锅!

若能在如今,铸造出相当于明清技术水准的生铁锅,那么……

这个市场规模会有多大?

恐怕会大到超乎想象!

无论是中国,还是四夷,谁不需要铁锅?

这种商品,就和茶叶、食盐一样,是必需品。

换而言之,只要汉室能点开铁锅的制造科技树,就可以大量向天下倾销铁锅。

这反过来可以促使少府,扩大冶铁和铸铁规模。

只是,需要想个办法,解决生铁锅容易生锈的问题。

不锈钢是别想了。

但宋以后的铁锅是如何防止生锈的来着?

张越挠了挠头,发现这个技术似乎是不可能通过回溯得到的。

因为……

别说新世纪了,就是八十年代,生铁锅也已经开始退出市场了。

张越小时候倒是见过,但却不知道,它是怎么做的。

“看来得通过实验了……”张越在心里想着:“或许,这也是一个机会,可以在新丰建立一个专业实验室……”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眼睛在昆明湖里瞄来瞄去。

这芋头粉丝与魔芋粉的制备技术,不算太难。

他也将基本步骤都写在了帛书上,交给了下面的人。

要不是想着来这昆明池看一看,他恐怕都懒得来了。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

张越将视线,从碧波荡漾的昆明池,延伸到远方。

在昆明池对岸,就是汉室最著名的虎圈。

里面圈养着华南虎、华南豹等后世已经在野外灭绝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对于汉室贵族来说,虎圈简直就是关中最好的娱乐场所。

再没有什么,可以比的上,一边喝着美酒,一边看着斗兽场中的虎豹厮杀,甚至人兽搏斗,更能舒缓神经,纾解压力的事情了。

连历代天子也很喜欢看这种运动。

故而,汉室历史上,有很多故事与典故都发生在虎圈之中。

譬如,太宗、张释之对奏就发生在那里。

先帝时,辕固生被窦太后丢进兽圈与野猪厮杀的事情,也发生在那里。

后世,这虎圈甚至差点要了一个汉天子的命——成帝差点就死在一头暴走的狂熊爪下,假如不是当时陪在其身边的婕妤挺身而出,挡在了成帝面前的话。

而据张越所知,此时就在对面的虎圈,广陵王刘胥正带着他的大臣贵族以及一些儒生在那里玩生撕虎豹的游戏。

其中,就有着作为太子据的代表的李禹。

自昨日得到了韩爽的提醒后,张越就一直寻思着,找个机会试探一下李禹。

而现在这个机会就不错!

但……

“为什么李禹还不来呢?”张越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他换位思考过,若自己是李禹,想要对付一个人。

那么就一定会找机会接触,试探试探。

“难道李禹对我没有兴趣?”张越疑惑着:“或者说他自大到不将我放在眼中?”

………………

李禹当然不敢不将张越放在眼中。

此刻,他端坐在虎圈的一角,看着正发生在场中的搏斗——一个只带了一面木盾与一把短刀的武士,正在和一头看上去狂猛无比的饿虎对峙。

在他不远处,广陵王刘胥握着佩剑,大喊大叫着:“上啊!宗雄!寡人每年给汝八百石俸禄,可不是让汝当胆小鬼!”

“大丈夫,自当无惧虎豹,真英雄执虎杀熊!”

这位大王,从十六岁开始,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他天生神力,甚至能生撕虎豹,靠着双拳打死一头千斤重的大熊。

堪称是当今诸子之中最为勇猛的存在!

他自己则自比项羽,以为天下除他之外,其他皆是渣渣。

只是……

“匹夫之勇而已……”李禹在心里冷笑着,看着刘胥的身影:“正好可以为我所用……”

甚至在李禹的设计里,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个大王去主动找那个张子重的麻烦,重演一次淮南厉王锤杀辟阳侯的故事。

但,却不是很好操作。

毕竟,这刘胥虽然傻笨了一些。

但他的太傅与大臣里,还是有聪明人的。

此时,场下的那个武士,已经持刀上前,小心翼翼的靠近低头咆哮的猛虎。

刘胥立刻就兴奋得手舞足蹈,举起酒樽,就往嘴里倒。

而刘胥身边的臣子们,则拍手鼓掌,开始助威起来。

李禹则悄悄的拿起酒樽,走到了刘胥身后。

场中,人虎开始厮杀到一起。

那个武士,看上去是久经训练,熟练与猛虎搏斗的勇士。

但可惜,他的对手是一头成年的公虎,身长一丈余,体重至少五百汉斤(约一百三十公斤),四肢粗短而强壮,是天生的猎手与食物链顶端的存在。

只是一个交错,武士就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可能是受到刘胥干扰,太想一击毙命,赢得赏钱了。

结果他的攻击落空了。

这让他将自己的后背,暴露在了猛虎的攻击范围内。

然后……

在饿虎面前,犯下失误,与死亡没有什么区别。

一切戛然而止。

武士被猛虎扑在了身下,鲜血立刻喷涌了一地。

“废物!”刘胥见了,恶狠狠的骂道:“废物!”

他说着就要脱下王冠,打算自己上场,给其他人示范什么叫‘真正的勇士’。

“大王不可!”在他身侧的两个大臣立刻制止他:“大王千金之子,岂可亲冒其险?”

同时,虎圈两侧的士兵,也开始持着盾戟上前,驱离猛虎,收拾残局。

他们做这个事情很熟练。

若人获胜,自然是英雄。

而野兽获胜,则立刻驱离,当然,作为胜利者会得到一头野猪或者麋鹿的奖赏。

但刘胥看着场面,却按耐不住了,他用力的丢下王冠,道:“尔等是觉得寡人打不过那猛虎吗?”

他昂着头,轻蔑的看着左右。

自成年以来,死在他双拳或者剑下的各种猛兽,已经不计其数。

他甚至创造一拳打碎一头老虎天灵盖的记录。

在他看来,除非项羽复生,这天下谁与争锋?

他这话一出,左右大臣,都是尴尬不已。

若是在广陵国,那是没有人能拦得住这位好胜心强烈无比的大王的。

然而,这里是长安。

一旦让天子知道广陵王又下虎圈斗虎了。

龙颜震怒之下,他们最少也是丢官,严重一点可能会被直接处死。

“大王……”一个大臣赶紧拉住刘胥的裤腿,哀求道:“大王这里可是上林苑,若被天子知晓……”

刘胥一听,脸色终于缓和下来。

想着自己的老爹,他也是有些忌惮。

五年前,他回京的时候没有收敛住性子,下了虎圈与熊搏杀,受了点轻伤。

然后就被他老爹叫去臭骂了一顿,还将他关进了暴室,让他面壁思过。

甚至……

要不是,当时太子据苦苦哀求,还有燕王也拿出了李姬出来求情,说不定他这个广陵王就得卷铺盖去交趾那里当交趾王了。

可是……

他性子里的暴躁因子,却在蠢蠢欲动,他死死的盯着那头正被士兵驱赶着,将要离开的饿虎,他感觉整个人都要燃烧了。

一头老虎,在他面前,杀了他的人,还能离开?

这他忍不了!

他问着左右:“谁可替寡人去取那畜生性命?”

左右没有一个人出声。

那猛虎的厉害,所有人有目共睹。

宗雄已经是众人之中有数的好手了,却已经丧命虎口,落得一个血肉模糊的下场。

没有人敢保证,自己会不会也是那样的下场。

刘胥见了,却是狂怒不已,咆哮着道:“寡人养尔等有何用?”

他狠狠的踢着面前的几个武士,但终究不敢太用力,若闹出人命,回头被御史知道了,他恐怕要脱层皮,甚至可能被罚掉几个县。

“大王……”就在这时,李禹笑着上前拜道:“臣知道有一人,勇冠关中,为长安第一勇士,或能为大王助兴……”

刘胥听到‘第一勇士’这四个字,马上就跳了起来:“谁?”

在他认知里,所有敢和他抢第一勇士头衔的人,都得死!

“侍中张子重……”李禹微笑着,如同毒蛇吐信:“此人之勇,人尽皆知,曾徒手搏杀刺客八人,真是让人好生敬佩!”

第四百四十四节 广陵王(2)

刘胥的脸色,立刻变得更加精彩了。

“张子重?!”他想了起来,似乎听说过此人。

有人好像曾经告诉过自己,此人特别嚣张、跋扈,甚至曾经质疑过自己的勇猛!

只是……

对方是侍中啊!

侍中官,可不是阿猫阿狗。

汉家侍中,是真真正正的国家大臣,是有资格在正月大朝议上,占个坑位的巨头。

最关键的是——每一个侍中,都是天子意志的投影。

能担任侍中的人,除了少数情况,其他人都是天子挑选的,他喜欢并且他欣赏的人。

是作为九卿甚至三公预备役培养的。

尤其是这个张子重!

他回长安才不过十几天,就已经听说过无数次他的传说了。

在某种意义上,这个侍中官在他老爹面前的地位,恐怕比他还高。

刘胥虽然很容易上头,但到底不是很傻。

轻重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那可是侍中啊……”刘胥悠悠的说着:“国家大臣连寡人也要给几分面子,甚至说不定亲迎的大人物……”

他看着李禹,轻声道:“寡人岂敢指使他?”

“大王这就是糊涂了!”李禹笑着拜道:“大王何人也?”

他面朝建章宫拱手道:“圣天子亲骨肉,高帝曾孙是也,封国家建社稷,乃社稷之柱!”

“而张侍中虽然得宠,但也只是天子之臣,天子之臣,就是大王之臣!”

“春秋曰:臣勿将,将则诛!故若大王下令,张侍中必定当从命……”

“何也?尊大王之令,就是尊天子之命!”

刘胥被李禹这么一说,顿时就飘飘然了起来。

仔细想想,也确实是这么个理啊!

他是谁?

亲高帝曾孙,大汉皇子,广陵王!

在严格意义上来说,别说是侍中官了,就是三公九卿,也要对行礼,口诺大王千秋。

再说了,只是让这个侍中来给自己表演一下而已。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大不了对方要是拒绝,那就当没有这回事好了。

反正,对方也奈何不得自己。

“寡人是谁?”刘胥眨巴着眼睛,一下子就念头通达了。

于是他道:“来人,去给寡人将张侍中请来……”

“对了……”也是此时,刘胥才想了起来,对李禹问道:“张侍中何在?”

“回禀大王,张侍中此刻应该正奉诏在昆明池畔,为陛下做事,据此不过十来里……”李禹笑着道:“不如这样,下臣待大王去传召侍中?”

刘胥一听,看着李禹,然后想了想,点头道:“既然李令吏愿意替寡人走这一遭,那就多谢了!”

李禹闻言,大喜!

在心里面得意洋洋的道:“果然,还是广陵王最好算计啊!”

其实,一开始李禹是打算从昌邑王刘髆那里下手的。

但刘髆虽然是个病秧子,但他身边的人,却没有一个简单的。

而且,刘髆本人也很机敏,滑不留手的。

至于燕王旦……

李禹是不敢去找他的。

因为,现在长安城里谁不知道,燕王旦是那张子重的头号拥泵!

要不是碍于身份,这个燕王殿下早就屁颠屁颠上门去拜师了!

但,有了广陵王,倒也不需要昌邑王和燕王了。

只要能令这广陵王与那张子重发生冲突,埋下种子……

李禹想到这里,心里面就笑的跟个孩子一样。

本来,其实他对那个张子重是既没有恶感,也没有好感。

反正,不管对方怎么闹,只要太子依旧信任自己,自己的妹妹依旧是宠妃,那他的地位就无可动摇!

但是……

上个月月初,这个张子重跟着海西候李广利以及霍氏的余孽一起鼓噪,让天子最终下诏,授居延都尉路博德光禄大夫,许其告老还乡,并命太常卿赐鸠杖,为三老。

路博德因此得到解脱,可以从深渊中爬出来。

但他却因此直接掉进了烈火之中,被舆论的火焰,炙烤的浑身难受。

很多人都在私底下议论说:“李广英雄一世,李敢也是大丈夫,却想不到有这样的子孙!真是虎父犬子!”

影响还不止如此!

路博德的解脱,令他一直以来敌视和仇恨的霍氏余孽们,奔走相告。

由之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结果——这些人打算推举李广利的部将假玉门校尉、车骑将军长史赵充国来长安担任侍中!

这就直接踩了他的痛脚——李禹非常清楚,他绝对竞争不过赵充国,因为此人很早很早以前就得到了天子的喜欢,为了提拔这个农民出生的军官,天子甚至亲自下令,干涉了汉军内部的低级军官的升迁事务,为他发明了一个假玉门校尉的官职,然后又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心思,特地给赵充国安了一个不存在的车骑将军长史的名头,使得此人得以成为‘不是将军,胜似将军’的大将,哪怕是李广利也要给他面子,听他意见。

赵充国若出任侍中,宿卫天子,那么他怎么办?

侍中之位,一个萝卜一个坑,好不容易有出缺了,结果却要落到别人手里!

李禹内心,犹如毒蛇一样嘶鸣。

对那个侍中官,更是痛恨无比。

正好这个时候,苏文找他,与他说起了‘张子重贺霍光续弦’的事情。

好嘛,这下子李禹被彻底激怒了。

你打了我的脸,还要和我的仇人一起称兄道弟?连我的侍中之位,也打算抢走?

gtmd张子重!

于是盟约达成!

此时,李禹感觉良好。

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双腿都在兴奋的颤抖,他不得不强行抑制住这种冲动。

他低着头,勉强走出虎圈,就再也忍不住的握紧了拳头,挥舞了一下。

若能搞掉这个张子重,那么,即使赵充国担任了侍中,他也依然有机会!

而且是很大的机会!

只是……

李禹很清楚,这个事情,必须一步一步来,慢慢的煽风点火,让刘胥和那个张子重势不两立。

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到有你没我的地步。

这样的话,无论接下来,刘胥和那个张子重谁赢了,另外一个都得死!

甚至都不需要去考虑苏文等人的计策成败。

因为道理是很简单的。

刘胥败,则天子会伤心爱子之死,张子重败,则天子将恼怒于宠臣之亡。

第四百四十五节 掀桌子(1)

昆明池畔,水何湛湛,几艘捕鱼的船舶,满载着从这浩瀚的大泽之中捕到的鱼虾,靠向远方的码头。

半个月前,当今天子就已经解除了整个昆明池的捕鱼禁令。

由是,这个已经足足有十几年没有被人类大规模捕捞的大泽之中的数百万条各种鱼虾,立刻就成为了长安城中居民的廉价肉食来源。

张越却是百无聊赖的站在岸边,看着这碧波荡漾的湖面,他感觉自己的耐心已经快要被耗尽了。

再这么等下去,恐怕第一批芋头淀粉都要被人搞出来了。

“在等半个时辰,李禹还不来,我就回去……”张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在心里寻思着。

他可没有这么多时间在这里浪费!

必须抓紧时间,去联络盟友,建立统一战线。

某些人不是想挖他的墙脚吗?

他也正好早就想ntr古文学派之中几个还算看得上眼的学派。

不然,他何必收留解延年?

正这样琢磨着,就有一个宦官跑过来,禀报:“侍中公,东宫太子洗马李公求见……”

张越闻言,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问道:“可是李禹?”

“侍中英明!”那宦官奉承着道:“正是李公!”

“快快有请……”张越面带微笑的道。

片刻后,李禹就出现在了张越视线之中。

“张侍中……”他微笑着上前作揖拜道:“一别多日,风采依旧啊!”

“李公折煞了……”张越也是笑着迎上前去,拜道:“未知李公此来,可是奉家上之令?”

“非也……”李禹忍着内心的恶心和痛恨,露出一个看上去灿烂无比的亲切笑容:“下官此来乃是奉了广陵王之命,请侍中过去一会……”

“广陵王?”张越笑了一声:“未知广陵王有何要事?”

“是这样的……”李禹笑嘻嘻的道:“虎圈之中有一猛虎,凶悍非常,他人所不能制,广陵王闻侍中勇冠天下,故而特地命下官请侍中过去,为广陵王一展身手!”

张越听着,仰天大笑,看着李禹,问道:“广陵王以为我乃倡优乎?”

叫我去我就去?

你算老几!?

张越深深的盯着李禹,问道:“广陵王不懂也就罢了,李洗马身为国家勋臣,家上亲信,岂能不知?”

张越将手放在腰间的佩剑上,忽然间咄咄逼人的上前:“难不成是有奸臣意欲挑拨离间,谗言以乱广陵王视听?”

“请洗马告诉下官!”张越握着腰间的骠姚剑,杀气腾腾的问道:“到底是那个奸贼在蛊惑广陵王?我必擒之以奏天子!”

李禹瞬间就乱了方寸。

剧本不是这样写的啊!

讲道理,这个张子重难道不是应该只有两个选择嘛?

要嘛乖乖的跟着自己去虎圈,与猛虎搏斗,博广陵王一笑。

而如此一来,此人的名声就彻底烂掉了。

更会令天子与太子厌恶——广陵王叫你去博虎你就博虎?那广陵王要是叫你谋逆,那你岂不是会谋逆?

尤其是太子,必定会在心里有疙瘩。

而他若言辞拒绝,那就更好了。

自己正好回去到刘胥面前添油加醋,以这位大王的心思与心性,立刻就会入套!

再花点钱,收买他的妃嫔与亲信,让他们使劲在刘胥面前使坏。

如此,刘胥必恨这张子重入骨!

但……

李禹万万没有想到,张越竟跳出了剧本!

慌乱之中,李禹只好道:“侍中息怒,好叫侍中知晓,广陵王脾气素来如此,喜勇士、壮士,听闻侍中勇冠关中,故而想要见识一下侍中的风采……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张越听着,冷笑一声,盯着李禹,道:“那下官就要去问一问广陵王太傅与广陵王丞相了!”

“君有过不谏,臣子之失也,再谏不从则去之!春秋之义!”张越抽出腰间的骠姚剑:“国家为诸王设置太傅、丞相等官员,意在督促、规范诸侯王言行,广陵王如此轻浮,其丞相、太傅失其职!本官蒙天子不弃,用为侍中,有拾遗补缺,谏言规劝之责,既知此事,断不可坐视不理,不然将蒙春秋之诛!”

“二三子!”张越向远方喊道:“听我号令!”

旋即,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就远方列队而来。

这支军队是天子特地拨给张越,用来监督和规范少府有司的。

换言之,是天子派来给他撑腰的。

哪个渣渣敢捣乱,敢阳奉阴违,可以直接抓起来。

千石以下,甚至可以先斩后奏!

“羽林卫司马秦牧,恭闻将令!”一个头盔上插着一条高高的羽毛的军官,持着长戟,走到张越身前,低头道。

“与我走!”张越举着剑,道:“去虎圈!”

李禹瞬间就崩溃了。

这不合常理!

他在宫里面混了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嚣张的人?

讲道理,哪怕是再得宠的人,也是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去质问一个诸侯王的!

因为这是打脸!

等于公开在这个诸侯王脸上扇了一巴掌!

立刻就会引发轩然大波。

但仔细一想,李禹却发现……

这个可恶的家伙,完全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他是侍中官,而且现在正奉天子之命,在做一个要紧的事情!

广陵王跑来让他去与虎豹搏斗?

这对一个大臣来说,是极大的羞辱与直接的蔑视。

单单是这一条,就已经能让其有足够的理由去找广陵王要一个说法。

完全符合当世士大夫与天下人的价值观。

更要命的是……

李禹看着那支忽然冒出来的羽林卫,牙齿都在咯咯咯的响。

羽林卫!

当今天子最信任和最可靠的部队!

这支部队最初就是由卫青、霍去病,在上林苑之中挑选兵源,训练出来的武装。

数十年来一直宿卫天子左右,很多成员,都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乃是天子身边最可靠的人。

比期门军更得这位陛下信任,几十年来除了霍去病外,这位天子几乎没有将这支部队的指挥权交给第二个人。

但现在,天子却派了一队羽林卫,在此听候这张子重的命令。

而且看样子是下了死命令的!

这下子……

李禹的脸色难看到极点。

第四百四十六节 掀桌子(2)

虽然对李禹来说,无论是广陵王主动挑衅张子重,还是张子重主动去怼广陵王,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但此刻他内心却慌的一逼!

他连忙上前,想要拉住张越。

但张越是他能拉动的吗?

休说是现在的李禹了,就是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汉将李禹,恐怕使出吃奶的劲也拉不住如今的张越。

他甚至连张越的衣袖也碰不到。

“张侍中……”没有办法,李禹只能使出绝招,苦叫一声:“息怒!息怒!”

“就请侍中看在下官的面子上,暂息雷霆之怒……”

张越却连头都没有回。

你的面子?

你的面子值几个钱?!

“洗马休要再说!”张越做出一副暴怒的神色,冷然道:“本官受天子隆恩,断不可坐视广陵王为奸臣蛊惑,误入歧途!”

此刻,张越仿佛一个最正统的公羊学派士大夫,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

李禹想跟他演?

那他自然乐得奉陪。

正好借这个机会,探探对方的底细!

李禹的心情,却是复杂的很,一方面他是乐见这样的事情的。

但另一方面,心里面又慌的如同砂锅上的蚂蚁。

他总觉得,这个事情可能要演变成一个他无法控制和掌握的祸事。

他本就讨厌不受自己控制的事情!

就像那年,他被逼着下虎圈,与虎豹搏斗。

那让他感觉,自己的存在卑微如蝼蚁,生命也好,权势也罢,所有的一切,都不值一提,自己只是一个别人眼里的蝼蚁。

更不提,他内心隐隐总觉得那里不对劲!

在这样复杂的纠结心理状态下,李禹一边想拦住张越,一边却又想坐山观虎斗。

这就让他根本没有办法阻止事情的继续演变了。

………………………………

张越稍微回头瞄了一眼李禹。

他发现,这个太子据的宠臣兼小舅子,似乎有些奇怪。

一点也没有预想中的放任或者坚决阻拦。

“难道他还是一个影帝?”张越在心里寻思着。

但很快就将这个想法排除了。

李禹要是都能当影帝了,那韩说的演技,岂非要突破天际了?

比他们都要强十倍、百倍的超级影帝们,譬如张汤、公孙弘活着的时候,又该强到什么地步?

那不得牛逼到天上去?

而现实是,连张汤、公孙弘,也常常演砸了。

所以……

这是他的真实反应?

这就有意思了……

换而言之,李禹现在很纠结。

那他在纠结什么?

张越想了想,发现想不出来,就索性懒得想了。

上学的时候,老师就教过他了。

假如考试的时候,遇到不会做的题目,那就先放下,把其他题目做了,有时间再来想办法做这些不会做的,说不定就能有答案。

进入社会后,张越发现这真是真理!

遇到问题,若是想不明白,那就别想,先想自己能想明白的问题。

这样最起码,不至于一事无成。

而现在,李禹的问题,搞不清楚。

但有一个人,张越知道自己是一定能搞清楚的——广陵王刘胥!

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在羽林卫的簇拥下,向着虎圈方向而去。

羽林卫是汉家天子的仪仗队,常年担任天子祭天和祭祖的卫队。

所有,单单从外表和气势上来看,这支部队是所有汉军中最显眼的。

他们的脚步整齐划一,他们的阵列秩序井然,他们的甲胄鲜艳夺目。

尤其是那标志性的头盔上林立的长羽,是最好的辨识。

他们一动,立刻就吸引了大量吃瓜群众的注目。

如今的上林苑,可不是过去的上林苑。

因为关中歉收,天子下令开放了除皇室禁苑、行宫、水衡都尉的官邸外的其他所有上林苑的区域。

许民自行取用上林苑的野兽与其他各种自然资源。

故而,申请进入上林苑猎兽的平民,与日俱增。

很多地主豪强的子弟也趁机参与了这场盛宴——能不能打到猎物是其次,趁机进来游玩一番,在这皇室游乐场里参观一番才是最要紧的。

兼之上林苑里本来就有很多居民——他们是历年来通过少府与太常卿的‘假民公田’计划进入上林苑耕种的百姓。

“羽林卫……”在山峦中,在山谷间,在河滩上,许多眼睛被吸引了过来。

平民们看到了,只是惊讶了一声,就继续去搜寻猎物或者埋头盯着河流中的鱼群。

但地主豪强与贵族子弟们,却立刻就丢下手里的事情,兴致勃勃的凑过来看热闹

“羽林卫准备去哪?”很多人都疑惑了起来。

自骠骑将军大司马病逝后,这支曾经无敌的骑兵,就窝在长安没有动弹过了。

现在,他们却突兀的出现在了昆明池附近,而且看上去好像是去准备找什么人的麻烦!

这可是大八卦!

无数人心里的八卦之魂,立刻熊熊燃烧起来。

这年头,公卿家的熊孩子打群架,已经无法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了。

老刘家自己内部的撕逼,才值得关注!

于是,不过两刻钟,张越和李禹就都发现了,貌似有很多人,尾随在后。

数量恐怕有个两三百!

张越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就没有继续关注。

李禹却吓尿了,赶忙追上张越,用比哭还难听的声音道:“张侍中……张侍中……您还是不要去虎圈了,这人多眼杂,很容易就出事……”

长安城里现在可聚集着成百上千的来自天下郡国的士大夫。

而随着岁末将近,各地郡国的上计吏也开始陆续带着本郡的账册与丁口数据赶来长安,向中枢报告过去一年天下各地的情况。

若在这时,搞出一个大新闻。

事情闹大了,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张越听着,却是呵呵一笑:“本官行的正,坐的直,何惧人言?”

昨天他才刚刚回宫,有人就给他一个下马威!

来而不往非礼也!

不回敬一下,震慑一番,怎么对得住人家的一片‘好心’?

或许,在其他人眼里,诸侯王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别说得罪,巴结都来不及!

可是……

在三公九卿或者类似张越这样的皇帝近臣面前。

诸侯王?

他有几个校尉部?!

张越的师兄吕步舒,当年杀诸侯王如杀一彘!

更向前推一点,主父偃权倾天下之时,诸王全都瑟瑟发抖,匍匐在其脚下。

现在的诸侯王,早就不是太宗时期的诸侯王了。

他们手里面,除了三百个王宫卫兵以及八百名亲卫外,其他啥也没有!

对于一个真正的权臣来说,没抽肿几个诸侯王的脸,算什么权臣?

当然,现在的张越,想要奈何刘胥这样的皇子,可能有些问题。

但将他按在地上,摩擦一番,教育一番,却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至于天子?

恐怕巴不得他将刘胥按在地上好好的摩擦摩擦。

当然,还是要注意方法方式的。

再怎么说,刘胥也是广陵王,当今的亲生儿子。

再不喜欢,再混蛋,那也是他的儿子。

最好的办法,还是得学‘老师’董仲舒。

想当年,江都王刘非的脾气,可比刘胥还暴躁,但董仲舒照样靠着‘讲道理’让刘非服服帖帖,尊敬非常。

还有胶西王刘端,那可是先帝诸子里出了名的二百五。

生性凶残而狡猾,最善于把朝廷派去的丞相、太傅合法合理的弄死。

但,面对董仲舒,却还是只能乖乖的低头当孙子。

只是,现在张越逼格还不够,做不到像董仲舒那样,一句话就能让一个诸侯王低头的地步。

所以……

张越也想的很透彻。

讲道理不听,那就把桌子掀了,咱们来讲拳头吧!

第四百四十七节 自古刘氏出逗逼

虎圈很快就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张越打量着这个西元前的诸夏斗兽场——确实是有些大的惊人,几乎可以与张越在后世见过的罗马角斗场的遗迹大小相比了。

最让张越惊讶的是——这个斗兽场,与罗马斗兽场,都采取了相同的圆形露天设计!

这是巧合吗?

张越不知道。

但他知道,虎圈或者说豢养猛兽以角斗的兽圈,在诸夏有着悠久历史。

以张越所知,汉代的虎圈,是从秦代继承过来的。

而秦代虎圈,则是从周天子的兽圈发展而来。

而虎圈之中的人,自然也早就发现了张越以及他带来的羽林卫。

“大王……”一个宦官手忙脚乱的跑到刘胥面前,慌慌张张的道:“外面来了一队羽林卫……”

刘胥闻言,吓得连忙叫道:“快给寡人整理冠帽!”

别看他在外面是天不怕、地不怕。

但……

在他老爹面前,他却比松鼠还胆小!

哪怕老爹只是眉头一抖,都能将他吓尿!

故而一听到羽林卫三个字,就下意识的以为,他老爹又派人来逮他过去训斥了,脸色自然紧张不已。

颇有些类似后世那些在网吧打游戏,忽然听到门口传来家长声音的小学生——刘胥的脸上,甚至出现了恐惧的神色!

好不容易,将冠帽整理好,刘胥就立刻带着大臣与左右,急急忙忙的出去迎接——前两年他回长安,就迟了半天,就被他老爹骂个狗血淋头!

这时,张越刚好带着人,走到了虎圈的大门口。

刘胥站在虎圈的上方,起初是吓得魂飞魄散——这么多羽林卫?惨了,父皇恐怕已经雷霆震怒了!

直到他看到了李禹的身影,脸色马上就变得疑惑起来。

这李禹不是去找那个张子重了吗?

他怎么跟着这些羽林卫来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在一片甲胄之中,那显目而独特的貂蝉冠。

刘胥立刻就满脸问号。

这是什么情况?

张越当然也看到了,在虎圈的寨墙上的刘胥——这太好辨认了,汉季独有诸侯王才有资格戴九琉。

他提着绶带,走出人群,对着寨墙上的刘胥,恭身拜道:“微臣侍中领新丰事毅,恭问大王安!”

他的声音很洪亮,立刻就在左近的山谷之中回荡。

刘胥一听长出了一口气,甚至拿着袖子,擦了擦额头。

不是老爹派人来逮他的就好了!

“爱卿免礼……”只是,那些羽林卫让他看的有些眼睛疼,也让他有些心里疑惑。

羽林卫,是他老爹的招牌。

羽林卫所在的地方,就和写了‘如朕亲临’别无二致。

三十多年来,这些羽林骑兵,就是大汉天子意志的投影与分身。

在一般情况下,羽林骑兵只会出现在天子的身边。

但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他有些不是很能理解。

但……

很快他就将这些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

长这么大,刘胥只在自己老爹面前怂过,在其他人面前,素来就是龙傲天般的网文主角。

怼天怼地怼空气。

反正,这二三十年来,就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

所以,他盯着张越,笑嘻嘻的问道:“张侍中可是来给寡人助兴的?”

心里面更是得意洋洋——别人都说张子重牛逼,但在寡人的威势面前,还不是得和奴婢一般,乖乖的给寡人低头,犹如倡优奴婢一般,任由驱使?

这么一想,他就高兴的想要高歌一曲了。

张越抬头,看着这个视线中,犹如铁塔一般魁梧的大汉广陵王,当今的第四子,嘴角溢出一丝笑容:“自古刘氏出逗逼……真是名言啊!”

自高帝以来,老刘家除了太宗外,代代有逗逼!

而且,张越发现,老刘家的大王们的情商和其力气是成反比的。

譬如说淮南厉王刘长……

也譬如说……眼前这位……

真是心大的都能塞个泰山进去!

“大王……请自重……”张越不紧不慢的起身:“大王身为陛下亲骨血,高帝亲曾孙,祖宗之灵垂以德,天子教诲加以情,岂能当众说出如此不合纲常的话?臣窃以为大王当向臣谢之!”

这样说着,张越就将手一挥,身后的羽林卫兵,立刻护卫着,走向虎圈的大门。

寨墙上,刘胥已经懵逼了。

他呆呆的看着左右,问道:“寡人没有听错吧?”

“那个侍中官,要寡人向他‘谢之’?”

他仿佛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一个大臣,居然要他——堂堂的大王,天子的亲生儿子,向他‘谢之’?

滑天下之大稽!

亘古以来,就没有这样的事情!

哦……

好像,似乎,大概,是有过这样的事情……

刘胥忽然想了起来,他曾经听说过,太宗皇帝的时候,廷尉张释之与太子太傅东阳侯张相如,有事没事就拿着当时还是太子的先帝与梁王、代王等太宗皇子刷声望。

时不时就将这几位按在地上摩擦……

甚至有好几次,逼得太宗都不得不出面,向两人脱帽谢罪。

但……

这个侍中官,以为他是谁?

他凭什么敢让寡人向他低头?

刘胥抿着嘴唇,感到很愤怒很愤怒!

“谢之?寡人一定好好的向汝谢之!”刘胥恶狠狠的骂道。

先帝在长安街头和人下棋下输了,于是把棋盘一掀,就往对方头上砸,将他活生生的砸死!

而那个被砸死的倒霉蛋,可不是一般人,而是吴王刘濞的太子。

在刘胥看来,那个张子重,看上去既不壮也不高。

什么勇冠关中?

多半是别人吹牛,以讹传讹的事情!

他觉得,自己一只手就能将他捏死!

捏死了他,顶多让老爹骂一顿,难道老爹还能为了一个外人,来治罪于他这个儿子不成?

“大王息怒……”他的左右大臣,却是慌了神,连忙劝道:“那可是一个侍中官!乃是国家大臣,非比寻常,且其还带了羽林卫来了……”

刘胥却是恶狠狠的瞪了那人一眼:“寡人行事,还需要向汝解释?”

他握着拳头,咬着牙齿,笑着道:“况且,侍中张子重,别号张蚩尤,人人皆言,其有万夫不敌之勇,寡人见猎心喜,与之‘切磋’一番,无伤大雅……”

对啊,寡人只是和他切磋,但谁知道他太不禁打了,父皇!真不是儿臣故意要杀他的!

第四百四十八节 吓傻了

张越带着人,沿着虎圈之中的环形石阶,走上寨墙。

然后,他就看到了广陵王刘胥,带着数十名大臣、宦官,站在了寨墙的出口处,怒目圆瞪,恶狠狠的看着自己。

张越嘴角溢出一丝微笑,望着刘胥那铁塔般的强壮身体,然后无所畏惧的迎了上去,拜道:“臣毅拜见大王……”

但神色上,却没有办法客气,反而充满了咄咄逼人的气势。

“臣闻大王欲令臣博虎?”张越问道。

“是啊……”刘胥用手拨开自己眼帘前的琉珠,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个年轻的侍中官——此人应该不到二十,嘴唇上连胡须都没有长起来,看上去眉清目秀,几乎能与妇人女子比美了。

四肢不算很强壮,甚至说不定还没有农村里的妇女的胳膊大!

刘胥很好奇——他是怎么赤手空拳,在正面干趴下八个刺客,还打死其中五个的?

难道说……

是吹出来的?

有可能!

刘胥暗自想着,觉得或许就是这样了。

心里面于是更加轻视起眼前的这个侍中官了,连说话也开始轻浮了起来,他怪笑着问道:“怎么,侍中有意见?”

他走上前,看着张越的样子,吹了个口哨,调侃道:“难道侍中觉得不妥?想要寡人给侍中脱帽谢罪?”

说到这里,他就仰天大笑:“寡人倒要看看,侍中如何叫寡人脱帽谢罪!”

张越看着这位广陵王,也跟着笑了起来:“臣岂敢让大王脱帽谢罪?”

“只是……”他上前一步,恭身道:“臣想问问,广陵王太傅与广陵王丞相可在?”

刘胥身后,有两个身着两千石官袍的男子,羞愧的都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这虎圈寨墙之上,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

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对张越拱手道:“广陵太傅郭广意(丞相徐宏)见过侍中……”

张越恭身回了一礼,然后问道:“两位明公身为广陵王太傅、丞相,身负天子重责,为何不向广陵王宣讲春秋之义,王者之道?难道是欲令广陵王堕入诸渊?”

这可就真的是太诛心了!

郭广意与徐宏对视了一眼,但却连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甚至只能低着头,忍着张越的质问。

因为,西汉王朝与之后任何王朝,甚至之前任何王朝,都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气。

在公羊学派的大复仇思想的熏陶下,上到君王,下到庶民,每一个人心中都有着一套近乎相同的伦理道德标准。

哪怕是对于天子,公羊学派也不主张无条件盲从与愚忠,而是主张‘以道同、以义合’

道不同不相为谋,义不合则自离散。

至于诸侯王?

那要求就更严厉了!

在公羊学派看来,诸侯王作为天子的亲戚,国家的支柱人物,肩负着‘为天下先’的使命。

要求诸侯王们起到带头表率作用。

故而汉季诸侯王,只是触犯一般意义下的罪责,也会被严厉追究。

而遇到谋逆、不孝甚至是悖伦的事情。

肯定是杀全家!

自立国以来,老刘家自己亲手逼死和毒死的诸侯王,加起来都快够组成一个加强连了。

而作为诸侯王最重要的辅佐大臣,诸侯王相与诸侯王太傅,更被要求必须起到监督和督促国王言行,使其不辱国家道义。

诸侯王犯错,必须劝谏。

见其错而不谏,一旦事发,死路一条!

甚至可能还要蒙春秋之诛,受万世鞭笞!

国王有错,无道,身为臣子却不劝谏?

这可是大罪!

历来,清算那些犯罪诸侯王时,首先追究的是都是他身边的大臣。

每一个人都会接受详细审查。

曾经劝谏过的人,可以免责,而没有劝谏过的,统统要死!

譬如历史上刘贺被废,他身边所有大臣,全部被投入廷尉大牢,挨个审查,罢官的罢官,处死的处死。

只有两个人活了下来……

一个叫王吉,一个叫龚遂,都是拿出了证据,证明自己确实劝谏了刘贺,而且是再三劝谏,奈何刘贺不听的……

很巧合的是,如今这两人都在张越麾下。

且不独刘贺如此。

公羊学派上台后,燕王刘定国、齐王刘次昌、江都王刘建等案,都是这样处置的。

死一个诸侯王,就要死一大票他身边的臣子。

尤其是诸侯王相、太傅,很多都是族灭全家——哪怕其实他压根没有犯错!

郭广意与徐宏的静默,让刘胥感觉很没有面子,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知道,今天这个事情一旦被传到他老爹耳朵里,恐怕老爹能骂他三天三夜!

甚至说不定,可能会将整个广陵王王国的主要官员,全部换一茬,换上一群他最害怕的老古董,天天盯着他。

让他连去打猎也不得自在!

“张子重!”刘胥只要想起自己可能被一群老古董包围,就有些毛骨悚然,立刻就上前恶狠狠的看着张越:“汝不要太放肆了!人臣无将,将必诛!”

张越看着这个二货逗逼,微微摇了摇头,叹道:“大王临深渊而不自知,履险境而不自察,反责于臣……”他微微拱手,道:“臣实在有些失望……”

“臣……天子之臣,汉家宗庙之臣也,非大王臣……”张越摇了摇手指头,然后看向身后的一个羽林卫兵,对他道:“借阁下斧钺一用……”

说着就根本不等对方回答,就从他手里直接拿过了那柄长戟,拿在手中。

“臣先师董子生前曾有训……”张越微笑着道:“不仁而有勇力才能,是予狂夫利剑,必妄杀生!故孔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无义为乱,小人有勇无义为盗!”

“其望大王明察之……”

一边说,他脸上还保持足够谦卑得体的微笑。

但所有人却都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这个年纪二十岁都不到,身材将将七尺,嘴唇上只有一缕浅浅的胡须,胳臂看着不粗,身体看着也不壮。

甚至可以说貌若妇人之丽的年轻侍中官的……双手……

因为,他的双手正在展现一个奇迹般的情况。

那柄被他拿过来的长戟,正在遭受它被制造以来最惨痛的经历。

先是,长长的木制戟身,在这个侍中官手中一点一滴的变成了木碎!

这可不是寻常的木头啊!

羽林卫的长戟的戟身,用的是百年以上的桐木,经过数道程序制造而成,其坚硬程度堪比金属。

但,却没有卵用。

在强大的力量面前,它甚至还比不上地上随便一块泥土。

只是数秒时间,丈余长的戟身就变成一块块木屑与碎片,随风飘向了远方。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紧接着,是那用生铁打造的锋利戟头。

但……

铁制的戟头,却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被那个年轻的侍中官在谈笑风生之中扭成了一团麻花,借着就仿佛变戏法一般,被他搓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铁球。

张越轻轻的将那个已经被他破坏得根本认不出来的戟头抛向虎圈的空地。

铁球掉在坚硬的石制地板上,发出了尖锐的声音。

“大王以为,臣所说是否有道理呢?”张越微笑着摩挲了一下有些生疼的手掌,舒缓了一下因为用力过猛而有些痉挛的手部肌肉。

说实话,这一次似乎有些过头了。

但效果却是很明显的。

所有人,包括羽林卫的卫兵们,已经彻底傻掉了。

“这还是人力所能吗?”每一个人都在心里喃喃傻念着。

刘胥更是张大了嘴巴,甚至忘记了说话。

原先,他以为自己已经天下无敌了。

但现在……

他看了看自己,再看了看对面那个年轻人。

他猛的咽下一口口水,感觉腿肚子都在抽搐!

“寡人……寡人若是对上他……”他现在感觉自己正在面对一头从神话中走出来的怪物:“恐怕一拳就能被他打碎天灵盖吧……”

第四百四十九节 刘胥请罪

在绝对的强势面前,刘胥终于缩卵了。

“侍中说的是……”他期期艾艾的看着张越,眼里满是恐惧:“寡人受教了……”

对他这样相信武力的人,在更强的武力面前,一秒变怂货,正常的很。

张越却是提着绶带,拜道:“大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扬州保强,三代要服,不及以正!大王忘了吗?”

刘胥闻言,先是一楞,然后就忽然浑身一颤,牙齿都开始咯咯咯的响了起来。

也是直到现在,这个二货的智商才终于上线。

他终于想了起来,今天要是他真的用着权势逼着这个侍中官去为他博虎,而这个侍中官又恰巧是一个胆怯之人不得已答应了。

那么,一旦传出去。

他和这个侍中官,都要死!

“臣不得作威,臣无得作福!”刘胥脱下王冠,放到地上,对张越恭身一拜:“幸侍中教诲,令寡人得知为人子,为人臣之本份,谨谢之!其望侍中海涵……”

而在一侧,李禹却已经是一个傻子了。

先是,那个张子重在所有人面前表演一番空手碎金铁。

然后,广陵王刘胥秒变二哈,现在更是真的脱帽谢罪了!

这是什么情况?

李禹感觉,自己完全看不懂了。

何止是他,在场的很多人,都不懂,这怎么忽然画风就变成这样了。

独有广陵王丞相徐宏与太傅郭广意,两股战栗,连忙脱帽对刘胥恭拜:“臣等失职!臣等有罪!自当上书以谢天子……”

因为……

那侍中官所说的话,正好是当年御史大夫张汤奉命册封刘胥为广陵王时,在高庙高帝衣冠神灵之前宣读的册封诏书之中的训词。

是天子交托给刘胥在封国家后的任务。

大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封子为王,镇压广陵,所以扬州保强,三代要服,不及以正!

而紧接着这个任务之后,就是训诫——悉尔心,祗祗兢兢,乃惠乃顺,毋桐好逸,毋迩宵人,惟法惟则!《书》云:臣不作福,不作威,靡有后羞。王其戒之!

现在,刘胥的行为,可以说彻彻底底的违背了天子的训诫与忠告。

不止是忘记了老爹的告诫,还反其道而行之,要作威作福,甚至凌迫国家大臣,天子近臣。

这就是赤裸裸的不孝!

是彻彻底底的不忠!

更是完完全全的大逆不道!

春秋曰:人臣无将,将则诛!

作为人子与臣子,别说做出不忠不孝的行为了,哪怕是起了这样的念头,也是死!

换而言之,倘若这个侍中官,起了恶意,人家直接不来这里,转身跑去报告天子。

刘胥这个广陵王,恐怕是当到头了。

轻则卷铺盖去交趾或者番禹报到,重则下半辈子在诏狱之中待着。

至于身为丞相的徐宏与身为太傅的郭广意,以及刘胥身边的所有人,一个都别想跑!

春秋原罪,甫刑制狱!

在这样的大案面前,行为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心思、想法与结果。

一念及此,刘胥就如同一头恶狼一样盯上了李禹。

“竖子,安敢害我?”他内心之中的怒焰,犹如烈火一般燃烧了起来。

事到如今,刘胥再笨也明白了。

自己被人当枪使了!

这令他的怒火更加炙热!

当寡人弱智?好欺负?

cnmb哦!

但现在,这都不是当务之急……

刘胥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李禹,令李禹感觉汗毛倒立,有些很不自在的样子。

然后……他就对着面前的那个年轻的侍中官,如同伺候祖宗一样的笑了起来,那笑容充满了恰媚与讨好,嘴上的声音更是温柔的不像话:“寡人年少无知,恣意轻狂,无受诗书之教,今蒙侍中点醒,寡人如闻晨钟暮鼓,往后必当多读书,行诗书之道……”

他还不算太傻。

其实事实上,老刘家虽然逗逼二货都不少。

但……

没有文盲。

哪怕是号称古往今来第一大仲马的中山靖王刘胜,恐怕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位大王在诗赋方面的才华,也是一等一的。

其所留下的几篇诗赋,甚至不比当世大文豪的文笔差。

至于这位素来言行放浪,喜欢作死的广陵王。

其实也能写一手特别漂亮的文章。

即使是那个被以为是千古第一昏君的海西候刘贺,创造了中国历史的废帝。

他真的那么混账吗?

从史料记载和各种简牍上来看,他一点也不混账,一点也不昏庸。

毕竟,汉家王朝,从来没有想过将自己的诸侯王当猪养。

就拿那位已经被钉死在耻辱柱上,在世人印象里就是一个混乱二逼的淮南厉王来说吧。

谁能知道,这个二货,曾经干过跨越山海的远征,隔着三千里灭亡一个国家的事情?

所以,张越看着刘胥,一点也不惊讶。

这个逗逼是二了一些。

但还算值得拯救与争取。

张越也没有想过,要和他成为敌人——那太傻了!

跟一个逗逼敌对,就算赢了,又能得到什么?

更不提,他还是当今天子的儿子!

当然,做朋友的话,也算了……

一个二货逗逼,而且时不时可能神经质的逗逼诸侯王,谁有这样的朋友谁倒霉!

不过……

正好可以拿他来刷刷声望!

这也是张越为什么来这里,而不是选择干脆不鸟他的缘故。

一个诸侯王,一个天子的儿子,亲自送脸上门。

这样的声望都不刷,张越还怎么混下去?

故而,张越微笑着上前扶起刘胥,道:“大王言重了……只要大王不怪臣无礼就好了……”

然后,张越又对一侧的郭广意与徐宏笑道:“两位明公还是请起吧……”

这一次,他们两个算是躺枪了。

恐怕,到了晚上,他们就得去建章宫向天子请罪了。

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就要和这两千石的俸禄说再见了。

但没有办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谁叫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残酷呢?

郭广意和徐宏却是抹了把汗,甚至在心中暗自庆幸。

虽然可能要回家种田,休息几年,才能找机会起复。

但这确实是他们最好的下场了。

独有李禹,现在恐慌到了极点。

他至今都没有搞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但他很明白,自己这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刘胥是什么人?

出了名的二愣子,逗逼。

被他恨上了,自己还能有什么果子吃吗?

第四百五十节 悲剧的李禹(1)

虎圈发生的事情,立刻就以光速,向整个关中扩散!

“听说了吗?”长安城的八卦党们,更是热血沸腾,恨不得将这个事情告诉每一个他认识的人:“张蚩尤在上林苑里,让广陵王脱帽谢罪!”

听者立刻就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这简直太传奇了!

也太富有戏剧性了!

一个侍中官,令一个诸侯王,而且还是天下闻名的二货逗逼诸侯王脱帽谢罪?

有人甚至压根就不信。

直到,更多的详细细节与情况,通过种种渠道,或夸张或离奇的传遍大街小巷,人们这才真正确信!

只是……

三人成虎,很快大街小巷,就流传起了各种各样的离奇版本。

就连建章宫与未央宫之中,在窃窃私语之中,也出现了许多魔幻桥段。

不能怪人民群众脑洞大开,实在是这西元前的世界,缺乏娱乐,为了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大家就只好进行各种艺术加工。

况且,张越的行为,本身已经足够离奇和玄幻了!

手碎戟身,拿着铁戟头跟玩泥巴一样?

恐怕,即使西楚霸王项羽复生,也做不到这样的程度吧?

连天子也被吓了一跳。

他看着虎圈蔷夫与上林苑苑监紧急送来的奏疏,也是满脸不可思议。

“小留候之勇,怕是足可与任鄙相媲美了吧?”他心里想着,脸上更是得意不已。

任鄙是秦昭襄王的大臣,传说之中可以生拔牛角,扛举千钧,乃是战国时代最强的勇士。

更关键的是,韩非子曾说过‘用力者为任鄙,战如贲育,中为金石,则君人者高枕而守己完矣’。

故而秦有谚语‘力则任鄙,智则樗里’。

而现在,似乎小留候,既有勇力,也不乏智谋。

等于是任鄙与樗里的混合体!

这很好!

让这位陛下充满了成就感,深深感觉自己没有看错人。

至于刘胥脱帽谢罪……

“给朕将广陵王传来……”他丢下奏疏,立刻下令:“更诏广陵王太傅、丞相至玉堂待诏!”

这个二货儿子,他骂了起码有十几年了。

但越骂越逗逼,在自己面前还好,还能规规矩矩,一离开视线,那就能上房揭瓦了!

自恃勇力,胡作非为,偏生脑子时常秀逗,这些年来让他伤透了脑筋。

“汝怎么就不学学汝的同产兄旦呢?”天子骂骂咧咧的叹息着。

但,刘胥再混蛋,那也是他的儿子,他的混账儿子!

老父亲对于儿子,总是疼爱的。

就像他对刘据一样,骂归骂,但其实要是隔上几天不见,心里面却怪想的。

刘胥三年才回一次长安,每次回来,都会被他臭骂。

但,等刘胥回了广陵,不出一年半载,他就会派使者去广陵给这个傻儿子送点东西。

忽然,天子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捡起那奏疏,再看了一次,然后,眉毛就立了起来。

“太子洗马李禹怎么出现在现场?”他琢磨着奏疏里的一句报告——太子洗马禹等皆在侧……

这让他很狐疑!

对自己的傻儿子,他还算是了解的。

傻归傻,但不笨啊。

刘胥是读过书的,而且诗书的成绩还不错。

十几年来虽然混账,但终归没有在广陵国做出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换而言之,刘胥是有分寸的。

那么……

刘胥这次怎么就没有了分寸了呢?

在君王宝座之上已经坐了四十七年的老皇帝,经历过无数风雨,其嗅觉早已经被锻炼了出来。

“去告诉执金吾……”他挥手向后,召来一直伺候在身后的金赏,低声吩咐:“让执金吾给朕查清楚,太子洗马李禹究竟是怎么出现在虎圈的?他是奉了太子的命令?还是自作主张?他在这个事情里面担任了什么角色?”

论起对危险的嗅觉,皇帝是排在第一序列的存在。

几乎每一个君王,都有着‘总有刁民要害朕’的心理。

故而,几乎所有皇帝,都是敏感而多疑,甚至偏执到神经病的地步。

“诺!”金赏闻言,立刻领命而去。

已然年迈的天子,望着金赏远去的背影,托着腮帮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刘氏内部,从来不缺阴谋与背叛。

他本人更是经历过无数次背叛。

他曾被自己最亲近的女人背叛——皇后陈阿娇以巫蛊诅咒,让他很久都生不出儿子。

他曾被自己的母亲背叛——王太后曾杀了他最喜欢的大臣、朋友与发小韩嫣。

也曾被自己最信任的亲人背叛——他的亲舅舅看着他长大的武安侯田蚡,曾经私底下对淮南王刘安说——既宫车晏驾,当大王能立谁者?

至于阴谋,他更目睹了无数次。

让他印象最深刻的,当属当年丞相长史朱买臣等人诬陷御史大夫张汤。

而这个事情,让他嗅到了相同的味道。

更何况,前段时间,他让王莽暗地里去调查‘阴谋反汉反刘集团’,也查出了不少人。

其中一部分他已经借着前不久的清洗干掉了。

而剩下的人之中,有嫌疑者,就包括了这个李禹。

而李禹的背景,让老皇帝疑心更重——他的堂兄李陵,现在可就在匈奴,而且还是匈奴单于的妹夫,位高权重的右校王、坚昆国国王,自领一部的大人物!

而其生父李敢,则是死于他的爱将霍去病之手。

若是查出了李禹在这个事情里扮演了特殊角色……

天子忽然就怒目圆睁起来,因为若果真如此,那么毫无疑问自己被人挑衅了!被人羞辱了!

“尔等都以为朕老了吗……”老皇帝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看着空荡荡的大殿,低低的说着。

“可是……朕就算老了……也依然能杀人!”

“原以为,杀了丞相,杀了这么多人,尔等能识相……现在看来,是朕太仁慈了!”

在汉室,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要想控制权力,就要不断的让人知道,自己是不容欺侮的存在。

上至君王,下至庶民,都需如此!

不然……别人是会得寸进尺,甚至骑到你脑袋上扬武扬威,将你变成一个傀儡甚至橡皮擦的!

第四百五十一节 悲剧的李禹(2)

李禹感觉自己现在就是一头丧家之犬。

他几乎是夹着尾巴,从上林苑里跑回来的。

他甚至都没有与刘胥辞别!

因为他怕!

他很清楚,那个逗逼肯定会拿自己泄愤!

甚至说不定,能干出当场打死自己的事情……

淮南厉王一锤锤死了辟阳侯申食其的故事,在整个汉室,人尽皆知。

而这个故事,也曾是他计划的核心。

但……现在……

一切都完了,曾经的依仗变成了可怕的凶器。

他惶惶不可终日的跑回博望苑,然后就将自己关在了一个阁楼之中,谁都不见。

“怎么办……怎么办?”李禹害怕极了。

他很清楚,刘胥肯定不会帮他隐瞒,刘胥一定会将他在这个过程之中的所作所为报告天子。

甚至说不定将所有罪责都推在他身上……

而一旦这样,暴怒的天子,会将他撕碎的!

“去求家上,行不行?”李禹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的想着。

但很快他就将这个事情否定了。

太子据虽然仁厚,与他关系也很好。

但是……

李禹更清楚,对于兄弟手足之情,太子据看的比一切都重要!

这个太子连昌邑王刘髆这样的直接竞争对手,都当成同产兄弟一样看待。

若被他知道了这个事情……

他肯定会让自己自杀的!

甚至可能还会逼迫自己的妹妹也跟着自杀……

若是这样的话,李家就彻底完了。

猛然间……

一个念头忽然从李禹心里浮现。

“跑……”

这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只要能跑出关中,那么,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由鱼跃。

若再跑到长城之外,就可以直接投奔在匈奴的李陵了。

可是……

自己若跑,那李氏全族,就真的一个也活不下来了。

尤其是自己的那个外甥与两个外甥女,从此就要背负沉重的负担。

将来更是肯定无望大宝……

所以,李禹知道自己不能跑。

一跑就全完蛋了。

甚至可能还会牵连亡故的祖父与父亲,让他们的亡魂受辱。

李禹虽然没节草,但若因他自己的缘故,祖宗受辱,他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因为那对汉人来说,恐怕比死还恐怖。

在这个连皇帝都认为宗庙重于君的时代,辱及宗庙,令祖宗神灵不安,断绝祭祀,这是每一个士大夫都无法接受的下场。

宗庙与祖宗神灵,在汉人思维里,重于一切!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李禹知道,他必须迅速拿出对策来应对这次危机。

而且必须尽快!

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必须去找韩说与苏文……”他咬着牙齿,对自己说道:“还有霍光……”

找韩说与苏文,是想看看能不能有办法。

至于霍光……

那就是纯粹要脏对方了。

若真的事不可为,能够恶心恶心霍光,也是不错!

…………………………

但李禹却根本不知道,就在他闭门的这段时间,整个长安,风起云涌。

来自上林苑的各种消息,让长安城的八卦党们兴奋的到处宣扬,无数吃瓜群众跟着看热闹。

而上层的大人物们,却已经先一步得到了消息。

“什么……”韩说看着手上的报告,吓得连拿在手里的一块玉佩都没有拿稳,掉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张子重手碎长戟,广陵王谢罪,李禹逃回了博望苑?”简单的总结了一下这封从上林苑里送来的情报的内容,韩说就已经明白了,李禹完蛋了。

自己必须立刻和他切割!

甚至必须考虑和苏文切割!

拿着报告,踱了两步,韩说就做出了决断。

“来人,为我备车……”他立刻下令:“本官要入宫面奏陛下!”

只在瞬间,韩说就已经为自己想出了对策——马上去见天子表忠心。

这样就可以完美洗白自己。

况且……

韩说猛然回头,看向了自己身后的屏风。

他知道,屏风后面,藏着一个人——他的幼子韩爽。

韩氏能自高帝一直延续至今,且富贵不减,自是有自己的生存法则。

简单的概括起来,其实就是一句话:永远拥护圣天子,谁是天子拥护谁。

或者可以这么说——永远站在胜利者这边。

百年来,韩氏因此兴盛不绝,代代富贵!

也正是因此,韩说才在明知道自己的两个傻儿子,在背着自己追求他们的理想。

但韩说揣着明白当糊涂。

这是暗子!

也是狡兔三窟的第三窟!

尽管那两个蠢儿子不知道,但万一事败,他们却可以因此免遭牵连,甚至依旧保持韩家的富贵与祖宗香火祭祀。

如今看来……

儿子们或许赌对了。

韩说的嘴角也露出了微笑。

这是欣慰的笑容。

儿子们比自己有出息!

作为父亲,有什么道理不高兴呢?

只是他们还是太单纯,太年轻了。

抬着脚,韩说走出了房间,还将门关上。

过了一会,屏风后面露出了两个年轻的脑袋。

“张侍中看样子是脱离险境了……”年轻一些的韩爽兴奋的道:“兄长,吾等终究是免了父亲坠堕深渊!”

韩文也是兴奋的点点头,望着紧闭的大门道:“希望大人从此能心向圣道……”

可能后世的儒生,很难理解这样的行为。

但读深受公羊思想影响的汉季士大夫们来说,这却是非常正常的行为。

与提倡亲亲相隐的谷梁学派不同,公羊学派主张的是基于天下视野的亲亲相隐。

故而,在必要时刻,公羊学者主张可以实行大义灭亲。

就像他们认为,假如天子不能再行驶自己作为天子的职责,不能再领导国家的时候。

作为大臣,可以权变之。

公羊学者心中的序列,从来都是诸夏第一,国家第二,其次才是父子君臣。

就像现在的韩文、韩爽兄弟。

老爹眼看着要犯错了,怎么办?

当然是阻止他犯错了!

用自己的力量来阻止其堕入深渊,成为乱臣贼子,免遭春秋之诛。

只是……

韩文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他看着韩爽,道:“季弟……你说,父亲向来精明,为何最近你我得手总是很轻易……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韩爽闻言,挠了挠头,陷入了沉思。

有一个太精明狡诈的父亲,对他们来说,确实有些压力过大了。

第四百五十二节 刘据的反应

刘胥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双股战战,连头也不敢抬。

“逆子!”暴怒的天子,揪着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输出:“朕怎么就生了汝这么个逆子?”

“朕与汝说过多少次了!长点脑子!”

“汝的丞相和太傅,就没和汝讲过淮南厉王与段叔的故事?”

“朕看,汝是不把朕气死,就不会安生!”

在外人面前,宛如混世魔王,软硬不吃的刘胥,此刻彻彻底底变成了一只二哈,只能低着头,小声的道:“父皇息怒,父皇息怒!是儿臣不孝……”

一旁,刘胥的同产兄,燕王旦连忙上前,扶着老父亲,小声的道:“父皇,广陵这次知道了教训,下次一定不敢再犯了……请父皇看在儿臣的面子上,就不要与广陵为难了……”

“汝便惯着这个不成器的家伙吧……”天子怒声道。

这些年来,每次刘胥闯祸,不是太子就是燕王来说情。

这让这位陛下既有些欢喜,却又有些担忧。

喜得是自己的儿子们,比自己与自己的兄弟们更有感情。

忧的也是这个!

先帝与梁孝王感情亲密,结果是孝王忧愤而死。

太宗与淮南厉王兄友弟恭,最终,厉王饿死在囚车之中。

还有他与胶东康王,当初感情也是亲密无间,但最终康王却忧郁而终。

反之,代孝王与先帝关系既不亲密,也不疏远,因而得以善终。

其子共王,甚至因此屡次得到先帝怜惜,给赐黄金无数。

哪怕到了自己手上,也依旧念及旧情,给共王子孙无数赏赐,前些年广关,特意将共王子刘义从代国迁到清河郡,让他去享福。

故而,在刘氏内部,宠溺是祸,放纵是错。

就如刘胥,未来太子即位,若依旧是这么个样子,哪怕太子不说,朝臣们能放过他?

即使太子顶住了重重压力,长孙即位后,长孙会顾念皇叔?

笑话?

老刘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坑皇叔!

往死里坑!

“父皇……”刘旦见着老父亲稍稍息怒了,连忙在旁边道:“儿臣听说,此番广陵与张侍中生隙,虽然广陵自己有错,但是……其中却是有奸臣刻意挑拨、怂恿啊……”

“哦……”天子扭过头来,看着刘胥问道:“是谁在挑拨啊?”

“回禀父皇,是太子洗马李禹……”刘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就毫不犹豫的把李禹卖掉了:“正是此人,屡次在儿臣面前,提起张侍中,说其勇冠关中,时常与其蔑视儿臣……儿臣一时糊涂……”

天子听着,摩挲着手上的玉佩,凝神道:“朕会查清楚的……”

哪怕是真的,这个傻儿子,也不能再这么放任下去了。

要保住这个傻儿子的命,不仅仅得派一个严厉的大臣去教导和督促,还得给他换一个地方才行!

广陵国,太繁华也太奢侈了。

而且,风水也不好……

从英布开始,那地方就出叛逆与逗逼。

但把他换到哪个地方去呢?

交趾?不行,太远了,而且障热无比,毒虫猛兽也多。

番禹?或许可以考虑,但问题是一样热。

他可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刘胥却不知道,自己的老爹已经在盘算着让他卷铺盖,从广陵的温柔乡搬家了。

此刻,他有些暗自庆幸的长出了一口气。

心里面竟然因此对那个曾经看不起、瞧不起的侍中官生出了好感。

当然,主要是因为对方展现的武力,让他瞠目结舌。

…………………………………………

与此同时,刘据终于确认了,自己的亲信大臣李禹在上林苑里的作为。

“李禹……怎么敢做出这种事情?”刘据满脸的不可思议。

自己的亲信大臣,外戚,背着自己在上林苑里在自己的兄弟面前挑拨离间,想要陷害自己的儿子的亲信大臣,自己父亲的宠臣!!!???

在今天以前,刘据怎么都想不到,会出现如此变故。

“家上,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刻……”闻讯匆忙赶来的太子太傅石德在一旁急的满头大汗,劝道:“家上现在当务之急,应该是马上去面见陛下,澄清此事!”

若是去的迟了,让天子生出了什么恶感。

那就惨了!

刘据自也知道轻重。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问道:“李洗马呢?”

其实,他现在最希望的是,李禹能主动来找自己认罪,坦白错误。

如此或许能有一线转圜的机会。

“回禀家上……”刚刚上任不久的太子家令王贺拜道:“臣已经派人在博望苑之中找过了,李洗马在两个时辰前离宫,去了长安城……”

刘据闻言,闭上了眼睛,一脸的失望。

他很清楚,李禹背叛了他!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作为当事人,他去跑去了长安城。

这摆明了是让他这个太子,这个主君去承担一切责任。

刘据紧紧的咬着嘴唇,看向石德,有些垂头丧气的道:“太傅,孤是否真的不适合承宗庙?”

最近一段时间,刘据眼见着种种变故,内心也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尤其是关中夏季大旱导致歉收,由此引发的种种变故。

让他难免对自己有所检讨和怀疑。

“家上何出此言?”石德闻言,吓尿了:“家上仁厚,人所共知,连陛下也曾说过‘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

刘据却是摇了摇头,这种话,若在以前他大约还会信。

但现在……

事实已经向他证明,他这样的性子与性格,其实很难做一个社稷之主。

雍县、郁夷的旱灾,以及因为旱灾导致的人祸,就已经让他在心里产生了第一个疑问,随后发生的事情,进一步扩大了裂缝。

而李禹的背叛,让他终于不得不正视自己了。

这些年来,他用的大臣,用的官员,用的人才,结交的豪杰。

就没有几个能真正帮助天下人的。

甚至,很多都反过来毒害和加重了人民的负担。

假如,自己真的不适合为天下主,或许……可以学学太上皇……

但这个念头,只在他心里存在了不过零点一秒,随即就转瞬而逝。

因为,太上皇可不好当!

当初高帝就当着朝臣的面,对太上皇问道:“始大人以为臣无赖,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产业所就孰与仲多?”

“去建章宫吧……”刘据叹息着道:“希望父皇能听我解释……”

第四百五十三节 吾何执?吾执射

夕阳西下,整个长安城都仿佛被染上了一层金色。

朱红色的宫墙下,李禹抬头望着那高大的宫阙,深深的低下头来。

他现在感觉满心都是空虚。

他去韩说府邸,结果对方去了建章宫,韩府大门紧闭,根本不让他进门。

他去找霍光,结果,霍光家门同样关的死死的,据说霍光这几天将一直在宫中值班。

至于苏文?

早去了雍县了。

就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来面对这个世界,这个可怕的结局。

“呵呵……”李禹忽然笑了起来,他解开自己的衣襟,对赶车的车夫道:“汝自回博望苑,吾要去会一密友……”

对方不疑有他,恭身一拜,就将缰绳交给了李禹。

李禹驱车,转了一个弯,从尚冠里大道,转进一条小巷子,然后来到了一座古朴的宅院前。

几个孩子,在宅院的门口,骑着几头羊,正在玩着关中男孩子最喜欢的骑射游戏。

游戏规则是很简单的。

就是骑着羊,拿着一把小木弓,看谁射出的小木箭最远?

赢的人,就可以成为小伙伴中今天的大哥,被称为‘校尉’,可以发号施令,指挥大家伙列队啊跑步啊甚至调皮捣蛋啊。

看着他们嬉戏,李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那时,他与李陵、李置、李宣等堂兄弟们,也在此骑着羊,嗷嗷呜呜的乱叫着。

父亲与叔父等人,则含笑在远方看着自己等。

记得那个时候,李陵还和自己打过赌,看谁先当上大将军!

可惜……

物是人非,现在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了。

李陵已经成为了匈奴单于的妹夫,匈奴人的右校王、坚昆国王。

去年,自己曾收到过李陵从匈奴捎来的信件,询问家中情况。

但他却没敢回信,也不敢回信。

“少卿啊……”李禹在心里喃喃低语一声:“是我对不住你……”

“无颜见九泉之下的父祖啊……”

他摸着自己的佩剑,剑身之上用着黄金珠玉作为装饰,价值百金。

掂量起来很重很重。

它已经不能再杀敌了!

再看着自己的身体,四肢已经松软的犹如妇人,而肚皮更是大的都影响活动了。

他再非当年那个敢于面对虎豹,敢于向匈奴人发起冲锋的李禹了。

他抬起头看向宅院前的那株老樟树。

二十年过去了,老樟树依旧茂盛如故。

他走下马车,来到樟树下,抬头望着树顶茂密的树叶。

他的祖父李广去世后,无数送葬者从四面八方自发赶来此处,为其送行。

有士大夫甚至感慨:“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李将军壮哉!”

他父亲下葬之时,他也开始懂事了。

他记得清楚,当时,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也来了。

虽然只是来走了一个过场,但,却还是来看了一下自己。

“汝父之死,吾很愧疚,他是一个大丈夫……”

“汝若是要报仇,将来可以来找我……”

“说到底,还是因我之故……”

然而,他根本不恨卫青。

他恨的只有霍去病!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可霍去病很快也死了……

他没有了仇人……

没过几年,连霍去病的遗腹子也死在泰山脚下。

仰望着这株曾见证过李氏无上荣誉的老樟树,李禹低下了头,他回顾自己这一世。

什么事情都没有做过。

甚至连给李陵宗族收尸都不敢,还要堂叔家的人去做这个事情。

陇右李氏的名声,因而败的干干净净。

“我就是一个懦夫啊……”他喃喃自语着,叹息着。

祖父、父亲、伯父,都是英雄,盖世的大英雄!

但……

他们的英名,却被自己败的干干净净。

前些年,他回陇西老家祭祖,结果……连乡党都耻与他来往,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是掩着鼻子遁走。

“真是失败啊……”李禹低声自语着。

忽地,他感觉头上被一个异物射到,伸手一摸,却发现是一支用芦苇做的小箭。

看着这支小箭,他有些发呆。

“吾何执?吾执射!”他低声呢喃着,将这句李氏的家训说出口来。

陇右李氏,以骑射立家。

元祖李信,为秦国大将,帅师伐国,为秦的一统大业立下汗马功劳。

祖父李广,人称飞将军,年轻的时候,就与从兄李蔡,投军入伍,从基层的军官开始做起。

历任汉骑郎、骑都尉、陇西都尉、骑将军、卫尉、上郡、太原、陇右、右北平太守。

一生南征北战,内讨叛逆,外伐匈奴。

他身上被疮百余处,哪怕年老体弱,也思国家危难。

而其最有名的,莫过于射术。

曾经在匈奴骑兵阵前,射杀其射雕者,也曾箭射石虎,天下惊惧。

其父李敢、伯父李当户,都是汉军之中有名的勇将和神射手。

堂弟李陵就更不用说了。

浚稽山一战,虽败犹荣,以五千步卒,靠弓弩射杀射伤匈奴部众数万。

故而,陇右李氏,以骑射持家。

然而……

自己却……别说大黄弩了,恐怕就是六石的弓,现在也没力气拉开了。

“这位叔父……”一个扎着总角辫的男童,拿着一把小弓,弱弱的跑到李禹面前,似模似样的鞠躬拱手拜道:“云儿方才不慎,射到叔父,望叔父见谅……”

小男童最多只有十岁,脸色稚嫩的很,神色也有些紧张。

李禹看着他,却总觉得很脸熟。

哦……

想起来了!

三十年前,自己像这么大的时候,似乎也像他这样的乖巧、伶俐、勇敢、诚实,敢作敢当。

“你叫李云是吧?”李禹将那支小箭,还给他,笑着道:“叔父没事,你去玩吧……”

“多谢叔父宽宥!”小男童却跟个大人一样,接过小箭,向他再鞠了一躬,然后拿着小弓去找自己的小伙伴了。

李禹望着对方,低声道:“愿你一生如此……”

也只有现在,面对这样的穷途末路,他才醒悟了过来。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信义。

上不负君王国家,下不负祖宗。

这辈子,他负了很多人。

但……

这一次,他决定不再负自己的亲人与君上了。

微微整理了一下衣冠,李禹告诉自己:“当了一辈子懦夫,是时候做一次大丈夫了……哪怕只有一天,一个时辰……”

而且……

苏文、韩说,也应该遭到报应!

这样想着,李禹就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剑,那柄镶嵌了无数宝玉的宝剑,将它放在了老樟树下,然后坐上马车,驱车离开这个很久很久没有回来的老宅了。

李禹走后不久,一个穿着甲胄的男子,背着弓从远方走来。

他走到老樟树下,看着那柄被放在树下的宝剑。

他捡起来,看了看,见到了剑身上铭刻的铭文:“洗马李禹之剑?”

“呸!”他吐了口口水,将这把剑直接丢进不远处的枯井之中:“李家没有你这样的后人!”

“李氏也不会要汝一分好处!”

而远方那几个正在玩耍的孩子,见到了这男人,都笑了起来,立刻围了上前:“父亲!父亲!”

在这些孩子眼中,自己的父亲,无疑是一个大英雄!

穿着甲胄的男子,蹲下身来,将孩子们都抱进怀中,尤其是那个扎着总角辫的男孩,在他脸上狠狠的亲了两口。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之外,再也没有人清楚,这个孩子的出生来历了。

他是李陵的儿子!

是他拼了性命,从诏狱里带回来的。

“云儿啊……”男人抱着这个小小的男童,看着那口枯井,对他道:“你要永远记住,陇右李氏,以骑射立家,吾何执?吾执射!”

“嗯!”小男童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第四百五十四节 危机

夜幕降临,张越坐着车,也回到了建章宫之中。

凤凰阙的司马,见到张越回来,前所未有的热情,走上前来,像看怪物永远的看着张越,眼中满是崇拜,微微作了一揖,就放开了姗栏,让张越进去。

不止是这司马,几乎整个凤凰阙上上下下的卫兵,都围拢了过来,一个个带着崇拜的眼神,看着张越。

汉人尚武,崇拜强者。

李广为什么名气那么大?

因为他胆子大,射术强,在先帝时代那个汉军被匈奴骑兵压制的时代,就他经常的撩拨和挑衅匈奴人。

以至于典属国公孙昆邪吓得肝胆欲裂,向先帝报告:“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战,恐亡之!”

而真正令其名扬天下,人尽皆知的,却还是李广夜射石虎的故事。

一箭射进石头之中!

其臂力之恐怖,让人震怖、崇拜!

以至于李广在当时,成为了汉军的代表人物。

自那以后,无论他在那里,身处何地,总能有源源不断的豪杰与勇士络绎不绝的前去投奔,使得李广的军队,哪怕屡败屡战,但始终保持了极强的战斗力。

而张越手碎长戟,手搓铁戟头的事情,无疑比李广射石虎的故事更具传奇性。

更重要的是——李广,是陇右人。

而张毅张子重是土生土长的南陵人,在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也能算半个长安人——太常陵邑县,一般都是算在京畿的。

故而,在凤凰阙的卫兵们眼里,张越其实属于自己人。

崇拜与敬仰,自然更加热烈。

由是,张越不止在凤凰阙下面受到了围观与追捧,哪怕进了建章宫,一路上,无数宫女宦官甚至宫廷妃嫔,都侧目以对。

人人都已经知道了——一位未来大将,正在冉冉升起。

这种追捧,让张越也有些不自在。

他感觉,自己恐怕以后出门都得小心隐蔽了,不然,恐怕随时会有人哭着喊着要给他做食客,甚至自带干粮,也要给他做下人。

可张越并不需要食客,也不想要不清楚底细的下人。

等回到自己的小楼,郭穰早已经在等候了。

“侍中公此番可真是出了大风头啊……”郭穰笑嘻嘻的迎上前来,对张越作揖拜道:“宫中内外,都已因侍中威名而膜拜……”

张越听着,笑道:“郭公太抬举在下了……”

“陛下那边没有怪我吧?”张越小声的问道。

“陛下命奴婢,在此等候侍中回宫……”郭穰端正起来,答非所问道:“还是请侍中这就随奴婢去面圣吧……”

张越一听,就知道答案了。

若天子怪他,就不会让郭穰来此等候了。

说不定,鸟都不会鸟他。

“多谢郭公……”张越连忙一拜:“还请郭公带路……”

………………………………

在郭穰的引领下,张越在建章宫中,七拐八绕,最终在蓬莱阁前停了下来。

恰好此时,太子刘据带着大臣,也赶到这里。

“家上……”张越与郭穰连忙上前恭身问安。

刘据的脸色,却是很难看,叹了口气,对张越拜道:“卿受委屈了,孤一定给卿一个交代!”

“家上言重……”张越连忙回拜:“臣岂敢!”

而刘据身后,张贺探出头来,向张越使了个眼色。

张越立刻心领神会,对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怎么办了。

张贺则回以一笑,笑容之中却略带苦涩。

最近,太子流年不利。

关中旱灾,导致士大夫们对雍县、郁夷的事情,颇有微词。

曾经仁厚的形象,也因此事蒙上了阴霾。

错非,太子做出了补救和努力,让岐山原的灾情没有演变的不可收拾。

不然……

张贺已经能想象到此刻,汹涌的舆论鞭笞了。

尤其是那帮自己不想当官,也不想让自己的弟子子侄做官的在野学者,恐怕能跳到天上去!

即便如此,张贺也还是听说了一些质疑声。

现在又出了这么档子事情,张贺真是有些担心,有人内外联手,制造事端。

还好……

总算,这次的苦主是长孙的大臣,自己的朋友。

不然,张贺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张越自然知道,这个事情,帮太子就是帮自己。

轻重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只是……

他拿着眼睛,在太子据身边的大臣里找了找,却没有发现李禹的身影。

这让他有些狐疑。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李禹还能躲的了?

这让张越百思不得其解。

张贺却是趁着太子据,带着大臣们,走进蓬莱阁的机会,凑到张越身边,低语道:“李禹现在失联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那里……”

“啊……”张越听着目瞪口呆。

这李禹是怕太子据被当今面前不够惨吧?

这个事情麻烦了!

本来,太子据的大臣与外戚李禹在广陵王刘胥面前搞事,这个问题就已经非常敏感了。

当今素来多疑、敏感,喜欢胡思乱想。

若一个不小心引发这位陛下的猜疑……

现在可没有一个大将军长平烈候能够居中调和这对父子了。

现在,李禹又玩了失踪!

这简直是将刘据往火坑里推啊!

毋庸置疑,张越很清楚,哪怕天子再大度,自己再给力,也很难让刘据这次可以全身而退了。

御下不严,用人不当,识人不明,这三个帽子是可以直接扣在刘据的脑袋上的。

而一旦这三个帽子扣死了,刘据的太子位置,马上就要摇摇欲坠,其根基将发生动摇。

汉季的士大夫贵族们,可是出了名的苛刻与挑剔。

尤其是那帮信奉了君择臣,臣亦择君的家伙,恐怕马上就能以这个事情为理由,发起对刘据的攻仵。

喷天子,没有人敢。

但喷太子,汉季士大夫贵族们,技能熟练。

储位一旦动摇,刘进也就陷入了危险之中!

汉季还从未有,被废的太子和他的家人,能够生存下来的记录。

怎么办?

张越也不得不陷入了沉思与忧虑之中。

这时,一个宦官从蓬莱阁中出来,来到张越面前,道:“侍中官,陛下传召……”

张越连忙道:“知道了,我马上去……”

他回头看着张贺,道:“兄长,为今之计,还是得尽快找到李禹,得要活的!”

张贺闻言,点点头,他当然知道,必须在明天天亮之前,找到李禹,而且是活的李禹。

若找到的是尸体,那就一切休矣!

第四百五十五节 影帝张子重

张越在宦官的引领下,步入蓬莱阁。

此地依旧如往昔一般,铺设着奢侈的装潢,张越甚至注意到了,殿中还多几样崭新的陈设。

只是,这其中的气氛,却如冰窟一样,让张越感觉有些刺骨。

他甚至看到了,就在这蓬莱阁外殿门口,跪满了大臣。

不止是广陵王刘胥的太傅郭广意以及丞相徐宏。

还有太子刘据的太傅石德、家令王贺、十几个太子舍人、洗马。

人人都是趴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毋庸置疑,当今天子又一次开启了自己喷子的天赋。

张越没有见过这位陛下震怒,但听说过一些。

据说,他发怒的时候,人挡骂人,鬼挡喷鬼。

四十几年来,只有韩嫣、张汤、公孙弘、卫青、霍去病等聊聊数人,能令他在暴怒状态下冷静下来。

最近十几年,脾气更比往年大了许多倍。

在心里头想了想腹稿,张越就提起绶带,步入内殿之中。

“臣侍中领新丰事毅,觐见吾皇……”他微微恭身,步入殿中,纳头就拜:“愿吾皇万寿无疆……”

所有人,包括宦官侍女,都像看到了救星一样的看向张越。

天子的态度,却依旧冰冷,没有了往日的热情,只是淡淡道:“起来吧!”

“臣谨奉诏!”张越规规矩矩的爬起来,然后就到了这个殿中的场景——太子刘据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趴在自己前面,瑟瑟发抖。

而广陵王刘胥就更不堪了,他甚至连王冠都脱了下来,放在地上。

一个看上去与刘胥颇为相似的年轻人,则站在天子身旁,低着头,一言不发。

张越知道,他应该就是刘胥的同产兄,燕王刘旦了。

张越对这三人深深一拜:“臣见过家上、二位大王……”

刘据和刘胥是不敢搭话的,只有刘旦大着胆子,抬头对张越道:“侍中不必多礼……”眼中却是露出了一丝喜色,看着张越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绝世佳人一般,让张越感觉有些不自在。

张越连忙挪开眼睛,看向天子,上前拜道:“臣此来,要恭喜陛下……”

“嗯……”天子看着张越,怒火依然没有消散,但考虑到家丑不能外扬,才勉强按捺住继续喷人的冲动,问道:“何喜之有?”

“西南所运的蒻头、蹲鸱,经过少府有司的辛勤劳作,后日就能变成美食,敬献君前……”张越笑着道:“从此天下多一粮食来源,陛下多一税赋之用,臣如何不为陛下贺喜?”

天子听着,终于露出一丝丝笑容,道:“辛苦爱卿了!”

这个事情,他还是很重视的。

西南诸国,若能每年向长安提供两百万石各类蒻头、蹲鸱所造的食物,那么就能大大减轻人民的负担。

要知道,现在每年从敖仓转输粮食入关,都要征发十几万民众。

而这些人吃喝拉撒,都是国家负担。

由之,一石米进京,需要至少一升的消耗。

每年,汉室在漕粮上花掉的钱,甚至能在北方发动一场中等规模的战争了。

若从西南地区转运蒻头、蹲鸱的花费,却是几乎为零。

因为只要可行,他就可以规定各国每年必须向长安朝贡多少多少蒻头、蹲鸱。

不贡的话,那就非汉臣,二三子可以鸣鼓而击之。

当然,作为宗主国,拿了小弟好处,也是要负责的。

譬如,按照他们朝贡的数量,回赐一定数量的布匹、铁器、丝绸、茶叶,还得保护和承认他们在当地的统治权,万一有贵族叛乱或者刁民造反,得派大军过去压阵。

但总的来说,是汉室赚了的。

这样想着,天子就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刘据和刘胥,道:“若这两个逆子,能有卿一半公忠体国,朕也就不必如此忧心了……”

张越听着,却是吓尿了!

连忙拜道:“陛下缪赞,臣不敢当陛下之誉……”

他看着刘据与刘胥,顿首道:“家上仁厚有义,广陵王性格耿直,臣不过微末之人而已……”

开什么玩笑?

邓通怎么死的?

不就是太宗生病的时候,因为伺候的好,伺候的勤快,大得太宗赞赏,结果在先帝去觐见的时候,拿着这个当由头狂喷了一顿先帝。

于是……

新君即位,邓通就只好去找太宗了……

“卿不必替他们说好话!”天子却压根没有这么多顾忌,自窦太后和王太后逝世后,这个世界就已经没有什么人能令他忌惮了。

“说说今天的事情吧……”天子看着张越问道:“广陵王说,是因太子洗马李禹之故,而与卿起的冲突,卿认可吗?”

张越闻言,抬头看了看天子,又看了看刘据,接着看了看刘胥,感觉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

因为,无论他怎么说,都会得罪其中之一。

甚至连天子也一起得罪了!

“卿直说就是了……”天子却是根本不给张越考虑的时间:“不用给太子和广陵王面子!”

同时,他在手里捏紧了一份帛书。

那是王莽的报告。

换而言之,事实如何,他早已经清楚了。

王莽将事情经过,查的仔仔细细,甚至连李禹与刘胥、张越之间的对话都搞清楚了。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执金吾查不清楚的事情。

故而,这其实也是一次测试。

看看这个小留候,会不会在他面前,偷奸耍滑或者煽风点火。

这很关键!

关乎他能否对此人有更多信任!

在心里面,这位陛下却也很纠结,一方面,他希望张越能跟他说实话。

但另一方面,又不希望张越讲实话。

因为这个实话一旦讲出来,那就等于给刘胥和刘据的脑袋上都贴下一个标签。

国家也会丢脸!

堂堂汉家太子与广陵王,被一个臣子,玩弄于鼓掌之间。

这要传出去,天下人与后人怎么看他的这两个儿子?

刘胥与刘据,更是紧张不已的看着张越。

两人现在心里面也很纠结。

刘胥很好理解,他害怕张越将事情经过全部说出来,这样,他将所有责任都推卸给李禹的努力与企图就落空了,以他老爹的脾气,恐怕自己得和广陵说拜拜了。

前几年的时候,他在虎圈斗兽,杀死了猛虎后,一时高兴,砸死了自己的一个臣子。

被老爹骂了个狗血淋头,暴怒下的老爹甚至说出了:“汝何以安广陵?去交趾与野人为王罢……”这样的话。

刘据却比刘胥更纠结。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希望这个侍中官讲真相好,还是偏袒自己或刘胥好?

但这三个选择,都是他不想看到的。

选择任何一个,都会伤害他或者他的兄弟。

……………………………………

张越却是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已故的御史大夫张汤和丞相平津献候公孙弘。

“这两位遇到这种难题是怎么做的来着?”张越挠了挠,从脑海之中找出了好几个相似的例子。

然后,他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提起绶带,脱下自己的貂蝉冠,顿首拜道:“启奏陛下,臣不能说!”

“嗯?”天子奇了。

“臣闻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君子之行,人臣之本也!”张越俯首奏道:“故春秋隐鲁之弊……”

“方今天下,礼崩乐坏,汉礼未制,汉乐未兴,教化未施,故臣不能说……”

当年张汤与公孙弘,虽然没有遇到过类似张越这样的事情。

但他们碰到过无数次的攻仵与弹劾。

尤其公孙弘,经常被人打小报告,塞黑材料。

而他们两个在面对这样的时候,做出了相同的选择——不申辩、不抗辩,将决定的权力交给天子。

于是,龙颜大悦,就算有错误,也被以为是瑕疵。

最漂亮的,当属公孙弘面对汲黯打小报告,说他多诈不忠,还拿出了实锤时,公孙弘的应对了。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说了一句话:夫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

翻译过来,就是——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而效果却是杠杆的!

故而,张越很清楚,当今这位,最恨别人替他拿主意了!

你是谁?

居然敢教朕做事?

几乎所有以为自己很牛逼,想替他拿主意的,最后都以悲剧收场。

反之,将自己的想法与建议,隐藏在阿谀与马屁之中的公孙弘与张汤,漂漂亮亮的将事情给办了,还不得罪他。

要知道,张越可听说了,当初张汤当廷尉的时候,常年准备了三个方案。

一个是天子喜欢的,一个是天子不喜欢的,还有一个是天子既不喜欢也不讨厌的。

看着情况来,察言观色上方案。

所以,天下士大夫们总喜欢将‘久假而不归’挂在嘴边,不是没有道理的。

每一个成功的汉家大臣、政治家,都是影帝。

张越虽然不太想做一个影帝,但奈何现实如此。

不当影帝没法混啊。

而且在这个事情上,张越很清楚,自己不管说什么,都是错,也不可能实现任何意图。

这么大的事情,涉及一个太子,一个诸侯王。

要说这位陛下心里面没有盘算清楚,做好了决定?

鬼信啊!

果然天子听了张越的回答,虽然依旧冷峻,但眼中却多出了许多欣赏的神色,他拍拍手,道:“来人,给张侍中赐座!”

第四百五十六节 心软的天子

张越坐在席位上,却更加不安了起来。

因为他知道,这位陛下,十之八九已经在内心有了决断。

而这个决断,恐怕不会太好——特别是对于刘据而言……

果不其然,就听着天子道:“刘胥!”

刘胥闻言,立刻抬起头,露出已经都快被自己磕头磕肿了的额头,忑忐不安的道:“儿臣在……”

“朕当年封汝为广陵王时,是如何训诫汝的?”天子冷冷的问着。

刘胥当然不敢忘记,哭丧着脸,答道:“臣不得作威,臣不得作福……”

“那汝这些年来,是如何做的?”天子铁青着脸,将一堆的报告,丢在了他面前:“自己仔细看看吧!汝这些年来在广陵做的好事!”

刘胥哪里敢看?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这些年来,他在广陵,可谓是臭名昭著。

践踏农民的稻田,这都是小事。

逼着那些他不喜欢的大臣,去长江里给他搏杀鳄鱼,更是常有的事情。

更关键的是,他这些年来背着自己老爹,在广陵国违背法律,做了很多越距的事情。

他很清楚,从前老爹不跟自己计较,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现在恐怕要算总账了!

没办法,他只好磕头求饶:“儿臣知错了,请父皇饶恕……”

燕王刘旦看着这个情况,也赶紧跪下来给自己的弟弟求情:“父皇,四弟也是年轻,鲁莽了一些,请父皇宽恕……”

“宽恕?”天子冷冷的看了一眼刘旦,道:“再宽恕,他不知道还能闯出多大的祸?”

“除尔广陵国,移封故萁子朝鲜国都王险城,改王险城曰恭城,以尔为朝鲜王……”天子拍着手道:“希望尔能受萁子朝鲜遗泽,今后多读点书!”

刘胥闻讯,却几乎没有吓晕过去。

朝鲜王险城?

那鬼地方是十足的化外蛮荒!

更关键的是——那地方听说冬天冷的厉害,大雪比人还高!

“嗯?”天子却是看着这个傻儿子,眼睛一瞪,怒目骂道:“尔还不奉诏?”

刘胥哭丧着脸,心里面如丧妣考,他可怜巴巴的看向自己的胞兄,使劲的使眼色。

心里面更是哀叹不已。

完蛋了!

广陵的美人啊,长江的鳄鱼啊,寡人再不能看到你们了……

天子见着,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狠狠的踹了一脚这货,对想要求情的刘旦道:“燕王勿再劝朕,不然朕将汝也送去临屯,与朝鲜王为邻……”

刘旦顿时吓尿了。

临屯?

比朝鲜还冷啊!

关键是临屯没有什么数学家,他要去了那里,还不得哭死?

只是,亲弟弟不得不救。

他只好将求助的眼神,投向张越,虽然他与张越没有交情,而且自己这个傻弟弟也得罪了对方。

但是,现在能救这个傻弟弟的,也只有这个侍中官了。

张越见了,却是心中一动,起身道:“朝鲜王还是快奉诏吧……陛下这是为了大王好啊……”

“……”刘旦和刘胥闻言,都是看着张越,满脸的不可思议,就连刘据也惊讶万分。

自古以来,谁见过一个大臣插手宗室内部的事情的时候,拼命帮着皇帝打压儿子的?

只有天子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深深的感觉,还是小留候懂朕啊。

这个爹不好当啊!

又得让儿子知道教训,又得关心儿子的未来,还得为他的子孙考虑,头疼啊!

更关键的是这个傻儿子还不知道老父亲的一片好心!

张越提着绶带,微微一拜,道:“臣为大王介绍一下朝鲜之地吧……”

“自元封三年,王师板荡朝鲜,诛除卫逆,朝鲜之土,先王之壤,复归中国,天子圣明,乃置乐浪、玄菟、临屯、真番四郡,遣大臣授诗书,教化萁子之民,民皆感恩,故归于中国,乃编户齐民,得十余万户,又从中国迁无地贫民、刑徒等数万人,充实朝鲜……”

刘胥听着却是有些翻白眼,这些事情他不知道?

张越却是笑着接着道:“藩屏中国,羽翼诸夏,此先王所以分封,册立诸王,镇压九州,此高帝所以裂土,大王若王朝鲜,建国家立社稷,勤勉用政,宽爱百姓,用事东夷,且柔且刚,百年后青史之上,大王之名可与太公望、鲁伯禽相提并论……”

刘胥听着,这才稍微舒展了一下眉头,但依旧不乐意。

那破地方,那么冷,也没有什么娱乐,更穷的掉渣,他才不愿去。

张越见此,没有办法,只好继续道:“除此之外,好叫大王知晓,臣前日曾献陛下养生之法,朝鲜之山参、海中之鲍鱼,皆陛下养生之物,大王王朝鲜,日日督促群臣,多采山参、鲍鱼,以献陛下,可全孝子之道……”

“此外……四郡之外,多有野人、生番,不服中国,不知王化,大王王朝鲜,加彼以天子之泽,教之以诗书礼乐,且柔且刚,且教且惩,自可得民众之附!”

“而朝鲜各地,山野之间,多有猛虎害人,野熊滋生,大王勇武,天下皆知,若王朝鲜,则可率民除害,为天下立功,为宗庙立德!”

刘胥听到这里,立刻就眼睛一亮。

旁的什么,他都没有听见,但那句多有猛虎害人、野熊滋生,却是让他心痒难耐,立刻就破涕为笑,拜道:“儿臣竟不知父皇深意!死罪!死罪!谨奉诏!”

现在,他心里面高兴的几乎想要手舞足蹈了。

天子却是一脸无奈的看着这个二货,恨不得将其踢出去。

谁能知道,老父亲对二货儿子的怜爱与关心呢?

就这么个二货逗逼,自己要不趁着还能为他谋划,给他谋划出路,将来他要是继续作死,落到了太子或者长孙手里面,兄长和侄子能顾念兄弟(叔侄)之情?

反正以己度人,天子觉得,这个二货逗逼,怕是没有什么好下场!

同时,他对张越,也是越来越欣赏,觉得这个大臣,真是自己的知己啊。

这些话,他不能说,也不好说。

但张越帮他说了出来。

张越却是小心的看着天子的脸色,心里头一块大石落地。

在天子说出要将刘胥移封朝鲜时,在场众人,张越是最开心的!

为什么?

因为这意味着,这开启了汉室封王于新附之土的先例!

这是三代的制度,更是宗周时代,中国能从中原辐射到现在这个规模的关键所在!

想当年,宗周姬氏的王族们,那可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为诸夏拓土和稳固世界的。

周公封于鲁,召公封于燕,又立汉江诸姬,兼之齐、楚等异姓诸侯,或自愿或不自愿的努力,今天中国由是南到交趾,北至西域,东到朝鲜,西临滇僰。

后世中国疆域有八成土地,是周秦汉时期底定的。

只是自汉之后,中国王朝的皇帝,就开始对宗室提防,发展到宋明,甚至开始将诸侯王当猪养。

由是,养了无数废物、蠹虫。

对天下没有半分好处,反而每年需要大量资金和资源来喂饱这些贪得无厌的渣渣。

与之相比,还是先秦时代的制度好。

将宗室诸王丢到蛮荒之地,让他们去开疆拓土,宣扬王化。

这样就算肉烂了,也是烂在锅里。

就拿这朝鲜之地,鼎鼎有名的汉四郡来说。

若三国时期,当地有一个有力量的诸侯王存在。

哪里轮的到高句丽崛起?

又如何会有鲜卑的兴盛?

故而,在天子说出那句话时,张越就已经想好了,一定要不惜一切把刘胥忽悠到王险城去!

当然,这冒了一定风险——贸然插手老刘家内部的事情,很容易就犯下忌讳。

但现在看来,好像天子很认同,当事人的刘胥也很满意。

这就应该是赌对了……

在心里头抹了把汗,张越立刻就对刘胥拜道:“臣拜见朝鲜王,大王千秋!”

刘胥现在却满脑子都是猛虎、野熊与漫山遍野的野人生番。

心里暗想着:“寡人王朝鲜,带兵扫荡害人猛兽,驱逐野人夷狄,总该没有人能挑错了吧?”

想着那些山野里的猛虎、野熊与野人生番,从前朝鲜的缺点,现在都变成了优点。

山高皇帝远,老爹或者日后的太子大兄,怕也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管自己了。

这样想着,他竟傻笑了起来。

天子却是看着刘胥的模样,在心里面叹了口气,暗想:“这个逆子……也不知道将来是否能明晓朕的良苦用心啊……”

他也只能帮这个傻儿子到这个地步,将来,刘胥要是还不成器,那他也没辙了!

但终究还是有些心软,忍不住道:“朝鲜王,朕给汝半年时间,汝回广陵后,就尽力的准备,将广陵国的官吏、妃嫔、工匠、军队以及百姓,带去朝鲜吧……”

“移民费用,朕会让少府负责……”

反正现在自己宰了许多肥羊,国库有钱,可以浪一把。

“至于能带多少人去朝鲜,那就要看广陵国中有多少人愿意跟汝去了……”

“广陵丞相徐宏、太傅郭广意,如愿追随尔前往朝鲜,那朕就会诏赦他们的罪过……”

刘胥听着,却是大喜过望,连忙拜道:“儿臣谨遵父皇诏命!”

第四百五十七节 转危为安

刘胥这边是解套了。

但刘据的苦难却才开始。

“太子……”天子的声音,陡然降到了冰点:“你来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何东宫洗马李禹,会去朝鲜王面前,挑拨是非,怂恿朝鲜王与张子重为难,还要逼迫张子重下虎圈博虎?”

刘据听着,只能是深深一拜:“儿臣死罪!”

若此刻李禹在此,他或许还能叫李禹来解释。

哪怕自己的老爹不信,最起码也有个台阶下。

现在却是……

辩无可辩!

天子听着,却是更加震怒,他甚至宁肯希望刘据告诉他,这个事情,刘据自己是不知情的。

哪怕是骗骗他!

可惜……

这个长子,从小到大,就不会撒谎,更不懂什么叫欺诈。

于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一个诚实可靠的公卿子弟,或许会得到君王的另眼相看,甚至交给他一些重任。

但……

身为储君,如此敦厚、淳朴……

天子在心里感慨一声,忍住在心中叹道:“作孽啊……”

此时此刻,看着太子刘据,他想起了惠帝。

惠帝也与自己的这个长子一般,性格温厚淳朴,为人有义,对兄弟有情!

但结果呢?

高帝诸子,除齐王肥、太宗和淮南王长外,统统死光光了!

更糟糕的是……

惠帝的儿子们,少帝兄弟,被人推进了一条小巷子,砍成了肉泥。

杀了别人,还要说‘少帝非惠帝子’,是‘吕氏孽种’。

作为皇帝,天子对这一段历史清清楚楚,他甚至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

譬如说……

张子重的祖父,侍中张辟疆因何远走他方?

也譬如说,平阳侯曹窋为何晚年不出门?

还有留候张不疑,真正的罪名。

以上三人,都是拥刘派,但不主张诛杀少帝兄弟的代表。

一卷青史,寥寥数字,却将大部分的事实掩盖,只留下几句微不足道的记述。

天道好轮回,现在,轮到他要面对一个新惠帝了。

想着惠帝的遭遇和刘氏在惠帝死后面临的可怕场面。

天子就有些毛骨悚然。

现在,可没有一群手握重兵,又忠心耿耿的老臣为刘氏声张了。

现在,更没有了拥兵数十万的刘氏诸侯王在外面可以作为外援了。

看着刘据的模样,他内心之中闪过一丝丝的不忍,但是……

“先帝逼杀临江哀王时,未尝不曾流泪……”对于这个太子,他已经忍耐了很久很久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很不满意了。

但念着他敦厚仁善,念着他脾气好,念着他根基稳固,轻易不能动摇。

终归是忍了下来。

但现在……

他发现,自己是无法忍了。

太子不是诸侯王,太子是未来的天子。

所以诸侯王可以浪,可以犯错,但太子不行,太子必须将一切都做到完美。

让他放心,让祖宗神灵满意,让宗室上下安定,让江山社稷稳固。

可现在太子,却完全无法满足这些条件。

甚至很可能会动摇整个天下。

想想看,一个连自己最亲近的大臣和外戚,都无法控制和驾驭的人,将来坐了天下,还不得被人耍猴啊?

惠帝运气好,遇到的是平阳侯曹参这样的老臣。

人家不跟惠帝计较!

即使如此,曹参也曾对惠帝说过:“今陛下垂拱而治,臣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的话。

但现在呢?

太子刘据连自己东宫的大臣,也控制不住,掌握不了。

等到将来登基,他怎么去控制海西候李广利?

如何去驾驭御史中丞暴胜之、尚书令张安世还有光禄勋韩说等人精?

靠仁义道德?

笑话!

仁义道德,只有拳头大的人才能讲,只有掌握了力量的人才能解释!

否则,那就是周公诛管蔡,孔子诛少正卯。

这样想着,天子就拍了拍手,从屏风后走出一个头戴貂蝉冠的男子——正是上官桀。

只是,此时的上官桀满脸肃穆,神色紧张,他捧着一支剑匣,走到殿中,拜道:“臣侍中桀,恭闻圣命!”

张越一听这个话,脸色立刻紧张了起来。

身为侍中,他知道,汉侍中还有一个职责——看管并为天子保养一件神器——高帝斩白蛇剑!

此乃刘氏受命之符,在西汉王朝地位堪比传国玉玺,乃是汉家受命于天的证据。

经过百年渲染与神话,这柄剑,在如今的地位,更是臻于巅峰!

非大事、要事,轻易不会动用。

哪怕是当今天子在位四十七年,迄今为止,动用此剑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无非不过是登基即位时,受剑于高庙,册立皇后时,持剑祭于高庙,册立太子时,持剑向高庙献酌金以及泰山封禅祭天之时,带剑献祭于上苍而已。

连下令对匈奴作战,都没有动用此剑!

可想而知,此剑一出,几乎就等同于有必须向宗庙报告的大事发生。

而刘据兄弟三人,自然也无比清楚,此剑的地位!

他们对这柄神剑的熟悉程度,甚至比对自己还清楚。

因为每年朝拜高庙,都要拜祭高帝衣冠与被佩戴在高帝衣冠上的这柄剑。

“父皇息怒……”燕王刘旦马上拜道:“国本不可轻动!”

这句话,一语双关。

张越立刻就醒悟过来,连忙也上前拜道:“陛下息怒……臣请陛下三思!”

但刘据却只是趴着,跪在地上,满眼绝望,然而,他终究没有开口求饶。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性格如此。

“或许,孤是真的不适合……”他垂着头,对着天子,自己的父亲深深一拜,在心中哀叹:“儿臣令父皇失望了……”

天子却根本不为所动,他踏着脚步,走上前去,现在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从上官桀手里接过那柄神剑!

高帝英雄一世,却最终因为心软,而酿成大祸。

秦始皇也是如此。

于他而言,宗庙社稷与江山,比一个儿子重要多了!

就在此时,忽然一个宦官跌跌撞撞的从殿外跑进来,趴在殿门口,大声报告:“启奏陛下,执金吾急奏:太子洗马李禹,已经主动投案,并上了万言书,陈述己罪……”

此刻,天子的手距离上官桀手中捧着的剑匣,甚至已经不足一步了。

但他闻言,却没有丝毫动摇,继续向前。

张越没有办法,只好高声道:“陛下,请听微臣一言……”

“说……”天子面无表情,但却还是停下了手,扭过头问道。

“微臣以为陛下还是先看看李禹的万言书,再做决断不迟……”张越匍匐在地上,只能硬着头皮道:“且臣以为,在此事之中,家上并无错……”

“嗯?”天子如何不知道,这个事情与太子据的关系,真不算太大。

王莽的报告,已经清楚无误的告诉了他——太子是完全被蒙在鼓里的。

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恼恨!

你的臣子都在背着你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了!

你却什么都不知道?

日后你要当了皇帝,坐了天下,那朝臣们还不得把你当成猴子耍?

哪怕是他,当年刚刚即位,不也被赵绾、王臧等人忽悠的连东南西北都找不到了?

差一点点,就酿成大错,丢掉了皇位!

更重要的是,这一次的事情,其实是所有矛盾的总爆发。

太子据之前,在他心里,本就让他觉得‘不类己’。

他也一直担心,万一将来,自己进了茂陵,上台的太子,立刻就改变自己的政策,解散大司农,废黜盐铁官营,与匈奴媾和,将自己的政治成就全部废黜。

然后,天下大乱,社稷动荡。

如今这次,太子据更是连自己的臣子也管不住了。

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他无法说服自己,更无法去说服高庙神灵,尤其是先帝!

先帝当年为了他,可是杀了临江哀王的!

张越知道,情况危急,他只好顿首道:“陛下纵然不念家上,也当为长孙殿下考虑……”

其实,若非必要,张越根本不想插手此事。

太子据的性格缺陷太大了!

后世人常说,性格决定成败。

但没有办法,谁叫太子据是自己boss的老爹呢?

太子据倒台了,刘进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刘进GG了,他这个辅佐大臣,恐怕最好的下场,也是进宫当宦官,去接太史公的班。

为了小勾勾,张越只能使出浑身解数,他拜道:“且夫,陛下除家上外,还能指望何人?”

这话就是有些犯忌讳了。

但却是事实。

让天子终于停下了手,转过身子,他看了看张越,又看了看刘旦、刘胥,接着将视线停留在刘据身上。

其实……

对于刘据,他是复杂的。

而且,张越说的没错!

除了太子据,他还能立谁接班?

昌邑王刘髆,他连自己都快要hold不住自己了,说不定哪天就去见高帝了!

燕王刘旦,也就有点小聪明而已。

至于刘胥……看他那个样子也知道,他是没办法坐天下的。

小皇子刘弗陵?

才一岁多,也没有什么指望。

天子看着刘据,沉吟片刻,道:“使齐怀王在,汝废矣!”

齐怀王刘闳!

他最喜欢的儿子,也是诸子之中最像他的!

聪明、勇敢、伶俐、智慧。

可惜……早夭,一如太宗最喜欢的梁怀王刘揖。

刘据听着,战战兢兢,拜道:“儿臣谢父皇饶恕!”

“汝要谢就谢长孙和张子重……”天子迈着脚步道:“朕希望,太子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若非他还有长孙可以指望,否则,他宁愿废太子立幼子刘弗陵,重新培养!

反正,有小留候在,自己应该至少可以活到刘弗陵加冠。

若如此,他未必不能培养出一个符合自己心意和国家未来的继承人。

哪像现在这样憋屈?

“侍中张子重随朕来……”他淡淡的吩咐:“其他人都退了吧……”

众人如蒙大赦,连忙顿首拜道:“儿臣等恭送父皇!”

张越也连忙拜道:“臣谨奉命……”

便连忙起身,跟着天子,向着蓬莱阁的深处走去。

……………………………………

刘据走出蓬莱阁,回首那灯火通明的宫阙,长长的出了口气。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太子太傅石德等大臣见了,立刻迎上来,纷纷问礼:“家上无恙否?”

人人都是提心吊胆,面带惊恐。

这一次天子的怒火,远超了以往任何时候。

“唉……”刘据却是叹了口气,道:“孤有时候常想,孤若是出生于寻常人家,该有多好?”

今天,父亲的态度,尤其是那一句‘使齐怀王在,汝废矣’让他无比恐惧,又无比的轻松。

在哪个时候,他甚至在想——要是怀王还活着,该有多好?

孤或许可以架一叶扁舟,泛舟于大湖之上,友麋鹿而旅鱼虾,见天地之悠悠,观沧海之无垠,见宇宙之浩瀚。

把酒当歌,岂不快哉?

可是,怀王终究已经不在了!

第四百五十八节 君心难测

张越战战兢兢,跟着天子进了内殿。

他知道,是该自己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那一句‘除了家上,陛下还能指望谁?’已经不止是犯忌讳,甚至可能有些作死了。

然而,没有办法!

倘若天子拿到了那柄高帝斩白蛇剑,那就一切休矣!

刘氏的皇帝莽起来,连他们自己都怕!

届时,风潮一起,就是海啸。

会死很多人的,连张越也不一定能保的住自己。

先帝废粟太子,粟太子阵营之中,除了窦婴因为姓窦外,还有谁活下来了?

连功勋昭著的丞相条候周亚夫,都被下狱饿死。

在汉季这个宗庙重于君的时代,老刘家的皇帝,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天子走到一个软塌前,一屁股坐下来,吩咐着:“去给朕将李禹的万言书拿来……”

然后,他就瞥了一眼张越,道:“给张侍中赐座……”

张越哪里敢坐?

连忙拜道:“臣不敢……臣有罪……”

天子眯着眼睛,看着张越,道:“朕叫卿坐,卿就坐!”

他很喜欢这种操控臣子喜怒哀乐的感觉。

特别是越到晚年,越喜欢如此。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找回年轻时,掌握一切的感觉。

张越听着,立刻就乖乖的找了个位子,跪坐下来。

天子见着,却是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卿心中在害怕?”

“臣惶恐……”张越连忙俯首拜道:“臣自知逾越,望陛下降罪……”

“卿可没有逾越……”天子悠悠说道:“卿是大忠啊……”

汉季的忠孝观,与后世有着微妙的差别。

在汉季,尽心竭力就是忠,就是孝。

努力过了,用尽了方法与手段,人主却还不改,那就不是大臣的责任,而是人主或者父母自己的锅。

反之,人主有错,臣下不谏,就是错,顺从和鼓动其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那未来亡国。

君是桀纣,臣是奸臣、佞幸。

而具体到刘氏,这套价值观就有了更大的借鉴和印证作用了。

首先,秦亡的教训,让老刘家心有余悸。

贾长沙那一句‘向使秦王子婴,仅得中佐……’,让人回味无穷。

所以,从高帝开始,就有大臣开始插手刘氏内部的家务事了。

但这个事情,却又很模糊。

皇帝觉得你出发点是好的,那就会听取和认同你的建议,觉得你是忠臣。

反之……

你妹哦!居然敢插手劳资的家务事?你是不是想造反啊?!

譬如,先帝时,大行(今大鸿胪)王恢就贸然上书,说什么母以子贵,子以母贵,请立太子之母为皇后。

然后……

先帝勃然大怒,将这个冒失鬼下狱处死。

然后又把粟太子的外戚家族全部处死。

张越要冒的风险就在这里了。

赌的就是天子没有真的要废太子!

至少没有下定决心!

现在冷静下来,张越仔细想了想,发现其实天子很可能没有打算过真的废太子。

他很可能,从一开始就只是想吓唬一下刘据。

不然的话……

长安城肯定会戒严,至少会封锁宫廷,禁止一切出入。

但张越终究不敢确定。

君王的心思,谁能猜得到?

恐怕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下一秒可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谁知道呢?

不然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成语了。

所以,张越依旧不敢懈怠,拜道:“臣惶恐,不敢当陛下之赞……”

天子听着,却只是笑笑,将这个话题岔开,对张越道:“朕今日刚刚接到了番禹的急奏,鱼翅已经过了广陵,正在向长安日夜兼程运来……”

“此外,珠崖与詹耳所采的燕窝,也到了睢阳,至迟五日后能到长安……”

他微笑着道:“届时,还要有劳卿来为朕,指导一下汤官,如何料理和烹煮这些养生之材……”

其实……

他今天没有最终废太子的缘故也在于此。

最近,他一直在遵循张越教给他的养生之法,早睡早起,每日少吃多餐,坚持打太极,接受按摩与其他保养。

再加上张越送到宫里的那十几石麦粉,由是他的身体情况,迅速好转。

他现在甚至感觉自己的皮肤都开始有了些光泽,身体上的一些病痛也开始消失。

若其他养生的珍馐也运来……他相信,自己的身体一定可以更好!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深感自己至少还可以再活十几年。

于是,太子的问题,也就变得不那么紧迫了。

讲道理,若自己可以长命百岁,那太子是谁,根本不重要!

说不定,太子还会走在自己前面呢!

张越听着这些话,才终于在心里松了口气,抹了把汗。

总觉得太过惊险、刺激了些。

“臣谨奉诏命……”张越拜道,然后他抬起头,问道:“陛下,臣能否说一个事情?”

“说说看……”可能是因为想到马上就能吃到益寿延年的养生之物,天子的心情变得稍稍好了一点。

“臣曾读旧牍,知秦之邮传,可以为前线士卒投递家书,至于亲人之手……”张越奏道:“而汉则不然,邮传之用,沦为公卿贵族士大夫之私用,甚有公卿,假公器而用之于私运商品……臣以为,长此以往,国家负担,恐怕难以承受……”

“嗯……”天子听着也是若有所思:“那依卿之见呢?”

“臣愚以为,或可以将邮传系统,交付大司农,命大司农以盐铁官营之法接手,从此转输物资,投递信件,非国家之事,皆当给付资费……”

“如此或可避免国家负担加重……”

天子听着,却是敲了敲案几,叹道:“再议吧!”

这个事情,可不简单!

邮传系统的糜烂,那是从太宗就开始了。

公卿贵族们打着采风的旗号,到处观光,吃住都在乡亭,先帝登基时就曾辣手整治和严打了一番。

可惜,并没有多少效果。

他即位后,也曾有心整治,但屡次严打,收效不大。

想要改革,却阻力重重。

张越听着,连忙拜道:“臣知道了……”

其实,他也只是提出问题而已,并没有想过可以马上就开始改变这个问题。

因为……

再过两千年,公款吃喝、旅游,也依然打不光!

第四百五十九节 韩说的应对

很快,李禹的万言书就被送到了天子手中,厚厚的帛书,写满了文字。

天子见着,起初默然不语,想了很久,才打开来看。

直到将整个帛书看完,他忽然悠悠一叹,将那帛书拿起来,对张越道:“卿来看看…”

张越闻言顿首道:“臣不敢…”

“朕叫卿看,自有朕的道理!”

张越连忙再拜:“诺…”

于是上前毕恭毕敬的接过那帛书,小心翼翼的看了起来:“罪臣李禹万死以言:…”

张越轻声念着其上的文字,说是万言书,其实是夸大之词,整篇帛书加起来大概五千余字。

将全文看完,张越也是陷入了沉默。

但内心之中,他却几乎有些按耐不住的想要手舞足蹈了!

帛书之上的文字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李禹的认罪书、悔过书和自白书。

其上的文字真情意切,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肺腑之言!

他不仅仅供述了自己是如何计划挑拨刘胥与张越的关系,打算如何利用这一点来致张越于死地!

他更供述了好几个同谋!

其中就有苏文、常威等宦官,还有好几个当朝的大臣。

譬如光禄勋韩说。

只是…

张越想了想,他很清楚单凭李禹的一面之词是搞不掉韩说的。

要知道韩说在当今天子心里的地位可是一点都不低!

托其兄韩嫣的福,这位故横海将军,数十年来一直顺风顺水,如今更是位居九卿之中最肥的光禄勋。

想靠着李禹的一面之词就让天子加罪于他?不可能!

况且,韩说与太子刘据向来不和,两人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现在李禹上这个万言书,说自己和韩说合谋?还与好几个大宦官订立了攻守同盟?

谁信?

而且韩说等人也可以抵赖,说李禹是在胡乱攀咬。

所以…张越想了想拜道:“陛下,李禹之言,真伪未知…臣以为陛下当调查清楚,再做决断!”

“臣愚以为…陛下或可去查查苏文有没有欺君…”

这就是生怕韩说等人凉的太慢了!特意为他们提供降温服务!

只要实锤一个事情,那就可以让天子怀疑其他事情。

这也是君王的心理。

天子听着觉得似乎也是这么一个道理…若李禹所说是正确的,那么雍县之事苏文一定撒谎了!

于是他点点头,道:“朕马上让王莽亲自去雍县查…”

…………………

几乎在同时,建章宫的某一个宫阙的阴影中,韩说低着头看向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轻声说道:“李禹在一个时辰前向执金吾投案自首了……”

“啊……”对方显然很吃惊。

因为就在不久前他还以为李禹应该已经潜逃了,亏他还暗示下面的人,近期不要扰民,要展现汉家仁德,所以撤掉了好几个关中的津关,给李禹出逃创造机会。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货居然去执金吾自首!

那可是一定会死的啊!

而且必然是腰斩弃市!

这还是那个贪财好色,怯懦不堪的李禹吗?

“阁下不用着急,李禹不知道阁下的存在……”韩说低声安抚:“只是苏文就不能再留了!”

那人闻言点点头:“我知道怎么办!”

虽然他与苏文关系是真的好!

但现在这个情况,只能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了!

轻重缓急他心里面还是有数的。

“那君侯怎么办?”那人却是忽然问道:“李禹忽然落到执金吾手中,那么他什么事情都可能抖落出来!”

自郅都以来,执金吾(中尉)威名赫赫,还从没有人能在执金吾的面前保守秘密的!

如今这位王莽,在刑讯方面更是专家,号称哑巴也能开口,石头也可以说话!

韩说闻言,微微一笑,道:“阁下倒是不用为本侯操心…”

老韩家百年不衰,那可靠的是真本事!

祖传绝活就是变色拟态!

要知道在汉室历史上,可就韩氏可以脚踩两条船,两边都吃的香!

对方却是有些不信的看着韩说,道:“君侯可不能掉以轻心……”

“阁下放心好了……”韩说笑道:“阁下与其关心本侯不如快去好好想想如何处理苏文…”

对方闻言也就不再多说,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吾也就不废话了,君侯且保重!”

韩说目送对方离开,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在心中暗想:“看来对那个张子重我必须将其尽量往强处想了…”

这次的计划本是天衣无缝,哪怕自己的那个傻儿子通风报信,那张子重其实也是在劫难逃-假如不是他在虎圈表现出来的那恐怖神力的话!

于是一步错步步错,所有计划全部乱了,先前预备的杀手锏现在不得不成为自己金蝉脱壳的障眼法了!

可惜如此完美的计划,却出了这样的偏差!

若是计划成功…

不仅仅可以将张子重弄死,还可以让太子据废黜!

更紧要的是-方便自己摘桃子!

那张子重和他提出的三世说,便可以不动声色的换到自己身上。

自己成为那个呼风唤雨,拥有一切的大人物!

皇帝老了,活不了几年了。

等他一挂,立个小皇帝,自己再慢慢解决李广利,于是整个汉室都是自己说了算!

哎…

韩说摇摇头,他知道错过这次机会,恐怕就再没有机会可以将那张子重置于死地了。

他将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对方,一步步爬到巅峰,甚至呼风唤雨,号令天下!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爽!

“假如我无法击败他…”韩说心中忽然有一个念头闪过:“那就加入他!”

仔细想想,这个选择好像挺不错啊!

至于自己与对方曾经的矛盾、冲突,那算什么?

又不是杀父之仇,更非不共戴天、势不两立的死仇!

讲道理,小孩子才会记仇成年人只关心利益!

而自己恰好有很多资源…

更关键的是-哪怕那张子重真是一个傲娇的小孩子…他的两个儿子韩文与韩爽也可以接近和加入他!

这样想着,韩说就不由得在心中深深的感佩自己的曾祖!

果然,狡兔三窟才是生存之道。

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是最不保险的!

第四百六十节 任务 【当爹了~】

建章宫的事情,还没有等到天亮,就已经传遍整个长安。对于八卦党们来说,这个夜晚实在是有些精彩的过分了!许多家,甚至听闻此事,头也不疼,腰也不酸了。

但是,对于其他人来说,就未必有这么美妙了。

特别是刚刚来到长安,屁股都还没有坐热的很多士大夫。

文人见风使舵的功夫,那是祖传的!

在这一点上,除了一些顽固分子外,诸子百家都是相同的。

建章宫里发生的事情,还没有确认真伪,原本摩拳擦掌的好几位古文学派的大儒,一下子就偃旗息鼓了。

开玩笑!

让他们去怼一个战斗力爆表,还深的天子宠幸,且身后站着公羊学派的侍中?

这怎么可能?

当年,叔孙通见秦二世,见势不妙,还不是使劲拍马,然后趁机开溜?

当然,其他人可以风紧扯呼,但左传学派,却是被架到了火坑上,没有退路,只能硬钢到底。

但,左传的‘大家’们,毕竟不蠢。

还没有傻到,在如今的局面下,都肯送脸上门的地步。

当即,就有好几个左传大儒,召集门徒弟子,宣布自己近日钻研左传,由是发觉了一些前人没有发觉的东西,需要闭门读书,精研圣人之言。

老大都缩了,弟子门徒们,自然也缩了。

翌日,一大早,长安居民就发现,似乎一夜之间,花街柳巷都冷清了下来。

往日里灯红酒绿,呼朋唤友,呼啸而过的许多风流人物,现在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而近来繁荣昌盛的长安斗鸡场与走狗场,也似乎重新回归萧条。

那些关东的狗大户与土豪,似乎一夜之间,就从长安消失了。

只是……

有些时候,躲避解决不了问题。

特别是,假如某人承担了某种使命的时候……

张越现在就比较苦恼。

他刚刚从蓬莱阁里出来,时间正好是辰时,天子恰好打完了一套太极。

然后,就悠悠的对他说了一句:“张侍中,可还记得上次朕说的话?”

“嗯?”

“卿的脾气得收敛些,古文各学派的鸿儒,皆是国家掌者,社稷栋梁……若是他们不小心,得罪了爱卿,卿就看在朕的面子上,不要去与之计较……”

“毕竟,孔子曰:以德报德,君子也……”

回想着那时候天子说话的语气与神态,张越就已经很明白了——这位陛下是在提醒他,别忘记了去‘请教’或者说‘切磋’一下古文学派的诸位大贤。

而且,必须做出成绩来!

看看他提醒的多好——孔子曰:以德报德!

而这句名言,在如今可谓耳熟能详,孔子曰: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连三岁小孩子也能背的滚瓜烂熟!

甚至连匈奴人,也能念得十分熟练!

而这位陛下,如此刻意提醒自己,目的已是昭然若揭——大一统!

他始终念念不忘,混一汉家思想!

哪怕不行,退而求其次,也要各派都达成一个一致,至少在忠君爱国这个层面达成一致。

然而,很可惜……

从当年接受董仲舒的天人三策迄今三十余年,汉家思想界非但从来没有统一过。

反而,比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前的时代,更趋混乱。

从前,法家、黄老学派和儒家,虽然打生打死,常常互相怼个鼻青脸肿,闹出许多事情。

但至少,那个时候,大家还停留在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境界。

最严重的冲突,也不过是窦太后勒令博士辕固生下虎圈与野猪搏斗而已,就这还是辕固生自己嘴欠,非得在这个笃信黄老学派的老太太面前说什么黄老之说是‘司空城旦之书’,属于作死。

然而,自从罢黜百家以后,儒家内部,分裂成N个派系。

仅仅是互相对立的阵营就有两个:今文学派与古文学派。

两大阵营内部,又各自敌对,然后又互相结盟、声援。

混乱的局面,导致了光靠嘴巴,已经无法说服或者说‘劝服’对手。

于是,脾气暴躁的公羊学者,率先开始了用‘拳头’讲道理。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公羊学派的激进派开始用武力来讲道理,打架打不过他们的古文学派没有办法,只能使出祖传绝招——撒泼打滚耍无赖,借鉴创新再创作。

由是,山寨情况或者说借鉴印证之风,愈演愈烈。

时至今日,说出来你可能不太相信,就以今文的谷梁学派来说,现行的《谷梁春秋传》与《公羊春秋传》,在书本上的异同,已经只剩下不过二十余处,今后百年,这个数字将减少到十五处……

但,就是如此,这两个学派的思想、主张、行为以及风格,却是两个极端。

而传说之中,根本就是照着左传的思想与主要论述来抄的毛诗学派,在现在,在行为上已经和左传学派有了极大不同。

在性格和行为方式上,毛诗的学者,甚至可以说,更类似公羊学者……

当然,只是行为上类似。

譬如说——极具侵略性,藐视夷狄。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数百年前的寓言,在汉季照入现实。

而如此混乱的思想界,任何一个统治者都无法忍受!

尤其是在这个混乱的思想界里,隐匿了无数缓则与怀有其他心思的阴谋家的时候。

哪怕是公羊学派,内部的缓则数量,现在也已经越来越多了……

理想主义者畅想太平盛世,对刘氏统治越来越失望,现实主义者投机取巧,皇帝你不给我高官厚禄,那就是皇帝你的错!

面对这样的情况,当今这位陛下,如何能忍得了?

要不是近年来他年纪大了,精力日益下降,恐怕早就动手教育和鞭笞这些渣渣了。

如今,有了张越这么好的一个打手,他岂会放过榨取?

张越自己对这个,心知肚明。

他很清楚,想要成功,想要实现自己的抱负,就得不断的取得成绩,完成这位陛下的愿望。

可是……

儒家学派这么多,找哪个先开刀呢?

想了想,张越就做出了决定——柿子,当然得挑软的捏!

8)

第四百六十一节 吩咐

捡软柿子捏,这是动物的本能。

连草原上的狮子和丛林里的老虎都知道,不能去招惹那些块头大,一看就知道不好惹的家伙。

哪怕祂看上去,貌似很好吃的样子。

张越在心里面想了想,锁定了几个自己觉得能hold的住的学派。

首先,第一选择,当然是左传学派!

然后就是谷梁学派……

不能怪他总是喜欢拿着这两个学派来刷,实在是因为已经刷过了,事实证明,蛮好欺负和蛮好打压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刷它们公羊学派是喜闻乐见,哪怕不支持,也绝对不会捣乱的。

而其他学派嘛……

首先,一来确实不是很熟悉。

譬如,尚书学派的那几个,万一一个不小心,刷出个大boos,咋办?

要知道,自公羊学派崛起,尚书学派的欧阳学派、济南学派以及与这两个学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那几个小学派,就一直是公羊学派的盟友,摇旗呐喊,冲锋陷阵,彼此配合相当默契。

不然,就不会出现夏侯始昌和之后的大小夏侯学派。

所以,招惹尚书学派,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惹出一群战斗力凶猛的公羊学者。

所有尚书系里,现在最好欺负的,也就是孔安国的古文尚书学派。

但是……

孔安国现在没有来招惹张越啊。

他就算想动手,也缺乏理由,更缺乏道义支持。

“要不,我去孔安国家门口嘲讽?”张越托着腮帮子想了想。

孔子,张越还是很尊敬的。

无论是穿越前的他得经历,还是穿越后从原主吸收的记忆和这些日子来的见闻,都令他知道,孔子本人其实是一个大号愤青与理想主义分子。

但……所谓孔子后人孔安国?

得了吧!

哪怕是站在公羊学派的立场上,现在的所谓曲阜孔氏,讲的好听点,是素王之后,一些理想主义分子或许会给几分薄面。

但说的难听点,却是——异端!

在这一点上,易经各派与公羊、谷梁的态度是一致的。

gtm的异端,你们当年居然敢驱逐我先师子夏先生?还害得先生晚景凄凉!

不报此仇,还是人吗???

尤其是公羊学派中的激进派与少壮派,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压根就瞧不起窝在鲁国,窝里斗的那群渣渣。

当初,吾丘寿王与殷忠活着的时候,可没有少给那个时候在长安当侍中的孔安国脸色看!

甚至,在现在就已经有激进派放话了——想要他们承认现在曲阜的孔氏地位?行!迎回先师子夏先生拥戴的真正孔子传人有子神主牌!

并承认有子的思想才是对的!

再把你们那套克己复礼的辣鸡丢掉!

不然,异端就去死吧!

从这个角度来看,张越要是跑去孔安国宅邸门口放嘲讽,立刻就能讨好那些激进派与原教旨主义者。

只是……

想了想,张越放弃了这个念头。

主要是贸然去刷孔安国,可能会引发其他学派的同仇敌忾。

“说来说去,还是左传与谷梁最好……”张越想着:“轻柔、体弱、身轻易推倒啊!”

至于易经各派?

张越就是有心无力了,想刷也刷不动啊!

在谷梁与左传之中,权衡了许久,张越最终选择了左传。

倒不是左传比谷梁更好欺负。

实在是,张越觉得现在太子据已经够惨的了,如非必要,还是不要去给他增加负担了。

既然选择了目标,张越当即就开始了行动。

于是,他就派人去调查,现在长安城里的左传学派的儒生的情况。

这个事情,倒是很简单,他甚至都不需要去求几位大哥出手,只是派人去带话给自己的便宜弟子袁常,不到两个时辰,袁常就屁颠屁颠的跑到了张越面前,献宝一样的报告:“老师,闻知老师威名,如今长安城中,古文各派大儒,皆闭门不出……老师要弟子调查的左传的几位大儒……更是在闭门读书,据说是发现了某个前人所不知的圣人道理,需要潜心研究,故皆不见客……”

“左传各系的门徒,更是减少了出门,他们现在连花街柳巷也不去了……”

“花街柳巷?”张越闻言一愣,左传学派不是自吹自己最‘重礼’的吗?连战争的胜负,也可以划分为胜利者有礼,失败者无礼的地步——当然,左传的礼,是克己复礼的礼,是周礼,是血统贵族的礼,是生而高贵者的礼。

与后世理解的礼,是两回事情。

但,鼓吹要‘克己复礼’的左传诸生,貌似、大概有很长时间曾沉迷花街柳巷?

什么鬼?!

他们是打算学东方朔还是司马相如?

难道他们不知道,花街柳巷的女人,不是从西南夷买来的僰奴就是从西域引进的胡娘?

但仔细想了想,似乎好像,宋明的儒生,也是这个德行?!

嘴上仁义道理,克己复礼,但转身就拜倒在了某个名妓的石榴裙下,还美其名曰‘是真名士自风流’。

好色这是男人的本性,但把嫖娼说的如此光明正大,倒也确实是人才!

袁常听着,道:“老师不知道吗?前段时间,因各地诸侯王及各大学派大儒入京,长安城里最火爆的就是花街柳巷的生意了!”

他顿了顿,强调道:“弟子听说,这些日子,花街柳巷之中日进斗金啊!”

“哦……”张越点点头,对袁常招招手,道:“你过来,去帮为师做一个事情……”

说着,就在袁常耳边耳语了一番,后者听得眉飞色舞,看着张越的眼神变得更加崇拜了。

老师让他去办的这个事情,真的是……

太炫酷了!

又学到又个新姿势啊!

“请老师放心!”袁常立刻就拍着胸膛保证:“弟子一定为老师将这个事情办的漂漂亮亮!”

“嗯!”张越也不跟他客气,摆摆手道:“去吧……”

袁常长身一拜,道:“诺……”

看着袁常远去的身影,张越抿了抿嘴唇,这个事情,袁家是最合适的去做的。

毕竟,作为天下首富,袁家最多的不是钱,而是给袁家做事的各种三教九流的人物!

请假条

昨天两个小家伙搞得作者君彻夜未睡,so,今天状态实在太差,请假一天~~~~~~

《我要做门阀》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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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二节 迎战(1)

朝阳初升,晨曦落在长安城的一个豪宅的院落之中,昨夜的晚风,吹落下的树叶,铺满了院落。

几个刚刚起来的年轻人,拿着扫帚,打扫着院落里的落叶。

只是,大家的脸色,都有些不是很好。

“师兄……”杨卫悄悄的凑到平素与自己关系不错的师兄面前,低声问道:“您听说了吗?”

对方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神色一黯,点了点头。

这样的大事,他虽然一直宅着,但也听说了。

从昨天开始,长安城中的街头巷尾,忽然传出了一个流言——《左传》根本不是左丘明先生的著作,是伪书,侍中张子重曾亲口告诉某位大人物,他有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左传》一书,乃是从太宗时代,几个家,根据《春秋谷梁传》《春秋公羊传》,虚构而出的。

这个传言一出,瞬间满城议论,现在连街巷里的小孩子,都已经知道了《左传》是伪书。

“老师为何不反驳?”杨卫忧心忡忡的低声道:“难不成,传言是真的?”

师兄猛的瞪了他一眼:“胡说八道!左传怎么可能是伪书?”但内心的底气,却不是很足,忍不住拿着眼睛,看向后院内宅之中,一直闭门不出的老师。

若流言是假的,老师应该会出来反驳……

但……

从昨天到现在,内宅之中,连门都没有开过。

这令他感觉有些忐忑。

内心之中,更是紧张不已,倘若《左传》是伪书,那么自己学的岂不是假的经义?经义若是假的,还怎么有脸出门当官?

“希望老师等,能尽快出面反驳,拿出证据来,为我《左传》正名!”他在心里祈祷着。

可内心之中,却有些茫然。

《左传》学派,两个月前,曾在博望苑吃了大亏!

已经出现了一个巨大漏洞!

伍子胥鞭尸被以无可辩驳的证据证伪,一点即破,于是全线溃败。

这些日子来,整个天下的左传学派发展速度,都全面遇阻。

现在,更被那人,再次发声质疑,且矛头直指,整部左传都是伪书!

“怎么办?”年轻人们陷入了焦虑与忧愤之中。

但,他们只能指望自己的师长们,只能指望他们站出来,为《左传》正名!

……………………………………

然而,在内宅之中,白发苍苍的左传鸿儒杨宣,却在等待,等待一封书信。

作为大儒,杨宣的想法自然比年轻人们更多,考虑问题也更全面。

“这其中,是不是公羊学派对我左传一系发起全面攻忤了?”杨宣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仅仅是考虑到这一点,就已经茶饭不思。

左传与公羊学派之间的仇怨,已经延绵了三四十年,几乎就是在天子罢黜百家以后,左传就开始碰瓷公羊。

凡公羊说好,左传就说不好,公羊认为对,左传就搜罗证据,证明不对。

两个学派的冲突,日益激烈。

这给了左传学派,非常好的发展机会。

毕竟,公羊学派的经义与授业方式,都过于枯燥、死板。

而左传则不同,非常灵活。

在这样的背景下,那些没有门路拜入公羊的年轻人,自然拜入了左传。

再怎么说,左传也是公羊的对手。

霸主的对手,再弱鸡那也不可小觑。

只是……

这个事情也有风险,那就是万一惹毛了公羊学派,人家利用行政力量,打压和禁锢,那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好在,还有一个谷梁,可以分担风险和吸引火力。

故而数十年来,左传碰瓷碰的很开心。

不过,这夜路走多了,难免遇到鬼。

就像现在,杨宣,其实并不怵坊间的流言。

流言这种东西,没什么好怕的。

过几天,风头过了,人们就会忘记这个事情。

他就担心,这是公羊学派欲要全面攻忤和打压左传,甚至通过操作舆论,影响朝廷,进而将左传排除在主流之外的信号。

就像建元元年的鲁儒们,一上台就宣布:申、商、韩非子、苏秦、张仪之说,乱国政,皆罢。

其实就是封杀!

禁止这些学派的人出仕!

万一,公羊学派有样学样,也玩起了封杀……

所以,他必须先确认,这个事情是谁在主导?

是那个侍中?还是公羊学派的共识?

由是,私底下,他的嫡子杨絮已经出发了。

当然,杨絮不会去找公羊学派的人。

而是去找中间人。

譬如《尚书》系的大儒、《易经》学派的巨头、诗经各派的鸿儒们。

再请这些大人物,去与公羊学派的巨头们打探口风。

杨宣相信面对自己的求援,无论是尚书系还是易经、诗经系的鸿儒们,还是很愿意给面子的。

毕竟,若《春秋》系公羊独霸,那么他们本身的地位,就会不可避免的受到损害。

而且,春秋系的内讧,也有利于其他派系的生存与发展。

在这个问题上,哪怕是公羊学派一直以来坚定的盟友尚书欧阳学派,恐怕也是乐见的。

等了大约一个时辰,杨絮就回来了。

“除了董系态度暧昧,其他各系,皆不知情……”

“甚至,夏侯公还明确反对……”

得到这些答复,杨宣一下子就精神抖索起来!

“黄口小儿,也敢口画《春秋》正义,非我《左传》正言?”杨宣霸气无比的站了起来,拄着拐杖,对自己的入室弟子们道:“开我门,延客人,吾要公开讲义!”

只是一个天子幸臣,年纪不过二十岁的黄口小儿罢了。

有何可怕的?

杨宣相信,自己一定可以用丰富的学识,渊博的知识以及百万字以上的阅读量,将这个敢于向自己与整个左传学派挑衅的年轻人打的满地找牙!

毕竟,他再牛逼,也还是人。

能有多少阅读量?

岂能比得上自己这数十年来积累的知识与学识?

说不定,这还是一个机会!

一个让左传引起朝堂乃至于天子关注的机会!

这样想着,杨宣的脸色就更加潮红!

他很清楚,若自己能够利用好这次机会……说不定……

当年,项羽看到秦始皇的出巡阵容,豪迈的道:“吾可取而代之!”

而公羊的地位和霸权,杨宣做梦都想要取而代之!

第四百六十三节 迎战(2)

很快,杨宣要公开讲义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长安!

虽然说,在现在,其实《左传》学派的影响力很小,只是芸芸众生之中,普普通通的一员。

毕竟,如今公羊学派如日中天,光芒万丈!

在公羊学派的光芒下,连谷梁学派这个老二,也只能退避三舍,靠着太子的羽翼,勉强维持存在感。

至于《左传》?

几千年了,在诸夏民族的心里面,除了第一名,普罗大众,谁还会去关注老三?

所以,从这个方面来说,左传的碰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不碰瓷,怎么有影响力?

这就好比后世的娱乐圈,小明星要崛起,不蹭热度,怎么上头条?!

但在这个时间点上,杨宣的举动,却令他瞬间就成为了舆论焦点——因为他是第一个公开出现在人前,准备迎击‘张蚩尤’这个长安热点的左传大儒。

由是,他的名字瞬间家喻户晓,连建章宫的宫女,都在私底下议论了起来。

没有办法,在现在,张蚩尤的热度实在是太高了!

虎圈手碎长戟!

谁不是津津乐道?哪个不是心怀敬仰?

其后,令广陵王脱帽谢罪,更是将此事变成传奇,变为传说。

由之,引发连锁反应,张越的过往,变成了人民追逐和探索的对象。

一个个故事,被反复拿出来演绎,连长安城里演蚩尤戏的戏团都开始留意了,准备创造几个新的蚩尤戏剧目。

而杨宣的举动,自是立刻变成了热点。

若此时有热搜,那么热搜榜一定是‘左传杨宣叫板张蚩尤:他不行!’、‘左传杨宣:左传不是伪书!’、‘左传杨学系:张蚩尤乱说!’

于是,整个长安瞬间沸腾。

就连贩夫走卒,也关注起这个事情。

士大夫们,更是聚精会神。

诗经各派系、易经、尚书、各系,纷纷表示,已然搬好板凳,准备好了瓜子。

而春秋学派内部,更是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过来。

人人皆知,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即将发生在眼前!

所有人都将见证历史!

“若张子重败……”

“其至少将蛰伏二十年……”

江充看着窗户的梧桐树,缓缓说道:“若其胜……”

他缓缓闭上眼睛,他知道,这一次干系重大!

从他现在掌握的信息来看,此番,那张子重是孤身应敌,公羊学派内部分歧严重!

哪怕是董系之中,反对声也是此起彼伏,质疑声更是数之不尽。

而非董系,那就更不用说了,什么阴阳怪气的声音都有。

而反观左传学派,则是同仇敌忾,众志成城!

无数人放下了过去的间隙与恩怨,团结了起来。

每天都有人抬着装满了简牍的箱子,进入杨府!

不仅如此,包括自己在内的其他学派,也都纷纷伸出了援手。

传说,连太史令司马迁,也特意派人将一部分珍贵的私藏,送到了杨宣手中。

故而,一者是单独应敌,一者是群雄用力,八方支援。

按道理来说,这场争斗还没有开始,就应该有了结论!

双拳岂能敌四手?

一人之智再强,又如何能敌千万人?

可不知为何,江充心中依然充满了不安。

那张子重,自成名以来,无尝败绩!

不止自己,左传更是在其手下曾经惨败!

“老师……若其胜……”荣广在旁边小心翼翼的问着,有些怯懦,没有办法,人的名树的影,现在,至少在长安城的学术界中,张蚩尤的名字是坐实了的。

对方特别能战斗、特别敢战斗,特别爱战斗的特点,更是深入人心。

至少,在谷梁学派内部之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若其胜……”江充叹了口气,道:“则将毕其功于一役,底定其名位!”

“自此,掌握《春秋》之注释权,行孔子之事……”

什么孔子事?

孔子诛少正卯是也!

说你是异端邪说,你就是异端邪说!

甚至更可执掌整个儒门的牛耳,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将有无数人,无数的公卿,无数的贵族、无数的士大夫,肉坦脱衣,毕恭毕敬,听其讲义,以得闻其说而自豪,甚至以与其见过面而自傲!

毕竟,到那个时候,他可是以一己之力,碾压一个学派的大能!

一人灭一派!

在确确实实的战绩和厚实的经义理论研究基础面前,谁敢直面其锋芒!

更恐怖的是,他还如此年轻!

这个世界,追涨打跌,人之常情。

只是想着这个未来,江充就已经不寒而栗!

“广啊……”江充缓缓的对荣广道:“到杨宣讲义那日,汝持我名帖,去拜见孔子国,请其亲赴杨府……”

“就告诉孔子国,此乃秦赵长平之战也!”

“天下兴亡,在此一役!”

荣广闻言,浑身一震,拜道:“诺……”

秦赵长平之战!?

秦胜则虎吞天下之势已成,再无任何力量可以阻挡其并吞六国!

“老师,还没有严重到如此地步吧?”一旁的韦贤忍不住问道,在他看来,自己的老师真是有些过敏了。

秦赵长平之战?

夸张了吧!

最多,不过是伊阙之战,白起展露头角的初战而已。

“贤啊……汝是没有和那张子重接触过……”江充幽声道:“他可是张蚩尤!行走的虎狼,蛰伏的猛兽!”

“兵法说:善攻者藏于九天之上,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张子重,就是那个藏于九天之上的善攻者!”

回忆着与其的数次交手,江充目光怔怔,遥望远方:“但愿这次杨宣没有被眼前的表象遮蔽双眼,进而骄傲自满……”

一旦如此,那就是马服轻秦,陷于长平,四十万大军半年灰飞烟灭。

韦贤听着,依旧不以为然:“老师太过夸大了……”

“以弟子所知,如今左传杨宣,不仅仅得到了左传诸生的全力支持!更有十几位古文鸿儒的鼎力支撑……”

“就连公羊之中,也有几位大儒,私底下与其暗通消息,甚至有人将其留在太学的《春秋二十八义》的部分简书,偷抄而出,传入杨宣……”

“此乃人和!”

“讲义之时,会场内外,必定是以左传或亲左传士大夫为主,这是地利!”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今杨宣已得人和、地利,便是那张子重得天时,亦不足为惧!”

江充听着,却是呵呵的一笑。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第四百六十四节 迎战(3)

初秋的建章宫,落叶越来越多了。

走在飘满了落叶的蓬莱阁前,张越望着那一片清澈的湖水,神色微微有些紧皱。

“侍中……”郭穰从身后走来,对张越道:“刚刚接到雍县的消息……苏文在五帝庙中失足跌落,发现时已经没了呼吸……”

“哦……”张越听着,对此丝毫不出奇。

在李禹上书自白后,苏文就已经注定了必死。

无论他是真的失足还是被失足,都不太重要。

他只是一个小虾米,一个小卒子罢了。

他的死与不死,在现在来说,也影响不了大局,改变不了什么。

“侍中看来早有预料……”郭穰笑着问道。

“郭公说笑了……”张越笑了笑,道:“在下岂能未卜先知?”

“可长安城内外,都有人说,侍中天授其才,生而知之……”郭穰感叹道。

“哪来的什么天授其才?即使有……”张越谦虚的道:“那也是靠努力学习得来的……不瞒郭公,在下自认为,自己除了能力与努力外,其他才能为零……”

“咳咳……”郭穰好险没有被噎住。

顿了顿,他才道:“侍中听说了吗?左传杨宣,请了著名的卜者丘子明,卜的龟甲大吉,曰:飞燕之龟……”

张越听着,脸上笑得更开心了:“我曾读左传,闻子产曰:天道远,人道弥,非所及也!杨子心乱了……”

“且夫,三王不同龟,五帝之卜异也……”

“安知其今日之所卜者飞燕,非当年之口象?”

飞燕之卜,殷商立国之卜算,而口象之兆,乃献公贪骊姬之美色,祸连五世之兆。

讲道理,张越是不太相信什么龟甲卜算的。

但在这个时代呢,卜噬可不是什么封建迷信。

而是先王之道,圣王之制。

汉人对卜噬,已经到了近乎盲从的地步。

出门旅游,要卜算,出门做买卖也要卜算,去当官更要卜算。

至于什么结婚娶妻、纳吉应聘,更是都需要卜算。

出名的卜算者,在如今影响巨大,粉丝无数,像是郭穰所说的那位丘子明,就是如今长安城最有名的卜者,曾经为李广利伐大宛而卜,卜得先挫后胜。

由是名声大振,成为长安卜算界的大哥。

现在,想请这位丘子明先生卜算一次,起码要包一百金的红包。

就这人家可能还不会答应。

想找他卜算的人,甚至可以从长安城,排队排到函谷关。

故而,张越虽然不信,但架不住其他人信啊。

像是郭穰、张安世、暴胜之,听说了此事后,都是忧心忡忡,已经找张越明里暗里,暗示过好几次了。

希望他能悠着点,将这个事情放在心上。

不要轻敌自大,甚至于,还有人善意的提醒他,让他暂避锋芒,换一个时机,再去与杨宣对决。

但张越如何肯如此窝囊的认怂?

一块龟甲就让他吓得缩头?开玩笑!

况且……

现在的情况,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郭穰听着,却是叹了口气,劝道:“侍中何必与那杨宣怄气?彼辈原本不过籍籍无名,不过郡县显名,如今,却因侍中之故,获天下知名……”

“侍中若强行与之对决,胜则罢了……若败……”

“郭公请放心……”张越望着前方,摆摆手道:“在下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确实,杨宣那边也给了张越巨大的压力!

树大招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张越清楚,现在自己是众矢之的,为了对付他,不止是左传,不止是古文学派,就连今文,乃至于公羊内部,都出了很多二五仔。

甚至还有人将《春秋邹氏传》《春秋夹氏传》的部分手抄书稿,送去给了杨宣做参考。

甚至连太史公司马迁,也派人送了点资料去给杨宣。

这倒是比较好理解。

司马迁虽然是史官,史官的职责要求其必须中立。

但是,史官也是人啊!

他本身就对《左传》很有好感,特别喜欢左传的故事,史记就参考了大量的左传文献与记录。

其次……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司马迁对于当今天子,心里未尝没有恨意。

恨屋及乌,看张越不怎么顺眼,也就顺理成章了。

由是,张越就这样躺枪了。

此番若败,指不定未来史记上,张越的形象要变成什么样了?

堂吉诃德或者范进中举,都有可能。

在这样的压力下,张越前所未有的振奋了起来。

别看他嘴上对左传不屑一顾,对于杨宣看似轻蔑至极。

实则,这是表现给别人看的,在内心深处,他无比慎重!

能成功者,当然没有侥幸!

左传能在东汉以后制霸天下,也并非是完全靠了逢迎统治者,溜须拍马。

至少,左传在故事性和文学性上,在春秋三传中独树一帜!

先秦成语共一石,左传贡献了起码四斗!

无数后世耳熟能详的成语与典故,都是出自左传。

在古中国古典文学史上,左传的地位,更是无出其右者。

与之相比,公羊枯燥,谷梁繁琐,而且都没有什么乐趣。

故而,张越也积极的行动了起来,不仅仅回溯大量资料,还暗地里派人搜集了无数简牍。

作为侍中官,他的权限极大。

可以调阅除了皇家秘档外的其他所有全部兰台文牍。

靠着惊人的阅读能力与固化能力,他现在几乎将整个兰台的数十万份秦宫残简以及更多的汉季简牍记在了脑海之中。

当然只是将它们全部固化下来,但,如此多的简牍与信息流,在脑海里,就像乱码一样,需要他一点一滴的将它们整理起来,联系到一起,并归类。

这将是一个空前繁琐和繁重的工程。

哪怕有了空间之助,张越觉得也起码需要数年时间来完成。

当然,在现在,他却也借此,得到了无数信息。

这些信息量加在一起,配合上后世的考据党的研究,将左传彻底订死,可能有些问题。

但只是战而胜之,却已经是毋庸置疑了!

没办法,人力不如神通,神通不敌天数。

大数据面前,没有什么能瞒得过计算机!

只是郭穰不知道这个事情,他望着张越,也只能叹了口气,心想:“或许,这个侍中官太过顺风顺水了……也好,吃个挫折,或许能令其成长……”

第四百六十五节 迎战(4)

延和元年秋八月庚子(十九),时日,秋高气爽,天清气朗。

杨宣手持着一把羽扇,头戴着进贤冠,端坐在石室之中,弟子门徒们,则恭拜于石室内外。

这是公开讲义前,最后的演练。

所有人都是神色肃穆,精神振奋。

盖因为,所有人都已经深信,此番左传必胜!

无论是经义上,还是舆论上,或者其他任何一个方面!

没办法!

现在,他们拥有的资源,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时候!

左传学派,甚至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风光的时刻。

简直就是众星捧月。

不独古文学派各系鼎力支持,连今文的谷梁,也公开站台。

更有着来自其他方方面面的支持。

杨宣微摇羽扇,端坐在垂帘后,轻声道:“吾左传一系,传自鲁之君子左丘明,左子成其书,以献孔子,孔子观而赞,由是丘明之徒授曾申,申授吴起,吴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铎椒,铎椒授虞卿,虞卿荀子,荀子授汉北平文候张苍,由是汉有左传之传承……”

弟子们听着,虽然心里有所非议,盖因为,从前杨宣不是这么说的——以前,汉之左传学者,大都都只是打着北平文候张苍的幌子,利用张苍的名声来博取天下人的信任。

但在先秦时代,左传的传续,就有些神秘了。

至少,在今日之前,左传学者们,从未说过,自己的祖师爷中有吴起与荀子。

倒不是他们不想攀附,而是……

就在二十年前,荀子最后的门徒,韩婴先生才去世。

这位韩诗学派的创始人,可是曾在浮丘伯门下听讲过的……

而吴起呢?名声是大,但是……却有杀妻求官的恶名,左传学者一般是避而远之。

但现在,众人听着杨宣的讲义,都是暗暗点头。

不管怎么说,至少,在杨宣口中,左传的谱系完整了。

就连石室之中,旁听的孔安国等人也是暗自点头,心里想着:“恐怕这是太史令司马迁帮的忙……”

错非这位有着丰富史料,熟谙先秦历史的史官相助,恐怕其他人打破脑袋,也无法将如此多,散落在历史各个时期的人物交织在一起,还说的有鼻子有眼睛!

至于,其他左传大儒,则都是精神振奋。

当世,古文学派自诩自己是‘古老的真正经义’‘唯一正确的圣贤之书’。

然而,硬伤却是不可避免,就拿左传来说吧。

在今天以前,左传学者们,只能自吹自擂,自己是张苍门徒——浑然不顾,北平文候张苍毕生都在研究黄老之术与数学的现实!

但没有办法,谁叫张丞相在民间的名声太大了呢?

太宗名臣,文景盛世的奠基人,总设计师,宰执天下十有五年,一手将汉家从凋敝的困局之中拉出来。

而其本人,更是寿至一百零四岁,为汉家最长寿的人。

无论大江南北,都有人在怀念和祭祀他。

拿他当神主牌,就可以争取和忽悠很多不明真相的人。

现在,左传谱系,总算完整了。

虽然,很多人内心都明白,这个事情,恐怕完全是在瞎扯。

旁的不说,吴起什么时候成了儒生了?

人家不是法家和兵家的大能吗?

但不要紧!

现在不管是吴起也好,荀子也罢,都已经死翘翘了。

他们难道还能从坟墓里爬出来打自己的脸不成?

而有了这个谱系,左传的传续,就有了依据和保障。

往后,再也不用怕被人指指点点,可以昂起胸膛,告诉他们——俺们真的是左丘明先生的传人,不信,您看看这谱系……

这年头,历史是统治者才能有资格阅读和观看的东西。

至于先秦历史?

托秦始皇的福,已经没有多少人能说得清楚了。

而杨宣列出的谱系,横跨了整个春秋晚期到战国到现在,若有人真的能拿出石锤,一一否决……

那么……

大家也只能认了!

可惜……

这是不可能的!

先秦的史料,本身就已经杂乱无序,秦始皇焚烧六国史书,更是将这些东西,彻底的变成了一团浆糊。

当年,萧何从秦国废墟之中,挖掘出数百万片竹简残片,企图通过这些残片重建先秦历史。

可惜,至死他也没有完成这个工程。

现在,那些简牍依然躺在兰台和石渠阁之中。

而唯一清楚其具体内容,并对其有所整理的太史令司马迁,又是站在大家这边的。

如此……

谁还能证伪?!

杨宣却是摇着羽扇,继续说道:“自今上即位,圣主临世,我等左传学者,皆欢欣鼓舞,欲为天子效命,奈何异端阻道,邪说横行,乱陛下之圣听,伤仁义之根本,《传》曰: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神……”

“故鄙人杨宣,诚惶诚恐,定于庚寅之日,于长安尚冠里大道,公开讲义,讲我左传之正义,论君子之仁义操守,决国家之兴废存亡之根本!”

众弟子与左传儒生,听着纷纷拜道:“谨遵老师(阁下)之命,愿洗耳恭听……”

只有那些旁观的古文甚至今文的大儒,闻言猛觉不对。

“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神?”孔安国咀嚼着这段话,内心之中有句mmp,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盖因为,他嗅到危险了!

这杨宣竟然……竟然……重操旧业了!

什么旧业?

山寨、借鉴、再创作!

虽然目前看来,还不明显,但其意图,却已经呼之欲出!

现在,情况已经很明显了,随着那三世说的流行与深入人心,各大学派,不分今文、古文,都在这上面打主意,人人都想捷足先登,但又害怕枪打出头鸟。

于是,除公羊外,大家都在观望。

却没有想到,这小小的左传,暗藏如此野心!

居然趁着这个机会,踏出了第一步!

但,杨宣却是怡然不惧,望着满场士大夫,再摇羽扇,道:“今有幸得蒙诸位同门、同道及世兄不弃,吾将尝以‘左传新解’,以飨诸君……”

于是,张口便讲起了一个又一个左传的故事,深入浅出,风趣无比的阐述着历史事件。

不得不承认,论故事性和传奇性,左传比起干巴巴的公羊和谷梁,胜出的不止是一点半点。

而杨宣又在这些本就已经非常精彩的故事基础上,再加创作,使之更加精炼、精彩、吸引人。

众人听着,都是如痴如醉。

杨宣看着,内心暗自得意。

左传学派,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有便宜就占,有好处就赖。

这也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不如此,左传传续,早已经断绝!

他们必须也只能抓住一切机会,吸取养分,壮大枝叶!

至于坏处和会不会得罪人?

你能让一个快要饿死的人,去挑挑拣拣吗?

孔安国等人听着,却都是一头黑线,要不是如今大敌当前,恐怕他们已然拍案而起。

第四百六十七节 多才多艺

“孔公请!”张越带着孔安国,上了阁楼,来到堪舆室之中。

亲自为他备好坐席,恭请入座,道:“寒舍简陋,还望孔公海涵……”

孔安国却是抬头打量着这个房间。

房间四面都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地图堪舆,大到整个关中,小到新丰某乡甚至某村。

堪舆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竹片。

有的标注了数字,有的写着文字。

书架上更是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简。

这令孔安国大感意外,他是做过郡太守的。

大约在十年前,他曾担任临淮太守,治临淮的二十九县,因而深知,治政的困难。

当世治理地方,最大的问题,其实不是什么豪强地主,富商大贾。

而是,地方官通常对地方事务两眼一抹黑。

哪怕是最勤奋的郡守,也未必能对治下各县的人口、土地、赋税、丁口等数据倒背如流。

至于这些地方的特色、当地的地理、地貌,发展情况,那就更是知之甚少了。

一般,能知道郡城的情况,就已经是能吏。

而能对地方事务,了如指掌的,孔安国这么多年,只见过自己的老师之一,故御史大夫儿宽,曾经有这个能耐。

只是……

儿宽是活生生累死的!

如今,看着这堪舆室中的堪舆和那些小竹片,孔安国忍不住在心里叹道:“若儿师能想到这个办法,或许能活到如今……”

心中也因此对张越更加上心了。

在他看来,这张子重能带他来这个地方,说明对方对他是很看重很重视的!

错非如此,随便找个地方,不就可以打发他了吗?

何必如此郑重,将他请到此处?

这样想着,孔安国就笑着道:“侍中言重了……山野之人,躬耕于曲阜,承蒙陛下不弃,始能出入宫阙……侍中盛情相邀,某独感激涕零而已……”

张越听着,笑了笑,道:“孔公厚爱!请……”

说着就举起酒樽,道:“晚辈敬孔公……”

孔安国自是连忙举杯还礼。

如此三巡酒过,孔安国放下酒樽,看了看堪舆室中的情况,然后才轻声问道:“老朽听说侍中公有意拜读儿师手稿?”

张越笑着道:“儿御史功勋昭著,素为晚辈敬之,诚欲求其书稿……”

“侍中若是不嫌弃……”孔安国举着酒樽,笑道:“某家之中,恰好藏有儿师所遗书稿和手抄书稿百余卷……”

“愿献侍中,以谢侍中今日之请……”

张越闻言,连忙拜道:“承蒙孔公厚爱,无以为报……”

孔安国听着,笑的像个两百斤的孩子。

在他看来,张越接受自己的赠书,就等于答应了让自己上车。

车票已经到手,那他和张越就是自己人了!

既然是自己人,孔安国就没有多少顾忌了。

“侍中若是不嫌弃……”孔安国眯着眼睛,对张越说道:“老朽近年,曾在曲阜祖宅破壁之中,找到了一套先师孔子遗留其中的《论语》书稿,侍中若是需要,老朽可以为侍中提供一份……”

张越听着,摸着手里的酒樽,呵呵的笑了笑。

西汉是一个神奇的王朝。

一个‘创业者’的乐园。

不独春秋、诗经、易经、尚书,已经被分裂为今文、古文两大阵营,且各自内部又细分出好几个不同版本。

就连《论语》《孝经》也不能避免。

其中,《论语》一分为三。

有齐论语、鲁论语和古论语之区别。

这古论语就是孔安国自己‘从曲阜孔宅破壁之中发现的’。

只是相较于孔安国那个骗了后世两千年的弥天大谎——古文尚书来说,这古文论语,显然没有多少存在感,它在魏晋之交就已经失传。

而后世留存的论语,是由齐论语与鲁论语糅杂而成,拼接在一起的。

所以呢,后世之人在读论语时就经常发现,论语之中有些地方南辕北辙,自相矛盾。

譬如,后世论语之中,就既认为管子‘仁’,但又觉得管子‘无礼’。

而孔安国在这个时候提起他的‘古论语’,显然是在试探了。

其言下之意,不外乎就是——你愿不愿意为我背书?

若换一个人,张越可能就答应了。

但奈何……

眼前这人可是孔安国!

整个西汉王朝,最勤奋的‘创业者’。

后世的贾布斯算什么?

连给孔安国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孔安国,可是不仅仅搞出了古文尚书、古文论语而已。

他还搞了古文孝经、古文礼记等等项目。

他的一生,都在创业!

只是苦了后世的考据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千年时光,才最终将孔安国的这些项目证伪。

换而言之,若张越答应下来,日后不知道会有多少麻烦。

但不答应的话……好像又不太合适。

想了想,张越斟酌了一下用词,道:“既承孔公厚爱,愿观奇书……”

嗯……

只是看看的话,倒也无伤大雅。

况且,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说不定未来,张越也可能需要当一次张布斯……

孔安国一听,虽然张越的回答不是太满意,在他看来,对方应该立刻顿首拜道:“愿闻孔公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愿观奇书’。

言下之意,其实就是保留意见。

但这已经殊为难得了!

自他创业以来,今天可能是进展最大的一天!

有可能将自己的项目,推荐给公羊学派!

这就好比后世的创业者,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拿到了风投一样,孔安国的心情依旧激动的犹如喝醉了酒。

直到离开小楼,他都有些飘飘然。

张越却是亲自将他送到了司马门,好方便让更多人看到和知道孔安国来见自己了,而且特别开心的回去了。

…………………………………………

“这孔子国,还真是……”站在凤凰阙之上,韩说砸吧了一下舌头,对这位老朋友的节草下限有了更深认知。

不过……

他耸了耸肩膀,就将这个事情丢在一边,不再去理会。

反正,此事跟他没有关系。

现在,韩说显然更关心,怎么去拍当今马屁,同时将自己洗白。

这个事情,有些麻烦!

主要是苏文虽然跌落而死,但是……王莽那只疯狗,却循着味道,追踪到了几条线索。

加上李禹的供词里,也有不少地方对他挺不利。

这让他感觉到了危险。

老韩家百年不倒,靠的就是跟皇室的密切关系!

换而言之,没有了皇帝的信任,他就什么都不是!

所以,得想个办法,让老皇帝对他重新信任。

“或许只有战争,才能让老皇帝和王莽的视线从这个事情上挪开了……”韩说在心中想着。

可是……

却有一个难题,摆在他面前。

他又不是匈奴人或者其他什么夷狄的父亲,没有办法指挥他们的行动!

怎么办呢?

韩说急的直挠头。

浑然忘记了自己在半年前,还是坚定的主和派……

…………………………

送走孔安国,少府卿公孙遗就带着几个官吏,抬着两个木箱子,跑来找张越了。

“张侍中……”公孙遗一见到张越,立刻上前拜道:“这蹲鸱、蒻头,接下来如何加工?”

张越看了看那两个木箱子,只见里面装着的是一块块大小不一,呈灰白色和灰黑色的粉块。

“世叔派两个人跟着我来吧……”张越摆摆手。

公孙遗立刻眉开眼笑的带着人跟了上去。

这两天,可是急坏了他!

现在昆明池那里,参与浆洗、切煮和滤洗的工人,已经有两三万人之多。

他们每天,制造数千石类似的粉块。

公孙遗也曾派人去试吃过。

反馈很不错,都说口感还行,比粟米饭好吃多了,而且还饱肚子!

但是……

若是不能将这些东西变成美味,变成可以献给天子与王公贵族们的佳肴,变成可以敬献给祖宗神灵的祭品,那么一切都是零。

少府卿又不是慈善机构!

尤其是对公孙遗来说,假如不能拍好天子马屁,那个守字恐怕就去不掉了。

好不容易才摸到九卿的边,他可不想只是来旅游一番的。

于是,张越就带着公孙遗以及少府汤官令的十几个厨子,在自己的小楼之中,架起了炉灶,开始了制作来自后世的美食。

首先,自然是号称什么东西都可以搭一搭的魔芋豆腐。

这货,无论鸡鸭鱼,都可以放进去煮煮,营养价值也很高。

而制作工艺,其实不算复杂。

其原理与豆腐是一样的,都是通过化学反应,在热力作用下成为凝胶体。

张越这边一动手,整个小楼内外的宦官侍女也都跑来围观了。

没办法,现在在建章宫里,谁不知道,张越的厨艺是征服过天子的!

若能偷学一点,那就赚大发了!

当然,张越也要感谢这个时代。

若是换了宋明,一个士大夫官员居然去做厨子的活计?

不想混了吧!

君子远庖厨懂不懂?

而如今……别说什么君子远庖厨了。

连说这句话的孟子,也是非主流,思孟学派,甚至只是谷梁的小跟班。

现在流行的是骑的了大马,喝的了烈酒,拉的开硬弓,上马能杀人,下马能治国的大丈夫。

那些涂脂抹粉,装腔作势的娘娘腔,在汉季连最渣的儒生都可以徒手放倒一堆!

而大丈夫不拘小节,当然什么事情都可以做。

就像张越刚刚送走不久的孔安国,人家年轻的时候,可是连炼丹术也钻研过的,据说技术还很好,只能说,他是被儒学耽误了!

不然,说不定,他将成为齐鲁有名的神算子、方士!

于是,张越有一手好厨艺,善于做美食。

便是无伤大雅,甚至被人以为是多才多艺的表现!

哪怕有人想要拿这个做文章,张越也能拿公羊学派的祖师爷子夏先生的名言糊他一脸——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矣;百工居其肆以成其能,君子学以致道!

所以,他也没有什么顾忌。

但在旁观者眼中,他制造魔芋豆腐的经过,却成为了毋庸置疑的神迹——几块灰色的粉块,被他拿在釜中,操作一番,就变成了一块块上去香嫩可口,水嫩无比的食物!

香气更是弥漫在耳鼻之间,连公孙遗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张越却是与在厨房里观摩的厨师们交代了一下这魔芋豆腐的制作诀窍。

其实,流程与当年淮南王刘安制作豆腐时没有什么区别。

无非就是将点豆腐的卤水,换成了让魔芋凝固的碱水,此外,多了一个需要开水加醋蒸煮的流程。

这些厨师听着,都是满脸崇拜、恭敬。

若不是公孙遗就在旁边站着,说不定他们早已经纳头就拜,要奉张越为师了。

即使如此,张越也觉得,自己恐怕日后,很有可能变成厨师们的祖师爷。

只要一想着,很可能千百年后,各个酒店、饭馆和大排档***奉的神像除了财神爷和关二爷,还得加一个张二爷。

张越就感觉有些莫名的恶趣。

做完魔芋豆腐,就是芋头粉丝。

这个事情,就相对比较复杂一些了。

因为得勾芡,不过,这个事情张越是直接丢给厨师去做的。

而在他做魔芋豆腐的时候,厨师们就已经将这个工序完成的差不多了。

由是,他只需要简单的将已经勾芡的芡糊与芋头淀粉混合搅拌,就像搓面团一样,将它们揉成一个大粉团。

然后,张越再指挥着众人,开始漏丝,所谓漏丝,其实很简单,就是利用地心引力以及水温,将芋头淀粉成型。

这个就比较考验经验和技术了。

好在芋头粉丝对这个要求不算太高。

不像红薯粉丝,得有一定的粗细,所以,在日暮之前,魔芋豆腐与芋头粉条,诞生在长安城建章宫蓬莱阁东的一个小楼之中。

一个时辰后,张越带着少府汤官令的厨子们,将一盘盘烹煮好的美食,端到了天子面前。

魔芋鸭、魔芋鸡、魔芋炖排骨、魔芋牛肉煲……一碟碟精心准备的美食,让天子看的目不暇接。

而主食则是牛肉蒻头粉。

这自然立刻就颠覆了这位陛下的想象。

只是尝了几口,他便赞道:“卿之才能之多,实令朕奇也!”

然后他就招招手,将张越叫道面前,问道:“朕听说,今天孔子国去见爱卿了?”

张越哪里敢瞒,也瞒不住,立刻道:“回禀陛下,孔公确实到了臣那里,谈了些事情……”

于是就将孔安国今天与自己见面和谈话的内容,全部一字不漏的如实禀报,天子听着,嘿嘿的笑了起来。

第四百六十八节 正确的拍马姿势

“孔子国这个人呐……”天子眯着眼睛,想起了那个曾侍卫他数年的旧侍中。

讲道理,他其实对担任过侍中的人,一般都会青眼相看。

毕竟是自己门下出去的大臣,是他的脸面。

但孔安国却是少数的例外。

想了想,天子就对张越道:“卿以后还是小心提防此人吧……”

“此人,心思太复杂了……”

好嘛,能让这位陛下都评价‘心思太复杂’,这位孔安国先生恐怕当年在长安没少给他添麻烦。

张越听着,自然点头道:“臣知道了,臣谢陛下宽爱……”

天子一听,笑的更灿烂了。

他问道:“朕听说,左传学派有个叫杨宣的,后日就要在长安讲义……”

“朕不是太懂儒门之事……”他笑着问道:“卿以为,此人意欲何为?”

“臣虽愚钝……”张越顿首拜道:“但也知道,此乃剑指于臣也……”

自那日,张越在博望苑,当着太子据和其他人的面,撕碎了左传伪造伍子胥鞭尸一事后,他和左传一系就已经走上了你死我亡的道路。

如今,杨宣公开在长安讲义。

若张越不去砸场子,就等于告诉天下人,他没有胆量,再去与左传辩论。

连辩论都不敢,当然是摄于左传正义威名喽!

所以,其实,杨宣的讲义等于是公然向张越放嘲讽。

当然,这其实是张越逼出来的。

天子听着,却是夹起一块魔芋,放进嘴里细细嚼着,感觉这魔芋豆腐对自己真是适合啊。

这物脆而不硬,软而不糯,吃起来别具风味。

嘴上却是笑着提醒:“卿还是要注意一下……”

“爱卿毕竟是朕的臣子……”他在‘朕的臣子’这四个字上格外用力强调了一番:“切不可恃才傲物,仗势欺人……”

“臣明白!”张越连忙俯首:“臣当以德服人,必不堕陛下威德、国家气度!”

天子一听,满意的点点头,还是跟小留候说话舒服。

自己的意图和意思,对方总能明悟。

若小留候年长二十岁,他此刻已经忍不住要拜他为相了!

就像他当年发现公孙弘有这个潜质后,二话不说,立刻破例,让公孙弘布衣拜相,终结了汉室长达七十多年的‘非列侯不得为相’的传统。

可惜啊,此子太年轻了!

恐怕,除非自己可以长命百岁,不然恐怕就不能在自己手上拜相了。

只能等到长孙的时代了。

但……

虽然不能拜相,却未尝不可以让他在现在就能发挥影响。

想了想,天子就问道:“如今,国家多事之秋,前有太仆敬声,大不敬,以巫蛊诅上,后有丞相葛绎候,纵子为逆,祸乱国家,朕心甚伤之……”

“如今,丞相、太仆之位有缺,卿博学多才,善于识人,未知可有贤达有举朕者?”

最近,这丞相和太仆的任命问题,让他可真是伤透了脑筋。

太仆倒好,是一个香馍馍,有的是人争抢。

但这丞相之位就……

也怪他自己!

即位迄今四十七年,总共拜了十一位丞相。

但很遗憾,仅有建陵哀候卫绾、平津献候公孙弘、武安侯田蚡以及牧丘恬候石庆得以善终。

剩下的七位丞相,全部死于非命。

这使得汉室的丞相,立刻成为高危职业。

还不止于此,自李蔡后,他就开始在宫里组织内朝,架空丞相领衔的外朝。

汉丞相于是就变成了空有虚名,但其实没有多少权力的花架子。

年轻的时候,他当然是很得意的。

哥多牛逼?

丞相算个p,叫你滚就滚!

但老了才知道,这是天坑啊!

而且是自己坑自己!

由于国家在二三十年之中,失去了强力丞相的弹压。

九卿有司,曾经强大的战斗力,渐渐涣散。

作为皇帝的他,又渐渐没有了精力去约束和监管。

于是,像是公孙家族这样长期垄断某个机构,上下其手,鸡犬升天的例子越来越多。

现在,他无比渴望,能出一个曹参、王陵、张苍这样的强力人物来代替自己镇压内外,疏厘朝政,团结朝野。

当然,最好是公孙弘那样,既有能力,又懂自己心意的人物。

可惜……

没有啊!

找不到啊!

这满朝文武,不是垂垂老矣,就是昏聩无能。

时无名将,徒使竖子称雄!

当他发现这个事实,他自是立刻恐惧了起来。

历朝历代的雄主,最害怕的就是人才断档这种事情。

也是直到此时,他才有些后悔,当年是不是砍的太嗨了些?

张越听着,却是吓坏了。

他怎么敢干涉这种事情?

哪怕这是天子的意思,天子不会怪罪他,但别人呢?

况且……

讲老实话,他也没有什么好推荐的。

丞相这个位子,可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尤其是当今这位的丞相,那风险可是很高的。

但不给意见,好像又说不过去。

想了想,张越就顿首拜道:“启奏陛下,臣愚钝,年少才疏,见寡识少,何以敢决如此大事?”

“只是……”

“今国家乏人,臣愚以为,或是葛绎候倒行逆施,截断贤能进取之故……”

嗯反正公孙贺也死了,死人是最好的背锅侠。

管他有没有做过这种事情,把锅甩给他最安全。

天子听着,也是微微点头。

人才断档,他虽然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绝对不能让人知道。

公孙贺……好吧,谁叫他是丞相,而且为相十几年呢?

这个锅,你就先背着吧!

张越却是继续拜道:“臣以为,陛下如欲再续元鼎、元狩之辉煌,重现往昔人才辈出之世……”

“不若,恢复旧制,改易新政……”

“选天下郡县,能课最者,交由太常、御史大夫监之,定时选其入长安受训,听陛下训示,而后任为地方官,三年以观其成,其中优异者,以为后备公卿,常以策问,多加培养!”

说着张越就将后世他比较熟悉的组织部的人事制度和后备干部培养制度,捡了些符合当代背景的说了。

天子听着,心里面非常满意,对张越笑道:“卿真朕之子房也!”

“臣惶恐……实不敢居功……”张越连忙顿首拜道:“此皆臣旧闻陛下之训,略作总结之言……”

天子听着,笑的更开心了。

第四百六十九节 合纵连横

陪着天子吃完晚膳,张越才恭身陛辞。

走出蓬莱阁,已是月上柳梢头。

一盏盏灯火,在张越前方,向前延伸。

星汉灿烂,明月高悬。

张越抬着脚步,走下蓬莱阁的台阶,手握在腰间的骠姚剑上。

抬首望着远方,在夜色下朦胧的长安城,张越知道,今天晚上,长安城会很热闹。

事实上,也确实是热闹极了!

斗城之中,没有能瞒得过八卦党耳目的事情!

更何况还是处于舆论焦点之中的张蚩尤的事情!

“孔子国!”杨宣已经是气的,几乎想要提剑去砍了那个二五仔。

可惜……

他不能!

他甚至,不能将这恨意流露在言表之中。

因为那样只会令自身处于不利地位。

孔安国,再怎么着,也是孔子苗裔,先师之后。

而且,他头上的光环太多了。

济南伏生、鲁申公、儿宽,皆是他的师长。

以一人之力,横跨书、诗、春秋三系,无论是在今文系统还是古文系统,都有着莫大影响力。

他去见那张子重,根本就没有人能说什么不是。

只是……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杨宣清楚,他必须做点什么,来维系人心士气。

不能还没有开始,就自己内讧,结果张子重还没来打,自己就崩溃了。

没有办法!

杨宣咬着牙齿,握着手里的笔尖,一笔一画的在帛书上划着。

每划一下,他都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然而,他不得不如此。

也不得不下这个血本。

将信写完,杨宣叫来自己的嫡子,交给他,嘱托道:“汝持此信,亲自去拜谒夏侯先生……”

“就说:邻之厚,君之薄也!”

“先生其勉之!”

说完这些话,杨宣整个人都虚脱了一般,瘫坐在坐席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夏侯始昌,早在两天前就已经派人联络他了。

只是,此人开价太过离谱!

简直就是狮子大开口,有巴蛇之贪!

张嘴就想拿走最肥美的东西,甚至企图让左传(至少是杨宣)也阿附于其名下。

这杨宣当然不可能答应他。

更何况当时,杨宣气势正盛,深感兵强马壮,大有并吞一切的威势,自然是毫不犹豫的回绝了。

然而如今,杨宣却不得不去求上门了。

希望这位老先生能出面发声表态,支持一下自己。

如此,或能抵消孔安国跳反带来的打击。

当然,对方开始的那些条件,自然是不可能答应的。

若是如此,为何不向那张子重屈膝投降?

最起码,对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只是,既然有求于人,却也不得不答应对方一些条件。

…………………………

“孔子国……还真是孔子国啊……”博望苑中,一直密切关注事态的江充叹了口气,让弟子打开窗户:“其此举,无异于釜底抽薪,左传诸生辛苦营造的声势,一朝尽丧矣!”

望着窗外的星空,江充从心底深处,升起一股浓浓的无力感。

孔安国这建章宫一行,对左传学派的声望和士气,将产生毁灭性的打击!

连孔子后人都选择了张子重,其他人,恐怕是……

“老师……”韦贤上前搀扶着江充问道:“吾等当如何应对?”

他想了想,道:“要不要弟子星夜去见一下孔安国,劝其回心转意?”

“不可能……”江充苦笑着摇摇头:“孔子国这个人啊,见缝插针,见利忘义,是不可能劝回来的……”

“况且……”

“哪怕能劝回来……”江充低着头悠悠叹道:“又有何用?恐怕……那时,整个儒门都将沦为天下笑柄!”

嗯,三姓家奴,反复小人的帽子,一旦被扣到了孔子后人的脑袋上……

以后儒生谁还敢出门?

就不怕被人将脊梁骨戳烂!?

韦贤想到此节,也是浑身都冒起了冷汗。

“贤啊……”江充悠悠说道:“汝明日去一趟嵩街,为我求见丘公吧……”

“丘子明?”韦贤狐疑着问道:“其不过一卜者而已,找他有用?”

“贤啊,你还是太年轻了……”江充听着笑道:“岂不闻,鸡鸣狗盗之徒,也能有所作用?”

“况卜者乎?”

“卜者的能量,可是很大的啊……”

汉家的卜算业,是极为鼎盛的。

天下百姓,无论贫贱富贵,都离不开他们。

无论生老病死,都需要向他们咨询。

而其中的佼佼者,更是天下知名,名望堪比大儒,连天子也常常需要向他们咨询一些事宜,以做庙堂卜算之参考。

由是,越有名望的卜者,对自己的招牌就越重视。

他们轻易不会给人卜算,也轻易不会出手卜算。

像高帝、吕后、太宗时期的那些知名卜者,甚至有封侯拜为两千石的。

鸣雌亭侯许负,更是以一介女子之身,而爵封关内侯,拜为两千石中官。

丘子明算是许负之后,长安城里名气最大的卜者了。

趁着大宛战争成功预测的东风,他在这十余年来,渐渐成为了天下知名的卜噬者。

连天子也经常就一些问题,向他咨询卜算结果。

如今,若是左传败下阵来,他的金字招牌可就会砸了。

江充知道,为了维护自己的招牌,这个丘子明什么事情都干的出来!

而卜者们的能量,自也非比寻常。

他们不止可以影响舆论,甚至还能影响到宫廷。

…………………………

戚里,昌邑王王邸。

夏侯始昌和往常一般,拄着拐杖,在弟子门生的搀扶下,端坐在院落之中,仰头望着那茫茫星河,寻找着天象的异常与变化。

顺便也将一些知识,一些星相的知识,传授给弟子们。

这可是很珍贵的!

“那就是昂宿……”夏侯始昌缓缓的指着星空说着:“此星为胡人之星,主丧……”

“昂宿之侧是毕宿……”

“其主兵戈、边事……”

“昂宿与毕宿交,为天街,街北夷狄,街南诸夏……”

不得不说,夏侯始昌在星相和天文方面的造诣,在整个天下,都鲜有人能比肩。

整个星空,几乎就没有他不认识和不熟悉的星星。

而对于这些星空之中闪烁的恒星,古老的诸夏人民,在很早很早以前就赋予了它们种种神奇的特征。

经过春秋战国数百年的演化,至于如今,阴阳五行体系深入人心。

星空也就变成了五宫三垣二十八宿。

再经过公羊学派一鼓捣,脑洞一开,这下子好了,星相直接与人间挂钩。

人主有过,天异之。

天下有异,天灾之。

现在还好,再过几十年,来颗彗星,出个日蚀,都能让一个丞相自杀谢罪!

正解说着星相,一个弟子毕恭毕敬,走到夏侯始昌面前,恭身一拜,道:“老师,有客来访……”

“是杨宣?”夏侯始昌轻声问道。

“老师妙算……”弟子恭身拜道。

“那就请他进来吧……”夏侯始昌放下手里的书简,在两个子侄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吩咐道:“尔等先退下……”

“诺!”众弟子连忙再拜,才捏衣恭退。

很快,一个年轻人就被带到了夏侯始昌面前。

“晚辈末学杨敬恭问夏侯先生安……”这人一见面,立刻就大礼作揖,俯身而拜。

夏侯始昌,在没有担任昌邑王博士前,可是曾经担任了足足十一年的太学尚书博士。

虽然董仲舒在世之时,他被其压的黯淡无光。

可董仲舒之后……

整个公羊学派,就再没有能镇压他的人了。

不然,当今也不会拜他为昌邑王太傅,去教育自己的爱子了。

而在儒门内部,哪怕是在古文学派中,夏侯始昌也很受尊重。

毕竟,他这一系,不同于董系那帮肌肉男,一天到晚,都在嚷嚷着什么春秋之诛。

夏侯一系,更热衷于‘春秋之中非常可怪异之事’。

在夏侯始昌眼中,虽然不是一切都有定数。

但人的行为,一定会影响到天下,进而反应在自然、天象与灾害之中。

后世,他门下就诞生了鼎鼎有名的尚书系大小夏侯学派。

一个比一个深信,苍天有情,监于天下。

进而刺激和影响了易经的京房学派的出现。

谶讳政治,终于席卷天下。

但在如今,谶讳的风潮,却在渐渐低落。

董系正在全面复苏,走向经世致用的道路,三世理论喊得震天响,连夏侯始昌的门徒里也有被影响的人。

这令他当然很不满!

故而,他一直在等,等着杨宣忍不住来向他求援。

可是……

瞧着地上恭身拜服的那个年轻人,夏侯始昌有些不满意了。

“杨公这是瞧不起老朽吗?”他微微动怒,问道:“不然何不亲自来见我?”

“先生息怒……”杨敬连忙拜道:“家父实在不敢亲身来见先生,还望先生体谅……”

“此家父亲笔之书……”说着杨敬就将一份帛书呈在手中,恭敬的献给夏侯始昌,道:“此外,家父还令小子带一句话给先生……”

夏侯始昌接过那帛书,问道:“什么话?”

“家父说:邻之厚,君之薄也,其望先生明察之……”

“呵呵……”夏侯始昌笑了起来:“汝是烛之武乎?”

“不敢……”杨敬拜道:“只是唇亡齿寒,还望先生察之……”

“吾知道了……”夏侯始昌摆手道:“转告乃父:昔者,魏信陵君盗虎符以救邯郸,邯郸之所以能全者,乃邯郸坚守也!”

杨敬一听,微微一楞,但还是只能拜道:“诺!先生的意思,小子必定转达……”

目送着杨敬远去,夏侯始昌才悠悠然拆开帛书,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就将它丢到了一旁的油灯上,瞬间将之烧成灰烬。

“老师……”在其身侧,一个年轻儒生问道:“真要出手?”

“呵呵……”夏侯始昌笑道:“静观其变而已……”

这个事情,他虽然很想很想在哪个张子重身上踩一脚。

打压一下董系。

但问题是……

现在明摆着这张子重身后站着天子!

他在行吕步舒故事!

夏侯始昌吃饱了撑着,才会真的掺和进去。

当然了……

假如那张子重一败涂地,落井下石,倒也无妨。

但问题是……

现在看样子,胜败在两可之间,那他当然要观望了。

作为研究灾异的专家,夏侯始昌始终记得一句话——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当然喽,给左传学派一些鼓励和信心还是要有的。

“建啊……”夏侯始昌看着那个年轻人,嘱托道:“明日汝持我拜帖,去太学面见董越,请董越过府一会……”

太学似乎准备要扩招了。

他得想办法多塞点人进去!

第四百七十节 开除左传儒籍

朝阳初升,张越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吃完早饭,就有宦官来报:“侍中公,长孙殿下召见!”

张越放下筷子,惊讶了一声:“长孙殿下不是应该在新丰吗?”

“殿下听说侍中明日要赴尚冠里之约,故而回京为侍中壮威……”桑钧笑着走到张越身前,道:“下官亦代表新丰上下士民来此为县尊助威!”

如今的新丰,可谓已是百废俱兴!

数万亩宿麦播下后,长势喜人。

尤其是公田之中的宿麦,如今已经长出了三片嫩芽。

每一片叶子,都粗大鲜艳,健康的让照料它们的农户喜极而泣!

要知道,因为关中夏季旱灾,导致全面歉收。

这本是一个灾难。

然而,趁着粟米歉收的时节,大司农和少府有司,将大量麦粉,推销到了市场上。

在粟米紧缺的时候,谁还管这些麦粉的味道?

结果,一买回去一尝。

各种麦粉制品的软糯口感,瞬间击败了人们的味蕾。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选择麦粉而不是粟米作为主食。

这使得各地仓储之中的麦粉配额迅速下降,尤其是京畿地区,因为相对富裕,贵族富商集中。

所以现在,私底下,一石麦粉已经能换两三石的粳米(舂过的粟米)。

可以预见,明年关中解除粮食限购和配额制后,麦子的价格一定会大涨!

尤其是麦粉!

恐怕会成为关中中产阶级乃至于贵族公卿家族的标配。

就和过去的梁米一样,变成奢侈品的象征。

而新丰,恰好大面积的补种了宿麦!

就是这一个事实,就已经足以让整个新丰上下,都对张越死心塌地的崇拜和尊敬了!

老百姓(包括贵族士大夫)都是一样的。

谁能带他们发财致富奔小康,谁就是好官!

而这个事情,反过来让新丰各级官吏,特别是王吉等太学生们,更加相信张越的三世体系。

孔子不是说过吗?

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

而类似桑钧这样的理智分子,更是狂喜不已!

大家都知道,自己押宝押对了!

乘着这条船,说不定未来或可拜将封侯,名垂青史。

于是,士气max!

此时,长安传来了左传杨宣公开经义,摆明了挑衅张越的传闻。

当时,整个新丰就炸窝了。

特别是基层的太学生和公考士子们,一个个撸着袖子,恨不得飞到长安,将那杨宣打的满地找牙。

新丰的游侠就更激动了。

本来因为朱安世之故,他们就已经很崇拜这个人们口中的张蚩尤了。

而这张蚩尤上任后,所做桩桩件件,他们看在眼里,知道这是一个实实在在为新丰百姓和贫民着想的好官。

现在这样的好官,居然被人挑衅了?

叔叔能忍,婶婶也不能忍啊!

当时就有人要提着刀子到长安来找杨宣讲道理了!

要不是这些家伙还没有出新丰就被新丰乡亭的官吏拦了下来,指不定现在长安可能出现什么事情呢!

他们的行动力,可是无敌的!

为了偶像,抛头颅洒热血,连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

当年,郭解就是这样被他们坑死的。

而面对这样群情激愤的局面,长孙刘进,自也坐不住,急急忙忙的赶了回来。

而桑钧则作为新丰士民代表,跟着回来了。

当然,这些事情,桑钧不会跟张越说的。

张越听着,却是笑道:“不过跳梁小丑胡闹而已,至于如此阵仗吗?”

桑钧闻言,不可思议的看着张越:“县尊已经有十足把握了吗?”

想了想,桑钧摇了摇头。

他在长安城也有情报来源。

旁的不说,长安九市,谁不卖他这个大司农的衙内面子?

故而,他很清楚,明日的那位杨宣背后都站着些什么人!?

是整个古文学派以及一部分今文儒生!

传说,甚至还有卜者丘子明,也为其卜算,卜噬结果非常吉利。

而反观张子重阵营?

连以往最力挺他的公羊学派内部,也是议论纷纷。

连一个巨头也没有站出来力挺。

很多人都说,这次张蚩尤要栽跟头了!

毕竟双拳难敌四手。

强如项羽,不也最终只能在乌江自刎,尸首被人砍成零件瓜分?

张越却只是神秘的笑了笑,对桑钧道:“桑令吏既然来了也好,先与我去拜见长孙殿下吧……”

桑钧听着,连忙拜道:“诺!”

但心中,却依旧有着犹豫。

他在来前,先去见了自己的父亲桑弘羊,得到了乃父的暗示,若张子重提出请求,大司农系统可以伸出援手。

和其他九卿衙门不同。

大司农和儒生们已经打了二十几年的嘴炮了。

为了应对舆论攻仵,大司农养了数以百计的文人,还赞助了蜀郡的张宽的文教事业,培养了大量亲近自己的儒生。

儒生攻仵桑弘羊和盐铁系统,嚷嚷着‘请烹弘羊’。

桑弘羊阵营就摆事实讲道理,引申古今之事。

直至如今,大司农对于怎么瓦解儒生的攻势,有着丰富的经验。

甚至可以这么说,最大的反儒集团,就猬集在现在的大司农系统内。

但现在,桑钧看着张越的神色,却拿不准了。

“或许,我可以再等等……”桑钧心中暗想:“待张侍中危困之际,再伸出援手也不迟……”

毕竟,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更能令人感激。

………………………………

半个时辰后,张越就带着桑钧走进了taizi宫之中。

taizi宫张越只来过两三次,不算很熟。

但所有见到他的人,都是毕恭毕敬,退到道路两侧,人人恭身作揖,且惧且敬。

没有办法,人的名树的影,更何况张越还是长孙的大臣!

是此地未来主人的左右手!

在一个宦官引领下,张越和桑钧走到了甲观之前。

“殿下此刻正在与家上谈话,侍中请容奴婢前去通传……”那宦官恭身说着。

张越点点头,摆摆手,就和桑钧站到宫门口等了起来。

大约只等了不过一刻钟,那宦官就出来了,对张越笑道:“侍中,家上与长孙殿下有请……”

张越连忙和桑钧一起,整理好衣冠,然后提着绶带,抬步走进甲观。

刚进甲观,张越和桑钧就看到了太子刘据与长孙刘进,正坐在甲观的院子里的一个石案前,下着五格棋。

这是汉室最流行的棋,公羊学派最能战斗的吾丘寿王,就特别精于此道,在世之时,无敌于天下!

比较有意思的是,这种五格棋,看似简单,但实则非常烧脑。

黑白双方的博弈,甚至比围棋还要精彩!

“臣张子重(桑钧),见过家上、长孙殿下……”张越与桑钧上前拜道:“恭问家上、殿下安……”

“孤躬安……”太子刘据闻言,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就起身对刘进道:“今天就到这里吧……进儿好好与张侍中谈谈……”

“诺……”刘进连忙起身,拜道:“儿臣恭送父亲……”

张越与桑钧也连忙再拜:“恭送家上……”

而在心里面,张越也不得不感慨老刘家在对子女的教育方面,真可谓是封建王朝里独一份的存在。

其他王朝,都是拼命限制和禁锢皇族子弟。

独独汉室,非常开放,父祖根本就不管子孙们和谁交朋友?喜欢什么项目?

任由他们自由发挥和成长。

于是,刘氏诸王中,什么样的人都有。

心里面感慨着,就听着刘进问道:“张卿,孤听说明日卿要去尚冠里大道与人辩论经义?”

“回禀殿下……”张越恭身答道:“没有此事……”

“嗯?”刘进奇了,若没有这个事情,那现在这满城风雨,闹得沸沸扬扬是怎么回事?

“殿下有所不知……”张越欠身道:“所谓‘左传’,只是以讹传讹……”

“其全名当是《左氏春秋》,而非《春秋左氏传》!”

“其盖与《晏子春秋》《吕氏春秋》一般,最多只是史书……”张越微笑着:“与孔子没有干系,也与儒门没有关系……”

刘进和桑钧听着,瞪大了眼睛,吃惊不已。

好嘛……

你这上下嘴皮子一张,就将整个《左传》都开除了儒门门籍,未免也太霸道了一些吧?啊!

“孤听说,《春秋左氏传》盖乃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刘进有些不相信的摇头:“昔者,孔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殿下误矣……”张越含笑道:“《左氏春秋》姑且不说是不是左丘明之作,其非孔子《春秋》之传,以是事实!既非孔子春秋,则哪来什么经义?何来微言大义?如何可为后世鉴?”

“况且……”张越嘴角溢出一丝笑容:“殿下可知,若依《左氏春秋》诸生之言,则左丘明先生著《左氏春秋》之日,已是九十有三矣……”

“且《左氏春秋》比孔子《春秋》多出二十三年……换言之,左丘明先生比孔子多活二十三年,其寿百二十五年……”

刘进听着楞了,桑钧也楞了。

这就是底气所在吗?

桑钧心里想着,但是仅靠这个是无法锤破对方的防御的。

因为,古文学派最擅长撒泼打滚,说不定对方能借着这个机会,给左传镀金呢!

而且,张侍中看上去也没有把这个事情看得有多重。

换言之,他有更猛的料!?

第四百七十一节 帝国主义

刘进看着张越自信的神色,心头大定。 X

他对张越非常了解,知道这个朋友兼大臣,素来做事谋而后动。

如今,他既然有了把握,想来应该也是有着底气的,便道:“卿既有信心,那孤也就放心了……”

若是张越搞不定的话,他也只能是想办法让其能全身而退。

“对了……”刘进忽然问道:“卿能和孤说一说李禹的事情吗?”

在说这话的时候,张越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眼神在跳动。

李禹案,是一个转折点,一个方向标。

自李禹投案发后,太子系遭到沉重打击!

哪怕天子最终没有追究太子据的责任……

但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岂是如此轻松就能过关的?

首先,整个太子系的文武官员,统统蒙上失职和渎职的名声。

太子太傅石德,更将坐‘辅佐太子,不忠’的指责。

坊间舆论,已经有人在议论这个事情了。

就连宫里面,也有些人在嚼舌头根子,私底下议论说:国家备储,置太子之宫,设幕府,开博望苑,给赐十县之邑,岁给太子钱以万万,布帛数千,太子竟不能制一洗马!?若为春秋之时,孔子笔下,恐怕无人能逃‘不书’之诛。

这也很正常。

他们的议论也没有错。

国家给了这么多资源,堆了这么多年,结果堆出这么个结果?

天下人,哪个会认可?

要不是李禹最终选择投案自首,而是潜逃,恐怕情况将比这还要糟糕十几倍!

而刘进与乃父,本就感情深厚,此番回宫,他也确实感受到了这宫里宫外,非同寻常的气氛。

储君之位,已是摇摇欲坠。

太子勉力坚持,终究却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心涣散。

刘进一回宫就感觉到了,父亲虽然脸上强颜欢笑,实则内心苦闷无人知晓。

张越听着,当然明白刘进的意思。

可是要解决这个问题,却不是太容易。

主要是刘据恐怕答应不了。

但,看着刘进的模样,张越又不忍心,只能凑上前去,轻声道:“臣知殿下所问的问题……”

刘进岂能不知李禹案的前后?

他问这个事情,其实就是在问我该怎么帮助我爹摆脱眼前的困境?

“只是……”张越抬眼看着刘进,叹道:“臣的方法,可能家上不会用……”

刘进一听,顿时就高兴了起来,深感张越还真是自己的智囊,就没有他不能解决的问题!

连忙道:“卿但说无妨……”

“臣愚以为……”张越低声在刘进耳畔道:“家上欲要收拾人心,独上书请命,愿为汉拓土……”

“嗯?”刘进不明白了,问道:“此话何解?”

张越听着,笑着道:“孔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父之道,可谓孝矣!”

刘进顿时秒懂了。

汉家乃是以孝治天下,天子最重视的就是孝道,天下人最关心的也是孝行。

只要能让天下人知道,太子将继承父志,那么,立刻就能一俊遮百丑。

而当今天子生平最大的志向与最大的政治成就中都有一条北击匈奴,雪耻报仇。

而太子却一直告诉天下人我要和平。

这种强烈的反差,令很多人不舒服,特别是掌握真正权力的军方,以及当今天子。

若太子能够痛改前非,上书请战。

那么,天子必然龙颜大悦,他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百年后人亡政息,政治成就被人跟秦始皇一样抹黑。

军方也会放心太子只要能支持继续打匈奴,他们就没有什么意见。

只是……

这种事情,以太子据的性格,怕是答应不下来,也做不出来。

况且……

刘进看着张越,低声道:“侍中难道不知道,孤父不黯兵法,不懂军事?”

“做个样子而已……”张越笑道:“谁敢让储君亲临前线呢?最多就是去晋阳、云中或者九原坐镇而已,前方的军事交给将军去做就好了……”

甚至可能连长安也不需要离开。

天子和军方需要的只是太子的态度而已。

态度端正,那当然什么事情都好商量,态度不端正,还要闹幺蛾子。

太子据的位置,就算能保一天,却也终究保不了一世。

“但如此一来……”刘进喃喃道:“却是大战将起,不知道多少人将埋骨他乡……因一人之事,而起大战……这会不会过分了一点?”

张越听着笑了。

怎么会过分呢?

看样子,刘进还没有进化成为一个真正的帝国主义者。

真正的帝国主义,从来都是热衷于将内部矛盾向外转移的。

想当年,秦国就是靠着不断对外转移矛盾,维系自身强大凝聚力和战斗力的。

但嘴上张越却是义正言辞的道:“殿下,怎么能这样想呢?”

“王师北伐匈奴,乃是有道伐无道,乃是王者之师,诛除暴虐,乃是诸夏讨伐夷狄!”

“殿下可知,匈奴稽粥氏率兽食人之行?”

“当初,月氏先王因不从稽粥氏老上单于,被其活生生斩下头颅,制成酒器!”

“匈奴贵人,多喜人殉,其一贵人死,陪葬妻妾、奴婢以数百数千计!”

“匈奴全国,皆行奴婢,其强者为贵,弱者为奴……”

“西域三十六国,皆受其凌辱、压迫、讹诈,其盼王师雨露,如久旱之禾盼甘霖……”

“匈奴还不止如此!其俗野蛮,兄终弟及,父死子继其妻妾,乱人伦之道,毁先王之制!”

“若不诛除之,何以谢天下,谢先王?”

刘进听着,仔细想了想,似乎还真是这么个理。

但,他总觉得貌似哪里怪怪的。

“那卿的意思是?”刘进小心的问道:“王师北伐匈奴,除了复仇雪耻,还有其他目的?”

“当然!”张越大义凛然的挺起胸膛,道:‘殿下,王师北伐,所过之处,夷狄之土,变为诸夏之乡,左衽被发之人变右束发,冠带躬耕之民!”

“此事,二三十年来,天下人所共见,天地鬼神所共证也!”

“王师到哪里,哪里就变成诸夏!”

“其人民从野蛮,走向文明,从粗鄙,走向礼仪,自刀耕火耨,变为精耕细作,从逐水草而居,变为依城而生!”

“九原、武威、居延、天水,莫不如是!”

“如今,昔日之塞外,已变中国鱼米之乡,乡亭之中,冠带往来,村舍之中有诗书礼乐之声!”

这还真是事实!

别看儒生们,似乎只会嘴炮。

但人家洗脑能力强啊!

自卫青霍去病出塞,汉家不仅仅收复河套故土,还将战火烧进了匈奴人的老巢。

焚毁龙城,直趋河西走廊,等祁连山,望姑衍山。

走胭脂山而下皋兰山,从居延深入到浚稽山。

现在更是磨刀霍霍,兵锋直指西域三十六国。

而在这个过程中,至少有两百万的匈奴人、羌人、月氏人、辉渠人、东胡人、休屠人、浑邪人等等大大小小上百个民族的各色人口,融入了汉家的北地郡县之中。

其中,很多人的后代,甚至已经忘记自己的祖先,以为自己就是土生土长的汉人。

甚至,还有人的文化知识,不比中国汉人的儒生差。

上次公考,张越就录取了好几个东胡、乌恒、鲜卑出生的归化士子。

也没见他们和其他士子有什么区别!

这其中固然有着诸夏民族与生俱来的强大同化能力的因素,但儒家在其中也是发挥了重要作用的!

刘进听着,仔细想了想,这似乎也是事实。

汉家朝堂上,就不止一次出现过,夷狄出生的文官或者大将。

别看他们是夷狄出生,但人家背起诗书来,可不比其他人差。

而且引用起来,抑扬顿挫,特别有节奏感。

“那孤去试试看……”刘进心动了。

张越一听,开心起来,拜道:“殿下不用报太大希望……”

在心中,张越觉得,刘据大约是不会同意用这个计策的。

因为他是个君子。

君子会忠于自己的内心认同的道路。

就像子路,明知道是死,也会义无反顾。

更何况,像这种拿着其他国家或者民族的人的灾难来给自己解套的做法,大约是刘据无法忍受的底线。

不过无所谓,这些话他也只是说给刘进听的。

是为将来做打算的准备!

因为,很显而易见,这个世界很大。

至少大的超出了汉季士大夫们的预计,也超出了目前技术条件下,封建王朝所能控制的极限!

说句不客气的话,哪怕未来征服了整个匈奴和西域地区。

汉家也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去全部控制。

更做不到在当地建立郡县,推广制度。

所以,软实力也很重要啊!

张越知道,想要实现自己内心的野望,那就不止需要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打败敌人。

更需要在文化上,在思想上,全面击溃自己的敌人,让他们接受中国文化,相信中国制度是解决一切问题的良方,是普世通行的最高标准!

所以,得给未来的行动,披上一层光鲜亮丽的外衣来迷惑和忽悠他人。

就像灯塔国一般哥打你是为了民猪自游,是为了爱与正义,绝对不是为了石油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真的,你要信我啊!r

第四百七十二节 底牌

明日就是讲义之日。

整个杨宅上下,都忙碌起来。

一份份书简,都被堆磊起来,杨宣带着自己的门徒们,进行着最后的核对。

“这一份的记述,与其他有异……”不时有着弟子举手,高声喊着。

然后立刻就有人来接过他的书简,拿到杨宣面前,进行核对。

看着这一切杨宣有些得意的捋起胡须,略有骄傲。

“此番,吾左传一系,可谓因祸得福……”门外有弟子轻声议论着。

杨宣听着暗自点头,确实是因祸得福啊!

本来,左传一系就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

因为左传不像公羊、谷梁,传续有实录可查。

汉之前,都没有人听说过左传的名字。

直到高帝大臣陆贾第一次向世人提起《左氏春秋》,人们才知道有这么一本书存在。

其后贾谊贾长沙过雒阳,其真实面貌才渐渐为世人所知。

也正因此,左传的传续系统混乱无比。

各种自相矛盾的记述,层出不穷。

本来是几乎不可能将这些混乱矛盾的东西集成到一起,统一为一种说法的。

但在那张子重的刺激下,左传一系同仇敌忾,众志成城,终于有了这个厘定事实、分清对错的机会。

而有了这个基础,杨宣相信,左传的未来,必将一片光明!

“老师……”一个年轻的门徒,捏着衣裳,走到杨宣面前,拜道:“江公书信……”

杨宣闻言,立刻接过来,打开来看了看,脸上于是更显红润。

书信之上,只讲了一件事情——丘子明已经决定明日亲自到场,旁听讲义。

这对杨宣来说,是一个极大的鼓励!

丘子明既到场,必将引发轰动,只要胜了,哪怕是平手,甚至是失败,都可以借此让更多人知晓左传正义。

稳赚不赔啊!

况且,丘子明既然来了,那他就一定会撑自己!

更不提,这丘子明既然是江升亲自请出来的,那谷梁的态度也就显而易见了!

春秋三传,谷梁与左传联手,对付一个连公羊都不是的侍中官。

在杨宣看来,哪怕他有孔子国襄助,也是必败无疑!

于是,心里的不安,消散了大半。

他站起身来,道:“吾等再演一次礼仪……”

讲义可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必须符合身份。

只要出了一点茬子,都可能被天下笑话。

不然,这天下敢于公开讲义的学者就不会这么少了。

杨宣自身若非不是被逼到墙角,也不敢选择这种方式反击。

………………………………

与此同时,太学之中,却是另一番情况。

董越站在太学阁楼上,望着那远方的辟雍所在的地方,神色微微凝重。

“老师……”吕温走到董越身边,微微恭身,道:“诸子皆已到齐,请老师过去……”

董越听着点点头。

因为他打算要扩建太学,还要建立辟雍。

于是,散落在天下的公羊大儒,纷纷回京。

褚大、赢公、夏侯始昌、周宣、成霸……

光是公羊学博士就有八人之多。

更有盟友欧阳学派与易经田何学派的博士五人来太学打探——你们打算给俺们多少名额啊?

反正大家伙的意思就是排排坐,赤果果,太学名额多出来的,先内部分一部分先。

除了少数人外,大多数人,都是内举不避亲,纷纷推荐自己的子侄、外甥。

这让董越真是烦不胜烦。

错非建立辟雍、明堂,将太学扩招,这是他老父亲生前最挂记的事情,他都有些打算挂冠而去,你们爱怎么整怎么整了。

“诸子都有些什么议论?”董越问道。

“回禀老师,很多人在议论明日左传杨宣讲义之事……”吕温低头答道。

这也是现在公羊学派最关注的事情。

“都怎么说?”董越问着。

“众说纷纭……”吕温低头道:“有看好的,也有不看好的……”

董越听着点点头,提起剑,道:“走吧,去会一会诸位世兄、世叔……”

吕温却忽然问道:“老师真的不担心张侍中吗?”

“吾有何担心的?”董越听着笑了起来。

董越最不担心的就是哪个未来的小师弟。

他多厉害?

自己本来还想出手相助,结果,他不声不响就搞定了易经的杨何、三家诗的各位博士,甚至连欧阳学派的欧阳高,据说也很欣赏他。、

现在连孔子国都倒戈了……

董越知道,别看现在那左传一系跳的欢。

但恐怕,他们要栽一个大跟头了!

对此,董越是欣然乐见的。

左传一系,终究还是底蕴太浅了,人才太少了。

整个古文学派也都是如此。

不成气候!

所以,董越也就保持了缄口。

但现在,却不再需要了沉默了。

因为,左传一系已经箭在弦上。

整个古文学派,都将宝押在了明天!

可惜啊……

挑错了对手!

想到这里,董越就对吕温道:“温啊,你且看着吧……马上就要有一个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了!”

“整个天下,都将因此改变!”

吕温听着,却是不明所以。

什么事情?

改变天下!?

要不是他面前说这话的人是董越,他都快要怀疑对方是不是在骗他了。

“老师,到底是何事?”吕温问道。

“汝日后便知……”董越摸着胡须,笑着道。

错非他是太学祭酒领光禄大夫事,而且还是董仲舒的儿子,恐怕连他也要以为,张子重这次要栽。

可惜……可惜……

董越知道,哪怕他什么都不做。

古文学派也将在那个东西面前,一败涂地,只能跪地请降!

纸!

董越曾经以为一无是处的东西,经过小师弟的改造,变成了便于书写,可以大规模制造的宝物。

而很不巧,少府卿督造的的第一批纸张,很快就要面世了!

在今年的正月大朝会上,少府卿将会将第一批纸张,敬献天子,作为正旦贺礼。

虽然少府卿的纸张要到四个月后才会作为贺礼出现。

但是,董越知道,已经有一批纸张,在公卿之中流传了。

天子昨天就赐了他两张‘侍中纸’,作为嘉奖。

可能明天,天子就会将更多纸张,赐给大臣公卿们。

然后,全世界都将知道——侍中张子重,为先贤继绝学!

………………………………

几乎是在同时,刘据也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面前摆着的那两张薄薄的‘侍中纸’。

他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这是张侍中所献?”他问着送纸的宦官。

“然……”对方拜道:“陛下得此宝物后,甚为欢喜,甚至欲复张侍中家,不过为其婉拒……”

刘据听着,不动声色的拿起笔墨,在纸上试着写了一行字:元年春王正月。

字迹很快就浸透纸张,在纸上留下清晰的痕迹。

看着那纸上的文字,刘据沉默良久,才道:“张卿真大才也!有此贡献,足可青史留名,为万世纪念!”

刘据不傻,他清楚,眼前的这种薄若蝉翼,洁白干净,漂亮的仿佛珍宝一样的纸张,必将在未来席卷天下,彻底取代竹简!

而狭此之功,张毅张子重,将成为汉家历史上最重要的文臣——与萧何曹参,并驾齐驱!

更重要的是,无论今文还是古文,不拘诗书还是春秋、易经,甚至包括黄老、法家,都将要承他一个大大的香火恩德!

此子未来,恐怕下限都是战国诸子之一!

“这就是张子重的底气吗?”刘据看着这些白纸,陷入了沉思。

很显然,有了侍中纸,张毅张子重,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左传未战先输!

……………………………………

“张卿,此物真是卿的创造?”刘进好奇的拿着一张白纸,找到张越,问道。

“殿下……怎么得到此物的?”张越确实有些奇怪的问道:“少府卿不是将此事列为机密,不许外传吗?”

“这是皇祖父所赐……”刘进拿着手上的纸道:“说是送给孤学习使用的……”

张越一听,瞬间就明白了。

这是天子怕他打不过左传,丢了面子,给他撑场子呢!

“杀鸡用牛刀啊……”张越忍不住哀叹一声,这张底牌掀开的太快了!

刘进一听,顿时奇了:“卿不是因此而有底气?”

跟着刘进的桑钧更惊讶了。

难道自己想错了?

“当然!”张越叹道:“若对付《左氏春秋》的诸生都需要用此宝物,臣胜之不武也!”

东汉的左传学派牛逼吗?

当然牛逼!

特别是中期以后,人才辈出,光芒万丈!

可惜现在是西汉,而且是武帝朝。

如今的左传一系,说是战五渣,都是抬举了他们。

因为,现在的左传学派还缺少两个关键人物——刘向、刘歆父子,错非这两位博览百家的大学者,为左传作注,发明章句,左传学派根本就起不来,只能靠碰瓷维持自己的存在感。

而很可惜,现在的刘向父子,连精子状态都不存在!

他们起码还得再等七八十年才有机会出世!

所以,出现在张越面前的左传学派,只是一个漏洞百出,逻辑混乱,前后矛盾,甚至没有统一主张和理念的战五渣!

对付他们,何须白纸?

只是,事情既然都已经这样了,张越也没有办法,只能是将错就错,利用这个机会,尽可能的扩大战果!

第四百七十四节 不堪一击(1)

翌日,天清气朗,阳光明媚。

尚冠里大道,人山人海。

在杨宣讲义场地附近,更是一位位公卿往来,一尊尊博士官闪动。

这比杨宣曾经预计的还要热闹和繁荣。

只是……

杨宣此刻却是满脸苦涩。

“只能希望那位张侍中是君子了……”他在心里哀叹着。

君子不仗势欺人,不以力胁人。

当然,其实他可以选择避战,卷起铺盖,灰溜溜的跑出关中。

但那样一来,整个左传一系,甚至整个古文阵营都将恨他入骨!

到那个时候,用不着张蚩尤出手,自己就要横尸野外!

与其那样,还不如殊死一搏!

昨夜,杨宣想了一整夜,他在塌上辗转反侧,思来想去,终于想清楚了一个事情——侍中纸,现在只是小范围内流传,并没有公之于众,让天下人皆知道。

再者,纸的出现与使用,只能说明对方贡献大。

而不能说明他在经义上强大。

所以……

只要能在经义上辩倒对方,甚至只是战成平手。

在不考虑对方耍无赖,掀桌子的情况下。

其实,此事对自身和整个左传的发展,都有着莫大作用!

甚至,说不定,左传学派还可以搭上这个东风,更加广为人知呢!

就像他的师长辈们,当初自诩自己是贾谊贾长沙的传人一般。

名人效应一下子就领左传的发展搭上了顺风车!

短短二三十年,就发展成了今天的局面。

虽然算不上超级学派,但也属于古文阵营里的重要一员!

若再搭上这个顺风车,有一个‘曾经打败或者与张蚩尤战平’的光环。

左传的发展,立刻就能上快车道。

自己甚至说不定可以尝试将左传发展成官学。

但,前提是——对方不耍无赖。

不将单纯的经义辩论演变成全方位打击。

“应该是不会……”杨宣自己在心里打气:“既然彼如今已然知名,当会要脸面……”

公羊学派的人,不是最讲师出有名,名正言顺的吗?

带着这样的念头,杨宣缓缓走上早已经被铺设好的讲义会场。

然后朝着四面在坐宾客与围观百姓微微拱手,道:“鄙人杨宣,从雒阳王公授《春秋左氏传》,王公故贾公讳谊门徒,乃梁齐君子也……”

“左传之义,恢弘大气,直述圣人大道,尤其善明君臣之分,父子之纲纪也!”

“今公羊之兴,天下以为是!独我左传以为不然!”

“何也?公羊多任权变,其相殊绝,固以甚远,而冤抑积久,莫肯分明!”

“至于我左传则不然!”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莫不能有变,其义深于君父之道!”

“今吾公开讲义,宣《左传》之正义,以明是非之曲折……其望诸公明察之……”

这番开场白,乃是杨宣昨夜冥思许久,重新改写的。

目的,其实就是为了向建章宫的主人喊话——俺们比公羊对您和您的统治更有利啊!

公羊学派,那么多的缓则与叛逆。

居然主张什么‘邦有道则仕,无道则去’‘君臣以义合’。

甚至还有缓则,私底下议论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这是吕不韦的幽灵在徘徊啊!

更不提,公羊还主张,大臣可以行权变!!!!

这对您的统治,特别不利呀。

俺们左传就好多了!

您就是天,您就是地,您就是至高主宰,您就是天下万事万物的仲裁者!

选择俺们,就是选择江山永固,就是选择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纲常伦理永不变!

而杨宣这话一开口,顿时,全场寂静。

哪怕是古文学派的很多人,现在也是心里仿佛被十万头草泥马狂奔过一样。

“这杨宣……”有人忍不住腹诽:“也太过谄媚了吧?他还有没有士大夫的原则了?”

如今的汉室,战国遗风依然相当浓厚。

所谓‘君择臣,臣亦择君’的观念深入人心。

很多古文学派的士大夫鸿儒,就是因为看不惯汉室现在的穷兵黩武、与民争利,就跑去地方,抱诸侯王大腿去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今天子,很不喜欢他们。

然而,现在,身为古文阵营的杨宣,却第一个向皇权献媚。

连‘其义深于父子君臣之道’这种肉麻的话也能说出口来了!

若其上台,还不得宣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但……

杨宣却是义无反顾,他知道,这是唯一的破局之路。

不向皇帝跪下来献媚,就没有生路!

况且……

左传一系,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世间万物,亘古不变。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父就是父,子就是子。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就像太阳,永远从东方升起,西方落下。

若能让天子接受和认可自己的理论,那么……

那张子重和他的侍中纸,不就是奇技淫巧了吗?

他对场下的众人的冷漠,视若无睹,在一部分古文学派和谷梁的儒生的鼓舞中,继续道:“《春秋左氏传》,其开篇曰:元年春王周正月,何也?意隐公非君,乃摄也……故不书隐公即位……”

此话一出,无数人眼前一亮。

盖因为,在这之前,春秋的开篇的通行解释,来自于董仲舒。

元年春王正月,大一统!

而杨宣却另辟蹊跷,别出心裁,给出了新的解释。

而且,仔细一想,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

鲁隐公,其实从来没有当过鲁国国君,他只是暂行摄政,鲁国真正的国君,当是其后的恒公,当时的公子允!

杨宣却是继续讲着《左传》的经文。

不得不说,《左传》在讲义方面,有着远超公羊和谷梁的优势。

因为,公羊和谷梁,都是干巴巴的讲事情。

一件事就是一句话,最多加几句解释。

而左传则不同。

左传的故事,趣味性和传奇性都很高。

而且,在文学性与文字方面,更符合汉人的胃口。

哪像公羊和谷梁,倘若不认真读书,都不知道那些话的意思是什么?

而左传,则是以汉代通俗语言写出来的。

两者在听众耳中的区别,就像是三侠五义和后来的金庸、黄易等大师的武侠一样。

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更别提,杨宣为了今日,准备了很久很久。

于是,在他幽默的语言和抑扬顿挫的讲演中,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被他讲的跌宕起伏,妙趣横生。

尤其是在那些围观群众以及年轻的士大夫、士子心中,产生了巨大的反响!

在今日以前,普罗大众,谁能接触这样的古代宫廷隐秘故事?谁又知道这其中的曲折离奇变故呢?

更不提,郑伯克段于鄢这个故事,充满了几乎所有吸引人们关注和视线的元素。

母子不合、兄弟阋于墙。

兄长的放纵,母亲的偏爱,还有各方人士,粉墨登场,将那场数百年前发生在郑国的宫廷伦理悲喜剧,演绎的生动无比。

就连一些公羊学子,也忍不住听得入神。

尤其是,当最后听到,郑庄公虽然发誓‘不及黄泉,无以相及’的誓言,但最终却依旧选择了打破誓言,通过一个地道,与目前姜氏相认。

母子最终和解、团圆。

这完全符合汉人的价值观,而且非常贴近汉人的思想。

甚至,让很多人浮想连连。

“当初,太宗皇帝放淮南厉王,怕也是学了郑庄公的旧技啊……”有些不怕死的吃瓜群众,甚至悄悄的议论。

反正,当年,淮南厉王死后,长安城的老百姓们,甚至唱过‘一尺布,尚能缝;兄弟两人不相容’的民谣。

也没见皇帝把他们怎么着,最后甚至,太宗受此影响,将淮南国一分为三,分给厉王三子,以示自己绝对不是贪图淮南的土地和财富才害了厉王。

但老百姓可以嘴上不把门,士大夫公卿们,就只能在心里面想了。

最终,当杨宣讲完整个故事。

全场掌声雷动。

尤其是围观群众们,兴奋的脖子都粗了!

杨宣讲的这个故事与经义,可比从前大家伙听过的董仲舒啊什么的人讲义精彩有趣多了!

那些大儒讲的,基本上吃瓜群众根本不懂。

完全云里雾里。

哪像这个先生,讲得东西大家能听懂,而且听得津津有味!

人民群众,可不管什么真伪正确道理。

况且,在他们眼里,那台上的先生,讲得挺好的!

就连很多公卿,此刻也都在交头接耳的议论:“此人所言是真的吗?”

很多人睁着眼睛,一脸茫然。

几百年前的事情,谁说的上对错呢?

谁又能证明?

这并不能怪他们,在这个没有史记的时代,史书对于人民来说,实在是过于遥远了!

除了某些人们口耳相传的事情外,很多人说不定现在连章赣是谁都不知道了。

而杨宣所讲,故事完整,有人物,有经过,有发展,有曲折,还有一个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大团圆结局。

在这个时代来说,确实已经很好了!

甚至,有公卿觉得,除非一会,那张蚩尤耍无赖,不然恐怕很难再战胜此人了!

因为……

全场士民,都已经被这个故事打动了。

人们,包括自己,都想再听,继续多听几个类似的故事。

这可比看蚩尤戏还有意思!

第四百七十五节 不堪一击(2)

看着场中百姓士民的反应,杨宣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他很庆幸,在自己开讲之前,他张蚩尤没有到场,这使得他获得了这宝贵的先手!

而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一讲完,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获胜了!

因为,人民相信了他!

除非,发生奇迹,不然就无法扭转人们心中已经形成的观念!

“所以,孔子说,民可使使之,不可使由之!果然是至理名言……”杨宣在心里暗想:“泥腿子庶民就该由吾等君子指导和教化,愚民才是治理天下的唯一道路!”

证据就是现在眼前在场的这数以千计的民众,他们因自己的故事而相信自己。却不会去想,自己所说的故事,是不是真的?

就像当初,陈胜在一块帛书上写下‘陈胜王’三个字,塞进鱼肚子里,又在晚上在树林里假装狐狸,大喊‘大楚兴,陈胜王’。

那些百姓不就因而深信陈胜,于是揭竿而起,戳破了秦王朝的虎皮?

这样想着,杨宣就变得倨傲起来。

既然百姓需要像自己这样的君子士大夫的教育和统治,那么,他们就不需要有什么思考的能力。

他们的行为与生活以及三观,有自己这样的君子去规划和制定就好了。

他们,只需要按时纳税、服役、听从命令就可以了!

但,就在此时,杨宣眼角的余光猛然瞟到了在不远处的人群竟猛然向两边退避。

一辆马车,正挤开人群,缓缓驶来。

那马车仿佛有着魔力一般,让所过之处的人们,纷纷退避到两侧,将道路让开。

“侍中张子重来了!”有人呼喊着。

“张蚩尤来啦!”而更多的人,则惊呼着。

“张子重?”杨宣如临大敌,立刻绷紧了神经,看向那个方向:“他为何选择在此时,忽然出现?”

讲道理,杨宣在事前预计过,估算过。

他认为,这个对手,要嘛选择在讲义开始之前过来,先声夺人,抢占先机。

要嘛选择在讲义结束之时过来,后发制人。

根本不会选择在讲义开始后的现在,自己的气势达到巅峰的时刻过来。

因为,这等于是在战争中,当着敌人的面渡河,现在可没有什么宋襄公会和对手客气,讲什么堂堂正正之阵了,一定会趁着对手立足未稳,发起猛攻。

可如今看来……

对方,却选择了自己认为最不可能的时机。

“这张子重真是目中无人!”杨宣气的肺都要炸了!

对方选择在现在出现,几乎就是等于告诉他和其他所有人——左传?在他眼中只是一个跳梁小丑,不堪一击的弱渣!

这种赤裸裸的蔑视与藐视,让杨宣心里面,战意高涨。

他发誓,一定会狠狠的教训一番此子。

让他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而在这里,经过方才的讲义,杨宣深信,自己已然占据了主场!

围观的数千人民,就是他的最大依仗。

哪怕对方悍然以权势相迫,撕破脸面,也只能赢一时,而不能赢一世。

围观的百姓,会将今日的事情,说给天下人知道!

………………………………

张越却是站在马车之上,手持着缰绳,驱赶着马车,缓缓前行。

在他身后,一队奉命保护他的期门骑兵,紧紧的簇拥着他。

他抬头看向远方,在台上站着的那个儒生。

两人视线交错,张越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

马车驶到讲义的会场,张越跳下车来,看了看周围的陈设。

一个很不错的讲义之所。

四周公卿具在,更有无数博士官在旁。

真是一个理想的将左传学派埋葬的场所。

“末学后进张子重,见过诸位明公、先生……”张越提起绶带,微微理了理头上的貂蝉冠,便长身作揖拜道:“小子不才,闻说今日左传杨公,欲要当众讲义,故而冒昧前来,还望诸公海涵……”

众人看着他,纷纷起身,回礼道:“不敢!侍中既来,还请入座……”

“坐就不必了……”张越咧着嘴,回过头,看着台上的杨宣,对其微微拱手,拜道:“小子方才在外听说,杨公方才讲了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

杨宣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年轻的不像话的侍中官,感受着他脸上和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对自己和整个左传学派的蔑视与轻蔑的气息,勉强按捺住内心的怒意,还礼拜道:“然也!侍中公可有什么指教?”

他就不信,对方还能推翻之上,白纸黑字,载于青史,流传数十年的经典故事?!

“指教??……”张越咧着嘴笑了起来:“有什么好指教的?不过是一个莫须有的故事而已!”

“为了编这个故事,杨公与左传诸生,几十年来没少废心思吧?”

“你……”杨宣闻言,颤抖着手指,指着张越,怒吼着:“张侍中!不要血口喷人!”

“当然……”张越微笑着道:“所谓‘郑伯克段于鄢’也可能与杨公无关,可能是战国时期,某位大人物的随笔之作而已……”

“张子重!”不止是杨宣,在场的好几个左传大儒以及古文学派的大儒,纷纷起身,大声怒喝:“汝不要信口雌黄!”

张越哈哈大笑:“在下从不讲没有根据的事情……”

“之中所载的所谓‘郑伯克段于鄢’,在下有确凿证据,证明其为伪造……”

这话一出,顿时全场惊骇。

无数人侧目以对。

左传之中所载的‘郑伯克段于鄢’,因为记载的太过详细,在过去数十年,虽然也有人质疑和非议,但,却无人能给出实锤。

毕竟,秦始皇焚书坑儒,尽毁六国史书。

而唯一存留下来的秦国史书,也毁于秦末战乱。

由是,别说春秋的事情了,就连战国的事情,人们也知之甚少。

整个诸夏文明,因此出现了一次文化大断层!

今文学派与古文学派,也是在这个背景下诞生的。

所谓今文,最初是指的,通过个人记忆,在汉季重现的春秋战国经学。

所谓古文,则是从各种遗址、废墟之中挖掘出来的古代书简,经过当代翻译后出现的经学。

因为种种原因,今文学派与古文学派,在理念、思想、对事物的看法上,发生了南辕北辙,自相矛盾的争端。

由是出现了两大经学阵营对立的情况!

若张越能拿出实锤,锤破左传‘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

那么……

这说明……

一个全新的史料记述,将出现在人前。

张越却是昂着头,提着腰间的骠姚剑,走上台去,对着杨宣一拱手,问道:“杨公可读过论语?”

杨宣闻言,咬紧了牙关,怒喝道:“张侍中,不要欺人太甚!吾自可倒背如流!”

“很好!”张越打了一个响指:“子张曰:‘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

杨宣听着,脸色铁青。

这一段,他自然知道。讲的是子张问孔子:为什么尚书要说高宗即位,要三年不语?孔子说,何止高宗?在古代,所有君王,嗣君即位都要三年谅阴!

这在杨宣看来,简直就是在侮辱他的智商!所以他向前一步,问道:“张侍中,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张越微微一笑,道:“小子只是想告诉诸公一个事实——在三代之时,嗣君即位,亮阴三年,乃是礼!国之大礼,君卿之道!”

“有曰: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噬!”

“故昔者,楚庄王即位,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故昔者,成王即位,周公摄政,及成王长,还政于王!”

“故昔者,厉王被放,共和执政,及宣王长,乃还政于王!”

在后世,郑伯克段于鄢,几乎已经变成历史事实,人尽皆知。

就连曾经的张越,也是一度深信不疑。

直到一天,一个土豪从境外买回了一大批流落在外的简牍。

经过碳十四测定,这批简牍的时间被确定为战国中期,地点为楚国,性质为楚国经史。

这批简牍的出土,向人们揭露了一个不同于左传的历史。

更重要的是,它们的出现,彻底证伪了孔安国的古文尚书。

因为……

研究者在简牍之中,发现了完全不同于古文尚书的九篇尚书。

恰好,其中有一篇叫。

这篇简书,向人们揭露了一个完全不同于左传记录的史实!

更告诉了世人,在宗周时代,甚至在殷商时代,诸夏民族实现了一定程度上的贵族共和民猪制度!

随着张越的话,全场公卿士大夫,全都站了起来,人人侧目以对,神色紧张的看着张越。

一个老儒生,巍颤颤的上前,问道:“侍中公,有何凭据?”

现在,不止是古文学派的人紧张不已。

就连今文学派的大儒巨头们也是神情肃穆。

因为,倘若对方能拿出实锤。

那么……

这意味着,整个经文,都将被重写!

尤其是公羊学派的儒生,人人都感觉,自己的心跳跳的有些猛烈!

第四百七十六节 震撼(1)

对于公羊学派来说,不,应该说是,对于所有的士大夫而言。

怎么限制君权,是一个从汉室建立开始,就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命题。

董仲舒发明天人感应,引入阴阳学家的五行理论,通过一个大而化之,拥有感情的天来制约君权。

用春秋的灾异,进行恐吓。

以达到让君王畏惧和害怕,从而自我约束的目的。

只是……

随后的事实证明,皇帝只想要对他统治有利的大一统。

至于天人感应?灾异说?

他是直接抛弃了的。

董仲舒生前,就被当今和他的弟子吕步舒,联手上了一堂课。

自那以后,董仲舒再也不敢随便谈论灾异了。

而现在,若张越所说有确证,那么……

大家手里就有了一张新的牌了!

但其他人,却更在乎张越所言的所谓‘古之君卿大礼’。

诸夏民族,自古是礼仪之邦。

而对汉代儒生来说,他们做梦都想要恢复礼乐!

为什么?

因为,直至如今,世人公认,现在依旧是礼崩乐坏的世界!

秦末的战火,几乎将春秋战国数百年的文明发展成果付之一炬。

战争夷平了数不清的繁华大邑,毁灭了无数传承悠久的古老家族,更令无数礼仪失传。

叔孙通为汉制礼法,搅尽脑汁,也只制定了一套不伦不类的大朝议。

至于其他礼法?

抱歉,没有功夫去做。

于是,汉季不仅仅缺失了古代的君臣礼仪。

更缺失了那些重要礼仪的程序。

就连当今天子封禅泰山,所用礼法,也都是靠着向齐国的老人打听加自己开脑洞搞出来的。

所以,后世的司马光,因此捶胸顿足,在资治通鉴里责备叔孙通:惜夫,叔孙生之为器小也!徒窃礼之糠枇,以依世、谐俗、取宠而已,遂使先王之礼沦没而不振,以迄于今,岂不痛甚矣哉!

百年后,大儒刘歆写信给扬雄,对此同样痛心疾首的说:“今……有乡礼二、士礼七,大夫礼二,诸侯礼四、诸公礼三,而天子之礼无一传者……”

东汉鸿儒王充,同样对此深表痛心,其在著名的经典中说道:“案今礼不见六典,无三百六十官,又不见天子,天子之礼何时废?岂秦灭之哉?”

在恢复礼法,重建礼乐这个事情上,不分今文古文,都是相同的——不惜一切代价,找一切机会,也要重建礼乐。

盖因为,这不仅仅关系到他们的自身利益,更关乎他们所共同认定的价值观。

如今,张越言之凿凿,所谓‘古之君卿大礼’。

若能证实,恐怕除了左传外,人人都将无比高兴!

张越微笑着,转过身去,看向那个老儒生,长身拜道:“不敢欺瞒zhang者,小子偶从兰台所遗旧秦七百余万片残简之中,发现了数十片秦人自楚所得的简书,虽然很多都被战火所焚烧,字迹模糊不清,但小子还是从中整理出了一篇较为完整的简牍,其为楚国所记郑国史料,晚辈命名为……”

后世的清华简,张越在网上看过许多整理出来的内容。

而兰台和石渠阁之中,藏有萧何当年从秦阿房宫废墟之中清理出来的成千上万片残简。

萧何在世时,动用了举国之力整理了其中百余万片,并在这些残简的基础上,重建了汉室的制度和法律。

只是剩下的,就再没有人有这样大的毅力和功夫去整理了。

一直以来,都藏在兰台和石渠阁。

故太史令司马谈在世时,曾花费无数精力整理和重建它们。

其子司马迁继任后,为了编纂,同样将全部精力投入其中。

可惜……

这个工程量实在太大了!

大到,哪怕司马谈父子不吃不喝,用尽一生,也无法完成。

事实上,他们父子两人一生只整理其中不过一成的残简。

即使如此,也让司马迁得以写成号称无韵之离骚,史家之绝唱的史记。

但,剩下的那些残简,在司马迁死后,就再无人过问了。

等到西汉王朝灭亡,王莽篡汉,以及随后的新王朝毁灭,战火重燃。

这些萧何花费无数精力,从秦代废墟抢救出来的典籍,大部分被付之一炬。

剩余的一小部分,为东汉继承。

三国时代,董卓火焚雒阳,这最后的遗存,也消失无踪。

不得不说,这是诸夏民族文化的莫大浩劫。

而现在,作为穿越者,张越自然明白,那些残简的重要性。

正好,有空间在手,只要他想,几乎可以将任何见过的文字,全部记忆下来。

于是,他就去了兰台,将藏于兰台的两百余万片残简,整理了一番。

虽然因为时间太少,暂时只整理了大约十几万片。

其中只有七千多片,能够辨认或者有研究价值。

但这已经足够了!

因为,他从这些简牍里,找到了小半部楚国史书。

其中,正好就有。

总计二十一支竹简,差不多一千两百字,虽然都是以大纂写成的,且散落在数以万计的简牍之中,错非张越,开了外挂,不然其他人再强也无非将它们整理起来。

也正是因此,张越才有这个底气。

当然,其实哪怕没有找到这篇简牍,张越也能‘发明’一篇。

反正,兰台堆磊的简牍,成千上万,大部分都没有人关心。

他随便在里面找几个已经字迹模糊的简牍,再做旧一下,谁能知晓?

这个时代没有后世的那些测定技术,基本上是不可能有人搞清楚的。

众人听着张越的话,一下子就都激动了起来。

那个老儒生甚至泪流满面,哭着说道:“其文安在?愿侍中与我一阅……”

再没有比士大夫们更关心这种事情的了!

关乎礼法,谁不重视?

也正是因此,古文学派,才会层出不穷。

只是,古文学派的大部分所谓‘古文经典’,出现的太蹊跷,而且,其文法、用词和经义,都和现存的今文学派的经义,背道而驰。

很难让人信服。

但石渠阁和兰台的残简就不一样了!

众所周知,秦始皇虽然焚书坑儒,尽毁六国史书。

但是……

他没有做绝,当年他曾下令,将六国史书和其他所有搜集到的诸子经典,运到咸阳,藏在阿房宫之中。

是项羽的那一把大火,葬送了这些珍贵史册和先贤智慧的结晶!

大量的珍贵史册与先贤典籍,几乎都被焚烧的干净。

其实儒家,还不是最惨的。

真正悲剧的是墨家与杨朱学派。

墨家的著作,现存只剩下了一书,其他经典,特别是在秦国的相夫氏之墨两百年的心血结晶,全部被毁。

杨朱学派就更惨了。

连渣都没有剩下来……

张越这次整理简牍,就整理出了大量相夫氏的残简。

其中记录大量技术和先人的智慧结晶。

有不少,完全可以在现在复制出来,依然能领先世界!

张越闻言,微笑着道:“兰台残简,国家机密,汉家制度不许外传……”

“不过……”张越面朝建章宫方向拱手拜道:“天子圣德,许小子可以抄录部分……”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白纸,递给那老儒生:“zhang者请看,这就是小子所抄录的一文……”

那老儒生几乎是颤抖着双手,上前接过那张白纸,将之打开来,看着上面的文字,只是读了一遍,就笑着哭起来:“是先王之书也,是先王之书也!”

先秦的史书,其书写是有其公式和规格的。

其文字、词语的用法,都与现今大不相同。

而恰好,这位老儒生是专门研究和钻研先秦典籍的老人。

只是看一遍,他就知道,这是真的!

因为,现在的人,几乎无法再模拟古人的文法和写法了。

不是因为能力不行,而是时代背景不一样,就算勉强模拟,也模拟不出那种风骨和气度来。

更不提这纸上不仅有文字,还绘了副图,正是郑武公去世后,郑国人卜于宗庙的卜噬图。

这就更做不得假了!

而其他认识这老儒生的人看到这个情况,纷纷凑上前来,拜道:“王公,请予晚辈一观……”

老儒生看了看张越,在得到张越同意后,将手里的纸张,递给了其他人,让他自由传阅。

众人看了一遍,眼中都满是震撼。

“是真的……”众人对视一眼纷纷点头。

没有办法,纸上的文字,不仅仅行文和用语,几乎和大家所读的其他古代经典如出一辙。

更重要的是,其中郑武夫人所规劝孺子的话,完全符合其当时的心态。

只是,终究,这纸上的文字只是手抄的。

在没有见到兰台残简,亲眼看到那些用战国大纂写成的文字前,没有人敢下定论。

毕竟,兹事体大!

众人相互看了看,然后不约而同的面向张越,拱手拜道:“侍中公,吾等这就去向天子请命,请入兰台,一观简牍原貌!”

张越自然微笑着点头,道:“小子与诸公同去……”

至于杨宣?

他此刻,已经成为了路人,变成了配角。

在如此大事面前,他和他的左传学派,已经变得微乎其微了。

没办法!

在重建天子之礼,重建王道礼法的大事面前。

区区左传学派的生死存亡,无足轻重!

第四百七十七节 震撼(2)

于是,众人立刻浩浩荡荡的组队前往建章宫。 X

足足二三十位鸿儒,仅仅是博士就有十几人!

至于尾随其后,跟在后面的士大夫公卿,更是有数百人之多。

没有办法,这种大事,人人都想露个脸,占个坑。

不然,日后别人问起来:“当初张侍中发现《郑武夫人规劝孺子书》君何以不在?”

怎么回答?

等大家走到建章宫门下时,在京两千石以上大臣,也纷至沓来。

就连那些很久不露面的列侯勋臣们,现在也火急火燎的闻讯赶来。

等大家走到凤凰阙下,守门的卫尉候司马看到这个阵仗,被吓了一大跳。

他甚至吓得赶紧命人将宫门关闭,几乎就要敲响代表着警戒的铜钟。

还好,他的理智还在。

他微微探出头,看着在宫阙下,密密麻麻的人群。

其中带着博士冠帽的人,有十几个。

身穿两千石衣冠的人,数以十计!

至于列侯冠冕,更是不知道多少了。

“怎么回事?整个长安的公卿士大夫都来了?”他挠挠头,一边连忙派人去通知执金吾领卫尉事王莽,一边问道:“诸君何来?”

张越走上前去,举起自己手里的宫籍,大声喊道:“吾乃侍中张子重……”

他转身看向其他人,道:“至于诸公,皆在京博士、士大夫、两千石公卿列侯……”

“吾等来此,乃是欲要入宫,向天子请旨,请入兰台,借阅兰台残简……”

那司马狐疑片刻,开口道:“侍中请稍候,兹事体大,请容末将通禀天子……”

………………………………

而此时此刻,天子正站在玉堂的高台上,远望着对面的神仙台。

他心情很不错。

因为,他已经得到了报告小留候在尚冠里大道,将左传学派,锤成了猪头!

这让他很得意。

叫尔等古文诸生,跑去诸侯王那里?

叫尔等私底下和朕唱对台戏!

这就是下场!

至于,左传杨宣所说的那些谄媚的话?

若他现在只是二十岁的时候,大约还会信……

但现在嘛……

被鲁儒和董仲舒忽悠了以后,他已经学会对儒生的谄媚和迎合进行分析。

就左传那些渣渣,天天嚷嚷着‘莫如和亲便’,死都不肯支持他对匈奴的复仇战争。

更紧要的是,他们还反对盐铁官营,不许自己干这干哪。

就算扶持了起来,除了捣乱和添乱外,大约也没有别的用处了。

所以呢,他就算听了,也是无动于衷。

甚至,他还感觉有些作呕。

“左传杨宣,连士人的原则和立场也能抛弃……”天子在心里冷笑不已:“朕安能指望他们?”

当了四十七年皇帝,他早已经明白,除了少数人外,大部分的芸芸众生,都是嘴上嚷嚷着忠君,实则私底下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中饱私囊、贪赃枉法、阳奉阴违者数之不尽。

身为君王,他与这些渣渣周旋已经够辛苦的了。

再来一帮,除了嘴上喊着‘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实则帮不了他半点忙,只会给他添乱,和在朝中争权夺利的腐儒。

他又没病!

事实上,最近十余年来,他的统治策略,已经从儒法并用,转为儒为外衣,内为法政。

所用大臣,现在更是清一色的法家臣子。

执金吾王莽、御史中丞暴胜之、尚书令张安世,身上都带着浓厚的法家色彩。

就连现在的这个小留候,别看表面上是公羊学派的人。

但观其在新丰的施政,却是法家和黄老杂治!

最多只是披了一层儒皮而已!

所以呢,左传的献媚,等于献给了空气。

“陛下……侍中张子重与大量博士、公卿、列侯,在宫阙之下,请求陛下许其等入兰台借阅兰台所藏残简……”一个侍从轻轻走过来禀报着。

“朕知道了……”天子微微笑着,脸上洋溢着得色。

兰台和石渠阁所藏简牍,自萧相国外,迄今百年没有几个人关心。

北平文侯张苍曾一度决心,将其整理清楚。

可惜,每次想要动手,不是遇到匈奴入侵,就是国家发生灾害。

自先帝迄今,除了司马谈父子外,其他人都毫不关心。

至于他?

即位之初,确实雄心勃勃,想要整理好这些秦代简牍。

然而……

没几年就发生了建元新政被废的事情,等窦太后去世,他开始亲政,就开始对匈奴用兵。

久而久之,这事情就搁置下来。

却没有想到,在这晚年,小留候开始了整理。

其实最初,他以为,小留候是不可能做出什么成绩的。

毕竟,兰台和石渠阁所藏的简牍,是萧何从秦宫废墟里挖出来的。

能够被整理和可以被整理的部分,在萧何手里都已经完成了。

剩下的,都是东一支,西一支,散乱无序,前后不搭的简书。

很多简书都被战火烧过,字迹模糊。

更麻烦的是,当初将它们挖出来的时候,很多简书都没有得到保护,通常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丢到一个箩筐里。

于是,可能这一支简书还在讲齐宣王,下一支就在讲越王勾践。

天子曾经也以为,它们已经不可能被整理了。

但在昨天,小留候却报告自己他在兰台,经过与尚书令张安世、御史中丞暴胜之的通力合作,同心协力,整理出了数千支竹简,并将它们编列成书。

得到了数十篇涵盖经、史、法律以及祭祀、占卜等十余个内容。

成果斐然!

这令天子真是欣喜若狂。

自董仲舒开始,他就处心积虑,想要统一思想。

做到像秦始皇那样的言出法随,号令天下。

奈何,儒生们根本不听他的。

甚至有很多人,不屑于出仕,就想窝在老家搞学术。

这让他的面子很受伤。

但偏偏,他没有办法,他总不能将他们绑来长安吧?

现在好了!

有了小留候整理出来的这些东西,攻守之势,立刻转换!

现在,轮到那些窝在老家的老顽固来长安求他了!

只要想到这个,他就笑的几乎都要肚子疼了。

于是,他微笑着道:“传朕的命令:诸生要观兰台残简可以……只是,人数要限制……只能选派二十人入宫……”

现在……

你们都得来求朕!r

第四百七十九节 震撼(3)

兰台,曾经未央宫之中最安静的场所。

但此刻,却是热闹非凡。

二十位戴着儒冠的大儒,神色肃穆,围着一个石台,石台上摆着十几支竹简。

这些竹简从外观上来看,很破旧,有不少上面甚至还有烟熏过的痕迹。

数百年前的先人,在其上所留的字迹,也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

但……

大部分依旧可以辨认。

“这确实是战国文字……”长期研究先秦典籍的田何学派当代领袖杨何,认真的观察了一番这些简书后就下了结论:“且其行文方式,应该是楚国宫廷史官的习惯……”

战国,或者说春秋列国的宫廷史官,都是世袭。

一代传一代,因而有着其特殊的独特书写方式。

不同的史官,所记录的史书,其笔画、书写都是截然不同。

他人想要伪造、模仿,无比困难。

盖因为这些字迹,是那些史官数代甚至十几代人,坚持不懈,形成的独特字迹。

此外,各个不同的史官家族,还有其独特的用词癖好。

譬如,有些喜欢将汝写成女,也有些爱将恭写成共,更有些会故意省略某些特定的字词。

而,列国史官又会为尊者讳。

避讳各自国家的先君、当政卿士以及周天子的名字。

由是,伪造难度进一步加大。

这也是古文学派,广受质疑的缘故。

那些家伙拿出来的典册和文字,几乎就是乱弹琴。

号称齐国出土的古文,却连齐国历代先君的名讳也不避讳。

据说是从鲁国挖出来的先人藏书,却连周公的名字也忘记了要避讳,甚至有些家伙夸张的在古文里直称先君大名!

这叫别人怎么相信嘛?

但眼前的简文就不一样了。

不仅仅文字书写方式,符合杨何所见的楚国典册。

更做到了完美避讳,楚国历代先君之名。

其他大儒,看着也都是点点头:“确为先人之书!”

齐诗学派的博士袁贤甚至道:“以老朽之见,此简书,当作于楚威王时代……”

既然真伪已分,众人的眼神,立刻就变得狂热无比了。

看着这些简书,人人都是双眼放光,难以自抑。

“昔吾先君,如邦将有大事,必再三进大夫而与之偕图,既得图,乃为之,毁图,所贤者焉申之与龟噬……”董越几乎是用着颤音念着简文:“君恭而不言,加重于大夫,汝慎重!”

其余博士则听着董越的念诵,神色凝重,甚至有人老泪纵横:“这就是先王的垂拱而治啊!”

“吾错矣!吾错矣!”齐国大儒颜闻哭着道:“孔子之言,竟为我所曲!无颜见先师于九泉之下……”

颜闻是当代研究的鸿儒,当初,他在解读之中的‘高宗亮阴,三年不言’时,就告诉他的弟子们,所谓亮阴乃‘梁暗’也,梁者,守孝的穹庐,暗者,黯也,意为高宗守孝时,因为过于伤心,所以哭嗓了喉咙,故三年不能说话。

由之引申出,高宗及先王的大孝!

但……

在现在,在确凿的事实面前,他当初的所作所为,成为了彻彻底底的曲解先师之意,上纲上线一点,甚至可以算的上是‘欺师灭祖’了。

颜闻这一哭,欧阳学派的欧阳高,也是老泪纵横,掩鼻抽泣,跪下来面朝曲阜方向,顿首拜道:“罪人欧阳高有罪,曲解先王之道,死罪!死罪!”

他犯了和颜闻相同的错误。

只是,解释不同。

他在注解尚书。无逸时,错误的将亮阴,注解为亮者谅也信也,阴者犹默也。

将这个词语当成了通假字去理解。

结果,导致了先王、先师的理论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对于他这样的大学阀来说,这简直是难以接受的错误!

不仅仅完全曲解了先师和先王的意思,更误导了万千学子,导致他们的理解发生了偏差。

简直是罪不可恕!

完全无法原谅!

不止是他们。

三家诗的博士们,现在也都低着头,沉默不语。

他们同样干过相同的蠢事。

用自己的想法去理解先师的训诫,结果南辕北辙。

而就在这些博士官哭哭啼啼的时候,博士常思的眼睛却忽然瞄到了旁边的一个书架。

他走过去,拿起一卷简文,只是看了一眼,他就张大了嘴巴,完全说不出话来。

“这……这……这……”他的舌头仿佛打结了一般,哽咽着:“这……这是……这是……这是……文王训……训……武……”

董越耳朵特别尖,听到了常思的喃喃自语,他走过去,凑到常思面前,侧头一看,也变成了结巴:“文……文……王……”

他的手指在发抖,身子在战栗。

终于,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声道:“诸公……这里有文王的”

立刻,所有人都像猛虎一样回头,看向董越。

欧阳高更是猛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然后就一个健步冲了过去。

作为今文尚书的巨无霸,欧阳学派的领袖。

欧阳高对于尚书的每一篇,都无比熟悉!

当初,先王所遗的古代经典,记述了从五帝时代迄今的先王、圣王言行和事迹的不朽巨著,毁于秦末战火。

汉兴之后,自惠帝开始就孜孜以求,想要重得尚书传续。

因为……

在事实上来说,也好,、易经》也罢,甚至包括,都不是儒家的专利。

这些经典,诸子百家共尊。

尤其是诗与书(尚书)。

前者是先王之迹,后者是圣王之光。

哪怕是号称‘拔一毛以利天下不为也’的杨朱学派,也是尊奉这两套典籍为至高学问的。

只是现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故而,儒家毫不客气的将这些经典据为己有,说是自己的专利。

反正,也没有人能抢了。

现在,黄老已衰,法家俯首,墨家濒临灭绝,杂家、名家、阴阳家,不是退化为民间的神棍,就是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谁也可以发出声音,告诉天下人:这些经典,非儒家独有呢?

所以,在当时,执政的黄老学派,对于重建尚书,也是无比热衷。

最终,经过不懈努力,在太宗朝时,国家发现了,在济南还存活了一位曾经学习并且依然记得的老先生。

济南人伏生!

可是,这位老先生,是将尚书记在脑子里,靠着记忆强行记住的。

更麻烦的是,他所讲的语言是当世已经很少有人会说的齐国雅语。

太宗皇帝问遍朝野,也只找出了一个人会说这种古老的语言。

于是,就命此人前往济南,跟随伏生学习尚书,并将其记忆的尚书整理出来。

此人的名字叫晁错……

于是,尚书得以重建。

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伏老先生只能记得二十八篇尚书。

剩下的,因为记忆缺失或者遗忘等缘故,再不能得。

只有一些篇章的名字,流传下来。

作为伏生的嫡系传人——欧阳高的父亲欧阳和伯先生,就是伏生的入室弟子。

欧阳高,记得每一篇失传的尚书名字。

正是失传诸篇之中最重要、最关键,同时也是最让人扼腕叹息的一篇。

因为,这一篇传说是文王临终,训诫武王的篇章!

对于尚书来说,这是一篇承上启下,有着重要意义的篇章。

它的缺失,甚至使得尚书变得不再完整!

而如今,在这里,在兰台居然有?

欧阳高觉得,这简直是自己人生中最大的惊喜!

他立刻跑过去,跟护犊子的母虎一般,将那简书从常思手里夺了下来,然后立刻就开始。

只读了一便,他就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儿师啊!先父啊!高总算可以向你们交代了……”

这一刻,欧阳高只觉得,自己就算是立刻去死,恐怕也值得了!

他像个孩子一样,紧紧的抱着手里的简书,他发誓,绝不会让它们再次失传!

即使是死,他也会用生命来捍卫它!

这先王的不朽篇章,这蕴含了先王智慧的无上经典!

但……很快,欧阳高就发现,不仅仅是自己。

其他人,其他的博士们,现在也都陷入了狂热的喜悦之中。

“天哪!这是……”杨何像看着初恋情人一样,捧着一卷不过十几支竹简编在一起的简文:“这是失传数百年的宗周噬法!”

董越则像傻子一般,站在某个角落,捧着手里的几卷残简,笑的如同一个童子:“这是?哈哈哈哈……”

“失传几近三百年,不想今日能重见天日!”

就连博士常闻,也找到了属于的宝藏,他拿着十几片残简,跟小偷一样偷偷摸摸的缩在一角,嘴笑的跟呆子一样:“哈哈哈……哈哈哈……先王的册封大典程序……原以为此生已不能再睹!”

他的眼睛,看着竹简上标明的那一个个不同等级的器皿,心中陷入了狂喜。

有了这个,他就有机会重建先王册封之礼!

于是,几乎所有人,都在这里,找到了他们想要的,梦寐以求的先王之书。

每一个人都心满意足。

第四百八十节 天子的野望

张越和天子,站在兰台的阁楼上,看着下面的博士们,跟个孩子一样,哭哭啼啼,又像个护食的熊孩子一样,捧着一册册简书,生怕别人抢走。

天子看着,有些忍俊不禁。

心中更是得意万分!

“卿这次为朕立下大功了!”天子赞赏道:“说说看,卿想要什么赏赐?”

张越立刻拜道:“臣岂敢居功?”

“微臣只是做了点微不足道的拾遗补缺之功,真正的功劳,乃是陛下所有……”

“哦?”天子笑了:“此话何解?”

“错非陛下圣主临朝,嘉以大德,上苍感知,以臣之手,令先王经书得以重现人间,不然以臣之微末之能,浅薄之才,如何可以如此顺利的整理出这些先王经典?”

张越顿首拜道:“臣自知卑鄙,故不敢居功!”

天子看着,满意的点点头。

这才是真正的好臣子!

这也才是他喜欢的大臣!

他生平最讨厌的就是那种有了一点功劳,尾巴就要翘上天的家伙。

尚书说的好!

臣不得作威,臣不得作福!

作威作福,自取灭亡!

当然了,自己的宠臣,既然如此听话,那就得赏。

更不提,他还献了白纸之法。

天子是很清楚的,白纸加上这些整理出来的先王典籍,其效果将是爆炸性的!

它们加在一起,效果堪比凤凰来翔,河洛出图。

是最最顶级的祥瑞!

除了元鼎元年他在汾水之中得到的宝鼎可以与之相比外,其他在他统治期间,得到的祥瑞与宝物加起来,也不如这两个事情的一成威力!

它们将告诉天下人,特别是古文学派和今文学派里的缓则——渣渣们,睁大尔等的狗眼,仔细看看,这是什么?

朕受命于天,天授朕以如此伟业!

还不赶紧纳头就拜,收起你们那点小心思?

不然,就是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只是,在心里面仔细想了想,天子发现,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可以奖赏了。

实在是小留候现在太年轻!

以他这样的年纪,就担任侍中领新丰事。

若再加官,恐怕以后可能要面临升无可升的困境。

更重要的是,他担心,小留候若是太显眼,可能会和冠军侯一样早夭。

所以,在心中想了想,他就道:“卿太谦虚了,若无卿,即使朕有此功德,恐怕亦无法如此轻易得到这些宝书……功必赏,过必罚,此先王所以治太平也!”

“尚书令……”他扭头对张安世道:“制诏吧……侍中张子重,忠于王事,勤勉有功,朕甚嘉之,其封侍中张子重为建文君,食邑两百户,升爵为左庶长,赐宅邸一栋,奴仆十五人……”

升官,是不可以的。

但赏爵、给房子、奴婢,却是可以的。

毕竟,小留候在长安一直没有可靠的落脚点,一直住在宫里。

他现在年轻,倒也无妨。

但将来,总要成家立业的嘛。

再说,堂堂国家侍中,自己的宠臣,爵位却连大夫都没有,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建文君?

张越一听,却是一楞,想起了明朝的那个悲剧的建文帝。

但,他还是立刻乖乖跪下来,欢天喜地的叩首拜道:“臣谢陛下隆恩!”

天子却是哈哈大笑,道:“卿起来罢,此卿应得的赏赐!”

他顿了顿接着道:“此外,尚书令张安世、御史中丞暴胜之,相助侍中张子重,整理先王之书,重立国家大典……赐尚书令张安世御剑一柄,黄金一百金,御史中丞暴胜之如尚书令,其余参与之人,各自有赐……”

张安世和暴胜之闻言,马上拜道:“陛下厚恩,臣等感激不尽,唯效死而已!”

其实,这次的事情,他们就是打了个酱油,压根没有出什么力。

不过是行了个方便,派了点人帮忙而已。

却没有想到,居然还能捞到这么大的便宜!

他们心里面清楚的很,别看现在,天子的赏赐很轻,但实际上的好处,却远在这些赏赐之外。

旁的不说,就是这次立功之事,肯定在天子心里面有所印象。

就这一个,就抵得上黄金千金了!

更不提,此事带来的其他好处了!

特别是暴胜之,他心里面明白,就这个事情,就已经足以为他在未来铺平通向御史大夫的道路!

那可是御史大夫!

三公之一,丞相的副手!

强行压抑住内心的狂喜,勉力让自己维持平静。

张安世和暴胜之抬起头来,向张越投以感激的眼神。

两人都觉得,这个小兄弟,果然给力!

“都起来……都起来……”天子却是笑着拉起三人,道:“往后,卿等当通力合作,团结一致,辅佐朕,治平天下!”

现在,这位陛下心里面,可是燃起了如同年轻时候一样的雄心壮志!

经过借小留候的手,打压了古文学派,又利用了这些整理的先王典籍,拉拢今文学派的博士们。

然后放出白纸,争取天下士大夫的心。

如此,他的统治,将迎来一次自元封元年后的新高峰!

若再顺利的平安度过这次因为夏季旱灾歉收带来的危机。

那么……

他的声望与民望,将臻于元狩以来的顶峰。

届时,民心拥护,士大夫忠心,手里面又有钱有粮。

这么好的形势,他当然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打tmd匈奴贱婢!

贰师将军李广利,带着他的军队与楼兰王质子返回居延,并已经派大军将质子与公主送到了楼兰即位。

西域的局势,必将因此产生巨大的变化。

迟则一两年,短则七八月,匈奴人必将有所动作!

而到那时候,他打算和匈奴人玩一把大的。

北军六校尉,已经很久没有出征了,他们的刀与剑,都有些生锈了。

是得让这些新生代见见血了!

张越等人,却不知这位陛下,已经重新燃起了斗志,想要与匈奴人再打一次决战。

但三人也不傻,闻言立刻俯首拜道:“唯陛下能洞察阴阳,履则乾坤,臣等战战兢兢,唯命是从而已!”

“善!”天子点头赞道,他挥了挥袖子,豪情万丈的道:“现在,朕与卿等去见一见诸位博士吧……”

那些先王典册,现在就是最好的胡萝卜!

有了它们,这些鸿儒博士们,就只能对自己俯首称臣,唯命是从!

第四百八十一节 骄傲的天子

阁楼下,二十位博士官,依然沉浸在幸福之中。

几乎每一个人都觉得,这是自己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刻!

以至于,连天子带着张越等人走下来,他们也无法发觉,直至一个宣礼官赞礼道:“圣驾莅临,诸官恭迎……”

他们才醒悟过来,连忙簇拥着上前,恭身问礼:“臣等恭问陛下圣安……”

“朕躬安……”天子笑呵呵的看着这些博士,天下鸿儒,眼皮子微微有些上抬,脸上更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多少年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得到这些博士官们,如此发自内心的尊崇和恭敬!

这很好!

“尔等就该如此……”天子在心里想着:“也应该如此!”

可惜……

天子很清楚,这帮读书人,都是些理想主义分子。

或者说,脑子秀逗了的笨蛋!

自元光元年,他接受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于是改革太常卿的博士官系统,立《尚书》《诗经》《春秋》《易经》《礼》《孝》六经博士。

将博士官的地位,从原来的顾问性质,转变为现在的教育官。

本以为,能够实现思想领域的大一统,不说如上古三王五帝一样,言出法随,口含天宪,起码也可以让天下人都尊奉他的命令,让士大夫们顺从他的心意。

哪成想,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董仲舒那老货带头搞事。

其他五经博士,也没有闲着。

从对外扩张的战和问题,一直到国内的经济政策和法律制度上。

这些渣渣,就没有几个跟他合作的。

相反,捣乱的多!

天子也是在很久以后才明白了过来。

他想要大一统,儒生们却想要按他们的意思来治理国家。

两者的矛盾,虽然说不上不可调和,但却也是充满矛盾。

有时候天子真是恨不得,干脆废黜博士系统得了!

只是,奈何儒家已经坐大。

贸然动手,得不偿失,才不得不做罢。

于是,就这么拖下来。

拖到今天,才终于有了转机。

靠着这些小留候整理出来的先王典籍,再加上即将出世的白纸。

他总算抢回了先手,重新掌握了主动。

更令这些原本心思各异,想法不同的博士们,终于在自己面前俯首称臣。

这感觉,可真是太爽了!

董越却是领着众博士官们,上前拜道:“先王之书,重现兰台,此文教之盛世,盖陛下之圣德也……”

“臣等诚惶诚恐,为天下贺之!”

现在,哪怕是过去最挑剔,最不喜欢现在的汉室制度的人也对天子和汉家充满了感恩。

尤其是董越等公羊学派的博士官们,几乎幸福的都要昏厥!

这些先贤和先王典籍的出现,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了!

此天之意也!

盖天之赏也!

原因很简单,兰台和石渠阁所藏的秦宫简牍,博士官们都曾经来看过,也都曾打过从中找点什么东西出来的算盘!

可是,在经过尝试后,每一个人都放弃了!

因为,这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做成的事情!

数百万片凌乱无序的残简,分散在不同的角落里。

哪怕他们动用自己可以动用的全部力量,究其一生,恐怕也做不出什么成绩来。

但现在,却有人将其整理了出来。

而且,不是一份,或者单独的某一篇。

而是数十篇先王之书,且每一篇,都是那么的重要!

《郑武夫人规劝孺子》佐证了先王的君卿之大礼,证明了《尚书。洪范》所说的‘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从,庶民从,是之谓大同。’

更为之提供了完备而详细的程序。

更重要的是,证明了先王的‘亮阴制度’,向天下人证明‘垂拱而治圣天子’,不是谎言而是事实。

先王们,确实曾经垂拱而治。

虽然,这篇文章的出现,打了很多人的脸。

很多人都觉得无比羞愧,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但这个脸,他们甘愿被打,而且打的服服帖帖,心甘情愿。

而《保训》的出现,令尚书接上了残缺的一章,从此变得更加完整。

《周公之琴舞》,让公羊学派得以窥见当初周公在宗庙之中,还政于成王时的场面!

《封许之命》能让人重建先王的册封大礼。

而这些加起来,就能让他们差不多有了重建天子之礼的基础。

天子之礼一建,则礼崩乐坏的世界,将重新走上修复的道路。

礼乐齐备,则圣王出焉!

而将如此多的先王之书和典册重现,且是在兰台的数百万片残简之中重现。

这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

必是天授!

正如董仲舒当年所言的一般:天之所以大奉而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此受命之符也!

现在,就是‘非人力所能致’,这些典册和经文的出现,在他们眼中,等于是一种另类的受命之符。

对今文学派的这些博士官来说。

既然受命之符已经出现,那么……只要没有出差错。

他们就会全心全意的服从和听从受命之君的命令与号召。

只要这些命令和号召,不是违背他们本心,并践踏他们底线的。

他们就会全力去协助。

知识分子嘛,都是这样。

他们会相信自己所相信的。

哪怕再不合理,再不正常。

尤其是在现在这个时代,这个社会。

连谶讳他们都能信,更不提这种确凿的事实!

天子听着他们的话,再看着这些博士官们的神色,内心之中,甚至自己也相信了。

天有大任降临,他将接受这个重任,带领天下人,筚路蓝缕,披荆斩棘,克服重重困难!

而张越上次与他对奏时所说的话,更是浮现在他心中。

“孟子曰:故天将大任于斯人也……”

“天将降大任于人主亦然……”

眼前,不就有明证吗?

关中夏季旱灾,本是危机,但因为应对得当,反而令他和他的国家,得到了无数人拥戴。

现在,更有了白纸之献与先王典册之出!

这样想着,天子的心情就变得激动了起来。

若,这个天命他接受了,哪怕不能在自己手上完成。

就像周之文王受命,武王功成一样。

也值得了!

因为那样,他将与三王五帝一样,死后升天,成为神明,久视天下!

第四百八十二节 大汉帝姬

提着绶带,天子微笑着上前,将博士官们一一扶起。

现在在这个兰台,天下还活着的六经博士们几乎到齐了。

只差了公羊学派的赢公、尚书系的林尊等寥寥数人。

不过,天子相信,就连这几人也会很快屁颠屁颠跑来长安的。

谁能拒绝这些先王之书的召唤呢?

“诸位先生,这几日就在这兰台,好生研究这些先王之书吧……”天子微笑着道:“朕会命令尚书令和御史中丞,给诸位先生最大的方便……”

众人一听,高兴的不能再高兴,纷纷拜道:“陛下隆恩,臣等无以为报……”

对大部分博士来说,这辈子已经别无所求了。

唯一的希望,也只剩下了,能够多研究这些先王与先贤的经典,以期自己能够更加接近先王与先贤!

也就夏侯始昌等少数几人,心情复杂,难以言说。

天子却没有管他们,他走到董越面前,笑着问道:“董先生,朕看过先生所上的奏疏了……”

董越连忙恭身道:“臣谨候圣裁……”

“先生的建议,朕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批准……”

董越一听,大喜过望,正要谢恩。就听天子道:“只是……太学既然要扩招,那太常卿那边,就要做好准备……卿自去与太常卿商量出一个对策,再上个奏疏给朕,朕看过之后,再交付百官公议……”

董越听着,当然明白了这位陛下的意思。

他和他老爹,伺候了这位陛下几十年。

早就磨炼出了,从其话里听出暗示的本领。

与太常卿商议?

那不就是等于,扩张方案,得听他的安排吗?

但无所谓!

董越,想要的只是太学规模扩大,以及辟雍与明堂的建立!

这两个事情做成,他这一任太学祭酒就没有遗憾了。

可以收拾起包裹,回广川老家继承先父的事业,继续搞他们董家的广川学苑去了。

故而,董越立刻就拜道:“臣谨遵诏命!”

天子听着满意的点点头,他又和其他博士们,说了些话。

找的也都是各自领域的领袖。

结果让他很满意,六经博士们的态度都是‘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若是臣子,他可能还会试探试探。

但这些读书人,就不需要了。

这些笨蛋,还没有学会撒谎和敷衍。

更没有学会奉承与吹捧。

换而言之,今文学派的大儒们,已经摄于他的丰功伟绩,俯首称臣。

就像元鼎年间,他得到宝鼎后一般。

只要未来不出差错,不遭受毁灭性的挫折。

基本上,今文博士们起码五年内会听话,会主动维护他的地位。

这就够了!

他需要的也只是这个!

摆平了这些博士,在舆论方面,汉室就会赢得一个有利的宽松局面。

他微微松了松绶带,满怀壮志!

……………………………………………………

几乎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玉门关之中。

一支汉军骑兵,正护送着一个车队,从关塞之中驶出。

当头的汉将,跨在战马上,持着手里的天子节,高高的举起来。

身后,上千名骑兵,排成标准的战斗队形,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呈扇形散开,警惕着可能出现的敌人。

三千步卒,则列着队,簇拥着车队,走向异域。

刚出玉门关不久,就有着数百名骑兵,从远方出现。

一个戴着楼兰国传统毡帽的贵族,走在前方,见到汉军立刻迎上前来。

“下国楼兰相奢靡安,恭迎天使,恭迎我王……”他毕恭毕敬的跪到地上,将整个身子,都匍匐在汉军的马蹄前。

持着天子节的汉军大将,策马上前,来到他面前,将手里的节旄举起来,高声道:“奉大汉天子诏命,吾——汉假玉门校尉、车骑将军长史赵充国,奉命护送楼兰王子、汉诸邑公主,与归楼兰!”

奢靡安闻言,神色一凛,连忙拜道:“天子圣德,下国臣民,诚惶诚恐,感恩戴德……”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这个汉将,他很清楚,此人是谁?

赵充国!

汉军的第一猛将!

据说,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他曾与数百名汉军骑兵,被数万匈奴骑兵团团围困。

但……

在这样的绝境之中,他却以自己的勇猛和胆色,率部突出重围!

此战让他闻名天下,西域三十六国,更是将其视为神明一样的人物。

据说连匈奴单于,也曾叹道:“匈奴为何不能有如充国一般的勇士!”

而他最近数年来,一直担任玉门校尉,负责与楼兰对口。

老国王在世之时,在其面前,也是战战兢兢。

他和他的那支玉门校尉部,就是悬在楼兰人头顶的利剑。

老国王在临终时,曾拉着他的手,告诉他:“我死,即迎汉质子归国即位……汉国大,匈奴强,楼兰小国,置于两大国之间,若欲求存,必两属方能自安……”

“而汉人强,其兵悍,且近我国,若不能安其心,则楼兰必亡也……”

“故,楼兰欲安,当亲汉而不恶匈奴也……”

可是……

现在,奢靡安看着那杀气腾腾,精锐无比的汉军。

心里面有着无数的疑问。

楼兰,真的能在这样的强国、强军面前维持相对独立和存在吗?

如此的庞然大物,恐怕只是张张嘴,就能将楼兰吞下去。

而自己,又没有先王那样高超的手腕,可以在匈奴与汉之间维持巧妙的平衡。

况且……

现在,汉天子将一个公主,一个帝姬,放到楼兰。

这是楼兰的无上荣誉!

自汉匈开战以来,西域列国,只有乌孙能与汉和亲,得汉公主!

而现在,楼兰这样的小国,也能有公主下嫁!?

这是楼兰的荣誉!

西域三十六国,人人艳羡。

楼兰人自己也是无比骄傲。

可……

这也是大大的祸患!

一个汉公主在楼兰,其地位,将远超历代楼兰王后,甚至说不定可以以王后之名,凌驾于国王之上。

更麻烦的是——汉家公主,没有一个等闲之辈。

乌孙的解忧公主,整个西域谁不知道,那是一个厉害角色?

连匈奴人,也奈何不得了她!

更何况,楼兰这样的小国?

“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奢靡安在心里哀叹着。

他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西域诸国,除了乌孙国力强盛,可以在汉匈之间拥有灵活地位外。

其他小国,都是这样。

在两个庞然大物面前,所有人都只能瑟瑟发抖,诚惶诚恐。

而他们的命运与未来,从来都不归他们自己掌握。

………………………………

在身后,被汉军团团簇拥着的一辆华丽马车上。

诸邑公主刘璇,一身华贵的公主冠冕。

身为大汉帝姬,天子之女,皇后幼女。

她本来是不可能下嫁夷狄之国的。

然而,命运弄人,让她遭遇了巫蛊之祸,错非侄子的大臣给力,她此刻已经和阳时一样,被一杯毒酒送下黄泉。

可……

“本宫今日始知,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她微微踮起自己的脚尖,将头探出窗外,仔细打量着这个异域国家的土地。

入眼所见,是青草连绵,是群山环绕,是流水潺潺,是一望无垠。

这个异国小邦,虽无中国之繁华,没有长安和关中的富饶。

但却也是别有格局。

身为刘家的女儿,刘璇从小就生活在宫廷之中,学习了无数技能。

长大后嫁人,更是将这些知识与技能融会贯通于婚姻之中。

寡居之后,又学会了更多能力,点开了更多天赋。

作为女人,她的权力欲望和掌控欲望非常非常强!

这也是刘氏帝姬的天性!

所以,此刻,她嘴角溢出了一丝笑容。

一点也没有流落夷狄的悲伤与落寞。

因为……

她知道,一个人口数万,土地数百里的国家,正在等着她去掌权。

吕后以女主临朝,镇压中国,让群雄俯首。

一直就是她崇拜的偶像。

鲁元长公主和馆陶长公主,长袖善舞,纵横朝野,更是她羡慕的对象。

现在,她也有了一个向偶像们致敬的机会!

楼兰虽小,但……她相信,在她手里,一定能有所表现!

她要在这里,向天下人证明——谁说女子不如男!

至于她名义的丈夫?

刘璇微微回头,看向那个,蜷缩在坐位上,连看都不敢看她的所谓‘丈夫’。

那个被廷尉卿割掉了小勾勾的楼兰王子。

“夫君为何如此忧伤?”刘璇笑意盈盈,坐到他旁边:“是妾身服侍的不好,还是……”

安循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娇艳如花的汉家帝姬,嘴唇抖抖索索,连话都讲不全了。

他不敢看自己的‘妻子’的眼睛,从长安到这里,这一路上,对方的手段与威势,已经在他心里和身体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让他明白了,什么叫‘女人是老虎’。

刘璇看着这个连话都已经说不完整的‘丈夫’,轻轻笑着,拉着他的手,道:“夫君,一会可要听话哦……要是不听话的话,妾身可是会失望的……”

安循如蒙雷击,连忙点头,道:“公主请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刘璇听了满意无比的点点头。

怎么对付男人,如何让他们听话,刘璇早已经无比熟练。

“真是要感谢那位张侍中呢……”刘璇巧笑嫣然的想道:“错非是他,本宫如何能有今日?”

第四百八十三节 负荆请罪(1)

长安,人们依旧沉浸在兰台经书带来的震撼之中!

尤其是整个士大夫阶级,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些重新出世的先王之书。

对于士大夫们来说,这几乎是他们所有人的荣誉!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高兴。

杨宣和他的弟子门徒以及师兄弟们,就陷入了无边的恐惧之中。

人人都迷茫无比,不知道未来该何去何从?

左传学派,先遭伍子胥鞭尸之伤,现在又受郑武夫人规劝孺子重锤。

一个地方出错了,还可以假装没有这个事情。

连续两个地方出错,却将被天下人认为,他们的一切都是假的。

现在,就已经有人开始在宣扬,左传是伪书了。

经义上已经一败涂地了。

但更危险的是,来自政治上的压力。

现在,人人都知道,左传诸生,已经深深开罪了张蚩尤。

那位天子的宠臣,那位整理了兰台藏书的侍中官,那位发明了白纸的张子重。

对方位高权重,若是想要报复左传诸生。

在现在的情况下,没有人会说什么。

甚至,左传诸生,已经被古文学派抛弃了。

孔安国现在就已经在公开宣称:左传诸生非儒也。而他正是看破了这一点,才毅然拨乱反正,站到了正义这边。

其他曾与他们往来密切,甚至提供了无数帮助的古文系统的大儒们,也跟着宣称自己早已经识破了左传的真面目,只是与他们虚与委蛇而已。

就连那个卜者丘子明,也变脸了。

这个混蛋,居然厚颜无耻的说什么,自己的卜算结果是正确的!

因为他卜算的对象是‘张侍中’,压根不是他杨宣。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在短短一天内就让杨宣真真切切的感受了一回。

让他知道了什么叫‘前倨后恭’。

“怎么办?”杨宣,陷入了彻底的迷思。

现在的情况,对于他和他的弟子门徒来说,已经糟糕至极!

左传学派,成为了世界的孤儿。

舆论唾弃他们,权贵远离他们。

至于百姓……

每天都在朝他的院子里丢臭鸡蛋、石头和烂菜叶。

就连自己内部,也出现了无数叛徒。

每天都有人不告而辞,甚至有门徒弟子,公开宣布,与左传脱离关系。

再这么下去,都不用那个张蚩尤动手,左传自己就会灭亡。

可是……

“《左传》不该灭亡……”杨宣坐在书房里,看着自己面前摆着的那一卷卷简书。

简书上,一个个故事活灵活现。

郑伯克段于鄢,烛之武退秦师、赵氏孤儿、还有曹刿论战、弦高犒师、申包胥哭秦庭……

这些……

都没有错!

宣扬的是仁义,讲的是君子,恢弘的是大义,颂扬的是英雄!

“有罪,也该只是我……是利欲熏心之人……”杨宣回顾自己的这一生。

他无比清楚的明白,是他,和他的同门们,将这些左传的故事,变成自己争权夺利的工具和筹码。

现在……当危机发展到这个地步,杨宣知道自己和他这一代左传之人,已经是身败名裂。

但……

他心中最后的良知,让他明白,必须给自己和自己的学派,留下道统。

左传和它的文字,不该在自己这一代人手中断绝!

哪怕……放弃所有……纵然赌上一切!

这样想着,杨宣就站起身来,他从墙上取下自己的佩剑,将之系在身上,随后走出大门。

院落里,曾经的学生与门徒们,都在收拾包裹,他们都用着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杨宣看着他们,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他知道,就连夫妻,尚且遇到大难,也会各自飞。

何况师徒?

且,他更明白,这么多年来,这些弟子跟随他,只是为了出人头地而已,只是为了利益而已。

现在他和左传都已经臭掉了。

这些人没有落井下石,真的已经很不错了。

提着剑,杨宣径直走出门。

立刻,周围市民,都以不屑和唾弃的眼神看着他。

甚至有人当面骂道:“沽名钓誉之人,为何还不死?”

杨宣闭上眼睛,这个世界成王败寇,莫不如是。

他已经是没救了!

世人的观念和想法一旦形成,除非发生奇迹,否则不能扭转。

但……

左传这本先贤之书,却还有救!

确实,杨宣知道,他曾经宣扬的左传传续是他胡扯的。

但……

左传是前人所遗,却是事实。

他昂起头,直面着眼前和耳边的种种唾弃和谩骂。

“吾还要去做最后一件事情……”杨宣握着拳头,告诉自己。

他个人死不足惜了。

也不得不死。

不死,何以谢天下?

但,左传要活,却必须去请求那个侍中官的谅解。

也只能寄望于对方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虽然,从种种传言和对方的性格来看,这个事情的机会不大。

对方可是张蚩尤,还是信奉大复仇思想的公羊学派的人!

以直报怨,一直就是他的标签!

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要争取!

也必须去争取!

战国的廉颇负荆请罪,从而与蔺相如和解。

如能得到对方谅解和不再追究,甚至给左传说点好话。

他负荆请罪,乃至于肉袒谢罪,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这样想着,杨宣就踏步向前,迎着世人的冷眼和唾弃,走向建章宫方向。

……………………………………

坐在案几前,张越拿着一卷书简,仔细的阅读着。

他现在在看的是,从兰台取来的李广利大军远征大宛时的相关报告。

这些报告来自于各级将领,包括随军军法官,向御史大夫衙门发回来的简报。

其中描述的战争细节以及沿途地理、地貌,让张越受益良多。

毕竟,西域地区,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也是他不可能接触到的事情。

而后世的那些地理知识与地貌、地图。

讲老实话,在这个时代,几乎没有什么价值。

因为,两千年时间,足以令沧海变桑田。

后世的戈壁,在如今是绿洲。

而后世的绿洲,可能在现在是戈壁。

更重要的是河道的改道与风沙,足以改变一切地理地貌。

他正看得入神之时,一个宦官,蹑手蹑脚,走到他面前,禀报道:“侍中公,司马门卫尉派人来禀报,有人在司马门前长跪不起,求见侍中……”

“谁?”张越问道。

“据说是那左传杨宣……”这宦官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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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四节 负荆请罪(2)

“杨宣?”张越放下手里的竹简,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这个来通传的宦官。

宫廷的宦官,是出了名的见钱眼开。

而且,还有着利益链条,存在着生态圈。

但张越懒得点破,宫里面有宫里面的潜规则,在没有足够的力量前,贸然捅破,是自找烦恼。

况且,这个事情还没有触及他的底线。

当然,以后是得小心一点了。

宫中不是保密的地方,也无法保密。

但那个宦官,却被张越这么一瞪,吓得魂飞魄散。

几乎就想要跪下来谢罪,完全是靠着毅力在强撑!

没有办法,他很清楚,眼前这个侍中官的能耐!

捏死他这样的小虾米,都不需要自己动手!

好在,张越的声音,及时拯救了他的心脏。

“他来见我做什么?”这个侍中官站了起来:“索性无事,那便见一见吧……”

虽然说,在汉季,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对付敌人,谁手软谁倒霉。

但,张越心底明白,他与左传学派,本来没有什么仇怨。

若说有仇,那也不过是左传挡了他的路而已。

现在,左传一系已经不可能再挡他的路了。

身为胜利者,自要有些度量。

得做个样子给其他人看看!

不能动不动就学孔子诛少正卯,杀了别人,还要将他的思想、文字,彻底湮灭!

这样的话,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未来,万一别人有样学样呢?

而且,那么多优秀的故事,就这么消失在历史之中,实在有些遗憾!

最重要的是——兴灭国,继绝世,这是公羊学派推崇的君子风度。

张越也需要这么一个借口或者说理由,从而在未来复兴一些已经消亡或者即将消亡的思想。

譬如,墨家,譬如法家的申不害系统,更譬如黄老学派!

所以,杨宣若是识相,张越并不介意高抬贵手,给他们指一条生路。

…………………………………………

半个时辰后,张越就来到了建章宫外的宫阙下,见到了长跪宫阙之前的杨宣。

与数日前相比,现在的杨宣,早已经没有了当时的意气风发和成竹在胸。

他整个人都变得无比颓废。

张越见了,叹了一声,问道:“杨公何苦如此?”

杨宣抬头,看着张越,立刻顿首拜道:“侍中公,在下不得不如此,若不如此,侍中公安会见我?”

“见了又如何?”张越玩味了一声,道:“杨公还是请起来说话吧……”

杨宣听着,却是心头落下一块大石。

他其实最害怕的是这个侍中官不来见他,或者见了也只是嘲讽。

若是那样,那他就可以回去洗干净脖子等死了。

没有办法,左传一系现在的生存空间,已经变得无限小了。

从前,他们想过的最坏情况,无非是再不能入长安,但照样可以在雒阳、临淄、睢阳玩的很嗨皮。

但在现在……

当兰台简文出现,左传的整个结构,都轰然倒塌。

本来,在当世,就有许多学者和士大夫,质疑左传的真实性。

最最简单的一个质疑法就是——既然左传记录的如此详细,那么为何,谷梁和公羊会存在?不是应该是左传的存在,导致《公羊》《谷梁》不需要再传世了吗?

那么为何是谷梁与公羊,先于左传,广为人知?

更显而易见的是——倘若左传先于《公羊》《谷梁》传世,哪怕是同时存在,以其丰富的史料和详实的故事,必定会受到战国列国君主和名士的阅读。

孟子、荀子、庄子、韩非子,都会议论或者引用左传的内容与故事来为自己的主张伸张。

然而,没有!

战国诸子,没有人谈论左传,也没有人引用左传!

故而,在整个汉季,一直有人在拿这个质疑左传的真实性!

只是苦于没有实锤,无法证明而已。

现在实锤一出,左传立刻溃败千里!

现在已经有人在说,是陆贾或者什么人,在汉初伪造了左传,并在之后,经过百年的不断发展和删改,形成今天的左传一书。

证据也有很多。

甚至还有人拿出了三十年前,流传的左传一书与现在的左传一书进行了对比,结果发现,存在了三十多处不同,甚至自相矛盾的说法。

这就尴尬了。

众口铄金之下,左传学派,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生存机会了。

雒阳、睢阳和临淄的贵族地主豪强们,也不可能再投资他们了。

杨宣想着这些事情,心里面就满是苦涩。

他微微顿首再拜,道:“侍中若不宽恕左传一系,在下不敢起……”

“本官宽恕与否,重要吗?”张越笑了:“杨公与其来此求我,不如回家多想想未来,《左氏春秋》何去何从?”

杨宣一听,立刻拜道:“其望侍中公指点,吾与吾的门徒弟子同门当何去何从?”

“聪明人纳……”张越在心里赞了一句。

只能说不愧是曾经在历史中兴风作浪,称霸一时的大学派!

果然深得儒家‘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真谛!

当跪则跪,该降就降,丝毫也不拖泥带水。

“杨公若是有心……”张越走上前去,扶起杨宣,宽慰道:“或许可往番禹、交趾一行……”

“当初,楚国先君,筚路蓝缕,于蛮荒之中,大启群蛮,由是缔造了今日的吴楚之地……”

“杨公等人,若能扎根交趾之地,教化士民,倡导王化,百年之后,《左氏春秋》或可在官学之中占据一席之地……”

交趾、日南、珠崖、詹耳等郡,就是现在汉文化普及率最低的地方。

当地虽然已经并入汉室二十余年,但因为种种缘故,依旧是‘父子同川而浴,相习以鼻饮’,地方上的控制,也依旧掌握在土人贵族手里。

这些地区的汉化形势和文明发展进程,在过去二十余年,几乎没有太大变化。

可以这么说,出了汉室控制的郡城以及少数关键地区外,其他地方和汉室没有进入之前,没有区别。

依旧是蛮荒之地,原始社会。

百越各族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而汉家高层,却是无动于衷。

士大夫们甚至嫌弃无比,很少有人愿意主动前往当地,传播文化,普及诸夏文明。

尤其是在楚诗学派渐渐衰落的今天,那些曾经为了传播文化,可以不惜千里艰辛的士大夫儒生,越来越少。

以至于,朝堂和舆论界里,已经开始出现,要求放弃珠崖、詹耳、交趾、日南、键为等地的呼声。

理由是,这些地方本来就不是中国的。

而且,人民又蠢又笨,还喜欢造反,占据这些地方,浪费资源,不如舍弃。

不止古文学派,今文学派里也有很多喜欢跟着喊的笨蛋。

当张越却是无法接受这些。

所以,他鼓动了当今,拿着燕窝、鱼翅当幌子,企图增加国家对这些地方的关注力。

但,只靠着投入资源和兵力,用刀子统治,只能维系一时。

要真正消化,还是要靠文化,靠软刀子。

左传学派虽然小了点,现在更是遭受了重创。

但……

张越相信,只要他们愿意去,不出十年,他们就能在这些地方生根发芽,发展壮大。

一百年就能彻底将这些地区的人民,变成了真正的诸夏人民。

让汉文化和礼仪,在这些地区,深入人心!

“若杨公与《左氏春秋》诸生,愿往当地,本官愿意向天子上书,岁给补贴……”张越看着杨宣,拿出了胡萝卜:“此外,还将请求陛下,准许诸公如蜀郡文翁故事,许公等在彼开设官方学苑,招收门徒,其支出也将由朝堂、地方共同承担!”

杨宣闻言,神色一凛!

文翁!!!!

他当然知道,这是谁?

在汉季,有一个流派,独立于今文与古文两大阵营之外,超然物外,而且人才辈出。

这个流派,甚至对整个天下的学派发展都起到了引导和催化作用。

它就是蜀郡学派!

建立于先帝时期,乃是名臣文翁秉政蜀郡时,发展起来来的。

现在的天下大儒名士们的讲义、收徒甚至入室弟子与记名弟子的区别,都是从文翁的石室官学那里学来的。

若他和他的左传学派,能够得到这样的待遇,能和文翁一样,可以在地方建立官营的学府。

哪怕是在交趾、日南这样的蛮荒地区。

对于现在的左传一系来说,也属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甚至可以说是最好的出路了。

仔细想想,除了去日南、交趾,他还能去那?

临淄、雒阳和睢阳的金主们,是肯定不会再支持和资助他和他的同门了。

在整个中原,长江以北,黄河以南的广大地区,左传诸生,都无处可去。

只能,也只有去偏僻的蛮荒之地,去没有其他学派存在的百越地区,学习先贤,筚路蓝缕,开拓基业。

当然……

杨宣抬起头,看着张越,心悦诚服的拜道:“小人谢侍中宽宏,谢明公指点,再造之恩,无以为报,余生独为明公牛马走,以效犬马之劳而已!”

他很清楚,眼前的这个侍中官,没有落井下石,甚至赶尽杀绝,真的已然是胸襟宽广,真的是不计前嫌了。

更何况,他还允诺上书天子,让国家能资助左传在日南与交趾的开拓。

这就是再造之恩!

必须倾尽所有来报答!

第四百八十五节 冥土追魂张子重

望着杨宣远去的背影,张越微微的抿了一下嘴唇。

“左传与谷梁,过去宣扬‘莫如和亲便’,鼓噪‘盐铁官营与民争利’,乃至于宣扬‘机变械饰’,岂是彼辈的本心?”张越目光灼灼,轻声笑着。

作为一个曾经的公务员,厮混过十余年机关的老油条,张越早就已经不是初出校园的那个热血青年了。

生活与经历,早已经告诉了他。

所谓的政党或者类似的团体。

从来都没有自己的意志或者说立场。

某些人的主张和声音,哪怕外人看上去再蠢再坏,其实也不是他们真的这么蠢这么笨。

而是,背后的利益集团,让他们这么蠢这么笨而已。

主子让他们说话,他们难道还敢不说?

旁的不说,看看米帝每次大选的那些奇葩,就能明白了。

屁股决定脑袋,既得利益者和想要利益者,彼此纠缠,造就了奇葩。

换而言之,左传、谷梁或者其他什么学派、团体、个人,鼓噪的那些声音和舆论。

其实,是站在他们背后的利益集团的需要而已。

换而言之,张越哪怕打死了左传,将他们挫骨扬灰。

也会有东传、西传什么的冒出来。

与其这样,不如留下左传,甚至尝试驯服和收复他。

也是现在,张越才总算明白了,当年董仲舒为何不趁着狄山一案,对谷梁一系穷追猛打,甚至赶尽杀绝了。

打死了谷梁,那不是给左传机会吗?

谷梁是恶心,但左传更恶心啊!

现在,张越放左传一马,甚至特地给他们机会。

想法也是相同的。

搞死了左传,那就是便宜了谷梁啊。

春秋三传,左传再弱,也是其中之一。

左传在,谷梁就无法统合其他反对者,至少,会被左传分作和吸引走一部分力量。

若没了左传,那么其他人就只能在谷梁和公羊之中二选一了。

显而易见的一个事实是——想选公羊的,早就选了。

剩下的都是不喜欢公羊,或者不能选公羊的。

换而言之,搞死了左传,等于将这些人全部推给谷梁。

一个成熟的政治家,自然知道,要给自己的对手,留下一个扯后腿的。

现在多好,左传伤而不死,谷梁就无法统合其他所有反对者。

既然谷梁统合不了所有反对者,那它的威胁,也就大大降低了!

只是……

张越心里面跟镜子一样清楚。

其实,谷梁与左传的问题,都是浮现在表面上的问题。

关东那帮只想着关起门来,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或者只想着要权力而不想要承担义务的贵族地主豪强们,才是真正的帝国癌症!

正是这些人,在谷梁和左传以及其他学派背后,兴风作浪,操作着舆论,鼓吹什么‘莫如和亲便’甚至开历史倒车。

就像明末的东林党一样。

东林党是问题吗?

错!

东林党背后的地主商人贵族,才是明朝的病因所在。

是他们给了东林党,败坏明朝政治,让农民起义,席卷全国的机会与能力!

所以,解决问题,要对症下药!

左传和谷梁,不是问题。

关东的地主豪强贵族士大夫们才是问题!

而这个问题的形成原因,其实也很简单。

就是蛋糕分配不均,权力分配不均,利益分配不均。

汉家定都长安,整个国家的权力和资源,都向北方倾斜。

又因为与匈奴战争,对外开拓,基本都是用力北方。

得益的也只是北方的贵族地主豪强,陇右北地和边塞的军功家族。

而关东的人?

准确的说是齐鲁吴楚的广大区域的贵族地主豪强们,根本没有在其中获得任何利益。

恰恰相反,因为北方军事贵族的坐大,导致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在朝堂上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但国家却要他们承担大量的军事支出。

尤其是盐铁官营的推行,让他们的利益深受打击!

过去,曾经靠着煮盐、冶铁和铸钱发家致富的贵族豪强们,更是痛苦不堪。

时间一久,齐鲁吴楚,当然要撂挑子了!

特么你们吃香喝辣,俺们却要吃糠咽菜?

gtmd!

所以,现在南方的乱象,是可以想象的。

任何一个国家内部,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分裂与矛盾,都是在所难免。

讲道理,汉家到现在都没有发生内战,真的只能说是诸夏民族凝聚力强大,刘氏的根基稳固!

你像米帝,不过是南北发展方向不同,就玩了一次南北战争,喊出了废奴宣言。

高卢鸡更是因为利益分歧,弄出了一二三四五个共和国。

故而张越知道,必须给关东,特别是齐鲁吴楚地区的地主豪强贵族和人民,说话的地方,也必须得给他们一个发财的机会,一个分配利益、财富和权力的渠道。

不然,时间越久,矛盾越大。

现在,齐鲁吴楚的贵族地主豪强们,还只是扶持谷梁、左传和古文学派,顺便在地方上,放纵盗贼,给国家添堵。

未来,没准他们会用脚投票,搞一个大新闻!

想到这里,张越也就叹了口气:“李少卿若是没有没于浚稽山就好了……”

其实,汉室特别是当今天子,也早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问题。

当初,就特意从丹阳等地,选拔了五千良家子,交给李陵训练。

可惜,李陵没于浚稽山,他麾下的五千丹阳精锐,几乎全军覆没,南方贵族地主们,想要在军事上有所作为的梦想破灭了。

若李陵所部,没有折损在浚稽山,甚至反而立下大功,涌现出一大批军功贵族。

南方地主豪强们有了在朝堂的代言人。

矛盾与分歧或许还不会这么大!

所以,未来有机会,张越还是得鼓动国家,从南方征兵,重新组织一支齐鲁吴楚的军队。

更得大力鼓励和组织,南方的人们,尤其是贵族地主豪强们,出海经商、捕鱼甚至是殖民才行。

得让他们有事情做!

………………………………

杨宣得到了张蚩尤谅解,甚至是支持他和左传学派,前往交趾、日南开拓的事情。

立刻就在整个长安,引发轰动。

张蚩尤的脑残粉们,特别是那些年轻的贵族子弟和士大夫子弟们,当然是对此大唱赞歌。

说的好像,张越抬了左传一手,真是胸襟宽广,宰相肚里能撑船!

但谷梁学派,尤其是江升,却好像被人在嘴巴里塞了一个臭鸡蛋,难受的想吐。

本来,江升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张越开始对左传打击报复,他就跟在后面落井下石,最好趁机将整个左传学派都吞并!

将左传一书里的那些经典故事,改一改就放进谷梁之中。

反正,百年以后,左传已经消亡。

谁会知道,这些东西,不是谷梁的原创呢?

但现在……

连张蚩尤都高抬贵手,不计前嫌了。

难道他这样自诩君子的大儒,还能去穷追猛打?

况且?

左传一系剩余的死忠和中坚,已经在准备收拾包袱,打算前往交趾、日南了。

倘若谷梁在这个时候贸然出手,非要搞死左传。

那哀兵效应之下,难保左传的那些死忠,会不会做出什么过激举动,甚至干脆直接投靠公羊……

所以,没有办法,江升也只有强忍着恶心和难受,派人送了点钱和盘缠去给杨宣,甚至还公开表示‘教化夷狄,化夷为夏,此中国之所以强盛也,有教无类,抚远方之人,此先师之教训也’。

没办法,江升知道,自己若不这么做。

那好人就全给公羊学派做了。

这怎么行呢?

好在,左传的溃败,至少让谷梁捞到了无数好处。

特别是,那些曾经的左传的金主和支持者们,纷纷转投谷梁。

谷梁一系的力量,因而得到了大大增强。

也算没有吃亏。

比江升更恶心的,却是孔安国。

“张侍中,果真对杨宣是这样说的?”孔安国一脸的不敢相信。

讲好的张蚩尤呢?

说好的睚眦必报,以直报怨呢?

他感觉自己被耍了!

本来,他转换立场,主要是见风使舵,想通过这个事情,扬名立万,树立权威。

为自己和自己的学派捞点好处。

但现在,却毛都没有捞到一根!

就连最大的餐点,左传一系的尸骸,这煮熟的鸭子,现在眼看也要飞掉了!

本来孔安国,还想着,趁着左传的消亡,从其中挖一批弟子门徒,壮大自身,顺便吃掉一部分的左传经典。

然而……现在……本来已经必死的左传,绝处逢生,甚至还可能得到官方支持,在交趾、日南,有创立官学的机会!

这特么是传说的冥土追魂啊!

死人都能重新拉起来!

张子重难道还是扁鹊不成?

但孔安国却也只能跳脚骂娘,甚至只能在心里面跳脚骂娘。

“关中之人,人心实在太险恶了……”孔安国骂骂咧咧:“从今往后,我不该再相信关中之人了!”

这种忽悠,上一次当就已经够恶心了,再来几次,还不得恶心死?

但……

孔安国的这个想法,只维持了大约零点零一秒。

因为,他的管家进来告诉他:“主公,侍中张子重命人送来请帖……”

孔安国内心的不满与愤懑,立刻不翼而飞。

他立刻笑意盈盈的接过请帖。

第四百八十六节 钓鱼执法

“子国先生……请……”

上林苑中,张越笑意盈盈的将孔安国请上昆明池畔的一座高台。

此地,旧为汉军楼船训练基地之一。

在三十年前,汉家为了扫平南越与闽越的分裂割据势力,在昆明池之中,曾经大练水军。

最鼎盛时,昆明池内有着一整支满编的舰队!

拥有包括楼船、艨艟与斗舰在内的大小百余艘战船。

每次训练,都是战鼓隆隆,船帆漫天。

不过,当南越、闽越授首,国家完成了对旧秦南方疆土的大一统后,这支舰队就已经转变为了内河漕运船队。

现在,行驶在黄河与渭河之间,沦为了漕船。

命运相同的还有当初那支庞大的楼船水师。

在南越与闽越覆灭后,曾经无敌的舰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变成了大司农衙门的海官船队,旧日驰骋大江大河甚至是海疆的舰队,现在变成了近海捕捞船队。

而这昆明池,更是彻底沦为皇室游乐园与资源储备湖。

就像现在,随着关中夏季旱灾的危机,少府卿彻底解除了对昆明池和上林苑内所有水域的禁捕政策。

在短短的一个月内,少府发动了数千名渔夫以及大小数百条渔船,在昆明池与整个上林苑的河流之中作业。

至少向长安和京畿一带的士民提供了十万石以上的鱼虾。

加上开放上林苑,许民捕猎。

一时间,整个京畿地区的粮食供应,居然达成了平衡。

而随着,大量的蹲鸱和蒻头制品,投入市场,配合配给制度,整个关中的物价和民心,一下子就稳定了下来。

人民对国家的信心,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

虽然,汉室也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

旁的不说,仅仅是将那些从西南地区运来的蹲鸱、蒻头,变成蹲鸱豆腐、蒻头粉丝以及其他食物,少府卿每天都要往这里面烧数百万的资金。

这还是蹲鸱、蒻头,几乎都没有花钱的缘故。

而负责实施配给制度的各级基层官府,也同样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来维护。

不客气的说,为了维稳,汉室投入巨大!

不过,这些钱,当今天子花的爽!

反正现在他有钱,非常有钱!

而拿钱买民心,买拥戴,这是所有统治者,都梦寐以求的事情!

尤其是关中是刘家的基本盘、老巢所在。

这个钱,他花的就更加痛快了!

站在高台上,看着昆明池之中往来作业的渔船以及昆明池四周繁忙的清洗和蒸煮蹲鸱、蒻头的工地。

张越也是颇有些自豪。

“子国先生……”张越微笑着扭头,对孔安国道:“今日冒味请先生来此,乃是有事情,想要拜托先生……”

“侍中请说……”孔安国毫不犹豫的笑着道:“只要鄙人能够办到的,一定竭尽全力!”

“是这样的……”张越轻笑着道:“太学已经决定要扩招了……”

“此番太学扩招,将分作两个部分,其一为太常卿官派学子……”张越笑着道:“其二则为訾算选生……”

“太常卿官派部分,自由天下郡国举荐,太常卿筛选……”

“而訾算选生,则由天下郡国士大夫自决……”

这两者的区别,其实就是公费生和自费生的区别。

前者,是太常主持的国家选拔。

从地方郡县选择那些各方面条件都特别好的年轻人,选入太学,作为未来的国家官僚培养。

而后者,就是花钱到太学来求学。

而且,很有可能,花了钱也未必能入选。

毕竟,如今的太学生,可是抢手的很!

有钱,也未必能入选!

钱只是一块敲门砖,给了钱,只代表你有资格获得一个证明自己能够在太学立足的机会。

能不能成,却还要看真本事,需要通过太学本身的考试。

但只要入读太学了,那就没有官派和訾算选生的区别了,都是未来的国家栋梁!

孔安国当然知道此事!

所以,他连忙竖起耳朵,聚精会神起来。

“子国先生,乃齐鲁大儒,素王之后,本官希望子国先生回去之后,将此事告知齐鲁士民,使之踊跃参与……”张越笑着道:“不瞒子国先生,这次,天子和朝堂,已经决意将本次訾算选生,按州郡来分配……而下官则在陛下面前举荐了先生,主持青州的訾算选生一事……”

孔安国闻言,眉毛都要笑开花了。

主持青州的訾算选生?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更是他借机扩大自己在齐鲁影响力的大好良机啊!

心里面那点对张越的不满,立刻烟消云散。

当即,他就拍着胸膛保证:“请侍中放心,在下必定不辜负侍中的一片良苦用心,努力王事……”

张越听着,呵呵的笑了起来。

你高兴就好!

这个事情呢,确实是张越的手笔。

甚至就连按州郡分配太学名额,也是他的主意。

目的,当然是为了防止某些家伙脑子抽了,将所有的好处,全都内部消化。

那样的话,齐鲁吴楚的贵族地主们,还不得跳脚?

而,按州郡地域分配名额,虽然看起来,不是很好。

但最起码,能最大限度的保证公平。

尤其是对于欠发达地区的公平。

齐鲁吴楚,三越地区、朝鲜四郡,都将获得名额。

这对于国家的统治,有好处。

当然,这举荐孔安国为青州地区的訾算选生负责人,张越却没有安什么好心。

在事实上来说,甚至可以算得上其心可诛了。

要知道,青州刺史可是隽不疑!

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存在!

孔安国,要是能在隽不疑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那可是一定会被逮到的!

而隽不疑背后是暴胜之,只要被其抓到把柄,孔安国大约就可能……

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钓鱼执法了。

关键是看,孔安国会不会搞小动作。

他一旦搞了,那就gg!

一旦爆出这个丑闻,曲阜孔氏名声就要臭了。

说不定,张越能趁机让未来的衍圣公家族变成了芸芸众生之中的一员。

千年世家什么的,张越一向很讨厌!

当然,其实一切主导权都在孔安国自己。

是非成败毁誉,都由他自己决定!

第四百八十七节 衣锦归乡

“建文君……这就是陛下赐给您的宅邸,您看看,可还满意?”负责功勋大臣和外戚、宗室事务的宗正卿刘屈氂领着张越,走在一栋奢华的宅邸之中。

汉与秦不同。

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在太宗和先帝手上土崩瓦解。

并变化成为了今日的民、吏、王三级爵位体系。

从公士到公乘(一到八级)属于民爵,从五大夫至关内侯(九到十九)是吏爵,列侯、诸侯王属于王候爵。

彼此有着严格的等级,很少有人可以逾越。

在这一点上,已经与秦代有了明显的区别。

现在,民爵已经可以自由买卖,而吏爵也能通过赏赐提升。

只有最顶级的列侯,大部分情况下,依旧需要军功。

既然整个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已经崩坏,那么,自然秦代曾经严格的等级制度,也就崩坏了。

就像这个天子赐给张越的‘建文君宅’,其占地面积,几乎相当于过去关内侯才能有资格占有的宅院面积了。

整个宅邸分为前后两个部分。

前院为四进两弄,夸张一点的话,甚至可以在院子里挖上一个大型露天游泳池了。

而后院就更夸张了!

层层叠叠,有着大小房间上百间。

足可住下两三百人!

各式的家具、器物,更是一应俱全。

更别提,这个宅邸还是坐落在戚里的一侧,靠近未央宫宫墙的地方。

本就是长安城最好的地段之一。

保守估计,起码价值千万!

张越看着,也是咂舌不已。

这么大的房子……

实在是太大了!

他又不常回长安,是不是有些太奢侈浪费了?

不过,在嘴上他却是一点也不客气,笑意盈盈的拱手道:“实在是辛苦明公了……”

刘屈氂听了,连忙答道:“侍中言重了,这是本官的本分……”

刘屈氂是上个月才从涿郡太守任上调回长安,出任的宗正卿。

他年纪大概四五十岁左右,白白胖胖的,看上去就像一个慈眉善目的邻家大叔。

但是……

张越很清楚,这位当今天子的亲侄子的厉害!

虽然,这位后来的澎候、左丞相因为卷入巫蛊之案而垮台,于是与李广利一起遗臭万年。

连带着有关他的资料和记载,也在史册上被堙没。

但在如今,这位中山靖王的庶子,却是刘氏家族的骄傲之一。

这位后世的刘玄德的元祖堂兄,出生很不好。

其母甚至只是中山国的一个小商人之女,与刘胜也不过是有过一段露水姻缘而已。

中山靖王刘胜是什么人?

拔掉无情这个词,用来形容他,最是恰当不过。

他一辈子,仅仅是被承认的子嗣就有二子一百多,女儿不计其数。

至于私生子和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的种的,更是不计其数。

故而,刘屈氂也只是顶一个宗室的名头而已。

刘胜活着的时候,甚至可能都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个儿子。

等他死了,那就更管不了。

然而……

刘屈氂,却通过自己的学习与努力,一步一个脚印,从基层的县尉开始做起,历任县尉、县令、郡司马、郡都邮、郡尉、太守,直至现在拜为宗正卿。

若不出意外,他还可能被拜为丞相!

这可就太了不得了!

而且,刘屈氂还是海西候李广利的儿女亲家——他的长子刘恢娶了李广利的嫡女。

他的发妻张氏与李广利的发妻是闺蜜。

故而,当他奉诏入长安担任宗正卿,敏锐的长安列侯们,就已经在私底下传言,他将拜为丞相。

而且,张越还听说,刘屈氂一旦拜相,就可能被授予实权。

丞相府将重新发挥作用!

所以,张越对刘屈氂,保持了足够的尊重。

刘屈氂却是笑嘻嘻,无比和气的道:“建文君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他虽然刚从涿郡来到长安不过一个月,但张越的大名和威势,却早已经有所耳闻,最近更是亲眼目睹了这个天子宠臣是怎么吊打古文学派的。

他可一点也不想给自己的亲家,平白招惹这么一个大敌。

“陛下还吩咐了,赐给建文君的奴婢,可以让建文君亲自挑选……”刘屈氂笑着道:“不知道建文君对奴婢下人,有什么要求?”

他的宗正卿衙门,可是有着十几万的官奴婢。

从犯官家眷到夷狄俘虏甚至是僰奴,可谓应有尽有。

特别是前段时间,天子清洗了长安官场和商场,抄没了大量的奴婢与罪犯家属。

张越却是想了想,这宅邸他未必会长期回来住。

嫂嫂大约也适应不了长安的生活,她更喜欢在南陵,经营自己的庄园与事业。

至于柔娘,一个人住这里,张越也不会放心。

所以呢,在可见的未来,此宅大约会长期空置。

这让张越感觉有些肉疼,这么大的宅子,就空在这里,但每天的花费和用度,恐怕都少不了。

而他这个侍中兼县令的年俸,不过两千石而已。

就算算上赏赐,加上建文君这个封君的两百户食邑的岁入,一年下来,撑死了也就五十万的工资。

所以,此地必须得能赚钱!

最起码,这个宅子里的下人,得能赚到足够养活他们和维护此宅的收入。

那么在长安城里什么东西最赚钱?

想到这里,张越就对刘屈氂拱手道:“未知宗正卿之中,可有善于酿酒之人?”

刘屈氂闻言一楞,随即也醒悟了过来。

长安公卿贵族们,靠着酿酒贩酒,补贴家用,这是传统了。

因为,汉室官方严禁私自酿酒。

而关中夏季的旱灾,又让国家严厉禁止一切使用粮食酿酒的行为。

但……

越是如此,人民就越喜欢喝酒。

而私酒贸易也因此成为了关中现在最赚钱的买卖。

只是能做这个买卖的,只有顶尖的贵族。

其他人哪怕是碰一下,都可能粉身碎骨。

而眼前这个年轻的天子宠臣,恰好是有这个资格干这个事情的。

这样想着,刘屈氂就笑的更开心了:“建文君想要酿酒匠人?正好,宗正卿官邸,有数百名精于酿酒的大匠,皆是犯官奴婢,建文君若是需要,本官这就让人将名册送来,使建文君仔细挑选……”

反正,挖刘家墙脚的,也不差一个姓张的。

这也是对方应有的权力!

甚至是天子默许的权力。

不然的话,难道让堂堂的天子近臣,国家侍中,过的还不如一个老百姓?

那不是逼他去贪吗?

但刘屈氂那里知道,张越从来没有打过犯禁的主意。

不是他不想,也不是他故作清高。

而是不能!

为了点蝇头小利,就败坏自己的名声,那纯属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张越还没有这么傻。

但……

除了粮食酿酒之外,还有其他酿酒的法子啊。

譬如说果酒,也譬如说药酒。

张越想的很清楚,这个世界上,物以稀为贵。

学别人,酿那些度数不高的黄酒和清酒,赚不了几个钱。

但若是别出心裁,开发出葡萄酒、各种药酒等保健酒类。

再加上自己的名声……

那钱还不滚滚而来?

更妙的是,还不犯法违规,哪怕是大司农也说不了他不是。

这使得他的酒类,可以公开售卖!

……………………………………

一个时辰后,刘屈氂派人将一箱子的名册,送到了张越面前。

张越只是看了一遍,便选定了十五人的名单,都是过去长安城里比较有名气的酿酒师。

只是流年不利,他们的主家摊上了大事,自己也被拖累,变成了官奴婢。

但背景和底细,都很清白,没有作奸犯科之事。

然后,就名单送到了宗正卿府邸。

而他自己则准备回一趟南陵,去接柔娘。

顺便,看一下家里的情况,再将田苗兄弟带来长安,让他们来主持和监督这府邸之中将要进行的酿酒之事。

再一个就是,这次回去,他得祭祖了。

再怎么说,现在他也得封封君。

虽然只是一个食邑两百户的非世袭封君,但也是喜事,得禀报祖宗。

于是,便回宫向天子告假。

天子一听张越要回乡祭祖,也很高兴。

他沉吟片刻后,道:“卿为朕与长孙重臣,国家大臣,此番回乡祭祖,不可丢了颜面……”

“这样,朕派羽林卫一百骑,护送卿回乡……”

项羽都知道,富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

老刘家就更喜欢这样显摆了。

当初,高帝就在丰沛连摆了好几天的流水宴。

太宗皇帝回归晋阳时,也是依样画葫芦,大摆筵席与晋阳百姓痛饮三日才罢休。

张越一听,连忙谢道:“陛下隆恩,臣无以为报!”

这可是皇帝出钱出力,给自己装逼!

更是直接向天下人证明自己地位的时机。

虽然可能会因此招致嫉妒乃至于愤恨,但无所谓了。

人生在世,如不能显摆,不能风光,那有什么意思?

很快,刘进也听说了张越要回乡祭祖,立刻赶来,送来了几件东园令督造的祭器,其中甚至包括了一座青铜鼎。

卫皇后也命人送来了黄金五百金以及各色绸缎数十匹。

于是,张越要回乡祭祖的事情,在整个宫廷内外,都被人知道了。

张安世、暴胜之、赵破奴、金日磾、上官桀甚至霍光,都派人送来了礼物。

而其他公卿列侯,也都纷纷派人送来了礼品。

虽然大部分人,都只是送了点帛布绸缎黄金,算是打了个招呼。

但也让张越的回乡之旅,变得臃肿无比。

各种各样的礼物,塞了整整五辆马车,整个长安都是瞠目结舌,尤其是在看到了,居然还有羽林卫骑兵护送的时候,人人都是差点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生子当如张子重啊!”也不知道是那个围观群众在人群里感慨了一声,于是,整个长安都流行起了这句话。

不知道多少列侯公卿,在教训自己的子侄时,都会拿张越出来做对比。

于是,张越从此变成了别人家的孩子,成为了长安纨绔子的噩梦!

……………………………………

当张越驱车回到南陵时。

整个南陵都轰动了。

沿途的道路上,无数听到消息的百姓,带着孩子,站在道路两侧欢呼雀跃。

对于南陵人来说,张越确实已经是他们的骄傲了。

现在,南陵人出门在外,动不动都是:“张蚩尤,我乡党也!”

周围人一听,都是纷纷投来艳羡的神色。

一个大人物做乡党,在汉季不仅仅是无比光荣,更是可以沾光的好事。

旁的不说,幸贵的大人物,难道还能忘掉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乡亲们不成?

当年,杨仆耻于自己不是关中人,就拿着自己的功勋向天子换了将老家新安也纳入关中的恩典。

张汤担任廷尉、御史大夫,整个鸿固原都因此沾光,当地的税赋负担与水利设施系统,迄今冠绝关中!

更不提,一人得道而鸡犬升天的事情。

公孙贺父子盘踞太仆二十几年,结果就是太仆衙门的大小官吏里充斥了陇右郡出身的人。

哪怕公正廉洁如汲黯,也会对濮阳出身的人青眼相待。

而南陵县的新县令和新县尉,更是带着全县官吏,跟个小厮一样,来到了县驰道的路口迎接张越。

而县中的三老,则紧随其后,持着拐杖,上前向张越拱手致意。

张越见了,当然是连忙下车,上前拜道:“小子安敢当诸位父老及明公大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又对两侧的围观群众作揖而拜:“父老热情,折煞小子,小子不过是陛下之臣,幸陛下不弃,用为侍中,未及造福天下及乡党,实在惭愧!”

众人一听,都是面带笑容,骄傲无比!

唯独南陵县的县令和县尉等人,在人群之中比较尴尬。

他们不是南陵人,自然享受不到这种乡党待遇。

好在,能够有机会接触到这样的大人物,对他们来说,也算是值了,若是拍上马屁,那就更值了。

当即就带着人上前,到张越面前拜道:“南陵县令杨望之(县尉徐方)恭迎侍中归故里……”

尤其是杨望之,他是亲眼看着对方,一步步从卑微若尘埃,走到现在,高悬于天,如日中天的!

心里面更是遗憾连连,倘若当初,他选择……

恐怕现在……

张越见着,自也是呵呵一笑,上前道:“两位明公言重了,言重了……”

于是,便在众人簇拥下,朝着长水乡的方向而去。

天子派来的一百羽林骑兵,则自始至终一直簇拥在张越左右。

第四百八十八节 疫情(1)

张越在南陵住了三天,主要是安排祖坟的修葺以及宗祀的建立事宜的安排。

然后,就是大摆筵席,招待四面八方来的宾客。

这也是汉人功成名就后的基本操作。

顺便,张越还去了一趟庄园,安排了一下未来的陶瓷烧制工作。

然后,张越便带上赵柔娘,辞别嫂嫂,踏上了回京之旅。

等他回到长安城时,已是秋八月壬申(二十八),长安城的杨柳已经掉光了叶子。

曾经一度繁华热闹的长安城,也因此进入了一个萧条季节。

市面上的行人,变得稀稀疏疏。

这让张越,大为诧异。

要知道,长安城可是一座人口差不多接近三十万的超级城市!

在这个地球上,已经是毋庸置疑的超级都会。

虽说,如今天气渐渐转冷,但这还没入冬呢!

怎么市面上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而等他回到建章宫时,便发现情况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宫门口的道路,已经被人洒满了石灰。

而宫阙卫兵,更是蒙上了面纱。

“怎么回事?”张越忍不住上前,找到守门的宫门候司马问道。

“回禀侍中,是长安出现了伤寒疫情……”这司马非常谨慎的答道:“京兆尹禀报天子,天子下令,全宫苑范围进行除疫……”

“是哪里发生了伤寒疫情?”张越闻言,立刻神色严峻的问道。

伤寒!

西元前人类健康最大的敌人!

在中医概念之中,它是一种涵盖了流行性病毒感冒、伤寒杆菌引发的流行性传染病以及因中风等等因素引发的种种疾病。

而需要进行除疫工作,并且让汉室宫廷都如临大敌的,自然唯有具备强传染性和高致病性的流感或者伤寒杆菌引发的传染性疾病了。

这两种疾病,任意一种一旦爆发,必定会造成毁灭性的破坏!

因为,在现在的汉室,或者说整个地球,没有能有效治疗的药物!

无论是流感还是伤寒杆菌造成的传染病,在如今都属于绝症!

“回禀侍中公,是篙街和尚冠里以南的几个闾里……”那司马军官,也是战战兢兢的答道:“据说,已经发现了上百个案例……京兆尹已经将当地和附近的所有闾里全部封锁,执金吾卫尉王公也已经下令禁止百姓随意外出……”

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伤寒,尤其是具有传染性的伤寒,几乎与恶魔没有区别。

一旦出现,就意味着死人。

而且是死很多很多人!

特别是在长安城这样的超级城市中。

高致病性的传染病,能在短时间内,就肆虐全城。

其致死率高的可怕!

旁的不说,一战期间爆发的那场席卷全球的流感病毒,杀死的人,就比死在战争中的人还多!

至于在现在?

恐怕……

张越来不及多想,就立刻入宫。

他先将赵柔娘,安顿到小楼中,嘱咐下人看管好,随即马上前往玉堂。

当他抵达玉堂时,他明显发现,玉堂的警戒水平提高了。

壁门之下,就已经是三步一岗,台阶上洒满了石灰与雄黄甚至还摆了许多在燃烧的艾草。

这也是诸夏先民们,在长期与流感和传染病的斗争中总结出来的经验。

但……

张越很清楚,只有达官贵人和富商豪强,才有条件这么做。

普通的升斗小民,现在几乎都暴露在病毒面前。

防疫工作,可不仅仅是简单的隔离疫区就能办到的。

更不提,在这个时代,几乎无人知道流感与伤寒杆菌病毒的区别。

前者,可以通过空气、唾液以及其他病人身上的东西甚至是跳蚤、老鼠传播。

而后者,对水源的净化至关重要!

更严重的是——张越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疫情是只爆发在长安城还是由人从城外带进来的?

所以,时间刻不容缓!

他直接举起自己的印绶,穿过被严格防护的壁门,走上玉堂的台阶,刚好,上官桀从玉堂之中出来。

张越立刻上前拱手问礼:“上官兄,陛下现在何在?”

“张侍中回来了……”上官桀惊讶了一声,道:“陛下正与京兆尹和丞相长史梅福议事……”

“可是在商讨疫情?”张越问道。

“正是……”上官桀叹了口气,道:“现在,群臣都是束手无策,陛下震怒,连尚书令都被训斥了……”

他看着张越,道:“张侍中不如暂避此事……”

在上官桀看来,这场灾难已经是无法阻止了。

人力根本无法扭转事情的发展。

大家唯一能做的大约只有保全自身。

这也是现在朝野大臣的共识,除了直接负责长安治安的京兆尹与丞相府长史避无可避外,其他人都是避之不及。

但这一次,天子却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

居然要求群臣拿出办法控制甚至消弭灾情!

这简直就是……

强人所难!

张越听着,却是摇摇头,道:“国家有事,吾辈深受国恩,岂能置之不理?”

“况,此事关乎百姓万民安危,岂能避之?”

他直接拉起上官桀的手,根本不管他的反对和抗议,笑着道:“上官兄,你我一同去面见天子,请缨负责此事如何?”

上官桀都要哭了。

他拼命挣扎,努力反抗。

但……

然并卵,他的全部力气,在张越面前,就像三岁小孩子一样,完全可以无视。

他直接拉着上官桀,向着玉堂上方而去。

上官桀无可奈何。

没有办法,他难道还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这个同僚的‘好意’。

这要被天子知道,他别说去争取太仆之位了。

恐怕就是这个侍中,也是干到头了!

他只好苦笑一声,对张越小声的道:“张侍中……您这是何苦呢?

在他看来,张越这是想拉着他跳坑呢!

难道是因为我比较老实,很好欺负咩?

仔细想了想,上官桀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同僚面前,他或许确实是个老实人!

张越却是轻笑了一声,道:“上官兄放心,愚弟不会害兄长的……”

防疫工作,可是最容易出成绩的。

特别是在现在这支局势下。

张越相信,事后上官桀肯定会感激涕零。

第四百八十九节 疫情(2)

张越拉着上官桀的手,在后者满脸哀怨的神色下,走上玉堂。

来到殿门口,对今日的值班宦官道:“烦请阁下通传,侍中张子重及侍中上官桀请见陛下……”

到了这里,上官桀也是想开了。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况且,上官桀知道,张越绝不是那种头脑发热,就会不管不顾的冲上去的家伙。

他既然敢这么拉着自己掺和进来,就一定有把握!

至少有办法!

再一个,他也想开了。

这事情呢,是对方牵的头,他充其量只是一个摇旗呐喊打酱油的存在。

哪怕出了问题,锅也丢不到他身上。

但若有了成绩……

这就是……

旁的不说,最起码,太仆梦可以实现了!

只是……

他心中依然是忐忑不安,慌的要命。

毕竟,那可是伤寒!

一旦染上,就是无药可医,只能听天由命的绝症!

所以,他的表情依旧比较僵硬,勉强才挤出了一丝笑容,用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对那宦官道:“烦请杨公通传……”

那宦官见了,却是颇为惊讶,道:“二位侍中请稍候,老奴这便去通传……”

………………………………

殿中,天子已经是勃然大怒!

“朕养尔等公卿,有何益处?”他拍着案几,怒目圆睁,狠狠的盯着跪在他面前的大臣。

京兆尹于己衍,仿佛是一颗在台风中苦苦挣扎的小树,瑟瑟发抖的趴在地上,不停的磕头:“臣死罪!臣无能!臣请陛下责罚!”

丞相长史梅福也差不了多少,跟个小媳妇一样,哭丧着脸,道:“臣万死……”

没有办法,这位陛下实在是太过强人所难了!

居然严令他们两个,将疫情控制在现有区域内,甚至要求他们两个立军令状。

事情没办好,那就提头来见!

老刘家对军令状这种事情,那可是一向说到做到的。

你敢立,事情没有办好,那就真的要提头来见!

从来没有例外!

但他们两个如何能做到呢?

疫情已经在长安的平民区,特别是嵩街附近的几个闾里泛滥了。

昨天发现疫情时,还只有一百左右的染病者。

但现在,却已经变成了数百,分散在十几个闾里。

这还只是官府掌握的,那些隐瞒和强撑着的病患,不知道还有多少。

更麻烦的是,由于官府封锁街道,造成了相关闾里之中的游侠、赘婿、逆旅恐慌性逃窜。

鬼知道这些人会将疫病带去何方?

想要控制?

除非上苍开眼!

“死罪?万死?”天子却是怒极而笑,看着这两个大臣,恨不得把他们的衣冠剥下来,丢进疫区。

长安城在这个时候,忽然爆发了伤寒疫情。

这令他原本的好心情,瞬间荡然无存。

更让他烦心的是,那些喜欢拿着灾异说事的家伙,又在窃窃私语,私底下议论说,是他的原因,导致了疫情的发生。

总之,话里话外,是让他检讨。

甚至还有些渣渣,说什么是有冤案,所以老天爷看不下去了。

降下这疫病,让他警醒。

言外之意,不就说他前不久抓的那些贵族地主豪强富商抓错喽?

甚至,他还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公孙贺父子的余孽,在趁机搞事!

作为皇帝,身为天子,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行为或者政策有错的。

假如有错!

那必定是这个世界错了!

特别是在听了张越上次的忽悠后,他已然坚信,自己有着昭昭天命,所谓困难,所谓灾害,所谓疫病,都是上苍给他的磨砺。

是上天要降大任给他和刘家之前的考验。

正如关中夏季旱灾,因为应对得当,结果反而因祸得福,不仅仅干掉了一大票碍眼的贵族豪强富商,收割了无数财富,充实了内库。

更因此收获了整个关中的民心。

让他的统治到达了元封元年以来的顶峰。

有了这个结果,他对那些灾异说之类的说法,已经嗤之以鼻。

心里面更是深深的觉得,这些刁民乱臣,总是想法设法想要忽悠朕。

朕绝不会上当!

但……

这疫情却必须控制甚至消灭。

他必须拿这个事情,去狠狠的扇那些拿着灾异说事的士大夫公卿的脸,让他们知道——朕受命于天,天不可能害朕。

朕的伟大,尔等岂能想象的到?

由此彻底戳破所谓的灾异说,向天下人证明——朕可是口含天宪,要做圣王的君王!

只是,这些大臣,太不给力!

一个个顾惜小命,不肯为他效忠,为国家效命。

“尔等平时一口一个‘愿为陛下牛马走’‘贱躯先填沟壑’,一到危急时刻,就推三阻四,阳奉阴违……”天子冷笑着在心里想道:“连立个军令状都不肯,朕与天下,要尔等何用?”

“还是小留候好……”他看着自己面前那两个除了说‘臣死罪’‘臣万死’‘臣愚昧’以外,根本拿不出半点办法的渣渣,心里面顿时有些怀念已经回乡的小留候了。

在他看来,若小留候在此,恐怕早已经拿出了对策来了!

这样想着,他就转头,对在身边待诏的尚书令张安世吩咐道:“尚书令,给朕派人去南陵,召回侍中张子重……”

“诺……”张安世连忙低头领命。

但于己衍和梅福听着,却都是满脸羞愧,头都不敢抬。

也正在此时,一个宦官从外面走进来,禀报道:“陛下,侍中张子重及侍中上官桀在殿外求见……”

天子闻言,立刻转怒为笑,挥手道:“快传!”

在心中他甚至觉得,这大约就是天意!

自己需要小留候,小留候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除了神君在天之灵的眷顾与上苍的安排外,还能有其他原因嘛?

至于……这场中的大臣?

他咬了咬嘴唇,对于己衍和梅福道:“尔等就在这殿中好好看看,好好学学,什么是公忠体国,什么是大汉忠臣!”

这次疫情,满朝公卿都是推三阻四,避之不及,让他深感失望。

由之,张越曾经提过的‘后备公卿大臣培训计划’,也重新浮上心头,并成为了他心中未来国家的大策!

朝堂上的蠹虫与庸吏,他已经受够了!

第四百九十节 疫情(3)

张越与上官桀在一个侍从的引领下,步入殿中,来到天子面前,恭身一拜,道:“臣毅(臣桀)恭问圣安,吾皇万寿无疆……”

“朕躬安……”天子微微矜持的问道:“两位爱卿此来何事?”

张越上前拜道:“臣闻说长安有伤寒疫情爆发,心知陛下必为之忧虑,而臣深受圣恩,蒙陛下不弃,用为侍中,国家有事,安能置身事外,故而与上官侍中联袂而来,特向陛下请命,愿为陛下前驱,防治伤寒贡献微薄之力……”

上官桀也立刻拜道:“臣闻说张侍中欲来向陛下请命,深受感动,念及陛下隆恩,乃愿附骥尾后……”

天子听着满意极了。

他用力的扫了一眼,跪在一侧的于己衍和梅福。眼神都能吃了他们!

于己衍和梅福,尴尬无比,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

若是旁人,在他们面前做出这种事情来。

他们两个肯定会怀恨在心,寻机报复。

但……

他们只看了看张越的背影,就乖乖的将这个念头收了起来。

对方可是张蚩尤!

大名鼎鼎,战无不胜的张子重。

这几个月来,倒在他手里的,已经有一个丞相,一个太仆,一个婕妤,再加一整个古文学派和一个诸侯王。

与这些人相比,他们两个只是小虾米罢了。

况且……

仔细想想,其实他们两个得感谢对方才是!

若没有对方,自己两个恐怕少不得要回家种田了。

甚至说不定,会被以‘辅佐不力、渎职懈怠’为理由,安一个‘狡猾’的罪名,给送去居延修地球!

只是……

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服的。

尤其是梅福!

他是公孙贺倒台后,天子亲自从丞相府诸多徽事里选拔上来的能吏。

在丞相府上工作了将近二十年,对于政务大小之事,都是熟谙于心。

他自认为自己已经用尽办法,想尽了一切可行的主意。

他就不信了!

对方不过是一个小年轻,学术、权势再高,还能懂防治疫病?

只是碍于天子在眼前,不好诘难。

就听着天子道:“两位爱卿公忠体国,朕心甚慰……只是,张卿……上官卿,对如今疫情可有主意?”

于己衍与梅福立刻就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反正,天子不也说了,叫他们好好看,好好听,好好学吗?

上官桀听着,连忙看向张越。

张越则是微微一笑,上前拜道:“启奏陛下,臣旧时,曾研读黄老之书,于《素问》《灵枢》《难经》颇有所得,也算半个岐黄之士……”

“后因陛下恩德,简拔为侍中,许出入兰台、石渠阁,博览百家之书,亦从中有见过先贤之作,故而对伤寒之疾略有所备……”

天子闻言,点点头,对这个解释深信不疑。

毕竟,这个侍中官过去可是献过养生之法的!

而且,这些养生之法,经过自己实践,确实是有效!

连养生都懂,区区伤寒疫病,也应该是知道应对的。

于己衍和梅福,也都是噎住了。

当今之世,黄老之士与医生是联系在一起的。

一个优秀的黄老学者,必定是一个优秀的医生。

同时还是一个出色的算命先生兼星象家。

这一点,萧何曹参王陵张苍,已经用铁的事实,向天下证明过了。

张越笑着继续道:“以臣所知,所谓伤寒,分为五类,《难经》曰:伤寒有五,有中风,有伤寒,有湿温,有热病,有温病,《素问》又曰:今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臣从《难经》《素问》之言,以自有所省,将伤寒分为内外之因所引发的风、寒、湿、燥、热、火六邪之侵引发的疾病……”

“而今长安之疫病,臣虽然暂不能确定为何种伤寒,但以臣之见,恐怕十之八九乃外感风寒之邪,感而发作之疫病……”

“此类疫病,具有种种传染性……”

“因其类型不同,可通过空气、水、衣物、唾液等方式将外邪传播……”

“故臣以为,若要防治,则需将防与治做好……”

“防之事,需洁净疫区水源、地表土壤,禁止随地吐痰,并焚毁病人所穿衣物,捕杀老鼠……”

“至于治,则要对症下药,以病人具体情况,分别施药……”

伤寒疾病,在二十世纪之前的地球,都是无药可救。

独中国的中医找到了治疗办法。

无论那些诋毁中医者,如何鼓噪,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在漫长的千年时光中,为诸夏人民的健康筑起长城的是中医。

是张仲景、孙思邈等中医大家的著作和研究。

后世中医的没落,在张越看来,其实是整个诸夏文明的衰落带来的。

若诸夏文明最终引领了世界,那么,很可能中医就能取代西医的地位了。

要知道,原生中医可比原生西医科学、进步无数倍。

在西方人治病,纯靠放血加不洗澡的时候,中医就已经开始重视对症下药和研究疾病的起因和发展过程了。

甚至,在三国时期,华佗先生还做过外科手术。

证明就是,后世的阉猪技术,干净利落。

当然,也并不是说中医就比西医先进、进步。

事实上,中医本身毛病也不少。

但任何事物都有一个发展阶段的嘛。

中医如是,西医如是。

换个角度想想,若是诸夏文明先于西方文明崛起,并控制世界,主宰地球。

那么,能不能发展出一条中医特色的现代医学体系出来呢?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一定可以!

毕竟,连靠着放血治病的西方医学都能变成科学。

中医为何不行?

现代西医的技术体系,放在中医身上,同样也可以适用。

无非就是你讲细菌感染,我讲外邪感染。

差不多,就是这么一个套路。

而后世中医的没落与衰败,其实只有一个原因。

路被人走了,而且,本身文明的资源不够!

堆不起来了!

但在现在……

张越相信,只要有资源,那中医一定可以将别人的路走光!

但天子与其他人听着,却都像是听天书。

没办法,在如今这个时代,知识是少数人的专利。

而医学知识更是少数人中的少数人的专利。

民间绝大部分的所谓医生,都是平时算命、跳大神,有事就诊脉。

至于能不能治好?纯粹听天由命!

只有少数精英知识分子,世代从医之人,才能准确诊断!

第四百九十一节 布置工作

“卿可有把握?”天子听不明白,索性就懒得去想了,直接问道。

“臣愿立军令状……”张越俯身拜道:“三日之内,必定控制住疫情!”

在来之前,他就已经差不多从上官桀嘴里了解到了长安城爆发的疫情规模——大约百人感染,只是因为分布范围较广,才引发恐慌。

但,京兆伊和执金吾,在他来之前,就已经隔离了主要疫区。

剩下的,无非是用一些后世的方法来消毒、净化疫区的水源、土壤,并对染病者进行治疗而已。

更重要的是——史书上并未记载这次疫情。

换而言之,很可能规模很小,只是引发了暂时性的恐慌。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这次疫情被更大的事情掩盖了。

仔细想想,似乎好像在历史上,就是这个时间点,公孙贺父子下狱,同时天子脑抽,产生了幻觉,以为有人要行刺他,于是下令长安戒严。

但,说到底,疫情就算后来规模扩大,也大不到什么地方去。

所以,张越能拍着胸膛,立下军令状。

天子听着,顿时龙颜大悦,脸色一下子就放松了。

他冷冷的看着于己衍和梅福,哼哼嗤嗤的道:“京兆尹,长史,可都听到了?”

于己衍和梅福闻言,连忙爬着上前,叩首拜道:“臣等无能……”

有什么办法呢?

天子之前,逼着他们立军令状,他们不敢。

现在,这张蚩尤一来就拍着胸膛立军令状。

两相对比,他们两个怕是在天子心中成为了庸官、昏官和无能之辈。

好在,天子现在心情还不错。

若换了过去,恐怕他们两个,少不得要去廷尉衙门喝喝茶,谈谈心了。

说不定,廷尉还会问他们:“公等皆两千石,国家重臣,天子用之,以为左膀右臂,何故不思尽忠为国?”

那样的话,恐怕,就真的没脸见人,只能自杀谢罪了。

“尔等既知无能,那就好好辅佐侍中张子重,听其号令,控制长安疫情吧!”天子冷冷的道:“如敢违逆侍中张子重之令,既以‘狡猾无道’治罪!”

“诺!”于己衍与梅福苦着脸,缓缓的低头:“臣等谨奉诏!”

一个京兆尹,一个丞相长史,地位都在对方之上,但现在,却只能在对方面前,听从号令。

这滋味,于己衍和梅福心里面都是苦的很。

但没有办法,只能受命。

天子看向张越,道:“朕就以卿为长安除疫大使,赐节,许便宜行事,两千石以下官吏及关内侯以下贵族,若有胆敢违背卿命者,卿可先斩后奏!”

“两千石以上,关内侯及列侯,敢有违命,卿可押送廷尉,朕将令廷尉严惩之!”

“上官桀为卿副使,相机决断!”

张越闻言,连忙顿首拜道:“诺!臣谨奉诏!”

上官桀也拜道:“诺!臣谨奉诏!”

到这个时候,上官桀也算是看明白了。

其实张越拉他来,是保护他。

他若不来,那就……惨了!

天子肯定会问:“上官桀在哪?”

得!

到那个时候,自己恐怕就得卷铺盖回老家种田了。

所以,他看着张越,有些感激。

只是,那伤寒疫病,依然让他恐惧。

以至于,刚刚出了玉堂大门,他就立刻拉着张越的手,压低了声音,问道:“张侍中,您真的有把握?”

张越看着他,呵呵的笑了笑。

对于如今的人们来说,伤寒是绝症,这是事实!

一旦感染伤寒疾病,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风寒感冒,也是有着巨大危险。

稍不注意或者体质稍微差一点,就可能发展成高烧、肺炎,进而导致呼吸系统衰竭。

一般来说,得了伤寒,只能听天由命。

挨过去就痊愈了,挨不过去就死。

大部分医生,对于伤寒病,也只能是开点安慰性质的药物。

或者用点姜汤,聊尽人事。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因为,到现在为止,医方卜噬,依然没有分家。

中医,在很多时候依然带着远古时代的印记。

这一点,哪怕是黄老学派的名宿,也不能例外。

甚至是号称最后的扁鹊的淳于意在世之时,在遇到一些无法用药的病例的时候,也只能跳大神,向神明祷告祈求。

但在三国时代,一位中医大家,改变了这一切。

张仲景和他的《伤寒杂病论》,将中医从巫、卜、医、噬之中分离了出来。

从此,中医走上了一条阴阳辩证,对症用药的道路。

而张仲景最重要的贡献,则是为中医开辟了治疗最主要也是最关键的伤寒疾病的道路。

更值得人们纪念的是这位中医大家,所用的种种方子,全是廉价的可以就地取材的药物。

从桂枝汤到葛根汤,莫不如是。

从那以后,哪怕是一个身无分文的农民生病,也能用得起药了。

而恰好,张越有一个叔叔是数十年的老中医。

上高中前,他经常在叔叔的诊所里玩耍,没事就翻那些放在桌子上的中医著作。

从《伤寒杂病论》到《千金要方》,他都看过。

只是后来,随着学习、工作,这些记忆都已经模糊,甚至遗忘。

直到他穿越到此世,有着黄石在手,终于有了找回这段曾经的记忆的能力。

当然,在这之前,他得先去找点‘肥料’来。

他对上官桀,笑着道:“上官兄放心好了……”

“区区伤寒之疾,并非什么大不了的病症……”

若是鼠疫,他自然没有对策。

但区区流感或者伤寒杆菌,他还是有办法对付的。

全部治愈所有病人,他不敢保证,但控制和限制住疫情,并且治愈大部分病人,他还是有把握的。

上官桀听着,只能是相信张越。

“先去一趟京兆尹衙门吧……”张越回过身来,看向微微颤颤的从殿中走出来的于己衍与梅福两人。

梅福的话,张越不了解。

但于己衍?

张越对他可谓熟悉无比。

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手伸进京兆尹衙门内部,甚至将京兆伊衙门架空!

反正,这种事情,他又不是第一个干的。

前辈们。

譬如说晁错啊郅都啊宁成啊义纵啊咸宣啊张汤啊,都做过。

而且做的比张越还过分!

据说当初,晁错还只是一个太子家令的时候,就已经在操纵内史的事情了。

等他当了内史,御史大夫和丞相,都要靠边站!

都要听他的!

中大夫袁盎和他唱对台戏,就被他直接赶回家种田了!

在汉室,真正的权臣,都是从小就开始霸道的。

为小吏必凌上官,为副手必架空主官。

……………………

于己衍走出玉堂,只觉得浑身都有些虚脱。

他微微擦了擦额头的汗滴,叹了口气,给刘氏当官就是这样。

功劳是天子的,而锅却得自己接着。

他虽然早已经习惯,但这次依然吓的屁滚尿流。

他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在玉堂高台前等着自己的张越和上官桀,叹了口气,心道:“或许这样更好……”

他自知自己的斤两。

自当官以来,他已经习惯了听从别人的命令做事,更习惯了在别人的指挥下做事。

若让他主动去承担某个大事,他怕是还会做砸!

毕竟,他性子软,胆小,被人一吓就可能缩卵。

带着这样的念头,于己衍走到张越面前,拱手道:“请天使吩咐,下官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梅福也是无奈,只好跟上来,也拜道:“请天使吩咐,丞相府当如何行事?”

张越看了看两人,笑道:“二位明公,切莫责怪晚辈遇俎代庖,实在是事情紧急,若不抓紧时间,一旦疫情扩大,则吾等皆当蒙春秋之诛……”

于己衍与梅福对视了一眼,这个解释,他们当然是很难的接受的。

也不是很相信。

他们又不是公羊学派的,对什么春秋之诛,不是很感冒。

只是……

对方现在已然占据了绝对优势,又给了台阶,还不识趣,那就是自己要作死了。

要知道从现在开始,这个张蚩尤,可再非是一个简单侍中官了。

他是钦命全权除疫大使,有便宜行事的权力!

惹他不高兴,随便找个借口,丢去给廷尉,谁会给他们说话?

当初,张汤不就随便找了个借口,搞死了同级别的九卿大司农颜异?

于是,两人都拱手道:“岂敢?天使忧心国事,吾等感佩至极!愿听天使号令!”

张越听着,也是点点头,道:“既然二位明公如此体谅,那现在就去京兆伊衙门吧……”

张越对于己衍道:“请京兆伊,先派人快马回衙,告知京兆伊各曹主官,立刻为我整理好相关染病者的档案以及其病症资料……”

这是判断和诊断这次疫情究竟属于哪一种传染病的关键!

只要找到病因,就能针对性的做出部署。

于己衍没有多想,当即拜道:“诺!”

反正现在负责人是这个张蚩尤,听他命令做事就可以了。

这是他的特长!

张越又看向梅福,道:“请长史也派人马上回衙,吾要马上看到,丞相府的相关报告以及药材物资的清单……”

梅福虽然有些不舒服,但也点头道:“诺!”

第四百九十二节 听诊器

一个时辰后,张越拿着天子节,在于己衍、梅福和上官桀的簇拥下,步入京兆尹官邸大门。

京兆尹官邸和张越上次来时,几乎没有变化。

依旧是那么一个看上去风光无比的衙门。

官邸之外,停满了各种马车。

早已经接到消息的京兆伊各曹长官,也都在京兆丞方永的带领下,列着队在门口迎接。

一见到张越等人,他们立刻迎上前来,纷纷拜道:“下官等恭迎天使!”

张越扫了他们一眼,道:“不必多礼,事态紧急,立刻向我汇报各项工作……”

京兆丞方永好险没被噎到。

“这张蚩尤,果然是张蚩尤啊……”他在心里暗想着:“果真是蛮横!”

但脸上却不得不挤出笑容,拜道:“诺!”

京兆尹是两千石,但京兆丞却只有一千石。

而对方,恰好有对千石及以下官员,先斩后奏的权力。

惹毛了他,丢了脑袋,找谁哭去?

“天使还请入内……”方永笑着道:“相关文牍,下官等人皆已经准备好了……”

张越听着,点点头,道:“马上拿到官衙正厅,我要立刻看到……”

他现在已经没空和人客套、耍嘴皮子了。

他在天子面前可是立了军令状,三天就要控制住疫情!

而传染病的传染速度,却是无法预料的。

他必须立刻掌握第一手资料!

至于,京兆尹上下的埋怨或者说不满?

那就不关他的事情了!

更不提,他还存着立威和抽打京兆尹的心思。

最起码,要让京兆尹从此见到他,都不敢违背!

这样等到明年,他就可以将自己这个新丰令的实际控制范围,从新丰一个县,辐射到除长安外的大部分京畿。

毕竟,新丰还是太小了,人口也单薄。

根本不足以支撑起他的野望。

在张越看来,在三年内,他就要将新丰模式,复制到整个京兆尹治下的二十八个县。

并培养出相应的合格官员。

也只有这样,他才可以掌握一个强有力的利益集团。

不然,单靠一个新丰,话语权和影响力还是太小了。

而思路,他自然早就有了。

后世的那些大都会是怎么扩张,新丰就会怎么扩张。

于是,他径直走入京兆伊官邸,来到官衙正厅,毫不客气的坐到主位上。

让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态度——这个天子的钦命使者,全权除疫大使,没有心思和他们开玩笑!

张越甚至特意将天子节,放在案上。

在这样的压力下,京兆伊的工作效率,想不提高都不可能。

只一刻钟,所有资料,就被抬到了张越面前。

“天使,此乃所有染病病患的文牍、户籍以及京兆伊上下的处置措施……”方永将几个箱子,送到张越面前,禀报着。

他又指着其他箱子,介绍道:“而这些则是疫区闾里的其他文牍档案……”

张越见着点点头,立刻就开始看起来。

而这一看,立刻就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是瞠目结舌,仿佛看到了怪物一般,无比的震惊。

在众人眼中,张越几乎是一目十行的扫着相关简书。

速度更是快如闪电,通常,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张越就已经看完了一卷文牍,并开始阅读下一卷。

这种速度,在他们看来,几乎是一种人类不可能做到的速度!

但对张越而言,却还是太慢了!

一卷简书,不过百余字,至多两三百字。

放在后世,连一页童话书的字数都不如。

这些箱子里的简书加起来,最多三五十万字。

搁后世,也就是一个读者,一两个小时的阅读量。

而他又通过了空间的强化,虽然不敢说过目不忘,但,在短时间内强行记住这么点资料的能力还是有的。

只花了半个时辰,张越就看完了所有的简牍。

他放下手里的竹简,心里面已经差不多有了概念了。

这次长安爆发的疫情,应该是一种流行性感冒病毒。

患者大都表示,头疼、发热,关节乏力,并有鼻涕。

当然,具体是不是,还需要进一步的实地诊断。

张越想了想,扭头对上官桀道:“上官兄,烦请兄长为我去一趟少府,找东园令做一个物件来……”

张越说着,就找来一块帛布,在其上画了一个东西的三维结构图,同时以文字写明要求,并将之交给上官桀。

上官桀接过来一看,有些惊讶,因为帛布上的东西,看上去奇奇怪怪的。

要求更是奇怪。

但他没有多问,直接拿了帛书,就朝外走。

张越却是看着上官桀远去的身影,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让上官桀去少府找东园令做的东西,在后世人尽皆知——听诊器。

当然,现在没有橡胶,也没有可以有效导音的振动膜,后世那种常见的听诊器,可能做不出来。

但退而求其次,做一个原始的听诊器,却是没有问题。

说起来这个事情,还是张越曾经听机关里的人说笑话才知道的。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总之某次聚会,有人在酒桌上讲了个笑话,说是现在的医生们都恨死了当年发明听诊器的那个混蛋!

因为在以前,医生看病,都是可以贴着小姐姐的胸脯听诊的!

张越当时听得很好奇,就用手机查了一下。

还真有这么回事。

也看到了早期听诊器的样子。

一个类似竹笛的圆筒形,底部呈喇叭状的工具。

可能没有后来的听诊器便捷和准确,但至少,解决了听诊的问题。

而听诊器一旦出现,并大行其道。

中医的发展,就要走上一条不同的道路了。

既然,可以通过工具听内脏的声音来诊断病情,那么人们会不会去想办法,发明一些更好的工具来探知人体内部的奥秘?

甚至……

为了了解人体构造,从而推动解剖学的发展呢?

即使别人想不到,张越也可以在背后推一把的嘛!

当然,更重要的是,可以借此机会,让黄老学派,找到生存之路,至少能让他们延续下去!

若能如此,那就真的是善莫大焉!

第四百九十三节 吾来迟了!

送走上官桀,张越就将视线看向于己衍,道:“京兆尹,烦请带路,我要去一下疫区……”

他想了想,道:“就去左二里吧……”

从京兆尹的报告来看,嵩街的左二里,正是疫情最初爆发的地方。

此地是长安城里典型的平民住宅区。

居住在其中的,基本都是给长安城的商贾、贵族和官员服务的居民。

主要从事的也是浆洗衣物、编制各种柳条制品以及搬运、打杂等活计。

人口流动性是相当大的。

更重要的是,张越发现,似乎疫区都属于类似闾里。

这就奇怪了!

众所周知,传染病可是不分贵贱的。

医圣张仲景立志消灭伤寒,就是因为他的宗族,死于伤寒者不计其数。

换句话说……很可能,最初的疫区,在现在都依然被人隐瞒着。

若是这样的话……

“找死!”张越在心里冷哼着。

隐瞒这种带有传染性的疾病的人,不是蠢就是笨!

而且,只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不管怎么样,都需要确定源头,才能控制疫情!

于己衍听着,却是吓尿了。

去疫区?

那不是找死吗?

要知道,那可是伤寒!

是无药可救的绝症!

历来,伤寒一爆发,官府唯一能做的,只有隔离疫区,等着疫区里的人死光或者里面的人自己撑了过来!

任何救助,都是徒劳的!

二十多年前,长安城就曾爆发过一次。

当时,有十几个墨家的墨者和三十多名公羊学者,甘冒奇险,深入疫区,打算只手挽倾天。

结果,他们的努力,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反而搭进去了大半。

自那以后,连最喜欢嚷嚷‘强勉’的公羊学派的儒生和最爱‘兴天下之大利’的墨家墨者,面对伤寒疫情,也是退避三舍。

没看到现在,连太学都在这个事情上装哑巴了吗?

“张天使……”于己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道:“下官听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天使何必去冒险?万一……”

“哪有什么万一?”张越笑了一声,对于己衍道:“京兆尹也不必害怕,伤寒还要不了我得命,也威胁不到明府……”

若是后世的流感,张越可能还会畏惧。

但在如今,在这个没有被抗生素和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诱导自然界的病菌变异的时代。

哪怕是最牛逼的流感病毒,恐怕也奈何不了张越的免疫系统的一根毫毛。

至于于己衍?

其实也不用怕,他看上去挺健康的,只要不主动接触病原体,也应该会没事。

哪怕不幸感染,张越也能治好他。

于己衍听着,连牙齿都开始战栗了起来。

但又没有办法,只好低头道:“诺,下官遵命……”

但却怎么都没有办法移动自己的脚趾。

对伤寒的恐惧,让他的身体都颤栗不已。

张越看着摇了摇头,找来一块帛布,用剪刀随手做了一个三层的口罩状的物体丢给于己衍,道:“明府戴上此物,遮住耳鼻,自然无虞……”

要不是想着,于己衍还有用,是个合适的傀儡人选,张越都想让他自生自灭,自己去疫区得了。

要知道,一旦疫情被控制甚至被消灭。

到时候,于己衍不敢去疫区这一点,就足以让他身败名裂!

最起码,都得回家种田!

只是,像于己衍这么合适的傀儡人选太难找,张越也只能勉为其难,替他兜着点了。

于己衍接过口罩,赶紧戴上,终于有了一丝丝的安全感,对张越拜道:“多谢天使海涵……”

但内心依然害怕,总觉得戴在脸上的口罩,是无法阻止伤寒侵袭自己的。

张越没有办法,只好对他科普道:“明府可知,伤寒疫病的致病原理?”

于己衍摇摇头。

张越道:“所谓伤寒,有多种,如今爆发的这一种,属于外邪侵袭感染所致……”

“而所谓外邪,世俗常称之曰:风、寒、湿、热、温、火等,其实不然,这只是外邪导致的病症表现,我尝读先人笔记,闻越人先生曰:外邪之属,千奇百怪,多种多样,其微小至极,肉眼所不能见,人吸之空气,人饮之水,皆有外邪存在……”

“而如今长安爆发的伤寒之致病外邪,当属于一种可以在空气之中游荡的外邪感染所致……”

“戴上口罩,可有效阻隔外邪……”

于己衍一听,虽然一个字都没有听懂,但却也莫名的有了信心。

毕竟,越人先生,那可是鼎鼎大名的神医扁鹊!

扁鹊先生说的话,当然是可以相信的。

张越见着,却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没有办法,在如今这个时代,跟人讲细菌、病毒,是不会有人愿意听的,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正如你在这个时代,是很难将元素周期表以及化学、物理公式解释清楚。

但倘若用外邪来取代细菌、病毒,或者将元素周期表、化学、物理公式以炼金术的方法表述。

那么,就算人们不能理解,也会相信,甚至争相学习和使用。

特别是当人们发现这些方法有效的时候!

诸夏民族是地球上最擅长拿来主义的民族。

漫长的历史时期中,诸夏民族融入和吸纳了不知道多少种舶来文化、物种、宗教,并统统本土化!

只要有用、有利的东西,人们就会趋之若虞。

所以,说不定此番疫情还是一个不错的宣传机会。

一个改变和改革中医学的契机。

讲道理,中医其实也挺与时俱进的。

不然,后世中医里的那些舶来物怎么解释?

只是,这个事情得一步步来。

不能急,先让人们接受外邪=自然界中微小不可见的致病原这个概念,再去普及其他。

………………………………………………

在于己衍的带领下,张越乘车,来到了嵩街背面,渭河一侧的一个被姗栏与军队,严格隔离的闾里。

“天使,这里就是左二里了……”于己衍戴着口罩,对张越介绍。

张越看了看前方的闾里。

姗栏已经将此地彻底围了起来,闾里本身的高墙与闸门也关闭了。

至少有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与官吏,蹲守于闾里外围五十步的地方。

弓弩都已经满弦,看样子,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杀死一切出来的人。

这很残忍!

但很有效,是人类在没有办法解决疫病时不得已而为之的决策。

只是,这样做就等于彻底放弃了隔离区的人。

他们的生死,全部交给了上天。

更让张越哭笑不得的是,在外围的姗栏处,有许多戴着各种面具,摇头晃头的家伙,在泼洒着各种各样的符咒。

不知道的人,大约还会以为,汉家进入了魔幻时代了呢!

“左二里有五十七户人家,口两百三十八口……”张越轻声念着记下来的数据:“有染病者二十一人……”

接近十比一的患病比例,是现在疫区感染率最高的。

而且,这个数据还是昨天的。

经过一天发展,新增感染或者潜在感染者恐怕已经翻倍!

张越清楚,流感病毒是有潜伏期的。

他走到姗栏前,举起手里的天子节,下令:“开门!”

守门的官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跟在张越身后的官员,尤其是京兆尹于己衍,有些犹豫。

但对汉家天子节旄的服从,让守门官兵,不由自主的服从了命令。

姗栏门立刻被打开,张越带着于己衍以及随行的数十名宫廷卫士,穿过姗栏门口,步向前方死气沉沉的闾里。

紧紧关闭的闾里闸门内,守门的里正和他的儿子们,听到动静,连忙探出头来。

三重牦牛尾组成的天子节,是最容易也是最好辨认的物体。

一见到那被高高举起来的节旄,已经年迈的里正,立刻泪流满面:“天子使来矣,吾等有救了!”

对于已经陷入绝望之中的人们来说,这时候忽然出现在眼前的天子节,就是最好的激励。

这表明国家和天子,没有放弃他们。

他们不是这个世界的孤儿!

瞬间,整个闾里,都轰动了。

……………………

张越却是持着节旄,走到闸门前,大声道:“吾乃钦命长安除疫大使张子重,奉天子诏命,来此慰问及看望闾里父老!”

嘎吱一声,闸门立刻被打开。

一个穿着皂衣的老人,带着几个年轻人,走了出来,一见面就哭着拜道:“草木左二里里正汪勇恭问圣安……吾皇万寿无疆……”

年轻人更是难掩激动,纷纷顿首道:“草民等恭问陛下圣安,陛下万福!”

这是自发现疫情以来,他们所看到和接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天子遣使来此,还有大量官吏、士兵随行。

他们很清楚,这意味着,他们的家人、邻居有救了!

最起码,国家会想尽办法来救他们,而不是像之前一样,旁观他们的生死!

张越连忙上前,扶起他们,柔声道:“君等受苦了,吾来迟了!”

说着就对这个年迈的里正与那几个年轻人长身一拜。

作为里正,他们在疫情爆发后,坚守职责,这本身就值得尊敬。

更何况,张越作为天子的代表,必须告诉闾里里被困的人民——国家不会抛弃他们!

汪勇一听这个话,立刻就哭的稀里哗啦。

第四百九十四节 各方的反应

“张子重主动请缨,去疫区了?”

一个消息,在长安的公卿列侯士大夫之中不胫而走。

人人闻而诧异。

“这张子重,怕是太……”有人咂舌不已:“太过胆大了吧……”

“那可是伤寒疫病啊……”心有余悸者,恐惧的说着。

对于伤寒疫病,公卿士大夫们畏之如虎。

哪怕是那些,曾经在战场上,敢于和匈奴人白刃相见的列侯,在面对伤寒时也和普通人一样,充满了畏惧和害怕。

民间甚至有人供奉着瘟神和疫鬼,祈祷这些冥冥之中的恶意存在,不要伤害自己。

没办法……

无数年来,祖祖辈辈的经验,都告诉人民,伤寒疫病是天灾,是人力所不能救的绝症。

尤其是这种传染性的伤寒疫病,一旦发作,就会大片大片的收割生命。

无论王侯将相,在这些魔鬼面前,都不能幸免。

染病者,唯一能指望的只有上苍。

但现在,却有不怕死的家伙主动请缨,甚至进入了疫区。

这给无数人,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哪怕是一直看张越不顺眼的夏侯始昌听说了以后,也是叹道:“张子重,真大丈夫也!”

而其他公羊学派的大儒,更是在震惊之余,感慨道:“古之君子,怕也不过如此了……”

而那些本来就已经被废奴运动和之后的请愿活动而刺激的热血沸腾,以为自己将要主宰天下,掌握世界的年轻人,更是被此事振奋。

很多人都说:“仁者爱人,义者利人,张侍中行天下之大仁义也,实吾辈楷模!”

张越的脑残粉数量,更是一下子激增。

没办法,对公羊学派来说,始终有一个诅咒,在他们的心头萦绕。

孟子的名言,一直在他们的心头回响: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数十年来,人们见过了无数平时大义凛然,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公羊大儒了。

也见过了太多太多,平常一口一个天下苍生,一口一个春秋之诛,临到头来却缩卵缩的比谁都快的名士。

哪怕是高层的鸿儒、博士身上,也见过很多例子。

最明显的,莫过于董仲舒与其弟子吕步舒。

一个为君权所迫,竟然欺师灭祖。

另一个在皇权压力下,缩卵了……

故而,虽然公羊学派的调门很高。

但底气却不是很足。

如今,张越的行为,却等于将他们从深渊之中拉了出来。

此事,至少表明了,这个世界还是存在真儒,真正的理想者,类似子路先生那样的‘君子死而冠不免’的君子。

最起码,这现在,公羊学派的人,感觉到了一些来自心灵的安慰与救赎。

人人都是目光怔怔,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变化。

而其他人,就有些幸灾乐祸了。

特别是博望苑里的谷梁君子们。

“这张子重以为他是谁?”荣广兴奋无比的和自己的师兄弟们说道:“这一次,他将自取灭亡!”

那可是伤寒疫病,无可救药的绝症!

在荣广看来,此番,这个可怕的敌人,怕是自大的有些过分了。

他甚至在心里祈祷着,这个敌人,在疫区感染上伤寒,然后不治身亡。

就像那几个曾经像他一样年轻的过分,又可怕的恐怖的家伙一样。

譬如,终军终童,也譬如冠军景恒候霍去病。

只要他死了,谷梁学派就能喘上一口气。

尤其是他,可以大大的出一口气了!

一个如斯恐怖,又和皇室关系密切的公羊新星,给他的压力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大到,让他彻夜难眠,甚至难以呼吸。

荣广心里明白,只要他活着。

整个世界,都将被对方的光芒所照耀。

他这样的人,将成为万千繁星中不起眼的一个。

甚至,连拱月都没有资格!

还是死了好!

死了,自己就有出头的日子!

师兄弟们就更兴奋了。

“这张子重若死,那么新丰和皇长孙,就是咱们的囊中之物了……”有人流着口水,迫不及待的道。

新丰,现在可不比以往了。

不仅仅有着无数资源和政策,更汇聚了无数财富。

旁的不说,就是那个工坊园,据说就有着上百商贾的数千万投资。

此外,新丰还有着上万万的债券资金。

随便过去占个坑,都能吃的满嘴流油!

奈何这张子重,站在新丰,所有人都没有地方下嘴。

若是他死了……

这么大一块肥肉,足够大家分着吃上好几年。

更别提,若能争取回长孙,那么大家子孙的富贵也有了保证了。

大家正议论的兴高采烈,畅想着未来的美好。

忽然,一声咳嗦,让他们回到现实。

“尔等不要太过分了……”拄着拐杖的江升,巍颤颤的在韦贤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张侍中此行,乃是为保民、存民、爱民,此乃夫子之教,儒生之道也……”

他冷冷的扫过荣广等人,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之情,甚至深感绝望。

没错,谷梁学派,是将人民当成统治对象,当成不应该有自己想法和思想的群体。

但是,在另外一方面,谷梁同样强调,要爱民、保民。

最典型的莫过于对宋襄公的评价。

在宋襄公问题上,谷梁学派的观点与公羊是截然不同的。

公羊学派认为宋襄公是君子,是仁者之君。

但谷梁却是不啻以最严厉的批判,批评宋襄公:兹父之不葬,何也?失民也。其失民何也?以其不教民战,则是弃其师也。为人君而弃其师,其民孰以为君哉!

几乎就差没有公开说——宋襄公不为人君!

而现在,他的弟子门徒,却连基本的是非也不分了。

而且看他们的言辞,几乎只有利益,而没有原则。

“吾到底都教了些什么弟子啊……”江升在心里感慨着:“若皆是这样的弟子门徒,谷梁之学,哪来的什么未来?”

经过多次挫折与打击,江升醒悟了过来。

要和公羊学派重新竞争,谷梁就必须变革。

必须去和现在已经俨然开始要代表诸夏和儒家的公羊学派争夺民心、士大夫心。

而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要表现出风度、表现出仁义之心,表现出原则。

而荣广等人,没有!

他回头看着韦贤,道:“贤啊,为师只能靠你了……”

江升心中明白,无论那张子重此番生死如何。

仅仅是他深入疫区这一个事实,就足够为公羊学派加分无数。

他若是因此而死,对公羊学派来说,甚至比他活着更好!

因为,这张子重一死,他就升华了。

公羊学派将会将他塑造成一个殉道者,一个为理想和天下而赴死的勇士、义士、君子。

反过来,将公羊学派的形象,变得无限好。

而这对谷梁来说,简直是噩梦。

而他若没死,也是同样糟糕。

一个敢于亲冒奇险的公羊学派的大臣,天知道,他在未来会有多少追随者和信奉者。

更不提此子过去,用无数事实证明了他的能耐。

韦贤听着江升的话,看着自己老师疲惫的脸庞,连忙恭身道:“弟子明白……”

荣广等人却都是低着头,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面根本不以为意。

仁义道德?那值几个钱?

民本?爱民?那也只是说给傻子和笨蛋以及太子听的。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之所以拜江升为师,只不过是因为想要搭上太子的便车而已,做一个从龙之臣。

韦贤却是抬起头,忽然问道:“老师,您说那张子重,会不会真的有办法解决伤寒疫病?”

江升听了,先是一楞,随即摇头道:“怎么可能?伤寒,乃天意也,乃天对当今施政的告诫,岂是人力所能改变的?”

“那万一呢?”韦贤小声的问道,他研究过那个张子重的行为,他发现了一个很关键的事实——此人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没有万一!”江升斩钉截铁的道。

荣广也道:“那张子重怎么可能治愈伤寒?若是他能解决伤寒之疫,那我便……”荣广想了想,道:“我便……肉袒奔走于长安尚冠里大道之上!”

怎么可能呢?

那可是伤寒疫病,不是骨折、外伤。

自古以来,只听说过,靠着神明保佑而痊愈的例子,从未听说过,有谁能攻克伤寒的。

就像旱灾、地动、瘟疫、洪灾。

人类在这样的伟力面前,只能战战兢兢,俯首称臣。

反正上溯三王五帝,下追夏商周三代,也找不到谁能阻止伤寒疫病的记录。

韦贤听着,看了荣广一眼,道:“但愿如此罢……”

若不幸或者万幸,对方真的做到了控制甚至是消灭长安伤寒疫情的事情。

韦贤知道,那将导致什么事情?

整个天下,都将为此沸腾。

再没有比这个事情,更能轰动,更能让人关注的了。

因为,这将令天下受益!

甚至足以令这个张子重封神!

那样的话,太可怕了!

或许,到那个时候,只能想办法,让天子忌惮和猜忌他,借皇权的手来压制甚至消灭他了。

不然……

整个天下,都将彻底生活在此人的阴影下。

至于自己?

恐怕也只能捏衣而拜,再拜而辞!

第四百九十五节 奇迹(1)

左二里中,张越走在闾里的巷子里,这是一条典型的汉家闾里小巷。

街坊节比而居,所有宅院,错落有序。

大部分住宅都是标准的两进小院,基本都是面南朝北,一堂二户的格局。

这种房屋结构,有着悠久的历史。

后世曾在二里头夏文化遗址之中,发现过类似结构的院落。

以张越所见,这些院落也基本都是以古老的版筑法建造而成的。

所谓版筑,既是以夯土与木框架混合而造,最早能追溯到远古时代,龙山文化遗址之中就发现了最初的版筑结构屋舍。

诸夏文明第一个公认的圣人、贤臣,诸子百家都曾共同尊崇的殷商名臣傅说就干过版筑的活计。

而这种建筑方式,发展到汉代,也已经臻于巅峰。

已经发展出了壁带与壁柱加固的设计,甚至还将之用于城塞、要塞的建设,由之发明了最初的脚手架来施工。

恢弘的秦汉长城,就是用版筑法加脚手架建设起来的。

其坚固程度,甚至哪怕经历了两千年风吹雨打,也依然能找到其存在的痕迹甚至是遗址。

不过,这种底层的闾里民居,就没有那么坚固了。

大部分屋舍的结构,在张越看来,都已经差不多达到危房的级别了。

这些屋舍,恐怕都是些爷爷房甚至曾祖父房。

只是从外部看,很多外墙的夯土都已经开裂了,墙垣上更是有着数不清的裂痕。

屋舍之中,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声,传入耳中。

“汪里正……”张越问着跟在身边的老里正:“如今闾里之中有多少染病者?”

汪勇迟疑了片刻,看了看张越,才打着胆子道:“不敢欺瞒天使,如今闾里之中,染病者十之六七……”

“甚至有人家,阖家患病……”汪勇说道这里,低头抹了把眼泪,深深作揖:“望天使将此地详情告知天子……若天子再不施救,左二里,就要绝户了……”

张越听着,神色严肃,疫情的发展和感染速度,远超他的预计!只一日之间,就将感染群体扩大了数倍!太可怕了!

张越看着汪勇,道:“里正放心,本官此来,就是奉天子之命来除疫救人的!”

“本官先看看病人……”张越看着汪勇问道:“里正,请带本官去病情最重的人家……”

他又回头对戴着口罩,一副如临大敌模样的于己衍道:“请京兆伊去催一催上官侍中,本官要的东西立刻送来……”

这个胆小鬼闻言,如蒙大赦,忙不迭的拜道:“诺!”

汪勇见着,内心感激不已,道:“天使请随小老儿来……”

就领着张越来到了一处院落前,道:“这里便是如今闾里之中,病情最重的张氏……”

“张氏?”张越惊讶了一声:“户主是寡妇?”

“是……”汪勇低头道:“张氏夫君数年前,随贰师将军远征,没于余吾水……”

“丢下这孤儿寡母……可怜呐……这张氏为了拉扯几个子女长大,便婉拒了他人的善意,没有改嫁,而是在长安城中,靠着给人浆洗衣物、编些柳条,辛苦度日……”

“可却……染上了这疫病,病倒在床榻上,其的子女为了照顾她,也都相继染病……真是造孽……”

烈属啊!

张越听着,肃然起敬,对汪勇道:“烦请里正为我开门……”

汪勇点点头,掏出一把钥匙,将被紧锁的房门打开,房门刚刚打开,一股浓烈的腐烂臭味就从院子里传了出来。

张越微微掩了掩鼻子,然后就跟着汪勇走了进去。

一进门,他就看到,小小的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和大大小小的木盆。

盆中浸泡着许多泡在水里的衣物。

两个小小的瘦弱的身影,挣扎着拖着一些柴禾,在往东侧的厨房去(汉代屋舍院落,几乎不分阶级,都将厨房设在东侧,所以有‘东厨’这个称呼)。

而在正面的堂口,一个穿着破烂的妇人,有气无力的躺在一块木板上,晒着太阳。

还有两个孩子,躺在她的两侧。

见到有人进来,妇人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根本没有力气起来。

那两个拖着柴禾的少年,也都回头看过来。

他们见到里正带着一个陌生的锦衣贵人以及一大群官兵走进来,显然都有些慌神,不知所措。

张越却是仔细打量着他们。

这两个少年,应该都是男孩子。

大约十四五岁左右,身体瘦弱,脸色发青,没有什么精神。

甚至连走路都有些踉跄。

看来,他们也感染了。

只是,症状较轻。

但……

张越看着这院子里的情况和他们的身体状况,他很清楚,这两个少年也撑不了多久了。

这个时代的底层人民,根本就不具备,一个可以通过自身免疫系统,击败病毒的基本条件。

更不提,这个院子的情况和环境,简直糟糕透了。

这里就是病菌最好的温床与滋生地!

张越轻轻抬起手,下达命令:“来人,将此院落内外所有物品,统统清理,然后焚烧!”

“诺!”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军官低头领命。

张越看着他,补充道:“所有参与者,全部都要戴上口罩……”

“此外,派人告诉闾里外的军队,立刻开进闾里,清理闾里的每一个屋舍之中的杂物,统一焚烧!”

对于防治流感或者任何一种传染病,最重要的措施,就是保持清洁卫生。

那两个少年,却是傻了。

他们糯糯的上前,有些害怕的看着张越,躬身拜道:“贵人……贵人……请……”

张越看着他们两个,道:“想不想治好你们的母亲和兄弟?”

“想……”

“想,就要听话……”

“本官先看看尔等的母亲……”张越穿过人群,径直走到堂下,低头看着那个躺在一扇破旧的木板上,有气无力的呻吟着的妇人和她的两个孩子。

张越蹲下身子,伸出手,在妇人额头上摸了一下。

她的额头烫的惊人。

又在那两个一脸青紫色的孩子的额头上摸了摸,同样很烫。

“高烧啊……”张越回头,看向汪勇,道:“病人发烧,需要立刻降温,里正家可有干净毛巾或者布帛?”

汪勇闻言,点点头。

“很好……请里正立刻取来……”张越沉声道:“此外,请里正动员现在闾里所有能动的人,马上生火烧水,熬煮姜汤……”

微微想了想,张越又道:“丞相府的物资清单,马上给本官送来……”

梅福听着,虽然不快,但还是道:“下官已经在催促了,相信马上就能送来……”

汪勇也马上领命而去。

说话中,刚刚离开不久的于己衍,带着上官桀回来了。

同时来的,还有丞相府的几个官吏。

他们带着两个箱子的文牍,将这些文牍放到张越面前,拜道:“天使,此乃丞相府所有的药材、巫术以及卜噬名录……”

张越听着,脸色一黯,有些哭笑不得。

但,在这个时代,医方卜噬是一家。

当药石无灵的时候,尝试向鬼神求助,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有些时候,这种无奈之举,还会奏效——安慰剂有的时候,真的比药物还有用!

张越来不及吐槽,连忙道:“将药物名录给本官……”

于是,数十卷竹简,被送到了张越面前。

从数量上来看,这些简书可能还不及巫术和卜噬的一半。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虽然说,诸夏民族的医学发展的很早。

但是……

药物的数量,在纳入药物范畴的,在现在依旧很少。

张越将所有的简牍看完,微微沉吟,然后道:“请梅长史,立刻下令,从丞相府之中,调集全部的大黄、黄连、黄芩……”

这些都是张越记得的后世民间常用的中药。

“此外,京兆尹,烦请明府传令各衙,立刻全面搜集长安城中的桂枝、葛根、桂皮、栀子、桔梗和橘皮……”

这些是张越现在能想到的,能起作用的东西。

而且,在长安城和附近地区,应该都有着广泛存在。

大约也就桔梗和橘皮,可能有些可能。

众人听着,立刻便领命而去。

此时,汪勇带着人,走了进来,对张越一拜,呈上一叠粗麻布道:“天使,您要的干净布帛……”

“开水和姜汤呢?”张越问道。

“回禀天使,小老儿已经让人在烧了……”

“烧好了就拿来……”张越吩咐道。

他看向一旁的上官桀,朝他伸手,问道:“东园令已经将东西做好了吗?”

上官桀立刻将一个竹笛状的木制器皿送到张越手里。

这个东西,对于东园令的能工巧匠来说,根本不存在什么技术难题。

要知道,东园署可是能制造,后世长沙马王堆之中出土的那件丝帛蝉衣的可怕存在!

区区原始听诊器,闭着眼睛也能做好。

张越接过听诊器,终于露出笑容,对上官桀拱手道:“辛苦上官兄……烦请兄长,去外间督促官兵,务必要将整个闾里内外的所有杂物、破旧衣物、污水统统清理并焚烧,同时还要用石灰,洒满闾里街道和院落,务必要不留死角……”

而他自己则拿起那个听诊器,放到木板上的妇人的胸膛上,对她道:“夫人,请深呼吸……”

耳朵则贴在了听诊器上方的竹筒口。

第四百九十六节 奇迹(2)

很幸运,妇人肺部没有杂音,心跳虽然虚弱,但还算有力。

这很显然是一个好消息!

只要没有肺部感染,基本就还有救!

只是……

她的两个孩子,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张越放下手里的听诊器,看着那两个不过几岁的小孩子,眼中带着些同情。

他们的肺部回音,带着粗糙的杂音。

再加上他们一直在咳嗦,毋庸置疑,已经是发展到肺炎了。

哪怕是张越,也知道,自己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肺炎!

除非张仲景或者孙思邈在此,不然,恐怕张越是只能靠蒙了。

没办法,中医是最需要经验和长期的病例认知的行业!

没有经验的话,纵然看遍所有医书,也就只能是打打杂。

这也是中医的弊端。

不像西医,虽然也需要技术与经验加持,但危急关头,愣头青也可以赶鸭子上架。

特别是一些普通的感染,中医要辩证,西医就是量量体温,做个化验,确定感染源,然后针对性的来一针。

可惜,在如今这个时代,不具备任何生产抗生素的条件。

哪怕是最初级的抗生素——磺胺。

张越估计,哪怕从现在开始攀化学科技树,从无到有,纵然有着开挂般的指导,至少也需要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才能看到将最初的磺胺百浪多息制备出来的希望。

虽然这种抗生素,其实最初只是染料。

但它终究是一种化学制品。

想到这里,张越脑海之中,忽然闪过一个记忆。

那是……

他闭上眼睛,记了起来,那是上大学时,某次和一个妹子去参加一个科普性质的活动时,得知的事情。

阿司匹林,也就是乙烯水杨酸。

其中,水杨酸可以从杨柳树的树皮之中提取。

虽然,张越不知道该怎么提取。

但是……

长安城,杨柳树多的要命!

多煮点杨柳树树皮,总能让人喝到水杨酸。

而水杨酸是现在张越能找到的最有效的消炎药了!

以目前这个时代的病菌对药物的抗药性来说,只要是消炎药,都是万能的!

毕竟,最开始的时候,一个几十单位一针的青霉素就能治愈一个肺结核患者!

想到这里,张越就激动了起来,他立刻对左右吩咐:“马上派人,去长安城中,找杨柳树,去剥树皮,越多越好!”

新鲜的杨柳树树皮之中,含有的水杨酸成分是最多的!

这是救命药啊!

“诺……”大家虽然不明白,杨柳树树皮有啥用?

但,张越是除疫大使,他说了算!

于是他的命令,立刻被得到了执行。

很快,全长安的杨柳都倒霉了。

渭河两岸的无数杨柳树,都被人剥下了树皮。

成千上万的树皮,堆磊在道路两侧,很快就被马车运走。

无数人看到这个情况,都是窃窃私语。

“听说,这是那张子重的命令……”

“杨柳树树皮能治伤寒?”

人们疑惑着,很快就用脚投票,加入了剥树皮的行列。

虽然,大家其实压根没有信心,也不太相信杨柳树树皮能治病。

但……

诸夏民族自古就有一个优良传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万一是真的呢?

这就是救命的宝贝啊!

同时,张越命令,让人收集的桂枝、葛根、桂皮、桔梗、橘皮等物资,也在长安城里掀起了一场小风暴。

本着疑病从有的原则,人们下意识的收集这些东西。

………………………………

左二里中,却是另外一番情况。

无数的生活垃圾与污水、废弃物品甚至是各种木盆、衣物都被军队用鹿车运到了闾里深处的空地,然后点上了一把火。

同时,几辆满载生石灰的马车,进入闾里,将所有角落都进行了消毒。

这个事情,是上官桀亲自督办的。

他自然做的很好。

而,闾里之中依旧健康或者说,能够工作的男女老少,都被集中起来,开始烧水和熬煮姜汤。

很快,一碗碗姜汤和一桶桶开水,被送到了病人面前。

张越亲自指导人们,如何护理和喂食病人姜汤。

热毛巾加滚烫的姜汤下肚,许多病患都有了些许生色。

这让整个闾里都是欢喜鼓舞。

而上官桀、于己衍和梅福等人,则先是震惊无比,然后就充满了干劲!

因为,他们看到了控制甚至是治愈伤寒的希望!

若此事成真,那么……

傻子都知道,这是天大的政治资本!

于是,他们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甚至都不需要张越再吩咐和下令了,他们积极的参与了所有能参与的工作,甚至亲自下场,生火煮水。

当从丞相府运来的黄芪、大黄、黄连运来时。

于己衍和梅福都抢着向张越请示。

“天使,接下来,下官等人该如何?”

张越却是检查了一下,运来的药物。

大黄、黄芪与黄连算是中医运用最早的几种药物之一。

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被人用来治病。

只是,在现在君臣佐使的概念还没有出现,这些药物的潜力也没有被发觉。

这个事情,要一直到东汉时期,经过无数人的努力和总结,才出现在《神农本草经》的记述之中。

张越微微沉吟片刻,其实,他也不是太懂怎么配药。

但没有关系……

他微微闭上眼睛,思索片刻,从脑海中调出来曾经回溯时偶尔看到过的一些中成药的药盒。

然后,他就看到了三黄片、黄连上清片等药物的配方。

这是最傻也是最笨的解决方法。

虽然依旧不知道比重和配比,但……现在也不能太强求了对吗?

想了想,张越道:“等其他物资运来,再熬药吧……”

他本人则带上人,在闾里之中巡查起来。

让他深感幸运的是,此番伤寒疫情,爆发时间还算短,发现的也比较早,所以,虽然感染者增多了,但是普遍病情都不算严重。

在经过了清洁以及物理降温,又喝了姜汤发热解表后,一些人的症状甚至得到了缓解和减轻。

其他人也多少舒服了一点。

也就那些重症患者和孩童、老人,相对危险和棘手。

一个时辰后,桂枝、葛根、栀子、橘皮以及大量的杨柳树皮被运来了。

张越立刻下令,让人分作两个部分。

一部分清洗好杨柳树树皮后,熬煮给病人服用。

另外一部分则,按照张越给的一个配方,将其他药物配比后混合熬煮。

一时间,整个左二里,到处都是熬药的药罐和煮树皮的大鼎。

同时,张越让人将新鲜的杨柳树汁液沉淀后,喂给那些重症患者。

同时叮嘱人们,注意勤换敷头的布巾。

很快的,第一个奇迹出现了。

在喝下杨柳树汁液后,大约一刻钟,原本躺在木板上虚弱无比,连动弹的力气也没有的张氏,忽然出声了:“我饿了……想喝粥……”

听到这一声呼唤,她的两个儿子,立刻喜极而泣,兴奋的道:“母亲,儿子这就给您去煮粥……”

此事,立刻就传遍了整个左二里。

“真有效?”于己衍听说了后,马上跑了过来。

当他见到已经能坐起来的张氏后,两个眼睛都快鼓出来了。

他一把扯掉一直戴在脸上的口罩,高兴的都要在这个院子里跳舞了。

伤寒!!!

无数年的恶魔,缠绕在人们头顶的恐怖疫病,居然能被治愈了!!!!

于己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更清楚,自己在其中能分到什么样的功劳?

不客气的说,只是这一个事情,就足以让他从庸臣、碌碌无为之人,变成名臣,变成名士!

于是,他在张越面前,不由自主的变成了一个小弟。

上官桀和梅福的反应,比于己衍还剧烈。

当他们看到张氏的样子时,他们就明白了,张越没有撒谎,他真的可以治愈伤寒!

这……太了不得了!

尤其是梅福,此刻心中彻底没了半分怨言与不快。

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崇拜与敬畏。

特别是当药汤与杨柳树皮汤被灌到一个个病人嘴中后,随着时间流逝,开始好转的人越来越多。

等到黄昏时刻,整个左二里的病患,基本都开始了好转。症状较轻的男子,甚至已经可以自由活动。

于是,所有参与救治的军民官吏,都知道,奇迹发生了!

而张越这个天使的形象,也立刻变得无比高大。

几乎所有人,都用着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无论他走到那里,走在何地。

身上始终汇聚了所有人的注意。

尤其是患者和患者家属眼中,张越已经不是人了,他是神!

下凡拯救万民的神!

光芒万丈的神明!

张越对这种情况,自然早有准备。

他又不准备造反,也没有打算和王莽一样篡汉。

当今天子,也不会容忍这种情况!

所以……

他立刻就公开告诉上官桀、于己衍和梅福等人:“此事,乃天子圣德垂恩,以授种种药物与我,本官只是遵照天子诏命从事而已……”

此事,他不止在官员面前强调。

更对所有来见他的病患和百姓宣讲。

而早在张氏开始好转的时候,他便已经写了奏疏,送去建章宫,将所有事情都原原本本报告了天子,更将一切功劳都推给了天子。

按他的讲法,这次能除疫成功,全靠了‘陛下布圣德,嘉恩臣民,竟授皇室秘药与天下’,天下人能有这么一位圣天子,当真是‘何其有幸哉!’。

而他,只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撑死了也不过是‘受命之臣安守本职而已’。

第四百九十七节 汉家野望

夜幕徐徐降临,张越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建章宫中。

左二里发生的事情,现在,整个建章宫都已经听到风声了。

伤寒!?

无数年的诅咒与梦魇,都已经被制服!

还有什么是这个侍中干不掉的?

“真是蚩尤下凡啊……”无数的宫女宦官,都用着敬畏和崇拜的眼神,对张越行着注目礼。

在他们眼中,张越的张蚩尤之名,彻底坐实了!

因为在汉季,兵主蚩尤不仅仅是战神,还是肩负着相当于后世门神的角色。

保护家宅安宁和庇佑家人健康,同样是这位兵主的神职。

在边塞地区,蚩尤同志甚至还需要负责照看牲畜,并保护草场。

蚩尤神也由之成为了汉季民间信仰最广泛,名声最大的神明之一。

而在人们眼中,连伤寒疫病都能征服的张越,不是蚩尤的干儿子是什么?

现在,在宫里面,已经有传说,苏文苏御府就是因为得罪了这位张蚩尤,而遭神明震怒,在雍县五帝庙被降下天罚而死的。

张越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些情况。

“恐怕这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啊……”张越心里暗想着。

他很清楚,甚至在他主动请缨要承担长安的防疫工作时,就已经能预料到这个局面了。

毕竟,机关不是白混的!

可惜……

若早二十年,张越遇上这个情况,恐怕很可能要饮恨当场!

那个时候的天子,根本就不可能容下他。

但现在嘛……

张越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现在的天子,已经六十有三,早已经步入晚年。

虽然他的政治智慧与政治经验,随着年纪的增长,越发老练。

但同样的,对于死亡的恐惧与身后名的正视,超过了正常人的理解范畴。

若他穿越前只是一个普通人,可能还会对君王将相,有着高估,总觉得这些人个个都是诸葛亮,人人都是司马懿。

老狐狸,算无遗策。

但……

张越却早已经明白,级别再高的领导,本质上也是人。

他们与普罗大众一样,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都需要吃喝拉撒,也都有七情六欲。

也存在着擅长和不擅长的领域。

穿越后的这些日子,让张越的这种认知,更进一步得到了加深。

旁的不说,就拿已经死掉的公孙贺父子来说吧。

一个丞相,一个太仆,智商加起来,足足有好几百。

他们曾经纵横政坛,屹立不倒,让无数对手望而生畏。

但是……一离开他们熟悉的环境,瞬间变成低能儿。

公孙敬声甚至能蠢到玩巫蛊这种一旦发现就要死全家的危险事务!

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而当今天子,也是一样……

他固然有英明神武的时候。

但,在很多时候,他就是一个寻常的老头子。

想法和思维,与后世那些退休后拿着退休工资,呆在家里,能被电视上的广告给忽悠的拿出退休金的老人差不多。

尤其是,当关键字为保健、长生的时候。

智商直接降为负数。

所以,古人说:肉食者鄙,不是没有道理的。

张越在心里想了想,很快就给自己组织好了语言,打好了腹稿。

他心中清楚,服侍这位陛下,最重要的就是姿态。

要端正态度,要认清自己。

尤其是,不能认为他会相信自己。

曾经有很多人,都以为,自己和这位陛下关系很好,就自以为是,然后gg的家伙。

反正老人嘛,都是要哄的。

无论是老皇帝还是老领导,概莫如是。

很快,玉堂的壁门,就出现在了眼前。

此时,宫中已经点起了无数灯火。

尤其是玉堂殿内外,篝火明亮,几如白昼。

张越与上官桀拾阶而上,走上玉堂。

“文令君,陛下何在?”张越来到玉堂前,问着今日值班的宦官。

这个宦官是刚刚从甘泉宫那边调回长安,接替过去的苏文位置的文荀。

上次张越去甘泉宫时,曾和他打过照面。

文荀一见张越和上官桀,马上就笑了起来,道:“二位侍中,陛下早有吩咐,让二位回宫后,即刻去入觐……”

他微微作了一揖,道:“请二位侍中随奴婢来……”

便领着张越和上官桀,穿过玉堂正殿的宫阙,来到了后殿的一处阁楼前。

他轻轻推开阁楼的门,隔着帘子,恭身禀报:“陛下,侍中张子重及侍中上官少叔觐见……”

过了一会,从阁楼之中传来天子的声音:“传……”

“诺!”文荀低头一拜,便掀开帘子,对张越和上官桀道:“二位请入内,陛下就在里面……”

张越与上官桀连忙提起绶带,跨入阁楼之中。

一进门,张越立刻就发现,这其中别有洞天。

阁楼内,数十盏连枝灯的灯光,将这个不过百平方的房间,照的犹如白昼。

地板是用的最好的大理石铺成,数不清的异域奇珍,陈列在房中。

身毒的火浣布、大宛的白银器、乌孙的黄金马鞍、缴获自匈奴的黄金王冠,还有来自一些更遥远地区的奇珍。

譬如,整整一箱子,已经被打开,散发着黄橙橙光芒的金币。

天子则站在这个箱子前,手里抓着一把金币。

他回过头,看了看张越与上官桀,笑着道:“两位爱卿来的正好……”

他凝视着自己手中的那一把金币,嘴角露出了丝丝笑意,对着张越介绍:“这是大夏的金币,当年,贰师将军伐大宛,从大宛缴获回来的……”

张越听着,不明所以。

上官桀闻言,却立刻拜道:“陛下大志,臣必誓死践之……”

天子听着,却是摇摇头,道:“远服大夏,朕恐怕有生之年,难以目睹喽……”

说着这话的时候,他内心也是泛起了丝丝的苦涩。

自博望侯张骞,凿开西域,为诸夏民族打开了一扇全新世界的大门。

张骞带回来的异域情报和信息,对于汉人来说,几乎不啻相当于是后世西方的大航海时代的麦哲伦发现新大陆!

因为,在那以前,汉人普遍认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国家。

一是汉,一是匈奴。

在汉家大臣眼中,中国的北方是匈奴,匈奴的北方还是匈奴。

哪怕在当时,曾有无数证据显示,似乎在远方的世界,还存在着其他王国。

譬如,太宗时,因为月氏西迁,造成了整个中亚地区重新洗牌,一批大夏王国(巴克特里亚)的难民,逃入汉境,获得了太宗皇帝的庇护。

汉分陇西郡枹罕县一部为大夏县,安置了这批异域远方的难民。

但在传统认知中,大多数人依旧是认定了这个世界只有汉与匈奴的存在。

而张骞的地理大发现,彻底推翻了旧有的观念与认识。

并从未彻底改变了汉家的战略与国策。

张骞归国后不久,汉室朝堂就制定了河西攻略,并立刻付诸实际,从匈奴人口中夺取了河西走廊,并从此开始了对西域的经营。

此后,汉匈的角力,进入了全新时代。

东北亚地区真正进入了怪物房的阶段。

但……

很少有人知道,汉家天子,不止惦记着西域。

他的眼睛,还在挂记着西域之西,那遥远的富庶之地。

大夏……

也不能怪他惦记。

谁叫当初,张骞回来后报告他,将大夏王国,形容的无比美妙。

更重要的是——富裕、但是军力孱弱,人民温顺。

不然,汉室就不会特地给那个远方的异域王国,安上一个大夏的名头了。

给数万里之外的王国,取名大夏本身就说明了汉家朝堂和天子,对于当地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与关注。

不要忘了,夏这个国名,除了是三代之一的夏朝的国名外。

还频繁的出现在中国史书之中。

齐恒公曾自夸说:寡人南伐至召陵……西伐大夏,涉流沙。

秦始皇也曾自豪的宣称: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民间广为流传的穆天子传说,也有着大夏王国打酱油的桥段。

故而,张骞和汉家给远方的那个马其顿殖民者后裔建立的王国,安上一个大夏的名头,从来就没有怀什么好心思。

这位天子更是惦记了它许多年。

特别是李广利伐大宛,带回了更多有关大夏的情报和物产(譬如这箱金币)后,这位陛下对大夏的痴迷,就已经几近走火入魔了。

可惜,太远了!太远了!

途中又有着匈奴这个混蛋在拦路!

搞不定匈奴,他的大夏梦就只能是一场空!

可他怎么甘心?又如何甘心?

手中抓着这些异域远方出产的金币,再想着当初张骞向他汇报大夏的情况之时。

这位陛下,就已经握紧了拳头。

“大夏呀……”他喃喃自语着:“朕的大夏呀……”

张越看着这个情况,却依旧有些不是很明白。

不能怪他,诸夏民族自古就非常含蓄。

很多事情,假如没有做到,就会隐藏在文字之中,以寄希望于后来者。

就像张骞凿开西域,就花费了大量篇幅和笔墨来描述和介绍大夏。

甚至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的介绍。

为什么?

因为,惦记上了,但暂时吃不到啊。

所以,就在这个国家上画了个圈,意思就是:子孙后代看着点啊……这里有一个自古以来的……你们懂得……

第四百九十八节 天子的认可

还好,上官桀看到了张越迷茫的模样,连忙拉了他一把,低声对张越道:“贤弟……不要忘了,恒公曾伐大夏,秦始皇帝也曾受大夏朝贡……”

“春秋王正月,大一统……”

“此臣子之责也……”

张越一听,先是吃惊不已。

甚至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但随即就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心里甚至忍不住有些吐槽:“还能这么玩的吗?”

那所谓的大夏,也就是巴克特里亚王国,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应该是在中亚的阿姆河流域,是连接印度次大陆与东亚、中亚、西亚的桥头堡。

亚历山大东征时,打到当地,随即建立起了殖民地。

随后数百年,这些希腊-马其顿殖民者后代,在当地生根发芽,并不断向印度次大陆渗透。

以张越了解的情况来看,至迟在汉太宗在位时期,这个王国依旧是中亚一霸。

直到……

一个影响整个亚洲历史的大事发生。

匈奴发起了对月氏的战争,在战争过程中月氏败亡西迁。

西迁路上,月氏人先是暴打了当时还是一个统一王国的巴克特里亚,导致大宛的独立。

随后,月氏人又找到了大夏的本体,从此就瞄上了这个在他们看来孱弱、可欺的王国。

在张骞西使,找到大月氏王庭的时候,大月氏人已经基本完成了对巴克特里亚王国的侵蚀与征服。

而如今……

月氏人正一头扎进大和尚们的忽悠之中。

贵霜王朝与贵霜文化的雏形,即将破壳而出。

仔细想想,张越差不多也能理解天子的想法了。

大约,在当今天子看来,那大夏人都快被月氏人打成猪头了。

而月氏人是匈奴人的手下败将,匈奴人是自己的手下败将。

于是,将这个关系稍微捋一捋,天子就知道,自己是可以无障碍的征服大夏的。

所以,对大夏有想法,也就自然而然。

明白过来后,张越立刻就跪下来,顿首拜道:“臣亦愿誓死践陛下大志!”

春秋王正月,大一统!

这是公羊学派的核心主张!

既然,宗周的穆天子,春秋的齐恒公和秦始皇,都曾经征服并且令这个叫‘大夏’的王国称臣纳贡。

那么,这个王国就理所应当,也必须是自古以来就属于诸夏民族神圣不可分离的一部分!

身为臣子,身为士大夫,身为国家大臣。

张越无论如何都有义务也有责任,令海内混一,四海一统!

至于大夏人或者说现在征服了大夏的月氏人心里面有什么想法?

那就不关张越或者汉室的事了!

圣天子垂恩于尔,将兴教化之事,尔等蛮夷难道还敢拒绝?

那你的良心真是坏透了!

而且还是背祖忘宗,大逆不道!

不将你们绑起来,吊到北阙城楼上吹风,那就是对不住你们那些曾‘深受天子恩德教化’的祖宗!

总之就是一句话——不服就死!

大汉帝国,有这个底气,也有这个实力,做这个事情。

真理,在汉军马蹄的践踏范围之内!

唯一的问题是,大夏与汉室相距太远!

比当年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大宛时的距离还要远一倍!

路上还有匈奴这个拦路石。

一时半会,想要过去和大夏人、月氏人打个招呼,宣示一下汉家对他们的宗主权,估计都有些难度。

至于大军远征?

短期来看,是不太可能的。

毕竟,汉家又不是游牧民族,管杀不管埋。

作为文明国家,汉室自诩自己对全世界负有责任。

打下一块土地,得教给当地人文化、知识和礼法。

但将大夏作为一个远期目标,却是可以的。

张越更是早有此意了!

天子看着,却是呵呵的笑了起来。

这个小阁楼,他已经很久没来了。

也是今日,在看完了张越从左二里送来的那封奏疏后,他才临时起意,来到这里。

因为,他看到了将这个曾经以为不可能的野望实现的可能。

微微沉吟片刻,天子就对张越问道:“张爱卿,朕授给卿的药物以及药方可还有效?”

他是一点也不客气的将张越在奏疏上说的事情,全部当真了。

虽然他知道,那是张越故意退让给他的。

但……

作为天子,他本就该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会的完美圣人!

他也很清楚,这个事情,对于巩固他的统治,有多么巨大的好处!

想想看,假如天下臣民都知道,他——伟大仁慈宽爱的天子,得到了上天所赐的药方与药物,于是他将这些知识,完整无缺的传授给自己的臣民,让他们去克服伤寒疫病。

那天下臣民,还不得将他视为圣王?

当然,对于张越这个小留候的乖巧和忠诚,他非常满意。

这种推功于上的风格,他过去只在史书上见到过。

如今,却亲眼目睹了!

这让他在欣赏和满意之余,也是飘飘然了起来。

如今,在他心里,张越的评价已经更上了一层楼,从小留候,向着傅说、伊尹、周公、召公、南仲等名臣方向发展。

而若小留候是当世之傅说、伊尹、周公……

那他岂非不就是当朝的武丁、汤王、武王?

张越一听天子的话,就知道,自己的奏疏奏效了。

而他赚大了!

别看,这个事情表面上张越其实就没有捞到多少好处。

甚至,可能只是赚了一个辛苦。

但服侍领导,不能看得失。

要看未来……

目光要放长远。

他立刻就拜道:“臣受命于陛下,战战兢兢,不敢有失,如今特来回禀陛下:赖社稷之灵,祖宗福佑,陛下之圣德,疫区百姓病情基本已经好转,人人皆感念陛下圣德,请求臣向陛下转达:皆愿余生为陛下牛马走,至死不渝!”

天子一听,笑了起来:“这就好……这就好……朕便放心了……”

“既然朕的方略有用,那卿就将之推广到全城,务必尽快让疫情稳定……”

“诺!”张越恭身拜道:“臣谨奉诏!”

上官桀在旁边看的都快呆住了。

“还能这样玩?”他感觉,自己可能落伍了。

这种新奇的拍马技能,他闻所未闻。

看样子,有必要好好研究研究!

第四百九十九节 吃货的狂想

延和元年秋九月甲子(初一)。

天子诏曰:朕以眇眇之身托于天下君王之上,至今四十有六年,德不能绥民,恩不能服远,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恐以朕之不德而害先帝之遗德。

前时,关中夏旱,岁不封登,民或困于饥寒,朕甚悯之,乃令士大夫公卿,行以‘配给制’,按户给米,以纾民困。

今长安又疫,伤寒之病篡逆全城,百姓惶恐。

赖祖宗之福,社稷之灵,上天之佑,朕梦高帝以授药,乃使侍中张毅、上官桀而用之,伤寒竟亡!

书云: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

呜呼!先王之德美哉!

其以药与天下共之,士大夫公卿当明知朕意,广而告之,晓瑜天下臣民。

诏书下御史,御史中丞暴胜之得之,惶恐不已,与公卿共阅,然后上书贺道:“陛下嘉大德于天下,士民所共睹,臣等所共见,关中夏旱,长安疫病,陛下皆以大德克之,今民皆安康,疫情消散,臣等以为,虽古之汤武、盘庚,亦不如陛下之治!自古王者功成治乐,臣等愚钝,请令太常制乐,以献宗庙!”

奏疏抵达兰台,很快就得到了回复:可!

于是太常卿商丘成受命,要给当今天子制定一套乐舞来歌颂这位陛下的美德与功绩。

这几乎是赤裸裸的不要脸了,伸手跟天下人要一个死后的庙号了!

因为,只有有庙号的君王,才能享有死后,在宗庙有一套独属于他的乐舞。

要是在以前,是没有人敢这么不要脸的!

毕竟,先帝功绩那么大,都没有捞到一个庙号。

当今就算是在其巅峰时期,也不敢去想这个事情。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至少在天下人看来,这位陛下在今年可真的是神武异常,威风凛凛!

先是关中旱灾导致全面歉收,眼看着就要发生大灾难。

结果……

一直到现在,关中米价也没有发生波动,始终被控制在每石百钱左右的水平。

而且……

因为麦粉、蹲鸱、蒻头制品的涌入,反而大大丰富了关中百姓的饮食结构。

尤其是中上层贵族地主士大夫们的饮食结构。

他们反而因此胖了不少,也健康了许多。

很多曾经有些胃病和其他慢性病的贵族,甚至因为轮着吃包子、面条、魔芋豆腐、芋头粉丝,连病情都缓解了。

至于底层百姓?

在这样的饥荒岁月里,却也没有饿着。

他们现在甚至顿顿都吃饱了!

因为,麦粉的走俏和受追捧,导致他们持有的麦粉配额,可以以两倍或者三倍的量来换取廉价的蹲鸱与蒻头制品。

蹲鸱与芋头制品的口感,当然不如麦粉,也不如粟米。

吃多了甚至还有些不适。

但老百姓哪里还管这些?

从前的饥荒岁月,饿极了的人连草根树皮都能啃下去。

现在,能够吃饱或者吃个半饱,已经很不错了。

而随后长安城的伤寒疫情,更是以毋庸置疑的成绩,向天下做了证明。

从疫情爆发到完全控制住,只用了三天。

而彻底消除疫情,只用了五天。

五天内,长安城中的绝大部分患者,基本痊愈。

这在天下人眼里,已经不是奇迹,而是神迹了!

特别是当这位陛下,亲口告诉群臣——治愈伤寒的药物,是他做梦梦到了高帝神灵的指导,然后教给了侍中张子重和侍中上官少叔去执行的。

谁敢说什么不是?

谁又能质疑什么呢?

总之,朝野上下,一片歌功颂德。

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位陛下,脸不红心不跳的指使了暴胜之,玩了这么一出戏。

效果当然是极棒的!

可能在长安城,还会有人狐疑。

但出了长安城的大门,那就真的是海清河晏,圣人出世了!

关中百姓,本来对刘氏就很有好感。

前段时间,关中夏旱,导致大规模歉收,但国家却没有不管不顾,而是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和资源。

至少保证了基本的民生需求。

这就更是加分项。

现在,大家听说,天子连伤寒都能克服,还有着高帝神灵托梦这种通杀所有群体的装X桥段。

人民当然是信了。

一时间,汉室的统治,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几乎整个关中的百姓,都在忙着一边歌颂圣天子,一边收集各种杨柳树树皮、桔梗、栀子、橘皮、桂枝。

只是……

还是有些不和谐的声音,长安城的八卦党,就在私底下传说着另外一个版本的故事。

不过,在现在,这些声音都是被无视的。

甚至被以为是胡说八道!

…………………………

在这样的一片和谐之声中,张越坐在玉堂的一处偏殿里,看着数十名宦官宫女,挑拣着燕窝。

这些燕窝都是刚刚从遥远的詹耳郡悬崖采来,然后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来的长安。

总数大约有上百个。

每一个都是极品的纯天然野生大燕窝。

若搁后世,就这一批燕窝的价格,恐怕就是大几百万了。

但在如今,它们最大的成本,只是运输费用而已。

至于采集成本?

张越听说,好像总共也就几匹布帛……

看着这些燕窝,张越嘴角也是浮起了微笑:“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啊……”

有了燕窝,珠崖和詹耳,就再非是什么不毛之地。

为了燕窝,会有很多人前往当地开拓的。

只要人去的多了,很快人们就会发现,珠崖、詹耳除了毒虫猛兽,还有能一年三熟的土地。

当然,青蒿也是必备品。

心中想着此事,张越的心情,也就变得极好了。

“侍中公……您看看,是不是已经挑干净了?”一个宦官,捧着一盘泡在水中的洁白的燕窝丝,呈到张越面前,恭身问着。

张越低头一看,这些已经泡了两三个时辰的燕窝,色泽白净,没有杂质,便满意的点点头:“做的不错……一会去领赏吧……”

他则拿起这盘燕窝,走向玉堂的厨房。

拿了一个专门熬煮食物的瓮,张越挑了大约十几克燕窝,放进瓮里,然后兑入清水,放上十几克红枣、一勺蜂蜜(没办法,现在别说方糖,连红糖都没有……)。

然后就以小火,慢慢烹煮。

身周,十几个汤官令的厨师,全神贯注的关注着,不敢放过任何细节。

张越却是做好了这一切后,就甩甩手,走出了厨房,拿了一卷简书,躺到院落里晒起了太阳。

半个时辰后,他端着被熬煮的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的燕窝,送到了天子面前。

“陛下,请用……”张越微笑着道:“这就是燕窝汤,能养阴润肺,滋补身体,每日一盅可益寿延年……”

天子一听,眼睛都亮了。

现在,他对张越在养生方面的信心是百分百的。

因为,到现在为止,他听从张越的建议,所做的一切都收到了效果。

于是,他迫不及待的拿起汤勺,尝了一口燕窝汤。

那清甜的香味,立刻沁入心扉,让他整个人都感觉舒坦了起来。

“美味啊!”天子大赞,特别是这燕窝汤在清香之中还混杂着一股让他回味良久的甘甜。

甜这种味道,立刻就让他的大脑分泌出了大量多巴胺。

整个人的心情,也由之变得愉快无比。

于是,他飞快的将面前的燕窝汤消灭的一干二净,吃完了以后,他闭上眼睛,赞道:“有卿在,朕可真是有福!”

这燕窝汤可比方士们忽悠的什么晨露、丹药好吃多了!

这么好吃的东西,效果也肯定非常棒!

张越却是忽然叹了口气,故作惆怅。

天子一看,就奇怪了,问道:“卿因何叹息?”

“臣是在叹,陛下尚不能完全品尝到此物的美味……”张越低声拜道。

“此物的真正美味?”天子舔了舔嘴唇,问道:“卿的意思是……”

“若有蔗糖所做的方糖,此物的甜度,还能更上一层楼……”张越恭身道:“只是可惜,那蔗糖产于交趾、日南……”

“这有什么关系?”天子却是不以为意的挥手道:“朕这就派使者去交趾郡和日南郡,让他们朝贡蔗糖……”

对他来说,只要是他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

无论是天上飞的,还是水里游的。

张越听着,却是露出了一丝不为人察知的微笑,拜道:“陛下圣明!”

现在的诸夏民族,极度的缺乏糖的补充!

当然,在目前的地球上,几乎所有地区都缺糖!

除了少数含糖量高的水果和蜂蜜外,人们的味蕾能品尝到‘甜味’的机会非常非常低!

这让张越真是扼腕叹息。

假如没有糖,人生多无趣?

没看到现在长安城里,随着张越将魔芋豆腐推向市场,大豆豆腐也随之流行,而豆腐脑于是成为了长安街头最亲民的一种早餐小吃。

许多百姓,都开始挑起担子,沿街叫卖豆腐脑。

但问题是……

因为没有糖,所以广大人民群众,竟然只能用酱菜来佐豆腐脑。

这怎么可以?

豆腐脑不放糖能吃吗?

所以呢,在交趾、番禹、日南甚至珠崖、詹耳地区,大力发展甘蔗种植业,就是张越的努力方向。

只要成功了,并带起了蔗糖贸易的节奏,那么这些地区,就不再可能脱离汉室。

更可以让全天下的人民,都能吃到物美价廉的糖料。

真真是一举两得!

当然了,仅靠天子向当地下令,要求朝贡蔗糖,只是一个引子,一个让人们认识到蔗糖的方式。

就像现在的燕窝。

到目前为止,还只有当今天子一个人知道它好吃而且能养生保健。

但……

皇帝带头而且喜欢吃的东西。

素来会被其他人追捧和效仿。

有道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珠崖、詹耳两郡的金丝燕怕是要提前两千年迎来灾劫。

它们的窝,被人类盯上了,而且是全球最强力的吃货民族。

只是想想,张越都为它们捏了一把汗。

不过不要紧,在没有工业化前,人类对大自然和物种的威胁,讲老实话,还没有这些物种的天敌强力。

所以……

它们大约就是要辛苦了一点。

某些个体会比较倒霉,但整个种群受到的影响,应该不会太大。

所以,张越也就心安理得的推销起他的计划。

天子却是看着张越,道:“卿曾对朕言,燕窝、山参、鲍鱼、鱼翅、虫草之美味、养生之用,朕过去还不觉得,如今,却是深深折服了……”

“燕窝已是如此美味,那鱼翅、鲍鱼、山参又该有何等滋味?真是令朕期待……”

张越闻言,恭身道:“陛下且耐心再等一两个月,就可以全部尝到了……”

金丝燕、鲍鱼和人参、虫草,张越并不为它们担心。

就是那鲨鱼……

张越在心里默默的给它们说了一声抱歉。

吃货民族提前两千年发现它们的美味,只能说这将注定是一场浩劫!

在可以预计的未来,各大洋的鲨鱼,一个都别想跑!

若诸夏民族未来君临地球,恐怕,鲨鱼这个物种,将取代渡渡鸟的地位了……

哪怕是现在,东海、南海里的鲨鱼,恐怕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想想也是可怜。

鲨鱼这种物种,据说在三叠纪就已经出现,在地球上繁衍进化了无数年。

它们撑过了恐龙灭绝的陨石灾难,却将要栽倒在吃货之手。

因为,张越要让诸夏民族重视和发展对海洋的控制,就必须得找个诱因。

美食,永远是诸夏民族无法抵御的!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听到天子问道:“卿准备回新丰了?”

“回禀陛下……”张越连忙收敛心神拜道:“是的,臣已经和长孙殿下约好,明日一同返回新丰……”

“马上就要入冬了,新丰的水利建设,臣得回去盯着……”

离开新丰也有差不多半个月,必须回去看一看,并制定计划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得保持低调,争取尽量在这几个月不要出现在人前,搞出什么大新闻了。

安安稳稳,过渡到明年。

等到新丰的麦子一丰收,那就大事将成,一切牛鬼蛇神都将被历史的车轮碾碎!

天子听着,点点头,笑道:“那卿便放手去做吧!”

“朕会授给卿全权的!”

这一次,张越可不仅仅帮他搞定了古文学派,树立了权威。

更重要的还给他提前捞到了一个庙号。

虽然其实,他一点都不想要什么庙号,但倘若长生不能得,庙号就成为了最后的追求了。

立了这么大功劳,天子当然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了!

第五百节 张子重老师

出了建章宫,张越就回了家。

只是这个家,暂时来说,还有些陌生。

“主公……回来了……”田苗恭身将张越迎到正厅,拜道:“这些日子,主公不在家,小人就自作主张,按照主公的意思,去扶荔宫要了两千斤葡萄回来,与诸位师傅,一同装缸酿酒……”

张越听着,微微点了点头,这个事情是他吩咐田苗去做的。

葡萄酒的酿制,其实很简单。

算的上是最容易酿制的酒类了。

只是……

“两千斤?”张越微微有些惊讶:“今年扶荔宫葡萄产量这么高?”

“是呢!”田苗恭身答道:“据说是因为今夏光照足,所以扶荔宫里的葡萄,比去年多产了数万斤……”

张越听着,微微皱眉。

这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

关中夏季持续的酷暑,让几乎整个关中的农民都陷入了灭顶之灾。

哪怕现在,国家进行了干涉,实施了配给制度。

但其实也只是保证了基本的民生需求而已。

百姓的日子,依然受此影响很大!

旁的不说,因为土地产量锐减,百姓的口粮因而严重不足,只能买米维生。

由之导致了一笔对于自耕农和佃户而言的巨大支出。

哪怕国家进行了限价,但,一石粮食一百钱,一个月就要支出数百甚至上千钱!

普通农民,哪里有这么多资金?

只能想尽办法,去打零工赚钱来养家。

甚至不得不卖掉一些土地和不动产来维系家庭的支出。

等到明年,关中的贫富差距和土地兼并情况,可能会进一步扩大和恶化。

这也是小农经济的脆弱之处。

在没有工业化前,农民基本没有太多的赚钱门路。

手中资金不足,储备不足,稍有风吹草动,就是灭顶之灾!

这还是国家进行了强力干预和组织,尽了最大的努力后的结果。

可以想象,若没有国家干预,今年的关中,一定会是一片哀嚎。

数十万人将沦为破产的农民,变成他人的奴婢。

但……

扶荔宫里的植物,却反而因此,长的非常好,产量还提高了许多!

没办法,再穷不能穷皇家,再苦不能苦刘氏。

对吧?

真真是讽刺!

“得提高农民收入啊……”张越在心里想着。

这个命题,哪怕在后世,也属于天天讲,年年谈的课题。

能把这个事情做好的,基本都能坐火箭,升官如尿崩。

好在,具体到如今,还算好做。

无非是发展第三产业,特别是发展农民可以就近工作和赚钱的副业。

譬如,马上要搞的水利建设,就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但问题是,这个模式恐怕很难套到天下去。

新丰能大搞水利建设和基础建设,那是因为,新丰作为一个特殊的政治试点,有这个资本和资源。

而其他地方?哪怕就是新丰隔壁的那几个县,谁有这个资本和资源?

想要学罗斯福,靠着基建翻身,暂时来说,还是有难度的。

资源和资本,都需要时间来积累。

所以,这次回去,张越打算探索一下,看看能不能发展出一条,能适用大半地区的道路。

心里面也有几个想法,只是不知道,合不合实际,能不能行。

带着这样的念头,张越一头扎进了书房里。

这个新家的书房,特别大。

几乎相当于,两个张越在宫里的那个堪舆室了。

藏书更是无比丰富。

数百上千卷,张越刚刚从太学化缘来的简书,摆的密密麻麻。

这次,张越是打着‘学术交流’的幌子,从董越哪里搞来的。

不止有太学生们平时阅读和学习的简书。

还有着百余卷当世大儒们平时研读和注解的书简。

就连看张越不太顺眼的夏侯始昌,也将他平日读书的几卷手稿和几个得意弟子的书稿送来了。

美其名曰:请侍中斧正。

实际意思就是来示威。

想要让张越认可甚至赞同他们的理论。

只是……

他可能怎么都想不到,张越要他的书稿,只是拿去当肥料的……

但其他人的书稿,就不是这么好处理了。

因为……

张越扫视着整个书房,嘴角微微抿起来。

“这是让我当批卷老师啊……”他微微叹着,有些皱眉。

这些书稿大都是董越、栾大、赢公以及欧阳高、林尊、杨何等今文学派大儒送来的他们的弟子的手稿。

人家送来的时候,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愿请侍中不吝指教。

言下之意呢,就是让张越打白工,给他们的门徒批阅一二,给些意见。

毕竟,张越现在的名声很大,至少在理论这块,在今文学派内部都属于公认的天才大牛。

人们普遍认为,他的理论水平已经和贾谊贾长沙,终军终童等曾经的天才少年相差无几。

现在,他主动提出想要看一看年轻学子们的手稿‘共同进步’。

这些人都快高兴疯了!

马上就塞过来一大堆门徒的手稿。

甚至,张越可听说了,很多大儒门下的弟子们,都以自己的手稿能送到他手里面而骄傲。

甚至,许多人都是翘首以待‘等候侍中公斧正’。

哪怕是出于为未来考虑,也不能伤了这些年轻人的心。

得仔细审阅、批阅,给些意见。

没办法,想要持续不断的肥料供应,他就只能硬着头皮,干起这阅卷老师的活。

而另外一个,张越也明白,这其实,也是一场对他的考试。

其他人很轻易的就能从他的批阅里,看出他的屁股坐在那里?

甚至说不定,还能有聪明人轻松从中窥出他的真正主张。

这也是个麻烦事情!

张越自己心里面明白,他压根就不是什么公羊学者。

对于公羊思想,他是欣赏,但绝没有什么虔信或者深信。

他真正想做的,只是借公羊学派和董仲舒的虎皮套套,挂羊头卖狗肉。

公羊思想里,他喜欢的才会接受,那些糟糠与陈腐之物,当然是会被毫不客气的丢掉。

董仲舒要活着,估摸着能把他脑浆都喷出来。

拿起笔,张越坐下来,叹了一声:“也是麻烦啊……得玩cos了!”

好在,他可以回溯后世的大量文献,笔记,代入一下梁启超、谭嗣同、康有为。

只是,这是一个技术活!

第五百零一节 赵柔娘成了皇后义女

批阅了整整一夜的卷宗后,饶是张越也是头昏眼花,浑身无力。

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张越看着自己一晚上的成果,微微的出了口气,一夜时间,看了三十多个年轻人的书稿,然后,又玩了类似精神分裂一样的cos,代入了何休、龚遂、梁启超等大能的视角来审阅这些人的文字。

最后还得用自己的想法来修改措辞,尽力做到传播正能量。

“我也是苦逼……”张越摇了摇头。

但没办法,想要做导师,想要影响他人,特别是这些年轻人,就得用心。

这个工作,在现在来看,是纯粹的苦差事。

但假如将时间放大到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为单位来看。

影响力恐怕会超乎想象!

因为,张越批阅的书稿的主人们,每一个都是今文学派的未来大能。

其中能在青史留名者,起码有二三十人。

哪怕剩下的那些人,其实,单论影响力,恐怕也不会逊色于那些留名史书的人物。

毕竟,两汉时期的史书记述,基本只记录大人物和曾经影响国家、天下的名人。

一般的名人和两千石,基本都是被无视,最多只能在书上扮演路人甲乙丙丁。

譬如,著名的盐铁会议上,和桑弘羊对喷的上百鸿儒,却只有几人有幸留名。

后来的石渠阁会议上,参与者数以百计,但同样能留名者,十指之数而已。

只是,没有名字,不代表他们不牛逼,影响力不大。

所以,若能影响这些人,哪怕只是在他们思想里种下一颗种子,未来的收获都将是大的惊人!

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呼吸了一下早上的新鲜空气,让脑子稍微清醒一点。

张越又想起了另一个事情,脑袋便又疼了起来。

他走到书房的一个角落,拿起被他前两天借助回溯功能,复制于这个时代的《伤寒杂病论》的书稿,眉头都要皱成一团了。

这抄书当然是简单。

无非是费点体力而已。

但怎么让这部书进入大众视线,并且被天下人熟知呢?

这就是一个天大的问题了!

自己推广、宣传?

可以是可以。

借着现在基本控制和治愈伤寒的东风,这部书稿只要打上‘张子重’的名头,就不愁没人追捧。

但问题是……

张越没这个精力,也没有这个能力去做这个事情。

毕竟,中医是很吃专业的。

什么阴阳辩证、脉象、对症下药。

都是需要很扎实的基本功和丰富的经验才能玩得转的事情。

到时候,别人要问起,某某病人该如何救治?

张越怎么回答?

答不上来,那不就是虎皮戳穿了?

再一个,现在天子正到处宣扬,自己梦高帝神灵教授,而得药物,最后无私奉献,拿出来给天下人共享。

这时候,冒出一本几乎完美解决伤寒疫病的神书。

那不是打这位陛下的脸吗?

所以……

“再等等看吧……”张越放下这部书稿,揉了揉太阳穴,心里面寻思着:“再过些时日,找个机会,将此书做旧一番,然后拿去给天子装X好了……”

这倒是一个解决思路,甚至可以说是最好的办法了。

这年头,啥事都讲一个逼格。

古文学派的鸿儒们,将自己的著述,做旧一番,当成先人之作,然后到处忽悠。

医学界也是如此。

很多人都将自己的著述,包装成什么扁鹊、神农氏的遗作,借此扩大影响力。

若将此书,伪装成某个古人or神灵的著作,譬如赤帝……

然后……

一切就都可以完美解释了。

赤帝之作《伤寒杂病论》,乃赤帝子高祖皇帝以授当今!!!

不对……

张越想了想,觉得应该是高祖皇帝神灵不忍见天下苍生陷于水火之中,乃私盗赤帝宝书,以授当今,天子得书,不敢藏私,乃公之于众,授给天下,以解黎民之倒悬。

这样想着,张越就笑了起来。

只是……这样一来,这部书稿的一些内容就得删改一番了。

这个工作量,稍微有点大。

主要是要将此书之中的那些病例的描述文字改正一下,改成古代背景下,神农氏诊治病人。

还有就是,好像有点对不住张仲景先生。

但回过头想想,若此书提前问世,张仲景先生的宗族就不会大半死于伤寒。

而且,到张仲景的时代,若张越没有失败的话,那么那个时候,他假如依旧醉心医学,恐怕他的研究方向,也将不再是区区伤寒了。

而是……从中医基础发展出来的,现代医学科技。

毕竟,只要能踏上正规,两百多年时间,至少足够让汉室的科技水平,追上后世的二十世纪初叶甚至中叶的水平。

对此,张越是非常有信心的!

正想着这些事情,书房的门,被一个小小的身影,轻轻推开。

张越听到声音,回头一看,正是赵柔娘。

这小丫头今天穿了一件特别漂亮的裙子,粉嫩粉嫩的小脸蛋,可爱极了。

“小叔叔……”赵柔娘看到张越,雀跃了一声,蹦蹦跳跳的跑过来,蹭到他身边,问道:“小叔叔今天可以带柔娘去长乐宫玩吗?”

这几天,这丫头在宫里面和南信组成了疯狂捣蛋二人组。

几乎将建章宫和未央宫里所有好玩的地方,都破坏了一遍。

据说,连天子最爱的七宝床都被她们搞了个乱七八糟,让宫里面的宦官们差点吓死。

这两天,她们两个又盯上了长乐宫大夏殿前的始皇金人,非要爬到金人的臂膀上去玩耍。

吓坏了整个长乐宫的宫女。

偏生卫皇后很喜欢这两个小丫头,对她们几乎予取予求。

便下令让人磊了几个安全的木梯,又架起人墙,将这两个小公主送上金人的臂膀,让她们好好的玩了一天。

可怜秦始皇帝当年,铸造十二金人,想要震慑天下。

如今却沦为两个汉家loli的玩物……

也不知道始皇帝看到这个情况,会不会气的从骊山爬出来找她们算账。

“柔娘乖……”张越抱起这个小丫头,满是宠溺的道:“小叔叔呢今日要和长孙殿下回新丰,所以,这长乐宫过些时候再去好不好?”

“可是……”赵柔娘一听,立刻满脸可怜巴巴的样子,望着张越,嘟起小嘴:“柔娘都答应了皇后大人和南信,今天去长乐宫玩的……”

“皇后大人?”张越听着,眼皮子一跳。

汉家秩序井然,上下尊卑等级森严。

大人这个称呼,可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对高位者叫的。

假如现在有个傻瓜,跑到张越面前,见面就磕头叫‘张大人’。

张越能把他的脑浆都打出来!

哥还没死呢!

一般意义上来说,有资格被人称呼‘大人’的,一定是直系的长辈或者亲密无比的师徒关系。

稍微关系疏远一些或者出了三服的人,都不可能被人称为‘大人’。

大人大人,为大者尊,为尊者讳。

也就后世那帮被人洗了脑,打断了脊梁骨的腐儒,才会那么不知廉耻和礼仪的胡乱叫人‘大人’。

别说孔子了,便是朱熹,恐怕见了这群渣渣,都能被他们气的再死一次!

赵柔娘看着张越,一脸天真无邪的点头道:“是呀,皇后大人,收了柔娘做义女,所以叫柔娘称为大人……”

“哦……”张越点点头,这倒是能够解释了。

只是……

卫皇后忽然收赵柔娘为义女……

这个事情……

就听着赵柔娘骄傲无比的说道:“皇后大人说,柔娘像大人的平阳主……所以叫柔娘经常去陪陪她……”

“大人说,自己很孤单……柔娘觉得,大人人很好,而且挺可怜的……”

“平阳主?”张越闻言,心头稍微松了一口气。

所谓平阳主,就是已故的卫长公主,曾经被当今天子嫁给栾大那个大骗子的可怜公主。

她是卫皇后最喜欢的女儿,含着金钥匙出生,据说聪明伶俐乖巧,可惜命运多舛。

先嫁给了一直与刘氏联姻的平阳侯曹襄,可惜,老曹家是出了名的病秧子。

卫长公主嫁给他还没有三年,就得病死了。

次年,守寡的长公主被天子下嫁给了他当时的宠臣,刘家遇到过的最大的骗子栾大。

这可把这个长公主坑苦了!

嫁给栾大没几年,栾大骗局败露,千夫所指。

而这位长公主,亦从此抑郁成疾,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

以张越所知,当今天子和卫皇后,一直在心里有愧。

特别是卫皇后,几乎日日思念爱女。

她更是从不承认自己的爱女曾经嫁给栾大的这一事实,一直以‘吾的平阳’称呼那位已故的公主殿下。

只是……

张越看了看赵柔娘的模样。

这个小丫头,最近是越发的水灵俊俏了。

小小的身子,也开始发育,一头秀发更是乌黑靓丽。

看上去仿佛是一个从二次元走出来的可爱loli,确实很招人喜欢。

但……

她真的和卫皇后的已故长女长的很像吗?

张越想了想,就明智的终止了自己的思路。

人家是皇后,皇后都说像了,臣子还能说不像?

况且……

这个事情,无论对自己还是赵柔娘都是好事!

有着皇后义女这重身份加持,这长安城里,这小丫头几乎可以横着走!

于是,揉着赵柔娘的头,笑道:“那柔娘就在长安多陪陪皇后吧……”

哪怕是假的,也可以发展成真的!

若是真的,那就更好了!

第五百零二节 矫正(1)

抱着赵柔娘,张越将她送到了长乐宫宫门。

早有女官在此等候了,而且还是熟人,长乐宫谒者令淳于养。

“辛苦侍中了……”淳于养笑着从张越手里接过赵柔娘:“皇后命奴婢转告侍中:侍中忙于政务,令妹自有吾来照顾,望侍中不要担心……”

张越连忙笑道:“皇后厚爱,柔娘与臣皆是惶恐不已……”

“侍中言重……”淳于养深深的看了眼张越,忍不住道:“皇后对于柔娘,非常喜爱……”

可能别人不知道,但淳于养很清楚,自从诸邑公主远走异乡后,皇后这些日子,几乎哭瞎了眼睛。

她的意志和精神,都受到了极大打击!

作为一个母亲,她只有一子三女。

长女和次女都是早夭,现在幼女又远走万里之外,可能今生都不能再见。

这种痛苦是外人所无法想象的。

好在,这个时候南信小公主带了一个小女孩,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而这个小女孩,无论是鼻子眼睛还是性格,甚至连说话的方式,都特别像已故的卫长公主小时候。

很多宫中老人,都几乎以为是卫长公主灵魂归来呢!

皇后见了,更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和泛滥的母爱,错非知道对方是侍中张子重的长嫂之妹,恐怕当时就已经要留下她常伴身边,即便如此,卫皇后也还是没有忍住,当即认了义女。

小姑娘也很懂事、可爱,与南信小公主一起,成为了卫皇后的开心果和小棉袄。

昨夜,赵柔娘回家后,卫皇后几乎一宿没睡,一直在担心这个小棉袄有没有睡好、吃好?

今天早上天没亮就起来了,想要派人去张府接人。

还是淳于养拦住了母爱泛滥的皇后。

没办法,淳于养伺候卫皇后几十年,深知卫皇后对卫长公主的感情与愧疚。

没见这些年来,爱屋及乌,对长公主的遗子平阳侯曹宗百般宠爱,隔三差五就派人去送黄金。

生怕这个外孙短了吃穿。

就连她并不承认的卫长公主与栾大所出的那个信武君栾夫人,其实也挺疼爱的。

要没有皇后撑腰,这个寡居的妇人,哪里能如此逍遥快活?

如今见了神似爱女的赵柔娘,立刻就将其对爱女的宠溺、愧疚以及思念,全部投注了进去。

旁的不说,淳于养就知道,卫皇后甚至打算谋划着,让天子封自己新认的义女一个名号。

她甚至,打算将当利那块地方,也送给这个义女!

要知道,当利可是富庶无比的!

当地不仅仅人口繁多,更关键的是——有盐池!

而且盐池的产量还很高!

在如今,盐就是钱!

只是顾忌朝野舆论和天子可能不会同意这么胡闹,才强行忍住的。

自然,淳于养知道,这个小姑娘的未来有多么美好!

不夸张的说,她将可能成为类似太宗朝时的鸣雌亭侯许负一样bug的贵女!

只要卫皇后变成卫太后,这天下都得巴结她!

当然,这些是以后的事情。

只是……

“这个侍中官真是命好呢……”淳于养在心里说着。

本身,得天子和长孙喜欢,现在,又有一个家人,成为了皇后的小棉袄。

这谁还能动的了他一根毫毛啊?

张越却是没想太多,将赵柔娘送到淳于养手里后,就与之挥别。

然后驱车转道,回了家里。

回家后就开始收拾衣物、书简等行李,装了足足五个车厢!

没办法,仅仅是各位学子的书稿,就差不多占了三辆马车。

要不是他是侍中官,有资格享有十辆国家供养的马车以及相应车夫资源,恐怕在长安和新丰之间多跑几次,就要破产了。

把这个事情搞定后,张越就拿起昨夜批阅好的那些书稿,自己仔细审议了一遍,从中挑了五份出来,叫来田禾,吩咐道:“汝持吾印玺,去太学面见董先生,将此五份书稿还给先生,就说:晚辈才疏学浅,唯愿与诸君共同探讨,共同进步……”

田禾听着,在心里认真的记下来,便对张越一拜,道:“诺!请主公放心……”

别看他们兄弟出生贫寒,基本不识字。

但随着张越崛起,南陵县里的三老与地方士绅,早已经教育过他们。

将如何打理和照顾公卿家族的本领和技能,传授给了他们。

甚至还有人曾手把手的教他们做事。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特征之一。

乡党之中有人幸贵,全体沾光。

然后,为了这个贵人能走的更远,几乎会全县总动员,帮他将一切事情都搞定。

而这是双赢的事情。

毕竟,乡党中有大人物,哪怕彼此其实不熟,但对乡党其他人本身也是利好。

尤其是出门在外的时候,说一句‘侍中张子重,我乡党也’,便是盗匪也不敢轻易加害。

万一惹毛了对方背后那人,如何是好?

对吧!

更不提,其实幸贵后的乡党,根本不可能不照顾自己的同乡,也不可能不给自己的乡亲争取福利、政策。

在现在,给故乡争取福利,政策,是每一个士大夫的义务与天职!

所以,当张越将田家兄弟带来长安后,愕然发现,这几兄弟居然已经知道如何处理家中事务,如何与外人交谈,如何维护本家家主的面子与体统。

这可怕的封建制度,让张越目瞪口呆,惊讶万分!

但这却是汉季社会的特征与特色。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送走田禾,张越就傻笑了起来。

他很期待,自己送出去的那五份手稿,到了他们的主人手里,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因为,这五份书稿,都是来自公羊学派的治学系巨头赢公门下的弟子。

其中最有名的人叫做眭弘。

是的,你没有看错,就是那个在历史上作大死的家伙!

不过,现在眭弘先生,还是一个小鲜肉,张越查了一下对方的资料,眭弘先生今年才二十二岁,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青年。

他在长安的士大夫圈子里,也开始展露了头角。

特别是前不久的学潮,他算是诸多激进派里的典型人物。

就差没有喊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汉家养士数十年,取义成仁就在今日!’冲进长安九市去抓不法奸商了。

这个年轻人的思想,很危险啊!

特别是张越看了他的书稿以后,深感历史上他被砍头,真的是自取灭亡!

小小年纪,就已经敢非议朝廷,****了!

长大了还了得?

必须仔细矫正,甚至得请杨教授治疗!

而其他四位,也与这位眭弘先生,有着差不多的相同思想。

这些年轻人,满脑子的危险思想,让张越看了,都有些毛骨悚然。

甚至,还有人在书稿里,公开说什么‘上苍置君以保万民,非为君置万民以养君王,故人主布德,不为仁义,则无道也,无道之君,桀纣也!既桀纣之君,则汤武革命,顺天应人!’。

这要让天子看到了,肯定是下月腰斩名单上有名啊!

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张越义不容辞的承担了起了改造这些家伙思想的责任。

这些祖国的花朵,必须改造过来。

当然了,顺便塞点私货,甚至刺激刺激他们的神经,只是顺手而为。

只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认可和接受自己的观点?

张越对此,也是有些忐忑。

若是可以的话……

未来汉室,肯定能按照他的计划,向前前进了!

“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接受康南海那套工业党的思想啊……”张越喃喃自语着。

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康有为康南海同志,在臭名昭著之余,还是晚清第一个坚定的工业党。

在这位保皇党兼公羊大儒眼里,唯一能救‘我大清’的办法,只有工业化。

可惜……

此君选错了站边,也选错了帮助对象。

不能顺应历史和人民的呼声,于是被历史的车轮,碾成了渣渣!

而张越,则毫不客气的借用了这位先生的一些观点,然后掺了点私货,作为回复。

若是可行,并且可以被接受的话,工业党或者说以工商发展带动社会发展,生产力发展的思想,就有兴盛的基础!

因为,在如今天下,战斗力最强、影响力最大、最有意愿和动力去宣传的群体,就是公羊学派的那票理想主义者和激进派。

说服了他们,几乎就等于说服了目下最强力的一个团体!

……………………………………

田禾带着张越的书稿,驱车来到了太学门口。

老实说,他有点发憷,甚至有些战战兢兢,看着太学的大门,手心都有些出汗。

没办法,这可是太学!

贤良文学和博士先生们的大本营!

在过去,他连正眼都不敢看的地方!

勉强整理好心绪,让自己镇静下来,他走下马车,拿起书稿和印信,走到太学门口,探头看了看,便拱手高声拜道:“小人奉我家主公,侍中领新丰事、钦命长安除疫大使张公讳毅之令,特来太学,求见太学祭酒领光禄大夫事董公讳越足下,烦请通传,不胜感激……”

连说了三次,太学门内终于有了动静。

一个守门的军官,从门内走出来,同样战战兢兢的看着田禾,小心翼翼的问道:“阁下是张侍中的家臣?”

田禾点点头。

对方立刻就擦了一把汗,连忙恭身道:“既是张侍中家臣,快快请进……”

这让田禾都有些措手不及。

我家主公,原来已经如此有名了啊!

一种自豪感立刻油然而生。

连原本有些怯懦的腰杆,也立刻挺直了起来。

可不能给主公丢人!

太学算什么?

俺可不能怕!

第五百零三节 矫正(2)

“《春秋》有内外之分,亲疏之别……”

“何以内?何以外?内中国、诸夏、王周!而远夷狄、无道、不义不仁!”

“何以亲?何以疏?亲中国,亲诸夏,亲周,亲父母君王,而疏远夷狄、不义不仁之事!”

“故春秋不与夷狄之执中国,不言祭伯之奔……”

“故《春秋》言战,有克、入、伐、取、败、围、战、侵、灭、溃、平、袭、歼、堕、获之分……”

“……”

一重帘内,一位头戴博冠的大儒,缓缓而谈。

帘外弟子,皆顿首而听。

更有数十上百名太学生与其他大儒子弟,在门外静坐,听着这位鸿儒讲义。

因为,这位讲义者,不是别人,正是目下公羊学派内部最强力的山头之一——治学派的精神领袖赢公。

近年来,随着赢公本人年事渐高,已经很少举行这种公开的对外讲义了。

故而,此番开讲,吸引了大批大批的青年才俊。

而其所讲,确实引人发省,甚至让人听得如痴如醉。

几如夫子在世一般,常常能一针见血的指出问题所在。

让很多人都顿感受益匪浅。

讲义结束,帘内的赢公在两个子侄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众弟子立刻恭身拜道:“恭送老师……”

门外听讲的诸生,也都长身作揖:“谢明公之授……”

就在这时,一个下人,轻身走到赢公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赢公听着,顿了顿身子,满脸的惊讶。

赢公回头,对正在离去的弟子们说道:“眭弘、杨喜、陈番、李序、葛先……尔等五人留下……”

“诺!”立刻有五个年轻人停下脚步,留在原地。

只是,他们眼中,都略有些疑惑。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甚至有些人内心还是挺忐忑的。

“难道,吾昨日与人比剑的事情,被人告发了?”眭弘更是满心疑虑,忐忑不安。

作为公羊学派的少壮派里的后起之秀,眭弘本人的性格,素来很奔放。

这和他的出生有关。

他本不过是鲁国蕃县的一个以斗鸡走狗为乐,酷爱模仿游侠的不良中二少年。

直到遇到了赢公,才终于被领上正路,开始读书学艺,与过去的自己划清了界限。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眭弘虽然不再中二,但做事做人,依然带着浓厚的市井风气。

动不动就喜欢和他人决斗。

连学术纠纷也爱用拳头来分对错。

好在,在公羊学派内部,像眭弘这样情况的人很多。

关键时刻用拳头说服对手,也算是公羊学派的一个标志。

但老师,却一直不是很喜欢这种方法。

每次被他发现,都免不了一顿训斥。

在旁人面前,眭弘可以很飘逸,但在恩师座前,他却老实的犹如最温顺的小猫咪。

赢公却也是满脸疑惑的看着这五个年轻门徒。

虽然,他们都是很不错的年轻人。

年纪最大的葛先也不过三十岁而已。

最小的小弟子眭弘甚至不过二十有二而已。

在自己门下诸弟子中,虽然属于‘才俊青年’,但讲道理,无论名气也好,地位也罢,都还只是一个小虾米,哪怕是在自己门下,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们的才华。

就连自己,也只是知道,这几个弟子比较聪明。

那张子重是如何从自己数十名弟子里,精确的找到这五个人,首先回复了他们的手稿?

这是无意的巧合,还是别有心意?

赢公不得而知。

但对方既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赢公知道,自己应该尊重。

毕竟,人家马上就要成为‘小师弟’了。

虽然他本人在这个事情上持保留意见。

但,大师兄褚大和先师长子董越,都是全力支持和游说其他人。

加之,这个年轻人,确实还不错,董师若在世,恐怕也会见猎心喜,甚至收为衣钵弟子。

这样想着,赢公就对这五人道:“吾刚刚得到太学的消息,侍中张子重,已经将尔等五人的书稿送了回来,皆有批复和点评,尔等自去太学领吧……”

眭弘等人闻言,先是一楞,随即就狂喜不已,要不是恩师当面,他们都忍不住想要跳起来挥拳了。

在公羊学派内部,现在张越的评价,颇有些两极分化。

在老一辈和资历比较深的年长者们看来,这个年轻人,虽然和董师的路子还算合拍。

但……

没有必要,玩的这么大,拿着已故的先师的名头给他保驾护航。

而且……

一下子蹦出个小师弟、小师叔,很多人面子有些挂不住。

保守派和灾异派的一些老人,更是对此,持有严重的不同意见。

夏侯始昌说的最为露骨——彼为天子近臣,国家重臣,吾等贸然亲之,以董子弟子纳之,恐为天下笑!况,此子行事凶厉,恐难长久,不如……静观其变。

但在年轻人中,特别是二十多岁左右的少壮派中,张越几乎就是他们的代表、象征、偶像和图腾了。

在这个年纪的公羊学派学子之中,张越的脑残粉,一抓一大把。

赢公门下的激进派和理想主义分子们也就算了。

甚至就连靠讲灾异闻名的夏侯始昌门下,也有大批年轻人,被张越圈粉了。

没办法,年轻人嘛,崇拜偶像,推崇英雄,本就是正常。

此刻,听说自己的书稿,被偶像批阅了。

眭弘等人激动的脸色潮红,纷纷对着赢公拜道:“诺!弟子领命……”

等出了石室,众人就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仰天长啸起来。

眭弘本人更是高兴的,差点没忍住在地上打滚。

其他人见了,都是怪异,问道:“君等有何喜事?竟如此高兴?”

眭弘年轻,藏不住心事,当即就答道:“侍中公回我书稿了!哈哈哈哈……”

周围人一听,纷纷羡慕嫉妒恨的看向眭弘。

哪怕是那些其实对张越不是很友好的人,也都是一副恨不得自己取而代之的表情。

没办法,不喜欢和不赞同对方是一回事,亲近和靠近对方又是另一回事。

谁叫对方,现在不仅仅是炙手可热的政坛明星,就连学术界的地位,也在冉冉升起呢?

眭弘等人,却是急急忙忙,马不停蹄的直奔太学。

作为赢公弟子,他们虽然不是太学生,但进出太学,还是相当轻松的。

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拦,他们就来到了董越面前。

“晚辈等见过先生……”规规矩矩的在董越跟前,大礼一拜,眭弘上前问道:“听老师说,侍中公,将晚辈等人书稿,都已经批复了?”

董越看着这几个迫不及待的年轻人,笑着点点头。

赢公的入室弟子,他当然基本都认得。

对这几个年轻人呢,他也一直颇有好感,甚至打算将他们纳入太学明年招生的考察范围,而且是郡国推举的范围。

所以,他也不需要一一甄别他们的身份,就命人取来刚刚得到的书稿,然后封入一个个匣子里,送到五人手里,嘱托道:“尔等回去后,仔细看看,若有不太懂的地方,可以随时来问我……”

作为董仲舒之中,董越在公羊学派内部的地位还是蛮高的。

特别是栾大、赢公等师兄们,一直很给他面子,经常送弟子门徒到他门下听讲,给他刷声望。

所以,他也有资格插手和指导各位师兄的门徒。

“多谢先生!”眭弘等人捧着匣子,笑得都要合不拢嘴了,便恭身作揖,然后各自退下。

捧着手里的书匣子,就像捧着一个绝世美人一般,小心翼翼的包了起来,然后直奔回家。

他们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偶像对于自己的指点和意见。

董越却是看着他们的模样,脸上满是笑容。

每次看到这些年轻人,他都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

虽然莽撞、天真、无邪,但,没有虚伪做作和被名利腐蚀。

有着一颗赤子之心。

而这,正是现在的他所没有的。

……………………………………

眭弘等人,却是激动的带着书匣子,一路狂奔,回到家里。

眭弘在长安的家宅,位于长安城外的一个庄园。

这个庄园是太常卿礼官大夫袁德臣的一个好朋友的庄子。

而恰好眭弘的父亲和袁德臣是好朋友。

所以,在眭弘来长安后,就特地将这个庄子清理了一下,作为眭弘在长安的落脚之地。

还送了许多黄金、钱财,给眭弘日常用度。

一回庄子,眭弘马上就跑进书房,然后吩咐下人,道:“吾要焚香沐浴,恭读侍中指教,尔等非有要事,勿要扰我!”

“诺!”下人们一听,立刻应命。

眭弘于是沐浴一番,换上新衣,穿上木屐,这才重新回到书房。

将书匣子认认真真的摆到案几上,激动无比的将之拆开,露出装在其中的书稿。

这次,他送去给偶像斧正的是他一直在读和学习的《公羊春秋》《尚书》以及一部《阴阳灾异解》。

这几部书,他读了数年,也揣摩了数年,在恩师指点下,更研读了数年。

只是毕竟年轻,很多地方都是一知半解。

而恩师又岁数大了,没有那么多精力。

所以,眭弘知道,这次恐怕是一个天大的机会,能得到一个同僚的,但在学术造诣上远超于他的人的指教和指导。

这种机会,可是非常非常难得的。

说不定,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机会!

想当年,左传的贯高,捧着书稿,在贾谊贾长沙的门前跪了三天三夜,终于得到贾长沙三天指点。

从此,贯高就以贾长沙衣钵弟子自居。

不然,天下谁知道贯高是谁啊?

而,现在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一些的侍中,在学术界的地位,已经是公认的贾长沙第二。

甚至有人以为,此子恐怕将成为超越贾长沙的存在。

能超越贾长沙的人,在未来是一定可以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一个‘子’字的。

所以,眭弘知道,自己再怎么郑重其事,都是必要的。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眭弘用颤抖的双手,将匣子里的书稿取出来。

然后郑重的打开,只是看了一眼,他就已经幸福的想要昏厥过去。

因为,书简之上,赫然已是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文字。

眭弘轻易的就能分辨出来,那些文字是他曾经的注解,而那些又是那位偶像的字迹。

因为,他的注释和抄写,用的是小纂,而对方用的是一笔刚劲有力,又清晰可见的隶书。

“侍中官喜隶书?”眭弘在心里疑惑着,有些不解:“难道,隶书才是未来?”

如今的汉家学术界,流行着一股歪风。

无论是今文还是古文,大都信奉着‘越古老越好’的信条。

能写小纂,绝不用隶书,平时私底下说话,能用齐鲁雅语,绝不讲长安官话。

一个赛一个的追求古老。

在整个圈子都被这股风潮侵袭的时候,已经很少有人,肯用隶书行文了。

没办法,你若用隶书,基本相当于‘自绝于人民’,是lo逼。

但……

现在见到偶像用隶书,眭弘却开始动摇了起来。

尤其是,当他看到简书上的文字,刚劲有力,龙飞凤舞,自己的小纂文字与之相比,就差不多是丑小鸭遇到了白天鹅一样,简直丑爆了!

这种带有艺术性质的文字书写方式,一下子就抓住了眭弘的视线。

让他生出:“这才是隶书的正确写作方式!”的想法。

事实上,书法的进步,也确实是推广文字的最好方法。

当初李斯就是因为能写一手漂亮的小纂,才让小纂这种字体,迅速被人接受和使用。

而现在,出现在眭弘眼前的这种隶书字体笔法,乃是张越在后世临摹过无数书法大家的作品后锻炼出来的。

虽然因为在竹简上书写,颇有些难受,所以没有发挥出最佳实力。

但也足够震撼人心了。

毕竟,那可是隶书在后世数百年的发展演变的结晶。

是无数代书法家的心血!

所以,简简单单的,一下子就俘获了眭弘,让他下意识的在日后开始临摹和模仿这些简文上的文字。

而隶书和小纂两种文字,同时存在于这些简书上,也让眭弘可以一览无遗的知道,那些是他的手笔,那些是偶像的批复。

于是,他捧着书简,认真的看了起来。

只看了第一行文字,他就已经大惊失色,甚至难以自抑的屏住了呼吸。

第五百零四节 矫正(3)

“元年春王正月……”

眭弘捧着书稿,轻声的念了起来。

书简上的文字,因为有着小纂与隶书两者完全不同的字体,所以,他很简单的就认出了那些是自己的?那些又是偶像所写。

《春秋公羊传》一书,其实很简略。

连经带传,全文四万四千余字。

这还是经过董仲舒和胡毋生两位大师,共同增改之后的结果。

据说在数十年前,这部书稿的全文连三万字也没有。

是故,读和学习公羊传,对于当世任何一个学子来说,都是一件艰苦而枯燥的事情。

想想看,不过四万四千余字,却要述隐恒庄僖文宣成襄昭定哀二百二十四年历史,还要恢弘大义,宣扬大一统、尊王攘夷等核心主张。

对于公羊学派的学者们来说,这本书,一个字可能就蕴含了无穷大义!

故而,自董仲舒以来,抠字眼,蔚然成风。

一千个公羊学者眼中,可能就有一千个不同的解读。

当然,总的方向和思路,都是沿着董仲舒和他的门徒弟子,开创的道路。

眭弘也是如此,这部书稿上,他做了许多自己的理解。

写了许多自己对《春秋》大义的见解。

就像这《春秋》抬头的第一句——元年春王正月,他就模仿着老师和前人的思路,在其旁用着小纂注释着:此盖春秋之义,大一统也!大一统者,文王之道。

这也是当世公羊学者的统一注释方向。

可是在现在,他却发现,在这些小纂文字之旁,出现了许多隶书小字。

仔细辨认后,他忍不住读了出声:“王正月,盖王者受命布政、施教、所料之月也!”

“大一统,王者受命,制正月以统天下,令万物无不一一奉之为始!故曰大一统!”

“夫子何以如此?此盖三代不同法,五帝不相复礼,故孔子对丁公以徕远,哀公以论臣,景公以节用!”

“昔者夏人殡于东阶,周人殡于西阶,而殷人殡于两阶之间!故自古王者出,无不改制更化,弃旧扬新!”

“故此孔子以告后王,当以维新改制,更化新道,建不世之功,立万世之法之训也!”

“王者之制若定,自是天下皆从,由是大一统,天下万物无不一一以奉王者之道!”

这些文字,看的眭弘真是热血沸腾,难以自抑。

“此真夫子之道也!”他深深的吸了口气,不敢再看简书,抬起头,细细揣摩自己方才所看的文字。

越想越觉得,真是至理名言!

眭弘想着自己曾经受过的教育,更是深以为然。

夏商周三代先王,不仅仅不同礼、不同法,连其正月也完全不同。

甚至连占卜的方法和所用的龟甲,乃至于民风、国政、社会都截然不同。

换而言之,汉若要受命,就必须走出一条有别于夏商周的道路。

就必须用与先王不同,但合乎时代发展趋势的道路。

“我曾听闻人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眭弘在心中感慨着:“今吾读侍中之训,不过数十字而已,就已远胜我昔者四岁苦功!”

“大哉张公!”

心里面更是满满的都是崇拜,对于那个素未谋面的偶像的好感与崇敬、敬仰之情,立刻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

这崇敬之情一起,自然是觉得张越说什么都是对的。

眭弘深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继续看下去。

接下来的篇幅之中,这位侍中公,好像是收笔了,也可能是觉得,这些内容前人已经讲得很仔细了,又或许是因为这位侍中公不太想谈这些事情。

总之,接下来的整整一卷书简上,都很少再看到他的字迹。

最多是帮他改了一下某些错别字或者错误的解读方式,在旁边画下了圈。

眭弘检查了后发现,确实是自己错了。

内心顿时惭愧不已,汗颜万分。

直到……

隐公三年这一条目录下,侍中公的兴趣忽然爆发了。

而且,爆发在一个眭弘以及他的老师甚至董子也没有注意或者说太特别留意的地方。

“夏四月辛卯,尹氏卒。尹氏者何?天子之大夫也。其称尹氏何?贬。曷为贬?讥世卿……”轻声念了一遍经文,眭弘将视线挪到了旁边,那些密密麻麻的隶书上,仔细一看。

整个人立刻就轰的一声,炸了!

“何讥世卿?盖王者无内也,而世卿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而卿大夫、士官,以选贤任能,方能佐天子以治元元,且若有世卿,则必上夺君主社稷之权,下侵黎庶人民之利,故春秋讥之、刺之、诛之!”

“讥世卿,刺乱臣而诛齐田、晋之赵、魏、韩而已……”

“大而化之,至于天下则曰:世袭者衰,任贤者兴而已……”

这一段话,可真是挠到了眭弘的痒痒处。

反世袭,就是给士大夫争权力啊!

特别是给像他这样的出身低微的士大夫争权力。

简直就是至理名言!

更是给天下开创一条全新道路!

世袭无能之辈,就该退位让贤啊!

眭弘只觉得,自己浑身的热血都在沸腾,肾上腺素疯狂分泌,脑子里仿佛有无数声音在呐喊着:“世袭乃世间最大弊端!君子之泽,三世而斩!除世袭,必新王之道!”

继续看着,很快,眭弘就发现,自己根本停不下来。

简书上,一条条新主张、新理论,不断的出现。

而且,看起来,逻辑自洽,合理合情合法。

直到将所有简书看完,眭弘抬起头,愕然发现,已是日暮黄昏时分。

但他的整个人,却已经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之中。

“这才是真正的道路!”

“这才是真正的真理!”眭弘喃喃自语着,握紧着拳头。

假如说以前,他还只是单纯的崇拜对方,仰慕对方的话。

那么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全然信服了对方,为他的渊博学识与卓绝眼光所折服。

恨不得,为王前驱,粉身碎骨!

和大多数的年轻人一样,眭弘,现在脑子里,只想着马上去找志同道合之人分享自己的发现和主张。

那么,现在谁和自己可能志同道合呢?

眭弘下意识的想到了那四个师兄,和他一样,得到了侍中指点和回复的年轻人。

于是,他收拾起书简,就要出门。

却迎面撞上了行色匆匆,满脸兴奋而来的杨喜、葛先、李序、陈番四人。

“四位师兄……”眭弘看着四人,就是一楞,连忙拱手道:“快请进……”

杨喜等人,都是满脸兴奋,对着眭弘一拜,就一起进了书房。

“眭师弟,可已经看过了侍中回复的书稿?”刚刚进门,门都没有关好,葛先就迫不及待的问道。

眭弘点点头,叹道:“盛名之下无虚士,侍中公真乃当世豪杰,所言所述所训,字字珠玑,震耳欲聋,令小弟心悦诚服啊……”

“吾等亦然……”葛先严肃的道:“读侍中之训,吾深以为,此必天下未来必经之路!”

葛先从怀中取出一份帛书,递给众人,道:“诸位请看,此吾从侍中所批复吾之诸书稿中,抄录而出最令吾震撼及发省之句……”

众人围在一起,摊开帛书,就看着上面的文字,五双眼睛相对而看,纷纷叹道:“吾等亦然……”

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今天是他们打开新世界大门后的新生。

书稿之中批复回来的文字,不止令他们对《春秋公羊传》有了全新的体会和认知。

更加坚定他们本来就无比坚定的朴素诸夏民族主义。

更紧要的是,批复之中,出现了无数新词汇、新主张和新要求。

譬如,谈齐恒公时,明确提出了‘昭昭天命’,主张恒公受命,攘夷狄救中国,是恒公之昭昭天命。

而现在,中国也当有自己的昭昭天命。

士大夫们应该去找到这个昭昭天命,并将之实现。

因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务和使命。

也正是因此,眭弘、葛先等人才如此兴奋。

昭昭天命在我,这是汉人的本能和潜意识。

只是在今天以前,没有人公开提出和总结而已。

如今,这个概念被具体提出,立刻就让他们脑洞大开,难以自抑的陷入了狂想。

既然,中国有昭昭天命和实现天命的任务。

那么,诸夏就当是特殊的,有别于夷狄藩国的神圣之国。

既然诸夏特殊,那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是理所应当。

因为,特殊的诸夏中国,负有对全世界义不容辞的责任。

而这个责任就是海内混一!

“中国凡五百年必有圣人出……”眭弘就激动的说道:“自周公迄今,已有数百年未闻圣人教诲……是该当有圣人降世,教化世人,明确道路,砥砺前行,为我中国制法……”

其他四人听着,都是点头:“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那么吾辈的责任与任务,就当是为圣王降世,做好准备……”大家目光灼灼,几乎异口同声的道。

“夏以忠,殷以敬,周以文,而汉之政风,吾等未知……”李序忽然叹息着,有些惆怅。

对于谷梁学派或者其他主张守旧的派系而言,当然会抱着过去的老黄历不撒手,认为‘夏政以忠,忠之弊,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弊,小人以鬼,故周人用文救之,文之弊,小人以塞,救塞莫如忠’主张回到夏代来救世。

但对于公羊学派的年轻人,特别是这些满脑子危险激进思想的家伙来说。

这是胡扯蛋!

三代之治,固然辉煌。

但它们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的情况和夏代的情况能比吗?

更别提,现在夏之政到底是怎么个运作法,根本没有人能讲得清了。

就连周制、周礼,也早就失传了。

回去?回得去吗?

“不然……”眭弘却轻声道:“侍中公,曾在吾之书稿之上,训示说: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故复兴之路,必自据旧而起……”

“或许,吾辈可以从百家之书中,寻求到一些答案与线索……”

葛先也是点头,道:“或许正是如此,欲要兴盛大道,不可不据旧,正所谓天地不变,不成施化,阴阳不变,物不昌茂,故易曰:通其变,使民不倦,诗云:九变复贯,知言之选!”

“可是……”眭弘喃喃自语着,问道:“吾等当复兴什么呢?”

从诸子百家的思想里寻找智慧,汲取营养,这是公羊学派的看家本领。

今日之公羊学派能有这么强盛,靠的就是从法家、阴阳家、黄老学派的思想里吸取大量的营养,并消化成自己的思想。

可问题是,前辈董子等人,已经差不多把能走的路走完了。

再去汲取……

恐怕不是什么易事吧?

“或许,吾等将来有机会,当去当面问一问侍中公……”一直有些沉默的陈番忽然道:“或许侍中公能给吾等答案……”

“嗯……”众人都是点头。

也只能如此了!

“对了……”葛先忽然看向众人,问道:“诸君对侍中公的这些言论如何看待?”

他从怀里取出一份简书,递给众人。

众人接过来,看了看,然后看着葛先。

“葛师兄,您的胆子真大……”良久眭弘叹道:“这种话,也敢写于书上……”

“有什么不能说的?”葛先笑着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自古独夫民贼,胆敢暴政残民,则天地不容,书曰:时日皆丧,予及汝皆亡!桀纣之君,当然人人得而诛之!汤武革命,从来顺天应人!”

他指着书简上的那几行楷书,道:“关键是,侍中公的回复……”

“诸君请看……”

众人将视线汇聚过去,看了一眼,然后都是深吸了一口气。

眭弘甚至忍不住小声的念了起来:“吾闻太宗皇帝曰:天生蒸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自古人主在位,自当以保民、养民为任,而天下人皆当一一尊奉之,何也,此春秋之大一统也,少数服从多数,局部服从全体,郡国服从朝堂,朝堂服从天子,敢有乱命者,人人得而诛之!”

“且夫,桀纣之失道,其臣独无辜乎?”

“亡道之君,必有亡道之臣,必用亡道之策!”

“一人可乱天下乎?必天下人自乱天下也,不然,孔子何以书《春秋》?书周天子之失德足矣!”

第五百零五节 烽火逐塞(1)

当眭弘等人议论的时候,张越已经回到了新丰县县衙官邸。

早就已经得到了命令的新丰上下官吏,都汇聚于此。

“侍中神武!”

“骊乡父老托下官向侍中致意!”

“新丰乡父老托下官向侍中致意!”

“枌榆社父老也托下官向侍中致意!”

“还有吾等临渭乡父老,也托下官向侍中问好……”

“下官代表工商署有司同僚,向侍中问好……”

一个个官员,纷至沓来,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热情、亢奋的笑容。

就连太学生们,现在也都是满脸真诚的祝福。

现在的新丰,与张越上任之前,已经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特别是夏季旱灾歉收之后,立刻补种的冬小麦,现在长势良好。

在各种土化肥和人畜粪便的滋养下,现在,整个新丰县数万亩宿麦地,一片盎然的绿色。

而随着关中,主要是长安的公卿贵族们接受和追捧各种小麦制品。

将面饼、面条等麦粉制品,推崇为‘人间最美最精致之物’。

带动了整个小麦行情的上涨。

等到明年夏初,新丰宿麦收获,每一石小麦的卖价可能会与粟米齐平,甚至可能会超越粟米!

若将之精加工为麦粉,卖到长安市场上,一石麦粉恐怕能卖数百钱!

所得利润,将是过去种粟米的好几倍!

而谁都知道,小麦的产量比粟米高的多!

受到这个利好刺激,整个新丰县的所有阶级,对张越和他的新政都是赞不绝口。

在新丰县境内,张越现在已经俨然是人民的大救星……

高涨民望,带来了无比便捷和良好的施政环境。

现在,新丰各乡基层官府的指令与命令,几乎都得到了百分百的贯彻执行。

过去,经常出现的拖沓、阻扰、抗拒、阳奉阴违,现在统统不存在了。

百姓只要听说是‘张侍中的命令/要求’都不需要官府督促和监督,自己就会主动动员起来,把事情给做好。

甚至,就连曾经是官府的对手和担任敌人角色的地方豪强地主,现在也一下子变成了温顺的小猫。

叫他修地窖,他就真的修地窖,让他组织百姓,收集村亭的人畜粪便,他就真的去组织百姓,干这个事情。

由之,产生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首先就是贡禹等太学生和其他怀揣着‘太平理想’的士子们。

现在,他们真的从心底相信了,张越描绘的小康之治和太平盛世了。

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良好环境。

上无昏官,下无刁民,民风淳朴、良善。

仿佛一夜之间,地主士绅们就良心发现了,农民百姓也变得勤勉无比,就连过去一些村亭里出了名的懒汉、无赖子,现在也扛着锄头在地里劳作了。

就连市井之中的商贾之家,现在也是朗朗读书声不绝于耳。

孔子数百年前的预言,似乎正在照入现实:圣人之治国百年,可以去残胜暴!

新丰在贤能士大夫们的治理下,连半年都没有,就已经准备跑步进入三代之治。

这让这些理想主义者,如何不欢欣鼓舞?

于是,做起事来,就跟打了鸡血一样。

张越不在新丰这些日子,他们中很多人,都选择了放弃休沐,加班加点。

甚至还有人,白天忙着在官邸办公,晚上带着大批公文回家继续工作。

争取不让信赖他的百姓失望。

结果,这让百姓们看在眼里,纷纷觉得,自己真是走了大运了!

居然遇到这么多好官?

对于他们更加信赖和信服。

良性循环由此开始。

哪怕是陈万年和桑钧这样其实从来都不信儒生们嘴炮和忽悠的官僚,现在也是一口一个‘张三世’,逢人就谈‘垂三统,明三科九旨之教’,俨然化身为纯正的公羊官员。

谁要是胆敢质疑新丰的‘建小康’的伟业。

他们都能拔刀!

一个全新的利益集团,正在渐渐成型。

虽然,大多数参与其中的人,依旧懵懂无知。

但,整个新丰上下官吏甚至士大夫贵族、人民的利益,却已经被捆绑在一起了。

只是,无人察觉,也无人知晓罢了。

就像前不久,长安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有人暗害张越,还有古文学派的一些大人物参与其中,当时,整个新丰就炸锅了。

甚至有游侠拿着刀子,要去长安找古文学派的人‘讲讲道理’,还好被人拦住了……

但这些人,回家后却都被左邻右舍,乃至于新丰本地的士大夫豪强以为是‘豪杰’。

各种礼物和拜帖,立刻堆满了这几个游侠的家宅。

………………………………

“多谢诸君……”张越笑着对众人拱手道:“也请代我谢过新丰父老盛情!”

他虽然不知道,自己曾经憧憬过的事务——一个有战斗力的利益集团,正在缓慢成型。

但看着这些属官的精神面貌和满脸的兴奋,他心里面也是高兴不已。

带着众人,一起进了县衙。

“长孙殿下,还要过几日才能回返新丰……”张越一边走一边道:“不过,本官也已经和长孙殿下商量过了,新丰县接下来的首要大事,就是冬训!”

“是故,当要辛苦诸君,接下来得发动全县,进行动员了……”

众人听着,先是一楞,大家原本还以为,张越这回来就是要开始着手准备,做好冬季水利兴修工作了。

怎么是冬训?

但,却没有人有疑义。

纷纷恭身道:“愿听县尊示下!”

在汉季,郡县当局,组织民兵进行冬季演练和军事训练,其实是每一个郡县地方官府的最基本工作要求。

这也是秦汉以来,诸夏民族的传统。

冬天农闲季节是最好的培养和训练人民的时节,也是向国家输送优秀兵源的重要渠道!

只是……

随着汉军北伐匈奴,将战火烧到了匈奴人的腹地。

曾经无时不刻都要承受可能的匈奴入侵的关中,早已经不见烽火好多年。

地方承平日久,维系冬训的动力,早已经荡然无存。

现在的汉室,除了边塞地区,依然是全民皆兵。

每到冬天,地方郡守都要组织大规模的民兵训练甚至举行大规模军事演习,模拟匈奴骑兵入寇的动员和反应速度外。

自太原以北的郡国,早就已经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秦帝国仗之独步天下,汉帝国仗之曾以步兵集群抗衡匈奴骑兵集群的原始总体战思想,更是无人问津了。

地方官有心的就做做样子,叫点民兵来点个名,吃一顿,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没心的连样子都懒得做。

宅在官邸春花秋月,舞文弄墨。

也就是一些军功贵族家庭和少数有心沙场的士大夫们会在冬天组织子弟和下人,训练军事,演练战术。

具体到新丰,更是除了枌榆社的几个军功贵族比较集中的亭里外,其他地方的百姓,除了家里那张挂在墙壁上的弓矢外,已经很少有人会操练武器了。

张越之前,已经有连续六任县令,没有组织过任何军事训练。

在这些官员心中,可能或许会觉得,若是教会了人民使用武器和如何杀人。

那自己的小命,恐怕就危险了。

而这在张越看来,几乎是不可接受的。

这次,刘进之所以会晚回来几天,主要原因就是他被张越说服了,此刻正在长安城里的武库打秋风。

等他回来的时候,他将带着数千件封存在武库的军械回来。

这些被封存在武库的武器,大多数都是汉军淘汰下来的青铜兵器和旧刀剑,虽然对于汉军精锐来说,这些武器简直就是一堆破烂。

但用来操练民兵,教导民兵阵战之事,最是合适不过。

更可以借这个机会,在新丰建立一个近现代的预备役动员制度。

甚至进而在未来,组织起一支用全新武器和战术思路武装起来的新军!

张越带着官员们,走进县衙的正厅,自己一屁股坐到上首,然后看着众人,道:“冬训人民,操练武艺,演练战术,此国家制度,先王之道!”

“子曰:以不教民战,是弃其民!”他看着众人,补充道:“犹令民赴汤蹈火,而坐观其亡也!”

诸夏民族为何能从远古一直昌盛至今,无论过去的南蛮北狄西戎东夷,还是现在的匈奴,都无法动摇中国文明的存续与发展?

靠的就是枪杆子够硬啊!

错非当初,汉家枪杆子够硬,能守得住篱笆,能在不利情况下和匈奴的骑兵集群这在长城脚下打个五五开。

匈奴人早就冲进中原的花花世界,烧杀抢掠了!

就像辽金蒙元在历史上sm北宋的那帮渣渣一样。

宋人文明再高,财富再多,在异族野蛮人的马蹄面前,终究是化作虚无,化为灰烬、废墟。

但汉室面对着北方草原上第一个统一的游牧民族帝国,而且是称霸了整个东北亚,无敌世界的匈奴帝国。

却在卧薪尝胆六七十年后,逆推了回去,甚至最终让匈奴单于跪到了汉天子脚下。

这就是区别!

可惜,在现在,中原地区在远离了危机后,却似乎落入安逸享受和亡战的陷阱之中!

这怎么行?

好战必亡,忘战必危,几百年前司马镶且先生就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了天下人!

心中想着这些事情,张越面朝长陵方向拱手道:“高帝当年,也曾明诏天下:不教而征谓之罪,不教而诛谓之虐!”

“当今天子也多次训示天下:民不教不得征!”

“故而,诸君当严肃看待,认真对待,此事,非小事也!乃关乎国家安危,社稷稳定和子孙未来的大事,请诸君务必郑重以待!”

众人听着,连忙纷纷恭身作揖,拜道:“诺!谨遵县尊之令!”

张越看着,满意的点点头。

这次冬训,不仅仅是一次军事训练。

他还打算,将之常态化,立为制度。

无论什么时候,诸夏民族都不能放弃手里的刀剑与心中的弓弩!

因为,它们才是真理!

放弃了它们,就等于放弃捍卫真理,捍卫文明的权力!

“请诸君回去后,告诉各亭里正、乡官吏,要广泛的动员和晓瑜百姓,务必要令二十岁以上三十岁以下,身无残疾的男丁皆来应训!”

“此番,新丰当如边塞郡县一般……烽火逐塞!”

“烽火逐塞?”众人一听,都是吃了一惊。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烽火逐塞,哪怕在边郡,也只有少数几个郡玩得起这种规模的民兵训练。

因为,所谓烽火逐塞,就是大规模的应急机动。

对民兵来说,这会消耗大量体力,更将考验民兵的军事素养。

一个不小心,可能跑着跑着,整个队伍就稀稀拉拉,无数人掉队。

第五百零六节 烽火逐塞(2)

张越看着众人,微微笑着道:“诸君不必担心……”

“前时公考之时,本官就已经有所准备了……”

“现在新丰有司,别的可能还缺,但独独不缺,能训练人民的官吏!”

上次新丰公考,最后录取了两百三十七名官吏,分散在工商署、县尉、县衙以及地方乡亭之中。

这些人已经经过了张越的调、教,知道了一些近现代的军队操典常识。

而张越最近这两个月也没有闲着。

一方面,他日常阅读霍去病的书稿,在长安之时,更隔三差五去找赵破奴聊天,借阅了这位老将的许多书稿。

对于当代汉军的训练、操演、编制也已经了然于胸。

另一方面,兰台的大量藏书与报告,也为他提供了大量军事知识。

虽然,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上过战场,更不懂为将之道,指挥的艺术。

但是……

军事理论知识,却已经无比扎实了!

在扎实的军事理论知识的基础上,结合后世近现代军队的操典,张越甚至开始私底下悄悄撰写汉家的《步兵操典》,打算将自己看过的霍去病、赵破奴乃至于兰台藏着的许多名将、老将的练兵心得总结起来,进行改良、规范。

使之成为一部标准的指导性的练兵之书。

这次冬训,正好拿来实践一下。

也好发现问题,改正问题。

“可是……”陈万年起身,微微皱眉,拱手问道:“侍中,若要组织如此规模的军事演练,下官担忧,恐怕百姓不会很乐意……”

这也正常,新丰承平日久,除了那些醉心军事,靠着军功立家的家族外。

其他人对于军事的热心程度不高。

虽然,在社会上尚武成风,百姓也普遍希望自己的子女,能掌握一些军事技能。

但,假如肚子都吃不饱,谁还有心思去练习武艺?

再一个,新丰的百姓,因为长期贫困,营养不良的比例很高。

贸然让他们投入一场可能消耗巨大的军事训练之中,百姓恐怕会有意见。

张越听着,却是微微一笑:“告诉百姓,就说此番冬训之后,将要立刻兴修水利,官府将优先选用那些在冬训之中表现出色的勇士!”

对于人民,张越知道,无论是哪个时代的人民。

诱之以利,就是解决一切问题的良方!

若现在,他能拿出手的最大的胡萝卜,当然非‘修水利’不可了!

要知道,这兴修水利可是有工钱的,而且官府还包两餐,发给衣物和其他劳动工具。

故而,每次官府组织大修水利,人民从来都是无比踊跃的!

这种既能省下粮食给家人吃,还能赚到五铢钱的事情,谁不喜欢?

只是,长期以来,国家的水利工程的用人问题,一直被地主豪强们所把持和垄断。

这些家伙蓄奴的动力来源之一,就是可以靠将奴工送去水利工地或者边塞修路、修长城!

而且一次赚两份工钱——一份是国家给的,一份是征调民夫给的责庸钱。

简直赚的不要太爽!

这次新丰传出了要大修水利的风声,不止新丰境内,几乎整个关中的地主豪强都已经盯上了。

只是,张越早已经打定主意,会将这个事情,留给广大的新丰农民。

让自耕农和中小地主们来赚这个钱。

借此给中产阶级补血回魔,好让他们能发展壮大。

一听张越这话,其他人都是窃窃私语起来。

不过,新丰目前的情况,非常好。

几乎百分之九十的官员,都是新提拔和新挑选的。

与本地地头蛇们没有什么牵扯,故而,大家也都只是议论议论而已。

并没有人反对。

“正要和侍中谈水利的事情……”陈万年也只是顿了顿,就拱手拜道:“侍中此去长安将近半月,下官等在新丰与诸乡亭三老、士绅商议兴修水利之事……”

“只是……下官等愚钝,遇到了许多问题,还请侍中提点……”

“说说看……”张越起身问道。

“主要是,下官等不知道,这些渠道,该如何修建……”说这个话时,陈万年羞愧的低下头。

在场的很多官吏也都是一脸尴尬。

本来,张越离开新丰后的最初几日,大家还是很开心的。

因为,他们发现,似乎自己的能力也很强啊。

县中事务,都被打理的井井有条。

以至于陈万年有时候在心里面想着:“或许,吾也可以独当一面了……”

贡禹王吉等人更是飘飘然,觉得自己已经学的差不多了,将来完全出任地方郡县长官,造福一方。

直到,当大家伙开始准备筹备水利建设的准备工作时,忽然坐蜡了。

虽然‘张侍中’跟大家伙一起规划了许多条渠道的线路,甚至还定下了最初几条开工渠道的地址。

可是,当众人初初开始接触时,准备撸起袖子大干一场时,他们才愕然发现。

他们其实——根-本-不-懂-怎-么-修-水-利!

别说陈万年,就是贡禹王吉甚至是新丰本地的乡绅们,也是挠着头,急不可耐的左思右想,却想不出办法来。

本来,在没做这个事情以前,很多人都觉得,修渠道嘛?谁不会?

就是挖坑而已。

也只有等到真正动手准备的时候,他们才发现,需要做的工作,似乎有很多很多!

而新丰县的地质情况,又非常复杂。

最最重要的是——他们没有前人经验可以借鉴。

在过去,大家关注的焦点,从来都是郑国渠、龙首渠、六辅渠这种超级工程。

像新丰这样的小水利,最长撑死也就十来里的小水利,几乎无人问津,也很少有人研究。

于是,怎么修?修多大?多深?用什么材料?怎么设计?

一无所知!

本来,若只是单独一条,可能硬着头皮也就上了。

但偏偏,整个新丰的水利渠道,最终将要连成一条网络!

这就……

让人有些无从下嘴了。

哪怕是陈万年这样的积年老吏,也是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从哪里下嘴?!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众人才猛然清醒,为自己的自大与无知,深感惭愧。

第五百零七节 严禁公款吃喝

张越听着,微微一笑,抬手道:“此事且先不急……待本官与丁令吏将一个事物做好再说……”

在离开新丰前,张越将几卷书简交给了丁缓,请丁缓带人实验。

目的嘛,是为了一个黑科技!

一个在如今这个时代来说,称得上超级无敌的黑科技——水泥!

不过,当然是土的。

土法水泥的技术难度一点也不高!

事实上,几乎不存在技术难点,就连原料也是现成的。

汉室,有着规模庞大冶铁业和陶瓷业。

两者都会产生大量的废弃物,譬如炉渣、碎砖、矿渣等等。

只要将这些废弃物收集起来,然后按比例掺入石膏、生石灰,再用火煅烧,就能得出水泥。

在强度方面,一点也不逊色工业水泥。

唯一的问题是产量少、耗能大,污染大!

经济效益低的令人发指!

但即使如此,在后世九十年代和新世纪之初,地方上的很多乡村,有着石灰资源的地方,都存在着大大小小的土水泥作坊。

工人们戴着厚厚的口罩,满身都是白灰的模样,曾在张越少年时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只是,他不是学工业的,也不懂配比。

但没关系,材料知道就行,让人去实验就好了。

多实验几次,总能成功。

只要这种土法水泥制备成功,那么,新丰的水利建设问题就解决一个最重要的难题——将来的维护和修葺问题。

事实上郑国渠、龙首渠、六辅渠等等超级工程,在近些年来,因为缺乏修葺,已经出现了种种问题。

主要原因是夯土的渠道,已经不堪长期压力,而纷纷垮塌。

地方上,每年都要花费大量精力和时间来维护。

若有了水泥,哪怕只是少量生产的水泥制品,未来的渠道的运营维护成本也将大大减少。

更重要的是,只要水泥出现,并且开始被广泛使用。

诸夏的道路交通问题,就能得到改善,从而促进商业的发展与兴盛。

或许说不定,未来驰道,将会变成水泥驰道。

当然,对新丰现在来说,水泥一旦出现,就会立刻成为水利建设中最重要的原料,从而大大降低渠道建设费用,提高建设速度。

“本官离开新丰将近半月……”张越沉吟片刻后,道:“本官离开这段时间,新丰县中发生的事情与相关处理情况,请诸君尽快做一个简报,向本官报告……”

“此外……”张越沉吟片刻后,道:“诸有司的质日报告,本官要尽快看到!”

“诺!”陈万年带着群僚纷纷恭身,道:“侍中归来之前,下官就已经命有司诸官,上缴了质日……”

他回过头,朝身后招了招手,立刻有官吏,抱着两个箱子上前,送到张越案上。

张越接过来,打开看了看,满意的点点头。

质日!

是秦汉两代官员的日常活动记录总结。

有点像原始的日记,一般是记录在竹简上,记录官员的日常活动和私下会客见面、工作情况。

大抵类似于后世一些大公司的管理层交给上级的工作简报。

后世曾出土大量类似的文物,从秦至汉皆有,这表明秦汉两代官员,都有责任和义务,撰写类似的日记报告给上级。

同时,这种质日形式的笔录,也是官员的传家宝。

是培养下一代官吏的最好教材!

自张越到任后,就已经规定,新丰全县四百石以上官吏要按时向县衙报告自己的质日,以供查询。

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考勤吧。

有助于张越了解和认知,基层官员的工作情况和他们遇到的问题,从而做出针对性的安排。

也正是因为有这么一个制度在,使得张越哪怕坐在县衙,也能基本掌握全县动态。

将这两个装满了质日的箱子合上,张越对陈万年道:“质日报告,本官会尽快看完,并给回复……”

陈万年闻言,连忙恭身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对了……”张越忽然抬头,看向众人,问道:“本官在长安的时候听说,临近诸县,特别是万年县、蓝田县和渭南县,最近常有官吏来我新丰?”

这个事情是张越在京兆尹衙门主持除疫的时候听说的。

“然……”一听到这个事情,整个县衙大厅内的官员,都是骄傲的昂起了头。

毋庸置疑,这在他们看来,是非常好的事情。

新丰建设的好,以至于吸引周围官吏纷纷来取经。

这搁古代,那是贤臣名士在任才会出现的事情!

“传本官的命令,从此以后,外县官吏、士大夫,非朝堂派遣者来我新丰,一概自负差旅费用,新丰本地亭里,严禁接待任何形式的非有朝堂公文或者县衙批文的官吏、士大夫……”张越抬起手来,冷冷的下令。

这个事情,在他听说的刹那,就已经有了决断了!

必须禁止!

不然,现在还只是万年县、蓝田县、渭南县的同僚来打秋风。

等到将来,新丰名气大了,天下郡国上计吏和回京述职的官员们,统统跑来新丰,打着‘考察’‘学习’的旗号,吃喝玩乐。

新丰的财政,禁得起几次折腾?

反正,对于汉家官员们公款吃喝的能耐,张越是心有余悸的!

旁的不说,河南郡和弘农郡,因为地处联系关中和关东的交通要道上,这两个郡每年花在接待往来士大夫公卿贵族官员身上的资金,每年都有数千万之多。

为此弘农和河南地方上的百姓的负担,位居天下前列!

而这两个郡的自耕农,则在飞快消失。

由之产生了一个恶劣的后果——当地地主豪强不断坐大,时至今日,这两个郡里,拥有土地百顷以上的豪强数量,已经位居全国第一和第二。

哪怕朝堂已经连续五年,在迁徙名单上重点关注河南地主富商!

张越才不会做这种拿着民脂民膏,给自己邀买名声的事情!

陈万年闻言,却有些不甘心。

他动了动嘴唇,想要劝说,却被张越直接堵了回去:“陈县丞,执行命令!”

“诺……”在张越的强势下,陈万年只能是有些不甘心的恭身领命。

第五百零八节 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

翌日,张越刚来到县衙正厅。

就有人持着帖子来见他。

打开来一看,张越就笑了:“快快有请……”

不多时,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就被人带到了张越面前。

“小人袁安,敬问君安……”这人对着张越恭身作揖,无比恭敬的拜道:“愿君福泽绵长……”

来者正是张越的便宜弟子袁常家的心腹家臣,被袁广国任命为新丰工坊主事的袁安。

袁家在张越回京的这段时间里,带头在新丰工坊园里增加了数百万钱的投资,将产业规模扩大了一倍。

在其带头下,其他富商纷纷增加在新丰的投资额度。

张越已经通过桑钧的质日,了解到了这些情况。

目前,新丰工坊园的工坊数量,已经达到数十个。

其中雇工过百的大型手工作坊超过三十个!

一下子就在新丰县形成了一个拥有数千工人的规模化手工业基地。

受限于张越给出的减免商税和其他杂税的承诺,这些工坊暂时可能还无法让新丰财政受益。

但是……

好处却已经显而易见的显露了出来。

最直观的影响就是——就业!

虽然,这些工坊大多数是从其他地方,连工匠和监工一起搬来的。

然而……

总归是要招人的。

只要招人,就会优先从新丰本地招收。

于是,曾经让新丰历代县令们头疼了无数年的赘婿、游侠问题,迎刃而解。

大批大批的余子和破产农民,进入工坊,从事手工业。

就连那些经常在亭里游荡的游侠们,现在也基本有了稳定的营生。

虽然这些人习惯了好逸恶劳,贪吃懒做。

无法再成为合格的手工业工人。

但是给工坊主们看大门,当狗腿子,甚至当护卫,却是合格的。

于是,新丰社会秩序和治安,一下子就变好了。

现在的新丰,张越虽然没有学法家的前辈们,用什么严刑峻法,动辄株连。

但却也出现了曾经在其他法家前辈治下出现的路不拾遗和夜不闭户。

这让很多人,都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不明所以。

但在张越看来,这是很好的理解的。

就业,是解决一切社会问题的良药。

治安混乱的根本原因是就业率不高,百姓没有谋生之路,只能鸡鸣狗盗甚至杀人越货。

若有了稳定的工作,靠着双手就能安安稳稳的生活。

谁会去做挨板子被人戳脊梁骨甚至掉脑袋的事情?

对于诸夏民族而言,老婆孩子热坑头,是永恒的追求。

孟子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说过了——有恒产者有恒心!

而这个事情,也让张越和整个新丰都尝到了甜头。

哪怕是太学生们,对工坊园的态度也从从前的鄙视、轻蔑转为现在的中立甚至是友善。

袁安这样的大商贾的代表,在新丰的社会地位,也由之提升了不少。

至少,他现在可以光明正大的出入官衙。

这也让他非常受用。

但在张越面前,袁安依旧如同家奴一样恭顺,他低着头道:“前日,君曾托我家少主代为联络西南夷中‘强有力之人士’……”

“如今,我家主公已经联络上了一位可靠的‘强有力’之西南夷人物,不知君是否要见?”

张越一听,立刻喜笑颜开,道:“还请足下引荐……”

新丰的工坊园现在已经初具规模,甚至可以说有了腾飞的势头。

但还有一个问题,张越需要解决——廉价的劳动力!

虽然,现在汉室的劳动力,本身已经很廉价了。

工坊园中新招收的工人,一律是签订了所谓的‘学徒契约’。

一般契约有三年的‘学徒期’。

学徒期间,工坊主仅需要满足学徒一日两餐,发给四季衣物,然后每月象征性的支付这个学徒一百钱的工钱就可以了。

而对这些学徒,工坊主们几乎可以极尽一切压榨之法。

让他们做牛做马,偏生还能让这些人感激不尽,甚至以为是大善人!

毕竟,对于余子们来说,能有人管自己一日两餐,给一个落脚的地方,还能让他们学到技术,甚至还有工钱,这简直就是天籁!

但学徒期,总归有期满的时候。

汉家的手工业,是非常看重技术的。

技术大牛的工钱,那可就不低了!

即使只是一般的匠师,工钱也是每月一千以上,还要给他安排房子,甚至还得为他安排妹子!

逢年过节,更是得包一个大大的红包。

不然,人家是可以用脚投票的。

技术熟练之人,无论去哪里,都能有饭吃!

于是,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生产成本怎么最大限度的降低呢?

若在其他地方,倒是好解决,蓄奴嘛!

将所有的繁重、枯燥和不需要技术的工作交给奴婢们。

反正奴婢无人权。

但在新丰,尤其是在工坊园里,张越明令禁止使用奴婢。

一旦发现有人使用奴工,直接罚没该奴婢!

其次,未来新丰或者说将来的新丰经济圈,可能会出现很多杀人如麻的项目。

譬如说水泥的煅烧、冶铁的炉灶等等。

前者的话,在这个时代,没有足够的劳动保护工具,特别是口罩。

张越估计,一个水泥煅烧工人,大约只有三年的工作生命。

三年后,尘肺病能直接要了他的命!

而冶铁业的冶铁高炉,那就更要命了!

简直就是夺命狂魔!

一个不小心就和干将莫邪一样化作铁水了。

哪怕很小心很小心,也可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事故,导致各种伤残。

旁的不说,在距离新丰不远的蓝田盐池工场里工作的煮盐工匠们的残疾率就高的惊人!

所以,张越就只好向外求助了。

其实,最好的途径,还是在天水、武威等边郡的羌人。

只要搭上当地的湟水胡骑们的路子,就不愁廉价劳动力来源了。

但现在,张越还没有这个条件去和湟水胡骑们搭上话,起码要等到明年,等范明友带回来稽古姑的后人。

或许就有机会开辟这条路子了。

不过不要紧,除了令居、天水、武威地区的羌人。

张越还可以向西南地区求助。

如今的西南群山,可以称得上百花齐放,群魔乱舞了。

当地,既有像夜郎、滇国这样开始汉化的国家。

也有类似僰国这样的靠着贩卖奴隶,当人口贩子的存在。

僰国训练好的优质僰奴,在如今甚至是类似于唐代的新罗婢一样驰名天下的特产。

张越也是没有办法,不得不去做这个事情。

不然……

谁来填这个技术发展过程之中的牺牲数量?

用他治下的百姓性命?

别开玩笑了!

而这个世界,并不存在不需要牺牲就能提升生产力和技术力的东西。

要发展就一定会有牺牲。

而且,牺牲的数字,不是个位数十位数百位数千位数。而是成千上万!

马克思和恩格斯,曾看到的场景,一直在张越脑海中回响。

英国工业革命前后的工厂中哀嚎惨死的童工、女工的声音,更是如同梦魇一样,一直缠绕着他的心扉。

西方工业革命的成功,是在吸取了全世界的财富和资源后,用数百万数千万的人命建立起来的。

牺牲者中既有被他们的坚船利炮所掳夺和奴役的人民。

更有他们本国的人民,他们的同胞,他们的邻居和朋友!

旁的不说,张越计算过,哪怕是现在,哪怕是如今的这个新丰工坊园,想要发展壮大,实现手工纺织业和冶铁规模化以及水泥煅烧的规模化。

起码得死一万人!

而且是每年都要死这么多人!

中国人民能答应?能愿意?

搞笑!

只要出现这种事情,新丰马上就会从希望之乡变成魔窟。

然后,全天下都会来口诛笔伐。

当今天子或者以后的任何君王,都不可能放过他这个始作俑者,必定会将他碎尸万段!

整个世界都将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想学英国人一样在中国玩羊吃人?

张越可还没有忘记,夏王朝灭亡前夕,那些喊着‘时日皆丧,予及汝皆亡’的人民,更没有忘记百年前大泽乡的那一声怒吼,更不敢遗忘东汉末年黄巾军的农民们的战歌——头如鸡,割复鸣,发如韭,剪复生,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

故而,张越只能向其他地方寻求帮助。

反正,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

而且,他也已经想好了全套的方案,一个可以完美撇清自己与新丰甚至汉室责任的办法。

袁安却是轻笑着,恭身道:“君是要现在见吗?”

“小人马上就去通知常公来……”

“常公?”张越疑惑着问道。

“然……”袁安轻笑着答道:“此公乃滇国王室旁支,为西南大贾,名曰:常闻,与我家主人有些生意上的往来,为人绝对可靠!”

“且,这位常公,还是如今少府卿的座上宾,此番关中的蹲鸱、蒻头,他是第一个运来关中的西南商贾,因此受到天子嘉奖……”

张越听着,点了点头。

滇国王室,确实是常姓,说起来滇国和滇国附近的几个小国,其实都属于诸夏的旁支。

战国中期,楚人占据巴蜀,曾发动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对西南地区的开拓。

可惜,运气太差,他们刚刚征服西南,老窝就被秦国人抄了。

没有办法,只好在当地落地生根了。

所以,当年汉使第一次抵达滇国时,滇王问汉使:“汉与滇那个大?”完全就是在恶意卖萌!

第五百零九节 诸夏(1)

常闻感觉自己最近被灌口二郎大神临幸了!【注1】

真是运气爆棚,诸事皆顺。

自从他第一个将汉人亟需的蹲鸱、蒻头,运进这关中,他就拿到了进入长安贵族富商圈的门票。

结识了数不清的大人物。

甚至被邀请到一些汉人的实权公卿府邸做客!

这在过去,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类似他这样的夷商,钱再多,再有能耐,在汉人眼里,也不过是‘南蛮饶舌之人,东施效颦,邯郸学步而已’。

没有笑话他‘沐猴而冠’,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想要列席公卿之家,甚至有资格和公卿们说几句话?

那是做梦!

高傲的汉人,连滇王都未必会放在眼里。

但现在……一切都已经改变。

因为他是第一个响应天子号召的西南夷商人,据说连天子也知道他的名字,故而,在长安的贵戚圈里,他一下子就混的风生水起,在五铢钱大神加黄金美玉开路之下。

他在长安的地位与名声,一下子就蹿高了。

就连素来眼高于顶的士大夫们,见了他也不在冷漠,反而会拱手致意,口称‘常公’。

这些西南各国商人们做梦都想要得到的尊重!

千金也买不到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在西南夷各国的名声也大了起来。

连滇王和夜郎王,现在也派人来联络,请求他在长安为他们说话、游说。

他的生意,更是一下子就兴旺了起来。

连僰、莋的国王,也派人和他攀交情,希望通过他扩大在汉室的贸易额——他们都希望,能够将更多的‘特产’卖进这中原的花花世界。

如此多的利好,令他哪怕只是做个二道贩子,也可以赚的盘满钵满。

更别提在这期间,攒下来的政治声望!

如今,又一个天大的馅饼砸到了他的头顶!

汉朝现在最显赫的权贵人物之一——汉天子最宠幸的近臣,汉人中最年轻的文坛领袖,汉留候之后,侍中官张子重居然要见他???

这可真是让常闻,既激动无比,又惶恐不安。

他已经搞清楚了这个侍中官的来历和背景。

更知道了他过去的辉煌战绩!

那是一个连丞相、太仆这样的汉朝高官,连婕妤这样的皇帝妃嫔,公主这样的汉朝帝姬,也都栽在其手下的恐怖存在!

他交往的长安贵族公子哥们,甚至不敢在私底下直呼其名,只能用‘那个人’或者‘张蚩尤’替代。

几乎所有他认识的大人物,都给他们府里的公子哥们下过死命令:谁若是不开眼,触怒了此人,那就自己去解决所有问题,不要指望家族帮助,家族只会第一时间做出切割!

而在长安市井之中,无数人都在流传着一句谚语:生子当如张子重!

就是这样恐怖的存在!

就是如斯强势的大人物!

这样的大人物的一举一动,若放大到西南列国之中,都可以是地动山摇,天崩地裂般的影响!

旁的不说,列国君王只要有机会,都会拼命的巴结他!

什么绝世美人、稀世珍宝,只要有机会,都会不要命的往他家搬。

所以,常闻现在也是战战兢兢的站在县衙门口,将头低的都快要低到胸口了。

身体更是忍不住有些战栗。

脑子里,更是有种种种想法,盘算着种种事情。

对即将到来会面,进行着种种预演。

没办法!

这个人,可是哪怕在汉朝,也属于顶级的大人物,超级权贵!

在他面前,自己不过是一只蝼蚁,一个微不足道的夷商。

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终于,县衙的门被打开来。

“常公,请随我来……”袁安走出来,对着一直矗立在县衙大门之侧的常闻道。

“诺!”常闻连忙拱手,但依旧不敢抬头,只是立刻跟上袁安的脚步,同时,手里紧紧的抓住一个盒子。

盒子是用木雕的,里面装着莋人从高山之上采集的稀世宝药——一种红色的花瓣,祚国王室世代用它来治疗各种外伤。

在中原地区,这种神奇的红色花瓣的作用,至今鲜为人知。

常闻也是费劲了心思,才从祚国人那里搞来了这么一点。

捻着这盒礼物,常闻紧跟着袁安的脚步,步入这个在长安城里传说之中,似乎与龙潭虎穴没有区别的县衙。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县衙看起来,相当的俭朴。

几乎和常闻过去在蜀郡和汉中郡见过的汉家县衙一样,根本不像他在长安城见过的那些充满威势与奢华的官衙。

也就是在县衙各处,随处可见的汉家期门郎,提醒着此处是一个大人物的官邸,汉家最显赫的权贵,在此办公。

让他谦卑的低着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请……”袁安带着常闻,穿过县衙的走廊,进入正厅,然后转身对他道:“常公,建文君阁下就在里面……”

常闻闻言,连忙正色的点点头,他知道,这个即将会面的大人物在汉朝的正式封爵就是‘建文’,只是一个食邑两百户的封君,爵位不过是左庶长而已。

爵位看似低微,但能以左庶长之爵,领两百户食邑,这本身已经是很夸张的事情!

要知道,汉朝的一些列侯,也不过四五百户。

大多数的关内侯仅有百户左右。

以左庶长之爵,实际领着相当于低级列侯、顶级关内侯的食邑户数,本身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于是,他更加谦卑的恭着身子,在袁安的带领下,亦步亦趋,走入县衙正厅,只是抬眼就看到一个头戴着标志性的貂蝉冠的年轻汉人,端坐在高堂之上。

他看上去,白白净净,仿佛是一个文弱书生。

只是……

所有知道他传说的人,都清楚他的恐怖!

这是一个据说能手碎金石,撕碎虎豹的超级力士!

一个据说可以以一当十,徒手干掉八个全副武装的刺客的无敌武将。

常闻完全不敢轻视,连忙上前,恭身一拜,恭恭敬敬的顿首道:“蛮夷远方之人,外臣小国粗鄙之臣常闻恭问上国贵人安……”

他赶紧举起手里的盒子,双手呈上:“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贵人笑纳……”

………………………………

张越端坐在县衙高堂之上,静静的看着拜服在自己跟前的这个商人。

据说是滇国王室旁支的商人。

张越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的敲击着,眼睛看着对方。

过了一会,他忽然笑了起来,道:“足下何必如此自谦?”

“滇国,亦是诸夏苗裔……”张越起身,走下台阶,将此人扶起来,亲切的道:“本官读书,知晓昔年楚威王大将庄公讳蹻,率军远征滇池,平定远方,臣服滇人……”

“错非是时鄢之战,楚国败亡,恐怕此刻滇已为中国郡县!”

“而庄公,楚庄王之后,诸夏之公子也,常公既有滇国王室血统,自也当为楚之苗裔……”

张越轻轻拍着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的道:“阁下如此自轻,使庄公知,泉下恐怕难以瞑目啊!”

滇国王室有诸夏血统,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庄蹻入滇,这是有信史记载的史实。

只是呢,已经过了几百年了,傲娇的汉家士大夫和贵族们早就已经不认这个远房亲戚了。

因为,夏入夷狄则夷狄之。

滇人在中原士大夫眼中,现在就是一群不开化的蛮夷!

压根就没有几个人关心。

要不是滇王家族素来会卖萌,总是能找到方法吸引长安天子的关注,恐怕现在,汉家连使者都懒得向滇国方向派了。

因为,在很多士大夫看来,西南夷是不毛之地,开发费劲!而且他们连乐浪、真番、珠崖、詹耳、交趾、日南这样的疆土都恨不得放弃。

想当年这帮渣渣甚至想放弃朔方!

这在张越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

讲道理啊,因为现在的昆明还有昆明附近的平原地区的列国,基本都有楚国征服者的血统。

因为这个缘故,当他们与汉室取得联系后,看到了汉家的强盛和文明以后,就想起了自己的祖先,于是就想靠着这个同宗同源的血脉联系,使自己并入汉家。

于是就一直很努力的向汉靠拢,希望能得到长安的承认。

可惜,那帮傲娇天真的士大夫,几乎毁了这一切!

而张越知道,若错过这个关键的历史时期和历史机遇,趁着滇国和其附近列国、部族都有着诸夏情节时伸出双手接纳他们。

未来,恐怕子孙后代,就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心血和努力了!

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才让西南少数民族心悦诚服。

但现在,不需要七擒七纵,只需要承认他们是汉人,给与册封、承认他们的地位,同时准许他们的子弟进入长安求学,就能获得一个稳定大西南!

这样的买卖,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但偏偏某些士大夫,比傻子还傻!

不!

应该说他们比谁都精明!

这些渣渣的算盘,打的可是非常溜的。

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利益,只在乎会不会因此导致自己多缴税。

所以,无比傲慢的拒绝了滇人的请求,在朝堂上撒泼打滚阻挠国家对西南地区的开发与经营!

张越可不会犯这个错误。

是故,他一开始就承认了常闻和他所属的滇国王室庄、常两姓的诸夏身份。

第五百一十节 诸夏(2)

常闻听着张越的话,却忽然莫名的流下了眼泪。

在他来之前,他设想过无数种对话的方式。

有对方高傲的神态的对话模式,也有对方假作亲近的谈话方法。

但他从未料想过这样的局面!

一开始就认了他和他的家族的血脉!

甚至责备他‘数典忘祖’!

这让常闻哽咽了起来。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祖……

祖父常盛服侍唐翁,先父常满服侍司马相如,做牛做马,奔前走后,就是希望能让汉人承认滇国和滇国周围人民不是蛮夷夷狄,而是诸夏,是汉人。

可惜……

傲慢的汉朝人,从来不正眼瞧一下自己这些穷亲戚。

他们虽然承认,滇国王室是楚国王室后裔。

但……

“诸夏入夷狄则夷狄之,庄蹻入滇,迄今已近两百年,其俗蛮夷,其发椎鬓,无诗书礼乐之教化,自非中国!”这是某位有名的博士,在朝堂上公开反驳司马相如请求在益州设立郡县,派遣官吏时说的话。

很多汉朝的贵族,甚至一直固执的认定,所有不在禹贡之上记录的地区,都属于夷狄之土!

天子压根就不需要关心这些地方!

他们认为,汉家只需要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其他地方的夷狄,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这种思路,相当的有市场!

以至于连他的父亲,一直服侍和追随司马相如鞍前马后的常满,也经常被汉朝士大夫们嘲讽和蔑视。

这种傲慢的蔑视和打击,让他父亲晚年,深以为恨。

常闻就记得很清楚,他父亲临终时,拉着他的手,告诫他:“切勿再存入夏之心,自取其辱而已!”

但在现在,常闻却不知道怎么了。

内心砰砰砰的跳动着,来自血脉的召唤,在他心底呐喊。

自从楚顷襄王二十二年,秦楚鄢之战后,滇国遗民已经与母国失散两百余年。

他们甚至一度都不知道,楚国已经灭亡,汉朝已经建立的事实。

他们更加不知道,母国出了一个大文豪,屈原的离骚,唱响了整个世界。

直到二十多年前,他们才第一次遇到了来自汉朝的使者,得到了对于这个世界的消息。

于是,故老相传的传说与故事,再次在他们心中响起。

滇人跟着汉使来到长安,目睹了中原故国的变化与繁盛。

内心之中,对于故乡的思念之情,一发不可收拾的泛滥了起来。

在最乐观的时候,滇王甚至已经收拾好行装,打算内附长安,做一个安乐王。

可惜……一切都毁了!

然而……

在现在,这个希望的曙光似乎再一次出现了。

常闻不知道,自己是该去拥抱它?还是远离它,以避免再一次受伤!

张越看着自己面前这个忽然就抽泣起来的商人,微微走上前去,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

后世的人,是无论怎样也无法想象,在古代的诸夏民族的凝聚力究竟有多大?

他们甚至连写在历史书上的事实,也已经遗忘的差不多了。

在晚清,海外的华人华侨,曾经将自己辛苦积攒的所有积蓄捐献给革命党,支持革命。

在军阀混战的时候,同样是这些来自海外的华人华侨,在列强的压迫和歧视之中,省吃俭用,来支持他们觉得是希望的势力。

抗日战争时期,大批大批华人华侨归国参加抗战,将生命与热血献给他们脚下的热土。

在整个人类历史上来看,能有诸夏民族这样强大凝聚力的民族,也不过一两个而已。

毕竟,这是一延续了五千年,固执的认定自己是炎黄子孙,三王五帝后人的民族!

这是一个由血脉、文化、祖先、宗族为纽带联系在一起的民族!

漫长的历史上,涌现了无数可歌可泣的史诗。

无论是神州陆沉的黑暗岁月,还是中原强盛的帝国时代。

这个民族和它传承的文化,从未断绝!

像滇人这样,哪怕沦落异域,与中国断绝联系,也依然能记得自己祖先来历的事情,也不止发生过一两次。

只是很多时候,这些努力的想要与母国和母文化联系的群体,最终得到的是背叛和冷落。

于是,终于让他们心灰意冷。

譬如唐代的沙洲军民……

当然,滇人的情况和孤立无援,只能背水一战的沙洲军民不同。

他们现在还有机会和希望。

汉家也还有机会来改正错误。

什么禹贡无其图就不是中国之人?中国之土?

张越真的很想去找到第一个发明这种言论的渣渣,将他吊起来打屁股!

胡说八道!

根本就是胡言乱语!

这种人学术不精,道德败坏,三观不正,完全可以被开除出士大夫的行列!

应该被送去给杨教授治疗,好好矫正矫正!

中国,自古以来,难道不是那里有中国人,那里就是中国吗?

诸夏民族什么时候有地域限制了?

若真按照这些渣渣的说法,子孙后代还怎么玩自古以来啊?

“阁下莫要悲戚……”张越轻声劝慰着:“楚之先,文王之师也,在周为诸侯,周衰并地五千里……”

“滇人在本官看来,自是当为诸夏苗裔……”

“所以,本官希望阁下往后要自爱自重啊!”

常闻接过张越的手帕,拿起来擦了擦,然后,猛的就跪下来,问道:“贵人果真欲要承认滇人的地位?”

“当然!”张越理所当然的答道:“只要滇人及滇国君臣,认为自己是诸夏苗裔,难道还有谁能否定?”

常闻听着,激动无比的红着眼睛,望着张越。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但,有一个事情他清楚——这样一个汉朝大人物,假如铁了心,要推动滇人入汉,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因为,他不仅仅是汉朝的大官,在政坛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他还是汉朝文坛的领袖之一。

他是有能力说服士大夫们的!

“小人代滇国上下数万人民,叩谢贵人大恩!”常闻立刻就叩首道:“若此事能成,滇国上下都将感恩不尽!”

何止是感恩不尽?

若能得到汉朝承认,发给身份竹符,纳入汉朝体系,编户齐民。

整个滇国一下子就能跑步进入发达封建社会!

然后,源源不断的资源和财富将涌入这个西南的群山之国。

要不了十年,当地的经济和生活水平就能赶上键为郡和武都郡。

这样的恩德,足以令绝大多数滇人永生不忘!

张越看着常闻,将他扶起来,道:“滇国臣民,无须感谢我,要谢就谢天子圣恩吧……”

解决滇人的身份问题,在张越看来,小事一桩!

不过……

张越眨巴了一下眼睛,对常闻道:“不过,滇国要获得天子册封和认可,还需要滇王和滇国臣民上一封请愿书……”

这是必须的条件!

因为……

哪怕是最激进的公羊学派的学者,也不会赞同任何形式的师出无名的战争。

汉打匈奴,那是为了复仇。

灭朝鲜,是为了正义,伐南越是为了维护爱与和平,灭东越是为了维护秩序。

侵略战争什么的,堂堂中国是不会去做的。

若有一封滇国君王和人民的请愿书,由张越递给天子,这个事情就会立刻变得毫无阻力。

当今这位陛下可是出了名的好大喜功!

他根本拒绝不了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至于舆论界?

若有渣渣敢跳出来,张越不介意搞个大新闻!

正好,他现在也感觉有些不是很安全。

得学习一下前辈萧何,做点出格的事情来‘自污’。

常闻一听,心里面有些疑惑:就这么简单?

但他看着张越的神色,也只好恭身道:“多谢贵人,小人回去后,一定将贵人的意思告知滇王和周围诸王……”

微微直了直腰杆,他望着张越,终于想起了此番来见这个贵人的事情,问道:“贵人此番唤小人来此,只是为了此事吗?”

“当然不是了……”张越拉着他的手,亲切的将他请到席位上,亲自为他满上一杯酒,举起酒杯,道:“此番,其实本官也不知道能遇到阁下这样的诸夏同胞……”

“不过,既然是手足同胞,诸夏苗裔,那本官也就不瞒阁下了……”

“本官受命天子,将在新丰建小康,而欲建小康,则六府之事(注2)尤为重要!”

“只是新丰地小人少,很多事情都缺乏人手……所以呢……本官打算从域外,雇佣一批工人来做这些事情……”

“这工钱嘛……暂定岁给五千钱或者价值相当的盐铁布帛之物……”

“工人工钱,则由新丰官衙,按年度与域外有关方面交割……绝对童叟无欺!”

常闻听着,心脏就不受控制的跳动了起来。

虽然他不知道,这个汉朝贵人,为什么要绕这么远给他一个这么好的买卖。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这个事情利润大的吓死人!

西南诸国之中,夜郎与滇,努力向汉靠拢,渐渐脱离奴隶制。

但僰莋、白马氐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部族王国,基本都是原始社会和奴隶社会。

贩奴贸易,甚至就是僰人的生命线!

只是长期以来,僰人能销售到汉朝的只有少数漂亮年轻的僰奴。

其他数量更大的男奴与女奴,则很少有人问津。

价格低到令人发指!

使劲了咽了咽口水,常闻小心的问道:“不知道贵人打算要雇佣多少工人?”

“现在啊……暂时先准备个几千吧……”张越轻描淡写的说道:“以后可能每年都需要数万……”

常闻立刻感觉,自己的舌头都有些打结了。

几千?

他数学不好,但也知道,几千乘以五千,一年下来就是千万规模。

若放大到几万的规模,那就是以万万来计算的市场!

但别说是几万,就是几千,他也吃不下,也不敢吃下去啊!

“贵人……”常闻小心翼翼的问道:“小人能不能找人合伙?”

“这是阁下的事情……”张越神秘的说道:“本官是不会干涉的!”

对于立志要做学霸的张越来说,他是不可能将自己的手弄脏的。

无论如何,他也得表明自己的高雅志向。

更必须与万恶的蓄奴制度做殊死斗争!

他必须与蓄奴制度和蓄奴者划清界限,猛烈抨击他们的无道行径!

以人为奴,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罪恶!

特别是以同胞手足为奴,十恶不赦!

新丰境内或者其他以后他可能治理的地区,更是应该严格控制蓄奴者!

尽可能的减少奴婢数量,让人民都能有尊严的自由生活!

这也是他向天子和天下人做出的承诺——小康之治,有一个阶段,将会消灭蓄奴制度。

当然,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汉家天下现在处于,且很可能将长期处于小康之治的初级阶段。

所以呢,假如有人啊,譬如说夷狄之中的不法商人和中国的奸商勾结,将很多夷狄奴婢,伪装成雇工进入汉家工作。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对吗?

国家资源有限,官府能力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

能够做到尽量保护诸夏臣民,已经很给力了。

当然,这些奸商的行为,一定会受到惩罚和唾弃!

发现一个就处罚一个,绝不姑息!

罚他个倾家荡产!

一次就要罚他……一千钱!

要是事情闹得比较大,当局还会成立调查小组,严肃查处和处罚一批,警告一批。

还会安排一批士大夫、太学生代表去工坊视察视察,询问那些夷狄雇工——你们是否被奴役?

答案张越相信肯定会和苹果公司的劳工保护代表在富士康得到的答案一样的!

总之,汉室官府和学术界,一定会和万恶的蓄奴者、贩奴者做殊死斗争!

这种事情看上去确实是虚伪无比,甚至让张越自己都感觉有些恶心。

但,走上了政治这条路,张越早就有觉悟了。

这种恶心的事情,这种虚伪的事情,他不做,难道能躺在家里指望别人去做?

再说了,说不定未来那些可怜人的子孙后代,还会对他感恩戴德呢!

没有张越,他们能进入中国,成为一个光荣的诸夏臣民?

第五百一十一节 希望之地(1)

送走常闻,张越坐在县衙大厅上,发着呆。

“久假而不归……”他笑着轻声道:“世无圣人,谁能免俗?”

像周公那样,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的圣人,已经再没有出现的可能了。

这个世界上的政治,只会越发的虚伪、龌龊、黑暗和肮脏!

说不定很快,随着社会发展,会有无数人跳出来痛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但,这却是社会发展的必然。

就是现在,光明伟大正义的士大夫们,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人品高洁的大儒们,有几个没有被五铢钱的铜臭玷污?

能找得出来吗?

所以啊,纠结这些事情,纯粹是庸人自扰。

张越也想的开。

于是,他便提起剑,整理了一下行装,叫来桑钧和陈万年,吩咐道:“本官打算去工坊园看看,尔等就随我一起视察一下……”

工坊园是张越现在最关注的事情。

甚至超过了对冬小麦的关心。

因为,张越知道,这里才是真正的财富之源,才是真正解决问题的良方!

靠着小农经济,既不能实现社会发展,也无法提高生产力的进步。

讲道理,张越觉得,汉室要实现粮食安全,做到像古代那样的国有三年之蓄,就得玩规模化种植!

就得去开发东北地区的黑土地!

甚至得投入海量资源去经营和开发江南地区。

在这个没有规模化学工业的时代,也就只有这些地方能够提供足可养活全国数千万人民的粮食。

只是可惜,现在条件还不成熟。

主要是生产力还没有得到发展。

还不能解放出足够的劳动力去开拓这些地方。

“记得我曾看过一本叫《我要做皇帝》的,书中主角在东北用的屯垦模式,或许可以用用……”张越心里想着。

只是,这种大规模移民屯垦的行为,他现在做不到。

得等未来,他有了足够的威望和权力,才有资本去推动这种大计划。

但……

想着这个事情,张越就忽然想了起来。

似乎,好像广陵王刘胥很快就要就国王险城。

而这位广陵王还缺一个人品学问都很强的太傅!

曲阜孔氏当代家主好像叫孔武?

要不要推一把将这位孔武先生送去朝鲜,教化人民,传播儒学?

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老孔家给刘氏的诸侯王当太傅,辅佐和教化当地人民,这是有传统的。

孔武他祖父,奉祀君孔腾就做过长沙王太傅。

他爹孔忠也担任过广川王太傅。

更妙的是……

张越听说,孔武和他弟弟孔安国一直有矛盾和分歧。

若是将他们两兄弟分开……

这老孔家,恐怕很快就能上演一出夺嫡的好戏了!

一石二鸟啊!

若能在当代,彻底打落笼罩在孔家头顶上的光环。

无论是对于孔子还是整个儒家,都是幸事!

最起码,孔子再也不用背那么多的罪名和包袱了。

至圣先师?

孔子可不稀罕这个头衔。

张越觉得,孔子他老人家,恐怕更希望看的是——子孙后代,能记得他的精神与文化,而不是那几个还不知道是他的子孙的所谓衍圣公。

这样想着,张越就下定了决心。

脸上于是洋溢着轻松的笑容。

让陪同他的陈万年和桑钧见了,都有些暗暗的惊奇。

一路走到工坊园前,此时,这座新丰城中的工坊园已经初具雏形了。

四面的高墙,也差不多建好了。

墙垣不算很高,大约最多三米高,采用的是当代标准的版筑法,用夯土建设而成。

在墙垣的四面,开有八个门。

每一个门都有着官吏把守。

任何人进出此地,都需要经过检查。

这是为了有效隔绝外部的窥视,防止这里还没有孵化出来,就被人发现。

张越暂时还不想和人打一场有关‘商贾、技术和利义之间关系的思想大辩论’。

那太耗精力和时间了。

而且也没有胜利的把握。

没办法,现在他和整个新丰,都只是一只雏鸟。

该装怂的时候就要装怂,不能太高调!

等翅膀硬了以后,才有力气和别人打架!

直接进了工坊园的大门,一入其中,立刻别有洞天。

张越只是抬眼看了看,就对桑钧道:“一别半月,工坊园却已经换了天地!真是辛苦桑令吏了!”

“不敢!”桑钧微微自矜而略带骄傲的抬头道:“一切都是长孙殿下和侍中阁下布置得当,卑职不过守职而已……”

张越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桑令吏太自谦了……”

张越抬着头,打量着已经变了模样的工坊园。

在半个多月前,张越来此的时候,此地还是一个工地。

到处是散乱的砖石和混乱的道路。

但如今,却已是整整齐齐,节比而列的一个个工坊。

在园区的深处,少府考工室的超级工坊已经拔地而起。

滚滚浓烟,从工坊之中升起来,那是铁匠在淬火。

而街道两侧的工坊之中,人声鼎沸,木锯与转盘之声,声声入耳。

一辆辆鹿车,被人推着,往来在两侧。

大批制造好的零件,堆磊在路边,有些甚至已经堆积如山。

许多辆运货的马车,则停在工坊之间的空地,数以百计的工人正在将制造好的货物搬运上车。

目前,新丰工坊园的许多工坊,基本都已经具备制造大部分曲辕犁配件的能力。

也就是犁铧等关键部件需要从少府工坊那里进货。

但也正因为如此,这些工坊的生产效率都很高。

他们只需要生产出那些相对简单的零件,然后组装起来,装上从少府工坊园买来的关键部件,就可以运出去卖了。

甚至,他们连销售这个环节也不需要,直接拉到工商署,就能拿到钱!

而这些商品,根本就不愁销路!

除了新丰本身的需求外,长安的贵族豪强富商们,对于这些新式农具,有着如饥似渴的渴求。

工坊园的产量,几乎是只要一生产出来,只要摆上货架,瞬间就被守在官邸的人买走了。

这种简单便捷的生产、销售模式,让几乎所有的工坊主都尝到了甜头。

以张越所知,现在,袁家和其他几个有实力的大贾,都开始准备挖角少府工坊园,好让自己也具备生产犁铧等高技术要求部件的能力。

而看着这一切,张越内心充满了骄傲。

辛苦这么久,终于能见到成果!

当浮一大白啊!

第五百一十二节 希望之地(2)

在陈万年和桑钧的陪同下,张越来到了位于工坊园中央的工商署官邸。

张越抬眼看了看眼前的这栋建筑,怎么看他都觉得,似乎好像是长安大司农官邸的缩小复刻版。

甚至就连门口,也和长安大司农官邸一样,栽种了五颗松柏。

只是,新丰工商署的松柏,只是幼苗……

“侍中……请……”桑钧亲自上前,为张越推开官邸大门。

整个工商署的官吏们,早已经在门口两侧列好了队伍。

众人见到张越,连忙纷纷恭身行礼:“下官等恭问侍中公安!”

张越望着他们,眼睛从他们的身上扫过。

工商署的官吏,大多数是他亲自在公考的时候挑选出来的。

所以,他甚至能叫得出每一个人的名字,甚至背的出他们的籍贯和家庭背景。

“本官一切皆安……”张越笑着拱手回礼:“也愿君等安!”

于是,就在众人簇拥下,来到了工商署的正厅。

“请……”桑钧低着头,将张越领到上首正位,拜道:“侍中请上座……”

张越也不推辞,直接坐了下来。

桑钧这才又将陈万年安排到张越下首坐下,自己则坐到陈万年对面,微微摆手,整个官厅的大小官吏,立刻各自有序的坐下来。

张越却是拿着眼睛,打量了一番这个工商署的正厅。

四周墙壁上,挂满了算盘。

粗粗的数了一下,至少有十五个以上!

看来,桑弘羊支援了桑钧很多算盘能手!

以至于这新丰工商署,成为了目前天下第一个全面使用算盘办公的官衙。

据说,工商署上下官员,只要有编制的,现在都已经会使用算盘办公了。

这种全新的计算工具和计算方法,也使得新丰工商署成为了一个无比高效的机构。

在过去,需要三天、五天才能有结果的很多事情,现在只需要半天,就能看到结果!

这令工商署得以全面监控整个工坊园的活动。

桑钧就在质日里得意洋洋的说道:自是之后,贾人之訾,尽在吾目矣!

这确实是一个可怕的事情,特别是对于商人们来说。

一旦让官府摸清楚了他们的生产经营活动和资金往来轨迹,再想偷税漏税,恐怕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桑弘羊为什么这么招人恨?

他非常善于收税,占了很大部分原因。

不过,暂时来说,新丰工坊园,依然是商人们的天堂。

他们暂时还不需要担心,刚刚赚了钱,还没有来得及焐热,就被工商署的官吏上门,要拿走一部分。

“本官去长安之前,曾经下过公文给工商署诸君……”张越看着众人,缓缓的问道:“要求工商署,尽快制作一整套标准的度量衡,以此便利民众……不知道如今这个工作做的怎么样了?”

书同文、车同轨,一度量,这是秦并有天下的标志。

只是,到了汉季,曾经统一的度量衡标准,再次变得混乱了起来。

这主要可能得黄老学派来背这个锅。

因为,当年执政的黄老学派政治家们,秉持的是‘只要百姓不犯法,哪怕他想炸掉地球也随他去’的态度。

这造成了汉家文景之间,天下工商业的极度兴盛与繁荣。

同时也造成了整个度量衡标准的紊乱。

要知道,在当年,为了赚钱,那帮奸商可是什么事情都干过!

私钱泛滥的时候,往钱币里掺铅和铁的,是有良心的商人。

没良心的家伙是在往铅、铁里掺铜!

更可怕的是,这些家伙铸钱极不走心。

各种钱币的重量大小不一,很多钱币打着八铢钱的旗号,实际重量不过五六铢。

但黄老学派的政治家们对此熟视无睹。

在他们看来,人民并没有犯法啊!

因为国家没有规定说禁止私人铸钱!

所以呢,他们决定将这个事情让‘市场’来解决。

结果就是市场,果真帮他们解决了这个麻烦——你说我的八铢钱是六铢钱是吧?泥腿子!睁大你的眼睛仔细看看,俺这铜累到底几铢?

是的,这些聪明的家伙,自己私自做了称钱的铜累,然后自己制定了符合自己利益的标准!

反正,农民连字都不认识,轻轻松松就可以打发了。

但这还只是汉季前期度量衡标准紊乱的情况之一。

在其他几乎所有标准中,一切都已经乱了。

譬如说,在关中地区,土地行秦代大亩制度,一亩地广二百四十步,宽一步,而在关东多数地区,一亩地是广一百二十步宽一步,而两者要交的田税标准是相同的……

也譬如说,在长安,一石粮食重四钧一百二十斤。

但民间有聪明人发明了小斗,有些小斗仅为官方斗器的三分之一。

他们借粮食给农民就用小斗借,收债的时候就换大斗……

于是,整个天下几乎都是一片混乱。

很多偏远地区的农民,为了避免被人坑,甚至至今都不接受钱币交易。

他们只愿意以物易物,或者用布帛交易。

而紊乱的度量衡标准,也对手工业的发展,造成了不利影响。

好在,在张越之前,名臣儿宽已经将天下的度量衡的混乱情况,做了一次梳理,规定了相应规格的制度,详细的说明了各自的标准划分。

只是……

国家虽然做出了规定,但下面的人,却很少愿意去做。

因为,度量衡的事情,吃力不讨好。

费尽心思做了出来,未必能有什么作用。

只会招来治下豪强地主和富商的反感!

况且……讲老实话,整个天下,有这个技术水平,能够铸造出这样精确到分毫和铢两的度量器的人,少之又少。

毕竟,现在可不是后世,大工业时代。

人类甚至连纳米、夸克也能衡量,精确计算出它们的大小。

而在如今……旁的不说,能够加工一个重量为一个标准‘铢’的铜累的技工,全天下恐怕也没有几个人!

而能在一尺长的铜尺上精确标明‘寸、分、氂、毫’的人,恐怕不足十指之数。

即使是将条件从一铢放宽到五铢,把最小单位从毫变成分。

全天下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的技术工匠恐怕也不多。

所以呢,各地官员,索性就放羊了。

但张越知道,一套精准的度量衡器,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没有精确的度量衡,就无法进一步的提高汉家的工匠技术水平和制造水平。

所以,工商署挂牌后,张越交给这个机构的第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制造出一套符合国家标准的度量衡器。

桑钧听着张越的问话,连忙起身,拜道:“回禀侍中,下官与诸同僚,日夜不休,全力协作,又赖侍中授给文书与图纸,如今,幸不辱命,已制造出了一套度量衡器,愿请侍中一观!”

说着,他就拍拍手,然后,十几个吏员,便抬着一整套由铜、铁等金属铸成的度量器走了进来。

张越起身,看向这些大小不一的器皿。

走到它们面前仔细观摩和研究。

与后世之人的普遍印象不同,秦汉两代在度量衡的细分路上,堪称登峰造极,几乎已经达到了这个时代所能做到的上限。

就像现在,出现在张越视线中的这四套不同样式的度量器。

在汉季,度量衡一分为四,分别被称为‘律、度、量、衡’,分别对应律器、容器、量器和衡器。

但其实,这四种度量器,系出一源。

它们都是从诸夏民族的始祖,传说中黄帝制造的一种乐器的基础上演变而来——龠!

于是,龠成为了中国自古以来最小单位的容器。

按照汉人的理解,一龠就是黄钟乐器之中最小的那根定音管。

按照当年北平文侯张苍规定的标准,一龠长九寸,直径九方,既20.79厘米长,直径0,72厘米。

这样的一根小管,当可容纳黍一千两百粒,其重量当为十二铢。

于是就这样完美的将度量衡统一在一个器物之上。

只是可惜,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干的。

首先,黍这种作物果实颗粒,大小不一,重量不等。

虽然每一粒在肉眼看上去差不多,但当1200粒黍堆在一起的时候,量变产生了质变。

而这种龠又太大了,当人们企图用它为标准来计算其他数据时,随着单位的增加,偏差随之出现。

但任何企图废弃以龠为单位的行为,都是不可饶恕的。

更是完全违背先王教训和诗书教化的大逆不道之行为!

书曰:同律度量衡,又曰:先立算命,孔子曰:谨权量、审法度,废修官,举逸民,四方之政行焉!

在古老的诸夏哲学来看,乐律是万物起源,一切文明和教化的根基所在。

它是数学的先驱,蕴含着先王无穷的智慧!

它是文明的火炬,照亮万事万物的光!

它能导人向善,它能指引迷途之人,回归正确的道路。

它就是信仰!

它便是诸夏!

任何企图否定这个理论的,在这个时代,等于自绝于天下!

而,另外一个作为关键衡量对照的黍也一样是不能否定的!

因为,这是先民接触到的第一种作物,是先民驯化的第一种植物。

在人民心里,黍代表着祖先的智慧和精神。

放弃黍,意味着放弃祖先,等于背祖叛宗,要被发左袵进山当野人!

所以,张越只能另辟蹊跷。

好在,后世的文献和考古发现,给他提供了无数灵感和帮助。

在新莽时期,王莽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在规则之内,做出了重要改变!

首先是,他大量制造了各种精准的度量器。

其次是,他在龠之下,细分出了两种更小单位的标准——撮和分。

一撮大约2.07毫升,一分约1.2毫升。

然后他规定了一分容黍六十四粒,在时代技术局限的背景下,完美解决了龠的标准和黍颗粒带来的问题。

张越摸着王莽过河,自然也有了思路。

在离开新丰前,张越让丁缓做了一个精巧的权衡——类似于西方罗马的等臂天平的称具。

然后,让丁缓进一步改进这种权衡,使之能够做到精确衡量六十四粒黍,在天平另一端放上细沙。

于是,重量的标准单位问题被解决了。

在此基础上,张越命令工商署制造,基于此数值的全新度量衡器。

此刻,望着眼前的这四套度量器。

张越伸手,轻轻的拨动了一下在最前面的,由一根根大小不一的管子组成的‘律器’。

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官衙之中。

“参三以变,错综其数,先王之道美哉!”张越轻声说着:“故自古王者统业,先立算术以命百事!”

他回头看着官员们,语重心长的道:“诸君当要铭记先王之训,数为万物之母,为万事之基,它事皆可废,独数不能废也!”

“诺!”众人恭身答着,心中也都各自有着想法。

但对张越的训示,却全部牢记于心。

张越却是走上前去,看着律器之后的权器(衡器)。

汉季的权器,是环形的。

一层又一层堆磊在一起,最下面的甚至只有一层薄薄的铜片,它的重量只有一铢。

张越轻轻的抬起它们,让它们划过自己的双手,感受着它们的律动。

权器是对百姓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造物!

因为它直接关系百姓的生产生活和交易。

毕竟,大多数人民不识字,是文盲。

他们唯一能参考的对照物,就是这些权器了。

有了这套标准的权器,以后奸商和豪强们再想玩花样,就得换个方式了。

“铢两斤钧石……”张越满意的点点头,然后就转过身去,看着被摆在一张案几上的尺子。

这个尺子,有别于如今的所有量尺。

不仅仅是它的精确度——它最小可以丈量到毫。

这个单位,靠着肉眼已经几乎无法认出来了。

更关键的是,这把尺子上,多了一个小东西。

一个可以自由移动和卡在尺子上任何一个表面上的小小的卡尺。

张越拿起来,心里满是自豪。

因为这把尺子,比后世新莽时期出土的原始卡尺更先进!

王莽的卡尺无法移动,而它可以!

有了这把尺子,汉家的工匠就能做更多事情了!

第五百一十三节 贪婪的工商署(1)

将四套度量器,都看了一遍,张越就对桑钧道:“辛苦桑令吏及工商署诸同僚了……”

桑钧连忙拜道:“下官不敢居功,一切全赖侍中公统筹,各司用命……”

“若无侍中,以下官愚钝,恐怕便是穷极一生,也无法造出如此精美的度量器……”

说到这里,桑钧就像看美人一样,看着那四套器物。

相同模样的度量器,在他老爹的大司农官邸之中,也有数套。

只是,与如今新丰的这些度量器相比,纵然是大司农倾尽全国之力,穷尽计算之力,制造而出的作为天下标准的度量器,也不如新丰的精准!

特别是那套量器,简直是完美的化身!

其合、升、斗、斛之间的比例,达到了近乎完美的十比一。

这在以前,根本不可想象!

哪怕是大司农和少府制造的量器,合、升之间可能差别还不大,但一到斗、斛,立刻就显现出了误差。

而,这一套量器,却近乎没有误差。

十合刚好装满一升,十升刚好装满一斗,十斗刚好装满一斛。

近乎没有误差!

而之所以能如此精确,是因为眼前这个侍中官,运用圆周率,求得了龠的律管值,然后就以其为标准,用数学解决了困扰人们无数年的问题!

想到这里,桑钧就真是心悦诚服。

上次他回长安,将此事与乃父说了。

就连乃父桑弘羊也是震惊非常,赞道:“北平文候后,用算于政者,以张子重为翘楚!”

张越却只是笑了笑,龠的律管值说起来还是王莽时期被解决的。

让人无比惊奇的是,一龠的容量,在后世用现代度量衡表达,是9.985毫升,无限接近标准的10毫升。

而其在龠之下定下的分,也就是圭,为1.2毫升,也很接近现代的标准了。

这还是当时的圆周率有误差的缘故。

若能精确到圆周率后三位数,恐怕就能造出无限接近现代规格的量器。

所以,难怪后人常说王莽是穿越者。

而张越摸着王莽过河,通过修正圆周率,修正了龠的律管值。

制造出来的这套量器和律器,在规格上已经无限接近后世通行的量器规格。

这就有意思了!

“也不知道千百年后,人们发现这些器皿,会作何感想?”张越抿着嘴唇想着。

但他并不希望,人们通过这些器皿来证明他是穿越者。

而是希望人们可以在发现这些器皿时惊叹先人的智慧,然后继续以现有的标准来表达他们的度量衡。

因为,这才能证明,他的努力没有失败!

回过头来,张越对桑钧道:“桑令吏就不要自谦了……这四套度量器既成,那就请桑令吏,将之带上,亲自送去长安,敬献陛下吧……”

桑钧闻言,立刻就是喜不自胜,连忙恭身道:“下官安敢居此功?愿侍中再择贤良!”

但内心却已经是高兴坏了。

亲自去长安面见天子,敬献度量器。

这是天大的光荣与政绩!

他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事情!

张越却是看着他,笑着道:“令吏就不要再推辞了!这是工商署的荣誉!”

“桑令吏若是推辞,岂不是令上下勤勉之人失望?”

张越走到桑钧面前,扶起他道:“这样,令吏再从工商署之中,选择五位能吏,一同前往长安面圣……”

这话一出,整个官厅内的官吏,都是呼吸急促了起来。

张越看着他们,呵呵的笑了笑。

若是其他人,恐怕会恨不得将所有功劳全都安在自己头上。

但作为穿越者,张越清楚,这样做会招人恨!

况且,现在的他对这种程度的政绩,已经不再渴求了。

类似的政绩再多,对他的地位和名望也没有多大加成了。

所以,还不如将之送给属下,拿来凝聚人心。

反正,谁还能抹杀张越在这其中的贡献不成?

而也只有这样做,才能持续不断的加强现在的新丰的这个创业团队的团结和凝聚力。

这就好比后世的创业公司,必须要给员工期权奖励来激发他们的积极性是一样的。

若什么好处都是老板的,哪个煞笔员工还肯跟着这个抠门老板走下去?

有点进取心的,看到机会就跳槽了!

而新丰的这个‘建小康’团队之中,大牛可有不少。

将来难免会出现形形色色的诱惑。

张越若是什么好处都想自己吞了,那么,未来,团队里的成员难保不会用脚投票!

现在就好多了。

一个面见天子,敬献度量器的功绩,一下子就将整个工商署的士气都提高了起来。

这比说一万次‘梦想、理想’还有用。

还不费半毛钱,简直完美!

工商署上下,却都是高兴坏了。

包括桑钧在内,人人亢奋。

这四套度量衡的功劳,若落在工商署头上,整个工商署上下都将受益无穷!

未来前途,只能说一片坦途!

“多谢侍中!”桑钧也是郑重一拜,深为感激。

“这是桑令吏及诸君应得的……”张越笑着说道:“往后还有无数艰难险阻,在等着令吏与诸君去克服!”

“登上高山,方可睹山海,越过大漠,才能见绿洲,愿诸君再接再厉,再建新功!”

新丰的工商署,可不是现在长安城中的那个大司农。

与未来的工商署相比,现在长安的大司农,甚至称得上青青草原上纯洁可爱的喜羊羊。

哪怕是现在,这个工商署的职能,也开始显露出一些獠牙了。

长安的大司农,只是玩玩盐铁官营和官营酒榷而已,撑死了赚点零花钱。

但新丰的工商署,却借着新丰大力推广新型农具的机会,把爪子伸进了农具和种子以及‘化肥’领域。

在这工坊园之中,更是张开了血盆大口,将绝大多数的曲辕犁、耧车、水车部件的销售垄断。

而垄断会造成什么?

张越心知肚明。

而在将来,这个工商署,将可能变成一个又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的恐怖存在。

它既是垄断者,也是规则的制定者,还是制度的捍卫者。

它的最终形态,将是米帝的国税局加中国发改委。

只是想着这样的一个怪物的模样,就足以让人战栗!

“侍中……”桑钧起身,走到张越面前,低声问道:“有一个事情,下官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张越看着他。

“是这样的……”桑钧整理了一下措辞,然后道:“自侍中下令,给与新丰民众官假农具以来,工商署共计审核批准了一千七百余宗大小假民农具的申请……”

“加上新丰百姓自费购买、地主士绅申购等等,如今新丰的曲辕犁与耧车、水车基本已经满足,即使有需求,也不会太多了……”

“而邻近数县,来求购者虽多,但许多人都因价格等问题,只能望而兴叹……”

“而工坊园之中,却在不断生产和制造着种种农具……”

“这……”桑钧看着张越欲言又止。

张越看着他,脸上堆满了笑容。

新丰工坊园内的工坊,随着技术的熟练和完善,产量迅速增加,这是事实。

产量增加后,大量农具渐渐积压,也是事实。

但是……

能积压多少呢?

以张越所知,现在,几乎大半个关中的地主豪强贵族,都在工商署大量下订单,订购包括曲辕犁、耧车、水车在内的种种新式农具。

甚至就连传统的杷、锄、铲、镰刀等农具的订单也是源源不断,以至于工坊园内的大部分工坊从天亮到日暮,一直在生产,才将将勉强能够做到满足市场需要。

而越来越多的人,却还在不断向新丰涌来,求购农具。

原因很简单——工坊园的规模化与分工合作模式,将各种农具的成本大大降低。

加上少府的指导,质量不断提高。

现在,在新丰一把优质铁锄的官方售价,只有市场上的七成,甚至低于很多民间铁匠的制造成本。

在新丰工坊园扩大后,剧烈的冲击波,就已经波及了周围数县的个体工匠,让他们的产品几乎卖不出去。

他们唯一的出路,只有来工坊园工作!

因为,随着时间推移,新丰工坊园制造的简单农具的成本,很可能会再次降低,特别是若常闻那边的事情成了。

很可能,新丰的制造成本,只有别人的一半。

换而言之,到那个时候,哪怕新丰工商署以其他人的成本价向天下倾销自己的产品,也能有得赚!

这种可怕的冲击,将很可能直接摧毁和打垮民间的个体铁匠、木匠,迫使他们改行或者来新丰。

所以呢,桑钧的话,另有意思。

特别是他提到了‘邻近数县’这个关键词。

毋庸置疑,桑钧很可能盯上的是新丰附近那几个县的市场。

他想要将这几个月也吞进肚子里,可以让他去那些地方也搞官假农具。

以做到占领和控制市场!

毕竟,锄头、镰刀,能卖几个钱?

卖上一千把镰刀,可能价格也没有一台水车值钱。

而普通人,买不起水车、曲辕犁和耧车这种昂贵的新式农具。

只有在新丰县县衙主导的官假农具政策之下,老百姓才有能力和资格,通过官府低息贷款,购买到这些宝贝。8)

第五百一十四节 贪婪的工商署(2)

而让张越感到更有趣的,是另外一个事情。

桑钧跑来找他谈‘邻近数县’的问题,这背后,会不会有新丰现在的工坊主们的意思呢?

换而言之,这些大商贾们,会不会已经沉迷上了新丰的这种数字游戏呢?

要知道,现在新丰县衙的假民农具政策,靠的就是张越发行的新丰债券,从商人们手里借钱,然后以低息借给农民。

借给农民的利息,大约是年息百分之十。

以十年为期,按年偿还本息。

而新丰债券的利息,年息不过百分之七,新丰当局甚至可以在中间赚一点辛苦钱。

这个事情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了资本的野心。

以张越所知,至少袁广国和他的几个朋友,现在就已经沉迷于‘假如全天下都用俺们的贷款来买俺们的产品’的狂想之中不可自拔。

对于他们这个等级的富豪来说,钱和黄金,已经只是一个数字了。

他们最喜欢看到的是怎么将财产安全、有效的保值和增值。

新丰的假民贷款和债券模式,让他们看到了能够安全、顺利和稳定的增长财富的可能。

更重要的是,还为他们打开了一个全新世界的窗户。

在这以前,从来没有人想到过,这财富游戏还能这么玩。

把我的钱,借给官府,官府借给农民,农民拿着这个钱买我的商品。

我的商品卖出去了,钱又回到了我手上,同时,官府还要每年给我钱。

这个游戏,让他们乐此不疲,痴迷不已。

只要一想到,全天下有数百万户,四五千万人口。

哪怕每个人向他们借一百钱来买商品,就是一个数百万万规模的市场。

利润再低,也是年收数十万万的可怕存在。

即使只是关中当地,这个市场也是大的有些吓人。

而工商署,恐怕也沉迷其中了。

张越看过桑钧的质日,他知道,仅仅是现在,工商署只能靠着官卖农具和各种工坊园产品的得利的现在。

在过去一个月里,工商署的账面上,就已经盈余数百万!

虽然,假如扣掉假民贷款后,这个数字将直接变成负数。

但,朝堂和国家可不会管这些。

他们只会看到,一个一个月就赚数百万的超级赚钱机器。

这对工商署来说,毫无疑问是一种强烈的刺激,比任何兴奋剂还有效!

桑钧的想法,与张越猜测的,没有多大差别。

他确实是很亢奋,很兴奋。

毕竟,现在一个县几万人口,就已经能赚的如此多。

若将假民农具的范围,扩大到周围数县,甚至整个关中呢?

只是想想这个事情,桑钧就已经睡不着了。

他很清楚,他爹为什么能一直圣眷不衰——因为他爹桑弘羊能赚钱,会赚钱。

而现在通过工商署,他发现,他也能赚钱,会赚钱了。

那么天子或者未来的天子将来难道还能放着他这样的赚钱小能手不用?

这个世界上,五铢钱才是真理啊!

哪怕是太子,别看调门起得高,将来登基,没有钱他就只能去找‘君子们’谈论诗书,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但,新丰县太小了!

市场规模也小的可怜,才一个月就已经饱和了。

害的他现在只能卖点廉价,没有多少利润的简单农具,聊以为生。

这些东西,虽然量大,看上去交易额也不错,利润也还行,但哪里比得上之前假民农具的时候的酸爽?

那时候,一个亭里,几个农户联手,请亭里出具文书,报告给乡里,乡吏审核后,报县衙核准,就可以直接从工商署领走一整套农具,价值数万!

而钱款直接从县衙转到工商署帐上,每一个五铢钱都是分量十足,圆圆的让人看着就欢喜。

工商署再将这些销售款,结算给工坊主们。

整个程序近乎完美。

不仅仅解决了民生问题,还解决了经济问题,更让工商署在整个新丰的名声都很好。

工商署和工坊主们站着就把钱赚了。

不仅仅没有留下什么坏名声,利润还很不错。

而且……

这个事情,还不是桑钧个人头脑发热。

不止是工坊主都很赞同,鼓动。

连邻近几个县的官吏、百姓,也都向他明里暗里暗示过‘他们愿意并入新丰,为长孙殿下臣民’。

甚至,渭南县的县令阳问就曾直接告诉他‘愿渭南如新丰,四民安康……’。

就差没有明着说‘桑令吏啊,您不能不帮俺们渭南县说说话,俺们也想和新丰的父老乡亲一样享受长孙殿下的恩泽雨露啊’。

没办法,新丰县的变化,谁不是看在眼中,心里羡慕的要命!

新丰有完整的,规模庞大的水利建设计划。

水利建设的蓝图,甚至直接贴在乡亭的露布下,让所有人都看到官府的决心和意志。

这个庞大的水利建设规划蓝图,让所有人看到后,都是无比震撼,无比羡慕。

而新丰补种的数万宿麦,在各种化肥、堆肥的滋润下长势良好。

赵过率领的农稷官们,更是按时前往各乡亭,指导和教授百姓种地,传授他们先进的经验与技术。

如今,麦粉前景看好,这些宿麦的价值也立刻上涨。

其他临县百姓一看,心里面立刻mmp,就连地方士绅三老,对于本地官吏们,也是恨铁不成钢,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动不动就怼地方的县令官吏——尔等为何就不能和新丰官吏一样给俺们做点实事呢?

一天到晚就知道让俺们出钱出人出力!

但屁事也没做一点!

而这些地方官吏们也承受着巨大压力。

特别是关中夏季旱灾导致的歉收,让他们的政绩,变的危险了起来。

来年若是年景继续不好,可能就要回家种田了。

更让他们不安的,还是来自底层的强大压力。

因为新丰假民农具,假民公田、假民赎买政策的强力推行与有效落实,在短短一两个月内,就让新丰县大部分农民用上了新式农具,村村亭亭都架起了水车。

更要命的还是,新丰大部分贫寒百姓,都假佃到了二十到四十亩不等的公田,佃租仅为四成,良心到不行!

而且,基本上假佃公田的百姓,确实是贫民。

不像其他地方的,说是假佃贫民,实际上是给了地方豪强士绅,让他们当了二道贩子,转手以高地租再租给农民。

所以呢,附近几个县的游侠们,就开始行动了起来。

他们要求,地方官们想办法让自己家乡也和新丰一样。

被架到墙脚的县令、县尉们欲哭无泪。

他们想向京兆尹求助,希望能得到上级的支持,稳定局面。

结果京兆尹的官吏一听说跟新丰有关系,跑的比记者还快。

京兆尹于己衍,甚至直接‘生病’了,而且病的特别严重,都不能办公了!

而以他们自身的能耐,想要在内忧外患之中,维系原有权力和威望?这几乎就是痴人说梦!

像是渭南县、蓝田县,桑钧就听说了,这两个县里面现在连地方乡亭的官吏现在也都是看着新丰的情况流着哈喇子。

也是看到这个情况,桑钧才有这个底气,主动提起这个事情。

“再等等看吧……”张越想了想,对桑钧道:“桑令吏不要着急,小康之治,不是一天可以达到的,要有耐心啊……”

他最怕的就是手底下的那帮太学生太激动,想搞飞跃式发展。

那样的话,纵然一时成功,终究也会因为根基不稳而轰然倒塌。

在张越看来,新丰的扩大是必然的。

就像魔都的不断扩张,这是经济和生产力发展的必然!

但在现在,新丰的事情都没有搞定!

张越期望的,一批有战斗力有经验的官吏也没有训练出来。

贸然扩大,只会葬送未来。

还不如先扎好篱笆,做好自己的事情。

等到明年夏四月,小麦丰收。

到那个时候,就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而届时,通过十个月的锻炼,新丰的官吏也有了经验,知道怎么处理事情。

就可以尝试将周围的几个县吞到肚子里。

将新丰模式复制过去。

以这样的扩张速度,只需要五年,就至少可以将大半个关中都消化。

不过……

张越看了看有些垂头丧气的桑钧,他知道,不能打击属下的积极性。

“不过未雨绸缪,桑令吏可以准备一下,做好假民政策扩大数倍的准备……”张越笑着道:“本官的意思是……可能今年正月大朝议上,本官就会在朝堂上提议,将新丰辖区扩大……改县设区,以新丰为新丰区……”

嗯,就像后世魔都的闵行区、浦东区一样。

一个超级行政区,将展露头角。

当然了,区的上级不能是郡,因为关中是不设郡的。

但是……

可以设一个特别的行政单位,就像太子据的食邑县一样。

只是,这些区都将连成一体。

桑钧听着,目光灼灼,满是兴奋,他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低声问道:“侍中打算推一把?”

张越听着笑而不语。

但两人都知道,对方的意思是什么?

是的!

确实得推一把,也必须推一把了!

刘进这个长孙的地位和名分,是得确立了!

长孙长孙,哪里有太孙好听?

毕竟,夜长梦多嘛。

哪怕刘进不想这么快做太孙,但张越和整个新丰的上上下下,都会催着他甚至逼着他做这个太孙。

名正言顺的国家未来!

也只有这样,大家才能放心。

第五百一十五节 大炼钢铁

桑钧感觉自己的心脏在不争气的疯狂跳动,他看着张越,眼中的兴奋之色,已经溢于言表。

他清楚,张越向他传达的讯息意味着什么?

是未来,是保障!

若在当今天子还在位之时,就能够确立长孙为隔代君主。

那么……

类似自己这样的潜邸之臣,未来的前途下限,起码也是两千石!

甚至说不定能有封侯拜相的机会呢!

只是想着,就已经是兴奋难耐了。

勉勉强强,收系住内心的狂喜之情,桑钧低头岔开话题,道:“侍中公,如今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就让下官陪同侍中考察一下工坊园的各处如何?”

张越点点头,道:“就有劳桑令吏了……”

他回过头,看着一旁的陈万年,陈万年的脸色,现在也变得无比潮红了。

毋庸置疑,他也接受到讯息了。

很快,差不多整个新丰的官僚结构,都会得到这个讯息。

从长孙变成太孙,一字之隔,地位却是千差万别。

毕竟,再厉害的长孙也只是长孙而已。

在母以子贵,子以母贵的汉室,刘进的出身其实并不好。

他是史良娣所出,不是太子妃王氏的嫡出。

母族背景也不深厚,其母族史家只是鸿固原的一个地主人家,平平无奇。

家里面既没有大将,也没有位高权重的高阶官员。

而太子据却还有三个儿子。

在事实上来说,现在的刘进能有现在的地位,依靠的是来自当今天子的宠溺。

太子据本人虽然也喜欢这个长子,然而……

宫廷里的事情,谁说得准?

未来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

况且,张越其实也不是很放心太子刘据。

这位太子是个君子,素喜敦厚文静,这自然是优点,但换一个角度想想,是不是就说明这位太子殿下其实耳根子软,性格优柔寡断,容易被他人影响呢?

所以,为免夜长梦多,也为了让其他人放心,更为了将来,刘进必须从长孙变成太孙。

这个事情只要成了。

那么未来,纵然刘据登基了,却也再没有办法废长立幼,这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好事情。

只是,这个事情,操作起来,不是那么容易。

张越还得捋一捋关系,好好想想怎么操作。

在事前,他还得和刘进、刘据父子好好谈谈,让刘据也能接受这个事情。

毕竟,若无刘据首肯与支持,此事就几乎没有什么操作空间了。

想着这个事情,张越就有些头疼。

感觉无比棘手和麻烦。

但却偏偏不得不去做,甚至只能去做!

因为……

下面的人,都在指着他这个上官,带领大家伙一起建小康,致太平,顺便走上人生巅峰。

这些人中,能拿理想与梦想当饭吃的,终究只是少数。

大多数人,肯定指望着跟着张越和刘进,逆袭贵富美,出任两千石,走上人生巅峰。

张越若是一直拖着不肯给他们希望,时间一久看不到希望的人,当然会用脚投票,做出他们的选择。

天授不取,必遭天谴!

想到这里,张越也是无奈的叹了口气,在陈万年和桑钧的簇拥下,步出工商署官邸,来到了少府的工坊之中。

这里已经彻底变成了西元前东北亚地区,技术水平最高的手工业工坊之一!

工坊之内,数百间大大小小的房子,连绵不绝,一千多少府能工巧匠与两千多官奴婢,在其中穿梭往来。

尤为瞩目的,当属被建在工坊核心地带的五座大型冶炼炉。

张越目测,这五座冶铁炉,最矮的恐怕也有三米多高,最高的可能超过五米。

滚滚浓烟从炉上升腾而起,炉的四面开有风口,安装着少府制造的鼓橐。

所谓鼓橐,其实是鼓风机的原始形态。

从外表上看,它是一种由牛皮缝制起来的皮囊,可能里面安装了撑环与挡板,可以通过人力鼓风进入冶炼炉之中,使得炉温升高。

成源无比骄傲的站在这五座竖炉前,向张越介绍着:“侍中,仅仅是这五座竖炉,每日便可出精铁两三千斤!”

“只是可惜,新丰县本身没有铁矿,只能从蓝田的铁官处采购来冶炼的生铁……”

张越抬起头,望着这些竖炉,脑海中无数资料与消息闪过。

兰台记载的数据和后世的数据,立刻就综合到一起,让他在脑海中形成这些竖炉的基本参数与三维结构图。

它们应该是一种标准的竖炉。

所谓竖炉,顾名思义,就是直立的冶铁炉。

这是冶铁技术在汉代进步标志之一——旧秦和战国时期,铁已经开始被诸夏民族冶炼和运用在各个领域。

但是彼时,冶铁技术不过关。

炼出来的铁,质量差,含硫量高,易脆易断,与之相比当时已经成熟的青铜技术,要可靠和稳定的多。

所以,战国时代的结局是——大规模制造和使用青铜兵器的秦国,靠着登峰造极的青铜技术,吊打了使用各先进的铁兵器的东方列国,完成统一!

但在汉季,一切都改变了。

因为,冶铁炉出现了!

当这种划时代的高炉出现,立刻就淘汰掉了旧有的坩炉炼铁。

特别是在汉少府和那些曾经的超级铁商工坊之中,大型冶铁炉,迅速的淘汰掉了坩炉和曾经的青铜冶炼业。

至迟在当今天子统治时期,竖炉技术开始出现。

并立刻取代其他旧有的冶铁炉。

这种竖炉,可能以后世的眼光来看,充斥着各种缺陷和不安全的设计、不合理的地方。

但在当代,却是汉家强大的根基之一。

因为……

以张越所知,后世的考古学家曾经发现和出土了大量汉代竖炉遗址。

经过复原后,人们得出一个结论——这种竖炉,平均每日可以出铁0.5-1吨,或者冶炼200公斤以上的精铁。

尤其是在古荥镇出土的完整汉代中叶竖炉,让人叹为观止。

而综合兰台的记录与后世考古发现的数据。

张越现在已经知道,这些竖炉是用耐火的铝土以版筑法夯成。

四周炉壁,使用大量的耐火石英石烧制的耐火砖。

拥有外部加料口和多个人力鼓橐。

而眼前这五座竖炉,最矮的恐怕也有三米高,最高的甚至可能达到了五米!

属于本时代最好的冶铁炉!

保守估计,仅仅是这五座竖炉,只要原料充足,每日可炼精铁三千斤。

也就是1.5吨以上的精铁。

技术水平已经接近了西方欧陆十七世纪末的冶铁技术。

只是……

“还是不够啊……”张越在心里想着。

目前,汉家天下的冶铁产量,大约是每年两百万斤到两百五十万斤左右。

大约相当于5000-7000吨左右的生铁年产量。

这么点产量,怕是连后世一个淘汰的粗钢厂的一周产量也不如。

而天下每年的生铁需求量,却远超这个数字。

所以,汉家的铁器一直供不应求,以至于国家每年能通过官营铁器,获利数万万!

只是在目前来说,新丰的冶炼规模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主要是因为新丰没有铁矿,也没有煤炭。

只能从蓝田县的铁官那购入。

而蓝田县的铁官,每月的产铁规模也有限的很。

现在,汉家已知的富铁矿,都在蜀郡、南阳和齐鲁。

所以呢,在新丰发展超大型冶铁工业,几乎没有什么未来。

但是,发展高端炼钢技术,却是可行的。

毕竟,少府每年都会有数十万斤的废旧铁器要处理。

这些废旧铁器,基本都是从汉军退役的兵器或者官奴婢、刑徒们用烂的各种工具。

少府一般选择将它们回炉,再制造成新的武器和工具。

若能解决高炉炼钢的技术难题,那么就可以从少府手里,拿到这些废弃铁器,将它们变成粗钢甚至是性能优越的钢铁!

而这将是一笔巨大的收入!

这样想着,张越就下定了决心。

钢铁,哪怕是粗钢,在如今的汉室,也是奢侈品!

一把掺钢的宝剑,常常作价数万。

若是用精钢打造的宝剑,百金、千金也只是等闲。

更关键的是,从铁到钢这是巨大的跨越。

少府的那些废弃铁器,若全部练成粗钢,就是差不多一两千吨的粗钢,完全可以将汉军的精锐的武器装备换成全钢兵器。

一下子就能将汉军与匈奴军队的技术代差拉开一个时代。

张越知道,后世的炼钢技术有平炉和转炉之分,但他不是学工业的,对此也只是一知半解。

但,基本的常识,他还是知道的。

“成公……”张越对成源道:“本官有一个想法,能不能请少府的大匠们帮着实验一下?”

“侍中请吩咐……”成源当然不无不可,这里多一个炉子也无所谓,对吗?

张越看着眼前的这五个竖炉,想了想,道:“此炉外观,依旧如竖炉吧……”

“就是炉壁,本官想用白云石和粘土烧制成炉壁……”

“然后,本官想让工匠们,尝试看看,能不能在冶炼过程中,投入些石灰粉,作为药引……”

在后世的科普性书籍中,碱性底吹空气炼钢法是一个标志性的技术。

它的出现,令钢铁的脱硫和脱磷问题得到了解决。

当然,在如今来说,竖炉的技术有其瓶颈,可能做不到工业革命时期的炼钢炉的水平。

但,若只是用废铁炼钢的话,加入这个改进,或许能够得到质量不错的粗钢。

实在不行,也能得到杂质较少的精铁嘛!

反正,试一试又不会吃亏!

第五百一十六节 武库

参观完竖炉炼铁,张越就在成源、陈万年和桑钧的陪同下,来到了位于工坊南侧的一处露天作业场。

“侍中,此处就是少府的骄傲——炒钢的大匠们工作之所了……”成源笑着对张越自豪的介绍:“如今,此处,有十五位善于炒钢的大匠和上百名学徒以及数百名官奴婢,每日不断炒炼,如今新丰曲辕犁、耧车等多数农具的犁铧,都是必须要用此地所产的精钢!”

炒钢技术和竖炉技术一样,都是诸夏民族数代甚至十几代人民的智慧结晶。

所谓炒钢法,顾名思义,就是将生铁在坩炉之中不断搅拌,像炒菜一样炒炼成精铁或者钢材的技术。

需要明确的是,汉季中国,绝大多数的生铁,都是铸铁,而非后来欧陆出现的块炼铁。

两者的差别,在于铸铁很脆,机械性能差,而块炼铁则比较软,更容易加工。

这也是战国时期,铁被称为‘恶金’的缘故。

但,炒钢术的发明,彻底改变了这一切!

只是……

炒钢术,太讲究技术了。

一个工匠从开始学习炒钢到能熟练掌握炒钢技术,可能需要五年甚至十年的时间。

所以,汉室的钢产量很低!

以张越所知,现在全天下的炒钢产量加起来,可能也就不过十来万斤每年的水平。

也就是一年大约三五吨炒钢产量。

具体到新丰,炒钢的月产量,可能不足一千斤。

基本上都被用于犁铧之上。

这也是现在新丰的大型农具产量被限制的根本原因!

这让张越也是有些揪心。

虽然,有望在未来用竖炉炼出粗钢,但,竖炉的粗钢质量可能不太行,很难作为要求极高的犁铧原料。

可惜,张越没有学过工业,回溯的东西里,有关相关工艺的东西,也是极少极少。

方才拿出来的所谓‘碱性炼钢法’,已经差不多榨干了他为数不多的认知。

不过……

没关系!

他是上位者,不懂技术,可以向下面下要求啊。

在炒钢的工场之中,来回巡视了一遍,张越就发现,现在的炒钢坩炉,普遍很小,大约只有三五尺宽,一次只能炒几百斤生铁。

若将坩炉放大,并使用更好的耐火材料,同时加大研究力度,应该是可以将炒钢产量增加上去的!

反正,张越觉得,袁广国等商贾,肯定会愿意为这个技术买单的。

毕竟,炒钢的产量,直接关乎他们的利润。

于是,在出了炒钢工场后,张越就对桑钧吩咐道:“桑令吏,能不能在少府工坊之侧,划出一块空地来?”

“可以……”桑钧立刻答道:“只是,不知道侍中打算用它来做什么?”

“建立一个实验室,专门钻研技术、实验各种新方法……”

“就让丁令吏来担任此实验室的长官,主持实验吧……”

“至于资金?工商署出一部分,找各位工坊主认捐一部分,再由县衙出一部分……”

“本官随后会给一条陈给令吏的!”

这个实验室,张越打算让它主要来承担基础材料的研究、改进工作。

特别是各种耐火材料和中和材料的研究、改进。

可惜啊,现在墨家的墨者近乎绝迹了,不然找几个墨者来参与实验室的日常工作,想来是最好不过了!

桑钧听着,点点头道:“下官谨遵命!”

众人说话间,就来到了少府工坊最大的工场。

随着几个监工将大门推开,张越就看到了一个让他永世难忘的场面。

在一个由许多个房间组成的室内工坊中,数以百计的工人,蹲着或者站着,排列成整整三排。

从第一个人开始,直到最后一个工位,每一个人都各司其职。

完成不同部位的加工。

有人研磨,有人削刻,还有人钻孔,更有专门负责质检的。

到最后,一个个可能被用于耧车、水车、曲辕犁上的关键精铁或者钢制零件就被制造了出来。

只是一眼,张越就认出来了,这是秦代遗留下的原始版流水线生产模式。

而且,现在的这个生产方式和管理方式比起张越上次在去甘泉宫路上看到的弓弩生产方法更加先进和科学。

若再有传送带的话,几乎就已经与后世的很多制造企业的工厂车间没有什么差别了。

毋庸置疑,这种生产模式,较之秦代已经改良了许多。

成源也是得意洋洋的道:“好叫侍中知道,目前仅仅是此地,每日能产犁铧百余件,其他各色配件以千计,供应整个工坊园的需求!”

这也是少府的这个工坊最赚钱的地方了!

更是他最大的政绩所在,每天这里都能让考工室赚到十万钱以上!

以至于,他在考工室内部的地位与排序,也猛增了许多。

若照这个情况维持下去,成源很有可能在年后接任为考工室的署长,成为少府内部的巨头!

只是想到这里,成源就有些难以按耐。

其实本来,他都已经做好了,在新丰浪费资源的准备。

反正,国家的东西,浪费了也就浪费了。

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个事情,反而成为了他的政绩。

少府的这个工坊开业以来,每天都能为少府内库增加十几万钱的收入。

一天十几万,一年下来就是数千万!

都快比得上水衡都尉衙门在上林苑的牧鹿收入了!

………………………………

而就在张越在工坊园考察的时候,长安城中,刘进同样走在一个让他深感震怖和敬畏的建筑群之中。

数以十万件兵器,密密麻麻的装在了一个个木箱之中。

弓弩刀剑枪戟应有尽有!

甚至,刘进还看到了数百件大黄弩被挂在墙壁上。

“殿下……武库之中,存储了自高帝以来,历代汉军的退役武器、甲胄及战车……”一个校尉官陪着他,满脸讨好的做着介绍:“末将估计,武库之中,大约有十五万把弩、十三万张弓、两万七千余套甲胄、三百五十多万箭矢……此外还有青铜剑七万余柄,枪戟各有三万件以上!”

“若国家有事,仅仅是武库的军械就能立刻武装出三十万大军!并使其全副武装!”

“当年,条候南下平叛,就是打开武库,一夜之间武装十数万大军!”

他咧着嘴,看着刘进,恭身问道:“殿下,打算从武库提出多少件武器呢?”

“您只需要说个数,末将马上就能让人将武库之中最好的那批军械提出来……”

第五百一十七节 朕要一支细柳营,卿能给吗?

延和元年秋九月甲午(初四),刘进终于从长安城回到了新丰。

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支庞大到让人瞠目结舌的车队!

起码四百辆武刚车,延绵成一条长龙,扬起的尘土,三十里外依然清晰可见!

所谓武刚车,其实是在战国时代的战车基础上根据汉代军事需要魔改出来的战车。

它是西元前汉军的重卡,更是汉家骑兵部队的标配。

一般情况下,汉军的骑兵部队,出塞作战都会配备一支武刚车车队跟随行动。

二十三年前,那场决定东亚命运的汉匈战略大决战中,武刚车就曾发挥重要作用。

卫青所部,在匈奴单于的主力面前,用近千辆武刚车,围成环形,就差没有问当时的匈奴尹稚斜单于:汝可识得此阵?

没有认出此阵的匈奴骑兵,在武刚车的堡垒面前装了个头破血流。

单于王庭主力,更是一战而没。

仅单于得以身免,其他东西丢了个干干净净。

连匈奴王庭世代传递的传国之宝,单于黄金王冠也被卫青缴获。

单于的阏氏、姑母、侄子等数十匈奴高层贵族被俘。

更关键的是,卫青还趁机直捣赵信城,烧掉了匈奴人在漠北辛辛苦苦屯田攒下来的战略储备。

而其后二十三年,武刚车继续作为汉军骑兵的重要辅助装备。

李广利远征大宛时,汉军就派出了上千辆武刚车跟随作战。

而汉军之所以如此信赖和痴迷于武刚车。

主要原因就是这种战车,是最适合汉室战略和战术需要的装备。

首先它的速度不慢,非常适合在开阔平坦的草原上行动。

其次,它的车体够大,具有非常灵活的性能。

汉军用它运输粮草、军械、药材等各种补给。

甚至,直接拿来当运兵装甲车。

在卫青霍去病时代,汉军就是靠着大批武刚车,运输大量步卒,跟随骑兵作战,把匈奴人的头都锤破了!

毕竟,在那以前,匈奴人从来没有想到过,骑兵的战争,会打着打着,忽然冒出一整支火力强大的强弩部队,甚至出现一整支踩着整齐步伐,举着大盾的重甲步兵。

这简直就是匈奴人的噩梦!

因为,忽然杀出来的步兵,立刻就能搅乱匈奴人在战斗开始前的所有计划!

甚至给与匈奴骑兵极大的杀伤!

不要觉得,步兵天生就是被骑兵克的。

事实上,除了依托要塞防御外,在野战中,一支纯骑兵部队和一支有大量步兵协同作战的部队开战,只要双方的决策没有出现致命性的错误,战斗力没有被敌人碾压。

那么,败下阵的一定是骑兵!

因为,有步兵协同作战的一方,有犯错的机会,拥有更多选择。

而没有步兵的一方,除了撤退,事实上不可能有机会击败自己的对手。

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历次中原王朝对北方草原用兵,每一次都在骑兵之外,携带了大量步兵跟随作战。

无论汉唐都是如此!

漠北决战,匈奴单于主力全军覆没的缘故,就是在于其主力一头撞上了卫青的武刚车阵,然后被数万汉军步兵的弓弩射成了马蜂窝。

真正的骑兵决战,在卫青这一方的战场其实没有发生。

卫青的骑兵,在整场战斗中只做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为武刚车内的步兵方阵保护两翼,防止匈奴骑兵侧翼突破。

第二,在匈奴人溃逃时,追着他们的屁股砍。

此役,卫青所部损失微乎其微。

而匈奴人付出了整个王庭精锐全军覆没的代价,光是在战场上汉军就割下一万九千个匈奴脑袋。

全是匈奴王庭的青壮男丁。

那些伤重而死或者在逃跑后渴死、饿死的匈奴骑兵,起码是这个数字的两倍!

而此刻,出现在张越视线中的这些武刚车,让张越知道了为什么当年卫青部能够取得那样辉煌的战果了!

因为……

这些武刚车,简直就是西元前的装甲车!

它们的车体很大,至少有三米长,宽度近乎两米!

车厢四面,都用厚实的木板钉了起来,表面蒙有牛皮。

两侧车厢上,开有好几个射击孔。

保守估计,一辆武刚车可以容纳四个射手在其中射击。

匈奴人的青铜箭矢,别说射穿这种装甲了,恐怕连牛皮也穿透不了。

若在武刚车后面,再摆上几千个射手,堆上一堆的步兵,匈奴人就算冲到死也冲不开这样的阵型。

更不提,卫青摆下的还是环形阵。

骑兵的天敌!

拿破仑的胸甲骑兵,在滑铁卢冲到吐血也未能冲破英国大兵的环形阵,就是明证!

看着这些武刚车,张越忽然之间脑洞大开。

若将后世欧陆的重载四轮马车技术搞出来,放到武刚车上……

那汉军的作战效能,恐怕马上就能提高好几个档次!

心里想着此事,远处,刘进的马车就已经驶到近处了。

张越连忙带上全体官员,上前恭拜:“臣等恭迎殿下返归!”

“孤安……”刘进掀开车帘,从马车上走下来,扶起张越,对其他人道:“卿等皆免礼……”

然后他就回过头来,看着张越,脸上笑意盈盈的炫耀道:“卿可知道,孤这次带回了多少军械吗?”

不等张越回答,他便道:“足足七百余套甲胄,三千张弓弩,刀剑各三千柄,枪戟千余!”

张越听着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担忧的看着刘进,问道:“殿下,一次抽调如此多军械,会不会……”

“没事!”刘进道:“这是皇祖父陛下的旨意!”

“皇祖父听说张卿欲在新丰冬训,便特地让孤到武库抽调这些军械来新丰……”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卷在一起的白纸,递给张越,道:“这是皇祖父陛下给卿的口谕……”

张越连忙跪下来,拜道:“臣恭受圣命!”

然后才接过那张白纸,打开来一看,就见上面写着:朕闻长孙进奏曰:卿欲冬训新丰之民,朕甚嘉之!昔者,条候练兵细柳,太宗观之,叹曰:嗟呼!此真将军也!

其与卿勉之!

张越看完,手心都有些出汗。

天子的意思,明摆着是告诉他——你要练兵,可以!

朕什么条件都能满足你,但是……朕想要一支像细柳营那样的精兵!

能不能做到呢?

这让张越真是又喜又忧。

喜的是,天子开了这个口,他说不定就能趁机在新丰拉起一支新军来了。

说不定,还能挂个校尉或者都尉的头衔。

但忧的也是这个。

当今天子出了名的好大喜功,胃口大。

他点名要一支‘细柳营’,若张越最后交出来的答案是灞上军、棘门军那样‘若儿戏,固可袭而虏之’的废物点心。

那他以后恐怕就被想领兵出征了。

甚至说不定,可能会沦为一辈子的文官。

这,张越可不想!

文官在如今的汉室,就是受气的媳妇!

非但耍不起威风,还得经常受两头气。

哪有武将来的位高权重?

更不提,张越根本就不可能做一个老老实实的文官。

汉家不是宋明,不讲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恰恰相反,在汉室,真正的权势人物,从来都是从军队里冒出来的。

哪怕是当贪官,有军功的贪官和没军功的贪官,都是两种生物。

前者,只要不作死,撑死了也就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

后者一旦被抓到,那最起码也是去居延修地球。

“看来,这次得认真了!”张越在心里想着:“必须拿出真正的本事来了!”

好在,这些日子他也没有闲着。

回溯了很多曾经看过的军事类书籍,又在兰台阅读了大量的当代名将的奏报和书稿。

对于怎么练兵,如何练兵,也差不多有了把握。

唯一的问题是……

天子能给他多少时间?

“最多四个月吧?”张越在心里猜测了一下,这也是比较符合现实的事情。

四个月后,春回大地,到时候按照传统,汉家天子会郊祭天地,顺手来一趟新丰,看看成果是极有可能的。

四个月要练出一支可以堪比细柳营的精兵?

张越感觉亚历山大。

精兵可不是一天练出来的,更不是几个月就能打造出来的。

真正的精兵、强兵,都是需要无数时间的打磨和锤炼,才能形成战斗力的。

特别是冷兵器时代的精锐部队,纪律、技战术、协调、勇气、力量,缺一不可。

所以……

必须想办法,在四个月内,训练出一支起码外表看上去光鲜亮丽的部队。

这个倒是可以想想办法。

但……

军费从哪里来呢?

新丰县本身,当然是有郡兵的。

事实上,汉家制度,任何郡县地方官府都有军队。

新丰县县尉名下,就有一个名义上存在的郡兵曲编制。

只是……

这个郡兵的编制,早已经名存实亡了。

现在在册的士兵,也就小猫三两只,充当门面和名义存在。

剩下的士兵,鬼才知道在那里。

张越曾经打算过,将这个曲的编制招满的打算,但衡量了利益得失后放弃了。

因为,养不起啊!

是真的养不起啊!

第五百一十八节 刘据的决断

汉军军制实行的是部曲仕伍的古典军事制度。

这是源于春秋战国的军事编制。

一个标准的汉家作战基本单位是校尉(部),部下设曲,曲长为候司马。

一般,一个校尉部设置两个曲,称为前后曲或者左右曲。

但野战军通常会加强一个作战曲,以补充战斗力。

新丰的这个曲编制是郡兵编制。

曲下设五个标准屯,每一个屯设两个队,每队五个仕。

一个曲就是两百人的编制!

纵然是郡兵,军饷远远不如野战军,一年也起码要开五千钱。

还得给士兵们发放四季衣物、提供两餐。

这还只是基本要求。

若要让这支部队有战斗力,就必须给士兵吃肉,提供足够营养!

三个月前,张越曾亲眼见过北军的军人的待遇。

牛肉、羊肉、猪肉、鱼肉、鸡蛋,虾蟹,几乎应有尽有。

也正是因此,北军六校尉,才能靠着每一个校尉部不过一两千人的兵力,便傲视天下,让匈奴人闻风丧胆。

很显然,现在的新丰财政,根本不可能支撑得起一支这样规模的精兵。

一年花百万,砸到新丰的地方郡兵身上?

相当于平均每一个新丰百姓,需要额外增加十几钱以上的税赋?

当今天子不过在算赋之外,增加了每人二十钱的口赋和额外三钱的马口钱,合计二十三钱,就已经被人喷的狗血淋头。

张越再这么搞,把军费摊派给农民,恐怕,人设马上就要崩塌。

所以,原先张越的打算是,等到明年工坊园能稳定提供大量税赋再来做这个事情。

但现在,却不得不提前了。

好在……

倒是不需要增加农民负担,只需要提高一下曲辕犁和耧车的售价就好了。

每台加个一两百钱,应该就差不多了。

既然钱不是问题,那么,练什么兵就成为了张越的考虑方向了。

首先,张越就在心里明确一个事情——必须是新军!

什么叫新军?

采用新装备或者新战术的军队,至少也得是用新的作战指导思想建设起来的军队。

就像吴起在魏国训练的魏武卒,就如秦军曾经仗之横扫天下的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激励下的虎狼之师。

也如卫青霍去病横空出世时的汉家骑兵!

总之,这支部队必须具有打破某些限制或者桎梏的能力。

甚至,它可能还将肩负起将战争带入新时代的角色!

当前,汉匈骑兵作战,主要是靠对冲。

这一点,张越已经从无数史料和资料以及兰台档案之中得到了证实。

证据就是从汉匈第一次交手开始,一直到现在,百年间,匈奴人的战术一直是白刃对冲。

骑兵白刃对冲,是最浪漫也最残忍的事情。

汉匈两军规模最大的骑兵对冲,发生在二十五年前的皋兰山战役。

霍去病部在皋兰山下遭遇匈奴右贤王主力和王庭的折兰王、白羊王两部主力。

两军骑兵,在皋兰山下列阵,然后开始了死亡冲锋。

战斗的结果是,匈奴右贤王主力全军覆没,白羊、折兰两部从此除名!

但霍去病部也损失惨重,阵亡超过三成!

这种傻傻的骑兵对冲,可能在后人看来难以理解。

但在当时,无论是汉军还是匈奴人,都没有装备马鞍和马镫。

骑兵在马背上的活动受限,除了少数骑术精湛之人,大部分人没有能力在马背上弯弓射箭。

想要在马上射击,唯一的办法是下马步射。

所以只能用这种笨办法。

但和匈奴人相比,汉军拥有更加精巧和致命的脚踏弩和可以手持的轻弩。

在接敌的刹那直接扣动扳机,将对手射落马下。

所以,匈奴人被汉军直接揍得鼻青脸肿,在漠北决战后长达十五年的时间里,匈奴人甚至不敢主动出击,只能被动防御。

也是直到近年,匈奴人才敢重新发动战略进攻。

马镫和马鞍,对张越来说,不是很难。

技术上也不存在难点,他甚至可以直接拿出欧陆十八世纪的骑兵装具。

只是……

现在,有两个科技树摆在他面前。

是走重骑兵路线还是蒙古轻骑兵游射路线?

重骑兵,这种兵种,视觉冲击力当然是很强很强的,而且对匈奴人来说,哪怕现在张越只是拿出南北朝的重骑兵技术,也足可让他们没有还手之力。

但……

重骑兵对技术要求和战马要求太高,而且,难以规模化训练。

更重要的是……

重骑兵是贵族的玩具,普通人那里玩得起?

而轻骑兵……

好处当然有很多。

一支精锐的善于骑射,拥有丰富作战经验的轻骑兵,能够肆意凌辱和鞭笞他的对手。

各种放风筝,各种吊打。

而且也非常适合现在的汉匈战场和未来的西进。

但问题是……

精锐的轻骑兵太难训练了。

他们既得能够在马背上三百六十度各种挪腾,还得能熟练使用一切兵器,还得拥有无比敏锐的战场观察力和对危机的嗅觉。

在心里想了想,张越就将这个问题暂时搁置下来。

因为,无论是重骑兵还是游射轻骑兵,都不是他现在玩得起的。

也不是短短四个月就能训练的出来的。

起码要三年时间,才能训练出一支合格的骑兵。

而天子的检阅,却很可能在四个月后就到来。

必须交出一份让他满意的答卷。

“考验我做ptt的功力的时候到了!”张越心中轻笑着,已经有了决断。

先把军队的架子搭起来,招满合格的兵员。

然后……

先将他们把后世的仪仗队方向训练吧。

反正只是给天子看看,够威武够漂亮够新鲜就好了。

张越也想的开,他将自己想象成为一个创业者,把天子看成风投的老板。

这么一想,这个事情就不是很难了。

……………………

四百多辆武刚车,将成千上万件军械,运进新丰城。

仅仅是将这些武器卸下来,就足足花了两天时间。

这个事情,自然吸引了无数人的侧目与好奇。

新丰县运进大批军械的八卦,更是传遍整个关中。

随之,新丰县要搞冬训,操练民兵的事情,也传遍大半个关中。

无数人立刻将视线聚焦了过来。

“新丰要搞冬训,还运进了大批的军械?”敏感的长安公卿立刻侧目。

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长孙在这个时候,忽然带着大批军械回了新丰,新丰还要大搞冬训!

傻子都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信号?

于是,刘进的外祖家族的地位,在长安公卿心中立刻暴涨!

大包小包的礼物,不要命的往老史家送。

史家家门口,直接被无数马车堵的水泄不通,最后还是靠了执金吾的卫兵,才驱散了这些想要攀附的人群。

但……

史家的地位,也因此迅速蹿高,成为长安城里不容他人忽视的贵戚!

起码也是将来的后族!

博望苑之中,却因此炸锅了。

“陛下这是在想什么?”很多太子大臣,私底下不得不揣摩建章宫主人的想法。

现在,天子准许长孙在新丰冬训,还带回去那么多军械。

天子会不会私底下有什么念头?

譬如说,隔代传位?

虽然这种事情,从无先例,但当今天子,干过的没有先例的事情多了去了!

旁的不说,罢黩百家独尊儒术和修改正朔,就足以让他的大名垂于史册!

其他什么盐铁官营、广关、开拓西域等等,在他之前,史书上哪位天子做过?

无论三王五帝还是三代先王,没有一个人曾做过像他这样激进猛烈的改革举措!

换而言之,天子要是觉得,长孙比太子更适合扶保宗庙,继承大统。

他有的是手段和法子,让这个事情,变成天下人都能接受的先例!

只要他愿意,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他不能做和做不到的事情。

所以……

一时间,整个博望苑和太子、宫上下,人心浮动。

就连太子刘据,也是惶恐不安。

虽然,刘进是他的爱子,还是长子。

但……

他已经当了三十七年的储君了。

三十七年来,所有人都对他抱有期待。

虽然他自己感觉似乎这个太子做的不是很合格。

但,他早已经习惯了作为国家的储君和未来的天子的身份。

现在忽然出现了这个事情,让他马上就陷入了迷茫与惶恐之中。

他不清楚,现在忽然出现的这个事情,他是他的父亲已经对他死心了的表现还是这仅仅只是一次他老爹的任性行为。

他的父亲,这位当今的天子,做过的任性和可怕的事情,在过去这几十年来,屡见不鲜。

譬如,去年小皇子刘弗陵出生,欣喜若狂的天子,直接下令,将刘弗陵出生的宫殿的宫门命名为尧母门!

这在当时的朝堂上,可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最后还是天子自己出来打了圆场,他告诉朝臣:“汉家尧后,此天下公认也!皇子弗陵,即为朕子,高帝子孙,自有尧帝血统……”

又安慰他说:“朕知太子敦厚文静,欲求守成之主,安有难贤于太子者?”

他那时信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父亲说的没错。

他性格敦厚文静,仁而爱人,确实是适合的守成之主。

可……

现在,他却不敢再信了。

因为,无数事实告诉他——他敦厚文静没错,但仁而爱人,就未必了!

这些日子以来,刘据一直严重失眠。

每天晚上,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能想起郁夷、雍县的灾民。

那么嚎啕的农民,那些绝望的眼神。

那一个个在干裂的田地里,哭泣的人民。

还有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孩子。

最让他恐惧和害怕的是,他在雍县亲眼看到过的一个可怕场面——一个母亲,抱着一个孩子,绝望的坐在一栋摇摇欲坠的茅草屋之中抽泣。

那孩子很小很小,可能出生不过半个月。

母亲拼命的将自己的**想要塞进孩子的嘴里,可是……

孩子却怎么都张不开嘴里。

他饿死了!

因为,他的母亲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连一滴也分泌不出来。

那个母亲才不过十六七岁,她只能无助、绝望的抱着自己的孩子哭泣,哭到血泪都干涸,哭到撕心裂肺。

那是刘据这一生都不敢忘记的梦魇。

就在他这个太子的治下,就他以为的‘仁厚君子’们的治下。

百姓成批成批的死去,倒毙在路上的尸首,数以百计。

整个鸿固原,哀嚎遍野。

而最后,拯救了这些灾民的是他曾经看不起、以为是祸国殃民的法家官僚。

是他的大臣嘴里面的奇技淫巧和机变械饰的水车。

这让刘据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现在他再也不敢说自己‘能安天下’了。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从噩梦之中惊醒,浑身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

在梦中,他不仅仅一次又一次的梦到了郁夷的灾民。

他还梦到了,他坐在皇位上,但天下已经烽火四起,群雄并立。

草莽之中,无数英雄,带领着人民,吊民伐罪,问罪长安。

而整个天下,都在战火之中熊熊燃烧,无数繁华大邑,化为灰烬,数不清的百姓,在战火之中惊慌失措的逃难。

这让他长久以来,备受抑郁。

内心之中,更是充满了疑问。

他现在甚至只求,不当第二个秦二世,不做亡国之君。

所以,在听到臣子们私底下议论着‘天子会不会让长孙隔代即位’的时候,他甚至还有那么一刻,内心居然生出了一丝丝的轻松。

在内心深处,他甚至不由自主的想着一个问题:“进儿,会不会比孤更适合?”

虽然这种想法只持续不过零点一秒就被强烈的危机感和强大的权力欲所驱散!

刘据站起身来,看着铜镜之中的自己。

“孤才是太子!”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进儿哪怕再贤能,也必须在孤死后才能即位!”

事实证明,人类对权力和地位的渴望与控制欲,是不分性格的。

刘据也是如此!

他推开房门,对门口侍立的大臣下令:“马上给孤召集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及太子舍人、洗马,与孤一同入宫,面见父皇……”

悲剧了~~~

RT,刚刚写完一章,结果被我在复制的过程里剪切掉了,更可怕的是丢失了~~~~~

以前软件会自动保存,可这次不知道怎么了,它居然没有给我备份!惨不忍睹~~~

只能明天再写了~

悲剧啊

《我要做门阀》悲剧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百一十九节 父子(1)

深秋的蓬莱阁,风光别有一番滋味。

在这秋风萧瑟,万物寂寥的季节,蓬莱阁中的温室系统开始了运作。

深埋在地底的炭火盆,每天十二时辰不间断的燃烧,恰到好处的将蓬莱阁中的许多殿堂的温度维持在舒适的二十四五度,温暖如春。

以至于,有些生长在蓬莱阁殿堂之间的植物产生了错觉,在这晚秋错误的抽出了嫩芽。

而在延伸到蓬莱阁前人工湖中的一些建筑里,炭火的余温,向水中散逸,吸引了鱼群,靠拢在这些阁楼的周围。

天子站在窗台边,将手里捏着的米粒,洒向湖水,吸引无数鱼儿争相抢食。

看着这些争相抢食的鱼儿,天子的嘴角露出了丝丝笑意。

他很喜欢看这样的情况。

当年,汤武网开三面泽及鸟兽,而他的恩泽,连鱼也能享受,也知道感恩。

“太子是何反应?”天子轻声问着。

“回禀陛下……”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宦官,弓着身子,轻声答道:“老奴听说,太子得知此事后,闭门沉思许久,现在已经带着太子太傅石德等属官,在来建章宫的路上……”

“哦……”天子笑了一声:“朕还以为太子已经转修老庄之道,想要避世隐居,与世无争了呢……”

老宦官连忙低下头,深深的俯首,不敢接话。

他伺候这位陛下已经四十几年了,在建元年间,他便入宫,在这位陛下身边,照顾他的起居饮食。

对于这位陛下的性子,老宦官了如指掌。

天子却是捏着手里的米粒,全部丢进水中,立刻吸引无数鱼儿,拥挤抢食。

“王监令……”天子轻声问道:“你伺候朕四十多年,太子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来说说看,朕和太子,究竟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老宦官抬起头,露出满是皱纹的脸颊,深深内陷的眼窝,有些浑浊,他巍颤颤的道:“老奴老朽昏聩,岂敢非议陛下家事……”

“呵!”天子笑了一声,叹道:“也对,汝不敢说的……”

“太子……不类朕……天下皆知!”

老宦官连忙俯首,拜道:“陛下息怒……”

不类朕……

就是这宫廷之中挥之不去的梦魇,代代相传的诅咒。

高帝不喜欢惠帝,觉得赵王刘盈才像自己;太宗在世之时,更喜欢梁怀王刘揖而不是先帝,要不是刘揖坠马早夭,恐怕一场宫廷内乱,早已经无法避免;先帝看粟太子,横看竖看都不顺眼,终于忍无可忍,废黜粟太子,改立当今,而眼前这位,又对当朝太子,百般苛责。

似乎这汉家天子和他的太子,不发生点矛盾,不闹点事情,就不正常。

可是这位陛下和当朝太子据之间的关系,却是历代以来最复杂、最难以捉摸的。

甚至就是连他,已经伺候了这位陛下四十几年的老臣子,也是有些看不太懂这对父子的复杂关系。

天子却是忽然回过头来,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老宦官,问道:“那朕问问汝,这宫里面,上上下下的人,是怎么看太子的?”

老宦官弓着身子,驮着背,低声道:“奴婢们哪里敢非议天家之事?一切都唯陛下马首是瞻!陛下的意思,就是天意……奴婢们唯有奉诏……”

“老滑头!”天子摇摇头。

老宦官只能是弓着身子,一言不发。

“那朕再问你……”天子伸手从旁边一个静立着的侍从手里托举着的玉盘上抓过一把米粒,继续丢向水中:“以你对太子的了解,你觉得,太子这次会怎么想?”

“老奴……”老宦官巍颤颤的答道:“不知道……”

“朕也不知道……”天子叹着气,望着湖中的鱼儿:“朕也不知道啊……”

老宦官听着,深深的俯首,根本不敢接话。

这些年来,这位陛下,总是任性的做出很多任性的事情,去刺激太子。

而且,一次比一次激烈!

就像去年,小皇子刘弗陵降生,这位老来得子的天子,似乎欢喜的有些过头了,直接下令,将刘弗陵出生的宫殿的宫门,改名曰:尧母门!

此事,立刻就引发轩然大波,整个朝野都震怖不已!

尧母尧母……

那么谁是尧呢?

太子刘据和卫皇后更是恐惧不安,连忙前往甘泉宫请罪。

满朝文武,也都惶恐不安,纷纷前去甘泉宫觐见。

见事情闹大了,这位陛下似乎才知道自己做的有些过分了,于是悻悻然的对外解释说:“汉家尧后,小皇子朕之爱子,高帝苗裔也,自也当为尧后……”

勉勉强强才把朝野内外的非议和议论给糊弄了过去。

但是……

危机,却也因此埋下,从那以后,很多人都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特别是这宫廷里,无数人都看到了掀翻太子的希望。

岂止只有一个苏文和太子做对?

这宫中,除了他这样的老宦官,已经无欲无求之外,还有几个对太子有什么好感?

可,这位陛下却根本没有收敛,总是按捺不住的想要去刺激太子。

这次,这不就又任性了吗?

而且,玩的也更大了。

这次,他直接让长孙带了大量军械回了新丰。

那些军械,虽然只是武库的积存,是汉军的淘汰装备,但终究是也军械啊。

而且是足足可以武装数千大军的军械!

这事情要是传出去,天下人怎么看?

老宦官虽然没有读过书,但也知道,这样下去肯定会出问题。

天子却是捏着手里的米粒,一粒一粒的丢向窗外的水中。

内心深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大将军啊……”此刻,他无比的怀念那个总是在他面前温言说话的大将军:“朕真是想念卿啊……”

自大将军去世,他与太子的关系,便直落千丈。

因为,再也没有一个能够作为中间人,在他们父子之间,作为沟通桥梁的存在了。

而他,当然不可能放下架子,主动去找太子,像教育三岁小孩子一样,将所有的事情都不厌其烦的掰开来,一点一滴的讲给太子听。

那不是他的性格!

他也做不出来这种事情!

而太子,却总是做出种种让他觉得无奈甚至是厌恶的事情。

自郁夷受灾后,他本来以为,太子会改过自新,会吸取教训了。

可是……

很快他就发现,太子虽然改了一些毛病,但却又出现了更大的问题!

特别是李禹的事情后,太子似乎有些自暴自弃的极限。

这让天子根本无法忍受!

国家的太子,岂能变成这个模样?

于是,在刘进来向他请求,想从武库带点废旧兵器回新丰的时候,天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大手一挥,就将数千件军械批了下去。

在做完这个事情,他虽然略微有些后悔和慌张,但莫名的却又有些快意。

…………………………

“陛下……”上官桀,蹑手蹑脚的走到天子身边,恭身拜道:“太子殿下与太子太傅等人求见……”

“传……”天子不动声色的将手里的米粒统统丢进水中,然后接过一块干净的毛巾,将手擦干净。

“诺!”上官桀连忙恭身再拜,然后就亦步亦趋的退下。

片刻后,太子刘据和十几个官员,步入此地。

“儿臣恭问父皇圣安……”刘据上前,俯首拜道。

“臣太子太傅德恭问圣安……”石德带着大批官员,顿首匍匐:“吾皇万寿无疆……”

“朕躬安……”天子面无表情的转身,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长子和他的大臣们。

“太子来见朕,有何要事?”天子冷冷的问着,语气肃然,面色冷淡。

其实,天子自己也不知道,他和太子,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他看着匍匐在自己面前的太子刘据。

他记得很清楚,四十三年前,太子刚刚降生的时候。

他是那么的喜欢,那么的宠溺!

他看着那个刚刚出生的小小人儿,脸上的欣喜之色,不用去照镜子,都能感受得到。

他举着刚刚出生的小小人儿,无比兴奋的宣告天下:朕有后了!

于是,大赦天下,赐给天下所为父者爵位一级。

更命令东方朔和枚乘给刚刚降生的小皇子作赋,命令太常建立高媒之祀,他亲自带着文武百官,到高庙向高帝报喜,他甚至迫不及待的给刚刚出生的长子取名曰:据。

据者,仗持也!

《三略》曰:夫能扶天下之危者,必能据天下而安之。

意思简单到直截了当——这个天下,朕命汝据而有之!

于是,向来善于揣摩他心思的主父偃马上上书,请立太子。

他却思虑再三,权衡再三,没有同意,只是下诏册立卫子夫为皇后。

因为,他害怕,他担心,这个爱子夭折。

拖了七年,他才敢下诏册立其为太子。

但……

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呢?

天子还记得,太子幼年的时候,在自己怀中依偎着撒娇的可爱模样。

他也还记得,太子少年的时候,在自己的膝下承欢的样子。

他更记得,太子曾经见了他,从来不叫父皇,只喊‘阿父’的。

然而现在……

自己与太子,早已经不像父子,倒像是仇敌!

每次见面,不是自己被太子气个半死,就是太子被自己骂个半死!

第五百二十节 父子(2)

“太子……”天子面无表情的问道:“今天带这么多人来见朕,所为何事啊?”

刘据闻言,连忙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眼中闪过了一丝恐惧和畏缩。

这是从前他在老父亲面前,从未有过的情感。

以前,哪怕老父亲态度再冷淡,说的话再难听。

他也无所畏惧,因为他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理,自己是对的。

老父亲的做法统统是错误的!

无论是对匈奴作战,还是对内开征各种战争税。

甚至于,对大臣的处置,对法律的运用。

他总能找到老父亲做错的地方,找到自己坚持的理由。

然而,在现在,他却发现,自己早已经丧失了在父亲面前坚强和倔强的理由。

很多很多事情,都以事实证明了,或许老父亲的决策才是正确的。

特别是郁夷之事和随之而来的关中全面歉收制造的危机,却被一个配给制加从西南夷源源不断运来的廉价蹲鸱、蒻头等物粉碎。

配给制,带着浓厚的法家色彩,在很多人心里都属于‘强迫人民’‘以严刑酷法,压迫百姓’的暴政、苛政。

而西南夷列国,则属于无数士大夫内心深处以为的‘鸡肋’‘不毛之地’。

当年唐蒙和司马相如凿开西南夷后,不知道多少君子,痛心疾首,多少士大夫捶胸顿足,痛骂国家浪费民脂民膏,去经营和开发不毛之地。

其中,就有他这个太子!

可是……

在现在,刘据却不得不承认,西南地区的开拓与经营,是很有必要的。

因为,从上个月中旬开始,源源不断的牦牛车、牛车、驴车、鹿车,在整个褒斜道上络绎连绵。

平均每天,有数万石甚至十几万石的蹲鸱、蒻头进入关中,然后被少府卿制成了种种食物。

来自西南地区的廉价食物,很快的摆到了关中父老的饭桌上。

由之,整个风向一下子就变了。

无数曾经,大声疾呼,要求国家放弃西南地区,甚至连键为郡和武都郡、益州郡也要裁撤,将力量从那个不毛之地收回来的士大夫公卿们,一夜之间换了副脸庞。

曾经甚嚣尘上主张放弃西南地区的声音,眨眼间从舆论场上消失的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则是无数少壮派和激进派的大声呐喊。

没办法,一个每年能稳定向长安输送上百万石甚至更多廉价粮食的地方,谁能忽视?谁能轻视?

此事,和其他事情一起,在刘据最近的生活中,扮演了无比重要的角色。

这些事情让他自惭形愧,也让他备受压力,更让他惶恐不安。

更让他彻底的失去了自信。

由是,在看到父亲的冷眼后,刘据的内心一下子就卡壳了。

他喃喃几声,才俯首拜道:“儿臣听说,父皇最近从武库拨了数千件军械给新丰?”

“然……”天子点点头,看着面前的这个儿子,眉头有些微皱,感觉这个儿子似乎有些奇怪。

但他也没有多想,只是自顾自的按照着自己的心思说道:“进儿跟朕谈起了,张子重要在新丰冬训士民之事,请求从武库拨个几百件兵器,作为民兵的训练用军械……”

“朕却以为,几百件兵器,太小家子气了!”

“孔子说: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既戎也;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是谓之殃民!”

“所以,朕就让武库那边多拨了点兵甲……”

“怎么,太子对此事有不同意见?”天子冷冷的问着,居高临下,看着刘据。

刘据听着一下子就噎住了。

他竟找不到说辞来应对或者缓和气氛。

但内心深处,忧愤和沮丧,却一并涌上心头。

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他的性子本来就暗弱,没有什么强大的心理素质。

当初,有个宦官叫常融,就是靠着造谣和挑拨,让他经常下不来台。

但刘据被常融陷害,受了委屈,却只敢悄悄的流泪,在人前还要装作一副很从容自得的模样。

最终,还是被天子发觉了常融的计谋,将那个宦官杀了,才让他终于有个喘息的机会。

曾经,江充也设计害过他,让他被天子痛骂半天,但他也一样不分辨,只是悄悄的流眼泪。

而天子,最恨他流眼泪!

“哭!哭!哭!”天子看着刘据,脸色瞬间铁青:“就知道哭!朕要汝何用?”

这一句话,立刻点爆了刘据原本就脆弱的内心。

他哭着磕头,顿首拜道:“儿臣死罪!”

他几乎是用颤抖的双手,解下自己的太子冠琉,将它放到地上,抽泣着说道:“儿臣无用,劳累父皇伤心,实在罪该万死……”

“儿臣愿退位让贤,请父皇再择贤能,以为储君……”

他将自己腰间系着的印绶解下来,巍颤颤的顿首:“儿臣顿首再拜……”

他这些话一出口,整个蓬莱阁的温度,立刻就跌到冰点,连空气都似乎凝固了起来。

所有人都吓得趴到地上,连呼吸都不敢。

整个蓬莱阁之中,只有天子剧烈起伏的胸膛和气到极点的呼吸声。

“太子以为,社稷宗庙是什么?”天子握着腰间的佩剑,拳头紧紧的攒了起来。

“太子觉得,天下万民又是什么?”

“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朕……”天子的声音猛然就拔高:“怎么就生了汝这么个逆子!”

此刻,过去十几年来,对这个儿子的不满和厌恶,充斥了他的整个胸膛,暴怒让这个帝王彻底失去了理智:“太子不想当了?好!朕成全汝!”

“这天下社稷,朕未必只能指望汝!”

内心深处,天子感觉,自己的心脏一片死寂。

“朕培养了三十八年的太子,就是这样的太子吗?”

“朕那里有脸去见先帝和高帝于九泉之下?!”

对于这个天真散漫的儿子,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失望和绝望过。

“朕究竟生了个怎样的儿子啊!”

“列祖列宗啊,朕究竟造了什么孽,要如此惩罚朕?”

这个蠢儿子,难道就不能用他的脑子仔细想想,回忆一下,自古以来,哪个废太子在被废黜后能活?

先帝废粟太子,尽诛粟氏外戚,满门上下,鸡犬不留!

到了他手里,落井下石,连粟太子的胞弟河间献王刘德也不肯放过,一定要看着他死才放心!

就连刘德用过的人,也一个不用!统统罢黩!

这个傻儿子!真是读书读傻了!

“陛下息怒……”太子太傅石德,终于再不能沉默了,他连忙爬着爬到殿中,使劲的磕头:“太子失言,此臣之罪,愿陛下降罪于臣……”

其他太子大臣,也都连忙纷纷叩首拜道:“此臣等辅佐无能之罪,愿陛下治罪!”

就连刘据,也终于醒悟了过来,自己究竟捅了多大的篓子!

拿着太子位向父君要挟?

这往小里说是幼稚,是不负责任,不似人君,是没有担当!

往大里说是不孝。

不孝之子,人人得而诛之。

而作为太子不孝,不仅仅他要死。

他的妻妾妃嫔子女,一个都跑不掉!

因为,这是大逆不道!

他连忙匍匐顿首:“儿臣死罪!”

“死罪?”天子冷笑一声,一脚踹开想要抱住他的大腿的石德,冷冷的盯着他:“朕将太子交给太傅父子教育二十余年,太傅却教出这么一个太子!”

终究他还是知道轻重,勉强按捺住内心升腾的怒火,走到门口,吩咐道:“敢有泄今日事者,族!”

“诺!”所有人忙不迭的恭身领命。

殿中的刘据等人,心里也稍微的轻松了一点,就听到门口的天子大声下令:“去给朕将太常和宗正都叫来!还有,传令给执金吾,长安城从现在开始戒严!”

所有人的心,立刻跌入谷底。

这个时候叫太常和宗正来?

莫不是想要……

“马上派人去东宫通知皇后……”石德赶紧压低了声音对身后的一个属官吩咐:“再派人马上去新丰……”

现在,天子已经是暴跳如雷,能拉得住这位暴怒的君王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本就寥寥无几。

甘泉宫的女主人算一个,长乐宫的女主人算一个,还有一个在新丰。

尽管石德很讨厌很讨厌在新丰的那个,但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机关头。

太子要是出事,他和他全家老小,一个都别想跑!

阖府上下,恐怕要鸡犬不留!

自高帝开始,就富贵至今的五朝元老,石氏家族倾覆只在眨眼之间。

也只能去将那个祸害,请回长安来劝慰天子了。

只能希望他能和乃祖一样,有着定海神针一样的功能,能让天子的怒火平息下来。

然而……

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次天子是真的伤心了。

他握着拳头,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走到蓬莱阁的一处偏殿,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一刻,他仿佛丧失了全部的精气神,整个人的状态一下子就老的让人看了心惊。

哀大莫过于心死。

“陛下,请保重龙体……”老宦官连忙走上前来,给他拍着胸口:“太子也不是故意要气您的……”

“朕知道……”天子低着头,悠悠叹着:“所以才伤心啊……”

“太子如此,朕百年之后,何安于地下?”

现在,太子在他眼里,已经没有任何优点了。

几乎所有为君者的缺点,都已经在太子身上暴露无遗。

没有主见,没有担当,偏听偏信,天真单纯,性子软弱。

“百年后,朕见了大将军和骠骑将军,该怎么和他们说,该如何告诉他们,他们的据儿,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老宦官只是静静的听着,就像一个无声的木头人一样,轻轻的捶打着天子的肩背。

这对父子,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是全部都看在眼里的。

良久,老宦官才道:“陛下,您就算不看在大将军和骠骑将军的面子上,也要想想长孙和即将出世的曾长孙……”

“错非看在长孙面子上……”天子悠悠叹着:“上一次,朕就已经废了太子了……”

…………………………

很快长乐宫就听到了消息。

卫皇后闻讯,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赶来建章宫,但却吃了一个闭门羹。

天子拒绝见她!

而同时,长安城立刻被军队封锁了起来。

瞬间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建章宫,虽然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每一个人都清楚,禁军忽然戒严,严格盘查一切往来行人,一定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一时间,人心惶惶,街坊闾里之中,各种八卦和谣言四起。

第五百二十一节 剑拔弩张

枌榆社,阳里。

张越迈步走在其中,两侧站满了围观百姓。

人人都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在官吏们的陪同下,走进来的张县尊。

“这就是张蚩尤啊……”很多孩子议论着,好奇着:“怎么看上去,不像传说中那么威武勇猛?”

“可能是张蚩尤的第三只眼,还没有显现出来吧……”有人悄悄的说着。

顿时引来无数人附和。

在新丰民间,张越的形象,早已经两极分化。

一些人觉得这个新县尊是曾经的儿内史再世,儒雅风流,风度翩翩。

而其他人则觉得,这位县尊,应该起码身高八尺,膀大腰圆,浓眉大眼,眼睛一瞪,就能吓死人!

甚至还有人说,这个新县尊,乃是蚩尤战神下凡,天生三目,发怒的时候,平时被隐藏在额头的眼睛就显现出来,瞬间化身无双战神,能够生撕虎豹,手碎大石,单手举起千斤之鼎。

张越听着这些孩子的议论,嘴角微微抽搐:“我居然要快变成二郎真君了……”

但,他也没有办法。

民间的议论,别说是他,就是天子也干预不了。

太宗皇帝的制度,谁敢破坏?

所以,也只能当做没有听见。

甚至,还得在脸上始终保持盈盈笑意。

“老朽恭迎县尊……”村亭的门口,持着几杖的阳里三老徐荣,在几个子侄的簇拥下,迎上前来拱手道:“县尊光临阳里,阳里上下荣幸之至……”

张越连忙迎上前去,搀扶住徐荣,轻声道:“zhang者厚爱,晚辈惭愧至极……”

“往后,县衙施政,有所贻误,还望zhang者多多包涵,多多指教……”

“县尊言重了……”徐荣笑呵呵的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他还记得,上次见到他的时候的情况。

却不想,转眼之间,这个年轻人便摇身一变,成为了国家侍中、新丰县令。

这让他在唏嘘之余,立刻升腾无数好感。

因为,从对方身上,他看到了太宗、先帝时期的汉家官员的作风。

而之后这个年轻人的施政举措,更是令他大生好感!

这年头这样的官员,已经没有几个了!

新丰县更是从未遇到过这样肯做事,愿意做事的县令。

张越扶着徐荣,走进阳里的乡校,一边走,一边道:“此番新丰冬训,要在教训人民,不忘戎武之事,使新丰百姓,皆能学习到一二兵械之事,而此事,非zhang者出面不可!”

“故晚辈冒昧前来,请徐都尉出山,教训新丰父老!”

徐荣是新丰县内德高望重的三老,更是新丰军功贵族们都敬重无比的前辈。

这位老大人,戎马数十年,曾在边塞与匈奴人厮杀半生,年老致仕之后,又担任枌榆社三老,在阳里开设乡校,教育子弟,训练后辈。

在他的教育和督导下,阳里百姓不仅仅生活普遍高于周边亭里。

更是家家户户,都有在汉军服役的子弟,而且多数是野战军的军官。

这样的老人,是真正的乡贤。

新丰要搞冬训,没有他的参与和督导,根本搞不起来。

而且在制度和程序上,地方县乡事务,也确实需要乡三老的参与、主持和督导。

不然传出去,还不被人骂死?

这可是中国,有礼仪之大的中国!

徐荣听着张越的话,脸上立刻就堆满了笑容,当即就道:“既蒙县尊不弃,老朽必当鞠躬尽瘁,为新丰父老做好此事!”

对于冬训这个事情,徐荣是全力支持的。

甚至他就是现在这新丰县里最支持的人!

作为一个老兵,徐荣知道,民兵训练关乎汉军的战斗力!

霍去病卫青时代,汉军可以一汉当五胡,三千汉骑就可以横行整个大漠,追亡逐北,让匈奴人闻风丧胆。

但现在,随着兵源质量不断下降。

除了北军六校尉外,其他汉军的战斗力,已经下降到了让人不忍卒视的地步!

他的两个儿子在居延服役,前年回家省亲告诉他,现在居延驻屯军之中,能够随军远征的士兵,不过三成。

其他人,也就只能在居延种种田,打打酱油,做做后勤工作。

汉家曾经赖以为骄傲的征兵制,现在已经崩坏了。

募兵制征召的军人,与其说是军人,还不如是地痞无赖。

若能重现太宗和先帝年间,汉家辉煌的全民军训时代,不出十年,汉军的战斗力就能恢复如初,重现拥有万里远征的能力。

“多谢徐公支持……”张越连忙低头道:“这冬训士民教训之事,就拜托徐公了!”

徐荣在张越的冬训计划里,也是无比重要的一环,他就担任类似政委和总教官的角色,指导和教育士民掌握各种基础的军事技能与基本的军事常识。

顺便,还能从参与训练的民兵里,拣选出合格的兵源补充到新丰的郡兵营里。

“县尊客气……”徐荣笑呵呵的说着。

两人正要再谈些其他事情,忽然陪同张越来此的枌榆社乡游徼王吉匆匆赶到张越身边,在他耳边低声道:“县尊,长孙殿下请您立刻返回县城……”

“怎么了?”张越狐疑的问道,这早上出城的时候,新丰一切都好啊。

“据说是长安出事了……”王吉低声道:“天子和太子之间,似乎出了事情……”

“具体的,下官也不清楚……”

张越一听,脸色就变了,连忙对徐荣拜道:“徐公,晚辈有点要事,需要马上回县衙处置……就不叨扰徐公了……”

徐荣闻言,连忙道:“县尊不在坐坐吗?”

张越欠身道:“实在是公务紧急,望zhang者见谅,待晚辈处置好事情,再来向zhang者请益!”

于是,张越就急急忙忙的离开阳里,他甚至连马车也不坐,立刻换乘一匹传马,疾驰回新丰。

一个时辰后,他便回到了县城。

城门口,刘进早就在等候了。

“殿下,究竟发生了何事?”张越翻身下马后,立刻问道。

“孤暂时也不太清楚……”刘进一脸焦急的道:“只是得到了太子太傅的家臣紧急报告,说皇祖父和父亲起了矛盾,然后父亲就自请让贤,皇祖父震怒,现在已经召集太常卿和宗正卿了……”

张越一听,顿时傻了。

这……

会不会玩的有些太大了?

太子刘据,怎么会做出这种不智之举?

但张越已经来不及多想了,连忙对刘进恭身拜道:“那事不宜迟,请殿下与臣,立刻轻车返回长安……”

“但愿还来得及!”

当今天子的性格,张越太了解了。

若被人真的踩到了红线,刺激到他的怒点。

他是会不分青红皂白,也不会管事情的后果的!

他这一生做过的在冲动之下的决定,不知道有多少!

莽起来了,他真的会六亲不认!

…………………………………………

张越与刘进,于是立刻策马启程。

这次,为了抢时间,他们甚至只带了十几个骑兵保护,就一路沿着驰道,向着长安狂奔。

终于赶在日落之前,抵达了长安的覆盎门。

这一路上,不断有使者从长安赶来,向刘进和张越通报事情的进展。

有博望苑的诸太子妃嫔,包括刘进母亲的使者,也有长乐宫的使者,甚至还有不少亲太子或者虽然不喜欢太子但也不愿意看到太子被废的大臣的家臣。

毕竟,在很多传统的大臣心里面,太子既然册立,只要没有失德之事,就万万不能废的。

若天子执意要废太子,他们一定会据理力争。

因为这不符合礼法,更不符合普世公认的价值观。

这让刘进和张越,总算搞清楚了事情的经过。

刘进因此一路上有些郁郁寡欢,不是很开心。

毕竟,这个事情,在他看来,都是他的缘故才导致的。

张越也是一脸沉重,脸色肃穆。

但在心中,他却……

有着那么一丝丝的快意,甚至是喜悦!

仿佛有个声音,一个魔鬼般的声音,在低声呢喃:此乃千载良机,断不可错过!

“天授不予,必遭天谴!”

道理是很简单的,经过此事,太子刘据的名声和形象,肯定会大受打击!

想想看,一个拿着太子之位,动不动就说‘退位让贤’的太子,能被天下人和士大夫公卿贵族以及军队的大佬们放心?

能让天子和宗庙的先帝们放心?

肯定不行啊!

这个事情,必将是太子刘据本人的滑铁卢。

若运作恰当,让这位太子殿下变成大汉帝国的查尔斯王子,也未尝不可!

若天子和天下人都觉得,太子似乎不怎么靠谱。

然后……

所有人都会注意到——太子虽然不靠谱,但帝国的未来还是有希望的!

因为……

俺们有一个好太孙啊!

当然,这些事情,张越也就只敢在心里面想想。

连一个字也不能跟人说,甚至,他还得装出一副‘尽心竭力’为太子转圜和周旋的模样。

还得让刘进也跟着他,在天下人和天子面前,上演一出‘好太孙’的戏码。

看刘进的样子,不需要提点,他也能完美的演绎好这个角色。

当然……

在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得让刘据能够渡过这次危机,让天子和这位太子都能有一个台阶下。

这事情,确实很棘手!

………………………………

建章宫中,气氛却越发的紧张。

玉堂殿内,一个个公卿,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天子的怒火,犹如岩浆,烫的这些公卿们连身子都不敢动弹一下!

“御史中丞!”天子冷冷的问着跪在他面前的暴胜之,责备道:“朕让卿去石渠阁调阅先帝废粟太子故事的记载和诏书,为何现在都没有拿来?”

暴胜之,只敢将头趴在地上,根本不敢接话。

天子的诏命,当然是铁律,是天意,不可阻挡!

但是……

作为御史中丞,暴胜之有劝谏和劝阻天子的一些不合适的诏命的职权。

尤其是在这个丞相出缺,御史大夫也出缺的时候。

暴胜之就成为文官集团直面皇帝的第一道防线。

他也知道,自己必须也只能坚守这一道防线!

哪怕是死也不能放弃!

因为……若他不能坚守,一旦大错铸成,天下人的唾沫星子能将他淹死!

全天下都会质问他:公身为弍大夫,有封驳诏命,劝谏君王之责,何以坐视陛下乱命,令父子相残?

那他除了自杀谢罪,真的没有别的出路了。

前朝丞相周亚夫,为何宁死也要和先帝顶牛?

原因就在这里了!

身为最高文官,肩负的职责,令他们根本无路可退!

天子冷冷的看着一言不发的暴胜之,一脚就踹了上去:“汝以为朕不能撤回汝乎?”

暴胜之被天子一脚踹的在地上打了一个滚,但他马上就翻过身来,恭身拜道:“陛下,臣宁可陛下杀臣,也绝不敢奉诏!”

暴胜之身后,太常卿商丘成、宗正卿刘屈氂以及执金吾王莽,也都上前持芴拜道:“陛下息怒,《孙子》曰:主不可因怒兴师,此谋国之言也!”

“尔等都要护着太子是吧?”天子扫过这些大臣的身体,冷哼着道:“朕就不信了,朕还找不到肯为朕去石渠阁取先帝档案和记述的人!”

“陛下……”一个头发花白,走路都巍颤颤的老臣子,匍匐着出列,顿首拜道:“陛下今日若要遣人去石渠阁,那臣宁愿撞死在这玉堂殿上!”

这个老臣子,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到牙齿都快掉光,背也直不起来。

但是,他的身体却散发着一股子,让人敬佩和尊敬的精气神。

“太史公!”天子瞪着这个老臣,咬着牙齿,但终究却不敢再说了。

因为,他很清楚,这个老臣的脾气,这个老臣绝对说得出,做得到!

他敢下令,对方就一定敢撞死在这玉堂殿上,血溅三尺。

然后他的子侄和门徒们,就会在青史之上写下一句话:上杀太史公!

就像数百年前,董狐在青史上写下的那一句:赵盾弑其君!

对于这个老家伙,哪怕是他,也是没有丝毫办法。

这个老臣,犟到让他害怕,倔到让他尊重。

“哼!”天子松了松衣襟,看着这些大臣,有些无奈的坐了下来。

第五百二十二节 难题(1)

“陛下……”上官桀惦着脚尖,战战兢兢的来到天子身边,恭身禀报:“长孙殿下与张侍中回来了,在殿外求见……”

此言一出,立刻全殿的大臣,都感觉内心一轻。

在很多人看来,长孙和那个张子重回来了,这个事情应该就好办了。

毕竟,天子不喜欢太子,但他一直很喜欢长孙。

此外,侍中张子重更是这位陛下的宠臣!

“不见!”天子却是板着一张脸,冷冷的说道,态度更是无比恶劣:“让长孙和张子重,给朕马上回新丰!长安的事情,还轮不到他们来插手!”

若在一开始,他还只是单纯的气恼太子刘据,想要发作。

但在现在,随着满朝文武,都跟他唱对台戏。

这位陛下已经陷入了歇斯底里的偏执之中。

在他看来,自己才应该是万事万物的主宰和仲裁者。

自己的意志当行于天地之间,无论对错,大臣都只有执行和奉诏的份。

但这些渣渣,现在却为了太子,打着‘忠义’的旗号和他唱对台戏?

简直是不可理喻!

统统该死!该死!

在名为皇帝的生物的思维里,对权力的掌控欲,是高于任何事物的欲望。

哪怕是汉献帝,尚且也知道,要用衣带诏,拼死一搏。

何况是这位登基四十七年,已经唯我独尊二三十年的独裁君王?

上官桀,却是被吓了一大跳。

他连忙低头拜道:“诺!臣谨奉诏……”

士大夫公卿们,可以为了真理大义,不惜性命。

但身为内朝近臣的他,却只能也必须完全服从君王的意志。

因为,不服从就是死!

天子杀近臣,甚至都不需要法律,一个口头命令就足以让他血溅当场!

……………………………………

“陛下不愿见……”上官桀心有余悸的走到站在殿门口的刘进和张越面前,叹道:“长孙殿下,张侍中,二位还是请回吧,陛下现在心情很糟糕,更下了严令,命殿下和是张侍中立刻返回新丰……”

张越和刘进对视了一眼,天子连他们也不肯见,怕是事情已经糟糕到了极点!

“上官兄……”张越连忙上前,拉住上官桀的衣袖,问道:“敢问兄长,陛下究竟为何连长孙殿下与愚弟也不愿意见了?”

上官桀却是摇摇头,有些欲言又止。

若是其他人,他恐怕早已经转身而去。

私自泄露天子的私人情感和私底下的埋怨之言,一旦被天子知道,他肯定得上北阙城楼去和南越吕逆,朝鲜卫逆,还有那几个匈奴单于的叔伯兄弟们的脑袋作伴。

但,问话的对象是张越,他却不得不做出些提醒了。

毕竟,这个小兄弟本身也是侍中官,可以向他打探类似的事情。

而且,一直以来,小兄弟都很关照他,上次还带他刷了一波政绩和声望。

这当官嘛,当然是要讲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微微沉吟片刻,上官桀压低了声音,对张越道:“陛下此番,已经对家上失望至极,公卿士大夫们又火上浇油,一味的帮家上说话……”

“陛下……”上官桀的眼睛左右瞟了瞟,然后在张越耳边,用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快速的道:“大约又犟起来了……”

张越听完,连忙对上官桀长身而拜:“多谢上官侍中提点,来日必有厚报!”

上官桀提供的情报,关键非常!

天子又犯犟脾气了!

这一个事实,最起码能让张越少走很多弯路。

起码,有了一个破局的想法。

当今天子的脾气,可能当世之人,能认清的寥寥无几。

但对后世来说,这位汉世宗孝武皇帝的脾气,却早已经被汉史研究专家给分析透了。

雄心壮志,好大喜功,野心勃勃,权力欲和控制欲都强到让人害怕!

除此之外,他最出名,也最让人着迷的就是他的那副犟脾气。

下定决心要去做的事情,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不撞南山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

就像他一生执着而坚定的就是要干匈奴,就像他这一辈子,矢志不渝的想要见到仙人,求取长生不老之药。

比较有意思的是,很多人都发现,这位天子的性格,极为奇特。

别人越不让他做的事情,他就越要去做!

反之,倘若大家都顺着他的想法去做事,他很有可能自己就转过弯来了。

属于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而在太子问题上,这位陛下的性格就更有意思了。

至少,以张越所知,从历史记载来看,这位陛下对他的太子刘据,属于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一方面天天喷,天天骂,一方面却又无比关心和宠爱。

证据就是这么多年来,这位陛下每次嚷嚷着要废太子,最终都只是嚷嚷而已。

更关键的是,巫蛊之祸后他的反应,彻彻底底的告诉了所有人,他对太子刘据的爱,究竟有多么深厚——他杀光了所有参与巫蛊之祸的人。

甚至不惜下罪己诏!

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感到头疼不已。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更何况还是皇帝家的家务事。

还是这位陛下和太子刘据这两个矛盾到极点,偏偏又互相深爱着对方的父子的家务事?

这个事情,简直就是一道不亚于哥德巴赫猜想一般的难题!

因为,要解决这个事情。

张越首先要做的是,向太子刘据证明当今天子很爱很爱他,爱到希望他能成为三王五帝。

这个事情的难度,大约相当于证明9+9,难度属于偏低。

关键在于,张越还得在不见天子的情况下,让天子自己想清楚,太子刘据很爱很爱他,爱到胜过一切史上所有孝子贤孙。

难度相当于3+3,或者1+c,已经属于超级难题了。

更难的还在后面,必须让这对父子,都找到一个台阶下,然后还得尽可能的在表面上消弭此事的影响。

甚至变坏事为好事。

其难度,已经相当于证明1+3、1+2,几乎属于超级超级的变态难题。

为什么这么难?

因为这个事情,没有前例可以借鉴,后世也几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复杂的父(皇帝)子(太子)关系。

但再难,张越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做。

第五百二十三节 难题(2)

张越回过头来,看着刘进,恭身问道:“殿下,臣以为,殿下此刻当去见一见家上……”

若不能让太子刘据认识到,他的父亲对他的爱和他在这次犯的错误有多么严重。

一切都是白瞎!

张越可还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当皇帝的老爹,会去跟自己的儿子低头。

讲道理,其实当今天子在历朝历代的皇帝里,算是一个不错的父亲了。

最起码,比李唐的君王们要仁厚多了。

“不去见皇祖父了?”刘进却还有些发愣,对他来说,今天发生的一切,是他这辈子都从未遇到过的重大之事。

他的父亲和祖父,闹僵了!

更可怕的是——此事的始作俑者,还是他本人。

这在推崇孝道的汉室,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刘进现在已经几乎丧失了大部分的判断能力。

整个人都陷入了无边的自责与追悔之中,他现在几乎只能依仗张越来帮他分析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张越轻声叹道:“不去见家上,陛下就不可能见殿下和臣……”

“哦……”刘进下意识的点点头:“那便去见父君吧……”

…………………………

太子刘据,已经被天子软禁在了蓬莱阁之中。

比较有意思的是——除了不让这位太子殿下出去外,天子默许他见人!

张越和刘进,来到蓬莱阁时,他们甚至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所有的宫廷卫士,都像瞎子一样,坐视着张越和刘进,直入蓬莱阁。

在蓬莱阁,太子刘据被软禁的殿堂前,张越看到了卫皇后的人,聚集在殿门口。

“皇后在里面?”张越走上前去,问着矗立在门口的长信宫谒者令淳于养。

这个老妇人微微点头,看着张越叹息了一声:“侍中和长孙也来了啊,快些进去吧……”

这次的事情,对于所有人都是核弹!

特别是像她这样的皇后官属,无异于晴天霹雳!

因为,每一个人都清楚,皇后与太子的地位与权力是相辅相成的。

子以母贵,母以子贵。

没有太子,皇后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

张越却是没有急着进去,而是走到另一侧的太子属臣前,看着一脸惆怅模样的太子太傅石德,微微拱手行礼,拜道:“晚辈见过太傅……”

石德闻言,看着张越回礼道:“张侍中这次恐怕,要赖侍中全力转圜了……”

这一次太子做的事情,对于石德来说,几乎是灾难级别的!

哪怕太子最终无事,他这个太子太傅也当到头了!

天子,不可能再让做这个太傅了。

天子一定会从其他大臣之中挑选新的太傅人选。

而且这一次,天子很可能不再与过去一样会征询太子本人的意见了。

这对整个太子系都将是沉重一击!

因为用屁股想都知道,天子会任命什么人来当这个太子太傅?

一定是朝中的强硬派元老大臣。

就像太宗皇帝,忽然之间撤换先帝的所有太子属臣,空降东阳侯张相如一样!

在那以前,先帝做了很多让太宗不开心的事情。

其中就包括了,当街砸死吴王太子的丑闻!

这也是为什么,先帝会在太宗在位期间,被东阳侯张相如和廷尉张释之,死死的看管住的缘故!

但……

石德知道,这已经是自己和整个太子系最好的结局!

若事情演变成最糟糕的方向——天子废太子。

那么,所有太子大臣,全部有罪!

至少,也是‘不忠’。

他这个太傅更是首当其冲,很可能连最后的体面,也不会给他,直接被拖到市场一刀两断!

他的整个家族三族,一个也活不了!

而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一切都在朝着急速恶化的方向发展。

这让石德,再也不敢端什么架子,摆什么谱了。

张越也就成为了他和整个太子系最后的指望。

每一个人,现在都诚心诚意的希望,这个侍中官能和他的元祖和曾祖一样,再次起到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的作用。

“太傅言重了……”张越恭身道:“晚辈只能保证尽力而为……”

张越抬起头,看着石德:“但晚辈希望,太傅能将今日太子与陛下之间发生的事情,不做保留的向晚辈介绍一次……”

“侍中要听,老朽自然知无不言……”石德垂着头,叹息着道。

此刻,他想起了他的祖父,万石君石奋在世时的告诫:二三子们!吾家能有今日,全赖一事——誓死效忠圣天子,以天子意志为行事准则!汝等务必要牢记这一点,万万不可违背,不然,家破人亡,只在旦夕之间!

可惜,老祖父一死,大家就将老祖父的谆谆教诲,抛到脑后。

特别是他,居然自不量力的想要‘有所作为’,以为能通过太子,让天下人知道,石家不是只有唯唯诺诺之辈,更非全是循规蹈矩之人。

但现在回过头来看看,才知道老祖父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至理名言!

可恨自己妄自尊大,居然抛弃石家的立家之本。

现在好了,一切都完了!

石德知道,从此以后,石家的四代人百年积攒的威望和资源,都将付之东流水。

身为太子太傅的他,在太子出了这么大问题后,必定要付出代价。

现在的石德,只想此事结束后,召集家人子侄,将老祖父的训诫,再向他们训诫一次。

一定要永远忠于圣天子啊!

谁是天子忠于谁!永远紧跟圣天子的意志和政策做人!

心中想着这些事情,石德就把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的细节都原原本本向张越讲了一遍。

张越听完,心里面只有一句mmp!

当朝的这位太子殿下的行为,完全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在自己的父亲面前,索要糖果而不得的反应!

可惜,他已经四十有三,再非孩子了。

不过,唯一的好消息是也正是因此,这个事情还没有糟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换而言之,太子还有救!

只是,张越还需要去见一见刘据本人,先让他明白在现在这个时候,他应该做什么再说!

第五百二十四节 开导(1)

张越推开殿门,走进殿中。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夕阳西垂,晚霞漫天。

太子刘据,端坐在一张蒲团上,面朝着墙壁,一言不发。

卫皇后坐在他的对面,白发苍苍的皇后,看着自己的爱子的神情,满脸的悲戚之色。

看到这个情况,张越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拜道:“臣张子重恭问皇后、家上安……”

刘进也跪下来,拜道:“儿臣拜见皇祖母、父亲!”

听到张越和刘进的声音,太子刘据终于转过头来,无悲无喜的看着两人,挥手道:“进儿、张卿,都坐吧……”

也是直到此刻,张越才发现,这位太子殿下,没有穿戴汉家太子的冠冕。

他只是穿了一件寻常的宽袍深衣,头上裹了一条简单的布帻而已。

面色更是很平淡,没有丝毫的慌张或者担忧,甚至张越还能隐约发现,这位汉家太子的神色之中竟然有丝丝的惬意……

这让张越顿感大事不妙!

当今天子的脾气,张越非常清楚!

不仅仅是因为他有大量参考和对照资料,更有自己的亲身接触感受。

这位陛下就是一头好斗的雄狮,一个倔强的老头,一位习惯了让一切都围绕他转动的君王。

而刘据的这个样子,只要被他看到,一切都要over!

这位陛下肯定会发疯的!

仔细想了想,张越便上前拜道:“家上如今这个模样,可是要学老庄之士,归隐山林乎?”

刘据听着,反问道:“孤学老庄有何不可?”

“架一叶扁舟,遨游四海五湖,与鱼虾为友,与天地为伴,岂不快哉!”

刘据的性格,长期受到谷梁学派的影响,因而形成了其偏软、信奉道义、道德,以为只要用道德,则天下必治。

结果,事与愿违,郁夷之变,令他的三观深受冲击。

随后的发生的事情,又让他陷入深重的自责与愧疚和压抑之中。

若他的性格刚强,遇到这种事情,他肯定会反思自己的错误,吸取教训,完善自我。

可惜,他性格暗弱,于是,不可避免的就陷入了困境。

于是,他就就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

从相信自己是正确的,到了不管什么事情,都觉得自己是错误的的地步。

尤其是今日的事情之后!

这不奇怪,后世东汉王朝灭亡后,大批大批的士大夫,就陷入了玄谈怪论之中,借此逃避现实。

听着刘据的话,卫皇后的脸色,立刻就更加哀伤。

刘进更是连忙顿首拜道:“父亲大人,一切都是儿臣的错,请父亲大人莫要如此……”

老庄思想,在汉季属于绝对的异端!

不仅儒法两派,对老庄思想恨不得赶尽杀绝。

哪怕是当年黄老学派当政的时候,对于这个系出同源的思想,也是有杀错没放过。

可是,这个思想,却根本无法铲除。

因为,它对于那些想要逃避现实的人群,拥有无可抗拒的吸引力!

自有汉以来,因为对现实失望而做出避世举动的贵族公卿士大夫,从来没有断绝过。

但,汉家太子想要避世,这却还是头一遭!

张越听着,嘴角微微抽搐,不得不拜道:“家上想学老庄,与天人相齐,自得其乐……可家上莫要忘记,杨王孙公的前车之鉴……”

“臣深以为,家上此举,除了徒增烦扰外,恐怕并不能让家上真的获得其他任何东西……”

刘据听着,却是好奇了起来:“杨王孙公?此何人哉?!”

“此公乃是黄老名士,乃先帝年间生人,卒于今上元鼎年间……”张越轻声答道:“杨王孙公,生平素喜黄老之术,善养生能致富,为人谦和,做事谨慎,在当年曾享誉关中,有十余知己好友,为朝堂公卿……”

“至元鼎中,杨公病且死,于是遗命其子曰:吾欲臝葬,以反吾真,必亡易吾意。死则为布囊盛尸,入地七尺,既下,从足引脱其囊,以身亲土……”

张越侃侃而谈,将杨王孙将死之前的故事,娓娓道来,特别是将杨王孙和他的好基友祁候曾它的书信往来内容,讲得非常清楚、形象,让刘据听完,也不由得感慨道:“恨不相识杨公于在世之日,此真奇男子,伟丈夫也!”

当今之世,厚葬成风。

莫说是公卿贵族王侯,便是普通的人家,送葬一个先人,就很可能掏空阖家积蓄,甚至欠下许多债务。

故而,像杨王孙这样坚持裸葬,丧事从简的人,一直备受尊崇。

“家上却是有所不知……”张越恭身拜道:“杨公死后,其子虽然按照其意,将杨公以布袋盛尸,葬于终南山……可是……”张越抬起头看着刘据:“家上可知,其子在其坟茔之上,以金玉为饰,堆磊以珍宝……”

“杨公想要赢葬,最终却让其子将大半家产都用于了陪葬……”

“因为,人言可畏……”

这毋庸置疑,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一个主张裸葬,不想要陪葬品的人,在死后他的儿子,遵从了他的遗愿,以布袋盛尸,让尸体与土壤接触,尘归尘,土归土。

但是……

在汉季社会,讲究侍死如奉生!

意思是死者生前的享受待遇如何,死后到了地下,也要一样,甚至超标!

天子和诸侯王以及超级公卿们,以黄肠题凑和巨大的陵墓,作为自己在九泉之下继续享乐的标配。

而一般的百姓,则想尽办法,费劲一切心思的给先人置办种种冥器。

破家败业者,数不胜数!

秦汉两代,中国拥有的大量黄金储备,几乎都被人带到了地下,带到了棺椁与陵墓之中。

海昏侯,一个废帝,一个备受忌惮和提防的家伙,其陵墓之中都能找到将近半吨黄金陪葬品!

由此可以想象,在这个疯狂的时代,究竟有多少黄金,被人埋入地底,作为给先人的陪葬品了!

而杨王孙想要裸葬,纠正世人不正确的厚葬习俗的想法,最终也被这世人的习俗带偏了。

他的儿子,出于孝道,不敢违逆父亲的遗命,让其得以按照遗愿下葬。

但,为了不让外人说闲话,为了不被人指责不孝。

他在裸葬乃父后,将大半家产,填入了其父坟茔上方。

据说,仅仅是黄金制品,就价值超过五百金!

于是,杨王孙的葬礼最终的开销,比按照习俗正常下葬的成本还要高好几倍!

杨家甚至因为这此葬礼,而家道中落。

这不得不说,真是一个无比讽刺的悲剧!

刘据听完张越的故事,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他当然不傻,听出了张越的言外之意。

“孤就不能按照孤的心愿来活吗?”良久,刘据沉沉叹道。

“家上身系天下,负宗庙之重,社稷之任……”张越轻声道:“家上觉得能够超然物外吗?”

既然身为太子,刘据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他本身联系着无数人的性命、荣辱和生死。

旁的不说,他要是真的去学老庄,玩什么隐居避世,张越敢保证,跟着他一起去隐居的臣子、贵族,最起码有数百人!

这一点都不夸张!

因为,世俗的舆论和看法,会逼迫很多人,哪怕不情愿也只能跟着去。

更麻烦的是……

未来新天子登基了,这位新天子会看着一个废太子在外面溜达?

他晚上睡觉敢睡踏实吗?

为了让自己睡一个好觉,这位新天子,哪怕性格再好,也会忍不住的抹掉所有和废太子有关的人和事。

至少,也杀光这个废太子,还有那些跟着废太子一起跑路的人。

刘据却是长叹了一声,看着张越,问道:“纵使卿说的是对的,但是……”

他望着自己的身子,摇了摇头:“孤却深深的觉得,孤已经不适合再做这个太子了……”

“近日以来,孤彻夜难眠,辗转反侧,每日只要一合眼,就能梦见无数冤魂在孤耳边呢喃低语……”刘据低着头,痛苦的说道:“那些郁夷、雍县以及其他太子食邑县中,惨死的冤魂,使孤明白,孤不过中人之姿,实在无法承担社稷和宗庙之重……”

张越看着刘据,叹了口气。

他很清楚,现在的这位太子殿下的心理,已经陷入了极端矛盾的自责与自卑之中。

简单的来说,就是他的心理状态,出现了问题。

这种事情,哪怕是心理承受力很强的人遇到了,也是无法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的。

需要专业的心理医生进行开导和引导,协助他走出困境。

可惜,在这个西元前,并不存在什么心理医生。

就是张越,也没有接触过类似的事情。

好在,虽然没有学过心理学,但张越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常识,懂得该怎么做。

他知道,刘据现在缺乏自信。

所以,得给他自信。

让他能够,重建对自己的信心。

最起码,也得让他振作起来,像刘家的那些男人。

不然的话……

当今天子是真的会杀了刘据的!

因为当今天子是一个非常重视经验和自我经历的人。

历史上,他因为自己年轻的时候,被老祖母和老母亲捆着手脚,备受掣肘就干脆杀了钩弋夫人。

以让自己的儿子,在即位后可以不受来自东宫的要挟和迫害。

若让他看到刘据现在的这个状态,他很可能一不做二不休,让刘据死于各种意外。

到那个时候……刘进恐怕就危险了!

张越自己的小勾勾,更是危在旦夕!

第五百二十五节 开导(2)

为了刘进,更为了自己的小勾勾,张越只能尽力而为。

“家上怎么可以这样说呢?”张越恭身拜道:“家上为储君,此事早付宗庙,得社稷神灵之信,家上仁厚,天下皆知,虽有小错,但人谁无错?孔子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其望家上明察之!”

刘据听着,却是只是盯着地面,默不作声。

这让一旁的卫皇后和刘进,都急的有些头疼。

也是直到现在,卫皇后和刘进,才发现原来他们根本不曾真正的熟悉自己的儿子(父亲)。

刘据表面宽厚豁达,就连别人对他的陷害和构陷,也经常不以为意。

当初,苏文构陷刘据,沉迷美色,使得天子特地给太子加了两百宫女。

黄门侍郎常融也多次陷害刘据,甚至在天子面前颠倒黑白。

让卫皇后恨得牙咬咬,多次劝刘据干脆杀了常融等人,以绝后患,结果刘据却拒绝了卫皇后的要求,还说:第勿为过,何畏文等?上聪明,不信奸邪!

意思就是,我没有做错,身正不怕影子斜,更何况天子那么聪明,不会被小人蒙蔽的!

然而,从未有人想到过,在刘据豁达仁厚的性格之下,还隐藏着一个如此极端的人格。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位太子殿下与他的父亲是一样的。

很容易就会偏执,而一旦偏执,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现在这个偏执的人格觉醒,令他自暴自弃,甚至自我怀疑。

仔细想想,这似乎也是老刘家的遗传。

惠帝刘盈,梁王刘武,河间献王刘德,都在理想破灭后,黯然神伤,郁郁而终。

想着这些人,卫皇后就忍不住道:“太子!莫要忘了当初,汝在长平烈候病榻前的誓言!”

刘据闻言,终于意动。

长平烈候卫青,不仅仅是汉家的战神,国家的保护神。

更是他的舅父!

从小将他抚养大的舅舅!

甥舅感情,甚至形同父子!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性格,受到了卫青的莫大影响。

卫青为人敦厚,平易近人,性格豁达,富有同情心。

他极为重视家庭关系和故旧感情,有恩必报。

在世之时,天下受其恩惠者,如过江之鲫,数都不数不清楚!

哪怕是现在的朝堂上,很多大人物,也是其提拔起来的。

譬如,北军护军使任安、长安司直田仁、司隶校尉王安、御史中丞暴胜之,甚至连执金吾王莽,也都是卫青发现和举荐的。

卫青的成功和伟大,让刘据下意识的模仿和效仿。

他模仿着舅舅的宽厚、豁达,模仿着舅舅的仁爱与念旧,更模仿着舅舅的言行举止。

他内心之中,一直渴望自己能够像舅舅卫青一样得到天下人的认可与承认。

甚至像舅舅卫青一样成功!

当初,卫青病重,缠绵病榻,曾握着他的手,叮嘱:“太子,国家社稷,全赖汝心,治乱成败,系于汝志!”

刘据于是哭着跪在卫青面前发誓:“舅父大人,但请安心,据儿必定不负舅父之望,怀仁心以行丈夫之志!”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努力,希望能做到誓言!

可惜,郁夷之变与其后发生的种种变故,特别是李禹的事情,让他几乎没有了再去实践誓言信心。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让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原因之一。

对舅父和百姓的愧疚,让他的内心无比惶恐。

他甚至不敢再去想,自己死后,该怎么去见九泉之下的舅舅!

那个一生都在为了他和他母亲以及这个国家呕心沥血的男人!

此刻,听到母亲主动提起这事,他终于崩溃,掩面抽泣起来:“孤无颜见舅父于九泉之下,愧对父皇,愧对天下……”

“父亲大人……”刘据这么一哭,刘进也跟着哭了起来。

“家上……”张越连忙上前,道:“长平烈候若在,见家上做此小女儿状,其心何安?”

他算是终于抓到重点了。

从卫皇后的话和刘据随后的反应来看,张越知道,卫青恐怕就是这位太子殿下最大的软肋和刺激点了。

既然如此,那就该用卫青来激发刘据的斗志!

果然刘据一听,就止住了哭声。

他想起了自己的舅舅,那个哪怕晚年,深受病疼折磨,纵然身上的旧伤发作,疼的冷汗直冒,却依旧如往常一样,穿着甲胄,佩着长剑,走在宫阙之中的男人。

他有钢铁一样的意志和泰山般的镇静能力!

舅舅生前,最常说的话就是:“这点小疼,臣视若蚊虫叮咬而已!”

他最自豪的,也一直是自己的意志。

当年宫廷上下,所有人在这位被伤病折磨的奄奄一息,连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的男人面前,只能俯首低头。

“舅舅若在,必不喜孤的这个样子……”刘据在心里想着。

可是……

他抬头看着张越,道:“父皇对孤,已是失望至极……”

他很清楚,自己的父亲这一次是真的发怒了。

这一次,老父亲的反应,超出了他过去的所有反应。

那种对自己的失望和厌恶的神色,是直接写在脸上的。

“陛下,怎么可能对家上失望?”张越连忙拜道:“臣愚以为,陛下对家上的爱与期望,从未改变!”

“嗯?”刘据的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对他来说,他现在最大的矛盾和问题,就来源于他父亲对他的态度以及自身内心的愧疚与自责。

这两种情绪,在他内心之中反复纠结,让他难以自安。

“臣听说,当初,陛下曾亲口对家上道:吾当其劳,以逸遗汝,不亦可乎?”

“陛下,劳苦一生,所求的不过是想将一个强大、富足、安康的天下,交给家上,令家上少些烦忧而已……”

“臣闻之,父者犹天,母者犹地,子犹万物也!天地爱万物,所以有阴阳四时,雨露之滋润,天地之爱万物,所以有风雨雷电,水旱蝗汤!何也,此天地以磨砺万物之事也!”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故谚曰:不历风雨不可以见彩虹!”

“故而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

“今陛下所以迁怒家上,乃是希望家上,能够遇挫逾勇,明为政者之要,知天下事之艰难、复杂!此所谓书云: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其望家上明察之!”张越说完深深俯首。

毋庸置疑,他在给天子和刘进推销了自己的那一套心灵鸡汤+多难兴邦论后,对刘据也推销了起来。

这也是一种思想或者说行为方式在中国要获得成功的最佳方式。

就像董仲舒当年做的一样,只要上层接受了,下面的人就会跟着认同。

没办法,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在大一统的汉室帝国结构下,再没有比皇室更好的推销点了。

一般来说,只要说服了皇室,几乎就说服了天下。

刘据听着,望着张越的身子,终于有了些精神。

仔细想想,似乎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好像,张子重说的是这么一回事!

回想这么多年来,老父亲与自己之间的事情。

刘据不得不去信张越的话。

他呢喃的看着张越,还是有些不太自信的问道:“卿说的是真的吗?”

张越连忙拜道:“当然!臣所说的真假,家上心里应该是清楚的!”

“这世上岂有不希望子女成才的父亲?何况当今天子,一代雄主,胸怀三王之志,口衔五帝之仁,泽被四海,岂能无泽家上乎?”

“这些话……”刘据看着张越长声叹道:“恐怕只有爱卿肯和孤说,也唯有爱卿方能如此!”

“孤听说,子胥尽忠而忘其号,比干尽仁而遗其身,自古忠臣义士,竭诚不畏斧钺之诛以陈其言,志在匡扶社稷……”

“大约说的就是爱卿这样的人……”

“臣惶恐……”张越连忙拜道:“臣不过是尽职守而已……”

刘据起身,走到张越面前,扶起张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对张越拜道:“既如卿言,那敢问爱卿,孤当以何行,而致父皇之意,以合天下之望?”

随着这句话出口,卫皇后的神色,终于转泣为笑,看着刘据满意的点点头。

这才是她的儿子!

刘进也是长出一口气,满是感激的看着张越。

自听说此事后,他就一直充满了自责和内疚。

在他看来,这个事情,其实是他造成的。

要不是他心态急迫,去和皇祖父禀报,想要多拿些军械,或许就不会导致这么多事情了。

讲道理,其实新丰的冬训,所需要的军械,完全可以从武库里,选那些报废和卷刃的兵器。

若只是从武库拿个数百件类似的军械,以他的身份根本不需要向天子报告,只需要到丞相府报备一下就可以了。

甚至,都不需要这么麻烦,下令给京兆尹,让京兆尹去打报告就行了。

是他心态急切,想要让人刮目相看,才搞出这个事情。

如今,父亲终于能走出颓废,重拾斗志。

刘进终于放下心来。

只有张越知道,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五百二十六节 开导(3)

“家上要做的事情……”张越看着刘据,缓缓的说道:“其实很简单……”

他俯首恭身,拜道:“臣请家上,上书陛下,请与匈奴战!”

刘据闻言,浑身剧震。

弭兵,是他在元封三年后的主要主张和政治诉求。

更是他的很多大臣们的基本主张。

理由当然是一致的——现在的汉室疆土已经足够安全,匈奴人也得到教训了,再耗费国力,将数十上百万人民送到战场上,得不偿失。

莫如和亲便这句被鹰派和激进派敌视的主张,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毕竟,这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消耗,虽然没有近现代战争的消耗那么夸张。

但,相对于小农经济社会来说,也是沉重的负担。

更关键的是,大批青壮远离故土,前往万里之外的异域作战,让很多地方的生产生活,都陷入了麻烦。

与之相比,很多士大夫都觉得,还是过去的和亲比较划算。

每年送点烂大街的丝帛珍宝和香料黄金给匈奴人,就能换取和平。

撑死了,再送个所谓的公主过去。

这样虽然面子上难看,但却可以节省大量的资源,将这些资源用到建设汉室身上。

尤其是,当汉匈战争,越发的陷入旷日持久的对峙之中,漫长的战争,令很多人都备受煎熬和压迫。

与此同时,因为战争,很多人丧失了大量的权益。

旁的不说一个盐铁官营,一个均输平准,简单粗暴的收割了多少人的利益?

这些利益受损者,当然希望,一切都能恢复到从前。

那个汉匈没有开战,国家不需要为了战争而收割商业利润的时代。

若是在以前,刘据恐怕在张越开口的瞬间,就已经拂袖而去,至少也会面露不悦。

但现在……

刘据连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了,对于汉匈的战和问题,他自然早没了过去的自信。

相反,他甚至都拿捏不住,这战和的利弊了。

他望着张越,呢喃片刻,问道:“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张越轻声道:“不然,家上还希望怎样?”

“可是……”刘据摇摇头,道:“孤根本不懂战争,遑论指挥……”

“贸然提议开战,孤担心……”

“家上不必担心……”张越轻笑着道:“只是提请用兵而已,并非真的要与匈奴大战!”

“且如今,汉匈之间的局势,也是打不起来的……”

汉匈两国现在确实打不起来!

因为,关中今年刚刚遭受全面歉收,朝堂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靠着收割了公孙贺父子和大批子钱商人的财富获得的资源以及从西南地区转运来的大量蒻头、蹲鸱,勉强才没有让灾难真的发生。

但,也因此消耗了大量力量!

旁的不说,为了稳定关中,国家动用了大量人力物力,从敖仓日夜不休,运输漕粮入京。

为了避免关中粮食价格高涨,又动员了无数官吏,实施了配给制。

虽然现在来看,效果还不错。

但国家的精力,却几乎被消耗掉了。

哪怕是当年的秦国,不也因为修建郑国渠,而停止对外扩张吗?

更何况,到现在为止,夏季旱灾带来的问题,只是得到纾解。

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在今年冬天和明年的春夏两季。

冬季马上就要来临了。

到时候,整个关中的气温都会迅速下降。

而届时,褒斜道会被大雪堵塞,大河也会封冻。

无论是蜀郡、西南还是雒阳的粮食,都无法再像现在这样快速的运到关中。

而关中数百万人口,每天都要消耗天文数字一样的食物。

故而,国家届时只有一个选择——向北方要粮!

从太原和晋阳转运粮食。

这就必然导致,汉军的战略粮食储备的飞速消耗。

在这样的情况下,汉军不可能发起任何战略进攻。

讲老实话,能守住现有防线,稳定住已有的势力范围,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但匈奴人更惨!

以张越所知的情况来看,匈奴内部的权力斗争,已经日趋白热化。

围绕着狐鹿姑单于和日逐王先贤惮的斗争,牵扯了他们大量的兵力和精力。

以至于他们甚至都没有精力来管楼兰的事情,让李广利得以顺利的将楼兰王子安循以及诸邑公主送到楼兰王都,掌控局势。

来自范夫人城的奏报显示,匈奴人现在连浚稽山都放弃了。

王庭主力在向西方移动,庞大的骑兵集群,以泰山压顶之势,向先贤惮的控制地区施压。

以至于,连轮台的汉家屯垦部队,都能顺利的出城收割粟米。

而不需要和前几年一样,每到粟米收获季节,都需要大批骑兵保护,才能安心收获。

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汉匈,都没有力气再挑起大战了。

至少,在明年夏天以前,两国的军队都没有战略进攻能力。

撑死了也就是制造一些小型摩擦,有几次低烈度的接触而已。

所以,在这个时候嚷嚷战争,其实就是嘴炮。

哪怕喊的再响亮,最终也只是嘴炮而已。

充其量,不过是吓唬一下。

刘据听着,却是有些接受不能。

他的三观和他接受的教育,让他从小就清楚——战争无小事。

两国交兵,稍不留神,就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舅父卫青生前,每临汉匈大战,都会特别慎重、谨慎,彻夜彻夜的在堪舆前,关注汉军的每一个动向。

哪有像张越这样,拿着战争当筹码的。

“这样是不是有些轻浮了……”刘据轻声道:“若万一朝堂真的决意用兵了……孤不就成了罪人了?”

“家上……”张越抬起头,看着刘据,问道:“不知道家上是否看过臣献给陛下的《战争论》一策?”

“臣在其策中曾有愚见: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战争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战争总是在某种政治形势下导致的,而且只能由某种政治动机引发……”

“如今汉匈两国的政治局势,都不容许发生大规模的交兵!”

“无论是汉匈,都不可能在如今局势下,发动大规模战争!”

“非其不愿,实在是不能!”

“而且,在战略上来说,匈奴人面临的问题比我汉家面临的问题,还要复杂深刻!”

对汉而言,很显然,经历了夏季旱灾和随后的政治变动后,国家需要时间来舔舐伤口。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死了那么多人,可不是简单的一个命令就可以祢和的。

旁的不说,现在的太仆系统,就处于一片混乱。

汉家的马政系统,需要重新调整和规划,以消除来自公孙家族的影响。

换而言之,最起码在太仆系统重新运转之前,汉家骑兵只能固守现有疆土。

贸然发动对匈奴的大规模攻击,结局必然是失败!

历史也证明了这个事实,巫蛊之祸后李广利全军覆没,汉家最大最强的野战部队,折戟沉沙。

自那以后,汉家用了十几年才恢复元气。

如今,虽然相对历史上的巫蛊之祸,公孙贺父子之死造成的影响力没有那么巨大。

但一个丞相和那么多贵族公卿大商人的扑街,也不可避免的带来种种问题。

在没有消弭这些问题之前,贸然出击的结局,是注定的!

除非发生奇迹,不然,能够全身而退就已经是上苍护佑!

更不提,其实汉家还要接受更严苛的考验!

今年夏季的旱灾,就已经将这个考验的种子埋下了。

大旱之后,必有蝗灾!

后世之人,对于蝗虫这种生物,早已经没有了畏惧。

反而觉得是美味,以至于出现某地发生蝗灾,结果捕捉蝗虫的人,比蝗虫还多的可怕例子。

但在现在这个时代,蝗灾是毋庸置疑的恐怖天灾!

遮天蔽日的蝗虫群,能在几天之内就啃光它们飞过的地域的所有庄稼!

而人民对于蝗虫,却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畜生肆虐。

一旦明年夏天出现蝗灾,关中地区的生产生活,必然瘫痪。

所以,两三年内,汉室的战略进攻能力都是零。

那匈奴呢?

情况可能更复杂,更糟糕。

匈奴现在的问题不仅仅是内忧。

日逐王先贤惮,在匈奴内部公然与狐鹿姑唱对台戏,大批匈奴贵族依附和拥护他。

狐鹿姑单于是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情况的。

因为上一个和单于唱对台戏的实权贵族的人的名字叫尹稚斜!

狐鹿姑的祖父!

尹稚斜在军臣单于死后,立刻就发动政变,自己坐上了单于之位,导致于单流亡汉室。

故而,狐鹿姑肯定会和先贤惮打起来!

而在这场叔侄之争外,不仅仅有汉军在虎视眈眈。

还有另外一个竞争者在旁窥伺!

乌孙的骑兵,一直徘徊在天山一带,就等着匈奴人开战,自己捡便宜。

复杂的国际局势,无论是狐鹿姑还是先贤惮,都无法集中全力来解决问题。

在这样的情况下,汉家必须发出声音!

哪怕只是嘴炮也好,必须让匈奴人,不得不回头。

刘据听着张越的话,心里面也是一震。

《战争论》这本书他听说过,但从来没有看过。

因为很多人告诉他,这本书里面充斥着‘暴虐之言’,充满着‘不义之语’。

但现在看来,或许,这本书值得一看!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刘据咀嚼着这句话,心里面感触颇多。

他看过无数的书,但从没有像这样简单直白的一语中的的概括战争本质的结论。

但……

他还是有疑虑。

“父皇愿意看孤的奏疏吗?”刘据看着张越问道:“父皇真的能因为此事而原谅孤?”

对此刘据,真的是有些拿不准。

毕竟,老父亲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以他的了解,恐怕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哄好的。

张越却是微微笑道:“陛下对家上的期望,家上难道不知道吗?”

刘据摇了摇头,眼中充满了迷茫。

当今天子,他的父亲,在他的印象里,除了儿时的欢乐时光外,剩下的全部是苛责和要求。

这十几年来,更是除了训斥,就没有什么好话了。

每次去见天子,刘据都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对于父亲,他更是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摸不透。

没有办法,他和自己的父亲,这些年加起来说的话,恐怕都还没有他和张越说过的话多。

而父亲对他的期望和要求,他本人哪里清楚?

他能知道的,不过是老爹总觉得他‘不类己’。

但刘据却一直觉得,自己的老爹的行为都是错的。

哪里可能去学老爹的作为,以老爹为模板?

张越看着也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刘家的教育,其实一直都很不错。

自太宗后,连续三代都出了明君雄主,战略家、军事家。

可惜,到了刘据这里,可能是因为含着金钥匙出生,从小就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波折。

在霍去病卫青的羽翼下,刘据的地位,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挑战。

这就导致,刘据在卫青去世前,很可能都没有做过什么真正的决定和事情。

卫青几乎可以为他摆平任何问题。

于是,就成了现在这样!

就像鲁哀公所言:寡人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既不知悲,也不知喜,更不知哀……

简单的总结起来,就是温室里的花朵,被人呵护着成长的幼苗。

这样的太子,若是在升平时期,没有内忧外患的年代,可能还能糊弄糊弄。

但现在的汉室,外有匈奴之患,内有长期战争导致的种种问题。

摊上这么一个太子,也真是悲剧!

一个不小心,刘据就可能变成元帝、成帝那样的家伙。

人是好人,性格也好,但就是治国不行!

“陛下若见家上之书,必定龙颜大悦!”张越长身拜道:“这一点,请家上放心!”

“且,臣以为,再没有比家上主动请战更能显示家上仁孝的事情了!”

当今天子,对刘据最大的不满,其实说白了,就是他主和而已!

老皇帝最担心,就是刘据未来上台,推翻他的政策,破坏他的政治遗产和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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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七节 倒勾

对于中国来说,孝自古以来就是最高的道德标准!

哪怕是在法家主政的秦帝国时代,也是一样。

对于现在儒家思想主政的汉室来说,孝就更是普世价值!

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

不过,古典时代的孝,与后世的孝,在标准上存在一些不同。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在古典时代,没有人会去追求‘愚孝’。

汉季的士大夫们也不推崇愚孝。

因为,那和溺爱孩子一样,只会害人!

汉季士大夫们,普遍主张的孝道是——立世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

就像高帝刘邦,创立汉家基业,于是刘太公这样的老农民,也可以以太上皇之尊,垂于青史,受天下香火祭祀!

也像骠骑将军霍去病,出身低微,却靠着自己的努力,让生父霍仲孺成为天下尊崇的大人物。

故而在汉季,无论士大夫公卿,还是庶民,人人都孜孜以求,想要光耀门楣,让祖先因自己而荣耀!

这种思潮,推动了汉室社会的积极进取和开拓。

博望侯张骞凿开西域,功成名就,于是效仿者如过江之鲫。

哪怕是现在,每年都依然大量年轻人,冒着种种风险,从玉门关出塞,前往远方的未知国度探索,以求能像张骞一样立下功业。

而易经又说:干父之蛊,有子,考无咎,厉终吉!

意思就是,身为子女,纠正父母的偏误,是吉利的事情。

故而,刘据才会一直跟自己的老爹唱反调。

因为他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更是他身为太子的本职工作。

可是……

在现在,他却不敢再这么去想了。

反而,陷入了无边的恐惧之中。

因为,孔子说过: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父道,谓之孝矣。

如今,听到张越谈起仁孝两个字,他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

他迫切的需要向大臣公卿贵族,甚至是他自己证明,他是一个孝子!

但内心之中,却依然有着极大的不确定。

“这样做,孤真能让父皇原谅?”刘据呢喃着问道。

“家上请放心……”张越轻声道:“陛下对家上的期望,从未减弱……”

“父子之间,哪有什么仇怨?”

只要刘据能够上书,主动请求开战,哪怕只是嘴炮。

以张越的估计,当今天子都能开心!

张越虽然伺候这位陛下的时间很少,但也知道,当今天子最关心的就是继续对匈奴作战的问题了。

那是他的政治遗产!

更关乎他的身后名!

同时也是他对刘据最大的不满!

朕还活着,汝就天天嚷嚷‘莫如和亲便’,朕百年之后,这江山社稷到了汝手,还不马上就要变色?

“那孤这就写奏疏……”刘据抬起头,露出果决的神色。

………………………………

玉堂殿中,灯火通明。

十余盏连枝灯的光芒,令整个殿堂恍如白昼。

尚书令张安世,亦步亦趋的走到了天子身前,恭身拜道:“臣恭问圣安……”

躺在榻上的天子,反侧着身子,背对着张安世,冷冷的道:“尚书令来见朕也是为太子来求情的?”

在过去的这数个时辰,他已经见过太多太多来为太子求情的公卿。

这让他心里面很不是滋味。

太子做出这样无父无君的事情,大臣却都向着太子,都给太子求情。

这个事实,让他狂躁不已。

朕还没死呢!

尔等邀名给谁看?

是不是觉得朕老了,没用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在这种心理驱使下,天子甚至恨不得将那些公卿统统抓起来,趴下衣裳挨个打板子!

张安世闻言,连忙拜道:“微臣不敢……”

他是一个聪明人,早就看出情况不对了。

特别是在最近的这两个时辰,几乎是一下子,满朝公卿文武都行动了起来,潮水般的奏疏涌向兰台,所有人都在给太子开脱、求情。

而这毋庸置疑是在火上浇油!

张安世非常清楚当今天子的性格!

这位陛下,对于权力的掌控欲望,甚至要比其父祖还要强烈。

在如今这个时候,朝臣们一窝蜂的上书,给太子求情。

其实是恨不得太子马上去死!

就像先帝在位的时候,那个大行王恢贸然上书,请立皇后,结果是粟太子被废,粟妃被赐死,王恢本人更是直接腰斩!

所以,他明智的选择没有跟风。

“那尚书令来见朕,所为何事?”天子坐起来,看着张安世问道。

“微臣是来报告,少府所报告的蹲鸱、蒻头数额的……”张安世恭身道:“赖陛下福佑,社稷之灵,旬日来褒斜道一带天清气朗,道路平整,故而输入关中的蹲鸱、蒻头等物大增,目前,少府有司已经储备了五十万石各类蹲鸱、蒻头……”

“善!”天子终于有了些笑容:“传朕的命令给少府卿和汉中、蜀郡及西南各国,务必要在冬雪之前,再运一百万石入关!”

“着汉中有司,全力整修道路!”

“诺!”张安世轻身一拜:“臣这就去布置……”

然后蹑手蹑脚,出了这殿堂。

“兄长……”一直等在殿前的张越立刻迎上前去,问道:“陛下可消气了一些?”

张安世摇摇头,道:“还在气头上呢!”

他看着张越:“贤弟恐怕得另想法子了……”

张越听着,也是点点头,然后对张安世长身拜道:“多谢兄长援手!”

“贤弟言重……”张安世看着张越,拍了拍张越的肩膀,语重心长的道:“愚兄也就只能为家上做点这个事情了……”

望着张安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张越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凝重了起来。

如今,已经差不多是亥时,马上就要进入后半夜了。

留给张越转圜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必须抢在明日天亮之前,想办法让天子能够平静下来,然后,才能让太子刘据的奏疏送过去。

不然的话……

在气头上的天子,很可能根本不会看刘据的奏疏!

可是……

“这些公卿可真有意思……”张越在心里说着:“非得要搞一个大新闻出来!”

张越从张安世那里得知,现在,几乎所有公卿,都选择了站在太子这边说话,纷纷给太子求情。

天知道这些人里,有多少人在玩倒勾战术?

第五百二十八节 要有枪杆子!

公卿贵族们的心思,张越现在没有空去管,更没有时间去理会。

因为,他关注的重点,在另一个事情上。

此番事故,和历史上的巫蛊之祸一样。

无论是奉车都尉霍光,还是驸马都尉金日磾,这两位掌握宫廷宿卫力量,和天子关系亲密无间的大人物,都成了哑巴。

甚至就是张安世,错非张越求上门去了,不然他恐怕会一直选择在兰台当宅男。

张安世和金日磾的抉择,可以理解。

毕竟,他们需要避嫌。

而且,强出头的话,只会令事情更加糟糕。

但霍光……

“霍光可不一样啊!”张越轻声呢喃着。

霍光现在的人设是什么样的?

问一问长安城的公卿们就知道了。

谁不知道,这位奉车都尉,一直自诩自己是‘冠军景恒侯霍去病的弟弟’。

而冠军景恒侯最大的政治遗产,就是太子刘据!

当年,错非这位骠骑将军毅然上书,如今坐在太子位置上的,恐怕另有其人。

但,在这个太子刘据遭遇危机的当下,霍光却一声不吭。

就像历史上,巫蛊之祸发生的时候一样,他选择了沉默,任由宦官大臣们勾结起来,诬陷栽赃刘据,最终迫使刘据起兵。

很难说,在历史上,霍光在巫蛊之祸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但从事后来看,最大的受益者,却是以霍光为首的内朝臣子们!

巫蛊之祸,庞大的太子据集团轰然倒塌,死者以数万计。

完了,天子却又反悔了。

于是,将所有参与者,统统株连。

就连丞相刘屈氂、贰师将军李广利也先后倒台。

而通过巫蛊之祸上位的那些新贵们,也一个接一个的莫名下狱。

马通兄弟更是胆子大到,两个人就想行刺天子,被金日磾发觉,当场格杀。

其后,钩弋夫人,被当今‘赐死’。

史书上的说法是‘天子为了给刘弗陵扫清障碍,所以杀母存子’。

但问题是……

钩弋夫人被赐死后,刘弗陵才八岁不到。

小皇帝上台,而辅政顾命大臣,却是霍光、金日磾,上官桀这样的内朝大臣。

据说,天子临终,让人画了一副周公背负成王的画送给霍光。

可是,这些故事,却也只是骗骗小孩子。

充其量,只是给外界的说辞。

真相如何,再已经被掩埋在历史之中。

旁的不说,执金吾王莽的儿子王忽,不过是与人说了一句:帝崩,忽常在左右,安得遗诏封三子事?,就被霍光借题发挥,逼着王莽鸠杀了王忽。

当时,王莽可已经官至右将军,手握重兵。

就这样的大人物,都被霍光逼着杀了自己的儿子。

错非做贼心虚,霍光不可能如此反应过敏。

所以……

张越也不得不将视线,投注到霍光身上去。

若他果真是站在太子据的对立面的人物。

恐怕此番就相当棘手了。

霍光,在现在的世人眼中看来,他可能只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亲贵,一个‘不学无术’的外戚,一个靠着乃兄遗泽的幸运儿。

只有张越知道,此人有多么可怕!

他的政治抱负与野心有多么强大!

甚至可以这么说——汉室能最终赢得与匈奴的国运之战,霍光功不可没!

没有霍光,甚至很可能就没有昭宣两朝的辉煌胜利。

“子孟兄(霍光表字子孟),但愿你我不会成为敌人……”张越在心里叹道。

霍光是一个可敬之人。

甚至是一个英雄!

一个真正的政治家,而不是政客。

若与他为敌,张越知道,那将是最可怕也最恐怖的事情。

唏嘘之后,张越就转过身去。

无论霍光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现在,张越知道,自己必须想办法尽快让天子息怒,至少也要让其冷静下来。

而在如今,很可能只有一个人能让这位陛下息怒。

走下玉堂的壁门,张越将手里提着的宫灯举起来,对着前方道:“去请长孙殿下来……”

刘进很快就来到了张越面前,事实上,他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了。

“皇祖父可愿见孤了?”刘进急切的问道。

“殿下勿急……”张越笑着道:“臣请殿下先去长信宫中,将南信主和舍妹带来……”

“南信主?侍中之妹?”刘进有些狐疑了,问道:“请她二人来此,有用?”

“比臣有用多了……”张越自嘲的笑道。

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恐怕除了甘泉宫的女主人外,就只有这两个小可爱,能够让这位陛下露出笑容了。

刘进闻言,也是一楞,但没有多想,还是点头道:“那孤这便去长信宫……”

………………

刘进走后,张越坐到了玉堂的壁门下,翘着二郎腿,仰望星空,同时在心里不时掐算着时间。

他在等一个人。

一个好朋友。

大约过了半刻钟,前方的宫阙走廊,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一队举着长戟的汉军禁军,沉默的从壁门前走过。

张越站起身来,露出笑容,他的视力现在已经几乎与人类的先祖没有区别了。

黑夜与白天对他来说,区别不过是前者需要瞪大眼睛,集中视线才能有效辨别对象,而后者则不需要费什么力气。

故而,他看的仔细,领头的军官,正是故交——金赏。

“金兄……”张越远远的打着招呼:“别来无恙?”

金赏一副见鬼的神色,诧异的看着张越。

他本不想答应,但奈何,张越直接叫了他的名字,让他没有办法只能挤出一丝笑容,讪讪然的来到了张越面前。

金赏摘下自己的头盔,对着张越明知故问:“不知道,侍中公换在下有何要事?”但他的眉宇之间,却颇多躲闪,甚至不敢和张越视线相对。

“金兄不必紧张……”张越笑着道:“只是要与兄长叙叙旧……”

金赏看着张越,露出一副信你才有鬼的神色。

他低声道:“侍中公若是有事,但请直说……下官还有军务在身!”

本来今天当值的宿卫军官,应该是他爹。

但是,现在出了这么档子事情,他爹金日磾马上就‘旧伤发作’,连路都不能走了,只好让金赏代劳,监督宫廷内务。

为了防止被人找到,金赏已经想尽了办法,打乱了全部的巡逻次数,使外人根本无法知道,他会在哪一趟的巡逻队伍中检视宫禁。

但哪知道,还是被人逮到了,而且还是他根本无法推脱和婉拒的张子重!

这个人,可不是当初那个南陵的贫寒士子,他眼里的幸运儿了。

这个侍中官的地位,已经不比他父亲低了。

甚至可以这么说,他是这宫中最有权力的少数几个人之一。

“也不是什么大事……”张越笑着道:“只是想请金兄代我向驸马都尉问好……”

张越看着金赏,道:“听说驸马都尉旧疾发作,愚弟恰好略懂歧黄之术,不如明日愚弟登门问候,顺便为金都尉看一看?”

金赏一听,魂都吓飞了。

他爹只是装病而已,若被人识破,那不是……

“有劳侍中关爱,家父旧疾无伤大雅,修养几日便可安好……”金赏低头道:“侍中厚爱,末将待家父拜谢……”

“金兄为何今日与我如此生分?”张越忽然岔开话题,拉着金赏的手,亲密的道:“是否愚弟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得罪兄长?”

金赏赶紧摇头,道:“张侍中,哦,不,张贤弟言重了……”

他连忙找了个借口,道:“愚兄还要去巡查宫禁,职责在身,就不与贤弟叙旧了……”

说着就赶紧逃命般的带着禁军继续向前。

张越却是看着金赏的背影,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金赏的反应,很有趣,不是吗?

通过金赏的反应,张越现在能确定一个事情——他爹金日磾,十之八九在这个事情里有着自己的算盘。

这也正常,现在,恐怕这宫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角色。

甚至,都有自己的盘算。

只是,金日磾的选择是什么?

张越不得而知。

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金日磾应该是和霍光达成了攻守同盟!

“霍光……金日磾……”张越目光怔怔,想起了很多事情。

他知道,自己必须未雨绸缪。

历史上,马通兄弟的教训,就很让他警觉。

若霍光和金日磾,私底下真在编织什么计划,那他就必须避免自己成为马通兄弟那样的可怜人。

脑袋被人砍了,还被按上一大堆罪名。

可这宫廷之中,他其实根基浅薄,没有什么力量。

假如有类似霍光金日磾这样的大人物,真要在这宫里面对付他,有的是办法让他万劫不复!

所以……

“我必须要有枪杆子在手!”张越告诉自己。

唯有枪杆子,才能保护自己和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也只有枪杆子,才能捍卫真理,保卫正义!

所以,新丰的民兵建设和郡兵训练,必须提到最优先的序列上来。

要想尽一切办法,让新丰郡兵,成为汉军的宠儿,继而他才能有机会染指宫廷宿卫武装力量。

才能有能力一旦发生万一的事情,还能有力量做出反击!

第五百二十九节 无敌loli

从建章宫到长乐宫,物理距离,超过四十里。

但好在,汉家宫廷之间,都有着复道相通。

所以,只花了不过半个时辰,刘进就带着南信公主和赵柔娘来到了张越面前。

“张侍中……”南信公主一看到张越,立刻就蹦蹦跳跳的跑上前来,像一只小袋鼠一样,扑到他怀中。

“小叔叔……”赵柔娘也非常高兴,挤开南信,独霸张越的怀抱,还使劲的蹭了蹭:“柔娘可想你了……”

南信公主马上就不乐意了,撅着小嘴,对赵柔娘道:“柔娘阿姊羞羞脸,居然和奴奴抢张侍中……”

赵柔娘非常得意的腻在自家小叔叔温暖的胸膛上,骄傲的道:“这是柔娘的小叔叔!”

眼看着就要吵起来,张越连忙一把将两个小丫头都抱起来,满是宠溺的摸了摸她们的小脑袋,道:“公主殿下、柔娘……”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两个小丫头一听自己能帮上张侍中(小叔叔),立刻就拍着手道:“好耶!好耶!”

对她们来说,能帮助张侍中(小叔叔),可真是太好了。

“殿下,臣不小心,惹陛下不开心了……你和柔娘去帮臣到陛下哪里说点好话好不好啊?”张越笑着道。

“好!”南信公主歪着头,想了想,满上点头应允。

赵柔娘更是道:“陛下耶耶,可喜欢柔娘了,柔娘去陛下耶耶那里给小叔叔求情!”

于是这两个小公主,手拉手,在一大票宫女宦官簇拥下,走上玉堂的台阶。

那些矗立在两侧的卫士们,见到这两个小公主,纷纷躬身。

很显然,他们对这两位小公主的地位,有着足够的认知。

这让张越看着也是颇为诧异。

想不到,南信和赵柔娘,居然在这宫中吃的这么开?

……………………………………

“陛下……”郭穰蹑手蹑脚,走到天子身边,轻声道:“南信主和赵家小娘来了……”

他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天子的神态,问道:“您见不见?”

天子闻言,先是一楞,随即就笑骂了起来:“这肯定是张子重出的主意!”

这都不用去想了,这宫里面能使唤的动,并且想得到将这两个小祖宗找来的人,除了张子重没有第二人!

“陛下圣明!”郭穰立刻笑着送上一个马屁,问道:“陛下,您要不要见?”

“既然来都来了……”天子想了想,终于还是道:“那就带她们来吧……”

他现在最无法拒绝的,就是这两个小棉袄了。

南信主聪明乖巧,赵家小娘可爱伶俐。

最为紧要的是……

那个赵家小娘……

每次见到她,天子都仿佛见到了爱女卫长公主。

他这辈子愧疚的人不多。

长女就是其中之一。

身为天子,他可以对天下人无情,但没办法在小女儿和那个和长女相似度极高的小女孩面前狠下心肠。

“诺!”郭穰笑着恭身领命。

不久,两个小小的丫头,就提着裙子,走到了天子面前。

“南信给父皇请安……”南信公主上前甜甜一笑,走到自己父亲面前,盈盈一拜:“祝父皇万寿无疆……”

赵柔娘也乖巧的上前拜道:“柔娘给皇帝耶耶请安……”

天子一见到这两个小姑娘,顿时感觉,连空气都变得香甜起来,心情更是轻松了许多。

“南信、柔娘,到皇帝耶耶这里来……”天子笑着起身,走上前去,牵着两个小丫头的手,问道:“这么晚了,你们两个为何还不睡觉?”

“奴奴和柔娘阿姊本来都已经睡了……”南信眨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认真的道:“只是,长孙侄子来找奴奴和柔娘阿姊,说是张侍中找奴奴和柔娘……”

“哦……”天子一副早知如此的神色,问道:“那南信和柔娘,为何到朕这里来了?”

赵柔娘立刻抢着道:“小叔叔说,他做错了事情,惹皇帝耶耶不开心了,所以,叫柔娘和南信来给他求情……”

南信立刻就拉着自己父亲的衣袖,一副可爱的模样,萌萌的说道:“父皇,不要生张侍中的气了,好不好?奴奴以后一定会很乖很乖的!”

赵柔娘也道:“皇帝耶耶,柔娘求您,不要责怪柔娘的小叔叔……”

天子听着,心里面笑骂了一句:“小狐狸!”

但没办法,谁叫对方挠到了自己的痒痒处?

而且……

天子望着远方殿堂之中的灯火。

“看看这个张子重想跟朕说什么?”这样想着,天子就笑道:“好!好!朕答应南信和柔娘,就不生张侍中的气了……”

“好耶!好耶!”两个小丫头立刻就开心的拍起了手,高兴不已:“父皇(皇帝耶耶)最好了!”

天子听着,也笑了起来。

其实他也不是很明白,为何自己会在这两个小丫头面前,如此的缺乏抵抗力。

他回过身去,对郭穰吩咐道:“传朕的命令,让张子重和长孙来见朕吧……”

也晾了他们这么久了,想必,他们也该知道,朕是不太可能被简单说服的吧?

“诺!”郭穰闻言,连忙恭身领命。

…………………………

“长孙殿下,张侍中,陛下有请……”郭穰走出玉堂殿,来到张越和刘进面前,轻声说着。

刘进闻言,一副不敢相信的神色。

他的皇祖父,他可是很了解的。

但这是怎么回事?

南信公主和那个据说神似已故的大姑母的赵家小娘有这么大魅力?

但事实就摆在眼前,两个小姑娘进去还没有一刻钟,天子就愿意见自己和张侍中了!

这简直是……

不可思议!

就连张越也稍微有些惊讶。

南信公主和赵柔娘,在天子和卫皇后面前的地位,恐怕要重新评估了。

看样子,卫皇后觉得赵柔娘和卫长公主相似的事情是真的。

不然,这位陛下不太可能这么快就转变态度。

当然,张越心里面更明白。

很有可能,天子其实也准备见他和刘进了。

赵柔娘和南信起到的是催化作用。

但这依然很关键,因为,这给张越争取了时间。

毕竟,夜长梦多,若此事拖到明天,就不知道会向什么方向发展了!

第五百三十节 弹劾太子!(1)

在郭穰的引领下,张越和刘进拾阶而上,很快就走到了玉堂的殿门口。

“殿下、侍中,请在此稍候片刻……”郭穰微微恭身,笑着道:“奴婢先去通传一声……”

张越和刘进连忙齐声道:“有劳令吏!”

郭穰点点头,就推开门来,走了进去。

过了一会,郭穰就笑着出来,道:“殿下、侍中,陛下有请……”

张越和刘进连忙跟上郭穰,走进玉堂殿中。

一进门,张越立刻就感受到了无数道目光,都投注了过来。

有善意,有敌意,也有好奇。

而且,他还看到了许多熟人。

太常卿商丘成、执金吾王莽以及光禄勋韩说、京兆尹于己衍……

还有更多他不认识的人。

仔细数数,几乎所有在京公卿列侯,都聚集在此。

这里面打倒勾的,恐怕不知道有多少。

张越微微耸了耸肩膀,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根本就管不了别人。

跟着郭穰,穿过公卿们聚集的殿堂,进入玉堂的后殿,走过宫阙间的阁楼,远远的张越就听到了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这冷冰冰的宫阙之中。

走近前了,张越和刘进都被眼前的情况震惊了。

只见当今天子躺在塌上,毫无君王威严。

赵柔娘和南信,一左一右,趴在塌边,揪着这位汉家天子,曾经让匈奴单于战战兢兢,大声喊道:汉天子,我丈人行也!的大汉天子,一代雄主的胡须,像是在玩闹一样。

这个画面,简直是……

不止张越,刘进也惊讶的合不拢嘴。

在他印象里,皇祖父从来都是威严不已的严苛天子。

自懂事以来,刘进就从未见过自己的祖父有过这样宠溺的子孙的时候。

无论是他父亲还是他的几个皇叔,哪一个不是经常被他训的狗血淋头,战战兢兢?

“孙臣拜见皇祖父……”刘进来不及感慨,连忙上前拜道:“恭问大人圣安……”

张越也拜道:“臣恭问陛下圣安,吾皇万寿无疆!”

天子却在忙着逗弄两个小棉袄,似乎没有空理会张越和刘进,只是嗯了一声,冷淡的道:“朕躬安……长孙和张卿这么晚来见朕,所为何事啊?”

张越和刘进趴在地上,对视了一眼,正要开口说话,就被天子打断:“若是为了太子求情,就不要开口了,从哪来,回哪去!”

“朕意已决!”

对他而言,太子刘据这次的行为,真是伤透了他的心。

而更让他心寒或者说忌惮的是,朝臣们全部站在太子那边!

人人都说太子的好话。

除了少数几个人选择了沉默外,其他人都在劝他原谅太子。

这简直就是火上浇油,让他的怒火得到了充足的燃料。

讲道理,他到现在都还没有下令让北军护军使任安带兵进城,已经是很克制很克制了!

“臣岂敢为太子求情?”张越想了想,拜道:“臣来见陛下,并非是为家上分辨或者说为家上求情的……”

天子顿时就奇了,他坐起来,对郭穰招招手,吩咐道:“将南信主和小柔娘带到后殿去玩……”

然后,他看着张越,问道:“那卿来此是为何?”

“臣来此,乃是来弹劾太子的!”张越长身而拜。

刘进闻言,瞪大了眼睛。

错非他对张越足够信任,此刻已经跳了起来。

天子听着,更是笑了起来,问道:“那卿说说看……太子都有些什么罪责啊?”

张越看着郭穰,带着赵柔娘和南信,走进后侧的殿堂,才顿首拜道:“臣要弹劾太子三宗罪!”

“其罪一,身为太子,社稷之本,宗庙之后,君前狂言,不合礼法,当笞!”

天子听着,微微点头,觉得张越说的很对。

那个逆子,动不动就说‘退位让贤’简直是混账!愚蠢至极!

就该狠狠的打屁股!

不过……

天子忽然回过神来,这是打一顿屁股就能解决的事情吗?

就听着张越大义凛然的道:“其罪二,愚孝!臣听说,当初黄门侍郎苏文构陷太子,捏造事实,在陛下面前欺君,构陷太子说:太子与宫人戏,陛下闻之,增太子宫女两百人……”

“皇后以为仇,常恨苏文等,白太子欲诛之,太子反而道:第勿为过,何畏文等,上聪明,不信奸邪!”

天子听着,愣住了。

这个事情,他从不知道,也从不清楚。

就听着张越继续拜道:“又有宦官常融,遇陛下召太子,于是搬弄是非,君前挑拨,令陛下以为太子不孝,而太子却不愿澄清,只愿私下落泪……此事陛下圣明侦知,以大罚惩于常融……”

天子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这个事情他清楚,那个时候他险些就被常融挑拨成功,差点就要废太子了。

还好他留了个心眼,派人查清楚了事实真相。

想着此事,天子就不由得对张越的话,信了几分,神色更是凝重起来。

张越接着再道:“还有逆贼江充,当年多次陷害太子,以臣所知,天汉三年二月初,太子求见江充,私底下请教如何让其更类陛下,江充逆贼竟献策白太子,令太子以缔纸掩鼻而见陛下,陛下恶之,而太子竟不申辩,愚孝至斯,臣诚为天下痛之!”

天子听着,却终于坐不住了。

这个事情,他记得很清楚!

无比的清楚!

那个时候,太子忽然跑来见他,却用着一张不伦不类的粗麻缔纸掩着鼻子,让他看了火冒三丈,骂了个狗血淋头。

“此事当真?”天子握紧了拳头,看着张越,问道。

“臣岂敢欺君?”张越长身而拜:“陛下命人一查就知道了……”

“当日,江充、苏文、常融等人构陷太子,太子属臣以及朝中公卿有多人知晓……”

“只是太子愚孝,不肯分辨,让奸邪得逞,陛下父子之情为之疏远,臣常窃心恨之!”

“诗云:营营青蝇,止于藩,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太子愚孝,陷谗言而不知自辩,任由奸邪挑拨,不知自省,其罪深重,臣窃以为陛下当重责之!”

天子听着,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

他很清楚,若张越说的是真的。

那么,自己的这个儿子……

真是蠢透了!

他扭过头去,对身后屏风中吩咐:“去给朕将执金吾叫来!”

第五百三十一节 弹劾太子(2)

将事情吩咐下去,天子扭过头来,看着张越,语气终于有了些温度:“那太子的第三宗罪是何?”

张越一听这语气,就知道这次大约是可以有惊无险的过关了。

但脸上的神色,却依旧是严肃无比。

“其罪三:身为陛下嫡长子,汉家嫡嗣,不思体祖宗之重,承万世之业,近来反而常怀戎武之事,欲与匈奴交兵,臣窃为天下痛之!”

这一刻,张越化身儒家最铁杆激进的主和派,慷慨激昂的大声陈词:“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太子身为储君,不思修德养义,沉迷于武力,臣窃以为其罪大焉!”

“且春秋曰:恒公之与夷狄,驱之尔!匈奴蛮夷,不识王化,中国何必与之一般见识?驱之则可……”

天子看着张越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莞尔一笑。

这长安城里谁不知道,这个张子重就是公羊学派激进派和主战派的‘俊杰’?

这货甚至曾经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宣称:在消灭敌人的军队时,不仅仅要摧毁敌人的物质力量,还要摧毁敌人的精神力量!

更提倡和呼吁汉家将军:务必要‘不顾一切,不惜流血的使用暴力’因为假如我们不这样做,敌人就会这样做!

将军们必须摒弃在战争中产生的错误‘仁慈思想’,因为那一定会害死人!

他的那本《战争论》一出,前线汉家校尉、都尉,争相阅读。

无数人都将其视为当代的司马镶且、吴起,甚至已经有汉家将领,将这本书抄录了好几份,打算当做传家宝!

现在,这张子重在自己面前,模仿那些儒生的姿态,大倡和平之音。

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咩?

不过,笑过之后,天子反应了过来。

他望着张越,问道:“卿说太子在谋划对匈奴作战?”

这事情……

天子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

他对刘据最大的不满,就来源于刘据一直在鼓噪和平,积极的倡导与匈奴弭兵。

有一段时间,这个太子甚至像丧失了理智一样!

若他是壮年时期,像是元封、天汉之间,身强力壮,太子这样鼓噪也就罢了。

就像他曾亲口对刘据说过的话一样:吾当其劳,以逸遗汝,不亦可乎?

但现在,情况已经不同。

经过天汉、太始的汉匈博弈,匈奴帝国的元气,已经逐渐恢复,那个曾经控弦四十万的超级游牧帝国,正在归来。

大量大量的匈奴骑兵,开始在浚稽山一带和西域地区与汉对峙。

哪怕他再乐观,也知道可能有生之年,看不到彻底败亡匈奴或者臣服匈奴的可能。

基于此,作为天子,他不得不去思考身后事的安排。

主和的太子,自然就成为了眼中钉,肉中刺,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

因为,对匈奴战争,不仅仅关乎他的身后名与身后事,更关乎社稷兴衰,天下兴亡。

若太子上台,听凭腐儒们摆布,果然与匈奴媾和。

乃至于放弃河西、九原、朔方,退防长城。

那他这辈子的努力与心血,就等于全部葬送。

更严重的话,还可能导致,边军造反,杀进长安清君侧。

上一次清君侧成功的人,进了长安后,可是杀光了所有姓吕的和所有惠帝子嗣。

现在,惠帝神庙虽然依然在,可是,除了逢年过节,太常卿会象征性的派几个人去主持一下祭祀,谁特么还管惠庙啊!

惠帝的衣冠,每年出巡时,都是几个老的连路都走不动的老宦官抬着。

天子可不想,自己百年后,也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

如今,听说刘据在琢磨和匈奴开战?

天子的第一反应,是本能的不相信。

但内心深处,却是激动无比。

他甚至有些忍不住问着张越:“卿可不能拿话诳朕!”

“臣岂敢欺瞒陛下?”张越适时的从怀中取出刘据的奏疏,呈在手上:“此乃太子所写的请战书!”

天子连忙起身走到张越面前,接过那奏疏,接着灯光摊开来一看。

“不孝之子据,顿首再拜父皇:儿臣窃闻,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昔在高帝,有困于平城之耻;在吕后,单于书绝桲伦……孔子曰:是可忍孰不可忍!今父皇治隆天下,戈甲齐备,民心可用,儿臣不胜惶恐,昧死请战,愿父皇恩准……”

看着这帛书上的字迹,天子很清楚,这确实是太子的亲笔。

这一刻,他内心中生出丝丝欣慰之情。

太子的这封奏疏,虽然看上去,依然是假大空。

只说了儿子我想打匈奴。

但怎么打?到哪里打?带多少人打?为什么要打?

一个字也没讲。

但这已经足够了!

几十年了!

终于看到蠢儿子,举起了主战的旗帜,身为父亲,他内心顿时轻松了许多。

只要太子在他百年后,不改变国策,不与匈奴媾和。

那么,他的身后名就有了保证。

这国家就还可以继续平稳向前。

最起码,边郡的将军列侯们,会一直忠于未央宫。

但嘴上,天子却依然有些强硬,他拿着帛书,冷哼了一声,道:“不过满嘴浮夸之言,不知所谓而已!”

与匈奴人开战,可不是那么轻松简单的事情。

现在的匈奴,也不是那个元鼎元封之间,可以被一两万汉骑就撵的满草原乱跑的渣渣。

如今的匈奴骑兵,他们学习的是汉军骑兵的编组方式,用的是汉军骑兵的作战方法,甚至就连训练、军法以及号令,也都是从汉军骑兵部队里照抄过去的。

于是,卫青霍去病时,能够一汉当五胡的鼎盛时期,一去而不复返。

匈奴人现在已经能够与汉军主力军团五五开,甚至可以在局部地区,抓住汉军的突出部,进行围歼。

李陵、赵破奴的部队,都是这样被匈奴人的大军包围后歼灭的。

不过,假如只是嘴上嚷嚷,倒也无伤大雅!

天子随手将那帛书丢到案几上,不屑的道:“不过,既然太子想战,那朕也不能不让他学习……”

“那就传朕的命令去给任安,让北军六校尉备战吧……”

出兵当然是不可能出兵的。

但,做做样子,吓唬吓唬匈奴人,总不会吃亏。

天子和匈奴人打了几十年交道,早就摸清楚了匈奴人的尿性。

长安这里只要有动静,匈奴人就会吓得如临大敌。

当然,借这个机会,告诉天下,太子也会和匈奴人作战,比吓唬匈奴人更重要!

第五百三十二节 高山仰止

在殿门口,小心的整理了一番仪容,然后才提起佩剑,步入前方的殿堂。

“臣莽奉诏待命……”走入殿中,王莽顿首而拜:“请陛下吩咐!”

天子看着王莽,这头他的忠犬,轻声道:“有个事情,执金吾马上去查清楚……”

王莽听着,抬起头来,看着天子,等待命令。

“卿去给朕查清楚,当年常融、苏文、江充等贼,是否曾经私下欺瞒朕,离间朕与太子之间的感情……”

“诺!”听完天子的命令,王莽的整个人都变了,仿佛变成了一头睡醒的饿虎,眼中的神色刹那间变得凶历起来。

对执金吾来说,执行天子的命令,嗅出逆贼,铲除乱臣,就是天职!

看着王莽消失在殿门口,天子若有所思,转过身来,看着案几上的那篇太子的奏疏。

天子自然不傻,他很清楚,太子的态度忽然转弯,肯定是有人出了主意,甚至极力怂恿和鼓吹。

而这个人是谁?想都不用想!

微微的弹了一下手指,他低声的笑了一下。

太子能把这个弯转过来就好了!

其他的事情,犯不着去较真。

只是……

这个事情该怎么收场呢?

天子凝神想了起来。

很显然,太子这次搞了一个大新闻!

而且,文武百官,该知道的也差不多都知道了。

必须要有一个结论,一个交代。

而且得是一个能讲的过去,糊弄的过去的交代。

既要堵住别人的嘴,还得维护他这个天子的威严和太子的脸面!

虽然说——其实汉家太子根本就没有什么脸面!

先帝,曾经在当太子时,被张释之和张相如按在地上摩擦,甚至就连几个千石官吏,也敢骑到先帝脑袋上扬武扬威!

当然了,先帝登基上,马上就做出了报复。

只是,现在的事情,与先帝时不同。

毕竟,这次太子真的真的做的太出格了!

天子想着这个事情,就微微坐到踏上,闭目沉思。

忽然他想了起来……

然后,他睁开眼睛,看着张越,眼中流露出了欣赏的神色。

“这才是忠臣啊!”天子心里赞道,嘴上却是冷然说道:“张卿,汝既弹劾太子三宗罪,那便写成奏疏,通过兰台,送朕案前,朕将与公卿议之!”

张越闻言,马上拜道:“圣明无过陛下!”

“臣谨奉诏……”

一旁的刘进,却是一副莫名所以的神色。

他压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祖父和张侍中你一句我一句,似乎好像就把事情差不多解决了。

张越却是赶紧拉上刘进,对天子拜道:“请陛下容臣这就去写奏疏……”

两人出了殿门,刘进终于忍不住问道:“张爱卿,皇祖父这就原谅父君了?”

“当然……”张越轻声道:“父子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何况今上和太子?”

这么多年来,由于天子和太子关系疏远,每次见面都要上演一场父子争论。

而情况经常是以天子痛斥太子作为结局。

所以很多人就以为,太子刘据的地位摇摇欲坠了。

就以为自己有机会了!

但事实上,张越很清楚——在正常情况下,太子刘据的地位,几乎是不可动摇的!

当今天子对这个长子的感情,深厚到超越了其他人想象的极限!

历史上的巫蛊之祸,完全是各种意外,堆磊在一起,被无数催化剂放大后的结果。

可以这么说,只要巫蛊之祸中,任何一个意外没有发生,太子据连根毛都不会掉!

可惜……

偏偏,刘据在巫蛊之祸中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正中他的敌人下怀,甚至让他的敌人欣喜若狂。

而远在五柞宫的天子,当时又卧病在床,总觉得‘有刁民要害朕’,精神状态早已经濒临癫狂。

于是,就造就了巫蛊之祸!

即使如此,巫蛊之祸后的某一天早上,忽然想起了爱子的当今,在痛哭流涕后,立刻变脸。

将所有参与逼迫太子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杀了个一干二净!

更建立思子宫,在刘据遇害之地,建立了归来望思之台。

由此张越可以知道,别看太子据这次似乎让这位陛下暴跳如雷,看似太子的位置摇摇欲坠。

但实则,只要没有人在其中搞鬼,挑拨离间,放大矛盾,最终的结局,恐怕也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撑死了也就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而已!

刘进却是一脸的不可思议,他本来都已经做好了死谏的准备,但哪成想,只是两个小公主出马,皇祖父和张侍中一谈,事情就基本解决了。

这么多年来,刘进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况。

不过,高兴之余,刘进也不免担心了起来,他看着张越,问道:“那张卿,此番皇祖父大人,会如何责罚父君?”

“责罚家上?”张越笑了:“殿下请放心,家上连一句斥责也不会有!”

“付出代价的,是其他人……”张越小声说道。

“额……”刘进不明所以的看着张越。

“殿下……”张越轻声叹道:“这就是政治啊!”

“上位者,不受罪责,功加于上,而罪归于下!”

别说是太子了,就是一个乡游徼犯了错,背锅的也可能是他的吏员。

况且太子太傅石德和其他太子大臣,过去借着刘据的虎皮,捞了无数好处,吃了无数福利。

如今,太子有事,他们不来背这个锅,谁来背这个锅?

………………………………

半个时辰后,张越就将一封措辞严厉,甚至称得上火力全开的弹章,送抵兰台。

张安世早就得到了天子的命令,接过奏疏,立刻送抵君前。

天子随即批复:下御史,与公卿议之。

于是,御史中丞暴胜之被受命,立刻召集文武大臣,商量这篇针对太子的弹劾奏疏。

然后,所有看到的奏疏的人,都傻了眼了。

这是弹劾?

好吧,看上去确实如此。

奏疏上每一个字,都在说太子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仿佛又傻又笨又蠢,根本不适合担任储君。

但连在一起来,却是一篇对太子颂德的文章。

奏疏里的太子,近乎忠孝两全,仁善可亲!几乎就是一个完人!

“原来,这就是张子重之所以受宠,而吾等却只能在此静坐的缘故啊……”许多大臣心里感慨着,这拍马的技术与方法,值得学习和研究啊!

第五百三十六节 只想当大佬

坐在书房中,张越快速的阅读着一篇篇策文。

总的来说,大部分策文,都属于那种一拍屁股,就有想法的理论性文字,或者是仿照贾谊、晁错、公孙弘等前辈的名篇格式的文章。

这也是现在汉室学术界的通病了。

自贾谊贾长沙后,天下士大夫写策文,就特别喜欢动不动就天下如何,陛下如何,一个个活脱脱都是键盘*****,仿佛国家不听他的,就是错的。

只是可惜,光学了贾谊的文章格式和格局,却丢掉了最根本的东西——实事求是!

贾谊的文章,几乎每一篇都是针对具体问题发散而来。

不仅仅提出问题,还探讨如何解决问题。

但这些渣渣,却只是提出问题,甚至连问题都不提出,只是假大空的感慨一番人心世道,引用几个古代贤臣名士的故事为例子,说一堆废话。

只是……

年轻人嘛,当然是需要鼓励的!

特别是张越还希望能够尽可能的争取他们。

所以呢……

《读者》《知音》以及无数励志鸡汤文,跨越两千年时光,出现在了这些人的书稿之上。

一个个身残志坚的故事,一位位百折不挠的勇士。

他们的故事与传说,被张越改了改背景,换了个文风,便成为了先秦或者汉季的人物。

乃至于张冠李戴,将某些故事的主人公变成当代的一些名人。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策论,都没有可取之处。

泥沙之中,总是有金子的存在的。

在这数十篇策文之中,张越还真找到了一个可造之材。

他现在手上拿着此人的策论。

“荥阳牛胜……”张越捧着简书,暗自点头:“人才啊!”

在这个浮夸的时代,还能和汉初的士大夫一样,愿意进行调查,从而针对问题进行议论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差不多和珍珠一样稀少了。

虽然这篇文章的文字有些幼稚,论点也比较天真。

但,其中议论的事情,却让张越看了也有些意动。

这篇策文叫《请清胥吏以安民策》,讲的是汉家基层地方的官吏的冗官问题。

这也确实一个汉室面临的难题。

只是……

张越托着腮帮子,想了想,他知道这个问题在现在来说,他个人是没有办法解决的。

汉室政府,恐怕也下了不了这个决心。

但,可以将此人举荐上去,让他发出声音。

这样想着,张越就提起笔,在他的策文后面写下一句:闻君高论,甚为感佩,愿君不弃,坐而论道……

然后就交给身旁的田禾,嘱咐道:“马上亲自送去牛君府上……”

“诺……”田禾连忙领命。

看着田禾远去,张越就站起身来,对左右吩咐:“其余策论,安置至门口,通知士子们来自取吧……”

张越相信,这波心灵鸡汤丢下去,肯定会有效果的。

就在这时,刚刚奉命出门的田禾,却又折返回来了:“主公……”田禾来到张越面前,恭身道:“有贵客来访……”

“嗯?”张越问道:“来者何人?”

“据其自称乃驸马都尉金公之子……”田禾恭敬的答道。

“快快有请……”张越连忙道:“将金公子请到客厅,我稍候便至!”

“诺……”

……………………

“金日磾之子?”

“金赏吗?”

张越疑惑着,换上一套常服,穿上一双丝履,就来到客厅。

“兄长……”张越一看到坐在客席上的人,立刻就笑着迎上去:“如何敢劳烦兄长亲自登门?小弟实在惭愧……”

来者正是和张越有一定交情的金赏。

说起来,金赏和张越的关系,算是这斗城的二代里最好的了。

金赏本人,曾经帮过张越,而张越也投之以桃,报之以礼,将他拉进了庆祝天子登基临朝四十七周年围筹划的‘大汉一统寰宇图’编纂小组。

现在这项工作在张安世和赵破奴的推动下,正有条不紊的进行,据说相关堪舆绘制工作,差不多已经完成了前期筹划。

金赏在这个事情里面,只是打了一番酱油,和张越一样挂了个名,躺着等收获。

从这个事情上来说,其实张越和金赏算的上是有共同利益的朋友。

当然,还没有上升到同志、同道的地步。

“贤弟……”金赏看到张越,连忙起身,拜道:“冒昧登门,还望贤弟勿要怪罪……”

金赏笑着道:“此番,愚兄是奉家父之命,来请贤弟过府一会的……”

“哦!”张越马上换上一副肃然起敬的神色:“未知金公何事唤我?”

他走到金赏面前,低声问道:“是否是小弟哪里做错了?”

“哎……”金赏笑着道:“贤弟言重了!言重了!不过是家父素闻贤弟贤能,可惜一直缘悭一面,故而令愚兄来请贤弟过府一见……”

张越连忙拜道:“既是前辈提携,晚辈岂敢不从?”

金日磾在大约十五年前,曾担任数年侍中,伺候当今鞍前马后,对张越来说确实是前辈了。

金赏听着,于是从怀中取出一份请帖,郑重的交到张越手上,道:“日暮之时,愚兄阖家扫榻以迎,还望侍中公不要嫌弃寒舍简陋……”

“不敢!”张越郑重的接过来,拜道:“既蒙前辈不弃,兄长盛情,吾自当沐浴更衣,敬肃而往!”

送走金赏,张越就对田禾吩咐:“去为吾准备今夜赴宴的礼品……”

“诺!”田禾点点头,就要下去。

就听着主公的声音又道:“那牛君的策文,明日汝再亲自送过去……”

“诺!”

张越负手,走到宅中阁楼上,凝视着远方的戚里,陷入了沉思。

金日磾忽然请自己过府,张越知道,肯定不会是叫自己去吃吃酒,乐呵乐呵的。

这位驸马都尉,当今天子的绝对心腹,也是干不出这种无聊的事情的。

金日磾,可不简单啊!

十几年来,这位休屠王太子,一直稳坐着驸马都尉的位置,掌握着建章宫、未央宫和甘泉宫的大部分宿卫武装。

据说,当今天子对他的信任还在霍光之上。

旁的不说,金日磾是唯一一个获准能够夜宿宫廷,而且准许身穿甲胄,佩戴佩剑,宿于天子寝宫之中的大臣!

有传言说,当初天子哪怕临幸妃嫔,也不避讳金日磾。

由此可见,这位驸马都尉在当今心里的地位。

而在汉室,大臣的权力大小与其和天子的关系亲近远疏成正比。

就像张越,虽然只是侍中官,管的也不过新丰一县之地,看似是个小虾米。

但实则,现在的他的地位,已经不比九卿低了。

甚至在理论上,三公九卿也得巴结他。

因为,在天子看来,张越是心腹,是信得过的自己人。

而其他大臣,只是请来帮助他管理国家的技术官僚。

在一些情况下,张越说的话,比九卿还有用!

至于像金日磾这种,连行房也不避讳的大臣,更是倚重到极点的近臣。

虽然在如今,很多外朝的人和士大夫,都不太清楚这位驸马都尉的厉害之处,只知道他是一个孝子。

但张越知道,没有金日磾,霍光就很难成为那个将来的汉家伊尹、周公。

换而言之,在这个后刘据时代,这位驸马都尉的立场,将可能决定很多事情。

在这个时候,太子据的事情刚刚有了一个结果的时候,金日磾请自己过去做客。

张越知道恐怕离不开后刘据时代的一些事情。

说不定……

“想收我当小弟……”张越抿着嘴唇,忽然笑了起来。

若是这样的话……

“这就难办了……”张越叹道:“我可不想当别人的小弟……”

若在以前,他或许会为了能够给霍光、金日磾这样的大人物当小弟而兴奋。

但现在,他的心早就已经膨胀到不可能给别人当小弟,鞍前马后的帮忙了。

他……

只想做大哥!

第五百三十七节 金日磾(1)

夜幕徐徐降临,张越穿着一身丝质常服,戴着一顶当世士大夫们最喜欢戴的爵弁,驱车来到了戚里的金府。

金日磾虽然不是外戚,但是,因为其与天子的特殊关系,而被天子特赐可以住到戚里。

据说,其实,只要金日磾想,他完全可以成为汉家外戚!

当今天子曾经有意想要纳其女为妃,好让金家地位更上一层楼。

但这样天大的荣誉却被金日磾婉拒。此外,张越还听说,当年天子甚至打算过下嫁一位帝姬给金日磾之子,同样被婉拒了。

很多人都说,金日磾傻,拒绝了通天的青云之路。

但张越知道,这正是金日磾的聪明之处。

若他成了外戚,肯定要让出驸马都尉的位置。

虽然可以因此封侯,甚至拜为九卿。

但却远离了天子,远离天子等于远离权力。

最重要的是——刘氏皇族,从来都是一个漩涡,卷进去的人,固然能风光万丈。

然而……

死的最快最惨的,也是这些外戚!

一个不小心就是全家扑街,集体gg!

反倒是守着驸马都尉的位置,掌握宫廷宿卫武装力量,日夜侍奉天子,要权有权,要人有人!

金府的门宅,不算豪华。

至少在戚里属于那种不起眼的门庭。

门口没有过多的装饰,院墙也不高,倒是门口有一块勒石,挺有意思的。

“夷狄进至于爵……”张越念着上面的文字笑了一声:“看来,我与这位金都尉至少有些共识了……”

这句话是张越送给董越的《春秋二十八义》之中的一句话。

抄袭自何休先生的《公羊春秋解诂》,全文是‘所见世,治致太平,则天下远近大小若一,夷狄进至于爵。故曰:有教无类。又曰:洋溢乎中国,施及夷狄’。

配合着其后的三世论,在儒家传统的夷狄观中算是别树一帜。

毕竟,在现在,哪怕是那些主和派的士大夫眼里,所谓夷狄大约也和两条腿走路的禽兽一样。

他们主和,其实压根不是要尊重匈奴人的人权和生存权什么的。

人家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莫如和亲便。

纯粹是因为经济利益和得失衡量,才懒得和两条腿走路的渣渣一般计较,打发他们点烂大街的丝帛黄金,送个所谓的公主,维系和平,然后集中精力来管好中国。

至少在嘴巴上,无论谷梁还是左传都是这么主张的。

也唯有如此,他们才敢主和。

不然,天下人喷都能喷死他们!

这种观点,其实类似后世米帝一度盛行的孤立主义。

外面的渣渣们,打生打死,让他们去打好了。

汉家子弟的热血和汉家臣民的赋税,应该用在汉家身上。

关起门来,过咱们自己的小日子不好吗?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确实有些道理。

可惜,他们忘记了,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

汉家若是放任北方草原的游牧民族发展,迟早将自食恶果!

而且……

诸夏民族,想要更进一步,想要主宰这个地球,就必须向外扩张和征服。

更不提,如今的西域和丝绸之路,已是汉室最重要的资源来源地和黄金输入地。

靠着丝绸贸易,汉家每年从西域甚至更远之地,输入大量黄金,令国家的金融得以稳定。

若失去了这条每年能稳定提供大量财富的顺差贸易之路,国家的金融恐怕就要出问题了。

所以,当张越抛出何休先生的这个主张,再配合三世论以及昭昭天命的宣扬。

立刻就在公羊学派内部引发了巨大的反响。

夷狄进至于爵的理论的提出,几乎就是汉室版本的门罗主义。

在这个理论下,汉家和汉室天子理所当然的肩负着解救四夷,教化寰宇的神圣天职。

将天子王化,泽及四夷,让夷狄也能知诗书礼乐,更是士大夫们不可推卸的职责。

但张越怎么想不到,金日磾居然成为了第一个如此旗帜鲜明支持这个理论的重臣。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说得过去。

金日磾出生不太好。

他是匈奴的休屠部太子,是霍去病的俘虏。

最初,是被作为战俘,带到长安,给天子养马的。

但金日磾生的很好,据说年轻的时候,身材俊秀,威武不凡,而且很有男子气概,在一众给天子养马的奴婢之中,鹤立鸡群。

于是就被天子看中了,任命他为马监。

然后一路当过侍从、侍中,终于成为了今天的驸马都尉。

当今天子最信得过的亲信之一。

心里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走下马车。

金府大门,早已经敞开。

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见到张越,迎上前来,问道:“尊驾可是侍中张公讳毅阁下?”

张越点点头,从怀里取出金日磾的请帖,递给对方,拜道:“晚辈后进张子重受翁叔公邀请,不敢推辞,冒昧登门,不胜惶恐!”

对方接过请帖,确认了一眼,立刻就长身恭拜:“侍中公幸临,我家主人顿感蓬荜生辉,乃与主母,早置牛酒,清扫门庭,具帐扫榻,恭候大驾,又令我等下人,早候门市,恭迎侍中公……”

说完对方就再顿首道:“请侍中公入内,我家主人,已在等候!”

张越连忙拜道:“在下惶恐,不敢当翁叔公如此盛情……”

于是,就在此人引领下,步入金府大门。

一入门庭,就见在前方,十余灯笼的映照下,一位身穿常服,留着美髯须的中年贵族带着十余家眷,在数十名仆役的簇拥下,笑着迎向张越。

“寒舍简陋,门庭粗鄙,还望侍中公海涵……”他微微笑着,对张越拱手:“蒙侍中不弃,亲身登临,鄙人金翁叔,率阖府上下敬谢之!”

张越连忙恭拜回礼:“不敢!前辈请,岂敢辞?况明公盛情,令晚辈感佩至极!”

至此,这一套上门赴宴、主人迎接的程序才算结束。

这也是汉家公卿们往来赴宴的标准流程。

千万不要觉得这很麻烦、复杂。

因为,这是有血的教训的。

当初魏其候窦婴和武安侯田蚡,为什么闹得最后你死我活,不能相容?

就是因为一次宴会邀请,田蚡放了窦婴鸽子。

于是,田窦矛盾立刻激化,最终,一个被灭族,另外一个也不好过,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精神崩溃,疯掉了!

吃了这个教训,从此以后,汉季士大夫公卿们,在请客这个事情上面,就变得无比慎重起来。

第五百三十八节 金日磾(2)

张越坐在客席上,临襟正坐,眼睛虽然看着眼前的歌舞表演,但余光却在不断的观察着居于上首的主人公——金日磾。

这位旧休屠王太子,看上去大约四十岁左右,看上去容貌确实有些与中国人不同,尤其是那一双碧蓝的眼睛,颇有些异域之风。

不过,他却穿着一身传统的汉家士大夫常服,头戴着一顶有帻之冠。

所谓有帻之冠,是如今很多中年士大夫们的最爱。

这种冠帽的结构很复杂,分为七个不同的部分,每次戴取,都很费时间,比较麻烦。

讲道理,其实这种冠帽应该没几个人喜欢。

但是……

有帻之冠的特性,却使得其在很多四十岁左右的士大夫公卿之中流行——它是一种能够完全盖住头发,尤其是额前的冠帽。

不要以为,聪明绝顶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后世。

当代士大夫之中,脱发情况也是很严重的。

而这种有帻之冠,是广大聪明绝顶人士的首选!

这让张越好奇了起来。

金日磾也是秃发人士?

或许可以介绍他吃点何首乌?

想了想,张越就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专心致志的欣赏歌舞,品味美食。

旁的不说,面前这盘烤牛肉就很不错啊!

作为一个出色的吃货,张越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从牛肋骨身上取下来的带骨眼肉。

若再放一块肋骨,沾点黑椒酱,几乎就让张越生出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触。

更重要的是——这块西汉版的战斧牛排,外表金黄,外焦里嫩,肉香浓郁,口感鲜嫩,美味非常!

也只有在汉季,才能吃到这么好的牛肉了。

汉之后,牛成为了农业生产生活中最重要的助手,保护耕牛成为了历代王朝的基本国策。

以至于就是地主士大夫们,也未必能吃几次牛肉。

但汉则不同,吃牛肉是北方地主和军功贵族、公卿列侯们的最爱。

而且,和西方欧陆一样,汉人吃牛肉,用刀叉吃。

条候周亚夫就是因为在宫宴上,不肯吃没给刀叉的牛肉,而被先帝嫉恨。

不过,汉代的刀叉不是欧陆的那种刀叉,而是一种头尖而长的多功能餐具。

既能用来挑取鼎中的肉类,也可以用于切割分食。

吃着面前的牛排,张越内心却想着,或许应该,培养几种专门的肉用牛。

毕竟,吃牛肉的民族,才能强壮!

像现在的汉家战士,能够横扫六合的精锐,每一支都是吃牛肉长大的!

不敢说顿顿吃,起码,隔三差五能吃到一顿丰盛的牛肉大餐!

所以啊……

控制北方草原,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只有大草原才能蓄养足够整个诸夏民族需求的牛群!

哪怕是为了子孙后代,能吃到这么好吃的牛肉,张越也觉得,自己必须留下一个稳固的草原给他们!

………………………………

端坐在主位上,金日磾也在悄悄的观察着张越——这个他几乎是如雷贯耳的年轻人。

记得第一次听说此人名字的时候,他还只是南陵县的一个破落士子,小地主家的孩子而已。

而且,已经处于朝不保夕的状态。

那时候,他得罪了公孙敬声之子公孙柔,在很多人眼里,都是死人一个!

哪怕是长安城里的破落户,都能在他身上踩一脚。

但是……

此子随后的所作所为,却让人瞠目结舌!

公然挑衅太学,还让太学的董越耐着性子迎战。

这事本身就已经足够惊人。

更惊人的是他成功了!

一本《春秋二十八义》,令他撬开了在世人眼中高冷无比的太学大门,更砸开了公羊学派董系的门庭。

如今,他已经是未来的公羊学派董系的领袖。

董仲舒董江都的再传门徒,辈分和很多博士是一样的,甚至还高于某些博士官。

若只是如此,那倒也就罢了。

一个在学术界有些成就的年轻人而已。

算不得什么!

纵然是当年董仲舒在世之日,名满天下之时,其实也没放在他眼里。

这个世道,终究还是权势的世界。

学术只是点缀,只是装饰品。

甚至说的直白点,不过是块擦脚布。

无论天子还是公卿,觉得儒家有用,就拿来用用,没用就丢到一边。

儒生们存在的价值,也只是给天子的统治唱赞歌,赞美伟大英明神武的天子,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带领天下人奔向三代之治。

谁要敢唧唧歪哇,非议国政,大汉帝国的专政铁拳,就能让明白真理到底在谁手里?

纵然董仲舒,不也晚年被羞辱,被压制?

但,此子却不一样。

天子对他的态度和看法,有别于过去的所有儒生。

而这个家伙,又凭着一本《战争论》,收获无数边塞军人的好感,连贰师将军李广利回京都要登门拜谒,征询他的意见和支持。

更让人惊讶的,还是此子近乎锋芒毕露的攻击姿态和从不妥协的突袭姿态。

从他登上长安这个舞台开始,不过半年时间,就已经干掉了一个帝姬一个丞相一个太仆一个婕妤,外带曾经无数人都无可奈何的直指绣衣使者江充。

而他的名声也越来越响,畏惧他的人,害怕他的人和恐惧他的人,私底下称呼他为‘张蚩尤’。

而喜欢他的人,亲近他的人和崇拜的人,也称呼他为‘张蚩尤’。

前者,是因为恐惧他的暴力和武力以及权力。

后者,则是因为喜欢他的姿态和言论以及表态。

金日磾记得,自己曾经问过见过此子的霍光:“张子重何人哉?”

霍光沉思许久,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其人如狼,其性如虎,其文如雷,其行如风,其志如云,不可捉摸……实百年未见之奇男子,伟丈夫也!”

评价之高,近乎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哪怕是当年李广利崛起的时候,霍光也未给如此高的评价!

纵然是昔年的汉家天才李陵,霍光也未如此郑重其事过。

而现在,这个霍光口中‘其人如狼,其性如虎’,坊间议论中以为是三头六臂,甚至额间有眼的‘张蚩尤’,却很没有风度的低着头,消灭着他眼前的那块牛肉。

金日磾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要不是知道这人就是那个如假包换,曾经以一灭八勇不可当,曾经手碎长戟,力盖广陵王的张蚩尤,他都要以为东方朔那个家伙复活了!

这么多年了,他就见过东方朔这么一个在别人家做客的时候,也能大快朵颐,不顾形象的人!

第五百三十九节 送妹子

不过,金日磾是一个非常重礼的人。

他对汉家礼法的熟悉和尊重程度,让很多博士官都自惭形愧。

所以,虽然张越的吃相,稍微有些出格,但他依然满脸微笑,静静的等着张越吃完。

而张越却是似乎忘记了这里是别人家,拿着刀叉,自顾自的切着一块块鲜嫩多汁的牛肉,然后塞进嘴里,咀嚼品味。

良久,他才放下刀叉,心满意足的打了一个饱嗝。

然后,张越才似乎发现自己这样子,貌似有些失礼,于是尴尬的笑了笑。

金日磾却一副似乎根本不在意的模样,只是看到张越吃完,他便起身,拍了拍手掌。

于是,歌舞瞬间停息,乐师、歌姬们恭身一拜,一一缓步退出大厅。

门口的下人还很小心的掩上门窗。

“侍中公,这饭菜可还合胃口?”金日磾看着门窗被掩上后,便起身笑着问道。

“劳烦翁叔公厚爱,盛情相邀,备美酒佳肴,晚辈惭愧,惶恐不安……”张越当然要谦虚一番:“再拜感恩明公款待!”

说着张越就恭身一拜。

金日磾连忙领着家人妻小回礼:“不敢!侍中不以金氏粗鄙,屈尊降贵,登临寒舍,实令阖府上下与有荣焉……”

张越连忙拜道:“明公谦辞,晚辈深敬之……”

于是,便各自主宾落座。

金赏作为嫡子,端着酒壶上来,给张越倒满,拜道:“薄酒无味,愿侍中海涵……”

张越连忙举起酒樽,面向主位的金日磾,举杯敬殇:“敬翁叔公,祝公福泽绵绵,早封公侯!”

“承蒙吉言……”金日磾连忙举杯道:“不胜感激!”

两人一饮而尽,将酒樽倒扣,以示诚意。

“蒙侍中吉言祝福,鄙人无以为谢,闻说侍中迄今尚无婚配,枕席之间无人奉承,……”金日磾忽然说道:“若侍中不嫌弃金氏粗鄙,愿以亡兄之女,以奉侍中枕席……”

“如蒙侍中应允,则亡兄九泉之下,恐亦无憾……”

说着,在金日磾身后,步出一个大约十七八岁,身穿着绫罗华服的少女。

“妾身少夫,恭问侍中公安……”少女的声音,恍如黄鹂一般清脆,听着很是舒服,身材更是纤细修长,既有着中国少女的婉约静殊,又似乎有着些异域风情。

一张小脸蒙在细纱之中,朦朦胧胧,有些叫人看不清楚,但坦露在外的鼻翼,却俏皮的有些可爱,最重要的是那双略带着碧蓝的眼眸之中,似乎充满了种种神色。

惶恐?担忧?害怕?

还有些激动与兴奋。

张越却是被吓了一大跳!

虽然说,汉家公卿之家,互相送妹子,这是礼。

连天子,也最喜欢做这种事情。

对于公卿贵族们来说,再没有比送妹子这种事情更经济,更划算也更能拉动感情的事情了。

毕竟,谁家没有个三五十个的女儿、侄女、族女的?

在一般情况下,除了嫡女和少数受宠的女儿,其他的女性成员,统统属于筹码。

想送就送,甚至买一送N。

滕昏制度下,娶一个贵族家的嫡女,这个女性的妹妹、表妹、表姐什么能陪嫁过来一大堆!

没有办法,现在是男权世界。

两个家族之间的联姻,可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实实在在的利益。

为了确保利益,大家族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只是……

张越依然有些措手不及。

微微舔了舔嘴唇,张越知道,这是金日磾的一个试探。

等于是金日磾在问他:张侍中啊,您看,我们能不能成为朋友呢?

是朋友的,就请接收鄙人这微不足道的礼物吧!

以侄女作为试探,也是恰到好处的。

既不失礼仪,传出去别人也没有话讲,又能把握好分寸,即使被拒绝,也无伤大雅。

只是……

张越有些怜悯的看了一下那个少女,似乎名曰:少夫。

在后世,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恐怕还在上学吧。

纵然是山区的农民女儿,起码也能有着自己的意志。

可惜在这个时代,出生在贵族之家,却根本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甚至只能作为筹码和道具。

当然,也只是怜悯而已,也只是在心里感叹一声罢了。

再多的感情,没有了。

也不可能有了!

在这个冷冰冰的政坛上,能私底下同情一下,已经是很难得的事情了。

张越甚至都没有做过多的犹豫,就立刻对金日磾拜道:“明公厚爱,小子惭愧至极,实在无以为报,唯敬受公之厚爱而已!”

金日磾一听,立刻就笑了起来,道:“此少夫之福份也,鄙人及鄙兄,必为其喜之!”

名为少夫的少女,也是盈盈一拜,眼中竟然流落出了几分喜色:“妾身未夙兴夜寐,以奉君之枕席,不敢懈怠!”

对她而言,这简直是最美妙的事情!

要知道,姐妹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羡慕和嫉妒自己的好运!

她微微抬眼,满是憧憬和幸福的抓紧了小手,甚至害怕这只是一个梦!

没办法,这个男人太出色了,出色到纵然是她这样的待字闺中的少女,也早有耳闻。

而且……

对方的样貌、年纪,无一不是上上之选。

于她而言,这已是最佳结局!

再不能有更好的归宿了!

由是,纵然只是为妾为婢,她也高兴无比!

但可惜的是,无论是张越还是金日磾,都没有再来管她。

倒是,她的奶妈和两个婢女,马上上前,纷纷高兴的对她拜道:“恭贺小娘,得遇良人,恭贺小娘,得遇良人!”

而其他在场的少女,则都是羡慕无比的看着她,眼中闪烁着种种神色。

而在另一边,借着此事,金日磾立刻就亲热的拉着张越的手,坐了下来,道:“吾这侄女,生性胆怯,唯望侍中往后多多宽宥……”

“不敢!”张越看着金日磾,笑着道:“必如明珠,呵护备至!”

虽然,金日磾只是送一个妹子给他,随便他怎么着,甚至杀了也不会管。

但这个妹子,却是张金友谊甚至更进一步的象征。

无论如何,张越都不会亏待对方。

更何况,他还是一个穿越者!

第五百四十节 互相试探(1)

送出一个侄女,目标欣然应允。

金日磾的心情变得很好。

一般来说,在高级贵族之间,送妹子这种原始简单的策略,一直是最高效的手段。

甚至没有之一。

毕竟,枕边风这种事情,可是即使当今天子,也无法抗拒的攻势。

普罗大众,更是在这种办法面前,一触即溃。

错非是金日磾知道,这个侍中官的正妻,有且只可能是天子帝姬,他恐怕此刻已经在打算和谋划着联姻了。

想着这个事情,金日磾也是叹了口气。

但嘴上他却笑着问道:“鄙人听说,侍中公曾与护羌校尉范明友,联名上书天子,请复故騠兹候稽谷故之后?”

张越点点头,问道:“明公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金日磾笑着为张越湛满酒樽,道:“只是有些好奇……”

“当今天下,士大夫公卿,皆以为羌人不过疥藓之疾,或是以为羌人孱弱,不堪一击,何以侍中如此郑重?”金日磾看着张越,举起酒樽,眼睛却死死的盯着他,似乎想要将他看穿。

张越举起酒樽,对金日磾一拜,一饮而尽,道:“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今匈奴为中国之患,而百年前,患中国者,东胡也!匈奴,不过东胡之臣属而已,中国一军可击而灭之!”

“况羌人在我河西之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为保河西诸郡军民安全,就必须清除来自侧翼的羌人威胁!”

在当世来说,真的很少有人意识到羌人会变成祸患。

没办法,上次羌人大串联,被李息将军砍成了猪头。

三五万汉家郡兵,就能将十几万羌人军队围歼的战例,让很多人都产生了错觉——既羌人战斗力低下,不足为患。

护羌校尉方面,甚至常年只有几千军队。

防卫湟水的主要任务,都被交给了湟中义从。

这导致了两个极坏的后果。

第一,汉军对湟水以西的羌人部落监控不力,到现在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当地的羌人部落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

护羌校尉范明友,纵然使出了全身解数,也只能重点监控羌人在湟水流域的活动。

再远就够不着了。

这给了羌人部族,极大的活动空间。

十几年来,羌人通过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叛乱,基本摸清楚了汉军在湟水流域的布防和战略要点。

毋庸置疑,一场前所未有的aaaaal正在酝酿之中。

这一次的参与者,张越从史料之中知道,几乎涵盖了所有羌人部族。

总数超过了数十万,这样大规模的动乱,一旦爆发,几乎立刻就能瘫痪汉家在河西地区的统治,并给汉军驻屯在居延的主力野战军团造成严重威胁——若他们和上一次一样,与匈奴联系,前后夹击,忽然发作,那么很可能李广利军团就要陷入腹背受敌的危机之中。

甚至可能落入樊城之战时的关羽军团一样的可怕危机之中。

其次,就是导致了湟中义从胡骑的坐大。

因为汉军的护羌校尉力量不足,只能将湟水防御重任委托给湟中义从们。

湟中义从各部由是获得了很强的自主能力。

很多人都在私底下和羌人有着联系。

甚至,很多湟中义从部落的风俗和习气,都渐渐羌人化。

由是,湟水防御暴露出了巨大的缺口。

现在,忠于长安的义从力量,还是很大的。

但再过几年,情况就要发生翻天地覆的变化!

所以,必须趁着现在,大部分老一辈的义从首领还活着的时候,重新强化汉家对湟水流域的控制。

金日磾却是听着张越的话,默不作声的微笑着,等张越说完,他才道:“侍中之见,与霍都尉的看法,几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当初,霍都尉力荐其婿明友为护羌校尉时,就曾在陛下面前说过:匈奴者今日患,羌人者子孙患,为万世计,当以良将,以镇武威、天水之间!”

张越听着,自是点点头,这正是他佩服霍光的地方。

别人当权,都是千方百计的想办法给子侄亲戚谋福利。

只有霍光不然!

其诸子之中,没有一个被举荐为将的。

唯一一个被他看重的女婿范明友,还被丢去了湟水,担任护羌校尉。

这天下谁不知道,护羌校尉这个位置,名义上说是两千石,是单独的野战作战部队。

实则,是姥姥不疼,爷爷不爱。

就算在这个位置上立下什么功劳,也是无足轻重的小功!

在汉家军法之中,十个羌人脑袋也未必顶的上一个匈奴骑兵的脑袋的价值。

而且,若是杀戮过多,还会被弹劾。

就像去年,范明友残酷镇压了一个羌人部族,阵斩数百,随后为了以儆效尤,将被俘的三千多人统统处死。

就被长安城里的一些人形容为刽子手和屠夫。

于是,在舆论压力下,范明友本该得到的军功飞掉了,费了老大力气,他才勉强争取到了将部下的赏赐兑现。

所以,护羌校尉这个位置,很多长安公卿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但霍光却就是舍得,而且将范明友放在天水一放就是十几年,到了昭帝年间,才启用他为将,出击匈奴。

只是……

张越抬头,微笑着看着金日磾。

他知道,金日磾也知道,其实两人说是在谈羌人,实则却都是在互相试探对方的想法、志向。

看看能不能合拍。

羌人,只是一个由头而已。

说句实在话,不管张越和金日磾或者霍光,在心里面有多么重视对羌人的警惕,但在如今的局势下,羌人还真的只是小问题。

在李广利的那个强大的野战军团还没有全军覆没的今天,羌人只要敢跳,汉军主力回师,用不了一个月就能将他们全部捏死!

对于今天的汉室来说,羌人的威胁,真的只是一般。

至少还没有到需要国家层面的力量来解决的地步!

故而张越知道,金日磾特地提及此事,只是想告诉他——霍光和他,也有这样的想法。

潜台词其实就是——侍中阁下,何不追随霍都尉,一展青云志?

只是,张越可不想当别人的小弟。

霍光?

确实很牛逼!

甚至可以说是,汉家自周亚夫后,少有的内政外交全能型政治家!

为了老刘家和汉室王朝,他在历史上也算是呕心沥血,含辛茹苦,鞠躬尽瘁,称得上死而后已了。

但……

穿越者本身就不大可能居于人下。

更别提,张越自己还野心勃勃。

这就好比后世杰克马,对麻花藤丢一个offc:年轻人,我很看好你,不如和我一起建设帝国吧!

纵然再敬重霍光,张越也不会扔下自己的事业,去跟霍光玩他的游戏。

所以,张越微笑着,对金日磾道:“晚辈在来的时候,曾见明公府前,有勒石之铭,曰:夷狄进至于爵!”

“这让晚辈真是惶恐……”

金日磾听着,微微的笑了笑,点头道:“侍中大作,鄙人读之,如蒙晨钟暮鼓!”

“侍中心胸,更是令鄙人钦佩!”

“夷狄进至于爵!”

“几与孔子之所谓‘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相合……”金日磾谈起话题,就特别有兴致,他拉着张越的手道:“吾曾读书,闻《论语》曰: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吾读而落泪,夫子之教,何其大也?奈何当世士大夫,持孟子之见,不以教化家诸四夷,反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用夷变夏者,又曰:夷狄非中和气所生,非礼仪所能化……”

“至闻侍中之言,方才明悟,非其不能教之,实不愿教之!”

张越听着,微微颔首。

当代士大夫们,或者说今文古文两大阵营的儒生们,那叫一个傲娇啊!

公羊学派,天天将‘不与夷狄之执中国’‘中国不与夷狄获’挂在嘴边。

但这还是温和派,是心胸特别宽广的儒生。

反战的谷梁、左传、思孟等学派,几乎是一口一个‘夷狄是膺,荆舒是惩’,张嘴闭嘴就是‘XX父子同川而浴,相习以鼻饮,禹贡无其图,春秋无其治,其人与禽兽无异,愿陛下弃之!’。

更有甚者,直接人身攻击,痛骂四夷说:蠢尔蛮荆,大邦为雠!

总之呢,出了长城,所有不在《春秋》《禹贡》记载的地方,都是夷狄蛮荒之土,这些地方的人,连接受教化的资格也没有,更不提蒙天子雨露恩泽了。

他们唯一的下场和最好的结局,就是自生自灭!

士大夫们深深的觉得,诸夏民族最好最高。

再不需要其他渣渣来拖后腿,添麻烦了。

照他们的说法,别说什么曾母暗沙了,恐怕后世子孙连长城都出不去!

而这种傲娇和优越的情绪,其实是孟子带起来的节奏。

当年,孟子和农家的许行先生辩战,辩论不过了,就人身攻击,说什么‘南蛮饶舌之人,也述先王之道’,一句话将许行和所有楚国人、吴国人、越国人开除出中国。

所以,张越的‘夷狄进至于爵’的理论一提出来,立刻引发了巨大的轰动和反应。

公羊学派内部首先就议论纷纷,颇有微词和异议。

左传、谷梁和思孟,更是差点炸锅。

要不是他战绩太强大了,此刻已经有人排着队来找他的麻烦了。

但……

张越知道,倘若现在儒家的这种狭隘偏激的华夷观不纠正过来,未来肯定会出大问题!

只承认春秋记载和禹贡有图的地方的人民是中国,而否决其他地方的人民,也拥有和成为诸夏民族一员的资格。

这是作死啊!

两汉之间,为何消化不掉羌人和匈奴人以及其他游牧民族?

问题的根子就在这里了。

士大夫们和高层的公卿,一脸傲娇的不认对方也拥有作为‘人’的权力和受到诗书礼乐教化的资格。

哪怕,他们再想亲近汉室,也亲近不了啊。

譬如湟中义从们,讲道理,这些义从胡骑几十年来,给汉家看守篱笆,防御来自湟水以西的羌人,不知道多少人战死沙场。

但汉室的士大夫和公卿们,就是一脸傲娇的拒绝承认他们是汉家的一员。

还别出心裁的给人家安了一个义从骑兵的名头,将他们划归到属国都尉的名下。

这等于将一个忠心耿耿的势力,拒之门外。

错非霍去病当年,曾与湟中义从们有过约定:为汉立功者,可入太仆,为天子牧马。

不然,现在的湟中义从恐怕早就不干了!

即使如此,在历史上,湟中义从胡骑,最终在东汉发展成为一个独立的势力,并演变成为东汉王朝的头号麻烦。

与之相似的,还有西南列国。

人家是俏女含春,秋波暗送,甚至公开喊话:请让天子王化,也能施加吾等。

结果,朝堂上的公卿大臣和士大夫们却一脸嫌弃:哪里来的蛮夷,也敢说自己是诸夏?思想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只能说,这些渣渣的优越感,不是一般的强!

这就跟后世墨西哥还是谁,投票决定合并到米帝,却被米帝一巴掌扇回去了一样:穷鬼,休想高攀老娘!

想着这些事情,张越也有些无可奈何,道:“明公所言极是,自古以来,中国有天子在位,必以教化天下,泽及鸟兽为业!”

“三王五帝,莫不如是,三代圣王,更皆以教化夷狄为业!”

“左传虽多有缪误,但有一句话还是说的很好的——白沙在泥中,与之皆黑!”

“欲致太平,不可以不进夷狄,不可以不教化天下,授诗书礼乐之教!”

只要让四夷都读中国的诗书礼乐,都穿中国衣冠,都用中国礼仪。

天下大同,岂不就指日可待了?

当然了,和建小康一样,前途是光明,但道路是曲折的。

张越看着金日磾,笑着道:“自然,以当下而言,晚辈愚以为,教化之事,也当按部就班,先从有中国教化之地开始……”

“自元鼎以来,有数以百计的属国子弟,得学中国之诗书礼乐……晚辈愚以为,当鼓励和动员这些明知礼乐诗书之人,回乡教书授业……”

金日磾听着,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这个事情是他早就想做的事情。

奈何他的身份地位不允许他说这样的话。

毕竟,他是休屠人。

虽然,天子从不因此疏远他。

但很多大臣公卿士大夫,却是始终记得他的出身,连太子据不也是如此?

如今,张越既然愿意出这个头,金日磾立刻就笑着道:“侍中既有如此想法,何不上书进言天子,令各属国都尉部,皆能蒙天子雨露恩泽?彼等必定感念天恩!”

这话倒是没有错!

现在,汉家国力和军力,都处于一个鼎盛期。

虽然其实,随着连年征战,国力耗损,已经大不如前。

但其他人不知道啊!

在李广利军团全军覆没前,在整个四夷,包括匈奴人心里,汉室都是毋庸置疑的第一强国、第一富国。

无数人打破脑袋,都想要拿到一个汉室户口本,成为一个光荣的汉家臣民。

辉渠人和湟中义从的小月氏各部,更是孜孜以求,想要得到来自汉家的承认。

只是,这些热情,通常都贴了冷屁股。

那些傲娇的士大夫们,只要听说某国某部落,妄图想要成为汉家臣民,脑袋就摇得和拨浪鼓一样。

特别是思孟学派的人,高举着孟子的神主牌,拒绝任何想要拿到汉室户口本的夷狄!

这个问题,很多人都看在眼里,想着各种办法想要解救。

司马迁写史记,就为了能减轻这种风潮,而给几乎所有的已知世界的国家、民族找了个诸夏祖宗。

匈奴是夏后,乌孙曾是宗周之臣,小月氏曾为文王驱策,百越皆禹后,西南夷是楚国后代。

可惜,作用不大。

第五百四十一节 互相试探(2)

张越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下来,道:“晚辈早有此意,只是担心舆论压力,若都尉能与晚辈联名上书,言及此事,晚辈自当附骥尾后……”

金日磾一听,就笑了起来。

他放下手里的酒樽,深深的看着张越,道:“固所愿尔,不敢辞也!”

“只是……”他笑着道:“侍中何不将此事,也与霍都尉说说,或许霍都尉也愿意联名上奏呢!”

“毕竟,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成算……”

“都尉日理万机,晚辈恐怕叨扰都尉……”张越故作疑难的道:“不如请明公相请?”

金日磾一听,就差不多明白了张越的意思。

“小滑头……”他在心里摇摇头,但也没有什么其他表示。

今天,他想要看到的和听到的事情,差不多都看到了和听到了。

他也差不多确定了这个侍中官的心思和想法。

想想,这也正常。

年轻人嘛,总是觉得自己能够主宰世界,可以创造奇迹。

自霍去病以来,天下的年轻人,都觉得自己是霍去病第二。

更别提,这个年轻的侍中官,太过顺风顺水,没有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恶意了。

所以,金日磾也不急。

反正,时间还很多。

不是吗?

他和霍光,从相识到相知,再到拥有共同志向,花了差不多十年。

这个年轻人,以后有的是时间,让他知道,他可能参与的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事业!

所以,金日磾只是笑了一声,就道:“也好,此事鄙人会去与子孟兄说的……”

“张侍中……”他看着张越,想了想措辞,道:“鄙人痴长些年纪,托大唤侍中一声子重可否?”

张越连忙拜道:“这是毅的荣幸!”

“子重啊……”金日磾扶起张越,意味深长的道:“君在新丰,所作所为,吾看在眼里,甚为欣赏,只是,子重要注意不被明枪暗箭所伤……”

“嗯?”张越看着金日磾,有些不解。

上次的事情过后,还有人不要命,想试试他的斤两?

不可能吧?

他也没有听说过,谷梁或者什么人,公开要和他做对啊!

“子重没有听说吗?”金日磾轻声道:“如今关中,有些地方,都准备效仿新丰,将公田抵押给贾人,换取兴修水利的资金……”

“这其中,固然有真心实意,想要做事的……”

“但也有居心叵测之辈,意图浑水摸鱼,假公肥私……”

“子重要小心,勿要被彼辈所牵连了……”

张越听着,神色剧变,连忙拜谢:“多谢明公提醒,毅没齿难忘!”

当初,张越初初上任,新丰财政一穷二白,不得已就想了个法子,把新丰的八千亩公田抵押给了袁广国,换来三千万资金。

但是,张越当初的这笔借贷,是有国家背书的,天子许可的。

而且,怎么还款,如何偿还,也有明确约定和限制。

现在,有些渣渣,想学他的法子搞钱。

这问题大了去了!

作为穿越者,张越瞬间就想到了n种搞钱的办法。

譬如说,将数千亩公田抵押给某个富商,借来数千万资金来兴修水利。

然后,将工程都交给下面的地主豪商以及自己的亲戚们去做。

然后,钱花光了,事情却没有干多少。

最终,无力偿还贷款,抵押的公田落到了商人手里。

这还是很初级的办法。

聪明一点的家伙,甚至可能玩出高科技的桥段。

打个比方,将公田抵押给一个不存在的商人,借到一笔不存在的钱款,然后做一些不存在的事情。

几年后,这些公田就免费的落到了官员手中。

这样手法,在后世的三哥家可是习以为常的。

而一旦类似的事情,不断发生,哪怕张越在新丰做的再好,也是无济于事。

天下人只会知道,始作俑者,就是他。

一切罪责都将归在他身上。

到时候,张越唯一的办法,恐怕就是去给这些渣渣收拾烂摊子了!

“真是……”张越在心里摇了摇头。

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张越还真可能被这些渣渣坑了。

但既然知道了。

那就不好意思了!

“尔等大约是忘记了,鄙人的绰号是什么了?”张越咬着牙齿,面目狰狞的想着:“也可能是我在官场上没有用力,让有些人产生了错觉!”

汉家社会,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简直就是真理!

像太子据,就是一味忍让、妥协和退避,结果,连家奴都敢骑在他头上拉翔拉尿,扬武耀威。

就连身边的人,都敢背着他搞私活,各种拿着他当挡箭牌。

所以啊,张越知道,必须给那些渣渣一点颜色瞧瞧了!

金日磾却是看着张越的样子,轻声提醒:“子重不可冲动行事,此番参与者中,有背景来历者,比比皆是!”

以金日磾的了解,这次敢下手的人,几乎都是实权的大人物。

每一个人背后几乎都站着一个权贵。

有外戚,有列侯,甚至还有天子身边的宠妃家族的人。

在他看来,张越只需要警告他们,让他们收敛一下,就差不多可以了,没必要同时树敌这么多。

但张越怎么可能妥协?

他知道,这其实只是一次试探。

倘若他不能做出坚决回击,一下子打疼一些人。

恐怕以后,类似的事情还会层出不穷。

就像课本上说的那样: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人的贪婪,是没有止境的。

伟大的领袖,曾经教育过张越: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妥协求团结则团结亡。

这个世界,只有表现出勇敢捍卫自己的利益的人,才会被人尊重!

不然,别人会以为你好欺负,好忽悠。

一次又一次,蹬鼻子上脸!

若让别人这么搞,新丰和张越的未来,都将惨不忍睹。

所以,张越笑着道:“晚辈听说:以利事人,犹抱薪救草,薪不尽火不灭!”

“故子产曰: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故宽难!”

“晚辈德薄,不能以宽服人,唯以猛服人而已!”

不打疼几个渣渣,别人岂会知道他的厉害?

第五百四十二节 金日磾眼中的张越

在金府又待了差不多半个时辰。

张越和金日磾‘深入’的交换了一些对于内政外交的意见。

总的来说,金日磾的想法和张越的想法,有些地方非常相似。

大家都是大诸夏主义的拥护者,也都是认同,西域对汉室的战略意义无比重要的。

自然,也有了许多收获。

只是,天色渐晚,张越也只好起身告辞。

金日磾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将张越送到家门口。

同时,还将侄女也送到了张越车上。

虽然说是‘以奉侍中枕席’,但金家还是很看重的,婢女和下人,跟了足足十几个。

这都不用说,等于是送给张越的了。

当然,在法律意义上,他们是属于‘金少夫’的私人财产。

但事实上,连金少夫都是张越的财产,何况他们?

此外,什么金器珠玉,也送了许多。

几个金家的女性,则亲手扶着金少夫,坐到张越的马车上。

一个看上去,似乎是兄长的男子,握着金少夫的手,嘱托着一些事情。

而张越则站在门口,与金日磾和金赏告别。

“承蒙明公厚爱,不以毅卑鄙,谆谆教诲,授之以义,晚辈铭感五内,必当深思教诲,以警自身……”张越对金日磾辞拜。

“侍中言重了……”金日磾扶起张越,道:“只愿侍中能常来寒舍,与侍中多论经学……”

这确实是他的心愿。

虽然现在汉室,依然是武将赛高。但文臣士大夫的地位,也在稳步攀升。

再说了,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是那种‘不读书’的纨绔子弟。

而张越是现在最好的年轻学者了。

几乎没有之一!

坊间公认,此子经义造诣,已经超越了很多老博士。

他更是公羊学派未来无可争议的领袖!

亲近这样一个人,对金家子孙只有好处。

张越点点头,再拜而辞,然后乘上马车,调转车头。

几个负责为他引路的骑兵,立刻打起灯笼。

然后,金少夫的婢女和下人,则乘着三辆马车,载着各种衣物、黄金、珠宝,紧随其后。

金日磾站在门口,一直看着张越一行,消失在夜色之中。

然后他才转身,对家人道:“都回吧……”

但有好几个人,却依然恋恋不舍的望着远方黑暗中的街道。

甚至还有人悄悄的流泪。

“痴儿!”金日磾摇摇头,道:“少夫这是要过好日子了,有何好哭的?”

金氏今日虽然幸贵,但是,金家的女儿,却特别难嫁,就连他的嫡女,也很难与列侯联姻,何况是亡兄之女。

他筹划日久,才借着这个机会,给这个侄女找了一个良人。

对他来说,这已经是他给侄女安排的最好的出路了。

哪怕亡兄在世,也会高兴的。

毕竟……

对方可不简单啊!

公羊学派的未来领袖、当今天子的新宠,太子据的恩人,长孙的亲信心腹,再加一个勇冠天下的威名。

只要不中途夭折,未来的成就,肯定在他之上。

甚至说不定就又是一个卫霍外戚家族的创始者!

更关键的是,此子在女色上近乎如柳下惠一样矜持。

几乎堪称当代坐怀不乱的典型!

没办法,汉家贵族圈,素来以淫乱著称。

一个新贵,在步入政坛后,却没有去和那些贵妇人搞到一起,也没有听说过他在宫里面有什么非礼的举动。

甚至,金日磾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觊觎过什么人。

这样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

不可多得!

像他之前,有个儿子,得天子宠幸,就自以为是,在宫里面乱来,各种调戏和推到宫女,让他忍无可忍,一刀砍了。

结果,天子却反而怪罪他:“卿何故杀朕弄儿?”

在这样的世道下,能够忍住诱惑,不去乱搞的人,就是古代的柳下惠!

那几个金家人,听到金日磾的话,连忙纷纷拜道:“不敢,吾等皆是为女弟高兴!”

是啊!

谁不为她高兴呢?

父亲生前,最是爱她,想方设法,想要为她找一个好人家。

结果,整个长安城里的公卿们都是一脸傲娇。

哪怕是叔父金日磾的嫡女,也是因为和霍光关系好,才能嫁给霍光的长子。

不然的话,连嫁都是一个问题。

没办法,现在金家虽然富贵,然而,在很多人眼里,金家依然是那个休屠王的后代,是夷狄蛮子。

生怕娶了个夷狄妇,令家门蒙羞。

金日磾看着他们,也是叹了口气。

然后道:“都回吧……”

回到门内,关上大门,金日磾就走回书房,将门推开,一个人影立刻迎上前来,拜道:“金公安好!”

金日磾点点头,道:“请坐!”

“不敢!”那人连忙拜道:“我家主公还在等我回去复命!”

“也好!”金日磾挥了挥手,道:“请尊驾转告贵主人,就说,今日之事已有结果……”

“嗯……”那人连忙恭身顿首:“还请明公明示!”

“那张子重,恐怕轻易不能屈尊他人之下……”金日磾闭着眼睛,回想着方才的种种,轻声道:“不过,此子与吾等,却是颇为相合……”

“汝便转告贵主:此子颇类骠骑当年,任性敢为,其志颇大!”金日磾缓缓的说道。

其实,他在少年时曾见过那位骠骑将军,那位军神。

对方的英气勃发的姿态,给金日磾留下了深刻无比的印象!

而今日所见,那位侍中公,在态度和精神上,简直像极了当年的军神!

“诺!”对方连忙顿首:“必将明公之言,一字不漏,转告主公!”

金日磾点点头,挥手道:“汝自回吧,吾就不送了!”

对方再拜道:“诺!”

便轻身退出房门,只留下金日磾一人,端坐在书房之中。

他坐到案几前,低头看着案几上的那本薄薄的小册子,用帛书装订起来的文章。

他轻轻打开,看着上面的内容:“政治不仅引起战争,而且支配战争,故而政治的性质决定战争的性质……”

“果如当年骠骑将军,意气风发啊!”金日磾叹道:“长安对他而言,或许太小了!”

不过,这样也好。

未来,他远征万里,这朝堂之上,总得有人帮他稳定局势吧?

从这个角度来说,大家完全可以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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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三节 对手(1)

马车嘎吱嘎吱的行走在黑暗中的长安街道。

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护卫的骑兵的马蹄声哒哒哒的踩过青石地板的声音。

张越坐在马车中,低头看着那位金家的小娘。

“你叫少夫?”

“唯!”少女连忙盈盈起身,看上去似乎很紧张的样子:“妾身闺名少夫……”

“读过书吗?”张越低声问道。

“回禀郎君,家父生前,曾教妾身学过《诗经》……”少女的小手,悄悄的抓紧了裙角,内心的紧张似乎达到了极点。

没办法,长安城中谁不知道,张蚩尤的威名?

而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女性,金少夫当然深知,自己的角色和地位。

自她跨出叔父家门,上了这个男子的马车那一刻开始,她的命运就已经不由自己掌握。

而全系于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对方的喜怒哀乐,甚至决定自身的喜怒哀乐。

在这一刻,金少夫的内心中,甚至出现了少姜公主的故事。

少姜是春秋时期,齐景公的幼女,国色天香,美艳万分。

但,齐景公为了拍当时的霸主,晋平公的马屁,而将少姜送去晋国。

结果,少姜四月到晋,七月暴卒。

而齐景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闻讯甚至立刻就派晏子,再送了一个公主给晋平公,生怕因此惹怒了对方,给齐国招来祸患!

如今,眼前的男人,虽非晋平公,她叔父也不是齐景公。

然而,她的内心依然忐忑与恐惧。

“《诗经》啊……”张越却是不知道这些,他沉吟片刻后问道:“读的是哪家诗?”

金少夫似乎有些羞于启口,犹豫良久才道:“楚诗……”

“哦……”张越赞赏的点点头:“很不错了……”

“三家诗言事,毛诗言志,独楚诗言天下!”

“只是有些失之偏颇,文人习气太厚,少夫女子读之,倒也算是恰当!”

当今天下,诗经学派,一分为五。

除了后来的霸主毛诗学派以及现在的霸主齐、鲁、韩三家诗外,还有一个往昔的霸主,现在已经衰落的楚诗学派。

楚诗学派,算是儒门现在最特立独行的学派之一了。

其与思孟学派,堪称儒家内部的两个极端。

思孟学派,号称是孟子嫡系,传续的是孟子的精髓。

楚诗学派,则源于楚元王父子,号称荀子真传。

而思孟学派是儒家内部最极端的原教旨诸夏民族主义者,他们高举孟子的神主牌,高呼‘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用夷变夏者’。

在他们眼里,四夷已经完全失去了身为‘人’的一切权利。

而楚诗学派,则是‘有教无类’的代表。

鼎盛时期,在楚元王父子支持下,这个学派的学者,曾遍布天下,甚至深入交趾、日南和西南夷地区,传播儒学。

在张越看来,无论是思孟学派还是楚诗学派,都太极端了。

一个是极右,一个是极左。

幸好,现在掌权的不是这两个之一,不然汉室麻烦就大了。

但存在即合理,汉室也确实需要多种声音。

所以,张越也懒得去管他们。

金少夫听着张越的评价,盈盈一拜,道:“郎君说的是……”

然而心里,却未必服气。

说话间,马车便到了张府门口,停了下来。

张越掀开车帘,伸出手来,握住金少夫的柔夷,很有绅士风度的道:“少夫,到家了……”

金少夫闻言,小脸微微羞涩了一下。

但她这种大家族出生的女子,早就接受过了良好的教育,没有过多羞涩就提起裙子,悄悄用力抓紧张越的大手,跟着走下了马车。

张越牵着这个小姑娘的手,感觉柔若无物,光滑无比,宛如握上了一方温玉。

“万恶的封建社会呢!”张越在心里摇了摇头,幸好,他已经不再是被统治阶级了。

不然的话……

这时,府邸内,听到声响的田禾兄弟,立刻将大门打开,然后迎上前来,拜道:“恭迎主公回府……”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少女被主公牵着,颇为诧异的看了看。

“此乃少夫……”张越微微用力,将金少夫带上前来,对他们介绍道:“尔等的主母,将来我不在长安,这府中事务,尔等皆当听少夫安排……”

“诺!”田禾兄弟连忙顿首,然后对金少夫拜道:“小人田禾(田水)见过主母……”

金少夫听着,内心宛如吃了蜜糖一样,她回头对两个跟在身后的婢女吩咐道:“赏!”

立刻便有人拿着早就准备好的礼品,赏赐给田禾兄弟。

张越看在眼里,微微点头,便牵着金少夫的手,走进府邸。

田禾兄弟连忙带人上去,帮着金少夫的婢女、仆人,搬运东西。

很快他们就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跟了上来。

张越带着金少夫,径直走到自己的卧室前,然后才回头对这个少女道:“往后,这里就是少夫的家了!”

“唯!”金少夫盈盈一拜,然后解下自己一直蒙在脸上的面巾,眨着眼睛,打量着这个全新的环境与全新的家庭。

这也令张越第一次窥见了她的容貌。

确实很漂亮!

眼前的少女,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在这个西元前属于绝对的大龄未婚女性了。

汉律规定的法定结婚年纪,女性为十四岁,且国家规定,超过十六岁还不嫁人的女性,算赋以五倍征收。

若到了十八岁甚至二十岁还没有嫁人,则可能面临官府的强制分配!

故而,西元前的女子,都很早熟。

像是金少夫,就已经发育的很成熟了。

身材虽然纤细,但该大的地方,没有一个小的。

几乎可以称得上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一双丹凤眼中,湛蓝色的眼眸宛如秋水,娥娥云鬓,青丝垂在耳畔,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令人叹为观止。

可爱的鼻翼下,一张樱桃小嘴,因好奇而微张,露出鲜嫩纯红的内里,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而且,靠近细细闻之,还能闻到一股带着少女清香的味道。

令人不由自主的生出清纯可爱的想法。

与之相比,后世的奶茶妹妹,大约也不过如此。

“看来,我大约要脸盲了……”张越轻声一笑,想起了那个梗。

“郎君说什么”金少夫有些不太明白。

张越哈哈一笑,轻轻搂住这个少女的身体,道:“一位名人曾经说过:吾不识妻美,概因吾脸盲而已……”

……………………………………

翌日,清晨,阳光从窗台之中落到卧室的地板上。

张越睁开眼睛,低头看着宛如公主般,蜷缩在自己怀里的少女。

微微的在对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深深一嗅,如兰似麝的香气瞬间充斥心扉。

张越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果然温柔乡是英雄冢!”

自步入政坛,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到这么晚了。

但……

男人,不就是天生如此吗?

纵然孔子也说:食色性也。

但,男孩和男人的区别是,男人知道什么时候要工作,什么时候该享乐,而男孩则分不清。

张越轻轻的走下床榻,两个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婢女立刻拿着张越的衣服,迎上前来,为他穿戴。

张越见状,微微摇头,接过衣物自己穿了起来。

他不是很习惯别人给自己穿衣服,那会让他产生一种懒惰感,而懒惰是男人最大的原罪!

穿戴整齐后,张越轻轻走出房门,对留在房中的两个婢女吩咐:“尔等仔细伺候,让少夫多睡些时候……”

昨夜确实是一个有些稍微放纵的夜晚。

年轻力装的身体和久不知肉滋味的心理,双重作用下,张越甚至稍微有些粗鲁了。

还好,类似金少夫这样的大家族女性,早就学习过如何取悦和适应男人,加上张越还算体贴,所以倒也不算过分。

张越才出门不久,金少夫就悄悄的睁开了眼睛。

两个婢女立刻捧着一件丝绸常衣上前,为她披上。

“恭喜小娘,初做新妇!”一个一直守候在门口的,年长妇女走进来,对着金少夫笑着拜道:“愿小娘昨日得孕,诞下子嗣,延绵张氏香火!”

金少夫听着,小脸微微羞红,道:“多谢王姨美言!”

对她来说,现在最大的目标和愿望,便是生下子女,最好是儿子。

只有这样她才能有依靠和地位。

“对了……”金少夫忽然道:“我听说,夫君父母早亡,长兄因事夭折,全赖长嫂抚养、教育,才能成才!”

“夫君侍嫂极重,即为张氏妇,我也自当前去给长嫂磕头、奉茶!”

“快快为我准备礼物……”

“诺!”婢女们连忙拜道。

金少夫又道:“还有,夫君乃是国家重臣,往后必有诸般人物,来府上拜谒,尔等必当切记,不可与外人往来,以免玷污夫君清誉!”

“诺!”

金少夫吩咐完这些事情,才坐起身来,道:“服侍我沐浴更衣吧!一会,我还需下厨,为夫君做饭!”

不得不说,作为大家族的女性,确实是很厉害。

几乎不需要怎么学习,她就已经明白,该如何做事了。

………………………………

张越很快就听说了金少夫在后宅之中的动作。

闻言,他只是微微一笑。

便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面前的事情中。

昨夜他听金日磾说了有人想要学习新丰,玩公田抵押贷款的事情后,就将这个事情,列为自己的头号大事。

今天一起来,就派了田禾去找袁常打听。

算算时间,袁常那边也该有消息了。

“哼!”张越在心里想着:“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要玩土地抵押,而且涉及千万以上资金,必然和长安城里的那几个权贵和大贾脱不开干系。

而长安城里,现在的权贵与大贾,数来数去就那么几家。

他们背后的人,张越也是清清楚楚。

对高层的人来说,谁是谁的白手套这种事情,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了。

只要知道是哪个在借钱,那么幕后之人几乎就是呼之欲出的事情了。

说实话,张越还真的是很好奇——究竟是谁,这么大胆?

要知道,他可不是过去的他了。

他现在的威名,不敢说能止小儿夜啼,起码也算是深入人心了吧。

而能到现在,依旧屹立不倒的权贵,不可能有这么蠢的人吧?

要知道,这是在向他和他的新丰系统开战啊!

一旦被发现,几乎就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想当年,张汤和庄青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事情,就闹到同归于尽。

而对方,却明知道是这样,还敢下场。

只能说勇气可嘉。

或者说,情商太低!

很快,田禾就回来了。

跟着他一起回来的,还有袁常。

“老师!”袁常看到张越,首先就表示了恭喜:“听说老师新得佳人,弟子诚为老师贺之!”

说着便递上了礼物——一个被装在了楠木匣子里的几套银饰。

白银在现在的汉室的价值,可比黄金高多了。

因为现在中国几乎不产白银,相反,有大量黄金储备。

故而,白银比黄金更珍贵、更稀有。

事实上,在明朝中期,西班牙白银大量输入前,中国的银价一直高于黄金价格。

张越却只是扫了扫匣子里的礼物,就让田禾收下,去送给金少夫。

“先不说这个……”张越让袁常坐下来,然后问道:“汝可打探清楚了,到底是谁在这其中搞鬼?”

袁常闻言,先看了看四周,然后凑到张越面前,低声道:“老师,弟子已经打探了明白了,应该是东市的王家和戚里的赵家……”

“王家……赵家……”张越玩味的笑了一声。

长安城姓王的商人很多,姓赵的外戚也不少。

但能让袁常如此小心,而且还有底气做这种事情的人却很少很少。

张越几乎是下意识的就知道了自己的敌人是谁?

“难怪呢……”张越低低笑着:“有这样的底气,原来如此啊!”

赵家当然不必说,这斗城里,姓赵的外戚,还敢和他对台的,只有一个家族——钩弋夫人的外家!

至于王家……

张越冷笑着,道:“过气的外戚,也敢骑在现任的宠臣头上拉翔?”

“真是稀奇!”

第五百四十四节 对手(2)

王氏家族,在长安城里,有好几个显贵的。

但,真正能算得上人物的,可以触及权力核心的,却只有两个。

一个是太子刘据的正妃,太子妃王须翁的母族。

不过,这位太子妃本人与太子成亲后,并没有生育子女,按照子以母贵母以子贵的政治原则,其几乎就是下一位废后的备选。

故而,没有外甥的太子外戚家族,在长安城里一直很低调,几乎是夹着尾巴做人。

所以,就只剩下另外一个家族——故王太后的外族。

也就是当今天子的舅舅、表哥表弟们组成的王氏外戚家族。

在当年,第一代盖候王信还活着的时候,王氏外戚家族,确实称得上风光无限。

但,那位谥曰靖候的老大人,早已经作古多年,怕是连骨头都烂掉了!

今天的盖候家族,与其说是权贵外戚,倒不如说是一条靠着过去荣光,狐假虎威的鬣狗。

就靠着吃腐肉维生。

这样的渣渣,张越有些搞不懂了。

是什么给他们胆量,居然让他们生出可以在这个事情里获利的错觉?

袁常听着张越的冷哼声,忙拜道:“老师不可轻敌!”

“弟子来前,家父曾嘱托弟子,转告老师:王氏虽衰,却也并非乏人,尤其是盖候妇鄂邑主颇为厉害!愿老师三思……”

张越听着,也忍不住神色严肃起来:“鄂邑盖主?”

“然!”袁常却以为张越不知道这位帝姬的能耐,连忙介绍道:“当初,靖候(王信)病重,天子亲临其病榻,握其手问曰:君病重至斯,却犹有坚持,可是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事情?”

“靖候口不能言,只是一直望着其子受,不能瞑目!”

“故陛下乃诏,以鄂邑主妻其子受,为鄂邑盖主,靖候乃瞑目……”

“鄂邑主入盖候府,迄今凡二十年,盖候家族上下大小事务,悉数皆由其所令,訾产暴增,据说便是大农也颇为忌惮这位殿下……”

张越听着,眼神迷离,问道:“此番王家参与?呵呵……该不会是姓丁的在狐假虎威吧……”

袁常闻言,有些摸不着头脑,一脸懵逼。

张越挥手道:“常啊,你替为师再去打探打探,看看主持此事的,是不是姓丁的人……”

众所周知,刘氏帝姬,除了少数人外,其他人都喜欢养小白脸。

而且,和小白脸的感情还非常深厚!

譬如已故的馆陶太长公主去世后,遗愿却非是与结发丈夫堂邑候陈午合葬,而是和历史上最有名的小白脸,那位留下了绿帽子以及主人翁这两个典故的董偃合葬。

这真是丢光了老刘家的颜面。

要知道,这位太长公主认识董偃的时候,已经六十几岁了,而董偃彼时不过十七八岁……

几乎都能做对方的奶奶了!

这位鄂邑盖主,在现在关注她的人,没有多少。

但在历史上,她却成长成为了汉家朝堂上最有权势的女性。

因为昭帝即位时,当今天子的诸女全部扑街,只有她一个火种,故而霍光等大臣,迎其入宫抚养昭帝。

由是,这位帝姬摇身一变,得以成为鄂邑长公主。

而这位长公主在汉家历史上,同样成为了一个痴情之人。

其去世后,选择了和她的面首丁氏,而不是丈夫盖候王受合葬。

只能说,这汉家帝姬自有国情在此!

而,根据张越回溯的史料记载,这位鄂邑公主殿下的面首,恐怕在此刻,已经是这位殿下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

若此事,是他在主导,倒也说得过去。

面首与小妾一般,都是吃的青春饭。

讲究的就是有机会捞一把,捞到多少算多少。

“诺!”袁常微微恭身,领命而去。

张越看着这个便宜弟子远去,心里面,却已经开始在盘算了。

“无论是不是姓丁在搞鬼,我都必须拿王家立威!”张越在心里盘算着。

至于赵家?

打疼他可以,斩掉他伸出来的爪子也行。

但若是要穷追猛打。

那建丰同志上海打老虎的结局,就是张越的前车之鉴!

钩弋夫人在当今天子面前的地位,可是仅次于长生不死和擒单于问罪于长安的第三位。

在事实上来说,老刘家的皇帝,虽然是出了名的刻薄寡恩,拔鸟无情,但有一点要承认,当他喜欢某个妃子的时候,那是予取予求,呵护备至,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想当初,李夫人受宠,连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也要去捧马屁,也要去奉承。

更何况,这位钩弋夫人,还是当今天子晚年证明自己依然年轻的证据。

所以呢,对赵家,张越的态度只能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这威风就只能耍在王家和鄂邑公主的头上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更是这个世界的现实。

两强相争,倒霉的一般是周围围观的吃瓜群众。

这就好比后世凉茶大战,加多宝与王老吉打成一团,打着打着,和其正躺枪,莫名其妙的丢掉了大量市场。

只是……

不知道为什么,张越总感觉不爽,念头非常不通达!

“赵家……呵呵!”他咬着牙齿,在心里告诉自己:“若尔等不识相,将来有尔等好看的!”

赵氏外戚现在依靠钩弋夫人受宠,张越也对他们无可奈何。

但将来呢?

新君即位后,赵氏是哪根葱?

区区先帝妃嫔外家,张越一根指头也能捏死他们。

……………………

此刻的长安城中,气氛依旧紧张。

虽然,戒严令已经取消了,但市面上依旧人心惶惶。

在天子的封口令下,暂时大多数普罗大众,压根不知道建章宫的事情。

无数流言蜚语,漫天飞舞。

吃瓜群众们一脸问号的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政坛的变化。

而很快,一些事情就引发了人们的集体关注。

太子太傅牧丘候石德,被仆人抬着,回到了府邸,随即宣布要‘闭门读书’,石家子弟立刻如惊弓之鸟,消失在长安的闾里之中,连斗鸡走狗也不敢参与了。

这可就真是太稀奇了。

要知道,自从上一代的石家家主丞相牧丘恬候石庆去世后,石家的家风就一落千丈,甚至面目全非,在曾经的老家主镇压下,连玩个妹子也不敢的石家子弟,一下子就自由了。

他们斗鸡走狗,博戏行猎,极尽奢靡之事。

传说石家的子弟,甚至连马鞍也要镶嵌黄金珠玉。

整个长安城,到处都能见到石家子弟的威风。

但,现在,一夜之间,仿佛老家主复活了,老石家的人一下子就龟缩了回去,连门都不出了。

这可真是稀奇。

更稀奇的是,太子诸官,几乎全部被太常和宗正革除。

几乎每时每刻,都有太子官吏被遣送回家。

吃瓜群众们哪怕再傻,消息再闭塞,现在也都知道了,太子出问题了。

区别只在于,问题的大小。

不过,很快就没有多少人愿意去关注和探究这其中的深层内幕了。

因为……

一个天大的馅饼,从天而降!

天子诸官尽罢,据说从太子太傅一直到太子身边的侍奉官员,十去七八。

这意味着,一下子就空出了数百个位置。

而且是数百个前途光明,钱途也光明的职位。

瞬间上至公卿列侯,下至寻常士大夫,人人都是心潮澎湃,深感机会来了。

尤其是那些近二十余年才崛起的新贵们,人人摩拳擦掌,想要大干一场。

在这些纷纷扰扰的余波中,丁少君怡然自得的,端坐在府邸之中,喝着今年刚酿的醇酒,小日子过的舒坦极了。

“京兆伊于己衍果真是怯懦之人,好欺负啊!”丁少君得意的道:“不过稍微吓唬了一下,其便拱手让出了槐市的三间商铺!”

那三间商铺,过去是周家的,日进斗金。

自周氏被诛,其家产尽数充公,这三间商铺落到了京兆尹手里,按照制度发卖私人。

本来,每一间都可能需要数百上千万才能拿下。

但他靠着自己背后的盖候家族,特别是鄂邑主的身份,直接以不过百万的资本,拿下三间价值千万以上的商铺。

然后转手作价两千万,卖给了大贾袁广国,倒手之间获利二十倍。

也正是靠着这个操作,他成为了长安城里新晋千万大贾。

“明公神武……”一个坐在他下首的文人阿谀着道:“此事之后,长安城中,谁不知明公威名?”

“只是……”这文人低头拜道:“臣听说明公,欲在华县效仿新丰,这会不会得罪那位?”

丁少君听着,却是嗤之以鼻。

“阁下太胆怯了些……”他微微沉吟,极为自满的道:“当世欲求富贵,必须胆大!”

“那位张蚩尤,即使再能耐,还能隔着京兆伊来打华县不成?”

“还能隔着鄂邑主,来对付吾?”

“况且,此番,也不是吾一人如此……”

他望着远方的戚里:“还有更多人做的比吾还夸张!”

他还算是小心翼翼的,甚至只是一个跟风之人。

其他贵戚,那吃相可比他难看多了。

甚至已经有人,准备落到实处了。

那个张蚩尤,即使知道这些事情,要震怒,要报复,在丁少君看来这报复的铁拳也落不到自己身上。

毕竟,他上面有赵家顶着,下面也有很多公卿子弟。

哪怕有事,他也能及时脱身。

更不提,在他看来,他与其他人做事都很低调。

而现在,那个张蚩尤又忙于太子之事,应该是没空也没时间来管自己等人。

恐怕,他得等到大家把好处都差不多吃进肚子里,才能反映过来。

到时候,无论如何,不管怎样,他都只能帮大家伙来擦屁股,把事情的收尾收拾干净。

大不了,自己吐一点出来就是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想要他现在停手,那是不可能的!

几千万甚至更多的利益,就摆在眼前,谁能无动于衷?

那文士听着,却是皱眉不已,本着尽忠的心理,他不得不再次劝告道:“明公不可如此啊!臣听说,吴子兵法说:不合于国,不可以成军,不合于军,不可以出阵,不合于阵,不可以进战,不合于战,不可以决胜!如今明公虽然幸贵,有鄂邑主和盖候家之势可借助,然则那张蚩尤非比寻常啊!明公还是不要掉以轻心,以免祸患降临!”

这长安城里谁不知道,对方的威名。

而自己的这位主君,居然胆子大到敢到他头上动土?

一旦被发觉,以对方的性格,雷霆般的报复立刻降临!

对于那位,文士深知,再怎么过分的评估对方的能耐也不为过!

想想都知道了,京兆尹于己衍,连自己的主君,这位鄂邑主的面首和白手套也能吓唬的住,那位要插手京兆尹事务,还不是一个眼神,于己衍就跪下来了?

更别提对方可不是过去的权臣!

他在权臣之余,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公认的大学阀,未来的公羊领袖。

他的学术地位,是建立在一次次胜利,和一本本著述之上的。

作为士人的他,自是清楚,这位张蚩尤在舆论界拥有着怎样的能量?

夸张一点说,那位张蚩尤已经可以呼风唤雨,能排山倒海了。

丁少君听着文士的话,却是很不耐烦了。

他只是市井出身,没有什么文化,靠着生了一副好皮囊和在市井练就的一番床笫本领,才博得了鄂邑的欢心,独占其宠。

如今,虽然看似风光,但他同样知道,这样的风光恐怕维系不了多久。

鄂邑主现在宠爱他,但将来呢?

年老色衰,体力不在,必定有更年轻的人取代他。

不趁着这个机会多捞点,将来怎么办?

那文士却是大着胆子,想要继续劝说,丁少君见状,一拍案几,怒道:“阁下不必再劝了!”

“旁人怕他张子重,我丁少君不怕!”

他昂着头,自己给自己打气:“更何况,我听说,法不责众,如今长安贵戚,皆觊觎于此,纷纷谋划,我与众人行,那张子重难道还能只打我一人?那也太无赖了些!”

文士见着,心中一叹,暗道:“这丁少君,怕是要自取灭亡了!”

“我不能与他赴死,得找机会,脱离丁家……”

第五百四十五节 基层冗官问题

秋日的太阳,甚至比夏季酷暑之时,还要炙热。

尤其是中午时分,?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几乎让这个斗城变成了一个蒸笼。

渭河两岸,于是成为了很多人的纳凉之地。

很多人都选择在此时,躲到柳树下纳凉。

特别是,上次长安伤寒疫情之后,很多人就开始有事没事,爱到杨柳树下静坐了。

尤其是方士们,某些脑洞比较大的家伙,甚至以为,杨柳树有灵,久坐能增进修为,甚至可以得道。

于是,这长安城里的杨柳树,一下子就成为了香饽饽。

很多机灵的小商人,甚至从中找到了商机。

在杨柳树密集之地贩卖草席和叫卖豆腐脑的人,越来越多,渐渐的形成了一个个小型集市。

由之,大司农的视线也被吸引过来。

经常能看到骑着马的市吏,在渭河两岸来回巡视。

而在长安城东市靠渭河的岸边,因为毗邻公车署与尚冠里大道,由是成为了长安士子们的聚集点。

每天,都有数百士子聚集在此,谈诗论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一个个嘴炮政治局,随之诞生。

各种观点,交汇于此。

无数消息,也在此被传播出去。

“听说了吗?”一颗杨柳树下,数个士子,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雒阳的张三郎,前些日子投递去张宅的书稿,得到了回复……”

“啊……”听者无不震惊,带着羡慕嫉妒恨的神色,悠悠叹道:“这张三郎如此好运,居然能得‘那位’看重,怕是要青云直上了吧……”

“非也!”有消息比较灵通的道:“我听说,只是得到了些勉励之语……”

众人这才收起内心的酸涩,叹道:“即使如此,也很幸运了啊!”

是呢,在京士子,谁不是在长安斗城挣扎数年、十数年,想要一展胸中抱负,结果,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只能黯然而去。

仅有不过百分之一的少数人,能够幸运得到机会,被贵人举荐。

不过,几乎所有人,在最终失望之前,都会以为自己是那百分之一。

“那张侍中是如何勉励张三郎的?”有人按捺不住问道。

“在下倒是有幸看过张侍中的评语……”一个高高瘦瘦的士子轻声道:“侍中在张三郎的策文之后,写道:读君策文,闻君有高雅之志,却陷于微寒而颇为困顿,似有弃志之念,甚为君憾之,昔者仲尼语子罕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若君志向高远,何叹微寒!?吾闻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人不在贫,有志则名,其与君勉之!”

众人听着,都是眼神怔怔,恨不能自己的书稿上,也能有这样的一段评语。

良久,才有人叹道:“吾今日始知,张侍中之贤,果如君子!”

更有人喃喃自语:“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孔子之教,何其大哉!”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喊道:“嵩街的牛胜策文,被张侍中看中,如今,张府管家正在登门求请牛胜过府相会!”

这个消息,立刻就如同一颗重磅炸弹,砸进了所有人的心扉之中。

“牛胜?”有认识对方的人,嘴角不屑,道:“此人身高不足七尺,貌丑肤黑,何德何能,竟能如此!”

由之,很多人心里都产生了——牛胜都能行,我也一定可以的念头。

于是,无数诗赋与策文,如潮水般涌向张宅。

……………………………………

张越此刻,端坐在阁楼之中,静静的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紧张的不得了的男人。

他大约三十岁上下,身高可能不足七尺,至多六尺八寸!肤色黝黑,看不上其貌不扬,甚至称得上有点丑。关键是,手上也长满了老茧,错非他身上穿着儒袍,张越都几乎以为自己对面坐着的一个是农民或者匠人。

事实上,其实也差不离多少。

张越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位牛胜牛公子,在长安城日常的开销,主要是靠给人做些零活,赚些伙食费。

他甚至已经窘迫到了,连房子都要和人合租的地步。

据说,与他合租的有七人。

人穷志短,牛胜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张越,他只是低着头,连端上来的茶点也不敢看,生怕忍不住吃了,留下坏印象。

张越见着,却是笑了笑,道:“牛生不必拘谨,先吃点东西吧……”

牛胜连忙拜道:“诺!”

端起茶水就一口闷下去,差点噎着。

张越看着,柔声道:“阁下不要紧张……”想了想,张越决定先和他聊点别点,活跃一下气氛,于是问道:“我听说阁下是荥阳人?”

“然!”牛胜答道:“小人是荥阳牛庄人士……”

“阁下老师是?”张越又问道。

“荥阳胡公……”谈起老师,牛胜终于有了些自信,昂着头道:“恩师是韩先生门徒,曾事乔公……”

似乎怕张越不知道谁是乔公,他介绍道:“乔公,北地豪杰,畜牧无数……”

张越一听,就知道是谁了。

乔姚!汉室最大的畜牧主和最大的农场主!

据说,此人牧场常年蓄养牛马数千,数万头羊。

仅仅是牧奴,就多达五百人。

靠着畜牧之利,乔氏在武威、九原之中,威名赫赫,是很多汉军大将的座上宾。

以至于,此人的名头,连太史公司马迁也听说了,将之记录在史记之中,成为货殖列传里无数巨贾的代表之一。

不过比起其他贾人,以畜牧业起家的乔氏的社会地位,无疑要高很多。

甚至不被舆论歧视,可以公开的与大儒往来。

毕竟,在儒家和法家的三观里,畜牧虽然比不上种田耕地,但也是正道。

当然,现在乔姚先生已经作古,他那庞大的牧场,也随着他的去世,而分崩离析,被其子嗣瓜分。

武威至九原郡中,现在最大的牧场主,应该是姓王了。

这也是汉室社会的一面镜子。

富不过三代,贵不过两代。

有汉以来,概莫如是。

国家不遗余力,费尽心思的拆散着大家族,肢解着大豪强,极尽一切手段阻止任何势力在地方坐大。

以此为基础,建立起中央集权的统治。

张越却是放下手里的茶杯,看着牛胜,道:“我观牛生策文内容,颇有见地!”

“地方基层,胥吏冗员之事,确乃国家弊端!”

“牛生能够洞见此弊,毅然提出,可谓君子也!”

“不敢!”牛胜连忙拜道:“小人不过是略尽士人责任而已!”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张越起身,道:“而天下兴衰,士大夫之任也,故孔子有春秋之诛,诛乱臣贼子,诛不作为之庸碌之士也!”

“牛君能洞见此弊,吾以为善,欲举荐阁下为国家之臣,不知牛君愿否?”

牛胜闻言,大喜,连忙拜道:“在下惶恐,愧不敢当!”

他试探着道:“能为侍中牛马走,便心满意足!”

张越听着,却是严肃的道:“不然!春秋曰:臣无将,将则诛,人臣不该有私,故吾生平不养食客,不蓄奴婢,不兼田产!”

开什么玩笑?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他可不想开历史倒车,去玩孟尝君那一套。

况且,所谓食客,其实不过是些墙头草罢了。

魏其候窦婴和武安侯田蚡的故事,早就向天下人证明了,食客是有好处才会依附你,一旦有事,溜得比谁都快!

牛胜闻言,一脸崇拜的看着张越,拜道:“侍中公义,在下感佩……”

“只是,在下身材粗矮,容貌不佳,恐怕要辜负侍中好心了……”

说着他就自卑的低下头。

当世天下,是一个看脸的社会!

国家选取官员,有一项硬条件,要求应选者身高、五官达标。

而长的俊秀的人,甚至会得到很多加分。

譬如当初,平津献候公孙弘第一次面圣,就因为长的好看,而被当今天子亲眼相加,简拔为官,从而开启了他的传奇人生。

至于丑逼?

不好意思,哪怕才华再高,也是没有什么机会的。

张越听着,却是不以为意,道:“国家用人,岂在相貌?仲尼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傅说、百里奚、晏子,皆其貌不扬,然皆为当时名臣!”

“当然,如今世风确有些问题,故而,要委屈牛君,暂时只能先去珠崖、詹耳或者键为、朝鲜为官,从一县县令做起……”

乍一看,这县令的起点,看似很高。

实则不然!

珠崖、詹耳、日南、交趾、键为、朝鲜,甚至朔方、九原等新疆土是出了名的地广人稀。

而且,因为如今汉室舆论风气和傲娇的士大夫们的缘故,所以,只有汉家移民和汉家官吏才算人。

其他当地土著,大约相当于两条腿走路的禽兽,是不会出现在编户齐民的户籍上的,更不会被统计。

故而,相当多的地方,一个县治下千把人。

只相当于中原的一个乡甚至一个大点的亭里的人口。

故而,边疆地区的官吏要求相当低!

在中原当过县令的人,只要愿意去边塞,起步就是郡一级的主要官员,甚至太守!

像张越的便宜弟子袁常,曾经拜阳夏人黄霸为师,学习法家。

在袁常操作下和五铢钱开路的情况下,黄霸先是捐官当了右扶风的一个千石官员,然后通过运作,去了键为郡,直接当上了太守!

所以,张越举荐牛胜去边郡当官,真的是不费吹灰之力。

几乎不可能有人有异议——现在汉室边郡,只要是人,都要!

从来不挑三拣四!

尤其是在南方的交趾、日南,当地的郡守们每次回朝述职,都只有一个要求,多给点人才!

没有人才,给点人也行!

张越甚至听说过,在边郡的某些地方,一个县令常常身兼县尉、县丞甚至乡蔷夫、游徼等职。

没办法,根本就没有人愿意去边郡,吃那些苦,受那些罪。

尤其是,对傲娇的士大夫们来说,去边郡就意味着和夷狄打交道。

这是打死他们也不肯干的事情。

牛胜听着张越的话,却是非常感动。

如今这个世道,不以貌取人者,比凤凰还少。

内心对张越的感激,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甚至觉得哪怕是为了这个侍中官去死也愿意了。

何况只是去边郡?

当下,他便拜道:“在下深谢侍中知遇之恩,必当报以涌泉!”

张越听着,满意的点点头,对牛胜道:“这两日,汝好生润色,将策文重新写一下,吾当代汝,上书朝堂!”

汉室地方基层官吏的冗员问题,虽然现在还没有办法解决,但必须让国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而牛胜的策文,虽然文字可能不是很华丽,但描述的问题,却是触目惊心。

张越也明白,在事实上来说,其实现在儒生们天天嚷嚷的什么对匈奴作战,耗费巨大的事情,在这个问题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因为,在事实上来说,汉家农民,特别是关东地方的农民负担最重的那一部分,就是来自对基层官吏的俸禄摊派上。

就像牛胜在他的策文里说的一样:今地方官吏,月俸六百,而民苦之日久,荥阳之民,以三十人养一吏,民皆哀嚎痛哭,有破产之伤。

平均三十个农民,就要负担一个百石官吏的开支俸禄。

平摊到个人头上,每一个月需要缴纳额外缴纳二十钱以上的算赋。

而对匈奴的战争,反应到农民身上,也不过是一年二十三钱的算赋和马口钱而已。

就这样,天下士大夫们就汹汹议论,纷纷鞭笞。

但几乎所有人都对基层地方,平均三十人甚至更少的人供养官吏的现实视而不见。

别人可以当瞎子,张越不行!

只是,这事情不是提出来,就可以解决得了的。

这需要无数人的努力和无数人的奋斗。

但有一点,可以确信,这庞大而臃肿的官僚结构,必须开刀了!

再不开刀,随着时间流逝,这个问题将会变得更加严重,更加无解!

第五百四十六节 蚩尤之怒(1)

送走牛胜,张越特别嘱托了一下田禾,让他带了几万钱,送去给牛胜安家。

这也算是示之以恩。

不过,地方官吏冗员问题,在现在来说,张越知道是无解的。

他能提出这个问题,但无法解决他。

因为,在现在的条件下,要解决它,必然得罪庞大的官僚集团。

然后引发疯狂反扑!

王安石第二,几乎无法避免。

况且,以目前来说,汉室官府的高效与威权,也是建立在庞大而复杂的官僚系统上。

裁掉地方亲民官,即使不考虑政治上的影响,也要考虑会不会因此导致豪强坐大?

譬如东汉就没有了冗官问题,但东汉乡村国家的命令,还抵不上地方豪强的一句话。

自东汉以后,皇权不下乡,地方成为了宗族豪强的游乐园。

那个时候,普通农民的命运,比现在还惨!

最起码如今,一般百姓有了冤屈,还能找官府倾诉,请求国家做主。

所以啊,张越借牛胜的手,提出这个问题,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之间。

捅出这个问题,不是为了解决它,而是为了引发广泛关注和思考。

然后,适时的向天下介绍一下新丰模式。

一种,将官吏俸禄摊派进工商税收之中的新模式。

再从尚书、诗经、春秋和战国诸子的智慧里找找依据理由,告诉天下人——欲保农业,上策还是要征收工商税!

反正,不管儒法,不是嘴巴上都说——商贾坏死了吗?

现在,加重税于工商,就是为了搞死他们,同时保护国家的根本——农民。

张越相信,到时候,天下人的观念是可以被扭转过来的。

实在扭转不过来的,也没有办法。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历史的车轮,从来不在乎自己碾碎的到底是什么?

不管是宗周的卿大夫世袭贵族,还是后来的地主豪强门阀世家,仰或者将来的垄断资本家。

统统都在那伟力之下,化为齑粉!

所以,张越也就将这个事情,搁到一边。

集中全力来应对眼前的挑战。

他首先来到后宅,见了正在忙碌着的金少夫,道:“我将出门会友,少夫且在家静候!”

金少夫闻言,回过头来,盈盈一拜,极为温柔的道:“夫君但且出去,家中事务,妾身会打点好的……”

“只是……”她略微羞涩的道:“妾身听说,长嫂一人在南陵,想要前去磕头奉茶,却不知道该如何登门……”

张越一听,就知道这个女人终究还是缺乏安全感。

毕竟,她在张家,根本没有地位。

只能算是一个‘物品’,别说张越这个男主人了,就是其他家庭成员,恐怕也可以随便对她怎么着,而她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故而,去抱一个家庭长辈的大腿,就成为了最明智的选择。

这种心理,可以理解,想了想,张越就道:“待过些时日,我有了时间,就陪少夫回一趟新丰,向嫂嫂请安,为宗庙上香吧!”

金少夫一听,顿时高兴的都要手舞足蹈了。

为祖宗上香?这可是妾以上的家庭成员才有的资格。

这意味着,自身的地位,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承认,这让金少夫终于安心下来,盈盈一拜,道:“一切但从郎君吩咐!”

张越看着她娇俏可人的模样,伸手抓了一下她的腰肢,触手可及的温润之感,立刻传到肌肤之中。

他轻轻凑到对方耳边,咬着她晶莹的耳垂,轻声调戏道:“待为夫回来,再来宽慰少夫!”

金少夫立刻就羞的埋下颔首,满脸通红,以微不可闻的声音答道:“诺!”

事实证明,这男女感情,其实也是可以通过运动增进的。

…………………………

辞别金少夫,张越就驱车,来到了未央宫兰台殿。

在兰台殿门口,张越直接递上拜帖,对门房道:“请转告御史中丞暴公,小弟张子重有事求见!”

那门房闻言,吓了一跳,赶忙进去禀报。

不多时,暴胜之就亲自出来了。

“贤弟,今日如何有空来愚兄这兰台?”暴胜之一脸疲惫的模样,但见到张越,还是勉强打起精神,挤出些笑脸。

甚至,内心深处,对张越感激不已。

没办法,这一次,张越对他几乎是有救命之恩!

若天子执意要废太子,那么,他这个御史中丞,现在名义上的文官首领,就首当其冲了。

最好的情况,也是自杀谢罪——无论他是支持天子,还是反对天子。

支持天子废太子,则会被舆论鞭笞,天下唾弃,为了表明心迹,只能自杀谢罪。

而反对,那就更可怕了,龙颜震怒之下,能准许自杀已经是邀天之幸!

张越却是长身而拜,顿首道:“此番来见兄长,乃是来向兄长求援的!”

暴胜之一听,吓了一跳,这长安城里,还有谁能惹这位张侍中的?

还有谁能令其来兰台求援?

有这样的人或者势力吗?

或许,远在居延的贰师将军,有这个能耐。

但贰师将军从不插手朝中事务。

他每次回京,只讲一个事情——我,李广利,打钱!

反正,国家是有钱也好,没钱也罢,都得给他军费。

不给军费,他就耍赖,甚至让边郡伪造一些事情给朝臣施压。

譬如几年前,他回来要钱,当时公孙贺死活不肯给。

于是,隔了几天,居延急奏:匈奴骑兵二十万,越过浚稽山,似是在向轮台而来。

吓得魂飞魄散的朝廷,连忙东拼西凑,给了他几万万钱。

然后,嘛事都没有发生。

事后朝廷才知道,匈奴骑兵当时确实越过了浚稽山,但总数不过三万,只是沿着居延和轮台的汉军边墙绕了一圈就又回去了。

但没人能奈何得了他。

因为天子一直是李广利最大的靠山!

所以……

暴胜之连忙扶起张越,道:“贤弟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快快起来……”

暴胜之敢打赌,要不了半个时辰,建章宫就会知道——张子重去了兰台因为某事找他暴胜之帮忙。

到了晚上,天子就会派人来问他:暴中丞,今日张子重来找汝所为何事啊?

到那个时候,他要是给不出满意答复,天子能把他骂个半死!

甚至一不小心就会得罪了那位陛下。

当初,义纵担任右内史,就因为道路没修好,恶了这位陛下,直接从宠臣变成罪臣……

所以呢,暴胜之对任何涉及当今喜好的事情,从不敢掉以轻心,更何况眼前这人还是他的好朋友,好贤弟!

张越却是长拜不起,道:“请兄长为新丰做主,京兆伊放纵治下官吏,打着‘效仿新丰之治’的旗号,行敛财之实,若被其得逞,新丰事业危矣,故而小弟不得不来向兄长求援!愿请兄长秉公执法!”

暴胜之一听,睁着眼睛,看着左右。

京兆伊于己衍,敢来得罪张毅张蚩尤?

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但……

于己衍跟他又不熟,暴胜之才懒得去管这里面的弯弯绕呢?

他只知道一个事实——现在,新丰的建小康事业,是天子的重点关注对象,更是无数士大夫们的焦点。

此事的成败,严重一点,甚至能与社稷未来,江山稳固和天下兴衰挂钩的。

任何涉及新丰‘建小康’事业的问题,再小都是大问题!

更何况,还是这位贤弟亲自来告状!

必须查!

必须严查!

发现一个,处理一个,绝不手软!

至于,这里面的其他问题?

关他屁事!

他是御史中丞,掌握的就是弹劾、纠核公卿大臣不轨行为的职责。

当下,暴胜之立刻就义正言辞的道:“侍御史何在?”

马上便有一个御史官员,提着绶带,急急忙忙的从兰台中出来,拜道:“下官侍御史郑惠恭问令谕!”

“马上传本官的命令去京兆伊,问京兆伊:建小康,兴太平,此天子之夙愿,齐三代,配唐虞,此天下之共愿也,京兆伊身为大众之司,何故阻扰?着京兆伊立刻答复,不然我将亲表弹劾:京兆伊祸乱国家,扰乱天子圣意之罪!”

这话可真是杀气腾腾,连张越听了,都为于己衍捏了一把汗,心里面琢磨着是不是有些过于苛责了。

但,暴胜之却丝毫也不以为意。

于己衍,谁不知道,忠厚老实,胆小如鼠,只是一个合格的官吏而已。

而在汉室,忠厚老实就是好欺负的同义词。

胆小怯懦,更是等于在额头上贴了一个字条——我很好欺负的,不会反抗的。

是个人都会忍不住有事没事去踩一脚的。

于己衍则完美的表达了这些设定。

这些年来,三公九卿,但凡有点能耐的,谁不是拿着于己衍当出气筒?

要不是于己衍是太子的人,他早就坐不稳京兆尹的位置了。

……………………

京兆尹于己衍,最近的日子不是太好过。

因为太子系,几乎全面崩溃,连带头大哥太子太傅石德,也被天子严厉训斥,据说还打了三十鞭子,革掉了太子太傅之职。

大哥都这么惨了,小弟们更是凄惨无比。

无数同僚,转眼之间,就被太常和执金吾带走了。

听说还有人连小勾勾都没保住。

这让他这个京兆尹,真是一日三惊。

他本来就胆子小,现在更是彻底变成了惊弓之鸟。

对长安城的贵族们的要求,他现在已经不敢拒绝了。

生怕惹恼了谁,惹来大祸。

可即使如此,还是祸从天降!

此刻,他看着自己眼前的这封公文,和那位气势汹汹的侍御史,有些不是很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对方却压根不管不顾,恶狠狠的道:“暴中丞震怒非常,誓言必将追查到底!京兆伊好自为之吧!”

丢下这句狠话,那位侍御史就扬长而去,留下一脸懵逼的于己衍。

他低头看着眼前的公文,然后看向左右,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京兆伊怎么就得罪了新丰?”

左右都是面面相觑,吞吞吐吐。

于己衍见了,终于忍不住一拍案几,道:“都给吾说清楚了!不然,本官就去向陛下请辞,尔等自己去承受张侍中的怒火吧!”

被他这么一吓,其他官吏,才终于将事情说了出来。

于己衍听完,好险没被吓死。

连手都发抖了!

好嘛,长安公卿权贵们,想要发财,所以就指使下面几个县,打起‘学习新丰’的旗号,打算玩公田抵押。

好趁机发财,顺便将国家的公田,变成自己的。

这事情,却被那位张蚩尤知道。

于是……

自己莫名其妙,又成了夹心饼干!

“尔等真是好胆!”于己衍提起绶带,怒道:“这是自取灭亡啊!”

对下面的人的心思,于己衍也明白。

他们对新丰早就不满了。

主要是,新丰的事情,他们怎么都插不上手,整个京兆尹上上下下,都没有从新丰获得半点好处,相反,还要受到来自新丰方面的强大压力。

各县百姓和豪强贵族们,私底下都在议论说:“京兆伊全是酒囊饭袋,看看人家新丰巴拉巴拉……”

就连配给制,别人也要拿新丰来对比,总之,在舆论口中,京兆伊不是废物就是混蛋。

新丰周围的蓝田、渭南、万年、临潼各县,情况更加激烈。

不止百姓腹诽,连地方上的官吏,也都是满嘴怨言。

京兆伊有司每次下去,都会被人当面质问甚至非议。

所以呢,京兆伊有怨气,而且是很大的怨气。

这些渣渣,恐怕未尝没有想要趁机给新丰一点点见面礼或者下马威的念头。

但……

于己衍扫射着他的属官们,他知道,现在骂是没用的。

得赶紧做出决断。

他必须选择,自己跟谁站队。

选那一边当大哥。

只思考了大约零点零一秒,他就做出了选择——当然是张蚩尤!

除了这位张蚩尤,他还能选别人吗?

天子、太子、长孙会准他去选别人吗?

所以,于己衍立刻就道:“还不快给本官备车,本官要去张府负荆请罪!”

“明府!”左右官员立刻激动起来:“不至于斯吧!”

有人道:“明府何必如此慌张,如今贵戚与那张子重,胜负未知,我京兆伊坐壁上观即可!”

“蠢货!”于己衍骂道:“尔等是天子之臣,还是贵戚之臣?”

在他眼里,这些渣渣,简直蠢出了境界了。

贵戚们想要浑水摸鱼,他们就开方便之门?

傻啊!

没看到当今天子,磨刀霍霍,早就想杀人了吗?

上次他宰了丞相后,就已经宰上瘾了。

这次借太子之事,清洗了太子系,却无奈没能抄家砍头,这位陛下心里面早就憋着气了。

现在这些渣渣蠢到去选择和贵戚站队?

这是把刀子送给天子啊!

他老人家恐怕正愁没借口!

再说了!

那张子重什么时候输过?

傻子都知道,这条大腿最粗!

也就这些笨蛋,傻到放弃大腿不抱,反而有怨气!

不过,这样也好!

于己衍深知自己的劣势,他只是一个没有什么才能和靠山的循吏,靠着大将军提拔,才有今天,靠着太子信任才能当这个京兆尹。

若能借这个机会,抱上那位张蚩尤的大腿,那以后的日子或许就好过多了。

打狗也要看主人嘛!

若主人是睚眦必报张子重,以后谁还敢随便欺负自己这个老实人?

众人却都是被忽然振作起来,有了脾气的于己衍吓了一跳,这么多年了,于己衍还是第一次如此有脾气。而且,于己衍说的话,有些道理。

但很多人,还是念头不通达。

特别是,一些拿了别人好处的官吏,还想要挣扎。

于己衍见了,叹了口气,道:“尔等不给本官备车,本官就不去了吗?本官自己走着去!”

说着他就摔门而出。

他是胆小,是老实。

但也正因为如此,让他总能在危险来临前,察觉到危机。

这一次也不例外,直觉告诉他,要抱大腿就要趁早!

晚了,就是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第五百四十七节 蚩尤之怒(2)

站在崭新的张府门口,于己衍望着那门口的人山人海,粗略的估算了一下,最少有数百人拥挤于此,以至于整个张府前方的道路,都有些堵塞。

“江夏方真,恭献策文,愿侍中点阅……”

“淮阳贾允,恭献诗赋,愿侍中点评……”

一个又一个,戴着进贤冠的士子,簇拥在一起,操着天南地北的口音,毫无士大夫风度的拥挤在一起。

人人手中,都拿着一份或者好几份的简牍,争相恐后的向前挤过去,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都别急,都别急……”几个下人打扮的男子,拿着手里的刀剑,大声喊着:“凡欲投递文章之士子,请先去田家宰处令号排队,按号次入府登记名讳、住址、籍贯及策文名称!”

“若有不按次序,不受号令者,休怪吾等无情!”

喧哗之间,一个穿着青衣的男子,在人群前方出现,将一块块木牌,发放给那些挤在前头的士子。

于己衍看着这个情况,微微一楞,便叫来自己的家臣,嘱咐道:“汝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侍中不是去未央宫告状了?

这张府门口,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己衍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了。

没多久,他派去询问的家臣就回来禀报道:“回禀主公,据说是张侍中昨日看了数十篇士子投递的策文,然后一一给了点评和回复,甚至还有一位士子,因策文写得好,而被张侍中请入府邸当面谈话,故而……”

对方不用说,于己衍就已经明白了。

在京士子,数以千计,他们在这长安城最大的追求就是希望自己的文章能被贵人看中,举荐给国家。

从而像前辈朱买臣、主父偃般,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实现人生的理想与抱负。

故而在过去,这些人无时无刻的寻找机会,将自己的策文、诗赋投递到长安城的列侯公卿之家。

为了成功,这些人甚至愿意省吃俭用,将所有的钱都省下来,只为了在某一天可以将自己的策文、诗赋抄录数百份甚至上千份,然后投递到他们能投递的每一家公卿贵族之府。

就像渭河上的渔夫一样,人人都指望着这一网撒下去,能捞到鱼,哪怕只是一只虾米。

然而,通常情况下,平均每年只有三五个幸运儿如意。

有些年份,甚至连一个幸运儿也没有出现。

但这些士子,却是前仆后继,络绎不绝。

一个人失望而去的同时,三个甚至更多的新人从关东风尘仆仆,来到长安。

尤其是,函谷关东移后,每年从枫林渡和蒲津渡跟着各地上计吏与商旅入关的士子,都在千人以上!

对这些人,于己衍非常熟悉。

因为,他的本职工作之一,就是专门对口管理和约束这些士子。

不让他们在长安城搞一个大新闻。

故而,于己衍很清楚,在这个斗城里,别说向这个张子重这样亲自回复士子策文还点评的人了,任何有点位置的人,哪怕是个商人,只要表露出哪怕一丝丝‘求贤若渴’‘不耻下问’的姿态,立刻就能让这些家伙前仆后继,蜂拥而至。

只是……

于己衍有些不清楚,这张侍中为什么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在京士子,良莠不齐,鱼龙混杂。

长安城里的公卿们,人人都避之不及,生怕被他们缠上。

“难道这张子重自满起来了?”于己衍在心里揣测着:“大约就是如此了!”

想想也能知道,这个侍中官,崛起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崛起的过程又是如此的顺利。

几乎可以说,连老天爷都在帮着他。

而他却年轻的很,据说连二十岁都没有!

比贾谊贾长沙第一次入京的时候还要年轻!

年纪轻轻,骤然新贵,难免膨胀。

只是……

仔细想了想,于己衍又觉得似乎不太可能。

他见过那位侍中官,也亲眼见过对方的威风。

在于己衍印象中,那位侍中官,虽然看上去年轻,但实则老成的可怕!

“不管了……”于己衍将脑子里的杂念甩掉,暗道:“本官现在自身难保,再琢磨这些,岂非杞人忧天?”

便让车夫驱车向前,打起京兆伊的牌子,直趋门口,士子们见到京兆伊的官车,纷纷退避。

于己衍的马车来到门口,立刻就有张府的下人上前来迎:“敢问明公何来?”

“吾乃京兆伊于己衍,特来此求见建文君、侍中张公,烦请通传……”于己衍立刻让下人递上自己的名帖。

那张府的下人接过门贴,打量了一下那名帖,拜道:“好叫京兆伊知晓,我家主人,目下并不在家,府中唯有夫人在,却是不好会客……”

“夫人?”于己衍闻言,连忙掀开车帘,惊讶道:“吾怎么不知张侍中娶妇!”

那下人恭身道:“回禀明公,我家夫人乃是驸马都尉金公族女,金都尉闻说我家主公无有枕席之侍,故以女侍之,主公心喜,爱怜夫人,故命我等下人,以主母相待……”

于己衍一听就明白了,原来是侍妾啊!

长安公卿们最爱玩的就是这种游戏了。

有些人丁单薄的家族,甚至会特别从邯郸、僰国,进口大批歌姬、奴婢,以义女之名培养,然后专门将她们拿来送人、攀附贵人。

这是成本最低,见效最快的手段。

不过……

哪怕只是侍妾,因其侍奉的是张子重,张蚩尤。那地位,恐怕也高于一般公卿的正妻,更何况,她还来自金日磾家族,地位就更高了。

所以,于己衍也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道:“烦请足下通禀贵夫人,就说下官京兆伊于己衍恭问夫人安好!”

“明公问候,下人一定通禀……”

没多久,那下人就从府中出来,来到于己衍面前,拜道:“明公,我家夫人说,多谢明公美意,感激不尽,愿请明公入府,喝杯粗茶,饮些薄酒,我家主公应该就要回来了……”

“多谢夫人好意……”于己衍满脸堆着笑容,道:“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张越在兰台足足待了两三个时辰,一直待到下午,才起身告辞。

之所以,要逗留这么久,是他要给其他人留出时间。

让他们能有时间反应。

步出未央宫宫阙,张越看着前方延绵不绝的列侯公卿宅邸。

嘴角微微带着笑意:“谁欲与我为敌,谁欲与我为友呢?”

这可真是一道有意思的测验题。

面试对象是所有想要打着‘学习新丰’幌子,而企图捞钱的外戚贵族们。

在张越看来,这是一道智商题。

尤其是在现在,特别如此。

他已经给出了充足的时间,让大部分人都能确保知道,他们的事情已经被自己知晓。

还冥顽不灵,还不想放手,还要顽固到底的。

肯定是张越的敌人!

更是蠢到无可救药的笨蛋!

这种渣渣,有一个算一个,统统搞死,说不定还能提升汉家贵族的平均智商,为天下减少无数冤案、惨案。

至于那些在这个时候,没有得知此事,不能做出反应的人。

张越也只好对他们说声抱歉了。

而且,在张越心里,这些人恐怕比其他人还要该死!

有胆量下黑手,有魄力搅动风云,却对宫廷毫无关注。

这种人的智商,恐怕已经掉到复数了。

以他们的这点政治智商和敏感性,恐怕将来会死的无比凄惨,甚至祸及家人,还不如现在就扑街,或许可以保全妻女。

在未央宫宫阙门口,张越磨蹭了一会,才上车吩咐道:“回府!”

“诺!”驱车的车夫恭身应命,就要驱车离开。

才走出宫门口,就有一个戴着冠冕的列侯拦下张越的马车。

“下官大鸿胪属国都尉赵昌乐恭问侍中公安……”这位戴着列侯冠冕的男子,看上去高高大大的,似乎颇为强壮。

而其官职也确实很强力!

属国都尉,这是汉家专门设置来指挥和管辖各藩属、附庸势力的机构。

你可以将它理解为西汉版的北约总司令。

位高权重,在四夷地区拥有强大的影响力。

只不过正因为如此,属国都尉的正官,汉家向来会以归义候来充任。

就和米帝总喜欢任命些英国人、德国人、法国人当北约总司令一样。

但实际上,属国都尉的实权,自元封以后就落到了麾下五都尉手里。

譬如范明友,就是以护羌都尉之职,直接对口管理羌人、湟中义从事务。

而在长安的属国都尉,存在最大的价值,就是吉祥物。

拿来给四夷看的——好好看,好好学,努力效忠天子,尔等以后也能到长安担任属国都尉,食禄两千年,封侯拜将,光宗耀祖。

而这位属国都尉赵昌乐,张越知道他的来历。

甚至,还有几分敬意,听到对方的话,他就立刻让车夫停下马车,亲自走下来,拱手见礼:“君候有礼了!”

赵昌乐本人倒是无所谓,只是一个在长安城混吃等死的贵二代。

但他父亲赵光,却是让张越肃然起敬的英雄!

赵光本是当年南越割据分裂政权的王族,是南越开国君王赵佗之孙,赵胡之弟。

同时,他还是南越当年内部最大的亲汉派。

当年赵胡想要入朝长安,献图册内附,他就是最大的支持者。

在南越相吕嘉谋逆,杀死赵胡后,这位当时的苍梧王就旗帜鲜明的和吕嘉为首的反汉贱种做坚决斗争。

并在汉军南下后,充当了带路向导和引路人。

汉军于是势如破竹,将吕逆一党杀了干干净净。

于是,天子封赵光为随桃候。

这个侯爵的赏格,可是汉家有史以来,对归义候所能给的最大赏格和汉室的最高奖赏了。

随桃、随桃,桃候是谁?

项襄,又叫刘襄,高祖得天下秘密战线最大的功臣之一,项羽身边的卧底。

故而,张越对已故的那位随桃顷候,有着深深的敬意。

他是真正的诸夏贵族,不私一家一姓之利,为天下一统做出卓绝贡献。

尤其是赵光归汉后,长期担任番禹郡守、交趾郡守和日南郡守。

为合辑汉与百越诸族,做出了很大的努力。

迄今,百越的很多部族,都有这位汉家列侯的祭祀。

赵昌乐却是一脸的惶恐,见着张越,连忙拜道:“下官此来,是来向侍中告罪的……”

“哦……”张越揣着明白当糊涂,问道:“君候与吾素未蒙面,何来告罪之说?”

“犬子顽劣,天真年少,不谙世事,为奸邪蒙蔽,竟狂妄的意图破坏侍中公‘建小康’之大业!”赵昌乐低着头,对张越长身而拜:“下官闻而震惊,已经重重责罚,并将这个不孝子送回了番禹,让其面壁思过,还望侍中公海涵则个……”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赵昌乐小心翼翼的抬头看着张越,心里面忐忑不安,七上八下。

他就一个嫡子!

换而言之,他就只有一个继承人!

若这个儿子死了,他百年之后,祖宗香火和封国就没有人继承和供奉。

所以,虽然在得知自己的蠢儿子做出了这样的蠢事后,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舍弃脸皮来到这个年纪比他小了足足一圈的侍中官面前低三下四的求情。

张越听着,却是呵呵一笑,连忙扶起赵昌乐,道:“君候言重了,年轻人嘛,谁没有个行差踏错?古人云: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君候能明晓大义,本官非常感激,实在不敢当君候如此啊……”

赵昌乐闻言,心里面落下一块大石,对着张越再拜道:“侍中深明大义,下官感佩至极!”

张越看着赵昌乐的模样,也是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只是……

从史料的记载来看,这位随桃候恐怕终究还是被他那个儿子坑的凄惨无比。

其去世后,尸骨未寒,他那个嗣子就在丧期与人淫乱,而被太常和宗正卿革掉了继承侯国的资格。

一个正直的诸夏贵族家族,就此失去了传续。

这样想着,张越就动了恻隐之心,对赵昌乐道:“若君候愿意,或可将令子送来新丰,本官正好要编组新丰郡兵……”

军队是一个大熔炉,尤其是新丰的这个即将编组的郡兵。

张越相信,哪怕是不可救药的纨绔子,只要他进了军营,就一定可以脱胎换骨!

赵昌乐闻言,虽然有些舍不得,但,眼前这个侍中官开口了,他还敢反对不成?

那不是给脸不要脸吗?

连忙道:“多谢侍中宽宏大量,不计前嫌,下官回府后就让马上去追回犬子,移送新丰,侍中可以随意调、教!”

第五百四十八节 蚩尤之怒(3)

赵昌乐之后,又有好几个列侯贵族,找着各种借口,来到张越面前告罪。

这些人,都是些长安城里有些权力的贵族。

不过,审时度势后,他们都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甚至还有人在张越面前表演了一番‘教训纨绔之子’的戏码。

结果,当然是张越唱了一出白脸,好声劝慰一番。

而这也让张越从未央宫到尚冠里的这一段不足三里的路,走了差不多足足半个时辰。

但马车驶入尚冠里大道时,张越就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对车夫吩咐:“加速前进,回府吧!”

机会已经给过了。

但,只有聪明人才能抓住。

现在,除了那些来告罪的人以外,其他人很显然,都选择了顽抗!

特别是,赵家!

张越低下头,微微的叹息了一声。

赵家的人,这次可真的是没有给他半点面子啊。

这么久了,赵氏连一个下人,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

这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有恃无恐啊!”张越轻笑着。

赵氏确实是有足够的本钱,在他面前自傲。

小皇子和钩弋夫人,就是他们最大的依仗和无敌的本钱。

只是……

“打不死你,还弄不残你吗?”张越在心里冷哼着。

若不给赵家一点教训,往后,张越可还怎么混?

至于赵家之外的其他人……

有一个算一个,张越一个也不想放过。

…………………………

半个时辰后,张越的马车,就回到了家中。

如今已是晚秋,故而,太阳照耀大地的时间,一天比一天短。

张越回到家中的时候,太阳就已经西垂了。

而且,气温也变得有些冷了。

以至于就连张越在走下马车的刹那,也不由得下意识的紧了紧身上的衣物。

一进家门口,田禾就迎上前来禀报道:“主公,今日有四百余位士子来府投递策文,臣已经按照主公的嘱咐,将彼等的策文,分类摆放,存放在主公书房……”

“善!”张越点点头,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四百多份肥料呢!

虽然质量远远不如太学生和其他今文鸿儒的弟子门徒的手稿。

但也算是一个长期稳定的肥料来源了。

更别提还能借此刷声望,积攒名望。

“此外,京兆尹于公在三个时辰前,来府拜谒,如今正在客厅……”田禾又道。

“于己衍?”张越听了,就笑了起来:“看来,咱们的这位京兆尹,还真是被吓坏了!”

讲道理,其实,张越和于己衍只是平级。

甚至在秩比上来说,于己衍还比张越高一级。

张越的这个侍中官的秩比待遇,只是比两千石,而京兆伊素来就是两千石。

两者的区别,就相当于副省级与高官的关系。

只是,官场上除了待遇高低的区别,还有权力的关系。

更不提,汉家的京兆尹一直就是一个受气筒。

汉家历史上,已经有好几位京兆伊被权臣弄死了!

最惨的还是昭帝时的京兆尹樊福,他被上官桀的儿子指使人当街射杀!

死了,还没有什么结果和交代。

不过,一个胆小怕事,同时还有些聪明的京兆尹,正是张越需要的。

“走吧,去看看这位明府……”张越挥手说道。

………………………………

于己衍此时,已经是颇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了。

他在客厅,已经坐了很久很久了。

张府的下人们,虽然对他很客气,有求必应。

就连那位张子重的侍妾也派人来问他有什么需要没有?

但……

一直没有见着正主,让他内心,真是七上八下。

各种胡思乱想,担惊受怕。

没办法,于己衍很清楚,对方的能耐。

那些贵戚或许还能在这个侍中官的强势面前维持体面。

但他这样的循吏的生死,却是完全可以一言而决!

当今天子也不会在乎他的宠臣弄死一个京兆伊的事情。

甚至说不定,还会拍手叫好。

就像当年王温舒、义纵、咸宣受宠的时候,想杀谁就杀谁,想杀多少就杀多少!

早上处刑名单上报天子,中午批准执行的命令就已经从兰台下发了。

作为曾经见识过王温舒威风的人,于己衍自入仕途,就是夹着尾巴做人。

靠着谨小慎微,躲过了一次又一次风波和危机。

他可不想,在这人生的晚年,却落得一个身首异处,宗族倾覆的结局。

所以,他此刻已经在忍不住的长吁短叹。

脖子,就像长颈鹿一样,不时的眺望门外,两只耳朵,随时保持高度警惕。

门外稍有风吹草动,他就有些按捺不住的想要起身。

虽然每一次,最终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是张府的几个下人。

但他不敢放松自己。

就像现在,他又听到了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

他立刻条件反射一般的起身,身体微微前倾,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终于,这一次,他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

但他看到张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刹那,他立刻一个健步就迎上前去,早已经在心里面演练了无数次的腹稿当即脱口而出:“罪官于己衍,恭问建文君安!”

说着他便脱下冠帽,顿首谢罪:“身为京兆尹,罪官不能早侦奸小之谋,愧对天下,愧对天子,愧对新丰父老!”

这姿态,几乎就和下属犯了错遇到来调查问题的上司一样,近乎有些卑躬屈膝的味道。

但,于己衍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

负荆请罪,负荆请罪,姿态不做足,怎么可能奢望得到原谅?

再说,他可是看过了御史台那边的公文了。

御史台的意见,那可是杀气腾腾,锋芒毕露,就差没有指着他的鼻子骂:京兆尹汝是干什么吃的?国家每年给汝这么多俸禄,哪怕是养条狗,家里进了贼也知道吠吠几声!

他要还不识趣,他自然知道,自己唯一的下场,恐怕就是去东市走一遭了。

而自己的妻女、宗族,最好的下场,也是到居延去修地球。

张越见着,却是立刻笑着上前,扶起于己衍,柔声道:“明府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于己衍一见这个情况,马上就挤出几滴眼泪,哭着道:“罪官失职,令天子大业,有夭折之险,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不敢有幸,几乎无颜再见侍中……”

这演技,几乎都快能拿奥斯卡了。

张越见着,也是叹道:“谁说老实人就没有演技了?逼急了,老实人也可以演的很好嘛!”

第五百四十九节 蚩尤之怒(4)

“明府不必太过自责……”张越微笑着,将于己衍扶起来,带到坐席上,安慰道:“这种事情,明府也是不知的嘛,不知者不罪……”

于己衍闻言,赶忙答道:“侍中宽宏大量,下官感佩!”

心里面更是多少踏实了一点。

他最怕的就是张越骄横,不管不顾,就是让他负责。

这还真不是于己衍自己胆小,而是他曾见过和听说过无数类似的故事。

当初,黄河在瓠子决口,汹涌的洪水倾斜而出将瓠子口下游南方的十六郡变为黄泛区,数百万人受灾。

并在之后二十三年,一直泛滥于此。

然而,这场超级灾害,其实是人祸。

因为,时任丞相武安侯田蚡的封地,在瓠子决口以北,为了保住自己的土地,这个丞相阻止了当时的大司农郑当时主持的救灾事宜,给堵口工作设置种种障碍。

他甚至公开宣称,黄河决口是天意,谁堵口就是和老天爷做对,要被天诛!

权贵们连几百万百姓都可以弃之不顾。

别说是一般的同僚了。

只要有需要,他们可以随时随地的甩锅。

就像,庄青翟当年想甩锅给张汤,结果被张汤拒绝,于是引发了之后的一系列的事情一般。

这个世界上是真的有人相信并且确信这个世界都会围着他转的。

就听着面前的这个侍中官轻声笑道:“只是,不知道明府打算如何处置华阴、临潼、船等县呢?”

这些县都是正在打算或者已经打算玩公田抵押的京兆尹治下县邑。

当然,其他地方,像是左冯翊、右扶风的辖区,乃至于太常治下陵邑县,也未尝没有人在蠢蠢欲动。

只是,京兆伊的问题,最关键也最急迫。

因为,这些地方的公田多啊!

左冯翊、右扶风这两个辖区内,公田最多的一个县也才五千亩。

而京兆伊治下,因为天子干掉了公孙贺父子,又清洗了槐市的子钱商人,各地公田数量都是大增!

尤其是临潼县,当地的公田数量已经突破了两万亩!

直接翻了三倍!

如此数量的公田,还是就在长安附近的土地,谁能不眼红?

于己衍闻言,正要拍着胸膛保证,自己一定会严令地方,不许抵押公田。

但,话到了嘴边,他又生生的咽了回去。

他抬起头,满脸谄媚,看着张越,轻声道:“下官唯侍中之命是从!”

张越看着他,呵呵一笑,心里面笑骂了一声:“老狐狸!”

于己衍看着张越的笑容,忽然感觉脖子上凉梭梭的,心里面有些发毛,连忙再拜:“请侍中见谅,下官人微言轻,实在不敢自作主张!”

张越这才点头。

于己衍说的是实话。

这次参与其中的人,数量很多。

除了赵家和王家外,其他一些在长安混吃等死的食腐家族也都参与其中,打算跟着大哥们吃点残羹剩饭。

而为首者的赵氏外戚,更是威名赫赫。

别说于己衍,便是张越也不敢不严正以待。

所以,其实京兆伊的态度和立场,根本是无所谓的。

就算于己衍下令,下面的人也可以抗令!

汉室官僚,可是很聪明的,很多人都非常善于利用规则。

当年咸宣怎么死的?

就是被一个熟悉法律和制度的胥吏,带到了笼子里。

连咸宣这样的知法懂法的执法官吏,都能被人用律法和制度坑死。

于己衍,又有何德何能,能与这些家伙对抗?

更别提,人家身后站着的人,给了他们最大的勇气和信心。

这些人,现在恐怕已经连法律都不放在眼里了。

张越微微笑着,对于己衍道:“明府今日回衙后,且先告知京兆伊上下:吾誓言必定追究到底,绝不妥协!”

于己衍闻言,不明所以,问道:“侍中,这会不会太过招摇了?”

“招摇?”张越嗤之以鼻:“本官何止要招摇!”

“本官还要跋扈!”

他鼻翼微微抽搐:“更要立威!”

“不若此,旁人恐怕还会以为本官好欺负!”

就连森林里的老虎和草原上的狮子都知道,一定要守护好自己的地盘!

必须用性命来捍卫自己的权益。

任何入侵者和企图染指自己地盘的其他同类,必须驱逐!

更何况是人?还是政治生物?

再说了,在现在,张越不放狠话,别人就不知道他已经知道此事了吗?

恐怕,大多数人都已经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得到了讯息。

他们也都做出了相应的判断。

并且差不多也都应该做好了迎击的准备。

所以,藏着掖着,反而会被人以为是软弱可欺,说不定别人还会得寸进尺。

扮猪吃老虎是很爽。

但在另一头猛兽面前示弱,别人恐怕会真的以为你好欺负,不仅伸爪子,连身体都会挤进来。

所以呢,让于己衍去传话,就是要震慑他们。

让他们产生迟疑、产生思考,发生争论。

而趁他们迟疑和争论的时间,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兵贵神速,政坛上也是如此。

你的行动比对手行动快,就有可能占领制高点,取得先手!

于己衍却是看着张越,思虑片刻,俯首拜道:“诺!下官知道了……”

在来之前,他就已经选边了。

现在无非是更加彻底的用行动和态度来告诉其他人他的选择罢了。

“善!”张越看着一脸恭顺的于己衍,非常满意。

这是一个极好极好的傀儡!

对现在的张越来说,于己衍的地位、职位和资历,都是最好的选择。

就像当年先帝初初即位,晁错资历、地位、年纪都不足以担任重臣,于是将开封候陶青推到前台,作为傀儡,充当木偶。

于是得以顶着朝野压力,实现了大部分政治诉求。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充当傀儡的目标,也会收获很多。

包括权力、地位、功名等等。

就以于己衍而言,若没有张越给他撑腰,在现在的情况下,他这样的老实人,能在京兆尹的位置上做多久?

而有了张越当靠山后,他就可以顺利的假借来自张越的权力和人脉,坐稳京兆伊,甚至更进一步,成为九卿!

所以,这是双赢!

张越得到了一个可以在朝堂上发声甚至是施展抱负的平台,仅仅是这一点就足以节省他数年甚至十年时间。

而于己衍呢,则得到了他从前不敢想象的强大靠山和资源。

说不定还能有机会,在未来跟着张越出征捞一个列侯侯国!

不过,张越还需要确认,于己衍到底有多听话?

他可不想像晁错一样,最后被自己的傀儡坑死!

在先帝前元三年,正是时任开封候陶青给了窦婴机会,让窦婴得以将本来已经被罢黜一切官职废为庶民的袁盎运作入宫,面见先帝。

第二天,晁错朝服被腰斩东市,首级被袁盎送到了吴王刘濞面前,作为谢罪礼物和中央的诚意。

所以,张越压低声音,对于己衍道:“明府,如今京兆伊上下有司之中,有多少人不太喜欢本官呢?”

于己衍一听,立刻就陷入了两难之中。

他清楚,这是投名状!

只要他说出那些人的名字,就等于和那些人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彻底撕破脸!

从此只能靠着眼前这个侍中官了。

但……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在他来张府的时候,就已经自绝于贵戚们之前。

贵戚是不可能放过他这个二五仔的。

所以,其实也无所谓撕破脸不撕破脸。

于是,没有太多顾虑,于己衍就拜道:“回禀侍中,以下官所知,除京兆伊丞和京兆尉外,其他有司,对侍中都颇有微词……”

“哦……”张越点点头,丝毫也不意外。

京兆伊是长安城里,反张势力最大的大本营!

不止是因为新丰的缘故,更因为,京兆伊在过去长期以来,一直是太子系的地盘。

很多在博望苑混的开的人,最后都混进了京兆尹。

更不提张越当初上任新丰,就特地去京兆伊官邸耍了一次威风!

以汉人的性格,受到这样的羞辱,不可能不嫉恨。

故而,京兆伊上下有司,要是有亲张分子,那才奇了怪了。

讲道理,要不是张越曾给于己衍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而这个京兆伊又素来胆小怕事,稍微换一个刚强点的京兆尹,现在恐怕都不可能站在这里了。

不过,无所谓!

京兆伊上下的官吏是个什么德行?

连京兆伊治下十二县的百姓,都是看得清清楚楚。

几乎全是酒囊饭袋,贪官污吏,混吃等死的关系户、官二代!

一个能干事的也没有!

这样的一个腐朽堕落的官僚集团,压根不值得张越对他们青眼相待。

要知道,京畿地区,上一次兴修水利,还是儿宽担任内史的时候。

儿宽去世十几年,这些渣渣,除了吃喝玩乐,打着采风和巡视的旗号,公款旅游外,还干过什么?

没有!

他们甚至连贪污这种事情,都能做的极其失败!

除了拼命摊派和各种加征苛捐杂税外,这些渣渣,竟没有一个想过,要发展地方经济。

更别提什么经济规划和民生安排了。

连贪污都做不好的官僚,已经是不值得拯救了。

“明府可能要受点委屈了……”张越轻声道:“明日,御史台会弹劾京兆伊不作为,届时,恐怕需要明府去天子面前,将有司各官的问题都讲清楚……”

“这……”于己衍犹豫了起来。

张越的意思,他明白,就是让他捅破京兆伊衙门长期存在的种种问题。

但问题是……这些问题和脓包一旦被挤破,天子和天下人会怎么看他这个京兆尹?

恐怕轻一点,会以为他无能、昏聩,不能驾驭下属。

严重一点,甚至会觉得他这个京兆尹根本就是在渎职!

而且,一旦他这么做了,他的属官们,每一个人都将恨他入骨,甚至恨不得生食其肉。

这些人背后的贵戚,更会将视为头号敌人,必欲除之而后快。

那些家伙,可能动不了眼前的这个张侍中。

但想要收拾他,却是易如反掌。

张越见了于己衍的模样,知道以他的胆子,怕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叫他这样的老实人,去主动做这种揭盖子的事情,也有些难为他。

便对于己衍道:“明府若是为难,那便写个奏疏,陈述相关事实就可以了……”

“剩下的事情,本官会处置的……”

今天晚上,他打算进宫一趟。

赵氏外戚确实很威武。

但,不是没人能管!

卫皇后就可以约束甚至召见赵氏家主进行训诫和警告。

当然,赵家可以不听,反正有钩弋夫人在,他们有恃无恐。

但钩弋夫人若是知道,他们这么做,会怎么想呢?

张越很好奇!

再一个,张越也很久没有履行自己的侍中职责了,天天让上官桀顶班,上官桀虽然乐在其中,但也终究辛苦不是?

所以呢,张越打算入宫去履行一下职责。

你有枕边风,哥有养生汤啊!

正好当今天子正在严查他身边的宦官们,很多大宦官此刻都是人心惶惶。

张越相信,只要自己稍稍表一个态,就会有人主动上杆子来表忠心的。

而且……

张越很好奇,若是天子知道了王家人在私底下打他的钱袋子,想挖他的墙脚。

他的宝贝女儿,更是参与其中,这位陛下会有何感想呢?

王家!

呵呵!

盖候王信,或许在这位陛下面前,有几分面子。

但除了这位以外,其他姓王的和姓田的,对于当今天子对他们这些表侄、表侄孙是个什么看法,他们心里面就没有点逼数?

真当现在长乐宫的王太后还活着?

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

蠢货!

于己衍却是看着张越,思虑良久,终于点头,道:“下官谨遵嘱咐!”

“善!”张越看着于己衍,意味深长的道:“明府放心,鄙人绝不会忘记今日之事的,定有所报!”

别的不敢保证,有一点,张越可以对于己衍做出保证,此事之后,京兆尹衙门就会成为他的一言堂!

在朝堂上,再也不会有人敢随意的拿他当出气筒和背锅侠了。

当然,前提条件是于己衍得按照张越的意思做事。

第五百五十节 宫廷秘闻

随着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玉堂殿也就渐渐的空置了起来。

天子御驾昨日就正式移居了温室殿。

温室殿,是汉室宫廷里最独特的建筑之一。

和清凉殿一样,都是古典时代中国皇室享乐的极致表现。

这个宫殿群,连墙壁都用着昂贵的花椒和泥涂抹,据说这样做的话可以保暖。

而且,还能除味。

好吧,张越有些不是很难理解西元前的宫阙设计师们是怎么把花椒和保暖联系在一起的。

事实上,温室殿最重要的保暖措施是那几道沿着宫墙挖开的沟壑。

沟壑里堆满了木炭,有专门的宦官、宫女十二时辰,巡视和检查这些沟壑的燃烧情况。

既不能燃烧的太快,也不能太慢。

总之,一切都需要符合规定的要求。

而这只是保暖手段之一。

此外,每一个殿堂中,都放置了大量不间断燃烧的篝火盆,室内的所有门窗上,也都用被绣文服和屏风遮挡。

所以,当张越步入温室殿的门口的瞬间,就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春天。

室内的温度是舒适宜人的二十四五度。

而且,它会从现在开始,直到明年春三月,一直维持在这个温度。

“贤弟怎么来了?”一直在温室殿的外侧宫阙值班的上官桀,听到声响,抬头就看到张越,满脸惊讶的迎上前来,问道:“可是有要事?”

“只是想着兄长一人在宫中寂寞,故而入宫来陪陪兄长……”张越呵呵笑道:“此外,就是想入宫来看看陛下……”

上官桀想了想,道:“也对!”

太子据刚刚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差点被废,这个和太子关系密切的侍中官紧张也是在所难免,所以,上官桀也没有多想,就对张越道:“贤弟不必太过担心,今天陛下心情很不错,晚膳喝了两盅燕窝汤,还在后殿打了一圈太极拳,如今正在批阅奏疏……”

“劳烦兄长了……”张越连忙拜道:“愚弟不在宫中侍奉,陛下全靠兄长一人侍奉,愚弟确实有些惭愧啊!”

上官桀却只是呵呵的笑了笑。

张越却是问道:“对了,兄长,新侍中的人选已经确定了吗?”

上官桀道:“太常卿选了几个候选,但陛下都不太满意……”

他看着张越,问道:“贤弟有合适人选吗?”

张越听着,神秘的笑笑,反问:“兄长可有推举的人选?这内举不避亲,兄长若有的话,愚弟一定支持!”

上官桀听着也笑了起来,摆摆手道:“啊呀,贤弟太看得起愚兄了!”

这侍中官的推荐,哪里轮的到他说话?

天子也不太可能因为他的推荐而选择用人。

不过,张越的这个态度让他很受用,于是,上官桀道:“愚兄听说,最近有些小人,意欲与侍中为难啊?”

“跳梁小丑而已!”张越低声道:“不足为惧,不足为惧……”

“这就好!”上官桀明智的中止了这个话题,转而道:“对了,贤弟!愚兄听闻贤弟与长孙以及故匈河将军赵公在着手准备为陛下御极临朝四十七周年献礼……”

“不知道,贤弟那边还要不要人?”

“兄长有人才要推荐?”张越笑着道:“只要是兄长推荐的,愚弟这边绝无意见……”

“哎呀,那里是什么人才啊!”上官桀压低了声音,道:“就是犬子安,纨绔无礼,不学无术,愚兄头疼不已啊!”

“匈河将军,素为我所敬,乃国之老将,愚兄就琢磨着,想让犬子到老将军门下学点东西,长点见识……以免将来,行差踏错啊!”

“这样啊……”张越道:“既然是兄长长子,那便请其明日来愚弟府邸拿名帖吧……”

“多谢贤弟!”上官桀连忙谢道。

对上官桀来说,能将自己的长子塞到那个‘为天子登基临朝四十七周年献礼’的工程里,就是最大的成功。

因为,这是一个极佳的露脸机会。

更是他给上官安准备的最好的仕途起点。

几乎没有更好的其他机会了。

张越这么给他面子,他当然也要有所回报了。更不提,上次长安伤寒疫情,他就是搭着张越的便车,狠狠的刷了一次声望和名声。

也是那一次奠定了他担任太仆的基础。

现在,太仆之位,对他来说,已经是十拿九稳。

连天子都已经暗示他,让他做好准备去太仆收拾烂摊子。

所以,稍稍的想了想,上官桀一跺脚,凑到张越耳边,道:“贤弟啊,愚兄多嘴提醒一下,不要忘记甘泉宫那边的出身……”

张越听着,有些不明所以。

甘泉宫指的是谁?张越心知肚明,无疑就是钩弋夫人赵婕妤。

但这位婕妤,有什么了不得的出身背景吗?

张越不是很明白,以他了解和印象来看,这位赵婕妤是赵国河间人,当初天子巡幸河间,随驾的一个方士告诉天子,他通过观察天象和星相,得知河间有美人,而且是一个有着特异之处的美人。

天子闻而心喜,于是派人去寻找,果然找到了一个美少女。

此女天生双拳紧闭,虽然十六七岁了,但依旧无法打开。

但神奇的是,见到天子后,天子伸手一掰就打开来了,手心紧紧握着一枚小玉钩。

这就是钩弋夫人的名号来历,在民间,更多人喜欢称其为拳夫人。

想到这里,张越忽然愣住了。

天生双拳紧闭?

这不是天生畸形?

但他见过钩弋夫人,其双手虽小,但也属于正常啊。

换而言之……张越抬起头,看着上官桀,发现对方正满脸微笑的看着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问题是……

当年的钩弋夫人,只是河间的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

她和她的家人,是怎么和宫里面搭上线,合谋导演出这出戏码的呢?

张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有些不是很难理解。

他回溯的史料之中,对此的记述和描述也是相当简略,几乎是一笔略过。

连那位方士的名字,也没有记录。

这个疑问,让张越很难受,于是他凑到上官桀耳畔,低声请求道:“请兄长为我指点一二……”

上官桀看着张越,又看了看左右,直到确认没有人在盯着他,才压低声音,对张越道:“愚弟难道没有听说过,当初柏梁台灾的故事?”

“兄长是说……”张越目光怔怔:“夏侯?”

柏梁台灾,是夏侯始昌老先生这一生最大杰作和预言。

几乎堪称言出法随,说柏梁台要发生火灾,就真的发生火灾了。

简直神乎其神!

上官桀的意思,很明显,那位无名的,被史书和官方文牍忽略的‘望气士’不是方士,而是儒生,且是大名鼎鼎的公羊学派谶讳派领袖夏侯始昌!

仔细想想,似乎可以解释的通。

当今天子,早在元封封禅以后,就对术士方士们有些不太相信了。

但儒生们的灾异预言,却通过包装,成为了某种形式上的政治正确。

当今天子虽然不喜欢儒生胡乱讲灾异,但倘若是为他歌功颂德,为他举证统治合理性,他是会相信的。

所以,钩弋夫人的受宠,除了她本身确实漂亮有手段,运气也好,一下子就为天子生下皇子之外。

十之八九,还有金钱交易甚至是政治图谋在其中?

但问题是,夏侯始昌老先生是鲁国人,而且,这位老先生早就已经功成名就了,他怎么和河间的一个普通地主人家,撑死了是官宦人家的赵家搭上关系,并且甘愿为赵氏做这个事情?

要知道,这个事情一旦被发现,那就是死全家的啊!

欺君之罪,谁敢马虎?

看着张越的疑惑,上官桀压低声音,小心翼翼的道:“当初,宫中有位黄门侍郎,姓赵名先,赵黄门死后葬于长安雍门外……”

“赵黄门在入宫前,在河间娶有一妻,生有两子一女……”

“入宫后,赵黄门曾经担任过柏梁台监……”

“据说这位赵黄门曾与某位大儒有旧,关系莫逆,引为知己……”

话都说到这里了,张越马上就明白了。

“原来如此……”他低低的感慨一声:“原来如此啊!”

原本他还以为赵氏是吃错药了,甚至精神错乱了,才会做这种不智之举。

毕竟,得罪他这样的宠臣和幸贵,哪怕是钩弋夫人自己,恐怕也要衡量得失,权衡利弊。

现在看来,人家根本就是有备而来,根本就是蓄谋已久。而自己,恐怕早就成了赵家的眼中钉了。

特别是这一次,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导致天子清查身边宦官。

说不定这其中就有赵家的朋友和故旧被连累了。

“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啊!”张越感慨着。

但……

那王家又是什么鬼?

张越挠了挠头,有些不是很清楚,王家和那位鄂邑主,掺和进来是为了什么?

只是单纯的利欲熏心?

但,知道了此事后,张越就知道,自己恐怕得调整一下部署和对策了。

卫皇后那边是不必去了。

哪怕卫皇后训诫了,赵家人也是不会听的。

在没有尝到苦头前,赵家人是肯定会顽抗到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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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一节 大忠臣张子重

拜别上官桀,张越怀揣着满满的疑问,步入温室殿的后殿。

甚至差点撞到了门槛上。

“侍中怎么了?”侍立在门口的正好是郭穰,他赶忙扶住张越问道:“有心事?”

“没有……”张越笑了笑,答道:“只是方才听说了,朝鲜的山参已经送到宫里面,在下在思索如何给陛下做那山参汤……”

自天子下令让朝鲜四郡贡山参迄今已经快两个月了。

虽然朝鲜到长安的陆路交通确实很难走。

在这个时代,要从朝鲜来到中原,需要走辽东走廊,穿越一个沼泽区。

但海上交通,却是很便捷。

此时的渤海和黄海,洋流平缓,就连对马海峡内,也是一片风平浪静。

朝鲜四郡之外的野人生番们,日子过不下去,就乘一个小舢板去倭奴列岛找这个时候在倭奴岛上的倭马人打秋风,这是常事。

棒倭之间的爱恨情仇,甚至早在萁子朝鲜时代就已经开始了。

不过,在这一时期,并且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是棒子去慰问看望手无缚鸡之力的倭奴亲戚。

而对汉室来说,通过从辽西半岛到秦皇岛之间的海上航路来运输人员物资,已经成为了习惯。

一个半个月前,桑弘羊下令,让齐鲁沿海的官船舰队起航,北上去朝鲜半岛周边海域捕鱼的先遣船队,就是通过这一航线,前往的朝鲜海岸。

只是现在,朝鲜半岛开发力度很小,所以几乎没有个像样的港口。

船队只能先停泊到辽西郡,等到明年春天,再前往朝鲜沿海捕鱼。

不过……

张越听桑钧说,在现在,北上的船队,就已经乐不思齐了。

因为,他们在辽西的辽西湾沿岸找到了在齐鲁已经无数年没有见过的超级鱼群。

据率领船队北上的船官和大司农随船前往的官吏报告,辽西沿岸的鱼群,多到随便撒一网下去就能捞上几十上百条,而且每一条都是又大又肥。

更关键的是,这些大鱼,全部都傻乎乎的,围在辽西几条河流的入海口,死活不肯走

唯一的问题,就是当地比较冷,而且,马上冬天要来了,海水可能会封冻。

故而,这些官吏纷纷请求,大司农赶在冬季来临前,向他们输送大量过冬物资和晒鱼匠人、奴婢过去。

他们打算在辽西郡不走了。

至于朝鲜?

等他们捕完辽西的鱼群再说!

而齐鲁庞大的官船舰队,听说了这个消息后,顿时群情振奋,纷纷想要北上。

没办法,官船衙门捕鱼所得的利润,有三成可以自留分配,作为福利。

而且,他们的晋升速度和捕鱼量,直接挂钩。

换而言之,谁捕的鱼多,谁就赚得多,升得快。

这种又能赚钱,又能升官,甚至还能赚妹子、房子的事情,自古以来,诸夏人民最为积极!

商君变法后,在东方列国眼中素来是弱鸡、战五渣的秦兵,眨眼秒变虎狼之师就是明证。

故而,从朝鲜开采的山参,通过海路,只用了一个月就送到了长安。

速度已经不逊色于珠崖郡的燕窝了。

郭穰听着张越的话,立刻就道:“侍中真忠臣也!”

张越微微一笑,道:“劳烦郭令吏为我通传一声……”

“侍中言重了……”郭穰笑了笑,道:“奴婢这就去通传……”

“多谢!”

没过多久,郭穰就笑着出来了,对张越道:“陛下有请!”

张越于是连忙跟上郭穰,通过温室殿的宫阙,来到了天子办公的温室内殿。

“臣毅恭问陛下安……”张越走进去,立刻就对正在案几前看着奏疏的天子拜道:“吾皇万寿无疆!”

“张卿来了……”天子却似乎还在沉迷于奏疏之中,只是看了一眼就道:“赐座吧……”

他拿起手里的奏疏,一边看,一边问着张越:“卿夜入宫廷来见朕,所为何事?”

“臣惶恐,听说朝鲜山参已贡长安,故不敢拖延,星夜入宫来为陛下煲汤……”张越恭身禀报:“此外,臣还有个私事,想向陛下报告……”

“承蒙驸马都尉金公厚爱,不以臣卑鄙,以族女侍奉臣枕席,臣受宠若惊,不敢推辞,私下接受了金都尉的好意,只是,臣身为侍中,为陛下近臣,不敢有私,故特地禀报陛下!”

天子一听,就笑了起来:“爱卿真忠臣也!”

“往后这种小事就不必来告诉朕了……”

张越听着,却是拜道:“臣蒙陛下厚爱,用为侍中,已是惶恐,岂敢藏私?且夫,诗云: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先王之训,臣不敢忘!”

天子一听,更加开心了。

他对张越最满意的,就是这个了。

无论大小事务,都会报告。

过去在新丰,每做一个决策,下一个命令,都会派人将副本送到他面前。

最让他高兴的是,每隔十天,新丰方面就会送一份张越在新丰的质日报告给他。

在质日之中,不仅仅详细罗列了过去十天,这个侍中官在新丰的所见所闻和行程。

天子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他让王莽派人去核实张越的行程、言论和政策,结果王莽的报告内容和质日报告完全吻合。

现在,这个侍中官甚至连别人送个妹子,都要来他这里报备。

这不是忠臣,还有谁是忠臣?

反正,天子执政四十几年,见过无数形形色色,表面上说忠于他,实际上背地里背着他各种挖国家墙脚,中饱私囊。

独有这个侍中官,是真的忠啊!

看看!

朝鲜那边的山参,才运到长安不到两天,他一听说就连夜入宫来了。

恐怕就是当年的长平侯卫青,也做不到如此恭敬和忠诚!

既然是忠臣,很多事情,天子也不会避开张越。

他拿着手里的奏疏,对张越道:“卿先不急着去给朕煲参汤,先看看这个……”

张越恭敬的上前,接过奏疏,打开来一看,发现上书者和他还有关系。

正是他的便宜弟子袁常曾经的老师,现任键为郡太守黄霸的奏疏。

奏疏内容呢也比较直白。

夜郎王和滇王,通过键为郡官方表达了想要入朝长安的意思。

而且,这一次和其他两次入朝不同。

夜郎王和滇王,都会带上他们所在王宫的户籍图册,打算献给朝廷。

其实,言外之意就是——天子爸爸,请收下俺们卑微的忠诚,让俺们也能成为汉人吧!

在奏疏的最后,黄霸附录了滇王和夜郎王的入觐奏疏请求。

写的可真是文绉绉的,看样子,滇王和夜郎王都请了儒生润色。

张越将奏疏全部看完,心里面差不多明白了。

他看向天子,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自然是打算批准!”天子低着头道:“只是朝野舆论,未必会同意啊!”

夜郎王、滇王、僰王、祚君、且兰王等等西南地区的君王,曾经数次或真或假的想要内附汉室。

但是,汉家公卿和士大夫们,才懒得管他们真的假的呢?

他们对这样事情,只有一个态度——拒绝!

那里来的蛮夷,也想高攀诸夏?也不撒泼尿照照镜子?

就连公羊学派,其实也不是很赞同肆意扩张,哪怕是夷狄主动内附,也有很多人担心会加重人民负担。

毕竟,接受一块新地盘,就要派官员前去组织开发。

就要调集资源,就要组织移民!

更可怕的是,朝堂还可能会将一批鸿儒丢过去,教化蛮夷!

士大夫们只是想想这个事情,就已经感觉毛骨悚然了。

特别是谷梁学派的士大夫们,连自己的乡党里的穷光蛋,也懒得去管他们的死活。

让他们离开繁华的中原,跋山涉水去偏远、落后的夷狄山区,去教授那些生番野人诗书礼乐?

做梦吧,这是!

总之儒生们本着自家的小算盘,素来是反对扩张的。

当然,这其中也有当今天子曾经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没有规划的随意开战的缘故。

很多人都怕这位陛下,开疆拓土上了瘾,又和当年一样,打匈奴打着打着,屁股一转,将朝鲜啊三越啊按在地上一顿胖揍。

甚至跨越戈壁与大漠,隔着十几个国家,揍了一顿大宛。

“陛下,臣以为士大夫们会同意的……”张越微笑着俯首道:“他们会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的!”

“若陛下放心,此事,请交给臣来办吧!”

说服舆论,确实有些难度。

但现在的西南地区,早非曾经的西南地区了。

每年可能存在的上百万石甚至更多的蹲鸱、蒻头,足以说服大多数人,同意夜郎与滇国的内附。

当然,这需要技巧!

对张越来说,他很清楚,应该怎么做,才能让哪怕最激进的孤立主义者也赞同此事。

而对张越而言,这或许是一次极好的机会。

将他的昭昭天命和诸夏特殊论,推销给天下人的好机会!

孤立主义要不得啊!

门户开放和天下是诸夏的天下,才是真理!

天子听着,却是正有此意,对张越笑道:“那就这样吧,卿办事,朕放心!”

张越听着这话,忽然感觉脖子有凉梭梭的,赶忙拜道:“臣谨奉诏命!”

第五百五十二节 财政问题

将西南地区的事情敲定,天子的心情就变得很好了。

西南地区,虽然士大夫们天天在他耳边嗡嗡嗡,说什么蛮夷之土,不毛之地,得之得不偿失。

一个个更是理由充分,证据充足。

从政治、经济和文化等n个角度力证兼并西南,对国家弊大于利。

但皇帝这种生物,本来就对开疆拓土,有着无比旺盛的渴求。

当今这位,那就更不用说了。

好大喜功这个词语,几乎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能一下子就得到一块土地,还是夷狄君王主动要求内附。

这令他简直跟吃了蜜糖一样,心里面甜滋滋的,爽的不要不要的。

只是……

他终究,早就不是建元和元光年间,那个刚刚登基,大权在握,意气风发,以为世界只在脚下的君王了。

已经步入人生晚年的他,在这个皇位上,坐了快四十七年。

漫长的统治生涯,早已经让他学会了计算经济。

所以,只开心了不过十秒钟,他就又发愁了。

“这开发经费,从何而来啊!”天子微微感慨着。

滇国和夜郎国的君王,一旦进了长安,到了宣室殿,奉上国书,请求内附。

即使只是名义上的内附。

但只要批准,国家就必须拨款,对西南地区进行开发。

首当其冲的就是道路的建设!

战国时期和秦帝国时代,秦人也曾开发过西南,还在当地修建了五尺道。

这条道路,很是狭窄,但却是西南地区最便捷和畅通的交通。

唯一的问题是,时过百年,这条道路早就因为年久失修和地震、泥石流而变得四分五裂。

虽然当年,在唐蒙和司马相如的极力要求和主张下,汉家曾经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来重修五尺道。

只是终究时间太短,只修复了键为郡到夜郎国和武都郡的部分。

现在,夜郎人和滇人上表内附,朝地图户册,作为中央,最起码也得投资将道路修起来。

这也是西南列国们,之所以如此热忱,想要内附的主要原因之一——单靠他们自己的力量,恐怕就是到了猴年马月也无法将这个工程完成。

可问题是,钱从哪里来?

虽然,现在他是很有钱。

抄了公孙贺父子的家底,又抄了槐市的子钱商人们的家,少府终于能过一个肥年了。

可是,这些钱很大一部分,都是动不得的。

李广利,早就对这笔钱觊觎上了。

汉家边塞驻军,也确实需要这笔钱!

尤其是一线的野战部队!

掐指算算,从天汉二年以后,直到现在,国家都没有犒赏过前线部队了。

这当兵打仗,维系士气,最根本的途径,就是赏赐!

大手笔的赏赐!

在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崩毁后,国家也就剩下了这么一条强力的激励手段了。

所以,天子一下子就皱起了眉头。

他非常清楚,伸手向外朝要钱,那是没门的。

外朝的士大夫们,都已经恨不得把少府内库搬过去,补他们的亏空了。

至于桑弘羊?

假如不想逼死他的话,天子知道,最好不要再逼迫和压榨他了。

但没有钱的话,等滇王和夜郎王来了长安,汉室却拿不出钱来帮助他们修建道路,建设家国,恐怕,纵然内附了也会离心离德,这样还不如不要他们呢!

也是这时,天子才稍稍的体谅了一下士大夫们的困难。

这国家这么大,到处都需要钱。

可汉家岁入就这么点,实在是捉襟见肘啊!

不过,他也就体谅大约零点零一秒,就将这种情绪抛诸脑后了。

当了四十七年皇帝,他早就养成了“朕全都要!”的性格。

就像打匈奴,他既希望能够消灭匈奴,又希望单于能主动来长安跪在他面前喊爸爸,祈求宽恕。

更像他的执政风格,既想要面子,还想要里子。

至于能不能实现?

关他什么事情?

那么多大臣公卿列侯是吃干饭长大的?

朕要做的事情,尔等不赶紧想办法搞定,却在这里推三阻四,互相甩锅,朕要尔等何用?

统统去死吧!

平津献候公孙弘后,几乎所有被他下狱搞死的三公九卿,都是因为无法满足他的胃口而死的。

张越却是小心的打量着这位陛下的神色,看着他眉头一皱,就赶紧趴下啦,问道:“陛下可是有什么事情?”

天子却是扭过头来,看着张越,眼前一亮。

这个侍中官,不就是特别会搞钱的吗?

其在新丰,就靠着自己给的招牌和名义,就搞了那么多钱。

甚至他还听说了,现在新丰工坊园里的商贾们,几乎是哭着喊着要砸钱进去。

而那几张不过是盖了新丰县衙官印的债券,更是一经推出就卖光了。

换而言之,眼前就有一个懂经济,会敛财的行家啊!

“不瞒爱卿……”天子看着张越,满脸期待的问道:“朕在发愁滇国和夜郎国的开发经营费用……”

“如今国库空虚,百姓困顿,而关中刚遭灾害,实在是挤不出钱来!”

“卿素来善通财之事,不知道可有对策,为朕解忧?”

张越一听,心里面立刻就如同被十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一般。

汉室的财政问题,他现在已经多多少少知道了困境所在。

总的来说,就是两个瓶颈在制约。

第一是,随着土地兼并日益加剧,大量人民破产、逃亡,沦为他人奴婢。

于是,就出现了汉书记载的所谓‘汉武末年,天下户口减半’的现实。

除了关中这个刘氏基本盘,人口基本保持了旧有规模外。

关东各郡国,人口年年锐减,户口逐年减少。

勃海郡,甚至出现了一年减少三万户的可怕事实!

很多人都将这个事情,归结于汉武穷兵黩武,战争死伤了太多青壮。

但在实际上……

造成这个问题的主要原因,其实就是地主豪强士大夫贵族们,贪婪无度,肆意鱼肉百姓,兼并土地。

于是,人口和土地,急剧下降,国家收入自然无以为继。

这其二,就是桑弘羊主持的盐铁衙门和平准均输收入,日益减少。

这也正常。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盐铁政策和平准均输系统已经运营了三十多年。

上至公卿,下至庶民,差不多都摸清楚了盐铁衙门的漏洞。

而且,大司农下属各地的机构,也开始日渐官僚化。

盐铁产量这些年,非但没有增加,反而开始下滑。

就连质量,也越发的不堪。

于是,形成了恶性循环。

讲道理,这其实是没有及时转型创新所致。

桑弘羊和整个大司农机构都没怎么将精力放在提高生产效率和改进生产技术上。

最直接的证据就是,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汉室的盐场和铁矿、冶铁炉,和三十年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

当然,这也不能怪桑弘羊。

历史局限性嘛,毕竟,他也不知道,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

而这两个问题,张越都知道,是不可能轻松简单解决的。

现在,他也没能力和资本去解决这两个问题。

再说,这位陛下恐怕也没有那个耐心,去等着解决和改革这两个问题后产生的效益来应付当前的局面。

所以,张越在心里微微盘算了一下,就问道:“陛下,不知道这开发和经营滇国与夜郎国,最少需要准备多少钱呢?”

这个问题,天子自己其实也没有研究过。

但是,当初司马相如和他谈过这个问题。

所以呢,他毫不客气的张嘴道:“大概起码需要准备至少五万万钱来当启动资金吧……”

“滇国和夜郎虽小,但地理位置与战略位置都很重要!”

“若要控制,并在当地设置官府,就要修通道路,建立官署,驻扎军队……”

张越听着,倒吸了一口凉气,叹道:“这么多啊!”

五万万钱,哪怕是对于汉家来说,也是一笔天文数字。

以张越所知,去年汉室全年的算赋收入,也不过二十五万万而已,相当于国家五万分之一的算赋收入。

若将其换成黄金的话,以现在标准的市场价格,起码能换五万金,相当于13吨黄金。

哪怕在后世,也价值至少数十亿,都够修一条高速公路了。

而以现在的平均购买力换算的话,现在汉室中产阶级家庭的标准是家訾五万钱。

换而言之,这是一万个中产家庭的全部财产总和!

当然,对于顶级富豪和超级贵族来说,这笔钱其实也不算多。

天子却是看着张越也有些为难,便失望的问道:“卿也想不到办法吗?”

张越闻言,看着天子,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说不行!

因为,所有曾在这位陛下面前,亲口告诉他:臣做不到的人,现在都已经gg了。

微微琢磨了片刻,张越就拜道:“臣愚钝,见识浅薄,暂时只能想到一个笨办法,只是……”

张越看了看左右,颇为犹豫。

天子却是只要听到能搞到钱,马上就龙颜大悦,立刻就对左右挥手:“尔等都退下,朕要和张卿独对……”

“诺!”郭穰马上就乖巧的带上左右侍从,都退了下去,只留下了按照规定,必须在屏风后记录君臣言行的一位史官。

第五百五十三节 天子的震怒

等人都退的差不多了,张越才看着天子,问道:“臣听说,少府抄没了贼臣公孙贺和乱臣公孙敬声以及阳石主等的宅邸后,一直将其保留着?”

天子却是奇道:“是有此事?但此事与卿要讲的财政事务有何干系?”

“陛下……”张越看着天子,轻声道:“欲得五万万钱,恐怕就需要陛下割爱这几座宅邸了……”

“这几个宅邸能卖五万万?”天子有些狐疑。

公孙贺父子和阳石公主的宅邸,确实是很大。

但,少府那边估价,撑死了全部加起来,恐怕也就只能值个三千来万。

而且,这只是纸面上的数字而已。

因为,这些建筑全部在戚里和尚冠里附近,属于贵戚区。

素来也都是作为赏赐,给列侯公卿们的宅院。

既然是赏赐,那就不值钱了。

“当然能卖!”张越神秘的笑了笑:“不止能卖五万万,恐怕还能更多!”

“不过,需要先将这些地方都拆了!”

“拆了?”天子狐疑着。

那公孙贺父子和阳石公主的府邸,在这个长安城里也属于超级豪宅。

拆掉的话,能值几个钱?

张越却是微笑着道:“当然不是全拆了!”

“而是拆除其围墙、庭院部分以及作为下人和后厨所在的杂役房……”

张越对天子拜道:“请陛下取长安地方堪舆一观!”

天子不知道张越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但出于对张越的信任,还是站起身来,走到背后的屏风前,将一块挂在屏风上的布揭下来,然后对张越道:“这便是长安的堪舆……”

张越上前,看着那副堪舆。

这是一副被绘制在布帛上的地图,很简陋,只是描绘了长安街区的分布和主要道路、城门。

但作为重要的核心地区,尚冠里及其附近的戚里,却都有着详细的描述和标记,主要大臣和主要官署位置也做了重点标识。

张越很轻易的就在其中找到了公孙贺的葛绎候府以及公孙敬声名下的几个宅院、阳时主曾拥有的几栋宅邸。

作为曾经的死对头,张越自然对这些仇家的老巢,有着深刻印象。

“陛下请看……”张越指着地图上的公孙贺父子和阳石主的宅邸群,用手勾勒出一个三角形的地域:“贼臣等的宅院刚好都集中在戚里东北,靠近尚冠里大道的这一带……”

作为曾经的长安一霸,公孙贺父子在戚里和附近的贵戚居住区,霸占了大量土地。

而,那些公孙贺父子的亲戚、小弟们,也纷纷住到了他们的附近,由之在长安城的戚里地区形成了一个公孙氏的乐园。

天子看着张越的标识出来的区域,也是脸颊微微抽搐,骂道:“果真是贼臣!”

从前他还不知道,现在被张越这么一勾勒,好家伙公孙贺父子和阳石主、诸邑主及其附庸们,居然曾经霸占了几乎三分之一的戚里,附近的两三个闾里,也几乎都被他们霸占。

等若是公孙家族曾经在长安城里,拥有了一块位置接近皇宫和武库的基地。

他们要是想搞什么事,恐怕自己都可能被瞒着。

张越却是没有接话,而是继续道:“以臣所知,为了生活方便,公孙贺等曾经勒令京兆伊,将其家宅周围的数个闾里百姓迁走,令这一地区废弃,成为公孙氏子弟游玩和嬉戏的场所!”

张越又在这附近的一个靠近东市的区域,画了一个圈,然后将两者联系到一起,转身对天子恭身道:“陛下请看,以公孙氏及其党羽为首的贼臣集团,曾将长安戚里以及周围地域,画为己有,臣粗略估计,这一带大约至少有一万五千亩土地(汉制),如今是空置的……”

“若陛下令少府卿牵头,在这一地区,建设一个专门面向长安士大夫、官吏和富商以及关中豪强的住宅区……”

“以臣愚见,起码可以建造大小宅院千余套以及数千套两进标准院落……”

“臣以为,起码能售十万万!”

一个汉室帝都,靠近皇宫和外戚聚集区,甚至就在外戚聚集区的房子,得卖多少一个平?

一万钱一平,这是最低价了!

若是独栋别墅,恐怕,有的是关东狗大户愿意为此砸锅卖铁!

要知道,汉室的贫富差距,在如今已经臻于有史以来的最高点。

富者阡陌连野,贫者无立锥之地!

这些狗大户们,纸醉金迷,斗鸡走狗,奢侈无度。

为了一个僰奴,甚至可以一掷千金!

对于很多人来说,哪怕只是为了买一张可以和外戚们当邻居的门票,恐怕也是舍得拼命砸钱的。

天子听着,却是有些恍惚,就这么点地,就要建这么多房子,能卖的出去吗?

而且是这么高的价格!

所以,他不免有些疑虑,看着张越问道:“卿确定能卖十万万?”

要是真能卖这么多钱……

那……

朕明年就把戚里全拆了,将那帮外戚统统赶到尚冠里和嵩街去,将此地全部建成房子卖钱。

“臣愿立军令状!”张越却是拍着胸脯道:“当然,陛下若是能开恩,给此地的房子一个政策,臣保证不出半年就能全部售罄,且所得资金,只多不少!”

“什么政策?”

“臣想请陛下许这其中的宅邸,每卖出一百套,可由认购人进行抽签,抽一个特赐太学侍读的奖励!”张越小心翼翼的说道。

现在的汉太学,可谓是光芒万丈,乃是全天下人民向往之地。

无数人打破头,都想要送一个儿子进太学。

可惜……

太学生的选拔异常严格,且每年只选五十人,宁缺毋滥!

不知道多少狗大户、公卿列侯对此望而生叹。

若增加了这么一个优惠政策,这些房子立刻就从帝都豪华五星级别墅,秒变帝都豪华别墅学区房。

价值立刻就要翻上好几倍!

那些望子成龙的家庭,估计能为了这个名额而砸锅卖铁!

天子听着,却是不以为然,直接挥手道:“若果真能卖这么多钱,朕准了!”

现在这个天下,五铢钱大神,早已经制霸一切!

为了搞钱,他曾设立武功爵,公开明码标价,进行叫卖。

为了搞钱,他连三岁小孩子的主意也打上了。

而汉家一直就有捐官的途径,只要五铢钱或者黄金到位了,别说县令,太守也能换!

更恐怖的是,现在连犯了死罪,也可以拿钱抵罪!

汉律更是明示天下:五铢钱面前,人人平等。

有钱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

只要不作死,一般意义上的犯罪行为,对超级富商、地主和贵族,几乎没有什么惩罚力度了。

所以……

在十万万甚至更多的五铢钱面前,这位陛下的节草,瞬间掉光。

没办法,有钱才是硬道理!

若是没钱,皇帝算个什么?

秦二世,了解一下!

张越听着,却是在心里哀叹了一声,他不知道在西元前就放出超级财富收割机器房产交易和开发,是不是有些太过于没下限了?

但……

不这么做,又不行。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西南地区和平融入诸夏的历史机遇就这么白白错失吧?

再说了,在目前的条件下来说,能玩得起这种房地产开发的,也就是长安等聊聊几个超级都市,财富聚集之地。

不过……

费了这么大劲,绕了这么大一圈,又丢了这么多节草,张越自然是不肯就这么白白的牺牲的。

他看着天子的神色,小心翼翼的拜道:“臣谢陛下隆恩……”

“只是……”他顿首道:“臣内心还有些担忧,害怕,有公卿列侯,权贵人物,意欲染指其中利益,逼迫有司,让渡权益,届时事情败坏,而罪责则皆在臣身……”

天子听着,点了点头,道:“卿的担忧,未尝没有道理!”

刘家的外戚大臣关系户们是个什么嘴脸,他清清楚楚!

旁的不说,当初窦太后和王太后活着的时候,这皇宫内外,少府上下的东西,在窦家人和王家人眼里就像自己家一样,想拿就拿,想用就用。

甚至连招呼都不跟他打一个。

更夸张的莫过于当初馆陶太长公主权倾朝野的时候,这位太长公主,仗着自己是窦太后独女,他的丈母娘的地位,竟然连九卿的职位也敢拿出去私相授受给人!

这些年来卫家、石家、赵家、李家的人,从少府、水衡都尉那里,顺走的物资钱财,也是无数计数。

不过……

天子随即反应了过来。

他看着张越,问道:“这长安城中,谁敢对卿下手?”

张越的名声和威风,他也略有所闻。

长安城坊间别称张蚩尤!

这让他听了,也感觉脸上有光,毕竟,这是他提拔的大臣!

但……

现在这个长安城中让人闻风丧胆,让儒家大儒们战战兢兢的臣子,却忽然担忧起外戚权贵们……

这里面要是没有问题,天子才不信呢!

所以,他立刻严肃起来,看着张越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越是他一手发现和提拔起来的大臣,一直以来更是为他冲锋陷阵,称得上鞠躬尽瘁,竭尽全力,甚至可以说是死不旋踵了!

而他本人的态度,也一直很明确——张子重,是朕的臣子,是朕的亲信!

现在,有人居然敢搞这个臣子?

这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呢?

还是觉得他老了?没用了?要死了?

无论是哪个?都足以让他火冒三丈,深深的感觉自己被羞辱了!

第五百五十四节 告状的艺术

张越看着天子的反应,心知火候要把握好,不能太过心急。

于是,他低着头,一言不发,但神色却是一副忧郁至极的样子。

这就更让天子深深的感觉自己的脸被人打的啪啪的响了。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伏尸百万!

说的就是这位陛下!

他看着张越,逼问道:“卿为何不说话了?”

“臣惶恐……”张越啪的一下匍匐在地上,顿首道:“臣不敢欺君,但又害怕,说出来恐怕会被以为是小题大做,甚至于意欲离间天家外戚……”

“嗯……”天子听到这里,如何不明白?

肯定是有那个混蛋,仗着自己是外戚,对这个张子重做了某种让他无法接受,也无法退让的事情。

“外戚……”天子冷哼着,心里面杀机浮现。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这皇室外戚,飞扬跋扈,目无王法,天子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这几十年来,他的外戚们,除了卫青、霍去病、李广利外,就没有一个能让他省心的。

很多人都曾仗着他的宠幸,在外面胡作非为。

在一般情况下,他也没有办法,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

现在这个事情,却是无法接受,也不能接受的!

这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张子重是一他亲自发现和一手提拔的大臣。

而且是预留长孙的辅佐大臣!

而且,这个臣子,一直让他很满意,非常信任,甚至视若子侄一般。

但现在……却有人打上了张子重的主意。

这是打他的脸,还要在上面踩一脚!

万万不能接受!

张越却是趴在地上,连一句话也不说。

因为他知道,此时无声胜有声。

不说话比说话的效果要好一万倍!

曾经的公务员生涯,早已经让他明白,在领导面前告状,光有理是没用的!也是要讲技巧和手段的。

毕竟,这天下有理的人万万千,谁没受过点委屈?谁没被人打压过?

遇到问题就找领导哭鼻子,哪怕领导愿意给你做主,心里面也会觉得你这个人不成大器,难当大任!

小小事情,就知道告状!

从此以后,再想让领导加担子,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所以,既得让领导知道你的委屈和难处,还得不让领导为难。

对吧!

毕竟,很多时候,你告状的对象,说不定在领导面前,也有几分薄面甚至比你面子大多了。

怎么可以让领导难做?

聪明的人,会知道,怎样准确的传达讯息。

就像现在,哪怕张越将一切始末都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有什么效果?

撑死了,恐怕也就是天子会出面打个招呼,让那些外戚们缩回去。

缩回去有什么用?

躲得了初一,还躲得过十五?

别人在暗,自己在明。

想要对付自己,那些家伙有的是手段!

还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给事情埋下扩大化和爆炸的导火索。

所以,本着弄死人不偿命的想法,张越将脑袋深深的埋到地板上。

天子看着张越,有些生气的训斥道:“爱卿不说,朕就不会去查吗?”

“卿难道以为朕是那种会护短的人?”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

虽然事实确实如此!

这位陛下,乃是汉家有史以来最护短的君王!

他喜欢的臣子,不管犯了什么错,他都会护着。

你看李广利,每年收到的弹章,堆起来恐怕能磊成一座小山。

但,任何对李广利的指责,不管有没有证据,统统只能是留中。

外戚也是如此!

不过,既然天子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张越不好再遮遮掩掩,免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于是张越微微抬头,拜道:“臣谢陛下厚爱……只是,臣觉得此事臣自己可以处置……”

“身为人臣,臣不敢让陛下为臣的事情难做……”

“难做?”天子奇了,他笑了:“这世上还没有能令朕难做的人!”

自然,他也已经猜到了是谁了。

现在,整个宫廷之中,能够让他难做的女人,只有一个——钩弋夫人。

那个年轻的妃子,确实让他很喜爱。

在她身上,自己总能想起年轻时的风采。

自然,爱屋及乌,赵家外戚确实有些稍稍跋扈。

但……

即使是这样,赵家也不该,更不能将主意打到张子重身上!

这是藐视他!

这是羞辱他!

目无君上!

天子暗暗的握紧了拳头,内心之中,怒火燃烧。

他看着张越,轻声道:“即使卿不说,朕也会查清楚的……”

钩弋夫人?

好吧,他是宠爱不错。

但……

张子重呢?

可不仅仅只是一个宠臣,一个能干的臣子那么简单。

他更是承载了他最后希望的人!

虽然希望渺茫,但至少有个念头不是?

而这些日子,在这个臣子指导和服侍下,他通过种种方法调整作息,食补食疗,身体甚至变得比去年还好一些了。

在一个能让他有望长生,至少长寿的臣子面前。

区区一个妃嫔,还真是不够看!

正如他当初,在传说中的黄帝飞升之地,对着大臣们公开说的那句话一样:“嗟呼!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弃妻子如脱履尔!”

这确实是他的想法,更是他内心深处的执念。

刘家的君王,也素来如此。

薄情寡义,刻薄寡恩,代代如此!

不过,或许因为祖宗们太自私了,所以从宣帝开始,代代变情痴。

哀帝甚至陷入了短袖之恋。

张越却是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再玩下去,可能会玩脱,于是恭身拜道:“臣无他言,只愿陛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久视天下而已!”

他顿首再拜道:“臣该去给陛下熬参汤了!”

说着就再拜而辞。

天子却是看着张越的恭敬的身影,悠悠叹道:“忠臣啊!”

是啊,多好的臣子啊,宁愿自己委屈,也不肯让君父难做!甚至受了委屈,也还惦记着君父的养生!

特别是那一句‘久视天下’让这位陛下,怦然心动。

霍去病卫青之后,多久没有见过如此赤诚之人了。

想到这里,天子的脸色就变得极为难看了。

这么好的大臣,还有外戚要下黑手,下绊子。

这些外戚这么做,完全是不顾朕的长寿大业啊!

该杀!该杀!

第五百五十五节 封侯非我意

“这就是参汤?”天子满脸疑惑的看着面前的那碗所谓的‘参汤’。

汤汁清澈,几乎宛如开水。

要不是鼻子能闻到那不断散逸出来的特殊香味,他都几乎要怀疑,眼前的只是一碗清水。

“陛下,正是……”张越略带骄傲的微微恭身,稍稍矜持的道:“此汤,臣以朝鲜所贡山参之中之极品切片,选以自扶荔宫中长大的母鸡之鸡胸肉,杂以枸杞、红枣、生姜等调料,文火慢炖一个时辰,再以布帛过滤油渍……”

当然,具体的烹煮方法,还要更复杂一些。

特别是对火候的控制和转换,只可意会而不能言传。

想当年,张越就是靠了这一手‘特别善于烹煮各色养生食材’而在机关之中,颇有薄名,甚至还有友司领导慕名而来……

如今,在被黄石之中的空间固化了许多能力后,他的厨艺更是已经达到了后世的名厨水准。

在这个时代而言,这样的厨艺,已经是bug级别的了。

几乎不可能有人能超越!

天子听着张越的介绍,再闻着参汤的香气,不禁食指大动,于是拿起汤勺,尝了一口。

在参汤入口的瞬间,他的眼睛就不可抑制的瞪大,鼻翼微微抖动,这一瞬间,这位曾经尝过无数山珍海味的帝王,只有一种感觉——鲜!

山参的香气,瞬间击倒了味蕾的一切防御,而来自鸡汤的鲜美,由之大举入侵,瞬间击垮了所有防御,直抵中枢神经,大脑的多巴胺开始跳跃。

整个身体的细胞,似乎都在欢呼雀跃。

更让他感觉不可思议的是——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情。

参汤的汤汁,顺着食管,流入胃中。

于是,引发了一系列的身体反应。

首先是鸡汤之中的高蛋白分子,刺激胃部,加速分泌了大量胃酸,然后这些胃酸将参汤的营养全部分解。

山参之中的皂苷分子与人参多糖以及其他物质混杂着汤汁之中存在的另外一种不明分子,瞬间被这位陛下的身体吸收。

这种不明分子,混杂在皂苷和人参多糖之中,顺着身体的血液循环,首先刺激了这位陛下本已经日渐衰老的身体细胞和内分泌系统。

接着,中枢神经系统,仿佛被打了兴奋剂一样,立刻亢奋起来,已经逐渐萎缩的脑部,在这一刻重新焕发活力。

而随着,身体向他发出了一个来自潜意识的信号——朕要吃!

于是,在下一秒,这位陛下,这位让匈奴四代单于畏之如虎,让整个世界都在他的马蹄下瑟瑟发抖的大汉天子,没有半分帝王体统,端起山参汤碗,一口就喝了个干干净净,甚至还很没有体统的伸出舌头,将碗底也舔干净了。

放下碗,他有些恋恋不舍的看了看已经连一滴汤汁都没有的碗底,然后……

他就站起身来了。

在这一刻,他感觉精力无比充沛,仿佛回到了元光元鼎元狩年间的时代。

至少在精神上是如此的!

“朕……”他微微看着眼前的世界,他感觉,今天晚上哪怕不睡觉,恐怕明天也依旧可以精神奕奕的处理政务。

这哪里是什么参汤?

分明是仙丹!

“朕今日方才始知……”他微微感慨:“养生之道,方为正道!”

是啊!

要知道这山参有这么强,他何必去寻仙问道?

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丢那么多人?

张越听着,却是微微的低头,道:“陛下,养生之道,在于戒骄戒躁,凝神静气,故而参汤虽好,却不可贪杯!”

这参汤的效果,张越早有预计了。

因为,他在这参汤之中,加了来自空间小溪的溪水。

空间水的超级能力,他早已知道,用其烹煮食物,几乎能最大限度的将食物的营养和作用发挥到极致,甚至可能还可以放大某些特殊分子的功效。

证据就是那匹爱吃空间水的棕马‘细君’,虽然张越现在只是每隔几天,喂它一次空间水和空间秸秆。

但这匹棕马,却已经长得神俊非常,才不过两岁,就已经长得比它的祖辈,那些汗血宝马还要高大!

假以时日,以其血统和基因为本,未尝不能培育出一种诸夏的超级战马。

甚至,说不定还能成为重装骑兵的坐骑!

只是,暂时还不知道这种水,对生物是否有什么副作用。

所以张越也不敢多用。

但现在看来,应该是没有什么副作用的了。

而天子此刻,已经是兴奋无比。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身体状态了!

现在,他感觉自己的精神饱满的像是年轻时候,吃饱喝足后的状态。

他甚至有些按耐不住的,想要策马出去狂奔一次。

勉勉强强,按捺住内心的冲动,天子对张越道:“多亏爱卿,朕才能尝到如此美味和如此神异的参汤!”

“臣不敢居功……”张越连忙拜道:“此或上苍神灵假臣之手,以献陛下之事,乃在嘉勉陛下文治武功之事……”

“不然,臣何德何能,可梦白头翁教臣?”

天子听着,心里面极为受用。

无论这个大臣所讲是真是假,有一点可以确信——在喝了这参汤后,天子觉得,自己延寿至八十,已经是稳稳的了。

甚至说不定,还可以挑战一下北平文候张苍的长寿记录——这位汉家公认的养生大能,足足寿一百零四岁。

传说,身故之日,依然眼清目亮,能算九章之数。

只是想着,自己还可以至少再统治这个天下二十年,甚至再来一个四十年,他就只感觉——朕的未来不是梦!

匈奴也好,国内的士大夫中的缓则们也罢。

都不过跳梁小丑,疥藓之疾而已!

当然……

天子看着那个拜服在自己面前的侍中官。

现在他内心之中已经彻底相信自己曾经的判断了——他确是神君指引的人!

不然,为何这么多年来,只有他一人能够为自己带来如此的惊喜和美好?

想着这个,他内心的看法和想法,就已经彻底发生了变化。

微微沉思片刻,他就招手,将郭穰唤到面前,吩咐道:“传朕的命令给太常,令朝鲜和辽东,每月进贡山参,以辽东、朝鲜四郡献山参故,诏免五郡田税三年!”

“诺!”郭穰连忙顿首领命。

“再去告诉兰台尚书令,立刻诏下广陵,令广陵王半年之内就国恭城!”天子继续下令,本来他是给了刘胥一年时间作为缓冲的,但现在这山参这么给力,那就不能再等了。

这么好的东西,当然要掌握自己手里才行!

至于那刘胥能不能在半年内完成迁国之事,那就与他无关了。

将此事做完,天子就满脸笑容的走到张越面前,扶起他,道:“卿献养生之法,令朕大安,朕不得不赏!”

“就嘉卿为关内侯,封为临潼候,食邑两千七百户!”

此话一出,满室皆惊!

众所周知,如今,虽然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崩坏,但高阶爵位,依然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特别是作为勋爵体系顶端的列侯与关内侯!

两者是所有大臣武将的共同追求。

关内侯与列侯的区别,其实只在于一者不能世袭,要世代递减,而一者可以世袭,传给子孙,只是需要按照推恩令,代代分家产。

所以,关内侯的地位,低于列侯。

只是……

食邑两千七百户的关内侯?

有汉以来,有过这样强大的关内侯吗?

更别提,直接以临潼县为号,这就太夸张了。

临潼可是一个县,而且是京兆伊治下的县。

过去的关内侯,一般只是以乡、亭的名字为候。

以一县的名字为号,这还是有史以来的头一遭!

虽然,关内侯不同于列侯,列侯的封国,那是实打实的将很多封国的权力掌握在手里的。

关内侯则只是挂个名。

但即使如此,也已经足够震惊了。

张越也被吓坏了,赶忙跪下来谢道:“陛下厚爱,臣感恩不尽,只是臣不敢奉诏!”

“臣自受陛下重用,简拔于寒微之中,寸功未立,以受陛下隆恩,为汉建文君,已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若再受陛下厚赏,臣恐天下非议陛下用人!”

“且夫,臣闻之,昔年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初出边塞,取龙城大捷,尚只得关内侯之赏;又将军李息,镇守天水多年,四为将军击匈奴,战功赫赫,也不过关内侯之赏!”

“两将军珠玉在前,臣不敢逾越!”

“愿陛下三思!”

张越很清楚,他只要受了这个封赏,那就真的是要被架在火上了。

边塞将士们恐怕也都会愤愤不平。

毕竟,无数人为国家出生入死,战功彪悍,也不能得关内侯之赏。

一个长安的小白脸,能懂点养生之法,就封关内侯?

将士们谁肯服气?

列侯外戚,谁又肯服气?

当初栾大,身挂六个将军印,拜为五利将军,以方士而为列侯,还娶了天子的掌上明珠,卫长公主。结果呢?腰斩弃市!

天子听着,却是不以为意,道:“临潼候不必自谦!”

他对左右道:“给朕扶起临潼候!”

张越哪里肯,赶忙再拜:“若陛下真的爱幸臣,那臣请陛下将给臣的封赏,转给将军李息!”

“李息将军,为陛下,为社稷,为天下,出生入死,臣闻将军曾直面单于大纛,身被七十余创,死战不退,元鼎六年,将军持节坐镇枹罕,建立护羌都尉衙门,教化蛮夷,抚慰军民,大业未建,却抱病身亡,臣甚憾之,素以将军为榜样!”

“若陛下肯嘉将军神灵,臣甘愿舍弃一切爵位!”

第五百五十六节 一让名爵

“李息?”天子微微愣神,这个名字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人提起过了。

算算时间,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吧?

想到这里,这位陛下就不免有些惆怅了。

想当初,他刚刚即位,意气风发,端坐于宣室殿上,想要大有作为,于是召时任丞相魏其候窦婴问:“丞相,如今天下名将几人哉?”

窦婴恭身而拜:“启奏陛下,先帝临终,遗诏命将军李广、程不识为未央卫尉、长乐卫尉,驻谒长安,保卫少主,又命将军李息率军屯句注,将军李沮率军屯飞狐,警备匈奴,以备外患,故臣愚以为,世之名将,大约以将军程不识、李广、李息、李沮为首!”

那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位将军的名字。

又了过了几年,元光二年六月,马邑之谋时,朝野公推领兵大将。

御史大夫韩安国,极力举荐时任雁门太守、句注将军李息。

甚至说:“非李息不足以统帅大军,镇压内外!”

于是,他便诏李息入京面见。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位将军,汉家雁门关的擎天柱。

将军很高大,身高八尺余,走路虎虎生威,让他见而心喜。

可惜,马邑之谋,功亏一篑,围歼单于于长城之中的计划,因小事而泄露,匈奴主力在汉军合围之前,跳出了包围圈。

数十万大军集结,却连匈奴人的毛都没有摸到一根。

朝野震怒,追责责任。

作为主谋的大行王恢,毅然决然,抗下了全部责任,用自己的血洗掉了其他人的罪责。

即使如此,其他参与者,也都被标上了不可靠、能力不足的标签。

也正是马邑之谋,令他认识到,战争的形势必须彻底革新。

旧的大兵团会战,在新的战争面前,已经不能胜任。

汉军必须走骑兵决战,万里远征的道路。

而要做到这一点,旧的军事制度、旧的战术运用和旧的战略思想,甚至旧军官和旧贵族,全部要抛弃掉。

因为,他们不可能也跟不上新时代的发展了。

事实也证明了他当初的判断。

那些曾经威名赫赫的汉军大将,包括程不识、李广、韩安国,全部在新的战争形势面前被淘汰。

习惯于内线作战,不懂得骑兵运动、追逐的旧贵族、旧将军们除了拉后腿,几乎没有作用。

而卫青、霍去病、赵破奴、路博德等新时代的年轻将军们,则完美的适应新的战争时代,发展出无数种让人眼花缭乱的骑兵运用战术。

但,有一个老将,却让人刮目相看——李息!

元朔二年春,匈奴入侵辽西,从侧翼撕破汉军防御,攻入渔阳、右北平,击败韩安国的军队,长驱直入肆虐整个北方,甚至威胁到了燕国和赵国的腹地。

消息传到长安,朝野恐慌,甚至还有软脚蟹,吓得想要求和。

但作为君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被人用刀子逼着下跪求和的屈辱。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东守西攻。

在东部战场,他命令韩安国退守右北平的平刚城,借助要塞,坚决阻击匈奴骑兵的进攻态势。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匈奴主力拦在燕蓟之外。

同时,在西部战场,汉室调集重兵。

任命当时刚刚崛起的卫青为车骑将军,率三万骑兵,出云中郡,沿着黄河北岸向匈奴的河南之地(河套)侧翼迂回。

而在正面,李息统帅数万步骑混合兵团,出代郡,做出向匈奴龙城攻击的姿态。

其实在最初的战术设计中,朝堂上根本没有人看好李息所部。

哪怕是他这个天子,也没有指望李息能有多大战果,李息部能够按照预定计划,攻击龙城,调动匈奴的河南部队就已经是满分。

甚至在彼时,朝堂上很多人,对卫青部的期望,也只是吸引匈奴主力回援,解除右北平之困。

至于夺取河南新秦中之地,恢复高阙,重建秦的防御体系,那在当时只是一个梦,一个理想而已。

当时,匈奴帝国如日中天。

控弦四十万的游牧帝国,拳打西域,脚踢汉室,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的一切挑战,都曾被匈奴人打的粉碎。

就连汉室也只能依托长城要塞和大兵团与匈奴骑兵进行区域对峙。

主动与敌野战,在很多人心里,就是死路一条。

纵然是他这个君王,心里面也是七上八下。

当时是,汉军最强的拳头,卫青所部的三万骑兵中的七成士兵,是刚刚入伍,训练不过两年的新兵蛋子。

所以,卫青陛辞之日,他甚至内心有着惶恐和忐忑。

大军出征,成败未知。

而汉室国运,几乎全系于这一次计划。

然而……

卫青却交出了一副近乎完美的答卷!

一战而下高阙,围歼了整个河南地区的匈奴骑兵,战阵数千,俘虏数万,缴获战马、牛羊以百万计。

而李息所部,也交出一副近乎到完美的答卷。

只是当时,卫青的光芒,耀眼无比。

在他的光辉之下,一切名将、战将,都如同遇到神明的凡人一样,平平无奇。

哪怕是李息,在彼时也被卫青光芒彻底压过。

只比路人甲乙丙丁,稍稍高级一点,算是一个超级大兵。

但现在,回过头想想,李息在河南战役的战术运用和决断,几乎每一次都是如有神助。

甚至可以这么说,没有李息,就没有卫青的辉煌胜利。

此役,李息所部出代郡后,沿黄河向南迂回三百里,首先做出了威胁龙城的态势,在吸引了匈奴驻屯在龙城和梓岭的骑兵后,其本部主力出人意料的忽然绕过匈奴人在幕南的防御,奇袭阴山,阻断了河南之敌逃窜的路线,迫使匈奴人在仓皇之中只能集结重兵去防御榆林塞。

结果,卫青所部抓住这个有利时机,奇袭梓岭,得手后迅速直插匈奴腹地,三天之内骑兵急行军八百里,渡过北河,攻陷鸿鹄塞,兵临高阙。

直到此时,匈奴人方才如梦初醒。

但,已经无力回天了。

因为右贤王主力,被韩安国军团死死的缠在了平刚城到渔阳塞之间的数百里之中。

而防御河南新秦中的力量,不过是白羊部和楼烦部的一部分兵力。

哪怕算上当时在新秦中的牧民,总数也不过五万人。

但却已经被汉军分割包围在高阙以北、榆林塞以南的三百余里的狭小区域之中。

其各部的联系已经被汉军骑兵切断,逃窜之路也被李息所部堵死。

到这时,河南战役胜负已定。

匈奴人满盘皆输。

平刚城下的匈奴右贤王闻讯,气急败坏,立刻命令主力不顾一切与汉军脱离接触,南下救援高阙之围。

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两天后,卫青所部登上高阙要塞。

这个秦帝国的故土,赵武灵王的要塞,在百年之后重回诸夏。

又三天后,李息所部突破榆林塞,重新占领阴山,河南战役结束。

此役,汉军的阵斩数量不算多,李息和卫青所部加起来,整的战果只有三千七百多斩首。

但是,战略意义却是毋庸置疑。

它彻底改变了汉匈的攻守之势。

从此,汉军掌握了战略进攻的主动权。

更重要的是,此役,卫青所部和李息所部,缴获了匈奴人囤积在河套平原的无数战马、牛羊和不计其数的奶酪、皮毛。

仅仅是牲畜数量就达百万之巨!

从此,一汉当五胡的时代来临了!

想到这里,天子就微微动容。

“朕是不是对李息太过苛刻了呢?”他在心里想着,低下头来他又看着眼前的那个侍中官。

李息将军病逝枹罕,已经差不多十三年了。

换而言之,这位大将病逝之时,这个侍中官大约才咿呀学语,刚刚开始会说话。

也就是说,这个侍中官与李息将军无亲无故。

但他却愿意为了这个已经亡故十三年,差不多被世人遗忘的将军,舍弃自己到手的爵位和食邑,换取对对方泉下神灵的褒扬。

这真的,只能是崇拜者对偶像能做出来的事情。

仔细算了算,李息将军的战功和战绩,也确实很耀眼!

虽然远远比不上与他在同一时期活跃的双子星卫青与霍去病,甚至也不如路博德、赵破奴。

而河南战役后,这位老将基本上退出了一线,只在后方训练士兵,巩固新疆域。

但其生涯斩首数,确实很夸张,甚至远超卫青、霍去病。

其一生前后,算上匈奴人、羌人,加起来总斩首数超过十万!

其中羌人贡献了八成以上!

故而,这位老将并不被人认可。

很多人都觉得,他在镇压羌人时获得的战果,换自己上去也能做到。

微微在心里想了想,天子就道:“既然爱卿执意要求,那朕便考虑,追封将军李息……”

“只是……”他笑着对张越:“卿得想清楚了!一旦如此,那卿恐怕,除非率师出征,获取大捷,不然恐怕就再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一个关内侯,还是食邑两千七百户的关内侯,这其中的意义,不用细说,也能知道。

一旦得封,那么这个侍中官就立刻可以以此为基础,在朝野之中建立自己的势力。

甚至可以少奋斗三十年,提前完成别人需要十年、二十年才有可能建立的势力!

张越听着,却是义无反顾,拜道:“回禀陛下,臣早已经想清楚了!”

“大丈夫,功名但在马上取!”

“且将军李息,臣确实极为敬服,愿陛下嘉李息将军神灵!”

对张越而言,拿李息的名头来推拒所谓的临潼候的爵位,不仅仅是为了避免成为众矢之的,更是他野心的直接体现!

李息将军在枹罕和天水郡、武威郡,有着无数拥泵和粉丝。

护羌校尉衙门上上下下,几乎都有受过他恩惠之人。

借着此事,张越可以与整个天水、陇西的军民建立良好的感情。

从而为将来,出征湟水打好基础,做好准备。

未来,新丰新军训练好了,当然要找个地方,进行磨合和锻炼,让这些新兵见见血,在战斗之中成长起来。

还有比羌人更好的磨炼对象吗?

没有了!

在张越的计划里,将来,他会将训练好的新军,轮番拉去湟水,与羌人交流。

就像老山轮战的pla,热情款待猴子们一样。

而在交流中,新军将士们,必定会飞快成长,并成为一支有战斗力的部队。

天子看着满脸真诚的张越,仔细想了想,追封李息,对他来说,不存在什么问题。

李息将军的战功,也确实够格封一个列侯了。

更不提,还有自己的宠臣,愿意拿他的爵位来换。

于是他道:“既然如此,那朕便诏太常和宗正,共议追封李息将军之事吧!”

“臣谢陛下隆恩!”张越重重的顿首拜道。

第五百五十七节 马政与小弟

走出温室殿的时候,已经到了人定之时。(晚上9点至11点,亥时,古典中国更喜欢称之为人定)

夜色凄凉如水,黯淡的星光下,这个建章宫一片静悄悄,只有风在低低吟唱,室外的温度,已经降到了大约一摄氏度的样子。

确实有些冷了!

张越下意识的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提起被放在温室殿门口的骠姚剑,挂到腰间,就迈步向外走去。

“贤弟不需要一个灯笼吗?”上官桀提着一盏宫灯,出现在张越面前,将手里的宫灯递给张越,他就笑着问道:“听说贤弟所煮参汤,陛下饮之龙颜大悦啊!”

“多谢兄长……”张越接过宫灯,道了一声谢,答道:“服侍陛下,这是愚弟的职责,不敢说好,但求陛下喜欢!”

上官桀呵呵的笑了一声,道:“贤弟过谦了,过谦了!”

温室殿中方才发生的一切,他都已经知道了。

天子喝了这张子重的参汤后,据说几乎返老还童,于是龙颜大悦,要嘉其为关内侯,还要给赐给食邑两千七百户!

这个事情,差点没让上官桀嫉妒的发狂!

他辛辛苦苦,劳累这么多年,绞尽脑汁的逢迎这位陛下,十几年的辛苦,到头来还不如被人煮一碗参汤!

这真是让上官桀满心不是滋味。

还好,这个张贤弟婉拒了,不然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出来打招呼了。

但在嫉妒之余,上官桀无比清楚的知道了一个事情——这就是这位贤弟,这位张子重张蚩尤,恐怕会变成朝堂上举足轻重的重臣、权臣。

只要今天晚上的事情一传开,所有机灵的人,都该知道,自己必须去拍马了。

因为,从此这位侍中官,将在当今天子面前,拥有举足轻重,甚至称得上无与伦比的影响力。

说不定,人家一句话,就可以轻易而举的决定一个太守甚至三公九卿,乃至于国家大策的废立!

所以呢,赶紧抱大腿啊!

现成的大腿,还不抓紧抱住,难道要等大腿边上全是人,怎么挤都挤不进去再来抱吗?

到那个时候,恐怕想抱也不抱不上了。

靠着拍马逢迎,才有今天的上官桀,当然是聪明的。

所以,他笑着凑到张越身边,像下属一般,轻声问道:“贤弟啊,愚兄可能有幸将在年后出任太仆……”

“贤弟也知道的,太仆为贼臣公孙贺父子把持二十余年,上上下下,皆是彼辈之人,愚兄初初上任,恐怕力有未逮,且贤弟素来才智无双,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意见,可以为愚兄参考参考?”

这几乎就等同于,举起双手,请求张越指导太仆事务了。

对士大夫们来说,这种事情他们是死也做不出来的。

但,上官桀早就把脸皮和节草丢光光了,所以也就根本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了。

他现在只知道一个事情,这就是——太仆事务和太仆未来的改革、改进方向,没有这个‘贤弟’的参与,就可能随时有失败的风险。

万一,自己上任后,有个事情没做好,不对这个‘贤弟’的胃口,人家在给天子煮参汤的时候,随口提一句:“啊呀,上官桀这个人做事就是不靠谱啊,陛下您看,太仆的某某事情,就被搞成了这个样子……”

那他这个太仆,还坐得稳吗?

恐怕,得收拾包袱回家种田了。

虽然,这个事情在现在来看,上官桀感觉是不太可能的。

但万一呢?

再者,若能进一步取得对方支持,那他将来在太仆衙门,还不就是可以搞成一言堂,想做啥做啥。

谁敢和他做对,谁就准备回家种田!

张越听着,自是清楚上官桀的意思。

这宫廷和朝堂上,其实和民间一样。

大部分人都是捧高踩低。

谁得势,谁得宠,谁掌权,谁就是大佬!

旁的不说,就连民间一个家庭内部,能赚钱的兄弟就比穷光蛋兄弟相对要更受父母喜爱,更有话语权和地位!

所以,张越微微一笑,对上官桀道:“兄长言重了!”

太仆事务,关乎汉家骑兵的未来发展。

张越没有理由拒绝插手和施加影响的机会。

当然,不能太露骨,也不能太夸张。

分寸要把握好!

所以,稍稍想了想,张越就道:“以在下的愚见,兄长若要掌握太仆,做一番事业,首先要做的就是要肃清贼臣公孙贺父子的余毒!余毒不净,则祸患无穷,故孔子曰: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上官桀一听,马上夸张的拜道:“贤弟高见,贤弟高见!”

这个事情,张越不说,他也会做的。

但是……

细细回味了一番张越的话,他的心中真是感慨万千啊!

“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啊!”上官桀叹道:“肃清贼臣公孙贺父子余毒,好!好!好!”

这个说法,可比他曾经计划的要美妙和高端的多了。

而且,更是掌握大义名分,可以借机整合太仆上下的利器。

谁不听话,就可以将他打成‘贼臣余孽’,打入另册,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个旗号一打出来,就算太仆的旧有势力,想要叽叽歪歪,也只能跪下来求饶了。

“看来,吾也要加强文化修养,不能不读书,更不能读书不求甚解了!”

想着这些,上官桀就再问道:“还请贤弟再指点一二……”

假如说之前,他只是为了抱大腿,加强关系,现在,上官桀是真的向张越求教了。

没办法,人家就是这么犀利!

一句‘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的口号和一个‘肃清贼臣余毒’的政策,几乎完美的为他制定了掌握权力的基础。

“太仆三十六苑五监六厩,官吏牧民十有余万,又有官奴婢十余万,体系庞大,其中关节错综复杂,贼臣父子又长期把持太仆,造成种种弊端,愚弟听说,甚至有官奴婢衣食不足,困顿而死,兄长若任太仆,首要任务,在于革除旧弊,令上下各有所安,起码要令官奴婢衣食足,衣食足方能牛马肥!”张越轻声说着:“而欲要如此,非得精简机构,淘汰官吏,缩编部署!”

汉室九卿有司每一个都是一个庞大的独立机构!

像少府,雇工十几万,官吏数万,奴婢上百万,拥有自己的官署、庄园、工坊、监狱、军队和执法官。

太常卿和大鸿胪,甚至各自下辖了一支野战军,关键时刻可以征讨不臣!

而太仆也很威风!

全盛时期的汉太仆,三十六苑五监六厩,在栏战马四十万匹,其他牲畜数以百万计。

是汉家战争机器的发动机。

故而在九卿之中,太仆在战争方面的发言权,排序相当靠前。

而且,太仆还掌握着相当大一部分的军费分配权。

公孙敬声就死于贪污北军军费。

只是,曾经的辉煌,早已经是过往了。

这二十年来,太仆在公孙贺父子的胡乱指挥和中饱私囊之下,日渐衰退。

如今,太仆三十六苑五监六厩,连官吏带奴婢牧民二三十万人。

但在栏马匹数量,却不足二十万!

合格战马数量,低于十万匹!

人比马还多!

现在的太仆,彻彻底底的变成了一个官僚机构。

就差一点点,就可以达到汉弗莱爵士引以为傲的皇家海军四艘主力舰,配备六十位海军上将的可怕地步!

而官吏的臃肿,导致了太仆效率日益下降,太仆效率下降又进一步恶化了太仆的财政。

于是,张越在兰台就看到了,太仆麾下的牧场之中,不仅仅牲畜日益凋零,牧场年年退化,就连负责牧养牲畜的奴婢、牧民,也是日益困顿。

独独是那些官僚,一个个吃的肥头大脑,大腹便便。

上官桀听着,神色严肃起来。

这个弊病早在他还在给天子养马的时候就知道了。

公孙贺父子把持太仆衙门,将大量经费和资源挪用,为自己的个人享乐。

上有所行,下有所效。

于是,上上下下,一起瓜分太仆经费,可大家都去贪污了,没人做事怎么办?总得有人做事吧!?于是又大量扩编官吏,让新增加的官员去做事,可新增加的官员又不傻?你们吃香喝辣,劳资累死累活?不可能!于是也加入其中。

恶性循环,由之开始,在二十年间,太仆的百石以上官僚数量从不足三千,迅速番了十倍,如今几近三万人!

于是,就连天子马厩的御马,也得不得充足的给养。

据说,即使是放牧汗血马和大宛马的龙马监和大宛厩里放牧的汗血马和乌孙马,也有很多因为营养不良而大批死亡。

剩余的马群数量,已经不足三千。

要知道,当初李广利伐大宛,可是最终从大宛带回了一千五百匹最好的汗血宝马!

汉家又从乌孙引进和购买乌孙马,前后数千匹。

但现在,汉家牧场之中这两种马群的数量,不升反降!

情况可谓触目惊心。

但……

倘若要按照张越的意思来动手,那就恐怕要下狠手才行!

得罪的人,将是数以万计!

上官桀,可没有这个胆量和气魄!

“贤弟啊……”上官桀颤抖着对张越道:“如此一来,恐怕太仆上下,皆将以愚兄为敌!”

“怎么可能?”张越哂笑了一声,道:“兄长,不是可以肃清贼臣父子余毒吗?”

“多肃清几次,每年肃清一批,不就可以完成裁汰官吏的任务了吗?”

在张越看来,用三年时间,裁汰至少两万官吏以后,太仆衙门才能重新焕发生机,重新恢复活力。

上官桀听着,却是感觉毛骨悚然。

裁汰官吏,这个事情可不好做,哪怕有着‘肃清贼臣父子余毒’的旗号,也是难上加难。

因为,在过去二十年中,公孙贺父子在太仆衙门,私相授受,早就将上上下下都变成了近亲繁殖的怪物。

这些人,彼此盘根错节,互相联姻,砍了这家,就会牵出无数人。

更紧要的是,很多人都有关系,在朝中有人。

动他们,势必会引发太仆之外的其他人的议论。

他可能会hold不住!

甚至会被无数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张越看着上官桀的神色,知道他怕了。

连忙给上官桀打气:“兄长不要担忧,若兄长在太仆大刀阔斧,力行变革,愚弟愿始终与兄长并肩作战!”

历史上,霍光当政,为了革除这个弊端,于是大力鼓励私人养马。

这个办法,倒是可以,只是私人养马,只会注重经济效益,只能带来一时之利。

而且私人牧马,也无法集中资源和人力,培养和培育优良战马。

所以,西汉王朝后期,战马的质量不断下降,以至于中国始终诞生不了类似阿拉伯纯血马那样的本土优良马种。

这养马和重工业是相通的。

靠私人或者私企,是不可能搞成的,必须以国家的意志,集中资源,以极大的牺牲和极大的毅力来坚持,才能有希望成功!

毕竟,私人要利润,而国家追求的是国家利益。

上官桀听着张越的话,仔细想了想,然后道:“若是贤弟能支持愚兄,那愚兄愿意一试!”

反正,最开始,肃清贼臣父子余毒的时候,是不会有阻力的,也没有敢阻拦。

若情况好,他就继续乘胜追击。

若势头不对,他也可以保住现有成果,怎么算都不亏!

张越却是高兴起来,对上官桀拜道:“兄长若果真能如此,那未来,三公之中定有兄长一席之地!”

这话是真的。

马政搞好了,哪怕仅仅是恢复到元鼎年间的情况,上官桀也是功德无量!

拜为三公之一,甚至拜为丞相,一点也不为过!

而上官桀是有能力搞好马政的。

别看他是拍马上位的,但,这位未来的左将军,在马政上的本职专业能力,却是首屈一指的。

不然,昭宣之时,汉室的战马数量也不可能恢复的那么快!

上官桀立刻就笑了起来,对张越道:“那就多谢贤弟吉言了!”

在他看来,这其实是张越在向他许诺,未来助他成为三公。

他看了看张越,小心翼翼的试探道:“若贤弟不嫌弃的话……愚兄愿与贤弟结为异姓兄弟,守望相助……”

张越听着,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异姓兄弟?

你当这是三国演义吗?

再说了,两个侍中官结为异姓兄弟,天子知道了会怎么想?

上官桀见状,立刻也跟着笑了起来,道:“愚兄失言了,失言了……”

第五百五十八节 涟漪

当太阳升起之时,一个消息在长安城中不胫而走。

“听说了吗?”

“陛下今日一早,就派使者召见太常卿和宗正卿……”

“嗯?”听着立刻就竖起了耳朵,太常卿是掌管宗庙和礼仪的九卿,而宗正卿则是负责诸侯、列侯以及功臣的九卿。

一般来说,天子一旦同时召见这两者,那就意味着要封侯。

当然,也有可能是要问罪某位或者某几位倒霉的列侯、宗室、诸侯王。

“据说,陛下在召见宗正卿和太常卿时,特别向两位正卿询问了有关故将军李息的功绩问题……”一个素来以消息灵通著称的人士,立刻开始炫耀自己的情报来源:“听说陛下是亲自以诏书的形势,对两位正卿进行询问的!”

“啊……”吃瓜群众纷纷震惊。

作为合格的键盘政治局成员,他们当然对汉家的政治和表象有着足够深刻的认知。

人人皆知,天子的意思,已经是昭然若揭了——他有意要追封李息。

但李息是谁?

无数人挠头搔首,不明所以。

对于先帝时期的大将们,世人已经所知不多了。

也就李广,因为拥泵众多,而被人广而知之。

这个时候,自然有着清楚国朝典故的人物,出来做介绍:“将军李息,先帝时大将也,曾四出塞击匈奴,功勋昭著,元朔二年拜为关内侯……”

“关内侯?”吃瓜群众们更加不解了。

一个关内侯何德何能,能让天子忽然提起呢?

于是,素来自称有着宫廷消息来源的人,轻声道:“听说啊,此事是张蚩尤提议的……”

“张蚩尤???”人们立刻肃然起敬,甚至还有人马上就收敛起玩世不恭的神色,小心翼翼的问道:“可是长安除疫大使、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

“然也!”

“既然是张子重提议,那就应该是没错了!”很多人都说道:“张子重,真丈夫也!当初伤寒肆虐,满朝文武畏之如虎,不敢近之,独其敢于临危请缨,取高帝之书而救之!”

“今其建议追封将军李息,那么李息肯定功勋昭著!”

不久前,长安城忽然爆发的疫情,可是让很多人都依然记忆深刻。

满朝文武,列侯公卿,数以百计,人人在疫情爆发后,避之如虎,没有一个人敢于承担责任。

那个侍中官挺身而出,拿着高帝赐给当今的药方和策略,果断进入疫区,将疫情根除,仅此一事,就让张越在整个长安市井,都获得很高的声望,拥有了极大的人气。

于是,在此刻,当人们听说此事是他提议的之后,立刻就无条件相信了。

人民有时候就这样的可爱。

而在坊间的议论纷纷之中,公卿大臣们,自然也知道了。

而且,他们知道的内情显然更多。

“据说,那张子重所献养生之法,令陛下龙体日安,真是神乎其神啊!”有列侯叹道:“可惜,此子一直低调,不肯与我见面,不然,纵使千金,吾也是肯出的!”

谁不希望自己可以活的更久、更长寿呢?

列侯贵族们,对养生之术的追求,在汉季,几乎已经臻于狂热之中。

黄老学派之所以能一直有口气吊着,没有直接和墨家、名家一样彻底没落,就是靠着这些列侯贵族们的支持和奉养。

在汉季,一个懂养生之法的人,哪怕是布衣也可以堂而皇之的被列侯贵族甚至皇室奉为座上宾。

当初,长安人杨王孙善养生,于是,无数人登门求教,年年送礼,希望可以得到对方的养生之法,靠着这个杨王孙訾产千万,成为知名的养生专家。

如今,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张越,自然成为了无数列侯贵族富商们眼中的香饽饽。

不知道多少贵族富商们,愿意拿出大量财富,只求能得到张越指导养生。

可惜,这个侍中官自从幸贵之后,就很少参与贵族之间的聚会。

唯一一次有据可查的记录,还是奉车都尉霍光续弦的时候。

而其他时候,送去张府的拜帖,从来都是有去无回。

这可真的是让人扼腕叹息啊!

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这个事情,就未必是什么好消息了。

“听说陛下欲拜张子重为临潼候,爵在关内侯,食邑两千七百户……”

“然被其婉拒,陛下固强封之,由是其便上奏,愿以其所封爵位、食邑,换取陛下加恩李息……”

“陛下答允,便诏太常与宗正入宫……”

听着此事,赵昌乐只觉得背脊凉梭梭的,全身冷汗直冒,庆幸万分!

他拍了拍猛烈跳动的心脏,立刻对家臣吩咐:“马上去将那个不孝子送去新丰!”

“不!吾亲自送去张府,请张公训诫!”

太可怕了,赵家距离灭门,只有一步之遥!

若当初他不机灵点,现在恐怕他就得想好自己该怎么死,才能让对方息怒,不再追究赵家了。

要知道,对方的名号,可不是说着玩的。

张蚩尤这三个字,可是建立在一个丞相,一个太仆,一个婕妤以及整个左传学派、谷梁学派的脸皮上。

甚至传说,广陵王刘胥都因其之故,而被天子训诫,几乎就要被圈禁!

如今,这个侍中官,居然牛逼到能影响天子意志的地步!

此子的能量,恐怕已经是臻于一种无敌的境界了!

自己这小胳膊小腿的,一旦碰上这样的大人物,几乎就是立刻粉身碎骨。

与赵昌乐一般,其他提前去求饶和讨好的家族,都有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

“识时务者为俊杰!古人诚不欺我也!”无数人拍着胸脯,赶紧派人准备礼物,送去张府,谢这位张蚩尤‘高抬贵手’‘不与蝼蚁计较之恩’。

但那些不能识时务者,统统陷入了恐慌之中!

很多人,甚至在听说这个事情后,就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恐慌。

开罪这样一个大人物,而且还是一个素来‘睚眦必报’的天子亲贵,这些人知道,不赶紧想个办法,大家就都准备洗干净脖子去死吧。

于是,在慌乱之中,很多人都开始向王家和赵家聚集,打算抱团取暖。

这也是他们在此时,唯一能想到的解决办法。

大家抱团,这张蚩尤还能全部干掉不成?

再说了,天塌下来,也有个高的顶着。

赵家和王家不倒,那张蚩尤有脸来找自己这样的小虾米麻烦?

当然,恐慌之中,也有着愤懑和不满。

“这张子重也未免太霸道了一些吧……”许多人都说:“吾等又没有去他的新丰捣乱,只是在关中行事而已,且夫,吾等也是为了百姓,为了黎庶啊!”

“是啊!”这样的议论,自然引起了无数人的共鸣:“吾等乃是眼见百姓因为苦于灾害,田地不得灌溉,才想出的这个办法!”

“新丰能用,为何其他地方就不能用?”

“难道只准你张子重放火,吾等点个灯都不行?”

“猖狂!太猖狂了!”

对这些人来说,他们在长安,每日开销,都是天文字数。

自身封国产出和收益,却只有那么一点。

日子过的那是紧巴巴的啊,连买个好点的僰奴或者邯郸歌姬,都要思虑再三。

而如今,长安城政局大洗牌,丞相公孙贺父子倒下,太子属官也大批被罢免。

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

为汉家社稷,继续发挥余热的契机已经出现。

谁不是跃跃欲试?哪个不是摩拳擦掌?

可,若要为官,乃至于担任一些为社稷宗庙出力的关键位置,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毕竟,哪怕是一个千石有司的职位,也需要打点上下,那黄金就像水一样的花出去。

好不容易,大家才发现了一个这么好的捞钱的门道。

但结果,却被一个家伙,一巴掌拍下来——不准!

岂有此理!?

你说不准就不准,我们的面子往哪里搁?

再说,你张子重再牛逼,手还能伸到关中地方?隔着京兆伊和左冯翊、右扶风来打我们?

太夸张了吧?

但现在,李息之事,让他们如梦初醒。

对方真的是可以隔着京兆伊、左冯翊、右扶风来揍人的!

道理是很简单的。

他只需要在下次给天子煮参汤时,随便说一句关中地方贪官污吏如何如何。

大家就全部等死吧!

当今天子生平最喜欢的就是杀人了。

别说是现在了!

就是当初,军功贵族们声望最盛之时,他也能一巴掌拍下来,将一百五十位列侯的爵位与封国剥夺!

根本就没有人敢反抗,所有的列侯们,都只能脱帽谢罪,鞠躬下台,完了还要高呼:“圣明无过陛下,臣等诚惶诚恐,谨谢隆恩!”

所以,尽管愤懑,尽管不满,但他们只能是战战兢兢的,向着王氏和赵氏的府邸而去。

为了让这两位大哥出面,保护自己,让自己能够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他们不得不提着大包小包的黄金珠玉,带着美女奴婢,将这些当成保护费,送到王赵两家。

于是,赵家和王家,愕然发现,似乎好像大概,只是收这些家伙的保护费,自己就已经赚得盘满钵满了。

第五百五十九节 挖坑

“侍中公……”

“侍中公……”

张越刚要走出建章宫司马门,就听到身后有人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

他回过头一看,发现是御史台的侍御史郑惠。

张越对这位侍御史,还是有些印象的。

上次暴胜之就是派他去京兆伊施压的。

“郑御史有何见教?”张越迎上前去拱手行礼。

“侍中公……”郑惠气喘吁吁的还了一礼,然后道:“下官是来向侍中公通禀一个事情的……”

“哦?”张越笑了:“何事?”

“下官听说,今日许多贵戚,纷纷聚集在戚里的盖候府邸和敬安君府邸……”郑惠意味深长的道。

张越一听,脸上犹如春风一样灿烂,他微笑着道:“甚好!甚好!”

盖候家自不用说,那敬安君府邸,自是赵氏外戚之府。

张越知道,所谓敬安君是钩弋夫人赵婕妤的姑母。

当初,赵婕妤之父因家贫入宫,其妻子当然不会傻傻的守活寡,于是立刻改嫁,丢下赵婕妤与两个兄弟在老家相依为命。

正是这位敬安君看不过去,主动将赵婕妤及其兄弟接到家中,抚养长大。

等赵婕妤幸贵,自然知恩图报,以母侍之。

天子听说了以后,就封这位老大人为敬安君,食邑两百户,爵位比关内侯。

这是很正常的外戚家族的女性家主的封赏。

在汉季,女性为官、为贵族者,比例很高。

甚至很多大家族,都是女性家长当家做主。

这确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在汉季,女性的社会地位,取决于其在家庭之中的地位。

若其是家主,那其地位与男性家主是平等的。

譬如皇室,若有太后在,就连天子也要服从太后的懿旨!

毕竟,汉室以孝治天下,孝道高于一切!

“有劳郑御史了!”张越轻声笑着:“日后必有所报!”

“不敢!”郑惠却是连忙拜道:“下官只是仰慕侍中,不敢望报!”

对他来说,抱紧眼前这条大腿是很有必要的!

因为,现在的御史中丞暴胜之很快就要升任御史大夫了。

而这空出来的御史中丞之位,他不敢去想,但再进一步,成为御史台的某个重要职位的负责人,却是他的努力方向。

送走郑惠,张越就迈步走出司马门,嘴角带着微笑。

郑惠的情报,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这长安的鬣狗们,是出了名的欺软怕硬。

所以,他们必然会抱团。

而这正是张越所期盼和希望他们去做的事情。

他们不抱团,张越可能还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教训他们。

一旦抱团,呵呵!

那就是自寻死路!

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一个结党的帽子,直接就可以扣上去了,他们就算摘也摘不下来。

身为臣子,尔等私自结党,想做咩?

想当缓则吗?

微微笑着,张越就步出司马门,正准备乘车回家,结果马车还没有启动,就又有一个官吏凑上前来,自我介绍着道:“下官宗正丞于洋,敬问侍中公安……”

“于公何事?”张越笑着问道。

“下官听说,故太子太傅石德,自罢黜在家,就私下里与人言说:坏我事者张子重也!”于洋轻声道:“今日,石德闻说有贵戚等欲与侍中为仇,竟欣喜若狂,与左右言道:此天欲灭张子重也!”

“哦……”张越笑了,对他道:“石公为人,素来持重,岂会说这样的话?”

“于公可不要信这些谣言啊!”

于洋听着一楞,不可思议的看着张越,不太明白张越为何这样说。

就听张越道:“不过呢,本官行事,向来有些高调,难免会引人误会!”

“诗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张越摇着头叹道:“世人多有诳误,本官也是无可奈何啊!”

“这样,请于公替本官给朝中大臣们传一句话,就说我张子重才疏学浅,少不更事,往后可能要多有得罪,请诸位明公海涵,海涵!”

于洋听着,眨着眼睛,不太明白张越到底要说什么?

张越无奈,只好挑明了道:“若诸公实在海涵不了,本官也是没有办法!”

“此身既许社稷,安能顾忌凡俗议论?”

张越义正言辞的道:“屈子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也!”

听到这里,于洋终于明白了。

这位侍中官,还真是……嚣张啊!

虽九死其犹未悔!

换而言之,不就是告诉他——石德恨我我知道啊,但是,我得仇人们,你们有几条命呢?

张越却是昂着头,满脸的不屑。

石德和那些被罢黜的太子系官员们恨他,当然是有缘故的。

张越又不聋,也不瞎,当然听说了这些家伙私底下将他们今日的遭遇全部归咎于张越的事情。

像是石德和很多石家的人都觉得,要是没有他张子重,自己现在依然是风光无限的太子太傅,未来的国家丞相、九卿。

但……

这些渣渣也不撒泼尿照照镜子。

丞相?

他们担待的起吗?

而且,若没有张越,他们此时已是死人一个!

可惜,他们根本不这么想。

张越也就没有办法了,毕竟他也没有办法阻止别人恨他。

正好于洋凑了上来,张越也就随手一用,利用此人之口去激怒那些渣渣。

最好让他们去和王家、赵家抱团。

只有让敌人抱团,才能更好的消灭他们!

至于这些渣渣抱团后,会不会变得相当棘手?

这是不可能的!

石家的人和太子系的那些官吏是什么货色,张越还不知道?

有一句话就是为他们量身而定的——见小利而忘大义,临大事则惜身!

于洋却是有些战战兢兢了,天可见怜,他只是来拍马抱大腿的,但貌似大腿没有抱上,却可能卷入这斗争的旋涡里了?

他大着胆子,问道:“侍中公,这会不会措辞太严厉了?”

“怎么会呢?”张越笑着鼓励道:“于公将本官的话,原原本本的告诉诸位就可以了……”

为了让这货能够卖力一点,张越道:“本官听说,下月太常卿要选拔太子属官,本官以为于公就不错嘛……”

于洋一听,立刻精神百倍,对张越拜道:“下官明白了!”

第五百六十节 鄂邑公主

看着于洋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张越忽地笑了起来:“这个人是棋子啊!”

都不用想,此人背后肯定有指使者,不然他为何能如此准确的在这个时间点上出现在这里呢?

要是宫里面没有人通风报信,那才叫见了鬼!

而于洋区区一个千石的小官,何德何能,能够有着宫廷情报渠道?

答案,昭然若揭!

“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佬,想要来试探我……”张越低声笑着,然后他就耸了耸肩,不太想去追究这其中的内因。

反正,狐狸尾巴肯定是要漏出来的。

“走!”张越放下车帘,对车夫吩咐:“回家!”

…………………………

“那张子重真是如此这般说的?”刘屈氂抬起头,深深的看着自己面前的于洋。

“回禀明府,下官不敢有一字欺瞒!”于洋恭身拜道。

“汝先下去吧……”刘屈氂挥了挥手,道:“本官会让家令亲自送汝回家的!”

于洋闻言大喜,连忙谢道:“多谢明公……”

就喜滋滋的出去了。

刘屈氂却是看着于洋远去的背影,嘴角不可抑制的溢出了一丝丝玩味的笑容。

“这张子重如此这般,真的不怕树敌太多?”他悄悄想着。

现在,那王家和赵家,可是聚集了起码十几个贵戚啊。

虽然都是过气的家族,在长安的政坛上,早就没有了什么发言权。

但终究也是贵戚啊!

更何况,王家和赵家,可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尤其是赵家,别看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低调的很。

但实则,人家的力量已经很强了!

就连他调入长安前,也被姻亲李广利特别嘱咐,在长安城绝对不要去招惹赵家人。

遇到赵氏,要退避三舍,甚至给几分薄面。

连亲家都是如此忌惮赵氏,不敢轻易得罪。

那张子重到底有何底牌,能这般的不将赵氏放在眼中?

甚至目中无人到,还要嘲讽石家!

石家可不简单啊!

石氏家族从高帝开始就一直显贵,是长安政坛的不倒翁。

在三十年前,石氏家族鼎盛之时,那可是连天子也要给几分薄面的。

而石氏在长安百年经营,其姻亲、故旧遍布朝野。

别看现在石家看似灰头土脸,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刘屈氂很清楚,即使是他的这个宗正卿衙署内,也藏着石家的人。

但那张子重就是如此毅然决然的开了这样的嘲讽。

他这是有恃无恐还是虚张声势?

刘屈氂敲了敲案几,然后就笑了。

“管他呢!”他轻声笑道:“反正吾不掺和就是了!”

反正,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无论那一边受伤,都和他干系不大。

看戏就好了!

……………………………………

于洋,当然是非常尽职尽责的帮着张越将他的话,传的满城风雨。

特别是那一句‘实在海涵不了也没有办法’,实在是太伤人了。

八卦党对此,兴趣盎然,到处传播。

这些家伙素来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专司煽风点火的。

石德当然旋即也听说了。

“这张子重以为他是谁?”石家的人,更是全部炸锅。

石氏家族,多少年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了?

想当初,万石君石奋在世之日,天下敬仰,石氏家风,谁不尊敬?

就连武安侯田蚡这样的跋扈之人,在石家面前也要毕恭毕敬,给几分薄面。

现在,却被一个小年轻如此羞辱!

若不给点教训,这外人一看,恐怕都会以为石家不行了。

顷刻就是树倒猢狲散,这大好家业,落得白茫茫一地。

特别是现在这个敏感的时候,石家把持的太子系尽数被罢,人心惶惶。

一旦示弱,那么,那些现在还支持或者说畏惧着石家的人,恐怕立刻就能翻脸。

更可怕的还是来自外界的威胁。

一旦石家不能予以回击,那么就等于告诉其他人——石家真的很虚弱了。

这样一来,石家现在的利益,就要丧失殆尽。

特别是长安九市的商人以及各地郡国的官吏,从此以后,谁还肯孝敬石家。

没有了这些资金,石家的家业就维系不下去。

大家的荣华富贵都要化作灰灰。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石德几乎是咬着牙齿,握紧了拳头,满脸寒霜。

“立刻派人通知石氏姻亲、故旧,请他们发动舆论,阻击那张子重!”石德阴沉着脸,将自己的几个儿子召集到身边吩咐:“那张子重不是想要保住自己的利益吗?吾要令其连新丰也保不住!”

他担任太子太傅十几年,虽然做事的本领没有。

但坏事的技能,却已经臻于圆满。

他几乎是立刻就知道,自己反击的方向,应该在那里?

也马上就明白了,要如何反击,才能让对方难受。

他不是想要阻止关中各县的公田抵押吗?

那就让他做不成这个事情就好了。

发动故旧、姻亲们,在长安城造声势,在朝堂上掀起辩论。

只要发挥自己的特长,那张子重,难道还能扭转乾坤?

想到这里,石德就咬紧了牙关,压低了声音,道:“要让长安城的士民都知道此事,那张子重只顾自己的一己之私,不肯造福关中百姓,敝扫自珍,竟连关中各县学习新丰建设水利的好事也不准别人做!”

“再让人将此事,告知长孙,告知太子……”

“吾倒要看看,这张子重,还能有什么本事,能敌得过这悠悠众口,这天下人心!”

反正,只要发挥石家和太子系官吏们屡试不爽的绝招——胡搅蛮缠就可以了。

更不提那张子重在这个事情上,有理也未必讲得清!

毕竟,他怎么证明,他在新丰做的就是对的,而别人学他就会出问题?

石德的几个儿子们听着父亲的话,立刻都是精神抖索起来,纷纷拜道:“大人英明!”

…………………………

“这张子重果真如此?”丁少君听着下面的人报告的事情,嗖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在过去的几个时辰,他备受压力。

这压力来自于方方面面。

首先是御史台宣布,将会派遣御史去稽查各县的‘公田抵押’。

御史中丞暴胜之,以公文的形式,正式布告京兆伊、左冯翊、右扶风,要求这三个衙门,在没有御史台的结论之前,勒令各县立刻暂停或者中止一切公田抵押。

否则,所有行为全部非法,将要被追究责任。

然后,那张子重昨夜在建章宫的事情,又传的沸沸扬扬。

天子的好恶,明确而直白的表露的清清楚楚了。

他就是喜欢那个张子重!

甚至可以为了这个宠臣的喜好,而追封一个已故多年的将军。

换而言之,天子也可能因为对这个宠臣的信任,而直接一巴掌扇死包括自己在内的很多人。

于是,盖候家族内部立刻就乱套了。

王受那个家伙,甚至罕见的打算做主了。

而这位盖候的反应,让丁少君魂飞魄散——王受居然想要和自己划清界限,宣布他丁少君的所作所为,是‘家奴背主私自行事’,打算让他丁少君去背锅。

错非鄂邑公主及时出手,恐怕自己此刻已经是死人一个,尸体会被送去张府,作为赔罪的谢礼了。

纵然如此,丁少君也知道自己很危险。

他甚至都开始准备收拾包袱,打算跑去关东避一避风头了。

但就在此时,一个消息几乎是天降甘露,将他从绝境之中拉了出来。

那张子重居然去招惹石家人了。

这可真是太好了!

石家!

那可不是阿猫阿狗,那可是一个屹立政坛百年不倒的巨无霸。

纵然如今,势力大衰,灰头土脸,但也是石家。

拥有的能量和人脉,是一般人根本无法想象的。

有传说,石家的人在整个宫廷内外都有着大量的故旧。

只要石家下场,自己就有救了。

更不提,赵家还在一旁呢!

“马上给吾备车,吾要去面见鄂邑主!”丁少君提起绶带,急急忙忙的走出卧室,对着家臣吩咐。

他是一个聪明人,他很清楚,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去给王家和鄂邑公主打气。

总不能对手还没有出招,自己这边就已经要跪地请降了吧?

半个时辰后,丁少君就来到了位于戚里东南的盖候府邸。

这是一栋典型的汉家列侯侯府,占地数百亩,其中阁楼亭谢不计其数,侯府内外家丁密布,甚至还有着全副武装的武士在巡逻警戒。

哪怕是一般的诸侯王进京,其王邸恐怕也不过如此。

而盖候能如此的显赫、威风,与已故盖靖候王信有关。

当初这位天子的亲舅舅,在长安城中以伯乐著称,他前后向天子举荐了大量的人才。

特别是他发现并提拔了张汤。

张汤显贵后,投桃报李,令盖候家族日益强盛,哪怕是现在张汤已死,但其两个儿子,依然是朝中大臣。

念着上一辈的情分,多多少少会照顾王家一些。

丁少君一入盖候府邸,就直奔鄂邑公主所在阁楼而去。

一路上所有人都视若无睹。

没办法,刘氏帝姬养小白脸,从来不是新闻。

不养小白脸的,才叫新闻!

掰着手指头,都能数的清,自有汉以来的那几位名声很好的帝姬。

无非就是当今天子的三位亲姐姐,平阳长公主与隆虑公主、南宫公主以及当今天子长女卫长公主而已。

至于其他帝姬?

像王家的王受这样,主动给公主妻子找小白脸的都有好几个了。

没办法,能驾驭的了汉室帝姬的男人,太少了!

想当初,阳石公主和其丈夫德候吵架,德候指责阳石主不守妇道,为何不学学已故的平阳长公主?

结果阳时主一句话就让这位列侯闭嘴了。

“吾倒是想学平阳姨母,但汝是长平烈候吗?”

好吧,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比得上长平烈候?

丁少君一路小跑,旁若无人来到了鄂邑公主的寝室中。

这时这位汉家帝姬,正坐在镜台前梳妆。

铜镜之中的帝姬,已经三十余岁了,岁月在她的身体上留下了不可避免的痕迹。

哪怕是从胭脂山上采来的香粉,也再也遮掩不住了。

这让这位帝姬非常忧伤。

她轻声宛唱着:“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她沉沉一叹:“纵然才如文君,貌若少姜,亦不得美好……如何才能觅得佳郎?”

丁少君在旁边听着,立刻就从身后抱住这位帝姬,轻声在她耳畔道:“殿下何愁不得白首之人?若殿下不嫌弃,少君愿与殿下如董偃、馆陶太长公主一般,生则同裘,死则同穴……”

鄂邑听着,没有回头,只是任由丁少君抱着自己,她轻声笑道:“你啊,就是嘴甜,本宫算是着了你的道了!”

对她来说,这个丁少君,也只是一个玩具而已。

就像他的丈夫房中的那些邯郸歌姬、齐鲁美人一样。

伺候的自己爽了,舒服了,就给他点甜头。

若是玩腻了,不喜欢了,那就一脚踹开。

“对了……”鄂邑公主轻轻松开丁少君的手,问道:“你来见本宫有何事?若是要逃出函谷关,本宫现在就可以给你安排车马……”

丁少君闻言,立刻道:“殿下您没有听说吗?那张子重不自量力,擅自招惹了石家,现在石家已经出手了,少君不用再与殿下分离了……”

“石家?”鄂邑眉目一转,嘴角轻笑道:“不过是丧家之犬而已!”

“本宫可是听说了,石德现在连门都不敢出了!”

这确实是事实,别说石德,现在连太子据也不敢出博望苑一步,对外宣布闭门读书!

“殿下不可轻视石家,石家再怎么说,那也是百年世家!”

“再说,现在有石家顶在前面,还有赵家……”

“我以为,殿下或许可以等待石赵两家,与那张子重交手的结果,说不定,是两败俱伤呢!”丁少君笑着给鄂邑捶打着肩膀,满脸谄媚道:“到那个时候,或许殿下还能坐收渔翁之利,也是说不定!”

“就你嘴甜,会说话!”鄂邑微微一笑,就将丁少君压到自己身下,然后她松开发髻,如女王一样高高在上的命令:“现在,快服侍本宫!”

“诺!”丁少君马上点头,像是一只小狼狗一样抱紧鄂邑。

第五百六十一节 都闪开!别拦着我装X!

张越回到家的时候,差点被吓到了。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副几乎堪称车水马龙一般的场景。

带着各色冠帽的士子们,几乎将张府门前那条不算宽敞的小巷子给堵了一个水泄不通。

粗略的估计了一下,恐怕起码有上千人聚集于此。

这么多士子聚集,自然难免惊动有司。

执金吾首先就反应了过来,派出了大约上百名士兵来到戚里,加强治安维护、巡逻。

这也是执金吾的本职工作——保卫长安贵戚。

不过,执金吾也就只能做到这里了。

维持秩序,那是京兆尹的责任。

执金吾只要不发生严重事件,一般不会轻易插手。

只是……

张越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到有京兆伊的官吏。

他心里面差不多是明白了。

京兆伊于己衍虽然已经向他低头,但下面的官僚,恐怕早就决定要和他对着干了。

所以呢,京兆伊的官僚们,有一千种办法推诿和拖延和他相关的事情。

“真是有些皮痒了呢!”张越轻声一笑:“就先从京兆尹开始吧!反正,本来也打算从京兆尹下手!”

但眼前的事情,还是要处置的。

至少,不能让这个事情出什么乱子。

这样想着,张越就走下马车,步行向前。

此时,巷子里几乎是人挤人,挤成了一团。

上千名士子,操着各种口音,他们的声音与议论声,交织在一起,就像一台大型机械一样嗡嗡嗡的响个不停。

十几个张越的下人,拼命的大喊着,让他们有序排队领号登记。

但他们就算喊破了嗓子,效果也不是很大。

上千人的群体,就像一股洪流,浩浩荡荡,挤向张府的门槛。

每一个人都挥舞着自己手里的简牍,大声喧哗着,所有人都想尽快将自己的文章送到那扇朱红色的门槛里。

好让自己成为下一个牛胜!

至少,也要让自己的策文能够得到那位张蚩尤的一两句点评。

但,人实在是太多了。

每一个人都担心,自己要是投递的晚了,恐怕自己的文章不会被过目。

那就太惨了!

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不是每年都会出现的。

许多人等了数年,甚至十数年,才遇到这么一个机会。

每一个人都想抓住他。

好让自己成为第二个主父偃,第二个朱买臣甚至是第二个公孙弘!

于是,这小巷子的气氛,自然轻松不到哪里去。

甚至有些紧张的令人窒息。

汉家的士子们,可从来都不是温文尔雅,进退有度的君子。

事实上,他们只有在写文章的时候,才会稍微安静那么一会。

其他多数时候,汉家的士子们为了彰显自己的丈夫本色与雄性气概,通常都会对周围的人,非常粗狂。

特别是现在这种情况。

聚集在张府之外的士子群,来自五湖四海,所学的东西,更是南辕北辙。

谷梁、左传、公羊,春秋三学派的人有之。

齐、韩、毛、楚、鲁,五家诗有之。

尚书三系有之,易经四家有之。

甚至,兼而杂之的也有之!

更可怕的是,人群之中不止有儒生。

还有法家拂士与黄老道德之士。

于是,在张越的眼中,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火药桶。

本来儒家内部就已经是可以开一次世界大战了,再加入法家和黄老学派的人,这恐怕随时都能爆炸!

特别是,儒生素来自傲、清高。

当初原主不就因为不是儒生,而被人打的半死给丢进了河里?

没有办法,张越只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大吼道:“肃静!”

可惜……

除了巷子口的几十个人,其他人并没有鸟他。

甚至连他的声音也没有听到。

没办法,张越只好大声吼道:“吾乃南陵张子重!尔等肃静!”

然后一脚重重的跺在地上的青石板上。

张越全力的一脚,力量有多大?

连他自己也没有一个预估,但效果却是出奇的惊人!

一脚踩下去,脚下坚固的青石板,瞬间四分五裂,就连周围的几块青石也像被铁锤锤击了一样,出现了裂痕。

巷子口的那几十个士子,就像看怪物的看着他。

而张越的动作,也将很多人惊动,这些人听到巨响,回过头来。

然后,就看到了一个戴着貂蝉冠的年轻官员,一脸严肃的看着他们。

而他脚下的青石路面,已然四分五裂,周遭青石,更是纷纷开裂。

“张……张……张蚩尤……”无数人使劲的吞咽了一下口水,连手脚都有些不听指挥了。

虽然坊间,有关这位侍中官的传说很多。

但,传说毕竟是传说。

如今亲眼看到,无数人深深的恭下了腰杆,面朝张越,拱手敬拜:“末学后进,恭问侍中公安!”

而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死死的盯着那路面。

“张蚩尤之威,竟至于斯……”有人喃喃自语。

更多的人,则是充满了狂热的情绪。

在这刹那,起码有上百人,变成了张越的脑残粉。

没办法,汉家推崇和崇拜英雄豪杰。

而英雄豪杰自然和其武力值是成正比的。

项羽为什么至今依然在东南甚至在整个天下都被人怀念和崇拜?

因为他够强啊!

如今,亲眼见到张越的武力后,自然很多人都无可救药的崇拜起来。

而这些人的举动,自然立刻向前传递,不过瞬息,整个巷子立刻安静了下来。

原本的混乱与嘈杂,消失不见,人人都如同看着魔神一样的看着张越,人群立刻有秩序的向两边分开。

所有人都低下头,拱手而拜:“见过侍中公!”

张越这才收起有些发麻甚至疼痛的脚踝,当然,为了维持形象他若无其事的提起绶带,昂起头,对着众人道:“尔等为何如此喧哗?还有没有士子的体统?”

“何为士人,尔等难道不知道?”

张越负手向前,沉声道:“士人者,数始于一,而终于十,从一从十,推十合一,故曰士!故士者当为天下表率,为万民作则!”

“尔等仔细看看自己,可堪天下表率?可堪万民之则?”

听着张越义正言辞的训诫,所有人都惭愧的低下了头,特别是素来喜欢讲究秩序和等级的法家拂士们,人人都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张越却是看着众人,知道装逼这种事情,一旦开始就不能停止。

要嘛当逼王,要嘛不装逼。

所以,他长声道:“尔等看看自己的衣冠,看看自己手中拿着书简!”

“衣冠,圣王之制,垂以礼仪教化;书简,先王之教,载以诗书礼乐,既受圣人之治,又得先王之教,君等难道还不明白自己的责任与义务吗?”

“夫士,闻先王之教,知圣王之礼,然后还诸己身,于是曰: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是进亦忧,退亦忧,故诗云:恺悌君子,民之父母,而乡中三老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家国社稷,士人之责!”

“君等如今这个样子,何以承天下万民之望,而上忠于天子,下率百姓?”

几乎所有人听了张越的后,都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羞愧的很。

幸亏,这是汉季,而不是其他王朝。

不然,恐怕,此刻已经有人要非议了。

而汉则不同,汉季士人,羞耻心极重!

而且,他们确实相信自己承载了某些特殊使命,担负着某些特殊任务。

此刻,听着张越极具蛊惑性的言辞,他们的羞耻心立刻被激发,每一个人都深深的低头,然后长身而拜:“学生等谨谢侍中公教诲!”

然后脱下冠帽,顿首而拜:“必以侍中教诲,而为今后之戒!”

张越看着,无比满意的点点头,回身一拜,道:“若如此,则天下之幸也!吾谨为天下,谢君等今日之志!”

历史早已经证明,要做事,要做成功。

除了认认真真,脚踏实地的做事之外。

还要会宣传,会鼓动,会忽悠!

不然,谁知道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而这个道理,张越早已经明了。

第五百六十二节 引导舆论(1)

上千士子,俯首而拜。

这样的场面,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出现过了。

“这张子重还真是……”张越的几个邻居,从家里的院墙里,向外探头,看着这个场景,感慨万千:“果然啊,生子当如张子重!”

然后,他们回过头来,盯着自己的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怒喝一声:“都给吾去读书,从今日开始,再有谁被吾知晓,去了花街柳巷胡混,休怪吾不讲父子情面!”

纨绔子们莫名其妙的挨了一顿喷,也只能低头恭恭敬敬的拜道:“诺!”

至于张府下人们,现在已经彻底沉浸在无比骄傲与自豪的情感之中。

特别是那些跟着金少夫陪嫁过来的婢女、侍女们,几乎都像花痴一样,傻傻的看着这个情况,喃喃自语着:“小娘嫁的夫君,真乃伟丈夫也!”

没办法,当今天下的审美观,乃是大丈夫伟男子最高!

男子气概,是衡量一个男人是否优秀的基本标准之一。

想当初,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每次凯旋归来,整个长安的小姐贵妇全部倾巢出动,整个长安秒变脂粉国。

愿意给霍去病生猴子的贵族官宦士大夫女子,能从长安城排队排到睢阳。

如今张越虽然还远远比不上那位军神,但,带给这些人的冲击,却已经不下于当初的那位军神了。

金少夫听着这些话,也是小脸微红,颇为骄傲。

无论如何,她现在都是那个男人的女人。

即使只是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侍妾。

但还能指望更多吗?

比起姊妹们,她简直就是一个幸运儿!

……………………

回到家中,张越看着上上下下的崇拜之色,微微挥手,吩咐道:“都各自去忙吧……”

众人这才幡然醒悟,赶忙低头去做事。

门口的士子们,现在已经变得极有秩序和纪律了。

所有人都排着队,不再推搡和拥挤。

甚至还有法家的士子,在主动维持秩序。

这是他们的特长。

法家的人,最擅长的就是维护秩序。

无论是宗教礼法,还是上下尊卑。

从商君开始,他们便矢志不渝。

他们无比痛恨任何的混乱和无序。

故而商贾、游侠、儒生等可能危害秩序的群体,成为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只是,讽刺的是,现在儒法合流,儒皮法骨事业蒸蒸日上。

儒法两派,早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就像一个被捣碎的鸡蛋,蛋黄和蛋白混在了一起。

也不知道韩非子,会不会已经在坟墓里打滚。

不过,这些法家的士子参与,让整个秩序变得无比良好。

田禾等人,已经开始有序的接收文牍,登记姓名、籍贯住址。

这项工作,可能会持续很久。

至少今天是没办法做完的。

“夫君……”金少夫领着数位婢女,迎上前去,盈盈一拜,然后上前为张越解下冠帽,脱下布履,穿上在家的木屐。

这让张越感觉很舒服,这个家也总算有了些温度了。

就听着金少夫轻声细语的说道:“夫君,今日上午有自称是长孙殿下身边之人,给您送来了一封信……”

“信在那里?”张越问道。

“妾身已经将信收了起来……”金少夫答道:“夫君可是现在就要看?”

张越点点头道:“去取来吧!”

刘进这几天一直在博望苑之中,陪伴着其父母妻子。

他在此时派人送信来,肯定不是只是问候而已。

“诺!”金少夫为张越系好冠带,盈盈一拜。

不久,她就拿着一封被封在一个竹筒之中的信笺出来,递给张越。

张越拆开封泥,取出被封在其中的帛书,摊开来一看。

却是刘进邀请他后日晚上,去博望苑赴宴的请柬。

原来,后日丙午,便是刘进的妃子王氏的生辰。

张越看完,就对金少夫道:“少夫,后日晚间,记得打扮一番,随为夫去博望苑,为皇孙妃贺寿!”

过去,张越没有女人,自然是无法接近和接触那位宣帝的生母。

如今,有了金少夫,自然要玩一下夫人外交。

不求金少夫能和那位王夫人成为闺蜜,起码也不能太生分。

“诺!”金少夫闻言,却是欣喜若狂,立刻就道:“妾身这就去准备!”

对大家族的女子来说,她们似乎天生就喜欢并热衷于类似的宫廷社交。

张越看着,也是笑了一声,便提着绶带,走上阁楼,准备批阅这两日囤积下来的那些士子策文。

如今,张越审阅文章的速度,几乎堪比扫描仪。

一份策文,拿在手上,眼睛一扫,就基本能记得一个大概。

然后,提起笔来,无数资料和文牍浮上心头。

无论这些家伙,在文章里玩什么梗,引用什么流派的主张,张越基本都能知道。

只是,一连上百分策文看下来,张越也终于感到疲惫,微微活动了一下筋骨,他就将手里的笔搁下来,起身对门口吩咐道:“去将田禾给吾唤来!”

“诺!”一个一直侍奉在门口的下人,立刻领命而去。

大约一刻钟后,田禾便急匆匆的来到了张越面前,拜道:“主公唤我有何吩咐?”

张越在书房里找了一块木板,提起笔,在木板上写下一段话,然后交给田禾,嘱咐道:“将此木板挂到门口,叫所有士子知晓!”

田禾疑惑的接过那块木板,定睛一看其上的文字,勉勉强强,他能认得出来。。

他忍不住的念了出来:“今士子多议战和之事,以为善克者不战,善战者不师,善师者不臣,而然君等以为,徐人灭舒,春秋何以称取?”

田禾挠了挠头,他大概明白,这是一个问题。

只是他根本不知道,这个问题的含义。

没有办法,他只好怀揣着好奇心,带着木板,下了阁楼。

这几日来,张越命他收集士子投递的策文,这让他跟着受益匪浅,学会了许多以前根本不懂的知识。

在他看来,这一次,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张越却是看着田禾的背影远去,微微的叹了口气。

汉家士子虽然性格和作风上,比后世的那帮腐儒要强很多很多。

但文人士大夫的毛病,也一样不少。

这两日数百份策文看下来,张越也发现了他们喜欢高谈阔论的毛病。

这也正常,年轻人嘛,谁没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幻想执掌棋盘的年纪?

休说是他们了,两千年后的大学生们,谁不是如此?

等他们年纪渐长,被社会和现实打磨了以后,自然就会褪去青涩,成熟起来。

所以,张越一直对类似的行为,予以了鼓励和褒扬,顺便大发鸡汤。

毕竟,对年轻人,你不能一味苛责。

应该更多的包容,更多的鼓励。

培养他们的信心,鼓励他们去追求梦想。

但有些事情,却惯不得。

特别是现在士子之中的那股歪风邪气,必须刹住,纠正过来。

就像方才,张越所看的上百策文之中,有起码三分之一在谈战和。

而谈论战和,这些家伙就道德感爆棚,使命感爆棚了。

张口闭口就是什么‘天子不言多少,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丧,蓄仁义以风之,广德行以怀之’。

简单的来说,就是反战。

反战,是儒家的核心思想之一。

哪怕是主战的公羊学派,也是先将对匈奴的战争包装成复仇之战,找到法律依据后才开始鼓噪战争的。

但这些家伙反战反过头了。

连大是大非的立场,也似乎颠倒了。

现在的对匈奴战争,可不止是复仇之战,更不仅仅是霸权之战。

在实际上来说,它是一场文明战争。

是野蛮主导寰宇,还是文明教化天下之争!

是游牧引弓之民获胜,还是农耕冠带之室称雄的战争。

甚至,夸张一点的说,它是生存之战!

匈奴人,或者之后的无数在草原上此起彼伏,兴衰交替的游牧民族,在漫长的历史上,一直都在不断南下,袭扰汉家。

同样的道理,汉之后的历代王朝,举凡有点志气的,都要北伐,驱逐对自己生存和发展构成威胁的游牧民族。

汉与周围游牧民族之间,在两千年的时光中,杀的尸山血海,白骨累累。

有时候,文明战胜了野蛮,有时候,野蛮摧毁了文明。

宋朝的文化经济和技术,够发达了吧?

但它倒在了野蛮的摧残下,所有成果,付诸东流水。

而在张越看来,现在是一个绝佳的历史节点。

一个能够终结两千年混乱的时代。

只要灭亡匈奴,汉家就可以在草原上,建立起全新秩序。

因为,时机恰到好处!

汉匈百年战争,打到今天这个地步。

汉文化和汉文明,已经不可避免的影响到了草原上包括匈奴在内的无数部族。

对于汉家制度和文明、礼仪,草原上的很多人,都已经在潜移默化之中接受了。

证据就是,匈奴人在草原上筑城,甚至开始种田。

大量的麦子和粟米,在草原上那些适合耕作的地区遍地开花。

为了生存下去,匈奴人也在学习农耕。

所以,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打过去,征服它,将文明传播过去。

草原上的情况,就可能得到根本改变。

但是,这是一次文明战争。

所以,将会非常困难,非常艰难,需要付出极大牺牲。

若要取得那最终的胜利,汉室不仅仅需要在战场上打赢匈奴人。

还要摆平国内的种种意见和思潮。

所以,这是张越在试探,在试图引导舆论。

但引导舆论,这是一项技术活。

需要耐心,更需要时间。

“希望,能够激发起这些士子的探索精神……”张越在心里想着。

门外的那些年轻人,无疑是具有极高可塑性的群体。

他们单纯,充满理想,满怀热血,更重要的是他们还没有被利益集团所裹胁。

不会像那些大儒和既得利益者一样,无论你讲什么,都装作听不见,听不懂。

反正就和你胡搅蛮缠,撒泼打滚。

故而,只要能顺利引导这些年轻人去思考。

那么,未来的舆论,谁说了算,那就要打一个问号了。

伟大领袖以农村包围城市,赢得了天下,而张越这一手,乃是要以寒门包围士族。

用中小地主来包围大地主大贵族。

这舆论战争,打到最后,比的是谁人多,谁嘴巴多。

……………………

不出张越之料,田禾刚刚将木板挂到张府门口,立刻就引发了很多人的关注。

年轻人聚集到一起,自然要互相吹牛逼,指点一番天下之事。

“徐人灭舒,春秋曰取……”立刻就有春秋功底比较深厚的年轻人向周围同伴炫耀自己的经学功底:“此乃僖公三年之载,春秋曰:徐人灭舒,谓之取,何称取,因其易也,兵不血刃,而舒人亡国亡社稷!”

“张侍中为何如此提问呢?”

许多人立刻就开始思考了起来。

问题自然是显而易见的。

“我听说……当初,楚人伐随,随候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有人轻轻说道。

其他人听着,纷纷跺脚骂道:“夷狄无信,不受诗书礼乐之教,简直无耻之尤!”

“四十年前,匈奴人也是如此这般,辱我邦国,侵我桑梓,毁我家邦,害我乡党,伤我父老,掳我子弟!”一位公羊士子淡淡的道:“我听说,当初汉使护送公主至单于庭,单于亲信中行说曾语汉使曰:汉使无多言,顾汉所输匈奴缯絮米蘖,令其量中,必善美而已矣,何以为言乎?且所给备善则已!不备、苦恶,则侯秋孰,以骑驰蹂而稼穑耳!”

“其猖狂至斯,汉使竟不能言!”

“此与当初,楚人之所谓‘我蛮夷也’何其相似!”

“故依我浅见,张侍中乃是以此问,提醒吾等,莫要学宋襄公妇人之仁,自弃家国,于是遭亡天下之厄!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袵!”

“若吾等今日自弃其民,翌日,若无管仲齐恒,被发左袵之日,何以见祖宗先王于九泉之下?”

众人听着,都是敬佩不已。

有人忍不住问道:“公何人也?”

“区区定陶魏相!”此人微微一笑,拱手而拜。

第五百六十三节 引导舆论(2)

张越自然没有放松对门口士子们的舆论监控,他让田禾定时来报告士子们议论的问题,以便他可以根据士子们的反应来跟进引导。

“魏相?”听完田禾的又一次报告后,张越对那位能如此直白的洞悉自己想法的年轻人,自然有了兴趣,让田禾去打探了一番。

结果得到了这个名字。

“又一位历史人物啊……”张越微微笑着。

定陶魏相,昭帝的河南太守、谏议大夫,丙吉后来的好基友,宣帝的丞相、高平候。

是汉室中叶,为数不多的基建狂魔。

同时还是在后来世家门阀渐渐崛起时,第一个醒悟到这些势力的危害,并与之作殊死斗争的人。

因为魏相的努力,门阀势力在宣帝时期得到沉重打击,几乎被溺死在襁褓之中。

可惜,元帝和成帝,亲手葬送了魏相一生的政治成果。

让名为世家政治的东西,生根发芽。

当然,他也并非什么完人。

毛病也有不少,特别是儒生该有的毛病,他一个不少。

主要是幼稚病!

不过,在如今这个时代,哪个儒生不幼稚?

像眭弘那样的家伙,满大街都是。

这也是他们的可爱之处。

至少,他们还有理想!

微微想了想,张越决定再加一把劲,看看能不能推动一下历史的车轮。

于是,他提起笔,在一块木板上,再写下一段话,叫来田禾,吩咐道:“挂去外面,让士子看……”

田禾闻言,立刻领命而去。

片刻后,张府门口,又一块木牌被挂了起来。

无数人立刻看过去,甚至还有人开始宣读了起来:“昔者宋襄公倍楚而不备,以取大辱,身执囚而国几亡,故虽有诚信之义,不知权变,危亡之道也!春秋曰:不与夷狄之执中国,为其无信也!”

“今天下士人,多议战和,然只谈中国之仁义,而亡夷狄之无信,此岂非刻舟求剑?”

“且夫吾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汉有圣天子在位,广加仁德于四海,而夷狄远方之国,孺慕天子,纷纷来归,而匈奴稽粥氏,率兽食人,草菅人命,凌掠西域各国,西域列国,如陷水火之中,生民有倒悬之危!”

“拨乱反正,春秋之义,存亡断续,先王之教也!”

“今君等固守仁义,而置西域万民于匈奴之蹂躏,令诗书礼乐之教,绝于塞外,数十百千万黎庶哀嚎痛哭,此弃孔子之教,周公之训!”

“昔者,鲁以楚师伐齐,春秋恶之,何也?患之起,自此而始!何患之起也?鲁自失其道,与夷狄之侵诸夏,故孔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若无晋文,鲁亡矣!”

“今君等固守仁义,欲坐视匈奴之寇西域,弃西域万民之不顾,岂非如昔之鲁?”

众人看着这块木板上的文字,纷纷陷入了沉思之中。

对于现在的汉室士林而言。

他们主和或者主战,都是先从仁义出发的。

毕竟,春秋无义战,而儒家痛恨所有的不义之战。

因为,那带给人民痛苦,让社会撕裂,使得百姓生活困苦。

但倘若是义战的话?

那么……

不惜一切代价,不怕任何牺牲,也要坚持到底!

吊民伐罪,拯救天下苍生,这是儒家从孔子开始,就一直坚定不移的认同和遵守的道德标准。

对儒家来说,至少在理论上,为了正义和天下,应当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故而,春秋歌颂所有为了反抗侵略、抗击夷狄和为诸夏而战的英雄、战争。

甚至哪怕略有瑕疵,也会想方设法的帮其遮掩。

典型的例子就是鲁庄公十八年,这位鲁候带着自己的军队,出了国境,深入到济西,逮着当时活跃在当地的某个少数民族一顿胖揍。

孔子在记录此事时,几乎用了他所能用的最高赞誉来描述此事。

甚至将此事描述成鲁国立国以来最好的好事!

还将之抬高到了天下苍生的地步。

在孔子看来鲁庄公出兵,是为了正义,为爱与和平,为了中国。

此事,是鲁国身为诸夏一员的义务与责任,是鲁国对诸夏民族做出的不朽贡献!

完全避而不谈,其实当时济西的那个异族,压根就没有打算侵略任何一个诸夏民族。

但驱逐夷狄,尊奉王室,是孔子心中最大的政治正确。

不管是谁,只要揍夷狄,他就唱赞歌。

故而,很多人都开始思考起来。

大家难免不在心里想:这教化夷狄,确实是先王之教啊。

而锄强扶弱,存亡断续,更是最大的政治正确。

匈奴人坏吗?

当然坏!

而且坏透了!

整个汉室上上下下,不分派系和立场,无论是今文还是古文,无论寒门还是贵族,对于匈奴人的认知是统一的——人面兽心,率兽食人的粗鄙夷狄。

不过,在很多人心里,其实夷狄这个群体,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哪怕再好的夷狄,也是两条腿走路的禽兽。

吾等诸夏贵胄,不应该和他们有什么过多接触。

以免沾染了夷狄习俗,自甘堕落。

所以,匈奴人坏归坏,但其他人也一样坏啊。

但……

在另外一方面,儒家却又有着非常强烈和非常高涨的大同思想。

在儒家的观念里,这个世界,迟早有一天会归一的。

那时候圣王出世,其无上的仁德,施加到六合之内,四海之中的一切族群。

所有人都将遵从他的教诲与指引,走到一起。

而且,夷狄这个群体的标准,哪怕是在春秋之中,也是经常变动的。

譬如说,吴国在春秋时代的观念看来,当然无疑是夷狄不毛之地。

但是……

在有些时候,吴国会变成吴子,成为标准的诸夏。

为什么?

因为他使用了诸夏的道德观来做事,譬如当初吴国伐楚,打的旗号就是给蔡国主持公道,孔子立刻就变了一副嘴脸,高唱赞歌。

所以,一时间很多人,特别是那些古文学派影响比较大的士子,都开始犹豫起来。

开始在心里面去想张越的话和逻辑对不对?

仔细想想,似乎说得通啊。

匈奴人欺压西域列国,鱼肉和奴役西域诸国人民。

匈奴人还不用诗书礼乐之教,以夷狄之俗,父子同庐而住,甚至还实行着臭名昭著的继婚制和人殉。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都是标准的反派。

是文明之敌,是大道之敌。

若确定这个概念,那么王师打匈奴,那就是王者之师,吊民伐罪。

更何况,西域列国,恐怕也是苦不堪言,被匈奴人奴役、剥削和镇压。

他们甚至接触不到诗书礼乐之教。

想想也是可怜啊!

这怜悯之心一起,自然想法就不一样了。

这就和后世的西方人一般。

打叙利亚,当然是一片反对之声。

但若是打着‘为了叙利亚人民’的旗号,为了爱与正义,与民猪与石油,那很多人就会从反对转为支持。

其实儒生们也是一样。

只需要将对西域的经营,从单纯的为了与匈奴人争夺这块战略要地,披上一层‘吊民伐罪,拯救西域于匈奴奴役之中’的旗号。

自然,民众和舆论的看法,就陡然一变。

至于汉军在西域到底是解放还是单纯的只是为了击败匈奴而进行的军事行动?

反正长安的儒生,又没有几个会上前线。

隔着一万多里,谁知道汉军在前线到底在做什么?

这个时代又没有报纸网络和记者,将那些血淋淋的图片发回后方。

于是,很多曾经深受古文学派影响的年轻人,陷入了沉思和纠结之中。

本来,他们都觉得,这长城之外的不毛之地,本来就不是诸夏的,而那些夷狄之间,打的你死我活,就算打到地球毁灭也与自己无关。

但,现在,他们却又觉得,似乎好像大概,诸夏有义务也有责任,驱逐匈奴,拯救那些被匈奴人奴役和剥削、压迫甚至凌辱的西域人民啊。

书上不是说了吗?王者无敌!

故而,王者兴义军,所向无敌!

王师不管打到那里,人民都会箪食浆壶,夹道欢迎。

由是很多人都感觉,自己好像脑子要炸掉了。

仿佛随时可能精神分裂。

而今文学派的人,特别是深受公羊思想的那些年轻士子,此刻,都感觉头皮炸裂,有种想要仰天长啸的冲动!

本来,这些人就是满怀理想和信念的年轻人。

其中大多数人,都参与过几个月前的‘废奴运动’和其后为民做主的请愿。

那几个被周氏派人刺杀的同袍的鲜血,更令他们群情激愤,无可抑制的团结起来。

更重要的是,这两个事情最终都让他们看到了,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世界的可能性!

废奴运动,让很多公卿贵族,在压力下做出了释放奴婢的行动。

不管他们是做样子还是真的释放奴婢,至少,这是他们第一次通过自己的努力,而使得世界变革。

而其后关中旱灾,他们再一次团结起来,呼吁国家正视百姓的疾苦。

虽然付出了牺牲,但结果,却让他们无比满意。

那些残害人民的贪官污吏与奸商,得到了应有的惩戒。

而人民也得到了国家的救助。

以配给制和限购制组成的赈灾手段,令人民哪怕遭遇了严重灾害后,也依然不受饥寒之迫。

这两个刺激,让他们生出了‘天下大事,尽在吾辈之手’的感觉。

也让他们充分的享受了一番所谓的‘主人公’意识。

所以,在现在,今文学派的很多人,都已经觉得,自己是身负使命和任务的特殊一员。

而公羊学派的大儒们,一直以来宣扬的春秋之诛,又让他们感觉头顶上始终悬着一把利剑。

而现在……

他们发现,自己似乎找到一直要追寻的道路。

那西域百姓,陷于匈奴的残酷镇压和压迫之中,不知道有多少年了。

一个个王国,数十数百数千数万的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若能救其水火之中,岂非功德无量?

小资产阶级,泛滥的同情心,让他们无不感觉热血沸腾。

匈奴稽粥氏率兽食人,王师消灭他们,不仅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仁义,为了天下,为了苍生!

是吊民伐罪,是解民倒悬之中,更是维护世界公理与正义!

当下,很多人的脑子里,热血沸腾,只觉得文思泉涌,一定要写点什么才能纾解自己内心的情绪!

于是,有人忽然丢下自己手里的策文,道:“吾今日方知,何为义利,旧日之文,如今想来,粗鄙不堪,吾要回去重写!”

而更多的人,已经悄悄的捧起了策文,溜出了人群。

这些人自然是投机者。

既然张越已经明确他的态度,那么,投其所好,写一篇符合其心意的文章,岂不是事倍功半?

于是,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张越门前原本聚集的人群,忽然变得稀稀拉拉了起来。

而即使是剩下的这些人,也大都无心投递策文,都在纠结和沉思之中。

…………………………

自然发生在张越门前的这个事情,很快就随着这些士子,而传到了很多人耳中。

尤其是张越在木板上写的那两段话,几乎立刻就摆到了在京的鸿儒的案几上。

“鲁以楚师伐齐,春秋恶之……”董越玩味着这一段话,笑了起来:“张子重这个小滑头,不就是拐着弯告诉世人,以刑止刑,以暴止暴,春秋之道吗?”

不过,这确实有些意思!

在过去,以刑止刑,以暴止暴,公羊学派一般只将其用于个人或者小团体上,还没有来得及将其发散到国家层面。

这让董越,感觉又一扇窗户被人推开了,外面多姿多彩的世界出现在自己眼前。

那可是一个漂亮的世界!

和董越一样,江升与他的得意弟子韦贤,也发现了一个多姿多彩的新世界。

“宋襄公倍楚而不备……”玩味着这一段话,江升的眼睛,陡然发出无穷色彩。

因为,江升发现,这一段文字,几乎完美的将谷梁学派与公羊学派的理论主张黏合在了一起,让两个原本南辕北辙的矛盾体,成为一体。

这给他和他的弟子门徒们,打开了一扇全新世界的大门。

一个救亡图存的机会!

很显然,现在谷梁学派必须变革,也适应这个时代的发展。

但怎么变,江升和韦贤,一直不得其解。

而这一段文字,让他们如梦初醒!

假如某人太厉害,打不过他怎么办?

学啊!

抄啊!

第五百六十三节 吉祥物

当天,快到晚上的时候,张越的家宅,再一次热闹了起来。

十余位列侯贵戚,带着大量礼物,几乎不约而同的来到张府。

礼品中什么黄金珠玉,都只是寻常之物。

贵重品如火浣布、珊瑚、龙涎香乃至于西域特产罽布。

种种珍宝,汇聚一堂。

几乎将张府大厅,变成了一个争奇斗艳的炫富大会。

没办法,自大宛战争后,丝绸之路彻底打通。

无数汉室商人,出玉门关,从楼兰王国,走向西域。

而无数的远方异域商人,也都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样,不辞万里,不避艰险,带着各种各样的异域宝物,翻越葱岭,来到西域甚至进入汉室领土。

这让汉室和整个诸夏民族都受益匪浅。

旁的不说,后世的许多蔬菜瓜果,甚至经济作物,都是在这一时期流入中国的。

当然,来自远方异域的珍宝和艺术品,也由之而来。

在后世,甚至从汉代墓葬之中,出土过波斯、罗马的金币、艺术品。

有好几件甚至堪称国宝,就连其原产地也已经寥寥无几。

而在所有的宝物之中,最吸引人的莫过于随桃候赵昌乐拿出来的一块壁琉璃了。

浑身晶莹剔透,浅黄色的光晕之中混杂着些翠绿的流光,整块宝石近乎完全透明。

一拿出来,立刻就亮瞎了无数人的狗眼。

就连张越,也有些动容。

因为,他认出了这块宝石——它应该是一块猫眼石!

在如今的世界,只有一个地区有产出——印度次大陆,准确的说是克什米尔地区。

而在如今,这个后世的热点地区,是一个独立王国,名曰罽宾。

当初张骞凿开西域,就曾派人前往罽宾,与之交通联系。

这个数万里之外的印度王国,由之进入汉室视线。

不过,除了艳羡当地的种种宝物和特产外,汉室对这个王国没有其他想法。

但汉与罽宾的贸易量,却大的惊人!

以张越所知,现在汉室出口的丝绸和茶叶,有三成是罽宾人买走的。

但问题是,罽宾人对汉室的出口,也很强势啊!

像在汉室,价比千金的火浣布,壁琉璃以及罽布,都让其赚的盘满钵满。

在现在,汉室对所有的贸易伙伴,都是顺差。

唯独对罽宾是逆差!

作为穿越者,张越知道,这种情况不能一直下去!

于是张越笑着对赵昌乐问道:“君候,此物恐怕价值不菲吧?”

赵昌乐笑着道:“侍中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他当然是下了血本的!

当年,为了买到此物,他可是足足花了三百万钱外加五百金。

几乎掏空了家里的大半家底。

如今,将之送出去,虽然心疼万分,但也是没办法啊。

要拍马屁,抱大腿,舍不得孩子怎么行?

张越听着,笑了,问道:“君候仔细说说看,此物究竟价值几何?可有一千金?”

“差不多吧……”赵昌乐略有矜持的道:“不过,宝物者有德者居之,下官德薄,深感惭愧,以为独侍中方能有之!”

“呵呵……”张越接过这块宝石,对赵昌乐道:“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他转头对身边的田禾吩咐道:“将诸位来宾的礼物都登记一下,记录好!”

“诺!”田禾赶忙领命。

众人则都是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

他们最怕的就是张越不要他们的礼物。

因为,这意味着,对方向他们释放一个信号——这个侍中官依然没有原谅他们。

那可就太糟糕了!

而接下这礼物,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汉家政坛潜规则之一就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就连宫廷宦官和妃嫔,也都遵守这一潜规则,百年来违约的事情,几乎是零,算是汉室最被人信誉的规则。

赵昌乐更是笑着拜道:“前闻侍中之义,下官惭愧不已,犬子更是深受感激,愿奉侍中左右帷幄,以为牛马走,近贤近能……”

说着,赵昌乐身后,一个年轻的贵族男子,扭扭捏捏的走到张越面前,颇有些不是很情愿的拜道:“晚辈末学后进赵玄拜见侍中公!”

这也是赵昌乐肯下这么大的血本的缘故。

他在家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赌一把。

若能让这个纨绔子,成为这位侍中官身边的人,甚至是弟子门生,那自己就赚大了。

张越却是看了一眼那个年轻人。

可能对方比自己还要大上一两岁,看上去,他也长的还算俊俏。

身材与体型,也还算合格。

至少不是那种弱不禁风,被风一吹就可能倒地的弱渣。

只是,看他的神色,似乎好像有些不是很服气的样子。

讲道理,这种纨绔子,张越才懒得搭理呢!

但,看在乃祖的面子上,张越露出一副灿烂的笑容,上前扶起他,柔声道:“汝既有此志,正好本官打算在新丰编组一支郡兵,汝便在我身边学几天,然后去郡兵营报道吧……”

然后,张越扭头,对赵昌乐咧嘴一笑:“君候将来可不能责怪,本官苛责贵公子……”

对付这种纨绔子或者中二少年,张越有的是办法。

只是,他的时间宝贵,讲道理,要不是这货的出身和背景,张越才懒得搭理他呢!

随桃候家族在番禹、交趾等郡,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更重要的是,这个家族还有着旧雒越王的血统!

当初,赵佗在秦始皇驾崩后自立,率军向南扩张,打进交趾,与彼时在交趾立国的百越王国雒越发生战争。

最初战争陷入僵局,于是赵佗与雒越人握手言和,划平江而治,江北归赵佗,江南归雒越。

必须指出的一点是,雒越王国是一个标准的诸夏王国。

虽然它从未被承认,但其立国者,却是被秦所灭的巴蜀王国遗族。

秦人当年曾以法律文书的形式承认过彼时的雒越王是蜀王之后,封其为安阳王。

而在赵佗和那位安阳王陷入僵局时,赵佗曾派了他的一个儿子,进入雒越王王宫,成为质子,质子娶了雒越王之女为妻,这就是随桃候赵光的始祖。

后来,赵佗灭亡雒越,依然以其子为王,坐镇交趾、日南。

到了赵光这一代,便封其为苍梧王,坐镇桂林。

故而,随桃候家族,在整个百越地区,都有着强大影响力。

这个家族的立场,甚至可能决定了百越很多部族的立场。

不然,汉室现在不可能这么顺利稳当的在交趾、日南、苍梧建立统治。

所以,教(调)育(教)好这个纨绔子,很可能在未来能发生奇迹。

赵昌乐却开心的几乎都要手舞足蹈了,他连忙拜道:“侍中公尽管教训!家父生前曾说过:子不打不成才,人不教不知礼,犬子倘若顽劣,侍中尽管责罚……”

作为当事人,赵玄却已经是一脸苦瓜,有些生无可恋了。

落到张蚩尤手里,赵玄感觉,自己恐怕是来到地狱了。

但无论是乃父还是张越,都不在乎他自己的感受。

特别是赵昌乐,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运气来了。

长安城有多少贵族,想要将儿子送到这个侍中官身边锻炼?

恐怕成千上万了吧?

但,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成功的。

因为,几乎无人知晓,这个侍中官的喜好,万一不知道其喜好被拒绝,那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而看着这个情况,其他宾客,都是感觉心脏跳得有些厉害。

几乎每一个都打起了送儿子到张越身边来‘锻炼’的想法。

每一个人都清楚,若能实现,那么好处恐怕要大到无法想象!

……………………………………

送走众宾客,张越让下人关上家门,然后就回过头来,看向那个似乎在瑟瑟发抖的年轻人。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确实是生来就含着金钥匙的。

就像他……

张越看着赵玄,他深知这个年轻人的潜力。

准确的说,是其血统的潜力。

没办法,在整个已知世界中,以张越所知,只有汉室,只有诸夏,破除了血统贵族的魔咒。

而在其他所有地区,血统都是无法绕开的限制。

哪怕是可堪与汉室诸夏文明一样,共同照耀周边世界的罗马-希腊文明。

那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而在诸夏,在中国,经过春秋战国数百年的战争,血统世袭贵族们,早就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大泽乡的那一声呐喊,更是彻底撕碎了这些人最后的残余。

于是,汉兴,高帝一百零五位功臣之中,真正有旧贵族血统的,寥寥无几。

有确切血统可查的,不过留候张良。

其他人?

连宗周天子的后代,也沦落成为了市井庶民。

要不是当今天子突发奇想,想要存亡续断,那位周南嘉子,现在都还在种田。

而曾经高贵无比的那些姬姓、赢氏、姜氏、田氏卿大夫贵族们,现在连个祭祀的地方都没有了。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以至于公羊学派,甚至可以公开宣称:《春秋》讥世卿,恶宋三世为大夫,及鲁季孙氏之专权。

就差没有将反对世袭官位,作为自己的核心主张了。

但在周边地区,情况截然相反。

百越各族也不例外。

血统,在这些部族眼中,几乎就像天条一样,不可逾越。

而作为雒越王国最后的血统,蜀王子孙、安阳王之后,这个叫赵玄的年轻人,在张越看来,他能发挥出远超他本人能力之外的威力。

若是教育的好,未来说不定,赵佗未完成的任务,可以在此子手上实现。

南越王赵佗,一生分裂国家,割裂一方,当然是可恨。

但是,其合辑百越,融越为夏的努力,也要客观承认和点赞。

连伟大领袖,也曾赞誉其为:南下干部第一人。

可惜的是,赵佗终究未竟全功。

百越各族,也没有完全汉化,甚至大部分依然处于蛮荒状态。

这样想着,张越就走到赵玄面前,问道:“汝叫赵玄?”

“回禀侍中公,然也!”赵玄听着张越的声音,内心充满了恐惧。

他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有着足以将他撕碎的能量和力量。

而其性格……

自是暴虐无比,甚至据说残忍万分!

赵玄有个朋友,在执金吾当差,故而他听说过,执金吾内部的仵作,对那几个刺客的尸体描述——全部都是被外力震碎内脏甚至还有人连身体组织都已经打碎了。

所以,面对张越,赵玄感觉自己仿佛在面对着一头流着口涎的史前巨兽,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其吞入腹中,连渣都不剩一点。

“可有表字?”就听着张蚩尤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赵玄一个机灵立刻拜道:“在下表字草之……”

“草之?”张越笑了,问道:“可是‘何草不玄,何人不矜’之草?”

“侍中明鉴!”赵玄俯首道:“此先祖父大人所赐……小子惭愧……”

“草之也知道惭愧啊……”张越看着他,笑道:“随桃顷候,吾素来敬佩!”

对于乃祖赵光,张越的敬意,自是非常深重的。

“哀我征夫,独为匪民……”张越轻声吟唱着:“随桃顷候,为草之赐此表字,寓意深刻啊!”

“草之,为何背乃祖之教,而行乱法度之事呢?”

“草之可知,如汝之计得逞,数千百万之民,将陷于水火,而草之之行就真的是‘匪兕匪虎,率彼旷野’”

赵玄听着,只感觉瑟瑟发抖,连忙拜道:“在下鬼迷心窍,贪恋财帛,误入歧途,望侍中公恕罪!”

只是内心,却未必有什么真的悔意。

在他看来,自己没钱花,当然要想办法搞钱了。

泥腿子什么的,管他去死!

张越看着他,也懒得去深究他究竟真的悔过了没有。

反正,他已经送上门来了,有的是时间调、教。

张越还不信了,纠正不了这么一个纨绔子的三观?

于是,张越道:“草之既然知错,那就要用心悔过,诚心知错,这样……明日吾再来告知草之如何做一个真正的君子!”

赵玄如蒙大赦,连忙拜道:“多谢侍中公……”

此刻他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忽然,他听着那位张蚩尤对下人吩咐道:“去将今日各位贵客所赠礼物,全部整理出来,装入箱中,吾要带去宫中,献给陛下!”

黄金珠宝什么的,他不稀罕也不需要。

但不接受又不行,不然可能会被人以为他是追究到底。

好在,身为前公务员,他早就被教育过怎么处理这些东西了——交公。

虽然,其实哪怕他留下,天子也不会说什么。

毕竟,这汉家政坛,人人都在贪污。

当年,平津献候公孙弘也只能做到自己不贪不拿而已。

苛求别人,那是自绝于天下。

不过,张越的志向和抱负,实在太高了。

高到,他能够视金钱如粪土。

当然,这也和他有着大把赚钱的法子有关。

假如能站着,清清白白就能富可敌国,何必去跪下来脏了自己的手?

但听在赵玄耳中,却是让不可思议的抬起头来,满脸诧异的看着张越。

今天,来访的客人之中,最低的一个爵位也是关内侯,最差的一件礼物,也是价值百金的珊瑚。

七八个贵戚,加起来送的礼物价值三千金以上,仅仅是他爹送的那一件壁琉璃,就是天下罕见的珍宝,现在市价超过千金,足可以作为传家宝,代代相传!

但,这个侍中官,这个张蚩尤却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要拿去献给天子。

他是傻还是蠢?

赵玄不知道,但他心中却被深深震撼。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真的不爱钱的达官贵人。

第五百六十五节 对韩说有些想法了

当夜,张越带着一大箱子珍宝,再次入宫。

一到温室殿门口,所有看到他的人,无论是宦官,还是宫女,全部都深深的低下头,恭敬无比。

在现在,几乎所有能靠近天子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当今天子的心情是如何的灿烂!

而这一切,都归功于这位侍中官和他的参汤。

既然,这个侍中公已经握住了天子的软肋。

那么,以宫中的规则而言,在事实上他已经是这个宫里面最有权势的人了。

数十年前,少君、栾大、乐成因方士得宠,只是靠着嘴皮子上下忽悠,就在这宫中横行霸道,予取予求。

如今,这个侍中官,有着养生之法,且是已经被证明确实有效的养生之法,那其地位,聪明人当然知道如何排序。

自然,现在在建章宫中,张越的地位,已经到了祖宗级。

什么叫祖宗级?

顾名思义,就是得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的存在。

不然,万一人家看你不顺眼,给你穿小鞋,那个能hold住?

这宫里面每年都有被拖到掖庭啊暴室一类的恐怖地方给活生生打死的倒霉蛋。

前两天,不就有几个倒霉蛋,因为被怀疑与‘苏文有染’,连审讯都没有,就直接丢到了暴室去,对外说是‘身染重病,恐其不治’,实则就是要将他们活活饿死。

更有好几个大宦官,被丢去了泗水行宫,看守高帝祭天祭坛去了。

所以,宦官们战战兢兢,看到张越就赶紧低头,以示恭敬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张越却是没有理会这些人,他单手提起那口大的不像话的箱子,走进温室殿之中。

今夜,上官桀罕见的没有在值班。

据说是因为其子上官安今天要拜入老将军赵破奴门下,学习武事。

所以呢,身为家长,上官桀罕见的请假了。

张越听说此事后,也是无比佩服这位‘兄长’。

这份钻营的本事,真是没的说。

不过是从他这里拿了一份名帖,两天功夫,就搞定了赵破奴,让上官安拜入其门下。

这太不简单了!

别看赵破奴现在老了,已经不能再出征。

但他一生的经验和心血,却是无比宝贵的财富。

上官安即使只是学个三五成,在未来都能独当一面,不至于变成了那个历史上不断坑爹的傻货了。

上官桀不在,这温室殿的侍奉之人,就换了一个张越不认识的侍从。

此人见到张越提着一个大箱子,走了进来,眼神略微有些夸张。

但看着张越头戴的貂蝉冠,立刻就反应过来,连忙上前问礼:“下官王喜,拜见侍中……”

张越轻轻放下手里提着的木箱子,问道:“阁下是?”

“下官光禄勋中郎署长……”王喜连忙自我介绍:“因上官侍中告假,光禄勋乃命下官代班一日……”

“中郎署长?”张越呵呵一笑。

王喜连忙陪着笑了一声。

“不错!”张越笑的更灿烂了,但王喜却听着感觉毛骨悚然,背脊凉梭梭的,连忙恭身再拜。

光禄勋韩说,有些日子没有见到这货在外面蹦跶了。

“光禄勋最近可好?”张越凑过去问道。

“托侍中的福,光禄勋一切安好……”王喜不明所以,连忙轻声说道。

但实际上,整个光禄勋衙门的人都知道,光禄勋最近很不开心。

因为,他在宫廷之中结交了十几年甚至二三十年的很多老朋友都扑街了。

执金吾王莽认真起来,真的没有什么人能瞒得住他。

有人甚至连二十年前做过的丑事都被他挖了出来。

故而这位光禄勋也被吓坏了,生怕被牵连进去,这些日子连门都不出,对外说是抱病在身,还给天子请了假。

“代本官向光禄勋问好……”张越也不为难王喜,笑着道。

但光禄勋这个位置,张越却已经无法容忍韩说这个有敌意的人,继续待在上面了。

因为光禄勋实在太重要了!

在汉室没有后世的三省六部制,自然也没有什么组织部啊人事部、内务部之类的近现代机构。

但作为一个国家体制,肯定需要考察人才、任免官吏。

那么,谁负责呢?

答案是,人才的考察,归太常卿,而人才的培养归光禄勋,人才的任免归御史大夫和丞相。

就像著名的察举制度。

就是郡国向中央举荐孝廉、贤能、方正。

到了中央,这些贤能方正、孝廉们,就会到公车署,由太常卿进行考察。

然后,考察结束,觉得此人确实有才,就推荐给天子。

天子召见后,再授给官职。

但……

这个世界上影帝太多,万一此人是滥竽充数之辈呢?

所以,在任命这些人正式当官前,他们要先去光禄勋衙门担任郎中。

看看具体的才能,顺便培养一二。

绝大多数的察举制度推荐上来的人才,都会在光禄勋担任一到五年左右的郎中,才会外放。

除此之外,光禄勋还掌握着訾算选郎和萌补为郎的权力。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光禄勋就是一个原始版的组织部。

而且,光禄勋还有资格染指军权。

在理论上来说,当今天子的近卫宿卫力量,像是期门军、羽林卫的大部分军官,都归属光禄勋系统,他们属于岩郎。

当然,在事实上,这些军队的指挥权,是被金日磾和霍光攒在手里的。

不过……

就算是这样,一个和张越不对路的组织部长,也让他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王喜却是连忙拜道:“诺!下官一定回禀光禄勋……”

张越笑了笑,重新提起箱子,问道:“陛下如今何在?”

“陛下正在温室殿前殿,与执金吾谈话……”王喜连忙答道。

“哦……”张越提起箱子,就走向前殿。

王喜傻傻的看着张越远去的背影,良久才深深的叹了口气,擦了擦额头已经被汗水打湿的发髻。

“这就是张蚩尤啊!”他沉声叹道:“果然是人的名,树的影!”

从前,他觉得自己的心理素质还是很强的。

而且,混的也很好。

在三十岁的时候,就爬到了光禄勋中郎署长的位置。

整个天下,都没有几个同龄人能像自己这样这般牛逼。

要知道,光禄勋名下三署,以中郎署长最贵。

当初名臣冯唐,与太宗皇帝对奏后,就是被任命为中郎署长。

这个职位清贵无比,地位极高。

按照制度,中郎署长只有在见光禄勋时才需要执板而拜,若见五官中郎将,则可以执板不拜,至于三公九卿……

心情好的时候,称一声明公,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当做没有看见对方。

在王喜过去的官宦生涯中,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是开挂了。

整个世界,都将最终匍匐在自己脚下。

但今天在那个侍中官面前,他却感觉,自己犹如蝼蚁一般,无足轻重。

对方甚至都懒得问自己的籍贯和表字。

这种被轻视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品尝过了。

然而,他连半分的嫉恨也不敢生。

因为他知道,对方的地位,远远高于自己。

不客气的说,若对方不高兴了,仅只需要在天子面前说一句‘中郎署长王喜这个人似乎办事不怎么靠谱啊’,说不定第二天,自己就得收拾包袱,准备去番禹交趾与生番野人为伴了。

……………………

张越提着手里的箱子,径直走到了温室殿的前殿之前。

一直侍奉在门口的郭穰马上迎上前来,笑着道:“侍中来了?”

郭穰现在可是春风得意。

这宫里面谁不知道,他和张子重的交情?

所以呢,在很多老伙计被执金吾送进暴室,送去泗水的时候。

他地位佁然不动,甚至,已经有风声说,他可以向上再升一级。

从现在的建章宫谒者令,升为黄门侍郎!

那是所有宦官的终极目标!

有汉以来,能当上黄门侍郎的宦官,地位就可以从家奴变成家臣。

从此可以口称臣,而不必再自称奴婢。

更关键的是,还可以和士大夫一样,死后葬入家族墓地,得到供奉和香火祭祀。

可以堂而皇之的使用只有士大夫才能使用的陪葬品。

在社会上,地位也会从宦官刑余之人提升为准‘士大夫’。

这是无上荣耀!

在汉代,被士大夫们打压了一百年后,几乎所有宦官,都已经差不多认可了士大夫对他们的看法。

而成为一个士大夫,就成为了每一个宦官的终究目标。

人逢喜事精神爽,郭穰连走路都已经有些飘飘然了。

最近这几天,他已经在模仿和学习士大夫们的说话方式、生活习惯,已经做好了当一个士大夫的心理准备了。

在宫里面,更是有些膨胀,总觉得自己身边的宦官,实在太粗鄙了,与他的身份地位有些不符。

不过在张越面前,他还是很和善的。

“陛下现在方便吗?”张越对郭穰问道。

“方便!”郭穰立刻满脸笑容,道:“侍中若是现在就要面圣,奴婢这就去通传!”

天子早就给他下了口谕,若是张子重入宫,马上就可以见他。

这位陛下,已经等不及再喝一盅参汤了。

昨夜那一盅,让他回味无穷。

张越笑着道:“那便劳烦郭令吏通传一声!”

第五百六十六节 王莽的心机

没过多久,郭穰就笑着出来了。

“侍中公陛下有请……”

张越点点头,提起箱子就要往里面去,这时候郭穰才终于注意到,张越带来了一个大箱子,赶忙堆着笑上前问道:“侍中公,这里面是何物啊?”

“哦……”张越轻声笑道:“今日傍晚,有些宾客来到在下家中,送了些礼物,在下却之不恭,不敢不收下,但身为人臣,自当无私,故而将这些礼物带来,请陛下发落!”

说着张越就打开箱子,露出里面装的满满当当的各色珍宝。

而那块硕大的猫眼石,更是立刻就亮瞎了郭穰的双眼。

“壁琉璃!”郭穰几乎是惊呼出声,这种宝贝的珍贵与稀有他是知道的。

天子的七宝床上,也就三五颗而已。

每一颗都是价值连城。

张越合上箱子,笑着道:“确实是壁琉璃……”

“侍中何不……”郭穰恋恋不舍的看着箱子,心里感觉有些不是很舒服。

心里面甚至有些犯嘀咕。

觉得张越这样做,可能会犯忌讳。

毕竟,这大家都在收礼。

忽然冒出一个收了礼物,却往天子这边送的人。

以后大家伙怎么做人嘛?

张越呵呵的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心里面也明白,这种事情,对官僚而言,是非常犯忌讳的。

甚至说不定,会得罪无数人。

对官僚来说,最好的情况,就是永远不要发生任何变化。

整个世界,从昨天到今天、明天甚至后天,都要一模一样。

因为任何的变量,都可能导致整个旧有体系土崩瓦解。

可惜,张越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这个旧体制的一员,也从未想过,与这些人你好我好大家好。

他已经立志,要创造一个新世界。

所以,就要时不时的刺激一下官僚们。

最好把水搅浑。

而他选择在此时,做这个事情,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因为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旧官僚体系,已经被沉重打击了。

丞相公孙贺、太仆公孙敬声,人头落地。

与之相关的大量官僚,或杀或废。

太子系,更是一连串的被撸。

整个官僚体系,都处于混乱之中。

这也是王家和赵家,敢于在这个时候出手的缘故。

朝堂上大批官吏被革职、罢免,由之发生连锁反应,很多旧势力解体,而失去了上层保护伞后,慌不择路的地方官僚,只能饥不择食的寻找新主人。

这个时候,他们稍稍伸出橄榄枝,就会有傻瓜一头咬上去。

若他们计划做的好一点,说不定能够成功。

可惜,却没有做好保密工作,流传到了张越的耳朵里。

于是就变成了悲剧。

张越看着郭穰,微微笑了笑,意味深长的道:“郭令吏啊,要摆正位置啊!如今天子正欲刷新政治,革除旧弊,吾等侍奉之臣,应当时刻与陛下保持一致啊!”

郭穰听着,微微一楞,然后长身拜道:“奴婢谢侍中教诲!”

张越的提醒,让他浑身都出了一身冷汗。

确实,现在宫廷里很多人鞠躬下台,权力被重新洗牌,他成为少数几个胜利者。

但……

更多的新人,也开始冒头了。

他这个老奴婢,要是不机灵点,很可能就会被抛弃啊!

当今天子,那可是出了名的喜新厌旧!

张越微微笑着,提起箱子,继续向前,他之所以愿意和郭穰交好甚至提醒他,是因为这个宦官还有良心和底线。

这宫里面的宦官,有良心和底线的,几乎就像沙子里的黄金一样稀少。

每一个都是国宝!

…………………………………………

半个时辰前,温室殿前殿中。

执金吾王莽,正在向天子汇报这几日来的清查工作报告。

现在,他差不多已经将执金吾对宫廷内部的肃清和审查工作汇报完了。

天子的神色,也一直绷的很紧。

根据执金吾的审查和肃清,仅仅是这个建章宫,就抓出了十三个与苏文关系密切,甚至彼此合谋的大宦官。

其中,大半都有确凿证据证明他们,曾与苏文、常融合谋构想太子。

不仅如此,执金吾还查出来了,还有些家伙还收了太子的钱,帮太子在他面前说过好话!

换而言之,这些渣渣,吃完原告吃被告。

完全没有原则。

太子给钱,就给太子说话,别人给钱,就说太子坏话。

偏偏自己还曾经以为,某某是忠奴,既不隐晦太子之过,也不隐瞒太子所做的好事。

这让这位陛下,深感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

更令他深深的产生不安感。

“查!”他对王莽厉声道:“继续查,不要仅限建章宫!未央宫、明光宫、甘泉宫,所有人等全部过一遍!”

“诺!”王莽恭身领命。

对执金吾和他来说,这是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了。

嗅出逆贼,铲除乱臣。

维护天子至高无上的威权和社稷体制的神圣性。

更别提,这种针对宫廷宦官的肃清和审查行为,是所有士大夫都乐意看到的。

这段时间,执金吾严肃查处宫廷宦官,舆论一片颂扬。

就像前不久天子将槐市商人一网打尽一样。

在汉家,有三个事情,是会被舆论一致赞扬的。

杀商人,打宦官还有灭豪强!

桑弘羊为什么被那么多人喷?

因为他以堂堂九卿之躯,却学着市集商贾的手段,搞盐铁官营和平准均输,让光荣的士大夫,有可能会和充满铜臭味的商人打交道,是最大的缘故。

那些因为盐铁官营和平准均输而利益受损的人,其实只是其中的鼓噪者而已。

真正的主力军,还是那些清贵的士大夫。

“对了……”天子忽然问道:“朕昨日让卿去查,钩弋夫人的外族,究竟在背着朕做何事?查清楚了没有?”

“臣查清楚了……”王莽闻言,连忙顿首道:“只是……臣不知道该不该说……”

在王莽看来,钩弋夫人是天子的爱妃。

而张子重是天子的宠臣。

手心手背都是肉!

帮那边,都好像有些不对。

更麻烦的是,这个事情要是捅开来了,天子恐怕也不好下台。

“这就是说,钩弋夫人的家人,确实在背着朕,做某些阴祟之事?”天子冷哼一声,其实都不需要王莽去查,他也差不多能猜个七七八八,左右不过是赵家的人想要搞点外快,却搞到了张子重头上。

类似的事情,他统治的四十七年里层出不穷。

外戚们挖国家墙脚,损公肥私,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

甚至,当年,李夫人的弟弟李延年,胆子还大到,敢给他戴绿帽子……

所以,他也早有明悟了。

“卿尽管说……”天子道:“朕还没有老糊涂,不至于分不清对错!”

虽然,其实,要是别人和钩弋夫人的外戚发生冲突,他是肯定站钩弋那边的。

但……问题是,现在和赵家发生冲突的是他的宠臣和绝对心腹。

所以,地位瞬间颠倒了过来。

休说是几个赵家的纨绔子了,哪怕是钩弋夫人与那张子重有矛盾,他也只会站张子重那边。

道理和原因是一目了然的。

钩弋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而已。

而张子重,不仅仅能帮他做事,还能帮他敛财,更能让他身体变好,甚至益寿延年!

死了李姬,一笑倾城的李夫人出现在他面前。

李夫人病夭,钩弋夫人又出现了。

对他来说,最不缺的就是漂亮的妃子。

他缺的只是时间和健康。

再说了,一个不听话的女人,要她何用?

李夫人临终,都知道要给他一个念想,死活不肯相见,那才是他喜欢和欣赏的聪明妃子。

不识趣的,胡搅蛮缠的,可以参见陈阿娇。

哪怕有金屋藏娇之誓,终究也难逃长门悲歌。

王莽一听,立刻就知道了天子的立场,于是他拜道:“据臣所知,似乎是赵氏的次子良,指使其门客,在关中的几个县,打算学习张侍中在新丰的举措,抵押公田,换取水利兴修资金……”

“张侍中闻之大怒,以为他人意欲破坏新丰‘建小康’故而与之有所龌龊……”

“臣听说,地方官吏与京兆伊有司,都对张侍中的行为,大感愤慨,有人言传曰:此张子重自己放火,却不欲令我等点灯,跋扈至极也!”

表面上来看,王莽的态度,可真是不偏不倚。

甚至悄悄的偏袒了赵家。

可是……

天子听着却是勃然大怒,他握着剑,攒着拳头,问道:“果真?”

“果真!”王莽顿首道:“臣不敢有一字妄言……”

“鼠辈!”天子骂道:“竟敢坏吾大事!”

新丰‘建小康’可不仅仅是张子重的政绩工程,也不仅仅是长孙的面子工程,更是大汉帝国向天下人隆重介绍和宣传的‘奔向太平世’的样板。

关乎国家社稷,宗庙神灵。

他甚至已经命令太常,在今年岁末,高庙祭祀时,在祭文之中加入‘朕诚心欲致太平,命侍中张子重,于新丰初建之’的文字。

换而言之,此事的成败,不仅仅关乎国家利益,更与他这个君王的脸面和宗庙神灵的安稳息息相关。

若前头他在宗庙列祖列宗面前,拍着胸膛保证——祖宗们,朕会让你们刮目相看。

回头,新丰那边出了大漏子。

一旦宗庙神灵不安,万一发生风动高庙、太宗庙和先帝庙的情况。

乃至于出现高庙墙壁开裂的可怕情况。

他拿什么向天下人交差?

他又怎么和列祖列宗解释?

这传到匈奴人耳里,匈奴人还不笑死他?

“执金吾!”天子杀机四溢,看向王莽。

“臣在!”王莽恭身一拜,情况其实他早已经知道了。

所以才要故意显示中立客观,甚至偏袒。

不然的话,怎么搞死赵家啊!

这也是他多年来,揣摩当今心思的心得。

想要谁死?不一定要说他坏话,有些时候,客观公正就是最犀利最强大的武器!

见血封喉!

反而,过于明显的表示出立场,可能会适得其反。

因为……

这位陛下天生多疑!

“朕命汝,全力搜集证据,一旦时机成熟……”天子闭上眼睛,道:“全部一网打尽,不用给钩弋夫人面子!”

“诺!”王莽恭身拜道,他想了想,笑着道:“不过臣以为,或许用不着臣出手,张侍中就能解决问题呢……”

“臣听说,张侍中早有打算,陛下何不再等等?”

“当然,臣这边可以先行搜集证据,以备不时之需……”

“张子重能摆平?”天子奇了,随即就自嘲的笑道:“也对!留候当年,何曾怕过谁?”

王莽听着,笑的更灿烂了。

张子重能不能摆平,他不是很清楚。

但,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事情不搞大,执金吾哪来的政绩?

若是像现在这样,涉案的仅仅只是一个鄂邑公主的面首和一个赵家的儿子。

若执金吾出手,他们瞬间就可以壁虎断尾。

但若是执金吾一直按兵不动,这些人就可能利欲熏心,铤而走险。

届时,一场大案就在眼前!

而对执金吾来说,任上搞死过多少贵族外戚,是衡量其政绩的最直接标准!

一个成功的执金吾,应该至少干掉一个外戚家族!

天子现在却是兴致勃勃。

他想起了昨夜张越的表现,看上去似乎这个小留候,胸有成竹啊。

也罢!

朕就权当看戏好了。

反正,实在不行,不是还有王莽可以救场吗?

就在这时,郭穰从门外进来,禀报道:“启奏陛下,张侍中来了……陛下是否要召见?”

天子一听,和王莽相对一笑,摆手道:“快宣!

这刚刚说起这张子重,张子重就来了,这让这位陛下,产生了一种‘大约这就是天意’的心理。

就连王莽也是微微愣神,以他所知的情报,在这个时间,那个侍中官,应该在家里趟在金银财宝上哈哈大笑才是!

根据可靠情报显示,这位侍中官在今天下午,起码收到了价值三千金的各种珍宝!

很快,王莽就看到了张越提着一个大箱子,走进殿中,将箱子放到一旁,然后恭身拜道:“臣张子重恭问吾皇圣安,吾皇万寿无疆!”

请假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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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七节 白手套

“张卿来了……”天子一看到张越,就条件反射的想起了昨日的参汤,那美味的汤汁和其极佳的效果,让他念念不忘。

故而,一看到张越他的心情就变得非常愉快。

“赐座吧……”天子笑着道,然后他就看到了张越带来的那口箱子,问道:“卿带一个箱子来见朕,所为何事?”

张越拜道:“陛下……这些是臣今日傍晚收到的一些公卿贵族所赠之礼物,臣却之不恭,只好收下……”

张越打开箱子,露出里面的珠光宝气。

火浣布、珊瑚、黄金、白银器,当然,最让人瞩目的还是那块硕大的壁琉璃。

天子看着,几乎都有些挪不开眼睛了。

宝物,没人不喜欢。

特别是值钱的宝物!

即使是贵为天子,也会被这些金灿灿的阿堵物所收买。

没办法,在这个世界上,有钱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就像元光、元鼎、元狩那些年。

国库充盈,社会财富爆炸,以至于连府库之中串钱的绳子都腐烂掉了,也没有人在乎,以至于官仓里的粮食堆积在一起,往往旧粮还没有来得及消耗掉,新的粮食又成千上万的堆磊了进来,以至于国家需要不停的建造粮仓来满足储存粮食的需求。但建设总是跟不上生产,于是大批大批的粮食在官仓里发霉。

于是乎,汉军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从来不需要考虑经济问题。

他这个皇帝想怎么浪就怎么浪,根本不需要考虑成本问题。

巡幸天下,封禅泰山,揍完匈奴打南越。

在充足的财政支持下,大汉帝国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可惜,那辉煌的盛世,已成为过去。

如今,便是他这个天子,也需要精打细算,才能将这个天下维系住,将汉室的霸业保持住。

而这一切都需要钱。

就听着张越拜道:“只是臣心想,身为臣子,岂能背着陛下,私下收受他人财物?这不符合臣的本心,故而特地带来,请陛下发落……”

天子听完,脸上的笑容都快要绽放了。

他望着那满满的一箱子珍宝,心里面真是满意极了。

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有大臣,在拿了别人的礼物后,没有私吞,而是将之带到他面前。

这简直是……

大忠臣啊!

朕没有白宠啊!

当然,作为君王,他还是很矜持的,于是很是违心的道:“既是群臣赠给卿的,那卿就收下吧……免得别人说,朕吝啬不能令大臣富贵……”

张越一听,立刻就拜道:“臣安敢如此?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非君之赐,于臣犹嗟来之食,臣哪怕饿死,也不肯私用之,且夫陛下已赐臣良多!孔子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故臣不敢私藏,唯愿献君……”

天子听到这里,眼睛看着那枚硕大的壁琉璃,终于不再坚持,道:“既然爱卿执意如此,那朕就收下了……”

一边说,眼睛一边忍不住的瞄着那枚壁琉璃。

张越却趁机从怀中取出早已经整理好的礼物名单,奏道:“陛下,此乃各色珍宝清单,请陛下过目……”

天子命郭穰取来后,打开来一看,立刻就被帛书上密密麻麻的各色珍宝名录给恍花了眼。

心里面更是忍不住破口大骂:“乱臣贼子!乱臣贼子!有如此多的宝物,不知道奉献给朕,以助国用!可恨!可恨!”

但汉室贵族富商公卿大臣们是一个什么嘴脸,他早已经清楚了。

这些渣渣,基本都是宁肯抱着黄金死,也绝不肯拿出一个子来的守财奴!

想当年,他好心好意,下诏希望天下士大夫富商公卿们,能够踊跃出资,帮助国家渡过因为战争而带来的财政难关。

但……

整个天下,响应者寥寥无几。

那些富可敌国的大商人,那些尊贵的列侯公卿们,抱着自己的黄金五铢钱,对他的号召充耳不闻。

这令他怒火中烧,几乎不可忍耐。

敬酒不吃吃罚酒!

于是,就任命杨可主持告缗,又借口酌金成色不足,把列侯贵族们一个个罢黜!

让世人见到了他的狠辣与专横。

但,这些渣渣,却压根没有从那一次的教训之中吸取教训。

当然,或许吸取了。

然而,他们之后的所作所为,却是让他更加恼火!

这些人开始将更多的资源和财富,用在笼络朝臣和宫廷贵人身上。

一个仔也舍不得投资到他身上。

害的他辛辛苦苦,苦心积虑,设计出的武功爵,几乎形同虚设,二三十年也不过有百十个人出资买爵。

让他的脸上感觉火辣辣的。

所以,他看那些富商地主公卿列侯的眼神也就可想而知了。

基本上,这些渣渣在他眼里,都不过是年猪罢了。

现在不宰,只是因为还不需要。

只要国家有困难了,他第一个想法,就是杀肥猪过年。

就像前不久,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清空了槐市的子钱商人们一样。

事实也证明,这个政策还真不错。

利用这些人,他获得了迅速的在短时间内快速聚敛财富的途径。

而且,黑锅和脏事都不需要自己去动手,不必像当年一般,为了钱而加税,结果搞得民间议论纷纷,都快把他形容成桀纣了。

甚至,他每宰一次肥猪,都能被动的获得来自大量的欢呼声和拥护。

这样想着,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假如……朕……”随即,他又摇头想要否决:“不可,朕这样做太无下限了……”

可很快,仅存的矜持就被可能获得利益给冲的七零八落。

于是,这位陛下抬起头来,笑呵呵的看着张越问道:“卿的这些礼品,都是那些人送的啊?”

“????”张越一脸迷糊的看着这位陛下,不太明白,他这样问的缘故是什么?

就连一边的王莽,也皱起了眉头。

讲道理,本来张子重这么玩就已经犯忌讳了。

但天子却还想穷问到底?

这是嫌张子重死的不够快吗?

但下一秒,王莽就几乎有些站不稳脚了。

就听着天子道:“朕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些送礼之人,品味还不错,其中或许有人才可以为国效力……”

他笑眯眯的问道:“正好,贼臣公孙贺父子,尸位素餐,国事因之大坏,朝堂亟需人才啊!”

张越终于反应了过来!

这位陛下居然打这么个主意?

是要让自己给他当白手套!!!!!

仔细想想,好像这位陛下也确实有这个需求!

毕竟,汉家朝堂上下,贿赂成风,就连宫廷之中,也是拿钱办事,童叟无欺。

长安城里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权钱交易、内幕交易。

哪怕是那些在历史上伟光正的大人物们,也都是如此。

譬如,张安世,譬如霍光,譬如金日磾。

甚至王莽!

这也是汉室的特色!

毕竟,汉家没有什么不能卖的。

连官爵和人命都可以拿钱换,区区道德、原则、操守,又值几个钱?

想当初,大忠臣御史大夫张汤,私下悄悄的将国家政策提前泄露给他的发小大商人田甲,让田家靠着内幕消息,总能先人一步,赚的盘满钵满。

而发展到现在,整个汉室官场,都弥漫着一种可怕的金钱气息。

腐败可以说无处不在。

旁的不说,连休沐日这种事情,也可以拿钱摆平。

就像光禄勋里的那些郎官们。

有钱的郎官,譬如那些官二代、贵二代、富二代们,只是在衙门里挂一个名,连每日点卯都不去,成天在长安城里厮混,流连于花街柳巷。

小日子过的不要太潇洒了!

而这些人每年的考绩都是最!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起码三百六十天处于‘病假’状态。

剩余五天的工作,当然是完成量极高的。

而寒门出身之人,却一连三百六十五天,全天候不休,日日夜夜的需要工作,别说什么休沐了,就连生病也不许请假!

更可怕的是,轮到晋升和提拔时,优先的总是那些有钱有权的二代们。

寒门士子,在光禄勋里,常常需要磨砺五年以上,才能有机会熬出头。

其他九卿有司,也都有类似现象。

腐败从上而下,蔓延到了整个国家。

官僚作风,日盛一日。

有识之士,想要改变也是有心无力。

所以呢,这位陛下,想发展一个白手套,参与其中,分润一笔,似乎也情有可原。

毕竟,你不能将封建帝王,想象成一个人民公仆。

事实上,所有帝王,从未将自己看成什么公仆。

在他们的意识里,他是国家的主人。

国家的一切,包括人民和土地,全都是他的。

封建帝王,凌驾于几乎所有事物之上!

尤其是当今这位,素来以任性和专横著称。

张越立刻就发动自己的大脑,思考这个事情,他应该如何操作,才能利益最大化。

首先,肯定是不能拒绝的。

拒绝这位陛下,等于当面打脸。

而张越自己掰着指头数了数以后,发现好像几乎没有能在打了这位天子的脸后,还能活蹦乱跳的家伙。

哪怕是汉家历史上最有名的明君,以开朗和豁达大度著称的太宗孝文皇帝的心胸其实也宽敞不到那里去!

当初,冯唐告诉这位陛下:纵今世有李牧,臣恐陛下不能用之,何也?陛下赏太轻而罚太重。

太宗皇帝表面上自然是虚心受教,回头却将冯唐按在了东南几十年……

于是,太史公哀叹:冯唐易老!

君王这种生物啊,哪怕表现的再大度,胸襟再宽敞,其实私底下还是一个小鸡肚肠的家伙。

特别爱记仇,特别能记仇!

连后世的唐太宗李世民也是如此!

至于眼前这位,整个历史上,他的心胸都是排名倒数前几的存在。

所以,肯定不能拒绝,甚至得非常乐意而认真的帮他做这个事情,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当然,作为穿越者,张越自然不甘心只当一个白手套。

既然,现实已经无法改变,张越就只能去思考,如何利用这个机会,将坏事变成好事!

腐败,当然是可恨的。

更是国家躯体上的病变。

但,在没有信息化和网络技术,全方位的侦查和控制手段前,任何的廉政行为,其实都只是自我安慰,只能依靠定时打击清理和官员的自我操守。

其实真要碧蓝的话,鸦片战争时期的满清和约翰牛,其实是不相伯仲的。

牛牛家的腐败,说不定还比我大清厉害几分。

但为何我大清被几千龙虾兵就打的丢盔弃甲,丧师辱国?

答案是——坚船利炮!

更是制度上和生产力上全面碾压!

鸦片战争的时候,我大清不仅仅在装备上全面落后,就连兵员素质以及战术战略,也全面落后。

所以,战败并非偶然,而是必然。

既然,现实以及无法改变,那就需要思路和想法上的改变。

所以,张越马上就想到了此事的好处。

若他成为了帝王的白手套,就几乎等同于成为了帝王意志的投影和代言人。

由之,便得到了按照自己意志来影响国家政策和社会经济的途径。

说不定,此事还可以成为加速汉室产业升级的源动力!

因为张越完全可以通过这个角色来筛选和挑选他想要保护的人和势力。

就像一个牧场的主人,可以通过选择什么牛能繁衍而什么牛只能被宰割,从而最终能得到自己希望的牛种。

这样想着,张越就立刻拜道:“启奏陛下,臣觉得随桃候赵昌乐,才能优异,或许可以为陛下分忧……”

他进一步补充道:“壁琉璃就是随桃候所赠……”

“哦……”天子一听,立刻动容。

他扭头对一旁的郭穰吩咐道:“郭谒者,明日一早汝便去将随桃候请入宫中,朕要亲自考察其才能……”

想了想,他又问道:“随桃候如今官居何职啊?”

张越答道:“启奏陛下,似乎是典属国属国都尉……”

“哦……”天子听着,笑着道:“朕看,赵爱卿完全可以担任廷尉嘛……”

廷尉卿已经空缺了将近一年,不是没有人选,而是这位陛下不想要一个能力太强的廷尉。

因为廷尉若能力很强,那就一定很有主见,太有主见的话,会妨碍他褥羊毛。

所以呢,他一直想选一个能力一般,但能做事、听话的廷尉。

张越听着,连忙趴着道:“圣明无过陛下!”

第五百六十八节 贸易(1)

天子呵呵一笑,就将此事搁下。

然后他就心安理得的把玩起了张越所献的那枚壁琉璃。

没有人不喜欢宝贝。

特别是值钱的宝贝。

把玩着此物,让这位陛下,心情大好。

“那罽宾国可真是富裕啊!”天子叹道:“奈何与汉实在太远了……”

要是近一点的话,哪怕只是隔着葱岭,他也会唆使乌孙人过去打秋风。

就像前些年,这位陛下唆使乌孙人去欺负了一次康居一般。

张越听着,正愁找不到话题介入此事,连忙道:“陛下说的是呢……”

“臣听说,汉家每年从塞外购入大量的罽宾特产,包括壁琉璃、火浣布、珠玑、罽布等物,其中泰半产自罽布,为此,汉家商旅,每岁都要将大量丝绸、茶叶及其他商品与罽宾换……”

“臣查兰台档案,发现近年来罽宾所贸之物大增,若只算罽宾与汉之贸易,则汉每岁都向罽宾净流出大量黄金……”

目前来说,丝绸之路的贸易,汉室是占据绝对优势和主动的。

因为,汉可以不要西域的特产和珍宝,但远方之国,离不开汉的丝绸、茶叶与大黄!

特别是茶叶和大黄,在现在这个地球上,只有汉室有产!

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垄断,就等于拥有百分百的话语权。

尤其是对于以肉食、奶制品为主的其他王国来说,没有了中国的大黄和茶叶,他们的生活质量就要下降好几个等级,说不定还会让很多大人物痛苦不堪。

至于丝绸这种丝绸之路上最主要的贸易商品,是串联整个贸易路线的核心。

一匹丝绸,从玉门关出塞,抵达西域,价格就能翻一倍。

若穿越葱岭,价格又能翻一倍。

跨过沩水,进入大夏,又能翻一倍。

倘若穿越欧亚大陆,进入罗马,其价格已经是原产地的几十倍甚至上百倍了。

罗马人现在已经为了丝绸发疯了。

但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个情况,更别提针对这个情况来制定战略了。

好在,作为穿越者,张越非常清楚,掌握贸易的主导权,可以带来多大的利益。

一个良好的对外贸易政策,更是可以收获远超从前的庞大财富。

但天子听着,却是不怎么在乎。

汉室在丝绸之路上,获益很大。

每年都能通过丝绸之路的贸易,从域外获得大量黄金。

所以呢,罽宾与汉贸易的问题,他也没有怎么放在心里面。

甚至在很多公卿心中,这个问题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汉家上国,地大物博,夷狄之国得些好处,也没有什么。

张越一看这个情况,就连忙道:“陛下,罽宾国靠着与汉贸易,日进斗金,而汉却近乎无所得,即使得到,也只是一些无用之物……”

“像是壁琉璃、火浣布,珠玑之物,于国于民,皆无什么用处,只是徒耗财富而已!”

听到这里,天子终于反应过来了,问道:“卿是想禁西域贸易?”

这些年来,朝堂上一直都有想要禁止对西域贸易的声音。

虽然声音不大,但一直不绝于耳,特别是那些士大夫们,总是想将自己的幼稚用到国家身上。

“不然!”张越连忙撇清关系,丝绸之路是汉军用生命和鲜血打通的,更是汉室花了无数人力物力维系起来的,哪怕不是穿越者,张越该明白,碰这个问题,等于自绝于天下。

“臣只是想请陛下,在玉门关等汉塞设置官吏,对一切从西域进入中国的商品和商人征税……”张越拜道:“尤其是对自罽宾购入的壁琉璃、珠玑、火浣布等物,课以重税!”

“此等之物,于国于民,并无好处,中国得之也不过是用于奢侈、攀比而已,不用重税,不足以禁其肆虐!”

这也是事实!

火浣布,不过是石棉而已,既有毒,危害健康,还贵的要命!

偏偏很多士大夫贵族狗大户,趋之若虞,竞相购买。

一块长二长宽两尺的火浣布,就要价数十金甚至上百金,足可供养一支两百人的骑兵了。

至于珠玑,不过玉石而已,所谓的壁琉璃更只是猫眼石罢了。

这些东西,大量涌入汉室,导致了汉室在丝绸之路上的利润大大减少。

简直让人难以接受。

若那罽宾,亲汉也就罢了,权当投资养一个小弟,或许将来用得上。

关键是……

罽宾人非但不亲汉,反而是印度次大陆上最大的反汉王国!

这个国家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如一日的在印度次大陆和其他地方,宣扬汉的威胁,极力塑造各地人民对汉室的仇恨情绪。

历史上,此国曾经多次杀害汉使,连元帝、成帝都看不下去了。

下令禁止罽宾人进入汉室的控制区域,禁止一切与罽宾的贸易。

哪怕就是在现在,也经常有汉室商人,被人罽宾人勾结康居、月氏,截杀在中亚。

罽宾人的目的,显而易见,是为了垄断丝绸之路的中转贸易。

特别是要垄断,印度次大陆方向的贸易。

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千方百计的和康居联手,甚至一度形成了中亚-印度次大陆的反汉轴心。

而张越对罽宾和康居的态度,自然显而易见。

要不是现在汉军鞭长莫及,他此刻肯定会请求出战,将他们从地球上抹去!

讲道理,张越其实也搞不清罽宾人的脑回路。

讲道理啊,现在汉与罽宾的贸易关系上,罽宾是完全依赖和需要汉室的。

他们需要从汉室进口丝绸、茶叶、大黄、花椒等香料,然后卖给国内的贵族富商以及印度次大陆的其他王国。

他们每年还将大量珠玑、壁琉璃、火浣布、罽布出售给汉室。

在贸易上,罽宾人是顺差,而且规模很大。

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从对汉贸易得到了特别大利益的王国,却是最极端的反汉势力。

他们甚至比康居还要极端!

康居人虽然也反汉,但对汉使也不敢冒犯。

只有罽宾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发起一次次反汉浪潮,一次次的谋杀和囚禁汉家使者与商人。

他们仗着与汉室相距遥远,汉军奈何不得他们,有恃无恐,越发的嚣张。

确实现在汉室一时半会,也顾不上那遥远的罽宾。

但,想要料理罽宾人,还能没有办法?

旁的不说,贸易大棒,就是非常有效的手段。

天子听着,却是非常感兴趣了。

任何能敛财的事情,他都有兴趣。

只是有一个问题啊——会不会有人反对?

尤其是边塞的军队,会不会反感?

毕竟,边塞军人们和边贸商人关系很亲近,有些商队其实就是某位汉家大将的白手套!

于是,天子道:“若是如此,天下人恐怕会非议吧……”

他不过搞了个盐铁官营,平准均输,就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

再在边塞征商税,还不得闹翻天?

“陛下,请放心,臣以为此事世人只会支持……”张越抬起头来,咧着嘴笑道:“其一,臣的建议,只会对从边塞入关的商品征税……”

这是肯定的,自古以来,谁会对出口商品加税?

退税补贴都还来不及!

张越也不会傻到去做这种事情。

“这其二,针对商品种类不同,税率自是不同……”

“类似褐布及粮食、作物等商品,臣非但不建议加税,反而建议给与一定补贴,以鼓励商人进口!”

所谓褐布,是一种流行在西域和漠北的毛织品,很厚实是汉家边塞军民的主要保暖布匹来源。

更重要的是,褐布现在的主要出口国是汉家的盟友乌孙。

鼓励和扩大褐布进口,其实是给乌孙输血,让乌孙人更加依赖和亲近汉室。

至于粮食?

现在,汉家在居延等地屯田的效果,还没有发挥出来。

每年都需要从后方大量输送军粮,成本很高。

若能就近从西域进口,哪怕价格高一些,汉家也能接受。

更别提其实只需要用丝绸、茶叶、大黄就能换到大批粮食。

唯一的问题是,像粮食这种大宗商品交易,极有可能引来匈奴干涉,所以汉军可能需要进行护送。

而一旦如此,汉匈就必将爆发战争。

一次粮食战争!

不过,这正好符合汉室的需要。

汉匈战争打到现在,之所以一直僵持,是因为汉军每一次都抓不到匈奴主力。

哪怕抓到了,也远离后方的补给线,作战非常吃力。

假如能够预设战场,让匈奴人不得不在一个汉军准备充分的地方开战,那这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这也是李广利之所以极力想要发动车师战役的缘故——在一个有利于己而不是相反的地方作战,对汉军的战力加持非常高!

天子听着,也是眼前一亮。

他倒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从西域就地引进粮食,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就听着张越继续道:“其三,则是国库也能借此获得大量收入……”

天子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看着张越,问道:“卿的意思是让这笔税收进入国库?”

张越顿首拜道:“臣愚昧,以为非如此不可!”

要想让官僚同意,就必须让他们尝到甜头,有利益驱动。

第五百六十九节 贸易(2)

秦与汉,是中国漫长的封建历史上的两朵奇葩。

不仅仅是制度和国家体制,与其后王朝有着鲜明的不同。

就连财政制度,也是别出一裁!

它们有两个财政系统!

具体以汉室而言,分为少府领衔的都内和以大司农为首的国库。

在事实上形成了国家财政和皇室财政两个系统。

就连收税,也是各收各的。

少府收算赋、算缗,水衡都尉负责上林苑,处置苑内事务。

而大司农则总管天下田税、商税以及车船税,负责盐铁官营,维系平准均输政策。

所以,西汉财政,是两条腿走路。

国家用度和官吏开支、军事费用,从国库支出。

而皇帝享乐、宫廷修建以及皇室开销,走少府从都内支出。

而问题就在这里了!

经过百年发展,这两条腿,日益的变得不平衡。

在一方面,桑弘羊的大司农,每天绞尽脑汁,费尽心思,也仅仅只能维系国家财政的基本平衡。

一旦发生战争,就会出现大窟窿,国家赤字升高。

甚至可能会发不出官吏俸禄!

而在另一方面,都内的府库,日渐富裕。

靠着特权和少府体制下的规模化生产,皇室收入连年增高。

发展到现在,都内岁入已经倍于大司农的国库。

这还是桑弘羊搞了盐铁官营的缘故!

根据西汉晚期、东汉初年的恒谭新论记载:汉定以来,百姓赋敛岁入四十余万万,吏俸用其半,余二十万万藏于都内,为禁钱……少府所领园地作务之八十余万万,以给宫廷供养赏赐……

这是西汉晚期的情况,当然不能和现在相比。

但差距,却是差不多的。

而现在,汉匈战争旷日持久,将国库几乎耗干。

于是,大司农这条腿,几乎残废。

而少府那条腿,却日渐粗壮。

于是,天子就经常出都内钱以济国家用度、战争开支。

这也是当今天子维系他威权的方法和途径。

捏着钱袋子,不怕别人不听话。

手里面只要有钱,再强势的人也要低头。

故而,天子一听,这条财路要给国库,他差点就跳起来了。

当了四十七年皇帝,他总结下来的经验,主要有三条。

其中之一就是——绝对不能让外朝那些公卿士大夫手里面有太多资源!

不然,这些家伙就可能脱离控制!

甚至可能会奢侈到去讲什么原则和祖宗法度!

他曾亲身经历过,被外朝的权臣钳制的痛苦!

特别是武安侯田蚡当政的时候,根本就不听他的!

所以,最好的控制手段,就是让他们兜里没钱,只能来求自己!

沉吟片刻,天子悠悠道:“这恐怕不合祖宗法度吧……”

“山泽盐池,关津算缗,皆归都内,这是高帝的制度,朕恐怕不好违背……”

外朝的那些渣渣,休想从他兜里抢走一个五铢钱!

就像当年,他收归铸币权后,第一时间成立水衡都尉衙门来掌握。

张越一听天子这个态度,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他连忙拜道:“陛下圣明,臣愚钝,不达大义,几毁高帝之制!”

这态度立刻就摆的正正的。

没办法,张越的几个前辈,早就用血的教训告诉了他,千万别和这位陛下顶牛!

在这位陛下面前,谈什么原则、立场,是一件无比奢侈的事情。

况且,这个事情其实也不涉及什么原则和立场。

张越原本打的想法,只是想让这笔钱进入国库,从而收买公卿大臣,让他们与关税产生利益联系。

现在,既然天子反对,那他自然明智的缩卵了。

毕竟,公卿反对,最多嘴皮上反对,当今反对,那才会真的没戏!

天子一听张越的话,给了张越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整个人更是开心不已。

他试探着问道:“以卿之见,在玉门关等关津设吏征税,一岁能得几何?”

张越在心里想了想,答道:“以臣的估算,在现有的贸易量上,岁入数千万应该是可以的……”

“数千万?”天子一听,就有些兴趣缺缺了。

几千万而已,只是聊胜于无。

张越一看,赶紧打气,画起大饼:“这只是现有的规模估算的结果,若贸易额扩大十倍,以臣之见,岁入未必少于田税……”

“十倍?”天子有些不是很相信:“恐怕不容易吧?”

如今的丝绸之路贸易,每年的交易量都很大。

大量丝绸、大黄、茶叶,通过玉门关外的楼兰,中转到整个欧亚。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每年汉室对外出口的丝绸、陶器、漆器,有差不多一半是被匈奴人买走的。

特别是丝绸和漆器,匈奴需求量特别大。

因为,在汉匈开战前的那七十年中,汉家的丝绸和漆器,早就通过各种榷市,流入匈奴,进而培养出了匈奴国内的消费群体。

别看匈奴人,一直在嚷嚷什么‘汉朝人的糖衣炮弹,腐蚀不了骄傲的引弓之民’。

但身体却是很诚实的忍不住买买买。

更不提,在匈奴国内,还有着大批的投降汉军将领、贵族、官吏。

这些人,可受不了吃羊肉、奶酪,穿羊皮袄的蛮夷生活。

哪怕投降,也要锦衣玉食,高粱牛肉,不可或缺。

匈奴人为了笼络这些人,从赵信时代开始,就从汉室商人手里大量购买丝绸、漆器、中国美食。

再说,匈奴帝国也需要通过丝绸贸易来获取资金。

所以,仅仅是匈奴这个大客户,就已经足够汉室商人赚的了。

而来自整个欧亚大陆的庞大需求量,更是几乎没有止境的。

所以,张越也是自信满满的道:“以臣愚见,若是国家做好规划,以目前的贸易量来说,休说扩大十倍,便是百倍也是可以的!”

现在的贸易量,其实也只是看上去很大而已。

但仔细研究,就会发现,其实规模也就那样。

丝绸贸易,每年不过几万匹而已。

这么点量,别说满足整个欧亚的需求了,恐怕连西域王国的需求也满足不了。

“果真?”天子一听,立刻激动起来。

十倍就能顶一个田税,百倍岂不是可以撑起整个帝国了?

“应该是可以的!”张越拜道:“只是陛下需要做好规划和限制,特别是要抓紧茶种、蚕种的出口禁止,不许一粒茶种、一枚蚕卵出玉门!”

“若陛下放心,臣愿意牵头,来制定一个禁止出口的名录名单……”

这禁止茶种和蚕种出境,是在汉室得知了丝绸和茶叶在域外的名贵后下意识的反应。

自汉开始,直至满清鸦片战争时期,在漫长的时光中,无论怎么改朝换代,茶种和蚕种,始终被中国统治阶级控制在手里。

由之形成了垄断。

所以,张越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要控制的是技术!

特别是马上就要开始大规模使用的造纸术以及其后的印刷术。

这两项技术,他连一个字也不许人传出去!

作为穿越者,张越知道,只有掌握核心技术,才有未来和发展。

控制核心技术,就可以让竞争对手,始终无法进步。

而只要造纸术和印刷术不外传,那么,这个地球上除中国之外的其他文明,想要赶上中国,就要多花数百甚至上千年。

此外冶铁技术、制造技术和其他新技术,也都会严格限制,禁止外流!

天子听着,却是没有多想,直接道:“那便交给卿去办吧……”

“此外,那征税的事情,卿一并负责起来,制定税率和征税范围……”

“诺!”张越闻言,顿首而拜。

…………………………

在温室殿中,张越一直待到差不多人定,伺候天子喝完参汤,歇息下来,他方才走出温室殿。

和他一起的还有执金吾王莽。

天色这么晚,王莽肯定是不能出宫了,所以,他得在宫里歇息。

张越于是就邀请他去自己的小楼一住,秉烛夜谈。

王莽自然欣然应允。

走下温室殿,王莽点起宫灯,照亮前方的道路,对张越道:“侍中公,听说您对西域各国都有很深的研究?”

张越闻言,笑道:“算不上什么研究,只是稍微有所了解……”

王莽一听,立刻就来了精神。

他这一任执金吾,差不多干了三年了。

汉家政坛有一个潜规则,其他职位,哪怕干到死,也没有问题。

独独执金吾不行!

执金吾权力太大了!

尤其是在现在,汉家政治,三公已经变成摆设。

于是,在事实上,使得执金吾成为九卿中权柄最重的一个特殊存在。

虽非三公,但却有三公的威势。

所以呢,王莽也得开始为自己谋划,去找一个新的岗位,发光发热。

思来想去,王莽觉得,西域的事务大有可为!

正好,国家也一直想要设立一个单独的对口西域管理的军事民政综合机构。

只是,王莽本人对于西域事务,了解并不深。

所知的情况,大都都是从邸报和报告里得知的。

就像雾里看花,始终隔着一层纱。

而眼前的这个侍中官,却是长安公认的西域通。

连贰师将军李广利也要向其请教西域的问题,作为参考。

这也是王莽愿意一直陪着张越,等到现在的缘故。

此刻一听张越的话,王莽立刻就问道:“那以侍中之见,西域问题的症结何在?”

“西域问题?”张越听着,也是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自霍去病夺取河西走廊,汉家第一次接触到西域,迄今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三十年。

三十年间,汉家不断强化对西域的控制。

通过了数次战争,终于在大宛战争后,将自己的势力和触角,伸进西域,正式的介入西域事务。

可是,却一直不能做到,当初设想的战略,既——打通与乌孙的陆路联系,断匈奴右臂!

在这其中不止有匈奴人的阻扰,还有西域各国的阻扰。

哪怕现在汉室彻底控制了楼兰,楼兰王国内也依然有很多亲匈奴的贵族。

至于车师、小宛、蒲类诸国以及莎车之类的王国内部,甘做匈奴走狗的一抓一大把。

匈奴势力深深的嵌入了西域各国之中,即使到了东汉,也需要一个班定远才能清除。

至于如今……

可以这么说,每次汉军对西域方向用兵,首先遇到的敌人不是匈奴人。

而是匈奴人控制下的西域各国军队。

像是哪个被李广利彻底从地球上抹去的轮台王国,就曾经公然与汉军做对,破坏李广利军队的补给线,杀死数百名汉军士兵。

也就是大宛战争后,汉军的威名和汉室的强大,才真正让西域诸国醒悟,才渐渐的有骑墙派和亲汉派的出现。

但匈奴人在西域的影响和势力,却依旧是占据绝对优势的。

张越其实也不是很理解,这些家伙的脑回路。

明明汉军的介入,使得他们有机会摆脱匈奴人的控制,但他们却死死的抱住匈奴人的大腿。

像是车师人,几乎卖肝卖肾,给匈奴人卖命。

“大概,是夷狄畏威而不怀德吧……”张越想了很久,道:“谷梁和左传诸生,虽然在很多问题上,都有所天真,但有一句话他们说的对——夷狄从来无义,只相信拳头,而不相信道义!”

“可悲!太可悲了!”张越悲天悯人的道:“故而,以在下之间,欲要解决西域问题,首先要告诉西域诸国,与汉为敌,比与匈奴为敌还要惨烈一百倍!”

“再佐之以怀柔、教化,威德并用,先威后德,或能收拾人心……”

“这样啊……”王莽听着,点点头,对张越的看法非常赞同,然后他试探着问道:“那以侍中之见,国家若是要经营西域,何地最为重要?”

“经营西域?”张越一听就明白王莽的意思了。

事实上这位执金吾想要去西域建功立业,封妻萌子的心理,现在也差不多人尽皆知了。

这也是汉室九卿们的共同目标——官做到九卿,已经差不多无欲无求了。

下一步,就是功名,就是封侯。

而如今,最好的立功地方就是西域了。

所以,张越想都没有想,直接答道:“以在下浅见,轮台是干系全局的核心!”

“若要经营西域,最好的地方,莫过于轮台!”

第五百七十节 世无背锅侠

当太阳升起,整个长安的公卿,都被一个消息震惊的合不拢嘴。

典属国的属国都尉,一直以来只是一个吉祥物的随桃候赵昌乐,特么要当廷尉了!!!!!

天子已经命令太常卿准备拜卿诏书,同时召见赵昌乐,进行拜官前的例行君臣奏对了!

很多人好险没被这个消息呛的吐血。

赵昌乐是什么人?

整个长安谁不知道?

不过是一个中庸无能之辈,靠着乃父遗泽,才能混一个属国都尉,在长安打酱油。

何德何能,可以拜为廷尉,官居九卿?

于是,大家就仔细打探,很快就知道了原委。

原来这货送了一块壁琉璃给侍中张子重,然后这张蚩尤就带着壁琉璃去了建章宫,趁着给天子煮参汤的机会,推荐了一二。

天子喝了参汤,又见了壁琉璃,于是龙颜大悦,当场就拍板,打算拜赵昌乐为廷尉。

众人听说此事后,好险没有呛死。

此时,无数人心里面只有一个想法——反正零比三,我上我也行!

不就一块壁琉璃嘛?

想想办法,谁搞不到?

紧接着,又一个消息从宫里面传出来,昨日给张子重送礼的贵戚,人人都有封赏!

最差的一个人,也被天子以‘勤勉王事,忠心为国’的名义,加封食邑五十户,萌一子为郎。

而剩下的人,基本都有升迁。

虽然不像赵昌乐这么夸张,一夜之间就从一个吉祥物变成汉九卿,执掌廷尉。

但也都捞到了一个肥差。

譬如,有人就从本是清水衙门的宗正卿都司空调任公认油水肥厚的水衡都尉衙门,担任了一个司曹的主官。

这下子,人人眼红了起来。

虽然,舆论上有人私底下议论说什么‘张子重一人幸贵,竟令鸡犬升天,国幸佞臣,社稷不宁’之类的话,但身体却都是很老实的。

瞬间,人人都开始寻思,在家里面拾掇拾掇,准备拿些礼物,将珍宝都找出来,打算去戚里走后门。

特别是现在,国家九卿各司,都出了很多缺。

再不抓紧这个机会,可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一时间,长安城内,风起云涌。

而这反过来,进一步刺激了长安城里的士子。

于是,就连很多本来对张越很不感冒甚至看不顺眼的人,也加入了排队投递书稿的队伍里。

毕竟,你能恨张子重的思想,但你能恨张子重的举荐吗?

于是,在不经意间,张越悄然的达到了进一步扩大自己影响的计划。

而在另一方面,这个事情,就像一颗核弹,落在了那些聚集在王家和赵家身边的贵戚心中。

无数人捶胸顿足,悔恨不已。

“早知道这样,吾就该去跟那张子重请罪啊!”

“是啊,是啊……不过就是舍弃些金银珍宝而已……”

悔恨的种子,几乎深埋在每一个人心里。

就连鄂邑公主,也开始动摇了。

“父皇对张子重之宠爱,恐怕远超本宫想象……”她紧咬着银牙,思索着是不是应该低头去认个错。

顶多卖了那丁少君嘛。

一个面首而已,死了也就死了。

于自己并无什么损失。

但……

鄂邑公主依然有顾虑,她顾虑的是另外一个庞然大物,那赵氏外戚!

鄂邑很清楚,自己此刻只要服软,那个张子重肯不肯接受,姑且另说,首先自己就肯定会成为赵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甚至会被钩弋夫人以为是自己故意要害赵家。

这位老爹的贵妃,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豁达的贤夫人。

恰恰相反,她能独霸君宠,并且让老爹特别将甘泉宫作为其居所。

就足以证明其手段和心机。

得罪了钩弋夫人,鄂邑知道,自己必然是十死无生的。

怎么办呢?

鄂邑陷入了沉思之中。

她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悖论。

向前是死,那张子重可不是善茬,与其硬刚到底,肯定会被秋后算账。

退让也是死,开罪了赵家,赵氏外戚发起狠来,收拾她这样一个没有了母妃甚至没有了兄弟的公主,所谓的帝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旁的不说,钩弋夫人完全可以在天子面前吹些枕边风,拿着她的小辫子说事。

这可真的是进亦死,退亦死!

正纠结不已,难以决断之时。

忽然有人下人来报:“殿下,门外有敬安君家臣求见……”

“快请!”鄂邑就像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忙说道。

片刻之后,一个身穿着褐衣的男子,拿着一份名帖,来到了鄂邑面前,拜道:“小人袁安恭问盖主安好!”

“本宫安……”鄂邑坐在软塌上,尽量让自己保持好公主姿态,轻声问道:“敬安君老大人,命汝前来,有何吩咐?”

“小人主母命小人来请盖主殿下,今夜至家宅赴宴……”名为袁安的男子,将手里的名帖递上,再拜道:“老主母说了,赵府上下,扫榻以待,恭迎殿下登门!”

鄂邑接过名帖,微微点头,道:“请转告老大人,本宫承蒙厚爱,诚惶诚恐,敢不登门拜谒?”

在心里面,鄂邑总算有了些底气了。

在她看来,这是赵家沉不住气,打算全面介入的信号。

赵家一旦全面介入,那压力就会从自己身上转移。

或许说不定还能有全身而退的机会。

………………………………

张越却是压根不知道这些事情。

他一觉睡到差不多中午,才终于起来。

昨夜,他和王莽秉烛夜谈,直到天明,才各自睡下。

和王莽谈的东西,挺有意思的。

不止聊了一下国际局势和西域问题,更谈论了很多有关国内问题的看法。

通过与王莽的交谈,张越得知了很多内幕和不为人知的事情。

特别是国内的政治、经济、社会问题。

汉家的高层,其实都已经认识到了。

哪怕是张越曾经非常不屑的公孙贺,也曾在朝堂上公开说过:今天下之危,在内不在外,就在这宣室殿中!这样的话。

只是,大家都只是看到了问题,但却没有解决问题的手段。

就像土地兼并,国家年年喊着要抑制,天天叫着要扩大迁陵名单范围。

可惜,始终落不下来。

来自地方的阻力,非常大。

大到惊人!

特别是在齐鲁吴楚地区,当地的地主贵族士大夫们,甚至宁肯把锅砸了,也不想向百姓妥协,哪怕吐出半点利益。

当初,暴胜之持节南下,砍了上万个脑袋,破家数百。

也不过暂时压住了东南的气焰。

可结果,没过两年,这些地方的治安和秩序,就彻底混乱了。

地方盗匪横行,甚至有大盗,穿郡过县,乃至于杀官的。

地方官府,全部束手无策。

甚至很多人都装作自己境内没有盗匪,在给国家的奏报上,粉饰太平,强行装作一切如故。

以至于盗匪的气焰,越发高涨,在渤海,在鲁地、淮南一带,甚至有盗匪头子明目张胆的在县衙之旁开设私堂,征税抽丁,盘剥百姓。

而国家任命的官员,对此充耳不闻。

最后还是被巡查御史发现,才被人所知。

但……

朝堂上对此的对策,也没有太多办法。

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些盗匪是谁在支持?

就是当地的大地主、大豪强、大贵族!

这些人借着这样的手法,混淆视听,将这些盗匪推到前台,来和国家唱对台戏。

当然,国家层面上是不可能容忍这样的事情的。

朝堂上曾经多次讨论过,调集大军南下,犁庭扫穴,扫荡当地的计划。

不过,实施起来,却是千难万难的。

因为,汉室的政治生活中,东南一带,一直是敏感地区。

打从高帝开始,齐鲁就是一个不安定、不安分的潜在缓则。

且不说当年楚汉争霸,鲁地儒生站在项羽那边摇旗呐喊,乃至于项羽死后还给其披麻戴孝,打出为项羽尽忠的旗号的旧事。

单单就是当年,诸侯大臣共诛诸吕,齐哀王刘襄立功最大,出力最多,但却被人无视,只能郁郁而归的事情,就让齐鲁一直是长安的心腹大患。

吴楚七国之乱,齐王刘将闾和胶东、胶西、济北四王全反。

当年主父偃,又莽撞的逼死了齐王刘肥最后的后代齐厉王刘景,这几乎是火上浇油!

到了现在,齐鲁吴楚地区,与长安之间的隔离和生疏,依旧深重。

地方上的士大夫贵族,长期对长安离心离德。

若调动大军南下,很有可能刺激他们内心的反汉情绪,导致内战。

故而,长安方面也是投鼠忌器。

有些难以下嘴。

张越想着这些事情,心里面却是跟镜子一样通彻。

什么叫投鼠忌器?

什么叫害怕内战?

根本就是没有担当,不肯背责任罢了。

齐鲁的士大夫们是个什么德行?

张越还不知道?!

只要大军南下,一个两个,缩的比任何人都快!

他们的前辈和后代,在历史上曾经表演无数次类似的戏码。

这些渣渣,就是欠抽!

只是,这个事情难啊。

张越知道,自己能想到的事情,天子身边的智囊们恐怕早就想到了。

那为什么不行动呢?

恐怕还有着其他方面的考量和原因。

“或许是缺一个晁错吧……”张越在心里叹道。

想当初,晁错捅破了吴楚七国的脓包,造福了国家,自己却落得朝服腰斩的下场。

自那以后,肯像晁错这样,先考虑国家,再考虑自己的人,已经越来越少。

聪明人则越来越多。

人人都不想背锅,大家都想甩锅。

第五百七十一节 合辑百越

正想着这些事情,就听到一个宦官的声音,在门外轻声道:“侍中公,随桃候求见……”

“赵昌乐?”张越微微一楞,随即道:“请君候至客厅稍候,我这就过来!”

于是便穿起衣冠,系上绶带,然后走下阁楼,来到了客厅之中。

随桃候赵昌乐,一见张越过来,马上就起身,迎向张越,恭身拜道:“幸蒙明公举荐,昌乐感恩不尽!”

对赵昌乐来说,今天发生的一切,让他有种恍如梦中的感觉。

自己居然要成为廷尉卿了?

虽然,从天子的口风上和安排上来看,他这个廷尉卿,名誉性质味道很重。

别说跟张汤那样,可以作威作福,掌握律法的解释权了。

就连廷尉日常事务,怕也难以插手。

但廷尉终究是廷尉。

汉廷尉拥有的权力,可不仅仅只限于决狱。

更捏着督导公卿士大夫和列侯皇室的权力。就连诸侯王,也要向廷尉低头!

故而,拜别天子,他第一时间就来了张越这里感谢。

他很清楚,自己能不能坐稳廷尉,能不能继续向上爬,取决于眼前这个侍中官,愿不愿意继续顶自己。

故而,一见张越,他的态度甚至比昨日还要谦卑几分。

张越见着,连忙上前,扶起赵昌乐,道:“君候休要谦虚,本官其实并没有出什么力,不过是陛下垂恩,君候要谢该谢陛下啊!”

事实确实是如此,若当今天子不是想敛财,于是学起燕昭王,玩千金市马骨,赵昌乐想当廷尉?那里可能!

赵昌乐连忙道:“侍中说的是……”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抱紧大腿不放手了。

张越却是笑着拉着赵昌乐的手,坐下来,两人对坐在一席,然后无比亲密的给赵昌乐满上一盏酒,亲切的道:“这次陛下降恩,用君候为廷尉,足见陛下对君候家族世代忠臣的肯定,足见陛下对于百越各族百姓的深厚恩情!”

“君候当要晓瑜百越诸族,汉家天子之隆恩至德,令彼等安心耕作,为汉臣民……”

随桃顷候赵光,如今故去不过数年,故而,百越诸族依然记得赵家的地位。

特别是苍梧郡和交趾郡,随桃候家族的人说的话,甚至比很多酋长的话还灵验。

团结百越,合辑百越,同化百越。

这是百年以前,赵佗时代就一直矢志不渝的政策。

汉灭南越,同样继承了这个政策。

这个政策核心,就是劝说百越各族,与汉家移民通婚,并传授百越各族诸夏文化、生活方式以及习俗、技术。

而对那些不服从,顽固抗拒者,坚决打击,甚至以军事手段进行**毁灭。

通俗的说,就是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

尽最大可能,让百越各族,接受和认可诸夏文化和生活方式,并从深山之中走到平原,定居耕作。

可惜,近些年来,这项工作却渐渐陷入停滞状态。

主要缘故就是南越的消亡,使得地方上失去了一个强势主导这个政策的力量。

而汉室派遣去南越的士大夫官吏们,别说让他们去和百越各族的首领通婚了,很多人恐怕连与之交流都避之不及。

而这是张越要改变的现状。

所以,张越柔声道:“请君候转告百越诸族头人,汉家天子,对彼等无比关心,或许翌日,长孙殿下会从百越各部头人家中,择一女或者数女为妃,请诸位头人做好准备,务必要将最美丽、温柔、贤惠之女子,献给长孙殿下……”

这个事情,张越还没有去和刘进商议,差不多算是自作主张。

但是,刘进肯定是乐意的。

不乐意也不行,张越到时候会让天子亲自主持赐婚的。

反正这种事情他又不吃亏,对吧?

更何况,这还是关乎子孙后代的百年大计。

为了天下,为了汉室,牺牲一下他的**有什么大不了的?

张越相信,刘进一定会理解的。

赵昌乐一听,喜出望外,甚至有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

劝说刘氏纳一个百越女子为妃,这是他爹生前,孜孜以求,努力不倦的目标。

可惜,相关请求一上朝堂就被人怼回去了。

对于汉家的公卿士大夫来说,只是想想,他们可能要在一个夷狄女性面前卑躬屈膝,就恶心的不要不要的。

万一这个女人再生一个皇子公主,那就更是糟心!

反正,是坚决不行!

有时候,其实赵昌乐也想不清楚那些人的脑回路是什么构成的?

一方面,他们对夷狄百般嫌弃,死也不想和夷狄有什么关系。

但另一方面,很多人年复一年的劝说朝廷——莫如和亲便,送一个公主,打发点黄金丝帛给匈奴人换取和平吧陛下!

如今,听到张越主动提出此事,赵昌乐感觉自己真是太幸福了,就差老泪纵横,当场哭泣了。

他连忙一拜,对张越说道:“若长孙殿下,愿屈尊降贵,纳百越之女为妃,此百越上下之幸也,鄙人愿尽全力,以为牛马奔走,玉成此事!”

百越各族,想嫁一个女儿来长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很多年了。

此事一旦成功,对赵昌乐来说,这就是天大的政绩和人望。

不仅仅可以巩固家族在百越部族之中的影响力,还能让自己的名字,被写进史书之中,为后世纪念,更能了结亡父遗愿。

真真是公私两便,好处多多。

“有劳君候奔走了……”张越点点头,想了想,又嘱咐道:“此事,请君候暂且保密,勿要告知他人!”

“唯!”赵昌乐恭身一拜,喜滋滋的回去准备这个事情了。

张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微微的点了点头。

融合百越,任重而道远。

特别是交趾郡和日南郡,丛林遍布,沼泽林立。

当地的开发欠缺,很多部族都是居住于原始森林之中。

单靠武力,很难让这些部族心悦诚服的融入诸夏。

所以,这需要全天下的努力,特别是士大夫阶级的努力!

主要是,士大夫们应该做出牺牲。

未来,等刘进迎娶了百越部族之女为妃后,张越打算趁机发动一次‘人人都娶百越之女’运动。

只要汉越联姻,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

那么,百年之后,百越各族就将融入诸夏。

哪怕再有五代之乱,也分离不出去了。

第五百七十二节 掀桌子的王牌

送走赵昌乐,张越就驱车出宫,返回了戚里的家中。

一进门,张越就发现,自己家里,一下子就来了许多客人。

粗略的估计了一下,起码有三十几人。

这些衣紫着绿之人,见了张越,纷纷迎上前来,拜道:“下官等见过侍中公……”

然后,一块块名帖,递了上来。

张越接过这些名帖一看,好家伙,一个个都是来头吓死人的贵戚、官吏后代。

什么名将之后,功臣子孙、名臣后代,应有尽有。

甚至还有人和张越攀起了亲戚,名帖上赫然写着:留文终候四世外孙、xx候之后某某敬问侍中公安。

好吧,张良当初和很多人都联姻过。

但问题是,早就出了五服好不好。

再一个,你们联姻的是张不疑那一支啊,哥是张辟疆之后,麻烦搞清楚先!

虽然心里面吐槽不已,但表面上,张越自然是笑呵呵的一一回礼,然后道:“小子不才,劳烦诸位明公登门拜访,实在惭愧!”

“日后定当登门回访……”

其实就是些客套话,但很多人却似乎当真了,或者假装相信了,纷纷道:“若蒙侍中不弃,登临寒舍,鄙人自是荣幸备至……”

对此,张越只好的呵呵的笑了笑。

这些人见状,也连忙都赔笑了起来。

然后,就将带来的大包小包的礼物,往张越家里搬。

嘴上,自然是说什么‘侍中公日理万机,操劳国事,忧苦天下,吾等实敬之,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但手上却将写着自己名字和礼品名称、数目的礼单,郑重的交给了张越。

对此,张越自然是‘勉为其难’‘推辞再三,固争之而不得’然后‘无奈的收下’。

等送走这些家伙,回头一清点。

好家伙!

仅仅是麟趾金就有五百枚之多!

其他黄金器皿、铜器甚至白银器,应有尽有。

张越甚至看到了好几个造型独特的,来自于安息的裂瓣纹银盒。

这种和诸夏工艺完全不同的异域艺术品,很容易辨识。

因为它用的是欧陆和西亚的锤蝶技术,与中国所用的泥范和陶范所制的相似产品差别很大。

而且,张越曾经在某个国家博物馆里见过类似的出土文物。

自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除了这些金银器,其他什么象牙、犀牛角制成的种种器物,也堆满了家宅。

至于火浣布,张越仔细看了看,似乎有个三十多块!

微微想了想,张越就将田禾召来,对他道:“汝替吾去将这些火浣布以及象牙、犀角之类的制品,按照名单原路退回,就说:吾德薄不敢消受!”

开什么玩笑,将这么多火浣布送去宫里面,万一天子冬天的时候将它们拿来当被子盖,出了问题谁负责?

石棉这种东西,可是有害健康的。

别说当今已经六十三了,就是三十六,这么多火浣布堆起来,怕也迟早药丸!

想了想,张越又提笔写了一封奏疏,派人送去兰台。

奏疏之中,自然是力陈火浣布有毒,害人之事。

甚至稍微有所夸大,反正,将这个东西定性为‘毒于砒霜,长期接触,使人多病’。

算是要斩断罽宾国对汉的火浣布销售。

张越相信他的奏疏,很多就会被人知道。

然后,全天下的人都会相信的。

特别是当今天子,他对自己的健康的关心程度,可是远超任何想象的!

………………………………

将奏疏送出去,张越就终于有了时间,可以处理一下自己的事情了。

他先派人去将于己衍请上门来。

筹谋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图穷匕见,和王家算算账。

这账不算清楚,别人说不定还以为他张子重宽宏大度是个忠厚君子呢!

百年前,萧何曹参主政的时候,就特别喜欢用这种忠厚君子。

为啥?

吃的比别人少,干的比别人多,还没有怨言。

什么锅都肯背!

什么事情都能做!

上位者,只需要安排好工作就可以了。

有了功绩是丞相领导有方,运筹帷幄,有了问题是下属‘不暗丞相深意,自作主张’。

几乎完美!

可惜,随着公羊学派上台,这种忠厚君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亡。

取而代之的是一群为小吏,必凌上官,为副手,必胁主官的儒法官吏。

大复仇思想更是弥漫上下,使得任何人想要在汉室朝堂生存,就要有手段,有能力,有魄力,更要有骨气、有尊严。

别人打你一巴掌,你就得回敬。不回敬的人,像于己衍这样,就成为公共出气筒。

在家里,等了大约半个时辰。

期间张越耐着性子,陪着金少夫说了些话,讲了些甜言蜜语。

男人嘛,都这样。

就像女人天生懂得如何取悦男人一般,男人也天生知道如何哄骗女孩子。

哄得金少夫,自是和吃了蜜糖一般,整颗心都满满的全是甜蜜。

张越自也趁机,尝到了些甜头。

不过,这闺阁游戏,时间过的飞快。

不经意间,下人就来禀报:“京兆伊于公来了!”

张越自然放下这闲暇的娱乐时光,在金少夫恋恋不舍的眼神中,穿上冠帽,来到客厅。

“下官于己衍,恭问侍中安……”一见面,于己衍立刻就迎上前来。

今天长安的事情,他自然听说了。

张越将赵昌乐,送上了廷尉卿的位置,让他深受鼓舞,甚至有些情不自禁。

所以一听说张越召唤,他立刻就赶来张府。

如今汉家,可不止是廷尉出缺。

九卿之中,还有好几个位置在等着‘贤才’来上任。

旁的不说,那宗正卿刘屈氂,随时可能拜相。

这宗正虽然油水不多,但也是九卿啊。

况且,身为宗正,与皇室关系密切,自然有更多机会在天子面前刷脸。

可比现在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京兆尹要好的多。

张越笑着上前,扶起于己衍,道:“京兆尹快快请起!”

带着于己衍,来到客厅之内的一间小雅居之中,张越让人奉上茶水后,关上门窗,亲手为于己衍倒上一杯茶,然后道:“本官今日请京兆伊来此,是想问一下,京兆尹现在可查清楚了,京兆尹名下有几个县在准备‘抵押公田以修水利’?”

于己衍闻言,立刻答道:“回禀侍中公,下官现在已经查清楚了,京兆尹治下,有四县在预备此事……”

他准备的非常充分,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份帛书地图,摊开在案几上,道:“分别是临潼、万年、华县以及湖县……”

张越凑过去看着地图,呵呵的笑了起来。

汉家三辅的划分,特别有意思。

左冯翊和右扶风,以渭水为界,从长安向西是右扶风,向南是左冯翊。

而京兆伊则是一个一字长蛇阵。

从长安一直到新安,十二个县一字排开。

当然,中间有陵邑县乱入其中。

而在整个京兆尹,辖区最大的正好是这四个县。

特别是湖县!

“好大的胃口啊!”张越冷笑着道:“这一口咬下来,就要咬走京兆尹最肥的肉!”

于己衍听着,也是胆战心惊,道:“侍中所言极是,此四县,公田最多,林林总总算起来,不下六万亩!”

于己衍在初初搞清楚了这个数据后,也被吓得魂飞魄散。

下面的人和那些贵戚的胃口,大的让他无法想象。

六万亩公田!

一旦被他们吃掉,朝堂震怒,天子追究下来,他这个京兆伊怕是要诛三族!

正是想清楚了这一点后,于己衍彻底的站到了张越这边。

这已经不止是抱大腿的问题了,而是关乎生死,关乎家族存亡的事情!

“六万亩……”张越冷笑着:“也不怕崩掉牙齿?”

他对贵戚和下面的官僚的愚蠢和下限,再次有了新认知。

事实证明,腐朽的官僚集团的智商就是在利益面前为负,而起下限就是没有下限!

张越看着地图,对于己衍问道:“王家主要图谋的是哪一个县?”

于己衍想了想,在地图上指了指道:“临潼与万年……”

“临潼县县令和县尉,以及有司四百石以上,基本都被王氏的人控制了……”

“而万年县,则是很多依附王氏的贵戚们觊觎之所!”

“赵氏现在基本上只盯着湖县……”

“那华县呢?”张越问道。

“华县啊……”于己衍苦笑一声,道:“京兆伊有司的地盘!”

张越听着,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啊,好啊!这利益都划分的如此清楚了!”

是啊,看人家,你一块我一块,都把好处分掉了。

甚至说不定,这期间还上演孔融让犁的戏码。

这让张越真是火冒三丈。

深感被羞辱和打脸。

这是明摆着,在他头上拉翔呢!

真不知道,这些渣渣在打什么算盘?

“先从临潼开始吧!”张越怒极而笑,道:“京兆尹,本官现在以钦命长安除疫大使的身份通知贵官:如今隆冬将至,考虑京畿一带,除疫工作的复杂性和艰巨性,本官正式知会贵官,吾当行天子所赐之权,自后日起,行巡京畿各县,检查和核查除疫工作!”

张越悄悄的拿出了天子上次赐给他全权负责长安除疫事务的玉符,展示给于己衍:“请贵官予以配合和协同!”

上次天子,可是给了他全权和便宜行事的权力。

除了列侯和两千石,其他人统统可以先斩后奏!

更妙的是,因为担心疫情可能会再次出现,所以,事后天子并未收回这项权力。

换而言之,张越现在依然是钦命全权除疫大使。

在防疫工作上,他拥有先斩后奏以及便宜行事,甚至他还被授权,必要时刻,可以调动军队,协助除疫。

这个权力,几乎可以说是无限大的。

甚至可以让他可以在必要时刻,打破官僚限制,直接掀桌子!

更妙的是,没有任何人可以说什么不是。

作为除疫大使,张越检查京畿防疫工作天经地义。

在检查中发现问题,揪出问题,查处有关官吏,更是没有任何人可以说什么不是。

于己衍听着,再看着张越手里的那块玉符,微微一楞,然后立刻拜道:“下官谨奉天使之命!”

“善!”张越呵呵一笑,扶起于己衍,道:“此次核查京畿除疫工作,本官希望,贵官做到绝对保密,不要事先通知,不许事先安排,吾当随即检查各县!”

“若有通风报信、安排接待,视为与吾为敌!”

“汝可知道?”

于己衍心领神会,拜道:“下官明白,下官回去后,一个字也不会告知他人!”

“善!”张越呵呵笑着,从自己怀里取出一份公文,递给于己衍道:“请京兆伊在此公文附署吧!”

于己衍想都没有想,立刻就在上面签字。

于是,在程序上来说,张越以全权除疫大使检查京兆伊各县防疫工作的事情已经没有任何问题。

有公文,有京兆伊的背书。

谁都挑不出错,哪怕官司打到高庙,也是张越赢。

第五百七十三节 天子的态度

手里捏着于己衍附署的那份公文,张越知道,万事俱备,还差最后一个工作去天子那里报备,得到批准。

若得到了天子许可,那么,他就是脱笼猛虎,飞天之龙!

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去跟天子说这个事情。

就有下人来报:“主公,门外有自称是建章宫谒者令的宦官求见”

“郭穰?”张越闻言,立刻道:“快快有请!”

心里面差不多知道了郭穰的来意,无非就是火浣布的事情。

别人不清楚,他还不知道当今天子对自己健康,有多么关心吗?

不多时,郭穰就带着几个小黄门,来到了张越面前。

“郭公今日何以来寒舍了?”张越笑着将郭穰请见客厅,让人准备茶水。

就听着郭穰道:“奴婢是奉了天子口谕,来征询侍中意见的”

张越连忙跪下来,拜道:“臣毅恭闻圣训!”

郭穰清了清嗓子,然后道:“天子圣谕,问曰:张爱卿,卿奏疏所言,火浣布之种种毒性,可是属实?”

“千真万确!”张越拜道:“臣查兰台旧档及古而知,火浣布,实乃西域一种土毒之物,人长久近之,轻则伤五脏六腑,令人身体虚弱,重则令五脏病变,致人死地!”

“如故长安名士杨王孙,故汲候、故太中大夫东方朔等人之死,皆与火浣布之毒有严重关系!”

汉室的这些贵族士大夫的作死程度,可不仅仅只是拿着火浣布当被子盖、衣服穿。

这些家伙,还喜欢炼丹吞服。

就是拿着铜铅水银之类的有毒金属炼丹。

当然,因为吃丹药死的贵族术士太多了,所以近年来类似的傻瓜已经很少了。

但是,因为与匈奴战争,导致匈奴的萨满教义开始流入,于是有些渣渣,开始了新的作死之路,生吃蝎子啊,活吞蛇胆,也就罢了。

喝尿和吃姨妈红的蠢货也有!

智商税,不断有人交。

与之相比,拿火浣布当被子盖,甚至将火浣布丢到火炉里,不断翻动,然后吸入大量石棉,也就只是一般的作死。

郭穰一听,却是吓坏了。

整个人都瑟瑟发抖了。

火浣布,他曾吹嘘过这种西域神物。

但现在,这种东西却是有毒的。

等于他曾经几令天子陷入危险之中!

对张越的话,他自然不敢怀疑,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

这个侍中官不仅仅是养生高手,更是精通岐黄之道。

上次长安伤寒疫情,就是他处置的。

于是,郭穰吓得立刻跪下来,对张越拜道:“侍中救我!”

张越赶忙扶起郭穰,问道:“令吏何以如此?当不得,当不得”

郭穰却是不肯起来,顿首道:“奴婢曾经在陛下面前说过火浣布的好处,如今这火浣布却是有毒的,还请侍中为奴婢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他这却大半是演的,只是为了表态而已。

张越自是心知肚明,对郭穰道:“这与令吏无关,即使是本官,也是读了兰台档案发现许多大臣之死,都有相同症状,才去怀疑的火浣布”

“若陛下怪罪,本官自当为令吏分说一二”

郭穰听着,才终于笑道:“多谢侍中,奴婢这就去通传”

张越却是拉住郭穰,对他道:“请郭令吏带一句话给陛下,就说‘臣毅心忧京畿防疫之事,请出巡京畿,视察防疫’。”

郭穰听着笑道:“侍中放心,奴婢一定带到”

半个时辰后,郭穰到建章宫,将张越的话,原原本本,禀告天子。

天子听完,立刻就道:“郭穰,汝马上去给朕将那些火浣毒布,统统挖个坑埋了!”

对于自己的身体健康,这位陛下比谁都关心!

更何况,张越还有实锤!

过去很多大臣的死因,确实是个谜。

哪怕只是宁肯信其有,天子也觉得必须远离这个健康威胁!

这位陛下现在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前些年身体出问题,也与接触和把玩这些毒布有关!

所以想了想,他还觉得不放心,又道:“传命给少府,所有存储过火浣布的地方,统统拆了,一粒灰也不许留!”

“诺!”郭穰恭身领命,临走前,他想起了张越的嘱托,拜道:“陛下,张侍中让奴婢带一句话给陛下”

“说!”

“侍中打算行巡京畿,检查长安除疫工作,请求陛下准许”

天子一听,忽然笑了起来。

也是此刻,他想了起来,自己上次任命张越为全权除疫大使,事后并没有收节杖和符信,也未撤任命。

换而言之,对方依然是全权钦命除疫大使。

“有意思”他想起了王莽的话:“或许朕能看一场好戏呢!”

于是,他轻笑着道:“汝去兰台一趟,告诉张安世,让其制诏给张子重,任命张子重为钦命全权京畿除疫大使,负责京畿防疫、除疫事务,直接对朕负责,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

他很期待,张子重怎么将王家和赵家的混账以及那些贵戚锤进土里。

想了想,可能是觉得这样还不够热闹,天子又道:“再去将金赏给朕叫来!”

金赏不是有个堂妹是那张子重的侍妾吗?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诺!”郭穰领命而去。

没多久,在宫里执勤的金赏就奉命来到了天子面前。

“臣赏恭问吾皇圣安!”金赏现在已经升官了,从侍从升到了建章宫司马,很快的他就会和乃父一样,成为侍中的一员。

这个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天子也和他谈过话了。

所以,金赏现在心情很好。

“朕叫卿来,是有个事情,让卿去做!”天子看着金赏,笑着道。

“请陛下吩咐!”金赏立刻就抬头挺胸。

“钦命全权除疫大使张子重欲要稽查京畿除疫之事,朕让卿带一个司马的羽林卫去,保卫和护卫全权除疫大使!”天子笑着道:“若有乱臣贼子,敢不听全权除疫大使号令,卿可从全权除疫之使之令,两千石以下官吏和关内侯以下的贵戚处置,可不报朕批准,自行处置!”

“诺!”金赏闻言,立刻斗志昂扬的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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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四节 抢婿

送走郭穰后,张越开始就批阅之旅。

在过去的几天里,田禾等人足足收集了上千份士子策文。

除了第一批已经被批阅的外,剩下的都堆磊在张越的书房书架上。

密密麻麻,让人几乎要产生密集恐惧症。

可惜的是,其实如此多的简牍,其中记载的文字总数加起来,可能还不足一百万字。

换言之,平均每份策文的长度不超过一千字。

当然,若是一般人,哪怕只是看一遍,也会很费劲。

读懂这些策文,更是需要起码数月之功。

但在张越手里,却跟批阅小学生作文一样简单。

首先,他固化的海量知识与资料、史料,使得几乎所有文字、修辞手法和典故,在他面前都变得和小学生的作业一样简单。

省去了思考和思索时间。

再则,他的臂力和耐力都已经是bug。

这就导致了他的批阅速度,快如闪电。

常常一份策文拿起来,不出半刻钟,就已经写好了评语,定下了结论。

言之有物的文章,被放到案几下,其他的则交给田禾,让其放去门口,让士子们自取。

只是苦了赵玄。

这个纨绔子,便张越叫到身边,作为打杂,主要负责给他搬运简牍,归类分档。

一开始,赵玄还有些不以为意。

但很快,他便叫苦连连。

因为,他发现自己搬运的速度,有些赶不上张越批阅的速度了。

这样一下午忙下来,赵玄已经累的气喘吁吁,手臂酸软,四肢抽搐,仿佛虚脱了一般。

但他不敢休息。

因为,每次他稍微懈怠,就能听到那个催命符一般的声音:“草之,快点!别磨蹭!”

这让他连喘气的时间也没有。

至于偷懒甚至于甩手不干这种事情,若是在自己家里或者其他地方,他或许敢如此。

但在此地,他连念头也不敢起!

那个坐在简牍堆中的侍中官,就像是一个魔神,令他战战兢兢。

生怕行差踏错,招来一顿暴打。

终于,赵玄咬着牙齿,将最后几卷简牍,搬到张越身前的案几旁,然后整个人就一屁股跌到了地上,连一根指头都不想抬起。

张越透过堆磊如山的文牍缝隙,看着这个纨绔子,笑了一声,道:“草之啊,汝可不能懈怠!快去替吾倒杯茶来……”

赵玄闻言,心里面哀嚎着,却不得不挣扎着起身,低头应是。

看着赵玄踉踉跄跄的走出房门,张越在心里面微微点头。

这个纨绔子,还不算无可救药。

起码,他还是畏惧强权的。

至少在自己面前,他还算服从。

而只要培养起他的纪律性,锻炼出作风,也就不怕他将来坑爹坑祖宗了。

将赵玄的事情,先搁到一边,张越看了看已经渐渐到了尾声的批阅工作。

差不多一千份策文,来自七百余位士子。

其中固然多半是平庸、庸碌之才。

但精英士子,甚至是有望在未来进化为政治家的人才,也有数十人之多。

不独有类似魏相这样的在历史留名的大牛,也有被历史所掩埋的人物。

甚至,有人比魏相说不定还要杰出几分。

“大江东去浪淘尽,英雄豪杰啊!”张越也忍不住感慨。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无情的碾压了多少人的梦想与青春?

看着那数十份从上千份策文之中挑选出来的,言之有物或者有干货和见地的文章,张越招手唤来田禾,嘱咐道:“这数十份策文,汝按其所录士子姓名、住址,亲自登门去请,请他们后日上午来此,与我汇合……”

这些人都是人才。

但,张越并不打算让他们进入新丰体制。

对于他们,张越另有打算。

“诺!”田禾顿首而拜,捧着那些幸运儿的简牍而去。

……………………………………

假若说戚里和尚冠里大道是长安的贵族区。

那么夕阴街与围绕其附近而建立的十余个闾里,就是长安的富商区。

此地的豪宅,连片成栋,最大的宅邸,甚至占地数百亩,有大小房间数百个,奴仆仆役三百余人。

门口甚至有着弯弓背剑的武士站岗守卫,派头不比一般列侯差。

但,和戚里、尚冠里不同。

此地,不止有豪宅,还有一栋栋年久失修,漏风漏雨的破旧夯土屋。

既有朱门大墙,紫衣锦服,大腹便便的富商,也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贫瘠之家。

魏相坐在夕阴街的一个豪宅阁楼上,远眺着自己这豪宅左近的民户生活。

他亲眼看着,一个母亲,将刚刚从官衙买回来的限购粟米,倒入一个大瓮中,然后混入大量的糠麸、绿豆以及蹲鸱、蒻头所制的粉。

大约是一斗粟米配三斗糠麸、两斗其余食物的水平。

至于国家配给的麦粉?

不好意思,这种贫民根本买不起,早就将自己的配额卖给了那些有钱的,舍得出钱购买麦粉来**细食物的人家。

也就大约买了几斤麦粉,藏在家里的米缸深处,作为新年祭祖用的祭品。

看着那妇人的动作,魏相内心的敏感被触动,叹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子当年之叹,今日依旧!”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男子,听着也是点头,道:“弱翁兄所言,吾亦然!”

“当今之世,富者阡陌连野,贫者无立锥之地,老子曰:天之道,补不足而损有余,当今之世,反其道而行之,乃补有余而损不足!”

“朝堂诸公,若不早醒,吾恐大祸临矣!”

虽然,此人满身锦衣,腰配玉饰,而且家财万贯。

特别是以魏相所知,这附近贫民的大多数麦粉配给,都是出卖给了他家。

但现如今,长安士子圈里,悲天悯人,感慨百姓生活艰难,大肆抨击贪官污吏和奸商豪强,已经是主流,甚至是政治正确了。

想要在这个圈子里混,不鞭笞几下世道,为贫民流几滴鳄鱼眼泪,根本就混不下去!

这种风潮,是从‘废奴运动’开始,在前不久的旱灾之中,攀升到极致的。

接连两次运动,让无数人,不管是公卿子弟、富商之后,还是寒门士子,都在其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们可以改变世界!

这种情绪,促使了整个长安的风气,为之一变。

至少在士子圈中,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投入到改变世界的浪潮中来。

只是……

魏相知道,这种改变,流于表面。

就像眼前这位富商子弟,他只是说说而已。

若真有人为了百姓,为了天下,去动他家的利益,他怕是要跳墙。

但没有办法。

魏相只能虚与委蛇的笑着道:“王兄所言,确实如此啊,百年前陈涉教训,犹在眼前……吾辈士人,若不惊醒,我恐将来有春秋之诛!”

在现在的士子圈里面,生态链已经渐渐成熟。

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吆喝呐喊,鼓舞助威。

而类似魏相这样在士子圈之中颇有名声,人缘不错的中坚,则串联上下。

毕竟,读书人也是人,总不能说读了孔夫子的书,就能修仙成功,辟谷了吧?

大家都要吃饭、睡觉、交际。

而要满足这些需求,就需要钱。

准确的来说是需要一个稳定的工作。

譬如给贵族当食客,或者给富商做幕僚。

大多数士子在长安的经济来源,都是如此。

而士子这么多,体面的工作就这么几个。

竞争压力自然很大。

于是,多数士子,只能沦落到给人抄写书写、书稿甚至给人打杂、浆洗衣服维生。

过的相当艰难。

也就是经过两次运动,随着富商子弟和贵族子弟们的踊跃参与,士子们的生活才终于光鲜了那么一点。

可以靠着去参加这些人组织的学会、辩论会,蹭点吃喝,甚至混点车马钱。

在这其中,富商子弟、贵族子弟,得到了名声,蹭到了热度,而寒门士子则得到了温饱,甚至获得了进身之阶。

可以说是双赢了。

就像今天,魏相来此,是因为这位王家的公子,打算组织一场诗赋会。

交流文章,打响名声,就请人邀请他来商议。

让魏相来组织人手,参与一次这样的文会。

这也是现在很多富商们下意识的选择。

汉家百分之九十九的商贾,在发达了以后,都会选择将自己的后代,向士大夫方向培养,期望可以转型成功。

王公子正要继续说话,这时,一个魏相的家臣,走了进来,拜道:“恭喜少主,刚刚得到家中急报,侍中领新丰令张公讳毅,已遣家臣,亲自登门,请少主后日上午辰时相会……”

这也是魏相能坐在这里的缘故。

除了在士子群中颇有名声。

他本身的家族,也很富裕!

魏家是济阴郡有名的豪族,名下土地少说上万亩。

自其祖父开始,三代为宦,乃祖甚至曾经官至河南郡主薄,是正儿八经的两千石。

致仕后朝堂赐几杖,以中郎署长的身份光荣退休。

虽然在这长安城里,什么都算不上。

但,有了这个士大夫的背景,他才有资格可以主持和联络士子。

不然,谁听他的?

魏相听着家臣的报告,心里面当然是狂喜不已,甚至有些按捺不住想要马上回家。

但表面上还是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笑着道:“吾知矣,待我与王兄商议之后,再回家处置!”

而‘王公子’,却是已经坐不住了。

“张蚩尤!张蚩尤……”他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士子,脸色和神情彻底变了。

作为富商之子,他自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如何不知道,那位张蚩尤如今在政坛上是多么炙手可热?

无数人想要攀附,都没有办法攀附。

而眼前这个魏相,却得到了对方的邀请?!!!

简直就是……

最好的妹婿啊!

他立刻就起身,对魏相拜道:“恭喜弱翁兄,贺喜弱翁兄!得张侍中之幸重,青云之路就在眼前啊……”

他一边说,一边笑着道:“在下早慕弱翁兄之人品学问,深感敬佩,闻兄长至今无有婚配,甚是遗憾!正好,吾有舍妹,待字闺中,年方二八,虽是蒲柳之姿,但却仰慕弱翁兄已久,若兄长不嫌弃,在下愿以女弟妻之!”

魏相听着,还没有明白过来,就听着对方拍着胸膛道:“弱翁兄只要应允,在下这就去请家父家母来此……”

“至于嫁妆,还请弱翁兄不必忧虑!”

他直勾勾的看着魏相,吐出了自己的筹码:“钱五百万、黄金五百金、田亩一千亩,皆在长安城外,嵩街店铺五座、奴婢八十人,姑嫂滕妾陪嫁八人,皆曼妙美人,必不令弱翁兄失望!”

魏相只觉得,自己被一块黄金做的陨石,当头砸中。

晕乎乎的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这样丰厚的嫁妆,几乎就等于他家三代积蓄所有訾产了。

他真的很难拒绝,甚至无法拒绝。

迟疑片刻,魏相忍着钻心的痛,拱手道:“多谢兄长美意,只是,这嫁娶之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也!”

“家父家母,皆在济阴,恐怕难以答复……”

“弱翁兄不必担忧!”王公子哈哈大笑,久经商场考验的他深知,看准了机会,就必须下手,不然就可能被人摘桃子。

他昂着头道:“在下马上就可以派人以驱车疾驰,半个月内就将令尊令堂,恭请来到长安……”

他看着还在犹豫的魏相,道:“弱翁兄难道是嫌弃舍妹?“

“不敢!”魏相连忙拜道。

“那就如此说定了!”

“这……”魏相深吸了一口气,他很清楚,别说是他,就是他的父母,也无法拒绝这桩联姻。

因为,士大夫们可以恨商人,但无法恨商人的五铢钱。

特别是一个出手如此阔绰的大商贾作为亲家,能为他解决很多很多,靠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

事实上,在这一天,不止是魏相有这样的遭遇。

那些张越派人亲自登门拜访邀请的士子们,只要没有妻子的都成了香饽饽,被无数人盯上了。

甚至几个有妻子的,也逃不了群狼环伺的下场。

没办法,汉室从不讲究糟糠之妻不下堂。

相反,富贵了,升官发财了,就抛妻弃子者比比皆是。

譬如,大文豪司马相如!

第五百七十六节 新的培育方法

睁开眼睛,张越眼前出现的是一片盎然的绿色。

曾经制霸空间的小麦、粟米,现在全面退守到一隅,栽培面积只有几十株。

张越留着它们,也只是为了做对照,或者是为了留个保险。

至于继续进化和强化这些作物,意义已经不大了。

因为,西元前的耕作技术与肥料来源限制,使得亩产再高,终归有极限。

哪怕是后世的转基因麦种,到了这个时代,恐怕亩产,也不过十几石。

这是不以人的意志转移的时代局限。

要突破这个局限,倒也简单。

一个大型的近现代化化工厂,一座标准的化学药剂生产工厂,以及一个拖拉机生产工厂,以及相关配备的技术工人、工程师就可以了。

就像马卡罗夫同志面对瓦良格的舰体一样,张越现在也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倒是未来,可以在空间培育一些水稻或者将蒻头这种本土作物向美洲的土豆方向发展,可以尝试一二。

基于此,早在一个月前,张越就已经在空间之中重新布局了。

现在,占据空间大部分土地的是棉花、杜仲、苜蓿、苎麻等经济作物。

而重点培育目标,则是棉花和杜仲。

所以,张越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大片的棉花,足足上千株,茁壮成长,并已经开始进入花期的棉花。

这批棉花是空二代了。

与它们的父辈相比,它们的植株变得更大,根系也更长、更密。

就是开出来的花铃,依然有些小。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汉家的棉花是从西域引进的,是典型的亚洲棉。

而且,是那种原始的亚洲棉,不仅仅棉绒短,纤维小,纺织性能差,产量也小。

在自然演化中,其实它们是赢家。

因为这样的话,它们需要的水和养分更少,需求的生长环境更宽松。

而不像它们的表兄弟美洲棉那样,是吃水大户,更对土地、光照、环境和气温有着苛刻要求。

然则,这种棉花,人类不需要。

人类需要那种吃的多,长的大,棉绒长,产量高的棉花。

微微想了想,张越就走到自己储存瑾瑜玉所在的地方。

因为,最近大丰收,瑾瑜玉果多的需要一个东西来存储,所以张越也就想办法从外界带了一个木箱子进来,将之放在了瑾瑜木们的旁边,专门用来存储玉果。

打开着箱子,映入眼帘的是颜色各异的种种玉果。

最初,张越用黄老学派的《道原》喂给瑾瑜木们,得到的是亮白色,有着温润感的玉果。

然后,他用公羊学派董系士子的书简,喂给瑾瑜木,得到青白相间,一半温润一半冰凉的玉果。

而现在,当他将来自儒家各派、法家、黄老学派的策文、书简,大量喂给这些瑾瑜木后,他得到了种种样式的玉果。

有炙热如火,浑身赤红,拿在手里就像拿着一块燃烧的钢铁,也有彻骨冰冷,周身呈现青白色,握着仿佛如握着一块寒冰一般的。

更有看上去,黄蓝相间,触手上去,温软舒服,仿佛女子肌肤一般的。

而经过长期的实验后,张越也摸清楚了这些玉石的一些特性。

他现在已经差不多能明白,这些玉果的颜色、外观以及触感,与书简的主人们所属的学派和主张、本人的思想,有着密切关系。

一般来说,黄老学派的书简所得,所得的玉果,大都是亮白色或者青色,触之有温润感。

而法家的人的书简所得,则是通体赤红,滚烫如岩浆,就像他们的个性和主张一般,似乎要将世界都燃烧!

而最奇特的是儒家。

儒家的书简,喂食之后,所得的玉果,呈现了五花八门的奇观。

甚至,有些家伙的书简,喂给了瑾瑜木后,得到的却是属于黄老学派、法家属性的玉果。

这说明了什么?

自是不言而喻。

这让张越真是大开眼界。

儒家内部的混乱和无序,由此可见一斑!

就像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些玉果颜色一般,五色混杂,大小不一。

这说明了一个事实,被儒生们忽视的事实。

“所谓儒家,其实是一个大杂烩……”张越蹲下身子,抓起一把玉果,在手里把玩着,笑了起来。

他也差不多明白了,为什么儒家能坐大的缘故。

就这一盘散沙的儒生,互相之间,矛盾重重的儒家,对统治阶级来说,是最放心的。

要是换了法家,时不时的就要蹦出一个喊着变法的商君,或者干脆是想要架空皇帝的权臣,谁受得了?

还是儒家好。

连董仲舒都不能让公羊学派只有一个声音。

其他各流派,更是战作一团。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光是嘴炮战争就能打两千年,哪个皇帝不喜欢?

想到这里,张越忽然自嘲起来:“想这么多干嘛?路总归是要靠人去走的!”

把玩着手里的这些玉果,张越忽然想到了一个事情。

“一直以来,我就在猜测,瑾瑜木所产玉果颜色各异,触感不同,可能蕴藏着秘密……”他抬头望着天顶那个灰蒙蒙,始终被笼罩在未知与虚幻之中的天穹:“那便让我来验证一下吧!”

这么久了,张越也差不多摸清楚了,瑾瑜木所产玉果的颜色、触感之间的差别。

这些玉果,是书简主人本人主张和思想的浓缩物。

可能类似于一种精神层面的产物。

其颜色代表其主张,而触感表示倾向。

总的来说,所有玉果不外乎分为五种颜色:青、白、赤、黑、金。

正好与如今汉室普遍相信的五帝、五德、五行对照。

而其触感,则分为温润、冰凉、炙热三种。

刚好对应天地人三才。

若说是巧合?打死张越也不相信!

于是,他低下头,从箱子里翻翻捡捡,找出了五颗颜色相对纯净,触感相对一致的玉果。

没有办法,这个世道,人心不古,纯粹的思想和纯粹的主张早已经不存在了。

就特么连方士术士们装神弄鬼,都要混杂阴阳家、星辰家和卜噬之说。

至于学说思想?

抱歉!

连看上去浓眉大眼的法家士子们,也不可避免的会去学习儒家的主张,甚至更多的人,已经开始用儒家的思想来诠释法家的政策了。

而儒家各派中,即便是自诩最正统、最孔子、最儒家的鲁儒一系,也悄悄的混入了大量阴阳家和法家的论述。

故而,张越也就只能找到相对来说,比较纯粹的玉果。

看上去最纯粹的那颗,其身周也是斑驳着其他颜色。

但不要紧,这个空间看上去应该不是那种挑食的主。

张越捧着这五颗玉果,走到附近的一颗杜仲树幼苗前,然后小心翼翼的埋入其根系周围。

下一瞬,张越的眼前,出现了光!

仿佛是神话中,造物主创世时创造的第一道光。

又像是宇宙大爆炸之时,那闪过整个世界的光。

它带来希望,带来生命,创造奇迹。

“这才对嘛!”张越看着自己眼前的世界,喃喃自语。

光中出现了无数副三维图像,林林总总,数之不尽。

每一副图,都代表了一个进化方向。

脚边这颗杜仲树可能会在进化中选择的发展方向。

事实上,根据后世科学研究,生物学家们早就发现了。

生命具有无数可能。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句话并不一定是正确的。

因为,当环境改变,生命亦会随之演变。

而且,任何一种成功的物种身上,都蕴藏着无数基因片段。

那些它们的祖先曾经拥有,但因为环境变化或者生存需要而舍弃的功能,其实一直隐藏在每一个物种身上。

在必要时刻,合适的条件下,生命将会解锁来自远古祖先的基因,或者主动变异自己的基因,从而适应环境和生存。

而这个神秘的空间,却拥有着在特殊条件下,自动解锁这些进化途径的伟能!

张越看着眼前的这些三维图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这简直就是神迹!

他看着眼前的这些三维图像,快速的浏览,一个个不同的演化方向,在他眼前随着他的念头飞快闪过。

杜仲!

被子植物门,双子叶植物纲金缕梅亚纲,杜仲目杜仲属杜仲棵植物。

祂是中国的特有植物,与大熊猫和金丝猴一样,从远古时代,就一直在诸夏繁衍生息。

是上天赐给诸夏民族的神奇树木。

杜仲是药材,也是一种天然的橡胶来源。

只是,杜仲橡胶和南美橡胶在分子上存在截然不同的构造,所以产量和提取方法都和橡胶树不同。

而现在,足足数千甚至上万个不同的杜仲树进化路线,被坦露在张越眼前。

可惜……

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张越不需要,甚至是杜仲这个物种也不需要的。

因为,那些都是失败的退化路径。

有缩小体型,加快生长的,也有退化为针叶树木,以换取在干旱环境下生存的。

更有快速繁衍型的。

而剩余的百分之一中,也大量图像是张越无法看到的。

这怎么说呢?

就是它们存在在那里,但是可能是因为没有满足某些条件,或者可能是无法一次性进化完成。

总之,它们虽然存在,但也只是存在。

而不能被现在就进化出来。

而能被张越看到的,不过三五十副。

靠着空间赋予的强大记忆力,张越将这三五十副,全部牢记在心,然后闭着眼睛,在心里面回溯着它们的图像。

“这个不行……”张越首先否定了一个。

这副三维图像展示的是一种全新的进化方向,活的更久,长的更高,树叶更大,根系更深。

“这个也不行……”又一个被否定。

这个进化方向,走向的是水生植物……

终于,张越睁开了眼睛:“这就是我想要的!”

树胶分泌更多,比之前起码要多十分之一左右。

虽然,还比不上橡胶树,但也足够了!

因为张越知道,点开这条进化路线,这颗杜仲树的后代,会出现的新的选项。

最终,可能会演化出诸夏本土的高产杜仲胶树。

于是,张越找到那副三维图像,以意念确定。

旋即所有图像都消失,那神秘的光芒钻入杜仲幼苗体内。

下一刻,这颗幼苗猛然生长,眨眼功夫就跨越数年的生长旅程,长到了差不多一人高,甚至还长出了枝丫,抽出了嫩叶。

而其树皮,则更加粗糙和饱满。

看着这个情况,张越是既高兴,又有些叹息。

一颗杜仲树,从生长到成才可以产胶,在自然界中需要二十年时间。

空间虽然可以让其生长加速,但终究也是需要时间和资源(玉果)。

更重要的是,要点开其进化树,找到相应的进化方向。

就需要五种不同的玉果。

张越感觉,若他最终要培育出一种能与南美橡胶树在产量和质量上媲美的杜仲树,可能需要重复二十次甚至更多次的进化。

毕竟,生物的演变,越向后越难。

每一次物种的进化,从开始都结束在自然界中都要经历上百万年甚至上千万年的演化。

换而言之,张越假如想要有足够的资源来维系自己的培育之路。

他就必须……

开历史倒车,让诸子百家重现!

“这可不好做啊……”张越心里喃喃想着。

现在,儒家虽然其实不介意法家和黄老学派的存在,甚至可以容忍他们的活动。

但是……

儒家肯定不会想看到死对头墨家借尸还魂。

若墨家的人重现人间,甚至招摇过市,张越敢保证,儒生们肯定会冲上去撕了他们!

这不仅仅是因为信仰,更是因为利益。

儒生,是士大夫,是地主贵族的利益代言人。

而墨家很不巧,是底层民众的代言人。

两者几乎势同水火,不能相容!

哪怕是最宽容,最有包容性的儒生,也不会对墨家有什么好感。

“不过,倒也不能做……”张越托着腮帮子,笑了起来。

直接的来,肯定是不可能成功的。

但……

和平演变呢?

譬如说,将墨家的主张和思想,包装到儒家一个派系里。

或者,干脆是让墨家的人穿上儒袍,也说自己是儒生。

这样,矛盾就从阶级矛盾,变成了人民内部矛盾。

第五百七十七节 收获与决定

想到这里,张越就笑了起来。

在他之前,董仲舒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过儒家理论解释墨家主张的道路是走得通的。

无非不过是怎么包装而已。

不然,现在儒家内部那些谶讳派怎么来的?

而且,理论是现成的。

在心里面想了一会,张越几乎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思路。

“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张越轻声笑着:“故子夏先生训曰:百工居其肆以成其言,君子学以致用……”

只能说,儒家真的不愧是儒家。

适用性实在太强了!

几乎可以三百六十度任意切换自己的形态。

当当政者需要民族主义或者扩张时,祂便可以是公羊学派;当当政者需要绥靖或者收缩时,祂可以是谷梁、左传。

甚至,连原始的朴素社会主义思想,祂也可以转变。

譬如,大同思想与致太平主张,几乎就是为小农经济形态下的社会主义量身定做的。

至于什么切一个重视技术和创造的子形态,对儒家来说,几乎不要太容易了。

当然,想要将墨家的技术派系,也就是秦代的相里氏之墨的主张包装进儒家系统,张越觉得自己还需要研究和完善。

一方面,要改变墨家一些不太适应时代发展需要的东西,另一方面,还得找到两者的最大公约数,还得为了适合时代,而做出一些妥协和让步。

总不能说,直接就抄《墨家》吧?

那太容易被人揭穿和看破了。

“或者可以先搞个马甲……”张越托着腮帮子想着。

公羊学派的祖师爷子夏先生当年在河西讲学,其弟子门徒,一气化三清,演变成今日的儒家公羊学派、谷梁学派以及法家。

张越知道,自己若亲自出面,搞一个包装在儒家思想理论下的类墨家学派,很容易被人集火。

毕竟,他本人树大招风。

一举一动都会引发关注。

但若是弟子门徒或者身边的亲信,搞一个这样的学派。

那关注就会小很多。

即使被人发觉,他也可以打起‘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旗号来护犊子。

“就这么做!”张越拍了拍手,做出了决定。

将此事想通,张越顿觉念头通达。

然后回过头,看着面前的这株全新的杜仲树,张越微笑着,将装满了玉果的木箱,拖了过来。

然后,开始就疯狂催生。

只是一刻钟之间,眼前的这颗杜仲树,便猛然拔高,长到了二十米之高。

树冠参天,树身几乎需要两个人才能合抱。

但,耗费却也是极大!

足足用了上百颗指甲大小的玉果,让其在一刻钟之中,走完了外界的杜仲树需要三十年甚至五十年的生长才能走完的旅途。

抬头望着这参天巨树,张越为这空间的奇迹而震撼。

而树冠之顶,一串串翅果,挂满了树梢。

粗粗估计,起码有数万颗。

只是这些翅果都很小,恐怕个体最大的也不过瓜子仁大小。

张越慢慢的爬上去,将这些翅果打落下来。

很快,地上就布满了一颗颗小小的灰色翅果。

不要小看它们,张越回溯的常识告诉他,这些空间速成的翅果,若在正常的自然环境下,需要七年以上的时间,才能结出来。

也正因为如此,其实这些果实包含着种种营养物质。

更重要的是,其含胶量是杜仲树皮的好几倍。

将这些翅果,一一收集起来,很快就装满了木箱。

稍微估算了一下,张越感觉怕是有个十来斤。

但,这些翅果中,只有最多十来枚,张越会再次栽下。

而其他的翅果,张越打算拿来做实验。

用以提取杜仲胶,进行实验室小规模制备,为将来的大规模杜仲胶提取积累技术和经验,完善工序。

做完此事,张越就坐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看着已经明显减少了很多的玉果箱,微微摇了摇头。

“果然,类似杜仲这样的大型植物,是真正的玉果大户!”他在心里感慨着。

一颗杜仲树,要催生到成熟状态,起码需要一百枚以上的玉果加五颗极品的不同玉果。

若要培育出媲美橡胶树的杜仲,张越感觉,怕是起码要重复这个过程数十次。

期间,说不定可能会因为选择失误,而不得不重新开始。

这么想的,怕是需要一万枚以上的玉果。

需要数万份简牍!

想到这里,张越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然而,这样的辛苦是值得的!

若真的可以培育出媲美橡胶树,哪怕产量少一些,制备工序要繁琐一些。

对于诸夏文明来说,这也是空前的胜利!

橡胶!

可以应用的领域实在是太多了!

特别是这种工业原料,对于工业技术的发展和促进,有着无法替代的作用!

只是……

现在玉果虽然还有差不多五百余枚,但五种不同颜色的玉果,却已经凑不齐了。

所以,张越也只能放下继续进化杜仲树的图谋,走到棉花田前。

相比杜仲,棉花们的培育,就没有那么麻烦了。

毕竟,杜仲的培育,需要精确,主要是要精确到树胶产量。

而这棉花的培育,只需要追求大就行了。

大花铃、大棉铃、大棉绒,所以不需要像杜仲树那样麻烦。

所以呢,张越直接简单粗暴的用玉果进行催熟。

然后,收获-播种-收获,直到将自己存储的玉果用的只剩下百余枚时,他才能停下手。

因为始终控制了棉花的数量(一直保持在大约一千株左右),故而,张越足足重复了八次。

而出现在他眼前的棉花植株,也因此变了一个模样。

哪怕是最矮的一株,也比他的身高要高了。

更让他高兴的是,棉铃的个头也明显变得更大、更饱满。

那绽露在外的白色棉绒,让他看着心中欢喜。

摘下一个棉铃,张越拨开其外壳,然后小心翼翼的拉出一条棉绒。

“大约有个十七厘米长……”张越仔细观察这根细细的棉绒,小心翼翼的捻着它的两端,稍稍的用了一点点力气,棉绒纤维极有韧性。

这个结果让他满意无比!

“再来几次,这些棉花就可以移栽到外界进行观察了!”张越在心里想着。

空间作物在空间的生长情况与空间是两回事。

这个事情,张越已经通过对小麦的移栽了解的很清楚了。

那些产自空间的麦种,在播种到新丰的公田后,至少在现在来看,其情况是远不如空间。

起码要打个七折。

但这也足够了。

反正,如今汉室的耕作技术和农业技术,也不可能完全发挥空间作物的潜力。

而张越对空间棉花的要求,也不算很高。

只要能达到后世陆地棉的棉绒长度八九成就可以了。

只是,环顾整个空间。

张越掰着手指头算了算。

棉花、杜仲这两个重点工程,在可见的未来,起码需要一两万枚玉果和数百枚极品玉果培育。

“得加紧搞肥料啊!”张越揉了揉太阳穴。

极品玉果的来源,更是一个麻烦事。

儒家、法家、黄老学派这三个主流学派还好。

墨家和杂家才叫麻烦。

这一次张越能凑齐五颗不同颜色的玉果,还是靠着从丁缓那里借故借阅搞来的几套其先人手稿。

换而言之,用完了这次,下次张越也不知道去哪里搞了。

相对来说,杂家因为吕不韦的缘故,其手稿相对容易弄到。

就这墨家……

暂时来说,张越也不知道去那里搞了。

在儒家的打压下,当代几乎已经不存在一个有组织的墨家传续了。

只能是指望自己包装成功,让墨家借壳上市,解决这玉果供应问题。

第五百五十八节 王氏外戚

延和元年秋九月丙午(初十),傍晚时分。

此时,整个博望苑内,已是热闹非凡。

今天是刘进的妃子王氏生辰。

虽然说,连当朝太子的妃嫔,也不过是可以自称良娣,有一个比六百石的待遇。

区区一个皇孙的女人,在汉家政坛上的地位,大约也就比一个四百石的小吏稍微高一点。

但没奈何,今时不同往日。

随着刘进冉冉升起,在政坛上渐渐占有一席地位。

于是,妻随夫贵,王氏作为长孙的夫人,而且是唯一一个怀孕的妃嫔,地位自然立刻拔高。

虽然,还没有到一个生辰就满朝文武都来恭贺。

但,在京宗室和外戚列侯家族,全都来了。

卫家、石家、史家的刘据外戚,也都派来了代表祝贺。

甚至,就连当朝三公九卿们,也都派来了家臣,献上贺礼。

这在往年,几乎是不敢想象的事情。

王家人看着这个情况,更是欣喜若狂,脸上满满都是春风得意。

特别是,王氏的两个兄弟,几乎就差手舞足蹈了。

“小地方来的人,就是这样的粗鄙!”陈惠端着酒樽,站在博望苑的一个阁楼里,看着这个情况,满脸不屑的讥笑着:“庄子所谓‘沐猴而冠’,大约也不过如此!”

“陈兄说的是……不过……”一个阴冷的贵族公子接过话道:“谁叫如今长孙幸贵呢!”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贵公子冷哼着:“王氏亦是如此!”

“公子说的是……”陈惠看着这贵公子,连忙赔笑:“不过,公子亦是长孙殿下表兄,与殿下关系,恐怕要比这王氏还要亲近几分,毕竟公子与长孙自幼相熟,情同兄弟!”

贵公子听着,嗤之以鼻,自嘲的笑道:“别提了!自那张子重幸贵,长孙就像被灌了迷魂汤,居然与吾说话,也要留心眼了,前些时日,吾去找长孙,打算请长孙应允一事,谁知长孙竟说:此事要与张侍中商议!”

说到这里,贵公子就愤愤不平的道:“吾就不明白了,那张子重有什么好的?长孙宁愿信他,也不愿信吾!”

陈惠听着,也是满心愤懑,道:“公子说的是!自从那张子重出现,吾等亲戚,就已被疏远,别说长孙殿下了,我听说就连家上也被其蛊惑,居然不准家臣再以太子名号行事!”

对于陈惠们来说,这确实是无比难受的。

过去十余年,他们已经习惯了,打着太子、长孙的旗号,挖国家的墙脚,招摇过市,耀武扬威。

但现在,这条路一下子就被人堵死了。

尤其是陈惠,近来日子,更是过的无比清苦。

连光禄勋的差事也丢掉了,甚至差点要被人送去廷尉衙门喝茶。

要不是他养父陈掌还有许多香火情,恐怕此刻,他也不能站在这里了。

本来,光禄勋的差事丢了就丢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卫氏外戚,枝繁叶茂,随便漏一点出来,就够他吃香喝辣的。

但……

偏偏现在,无论是太子还是长孙,都变精明了。

不再信他们这些淳朴忠厚亲戚的一面之词。

居然已经学会了找别人商量。

搞得他们想玩花活都玩不了!

现在,太子据可是聚集了三十多人的官吏当智囊。

全部都是从地方基层找来的粗鄙胥吏。

这些人,论起写诗作赋,屁都不是,没有半分儒雅之风,更没有一点君子风度。

连太子在他们的影响下,都开始锱铢必争,跟个市井商人一样,连太子、宮和博望苑的开销,也要精打细算了。

更可怕的是,如今,随着天子全面清理整个太子系。

旧有的人脉和关系,统统作废。

现在,掌握博望苑和太子食邑县的人,不是那帮粗鄙胥吏,就是天子空降过来,满口春秋之诛,动辄董子、孔子的中二病患者。

这些家伙,压根就是油盐不进。

而在这些人的压制下,陈惠也好,其他人也罢,都彻底的没了在太子系统里揩油的机会。

想到这里,陈惠就不由得脸色铁青,心里头郁闷无比。

“不过,那张子重猖狂不了多久了……”贵公子忽然说道:“以我之见,此贼败亡,只在旦夕!”

陈惠一听,连忙问道:“公子说的是……?”

“对的!”贵公子捧着酒樽,指了指长安的北面,道:“哪怕吾祖长平烈候,当年也不敢开罪当今宠妃,要奉千金贿之!”

“而这张子重却悍然挑衅那边的那位……”贵公子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道:“这大祸立刻就要临头!”

陈惠听着也是点点头。

自幼长于宫廷之中,陈惠耳闻目濡,知道了很多这汉宫的生存规则。

有一条铁律,数十年来从未出错,既宠妃的家人最大!

就像当初,卫皇后得宠,整个卫氏鸡犬升天。

连他养父陈掌,也要去追求寡居的卫少夫,费劲了无数心思,打败数不清的对手才抱得美人归。

也是靠着这个关系,他家才能维系住在长安的地位。

也如当年李夫人幸贵,李氏外戚,一下子就跋扈到无人能制。

纵使战功彪悍的大将军长平烈候,也要去拍马,去阿谀。

贰师将军李广利,最初只是一个长安的纨绔子,却在李夫人的遗泽滋润下,成为了今日汉军的领袖。

而风水轮流转,如今幸贵的钩弋夫人赵婕妤所受宠爱,远在过去的卫皇后、李夫人之上。

天子为了让这位爱妃在长安免受打压,更为了让这个爱妃少操劳些,连甘泉宫都送给了她,让她甘泉宫当女主人。

这样,就避免和长安皇后的冲突,也避免了每日早晚要去长乐宫请安之苦。

去年钩弋夫人为天子生下小皇子后,其受宠程度更是一下子就提高了几个级别。

几乎是含在嘴里怕坏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那张子重目空一切,自大到去招惹赵家。

在陈惠看来,这是取死之道!

别看他现在风光,要不了多久,就要成为阶下囚!

到时候……

哼哼!

陈惠狞笑着,恍如疯子。

陈平的子孙,看张良子孙后代笑话,本就是天经地义。

更何况,他与那个张子重,仇深似海!

正在脑中畅想着,对方沦落为阶下囚后,自己去诏狱里‘慰问’‘看望’的爽快情节。

忽然,博望苑门口传来宣礼官的高深吟诵:“侍中领新丰令张公讳毅来贺夫人生辰!”

“张子重!”陈惠握紧了拳头,扭过头去,然后,他就看到了,整个世界都在扭头,对着那博望苑的门槛行注目礼。

……………………………………

张越提着一个礼盒,挽着一身盛装的金少夫,在引导官吏的带领下,步入这博望苑内。

“侍中公……”前方一个身着锦衣的年轻男子,满脸笑容迎上前来,纳头就拜:“小人王武,拜见侍中公!”

引导官吏,连忙在旁边做着介绍:“此长孙王良人之兄也!”

“失敬!失敬!”张越连忙笑着上前,扶起对方,道:“早闻兄长大名,缘悭一面,今日一见,甚感幸甚!”

“不敢!”王武拜道:“蒙长孙不弃,家上之幸,粗鄙野人,登堂入室,甚是惭愧,其望侍中今后多多海涵……”

“言重!”张越轻声笑着,拉起对方,问道:“良人如今何在?”

王武恭身道:“舍妹正在博望苑正厅,与诸公卿女眷说话……”

张越听着,点点头,对金少夫道:“快去给良人问安吧!”

金少夫闻言,盈盈一拜,道:“妾身谨受命!”

便拿起礼盒,在官吏引领下,向着远方的宫阙深处而去。

待金少夫走远,张越就回头笑呵呵的看着王武,打量着这个长安新贵,很有可能属于未来的外戚家族成员。

在张越掌握的消息来看,王家在五个月前,也就是张越崛起以前,还在涿郡老家种田。

连自己的女儿/妹妹,成为了天家长孙妃嫔,还怀上了皇太孙的事情也不知道。

在事实上来说,王家人甚至连王氏去了那里也不知道。

因为,早在七八年前,王家就已经失去了王氏的讯息。

只知道,她被人卖掉了。

还是三个月前,张越和刘进考察新丰的时候,张越顺嘴跟刘进提了一句。

刘进才派人去寻找王氏的家人,根据王氏的描述和记忆,找到了涿郡,又找到了那个当初将她买走的广望候家里,这才最终找到了王家人,并将其接到长安与王氏团聚。

张越这么做,当然是有意要结好王家了。

而且,他不做,将来刘进自己也会去做。

如今看来,这个举措,还是给他加了许多分。

至少,在王家人心里,他暂时还是恩人。

这从王武的神色和态度上就能看出来。

不过,张越明白,这种感激和恩情,极为脆弱,不能长久,要稳固关系,终究还是要靠利益。

于是,他笑着对王武道:“王兄在长安可还习惯?”

“习惯!习惯……”王武恭身道:“承蒙长孙殿下关爱,给小人兄弟和母亲大人,安排了大宅,给了下人奴仆,每一个月还能有五万钱的赏赐……”

他看着张越,忍不住感激道:“小人兄弟、家族,对侍中公仗义进谏,感恩不尽,往后,凡是侍中公有用得上小人的地方,请侍中尽管吩咐!”

张越听着,自是呵呵的笑了笑:“那不过是本官身为人臣的本分而已,王兄切莫如此!”

张越很清楚,别看着王武现在似乎有些不是很适应这种身份的转换,依旧以小人自称。

但很快,他和他的家族,都将快速进化成为合格的外戚贵族。

就像当初的窦氏外戚一般。

所以张越知道,必须赶在那之前,将王家外戚,绑上自己和新丰的战车。

毕竟,他可没有太多时间,去和人过家家的一样玩什么宫廷斗争。

那太无聊了!

故而,张越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王武后,对他道:“不知道王兄是否愿意为国效力呢?”

王武一听为国效力四个字,眼睛立刻就绽放光明,立刻便道:“小人当然愿意为国家为长孙殿下出力,只是……”

“奈何小人自幼家贫,才疏学浅,难当大任啊!”

“王兄自谦了……”张越拉着王武的手道:“若王兄不嫌弃的话,新丰郡兵之中,正缺一个辎重官……”

“如能得侍中用之,小人之幸!”王武马上拍着胸膛做着保证。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

王武得到了一个出仕和锻炼的机会,而张越得到了将王家这个未来外戚绑上自己战车的机会。

可以说各取所需,利益均沾。

第五百七十九节 来自海洋的珍馐

与王武说了一会话,王家另一个兄弟,作为长兄的王无始,闻讯也赶来见张越。

比起年轻的王武,这个男人,无疑就要老练许多。

看似黝黑干瘦的身体里,似乎蕴藏着一些中国农民特有的狡黠,说话总是喜欢观察别人的神色,爱琢磨。

只不过,很显然,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所以,现在的一切,王无始都很满意,暂时也不想去追求更多东西。

甚至,作为王家的长男,这个男人恐怕更多的还是想要跟一个护鸡仔的母鸡一样,保卫已有利益,免得被人抢走。

故而,总体来说,王无始和王氏家族,现在都很本份。

但将来,就未必了。

不过,这和张越没有多大关系。

要头疼,也是刘进去头疼。

他只要保证王家的人,将来不会给自己添乱就行了。

而王武加入新丰系统,可以确保这一点。

说起来,这一招,张越还是跟北平文侯张苍学来的。

当初,太宗皇帝册立先帝之母窦氏为皇后,由是窦氏外戚幸贵。

张苍看到这个情况,就提议由元老们负责对窦皇后的两个兄弟教育。

于是,南皮侯窦长君和章武侯窦广国,被他们驯化成了自己人。

成为了黄老学派和黄老政治的保护人。

与王家兄弟聊了一会,夜色便笼罩了整个博望苑。

由之,也开始了今夜的晚宴。

所有宾客,都被邀请到博望苑深处的一个小宫阙。

此地,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一个个大鼎中,堆满了煮好的肉食。

一坛坛美酒,被人打开。

而在一个个宾客席位上,一个个案几已经摆好。

碗碟之中,几样小菜,让几乎所有与会宾客,看着都是目瞪口呆。

“?鰂之酱!”有士大夫望着自己面前的那一碟乌黑油亮,有微微腥味的酱料,浑身颤抖,甚至双目赤红,有些难以自持。

“?鰂之酱!”无数人将注意力放到了自己面前的案几上摆着的碟子里的酱料。

不能怪他们失态,实在是这种酱料,在诸夏民族历史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书云:伊尹受命于汤,赐?鰂之酱。

于是,这种稀有的酱料,就成为了无数代士大夫和贵族心中的和氏璧。

很多人,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尝一口?鰂之酱。

特别是老臣子们,对他们来说,能吃一口?鰂之酱,自己的人生才是完整的。

但现在,在这个小宫阙中,百余个坐席上,每一个坐席前,都摆上了一小碟?鰂之酱。

由是无数人,今夜圆梦。

很多贵族,几乎是颤抖着双手,用朝圣一样的眼神,看着那一碟乌黑发亮,带着酱香和腥味,极好辨别的酱料。

只有少数不识货,不学无术的家伙,一脸茫然的看着这个情况,不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越也看到了自己坐席面前摆着的那几碟酱料。

只是一眼,他便认出了所谓‘?鰂之酱’是什么?

墨鱼和乌贼混杂在一起,通过某种方式发酵而得的鱼酱。

对于农耕的诸夏民族来说,乌贼和墨鱼这种深海鱼类,确实难得一见,极为稀有!

只能偶尔通过渔民,靠运气从海中捕获。

自古以来,就很稀缺。

一个官吏,悄悄的在张越身旁,小声的介绍:“侍中公,如您所见,此?鰂之酱,乃是大司农治粟内史桑公,受天子之命,为汉捕鱼,自辽西海域之中,命海官有司,以深海鱼钓之法所得,最是鲜美肥厚,海官有司得之,不敢私藏,皆作?鰂之酱,以贡天子御享……”

张越听着,回头看着那位官吏,一看他的官服,张越就明白了,他是大司农的人,于是张越笑了起来,道:“大司农海官真是辛苦了啊!”

“若无海官之劳,吾安能尝此先王之酱!?”

在今天以前,?鰂之酱,属于不可控的稀有酱料。

而今天之后,它将成为桑弘羊的王牌产品。

汤王策命伊尹之时,特地赐给伊尹给的王命之酱,诸位士大夫公卿了解一下!

这样的酱料,一斤装的卖个十金不过分吧?

或许,对大司农来说,这种酱料赚钱可能还在其次。

通过它来影响士大夫贵族,让他们同意和支持,扩大海官船队规模,加大对海官投入力度才是关键。

想和伊尹一样,吃上?鰂酱,那就支持海官衙门吧!

不得不说,桑弘羊还真不愧是一个伪装成九卿的商人,这个营销方案,简直满分。

反正,张越知道,士大夫公卿们,对于cos先王名臣的热情究竟有多高?

而毋庸置疑,为了和伊尹一样能够隔三差五吃一口?鰂酱,整个汉家朝堂上下,都会支持桑弘羊扩大海官船队规模,以便捕获更多的乌贼和墨鱼。

哪怕朝堂上不同意,郡国地方的士大夫贵族们,也会联合起来,举起四肢,让大司农去多抓多捕的。

在汉季,经过百年宣传和推崇,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贵族士大夫,不想吃一口伊尹吃过,且是汤武亲自赐给的?鰂酱。

而在过去,这种稀有酱料,独有三公九卿在受命之时,才有机会尝到一口。

不过,比起?鰂酱,张越更关心摆在自己面前的另一盘颜色饱满,晶莹剔透的酱料。

“这是卵酱吧?”张越微微拨动了一下那些仿佛和珍珠一样的食物,忍不住咽下口水。

他知道此物的美味和稀有。

那官吏闻言,笑着介绍道:“侍中好眼力,不愧是长安知名的珍馐美食家!”

“此乃海官自辽东入海河口所捕之大鱼腹中所取鱼卵,以秘法酱制,然后以快马送来长安之物!”

“所有鱼卵,皆取自两百斤以上大鱼,便是辽东、辽西河域之中也是稀有少见!”

张越自然认得这种食物。

事实上,哪怕在后世,这种鱼卵也是超级珍馐,最名贵的食品!

几乎没有之一!

它便是鱼子酱,且是最顶级的鲟鱼鱼子酱!

哪怕是穿越者,张越也只在传说和网络上,惊鸿一瞥,至于品尝?

吃不起!

倒是,摆在这盘鲟鱼鱼子酱旁的另一盘色泽鲜艳,饱满红润的鱼子酱,他曾经吃过。

他拿起那碟鲜艳的鱼子酱,放到鼻子前闻了闻,没错,就是这个味!

大马哈鱼的鱼卵香味!

拿着这盘鱼子酱,张越轻声问道:“如今海官衙门所部的此种大鱼有多少?”

官员听着,轻轻笑道:“不敢瞒侍中,根据海官奏报,其在辽东、辽西海湾,捕获了成千上万条此种大鱼!”

“因其似是要从大海洄游至辽东、辽西上游江河,故而海官有司,以‘鮰鱼’相称……”

“自海官五月起航,六月至辽西,迄今三月,所捕鮰鱼数以万计,其鱼卵以做卵酱,而其鱼肉则晒干腊之……”

“或许今岁冬季,长安士民,就能从大司农的官署有司,买到鮰鱼鱼干及卵酱……”

张越听着,脸上的笑容,都要压抑不住了。

“真是辛苦海官上下官吏士卒了!”张越叹道:“吾当上表天子,为海官请功!”

当然要请功了!

俗话说的好,开疆拓土农业部,保家卫国渔政局。

为了人民群众的胃,为了吃货民族的美食。

张越觉得,有必要提前将渔政局具现出来。

而这年头,整个地球的海域,百分之九十九都属于未被开发的资源宝地。

诸夏民族哪怕只是开拓和吸取目前控制下的海域,所获得的渔业资源,保守估计,都可以养活上千万人口!

而这也是他怂恿桑弘羊,让海官舰队北上的目的所在。

如今看来,事情进展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得多!

第五百八十节 吓尿了

只是,因为太子据和刘进还没来。

故而,无论是?鰂酱还是鱼子酱,张越暂时还只能干看着,不好动筷子。

但内心对于美食的渴望和奢求,已经使得他做出了决定——为了为帝国海洋开发建设贡献一份力量,必须去大司农那里买点鱼子酱,用以支援海官建设。

恋恋不舍的放下手里的鱼子酱,张越看了看整个宴会大厅内外。

熟人确实不少!

可惜,多数是仇人。

所以呢,张越也没有什么起身去打个招呼的心思。

可惜,很多时候并不是你不去找麻烦,麻烦就会远离你。

更重要的是,这个世界上,总有许多自大狂。

后世网络那么发达,脑残二代,却依然层出不穷。

更不提如今这个时代了。

活在自己梦里的人,简直不要太多!

………………………………

陈惠等人簇拥着一个衣锦紫带的贵公子,步入宴会大厅。

这位贵公子,仅仅是从服饰来看,就知道,其来头不小。

身上穿着的是产自陈留郡襄邑(今河南唯县)的锦缎,汉兴之初,天下锦缎,蜀锦最贵。

可惜,蜀锦的风光没有维系多久。

陈留郡的女性织工在先帝时期,猛然发力,后来居上。

尤其是陈留郡襄邑的妇女,在当地有名的巧匠张任氏的指导下,织锦技术突飞猛进,她们织造出来的锦缎,色彩绚丽,花样繁多,而且价格比起蜀锦要低上三成。

于是襄锦在三十年中就完成了逆袭,反过来将蜀锦吊起来打。

以至于,到了现在,锦缎的代言人,就是襄锦。

东汉的许慎,在写《说文》时,就干脆在锦这个字的目录下记述:锦,襄邑织文也。

早一些的论衡也说:齐郡世刺绣,恒女无不能;襄邑俗织锦,钝妇无不巧。

可怜的蜀郡锦绣业被直接锤进了土里。

兴盛于战国时期,独霸天下织锦业数百年的蜀锦光辉不在。

这充分证明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而死抱着过去的老黄历,去玩什么工匠精神,肯定会被市场淘汰。

而襄锦在完成了崛起和独霸后,渐渐转向高端产品。

就像这贵公子身上所穿的这件锦袍,鎏金为边,间杂金、紫、绿三色,每一根线条都仿佛浑然天成。

这样的锦缎,每一匹都价值百金。

而其腰间,更是系着一把镶嵌着玛瑙石、黄金、白银的宝剑。

系着宝剑的腰带上,拴着的更是昂贵的美玉。

就连脚上穿的丝履,也是镶着金丝。

就差没有在额头的冠带写上‘哥不差钱’这四个字了。

这贵公子脸上的神色,更是嚣张无比,几乎是昂着头,横冲直撞,闯入宴会场。

“那张蚩尤在哪?”贵公子一进来,就大声嚷嚷着,立刻引来无数人侧目。

敢在这博望苑里,如此大大咧咧,直呼一位朝堂重臣,天子近侍绰号的人,谁不好奇。

但很多人,只是瞥了一眼这位贵公子,立刻就眼观鼻,鼻观嘴,嘴观心,明智的低下头,免得惹来麻烦。

而更多的人,却是脸上一喜,心中一乐。

“有好戏看了!”众人心照不宣的笑了一声。

一边是名冠长安,权倾朝野的幸臣,一边是得万千宠爱,集天下爱怜在一身的外戚纨绔。

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恐怕是近年来,最值得一观的好戏!

特别是八卦党和有八卦心思的人,已经悄悄的搬起了板凳,翘起了二郎腿,就差没有人在其中叫卖瓜子、花生了。

“公子……”陈惠立刻迎上来,指着张越所坐的方向,道:“那位便是张蚩尤!”

这贵公子闻言,顺着陈惠的手指看过去,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年纪比他还小一些,看上去文质彬彬,戴着貂蝉冠,似乎正在思虑着什么事情的年轻人。

“这就是张蚩尤?”贵公子大失所望,摇头道:“吾道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若彼是蚩尤,那吾是什么?”

在他眼里,对面那个所谓的张蚩尤,只是一个文弱书生,自己一个都能打十个,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况且,就算对方真的有万夫不敌之勇,在他想来,这个人也只能乖乖的给自己磕头问安。

这长安城里,就没有他不敢招惹和得罪的人!

想到这里,他提起自己的宝剑,径直走上前去,来到张越面前,非常没有礼貌,却理所当然的踢了一下张越面前的案几,嘴里不屑的问道:“汝就是那个新任的侍中官张子重,人称张蚩尤?”

……………………………………

张越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这个看上去气势汹汹,好像自己欠了他几个亿一般的年轻人,然后他左顾右盼的看了看,确认这货真的是冲自己来的,一脸惊讶,满脸疑惑,还眨了眨眼睛,才悠悠的道:“尊驾是?”

张越确实是很纳闷。

自己只是坐在坐位上等开餐,顺便想想事情,就遇到一个纨绔来挑衅,这让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张越真的很想问问这位,你老爹没教过你,出门在外,要长眼的吗?

还是自己近来因为太过低调,以至于,连纨绔子都敢来挑衅自己了?

年轻人看着张越那一脸无视自己的神色和那慢悠悠的语调,立刻就火冒三丈,欺上前来,盯着张越的模样,道:“真是好大的威风!当一个侍中官,就这么了不起?赶明儿,吾也去陛下面前要一个得了!”

张越听着,感觉脸颊有些抽搐。

虽然说,汉侍中权高位重,特别是近些年来,侍中官的地位不断拔高,如今已经是‘不是九卿胜似九卿’的重臣。

但实际上,侍中任命,全看天子心情和喜好。

他想任命谁就可以任命谁。

但问题是……

你这么大大咧咧的将国家的侍中天子的近臣,当成白菜一样谈论。

这要被天子知道了,你全家不得去诏狱待着?

勉强按捺住内心,想要将这个逗逼按在地上‘教育’一番的冲动,张越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道:“足下难道不知道,本官的脾气,一直很糟糕的吗?”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再要啰嗦,休怪本官不客气!”他微微动了动自己的身体,全身骨骼立刻就咯咯咯的响成一片。

“张子重!”纨绔子还没有回话,紧随其身后的陈惠,立刻就跳了出来:“汝休得放肆!在汝面前的乃是临武君!”

“足下又是?”张越盯着陈惠,看了好一会,然后瞥了一眼那纨绔子,挥手道:“自己的狗,自己拴好,如若不然,休怪本官打狗不问主人!”

陈惠被张越这句话,几乎憋死在当场!

自上次长信宫之宴后,他日日夜夜,处心积虑,穷尽所有,想方设法的想要给这个仇人,这个世仇添堵,哪怕搞不死对方,也要恶心死这张子重!

但……

他却忘记了自己!

忘记了自己!

这是最大的耻辱,最深的羞辱!

自己的仇敌,压根就没有将自己放在心上,纯当路人甲乙丙丁,直接无视!

这让陈惠,几乎有种要喷血的感觉。

“汝……汝……”他咬着牙,但终究不敢妄动。

名曰临武君的纨绔子,也是被张越刺激的几乎都要炸掉了!

这长安城内外,哪一个公卿,见了他不是毕恭毕敬,俯首而拜?

哪怕是贰师将军李广利,也要给他几分薄面,让他三分颜色。

但眼前这个侍中官,从见到他到现在,连屁股都没有挪半寸。脸上神色,更是充满轻慢。

这让他感觉深受侮辱,内心的愤怒更是如岩浆一样沸腾起来。

可能是顾忌今日的场合,也可能是有别的盘算。

总之,他强行忍住,没有发作,只是铁青着脸,看着张越,居高临下,怄气指使,仿佛主人给奴才下命令一般:“张子重!吾现在正式通知汝,限汝三日内,来戚里吾宅,负荆请罪,带上黄金一千金,还有汝新纳的那个金氏妇!”

“不然……”

“不然怎样!”张越猛然起身,双手快若闪电,在电光火石的刹那,直接就欺到了那纨绔子面前,强劲而充满毁灭力量的手,一把就抓起了他,像抓小鸡子一般,提起他的脖颈。

而无论是陈惠,还是这纨绔子的护卫,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

等他们回过神时,纨绔子就已经被张越抓在手心,提在了手上。

张越毫不客气的揪住对方价值百金的冠帽,将他的脸板过来,一双没有任何表情的眼睛,狠狠的盯着他,问道:“不然要怎样?”

直到此刻,纨绔子才终于明白,对方的绰号来源的缘故了。

因为,他现在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条神经,每一个感知器官都在颤抖,都在战栗,都在恐惧。

仿佛,抓着他的不是什么张子重。

而是一头复活的远古猛兽。

篆刻在基因之中的恐惧,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四肢不听指挥的抽搐,浑浑噩噩之中,他感觉胯下一湿,淅淅沥沥的水滴,从胯裆的布料中滴了出来。

第五百八十一节 蚩尤之威【求月票】

张越自然立刻发现了对方的丑态,他忽地笑了起来,伸手在对方脸上非常轻慢的拍打了两下,嗤笑着道:“下次找人挑事,记得看仔细!”

“临武君………”张越顺手将这货丢到地上,就像丢一个垃圾:“汝姊钩弋夫人,尚且要敬本官三分!”

“汝又是什么东西?”

“敢在我张子重面前耀武扬威!”

“麻辣个巴子!”张越一句南陵县骂脱口而出:“居然还敢觊觎劳资的女人!”

“今天,本官给长孙殿下和家上一个面子,给王夫人一个面子,不与汝计较!”

“滚吧!”

其实在陈惠介绍对方的时候,张越就知道了这个纨绔子是谁?

钩弋夫人的同产弟,赵氏外戚最小的公子哥,同时也是那个在湖县搞鬼的赵家人。

被封为临武君的渣渣。

旁人或许会敬他三分,但张越早就没把他放眼里了。

更何况,他还敢觊觎自己的女人。

这简直是找死啊!

要不是顾忌今天的场合,若不是念着钩弋夫人那边大约不好交代。

张越能当场就把这个渣渣撕碎!

撕了就撕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先帝在长安街头,一棋盘砸死吴王太子,张越的偶像骠骑将军冠军景恒侯霍去病一箭射死李敢。

汉季的顶尖权贵,发起飙来,亲手杀人,又不是新闻。

大不了,张越顶多收拾包袱,去天水郡调、教羌人,或者去北边和匈奴人‘交流感情’。

反正,要不得几个月,天子就会火急火燎的将他召回来。

事实上,别说这个纨绔子了,就算张越亲手打了钩弋夫人的脸,大约也会无事。

那纨绔子被张越一丢,在大厅的走道里打了好几滚,滚到了另一侧的坐席边,撞到一个案几上,才停了下来。

这却还是张越留手,不想见血的缘故。

不然,就这一摔,完全可以将他的身体摔成两半。

最近张越的力量,可是由增长了。

特别是爆发力,在空间里他做过测试,全力爆发下,一拳就能打穿一块数十厘米厚的木板,哪怕敌人穿着铁甲,强大的动能也会穿透铁甲,将对方的五脏六腑直接震碎。

在汉季这个时代,单论力气,张越现在差不多已经臻于人类的极限。

上可以与项羽比肩,下能和吕布谈笑风生,说不定还可以去找李元霸凑一桌麻将。

不客气的说,就是斯巴达三百勇士在他面前,张越也可以冲进去有来有回。

区区纨绔子,不管身体素质还是胆识,都是渣渣。

想要弄死,张越有的是办法!

虽然在张越看来,自己确实是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克制’‘非常小心的避免伤害’。

但那纨绔子还是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花。

直到此时,他带来的那几个护卫狗腿子,终于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上前,搀扶起主子。

“张子重!”纨绔子被扶起来,想着自己方才的丑态,又看着那个可恨的侍中官满脸不屑的轻慢神色,他气的大叫:“汝给吾等着!吾必定要让汝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张越闻言,冷冷的看着他:“这可是你说的!”

他看向在场的那些已经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的公卿贵戚们,微笑着道:“诸位给本官做一个见证,是临武君说要让本官生不如死的!”

“凡为人臣,受此挑衅,如若不报,则是无耻也,是无耻之耻!上绝于君王,下绝于天下!”

对于公羊学派,或者在公羊学派大复仇思想影响下的汉季士大夫公卿们来说。

若受屈辱,必定报复!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绝无意外!

在此思潮影响下,血亲复仇、义士复仇,在民间和社会上从来不绝于耳。

国家甚至鼓励这种行为,以为是人子、人臣和士大夫的天职!

你被人羞辱了怎么办?

咬牙学艺,增长技艺,找回场子!

父母喊冤而死怎么办?练习文武艺,报与仇敌家,一朝雪父仇,敌首挂辕门,义士悲慷慨,丈夫把仇报!

国家受辱,那就更不得了。

全天下,包括君王在内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有良知和羞耻心的人,都必须想方设法,用尽一切办法来雪耻。

一日不雪耻,则一日全天下士大夫公卿官吏,统统有罪,统统背负深仇大恨!

死了,也不可以厚葬,不许进祖祀,不可受祭祀,严重的还要以发覆面,以示无颜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无颜见先师先贤于鬼伯的国度!

其子孙后代,也承担着这个耻辱。

子子孙孙,延绵不断。

直到雪耻复仇,才能完成赎罪!

故而,张越这话一出口,几乎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离得张越比较近的几个贵族,立刻起身,对张越劝道:“侍中息怒!侍中息怒!”

而与那纨绔子比较近的人,赶忙对他道:“临武君,少说几句!”

又对他的下人道:“还不快带临武君走?”

更有人屁滚尿流的跑去找刘进和太子,让他们赶紧来救场!

开什么玩笑啊!

今天,若张蚩尤在此血溅三尺,真的宰了那临武君。

很可能张蚩尤毛都不会掉一根,天子最多罚酒三杯,下不为例。

而他们这些吃瓜群众,却要倒霉!

无论是天子还是钩弋夫人,恐怕都只会也只能怪他们‘为何不劝阻侍中?尔等居心叵测啊!’

没办法,这就是这个世道。

两虎相斗,死的首先是在这个森林里的兔子、狐狸和豺狼。

那纨绔子,本来还想放几句狠话。

但奈何,他的下人和家臣,早就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

人的名,树的影。

长安城里,更是流言霏霏。

有传言说,张蚩尤生而神异,天生三目,平时第三只眼睛紧闭在额间,一旦暴怒,则睁开并开启杀戮模式,人挡杀人,鬼挡杀鬼!

据说当初在上林苑的虎圈,这位被广陵王激怒,第三只眼睁开,竟杀光了广陵王的全部侍从,若非关键时刻天子遣使来到,连广陵王也要被杀!

然而,最后,这个在上林苑大开杀戒的侍中官,毛都没有掉一根。

反倒是广陵王,被天子训斥,禁足,还被罚迁为朝鲜王。

连带太子也吃了瓜落。

这些人,可不像传说中那些被撕碎的广陵王侍从一样,遭这无妄之灾,赶紧架起自己家的祖宗,就往外溜。

第五百八十三节 演技派(1/3)

看着那纨绔子被其家臣下人驾着远去。

张越嘴角溢出一丝笑容。

“真是要感谢你啊!”张越心里轻笑着:“这送上门来的借口和理由,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了……”

有了今天的这个事情,那明天自己横扫京畿,甚至主动收拾掉视线范围内所有姓赵的地盘,也是顺理成章,合情合理,没有人能拉偏架了。

毕竟,赵家的公子,都放话让自己生不如死了。

不报复,不回敬,那天下人怎么看?

身为大丈夫,又该如何自立?

这关乎尊严,关乎名声,更关乎原则。

是天经地义,上苍赋予每一个诸夏子民的天赋人权。

但脸上,张越的神色依旧冷峻,他看着众人,微微道:“诸位公卿同仁,都看到了的,是临武君先挑衅本官的……”

他微微拱手:“请诸位给鄙人做一个见证,免得外人以为本官以大欺小,恃强凌弱!”

众人听着,都是脸色讪讪,纷纷拱手道:“侍中说的是……”

但,在心里面,很多人都已经决定明智的在今天的这个事情上闭嘴。

因为,两边都惹不起啊!

和所有的电视剧一样,警察总是在最后赶到现场。

太子据和刘进也是如此。

等他们匆匆赶来时,整个宴会厅已经重新恢复了秩序。

张越也已经怡然自得的坐在了席位上,临襟正坐,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重新变回了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温文尔雅的年轻士大夫。

见到太子据和刘进进来,他才施施然起身,上前行礼。

所有公卿也都跟着一起起身,上前问安:“臣等恭问家上、长孙殿下安……”

“卿等皆免礼……”刘据却显然有些被吓坏了的样子,上前扶起张越,首先就宣慰:“卿可无事乎?”

神色更是紧张不已,就差要当场宣太医来给张越检查身体,看看是否磕着碰着什么地方了没有?

因为,这里是博望苑。

他是主人。

而张越是客人。

更重要的是,这个客人还是他老爹最信任的心腹,几乎没有之一的重臣。

别说在张越在他这里有什么折损,便是掉了一根寒毛,老爹追究下来,他这个太子也是难辞其咎。

当然了,或许更多的,他只是做一个姿态。

张越自然心里面清楚的很,恐怕自己和那临武君起冲突,是这位太子殿下梦寐以求的好事情!

为什么?

因为这可以证明,张越不可能被赵氏拉拢。

想到这里,张越就笑了起来,看样子这位太子殿下,真的是长进很多啊。

想想也正常,老刘家世代以出影帝著称!

尤其是太宗皇帝这一系,演技飙起来,拿个奥斯卡不在话下。

像是刘据的长孙,刘进的儿子,历史上那位汉中宗孝宣皇帝,就是靠着演技,将霍光耍的团团转。

等这位权臣一蹬腿,马上就独揽大权,将霍氏族灭!

讲道理,刘据的演技,真要开发了出来,或许奥斯卡拿不到,金像奖还是可以竞争一下的。

当然,在表面上,张越闻言立刻就很感激的道:“家上关爱,臣感恩不尽!虽受折辱,但终究没有大碍……”

“卿无事便好,无事便好……”刘据立刻就一脸宽慰的样子,眼中甚至掩饰不住欢喜的神色。

事情,他当然早就清楚了。

赵家那个纨绔子主动挑衅,简直是在打他这个太子的脸!

而且是当着宾客们的面,亲自打脸。

但偏偏,他不好发作。

甚至不能发作,说不定要是换一个人被他这么羞辱和挑衅,他还得出来拉偏架,站到那纨绔子那边。

没办法,这就是宫廷的现实。

他的父皇,那位陛下,素来护犊子,帮亲不帮理。

而张越狠狠的公开回击和反打那赵家纨绔子,让他看的不知道多爽。

他甚至希望张越多踩对方几下,狠狠的打脸。

倒是刘进,有些担忧的看着张越,小声的问道:“张卿,这样得罪钩弋夫人,是不是太过冒险?”

“殿下勿忧……”张越压低声音,轻声笑着:“陛下恐怕是乐见臣这样做的……”

“哦……”刘进意味深长的点点头,他知道,张越和张安世、上官桀关系都非常好。

而且和金日磾、霍光交情也不错!

金日磾甚至以亡兄之女妻之,名义上是‘仰慕侍中德义,以女侍枕席’但实则长安城里谁不知道,金日磾兄弟感情非常深厚。

对于亡兄留下的那个嫡女更是百般疼爱,视若己出。

不然,早八百年就随便找了个人嫁了!

何必拖到如今,拖到现在,教育到十七八岁才‘送人’。

事实上,刘进知道,他的皇祖父当初曾经想将那个金氏女赐婚给广陵王。

但被金日磾婉拒。

诸侯王的妃嫔,都不当,非要跑去一个侍中官府邸做连名分都没有的侍妾,等同于财物的婢子。

正常人肯定都会以为金日磾疯掉了。

但事实上,刘进知道,这正是金日磾宝爱其侄女的心理。

说不定,做这个决定前,他已经悄悄观察和试探了眼前这个侍中官无数回了。

直到确定,其可以托付,才下了决心。

故而,听张越这么一说,刘进就放心了。

这个大臣的耳目和消息来源,可比自己还要多。

特别是在皇祖父震怒于苏文而命令执金吾全面肃查宫中宦官后,这个侍中官已经成为了这个长安城里知道最多宫廷事务的人。

掰着指头数数,从侍中到内朝的大人物,就没有人不是他的朋友。

而他的敌人,统统或放或逐或死。

简直恐怖。

当然了,刘进是清楚钩弋夫人的厉害的。

所以,想了想,他还是道:“要不要孤去长乐宫与皇祖母说一声,请皇祖母去与钩弋夫人打个招呼?”

“殿下……”张越连忙劝道:“您可不能坏了大事啊!”

若在今天以前,张越自然会选择尽量不碰赵家,赶跑和打疼就可以了。

但今天之后,一切都变了。

道义与正义在手,吊民伐罪。

好不容易才占据这道德高地,怎能轻易放手?

至少,也得把这个赵家背后的人给打出来才行!

第五百八十四节 小人(2/3)

“哎呦……”

“你轻点!”名曰临武君的纨绔子躺在马车上,怪叫连连,吓得给他擦伤药的下人,魂飞魄散,连忙趴下来谢罪。

这位主,可不是什么良善君子。

恰恰相反,这位临武君脾气暴躁,性格乖张,动辄就喜欢迁怒下人。

“公子……”陈惠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混上了马车,他悄悄的凑到这纨绔子耳边,轻声道:“下官听说,那张子重很不好惹,下官以为公子还是不要再刺激的好,免得钩弋夫人在陛下面前难做……”

“汝是何人?”临武君不怀好意的盯着陈惠,眼中绽放出凶色,他一个翻身,坐起来,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抽到了陈惠的脸上:“本公子做事,还需要汝来教?”

他只是想方才的情况,便已是怒不可遏。

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敢如此对待和折辱他。

过去,在这长安城里,任谁听到‘临武君’这三个字,不是得给他面子,低眉顺目的听他使唤?

哪怕是宫里面的那些所谓大人物,在他面前,也不过是予取予求的应声虫而已。

在今天以前,他一直觉得,这个世界就是围着他转动的。

谁敢不听话,那就抽!

然而……

就在刚刚,就在方才……

他回忆着那刹那的接触,那来自灵魂层面的战栗与基因深处的恐惧,让他汗毛倒立!

恐惧之余,让他无比恼怒。

纨绔子们最要面子!

而今天,他却狠狠的载了一个跟头,出了一个大丑。

如不报复,狠狠的报复,往后长安城中的游侠指不定还会怎么编排自己!

更没办法在他人面前抬头!

陈惠却是捂着被抽的生疼的脸颊,眼中凶色毕露,勉强才按捺住内心的狂躁,挤出一丝笑容,谄媚的拜道:“下官是陈惠啊!上次长平侯家宴,下官给公子敬过酒……”

他小心翼翼的凑上去一点,苦着脸道:“公子行事,下官当然不敢妄加评论……”

“而且,下官也曾被那张子重蛮横所欺,对公子的遭遇,感同身受……”

“也正因为如此,下官才深深的明白,那张子重的权势……”

“不敢瞒公子,下官之父,乃是当朝卫皇后之妹婿,即使如此,下官也因那张子重之故,而被皇后逐出长信宫……”

临武君听着,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

他虽然跋扈,但也知道,一个卫家亲戚,多少有些分量。

况且,看上去此人确实是为自己着想。

可惜!

可惜!

临武君冷哼着道:“尔岂能以尔的渺小来揣测本公子的家世?”

他可是老赵家最小的后辈,自幼被姑母带大。

姑母最爱,最疼的就是他了。

哪怕阿姊不要他了,姑母也不会不要他。

有姑母在,谁动的了他?

更何况,这次他可不止只是为自个。

更是为了整个赵氏的利益在做事。

那湖县数万亩公田,价值数万万,吃下去,赵家就可以维系十世富贵!

而这纨绔子的态度,正是陈惠想要看到的。

他就怕这纨绔子扛不住压力,被吓坏了,回去就找家里的大人,想要求和。

那就糟了!

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个可以和那张子重掰手腕的贵戚子弟。

他要缩了,那岂不是等于自己永远无法报仇了?

想着那夜,那张子重的神色与今日看着自己一脸茫然的样子,陈惠的内心便沸腾的犹如狂怒的海洋,似有恶魔的低吟在心底回荡。

但这样,还不够保险。

陈惠想了想,道:“下官人微言轻,自是不敢与公子比肩……”

他凑到临武君面前,低声道:“不过,下官听说,光禄勋韩公与那张子重有仇隙,特别是韩公的两位好友,故侍中马通、马何罗,皆因为这张子重而丢侍中之位,更被夺去宫籍,对其自是仇深似海……”

“若公子去找韩公或者马氏昆仲,或许能有惊喜……”

临武君听着,眼神一动,问道:“果真?”

“怎敢欺瞒公子?!”陈惠恭身道:“下官所言,句句属实,公子可以遣人打探,一探便知!”

“善!”临武君脸色一喜。

那韩说和马家兄弟,他认识,也打过照面,知道他们的底细和深浅。

若真是这样,那自己就如虎添翼了。

陈惠却是看着这临武君的神色,内心恍如毒蛇一样嘶鸣了起来。

“死吧!死吧!都去死吧!”他咆哮着,疯狂的嘶吼着。

张子重是他的仇人!

但那韩说,也好不到那里去,居然将他当棋子使用,用完就丢!

极为轻慢!

还有眼前这个纨绔子,居然敢如此羞辱自己!

既然是这样,那你们就统统去斗吧。

斗个你死我活!

………………………………

夜色渐浓,博望苑的晚宴,也慢慢到了尾声。

张越拍了拍肚子,这一顿饭,吃的极为舒服。

那肥美的鱼子酱和香甜的大马哈鱼鱼卵,确实好吃!

更重要的是新鲜!

尤其是鱼子酱,张越差不多能猜到它们是怎么制成的。

肯定是捕获当场,立刻取卵,洗净后用盐腌制、密封,同时马上以快马送来长安。

所过驿站,都有冰块,随时保鲜。

吃完晚宴,刚好王氏那边的大臣妻妾宴会也结束了,金少夫在两个宫女的护送下,来到张越面前。

“夫君……”金少夫当然也听说了今夜的事情,她稍显紧张的盈盈一拜:“妾让夫君烦忧了,请夫君恕罪……”

张越听着,呵呵一笑,扶起她的身子,轻轻的握住她的小手,道:“少夫不必多说!”

“若连自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还谈什么天下大事?”

事实上,他也差不多猜到了一些为什么金日磾会将一个这么漂亮的侄女不要钱,没有任何条件免费送给自己。

但,既然都成为了自己的女人。

那么,替她挡风遮雨,这就是本职工作了。

再说了,这种事情,又不是张越不介入,那个纨绔子就不会来挑衅。

事实上,是对方先把手伸进张越的碗里的!

敢伸手?那就打断他的爪子!

居然连哥的女人也敢觊觎?

那就踩碎他的骨头!

金少夫听着张越的话,再看着面前的这个一脸骄傲和英气的男子,整颗心瞬间痴了。

轻轻的依靠上去,她的小手在张越胸口,小心的画了一个圈。

第五百八十四节 被激怒的金日磾(3/3)

当夜,整个长安城差不多都被博望苑发生的事情震动。

特别是随着与会宾客回家后,添油加醋的进行渲染、描述。

于是,几乎大半个长安的贵戚列侯们都知道了。

张蚩尤在博望苑毫不客气的吊着钩弋夫人最小的弟弟,同时也是敬安君最疼爱的小外甥一顿暴揍。

尤其是八卦党们,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立场,将此事描述的神乎其神,夸大和编造了许多场面。

什么张蚩尤暴怒而起,当场飞沙走石,电光火石的刹那就打死临武君赵良十几个护卫,将剑架到了对方的脖子上之类的版本层出不穷。

而在所有版本中,临武君赵良被张蚩尤吓得尿裤子的事情,全部成为了描述重点。

好事者甚至编造出了临武君跪地求饶,太子和长孙再三谢罪的桥段。

总之,很不幸,在几乎每一个版本里,临武君赵良,这个过去在长安城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纨绔子,顶级的外戚,成为了丑角,变成了被人调侃和戏虐的对象。

这也是这个纨绔子,得罪了太多人,让很多人不爽导致的。

从前,没人能治得了他。

现在,张蚩尤跳出来我,为民除害了,大家立刻就行动起来,极尽一切的贬低和丑化赵良的形象。

几乎是将此事当成了发泄和出气筒。

反正,这长安城里的八卦党们,什么时候被人逮到过?

休说区区一个外戚了,八卦党们甚至曾经议论过天子的私密。

天子也只能无可奈何,由之任之。

毕竟,太宗皇帝的诏书,可是曾经贴满了全天下的每一个亭里。

哪怕是不识字的农民,也在官府和士大夫和现实的教育下,将其中关键的几句背的滚瓜烂熟。

特别是“细民无知取死,朕甚悯之,其除诽谤罪!”这一句,近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作为在汉家历史地位和高帝一般无二,是当今天子这一系源头和法统所在的太宗皇帝的诏命,脸皮再厚的君王,也不敢宣布废黜。

毕竟,老刘家虽然虽然爱耍赖。

但终究脸皮还没有弘历那么厚,可以刚刚登基,转头就将自己老爹的政策当成一个屁一样给废掉。

…………………………

“岂有此理!”金日磾猛然睁开眼睛,怒不可遏的抓着案几:“这赵家是当吾金氏无人乎!”

此刻,他感到了深深的羞辱和打击。

脸上黏糊糊的,难受的紧!

“父亲大人请息怒!”金赏连忙跪下来拜道:“不值得因这竖子,气坏了自己身体!”

金赏知道,自己的父亲,这位驸马都尉,因为早年宿卫天子,日夜守护着这位陛下,因而近年来身体每况日下。

到得现在,如非必要,自己的父亲,已经很少会整夜整夜的陪宿天子了。

金日磾却是暴怒不已。

金少夫,虽然他已经送出去了。

按照贵族的规则,这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已经与他没有干系。

但这骨肉相连,家族亲情,岂能轻易中断?

更重要的是,他若不做出反应,这别人看了,岂不会以为他金日磾好欺负?

“赏儿……”金日磾看着金赏,轻声道:“吾听说陛下命汝明日带一个司马去护卫张侍中?”

“然!”

金日磾从怀中取出一块符信,交给金赏,道:“汝执此符,去调甲部司马!”

“甲部司马?”金赏顿时感觉有些风中凌乱,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不至于吧?”

“哼!”金日磾冷哼道:“如何不至于?”

他微微负手,冷然道:“虎卧山林,若不发威,与大猫无异!”

“赏!你要记住!孔子曰:吾何执?吾执射!”金日磾郑重的将手里的符信塞到金赏手里,紧紧的握住他的手道:“而君子之射,一样见血封喉!”

金赏却依旧有些迷糊。

握着手里的符信,有些不太真实的感觉。

作为侍从官兼驸马都尉之子,金日磾非常清楚,当今天子身边的宿卫武装,分为哪几种?

而羽林卫甲部司马,是所有禁卫之中最精锐、最凶悍、最可怖和最强大的一个战斗单位。

因为,这个司马之中的每一个士兵,都是从汉军野战精锐部队之中千挑万选挑选出来的骄兵悍将!

每一个士兵身上,都挂满了功勋。

这些人是汉军的绝对骄傲!

是大汉帝国的十余个野战军团,二十三万大军之中的佼佼者。

他们是按照制度,从边塞军队里,遴选出来轮宿长安的真正勇士!

这从他们的身体就能看出来!

每次甲部司马沐浴,在浴室之中,一个个骄兵悍将,坦胸露体。

他们的胸口和四肢,一道道伤口,纵横交错。

最让他们骄傲的是——没有一个人的伤口,是在后背!

更可怕的是,甲部司马之中,哪怕是一个小兵,也不可轻视!

因为很可能,这个小兵在来长安前,是边塞汉军某支战功卓绝的主力骑兵部队之中的英雄,曾经在某场或者某几场战斗之中立下卓绝的功勋,才被保举和推荐,获得来到长安轮宿天子寝宫,保卫汉家社稷的荣誉。

只要一回去,立刻就会被提拔,成为那支部队的司马、校尉甚至是都尉!

自然,这样一支可怕的精锐,哪怕是天子,轻易也不会调动他们。

天子抽调他们回京,是为了奖赏和鼓励军队的勇士。

也是为了培养和培养他们的军事文化知识,以便他们未来可以成为汉军的骨干和脊梁。

而每次,这支部队调动。

都意味着将掀起惊涛骇浪。

别说长安城了,整个天下,就没有几个势力,能抵挡得住羽林卫的甲部司马一个冲击波的。

它是帝国最璀璨的明珠,最珍贵的宝物。

将甲部司马派出去,给张子重护卫?

金赏没由来的打了一个冷战。

那些骄兵悍将,哪怕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金赏都经常感觉毛骨悚然。

调动他们去执行一次这样的任务?

万一途中有哪个不开眼的二逼挑衅、激怒了他们,分分钟会被拆成零件的!

就是死了,天子也不会追究。

因为,他比谁都宝贝这支甲部司马。

“去吧!”金日磾看着有些呆滞的儿子,挥手道:“马上将命令下达下去吧,命令甲部司马三更起夜,五更整备,天亮之前,踏出建章宫,完成战斗部署!”

“这是将令!”

“诺!”

第五百八十五节 蚩尤吐哺

延和元年秋九月丙申(十一)。

太阳从东方升起,将阳光与温暖带回人间。

张府门口,昨夜霜冻凝结成的白霜尚未褪去,便已热闹非凡。

数十名士子,联袂而来。

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骄傲、自豪与欣喜的神色。

因为,他们几乎都差不多认识其他人。

哪怕不认识,也听说过和看过对方的文章,知道他的主张和诉求是什么?

更关键的是——没有一个是庸才。

几乎每一个人都是某一领域的佼佼者,年轻才俊。

就像魏相,虽然文章诗赋写的一般。

但其自来长安后,一直在呼吁和大声疾呼,限制世卿,打击世袭。

也如牛胜,其对地方基层,研究很深,所写的策文,针砭时弊,很有影响力。

其他人,也都是如此。

甚至还有人,是法律专家,研究汉律颇为有名。

总之,众人见面以后,各自寒暄一番,都对彼此有了些了解。

心里面都是震撼不已。

这么多人,来自天下郡国,五湖四海。

之前或有薄名,或是籍籍无名,默默无闻。

然而即使是最有名的魏相,也只是在一个小圈子里有名罢了。

在这个长安城里,谁知道魏相是谁啊?

但现在,大家却都来到了这里。

这就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大家的策文,每一个人的策文,张侍中真的看过,而且是仔细看过。

大家是从成百上千篇策文中挑选出来的精英。

也正是想到此处,众人才会如此骄傲、自豪。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文人,哪怕是最矫情的文人,也渴望被认可。

而偏偏如今天下的文人士大夫,就缺认可,特别是高层权贵的认可。

许多人甚至已经浮想连连,感觉迎娶贵富美,担任两千石,走上人生巅峰,就在不远的将来了!

故而,他们都很安静的站在张府门口,连说话交流也是轻声细语。

大约过了一会儿,随着嘎吱一声,张府大门被人推开,一个似乎是下人门房打扮的男子,揉了揉有些睡眼松醒的眼睛,还没来得及打哈欠,就看到了门口这站的整整齐齐的士子。

“诸位是?”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这连辰时都不到啊!

魏相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上前行礼拜道:“晚生魏相与诸生受贵府张公之邀,约定今日辰时拜会张公,烦请阁下通传……”

说着魏相就递上了拜帖。

对方傻乎乎的接过拜帖,答道:“诸位请稍候,待我通传主公!”

…………………………………………

张越刚刚起床,洗漱完毕,正准备吃早饭,田禾就进来禀报:“主公,士子们受邀前来了……”

张越一听,也是一楞,旋即想了起来,立刻道:“快快有请!”

这些士子,可是他特别为赵家和王家准备的核弹啊!

是他占领宣传阵地和道德制高点的王牌!

想想看,带着这些士子,去京畿走一圈,回来后整个长安甚至全天下的士林都会知道,王家和赵家的吃相难看到什么地步了!

舆论杀人,可比刀剑杀人更狠更彻底。

而且被杀者恐怕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而在这一块,现在的汉季公卿们,完全没有注意到。

但不要紧,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舆论的力量,不比刀剑的威力小!

看着田禾远去,张越立刻就对金少夫吩咐道:“少夫,给为夫准备冠帽,我要正装相会!”

金少夫立刻盈盈一拜,就带着她的婢女,给张越换起了衣服。

片刻之后,就将张越打扮整齐,金少夫非常耐心的亲手给张越穿上丝履,系好鞋带,柔声道:“夫君去忙吧!家中事务,妾自会处置!”

“辛苦少夫了!”张越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此番,为夫大约要外出公干三五日,吾不在家,家中大小事务,少夫可自决之!待我回家,便带少夫去拜见长嫂!”

金少夫一听,立刻就喜不自胜,脸色潮红,轻声道:“少夫知道了!”

辞别金少夫,张越提着绶带,来到客厅。

此时,应邀而来的诸士子,都已经被田禾安排,坐在坐席上。

见到张越来到,众人立刻起身,长身而拜:“学生等恭问侍中公安……”

“诸君不必客气……”张越笑呵呵的朝着众人拱手回礼,然后压了压手:“请都安坐吧!”自己则走到主位,长身再拜,才落座下来。

“君等策文,吾都已经看过了!”张越坐下来后,朗声道:“都可算的上是谋国之言,社稷之才,吾将择日向陛下举荐诸君!”

众人听着,都是眉飞色舞,喜不自胜。

他们来长安,不就是为了这么一个机会,一个被权贵举荐,走上青云路,施展自己抱负与理想,用自己的双手来改变这个世界吗?

而这个机会,陡然出现,谁不欢喜?

于是立刻纷纷起身拜道:“承蒙明公不弃,愚钝之才,粗劣之文,竟入明公青眼,吾等惭愧,愿明公训之戒之!”

“请起!请起!”张越抬抬手,拜道:“公等皆是有才之士,本官读君等策文,也颇受启发,是君等令本官能知天下之弊之所在!”说着张越便脱下冠帽,郑重的一拜。

众人连忙跟着脱帽拜道:“明公折煞学生!折煞学生!”

但内心深处,谁不是美滋滋,甜蜜蜜?

文人嘛,就吃这一套!

张越见着,心里面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于是道:“吾虽读君等文章,但君等容貌,却缘悭一面……”

“不知道诸君可愿与吾相识?”

“不敢!”立刻就有人出列拜道:“学生济阴魏相,恭问侍中公安!”

“可是魏弱翁?策文之中有曰:春秋讥世卿,恶宋三代为大夫及鲁季孙氏,故欲治天下,首在除世卿之魏弱翁?”

魏相听着,满脸激动和兴奋,深感真是遇到了知己。

心中马上就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兴奋,当即拜道:“学生安敢捞侍中公挂记?惭愧!惭愧!”

魏相之后,众士子一一出列,自我介绍。

而令他们震惊和兴奋以及自豪的是,无论是谁,不管是哪一个,只要他们报出籍贯名字,张越都能立刻叫出他们的表字,甚至还能引用他们策文之中的内容,进行赞誉和鼓励。

这可真的是让他们又喜又惊。

心里面甚至觉得,大约自己是遇到了真正的先王名臣,类似周公伊尹一般的人物了。

若非周公伊尹管仲之能,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像这张侍中这样能记得自己看过的每一篇策文的内容和其作者的名字籍贯表字!

“吾曾读书,读到周公、召公时,常为圣人之胸襟、胸怀所震撼!”

“周公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捉发……”

“召公听政甘棠,四民来附,召公去世,天下哀,做歌《甘棠》……”

而现在,传说照进现实。

当世真的出了这么一个bug般的人物。

每一个与会士子都感觉都自己从身心到灵魂,被深深洗礼。

甚至,还有人露出了类似孺子仰慕父母一样的眼神。

张越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和形象,正在不断和他们理想和印象中的周公、召公、伊尹、管仲重合。

西方欧陆,有基友教救世说,希望他们的‘父’给他们救赎。

但诸夏男儿,自古就不需要像亚伯拉罕废物一样,指望着神明什么的来拯救自己。

因为,他们可以靠自己的双手来重建家园,再造新世界。

但,这样的伟业和伟大成就,靠凡人很难做到。

上古洪水泛滥,是大禹带着人民,疏浚江河。

宗周秩序混乱,民不聊生,是周公、召公,带领人民,重塑秩序,建立礼法。

春秋,周天子失政,来自四夷的夷狄入侵诸夏,中国几有陆沉之危。

是管仲辅佐齐恒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确定了诸夏民族最高,诸夏利益第一的春秋政治原则。

团结列国力量,一起尊王攘夷,才渡过的危机,才让孔子感慨: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袵!

很显然,在一些人心里,张越现在已经升格了。

被他们视作‘周公、召公、管仲’之后的又一位五百年才出的圣人。

只是,他们现在还不太确定。

需要观察和研究。

不过,一旦确认,那么……

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应该做。

圣人出,天下治。

听从周公、召公、管仲号召,天下士大夫们团结起来,共建新世界在,这是早就篆刻在中国士大夫基因深处的召唤。

可以这么说,几乎没有人能拒绝得了这种召唤。

这也是后世,王莽篡汉能那么顺利和成功的主要原因!

天下人将他看成了周公、召公、管仲之后的又一位带领和领导天下,走向新时代、新世界的圣人、领导者。

于是,在天下人的希望和寄托下,王莽篡汉就和摘下自己家后院里的桃子一样简单。

他甚至没有自己伸手,就有人帮他摘下了果实。

张越当然不知道这些人心里面的想法,但他从这些士子脸上,看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于是,他坐下来,笑着拱手道:“吾闻乡间三老有曰: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诚哉斯言,当今士子,虽明于诗书,然不食民间烟火,吾甚憾之!”

“今日,正巧诸君在坐,吾想邀请诸君,与吾一同,走一走这京畿之地,不知君等可愿?”

众人听着,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就拜道:“愿从明公!愿从明公!”

第五百八十六节 大汉禁军(2000月票加更)

带着士子们,一路浩浩荡荡,出了家门口,然后分别转乘十余辆马车,排成一个长长的队伍,径直向着长安城的直城门而去。

出了城门,转道进入直道。

士子们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倒了。

甚至有人,只是坐在马车中,没有掀开车帘向外开,正在和同车的同伴聊天,就忽然感觉毛骨悚然,头皮炸裂。

而当他们掀开车帘,向着内心之中不安的源头看去。

每一个人都是目瞪口呆。

在驰道的道路上,两排全副武装,整戈待发的骑兵,静静的肃立在道路两旁,人人都牵着战马的缰绳,不发一声。

每一个人的腰杆都挺的笔直。

身上的甲胄,被擦拭的一尘不染。

背上背着的箭簇,在阳光下烨烨生辉,散发着令人恐惧的寒光。

让人窒息的是,这样一支军队,就这样简简单单的排了两个纵队,就让每一个人内心都生出无穷无尽的压迫感和恐惧。

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什么人类。

而是一群效率高到恐怖的猎食者。

且是食物链最顶端的那种。

而这些军人,也确实担得起食物链最顶端的猎食者的名号。

每一个人,身高不低于八尺,膀大腰粗,少数坦露在甲胄外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一种另类的美,那是大丈夫们最为自豪的古铜色皮肤。

北地豪侠,以有一身这样的肌肤和强壮的身体而自豪。

而在此地,每一个人都比士子们曾经听说过和仰慕过的豪侠要威武、雄壮十几倍!

他们就像铁塔一般,矗立在道路上。

沉默远比大声的宣泄,更让人忌惮。

当他们看到车队,没有号令,几乎所有士兵集体转向,然后在甲胄叶片的碰撞之中,他们微微低头,齐声道:“羽林卫甲部司马全体将士,奉天子之命,恭闻侍中号令!”

声音就像平地起惊雷,从九天之上而来。

“羽林卫甲部司马……”有熟知汉军历史的士子,只是听说这个名字,就身体忍不住的颤栗了起来。

他猛然起身,像看着稀世宝物一样,羡慕、崇拜和仰望一般的看着这些军人。

“郑兄怎么了?”一个与他同车的士子,好奇的问道。

“这是甲部司马啊!”这士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所以大丈夫,每一个中国男儿的梦想!”

“羽林卫甲部司马,是骠骑将军创立的第一支部队,也是羽林卫的第一支骑兵……”他低声感叹着:“故而,其又别称‘骠姚司马’,这个司马部迄今依然保存了骠姚战旗,以及缴获自匈奴的三十余面匈奴王族大纛,包括匈奴单于尹稚斜的大纛!”

“骠骑墓有马踏匈奴像,而骠姚司马,每日作训,都是在踏着匈奴单于和各部大纛!”

“自骠骑起,羽林卫甲部司马,就是每一个大丈夫的梦想之地,汉家上下,数十万勇士,争相竟逐,人人皆以入选甲部司马,宿卫长安为荣!”

“而每岁,甲部司马只选两百五十七人!且宁缺毋滥!”

“兄长当知,吾出生北地郡,世代以行伍为生,吾之四兄,皆在军中,长兄更是积功至九原校尉!”

“曾被矢猛进,斩杀匈奴当户,即便如此,也选不上这甲部司马!”

“吾乡党长玄公,为入选甲部司马,自愿前往范夫人城,戍边三载,才得入选,全乡以为荣!”

听着这士子的话,同车几人都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事实上,别看现在士大夫们似乎抬头了,仿佛可以当家做主了。

但是,在汉家,真正的英雄豪杰和伟男子,从来都是起于行伍。

用当年某位汉家大将的话说是——大丈夫,提三尺剑,驱万里马,追亡逐北,伐不臣于域外也!挠头搔首,扭捏作态,之乎者也之辈,也配称大丈夫?!

事实也是如此!

从民间到高层,都是一个态度。

特别是在北方,家族里最优秀的人才,首先去军队锻炼。

只有不成器的家伙和不够优秀的劣等货,才会被送去读书,免得将来没有谋生之路。

军功贵族,从始至终,始终掌握着国家权力。

士大夫们想要跳脚?

刀剑的锋利与弓矢的迅疾了解一下?

不止是贵族地主们如此,平民百姓也是如此!

整个北方,地广人稀,产出贫瘠。

靠种地,肚子都吃不饱!

只有去当兵,才能养活一家老小!

更紧要的是,如今汉室,入伍为士,从军立功是寒门和平民唯一公平的出头途径!

猛将起于行伍之中!

自当今天子对匈奴作战以来,以布衣而至九卿、三公,拜为列侯、关内侯、封君者数以千计!

从军队立功,积功为校尉,都尉、将军,然后转任地方郡守、两千石者,同样数不胜数。

而很显然,倘若这个同伴没有说错。

那么,眼前这支司马部,就是汉军最璀璨的明珠,最精锐的存在。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代表着大汉帝国军人的脸面和荣誉。

很多人,只是想着,自己可以与这样一支英雄部队,光荣的部队同行,就已然激动的说不出来。

…………………………

张越在看到这支部队的刹那,也被吓了一大跳。

精锐!

毋庸置疑的精锐!

冷兵器时代的军队,强不强,从其精气神上就能看出来。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一句话就将大秦帝国的虎狼之师形象跃然纸上。

而眼前这支骑兵,恐怕比秦的虎狼之师还要可怖!

这从这些士兵脸上的神色就能看出来!

虽然面对着自己这样位高权重的侍中官,但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什么神色。

他们的骄傲,是篆刻进骨头里,深埋在肌肤之中的。

张越甚至怀疑,恐怕只有当今天子,才能得到这些士兵的一致认可和尊敬。

其他人?

呵呵……

看着他们,张越就知道,历史上巫蛊之祸,刘据败亡真的不冤!

这样一支精锐,只要加入战场,就是虎如羊群,大开杀戒。

别说刘据拼凑起来的民兵了,便是正规军,也难挡这样的一支锋矢部队的突袭和强攻。

深深吸了一口气,张越走下马车,对着这支军队深深一拜,道:“有劳诸公了!”

“不敢!”为首的一个将官上前答礼,不卑不亢的微微低头拜道:“奉天子命,甲部司马,听从侍中号令!司马官田广恭闻侍中将令!”

说着,他将一块虎符呈递给张越。然后对着虎符,恭敬的拜道:“虎符之命,重于泰山,其右在君,而左在公,兴兵被甲,发号施令,捕拿犯官,诛绝逆贼,必会虎符,末将方敢从之,侍中其知之!”

张越郑重的接过虎符,俯身对田广拜道:“唯,既受君命,握虎符之信,不敢不慎重之,不敢不敬畏之,不敢不谨慎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然后张越起身,举起手里的虎符。

身前,所有的将士都看着这枚虎符,一动不动,但整个身体,已经处于极为紧张的待命状态。

在此时,只要张越一声令下,遵从军人天职的他们,将一丝不苟的完成他们的使命。

“诸君请歇息……”张越轻声下达第一个命令。

刹那间,面前的两个纵队,所有将士在同一刹那,席地而坐,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刀剑和箭矢。

“令行禁止,如臂指使啊!”张越感慨着,这简直就是一支梦幻军队。

是冷兵器时代,所有军队的究极状态和永恒追求!

“什么时候,我也能训练出一支这样的精锐啊……”张越感慨着。

这样的王牌不需要多,三五千甚至一两千人,就能组成一个无坚不摧的箭头,带领全军击碎一切障碍!

正感慨着的时候,不远处的一个凉亭中,京兆伊于己衍和金赏驱车向着张越这边走了过来。

远远的,金赏站在车前,看着张越举起虎符的那一刹那,心里赞道:“好丈夫!”

第五百八十七节 横扫宵小(1)

临潼县是新丰县的姊妹县。

事实上,在一百年前,临潼与新丰同属于秦代的骊邑治下。

不过,当汉室建立,一切就都改变了。

首先是新丰被独立了出来,作为太上皇刘太公的养老嬉戏地。

而临潼辖区,则长期属于内史控制,作为长安的京郊地区存在。

直到元鼎六年,时任内史咸宣在此主持修建漕河,引洛水入渭,打通了黄河、洛水和渭水之间的水上交通。

于是,临潼县始建,成为随后的京兆尹治下。

县城位于漕河入京的中转地,因其北有临水,南有潼水,故名临潼。

临潼县城,不算很大。

周长三五里而已,看上去只是一个乡镇的样子。

但却非常繁华。

因漕河存在,往来商贾络绎不绝。

每天都有大量从关东入京的士人、官吏和商人在此聚集。

于是,也吸引了来自长安的三教九流之辈。

故而,一直以来,临潼经济和地方财富,更一直在京兆尹各县,名列前茅。

算得上是关中有名的富庶之地。

而在临潼县衙之中,一场盛宴,正在上演。

临潼县令袁安,举着酒樽,对着与会宾客道:“承蒙诸位厚爱,大力支持临潼县修葺水利,不吝以高价贷之,本县代临潼父老,敬诸公!”

“不敢!”十余位商贾纷纷起身,举着酒樽,回礼道:“这是吾等的本分……”

袁安放下酒樽,脸上颇有得色。

今日之后,这临潼县的两万多亩公田,就都要变成一个个可爱的五铢钱了!

按照每亩三千钱的价格,他将全县公田抵押给了眼前这些商人,得到了六千余万‘水利建设资金’。

这可是一笔巨款啊!

哪怕扣掉孝敬上面的和给下面人的分润,再扣掉要做做样子,搞的水利建设资金,最终也起码有一千万要落到自己袋里。

千万家訾,就在眼前啊!

想着那一千万钱,袁安就激动的有些难以自持。

这么多钱,足够他为此铤而走险了。

只是,心里面总是有些不安。

因为,御史台那边专门下了公文,要求关中各县冻结一切‘抵押公田’行为。

虽然,京兆伊有司,特地给他争取了时间,让那封公文,至今依然留在京兆尹,没有下发到临潼。

使得他现在的行为,具备了合法的程序。

但万一御史台发现,并追究起来呢?

“大不了罢官!”袁安安慰着自己。

他回忆了自己在这个事情上的全套程序,心里面也安定下来。

在法律上来说,他的行为属于打擦边球,没有经过上级批准,就自作主张,将公田抵押给商人。

但他完全可以为自己辩解,这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

哪怕到了天子面前,也可以将自己打扮成一个‘为临潼人民福祉着想,故而略有急功近利’但本质上是好的的官员。

难道说,只许新丰抵押公田,只能让新丰抵押公田?

或者说,只有新丰官员,才能做这样的事情?

反正,袁安觉得,问题应该是不大。

最多不过是罢官了事。

若有那一千万钱,这临潼县令,不做也罢!

有了这一千万钱,他完全可以在老家过上百顷地主的寓公生活。

而在场的商人,比袁安还要高兴。

三千钱一亩的土地?!

这个价格,哪怕是在关东,也属于廉价了。

而在这寸土寸金的京畿,这个价格几乎等同于白送!

现在,这临潼县县令的官印,已经盖在了契约上。

交易终于达成。

每一个人都将获利数倍!

一直以来,很多人悬着的心,现在也终于放了下来。

特别是丁少君,他放下酒樽,脸上根本掩饰不住的内心的兴奋!

这次的临潼公田抵押,他一个人就吃下了一万亩!

而且,这一万亩,他一个五铢钱都不需要出。

早有豪商、贵族,以每亩一万钱的价格,定了下来。

只要左手倒右手,就是数千万进账!

想想都是有些兴奋啊!

“张蚩尤……”丁少君微笑着:“也不过如此嘛!纵然知道吾的算计,也只能无可奈何!”

在丁少君看来,整个事情,顺利到让他无法想象。

可能会破坏的张蚩尤,到现在都没有反应。

御史台的阻止,直接被京兆尹扼杀在襁褓中。

最多将来,丢几个替罪羔羊出来,让他们承担责任。

且,就算国家想追究,也有赵家顶在前面。

赵家不查,查他,那就是贻笑天下!

怎么看,丁少君都觉得这一次,那所谓的张蚩尤将在他手里吃一个闷亏。

哪怕现在他知晓了,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正得意着的时候,忽然,县衙门外,传来一阵慌乱声音。

就见一个衙役,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对着袁安和众人,匆忙禀报:“县尊!诸位明公,大事不好了!”

“张蚩尤带着兵马杀来了!”

“啊……”袁安的笑容,立刻凝固在脸上。

丁少君手里的酒樽掉在地上,嘴巴张的大大的。

“张蚩尤带了多少人?”丁少君连忙问道。

“足有数百!”那衙役慌张的道:“全是骑兵,而且……是羽林卫!”

“羽林卫?!”袁安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脸上写满了恐惧。

羽林卫!

是当今天子的亲卫,地位还在负责宫禁的期门军之上。

他立刻看向丁少君,跪下来磕头拜道:“少君救我!少君救我!”

现在他也只能指望这个丁少君,这位鄂邑公主的面首,能够站出来力挽狂澜了。

不然……

想着对方的种种传说,袁安就打了一个冷战。

连丞相父子,都被这个张蚩尤弄死了。

他一个小小的县令,不过是蝼蚁而已!

丁少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立刻看向袁安,拱手道:“县尊勿要自乱阵脚!”

“长安城不曾有闻天子命张子重稽查京畿的事情……”他沉声道:“只要县尊严守口风,那张子重得不到口实,就无可奈何!”

“如今,县尊与吾等,乃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丁少君看着袁安,道:“请县尊安心,吾与鄂邑主,始终会站在县尊身后!”

第五百八十八节 横扫宵小(2)

在羽林卫骑兵的护卫下,张越与金赏、于己衍,带着士子们,从临潼县衙北门,长驱直入。

根本没有人阻拦,也不敢有人阻拦。

羽林卫的马蹄,踏在临潼的街道上,轰隆隆,一路直指县衙。

整个临潼县衙的大小官吏,在慌乱之中,连忙奔出县衙。

“下官临潼县县令袁安,恭迎侍中公……”一个看上去肥头大耳,穿着宽大长袍的男子,迎上前来,恭身问着。

但,他得到的回答,只有沉默。

没奈何,他只好大着胆子,再次拜道:“下官临潼县令袁安,恭迎侍中……未知侍中虎驾来我临潼,有何贵干?”

端坐在马车之中,张越握着自己腰间的嫖姚剑。

然后,他掀开车帘,走下马车。

金赏紧随其后,举着一面节旄。

此时的汉节,依然是三重牦牛尾为饰,以赤色为主色。

因为极有视觉震撼力,也拥有着强大的威慑力。

节,是君权的延伸。

节旄所在,如朕亲临!

持节使者,因而获得了来自皇权的加持,可以代表皇帝相机决断很多事情。

临潼官吏们,在见到这节旄的瞬间,立刻就匍匐在地,全体顿首:“臣等恭问天使安!”

袁安甚至趴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了。

“吾乃钦命全权除疫大使张子重!”张越踱着步子,轻轻走上前去:“今日来临潼,乃是为稽查临潼除疫之事!”

“袁县令!”张越猛然提高音调。

“下官在!”袁安哆嗦着顿首,连忙应话。

天子节给他的震撼太大了!

节旄之所至,皇权尾随而来。

“临潼的除疫工作,实在是太让本使失望了……”张越轻声道:“县令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袁安趴在地上,连动不都敢动,只是顿首道:“下官惶恐,不知道天使说的是什么?”

确实如此!

汉室从来没有颁布过任何除疫工作条例。

但张越要的,就是袁安的这个答复。

“很好!”张越笑了起来:“袁县尊既然亲口承认了,那么这渎职之罪,可不轻啊!”

“且夫本使受天子之命,全权负责京畿地区除疫事务,至临潼,临潼无有除疫之准备,可谓是触目惊心!”

“陛下授本使便宜行事之权,为天下万民计,只好委屈县令了!”

“吾以钦命全权除疫大使身份,告知县令:自即日起,除临潼县县令、县尉、县丞之职,械送长安交由廷尉卿问罪!”

廷尉卿是谁?

赵昌乐啊!

虽然这位随桃候还没有上任,但已经被授命在廷尉衙门办公了。

所以,送去廷尉的犯官,只能是站着进去,躺着出来。

袁安听着,一脸懵逼。

其他临潼官吏,也都是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但,天子节在前,谁也不敢有异议。

只好是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

县衙的大门后,丁少君和很多朋友,侧着耳朵,听到这里。

人人都是手脚冰凉。

“这张蚩尤,真是……”有人叹道:“不按常理而为啊!”

所有人都以为,对方的应对措施,无非是告状和动用行政权力阻止,乃至于撕破脸皮和大家刚正面。

但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居然捡起了那‘长安除疫大使’的身份,行这釜底抽薪之策。

还有羽林卫来护卫,有天子节做依托。

这真的是……

每一个人都清楚,若被其带走了袁安等人,那么大家伙的所有一切就全部要打水漂了。

辛辛苦苦,筹谋这么久时间的好处,说不定也要没了。

更可怕的是,此事若被天子知道了,他们以这样低的价格买他的公田,这位陛下发起火来,一个都跑不掉!

到那时候,大家就是直接和皇权正面冲突。

而不是曾经设想的局势——躲在庞大复杂的官僚系统后面,浑水摸鱼,让官僚系统去应对皇权的压力。

“不行!”丁少君立刻就说道:“不能让那张子重如此肆意妄为!”

“君等请马上派人快马回长安,告知鄂邑主和盖候以及赵氏,将此种情况说明……”丁少君看着门外的情况,急忙布置任务:“这张子重,我来拖一拖!”

现在也只能行此下策了。

说着,丁少君就推开县衙大门,一跺脚,索性抛掉内心的恐惧和害怕,鼓起勇气,大声喊道:“且慢!”

丁少君的这一句话,就像是天籁之音,炸响在袁安等人耳畔。

他们立刻像看到救世主一样,满眼热忱的看向丁少君。

就见丁少君高高举起自己手里的一枚符印,高声道:“张侍中且慢!吾乃盖候家臣,受鄂邑公主殿下之命来临潼公干!”

“以小人所知,侍中公所受之命,乃是‘长安全权除疫大使’而非‘京畿全权除疫大使’!”

“这临潼的事情,侍中恐怕管不了吧?”

“而侍中今日如此,恐怕乃是矫诏了!”

这也是丁少君想出来的办法,不管怎么样,无论对方是否获得了授权,先来死缠烂打,把事情拖住了再说。

只要争取到时间,让长安的贵戚,特别是赵家反应过来。

那么这张子重的力量,就会被另一股力量抵消掉。

他正打算将自己所知的矫诏罪名和后果阐述清楚,好让袁安和那些羽林卫士质疑和动摇起来。

就听着远远的,那个被羽林卫骑兵簇拥着,连模样都有些看不清的侍中官轻声道:“哪来的贼子,竟敢在天子节面前胍噪?”

“羽林卫何在?”他手中出现了一枚虎符。

玉制的虎符,在阳光下闪耀着奇妙的光泽。

虎符一出,早就整戈待发的羽林卫骑兵立刻就动作起来。

作为司马官,田广马上就恭身拜道:“末将恭闻将令!”

“斩了!”张越冷然道:“咆哮节前,是为大不敬,威胁本使是为叛逆,这种不忠不孝的乱臣贼子,留着作甚?”

“诺!”田广恭身一拜,然后看向左右,大声呼喝:“执行将令!”

“诺!”一个在外围的伍马上得令。

下一瞬,铁蹄如惊雷,快如闪电。

五马齐奔,如同泰山压顶般冲向县衙门口,长长的枪戟被横在手上:“杀!”

丁少君甚至连躲避的动作都来不及做,就已经被一杆骑枪挑了起来,强大的动能,直接将他的身体穿透,鲜血和内脏淅淅沥沥的流了一地。

第五百八十九节 横扫宵小(3)

一个羽林卫骑士,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径直走到张越面前,将其丢到地上,拜道:“末将幸不辱命,已经斩杀贼子,特来复命!”

对这些汉军精锐而言,杀人如喝水。

张越瞄了一眼那个倒霉的自称丁少君的家伙。

狰狞的头颅,就在自己脚前。

一双眼睛,鼓得大大的。

单看容貌的话,确是是一个清秀男子,也符合此时长安贵府们的审美标准。

可惜……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将这个念头抛之脑后,张越点点头,道:“辛苦阁下,请归位吧!”

“诺!”

然后,张越就在金赏的簇拥下,走上前去,看着已经被吓得瑟瑟发抖,甚至几乎要失禁的临潼官吏们。

他心里面也很清楚,这些官吏,有一个算一个,统统是废物!

连贪污这种事情都做不好,只会敲骨吸髓,而不知道扩大蛋糕,简直是渣渣。

而且,他们中的人,全部砍了可能有冤枉的,但隔一个杀一个绝对没有错!

他们是汉室政权身上的腐肉,是国家的癌症。

当然了……

这些渣渣,算不得什么。

充其量,只是别人的傀儡、白手套与走狗。

“诸位……”张越踩着地上的血迹,缓缓向前:“尔禄尔俸,民脂民膏,上天易欺,下民难虐!身为国家官员,既食汉禄,要上忠天子,下爱百姓,对得起先师教诲,圣人教导啊!”

“看看尔等吧……”张越提了一脚丁少君的头颅,然后毫不客气的踩上去:“县衙座上宾是贵戚的走狗鹰犬,而城外百姓,饥寒交迫,六邪侵袭,五病缠身!尔等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先师、圣人的教导,天子的期望吗?”

所有人都垂下头。

官僚其实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对付的群体。

只要你抽出屠刀,告诉他们——哥真的会杀人!

这些家伙的膝盖,软的比谁都快!

就像朱元璋,扒皮实草,整个大萌官场,人人噤若寒蝉,很多人连一个铜子也不敢多拿!

而大萌后期,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皇帝不敢杀人。

于是,争相恐后骗廷杖。

现在在血淋淋的屠刀面前,所有官吏,两股战战,瑟瑟发抖。

名曰张蚩尤的传说,终于从他们的心底浮现。

于是,他们立刻崩溃了!

“侍中公!侍中公!”袁安第一个受不了,他哭着爬上前来:“一切皆是那丁少君的怂恿和指使啊!下官能怎么办?下官也没有办法啊!”

“只能昧着良心,将这临潼公田贱卖了!”

“整整两万四千多亩啊,那丁少君竟只给三千钱一亩,下官不想答应的,但是没有办法啊!”

丁少君这一开口,其他人,立刻开始了互相卖队友和推卸责任。

没有审讯,甚至连吓唬都没有。

在张越踩着丁少君的头颅的时候,每一个人都被恐惧所击溃,在他们看来,张蚩尤连公主的面首和盖候的家臣,也说宰就宰。

杀他们这些小蝼蚁,还不是一个指头就可以捏死的事情?

更何况,羽林卫甲部司马的骑兵,整整齐齐的列队在前。

这些骄兵悍将身上的杀气,在地上的血迹和那具被洞穿了身体的尸骸印证下,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侵袭他们早已经脆弱和崩溃的心理防线。

为了求生,这些人纷纷出首。

一个穿着县尉武官服的官吏,最为不堪,他几乎是爬到张越脚边,顾不得地上的血迹和那颗狰狞的人头,磕着头,死命的抱住张越大腿,抽泣着道:“侍中公!侍中公!不关下官的事情啊!”

“都是县令袁安和县丞王振策划……”

“他们逼迫下官同意,在契书上签字,将临潼公田贱卖给盖候家和临武君等……”

整个场面,瞬间热闹非凡,让在羽林卫身后的士子们看的仔仔细细,听得明明白白。

到这个时候,他们终于知道,自己卷入了怎样的事情之中。

但,年轻人的血,依然未冷。

在亲耳听到这些临潼官吏的自首告发和描述之中,他们总算理清楚了大概。

临潼官吏伙同长安贵戚,将临潼县的公田以极低的价格抵押给贵戚们指定的商贾。

从中擭取大量利益!

而在这个过程中,国家和百姓,必定深受其害。

“董子当年曾经大声疾呼:今天下,富者阡陌连野,贫者无立锥之地!”

“若被彼辈得逞,这临潼百姓,可就真的……”

每一个人,哪怕本身大地主子弟的人,只是想着这个场面就浑身汗毛斗立,起了鸡皮疙瘩。

至于寒门士子,则是握紧了拳头,眼中冒出凶光。

毋庸置疑,经过公羊学派数十年的熏陶和宣扬。

天下士子们,至少在一个事情上达成了共识——天下之弊多半起于土地兼并。

抑制土地兼并,从董仲舒开始到现在,一直就是舆论的主流和焦点。

哪怕自己是地主豪强的士大夫,有事没事也会附和着鞭笞几下土地兼并,呼吁给人民更多自由选择。

反正,喊喊口号而已,谁不会?

而这些官吏的吃相,更是让每一个人都深感不齿。

“这贪官污吏,害民不浅啊!”魏相咬着牙齿,说道:“统统该杀!”

“然也!”无数人都附和着道:“该杀!该杀!”

…………………………

张越听着这些官吏七嘴八舌的主动招供,心中冷笑连连。

尔等以为这样就可以活命?

天真!

不过,嘴上却是不动声色,问道:“尔等所说,可都属实!”

“属实!属实!”袁安等人,忙不迭的磕头,每一个人都不想自己也变成丁少君的下场。

这大好人头,他们可都很珍惜的呢。

现在,在他们眼中,张越的形象已经直接和王温舒、咸宣、义纵重合了起来。

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权臣,曾经一个县一个县的杀过去,直到其治内辖区,没有人敢反对!

尤其是王温舒,杀人盈野,宰县令如宰小鸡。

杀郡中两千石,就像杀一条狗。

“善!”张越轻声笑道:“既然如此……”

他举起手来,下达命令:“封锁县衙,缉捕衙内所有与案人等!”

第五百九十节 横扫宵小(4)

整个临潼县衙,立刻陷入了一片鸡飞狗跳和哀嚎声之中。

所有没有来得及跑的商贾,很快就在羽林卫的枪戟面前束手就擒,五花大绑,被押到了张越面前。

如林的枪戟,明晃晃的刀剑。

每一个人都是两股战战,瑟瑟发抖。

“尔等真是好大的胆子……”张越弹了弹衣袖,轻声冷哼着:“连国家的公田也敢打主意!”

商贾们在刀剑面前的骨气,甚至还不如官僚。

刹那间,就是一片求饶。

“侍中公恕罪,恕罪!”众人一齐磕头:“吾等皆是良善商人,守法臣民啊,只是为临潼官吏蛊惑,利欲熏心,方才行差踏错,望侍中怜悯……”

“呵……”张越怒极而笑,这个世界上有守法商人这种生物存在吗?

嗯,或许有吧?

但肯定不会出现这里。

因为……

出现在此的商贾,与其说是商人,倒不如说是长安贵族们的白手套。

仔细查查,张越确定肯定会发现,这些人不是某位贵戚的亲戚,便是某位贵戚的家臣。

说白了,他们是傀儡,是贵戚们权力的延伸。

是权力渗透到民间的触角。

“守法臣民吗?”张越轻笑着:“尔等下贱商贾,也配自称‘臣民’?”

在如今天下的士大夫们眼里,商人这个群体,压根就没有好与不好的区分。

所有商贾,一律是坏蛋!

就像他们划分夷狄一样。

是不会分好夷狄和坏夷狄的,所有夷狄一视同仁,统统是‘非中和气所生,礼仪所不能化’,完全就不值得抢救的渣渣。

而在商贾问题上,儒生们走的更远、更激进。

毕竟,夷狄什么的,可能很多人一辈子都见不到,只能从脑海里想象他们的坏。

但商贾的坏,却是确确实实,出现在他们眼前的。

这些渣渣,为了追逐利润,破坏和扰乱地方秩序,让人民流动,不再依附于土地上。

更可怕的是,这些人,将世间的一切美好与道德明码标价,摆上货架,公开叫卖。

就连圣人教诲与宗族礼法,商人们也可以因为利益而弃之不顾。

于是,鞭笞商人,成为主流。

想当初,杨可玩告缗的时候,最初整个天下的士大夫,都是举起四肢,狂喊‘杨都尉666,杨都尉做的好,干死那些为富不仁的奸商!’。

一直等到告缗扩大,伤及这些人本身利益的时候,他们才发现似乎不对劲,转而攻仵和质疑杨可。

尽管如此,士大夫们,依然是瞧不起并且极力贬低商贾的。

因为,他们和商贾的矛盾是阶级矛盾。

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敌意。

作为前公务员,张越对于如何利用阶级矛盾,早已经耳熟能详,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玩。

故而,张越说这些话,完全是极其自然的,且是政治正确!

自秦至今,商贾群体,就已经被打入另类。

在国家体系等级里,商人的社会地位,在理论上仅高于奴婢、刑徒和赘婿。

想当初,秦始皇修万里长城和驰道,就是专挑商贾、赘婿、刑徒,将他们当成消耗品,毫无怜悯的拿去消耗。

相对来说,可能秦帝国对于奴婢,还会有温情和人道。

毕竟,奴婢只是出身不好,还可以挽救。

商贾、赘婿、刑徒,连拯救的资格都没有!

所有商人听着,都是顿首拜道:“小人知罪,知罪!”

屠刀面前,哪怕是家訾数千万的大贾,也如匹夫一样无能为力。

没有办法,他们只好将自己背后的主子供出来。

“侍中公在上,请容小人通禀,小人虽是商贾,列在市集,但小人乃是给XX候做事的……”这些商贾争先恐后的上前,大喊着自己的主子的名字。

没有办法,他们知道,若再不将主子抬出来,很可能对面这个侍中官会直接下令,将他们就地砍了,脑袋挂到城墙上示众。

作为商人,他们很清楚,在真正的权臣面前,家訾千万和家訾万万,与一个平民没有区别。

甚至说不定还会刺激对方的杀戮心理。

在汉家政治体制下,杀商人和处决平民是两个事情。

前者,杀了就杀了。

不会有人过问,甚至不会有人来复核。

区区商贾,在舆论眼里,与远方的夷狄待遇相同。

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反而是平民,官吏们在判决时,还要思考一下,会不会背上滥杀无辜的名声?

多少有些顾忌,通常会因为爱惜羽毛,而手下留情。

譬如故御史大夫赵禹在担任廷尉的时候,就经常给犯罪的平民平反、减罪,甚至直接宽恕。

张越听着这些人乱糟糟的供述,稍稍伸手,掏了掏耳朵。

这些人不说,张越也能知道他们背后的主子是谁。

说出来,无非是将暗地里的事情,摆到了明面上。

不过……

张越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士子们,见到这些人的神色,心里面就满意的点点头。

事情发展到现在,顺利的出乎想象。

他转过身去,挥手下令:“统统抓起来,让他们写好供词,然后械送长安,交廷尉卿!”

“诺!”金赏举着天子节,领命而拜。

他跟着来,就是做这个活的。

如今这个情况,让他兴奋的难以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之色。

眼前这些商贾,每一个人身后都站着一个贵戚。

在平时,哪怕是他父亲,恐怕也奈何不得他们。

但现在……

这些人只是待宰羔羊与政绩而已。

他们以及他们身后的权贵,一个都跑不掉!

当今天子很缺钱,特别的缺钱。

这十余商贾和他们身后的权贵的家訾加起来,起码有三五万万吧。

而有了如此功勋,他更进一步,成为侍中的事情,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踩着权贵的尸骸上位,这是汉家贵族晋升的最快途径!

张越负着手,握着嫖姚剑,缓步向前,走向临潼县县衙。

一次干掉了整个临潼官府的上层结构,确实很爽。

但爽完了以后,是得收拾烂摊子了。

“执金吾,请入内与我一谈……”张越扭头对着一直在当观众的于己衍说道。

从出长安城开始,张越就已经确定了一个原则:这次出来,破坏只是顺便,主要还是建设。

从临潼,直至湖县,就像一个字长蛇阵。

正好也是一个完整的京畿经济圈。

借助此番的破坏,重建一个高效的官僚系统,盘活地方资源,综合利用,为打造未来的京畿经济圈奠定基础,才是主要目的!

第五百九十一节 反应

张越和于己衍在临潼县衙内商议了半个时辰,然后联袂走了出来。

没有人知道,他们谈论了什么。

但,一纸调令,随即由于己衍亲自发出。

新丰县临渭乡蔷夫贡禹迁临潼县守县令。

作为京兆伊,于己衍确实有这个权力,可以升迁一个地方蔷夫为代理县令。

由是,临潼县的行政权,正式落到了新丰系手中。

时隔百年,两个从秦骊邑分离出来的地区,再次合而为一。

但此事,现在知道的人,只有张越和于己衍。

整个京兆尹的系统,都被蒙在鼓里。

“继续出发!”张越走出县衙大门,挥手下令。

此时,金赏已经将局面处理干净了。

临潼的县令、县尉、县丞,统统械送长安,和他们一起上路的,还有那十余商贾及其供词。

至于剩下的官吏,则已经被统统勒令停职,接受调查和甄别。

故而,整个临潼县城,都已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无数人,都在好奇而紧张的观察着这一切。

等到张越带着羽林卫离开,这个小小的县城,立时陷入慌乱之中。

“赶快派人回长安,通知主公,临潼的事情!”无数人急忙派出使者,向长安通风报信。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每一个人都清楚,一场可怕的风暴,正在步步迫近。

而长安城与临潼的距离,在物理上看来,有起码数十里。

但在现实中,这点距离,根本不足以构成迟滞消息的障碍。

故而,仅仅在一个时辰后,全长安都知道了临潼发生的事情。

侍中官张子重,持节稽查京畿,并在羽林卫的护卫下,突袭了临潼。

盖候家臣丁少君,仅仅只是质疑了一声,就被当场处死。

临潼县衙全部沦陷。

包括县令在内的将近二十人,被械送长安。

于是,长安城立刻炸锅!

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盖候家族。

被人打了这么大的一个巴掌,盖候和鄂邑公主会反击吗?

或者说敢反击吗?

无数鬣狗像是闻到了腐肉一般,聚集了起来,看着盖候家族的垂涎欲滴。

只要盖候家族在这个事情上面装死,没有反应。

他们就会一拥而上,吃尽盖候家族曾经控制和拥有的利益。

一个不能保卫自己地盘和利益的贵戚,没有理由和借口,再继续拥有财富和权力了。

而,其他参与了临潼之事的贵戚,更是手忙脚乱,赶忙向盖候宅邸聚集。

每一个人都知道,生死存亡,就在此刻了!

就连一向不管事情,只是宅在后院和歌姬、婢女们厮混的盖候王受,也破天荒的派人送了封信给鄂邑公主。

信上只说一个事情。

那就是,盖候深深感觉,自己才疏德浅,相貌粗鄙,脾气也不好。

而公主殿下,国色天香,淑惠静慎,有姜氏之德,盖候深感惭愧,耽误殿下这么多年,就是死十次也难赎其罪。

过去,盖候以自己卑微渺小的私心,而一味束缚殿下,委屈殿下只能过粗茶淡饭的无聊日子。

虽然知道殿下很不开心,但依然为了自己的私心而卑鄙的对待殿下。

现在盖候幡然醒悟了。

爱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让她开心。

所以……

合离!

鄂邑公主,在看完信后,怒极而笑,大骂了起来:“混账!混账!王受,汝竟敢这样对待本宫!”

那个,她都要快忘记样貌和性格的所谓‘丈夫’,在过去的这么多年,何曾敢给自己脸色看?

这混账东西,竟敢如此大胆?

简直是要造反了!

鄂邑立刻就要去后院,找王受算账。

可惜,她甚至都没有走出卧室的大门,就被十几个劲装武士拦了下来。

为首者满脸笑意,以近乎卑躬屈膝的态度,跪在她面前,拜道:“殿下,主公近来身体不适,不能会客,主公嘱托我等下人,转告殿下:自今日起,盖候家族与殿下,再无瓜葛,殿下大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必再但有我家主公卑微的存在!”

话虽然客气无比,态度更是谦卑到了骨头里。

然而,显露出来的意思,却已经非常直白了。

盖候家族,要跳车了。

从她的破车上跳下去,与她做切割!

“好胆!”鄂邑铁青着脸,死死的抓着手里的帛书,毫无体统的破口大骂:“王受那个窝囊废,居然敢这样!不怕本宫去父皇和母后面前告状吗?”

可惜,这过去屡试不爽的绝招,在如今彻底失效了。

那下人恭身拜道:“回禀殿下,我家主公自知罪该万死,已经分别向陛下和皇后请罪,陈述了自己卑微的想法,请求陛下与皇后宽恕……”

对于盖候家族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一个摆脱被鄂邑控制、操纵,重获自由,甚至当家做主的好机会。

他们这些家臣以及他们的主公,等待这天已经等了差不多二十年了。

终于熬出头了!

与之相比,稍微受点损失,似乎也在能够接受的范围内。

于是,当那些贵戚们,聚集到盖候宅邸时,就看到了他们以为的主心骨和靠山,鄂邑公主乘着马车,气呼呼的离开盖候宅邸。

同时,盖候府邸大门紧闭,门口被人挂上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盖候近来身体不适,决定闭门谢客,好生调理,所以请各位亲朋好友不要来打扰,为此盖候深表歉意云云。

所有人看到这个情况,都是失魂落魄。

连盖候家都要跪了?

那大家,岂不是得洗干净脖子等死了?

恐慌,立刻就蔓延开来。

每一个人都失去了希望,陷入了无边绝望!

而长安的其他权贵们,自然马上就发现了这个情况。

无数人蠢蠢欲动。

以盖候家族为首这十余个贵戚家族手里,可是控制着许多好处。

现在,他们似乎看上去不行了。

那还等什么呢?

但,大家还是有些顾忌的。

毕竟,鄂邑公主还在,就这么下手,万一出现反转了?

再说,不是还有赵家在吗?

所以,很多人都决定,先观望观望,试探试探。

多等几天,也不是很久,对吗?

第五百九十二节 陈惠的陷阱

鄂邑出了盖候府邸,气呼呼的直奔建章宫而去。

但,当她刚到建章宫,就迎面撞上了,早已经持诏等候在此的建章宫谒者令郭穰。

“殿下,您还是请回吧……”郭穰拦下她,笑着道:“陛下早有吩咐,若殿下求见,则令殿下回府……请殿下不要让奴婢难做……”

也是直到此刻,这个过去骄横不已的帝姬,才幡然醒悟。

她算个什么?

什么都不算!

她的母妃李氏,早就死了。

唯一的亲弟弟,齐怀王刘闳也早早的夭折了。

在这宫廷之中,她举目无亲。

而她的父亲,那位大汉天子,恐怕能记得自己有这么个女儿就不错了。

想要父爱?

呵呵,连太子都不曾得到过的东西,她岂能奢望?!

觉悟到这一点,她终于手脚冰凉,如堕三九寒窟!

她想起了自己的姐姐,阳石公主的下场。

虽然,阳时活着的时候,鄂邑和其是死对头。

两人总是竞争着相同的奢侈品,甚至是面首。

然而,阳时死时,她却毛骨悚然。

也正是因此,她才放任丁少君去策划,目的是要搞钱。

搞到钱,再去贿赂宫廷贵人,替她在父皇面前说好话,维持存在感。

然而现在,效果适得其反。

父皇显然是怒极了!

她也终于慌张起来。

汉室每一个帝姬都知道,没有了来自父皇的宠爱,她们就什么都不是!

“回府?”鄂邑苦笑着,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语:“叫本宫回哪里去?”

王受那个混账,已经写了合离书了。

她已经是一个寡妇了!

此刻,鄂邑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这个在历史上,曾权倾朝野的帝姬,如今面色黯淡,步履阑珊。

郭穰看着,深深的低下头来,拜道:“殿下,您还有鄂邑公主府呀!”

“宗正卿已经将其维护的非常好了,殿下可以回公主府……”

“哈哈哈……”鄂邑仰天长笑,像个疯婆子一样,踉跄着向前:“鄂邑公主府?”

“哈哈哈……”

谁不知道,被勒令回公主府的公主,等同于告诉所有人——这个女儿太不孝顺了。

于是,其就将变成空有公主之名而无公主之实的废物。

连再嫁,也将变成奢望。

孤老终生,孤独至死!

郭穰,却是仿佛没有听到鄂邑的笑容,看到她的神态,只是低声道:“此外还有个事情,好叫殿下知晓,陛下已经下令,让宗正卿给殿下换一个食邑汤沐地了……”

“在乐浪郡的东渡……”

“那可是一个好地方,风景宜人,四季如画,禽兽飞鸟,数之不尽呢!”

郭穰说的确实是正确的,他的描述,也完全符合现实。

只是,此地没有人!

至少,没有编户齐民的汉家臣民!

…………………………

临潼之事,自然也立刻就传到了临武君赵良的耳中。

“废物!”赵良闻讯,狠狠的踢开禀报的下人,脸色瞬间就难看无比。

临潼的事情,就像一个巴掌,狠狠的扇在了他的脸上。

等于是公开的羞辱和折磨他。

而且,赵良也知道,对方不会仅限于临潼的。

那张子重一定会去湖县,然后如法炮制现在所为。

可是……

对方有天子节,还有羽林卫。

自己拿什么去阻止?

若是不阻止,自己岂非是丢人丢大了?

以后还怎么混?

别人又将如何看他?

陈惠却是凑到他身边,恭身道:“公子勿忧,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嗯?”自昨日开始,陈惠就一直在他身边,靠着阿谀逢迎和拍马,成为了赵良的跟班兼智囊。

为了他谋划了联系马家兄弟,串联谷梁学派的人,做了许多努力,也取得了成效。

特别是马家兄弟,甚至拍着胸脯向他保证,只要那张子重敢轻举妄动,那么他们一定会劝说光禄勋上书弹劾。

“公子,您现在应该立刻赶去甘泉宫,请钩弋夫人写一封手书……”陈惠轻声道:“若得夫人懿旨,那张子重必定不敢轻举妄动……”

“汝以为我不想?”赵良没好气的道:“此去甘泉,来回就要三天,等我取回家姊手书,那张子重早就把湖县的官吏杀光了……”

当然,有个事情赵良一直瞒着别人。

那就是,其实此事,钩弋夫人压根就不知道。

他也从未想过要和自己阿姊在这个事情上打个招呼。

阿姊会不会支持他,他自己也没底。

陈惠当然早知如此。

他等的就是赵良这一句话。

“那公子就只能冒点风险了……”陈惠轻声道:“湖县东接弘农,北有华阴,位处要冲之地,故而一直屯有军队,若公子快马前去,先张子重抵达,然后假节调动军队,就可与那张子重对峙,等待钩弋夫人救援……”

“这可是矫诏!”赵良听了,立刻就跳了起来。

他虽然跋扈,但也知道,有些事情是做不得的。

没有天子许可,没有虎符,就私自调动军队,是重罪!

“矫诏的人多了去了!”陈惠笑着道:“当初,汲黯汲长孺,就多次矫诏,陛下不也没有治罪吗?”

“此外,卫家的几位公子,也都矫诏过,陛下不也只是罚酒三杯吗?”

“公子令姊钩弋夫人,可是陛下爱妃,公子假陛下之令,调动军队,陛下就算知道了,大约也不会怪罪的……”

“再说了,湖县县尉张富昌,乃是公子的家臣,公子向家臣下令,算不得矫诏……”

“有钩弋夫人在,公子担心什么呢?”

赵良听着,神色变幻不定。

矫诏这种事情,他虽然没有做过。

但听说过,卫家的人,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情,天子确实没有加罪。

只是罚了他们的黄金和爵位。

陈惠看着这个情况,长身拜道:“若公子怕冒险,那就静坐于此,等那张子重杀进湖县,将公子家臣和财富,统统抄没吧!”

赵良闻言,立刻起身。

那是他万万不想看到的情况!

不仅仅将让他颜面扫地,沦为笑柄,更将让他失去无数财富。

尤其是那些湖县的土地,价值数万万。

足可供他挥霍一辈子!

“既然如此,就这么办吧!”赵良昂起头:“吾就不信,那张子重还敢对吾下手!”

只要撑到自己阿姊来救,那就什么事情都能解决!

陈惠听着,恭身拜道:“公子英明!”

心里面却已经笑得都要肚子疼了。

“张子重!赵良!韩说!你们都要死!”他在心里疯狂叫嚣着。

这是他准备好的陷阱。

一次就杀死所有仇人的陷阱!

第五百六十三节 王者无敌【两千五百月票加更】

离开临潼,张越一行马不停蹄,直奔下一站新丰。

毕竟,既然是打着检查京畿除疫工作的幌子,总归要做做样子吧?

而一进新丰境内。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股盎然生机,正在涌动。

就连田里的老农,也让人感觉其充满了干劲!

而一片片茁壮成长的麦田,更是让随行的士子们,大开眼界。

此时,已经到了晚秋。

新丰补种的麦苗,将要进行盖土工作,以让其安全度过第一个冬天,并为来年春天的旺盛生长,打好基础。

故而,几乎整个新丰的人民,都投入到了农耕工作之中。

农稷官们,更是早已经下到了亭里,对百姓提供必要指导和技术培训。

而田间地头,无论百姓还是官吏,表现出来的精气神和冲劲,都让人见而激动,倍感鼓舞。

许多士子,见着这个情况,都在心里暗想:“若使人民皆如新丰,何愁天下不治?”

而新丰乡亭的卫生除疫工作,更是扎实的让人望而生畏。

所有生活垃圾,全部都有人分类处置。

可以燃烧的,进行燃烧,然后灰渣,作为肥土肥料。

可以掩埋的,全部挖坑掩埋!

至于人畜粪便这种其他地方乡亭,最难处理的生活垃圾,在新丰乡亭,成为了香饽饽。

每一个亭里,都挖了好几个大坑,专门收集人畜粪便,进行发酵,发酵后的粪水,用于追肥和制作各种土化肥。

而新丰官吏的专业,更是让随行士子们,不由自主的产生了亲近和好感。

许多人甚至觉得,自己将来要当官的话,也要做一个这样的官吏。

能干、踏实,更紧要的是受人民爱戴和拥戴。

在新丰,就算只是一个乡亭的小吏,走在田间地头,也会赢得无数人欢呼和附和,有着一呼百应的声望。

而在其他地方,特别是关东郡国。

士子们知道,官吏和人民的关系,已经恶化到了,让人不忍目睹的地步。

听说官吏下乡,就和食人猛虎进村一样,常常会发生整亭整亭的青壮持械与官府官吏对峙的情况。

而这样的现实,直接导致了很多有节草的士大夫们,拒绝出仕,不愿做官,免得与这浊世同流合污!

羽林卫的将士们,同样好奇而兴奋的注视和观察着他们的所见所闻。

与士子们关注的地方不同,这些汉家精英武臣,仔细的看着,沿途所见的亭里道路、渠道、水车,以及整整齐齐的,采用代田法耕作的土地。

尤其是遍布几乎整个新丰所有亭里的水车,巨大的水车扇叶,缓缓转动。

从密布新丰的河流之中吸取大量的河水,供给人民使用。

而在水车之旁,通常都建有磨坊。

在水力驱动下,磨坊房中嘎吱嘎吱的响动着。

粗糙的麦子倒进去,流出洁白细腻的麦粉。

将士们看着这个情况,人人目瞪口呆。

众所周知,汉家军队,是一个以乡党情感为纽带组建起来的军队。

军人们的乡党感情,非常深厚。

对故乡和家乡的眷恋,甚至经常会影响军队士气。

所以,汉家各个野战军的军需物资之中,常年有一项是:需求大量产自某郡的某种酱料。

甚至指定必须从哪个县制作。

因为,士兵们需要吃到来自家乡的酱料,来舒缓思乡情绪。

尤其是部署在居延的汉军,一天不吃家乡的酱料,就浑身不舒服。

而一支眷恋家乡的军队的军人,当然对家乡有着无穷的爱。

看着新丰的一切,这些一直以来,沉默的将士们,终于动容。

甚至有人开始趁着休息和吃饭的间隙,议论起来。

大部分甲部司马的士兵、军官,基本都是来自陇右、北地、太原、燕赵。

尤其是陇右郡和北地郡,尤为集中。

而陇右郡和北地郡,自古产出贫瘠,土地肥力不足。

关中夏季旱灾,平均减产一石,就以为是大灾难。

但在陇右和北地,很多地方的粮食产量,徘徊在两石以下。

产量超过两石,就是难得的丰年了。

而在事实上,陇右郡和北地郡的水资源都很丰富。

黄河是直接从这两郡之中穿过的。

但问题是,从黄河取水是一个大问题!

而新丰普及到村亭的水车和磨坊,让这些将士们,无不握紧了拳头:“家中乡党,也该有这样的水车!”

若乡党有水车,那么老父母们就不必再提着水桶,拔山涉水,不远数十里来回取水。

孩子也不必,小小年纪,就要跟着父母去汲水灌溉。

他们可以用更多的时间来接受教育。

而当他们来到临渭乡时,更是惊讶万分。

在官府组织下,上千青壮,沿着渭河向下开凿渠道。

每天,都有进展。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新丰人,在官府的领导下,发出了三年内‘亭亭有渠道,户户有灌溉’的号召。

人家不仅是喊口号,而且是真的采取了切切实实的行动,还将行动计划和步骤,公开在每一个亭里的露布下,让每一个百姓都知道,官府准备做什么?在那里做?什么时候做?做成以后,会有什么收益?

在得知了此事后,将士们动容不已。

内心的想法,立刻就从‘家乡乡党也要如此’变成了‘为何吾之乡党,遇不到这样的官府?’‘若吾之桑梓,官府也是如此,那该多好?’

而在不经意间,羽林卫将士们的态度,从中立迅速滑向亲张。

不需要动员,也不需要宣传,更不需要鼓动。

在眼神的接触之间,在态度和心理上,几乎所有将士都已经悄然改变。

等到将要离开新丰时,就连一直板着脸,一丝不苟的田广的脸上也出现了笑容。

张越见此,内心自是满意无比。

他知道宣传战,打赢了!

孟子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此话虽然不一定在所有时候都正确,但至少在多数时候是正确的。

无论是军人还是士大夫或者人民,都是人。

是人就有道德喜好和倾向。

一旦多数人认定,某某是正义的。

那他就会是正义的!

而正义无敌,王者无敌!

吊民伐罪者,从来所向睥睨!

第五百九十四节 火龙烧仓

延和元年秋九月丙申(十二日),早上,万年县南岸的渭河码头上,数艘战舰,缓缓的靠拢,然后,大批人马装备卸下来。

张越从舰船的甲板上走下来,踏上这片陌生而熟悉的土地——万年!

“秦都栎阳啊……”张越眺望着远方,处于浓雾之中的世界。

万年,在秦称为栎阳,乃是秦孝公变法前的秦国都城。

是献公立志雪耻之地,也是秦国奋发七世,统一天下的梦之初始。

是赳赳老秦,复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战的呐喊之地。

而在汉季,此地的地位,依旧特殊无比。

它是毗邻长安最近的粮仓!

是渭南平原上的明珠!

过去三十年中,万年县的粮食产量,一直冠绝关中。

哪怕是今年夏季的旱灾,也没有令万年县减产!

原因是,万年县是郑白渠工程的终点!

这个超级工程的完工,将泾水的水资源利用了起来,灌溉工程沿途的两百里区域。

不仅仅令现在的人受益无穷,哪怕到了隋唐,也依然发挥重要作用!

但也正因为如此,万年县的地位非常微妙。

在理论上来说,万年县属于太常卿直辖的陵邑县。

因其境内有着汉家太上皇的帝陵!

但在实际上,因为此地有着重要的军事、经济和文化属性。

故而,太常卿的力量,素来被压制在太上皇陵区之中。

除皇陵外的其他地区的行政,归属于京兆伊(旧内史)。

造成这样的结果,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

当初,高帝刘邦用韩信计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从陈仓古道奇袭关中,一举击败项羽在关中设置的塞王司马欣。

于是,汉王都栎阳。

在整个楚汉战争期间,栎阳都是汉王名义上的都城。

是汉军的大本营和根据地。

故而,历代以来,虽然每一任太常卿都想要彻底控制万年县的行政,但内史们和京兆伊们,宁死不从,誓死捍卫这汉家旧都的管辖权。

官司打了无数回,基本上每换一个京兆尹OR太常卿,都要打一次有关万年县谁说了算的官司。

哪怕是于己衍,这样的老实人,也曾多次在万年县问题上硬刚过太常卿。

因为,万年县的利益,实在是太大了!

“万年县的公田,几近七八千亩……”张越回过头,对着于己衍道:“虽远不如临潼,但此地公田,一亩之价,恐怕就有四五万钱之多!”

于己衍听着,低头答道:“回禀天使,万年土地,平贾为一亩四万三千钱……”

“四万三千钱?”张越听着这个答案,笑了起来。

“真是不知死活啊!”张越遥望远方,感叹着。

他特别好奇,那些盯上万年公田的渣渣,脑子里是不是全是土?

这万年县是他们能碰的吗?

真是好大的胆子,也不怕磕掉牙?

要知道,不管是王家也好,赵家也罢,也不敢觊觎此地,就说明这里的水比想象的要深的多。

旁的不说,万年县哪怕只是出现一点问题,都可能直接会上朝堂,交付三公九卿共议的。

因为,万年县,不是一般的县,其地位甚至于长安城不相上下。

不仅仅是因为万年是汉旧都,太上皇帝陵,更因为,这里还是汉军在关中最大的后勤辎重存储基地。

是汉军最大的军需物资仓储基地!

每天都有大量物资,要从万年起运,转输雁门、云中、居延甚至轮台。

不夸张的说,万年县哪怕是打个喷嚏,朝野都要震动。

于己衍听着,也是深深低下头。

事实上,那些贵戚盯上万年县的公田,是促使他彻底站到张越这边来的主要原因之一。

连万年都敢动!

这些人,简直是疯了!

要知道,万年县,除了在人文、历史、经济中有着特殊地位外。

还是诸夏民族的信仰之地。

禹皇曾铸鼎于此。

换而言之,挖万年县的墙脚,不仅仅一口气挖了汉家天子的根基,还在同时挖了天下士大夫,特别是公羊学派里那帮极端派的痛脚。

要是被那些家伙知道,有人居然连禹皇铸鼎之地,也要搞破坏。

他们恐怕马上就能掀起滔天大浪!

这些战斗力爆棚的家伙,光是靠嘴,就能喷得整个京兆伊上下生活不能自理。

张越看着于己衍的样子,笑了起来,他踏步上前,坐上马车,看着羽林卫的骑兵们,开始逐一上马,然后整支队伍,径直向着栎阳城方向而去。

此刻,莫名的张越想起了前世某个游戏的开场白:碾碎他们!

确实很应景!

………………

一个时辰后,大雾散去,栎阳城也出现在了眼前。

两百余全副武装的骑兵,从浓雾之中忽然出现。

让整个栎阳城的守城士兵和官吏,都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匈奴人绕开了汉军的无数防御,杀进关中来了。

直到他们见到,这支骑兵标志性的羽冠,他们才放心。

羽林卫啊!

哪位大人物又出来行猎了?

但栎阳的高级官吏,却直接吓瘫了!

万年县令郑善在看到羽林卫出现的刹那,就失去了全部的力气,瘫坐在了官衙内。

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当然知道后果。

而,昨日发生在临潼的事情,他当然有所耳闻。

整个临潼官衙,被一网打尽,就连他的主子们的代表,也统统被绑了起来,送去长安。

本以为,那个煞星会在新丰停留几日。

自己或许能想办法,把屁股擦干净,不留一点把柄。

为此,他紧急的通知了官衙上下,马上做假账。

伪造公文,将万年县抵押公田的事情,彻底抹去。

可没想到,对方居然来的这么快!

“怎么办?”郑善急的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知道,若万年的公田出了问题,那他一定会死全家的!

“唉!”郑善忽然给自己狠狠的抽了一巴掌:“吾怎么就管不住这双手呢!”

现在好了,那张蚩尤马上就要进城了!

而这大好头颅和家里的娇妻美婢,不知道要便宜谁了。

“赶快去将县丞叫来!”郑善立刻尖叫着。

可惜并没有人回应他的命令,他暴怒的起身,走出官衙门口,就看到数十名陌生人,正拿着一个个油桶,在县衙上下,到处泼油,有人举着火把,狞笑着走到他面前,轻声道:“县尊!委屈您了……”

“您自去,汝妻子我养之!”

说着就一脚将郑善踹进官衙内,将一大桶桐油,泼在了他的身上。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人低声呢喃着:“郑县尊,到了九泉之下,不要怪吾……”

“要怪就怪县尊自己……”

“欲壑难填……”

说着,他就将手里的火把,丢了进去,下一瞬间,栎阳城中,这座拥有超过三百年历史的县衙,燃起了熊熊大火。

这个商君曾经发布变法命令的地方,这萧何曾经办公的场所。

这三百年历史的古老建筑,见证了秦汉两个帝国的萌芽状态的古建筑霎时就被吞没在熊熊烈焰之中。

大火不仅仅焚毁了这座拥有特殊历史意义的古老建筑,同时还烧掉了数不清的文牍档案。

而这时,张越才刚刚进城。

他望着远方县衙处升腾而起的烈焰,脸色大变,嘴角抽搐了起来。

“火龙烧仓!?阴兵借道?!”曾经看过的电视剧里的剧情,瞬间浮现出来。

“真是好手段啊!”张越阴沉着脸,连忙下令:“立刻救灾!”

他看向于己衍,道:“请京兆伊马上去组织,栎阳城里的所有居民,先沿着县衙一带,建立隔火地段!”

栎阳是一座拥有数百年历史的故都。

城内拥有大量秦代建筑和数不清的历史文物遗迹。

若大火蔓延,导致全城被烧,那么,张越就要成为历史罪人了!



第五百九十五节 快刀斩乱麻

站在熊熊燃烧的县衙前,张越铁青着脸。

火势在他赶到的时候,就已经彻底不受控制了!

升腾起的火焰,根本没有救灾的必要性。

哪怕张越现在手里有一支现代化的消防队,面对已经全面燃烧起来的县衙,也是无能为力,只能象征性的喷一点水,聊以**。

更何况,这西元前的时代,灭火全靠人力。

好在,他来的及时,抢在大火蔓延前,建立了隔火带,将火灾控制在县衙区域内。

不然,这座古城恐怕……

即使如此,诸夏民族也遭受惨重损失!

商君变法的地方!

萧何办公之处!

若能留存到后世,不知道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但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化为灰烬。

项羽都没有烧掉的古建筑,却被汉季的几个不成器的废物,为了遮盖他们的那点私欲而焚毁!

“不可饶恕!不可饶恕!!”张越握着拳头,满脸狰狞。

他从未向现在这样暴怒过。

“烧掉县衙,我就追究不了吗?”

“天真!”

张越握着剑,冷哼着。

博大精深的中文里有无数词汇。

其中,有几个经典名词,经久不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指鹿为马!

还有赵构杀岳飞的莫须有!

在权贵眼中,想要杀人,还缺借口和理由?

笑话!

暴怒的张越,现在已经彻底的丢掉他曾经坚守的一些底线和原则。

此刻,他的心里,只有杀意!

“京兆尹!”张越叫来于己衍,问道:“参与万年之事的贵戚,都有那些人?烦请京兆伊为我列出名单来!”

现在县衙已经烧掉了,所有证据全部湮灭。

张越也不可能花费大量时间去一一排查,倒是谁纵火的?

那他干脆,就将所有嫌疑犯统统干掉!

反正,纵火犯,肯定在其中!

有本事这些家伙就交出犯人,不然就全部去死吧!

没有证据,就直接定罪这种事情,又不是没有人干过。

张汤都可以以腹诽的理由杀了颜异。

区区一群过气的贵族而已,不过丧家之犬,张越要收拾他们,连编织罪名都不需要!

于己衍看着张越的脸色,知道这个张蚩尤真的动怒了。

连忙将他所知道的涉及家族,全部说出来。

一口气就点了七八个贵戚。

张越听着这些家族的名字,冷哼起来。

全是些战五渣!

“金兄……”张越扭头,对金赏招手,后者立刻跑上前来拜道:“天使有何吩咐?”

“栎阳县衙大火,蹊跷无比,本使现在严重怀疑兴安君、宁武候等人涉及其中……”张越轻声吩咐:“未免陛下天颜受辱,本使命尔,立刻率领一队羽林骑兵,即刻缉捕在栎阳城内的以上所有贵戚家人,同时,派人回京禀报陛下,请求执金吾缉捕所有涉案人等!”

敢在栎阳放火?

真特么以为汉家是大萌满清?

能糊弄的过去?!

还火龙烧仓,阴兵借道!

呸!

“诺!”金赏当然知道事态很严重。

栎阳县衙起火,此事可非同一般啊!

栎阳是什么地方?

汉家旧都,汉王之都,高帝之都,还是太上皇神灵供奉之地,衣冠垂拱之所。

此地起火,若不能找到凶手,天下人恐怕会以为,这是天火!

天火烧栎阳,这是要烧掉刘家的根基吗?

这会给很多野心家释放一个刺激他们铤而走险的信号。

将严重威胁汉家统治稳定!

故而,不管有没有凶手,也必须制造一个凶手出来,给天下人交差!

“田司马!”金赏翻身上马,朝着田广招呼:“分一个队的骑兵,与我来!”

“诺!”田广也知道事态严重,连忙下令:“丙队,随金侍从去,听从将令!”

“诺!”

一队羽林卫立刻跟上金赏,朝着栎阳城中各处贵戚区而去。

瞬间,整个栎阳鸡飞狗跳。

十余处豪宅之中,立刻响起了哭天抢地的嘶吼。

甚至有贵族,举起自己的祖先的神主牌,企图与羽林卫对抗。

但在羽林卫的刀剑面前,一切抵抗都是徒劳的。

金赏更是直接打破了所有人的幻想。

他冷然的看着那几个举着神主牌,想要靠着祖上余荫求生的人,冷然说了一句:“即使令祖在此,事涉如此大案,可族矣!”

一句话,就让这些贵族,放弃了抵抗。

然后,金赏就像串烧一样,将数十名贵戚家族成员,押解到了张越面前。

此时,县衙的大火,渐渐熄灭下来。

但高温和浓烟,依然使得那里成为了一个人间炼狱。

张越让金赏将这些人押到了官衙的废墟前,全部勒令跪下来。

“谁放的火?”张越提着嫖姚剑,走在他们面前,冷声质问:“坦白可得宽宥,顽抗死路一条!”

一边说,张越一边盯着这些人。

很显然,这些贵戚也被吓坏了。

他们根本想不到,张越的反应是如此迅疾和果断。

几乎是在看到大火的瞬间,就做出了决断。

可事情都做下来了,招认等于自寻死路!

故而,他们下意识的用起了装傻充愣神功,纷纷拜道:“天使您说什么?吾等不知道啊?!”

“呵呵……”张越抽出腰间的佩剑,笑了起来:“不知道?!”

他摩挲着剑身,怒极而笑:“那就全杀了吧!”

“田司马……”张越轻声下令:“执行将令!”

“诺!”田广恭身一拜,然后一挥手,上百羽林卫将士提刀上前,将所有贵戚,不分男女,全部踢倒在地。

死亡的恐惧,瞬间弥漫所有人心间。

特别是那些女人和年轻人。

冰冷的屠刀,已经举起来。

在极大的恐惧中,终于有人精神崩溃。

“我说!我说!”

几乎是瞬间,就有十几人崩溃的大叫。

张越挥挥手,羽林卫将士们立刻后退。

“说吧,是谁放的火?”张越轻声问道。

“是兴成军宣生!”有人大声说着,生怕说的慢了,脑袋就会被砍掉:“就是他带人放的火!”

“兴成君宣生?”张越听到这个名字,迟疑了片刻,才想起了这位主。

人称列侯之耻的宣生!

此君最有名的事情是年轻的时候,勾引某位公卿的妻子,结果被那位公卿捉奸在床,然后丢掉了列侯侯国,还赔了对方许多钱。

可怜乃祖宣义,曾是高帝麾下勇不可当的猛将,在平城和随后的一系列战役中,面对匈奴骑兵和匈奴骑兵支持的陈豨叛军,勇敢前进,不退半步,将匈奴人逼出长城,更在随后的战役中彻底消灭陈豨叛军做出了非常大的贡献。

因此封为土军候,后长期担任燕相,为汉家边境稳固做出了卓绝贡献。

别人家是坑爹,这位是坑祖宗啊!

现在,搞出这么个事情出来,宣义恐怕要在九泉之下打滚哭泣了。

“兴成君何在?”张越扫了一眼人群问道。

“跑了……”那人哭着拜道:“放火之后,就潜逃出去了……”

“很好!”张越冷笑两声,这确实符合逻辑。

“全部械送长安,交由执金吾审理!”张越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下令。

这个命令立刻引发恐慌,这些贵戚,立刻就哭成一片。

交给执金吾?

历代以来,有进了廷尉大牢,还能活蹦乱跳的出来的人。

譬如死灰复燃韩安国。

但,从来没有人能被送进执金吾大牢后,还能出来活蹦乱跳的。

汉家执金吾,号称有进无出。

有史以来,仅有周勃一人,能活着见到执金吾大牢外面的太阳。

纵然如此,周勃在出狱后很快就病逝了。

更紧要的是,当初周勃下狱后,给他求情和讲好话的人,遍布宫廷内外,朝野上下。

连薄太后和窦皇后,都给他向太宗皇帝免冠求情。

自己等人,进了执金吾,那不是等于死刑吗?

可惜,张越对他们没有半分怜悯,直接挥手道:“都带走吧!”

第五百九十六节 砍瓜切菜(1)

派人将犯人械送回长安,张越顺便让人带回一封奏疏,详细解释和描述了栎阳发生的事情,同时自然还要请罪。

栎阳火灾,哪怕是人为的,影响也不是一般的大。

天子必定要给天下人一个说法,一个交代。

作为持节使者,张越当然有责任。

这个责任,只要他在场,就一定有的。

毕竟,连欧陆蛮子都知道,欲承王冠,必受其重!

权力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

总不能与圆嘟嘟一样,五年平辽平到北京城下,还能找到借口和理由为自己开脱!

而做完此事,张越留下于己衍,在栎阳城主持善后。

自己则带着剩余的人,继续上路,直扑郑县。

因为,他害怕,自己去晚了,去迟了。

郑县那边把一切手尾都收拾干净了。

而从栎阳到郑县,差不多有两百里。

中间隔着一条渭河。

所以不可避免的,又要渡河。

在事实上,从新丰转万年,然后去郑县,其实是绕了一个大圈。

但没有办法,因为假如要从新丰直接去郑县,就要翻越骊山,从鸿门渡过戏水,然后才能抵达郑县。

这一段路,特别难走。

相对来说,走万年,两渡渭河,在时间上来说更划算,也更经济。

只是,这难为了那些跟着张越一路走来的士子们。

这些人的身体素质,虽然远超后世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许多人甚至体格健硕,身材高大。

但他们终究不是军人。

没有太强的耐力!

身体素质也远远比不上军人。

过去一天一夜的餐风露宿和行军,早就耗尽了他们的体能,让他们疲惫无比。

现在,又要跟着张越一起奔波两百里,以急行军速度,直扑郑县。

这可就真的是要命了!

北地士子们,倒还能咬牙坚持。

关东来的富贵子弟们,就叫苦不迭了。

纵然他们坐在马车上,但也一个个都是上吐下泻,被颠的有些随时要gg思密达的味道。

张越见了也是没有办法,总不能让这些帝国未来的精英,在这里挂掉几个吧?

于是,只能一面下令降低行进速度,一边趁着空暇进了一次空间,大着胆子,搞了一壶空间水出来,然后兑进士子的饮水中,让他们喝下去。

还别说,效果还挺不错。

很快喝了加料水的士子们,渐渐恢复了过来。

但,这也让他们挺尴尬的。

特别是魏相等人,一整天脸色都有些低沉。

到了晚上,露宿的时候,他们更是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着。

张越正好听到了一些他们的商议内容。

他们在讨论,这次之后,锻炼身体的事情。

这也是汉季士大夫们的特色。

遇到羞耻,人们首先反应的不是掩盖和消除羞耻、尴尬带来的负面影响。

而是会去想为什么我会受这种耻辱OR尴尬?

我应该如何避免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

这也是公羊思潮影响下的必然结果!

人人都知耻,每一个士大夫都有羞耻心!

尤其是顶层的精英们,基本都有这样的特征。

可惜的是,在政坛上,节草恐怕是最没有用的东西了。

所以汉季之后,这样的士子风骨,消失不见。

不得不让人为之扼腕叹息。

在渭河南岸,休息了一夜。

次日清晨,张越一行再次出发,横渡渭河,抵达了对岸的渭南平原。

在后世,关中地区因为长年风化,变成了黄土高坡,哪怕是渭南平原上,也是光秃秃的,难看的紧。

但在如今,整个关中,依然还是那个八百里秦川的天府之国。

渭南平原上,茂密的植被随处可见,隐约之中,甚至还能看到许多种在后世濒临灭绝,甚至已经灭绝的神奇精灵。

青山绿水,环绕着这个三角平原。

脚下的土地,是松软肥沃的冲击原。

更紧要的是,对张越来说,渭南平原丰富的自然资源,是他和他的计划所亟需的!

这里什么都有!

任何想要发展工业的人,都可以在这里轻而易举的得到他们想要的资源!

煤矿、金矿、铝土矿、铁矿甚至石墨矿!

而且,因为几乎没有被开发过的缘故,渭南和渭北地区的煤矿资源,现在到处能找到优质的露天矿藏。

以现在的技术条件和人工水平,保守估计,都能年产煤炭十万吨以上!

且是优质的无烟天然焦煤!

所以,控制渭南地区,一直就在张越的计划中。

将影响力从新丰,向渭南辐射,打造一个京畿工业区,更是他长久的理想和追求的目标。

故而,其实张越要感谢长安的那帮贵戚们。

是他们亲手将这么好的机会送到他手里。

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助攻了!

就像在足球场上,当前锋需要进球时,对方后卫一脚将球送到自己脚下一般。

这都进不了球的话,这个球员恐怕就要好好思考一下退役的问题了。

当然,张越也明白,不能一口吃成一个胖子。

饭得一口一口的来吃。

现在新丰的体量还是太小了,人才也太少了。

吃下临潼,都已经很吃力了。

故而,渭南和渭北一带,只能先将影响和触手伸过去。

建立外围,立下根据地,再徐徐图之!

王莽与王安石变法失败的教训,一直萦绕在他心中,使他明白,想要取得成功,就要培养和训练出足够的官吏,建立起一个足够强大的利益集团。

只有这样才能取得胜利和成功。

而玩过各种各样的战略即时游戏的张越,当然早就知道,要想富先种田,基地开它三百个,资源占它一万个的真理。

反正,等到满屏基地和资源的时候,再一**过去,不管多强大的敌人,也能一波横推。

脑中想着这些事情,时间就在奔驰向前的马蹄声中,来到了中午。

而郑县也已经进入视线了。

这个郑国故都在现在已经一分为三了。

其北部靠近长安的地区是郑县,而东部地区是沈阳,南部靠近华山一带的是武城。

而且分属于不同的辖区。

郑县是京兆尹治下,而沈阳和武城是左冯翊的管辖区。

沈阳和武城,张越现在不想去,但这郑县的官僚们,他却是一定要收拾的!

因为,他们是张越将来操控和掌握京兆尹的最大掌握!

必须除掉!

请假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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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七节 砍瓜切菜(2)

郑县毋庸置疑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古老地区。

在历史上,它一度是宗周的京畿。

西周晚期,此地被周宣王作为给弟弟王子友的封地,而独立成为一个诸侯王。

是为郑之先,这也是郑县名称的由来。

到周幽王时代,老奸巨猾的郑恒公,在嗅到危险来临前的刹那,果断金蝉脱壳,命其子率领郑国人民和社稷,东迁至河洛地区,再立新邦。

于是,郑国东迁到了今天的新郑。

而留下来的故土,则称为旧郑。

果不其然,不过数年,犬戎攻破镐京,西周灭亡。

随后平王东迁雒阳。

而整个宗周曾经的核心根本之地,则被平王许给了秦人。

秦人为了这个承诺,自秦襄公到秦穆公,八代流血,征战百余年,筚路蓝缕,将宗周旧土全部收复,驱逐犬戎,重建了诸夏文明和秩序。

而郑国故土,则是在秦武公十一年,才被收复。

随后,此地就被秦人命名为郑县。

算是关中地区,最早的县级行政区域。

自那以后,直至今天,郑县名称在长达五百年的历史中从未变更。

走在郑县境内的道路上,张越没有太多心思去关心郑县的过去。

他几乎是流着哈喇子,对着郑县境内的大铁矿,垂涎欲滴!

在西元前的时代,人类能利用的地球资源,多数是露天表层矿藏。

而郑县所在的地区,因为其独特的地质构造,使得大量曾被深埋地底的资源,被带到了地表。

其中就包括了丰富的铁矿资源!

汉大司农的盐铁官署,在关中不过拥有三个铁矿资源点。

而郑县是京兆尹辖区唯一一个,同时也是铁矿资源最丰富的一个。

更是距离新丰最近的一个铁矿点。

其他两个铁矿,一在夏阳,一在漆县,与新丰的距离实在太远了!

不止如此,郑县本地同时还有几个露天煤矿矿藏存在。

有铁有煤,这就是一个极好的重工业早期发展基地!

就连运输问题,也因西元前最发达的驰道交通而被解决大半!

在经济上来说,将郑县生产的各种生铁、熟铁甚至钢铁,运到新丰进行再加工完全可行。

而且,郑县还不像万年县那么敏感。

处于放大镜下,做事都得小心。

郑县与长安,直线距离超过两百四十里。

这意味着,郑县发生的事情,哪怕快马加鞭,也需要两天才可能被长安知道。

这天高皇帝远,郑县将来就可以成为遮掩很多事情的秘密基地。

故而,张越对郑县可就真的是势在必得!

郑县的优先序列,在整个京兆伊辖区,仅次于新丰和临潼,位列第二序列。

是未来两到三年必须控制的区域!

因此,张越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和平解决郑县问题!

出长安城城门的时候,他就想清楚了。

哪怕对赵氏绥靖,也要将郑县纳入控制下。

至少,让郑县官僚系统,服从和听从他的指示。

收拾掉盘踞在郑县的京兆尹势力,其实只是搂草打兔子,顺便而为之。

故而,张越一进郑县县城,立刻直扑县衙。

连所谓的‘检查除疫工作’的皮都不披了。

但郑县的官僚们,却还如在梦中!

直到张越带着羽林卫骑兵,杀到县衙门口,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不能怪他们。

实在是张越的行进速度太快了!

从临潼到万年,只用了两天。

而从万年到郑县,也只用了两天!

在这个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的时代,长安京兆尹的官僚是在张越进入新丰境内时,才得知临潼有变的事情。

等他们在慌乱中回过神来,派出使者,从长安出发时,张越已经杀到了万年。

于是,在张越杀到郑县县衙前的时候,京兆尹官僚们派出来的信使,恐怕还在新丰的渭河边等渡船。

他们可不能像张越这样,可以调遣关中的楼船舰队,快速转运人马。

而这一个时间差,对郑县和京兆伊的官僚们,是致命的!

于是,郑县官僚们,就像二战初期大波波的翼骑兵遇到纳粹德国的装甲集群一样悲剧了!

…………………………………………

“诸位,可还真是不客气啊……”张越捏着手里的一份文牍,冷笑着打量着被集中起来,看管在县衙后院之中的郑县有关官吏们。

包括县令王厚在内的十余郑县四百石以上官吏,人人都已经是两股战战,瑟瑟发抖。

因为,他们的心脏被张越捏在手里了!

“天使……天使……”王厚?着脸上前,用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阿谀着道:“请容下官解释啊!”

“汝想怎么解释?”张越好奇了起来,假如这样这王厚都能找到办法,哪怕在理论上给他自己开脱,那倒也算一个人才了!

一个该死一万次的人才!

“一千金!”王厚立刻就小声的道:“若天使高抬贵手,下官愿献黄金一千金……”

“呦呵!”张越笑了起来:“想不到县尊,居然还是一个大富翁呢!”

一千金市值一千万五铢钱!

而整个郑县去年一年的田税、算赋、口赋和铁官产出加起来,有一千万收入吗?

一个小小县令,居然能拿出相当于全县一年财政收入的资金来给自己买命!

简直是……

贪出了境界,贪出了水平啊!

“下官这不是……”王厚舔着脸笑着拜道:“仰慕天使威严嘛……奉上黄金一千金,以助天使之用,这是下官的荣幸啊!”

对王厚来说,这宫里面派出来的贵人,他见多了。

一个比一个贪。

百金不行,那就五百金,总能砸的他们高抬贵手。

“可惜啊……”张越翻着手里的文牍,轻声笑了起来:“恐怕王县令还不知道本使是谁吧?”

张越轻声道:“本使南陵张子重!”

“张蚩尤!”王厚闻言,惊呼出声,一个踉跄就摔倒在地上。

“是呢!”张越走上前去,抬起脚,踩在这个家伙的脸上,嗤笑着道:“想当初,县令的举主郑家令就是被本使逼死的呢!”

张越手里,拿着的正是这货的履历,这个王厚是郑全举荐的人。

且还是谷梁学派的人!

事实上,整个郑县大半主事官吏都是谷梁学派出身!

王厚听着,脸上满是绝望。

居然是这个灾星!

完蛋了!完蛋了!统统完蛋了!

第五百九十八节 砍瓜切菜(3)

不止是王厚,几乎所有郑县官吏,在此刻都陷入了绝望之中!

南陵张子重,就像一个梦魇,让他们只是听到名字,就已经感觉窒息,更别说现在对方就战在面前,手握着屠刀,掌握着自己等人的生死!

没办法,每一个谷梁学派的人,都不会忘记,这个灾星给郁夷、雍县甚至整个太子系的‘淳淳君子’造成的灾难!

就为了几个泥腿子,这个灾星,将脓包挤开了!

每每想到这里,大家何尝没有扼腕叹息,谁不是痛心疾首?

而现在,郑县君子们,恐怕……

每一个人都因为恐惧,而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紧张之中。

张越却是踩着那王厚的脸颊,恨不得将他踩成肉泥!

“王县令,真是好本事啊……”张越冷笑着,脚下微微用力,将这个渣渣的脸都要踩变形了。

“郑县拢共不过七千余户,四万多亩在册土地……”

“县令为政郑县不过五载,便让郑县户口和土地的七成,变成了账面数字!”

“好得很嘛!差一点点就可以赶超济南郡了!”

这王厚张口就是一千金贿赂,钱从那里来的?

靠着剥削农民,哪怕敲骨吸髓,恐怕也搞不到这么多。

所以,此君在郑县做了一件‘好事’。

他和地方豪强地主贵族们勾结起来,通过高利贷,让无数自耕农和小地主家庭,背上沉重负担。

但他们无法偿还的时候,就只能卖儿卖女卖妻子土地家产最后卖自己。

短短五年间,郑县的土地兼并速度超过了过去一百年!

为了防止人民反抗,捅出什么大篓子来。

所以,这位县尊打着亲亲相隐的幌子,将权力下放到了乡亭的宗族之中。

让地方豪强、地主们,得以私设公堂。

由是,地方的自耕农和小地主迅速消亡。

同时,数个超级大族崛起。

这些渣渣,甚至在郑县开始玩起了东汉的庄园经济。

在各自地盘内部,建起了国中国。

汉律在此,根本是一纸空文,地方宗族族长和宗族的规矩,才是一切!

而敢于反抗的刺头,只要稍有苗头,就会被严厉镇压。

汉家人民,可以持械,有反抗能力这固然不假。

然而,豪强的武器装备和打手狗腿子,比农民强了不知道多少!

这就像米帝家的持枪权一样,下层人民虽然有枪,但都是短枪,而且没炮!

而大资本家们,却是枪炮齐全,还有铁丝网和机枪。

更重要的是打手们训练有素,组织远胜匹夫之勇的屁民。

这可怎么玩啊!

更不提,这位王县令和他的县衙以及整个郑县官僚系统,屁股全部坐在了地主豪强那边。

农民告地主,直接就会被驳回,以所谓‘孝道’和‘宗族’的名义,让地方宗族处置。

地主告农民,一告一个准!

哪怕偶尔有郑县农民,逃出郑县去长安举报,越级上访。

京兆伊的有司,也会装聋作哑,当做没有这个事情。

至于郑县明面上的那些公田,实际上也早就没了。

只是挂在账面上,做个样子给上面的人看罢了。

这次王厚等人,其实只是打着公田抵押的幌子,想把这个事情遮掩过去。

简直是太机智了!

不去混华尔街,都是屈才!

“郑县尚且如此,关东某些郡国,局势又该糜烂到什么地步了?”张越也不由得心中一紧,感到有些后怕。

关中都已经长出了门阀的萌芽。

关东某些长期不稳的郡国,岂不是要长出枝丫来了?

无论如何,张越清楚,所谓门阀,只是讲的好听。

实际上,这是一个宗周奴隶庄园经济在封建社会的改良版。

门阀制度下,人分三六九等。

就连统治阶级内部也是等级森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卿士。

至于普通农民?

几乎没有人会去在乎他们的死活!

他们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给老爷们种地、服务、当炮灰!

恐怕便是宗周时代的庄园,井田制下的国人,也要比门阀制度下的庶民要有自由!

这样想着,张越就更是怒不可遏!

想开历史倒车玩门阀政治?

去死吧!

听着张越的话,所有在场官吏,都如堕三九寒窟。

人人面带绝望,他们都很清楚,郑县的脓包被挤破后,大家的下场是什么?

抄家灭族都是轻的!

五马分尸,千刀万剐,都算便宜他们了!

没办法,刘氏的国策,从高帝开始至今,一言以蔽之就是一句话: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

哪怕如今,随着土地兼并加剧和人口不断增殖。

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的社会模式,已经越发的撑不住了。

就连关中,也早就退化成了一夫狭五口而治四十田。

但国策就是国策,是基本制度。

只要上面没有说改,谁逆势而行,就是死全家的节奏!

而他们在郑县的所作所为,完全就是标准的乱臣贼子行为!

“张子重!”被张越踩着的王厚,忽然尖声尖叫起来:“汝捅了这么大篓子,就不怕陛下问罪?家上迁怒?!”

在他看来,现在的郑县,已经是一个大刺猬了。

境内豪强,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许多家族,有人在京兆尹有司担任高官,甚至还有人在丞相府里担任要职。

这些人与力量加起来,足可让这个可恨的张蚩尤吃一个大亏。

“篓子?”张越听着笑了起来:“区区郑县的劣绅蠹虫,在本使面前算个什么?”

“难道,他们还敢造反不成?”

在汉家,一切地主豪强都只是待宰羔羊而已。

后世威风八面,连皇权都不可以无视的这些乡贤们,别说反抗皇权了,就连县令也无法反抗。

再牛逼的豪强,也不过是一刀砍了的事情。

将整个郡,从上到下洗一次,在汉季从来不是新闻。

每年都有新扎酷吏,靠着铁腕清洗和镇压境内豪强出道。

对张越来说,这些渣渣,更是不值一提,收拾他们就和砍瓜切菜一样轻松。

他甚至巴不得这些家伙造反呢!

于是,扭头对金赏道:“金兄,烦请兄长去县城中张贴布告,晓瑜全县,命县中士大夫豪强,人丁在十口以上者,在三日内主动申报别户名单,不然……”

张越轻笑道:“勿谓言之不预也!”

第五百九十九节 砍瓜切菜(4)

勿谓言之不预也,这句话在现在还没有变成一个梗。

不这并不能阻碍整个郑县的豪强地主们,感受到来自持节使者的强大压力。

“这竖子,想要做什么?”许多人看着那张贴在县城露布下的告示,心里面更多的是不屑与轻视。

叫我别户就别户,那多没面子?

再说了,若这么简简单单,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让这些人举手投降,那汉季历史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王温舒们挥起屠刀,开启割草无双模式了。

故而,几乎所有人都对这份告示选择了无视。

甚至,连理都没有理会。

对这些地主豪强们来说,他们现在的生活,简直是已经快活似神仙。

在宗族领地内,他们就是王法,就是道德。

泥腿子们,包括哪些穷亲戚们,只能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给他们耕地、干活。

谁不听话,就丢去矿山挖坑。

每年,太华山的山沟沟里都能出现数十甚至上百具无名尸骸。

要他们放弃这种生活,回到过去,只能守着自己的家业和那堆的五铢钱自娱自乐那是宁死也不干的啊。

“什么张蚩尤,依我看,不过是那些长安的富贵人家胆怯怕事而已!”某个大腹便便的家主,一脸不屑的说道:“吾蓄养死士足有二十人,只要他敢坏吾之事,必令其死!”

更有家里有人在长安为官的人,特别高傲的公开喊话:“天使之令,恕难从之!今世道败坏,民不聊生,吾等聚拢为族,不过彼此依靠,以求存活而已,若重回旧日,恐怕诸多良善之民,忠厚之士,将受胥吏小人盘剥!”

这几乎就等于放了嘲讽你打我啊!你快打我啊!

张越自也听说了这些传言和宣言。

“真是不知死活啊!”张越轻声笑着,对金赏道:“也好,这倒省却你我二人罗织罪名的功夫!”

“侍中所言极是!”金赏对这些郑县地主豪强们的无知与愚蠢,深感震惊。

他甚至怀疑这些士绅的脑浆是不是都是泥巴做的?

地主豪强?

那算个p啊!

真以为天子说一句‘朕嘉与天下士大夫更始’就以为自己是国家的主人了?

神经病!

百年以来,大汉帝国的主人,从来都是两个势力。

一个是皇权,另外一个是军功贵族。

地主豪强也罢,士大夫官吏也好,都是仆人,给天子和军功贵族们服务的。

现在这些人公然抗拒天子钦使的合法命令根据汉律的户律条款,国家强制要求每一个家族,定期别户。

年满二十三岁的非长子男性家庭成员,需要单独立户。

不如令,轻则流放,重则掉脑袋。

这条法律是连刘家的诸侯王们也要遵守的法律!

就算曲阜的孔家,也要服从此条律令!

这郑县的土豪,现在明着反抗这样的命令,简直是找死啊!

现在,张越连指鹿为马和编织一个罪名的功夫都不需要了。

公然对抗国家政策!

这是典型的造反!

造反的人,统统是乱臣贼子!

作为钦命使者,虽然张越打着的是检查除疫工作的幌子,暂时也没有收到长安的进一步指使。

但按照如今盛行的公羊思想的理论,祭仲在外,可以行权!

也就是大臣可以在发现威胁或者问题时,当机立断,做出自己的决定。

就像汉家军制严格规定,调兵必须有虎符,没有虎符调兵就是族诛!

但,有一个情况例外当边塞发生外寇入侵或者郡国出现动乱、灾害时,将军和有关两千石可以直接下令调动军队防御、驱逐乃至于歼灭外寇。

甚至根据张越最新阐发的‘大戎未至预先御之’的主张,已经有很多激进派开始宣传倘若将军、太守,在察觉威胁和发现可能的入侵时,主动出击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反正,这帮激进派满脑子都是打打打。

故而,在看到这个情况后,张越二话没说,先派了两个羽林卫骑兵,带着郑县的衙役,押解着郑县官吏们,将他们带回长安,顺便又上一封奏疏,陈述了郑县局势,然后提了一句‘臣观郑县之变,惊心动魄,长此以往,恐国将不国,故臣斗胆,私下行权,清剿全县不臣,以谢陛下之恩!’。

做完这个事情,张越就下令,让羽林卫甲部司马全体披甲,进入战斗状态。

自己更是亲自骑上战马,带着金赏,高举天子节,从郑县县衙次第而出。

羽林卫的甲部司马,满编骑兵两百五十七人。

其中五十人,已经在途中因为张越的命令而押送犯人返回长安。

但就这剩下的两百零七人,也依然可以组成一个坚不可摧的攻击箭头。

“羽林卫诸将士听令!”张越策马披甲,戴着一顶羽林卫的羽冠,高举着虎符,从列队完成的战士们前面走过:“今有叛逆,藐视王法,悍然不从王命,倒行逆施,鱼肉百姓,残暴害民!孟子曰:是可忍孰不可忍!本使身负天子圣恩,断然不可坐视此辈横行!”

“今吾欲从权,以天子所赐之‘便宜行事’之权,与诸君共诛国贼!”

“公等可愿与我同袍?”

“愿!”

“愿!”

“愿!”

每一个羽林卫将士,都昂着头,大声呐喊着。

对郑县这帮混账,他们比张越还看不顺眼!

在这些北地军人眼中,郑县的地主豪强,只能用两个字形容:傻X!

而且,这些家伙这么玩,是在挖他们这些军功贵族家族的根基!

是要刨大家的祖坟!

每一个人的内心,现在都已经是火冒三丈了。

愤怒与杀意,弥漫在每一个人胸口。

没办法,他们是汉家的主人公。

在事实上来说,汉家的政治体制就是天子老大,军功贵族次之!

但现在,有人想要抢班夺权了?

这特么是不将武人放在眼里啊!

若非没有将令,他们已经行动了起来。

如今,有了将令,如何不兴奋?

“善!”张越抽出腰间的嫖姚剑,对众将士道:“诸君,随我缉拿藐视王法之贼,敢有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诺!”

全军立刻上马,杀气腾腾的跟随张越,向着县城中的那一家家的豪宅而去。

至于这郑县豪强们的那点子护院打手狗腿子武装,在羽林卫甲部司马眼里,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不值一提。

在战场上,他们连匈奴人的千军万马也敢强闯。

与之相比,此番行动,不过是过家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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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节 砍瓜切菜(5)

确实是像过家家一样,整个郑县城中的大宗族宅邸,在不到一个时辰内就被攻破了。

所有人束手就擒,被狗一样驱赶出来。

至于这些人曾经引以为傲的所谓死士、门客们,在看到羽林卫的羽冠瞬间就已经跑了,少数几个没有跑掉的,也瞬间缴械投降。

整个过程,张越连任何形式的抵抗也没有遇到。

“尔等不是要造反吗?”张越提着嫖姚剑,走过这些被绑起来的豪族面前,不无遗憾的道:“尔等怎么不反呢!?”

所有人,都是瑟瑟发抖,没有人敢接话,只能是匍匐在地,将额头紧紧的贴着地面。

张越却是拄着剑,对此情况早有预见。

这些渣渣是最没有骨气的!

想当年,鲁地的地主士大夫们,一开始也是很硬气的。

一个个叫嚣着要学什么伯夷叔齐,哪怕饿死、战死,从泰山跳下去,也不肯给刘邦低头。

甚至全境缟素,为项羽披麻戴孝,要当孝子贤孙。

然后……

鲁儒们现在吃汉粟吃的特别香!

朝堂若是打算去鲁地征辟一批‘贤能’来长安为国效力,说不定立刻就能让他们屁滚尿流的自带干粮跑来长安城拍马逢迎,将当今天子吹捧为天下第一大圣人!

而,今天的郑县地主豪强们,也不比当年的鲁地地主士大夫们有节操和骨气。

别说是郑县的这帮弱渣了,哪怕是北地的军功贵族们,在国家的暴力铁拳面前,也是弱渣。

在事实上来说,只要农民不起来反抗。

一切地主豪强士大夫,都是纸老虎,看着吓人罢了。

张越从来都没有担忧过。

“乱臣贼子!”张越冷哼着:“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小人等死罪……”在场豪族,统统低头,顿首求饶:“望天使饶命,小人等愿从天使布告……”

“晚了!”张越轻笑一声,冷然道:“此间事务,吾已上报长安,陛下必有圣裁!”

听着张越的话,这些人心里面竟然生出了一丝喜色。

他们最怕的就是张越这个煞星就地把他们处死。

在他们看来,此事只要传到上面去,以他们的关系和人脉以及家里子侄的官职,大家最多吃点皮肉苦,再出点血而已。

毕竟,如今汉室,五铢钱最大。

有钱能使磨推鬼!

他们中就有人曾经犯下死罪,最后拿了一百万钱,买下了命。

连命都能买,区区罪名,不值一提!

张越看着他们的神色,却是轻轻摇头,为他们的智商感到可悲。

这些渣渣难道以为,当今天子能放过他们?

笑话!

老刘家在别的事情上面,或许会马虎一些。

但涉及国本国策,自高帝以来,哪个会宽厚?

等待这些人的,唯有一个下场——族!

刘家最喜欢杀豪强了。

因为杀了豪强,可以将豪强的土地充公,然后再分配给百姓。

瞬间就能秒赚人心,巩固统治。

自高帝登基,直到吕后八年,汉家进行了三次大范围授田。

一下子就解决了天下刚刚统一,刘家底蕴不足的缺点。

成为了一个大一统的中央集群帝国!

此后,虽然随着时间延续,天下土地越发拮据,授田制宣告终结。

但玩上瘾了的刘氏,从此就将天下地主豪强和商贾看成了韭菜,定期收割一波,以此平衡民间矛盾与财富差距。

这个法子虽然简单粗暴,但效果却是用过的都说好。

郑县这些渣渣的所作所为,可恶归可恶。

但张越感觉,恐怕当今天子会非常开心,大大的赞赏他们。

说不定这位陛下会希望其他关中县最好也都如此。

这样,他才能一口气将所有地主豪强全部干掉,把他们的土地,分给人民,财产收入内库。

……………………………………

事实上,现在天子都快乐疯了。

他做了一个简单的算术题。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发财了!

临潼和万年械送来的官吏、商贾及其背后指使的贵戚的訾产加起来,总价值居然已经超过七万万钱!

虽然,这其中有一大半是属于不动产。

像什么长安的宅邸啊商铺啊,郡国的封地啊、土地啊什么的。

即使如此,剩下的现金流,也是恐怕到爆炸!

这才两个县而已!

就搞到这么多钱?

张子重要是走一趟关中,那该捞到多少?

怕是眨眨眼,就能搞到一笔相当于漠北决战汉军开支的巨额资金了吧?

当然,心里面乐归乐,但脸上他却是一副震怒非常的神色。

“国事败坏至斯,朕诚德薄乎?”他扬着手里头的奏疏,对着满朝文武开启了吹风机模式:“关中,汉家之国本也!京兆伊,京畿之地,朕之脚下也!”

“却是藏污纳垢,营营苟且!”

在震怒的君王面前,满朝文武,都是噤若寒蝉。

只有列于殿左的军方将军列侯们,稍微能坐稳位置,但也是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京兆尹!”天子的眼睛扫向位于殿中的一个角落,冷声质问:“对于这些事情,京兆尹有什么解释的没有?”

于己衍跟着张越一起走了,留下来的是京兆伊丞方永。

自然,这朝会也是方永代替于己衍来参加的。

听到天子质问,方永瑟瑟发抖的持芴出列,顿首而拜,脱帽谢道:“臣死罪!”

“死罪?!”天子瞄了他一眼:“卿死就能解决事情了?”

方永更加恐惧了,连头都不敢抬了。

上一次这位陛下这样问某位大臣的时候,还是数年前,因为长陵神庙之瓦被风吹掉了,故而问罪于太常卿。

而最后,那位太常卿回家就自杀了。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随后,从长陵县县令开始,直到太常卿的宗庙负责官吏,两百多人下狱,处死几十个,流放上百。

但与此相比,方永内心更担忧另外一个事情。

那就是,郑县的祖宗们啊,千万千万别惹张蚩尤啊!

求你们了!

不然,所有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特别是自己家的那几个祖宗啊,最好能够识相!

没有错,这位京兆伊丞的老家正是郑县,而且,他本人的家族还是郑县五个超级宗族之一。

第六百零一节 惶恐的官僚

好不容易捱到朝会结束,方永跟逃命一般,一溜烟的回了京兆伊官邸,速度之快,让人瞠目结舌。

不过,很多朝臣对此都表示理解。

“这京兆伊怕是没有好日子过喽!”许多人轻声笑着,非常开心的旁观。

死的又不是自己人,关大家鸟事!

再说了!

这些人也是活该!

公田抵押这个事情,若是被他们做成了,那得有多大油水?

但这些渣渣,却连招呼都没有与大家打过,摆明了就是要吃独食。

叔叔能忍,婶婶岂可忍?

讲道理没有落井下石,踩上几脚已经很给面子了!

甚至,在现在已经有人开始计算,这京兆尹要是被人一锅端了。

自己能得多少好处了。

当然,在另一方面,整个长安公卿,现在都已经认清楚了一个事实——张蚩尤惹不得!

新丰的事情,谁碰谁死啊!

看着临潼和万年县的下场,无数公卿贵族,就已经不自觉的将张越的威胁和地位再提高几个等级。

很多人都已经下了严令,命令自家子弟、家臣、下人,以后做事绕着新丰和张蚩尤的势力范围走。

惹不起,总该躲得起吧?

……………………

方永回到京兆伊官邸,一进门,无数同僚立刻迎了上来。

“方公……方公……情况如何?”

方永看着这些充满了期待和希望的眼睛,叹了口气,摇起了头。

众人一见,心底立刻满是阴霾。

“陛下已经下诏,认可了那竖子的行为……”方永叹道:“事到如今,已不可为喽!”

在万年县县衙被焚毁的消息传回长安后,他们最开始是很开心的。

因为万年县衙被毁,就意味着什么证据都没有了。

更紧要的是,说不定还能令那张蚩尤吃一个大亏!

县衙被烧,身为钦命使节,自然是第一责任人。

但……

谁知道,那煞星居然那么果断?不过片刻就抓了万年县内所有参与的贵戚人家,还拿到了人证物证与口供。

当大家听说此事时,几乎都要喷血了。

许多人甚至恨不得去找那帮纨绔废物拼命!

你们这么多年是白活的不成?

硬撑着啊!死不认罪啊!拖着啊!

怎么就没有一个硬气的呢?

现在好了,被人人赃并获,全部药丸!

更可怕的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这些贵戚在万年县县衙纵火,几乎就是一个巴掌扇在了整个汉室的贵族士大夫皇族脸上。

消息一传出去,太学都快炸掉了。

长安城里的士大夫们,更是义愤填膺。

大势浩浩荡荡,如泰山压顶,压在大家伙头顶。

士大夫方面的压力其实还算小。

毕竟,他们也只是嘴炮罢了,并不能真正决定国家决策,撑死了不过有所影响。

单纯的只是得罪士大夫,无非被人喷几句。

反正,出来当官,大家早就不要脸了。

骂就骂呗,又不会掉块肉。

真正让人心悸的是,连素来对朝政不发表任何意见的将军们这一次也表态了。

老将军赵破奴,甚至在闻讯后,就穿戴起了甲胄,带着家臣,想要去建章宫请命杀贼。

连什么‘廉颇虽老,壮志犹在!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赵破奴带头,其他老将们,也都纷纷开始了表演。

受他们影响,现役的在京将校也放话了。

总之,事情很快就演变成为了汉家各级将校的表忠大赛。

而这些人表忠的同时,纷纷拿着万年的事情鞭笞。

于是,参与万年之事的贵戚们,哪怕只是在里面打了个酱油,牵扯其实不深的人,立刻都是大祸临头!

因为他们不可避免的被卷入了‘乱臣贼子阴谋对抗天子’的集团。

从古至今,卷入类似事件的人,谁能活?

怕是连死都是奢望!

更要命的是,受此牵连,临潼的贵戚官僚们也全部倒了大霉。

按照执金吾王莽的说法是‘万年之贼阴谋祸乱社稷,惊扰太上皇神灵,纵火旧都,其罪深也!然临潼之事,果与万年贼无关?’,大有要将临潼的贵戚官僚们和万年的事情挂上钩的架势。

而这些事情的演变和发展,自是吓尿了整个京兆尹的官僚们。

人人都是惶惶不可终日。

若那张蚩尤,哦,不,张侍中去了郑县,然后依样画葫芦,那大家伙……

特别是现在,他们连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天子认可了发生在临潼和万年的事情,并且做了定性。

情况,已经朝着不可避免的灾难性方向发展。

“方公……”京兆伊的城门尉王显问道:“如今,公有何打算?”

其他人也都是惶惶不可终日般的看着方永,现在他们也只能指望这位大佬能想到什么办法救命了。

若那张侍中到了郑县,那就一切休矣!

方永却是叹了口气,悠悠的道:“为今之计,只能祈祷上苍保佑,吾等的使者先张侍中一步抵达郑县,将吾等的嘱托告知郑县上下……”

“若是如此,或还能有一条生路……”

“不然……”方永苦笑的摸了摸的自己项上人头,然后摘下冠帽:“吾等死矣!”

“使者是前日派出的,如今应该已经度过渭河了……”有人轻声道:“而张侍中一行,据说连羽林卫在内足有数百人,浩浩荡荡,速度必定快不了!”

“最快恐怕也还要两日才能抵达郑县……”

“吾等应该还有希望……”

众人听着,都是心里稍稍一安。

但随即却又担心了起来。

特别是方永,郑县老家的那几个大家族是个什么样子他还不知道?

这些年来,越发猖狂,目空一切。

几乎都快要赶上关东一些郡国的地方豪强了。

在早先,他也不怎么担心。

毕竟,郑县和长安,隔着这千山万水的,连御史一年也未必去得了一次。

这山高皇帝远,家里的子弟在郑县再怎么胡闹,也传不到长安来。

至于那些泥腿子告状,就更不可能了。

但哪成想,会有今天?

只要张侍中一进郑县,那……

而曾经保护他和他的家族的距离,变成了致命死穴。

从长安出发,哪怕是快马也要三天才能到郑县。

隔着这么远,万一家里那些不开眼的混蛋,出言顶撞甚至挑衅那位。

岂不是一切休矣?

现在,方永只能祈祷,家里面的兔崽子们识相一点。

只能祈祷,自己派出去的使者能提前赶到郑县,只能祈祷郑县官吏们发挥自己的工作积极性,把一切都遮掩住,将市面粉饰好,不要让那张侍中发现了郑县的猫腻!

第六百零二节 生当五鼎食

长安的喧哗,自然也影响到了整个周边。

很快,相关消息就传到了正在慢吞吞的向着湖县进发的一支车队耳中。

这支车队,规模还是很大的。

为首的,自然是临武君赵良。

跟着他一起出发的,除了陈惠外,还有被陈惠叫来助威的马通、马何罗兄弟。

这两兄弟这几个月混的很惨很惨。

因为被剥夺了宫籍,就连他们的好基友光禄勋韩说也不敢与他们走的太近太频繁了。

毕竟,这种事情,若被天子知道了,这个小鸡肚肠的至尊,指不定心里面会有什么想法呢?

至于其他人?

更是纷纷避之唯恐不及。

没办法,这世界就是如此。

不独现在,早在一百五十年前,就是这个样子了。

当初苏秦微寒之际,不仅仅人弃鬼厌,就连家里的狗都蹬鼻子上脸,见他就吠吠不停。

等其身挂六国相印,威风八面之时。

立刻就是众星捧月,连那只曾经在他面前吠吠不停的狗,都知道摇尾乞怜了。

著名成语‘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就是这么来的。

而汉季,类似的例子,也层出不穷。

公孙弘、主父偃、朱买臣、司马相如,都有类似感同身受的遭遇。

更不提马家兄弟本来人缘就不好,一被罢黜,没了天子宠幸,整个长安官场立刻就无视他们兄弟。

若不是顾忌着死灰复燃这个典故,很多人留了一手,此刻他们兄弟怕是会被人羞辱到死!

纵然如此,日子也不好过了。

没了权力,就没了进项。

这寅吃卯粮,如何是个头?

更紧要的是,随着他们兄弟的死对头,那个张子重地位不断攀升。

很多顾忌‘死灰复燃’的人,也渐渐失去了耐心。

有人甚至觉得,这两兄弟看上去似乎不太可能有韩安国的机遇啊。

于是,破天荒的,他们兄弟被人告知,得交点钱孝敬孝敬。

为什么呢?

因为‘贤昆仲在长安能平安至今,错非吾等尽心尽力,如何可以?’。

所以,马家兄弟一听陈惠忽悠,连想都没有想,就带上了全部的家臣(总计十五人,本来他们曾经有家臣、食客等上百,但他们一失势,食客就跑光了,然后连家臣,也开始流失)跟着来了。

自出长安,这伙人沿着驰道,一路耀武扬威,吃喝玩乐,走了两天,终于走到了渭河边。

就在这时,长安那边的消息,传了过来。

赵良一听,就有些缩卵了。

他是纨绔不差,但不傻子啊。

长安的风向,他怎么分不清?

再冒冒失失,撞上前去,岂不是送脸上门?

陈惠一看,心知不妙,但他也明白,这个事情不能劝阻,于是立刻就找赵良道:“公子,依下官之见,那张子重势大,不如暂避锋芒,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也!大不了,委屈公子的几位家臣,让他们待公子受罪……”

赵良一听,立刻就跳了起来:“这如何可以?”

“传出去,天下人定会以为吾怕了那张子重!”

对纨绔子来说,这脸面问题,干系重大。

特别是这赵良本就年轻气盛,又被家人骄纵惯了,从未吃过苦头。

以往他胡作非为的种种事情,随便换任何一个列侯家族,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但,他却连句训斥也没有听过。

这养成了他狂傲自大,无所顾忌和畏惧的性格。

别说是区区一个侍中官了!

去年,广川王刘去回京,在甘泉宫遇到赵良,两人年纪相当,性格也类似,本来处的挺好。

结果,因为刘去不肯将他身上带着的一块美玉送给赵良,便被赵良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顿,还抢走了美玉。

刘去哭哭啼啼去找天子告状,终究也只是讨回了美玉,赵良却丝毫不损。

钩弋夫人本来要责罚他,结果,天子却说:小儿辈胡闹,爱妃何必动怒?

此事,是赵良的骄傲。

天子的侄孙,打了也白打,多威风!

现在,却要在那个该死的张子重面前,灰溜溜的逃回长安,还要坐视他的‘忠勇家臣受辱’。

这如何能行?

再说了,不去湖县就没事了吗?

那张子重还能留手不成?

这时候,马通兄弟闻讯也赶了过来。

见了赵良,先是一拜,马通随即就问道:“公子,长安之变,想必您也听说了,不知公子有何打算?”

赵良闻言,想着这马家兄弟,也曾担任过侍中官,比自己要了解当今天子的脾气,于是问道:“若吾执意往湖县,去阻止那张子重,陛下那边会有什么看法?”

马通回头看了看乃兄马何罗,两人眼神交汇了一下,就下定了决心。

当初,主父偃曾说过:大丈夫生当五鼎食,死亦五鼎烹。

这句话他们兄弟过去还没有什么深刻认知,但现在,却是感同身受了。

这些日子来的遭遇,让他们痛苦不堪。

这没有权力,遭人冷眼,被人无视的日子,他们再也不要过了。

他们一定要回到权力中心去。

而要回去,就必须想办法干掉了那个张子重!

而赵良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了!

若此行不能成功,便要成仁!

于是马通拜道:“公子,以吾等愚见,陛下必会不喜……”

“啊……”赵良愣着道:“难道说,吾真的只能坐视那张子重威风八面不成?”

这就很难受了啊!

特别是,想着那金少夫每夜都要被那混蛋搂着睡觉,他就气的肺都要炸掉了。

金家宁肯将其女送给对方做一个没有名分的侍妾,也不肯让他明媒正娶。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公子勿忧……”马通笑着深深拜道:“吾等兄弟伺候当今数载,钩弋夫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吾等明白……”

“以吾等浅见,陛下也只是会不喜而已,待钩弋夫人好言劝慰一番,自会消气的……”

赵良听着,想了想,觉得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啊。

去年,自己揍了广川王,不也屁事没有嘛?

今天,不过是拦一下那张子重,不让他进湖县而已。

完全可以发挥一下胡搅蛮缠的功夫嘛。

顶多,再来一次‘小儿辈胡闹’。

这样想着,赵良的内心就安稳许多了。

于是,众人继续上路。

第六百零三节 门阀之恶胜于桀纣(补更1/3)

延和元年秋九月乙巳(十五)。

郑县境内,南乡。

张越满脸铁青的站在一个山丘上,额头上青筋暴露。

“禽兽!禽兽!”张越忍不住骂了起来。

就连素来不怎么说话的田广,也是难以按耐内心的狂怒,道:“此间之事,可谓人神共愤,天地不容也!请天使下令,命吾等羽林卫,杀光这郑县上下富户豪强吧!”

至于随行的士子们,则是一边掩着鼻子,一边目露凶光,纷纷附和,拜道:“请天使下令,尽诛这郑县富户豪强,以慰天下,以慰苍生!”

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也属于富户豪强。

但是,这郑县的富户豪强们的所作所为,根本无法被他们接受。

这已经超越了士大夫们所能接受底线,践踏了所有人心中的公序良俗与一切道德标准!

而事实就摆在眼前!

这累累白骨之上,那一具具破烂不堪,支离破碎的残骸之中!

这些尸骸,是羽林卫和郑县县衙衙役,在过去两个时辰中,才这附近的山沟密林里找出来的。

仔细估计,至少三百余具。

从服饰上看,男女老少皆有,特别是发现的那几具半大孩子的尸骨,让所有人见了都是怒不可遏!

怒火,不仅仅在士子和军官中燃烧。

就连郑县本地的衙役,也是一片呆滞,满身怒火。

也是直到此刻,他们才明白,自己过去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情?!

助纣为孽啊!

这里是一个矿山附近的山林,准确的说是一个富金矿附近的山林。

而这个金矿,就是郑县官吏豪强们罪恶之始。

所有的恶,都是因此而起的。

正是为了隐匿这个金矿的存在,为了金矿的财富,从王厚到郑县的地主豪强们,联合起来,昧着良心做出了那种种伤天害理之事。

这是张越从郑县县衙的文牍档案里发现的。

细节处的魔鬼,让他找到了这个真正的现世恶魔。

郑县,土地、户口大半被兼并,但财税却按时上缴,只是逐年下降,但每年下降都在一个区间,大约每年减少百分五左右。

这就让张越奇怪了。

土地和户口都被兼并了,这些税谁交的?

亡灵吗?

再一个,每年减少的幅度,都在一个神奇的区间,这里面要没有鬼,张越敢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

于是,他继续查阅,终于让他找到了这个地方,这个县衙档案里,用一个‘南乡矿山’称呼的地方。

于是,他就问了一下。

找到这里,也找到了一切问题的症结。

郑县官僚和地主豪强们,不是因为仰慕谷梁学派而搞的大宗族。

而是打着亲亲相隐的幌子,为了开发和利用这个在五年前被发现的大金矿,而搞出来的大宗族目的就是为了自己吞下和隐匿掉这个金矿的产出。

这些年来,郑县的失踪人口和县衙里暴卒的囚犯以及那些大宗族里不听话的人,统统被送来这里。

打张越打破那个矿山时,数百名衣衫褴褛的矿工,让他和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然后,他们又根据被解放的矿工的描述,从这些山沟山林里找到这些可怜的矿工尸体。

提着嫖姚剑,张越看着那些被抬出来的尸骸。

他紧紧咬着牙齿。

看着这些可怜人,他就想起了东汉和东汉以后门阀政治下痛苦不堪,生不如死的底层人民。

这些人的遭遇告诉他,假如谷梁坐大,门阀世家出现。

天下将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场面?

最坏的地主,也比最好的门阀要好!

张越红着眼睛,看着士子们,轻轻的问道:“诸君,南乡矿山之惨,世所罕见,纵然夏桀之暴民,商纣之虐民,也远远不如!”

“其恶之深,倒东海之水,亦难净也!”

“罄南山之竹,怕也难书其罪!”

“董子曰:强者,是予狂夫利剑,必杀人也!”

“今郑县豪强,果然以强杀人!”

“而公等孰能安坐?”

张越的眼睛看着这些年轻人,感受着他们内心的愤怒与咆哮。

将他们带来这里,亲眼看看这些不幸者的尸骸,是张越在知道了这里的情况后立刻做出来的决定。

目的就是要进行爱国主义教育。

让事实来说话,告诉他们,谷梁学派和他们所谓的‘亲亲相隐’理论构架起来的大家族大豪强一旦上台,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

而那个样子,是所有文人士大夫,包括大部分儒生在内的绝大数人不愿意看到的和厌恶看到的!

从孔子到公羊学派,迄今为止,儒家依然是一个具有顽强生命力和旺盛精力的新兴变革学派,特别是公羊学派,在后世民国的学者看来,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一个革命学派。

如张越所料,每一个人都昂起头来,看着他,然后长身拜道:“学生等岂敢安坐于此?愿随侍中,杀尽这郑县害人之人!”

此刻,没有人会提什么宽宥了。

再也没有人去同情这些郑县地主富户了。

所有人都只有一个念头,杀光他们!

就连带来的衙役们,也是这样想的。

因为,死的人里,可能就有他们的乡党、邻居甚至发小、亲戚。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既然那些豪强富户们不念乡党之情,那他们就是敌人!

“杀光?”张越轻声笑着:“这岂非是便宜了他们?”

“再者……”张越提着剑,走上前去:“郑县贼可杀,天下贼怎么杀?”

“《春秋》讥世卿,恶宋三代为大夫及鲁季孙氏之专权……”张越将魏相的理论拿来稍微改了改就用了:“而吾汉家亦恶世卿及世豪!”

“陵邑之制,强本弱末,迁陵制度,去强断残,历代天子,皆嘉天下以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所为者,不过是为了不让郑县之事,上演至天下,令父子离散,母子分离,暴尸山野,以肥三五人之私囊也!”

“本使希望,诸君能将这南乡之事,广而告之,令天下人皆知此中之惨状!”

“皆知,郑县之苦,郑县之难,而使天下不复如此!”

张越说完,就对着这些士子长身顿首,重重一拜:“天下未来,断绝郑县人民惨案再次出现,皆赖诸君了!”

士子们听着,哽咽了起来,胸中更是升腾起了使命感和责任感,纷纷拜道:“请天使放心,只要一息尚存,吾等便不会停止将这郑县之恶,转告他人之时!”

第六百零四节 争取民心 (补更2/3)

带着愤怒的羽林卫和士子们,走下这个山坡。

山下已经聚集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民。

同时还有着戴着枷锁和镣铐的上百个犯人。

他们都是张越按图索骥,在这郑县抓起来的地方大族的主要成员。

包括了,方、王、两陈等数个人口过千,奴婢数百的大家族族长。

其实这些家伙为了自己的自身安全,也可谓是煞费苦心了。

不仅仅建起了高墙大院,还仿照长安近郊的列侯庄园和少府皇庄,在里面建了望楼和箭楼。

庄园内,还养了数十武士和打手,藏有大量弓矢、刀剑甚至还有甲胄。

等闲几百军队,急切之间,怕也奈何不得。

可惜,在张越面前,就和纸糊的一样。

他只是打起了天子节,一路走过去就行了。

什么高墙大院,什么劲弓强弩,在天子节和羽林卫的骑兵震慑下,只有跪地请降的份。

根本就没有人敢阻拦,所过之处,无不肉袒出降。

不愿意肉袒出降的,也会他们的武士和打手给绑起来。

汉家百年积威,可不是说着玩的。

更何况,这还是关中,刘家的大本营!

天使来了,谁敢抵抗?

所谓豪强,所谓大户,自然立刻灰飞烟灭。

此刻,这些过去威风八面,在郑县境内为所欲为的豪强富户们,一个个两股战战,瑟瑟发抖。

无数仇恨和敌视的眼光,从四面八方投来。

那些曾被他们压迫、剥削、凌辱的人民,每一个都红着眼睛死死的盯着他们。

若非天子节杖在,还有羽林卫在维持秩序。

郑县百姓,能将他们全部生吞活剥。

特别是那些衣衫褴褛,一看就知道是刚刚从矿山里解救出来的矿工。

每一个人都用着吃人的眼神盯着他们。

更让他们恐惧的是,就连羽林卫的士兵以及那些戴着进贤冠的儒生们也是如此。

仿佛,他们已经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张越恶狠狠的盯了这些渣渣一眼,若非还需要借这些人的脑袋一用,张越非常愿意将他们丢进人群里,让人民发泄怒火和仇恨。

他转身看向围观的人民,上前微微拱手,长身而拜道:“诸位郑县父老,本使张毅来迟了,让诸位父老受苦了!”

这虽然是有点秀演技,但也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因为,汉室的人民,可不是后世在满清治下,那些麻木的人民。

而是有着反抗精神的可爱人民。

若不给这些充满了仇恨的人民一个交代,人民可能会在恐惧中给他一个交代了。

一个不小心就要引发群体事件!

而且,假如因为他的缘故,导致出现群体事件,锅也全是他的。

因为,按照公羊学派的大复仇理论指导思想,所谓大复仇,在民事上总结起来,就是自然公正四个字。

什么叫自然公正?其实就是法律外的公正。

也就是说,假如人民认为,法律已经无法给自己公正了,并且事实也是如此。

那他就有理由和责任,拿起武器,用鲜血来维持这个公正。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如今在场的人民,肯定是受到了极大的委屈和不公的。

若他这个钦使在给他们自由的同时,却不给公正。

说不定,当场就有义气之士,会自己寻找公正。

而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哪怕他有一万个理由,天下人也只会骂他张子重,责任也全部是他的。

因为,若他让人民感受到公正,能用国法复仇,人民吃饱撑着玩血亲复仇?

再一个,这也是一个非常好的刷声望的机会啊。

刷这郑县声望,让郑县人民记住他张子重,知道他张子重与郑县父老心连心。

对于未来在郑县的经营与发展,无疑非常有利!

因着这些考虑,张越的姿态放的非常低。

“此种诸般事务,吾当尽数禀报天子,等候圣裁!”张越朗声再拜:“请父老们稍候些时日,圣天子必将给诸位父老做主!”

张越看着那些被绑起来的豪强们,恶狠狠的道:“此等蠹虫,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要是能活命才怪!

对抗国家,藐视王法,残民虐民,随便一个,都够他们死上一百次了。

听着张越的话,再看着他诚恳的态度,围观众人渐渐的安静了下来,哪怕是那些被解救出来的矿工,虽然恨不得现在就将自己的仇人们生吞活剥,但也终究咬紧了牙关忍了下来。

毕竟,大家是天使解救的。

天使都这么好,天子肯定会更好的。

这些人渣,一定活不了。

只是……

“此等贼子,日后明正典刑,千刀万剐之日,请天使分我郑县人一碗!”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说了一句,立刻无数人都喊了起来:“请天使分我郑县人一碗!”

很快这声音就汇聚成河,响彻整个天地。

听得那些戴着枷锁的豪强,一个个越发恐惧,脸色苍白。

“这个,本使答应了!”张越想了想,就自作主张,做出了这个承诺。

虽然这个事情似乎有些越距了,在理论上来说,他并没有这个权力。

然而,这是人民的正当要求。

千万不要觉得,古代人民,对某些人食肉寝骨就以为是野蛮什么的。

事实上,能被人民这样对待的人,统统是民愤极大的贪官污吏或者与自己有深仇大恨的仇寇。

岳武穆的满江红说: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不就一直广为传颂吗?

至于一般人?

人民闲得无聊,怎么会忍着恶心来吃你的血肉!

事实上,诸夏人民一向恩怨分明。

秦侩不就跪了岳武穆一千年?

而禹皇、周公,为万世祭祀,崇拜了数千年!

做完此事,张越转过身子,找到金赏,和他商量道:“金兄,你我一同上书,奏请陛下在这郑县,重开一次授田如何?”

授田制,其实一直存在于汉律之中。

朔方郡和居延的开发,都是移民屯田,然后授田的。

只是在内地,因为土地稀缺,这项律令差不多已经变成废纸了。

但这郑县现在却已经完美满足了授田制的前置条件。

这么多大户一洗,超过七成的在册土地重新回到了官府手上。

此时,是授田的最好时机。

这个请求,张越和金赏不抢先提出来就可能被别人截胡。

故而,金赏闻言根本没有多想,就道:“固所愿尔,不敢辞也!”

这可是一个刷声望的好机会啊!

甚至能福泽子孙!

第六百零五节 不幸与幸运

张越在郑县停留了两天,主要是要安定民心和善后。

因为整个郑县的官僚系统和地主士绅们,不是被抓起来了,就是在清洗过程中被处死了。

为了避免出现乱子,张越甚至不得不下令,在整个郑县执行军事管制。

同时,紧急从武城县和沈阳县抽调官吏过来接手郑县的事务。

一直忙了两天,才总算将大体事务给定了下来。

同时想到长安方面,也应该要做出反应了。

这才带着羽林卫和士子们,离开郑县,前往湖县。

当然,郑县和湖县之间,还隔着好几个县。

所以,张越一行,一离开郑县进入华阴境内,立刻就将整个华阴上下吓尿了。

煞星来了啊!

虽然,其实整个官场,现在差不多都已经明白了,张越此行是来定点清除那些和他做对的家伙的。

但架不住张越搞出来的声势和规模太大了!

从临潼到郑县,一路几乎是踩着官僚权贵和地方豪强的尸骨走过来的。

特别是郑县,全县四百石以上官吏和富户地主,一扫而光。

这样恐怖的效率,试问那个当官的不怕?

所以,张越前脚刚刚进入华阴境内。

立刻,就遇到了华阴县令和左辅都尉如候李善的迎接。

李善是熟人了,上次张越调长水乡隧营时和他打过招呼,相处的还算愉快。

不过,在张越面前,这位如候依旧是战战兢兢,不怎么敢说话。

至于那位华阴县令,更是两股战战,如履薄冰。

整个华阴上下的地主权贵们,直接就拿出了吃奶的劲来进行维稳。

在张越还没有进入华阴,还在郑县时,这些人就行动了起来,开始给乡党释放种种优惠政策。

什么免除今年的子钱李利息,送些柴米油盐给乡里的孤寡老人,给家里的佃户和奴婢加餐,一下子就全部开始,所求的只是希望乡党们能念自己的好,不要出来搞事。

等张越一进华阴境内,这些人就做的更夸张了。

连乡里的游侠地痞,也被他们招呼到家里,好酒好菜招待起来。

就是避免有人在外游荡,行差踏错,冲撞了‘张蚩尤虎驾’,给全华阴的‘君子’造成毁灭性打击。

至于张越所过乡亭,更是都搞了一次大扫除。

你不是来检查除疫工作的吗?

这样可以了吧?!

于是,张越一行,便在华阴看到了一个街道整洁,乡亭和睦的河蟹场面。

自然,宾主尽欢。

张越也没有过多为难和挑剔,婉拒了李善和华阴县提出来的宴请。

连华阴县城都没有进,就直接从华阴北部穿过,进入船司空的辖区。

所谓船司空,顾名思义,其实就是汉室专业的造船基地。

更是直接掌管整个关中流域和关外的黄河流域船舶与水上交通安全的机构。

在楚汉争霸的时期,此地就是关中补给前线汉家粮草甲械的大本营。

每天都要大量各式船舶,运载着无数粮草军械,输送前线,支援汉军作战。

不夸张的说,船司空衙门与关中百姓的支持,奠定了楚汉争霸,刘邦的胜利。

故而,在得天下后,刘邦于高帝八年,正式下令在此建县。

以其机构名为县名,号为船司空。

时过百年,此地依旧是汉家最重要的船舶制造中心之一!

其与广陵和胶东、临淄一带的大型造船中心,并为汉家四大造船基地。

迄今,船司空依然拥有制造和维修大型楼船战舰的能力。

每年也都会象征性的制造一到三艘大型楼船。

这是来自当今天子的直接命令——尽管现在的汉室似乎已经完全不需要任何大型战舰了。

整个已知世界,都没有需要用到战舰的地方了。

曾经庞大的楼船舰队,直接沦为了渔船。

但,包括船司空在内的所有官营造船地,依然会得到来自少府内库的直接造舰拨款。

作为汉家在关中的最大造船基地,船司空的地理位置,也很适合制造船舶。

首先,船司空所之地,距离旧函谷关不过百里,甚至就在后世的潼关县境内。

处于渭河与黄河的交汇处,著名的黄河枫林渡就在其县境外六十里。

因而,所造舰船,可以选择是在渭河下水或者黄河下水。

更重要的是,可以就近获得大量造船原料。

张越一行进了船司空后,就饶有兴致的船司空的船监王玄的带领下,参观了一个正在建造一艘巨大楼船的造船厂。

在空旷的河滩上,无数工匠,正忙着将已经晾晒了数年,经过自然风干的巨木进行加工,以制造成楼船所需要的合格龙骨。

“这艘楼船,大约还需要三到五个月,才能完全建成……”难得有长安来的使者愿意亲自看看造船,王玄非常开心,所以很耐心的给张越做着介绍:“建成后,全舰长五丈,宽三丈,最高六丈,楼船三重,可搭载将士数十人或者两具床弩!”

“无论海疆还是江河湖泊,皆可纵横无敌!”说到这里的时候,王玄骄傲之中,略带着些落寞。

大汉楼船,如今已经是会当凌绝顶,高处不胜寒。

因为太强大,以至于连敌人都找不到,只能当治安船和渔船使用。

张越听着,也是特别有兴趣,毕竟,楼船这种超级战舰,虽然笨是笨了点,但大啊!

而且,在如今的时代背景下,玩更新式的战舰,也是得不偿失。

很容易就会被人学走,倒不如保持现有技术,等将来有条件了,直接上坚船利炮,纵横大洋!

但士子们就有些不是很乐意了。

魏相就嘀咕着道:“一艘楼船,造价百万至数百万,却全无用处,还不如省下钱来,多修几条渠道呢!”

他的声音虽小,但王玄还是听到了,一下子脸就拉了下去。

这汉家造船规模本来就小,这些年来船司空每年只有两艘楼船订单。

勉勉强强,只够养活那数百名造船大匠。

于是,他当下就板着脸道:“此乃圣天子的御裁!”

“当初,逆贼公孙贺,就曾请求罢船司空,遣散船工,然陛下高瞻远瞩,予以断然拒绝,更特地下诏训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今丞相撤船司空,来日有敌于海上来,汉何以御敌?”

魏相听着有些不服,士子们也都议论纷纷,正要说话反驳,就听着张越道:“果然圣明无过陛下啊!”

“财富来源于海上,而危险亦将随之而来,陛下此举,为万世着想,高屋建瓴,不可谓不深远也!”

王玄一听就乐了,道:“天使说的是……”

虽然他也不是很明白张越的话是什么意思?

海上有财富?有危险?

他怎么没看到!

就不说当年汉家为灭南越的那支庞大的舰队存在的时候了,就说现在,茫茫大洋上,哪有什么人呢?

也就番禹那边偶尔可以看到一两艘破破烂烂的夷狄船只入港。

就那些夷狄舰船的大小和质量,汉家随便派一艘楼船,恐怕都可以碾压他们了。

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将张越的话仔细记下来,打算未来拿来作为争取经费和扩大编制的借口。

仔细想想,王玄也是觉得可怜呐!

如今,汉家每年用在楼船和水师上面的钱加起来不足三千万。

其中大半,还是从大司农拨下来的。

大司农拨这些钱,可不是做善事的。

人家是盯上了各地造船厂的造船能力和各地的退役舰船。

桑弘羊那个家伙,早就想将天下所有的舰船,全部纳入他的控制下,然后去捕鱼赚钱。

可王玄一点都不想,自己变成一个渔船场主。

那太lo了!

魏相等人,自是不同意,道:“侍中夸大其词了吧?”

张越听着,呵呵的笑了笑,道:“未来,海上的危险,以吾之见是可能会超过北方的夷狄的!”

“纵然海上没有敌寇,但这海疆财富,吾汉家却是势在必得!”

“诸君可知,今岁夏六月,大司农命海官在齐鲁的一支船队北上至朝鲜开发新渔船,结果行至辽西郡沿海就不走了?”

“因为,这支船队在辽西沿海发现了大量鱼群!”

“其所捕获的各种鱼类,多到数之不尽!”

“从本官从大司农了解到的情况来看,短短两个月,总计不过十五艘大小船舶的捕鱼船队便以各种方式捕获大小鲜鱼数千石之多,晾晒成鱼干后也两千余石!而这些鱼获,如今正在装车运来长安的路上,至迟至冬季,关中士民就可以吃到廉价、鲜美的鱼干了!”

“这还只是十五艘渔船在辽西两月之获!”

“若将规模扩大至百艘、千艘,捕鱼范围扩大到整个辽西、辽东及朝鲜四郡沿海,其每年鱼获,怕是足有数万甚至数十万石之多!”

“若是如此,价值恐怕超过十余万万甚至数十万万,可以养活数百万人!”

听着张越的话,所有人都是张大了嘴巴,陷入了深深的震撼之中。

这么多鱼?

若是真的,恐怕整个天下的格局都要改变了!

诸夏民族,自古就很喜欢吃鱼。

鲜这个字,就是鱼和羊。

孔子更是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对于他的徒子徒孙们来说,自然追捧吃鱼,也是一种像祖师爷看齐的办法。

故而从北到南,各地都有喜欢吃鱼的士大夫。

吃货民族的基因里,也早就蕴含了追求和寻找美食的潜意识。

假如,桑弘羊真能抓回这么多鱼,那么……

嗯,魏相想了想,那以后就不骂他了,也不要求‘烹’他了。

看在鱼的面子上面,说不定还可以吹捧他几句。

只有王玄,感觉很伤心。

到头来,自己还是逃不掉变成渔船场主的命运吗?

这是大汉楼船舰队的悲哀,也是楼船相关行业的悲哀。

独孤求败的帝国舰队和帝国造船厂,因为无敌,而只能沦落为民船和渔船。

枫林渡停泊的那支内河舰队,每年能接到的军令屈指可数,而这些军令,大多数是命令他们启航南下,去荥阳运送军粮北上。

在帝国的海疆与湖泊江河之中,现在连水匪都快要绝迹了。

但仔细想想,这似乎也是自己的幸运!

王玄的祖父曾是楼船将军杨仆的麾下大将,追随杨仆打过南越和朝鲜。

他还记得自己的祖父曾经说过,当初,他有兄弟昆仲三人,一同投军南下平叛。

然而,能够活着回来的,只有祖父一人。

当初南下平叛的舰队,浩浩荡荡,遮天蔽日,大小舰船三千余艘,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下了不到两千艘。

祖父们用鲜血给自己如今的安宁祥和。

可是……

尽管明白这一点,但王玄还是很不甘心。

他不愿自己的人生就这样在船厂生锈。

但却又不得不在这里生锈。

第六百零七节 神秘的寿宫

离开船司空,众人继续南下,穿过桃林塞(后世潼关),湖县就已经在望了。

刚刚出了桃林塞,还没有进入驰道。

前方的道路,忽然堵塞了起来。

“怎么回事?”张越皱起眉头,问道。

“似乎是前方有人设卡?”金赏有些不是太肯定,道:“我去看看!”

说着就策马上前,没有多久就回来了。

“天使,确实是有人设卡,说是昨夜湖县天子祀被盗,故而湖县县尉张富昌带兵设卡,严查过往行人!”

所谓湖县,本作胡县。

这个名字的由来,就是因为此地存留有宗周时期的周天子祀。

张越听着,连一个字都不想信!

周天子祀被盗?

哪个小偷这么没眼力界啊,那两个周天子祀里有个屁的宝物?!

除了一些国家给的祭祀品外,就两个重的要命的祭祀用青铜鼎。

干嘛不偷鼎湖寿宫?

要知道,湖县境内,有着一个超级奢侈的天子行宫寿宫。

其中,藏有无数珍宝玉器和各色绫罗绸缎。

可惜,没有人敢动鼎湖寿宫。

因为当今天子,自元鼎六年以来,每年都要抽时间来一趟寿宫。

而且,据说这个寿宫还有着神秘力量。

传说非常灵验,关中百姓有想求子的,都会来寿宫附近的鼎湖,向湖中叩拜后,取湖水吞服,想生儿子的,只要喝了鼎湖水,没有不成功的。

连带着寿宫也成为了一个被人以为是神奇的地方。

不过,在长安城里,没几个人会提起寿宫。

哪怕张越现在已经是侍中官了,也没有从官方档案里见过几次这个寿宫的描述。

要不是他回溯的史料显示,这鼎湖寿宫是汉季的一个特别重要的地方。

他估计也不会放在心上。

“看来,有人不想吾与兄长去湖县喽!”张越笑着对金赏道:“他们越不让吾去,吾就越要去!”

“请金兄打起天子节,继续前行!”

“贤弟……”金赏想了想,看着张越,忽然凑近了低声道:“这湖县可不能再和临潼、万年、郑县那样了……”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此地非同小可啊!”

是啊!

寿宫主人,在天子心中的地位,近乎无可替代!

那位据说‘羽化飞仙’,只留下衣冠在人间的神秘术士,长久以来是当今天子长生久视的希望所在。

自寿宫主人‘飞升’,迄今十余年,每年天子都会在其‘飞升之日’特地赶来鼎湖,希望这位已经成仙的朋友能够记起他这个在凡世挣扎的‘道友’,下凡来拉他一把。

而天子之所以如此笃信和深信寿宫主人。

是因为这个方士和所有的其他方士都不同。

赐给他黄金?不要,原封退回。

赐给他美人?也不要,说什么‘吾诚心修道,不近美色’。

给他官爵,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还经常劝天子要修生养息,不要背离‘天道人愿’。

更关键的还是,这位寿宫主人确实有几把刷子。

元鼎六年,当今天子病重,几乎都要挂了。

那寿宫主人,只是看了一眼这位奄奄一息的陛下,就说:天子无忧也,且与我会甘泉。

然后就好了!就好了!

过了几天就高高兴兴的去了甘泉宫,召见这位术士。

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可惜,他们的谈话内容一直是个谜。

别说是金赏了,就是乃父金日,乃至于霍光等人,也一概不知。

唯一知道内幕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一直以来不离这位陛下左右,负责其起居记录的太史令司马迁。

而司马迁的嘴,一向很严。

反正,金赏只知道,湖县是一个特殊之地。

而且,眼前的这个侍中官的崛起,与湖县的鼎湖寿宫主人脱不了干系。

他爹金日曾经有此喝醉了,说漏了嘴,告诉了他:“张子重与寿宫之主,有着干系……”

金赏本想追问,奈何金日怎么都不肯再说了。

张越听着金赏的话,略微皱眉,望着前方的道路,轻声问道:“兄长的意思是?”

“在此地,便是我父,便是霍都尉,甚至是当今家上,都不敢轻举妄动……”金赏轻声道:“数月前,吾随陛下幸鼎湖,陛下居寿宫正殿,连吾父也要退避三舍……”

“若扰了寿宫清静,陛下龙颜震怒……”金赏看着张越道:“贤弟或许可以无事,愚兄与其他人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因为当今天子是出了名的心胸狭隘啊!

他长期以来孜孜以求,年年来鼎湖,想要道友拉他一把。

万一湖县的事情闹大了,而那位陛下心里面有多想了一下。

然后……

他或许可能会想:全都是尔等的错!错非尔等惊扰寿宫清静,神君安能不下凡与朕相会?

那不是死翘翘了吗?

张越听着,笑道:“兄长放心,吾自有分寸!”

这湖县他是肯定要进去的,那赵家也肯定是打一顿的。

不打,念头就会不通达。

当然,方式和方法也得主意。

张越知道,既然有人敢在前面设卡,那么说不定那纨绔子已经来了。

而湖县之行,其实关键不在那些小虾米。

只要将那纨绔子吊起来打一顿,下面的人,会自动做出选择的。

而且,正如金赏所说,湖县因为有鼎湖寿宫存在,敏感异常。

那纨绔子选择此地,简直可以说是作死!

哪怕张越不来,一旦天子知晓了此事,他不死也要脱层皮。

仔细想想,历史上,钩弋夫人被赐死,赵氏外戚在整个昭帝统治期间都是哑巴,连一个浪花都没有翻起来过。

这其中,或许有霍光太bug的缘故。

但恐怕,也和赵家的人,在湖县搞了事情有关。

甚至,钩弋夫人之死,可能与此有密切关系。

当今天子虽然性情凉薄,但杀母存子这种事情,也是需要下定决心才能做的。

也是需要有诱因的。

这样想着,张越就知道,自己已然胜券在握了。

不管那纨绔子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敢在湖县搞事,真是活腻了啊!

当然,这或许也不能怪他。

寿宫主人的存在,在汉室一直是一个秘密。

除了少数人外,几乎没有人知道。

错非司马迁,张越也不可能知道曾有过一个对天子有着莫大影响力的术士,曾居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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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九节 阻拦

举着天子节,张越一行浩浩荡荡,靠近了驰道。

自然立刻就引发了注意和关注。

“天使何来?”一个穿着县尉武官服的男子,带着十来个衙役,拦住张越一行。

透过马车车帘,张越看着那个家伙,微微一笑,都有些懒得理会他了。

整个车队更是一言不发,继续向前。

将他们当成了空气。

那县尉自然感觉很尴尬,脸色难看的紧。

站在路中间,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好在,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真是好大的官威!”赵良从不远处的一个亭中走出来,看着车队,大声道:“张子重,汝不要太放肆了!”

“就是!”马何罗在旁附和道:“不要以为,打了个天子节,汝就能为非作歹了!”

“这湖县,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本着煽风点火的精神,马通也跟着叫嚣:“若陛下知道,汝在外的所作所为,岂能饶汝?”

张越听着,根本都懒得搭理他们,挥手示意车队继续向前。

这就让赵良和马家兄弟,都是气的爆炸。

他们是昨天下午到的湖县,一路上车马劳顿把他们折腾的够呛。

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喊累。

因为,在路上,他们听到了更多消息。

首先是天子派出了以执金吾王莽为首的调查团在数日前正式进驻了临潼和万年县。

换而言之,临潼与万年的事情,已经被并案处理了。

这是敲响丧钟的第一锤!

随后,郑县之事传到他们耳中。

整个郑县,上上下下,几乎都被连根拔起。

据说,凡是家訾在百万以上地主士绅、秩比在两百石以上的官员,统统被抓。

这么大的事情,自然震动整个关中,引发了整个官僚系统的恐慌。

更是让赵良吓得屁滚尿流。

因为,一旦郑县也被并入临潼、万年一案,那么,就等于湖县之事也将并案。

而临潼、万年的案子,现在已经差不多定性了。

天子已经在诏命之中,直接用‘贼’来称呼这两地的涉案官吏、贵戚。

士林舆论,更是一片喊打喊杀。

虽然,谷梁学派似乎企图挣扎一下,但很快,他们的挣扎就淹没在了士林议论之中。

换而言之,一旦湖县也被并案,那他赵良就很可能变成‘贼’。

纵然其姊是钩弋夫人,恐怕也保不了一个做贼的弟弟。

“张子重!”赵良铁青着脸,带着人干脆冲到路中间,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这湖县不是汝可以来撒野的地方!”

他微微拍手,道路两侧,影影绰绰,出现了数百带甲士兵的影子。

张越的脸色终于变了。

军队?!

哪来的军队?

“天使,湖县素来有驻军”金赏打马上前,解释道:“在广关之前,湖县曾一度长期屯驻两部兵马,以备关东”

“自函谷关东迁,才裁撤了湖县的常备军,但依旧保留了一个校尉部的郡兵,以为关中屏障”

张越听着,当然明白这是怎么事?

其实直白点的讲,就是老刘家骨子里的危机感在作祟。

历代天子,一直都有‘肯定会有关东刁民来害朕’的狂想。

特别是当初,诸侯王势力强大的时候,长安方面对关东诸侯王的提防还在匈奴人之上。

而关东诸侯王的造反,有汉以来,也从不断绝。

太宗有济北王刘兴居趁汉匈河南战役的关键时刻,在背后捅刀子,迫使太宗皇帝不得不中止计划好的河南战役,匆匆与匈奴人停战,身平叛的教训。

先帝时,吴楚七国之乱,更是几乎动摇国本,差一点点长安就有危险了。

当今天子在位的这四十多年,起兵造反和打算起兵造反的诸侯王加起来也有五指之数。

而湖县的位置,刚好在函谷关旧关前,控扼着进出关中的战略要地。

故而,在此吞兵,以备有事是很正常的。但张越没想到的是,这支部队居然被人调出来了!

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张越掀开车帘,提着嫖姚剑,走下马车,看着周围那些靠过来的军人。

他从金赏手里接过天子节,穿过羽林卫骑兵的人墙,看向那些军人,高声质问道:“尔等是奉了谁的命令?”

高高飘扬的节旄,有着无比强大的震慑力,特别是对于这些习惯了服从刘氏天子号召的军人来说,天子节几乎有着无法抗拒的召唤力。

故而,张越拿着节旄这么一质问,这些军人立刻就迟疑了起来,不敢再靠近。

这个情况,让赵良等人看的,几乎要吐血。

那个县尉,此时终于赶了过来,见着张越,连忙上前拜道:“禀天使,是下官下令调动的郡兵”

“因天子祀被盗,为缉拿贼人,故下官自作主张,调动了郡兵”

“呵呵”张越笑了笑,按照制度,在和平时期,非虎符不能调兵。

但,假如是战争时期或者遇到突发情况,地方官可以便宜行事,调动军队抵抗外侮或者清剿盗匪。

这湖县人这个擦边球确实是打的还可以。

只是

“既是稽查盗贼,那湖县稽查就是了”张越轻笑着道:“本使现在要进湖县,检查湖县除疫工作,顺便代替陛下,巡视湖县,询问父老疾苦!”

张越看着那县尉,问道:“请县尉放开道路!”

“这”县尉低着头,接不上话了。

他怎么敢让张越进湖县?

郑县的同僚的惨状,已经吓得整个湖县的所有官吏士大夫都两股战战,惶惶不可终日。

现在,整个湖县的士大夫官员都是兔死狐悲,感同身受,于是有了共识不管怎么样,不能轻易让张蚩尤进湖县。

决不能让郑县的事情在湖县重演!

在事实上,现在湖县的士大夫官僚们,前所未有的团结了起来,

就连那些曾经不喜欢赵良的人,也在压力下放弃了异议。

没办法,郑县的事情,实在是太恐怖了。

据说全县訾算在五十万以上的地主士大夫,秩比在两百石以上的官员,现在都成了阶下囚。

传说,某个官员十年前做过的事情,都被人翻出来了。

这年头,那个当官的屁股底下没有点翔?

哪个地主富户的五铢钱上没沾过血?

所以,这是不能让步,事关生死的大事!

更别提,与其他人相比这个县尉更是已经无路可退了。

他是赵家的家臣,因为伺候赵家的老夫人伺候的好,才被举荐为官。

所以,赵良找他玩公田抵押的时候,他是积极参与全面配合。

一旦事发,县尉清楚,自己只有死全家这么一个结果!

“请恕下官不敢苟同!”县尉咬着牙,横下一条心来,道:“天子祀中被盗之物,乃是天子御赐的祭器,事关重大,在没有找到盗贼前,下官迫于职守,不得不委屈天使了!”

“请天使海涵一二”

“呦!还是一个强项令!”张越嗤笑着:“只是本使来贵县检查除疫工作,询问民间疾苦,并不干碍贵县缉捕盗贼啊”

“这”县尉低着头,有些找不到借口了。

赵良在旁边看的,心急无比,他立刻就跳起来,道:“张子重,谁知道那盗匪会不会藏到你的队伍里?”

“或者说,谁知道那人是不是汝指使的?”

“张县尉为了以防万一,谨慎一些,完全是忠于职守!”

“就是!”马通也高声道:“那天子祀中所盗之物,可是纯金的,尔见财起意,指使人盗之,再假天子之节带出湖县,完全是可能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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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节 矫诏

“胍噪!”张越微微的摩挲了一下手里的天子节,连头都没有回,径直对身后的田广下令:“田司马若再有人节前咆哮,目无君威,格杀勿论!”

“诺!”田广恭身领命,对左右下令:“传将令:再敢有咆哮节前,则视为大不敬,格杀勿论!”

“诺!”全军立刻响应。

两百羽林卫骑兵,本就是一个无坚不摧的力量,更不提甲部司马的威慑了。

只是这一声应命,便犹如惊雷一般,吓得赵良等人手脚都有些麻了。

也是直到这时,马何罗兄弟才终于发现,在自己面前的骑兵,是羽林卫甲部司马!

“甲部司马”

“陛下怎么将这支部队交给张子重了?”

作为前侍中,他们两兄弟太清楚,这支特殊部队的作战力了。

攻必取,战必胜,撅师万里,执讯获丑,讲的就是这支骑兵的强悍战斗力。

这是帝国最精锐的部队,也是汉军的精华!

更紧要的是,这些骄兵悍将,是天生的杀戮机器。

只要命令一下,他们才不会管你是谁?

所以,马何罗和马通知道,自己只要再敢多嘴,他们是真的会杀人的!

拿着手里的天子节,张越踏前一步,看着那县尉,道:“县尉要稽查盗匪,那就稽查盗匪,做好自己的本职!”

“本使奉钦命,检查京畿除疫工作,询问民间父老疾苦,一样是职责!”

“倘若县尉执意要阻拦本使进湖县,那本使只能理解为,湖县官吏军民,有意要对抗天子节了!”

“不敢!”县尉听着,汗如雨下。

公然对抗天子节?

谁敢?!

“这就好!”张越举着节旄,转身下令:“田司马,继续前进!”

“诺!”

在羽林卫骑兵的护卫下,张越的车队再次启程。

“等等!”赵良终于忍不住了,他紧紧握着拳头,像是下定决心一样,从怀里取出一张帛书,大声道:“天子有诏l子有诏!”

张越猛然回头,看到了他手上拿着的那卷帛书。

从外观和颜色上来看,确实是汉家天子诏书所用的帛。

只是

“原以为,我还要激将一二,才能令你犯错”

“想不到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弱智”

“真是”

在来湖县的路上,张越就预想过了,若赵良赶来,会出现什么样的事情。

对这个纨绔子,能用的手段,张越自也做过预测。

左右不过撒泼说,胡搅蛮缠,乃至于假其姊的名义,做一些出格的事情。

但张越怎么都料不到,这纨绔子居然敢矫诏。

这是作死啊!

不过,这确实是一张王牌。

哪怕是假的,也足够吓人了!

赵良高高举起自己手帜帛书,得意洋洋,威风八面的道:“天子诏在此,尔等还不快快拜受诏命?”

在他的预想之中,这天子诏一出,当然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那张子重应当立刻就屁滚尿流的跪到自己面前,三叩九拜。

他甚至已经在想着怎么折辱和羞辱那个混账了。

张越举着手里的节旄,俄尔笑了起来。

他回头对金赏和田广,道:“既有天子诏命,吾等当去听诏!”

金赏起先还有些发愣,但随即就明白了过来,也道:“天使所言极是!”

田广却还没有转过弯来,挠了挠头:“这天子下诏,节旄何在?”

在理论上来说,大汉天子至高无上,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一口唾沫一个钉。

但在实际中,天子的诏命分为很多种。

因命令形式不同,主要分为制书和诏书两种。

制用于国事,通常作为政策的法令和国家大策的决定,而诏则用于一些私人性质和奖惩性质的诚。

于是,就发展出了两套系统。

凡制书,要文武百官共议(至少要做个样子)才能发布,凡诏书,则一试三份,一份交由执行人,一份交给兰台,作为备案,一份天子自己保留。

三者合一,才叫诏书。

哪怕只是缺了一个环节,所持诏书就是非法的,持有人视同矫诏。

百年以来,这细节处的魔鬼,不知道坑死了多少人。

而刘氏天子也靠着这一手,玩弄了无数公卿列侯们的**与灵魂。

真正做到了随时随地甩锅和随时随地耍无赖。

受害者名单上,有着周勃、陈平、张苍、晁错、窦婴、袁盎等名臣。

刘家的陷阱,防不胜防,让人无可奈何。

好在被刘家人忽悠久了以后,吃够了苦头的公卿大臣,自然也与时俱进的找到了应对之法。

于是,在元鼎以后发展出了新的诏书制度或者说游戏规则。

凡诏令,必遣使节持节布告,公卿大臣才敢接诏。

不然,鬼知道你老刘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可没有人再想像窦婴那样,明明手里面有先帝诏书,结果反倒摊上了一个矫诏的罪名,自己腰斩弃市不说,还连累宗族一起遭殃。

这就是为什么,汉室前期矫诏案层出不穷,而到了中后期则迅速减少的缘故。

张越和金赏,装作不知道这个事情,其目的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就是生怕那赵良死的不够快!

“臣等恭闻陛下圣谕!”张越和金赏,带着田广上前,微微恭身,做足了姿态,拜道:“请陛下训示!”

赵良一见这个情况,不由得心花怒放起来,他拿着手里的帛书,清了清嗓门,高声道:“天子有诏:凡在外公卿,不得为难临武君,一切大新务,都当听从临武君的意见!”

张越与金赏一听这话,就已经有些憋不住了。

到现在,他们已经确定,对方百分百矫诏了!

而且,恐怕除了那帛书外,其他的一切都是假的。

不像有些矫诏的当事人,其实是给刘家天子背锅或者干脆是被刘家过河拆桥。

因为,只听着诏书格式就知道了。

当今天子能写这么差的诏书?

可能吗?

这位陛下的诗赋水平和文化修养,可不比一般的大文豪差多少。

他所做的不少诗赋,迄今脍炙人口,哪怕在士林也被认为是佳作。

而这纨绔子念的这一封诏书,根本就是现编的。

真是太没诚意了!

第六百零九节 挖个坑埋了你

赵良可一点都没有觉得那里不对劲,甚至非常自傲。

为自己的机智深深感佩!

尤其是,当他看着张越和金赏都上前恭身行礼的时候,心里面简直美的不要不要的。

毕竟,你要一个纨绔子去研究汉家政治和规则,这确实是太强人所难了些!

故而,此时的赵良,甚至感觉,整个世界都已经尽在掌握之中。

只要能够在此逼退那张子重,整个关中,都将知道,他临武君是何等的英武!

只是,他没有回头去看,跟在他身边的马家兄弟的表情。

若他回头看一眼,恐怕就不会这么得意了。

因为此刻,马何罗与马通的脸色,都已经黑的不像样子了。

“这蠢货……”马何罗动了动嘴唇,几乎要按捺不住,破口大骂了!

在马何罗眼中,赵良这是在找死啊!

而且是要拉着他们兄弟一起去死!

因为,当今天子生平爱好虽多,但能拿得出手,在天下人面前夸耀的技能并不多。

左右不过是文学、军事。

特别是这文学之事,这位陛下素来自傲于此。

若被天子知道了,这赵良矫诏,当着他和马通的面,念了这么一篇狗屁不通的所谓诏书,他们兄弟却没有阻止和异议。

这恐怕会让这位陛下……

自己兄弟想要回去的愿望,说不定就这样泡汤了!

但没办法,现在还需要这纨绔子的帮忙,将这戏演下去。

所以,马何罗也只能是强撑着。

可惜,得意洋洋的赵良,别说回头去看马家兄弟的神色了,他现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连张越和金赏的神色也没有去看,只是傲慢的昂着头,道:“侍中张子重、侍从金赏还不快奉诏?”

张越满脸笑容的抬起头,和金赏对视了一眼,呵呵的笑着问道:“请阁下将诏书予我一观……”

金赏也道:“没有见到诏书文字,吾等确实不敢奉诏!”

赵良闻言,却是有些慌张。

他手上拿着的,只是一个空白帛书。

上面除了材质是天子诏所用的帛布上,其他啥都没有。

如何敢给张越看?

当下便道:“陛下圣命,尔等难道还敢质疑不成?”

“质疑当然不敢……”张越微笑着道:“不过……临武君,这矫诏可是死罪啊!”

张越上前一步,故意大声道:“若阁下此时幡然醒悟,或许本使和陛下还可能以为阁下是在耍小孩子脾气,不知此事轻重……”

“这还用汝来教?”赵良拿着帛书,虽然心里面有些慌乱,但脸上依然嚣张的道:“侍中张子重,快快奉诏吧!”

张越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金赏更是用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看着赵良。

金赏知道,现在,就算钩弋夫人从甘泉宫飞过来,也救不了赵良了。

因为,他已经犯下了最最严重的矫诏行为——矫诏害。

汉季,矫诏罪在法律上是分为矫诏不害与矫诏害两者情况。

前者是一般意义的矫诏,没有伤害他人和违反法律,甚至可能只是农村的愚妇愚夫的玩笑之语。

哪怕被发现,官府审理,也只会视情况不同给与一定程度的惩罚。

只有矫诏害,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罪。

一旦发现,基本都是以族诛结束!

最起码,矫诏者本人,难逃一死!

更重要的是,张汤之后,汉家就开始用《春秋》决狱,原心定罪。

案子怎么判?犯人的惩罚力度有多大?

是会从犯人本身的想法和出发点做参考的。

像是当初郭解,为什么非死不可?

就是因为主审官认为郭解这个人,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他犯下多么可怕的罪行。

但是,他的行为导致了非常恶劣的社会影响,所以必须死!

从这个角度来说,赵良现在已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了!

想到这里,金赏不由得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

心里面对这个大舅子,真是有些忌惮和恐惧了。

从赵良矫诏到现在,短短瞬息之间,就做出了判断和决定,引导着赵良自己走上绝路。

这份决断的能力和瞬间判断力,让他叹为观止。

扪心自问,若是自己遇到类似情况,恐怕反应不过来,更别说引着别人踏上黄泉路了。

而张子重却做到了,而且是完美的利用法律和规则!

“难怪父亲总说,让我多读书……”

“也难怪父亲会舍得将少夫送与此人……”

“这不读书,恐怕我将来也要被这些读书人玩死!”

没办法,这读书人的花花肠子,确实比直来直去的武臣要绕多了!

就听着张越道:“奉诏?呵呵……”

拿起手里的天子节,张越猛的就是一下,抽到了赵良的脸颊上,直接将他抽翻在地!

“依律,矫诏害者,可格杀也!”

“念在令姊钩弋夫人的面子上,本使留汝一命!”

持节天子节旄,张越走上前去,从被自己抽的晕头转向,完全分不出方位的赵良怀里抢出那封所谓的‘天子诏’,打开来一看,完全就是一张空白的帛书。

张越想都不想,将它丢给身后的田广,然后揪住赵良的脖子,冷然说道:“吾早知矣,天子何等圣明,文采斐然,纵论古今,也不过屈子、贾谊、司马相如等聊聊数人可以与之坐而论道,安能写出如此粗鄙的诏命?”

“临武君,您这是看不起陛下,还是看不起本使呢?”

这个纨绔子的小命,还是得留着的。

留着去给钩弋夫人亲手杀掉!

当然,张越明白,这不可避免的,会令自己和赵家势不两立。

但,赵良的行为,本就已经让他和钩弋夫人之间很难有什么回旋余地了。

彼此关系再烂也烂不到那里去了。

而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是张越想告诉整个关中,甚至整个天下的官僚士大夫们——我张子重不是疯子。

我只是睚眦必报而已。

只要你们不惹我,我就不会来管你们。

这一路上,张越在华阴、船司空和其他过境地区的所作所为就可以证明这一切。

他真的是强行忍住了乱伸手的毛病。

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只将炮火集中在临潼、万年、郑县和湖县身上。

因为他明白,自己还很弱小。

不能开群嘲,只能一步步的发展和强壮自身,慢慢的潜移默化,最终实现取而代之的目标。

第六百一十节 计谋不敌神通

“明知欺君矫诏是大罪,依然悍然矫诏!”张越提着赵良的身子,随手就将他丢给田广,嘱托道:“押下去,看管起来,待回京交由陛下定夺!”

此话一出,让不远处的马何罗兄弟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为何不是立刻处死?”马何罗震惊万分:“以这张子重素来行事和心智,他安能不知,若赵良回京,他就是打虎不死,反受其累?”

只要赵良活着,赵氏外戚就会想方设法的与其为难!

哪怕暂时摄于形势,而被迫低头,但未来一定会伺机反扑的。

马何罗不相信,自己都想的清楚的问题,对方会不明白?

要知道,他可是张蚩尤啊!

素来睚眦必报的张蚩尤!

“好在,吾还有其他的计划……”马何罗心里想着,身体却像一下子失去了骨头一样,瞬间瘫倒在地,对着张越露出一副奴颜婢膝的嘴脸,顿首拜道:“下官马何罗恭问侍中安!”

他的弟弟马通也顺势跪下来顿首而拜:“下官马通恭问侍中安……”

就连陈惠也换上了一副完全低头,任由处置的神色,顿首道:“下人陈惠恭问侍中安……”

张越扫了他们一眼,面带微笑,然后就提着嫖姚剑,走上前去。

“马何罗……”张越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那个马何罗,历史上因为谋反而被杀的重合候,嘴角溢出一丝笑容,不等马何罗答话,便一脚伸出,将他踢飞在地,这一脚张越灌注了几乎全部力量。

因而,立刻就将马何罗的整个身体踢到了半空,然后重重落下,像个保龄球般,翻滚了十几步远,才止住了势头。

很显然,没有什么生物能在遭受这样的重击还能活下来。

哪怕是生命力顽强的大象也不行!

马何罗甚至连呻吟都没有发出来,就已经口鼻流血,再无声息。

他的整个胸膛的正面骨骼,全部碎了,胸膛内陷了足足三寸,所有正面承受冲击力的脏腑在刹那间遭到毁灭性的动能冲击,全部碎成一块块。

张越却只是收回自己的脚,弹了弹裤腿,轻声道:“马何罗、马通、陈惠三人,面对本使,负隅顽抗,企图袭击持节使者,迫于无奈,本使将之当场格杀!”

说着,他就看向马通和陈惠两人。

直到此时,他们才反应过来。

但两者的反应,完全不同。

马通惊恐的怪叫一声,撒腿就跑。

他知道,张越是不可能给他任何活命的机会的。

而陈惠则被吓得瘫软在地,说不出话来。

“想跑?”张越呵呵笑了一声,在他动手抓赵良的瞬间,他就已经下定决心了——马何罗、马通、陈惠三人必死!

至于原因和理由?

很简单——他们已经是失败者,身为失败者,却怨恨着自己,处心积虑的与自己作对。

若是放过了他们,谁知道,他们将来会不会继续与自己作对?

本来,他不杀赵良,心里面就有些不舒服了。

念头很是不通达,再对这三人留手?那今天晚上他大约要无法入眠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张越已经确信了,这三人已经不可能对这个社会和世界作出任何有益的贡献了。

却是可怜马通,在惊恐之中,他爆发出了生平最大的能量。

其飞奔的速度,几乎都可以去参加百米短跑比赛了。

“张子重是怎么知道吾等的计谋的……”一边跑,马通一边在心里恐惧万分的想着。

这次湖县之行,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阴谋的一环。

甚至称得上是马家兄弟多年官宦生涯智慧的结晶,是灵光乍现的奇迹!

整个计划,围绕湖县来做文章。

他们兄弟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这些可能中包括了赵良矫诏成功和不成功,成功又包含了各种假设,不成功也设想了种种可能情况。

然后针对这些情况,他们兄弟做了细致而完整的布局。

就拿赵良矫诏成功来说,只要其矫诏成功,他们就会推动赵良控制张越,然后趁机蛊惑那纨绔子下手,杀了对方!

就像赵高李斯,矫诏杀扶苏。

此外,还有矫诏成功,但对方不愿意做扶苏的情况设定。

至于不成功,那也分多种情况。

蛮力应对还是智谋化解,他们都想过,也做出了针对性的预备。

总而言之,他们兄弟搅尽脑汁,甚至做出了各种预设方案,布局数十处。

连杀手和毒药都准备好几套。

在马家兄弟看来这个计划最好的结果,当然是两边同归于尽,最差也可以让这张子重远离长安三五年。

但马通怎么都没有想到,这网才刚刚张开。

无数奇谋妙策,还没有展开。

那张子重就一脚将整个棋盘踢飞了!

完全就不讲道理,根本不讲规则!

自己兄弟满腔热血,尽付东流水!

“张侍中杀人拉!张侍中杀人啦!”来不及想更多的事情,马通只能是一边跑,一边大声嚷嚷。

希望可以引来人群关注,让对方投鼠忌器。

但张越却似乎并不太想追杀逃亡的马通,他甚至好整以暇的负手看着马通逃亡。

等他跑出几百步远,耗尽了全身力气,无可奈何又庆幸不已的蹲下身来喘气的时候,张越才笑着向他走去。

张越故意走的很慢,一步一步,几乎是踱着走过去。

马通看到这个情况,绝望的大叫了起来。

可惜,根本就没有人关注他。

就连素来满腔热血,以正直闻名的士子们,也侧过头去,当做没有听到。

没办法,马氏兄弟在长安的名声早八百年就烂掉了。

有关他们兄弟谗言罔上,陷害忠良的段子,曾经人所共知。

这样的大坏蛋,现在落得这样一个下场,谁会可惜?谁会为他们抱不平?

更何况,他们还卷入了矫诏这种事情。

完全就是不忠不孝,不忠不孝者乱臣贼子也。

在士子们眼中,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而这样的情况,让马通陷入了绝望之中。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张越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然后抽出了佩剑。

锵!

闪烁着寒光的长剑,将他的身体刺穿,然后抽了出来。

张越一脚踹倒马通,将剑身的血迹擦拭掉,轻声道:“嫖姚剑,委屈你了……”

然后,他转过身去,就看到了陈惠,疯疯癫癫的大哭大笑着:“张蚩尤死了!死的好!赵良也死了?死的好,都死!都死!”

“疯了吗?”张越轻声笑着:“可惜汉律没有规定不能杀疯子啊……”

自孙膑和范叔后,装疯卖傻这一招已经骗不了人。

因为,所有人都会选择不管真疯假疯,一刀砍了。

这叫吃一堑长一智。

“幸好吾还会点岐黄之术……”张越笑着,走了过去。

陈惠终于陷入了绝望中,连当疯子都不让自己活下去?!

他深深的吸一口气,然后面朝张越,扑通一声,趴了下来,顿首道:“请侍中饶我贱命!下官有重要事情禀报……”

“说……”张越止住脚步,轻声道。

陈惠当即就一五一十的将自己和马家兄弟的谋算全盘托出。

张越听完真是目瞪口呆。

“居然还有这样的算计?”张越赞了一句:“这计谋真不错!”

陈惠瑟瑟发抖的趴在张越面前,哭着道:“就算再好的计谋,面对侍中,不也一样形同虚设吗?”

这样程度的吹捧,对张越根本没用。

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超级马屁精!

所以,张越呵呵的笑了一声,然后走上前去,掐住了陈惠的脖子,微微用力,将他的颈椎扭断。

“为乃祖曲逆献候的身后名着想,本使不会将汝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世……”张越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会告诉世人,汝是持械与我搏斗而死!”

陈惠瞪大了眼睛,忽然面带感激的看了一眼张越,终于咽下气。

第六百一十一节 回京

第六百一十一节 回京 (第1/1页)

做完这一切,张越负手回到了被田广看管着的赵良身边,很是轻蔑的看了一眼这个已经羞怒成尴的纨绔子面前,蹲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问道:“都听到了吗?”

赵良跟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像汝这样蠢的纨绔,除了给人当枪使,没有第二个用处!”张越伸手掐了掐他的脸,道:“只是汝命好,有个阿姊是钩弋夫人,故而汝才能活到现在!”

类似他这样的纨绔,能在险恶的宫廷里活蹦乱跳到今天,也算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比他强、比他牛,比他屌的人,曾经多如牛毛。

但可惜全死了。

而且,没有一个人敢像他这样大胆的。

只能说,这个被惯坏和宠溺坏的纨绔子,运气真不赖。

可惜,好运气不能永远伴他。

说不定,之前的好运气,其实是有人故意为之的。

类似的手段,张越在史书上看过很多。

最近的一个例子,就发生在六十多年前,太宗故意放纵自己的弟弟淮南厉王刘长,等他作死做到死才出手摁死他。

而这个纨绔子,不大可能是当今放纵的。

那么,其实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有人想拿他整其姊钩弋夫人。

不过,这与张越无关。

这一路出来,走到现在,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再闹下去,就会惹人厌了!

张越可不想像王安石一样,一下子得罪整个官僚系统。

那样得不偿失!

再说,即使王安石,在其变法前,也是知道要笼络官僚,要和司马光当好朋友。

不然,就没有什么‘安石公不出,奈天下何?’的话了。

“将马何罗、马通以及陈惠的尸首带走……”张越起身下令:“通知湖县有司,我将上禀天子,遣御史、廷尉有司及执金吾杂视湖县之政,望湖县好自为之!”

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又是矫诏,又是阴谋的,张越不去湖县,湖县的官员也该考虑一下自己是上吊呢?还是喝毒药自杀?

实在水太凉或者头皮痒,还可以选择吞金,虽然痛苦了点,但胜在死的体面。

反倒是张越再进湖县,就可能会显得有些太过咄咄逼人。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说不定还会激起整个官僚系统的同仇敌忾。

现在,张越的力量可不是他们的对手!

贸然和这些腐朽官僚开战,也不利于未来的发展。

张越明白,现在他和整个新丰系的战略就是——韬光养晦,有所为,有所不为。

尽量不要刺激旧的官僚集团,尽量不要让其他人以为自己是敌人。

………………………………

从长安到湖县,张越一行,一路走走停停,用了差不多十天。

但回程就快多了。

五天多一点,赶在冬十月之前,延和元年秋九月壬子(二十五)张越带着赵良回到了长安。

此时,朝堂也终于对临潼、万年、郑县的事情,做出了一个定性和结论。

“临潼、万年、郑县官吏谋大逆,罔上欺君、大逆无道,败坏法度,残害吏民,攀附贵戚,无臣子之行,作威作福,罪在不赦!”

张越只是看着刚刚到手的邸报内容,就已经感受到了这些文字之中的杀意了。

而结果,当然是不出意料。

整个京兆伊衙门,全部卷入了郑县一案,并涉及临潼和万年的渎职。

于是,京兆伊丞方永,坐‘附下罔上,谋大逆,坏法度乱国家’,本人腰斩,族三族。

自方永以下,京兆伊有司六百石以上官吏,统统论死。

只有少数人,使出浑身解数后,有可能以爵位或者钱财抵死。

其他人活不到明年春天了。

而万年、郑县、临潼的官吏,几乎是一锅端。

秩比四百石以上,全部论死。

主要官员如县令、县尉、县城和司曹令吏,统统是族。

最惨的是万年的官吏,除了陵邑区的清水衙门,其他系统据说连百石以上有秩也是死罪。

没有办法,万年县衙被烧,这个事情震动了整个天下。

特别是如今年关将至,各地上计吏已经开始向长安聚集。

这个时候出现这样的事情,必然是要用最严厉的方法来镇压和肃清影响的。

至于那些贵戚……

盖候王受御下不严,削食邑一千户,罚金一千金。

鄂邑公主,贬为东渡主,削汤沐食邑之户八百,交宗正卿严加教导。

而自两人之下的其他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抓起来了。

宗正卿刘屈氂与太常卿商丘成被受命联合审理,据说每天都有人被判‘大逆无道,诖误陛下,败坏法度,乱宗庙社稷’。

这是汉代贵族的最严厉指责和罪名。

因为,身为职责,最大的职责就是忠君和保卫宗庙!

现在,他们两条都没有做到,而且反其道而行之。

他们唯一的下场就是腰斩弃市,宗族皆论死。

一夜之间,整个戚里和尚冠里就空了五分之一。

“看来,差不多已经到了收尾了……”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知道,一切都等自己带着赵良回来,做一个了断了。

他将赵良从马车上提起来,放到地上,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道:“请吧!临武君!”

赵良走下马车,望着那巍峨的建章宫宫阙的宫墙,整个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

过去五天,他都生活在恐惧之中。

因为,从湖县到长安,这一路上,他没有见到任何其姊钩弋夫人的使者。

就连曾经最疼爱他的姑母,也没有派人来解救他甚至带个口信来。

这意味着什么?他岂能不知道!

他被放弃了……

“张侍中……”赵良几乎是颤抖着问道:“陛下会怎么处置我?”

“这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事情了……”张越轻声道:“不过,听说令姊钩弋夫人也回京了……”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赵良,道:“或许钩弋夫人已经给临武君求过情了……”

当然,也只是或许而已。

宫廷里没有什么人是弱智。

特别是那钩弋夫人,张越知道,那是一个聪明的女人。

女人一聪明,就知道取舍。

死一个弟弟罢了!

没什么了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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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二节 无双割草赵充国

带着赵良,张越高举着天子节旄,在凤凰阙的卫兵们充满了畏惧、崇拜和敬仰等等眼神的注视下,张越阔步走进司马门下。

郭穰持着玉芴在司马门下等待。

张越离京的这半个月里,这位谒者令终于完成了他人生中最大的目标——获拜黄门侍郎!

这意味着他终于成为了一个完整的人。

有人格和尊严的人。

所以,此刻这位郭令吏的行为完全变了一个样。

他如一个真正的士大夫般,走到张越身前拱手行礼:“侍中回来啦!陛下命吾在此迎接,请侍中随吾先去沐浴更衣……”

张越一看,瞬间秒懂了,马上就拱手还礼:“多谢郭公!”

这令郭穰真是受用无穷,比送了他一千金还高兴。

“侍中请!”当下他便恭身一请,然后,他就看到了张越身后的赵良。

瞬间,他就切换了神态,从春风和煦的郭令吏,变成了催人性命的郭侍郎。

“临武君!”郭穰板起脸,拦住赵良,一板一眼的道:“天子有诏,请临武君去宗正卿官邸,由宗正卿陪同去高庙和太庙请罪!”

赵良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自己涉险过关了,立刻就兴高采烈的拜道:“臣叩谢天恩!”

郭穰看着这个纨绔子,叹了口气,厉声斥责道:“尔居然还敢自称臣?”

“放肆!”

“贼臣安能以臣自称?”

“汝玷污了宗庙和社稷的神圣,还想玷污满朝文武吗?”

“来人啊,将罪臣赵良,除去冠帽,押去宗正卿官邸,交由宗正卿看管!”

直到这时,赵良才终于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阿姊!阿姊救我!”

“姑母大人!姑母大人!救我!”

可惜,宫廷卫兵根本不给他更多机会,直接架起来,像狗一样的拖着向前。

等待他的将是最残忍和痛苦的刑罚!

向宗庙请罪?

呵呵!

就凭他?有这个资格吗?

这么说,只是给钩弋夫人留面子罢了。

他只会也一定会死在牢狱中,而且是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事实上,没有将他腰斩弃市,已经是天子看在钩弋夫人和小皇子的面子上格外开恩了。

纵然如此,赵氏也将为他付出惨痛的代价!

首先是全族削为庶民,掳夺所有爵位。

然后,剥夺过往所赐赵氏一切赏赐。

最后,赵良的那位姑母大人,因为管教不力,纵子行凶,勒令限期回河间,如金氏故事。

就连钩弋夫人,也被罚俸半年,去长信宫接受皇后三月教导。

这一系列的措施下来,表面上钩弋夫人和赵家除了可能要放弃一个成员外,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大的损失。

爵位、赏赐什么的,只要假以时日,自然都能回来。

但明眼人都知道,这其实宣告了自去年小皇子刘弗陵降生后尧母门事件引发的赵氏外戚崛起就此终结。

在实际上,刘弗陵已经被天子和天下人放弃了。

他不可能成为储君人选了!

原因很简单——吕后!

经历吕后之痛,刘氏和天下诸侯王、贵族士大夫们,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外家太凶的储君不可承宗庙!

你赵家还没有太子呢,就这么凶,真要当了太子甚至即位为君,这刘家天下和江山,还不得迎来又一次浩劫?

故而……

郭穰深深的看着张越远去的背影,心里叹道:“还真不愧是小留候啊!不动声色之间,就为太子据去除大敌!”

这次的事情,其实最开始,只是两个权贵掰手腕。

但就这都能被他搞成现在的情况,只能说,这位的能耐和魄力,远超常人想象!

好在,这位和自家关系还不错。

或许,过些时日,等自己从老家过继了一个侄子外甥什么的为子后,可以将那个儿子托付到这位手下历练。

哪怕锻炼不出来,将来至少也不会因为不开眼而得罪此人,遭逢大难!

……………………………………

张越在郭穰的引领下,在温室殿前的一个小宫阙中,沐浴了一番,洗去了身上的尘土,然后还上一崭新的官服,穿戴整齐后,才在郭穰引领下,走向温室殿。

来到殿门口,张越就发现,一直在温室殿值班的人,换了一个陌生面孔。

而这个陌生人,穿着和他一样的官服,戴着相同的貂蝉冠。

张越微微一楞,随即就反应了过来,自己迎来了一个新同事、新同僚。

而这个新同僚无论是神态还是身材或者其他气质,都很特殊。

让张越感觉,自己面前仿佛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可怕的猛兽!

“这位是?”张越略微迟疑的问道。

对方就笑着上前,对张越拱手拜道:“在下赵充国,久闻张侍中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

张越听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此人,微微整理一下衣襟,上前拱手问道:“可是故大将军长史、假玉门校尉赵翁叔?”

“不敢!”赵充国微微矜持的笑着道:“区区薄名,让侍中见笑了!”

“请阁下受我一拜!”张越立刻恭身拜道:“将军威名,吾素来敬仰,今日有幸能与将军同僚,毅三生有幸!”

这位大将,现在自己眼前看上去年不过三十岁的男人。

是汉军中真正的奇迹和英雄!

韩非子说,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简拔于行伍之间。

赵充国就是一个典型的拔于行伍之间的奇迹!

而且,他的人生就是一个传奇!

史书上威名赫赫,让匈奴人战战兢兢,让羌人闻风丧胆的大汉营平侯、蒲类将军赵充国!

哪怕是现在,他也是一个活着的传奇!

为什么?

因为,他的成名,就是靠着开无双!

天汉二年,也就是五年前,汉匈爆发大战,赵充国彼时只是一个小军官,大约是队正和司马左右。

而他的部队,在战争陷入了数十倍于己的匈奴军队包围。

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关键时刻,赵充国站了出来,收拢溃兵百余人,抓住匈奴人的一个薄弱处,猛烈冲击。

他身先士卒,带着刚刚收拢的溃兵,硬生生的从匈奴人的铜墙铁壁里钻开一条生路,杀了出去!

据说,此役赵充国身被二十余创,全部都在正面。

而他和他的部下,杀死和杀伤的匈奴骑兵,不计其数。

一个在战场上开无双割草的猛将!

就问你怕不怕?崇拜不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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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三节 面圣【补更1/4】

张越也是早有耳闻,这位要回京担任一到两年的侍中官,然后以此为跳板,跳过校尉、都尉的阶段,直接成为独当一面,单独领一部野战军的将军。

他是作为后李广利时代的汉军大将种子来到长安的。

这也是李广利上次回京述职时极力推荐的结果。

只是没有想到,赵充国居然回来的这么快。

张越的态度,可真是让赵充国感觉受宠若惊,连忙上前,拜道:“侍中公言重了!末将粗鄙武人,只懂忠君报国,可担不起侍中大礼!”

此番回京,赵充国很清楚自己的使命和任务。

那就是尽可能的多认识朋友,多交贵人。

也只有这样,他将来才能在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与匈奴人痛快的放对。

李陵之败,教训深刻啊!

自李陵后,汉家大将们都明白了搞好朝廷关系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将军们也终于知道,要打仗,打赢仗,不能没有政治盟友的帮助。

“日后再与赵侍中把酒夜谈……”张越起身,笑着道:“如今,吾还要去君前复命!”

“侍中请……”赵充国自然不无不可,拱手拜道。

望着张越的身影消失在前方的宫阙里,赵充国就托着腮帮子想了起来:“这就是那位写了《战争论》的张子重?”

“看上去文质彬彬,就像一个文弱士大夫啊……”

“但怎么这长安城中,人人畏之如虎,以为是张蚩尤,连贰师将军也再次叮嘱吾,此人不可招惹……”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赵充国在心里想着。

作为军人,他知道一个真理——既然对方能令长安公卿畏之如虎,那就一定有过人之处。

不是在武力上,便是在智谋方面。

如今看来,应该是在智谋算计方面,有过人之处。

至于武力?

赵充国回想了一下对方的身材,觉得就夸大一些,也不过是汉军中的中人之姿罢了。

估摸着跑个百十里,就要气喘吁吁。

这样看的话,此人就是自己所要交好和搞好关系的权贵了。

未来,自己领兵,在外征战,朝中有他作为靠山,那不是美滋滋?

他却不知,张越此时也在心中盘算着自己的算盘。

“真是猛将啊!”张越砸吧着舌头,在心里回忆着赵充国的身材。

这位无双猛将,几乎就是项羽的复刻版。

身高八尺三寸以上,体重至少超过了一百五十公斤,虽然隔着宽大的袖袍,但张越也能感觉到他的肌肉中充满了爆炸一样的力量。

手撕鬼子估计做不到,但一拳下去,直接将人打的脑浆迸裂,却是毫无疑问的。

更紧要的是,赵充国不仅仅有蛮力。

而且有着超强战场观察力和战略洞察直觉。

历史上宣帝时期,这位大将尽管已经有八十三岁了。

但依然是大汉帝国的架海紫金梁!

发挥着定海神针的作用!

无论是对匈奴作战,还是对羌人作战,大的战略方针和战术部署,皆是这位的布置!

而其前本身的沙场征程,更是未尝一败!

错非,他生不逢时,而且受到了李广利的牵连,导致仕途受到挫折。

若给他李广利的资源和兵力,说不定匈奴人能被他锤死,估计就没有宣帝时的呼韩邪臣服之事了。

这样的大将,是张越最需要的盟友和帮手了!

“必须好好笼络和交好啊!”张越在心里想着。

将来,他要帅师伐国,远征整个世界。

有些地方,可能就顾不着了,需要有人去清理。

赵充国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再说,一个好汉三个帮。

就连霍去病卫青,也是靠着其麾下的将帅才有的那么大的功勋和成就。

这世道,良将难得!

赵充国这样的良将,更是百年难得一见!

唯一的问题是——赵充国是李广利的人,他是李广利发现、提拔和举荐起来的。

这墙脚恐怕有些难挖啊!

“不管了!”张越下定了决心:“这样的良将贤才,吾必挖之!”

不就是挖墙脚嘛?

只要锄头挥的勤,什么墙脚挖不动?

再说,李广利也老了!

带不了多久兵了,满打满算,最少五年,最晚十年,他就得回长安养老了。

只是……

类似赵充国这样的人,想要挖过来,难度系数是极高的。

因为,什么房子票子女子,他都不可能动心。

能打动他的,只有理想和抱负。

也只有宏伟蓝图和恢弘大志,能让这样的将军动心。

“看来,我得化身贾布斯,做几个ptt了……”带着这样的念头,张越就来到了温室殿的内殿,天子居所之处。

在门口微微整理了一下冠帽,张越就持着天子节,轻轻步入殿中,然后抬起头看着那端坐在上首的天子,长身而拜:“臣毅受命持节,巡视京畿,今日使命完成,特来向陛下复命!”

天子微微抬眼,看了一眼趴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家伙,然后扬了扬手里的奏疏,问道:“张爱卿,汝可知道,汝离京这半个月,有多少人上书弹劾汝‘为非作歹、仗势欺人、祸乱地方,肆意妄为,假借君令,败坏朝堂名声’吗?”

张越听着,立刻就拜道:“臣惶恐,臣万死,臣有罪!”

天子听着,气不打一处来,笑骂道:“你有什么罪?说来听听?”

“心忧君父,不避险阻,此罪一;忧伤百姓,动用君权,其罪二……”

天子听着,赶紧打断这个自吹自擂的家伙,笑骂道:“卿以为朕是那种不辩忠奸之人?”

张越连忙顿首拜道:“圣明无过陛下,陛下明见万里……”

“行了!行了!”天子起身道:“那些蠹虫弹劾爱卿的弹章,朕统统留中了!”

他深深的看着张越,终于赞道:“卿此番做的不错!”

何止是不错!

简直是完美!满分!

打击面控制的恰到好处,杀伤范围局限在四县和京兆尹之中。

于是效果好的让他都有些不敢相信。

几乎所有人现在都在支持他‘惩戒贼臣,维护国法、宗庙’。

特别是舆论界,那些素来挑剔,喜欢吹毛求疵的士大夫们,现在重新焕发了对他和汉室的忠心和向心力。

所有人都在点赞,每一个人都在支持。

除了那些倒霉蛋之外。

张越当然不敢居功,连忙拜道:“此臣的本分,且全赖陛下圣明,遣臣出使,臣只是私下愚钝的揣摩圣意,以为陛下必不能容彼辈,便擅自行权而已……”

功劳嘛,当然是这位陛下的。

作为臣子,张越知道,自己永远只能是那个遵照命令做事的大臣。

而出了问题,他应该第一个把锅背起来。

没办法,这就是汉季大臣的生存法则。

也是他此番出外做事的基本原则之一。

另外一个叫‘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

“好了……”天子对张越的态度无比满意,他招招手,对张越道:“卿坐过来,和朕仔细说说此番的过程,尤其是讲一讲湖县的事情……”

说到湖县时,他的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期待。

他甚至有些希望张越告诉他,其在湖县做梦梦见了什么神秘人或者听到了某些神秘的呢喃。

但他强行压抑住了这种冲动。

他害怕自己表现的太过急切而吓倒了对方甚至吓退了神君。

张越自也有些清楚,他微微准备一下腹稿,便将这些天来一路上发生的事情都讲了一次。

当然,经过了一些艺术加工和调整。

尽量将过程讲的委婉,同时将自己的决断,与这位陛下的指示挂钩,引用这位陛下的许多诏书内容。

动不动就是‘臣念及陛下某年某月圣谕训示,私下揣摩,深以为是’然后才做出的决定!

总之,光荣属于天子。

而他只是一个勤奋的螺丝钉,大汉帝国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公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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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四节 中央集权

天子静静的听完张越的叙述,虽然没有听到‘梦神人入梦告我’或者类似的事情,稍微有些失望。

但其他叙述和报告,让他很满意。

几乎是事无巨细,一一汇报。

很多事情的细节,甚至就连执金吾方面也没有报告。

听完张越的回报,天子沉吟片刻后,问道:“此番京兆伊近乎完全沦丧,皆为不臣,朕甚恨之!”

“不知道爱卿对此有什么想法没有?”

这一次,京兆伊的整个直属机构,发生了崩塌式的涉案。

贪污腐败,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毕竟,不可能人人都是公孙弘,可以为了理想和事业而恪守本份。

而这居长安大不易,当官的拿点回扣或者收点好处,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问题在于,京兆伊的整个系统,在这次的事件中,没有表现出现任何的忠诚!

自方永以下,人人都只想着自己的那点利益和算盘,居然在郑县搞出了那么大的事情。

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这些渣渣,居然从头到尾,都将他瞒在鼓里,甚至公开对抗他的意志,事发之后更是全无悔意,不来请罪,反而想着继续遮掩。

简直不可饶恕啊!

所以,这位陛下,在接到报告后,当即就怒不可遏的下诏,用了一个‘朕甚恨之’来定性。

哪怕到了现在,也依旧残念不断,恨意深重。

京兆伊,是京畿地方秩序和治安的维护者。

更是他这个君王安全的保卫者之一。

但,整个京兆尹的大部分官员,居然没有半点忠君意识!

这不等于若是有事,整个京兆尹都可能背叛他吗?

故而,他对京兆尹有司的态度,可比万年的贵戚还要严厉。

对于君王而言,贪污腐败,最多只是德行有亏,可以酌情处理。

但不忠却是立场出了问题,立场不对,那就只能去死!

张越自然知道天子的意思,君王们总是想要忠臣,总是觉得世界应该围着他转。

他们甚至恨不得连物理规则,也都遵从他们的意志。

只是,在事实上,通常都会事与愿违。

不过,这却是自己的好机会!

张越轻声拜道:“启奏陛下,臣窃以为,此番之事,表明了许多事情!”

“先是,官吏贵族,忠君认知普遍不足,兴安君宣义,世代食汉禄,受陛下大恩,然不知感恩,反纵火栎阳,惊扰太上皇神灵,作恶之后,立刻潜逃,而其他贵戚竟明知兴安君行此大逆无道,犯上作乱,危急宗庙之事,却不加以劝阻,反而为其遮掩,以为可以漫天过海,几陷陛下于不德之境!”

“次则,道德修养与政治原则不强,全无佐百姓、忠陛下、保宗庙、扶社稷之念!臣观临潼、万年、郑县及湖县官吏,自四百石以上,竟无一人知太宗皇帝《议佐百姓诏》及先帝《令两千石修职诏》,更有甚者,竟连陛下的《求茂才异等诏》也一问三不知,遑论陛下于元光元年夏五月布告天下,宣示公卿,表明大志之《求贤良方正诏》及元朔元年所诏天下士大夫之《进贤佐民诏》?臣闻之,日夜痛彻,窃为陛下恨之!”

天子听着,也是感同身受的点头道:“朕亦然如此!”

这天下官僚士大夫,将他的话和警告当成耳边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事实上,官吏士大夫们对刘家的认可,特别是对他的忠诚,与日俱减,几乎呈直线下跌。

就是现在,齐鲁那边就已经有敢和长安对着干的人了。

国家的命令下到地方,起码打个七折。

此事,让他也很是头疼。

真是恨不得调集军队南下,去修理一番。

只是奈何,一则没有理由,二则这种靠军队暴力镇压的事情,只能治标而不能治本。

十余年前,他就做过类似的事情了。

让暴胜之持节南下,杀了个人头滚滚,结果却只是一时压服了齐鲁的地头蛇。

没几年,地方就恢复旧观,甚至变本加厉了!

故而,他看着张越,问道:“以卿之见,朕当如何除此弊政?”

“臣窃以为,欲除此弊,当对症下药,因势利导,徐徐图之……”张越顿首拜道:“官吏贵族,忠君认知不足,就增强其忠君认知!”

“而官吏士大夫道德修养与政治原则不强,陛下当组织九卿有司及天下郡国两千石,定期学习和领会陛下内志,使之明陛下之志,主动向陛下靠拢,向宗庙社稷之大政靠拢!”

天子听到这里,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轻声道:“卿请继续!”

“若欲如此,臣窃以为,陛下当令公卿列侯,主持编纂一部涵盖汉兴以来历代先帝及陛下诏谕、制书之书,著之于竹帛,以陛下钦点之,而令天下士大夫公卿学之,甚至于令太学诸生读之,使天下人皆知陛下及历代先帝之大志、大业所在!”

天子听着,终于龙颜大悦,喜上眉梢。

他当然立刻就明白了这样做的好处是什么?

将大大增强他的君权,更将大大巩固汉家江山的稳固。

而且……

他很快就想到了,这个办法的另一个用处。

“卿之言,朕甚以为是!”天子赞道:“朕以为,卿之此策,当用于九卿有司及天下郡国两千石,将令御史四时督查,有不能为之者,自是不能喻朕内志,上与历代先帝之志合者,皆可罢也!”

张越闻言,立刻就拜道:“臣愚钝,竟不能察至斯,幸陛下圣明……”

天子一听,立刻就笑了起来。

而张越更是高兴非常。

至于搞出了这个事情的后果是什么?

张越当然很清楚!

毫无疑问,这将大大强化君权,甚至将使得君权再次凌驾于世间万物之上。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作为穿越者,张越很清楚,中国需要中央集权!

如今的世界,威胁无处不在,而敌人遍布寰宇。

诸夏民族,需要团结一致,需要集中所有力量。

更何况,历史早已经证明了,在中国,越是中央集权,人民和民族与国家的生活就越好!

反之,则必然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因为,中国的士大夫乡贤们,属于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的主。

让他们自由发展,等于自由作死!

东汉、两晋南北朝以及宋明的历史都证明这一点。

在封建社会,生产力不足的情况下,独有中央集权,才能救中国!8)

第六百一十五节 任务

“对了……”天子忽然对张越问道:“京兆伊破败至斯,百官议论纷纷,皆以为于己衍坐大逆,当诛……”

“爱卿以为呢?”

京兆伊塌方了,作为主官,京兆伊于己衍哪怕没有牵扯其中,也是难辞其咎!

毕竟,身为主官,下面出了问题,他自然首当其冲是第一责任人。

而且,天子对于己衍,也早就不满了。

这个京兆尹,胆小怕事,只能循规蹈矩,而不敢做出任何有‘魄力’的事情。

他当京兆伊这些年,长安京畿贵戚们,就跟放了羊一样。

前有公孙柔,后有赵良。

如今更扯出这样的大案子。

讲道理,若不是于己衍似乎是跟着张越走了,此刻这位陛下已经下令,让廷尉收监他了。

而通常,汉季政治游戏的潜规则就是——两千石以上官吏,若被廷尉收治,就应该自杀谢罪——不论其是否冤枉。

这是张汤带起来的节奏,也是公羊思想兴盛后发展出来的潮流。

原因是很简单的。

身为大臣,被天子以为有罪下狱。

若是真的有罪,那自然应该麻利的自杀,以谢隆恩,免遭更大羞辱和折磨。

若是无罪,那就更应该自杀了。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全君臣之义啊!

不然,就有可能险君王于不义之地,更将可能让自己的子孙后代,背负起向君王讨还公道的责任与义务。

那可就真的是大大的不忠不孝了!

基本上,自张汤后,凡被天子亲自下诏下狱的大臣,都选择了自杀。

“臣愚钝,不敢妄议国政,更不敢私自揣测陛下圣意……”张越俯首而拜,他当然知道,不能明着给于己衍求情。

那样的话,就太傻了!

更可能会让人以为他张子重要结党。

虽然事实上张越确实打算结党。

但是,在中国不会有哪个傻子公开告诉天下人——我要结党!

那等于自绝于天下!

为什么?

因为在中国的语境下,党这个词,非常不好。

党者,堂下黑也!

意即打算悄悄瞒着天下人,做些损公肥私甚至阴谋祸乱国家,贻害苍生的见不得人的丑事。

这个定义,确实是直指一切组织和政党的本质!

不过,社会现实,却总是需要有组织来执行和推动种种政策。

特别是现在,张越确实需要组织一个有行动纲领和理论指导的利益集团,来推动和执行种种政策与改革措施。

所以,张越悄悄的组织着语言,说道:“不过,臣与京兆伊曾经多次交谈,知其对陛下确实忠心不二,且屡次欲奋发忠心,为陛下效命,奈何京兆伊有司沉珂已久,令其有心无力……”

“臣窃以为,京兆伊是忠臣!”

天子听着,自然明白了,这是张越要保于己衍。

他想了想,左右反正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了。

而且,京兆伊现在就是一个烂摊子,杀了于己衍恐怕也没有人愿意接受。

更重要的是,要维护国家体面啊!

想想看,若整个京兆尹被从上到下全部干掉。

那天下人恐怕就会想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了。

故而,沉吟再三,天子终于道:“京兆尹既然是忠臣,那朕便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张越闻言,连忙趴下来,拜道:“唯陛下能作威作福!”

“对了……”天子看着张越,又道:“有个事情,卿做一下准备……”

“再有五日,十月甲子,朕决意在宣室殿举行朝会,接见朝觐长安的郡国上计吏,卿准备一下,届时在朝会上向郡国上计吏详细讲解一下临潼、万年、郑县、湖县之事……”

“臣谨奉诏!”张越赶紧顿首,然后抬头问道:“只是,臣愚钝,未知陛下深意,还望陛下训示!”

十月甲子日的朝会,在汉季又被称为大朝议。

是一年一度,最重要的朝会之一。

其与每岁正月初一的正旦朝的地方,不相上下!

这是传统的力量!

因为在太初元年以前,汉家执行的是颛顼历,以十月为岁首。

太初之后,才改为正月为岁首。

这样的改变,到现在为止,不过十余年,别说民间了,就连贵族士大夫们一时间也没有适应过来。

以张越所知,如今的汉室,每年要过两次年。

一次是十月,一次是正月。

而十月那次,最为隆重!

此外,因为汉家是以秋八月为别户、征税。

所以,十月的大朝会,在政治上来说,比正旦朝在力度上更大。

因为,这一次的朝会,天下郡国都将派遣一个以上计吏为首的团队来长安汇报工作。

主要是辖区的户口、税赋、土地。

当然,不可能是一次全来的。

不然偏远地区,根本就忙不过来。

所以,郡国上计,一般三年一次。

以州郡为划分,轮着来长安上计。

算了算时间,今年的上计吏应该是来自青州、徐州与扬州刺史部的郡国上计。

换而言之,此番来上计报告的,基本都是些刺头。

你像青州,就是齐鲁一带的缓则大本营。

而扬州的郡国,那就更可怕了!

有汉以来,叛乱的诸侯王里,十个里面有五个来自扬州辖区。

像什么淮南厉王,只是等闲之辈。

这地方,英布、刘濞才是真正可怕的存在!

更要命的是,因为刘濞统治时期,这个吴王太能干了!

以至于,吴地经济和社会发展速度,远超中原!

人民福利和生活水平,更是甩中原一大截!

在刘濞时代,这个吴王自掏腰包,给全国农民免了徭役。

故而迄今扬州地区,依然有士大夫地主以‘吴王遗民’自居。

更要命的是,这个地区,还存在另一批缓则——以‘项王遗民’自居的缓则们!

项羽祭祀,甚至在扬州民间非常兴盛!

是故,有汉以来,扬州和青州,就是一个敏感地区。

天子却是沉吟片刻,笑道:“朕曾董仲舒说过:河海润千里!”

“今天下多事,郡国当明知朕意!”

张越一听,立刻秒懂了。

天子是让他去敲打青扬徐!

因为河海润千里这句话典出《公羊春秋》僖公三十一年,这句话之前,还有一句叫:不崇朝而雨乎天下者,未泰山尔!

“臣谨奉诏!”张越深深一拜,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第六百一十六节 世界线变动

出了温室殿,张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青州、徐州、扬州……”他揉了揉太阳穴,也是感到有些棘手。

因为,这三个地方的官僚集团,分属三个不同的组织或者说利益集团。

而且,势力大的可怕!

这些人,在北方可能影响力微乎其微,甚至接近于零。

但在他们的地盘上,连公羊学派都有些混不下去!

地方上的保守力量,极其强大!

就拿青州来说吧,当初青州的济南郡甚至号称全郡只有三十户人家!

其土地兼并情况严重到这个地步,终于惹来中央干涉,当今天子任命暴胜之为直指绣衣使者持节南下,调动军队,分路进军。

当年暴胜之可比张越还要霸道。

他根本就不讲道理,一到地方,就开始杀人。

只要他觉得,某县有问题,就砍县令、县尉的脑袋。

一路杀过去,杀了个人头滚滚。

但问题却根本没有解决!

反而愈演愈烈!

如今的青州,特别是北海、东莱两郡,基层官府几乎瘫痪。

史书记载,甚至已经出现了盗匪代替官府收税和审案的夸张之事。

而地方上却装作不知道,甚至千方百计的遮掩和掩盖。

而这些盗匪是谁养的?

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的。

青州刺史隽不疑上次回京的时候,张越就故意向他询问东莱和北海之事。

当时隽不疑是满脸尴尬,脸色羞红。

显然,如今的北海郡和东莱郡的情况,他是知道一些的。

但这个脓包,没有人敢去捅破。

说不定连天子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现在的国家没有力气再去东南折腾了。

假如说青州的地主士绅们,奉行的是非暴力不合作,故意要恶心中央。

那么,徐州和扬州的老少爷们,那就是明着恶心了。

因为,扬州和徐州的地主士绅以及商人富户,是受盐铁官营以及平准均输伤害最大的群体!

太宗和先帝时期,吴国的煮盐业、铸币业,占据天下半壁江山。

无数人赚的盘满钵满。

盐铁官营和告缗令之下,扬州、徐州的支柱被毁灭殆尽。

加之吴楚七国之乱,平叛的大军,在扬州和徐州做的有些过了。

所以,这一地区的地主士绅和长安一直是离心离德的。

广陵王刘胥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进一步的加深了扬州和徐州人对长安的厌恶。

故而,张越深知,天子交代的这个事情,怕是很难做好。

敲打的效果,恐怕是很有限的。

所以,得打完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但问题是,这甜枣怎么给?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走到了温室殿的门口。

恰好此时,上官桀来接班了。

“张侍中……”上官桀满脸笑容,春风得意的对张越拱手道:“别来无恙啊!”

“托兄长的福……”张越抬头看着他,笑道:“一切都还算好!”

“明日上午,愚兄在家宅略备薄酒,恭请贤弟过府……”上官桀笑着邀请道:“还望贤弟不要嫌弃……”

“岂敢!”张越连忙道:“届时小弟必然亲至贵府……”

“只是,不知道兄长,何故忽然请小弟过府?”

上官桀嘿嘿的笑了两声,道:“陛下已经下诏了,愚兄下月甲子正式迁为守太仆……”

“恭喜兄长!”张越连忙拱手道贺。

上官桀却是拱手再拜,笑道:“承蒙陛下厚爱,愚兄诚惶诚恐啊!”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对张越就郑重的再拜。

他很清楚,若没有张越带着他刷了长安伤寒副本,又给他出了一个‘清除公孙贺父子余毒’的法子。

他这个太仆的任命,没有这么快,这么顺利。

因为,竞争太仆的人,太多了!

比他背景硬、关系多的人,一抓一大把。

这次能这么顺利的获得提名,并在朝会的公议上通过。

张越的因素,几乎占到了起码四成!

张越却是连忙扶起上官桀,然后在他耳边,轻声问道:“敢问兄长,既然兄长卸任侍中,那么谁将补位?”

汉家侍中,一直以来就是雷打不动的三人之额,宁缺毋滥!

自张越崛起后,在长达数月的时间里,一直是张越和上官桀领衔,空缺一员。

如今,这空缺是补上了,但上官桀又将卸任。

很显然,上官桀卸任,是找到了合格人选的。

赵充国肯定不是!

因为赵充国是武臣,宿卫天子,他或许能做的好。

但服侍天子,伺候起居,恐怕就未必了。

上官桀听着,呵呵一笑,道:“赵侍中,贤弟应该已经见过了……”

“另外一人,贤弟很快就能见到了……”

“此人是奉车都尉举荐的……”

“谁?”张越疑惑的问道。

霍光出手,这可是很罕见的啊!

“任立政!”上官桀轻声道:“此人是陇右人,曾担任过侍从官、谒者,后任为陇右尉,奉车都尉此番特地向天子举荐!”

“任立政……”张越喃喃自语。

这个人,在史书上笔墨不多。

但是……

“李陵的好基友啊!”张越的内心,震动非常。

霍光忽然举荐一个和李陵关系匪浅的人为侍中……

所图恐怕非小!

“侍中别和外人说……”上官桀压低了声音,悄悄的对张越道:“任立政为侍中,只是一个幌子……”

“在贤弟离京的这半月,奉车都尉,收到了一封李少卿的信……”

张越不可思议的看着上官桀,李陵写信给霍光了?

什么情况?

“信中李少卿透漏一个重要的事情……”

上官桀凑到张越耳畔道:“苏子卿还活着!”

石破天惊!

张越几乎是瞪大了眼睛!

历史改变了!

历史线发生了变动!

苏子卿就是苏武!

他是霍光和李陵共同的好基友。

双方的关系和感情,非常深厚,历史上苏武能活着回国,李陵在其中出力不少!

“这封信是李少卿写给任立政的,任立政得信候,就马上来长安转告霍都尉,霍都尉禀报天子……这才有了任命任立政为侍中的事情……”

张越立刻就明白了,霍光所谋甚大!

恐怕不止是想要迎回苏武,他甚至想把李陵也策反了!

只是,此事的难度,张越知道,到底有多大!

第六百一十七节 陷阱?谁坑谁还不一定呢!

第六百一十七节 陷阱?谁坑谁还不一定呢! (第1/1页)

在历史上,苏武能回国,李陵固然出了很多力气。

但,那是建立在苏武长达十几年的忠贞不屈,让人敬佩的基础上。

是李陵看到苏武的坚决态度,不忍老友老死草原,迫不得已做的决定。

而现在……

霍光想一口吃个胖子,不仅把苏武带回国,还要策反李陵?

张越几乎就下意识的知道,这完全不可能!

因为,倘若太史公和苏武本人没有说谎。

那么此时的李陵,已经早已经蜕变成为了匈奴的坚昆国国王,单于的妹婿以及右校王。

因为,倘若张越没有记错的话,就是在这一两年左右,李陵作为匈奴单于的劝降使者,去了一趟北海,用尽手段去劝降苏武。

说的自然是大义凛然,讲的也是天花乱坠。

说什么‘人生如朝露,何必自苦如此?’,又讲了自己宗族的悲惨遭遇,苦口婆心的劝导苏武。

讲什么‘愿听陵计,勿复有也’。

结果被苏武断然拒绝,甚至当面痛斥。

李陵苦劝数日,苏武依然不改初心。

最后苏武甚至说出了相当于割袍断义的话来:“自分已久死矣!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欢,效死于前!”

李陵于是不复再劝,仰天长啸,叹道:“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

这样的一个李陵,已经早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其所谓的‘不与汉兵见’誓言,就跟骗小孩子一样,纯属自欺欺人。

故而,张越不得不怀疑,这里面恐怕,有别的算计在其中。

微微思虑片刻,张越问道:“兄长可知,李少卿的信中,谈及了常惠等苏子卿随行使团成员的下落没有?”

上官桀闻言,略有呆滞,他甚至都快忘记了常惠是谁?

毕竟,他和苏武是好基友。

但与常惠只是点头之交,哪里还记得那个太原郡来的寒门士子?

努力想了许久,上官桀摇头道:“贤弟可以去问奉车都尉,霍都尉或许愿意给贤弟解答疑问……”

张越听着心里警钟长鸣,直觉告诉他,这恐怕是一个陷阱!

他立刻对上官桀拱手道:“多谢兄长告知!”

他要马上去兰台查档案!

看看最近这几个月,匈奴人的动静!

故而辞别上官桀,张越直奔未央宫兰台,一路畅通无阻,见到了张安世,请求调阅汉家边塞的报告以及潜伏在匈奴的细作发回来的情报。

作为侍中,张越当然有权阅读这些档案。

就算没有权限,张安世也不会设置障碍,自是对他打开绿灯。

在兰台,几乎将近半年来的种种奏疏、报告以及细作的报告看完。

张越的脸,死寂的发黑。

“贤弟,怎么了?”张安世看着张越的脸色问道:“究竟何事?”

张越看着张安世,思虑片刻,还是觉得暂时不要将自己的猜想说出来的好。

李陵在长安有很多好朋友。

霍光、金日磾、张安世、上官桀、桑弘羊都和李陵交情莫逆。

但恐怕,所有人都被李陵瞒了过去。

这位大汉骑都尉,建章宫监,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恐怕早已经死掉了。

现在活着的是匈奴单于的妹婿、匈奴坚昆国国王、右校王。

大匈奴帝国数一数二的大贵族!

证据就是,张越从一个汉室潜伏在匈奴的细作在一个月前发回长安的情报中看到了这么一条报告:匈奴瓯脱有传言,汉已诛李禹宗族。

瓯脱,就是匈奴的斥候,专门负责警戒匈奴与汉的边境,同时传递消息,侦查汉室情报。

比较有意思的是,多数汉家细作,就是潜伏在匈奴的瓯脱之中。

换而言之,李陵恐怕已经知道了,他在汉室最后的直系亲属已经没了的事实。

甚至说不定,知道是李禹是死在了谁的手里?

以李陵的性格,怕是必定会有所报复!

当然,这只是猜测。

但,汉家边塞的报告,却显示了另外一个可能性。

匈奴单于和其日逐王先贤惮之间的矛盾,越发激烈。

轮台屯田的汉军,不止一次报告,匈奴的北方骑兵,在向西方迁徙。

一场空前大战,恐怕已经箭在弦上。

但,匈奴人肯定害怕汉军在背后捅他的菊花。

故而,在这样的时候,释放出一个对汉友好的信号,吸引汉室的注意力,是可以想象的。

这也是匈奴人的传统了。

每当其内讧之前或者战略上受到严重打击,就释放对汉友好的信号,吸引汉家内部的主和派。

为其争取战略时间和空间,一旦其内部问题解决了,或者觉得没有必要了,就固态萌发。

苏武是怎么被扣留的?

答案就是当时的且鞮侯单于刚刚即位,害怕被汉室攻击,于是主动释放了前后被扣押的汉使路充国等十余人,还对路充国假惺惺的说什么‘汉天子我丈人行也’。

勾引的汉室国内的主和派立刻蠢蠢欲动,朝野串联,大力鼓噪‘不战而屈人之兵’‘匈奴臣服指日可待,陛下宜当善意回应’。

然后就把苏武和常惠给坑在匈奴了。

夷狄畏威而不怀德!

自古就知道了。

但有些人就是记吃不记打!

从尹稚斜开始,就一直被匈奴人忽悠,也就乌维单于时期,大约匈奴人真正真心实意想过和汉和谈。

但其他的所有一切,都是表演,都是忽悠。

恐怕这一次也不例外!

想要知道是不是这样?

张越知道,自己只需要耐心等待就可以了。

迟则三五月,短则一个月,匈奴使者,必然从居延入关,请求觐见汉天子。

只要匈奴使者入关,那么自己的猜测就将是真的。

他们又想来收智商税了!

“X你的……”张越轻声骂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次,要不想办法将匈奴人带到坑里面去,我这张字就倒挂过来!”

论起咋呼和讹诈,穿越者是专家!

苏武,张越要接回来,常惠等人也要接回来!

而好处和便宜,张越是半分也不肯让匈奴人占的。

甚至,还得狠狠的咬下一口肉来!

与匈奴人,不该讲什么道义和原则。

敌人,坑的越惨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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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八节 贵族们眼里的张越

翌日清晨,张越从温柔乡中起来。

天已经大亮了。

晚秋的早晨,气温越发的冷了起来。

好在张府之中,已经经过了改造,连下人也能睡在温暖的火炕上,舒服的迎接一天的到来。

而现在,这种出现在张越府上的简单、廉价、实用的御寒床铺,已经在长安城里悄然流行了起来。

至少,戚里的公卿贵族府邸,都已经普及开来。

居住于此的权贵们,也不会吝啬那几个钱。

纷纷派下人来张越府上,向田禾等人取经,甚至,还有人趁机派了妻妾来张府,打着‘求取火炕’的旗号,行夫人外交之实。

而通过戚里,这种保暖御寒措施,迅速向长安城中普及。

甚至还有了名字‘张氏炕’。

见到张越起来,金少夫连忙披上衣服,服侍张越穿戴。

张越一边享受着美人的服侍,一边轻声道:“少夫,我将派田禾回南陵,迎接嫂嫂来长安团聚新年……”

“你这几日准备一下,为嫂嫂到来,做些准备……”

金少夫听着,又惊又喜,只觉得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不止是丑媳妇要见家长了。

更因为,张氏的户籍上,迄今为止,张家的户主还是那位素未谋面的张赵氏。

这也是汉家特色了。

从上到下,实行的是两元制家庭。

男性主人和女性主人,组成阴阳。

当男性主人去世,女性主人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一家之主。

所以,汉室的女权事业,发展的有声有色,至少在封建社会,汉季的女性地位是最高的。

当然,这仅限于一家之主的正妻!

所以,在严格意义上来说,金少夫知道,自己其实远远没有得到张家的承认,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

只有在拜谒过作为一家之主的长嫂,并得到承认,她才算在这个家站稳脚跟。

于是,金少夫连给张越穿衣的手都有些颤抖了,她低声道:“妾身尚未去南陵亲自拜见嫂嫂大人,怎敢劳动大人,亲来长安?这会不会有些失礼?”

“没关系!”张越笑着道:“嫂嫂为人素来和善,不会计较这些的……”

“况且,以少夫的贤惠持家,嫂嫂必定会喜欢的!”

张越说的轻松,但金少夫无疑就陷入了慌乱之中。

服侍张越穿戴整齐,她就立刻去开始准备各种事情。

张越则乘上马车,前往上官桀的府邸,去赴今日之会。

上官桀的家宅,位于尚冠里大道的北侧,旧内史衙门,今执金吾官邸的附近,与张越的建文君宅相距十余里,需要从戚里绕一个大圈,从御道的北端出去,才能抵达。

出了家门,张越驱车行走在戚里的道路上,眼见这曾经繁花似锦的戚里,如今陷入凋零之中。

张越这一次,京畿走了一趟,干掉的贵戚家族,加起来足有二三十家之多。

虽然大多数都是过气的外戚勋臣,但终究他们也是这戚里的住户。

而如今,这些曾经风光的外戚勋臣,已经沦为阶下囚。

自然,他们的家宅、奴婢和财产,统统都被充公。

一路上,张越看到了许多豪宅的门第,被少府的人占领,一辆辆马车出入其中,将财产、珍宝运回宫里。

他甚至还看到了临武君的宅邸,被人拆掉了院墙。

这个曾经在长安城内横行霸道的纨绔子的家,现在一片狼藉,他的妻妾奴仆,被官兵押解着,排成一队,送上囚车。

看着这场面,张越也不由自主的停下了马车,感慨了一声:“成王败寇,古今如此!”

他知道,自己必须不断成功。

不然,这赵良的下场,说不定就是未来的自己家人的遭遇。

在刑无等级的汉室,可没有什么刑不上大夫的说法。

连周勃都曾感慨过:“吾今日始知狱卒之贵!”

官吏们可从来都懒得对贵族囚犯和庶民囚犯区分。

除非你有足够的五铢钱,不然,一视同仁!

而张越的出现,自然也立刻惊动了其他的戚里邻居们。

无数人在自家宅邸们,张望着张越的马车。

“宁惹虎豹,无当蚩尤之怒……”许多人心惊胆战的低声念着近来已经在长安渐渐流行的这句谚语,纷纷告诫家族子弟:“看到了吗?那就是张蚩尤,千万不可招惹,否则灭门就在眼前!”

“便是张氏的下人,也不可轻易得罪!”

“诺!”许多纨绔子,提心吊胆的顿首而拜。

半个月前,这位张蚩尤从临潼开始,提着屠刀一路砍到湖县。

一路之上,无有幸免,所有敢对他下手的人,不是化作刀下亡魂,就是变成了阶下囚,很快就要去东市走一遭。

其过程之血腥暴力,让整个长安的贵族心惊肉跳,胆颤不已。

无数人庆幸无比,自己的家族没有卷入其中。

不过……

在敬畏之余,现在整个戚里的所有家族,对那位张蚩尤,更多的是怀着感激的心理。

在很多人看来,张蚩尤简直是君子啊!

真正的君子!

专门利人,毫不利己!

这次他从临潼砍到湖县,干掉了二三十家的贵戚,干掉了整个京兆伊的官僚系统。

但,却根本没有插手长安城的任何利益分配。

他似乎根本不想插手,也不愿去接受战利品。

于是,在心惊肉跳了几天后,当戚里的贵族们发现,张府下人压根没有去接受那些失败者的势力,也根本不去长安九市掺和。

所有人都激动了起来了!

死掉的贵戚们,留下了一块肥美无比的鲜肉。

还是无主之物。

自然有德者居之喽!

当下,戚里的贵戚们,陷入了狂喜之中。

几乎每一家,都得到了一些新的利益,从此番动乱之中得到了好处。

俗话说得好,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汉家的贵族们的职业操守,还是很坚挺的。

号称拿钱办事,童叟无欺。

如今,得了好处,占了便宜,虽然其实不是张越给的。

但也是靠着张越得来的。

自然,心态就不一样了。

现在,在这些贵族眼中,张越的人设,是属于那种标准的公羊学派士大夫。

只要不去招惹他,他是不会像从前的那些酷吏一样,随意杀人的。

新丰的事情,就是很好的证明。

其在新丰施政,没有实行任何的铲除和消灭豪强贵族地主的政策。

反而让新丰的地主贵族们都得到了好处。

这次从临潼砍到湖县,就更是完美的证明!

这位张蚩尤,只对他的敌人下手,完全放过了京畿其他地方。

所以,在长安的贵族官僚圈子里,张越现在的形象,虽然比较恐怖。

但却没有引发什么恐慌和群体敌视。

每一个人都知道了,只要不去得罪他,不去动他的奶酪。

这位张蚩尤也不会无故的挑起战争,更加不会主动恃强凌弱。

所以,现在在这些贵族眼中,张越虽然得罪不起,但形象却变得好多了。

再也不是过去那个青面獠牙,欲要择人而噬的怪物。

而是一个讲规矩,懂规矩的新兴权贵。

于是,张越在贵族和官僚里的风评,居然升高了许多。

甚至有很多人,不再将他视为一个威胁。

反而以为是潜在的自己人。

现在,已经有人在心里产生了‘若张子重真愿建小康,兴太平。何不让他试试?’的想法。

若真的做成了,大家岂不是都能得利?

张越当然是不知道这些变化的,他坐在马车中,穿过戚里的街道,转入御道,经过大约半个时辰的车程,就抵达了上官桀的府邸。

此时,整个上官府,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

上官桀更是穿上一套崭新的儒服,站在门口,亲自担任迎宾人。8)

第六百一十九节 脑残粉

张越走下马车,提起手里的礼盒,迎上前去,拱手拜道:“小弟毅恭贺兄长,荣升太仆,位列九卿!”

“愿兄长在太仆任上,砥砺奋发,造福天下!”

上官桀立刻迎上前来,还礼拜道:“承蒙贤弟不弃,屈尊降贵,不以愚兄粗鄙,光临陋舍,实在是令愚兄深感幸甚!”

说着就亲自将张越带进家宅,安排到一间雅室之中。然后他就亲自带了一个年轻人,来到张越面前,对其道:“快快见过叔父!”

这年轻人,也不含糊,纳头就拜,恭身道:“小侄安恭问叔父张公安……”

张越立刻就有些尴尬了,因为这年轻人看上去似乎比他还要大个两三岁,但却纳头就拜,口称小侄。

但没有办法,他与上官桀是平辈论交。

在实际上,他现在的地位和辈分,已经凌驾在绝大多数的汉室贵族子弟之上。

讲道理,很多人想到他面前喊一声叔父,都没有资格呢!

“贤侄快快请起……”张越上前,扶起对方,然后仔细打量着这位贵公子。

从上官桀的介绍来看,张越知道,这位大概就是历史上将上官桀坑到死的坑爹货上官安了。

不过现在,这个年轻人,还没有表现出坑爹潜质。

事实上,上官安还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有为青年’。

基本上没有参与过什么斗鸡走狗,更没有在花街柳巷与人争风吃醋的事情传出来。

而在如今的长安城,只要能做到这两点,就可以算得上‘有为青年’了。

从相貌和精神状态来看,上官安也是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

他身高大约接近八尺,体格也颇为健康,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不似其他家里的纨绔子弟,不是肥宅就是被女色掏空了身体,虚弱无比。

也就难怪,老将军赵破奴肯收他为弟子,作为衣钵传人了。

上官安,却是满脸崇拜,仰慕无比的看着张越这个‘叔父’。

如今的长安城里,但凡有所志愿和抱负的年轻人,都是将张越视为偶像的。

因为,无论从那个角度来看,张越都是他们心中完美的偶像。

首先武力值够高,其次,又很讲义气,肯为朱安世求情。

更重要的是,张越提出来的三世发展理论,特别合他们的胃口,特别对他们的脾气。

故而,上官桀前脚刚走,上官安立刻就对张越拜道:“叔父在上,小侄有一个不情之请……”

“嗯?贤侄请说……”

“小侄有几个好友,一直仰慕叔父的为人、学识以及主张,可惜缘悭一面,不得相见,不知叔父可否应允,见他们一面?”上官安小心的选择着措辞,恭身拜道。

长安的贵族,是分好几个圈子的。

每一个圈子,都有着自己独特的生态与环境。

譬如现在已经被宗正卿看管起来的临武君赵良,就属于纨绔界的霸王。

但,赵良所混的圈子,其实是处于整个长安贵族生态鄙视链的最底层。

但凡有点志气和逼格的人,都是不会和他有什么交集的。

那太丢人了!

也太lo了!

除了欺负弱者,肆意挥霍自己的任性外,还有什么其他作用吗?

没有了!

而且,会严重拉低大家的逼格,显得大家像乡下的土财主一样可笑。

所以呢,高傲的世家贵族子弟和军功贵族们是不屑于与之产生交集的。

就像上官安所混的这个陇右北地将门贵族圈,就极其鄙视纨绔们。

总觉得这些家伙,在丢大家的脸面。

平日里,哪怕偶然见面,也是立刻拂袖而去。

特别是随着长安的士子们发动了‘废奴运动’,为民请命后,很多军功将门子弟,都像找到了一个新鲜玩具一样,立刻投入了全部的热情参与其中。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逼格多高?

这格调多好?

既能赚声望,又能积攒人脉和政治资源。

更重要的是,还能赢得一个好形象。

出门在外,一听说是曾参与‘废奴运动’等为民请命的贵公子,谁不是竖起大拇指,赞一句:真丈夫,伟男子也?

而在这个圈子里,张越的地位,就和精神领袖没有多大差别了。

现在张越的脑残粉几乎遍布朝野。

特别是这一次,张越提起刀从临潼砍到了湖县。

整个圈子,都沸腾了起来。

人人都说:这才是大丈夫!

很多人都幻想着,自己也能有朝一日,这么威风,这么畅快的做事。

毕竟,陇右北地的军功贵族子弟们,可不是长安城里的那群米虫弱渣可比。

就像上官安,从小就接受了军事训练,十八岁就可以熟练掌握各种骑兵战术,二十岁时便游历北地,背着一把剑,与好友们结伴,游历北方郡国,一路慷慨悲歌,偶尔路见不平。

张越听着,却是乐了。

上次,韩说的那两个儿子,就已经让他隐约察觉了一些事情。

如今,又遇到了上官安的这个表情。

他大约猜到了一些。

于是便笑着道:“既蒙君等不弃,吾诚惶诚恐,愿与君等坐而论道!”

上官安闻言,立刻笑的合不拢嘴,当即就拜道:“多谢叔父!”

于是便起身,对张越再拜而辞。

大约一刻钟后,上官安领着十来个年轻的贵族子弟,来到张越面前。

“诸君,这位便是汉侍中领新丰令、建文君张公讳毅阁下!”上官安满脸骄傲的对着大家介绍着。

众人纷纷抬头,一面热忱,满心欢喜的顿首拜道:“末学后进,拜见侍中公!”

上官安则恭身来到张越面前,为张越做着介绍。

好家伙,全部是将门子弟!

而且几乎全是陇右、北地的军功贵族之后!

陇右将门,那可是支撑起汉唐两个超级帝国的中坚。

而眼前的这些年轻人,朝气蓬勃,充满着奋发向上的精神。

让张越看着,也是欣喜非常。

张越很清楚:谁赢得年轻人,谁就将赢得天下!

而陇右北地的将门子弟,必将是未来的汉军中坚。

这些人中,将来说不定能出好几个大将呢!

所以,张越没有多想,沉吟片刻后,就做出了决定。

他轻笑着,对着众人道:“幸得诸君厚爱,吾无以为报,便赠书一部,与诸君共勉之!”

说着,他就对上官安道:“贤侄,可否为我准备些笔墨书简?”

众人一听,立刻兴奋无比。

对脑残粉来说,能得到偶像的亲笔书,这是至高荣誉啊。

更何况,张越还是写出了《战争论》这本现在在陇右北地,被无数人视为瑰宝的兵书的大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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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节 大杀器孙子兵法

张越提起笔墨,在众人的注视下,龙飞凤舞一般,在竹简之上快速的写着。

大约过了两刻钟,一部一直以来深藏在张越记忆里的书稿,就正式面世了。

放下手里的毛笔,张越轻轻吹了一下竹简上的墨迹,笑着道:“此孙武兵法十三章,便赠与诸君,聊表心意!”

众人闻言,都是激动万分。

哪怕是作为带头大哥的上官安,也是兴奋难耐!

当世,知识就是财富,就是权力,就是官职。

而在所有类别之中,兵书最贵!

留候得黄石公授书太公兵法的故事,更是汉季最励志的心灵鸡汤之一。

但在现实中,留候常有,而黄石公难得。

便以流传度最广的司马镶且兵法为例,在整个汉室,能持有这部兵书的人,不足三千之数。

而其他诸如吴起、孙武、孙膑等兵家大能的著述,持有者人数,呈直线下降。

绝大多数兵书,都被持有者,秘而不宣,藏于家宅深处,视为传家宝!

故而,兵书比经书,更宝贵!

像是一部完整的孙膑兵法价值千金!

而张越的便宜祖宗留候张良的那部太公兵法,只要有人肯拿出来交易,有的是人愿意倾家荡产相求。

知识,特别是战争领域的理论指导知识,在汉季是少数人中的少数人的垄断之物。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张越的那部文字浅白的战争论才能迅速被人接受,并立刻风靡整个汉军内外。

没有办法,在这个知识被垄断的时代,不会有人挑肥拣瘦,有获取知识的途径就很不错了!

只是,兴奋过后,众人开始冷静下来。

“叔父”上官安轻身而拜,道:“承蒙叔父厚爱,不吝以兵书勉我等,小侄与众人,皆是感恩不尽!”

“然而”上官安,抬头问道:“这孙武兵法十三章,小侄似乎从未有闻”

当世,孙子兵法这部后世为人耳熟能详的著作,其实还未成形,也未有那么高的地位。

在事实上来说,现在的汉季,留存的是孙吴兵法八十二篇。

但很遗憾,这部兵书,缪误很多,在现实军事应用上意义不大。

所以,地位不是很高。

反而是孙武的后辈孙膑所著的孙膑兵法被汉家大将们广为称赞,纷纷拜读,以为是用兵者必读之书!

张越听着,呵呵一笑。

他拿起自己写就的简书,道:“这孙武兵法十三章乃是吾祖所留,秘藏于家中,以为传家之物,所涉兵法战略,自成一派,以我观之,应是孙子真本!”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是眼前一亮。

张越所说的‘吾祖’是谁?

这还用想吗?

当然是留候张良!

而张良是汉季最成功的军事家之一。

其与韩信的地位,是一般无二的。

更重要的是,当初,高帝曾命张良、韩信主持了一次对全国兵书的大整理。

若此书乃是张良留给自己子孙的传家宝,那么

每一个人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只是,如此秘宝,这‘叔父大人’居然也舍得拿出来,送给大家?

众人有些不太敢相信。

张越见着,却是笑着将手里的简牍塞到上官安手中,道:“当今天下,各家持门户之见,敝帚自扫,吾甚痛之,故自微寒起便坚持以书授人,不取分毫!”

如今,长水乡甲亭的书亭甚至已经成为了整个关中的一道风景线。

特别是随着张越地位拔高,他不断派人,从长安送回大批书简,包括儒、法、黄老以及历代名臣之作。

全部免费公开,允许任何士子自由抄录。

这一举措,大大促进了汉家的文艺繁荣与文化发展。

知识第一次在汉季得以公开传播。

目前虽然规模不大,受益者也不多。

但,至少撬开了一口子,让知识和书籍得以公开传播。

现在,张越打算撬开另外一个被封闭的世界。

让军事理论,也走入寻常百姓家。

当然,这注定是一个漫长而充满艰辛的工程。

甚至可能充满挑战!

因为,在汉季不知道有多少废物和蠹虫是靠着祖先留下来的经书与典籍,躺着混吃等死的。

譬如,邹氏春秋、夹氏春秋的传人,以及长安的很多腐朽贵族,都是靠着垄断经书和知识而维系存在。

张越这么玩,等于砸他们的饭碗。

但,这些渣渣,战斗力连五都没有,所以张越也就无视了他们的挣扎与不满。

张越轻轻抚摸着自己手里的这部书稿,道:“而此书,虽是祖传,但若藏于深宅,等于浪费先人的心血,孙武先生于九泉之下,恐怕也难瞑目!”

“况且,谚曰:宝剑赠英雄,诸君皆是英武丈夫,此书赠与诸君,也不算埋没!”

张越的这一番话,听得众人,既是钦佩不已,又是自感骄傲。

连张侍中也说吾等是英雄?

那吾等,恐怕不是英雄也是豪杰了。

不过,在脸上,大家还是非常谦虚的表示:“惭愧!惭愧!侍中(叔父)之赞,晚辈等委实不敢受之!”

然后才由上官安作为代表,从张越手里,接过那部刚刚写就的书稿。

上官安当然难耐自己内心的好奇心,悄悄的打开竹简,看了一眼。

然后,他就挪不开眼睛了。

实在是

太震撼了!

抬首的第一行,就直接放了大招。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他轻声呢喃着,瞳孔之中,猛然放射出无穷色彩。

“这简直就是当代兵书之最!”

“无有能出其右者!”

只是看完第一章的数百字,上官安就激动的大叫起来。

然后,他对着张越顿首匍匐而拜:“叔父之赠,简直价比万金,小侄与众君,恐怕是穷尽此生也难报叔父恩德之万一!”

没有办法!

那数百字的阐述,几乎如浆糊灌顶,又似晨钟暮鼓,让他感觉整个人都被洗礼了。

特别是那一句: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简直是一语中的!

其他人看着上官安的神色,对视一眼,然后,围了上去。

然后,所有人都呆滞了。

简书上的文字,实在是太震撼了!

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美,充满了智慧!

张越看着,微微一笑,对于这个情况,他早有预计。

因为,这部所谓的孙武兵法十三章就是后世的孙子兵法。

经过无数代军事家完善、提炼和简化后的版本!

其中,对它贡献最大的人叫曹阿瞒。

嗯,就是哪位人妻曹!

人妻曹虽然人品不太好,但其在军事上的造诣,在整个三国时期,都是顶尖的。

而阿瞒同学,生平最喜孙子之说,于是花费了无数时间和精力,以其一生戎马生涯的经验与心得为基础,将两汉之间流传的各个版本的孙子兵法,加以简练和重编,合为十三篇。

并亲自做注,作序。

于是,孙子兵法才一跃而为历代武经之首,号称为将者必读之物。

而在如今,这样一部经过无数年发展和演绎的兵书,自然一经问世,就是石破天惊。

轻轻松松的就俘获了这些陇右将门子弟的心,让他们从此不可避免的沾上张越的标签。

这可比一万金,十万金还要宝贵,还要有价值!

张越很清楚,这世间最宝贵的就是人心!

第六百二十一节 军事大家张子重

终于将最后一位姗姗来迟的宾客,迎入家宅。

上官桀也是疲惫的活动了一下筋骨,喝了一口下人送来的茶,他看了看院子里,奇怪的问道:“安儿还在张侍中那里?”

“回禀主公,公子一直在张侍中雅室”下人答道:“不止公子在张侍中雅室,陇右与北地来贺宾客子弟,也皆在其中”

“咦!”上官桀惊讶了一声。

汉家贵族,当然也是各自有着各自的圈子。

像是他上官桀,因为官位不断拔高,如今已经隐隐成为陇右北地将门的领袖。

陇右将门,素来排外、封闭。

不是陇右人,很难得到其承认。

这也是汉季的政治特点。

地域因素,几乎成为了各个集团的主要成因。

像是关中人,就一直看不起关东的人。

总觉得关东的人,都是缓则与暴发户。

而关东士族,又看不起北方郡国的人,总觉得这些家伙都是暴力狂,没有礼貌。

在北方,也有鄙视链存在。

陇右北地的将门,认为云中九原的渣渣们,胡气太重,有辱诸夏门楣。

燕赵一带的士大夫们,总觉得边郡的渣渣们,没有文化,太过粗鲁。

而云中、九原、居延的军功贵族们,则深深的觉得,内地的弱渣们,全是温室里的花朵,太娇柔脆弱。

各个集团之间,互相歧视,又互相合作。

鄙视链,无处不在。

这也是诸夏民族的优良传统了。

从春秋至今,大家关起门来,互相鄙视,地域攻击,从来不是新闻。

不过呢,在互相鄙视的同时,诸夏民族还有着另外一个优良传统——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关起门,大家可以互相对喷。

一旦对外,立刻就团结一致。

所以,上官桀想了想,便走向他安排张越所居的那个雅室。

等到走过去,他才发现,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了。

都是陇右将门来贺的家主们。

其中,包括了好几位汉军的现役大将!

如,此番回京述职的轻骑将军司马玄、材官都尉左翼等。

“诸位”上官桀看着这些人,好奇的问道:“公等何故聚集于此?”

司马玄闻言,回头看了看上官桀,轻声道:“上官兄禁声,不要打扰子弟们请益张侍中”

上官桀这才发现,在那雅室之中,一个个年轻的贵族子弟,正规规矩矩,像侍奉师长一样侍奉着自己的那位贤弟。

几乎每一个人的神态,都是恭敬无比。

“这是什么情况?”上官桀大吃一惊!

陇右北地将门有多么高傲,他岂能不知?

自李广兄弟以来,陇右就成为了汉家骑兵的训练基地。

名将辈出,战将如云。

在陇右与北地,或者说整个北方边郡,战争都是唯一的主旋律。

一切为了战争,为了战争的一切!

所有家族,秣兵历马,最优秀的人才入伍,残次品和劣等子弟才会去读书。

而在战争中,陇右北地的将门,铸就了赫赫威名!

而能来这里的,无一不是这些将门的佼佼者中的最杰出的下一代。

平素,这些年轻人可是无比骄傲,自豪万分。

便是他这个长辈,这个陇右出生的将门之后,也未必能得到这些天之骄子多少尊重。

然而,现在,‘贤弟’却似乎轻松打破了地域偏见,简简单单的就赢得了这些骄傲的年轻人的敬重与尊重。

甚至就连他们的父辈,看上去也似乎乐见其成。

不过,下一秒,上官桀和其他人一样,都是面带笑容,侧耳倾听,神色肃穆。

因为,他发现,张越在授课,在解答那些年轻人的问题。

“以正合,以奇胜!此孙武用兵之精髓也!”

“而什么叫以正和,以奇胜呢?”

“我观诸君理解,似乎颇有缪误,陷于文字,流于浅表,进入了误区,以为孙子说:兵者。诡道也,就以为计谋是用兵之本,实则不然!”

“所谓兵者,诡道也,讲得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故用兵之道,变化多端,前人所胜之策,今日用之,未必能胜,因战争是千变万化的!”

“而所谓以正合,以奇胜,其精髓其实是告知吾等,凡临阵用兵,不可急躁,必须留有余力,以吾的理解,就是为将者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必须在手里始终保持一支预备队,一支可靠的力量!”

“就以淮阴背水一战而言淮阴候,并非真的是全军列阵背水迎击赵军,而是在侧翼埋伏了一支偏师,两军僵持之时,猛然杀出,一剑封喉,取陈余性命”

“若君等不信,吾等来复盘一下,淮阴井陉之战的前后经过”

“张侍中,真乃当世用兵大家也!”陇右的将门们,拥挤在门口和窗前,看着这一切,连时间都忘记了。

在他们看来,张越在室内的讲演和解疑,不仅仅对自家子弟有教育意义。

哪怕是大家这等用兵行家,久经沙场的大将,听了也是受益匪浅。

更让他们欢喜的是,张侍中还寓教于乐。

不仅仅解释自家子弟的疑问,同时还通过复盘许多经典战例,来进行教育。

而起复盘的方式,更是让人打开眼界。

这位侍中官,命人以泥沙为山川平原,用棋子代替军队,将战争双方的兵力、对峙地理以及前因后果,讲得非常清楚。

显示出了深厚的军史功底,哪怕是他们也是叹服不已。

更紧要的是

现在,每一个人都在心里想着一个疑问:孙武兵法十三章是什么书?为何大家从未有闻?

而自家子弟偶尔起身,提问时讲的一些东西,更是加深大家的好奇。

每一个人都是眼带惊奇。

时间,悄然流逝。

不知不觉,日至正午。

这时,下人来报:“主公,宴会已经准备妥当,是不是请诸位宾客入席?”

“不急”上官桀头也不回的说道:“等张侍中教训子弟之后,再开宴席不迟!”

其他人都纷纷点头,道:“是极!是极!”

这么好的机会,千载难逢,错过了今天,自家子弟,再要得到一位这样的名师亲自教导,恐怕很难了!

便是大家,恐怕也没这个机会了!

与之相比,让宾客们多等一下,稍微失礼,也不算什么大事!

第六百二十二节 种子

将井陉之战讲完,张越看向门外的将军们,微微笑了笑。

其实,他也没有想到,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一开始,他只是想跟这些年轻人交流一下。

但却没有料到,会惊动这么多人。

不过……

效果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陇右北地的将门,是汉军之中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

更关键的是,陇右北地直面羌人,是未来张越练兵的最佳场所。

争取和拉拢陇右将门的支持,是张越的既定计划!

同时,通过他们,也可以向整个汉室传递一个信号——他张子重是一个知兵的专家。

这很关键。

若别人不知道他懂军事,他怎么在军事上争取发言权?

现在好了,经此一事,所有人都会知道,他张子重起码懂兵知兵,善于韬略。

这样,未来汉军的行动和战略方向,他就可以拥有一个相当大的发言权。

“今日,就暂时到这里罢……”张越笑着,对那些依然充满了饥渴的年轻人们说道:“宴会要开始了,不能让宾客们久等……”

大家却都是一副恋恋不舍的神色。

上官安甚至宁愿希望今天不要有什么宴席,大家就这样一直在‘叔父’门下受教。

因为,他发现,今天这短短一两个时辰的听讲,几乎胜过了他过去数年研究和钻研兵法的总和。

他第一次知道,在战场上,需要注意的东西居然如此之多。

而通过复盘,他也是第一次知晓了,那些古代名将们的用兵技巧以及决策之妙。

这几乎将让他受益终身!

“叔父!再讲一讲吧……”上官安恭身拜着。

“侍中公,就再讲一讲吧……”其他人也都纷纷拜道。

就连门外的将官们,也都是恭身而拜:“还请侍中再讲一讲……”

上官桀也请求道:“贤弟,便再讲一讲吧……”

没办法,张越的讲解,在当今是独树一帜的。

不仅仅深入浅出,解答疑问,还通过复盘知名战役,阐述战略、战术的用法与对战双方的决策、失误和错误。

将胜利者为何获胜?而败者为何战败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些都无不显示出张越在军史、军事理论方面的研究是何等深厚!

大家都是知兵的,也是用兵的行家。

自然清楚,张越的讲演,是何等的宝贵?

不夸张的说,当今之世,能有这位侍中公这样的学识与见识和知识储备的人,恐怕不过三五人而已。

而他是唯一一个愿意将这些知识倾囊相授的人。

“那便再讲讲……”张越笑了笑,自然不会拒绝众人的请求。

于是,便又解答了几个疑问,同时,复盘了一个所有人都非常熟悉,但却又很是陌生的战例。

发生在不过二十年前,也就是元狩四年的漠北决战,进行复盘。

将汉匈双方此次战略大决战的前因后果与经过,讲的非常仔细与清楚。

卫青、霍去病等大将的战略部署、战略决策,以及致胜因素讲得非常仔细。

众人听着,都是如痴如醉。

讲完此战,张越就指着沙盘上的汉匈对决局势,道:“孙子说: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是故用兵者,身系家国命运,不可轻易为感情所左右!”

“匈奴之败,就败在感情用事,明知道不是大汉敌手,依然贸然与汉军进行战略大决战,自取其辱!”

“而君等所问之‘何以孙子、孙膑、吴子等能以弱胜强’?”张越轻声道:“其实,从来没有什么战役是以弱胜强的……”

“所有战役,皆是以强胜弱!”

“就如漠北决战,匈奴骑兵,始终被吾大汉的优势兵力痛击,尤其是其左贤王部,几乎是被骠骑将军牵着鼻子走……”

“战前,骠骑将军所部骑兵不过五万,而其对手,匈奴左贤王,统有各部骑兵,几近十二万之数!”

“在兵力上,左贤王倍于骠骑!”

“然而,骠骑用兵,出神入化,先渡大漠,出其不意,围歼了左贤王麾下的兰氏主力,活抓其大臣章渠,在得到了左贤王的兵力部署后,毅然决然,过难侯山,渡弓卢水,七战七捷,全歼了在兵力上倍于骠骑的匈奴左贤王主力!”

“而整个作战过程中,左贤王部,完全被骠骑牵着鼻子走,每一次战役,骠骑总能集结起两倍甚至三倍于敌的兵力!”

“如此用兵,匈奴败的不冤!”

听着张越的话,所有人都深思了起来。

“这就是孙膑田忌赛马的真谛啊!”作为汉家骑兵将领的司马玄感慨万千的道:“可惜,吾从前不明所以,人云亦云,幸得张侍中之教,才能明悟至斯!”

众人都是纷纷点头。

如今,汉家的军事理论研究和开发,其实还停留在相当原始的基础上。

名将靠的是概率和天分,而非学习。

可惜,像霍去病卫青这样的天之骄子,百年才能出一个。

很多人,在战争中,靠的是经验和直觉,而非科学与分析。

如今,张越算是埋下了一颗种子。

名为‘集中优势兵力,歼灭敌人有生力量’的种子。

未来,或许会成长为参天大树。

………………………………

讲完漠北决战,张越也停下了继续讲演。

哪怕很多人都要求他继续讲下去。

但被他婉拒。

众人也不好意思,再强求下去,加上时间也确实拖得太久了。

再拖下去,其他宾客恐怕要有意见了。

于是,众人齐身再拜,感激不已的道:“今日幸蒙侍中解疑,令吾等受益匪浅,实在感恩不尽!”

“未来,侍中但有差遣,吾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至于那些年轻的将门子弟们,则都纷纷起身,恭身再拜,如弟子礼:“张师授业传道之恩,吾等没齿难忘,必铭记终生!”

虽然只是短短两个多时辰的听讲和交流。

但毫无疑问,张越的所作所为,对他们来说,就是如同老师一样的师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已经是张越的门下门生了。

起码,也属于记名弟子。

毕竟,对汉人来说,所谓老师,就是传道授业解惑。

而张越的所作所为,与之刚好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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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三节 快去抱大腿!(补更2/4)

时至午后,已经过了预定的开席时间足足三刻钟。

客厅内外的宾客,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发生了什么事情?”无数人内心满是疑惑。

若不是,包括主人上官桀在内的几乎整个陇右将门贵族都缺席了宴席,恐怕就要有人怀疑,自己受到侮辱了。

“据说是张蚩尤在后院讲义,故而引得上官侍中等皆去旁观了……”有消息灵通的人说着。

“张蚩尤!”闻者大惊。

要说现在长安城里,谁最威风?

当然首推张蚩尤了!

其人睚眦必报,其性暴烈如火。

那赵良不过是在博望苑得罪了他,报应就立刻降临。

而那些贵戚,只是想要借着他的名义沾点光,就被全部弄死。

简直可怕!

只是,那张蚩尤不是公羊学派的人吗?

什么时候陇右的将门们,喜欢文学了?

他们不是素来看不起文绉绉的士大夫,以为马上得功名的才是大丈夫真英雄伟男子。

而舞文弄墨者,不过是娘娘腔罢了。

“据说,张蚩尤在讲兵法……”

“啊……”众人目瞪口呆:“张蚩尤还懂兵法?”

“战争论是谁写的?”

“如今,此书在整个边塞,蔚然风行,吾听说连匈奴人也高价求购……”

“张蚩尤还真是文武双全啊!”大家纷纷感慨。

甚至有人按耐不住,打算也去凑个热闹。

毕竟,能让陇右北地的武人也舍不得走的讲演,恐怕有些干货!

但,就在此时,上官桀等人,从正厅阔步走入宴会大厅。

“因有要事,劳烦诸位明公久候……”上官桀一进来,就立刻恭身三拜,脱帽谢罪:“此吾之罪也,不敢望诸公恕罪,吾实谢之!”

众人见了,连忙纷纷起身,拜道:“不敢!侍中既是有要事,吾等安敢有恨?”

“再则,也没有等多久嘛……”

别说是让他们等个三刻钟,就是三个时辰,他们也会等的。

因为,现在上官桀炙手可热。

来贺的宾客,基本都是有求于他。

再说,迟到的不止是一个上官桀。

还有整个陇右北地将门和更可怕的张蚩尤。

哪个傻瓜不要命了敢在这个事情上叽叽歪歪?

上官桀却是再拜道:“承蒙诸位明公不弃,不以某卑鄙,屈尊降贵,亲身来贺,某却令公等久候,诚有罪!公等不罪,乃公等海涵,某却不可不罚!”

当下便举起酒樽,自罚三杯。

“侍中海量!”众人纷纷举杯,敬殇道:“吾等敬侍中,愿侍中早封公侯,富贵万代!”

……………………

而在这些人视线之外,陇右将门贵族们,纷纷落座。

几乎每一个人都是面带喜色。

而跟在其身边的子弟,更是喜上眉梢,乐不可支。

“吾儿啊……”轻骑将军司马玄,和颜悦色的对着自己的儿子司马敬道:“张侍中所赠的《孙武兵法十三章》,可否让为父抄录一份啊……”

“大人要,小子自然敬奉……”司马敬轻声道:“张师也说了,先人心血,不可埋没于家宅之中,宜当广而传之,以敬先人!”

“故,小子也请大人,将吾家所藏的兵书,拿出来,许陇右各家,有志之士,无偿抄录!”

若是以前,司马敬敢说这种傻话,肯定要挨一顿训。

但现在,司马玄却是笑着道:“既是张侍中之倡,吾自当从之!”

司马玄很清楚,以他方才的所见所闻来看,那部《孙武兵法十三章》一经面世,恐怕立刻就要将如今在传的多数兵书淘汰。

特别是现存的那些什么《孙吴兵法八十二篇》,马上就要宣告GG。

只有少数的真正顶尖兵书,才能依旧有保值的空间。

但,前景也未必看好。

毕竟,张侍中能写出《战争论》拿出《孙武兵法十三篇》这样的不朽巨著。

他自也完全可以写出更多兵书,拿出更多名著。

譬如说……

那部神龙见首不见尾,一直只在传说之中的《太公兵法》,那铸造了留候传奇的不朽名篇!

既然如此,再把家里的那些珍藏当宝贝,就既不识趣,也不聪明。

司马敬一听,当即就从怀中取出自己抄录的那一份书稿,郑重的交到自己父亲手里,道:“大人请看,这就是《孙武兵法十三篇》!”

司马玄接过来,打开一看,立刻就和上官安一样,挪不开眼睛了。

“真孙子书也!”他看着书简上的文字,立刻就不可自拔的沉迷其中了。

比起他曾看过的《孙吴兵法八十二篇》,这不过十三篇,六千余字的《孙武兵法十三篇》,毫无疑问的超越了不知道多少级。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蕴含着无上智慧。

特别是他这样的领兵大将,只是看着就觉得真是蕴意深厚,堪称兵书之最!

而类似的情况,几乎在所有陇右将门贵族身上上演。

每一个人拿着那部《孙武兵法十三篇》都是爱不释手,陷入了智慧的海洋之中,翱翔在孙子的战略天空中。

“若吾再得此书……”不止一个人,叹息着道:“恐怕,已能封侯!”

感慨后,几乎每一个人都下定了决心,然后看着自己的儿子,嘱托道:“汝应当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他们都是闪烁着智(奸)慧(滑)的眼睛,看着自家的儿子,轻声告诫:“既然,汝公开称张侍中为‘张师’,而侍中并未拒绝……那汝当奋发砥砺,再接再厉,争取将这名分落实啊!”

谁都知道,这位侍中官,圣眷正隆,无以复加。

自然,其领兵出征,建功立业,是指日可待的。

在过去,大家都有迟疑,不肯投资。

毕竟,这个侍中官只是看上去还不错,但带兵本事和本领却是未知。

但现在,所有人都没有疑虑了。

理论功底和战略眼光如此扎实的新贵,只要不犯傻,下限也至少是李广利。

说不定,甚至可能再缔造一个卫霍的奇迹!

这么粗的大腿,就摆在眼前,傻子都知道,应该赶快去抱住,死死的抱住,不要松手!

“诺!”年轻人被自己的父辈一鼓励,当然是立刻就兴奋起来。

只有周围的宾客,有些不明所以。

但很快,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发生在不久前的事情。

有着陇右北地将门背书,自然,每一个人都深信不疑。

于是,张越知兵的名声,不胫而走。

第六百二十四节 匈奴的决断(1)

深秋的塞北,银装素裹,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很多地方的积雪,已经深达数尺,气温更是跌落到了零下十度以下。

穷苦的牧民与牧奴们,只能是瑟瑟发抖,蜷缩在穹庐之中,一家人相互依偎着,彼此靠着体温取暖。

“昨天晚上,又有三百多人冻死了……”穿着厚厚的毛裘,狐鹿姑走在满是积雪的山峦上,微微叹气:“这地狱般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啊!”

自从漠北决战后,匈奴帝国的牧民和牧奴们,平均只能活到二十岁。

哪怕是贵族,也很少有能活到四十岁的人了。

而在以前,当匈奴拥有幕南,特别是河南的阴山的时候,哪怕是牧民和牧奴,也有能活过六十的存在。

以至于在过去,匈奴人有一个传统——不养老人。

哪怕是部族的首领,只要失去了劳动能力,那就只能自生自灭。

现在,匈奴人再也不用被汉朝的使者斥责不养老,野蛮了。

因为,匈奴国内基本上已经没有五十岁以上的人了。

残酷的漠北严冬,是最强大的武器。

它无情的收割着匈奴人的生命。

有些年份,因为太过寒冷,匈奴的人口甚至会直接在一个冬天,减去五分之一!

造成这一切灾难的源头,是匈奴丢掉了幕南。

温暖的幕南。

不止是因为幕南更温暖,过冬更轻松。

更因为幕南,有着数不清的森林。

阴山上鸟兽成群,梓岭的树木,数之不尽,南池的湖水清澈见底,北河两岸,灌木成群。

这些森林与湖泊,在过去是匈奴人过冬的必备。

它们提供着易得的取暖燃料,有着哪怕在冬季也不封冻的湖泊。

尤其是阴山的鸟兽资源,是匈奴生存的必须。

过去的传统,匈奴会将国内所有怀孕的母亲,集中安置到阴山脚下。

森林,为这些母亲和她们的孩子,提供了最好的保护还有营养。

特别是在冬天,阴山的存在,能让很多孩子活着看到第二年的春天。

而不是像现在,冬天出生的孩子,基本都会夭折。

想着这些事情,狐鹿姑的脸色,就铁青了起来。

因为现在,匈奴帝国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

不管是母亲山阴山,还是先祖安息之地龙城,或者肥沃辽阔的南池与河西地。

都已经是汉朝人的居所了。

黑龙旗从祁连山一直插到了鲜卑山。

汉人的马蹄,现在甚至踏到了匈奴最后的核心——幕北。

范夫人城,就像一颗钉子,死死的钉在了匈奴的软肋,嵌入骨髓,让他日夜难眠!

“大单于……”一个贵族走到狐鹿姑面前,匍匐拜道:“丁零王来了……”

“快请!”狐鹿姑闻言,连忙收束心神,面带微笑的下令。

丁零王卫律。

单于庭的三号人物,地位仅在他与母阏氏之上!

他是匈奴的大脑和中枢。

十几年来,在他的辅佐下,匈奴渐渐恢复了元气,并且重新获得战略进攻能力。

五年前的余吾水会战,匈奴第一次在汉朝的重兵集群面前全身而退就是明证!

这表明了,匈奴骑兵已经可以与汉朝的精锐主力,列堂堂之战,正面对抗。

再不需要像天山战役那样,见到汉朝主力,十几万大军只能退避三舍,靠着拉长汉军补给线而获得偷袭机会,从而达到迫使汉朝军队后撤的目的。

自漠北决战后,匈奴被压制和压迫的阴霾,似乎正在消散。

而这一切都归功于丁零王卫律。

是他,带来了汉朝的先进管理与技战术。

也是他,长袖善舞,运用种种计策,离间汉朝、乌恒与乌孙之间的信任,使得,乌恒和乌孙没有参与进最近的几次汉匈战争。

更是他,献策先单于,不惜一切代价,围歼汉朝的李陵兵团,并成功诱降了那位汉朝大将。

从而使得匈奴第一次获得了汉朝将门世家,顶尖军事贵族的指导。

这可不像从前的赵信,只是一个汉朝降人,除了懂些皮毛,对汉朝军队的编组、训练、战术几乎一无所知!

那是飞将军李广的孙子!

是汉朝最鼎盛的陇右将门的骄傲!

而且还是汉朝最好的年轻将军!

自得到李陵,匈奴的战力就突飞猛进。

从天山战役,还只能靠着避战来拖延,对付一个李陵兵团,就需要举全国之力,还差点崩掉了牙的惨状,迅速进化成了余吾水之战时,可以与汉朝主力兵团,列阵对攻,打一个平手。

也因此,卫律在整个单于庭,拥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无论是狐鹿姑,还是已故的且鞮侯单于,都拿出了最大的尊重和敬意来笼络。

“丁零王,拜见伟大的撑犁孤涂!”片刻后,一个穿着狼裘的贵族,迈步走到了狐鹿姑面前,微微弯腰行礼:“愿您的鸣镝,响彻世界!”

“丁零王不必多礼!”狐鹿姑笑着迎上前去,扶起卫律,道:“国事艰难,全赖丁零王奔走上下,本单于实在是惭愧!”

“大单于厚爱,卫律铭感五内!”

“卫律此来,是要告诉大单于一个好消息,乌恒的三部大人,都已经接受了大单于的礼物……”

狐鹿姑闻言,眼中立刻流露出狂喜。

乌恒人!

汉朝人蓄养的最凶的野犬!

同时也是匈奴最大的仇敌!

匈奴对乌恒的仇恨度甚至还在汉朝之上。

这不止是因为乌恒人曾经在霍去病那个魔鬼的驱使下,掘了历代匈奴先单于的陵寝,这些该死的奴隶,将冒顿大单于、老上大单于还有军臣单于,甚至头曼单于等匈奴祖先的尸骨挫骨扬灰。

这些该死的奴隶,甚至将伟大的冒顿大单于的棺椁从地下拖出来,然后用野狗啃噬!

对每一个孪鞮氏的子孙来说,这都是奇耻大辱!

必须复仇!

除此之外,乌恒还是匈奴草原霸权的最强竞争者。

他们比汉朝更可怕!

毕竟,汉朝是衣冠农耕民族,在草原上根本呆不长。

但乌恒,却可以!

所以在匈奴人眼里,汉朝人还可以谈判,还可以尝试接触。

而乌恒?

必杀之!

就是卫律,也因为其乌恒人的身份,被很多匈奴贵族敌视。

但也正因为这样,卫律有能力和渠道与乌恒人联系,从而说服乌恒人,不要派出主力与汉朝联合。

第六百二十五节 匈奴的决断(2)

卫律当然看到狐鹿姑眼里的恨意与杀意。

匈奴与乌恒的仇恨,比海深!比天高!

汉匈大战,若匈奴抓到汉朝俘虏,还会好酒好菜招待,以求招降。

甚至,哪怕遇到了硬骨头,死都不肯投降,匈奴人都舍不得杀,只是关起来而已。

但,只要抓到了乌恒人。

立刻处死!

从无二话!

哪怕是匈奴的奴隶,也知道,乌恒是仇敌!

生死仇敌,不死不休!

不过……

这与他卫律有什么关系?

他出生在汉朝的长安,从小接受的是汉朝的精英教育。

所谓的乌恒血统?

根本不值一提。

事实上,他对汉朝的认同还在乌恒故族之上。

毕竟,你也不能指望一个出生在米帝的香蕉人会觉得自己是什么炎黄子孙。

但,他依然抛弃了所有。

来到了这匈奴。

接受了汉家教育的卫律,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士大夫。

而士大夫们,讲究士为知己者死。

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君视我草芥,我视君为仇寇!

现在,汉朝的老皇帝,在他心里就是一个仇寇。

那个昏聩无能,好大喜功的老家伙,哪里有匈奴单于重视人才?

他在汉朝,只是一个郎中。

除了李延年,几乎没有什么朋友。

也因为李延年,他上了通缉名单。

而在匈奴,他是丁零王,单于庭的三号人物,事实上是二号人物。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整个帝国的资源,都可以随意调动。

哪怕是最排外的匈奴人,见了他也是尊崇无比,恭称他为‘屠奢’。

屠奢在匈奴语境下的意思就是贤能、圣人。

而且……

在他的影响下,匈奴国内,有越来越多的贵族,开始读起《诗》《书》《春秋》。

单于的弟弟于靬王甚至和汉朝的士大夫已经没有两样了。

于靬王做的诗赋,哪怕是汉朝的使者,也以为是佳作。

现在的匈奴,除了依然被发左袵,以奶酪湩乳为食,其他方面,都在不断汉化。

军队,开始了汉朝化。

国家制度也在汉朝化。

虽然速度有点慢,但终究在改变。

所以,卫律从来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

他和那个总是自怨自艾,时而懊悔,时而痛哭流涕的李陵不同。

卫律认为自己是伍子胥,是孙武,是范螽。

假若世有孔子,再著春秋,他的大名必将留名其上。

在这种心理下,帮着匈奴人稳定乌恒、乌孙,甚至制定对乌恒的作战计划,卫律压根就没有任何心理压力。

乌恒就算灭亡,也和他没关系。

所以,卫律笑着对狐鹿姑恭身道:“大单于,现在乌恒已经稳定,我匈奴侧翼隐患已经消失!”

“是时候,解决日逐王这个叛徒了!”

狐鹿姑听着,神色也是有些狰狞!

日逐王先贤惮,现在是匈奴帝国的头号大患。

那个该死的贱种,已经越发的尾大不掉了。

他现在已经开始公然对抗他——伟大的撑犁孤涂,冒顿单于的继承人了。

他居然敢拒绝去车师与汉朝人作战的命令!

在狐鹿姑看来,这是先贤惮背叛的证明!

虽然说,叫先贤惮派出他的主力去车师与汉朝争夺楼兰的控制,这其实是单于庭的阴谋。

是为了借汉朝的手,削弱先贤惮。

但先贤惮不听话,就是大罪!

毕竟,君要臣死,臣不得死!

先贤惮竟敢抗拒单于庭的命令?

等同于叛乱!

可恨,国中的很多贵族,却在和那个叛徒眉来眼去,互相呼应。

再拖下去,未来,先贤惮未必不能重演尹稚斜单于故事。

所以,狐鹿姑早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清除先贤惮。

然后借此建立匈奴的中央集权,将所有权力,都归于单于庭。

这也是自儿单于以来,匈奴三代单于的努力方向。

匈奴,不能再一盘散沙了。

必须集中所有力量来与汉朝争霸!

但……

要解决先贤惮,就要先排除外来干扰。

“汉朝和乌孙那边,怎么办?”狐鹿姑问道:“丁零王可已经布置好了?”

“回禀大单于,右校王已经写信给了汉朝的故友,相信很快汉朝人就会知道,苏子卿还活着的事情……”

“届时,大单于顺势遣使,前往汉朝,转达单于愿意与汉修好的态度,用苏子卿来做筹码,以臣之见应该可以争取到几个月的时间!”

“很好!”狐鹿姑听着,点点头,道:“只是可惜了苏子卿啊……”

他想起了那个倔强的汉朝人。

他的坚持、他的原则、他的骨气,让整个匈奴又敬又怕。

若每一个汉朝人,都像那个苏子卿。

这场战争,匈奴恐怕连一分胜算都没有!

也正因为如此,他和先单于,才会如此记挂和重视。

他们希望通过劝降这个倔强的汉朝人,从而告诉所有的匈奴人——汉朝人不可怕!

他们也是人,也有血肉!

可惜……

那个汉朝人就像铁铸的一样!

美人黄金,不能动摇他的精神。

折磨羞辱,也无法令他屈服。

就连北海的寒风,也无法让他的脊梁弯曲!

可恨这样的人物,居然是汉朝人!

“若能用一个苏子卿,换来大匈奴中央集权,臣以为是值得的!”卫律恭身道:“况且,苏子卿是英雄,是豪杰,是大丈夫……”

卫律轻声说道:“这样的英雄豪杰,理所应当,得到属于他的荣誉!”

狐鹿姑听着,不置可否。

像卫律这样的汉朝降人,总有些天真的想法和幼稚的念头。

不过……

无所谓了。

一个苏子卿能换来匈奴帝国完成强大的关键一步,非常划算。

唯一的问题是——汉朝人肯上当吗?他们愿意给匈奴这个机会吗?

狐鹿姑可不想,自己正和先贤惮打的火热,结果天山或者浚稽山被汉朝军队突破。

在居延的那个贰师将军,可是做梦都想要再来一次战略决战,一雪余吾水会战之耻!

所以,狐鹿姑问道:“丁零王啊……您说,汉朝皇帝真的肯同意吗?”

“不同意也不行!”卫律昂着头,非常有信心的道:“根据情报,汉朝的关中,今年夏天发生了大旱,全面歉收,而关中是汉朝的根本,根本出了问题,汉朝哪里还有力气关注西域?”

“再则,汉朝刚刚发生了剧变!”

“丞相公孙贺,太仆公孙敬声,以及一个公主,卷入了大案,统统被杀,朝局震荡不休,没有半年以上,是恢复不过来的!”

第六百二十六节 匈奴人眼里的张蚩尤(1)

汉朝的局势,每一个匈奴高层,都无比关注!

毕竟,那是一个庞然大物!

人口数千万,带甲数百万,横跨了大半个已知世界的可怖敌人。

让尹稚斜、乌维、儿单于以及且鞮侯单于与他都噤若寒蝉,战战兢兢,哪怕现在也依然只能仰视的庞然大物!

一个能在与匈奴大战的同时,调动数十万大军,数千艘巨舰,南下灭国的超级帝国!

随着汉匈战争的持续,汉朝庞大的体量和可怕的动员能力,让匈奴人在震惊之中恐惧。

特别是李陵的投降,让匈奴人明白了一个可怕的事情——那就是到目前为止,那个可怖的帝国,只用了一只手和整个世界打。

它富饶的南方,那两千多万的人口,始终处于旁观之中。

而且,南方人只要训练得当,作战能力,不比北方弱。

李陵军团就是从汉朝南方的一个叫丹阳的地方征调的新兵。

而这些丹阳兵作战勇猛,顽强不屈,有着令人畏惧的意志与勇气。

浚稽山的密林中,他们给匈奴人以沉重打击。

八千之众,射杀、射伤了五六万的匈奴骑兵。

三个大当户,五个骨都侯,被他们杀死!

就连单于庭的射雕手也被他们射死数十人!

一旦汉朝能够动员起它的南方资源,哪怕只是多上三五万丹阳兵,狐鹿姑也感觉自己的脖子凉梭梭的。

万幸!

汉朝的南方,似乎不怎么喜欢战争。

他们甚至不愿意参与战争。

汉朝内部的主和派,基本都是南方人。

故而,狐鹿姑自然非常清楚,在汉朝发生的剧变。

只是……

“公孙贺父子死了,恐怕对汉朝只有好处吧……”狐鹿姑轻声说着:“当年,若非公孙贺父子,吾安能得右校王啊!”

天汉二年的天山战役后期,匈奴集结全国兵力,围歼出塞的李陵兵团。

结果被李陵兵团打的遍体鳞伤。

而当时的李陵兵团,只是一个被阉割的兵团。

它没有配备战马,全军是步行出塞的。

为什么李陵没有得到战马配给?

答案是公孙贺父子,扣留了本该早就配给给李陵的战马。

为什么呢?

根据匈奴人事后得知的情报显示,当时公孙贺将这批本该存在在马场的战马,拿去租给私人,骗取国家马政资金。

这让匈奴人暗自惊心,几乎吓的肝胆俱裂!

若当时公孙贺父子给足了李陵战马,浚稽山一役的结果,很可能完全改写。

有着战马的李陵兵团,极有可能在给与匈奴军队重创后,突围而出。

现在,汉朝人宰了公孙贺父子,这意味着,汉朝的太仆很可能换上一个能干的人。

甚至,哪怕只是换一个比公孙贺父子稍微清廉一点的人,匈奴人都要有大麻烦了!

汉朝太仆,甚至不需要回到三十年前,存栏战马四十万匹的鼎盛时期。

便是打个对折,匈奴人也将陷入危机之中。

因为那意味着,汉朝骑兵的规模,将比现在多两倍!

只是想着这个可怕的事实,狐鹿姑就不寒而栗。

“大单于不必担忧!”卫律却是笑着道:“此番的汉朝内乱,恐怕影响将会极其深远!”

“公孙贺父子虽然不成器,没有什么才能,但他们却是汉太子的屏障,如今公孙贺父子皆死,汉太子立刻就处于危险之中!”

“而且,我听说,去年汉朝老皇帝的一个妃嫔为其生下皇子,这老皇帝居然昏了头,将小皇子出生之地的宫门命名为‘尧母门’!”

“如今,汉朝太子恐怕已经日夜难眠了!”

“而纵观古今,一旦太子羽翼去除,那么祸乱必起于萧墙!”

“说不定,太子和老皇帝之间会有一场血拼!”

“无论哪方胜败,都将大伤元气!”

“说不定,还可以……”卫律难掩激动之色:“让我大匈奴,获得一个千载难逢的复兴机会!”

狐鹿姑听着,也是点点头,以为卫律分析的很对。

在匈奴,左贤王和单于之间都经常发生矛盾。

王庭与其他部族的实力派更是隔三差五就要撕逼。

内讧与政变,从来不绝于耳。

而汉朝的情况,虽然有些不同。

但人性是相通的!

狐鹿姑觉得,换了自己是那个汉太子,若遇到绝境的情况,也会忍不住了!

不过……

狐鹿姑看着卫律,忽然问道:“丁零王听说汉朝长安那位新近幸贵的张蚩尤了吗?”

“近来,此子的传说,连王庭的奴隶都在议论!”

“有人说他,天生三头六臂,额间有神目,勇不可当,几如蚩尤下凡!”

“也有人说他,博通百家,学识渊博,是汉朝最顶尖的文人!”

“更有传说,此子将成为汉朝继董江都后的又一位大能!”

匈奴人时刻关注着南方的汉朝长安。

稍有风吹草动,立刻就会神经过敏。

而汉朝政坛上发声的剧变,更是足以牵动每一个单于庭的人的心。

哪怕是单于,也不会放过任何有关长安的消息。

因为,那是一个强大的敌人。

一个恐怖的敌人。

一个让匈奴人敬重的敌人!

失败后,才知道差距的存在。

卫青霍去病,让每一个匈奴人都低下了自己高傲的头颅,将汉朝视为追赶和学习的对手。

引弓之民们,早就认清了自己的地位。

从尹稚斜单于开始,匈奴帝国就已经在向汉朝学习了。

赵信带来了最初的汉朝制度和文化种子。

卫律带来了汉朝最先进的制度与理念。

而李陵带来了汉朝最先进的军事训练与战术思想。

对匈奴来说,漠北决战,就像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了他们的灵魂与肉体上。

让他们醒悟了过来——汉朝已经是一个远比他们强大、富饶和先进无数倍的帝国。

于是,向汉朝学习,学习汉朝的一切,渐渐在单于庭中有了声音。

到现在,单于庭的贵族,倘若没有不会讲汉朝官话,不识汉字,不懂汉朝的礼乐诗书,那就会被人鄙视和鄙夷。

以为是野蛮人,是没有前途的废物。

之所以有这样的改变,是因为,匈奴人从学习汉朝中,获益良多。

可以这么说,要不是从赵信时代开始,匈奴就开始逐步的学习汉朝人的东西,匈奴早就垮掉了。

早就被这漠北的寒苦气候与贫瘠饿死、渴死了!

第六百二十七节 匈奴人眼中的张蚩尤(2)

“我也有所听说……”卫律轻声道:“说起来,臣与这位张蚩尤还是乡党呢!”

说到这里,卫律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

南陵县长水乡!

他的家乡!

魂牵梦绕的地方!

长水乡的每一寸山河,每一片田野,每一处山峦,都让他牵挂、怀念!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总是梦见了,家乡的父老。

梦见了教他读书写字的乡老,梦见了与他一起玩耍的伙伴,梦见了父亲和母亲,梦见了妻儿的音容笑貌。

从梦中惊醒,看到身周的穹庐与身上的裘衣。

他总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对卫律而言,他可以背叛汉朝,但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家乡!

那是温暖的家!

有着他最美好的记忆与最温馨的回忆。

是生他养他的故乡,是父老们躬耕之所。

就像汉朝的高帝刘邦说的那样——吾虽都关中,而百年后魂魄犹乐丰沛!

今天,他虽是匈奴丁零王。

但,日后身死之时,他一定会让人将自己葬在于南陵长水乡遥想对望之地!

若有可能,假如说,汉匈媾和,他甚至会请求将自己葬到长水乡的河畔,让长水河的潺潺流水之声,日夜与自己的灵魂相伴,让自己能获得永恒的安宁与平和。

故而,当那位新贵的消息,第一次传回草原,卫律就分外关注。

那是他的乡党!

不管那位汉朝新贵承不承认。

在卫律看来,那都是自己的乡党。

乡党两字,天然有亲近。

可是,随着了解的增多。

卫律对这个乡党的忌惮,日益加重!

他浅浅的道:“臣的这位乡党,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在汉朝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这位张子重,别号张蚩尤,从这外号就能知道他的性格了!”

“如今,在汉朝边塞,广为流传的《战争论》就是此人的著作!”

“啊!”狐鹿姑听着,忌惮无比的惊讶了起来:“《战争论》竟是此人手笔!?”

与在长安,被很多士大夫鄙夷和轻视不同。

匈奴人对那本《战争论》,已经追捧到了近乎崇拜的地步!

虽然,到目前为止,匈奴依然没有得到全本的《战争论》,只是通过细作和间谍,从汉朝的边塞军官口中和谈论中,得知了一些粗略的情况与简单的描述。

就算是这样,匈奴也是惊为天人。

自单于以下,人人争相传阅。

已知的部分内容,甚至被狐鹿姑下令整理出来,让孪鞮氏的年轻人学习。

没办法,那本书的内容,实在是太吸引人了。

像那几句直指战争理论核心的内容,更是被狐鹿姑命人贴在了自己的王帐穹庐里,日夜命人朗诵给自己听。

每听一次,狐鹿姑就告诫自己,必须对汉朝格外小心,格外警惕!

因为在这种全新的指导理论下的汉朝将校,会比从前更加难缠和难以对付。

“坚持集中兵力各个歼灭的原则,以歼灭敌军有生力量为主要目标,不以保守或夺取地方为主要目标。应该集中所有力量打击敌人整体所依赖的重心,同时我方军队应尽可能的集中行动!”低声念着这句话,狐鹿姑就叹道:“汉,真是人杰辈出,匈奴远远不及也!”

“此人,还不止是《战争论》的作者……”卫律道:“大单于,请格外小心!”

“目前,臣已经确认了,此人还是汉朝皇帝最信任的大臣,汉朝士林下一代的领袖!”

“臣听说,他所作的《春秋二十八义》连太学博士和许多鸿儒,都以为是孔子真传,子夏真谛!”

“而且……”卫律看向长安方向,无比忌惮的道:“他还是一个真正的公羊学士子!”

“虽然其出生黄老,然则,其行为行事,就是一个标准的公羊之士!”

狐鹿姑听着,也是几乎跳了起来。

现在的匈奴,可不是三十多年前的匈奴了。

如今的匈奴,对汉朝的了解日益加深。

故而狐鹿姑很清楚,公羊学子代表着什么?

那是一群极端的诸夏主义者,是一群狂躁的战争狂!

他们信奉的理论,主张的是,十年前你打我一巴掌,我现在砍你双手双脚合情合理!

最可怕的是,这些人还不像其他儒生,只会高谈阔论。

当然,他们也确实喜欢高谈阔论。

但在高谈阔论之余,他们还肯认认真真的做事!

卫青霍去病,这两个恶魔麾下就有很多公羊士子!

这些可怕的家伙,曾经在皋兰山和匈奴最精锐的骑兵白刃对冲,哪怕肠子断了,也都在喊着‘杀胡’。

还不止如此,到目前为止,匈奴帝国所遇到的所有硬骨头汉人,都是公羊之士。

那个宁肯在北海牧羊,被风雪吹打,也不肯投降的汉使苏武苏子卿,就是公羊之士。

甚至,就连已经投降的右校王李陵,其实也深受公羊思潮影响。

狐鹿姑已经不止一次听自己的妹妹,那位李陵的夫人诉苦,自己的夫君,有时候经常莫名哭泣,说什么自己有罪,没有面目见列祖列宗什么的。

要不是自己的妹妹争气,一口气给李陵生了三个儿子。

恐怕,这个右校王真有可能想不清就自杀了。

“先是卫青霍去病,现在又有一个张蚩尤……”狐鹿姑感慨道:“汉之得人至斯,真是可怖啊!”

对汉人中的精英,匈奴人现在已经是无比畏惧了。

一个据说只是‘中人之姿’,被长安人以为‘最多是都尉之才’的贰师将军李广利,就已经让匈奴很难受了。

而,卫青霍去病这等天之骄子,活着的时候,更是镇压世界,让匈奴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现在,又冒出一个写了《战争论》的张蚩尤?

狐鹿姑觉得,以此人的军事造诣,一旦开始领兵,恐怕,就又是一个卫青霍去病!

只是想着,曾经被卫青霍去病镇压和威慑的时代,狐鹿姑就忍不住浑身打了一个冷战!

这匈奴的命,也太不好了吧!

前有卫青霍去病,横空出世,弹压寰宇,横扫天下!

现在又冒出了一个与之似乎可以相提并论的张蚩尤?

一个同样年轻的过分的天才!

若万一运气不好,这个张蚩尤真的是霍去病卫青那样的恶魔,那……

狐鹿姑立刻就看着卫律,问道:“丁零王可有办法对付此人?”

第六百二十八节 匈奴的阴谋

“对付?”卫律苦笑了一声,道:“如今的匈奴,在汉朝内那里还有什么影响力?”

当卫青霍去病横空出世后,整个汉室的民心士气,就已经被提振起来。

说起来,可能很难让人相信。

但事实就是:汉朝的主战派远比主和派更好说话。

主和的汉朝人,只是单纯的觉得,长城之外,塞北之地,是化外蛮荒。

这些地方生活的都是些两条腿走路的禽兽。

高贵伟大的诸夏贵胄,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和精力在这些畜生身上。

关起门来,建设好自己才是关键。

故而在他们的构想中,汉守好自己的篱笆就行了。

禽兽们在蛮荒化外之地,自生自灭就好了。

于是,这些人,别说和匈奴接触了。

便是遇到一个匈奴来的使臣,都会觉得很恶心。

回家就要立刻沐浴清洗,免得沾染上胡膻腥味。

而主战的那些将军列侯们,最起码,还是肯和匈奴接触、交流的。

最起码,还是会对等对待,尊重自己的敌人。

当然,他们更喜欢在战场上击败匈奴,割下匈奴人的首级。

在这种情况下,匈奴人的情报网络根本就伸不进汉朝的长城之内。

大多数的汉朝情报,都是靠着商人、俘虏以及汉朝那边自己传过来。

反倒是汉朝人在匈奴的细作、内奸,到处都是。

譬如,当初,儿单于暴毙在轮台城下,塞北的且鞮侯单于都还不知道这个事情,长安的汉朝皇帝就知道匈奴单于死了。

“除非……”卫律叹道:“那张子重来到王庭……”

狐鹿姑听着,却是眼前一亮。

“张蚩尤来王庭?”他喃喃自语:“此事,或可成功!”

“本单于,可以在给汉朝国书上,指名道姓,要求此人亲来单于庭谈判!”

“甚至,本单于可以如乌维单于,向汉朝先表明诚意,遣一孪鞮氏的子弟,先往长安!”

当初,乌维单于时,汉匈两国曾无限接近和平。

为了表明匈奴和平的诚意,乌维单于甚至派了他的堂弟,匈奴右贤王之子于屠王前往长安为质。

但于屠王却死在了长安。

由是,汉匈议和的全部努力,宣告终结。

从那以后,无论是汉还是匈奴,再没有什么人真的去做什么和平、休战的梦。

两个帝国,全力备战,竭尽所有,不惜一切的为了战争!

二十年来,大小合战上百次,死伤者以百万计。

但卫律知道,狐鹿姑的这个办法可行!

以他对汉朝的了解,汉太子刘据,非常热衷和平。

是主和派的中坚!

若匈奴这边愿意表明诚意,派遣一个孪鞮氏的成员,甚至是孪鞮氏内部序列很高的成员,前往长安为质。

那么,那位汉朝太子,肯定会全力推动此事。

以此,来达成他的梦想。

但问题是……

孪鞮氏,早就已经不是尹稚斜、乌维时代,宗族鼎盛,枝繁叶茂的王族了。

数十年来,战争、政变、内讧、疾病、严寒等种种原因,让孪鞮氏的主脉日渐凋零。

先单于且鞮侯只有四子两女。

儿单于干脆就没有留下子嗣,所以其单于之位,才会让且鞮侯单于得到。

而乌维单于,也只有三个儿子存活。

向上追溯到尹稚斜单于,倒是有十几个子嗣。

可惜,尹稚斜单于的后代,那里还能作为质子前往汉朝?

加上先贤惮的缘故,实际上,现在狐鹿姑能派往汉朝的只能是他的兄弟或者儿子!

但问题是,先单于且鞮侯的四个儿子里,除狐鹿姑外,只有一人成年。

那就是于靬王。

然而,这位单于的弟弟,却是母阏氏最爱的儿子。

派他去汉朝?

母阏氏能同意?

不过,看着狐鹿姑的神色,卫律明智的没有选择提起这个事情。

这孪鞮氏内部的事情,外人最好不要参与。

因为,孪鞮氏内部的水,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深!

所以,沉默片刻后,卫律主动岔开话题:“大单于,乌孙那边可能还需要您亲自派一个使臣去乌孙王都,联络昆莫夫人……”

“翁归靡那个杂种,还在做着他的那个亲汉梦吗?”狐鹿姑闻言,大怒骂道:“本单于真是恨不得集齐全国兵力,打进乌孙,活抓那个杂种,将他吊死!”

对匈奴人来说,乌孙现任昆莫翁归靡就是一个头号隐患!

这个‘月氏贱种’(且鞮侯单于之语),自从即位以来,就成为了匈奴帝国的心腹大患!

特别是在卫律协调下,乌恒人渐渐从汉匈战争中消失后,乌孙的威胁立刻就凸显了出来。

在匈奴人看来,翁归靡对汉朝文化和汉朝的亲近,已经到了近乎歇斯底里的程度!

他无比宠幸那个从汉朝嫁过去的解忧公主。

两人恩爱无比,短短十年就生了三子一女。

更屡次出兵,协助汉朝军队。

天山战役,就有乌孙骑兵在侧翼活动,为汉朝军队保护补给线。

“大单于息怒!”卫律连忙劝道:“万万不可在此时对乌孙用兵!不然,必将败坏大局!”

乌孙可不是小国,乃是一个控弦五万的大国。

在整个西域都是小霸王!

乌孙骑兵的战斗力,更是从来都不可小觑。

这二十多年来,乌孙人拳打康居,脚踢塞人,顺手还帮着汉朝镇压着大宛。

岂是等闲可以对待的?

若对乌孙开战,匈奴至少要动员十万骑兵,才有战胜的把握!

而且,一旦开战,就会迫使乌孙国内团结起来。

自乌维单于开始,历代匈奴单于都恨死了乌孙人的背信弃义,但终究没有敢对乌孙用兵,就是忌惮乌孙的团结。

要知道,乌孙一旦团结起来,那么,乌孙的骑兵就不是五万了。

而是十万以上!

一旦如此,那么翁归靡恐怕就真的要执掌整个乌孙的大权了!

狐鹿姑也知道这个事情,愤愤不平的骂了几句,就道:“本单于会亲自派左大都尉前往乌孙,会见乌孙小昆莫泥靡与左夫人,请求小昆莫与左夫人出面协调!”

“大单于英明!”卫律松了一口气,恭身道:“有了大单于出面,泥靡与左夫人必定会干涉翁归靡,使之无法分心!”

第六百二十九节 乌孙来使(1)

延和元年秋九月壬申(二十九)。

秋天已经行将结束,而严酷的冬季,正在来临。

但,长安城中却前所未有的热闹了起来。

家家户户,都开始了大采购。

最畅销的商品,当然是桃符、布帛以及各色肉类。

整个长安的商贾,一下子就陷入了无边的幸福之中。

长安居民的消费能力,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被释放了出来。

哪怕是再穷的市民,也舍得在这个时候,拿出全家一年的积蓄来采购。

至于中产之家和贵族,在此时的消费意愿也无比强劲!

哪怕是再吝啬的守财奴,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斤斤计较。

因为,新年将至!

要祭祖了!

对于祖先,诸夏民族比其他任何民族都要尊敬和重视。

特别是汉人!

汉人相信人死而有灵,必在九泉之下,庇佑阳世子孙。

而祭祀先人,令其有香火血食可尝,是子孙的基本义务之一。

张府之中,也是一片过年的欢乐祥和气氛。

一大早,嫂嫂就带着金少夫出去大采购了。

而张越则带着家中仆人和下人,恭恭敬敬的修葺后院的宗祀,以备后日初一,恭迎列祖列宗的神灵入主此地,庇佑子孙。

这当然是很神圣的事情。

可惜,赵柔娘却忽然带着南信公主,杀了回来。

然后就在整个府邸上下,作威作福。

一如她们在长乐宫里一样,一下子就将府中上下的下人,吓得魂飞魄散。

因为,这两个小祖宗,实在是太能调皮了!

她们在府中,烧起了爆竹!

嗯,字面意思的那种。

就是将竹子丢到火里烧起来,然后听个响。

这种娱乐是汉季民间孩子的最爱。

南信公主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么好玩的游戏,一下子就疯了。

派人不知道从那里搞来了上百根竹竿,然后一根一根的烧起来。

听着竹子噼里啪啦的声音,两个小丫头,乐的蹦蹦跳跳。

只是可怜了府中下人,搞了整整一天的卫生,彻底白干了。

等张越发现的时候,整个前院,到处都是竹子的灰烬。

张越见了,也是哭笑不得,连忙将两个小祖宗叫到身边,然后给她们做了两个陀螺。

得到了新玩具,两个小丫头,立刻就将爆竹事业丢到一边,越快的开始了陀螺比赛。

等到下午的时候,嫂嫂和金少夫大采购回来了。

她们足足买回了四辆马车的物资。

光是肉,就有好几百斤!

此外,还有各色布帛、鞋子、编织物等等。

当然,还有祭祖用的种种牺牲。

然后,嫂嫂和金少夫就开始了将这些物资分配。

每一个下人,都领到了几斤肉和两块布帛以及一袋子五铢钱的赏赐。

而田禾、李苗兄弟,更是各自得到了十金的赏赐。

酿酒的师傅们则分别得到了不少于五金的红包以及价值相当的酒肉米面。

一下子就让整个府中上下都是千恩万谢。

张越在旁看着嫂嫂和金少夫相处融洽,也是放下心来。

原先他还担心,嫂嫂可能会和金少夫相处不来。

但现在看来,金少夫天生就会与人打交道。

嫂嫂来长安才两天,就已经彻底被她给收买了。

甚至已经将其视为姊妹一样看待。

待到傍晚时分,张越刚刚吃过晚饭,正准备去为后日大朝议做些准备。

田禾就来禀报:“主公,张令君来了,说是有要事,要与主公商量!”

“张安世?”张越疑惑了一声。

在长安这么久,张安世还是第一次亲自来张越府上。

毕竟,他的职位太敏感了。

尚书令,是兰台的两巨头之一。

在目前的汉家体制下,尚书台几乎负责着过去丞相府的大部分职能。

拥有着远超一般人想象的权力!

所以,张安世长期以来,都很低调,很少会主动去其他人府邸。

更遑论是在这种时候了。

所以,张越立刻就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突发事件,连忙道:“吾亲自出迎!”

便立刻来到大门口,命人大开中门,然后亲自出迎,见了张安世拜道:“兄长大驾光临,小弟阖府蓬荜生辉!”

张安世却是一脸的严肃,对张越道:“贤弟不必多礼了!”

“吾此来,是奉了圣命!”

张越闻言,连忙顿首拜道:“臣恭闻圣命!”

“贤弟,还是里面说话吧……”张安世轻声道:“事涉军国大事,还请贤弟找一个清净之所!”

张越点点头,道:“兄长请书房一叙……”

于是,就领着张安世进了家门,同时吩咐田禾兄弟,屏退书房左右十步内的所有下人,并不许任何人打扰。

“贤弟啊……”进了书房后,张安世就道:“愚兄此来是代表陛下,交付一个任务给贤弟!”

“乌孙使者,将于十月甲卯抵达长安,因使者是秘密来朝,所以陛下不希望有闲杂人等打扰,更不希望有乌孙使者来汉的消息传扬出去!”

“更需要保护好使者在长安的安全!”

“故而陛下想到了贤弟,希望由贤弟作为代表,迎接和照顾、保护乌孙使者在京期间的一切起居……”

张越一听,立刻就知道了此事的重要性。

乌孙是汉家最重要的盟友!

自张骞凿开西域后,汉家外交最大的努力方向就是乌孙。

经过二十余年的不懈努力与细君公主和解忧公主的奋斗,汉室终于成功的挖了匈奴的墙脚,将乌孙拉到了自己这边。

由之形成了对匈奴的夹击态势。

事实上,从天汉二年开始,汉军屡次大战,最终的战略目标,都只有一个就是打通与乌孙的交通联系,让汉与乌孙之间,可以直接联络,协同作战。

匈奴人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不惜一切代价,迟滞和阻止汉军的战略行动。

天山战役如是,余吾水会战也如此。

匈奴的且侯单于,甚至就是死于余吾水会战时的伤势!

以目前的军事态势来说,一旦汉与乌孙之间被打开一条通道。

匈奴在西域的统治就要分崩离析。

甚至整个匈奴帝国,马上就要面临投降还是西迁的抉择!

第六百三十节 乌孙来使(2)

只是……

乌孙人为什么来的这么神神秘秘?

要知道,在过去,乌孙来使,每次来汉,都恨不得敲锣打鼓,让全世界都知道——俺们乌孙人又去汉朝拉!

乌孙人通过这种方法,向匈奴施压,以达到逼迫匈奴对其扩张让步的目的。

在事实上来说,乌孙国内的亲匈奴力量,比亲汉力量,其实更加强大。

乌孙国内特殊的政治环境,也使得哪怕现任昆莫翁归靡是有史以来最极端的亲汉分子,却也终究改变不了这个局面。

是故,汉与乌孙之间的联盟,到目前为止,只是理论上存在。

乌孙人可以为汉出兵,弹压一下大宛,也可以为汉朝盟友的利益,而发兵康居,教一教康居蛮子做人。

但,乌孙从来没有在正面派兵与汉军协同对匈奴作战。

天汉二年的时候,也只是派了一支大约两千人的骑兵,从侧翼保护了汉军的粮道。

就这还是在翁归靡的强烈要求下,乌孙军队象征性做出来的举动。

不然,来的就不该只是两千骑兵,应该是两万骑兵!

所以,张越看着张安世,轻声问道:“兄长,这乌孙使者什么来头?”

张安世看着张越,叹道:“贤弟真不愧是西域通!”

他低声道:“贤弟自己知道就行,绝不要外泄……”

张越点点头,道:“兄长请放心,事涉军国,愚弟有分寸!”

张安世这才压低了声音,对张越道:“乌孙正使乃是乌孙小昆莫!”

石破天惊!

张越也不由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着张安世,有些不敢确信的问道:“乌孙小昆莫?”

张安世点点头,意味深长的道:“正是因此,天子才如此重视,命贤弟相迎啊!”

张越却是难掩内心的震撼。

乌孙小昆莫,名曰泥靡,他是乌孙现任昆莫翁归靡的侄子。

同时,也是乌孙开国君王猎骄靡的嫡曾孙。

是乌孙王国的法定继承人。

不止如此,这位小昆莫还是一个实权大贵族!

当初,其父军须靡将死,这位小昆莫还不满八岁。

出于稳定国家的考虑,军须靡召回了自己的堂弟翁归靡,让他即位。

但是,军须靡要求翁归靡发誓,自己死后必须传位泥靡。

翁归靡照做了。

于是,这位铁杆的亲汉派,得以登基,成为乌孙昆莫。

然而,因为历史的缘故,这位昆莫其实根本控制不了乌孙。

他能控制的,只有忠于他的军队以及地盘,加上一座乌孙王都赤谷城。

除了这些地方,其他乌孙领土和势力,他根本插不进手。

就像军须靡活着的时候,根本控制不了翁归靡一样。

之所以如此,和乌孙的传统以及开国君王猎骄靡分不开干系。

以乌孙人的传统,叫做兄终弟及与幼子继承父亲财产。

当初,猎骄靡因为太能活了。

所以,当他老朽将死时,他的儿子们也白发苍苍了。

甚至,连他立的太子,也被熬死了!

太子临终时,曾流着眼泪哀求猎骄靡:必令岑陬为昆莫!

他甚至瞪着眼睛,死都不肯咽气,直到猎骄靡点头,才闭目安息。

而岑陬就是这位太子的长子,也就是后来的乌孙昆莫军须靡。

但这激怒了乌孙国内的另外一个强力人物,翁归靡的父亲大禄!

大禄脾气暴躁的很。

闻讯二话不说,带着自己的部队和部族,就要开干。

理由也很简单,乌孙法度,是顺位继承。

老子还没死呢?

军须靡凭什么上位?

一代雄主猎骄靡碰到这种情况,也没有太多办法。

而且,当时他已经垂垂老矣,早就没有精力处置这样的事情了。

在很久以前,他就将国中权力,分给了儿子们。

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儿子一个个先他而去。

等太子挂点的时候,就剩下一个大禄还活着。

于是,大禄的力量,不可避免的膨胀起来。

已经有力量,挑起内战了。

而且,人家的理由相当充分。

考虑到一旦爆发内战,匈奴人可能会介入。

猎骄靡不得不做出了让步。

首先,岑陬必须即位!

但,大禄的牺牲也要补偿。

于是,猎骄靡将自己的财产与部族,按照传统,全部交给作为幼子的大禄,并以自己无上的威望,召集乌孙国内所有贵族聚会,让他们发誓,不能背叛岑陬。

拿了好处,又见到大多数贵族都对岑陬宣誓效忠了。

大禄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但,从此,他对赤谷城的态度,就变得极为冷漠。

使得乌孙在事实上一分为二,有了两个权力中心。

不过,好在,这位大禄也没蹦跶多久就跟着他老爹和哥哥一起走了。

这使得乌孙,才避免了一场严重内战。

但问题是,虽然父祖辈的寿命都很长。

但似乎孙辈的寿命,就不太好了。

大禄死后,军须靡没有高兴多久,就病倒了,撑了几年终于撑不住了。

而当时,军须靡的长子,也就是现在的那位乌孙小昆莫,还不满八岁。

若让这么个小孩子即位,乌孙别说发展了,恐怕马上就要被匈奴人控制,变成傀儡。

没有办法,军须靡只好找到自己的堂弟,大禄的长子翁归靡来即位。

这就进一步使得乌孙分裂。

泥靡虽然小,但他的生母是匈奴的孪鞮氏居室(公主),当初这位居室嫁来乌孙就带来了自己的部族与军队。

加上乌孙人的传统,一直是只有主人,没有国家。

军须靡虽然让翁归靡即位,当了昆莫。

但他的部族、军队、财产,全部都留给了泥靡。

那些部族与军队也只效忠泥靡,压根不听翁归靡的。

这就使得乌孙国内,长期以来,出现了两股势力角斗。

忠于翁归靡的力量亲汉,而忠于泥靡的力量亲匈奴。

并且因为匈奴的存在以及军须靡的影响,泥靡的力量还要强一些。

但现在,作为亲匈奴一派的领袖,乌孙未来的昆莫,泥靡却忽然要来长安了?

这意味着什么?

毋庸置疑!

张安世看着张越,意味深长的道:“根据解忧公主提供的情报,这位小昆莫,今年刚好十九岁,此番来长安,是他个人像乌孙昆莫主动提出来的要求!”

“贤弟,责任重大啊!”

第六百三十一节 基调

送走张安世后,张越独自坐在书房中,陷入了沉思。

乌孙是汉家天下战略的重要一环!

当初,张骞奉命出使西域,目标是为了找到西迁的月氏,与之建立联盟,前后夹击匈奴。

历经无数挫折与磨难,耗费十三年时间,终于完成了使命。

但可惜,当时的月氏人已经找到他们理想中的天堂:马其顿-希腊殖民者后裔建立的大夏王国。

再没有比这个孱弱的王国和比它还孱弱的南亚次大陆好欺负的地方了。

月氏人早就已经乐不思东。

而且,东亚这个怪物房,实在太可怕了。

月氏人又不傻,怎么可能回头去跟匈奴刚正面?

故而,张骞的使命,在结果上来说,以失败告终。

但……

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丢了月氏人,张骞在回途的路上,却被乌孙人请了过去。

时任乌孙昆莫,匈奴冒顿单于的养子,老上单于的义弟、匈奴在西域方面最大的盟友,被单于庭以为是忠贞不二的打手的猎骄靡,悄悄的告诉张骞:“俺想派人跟使者去长安看看?不知道使者方便不方便?”

怎么可能不方便呢?

张骞当时就是喜出望外。

而这无疑是改变世界历史的一次会晤。

自那以后,汉与乌孙关系,日益密切。

最开始,乌孙人纯粹只是想跟汉室发展一下贸易往来,从汉室多得一些丝绸。

但,当乌孙使团第一次抵达汉长安城时,亲眼目睹汉家都城的辉煌壮丽与汉军的强大战斗力。。

于是所有的其他选择,都消失了。

剩下的只有——与汉结盟!

回国后,这个使团的所有成员,日夜不休的游说乌孙上下。

终于促成了汉与乌孙的联姻。

细君公主,带着第一批汉家官员与书籍,抵达乌孙。

这开启了汉室经营西域的前奏,也开启了汉与乌孙的全新世代。

继细君公主后,解忧公主下嫁乌孙。

与总是思念故乡,忧郁成疾的细君公主不同。

解忧公主生性活泼,聪明伶俐,作风大胆。

自太初二年,抵达乌孙后,这位汉家宗室公主,便以其高超的手腕和机智的思维,不断的加深汉与乌孙之间的关系。

到现在,解忧公主与丈夫乌孙昆莫翁归靡,更是相得益彰,夫唱妇随。

两人联手,培养出了大批的亲汉贵族,更让汉家诗书礼乐,在那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开枝散叶。

想着这些已知的事实,张越长出了一口气。

毋庸置疑的,泥靡的这次访问,很可能会改写历史。

只是……

这个小昆莫,可不是善茬啊!

旁人不知道,回溯了无数史料的张越还不知道吗?

此人号为‘狂王’,在位期间,倒行逆施,与匈奴眉来眼去,几乎拆散了汉与乌孙的同盟。

这样一个人,忽然要来长安?

张越揉了揉太阳穴,他知道,自己恐怕将要陷入麻烦之中了。

但……

张越不想拒绝这个挑战,也不愿意将此事交托给其他人。

因为,张越知道,为了让这位小昆莫秘密访问长安。

在背后,解忧公主和翁归靡,恐怕做了无数事情,付出了无数心血,甚至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决不能让解忧公主与翁归靡的心血白费!

乌孙小昆莫此番长安之行,一定要有所成果!

但这外交,可不像张越从前和谷梁、古文学派的士大夫们撕逼。

这外交,讲的是有理有据。

特别是乌孙还是汉室最重要的盟友!

而且,在张越的构想中,乌孙未来的角色,将会是类似北约内部的大英帝国。

作为汉室在西域和中亚方向,最重要的盟友,乌孙也有能力和力量承担起这个角色。

所以……

张越当下就明白了,自己应该如何迎接和接待那位小昆莫了。

“必须示之以威!”张越轻声说着,做出了决断。

必须让那位小昆莫在此番长安之行中,看到大汉帝国的强盛与伟大!

在他心中,埋下‘与汉为敌’死路一条的种子。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让他从此死心塌地的成为汉室的拥泵。

但这不太可能。

因为,这个小昆莫不是一个人。

他是一个庞大势力的首领,而且这个势力现在还不由他说了算。

事实上,现在代替他做决定的应该是乌孙左夫人,那个匈奴居室。

但,人总归是要有梦想的嘛。

万一梦想实现了呢?

所以,朝这个方向努力,应该是自己此番迎接和接待那位小昆莫的主要基调。

这样想着,张越就起身在书房中踱了起来。

一边走,一边思考着方略。

“既然要示威,那便要拿出些有威慑力的东西来……”张越在心里思考着:“而且,必须得是极具视觉冲击力,能令人望而生畏的东西!”

而如今汉室,有什么东西,最能震撼人心,让外人看了,以为是天兵天将呢?

若是霍去病卫青时代,汉家庞大的骑兵集群,完全可以满足这一点。

彼时,仅仅是在关中,汉家就养马十五万匹,北军常备三万精骑。

但现在,曾经强大的汉家骑兵集群,早已经衰落。

因公孙贺父子之故,现在的汉室太仆,甚至没法稳定供应李广利兵团的战马需求。

所以,必须另辟蹊跷,找一个新的震慑方式。

“铁浮屠吗?”张越在心里想着。

重装骑兵的科技树,目前还没有任何人点开。

无论汉还是匈奴或者乌孙,所有的骑兵都是轻骑兵。

骑兵的作战方式,主要是白刃对冲。

而汉军能吊打匈奴的主要缘故,是因为汉军的训练更系统,装备更精良,特别是大量装备骑兵的脚踏弩,使得汉家将士拥有了可靠的近距离杀伤性武器。

而重装重甲骑兵,这种歪门邪道,就目前而言,根本没有人玩得起。

不止是技术限制,更因为马蹄铁没有被发明出来。

故而,几乎没有什么战马能载得动重甲骑兵。

不过,这对张越来说,没有什么困难。

更妙的是,在目前的地球上,只有汉室能玩得起重甲骑兵。

所以……

“这似乎是一个一箭双雕的好办法啊!”

铁浮屠那种笨蛋骑兵,在战争的用处有限。

但,重甲骑兵好看啊!

满满的都是视觉冲击力!

就像后世的爱抚娘娘一样,是世界的瑰宝,最先进的装备。

只要看到的人,没有不想拥有的。

所以……

一具铁浮屠,卖个十匹乌孙母马不成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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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二节 西元前的怪物骑兵(1)

所谓重装骑兵,不管是中世纪欧陆盛行的那种被装在铁罐子里的笨蛋骑兵,还是东方女真人玩过的铁浮屠,其实都辣鸡!

至少,在张越看来是这样的。

这种骑兵,移动速度慢,支援能力低。

除了用于冲击敌方的步兵方阵,几乎没有其他作用。

就像二战中后期德国的虎豹坦克一样,又贵又笨,还特别容易出问题。

于是被廉价的t34海洋给淹死。

张越记得,德国的古德里安说过,装甲兵有三要素:火力、速度与防护。

而骑兵,也有三要素。

而且差不多相同。

不过在张越看来,速度最重要,火力次之,防护的话?

考虑到汉军的主要作战区域不是塞北草原,就是西域山区。

张越一点也不觉得,防护的作用能有多么优先!

毕竟,因为塞北的气候缘故。

实际上不管是汉军还是匈奴人,能够进行作战的也就是每年的春三月到秋八月。

至于八月以后?

胡天八月既飞雪,没有任何军队,能在严寒的漠北和西域的大雪里,保持作战力。

历史上,匈奴人贸然在冬季进攻乌孙,然后就变成了拿破仑与元首的前辈,在冰天雪地的乌孙国内近乎全军覆没!

故而,汉军的作战季节,战场的温度相对较高。

张越无法想象,一群套着重甲的骑兵,顶着高温和敌人对峙的可怕情况——若是夏季,恐怕敌人不需要发起进攻,重甲下的骑兵就已经被高温烤晕了。

故而,重甲骑兵,张越一直以为是歪门邪道。

当然了,若是技术继续发展,能把水利锻锤的科技树点出来,倒是可以尝试一下十八世纪欧陆无敌的胸甲骑兵!

这种骑兵,具备了速度、力量和火力。

墙式冲锋,甚至在排队枪毙时代,也是威名赫赫!

拿破仑的近卫骑兵,更是一度横扫世界。

胸甲骑兵在极盛时期,几乎战胜了一切对手。

土鸡的马克木留,我大清的蒙古骑兵,还有沙漠里的阿拉伯骑兵,统统在其面前,折戟沉沙。

直至连发步枪和左轮手枪横空出世,胸甲骑兵才被淘汰。

在目前来说,张越觉得,弓骑兵和游骑兵,才是王道。

以高速机动,调动敌人,从而创造战机,围歼敌人的轻骑兵才是正确选择。

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他拿重甲骑兵来忽悠人。

再说,这也是为将来的胸甲骑兵打基础嘛。

想到就做,张越立刻就行动了起来。

他首先召来一块帛布,在其上绘制起自己想要的重甲骑兵甲具。

由于技术的限制,现在的汉室不可能锻造出欧陆中世纪的那种哥特式甲具,也打造不出唐代漂亮的明光铠。

但没有关系,办法总比问题多。

而且,汉室曾有一段时间,特别迷恋重装步兵。

就是那种全身着甲,手持长戟的重步兵。

这是一种从战国时代发展而来的奇特兵种,这种重步兵常常结成阵列,以长戟来迎击匈奴骑兵的冲击。

在没有马镫和马蹄铁的时代,匈奴骑兵空有冲击力,但没有远射能力和游射能力。

所以,依托长城要塞和内线作战。

汉军以重甲步兵集群为依托,配合弓弩部队以及部分骑兵支援,竟然经常打退甚至击败来犯的匈奴骑兵。

譬如,颍阴候灌婴,就曾率领八万大军,以重甲步兵为依托,将匈奴人彻底驱逐出长城。

不过,当汉军开始出塞,重甲步兵立刻就被淘汰。

现在,在长安武库之中,封存了数千具重甲。

唯一的问题是,这种甲具是锁子甲。

外观不是那么好看,在视觉上,冲击力不够。

但没有关系,最起码,这还是铁甲。

在如今这个时代,也没有什么人可以挑肥拣瘦。

毕竟,乌孙和匈奴别说铁甲了,铁都没见过几斤!

在整个已知世界,唯一能生产铁甲的国家只有一个——大汉帝国!

唯一能大规模冶铁铸铁的国家也只有一个——还是大汉帝国!

汉室的生产力和技术水平,虽然在后世看来,惨不忍睹。

但在现如今,却是傲视全球的!

年产生铁几近三百万斤,相当于工业革命前,大英帝国的生铁年产量!

就连粗钢,现在汉少府也能做到年产三五吨的水平。

简直是恐怖!

所以呢,只需要做些微调和改装,以将这重步兵的甲具,让骑兵穿上。

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

既然甲具的视觉冲击力不够,那就只能用武器来弥补了!

汉匈百年争霸,导致了汉军创造和发明了一堆的怪物武器!

譬如说,可以连发的连弩。

也譬如说,能射杀四百步外敌人,在一百步距离内,能够穿透五层牛皮的终究单兵武器——大黄弩!

更有冷兵器时代最恐怖的远程杀伤军械——床子弩!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叫斩马剑的东东,横空出世,一度大量装备汉军步兵,用以对抗匈奴骑兵。

而这种斩马剑,是唐代陌刀的祖宗!

不过,现在,这种曾经为了对付匈奴骑兵,而无奈制造的兵器,已经没有了用武之地,绝大部分都丢在武库吃灰。

因为,骑兵时代,没有人愿意背着一柄身长丈余的重型兵器到处乱跑了。

不过,这种武器因其威猛的造型和锋利、宽大的剑身,而被皇室看重,以其为蓝本,铸造了专供皇室依仗卫队使用的尚方剑。

后世话本,常说的所谓尚方宝剑,就是源于汉代皇家仪仗卫队所用的尚方斩马剑。

这几十年来,少府的尚方署。前后铸造了大约一百余柄尚方斩马剑。

每一柄都是以精铁甚至百炼钢铸造,外形威猛,寒光四射,堪称当代地球最具观赏性的武器!

除此之外,因为战争,汉室还出现了另外一种可怖的兵器——马槊!

这种在魏晋南北朝时,大行其道的超级骑兵兵器,如今已经展露头角了。

羽林卫就装备了大约五十柄原始马槊,作为训练和研究方向。

这种马槊,虽然还没有魏晋南北朝时的马槊那么威武。

但,也足够吓人了!

槊柄是桑拓木制成,坚固而耐用,几乎可以承受所有可能的冲击力。

槊刃也很恐怖,长达三尺,锋利无比,几乎可以刺穿任何敌人,将他们串成一条烤串。

只是,因为目前马蹄铁还没有被发明出来。

所以,这种兵器的应用前景,有些悲观。

不过,张越拿它来吓人,却是完全称职的。

第六百三十三节 西元前的怪物骑兵(2)

翌日一早,张越就入宫拜见天子,将自己的计划,对这位陛下说了。

天子一听,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

“重甲骑兵?”

“爱卿的想法,真是天马行空啊!”

只是,旋即,他就有些失落的道:“只是恐怕没有任何战马可以载得动卿所描述的这种骑兵呀!”

目前的汉军骑兵,身高普遍在七尺五寸以上,精锐者身高超过八尺,体重七十公斤以上。

若再算上一套全身铁甲,起码重二十公斤。

一柄马槊或者斩马剑的重量,恐怕也差不多能接近这个数字。

什么样的战马能驼得动一百二十公斤的骑兵?

怕是压都能压扁了!

就算能驼动,也没有意义啊。

带着这么重的负担,战马脆弱的马蹄很容易受伤。

而马蹄受伤感染,是目前汉室战马折损的最大原因。

几乎有超过七成折损战马是死于伤口感染。

这位陛下,可并不是不知兵,不懂军事的帝王。

事实上,他除了没有真正指挥过作战,军事理论功底相当的深厚!

卫青的河南战役,霍去病的河西战役以及漠北决战,都是他制定的方略。

故而,他很清楚,目前的汉匈战争,两国骑兵其实在非作战时刻,都是下马步行,牵着战马行军的。

这样做是为了节省马力,保护战马。

毕竟,战马又不是坦克。

哪怕是坦克,也需要柴油才能跑的起来。

马这种生物,虽然耐力很强,特别是东北亚地区的马种,耐力很强。

但耐力再强的马,也终究只是马。

耐力是所有马种的短板。

事实上,哪怕是现在汉军公认最好用的乌孙马,一天也有一半时间用于进食或者休息。

普遍意义上的骑兵作战,一般是一人双马。

一匹战马,一匹驮马。

战马在非作战时,牵着走,而驮马则运载军械物资,跟随军队行动。

只有当临敌或者需要大范围机动时,骑兵才会真正的高速运动起来。

而在非作战的时候,其实骑兵的行军速度,甚至还不如步兵。

所以,天子立刻就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种重甲骑兵的弊端。

不仅仅因为太重了。

更因为其军械太重了,所以,过去流行的一人双马模式恐怕也难以满足它的需求。

说不定需要一人一三马。

一匹战马,两匹驮马。

或者,每一个作战校尉骑兵,需要配备一整支的协同步兵,以保护运载着军械的武刚车。

这将严重加大后勤补给压力,甚至可能会超出汉军的补给能力。

更别提,这种重甲骑兵,本身就很贵!

所以,无论是经济还是军事,这种重甲骑兵,似乎都不可行!

“陛下圣明!”张越恭身拜道:“不过,臣所提出的这种重甲骑兵,只是为了立威!”

“萧相国当年曾对高帝谏曰:非壮丽无以重威!”

“今陛下临天下,镇抚四夷,亦然如此!”

“非壮丽无以重威,而夷狄无信从来久矣,彼辈畏威而不怀德,欲服其心,必慑其胆!”

“且臣以为,今日汉家不能用重甲骑兵,不代表未来不能用!”

若到将来,技术发展上去了,能点开燧发枪的科技树。

排队枪毙时代降临!

而在排队枪毙的时代,胸甲骑兵是必不可少的组成。

呆板的燧发枪方阵,也需要一支能够高速机动,并拥有强大防御能力的骑兵,保护其脆弱的侧翼与后方补给线。

天子听着,觉得也是这么回事,于是道:“那卿便放手去做吧!”

“只是……”天子问道:“卿如何解决战马容易受伤的问题呢?”

若要驼动这么重的骑兵,就必须用汗血马。

但,汗血马无比宝贵,价值连城,天子可不想因为一次示威,就让自己损失上百匹珍贵的汗血马。

“臣已经有办法了……”张越拜道:“请陛下放心,必不会令国家的宝贵天马有所折损!”

李广利从大宛带回来的汗血马,是汉室改良自身马种的希望。

每一匹都是汉军将士,用鲜血和牺牲换来的。

张越当然明白,这些马匹的珍贵!

“既然如此,那卿就放手去做吧!”天子见了,点头道:“朕会命金日磾全力配合爱卿!”

“臣谨奉诏!”张越顿首领命。

于是,旋即,天子就命金日磾来殿中,交代了他全力配合张越的工作。

得到了天子首肯和金日磾配合后,张越的工作,自然无比顺利。

首先从武库调出了一百套保存完好的步兵甲。

当然,这种步兵甲因为是为重步兵设计的,并不能马上用到骑兵身上。

需要进行一定的改进和修改。

不过,这倒难不倒张越。

在拿到这批甲胄后,他便从少府处找来十几个大匠,给了他们图纸,让他们依照图纸进行改装。

这工作难度不高,主要是修改了一下下身的甲片,使之能让骑兵穿上。

趁着,少府工匠改装的空隙。

张越和金日磾,从羽林卫和期门军中,挑选出了一百名身高、体重和力量都达标的汉军精锐。

又从太仆的天马苑,调来一百匹汗血马。

做完这些事情,少府那边的改装工作,也完成了。

于是,在这天下午,建章宫凤凰阙内,人类战争历史上最恐怖的怪物诞生了!

一百名骑兵,骑乘着高大威武的汗血马,人人披甲,分为两列。

一列持着巨大的斩马剑,寒光闪烁,让人望而生畏,甚至感觉毛骨悚然。

另外一列,端着可怕的马槊,锋利的槊头在冬日的阳光下,烨烨生辉。

让人几乎产生了错觉,以为是神话传说中的天兵天将,降临凡世。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支骑兵。

特别是当他们缓缓的列队前行时,那厚重的压迫感和可怖的视觉冲击力,让在场的汉军将校,都是感觉三观破碎。

这样的怪物,若出现在战场上,在与匈奴人对冲时出现,该有多么强大的攻击力?

就连天子,也开始动摇了起来。

在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呐喊着:“这才是骑兵,朕想要的骑兵!”

但,让所有将校,都为之震撼的是另外一个细节。

这些重甲骑兵,竟然能高速运动?

“看他们的马蹄!”从居延归来的赵充国,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些战马在细节上的不同。

所有汗血马的马掌,似乎都被钉上了一个东西。

就像人穿了靴子一样。

其他将校,也立刻都注意到了。

想不注意都不行,因为这些骑兵奔跑起来的时候,马蹄声格外响亮。

“张侍中居然将铁钉上了马掌!”赵充国在仔细观察后,轻声说着:“这简直是天才的设计!”

为了保护战马,居延前线的军人与工匠想过无数办法,其中就有为战马穿上革鞮的设计。

但这种设计,太贵了。

而且,革鞮很脆弱,通常只能用一次。

赵充国自己的战马,就用过革鞮来保护马蹄,深知这种皮革器具的脆弱和昂贵!

但现在……

在这长安,远离居延的宫廷,赵充国看到了一种全新的马蹄防护器具。

用铁来保护马蹄!

这简直是伟大的想法!

从此以后,汉家骑兵的作战能力,恐怕要提升一个等级了!

更紧要的是——汉军再也不用为每次大战的战马损耗而忧心了。

若这种铁蹄,真的能做到有效保护马蹄,那么,起码可以减少一半以上的非战斗损耗。

这等于间接的为汉室骑兵,创造出数万甚至十几万匹战马!

与将军们不同,天子看着这些可怕的骑兵,想法立刻就变了。

他将张越叫到面前,道:“张卿啊,这几日卿与驸马都尉,务必认真训练这支重甲骑兵!”

“待西南各番来朝长安之时,朕要令西南诸王都亲眼看到,吾汉家王师的威严与雄壮!”

这种怪物骑兵,能不能上战场,天子不知道。

但天子知道,拿他们来威慑四夷,肯定有奇效。

更将大大提振朝野的民心士气!

还有比全身披甲,骑乘着汗血马,端着或者举着巨大兵器的骑兵,更能显示大汉帝国的强盛的吗?

第六百三十四节 新骑兵(1)

演示完成,所有将校都是一拥而上,围上了那支重甲骑兵。

从甲胄到武器到马具,人人争相研究。

这支重甲骑兵的出现,给很多人推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过去,汉军当然也有过将步兵重甲搬上战马的设想。

只是,汉家骑兵是师从匈奴骑兵的。

虽然,在学习过程中,渐渐反超了匈奴,并发展出了多样的战术和灵活的作战手段。

更将匈奴人吊起来锤。

一汉当五胡,可不是说着玩玩的。

但根本的作战方式,却很难有所改变。

毕竟如今的骑兵,马镫马鞍,刚刚开始出现。

而且技术非常原始。

解放自己的双手,用于战斗,对大多数人来说,依然是一个梦想。

这也是军事技术发展的一般规律。

大凡新兴武器、技术和兵种,一开始总是很粗糙。

汉匈两国的骑兵,目前的主要作战方式,依然是贴身白刃肉搏。

后世影视剧里常见的骑兵游射和马上开弓,在现在属于少数精锐才能玩得起来的高超技术。

所以,当人们将步兵的重甲搬上战马后,立刻尴尬的发现——且不说能不能作战?

单单就是用什么东西作战,就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毕竟,你总不能指望,重甲骑兵用牙齿和拳头去作战吧?

而假如沿用现有的骑兵武器,那要这么重的甲具有什么意义?

影响士兵的灵活不说,还会拖累马匹。

但是,这支重甲骑兵的出现,却让无数人陷入了沉思之中。

因为,这些骑兵装备的很多装备,都具有开创性和前瞻性。

拥有让人无限遐想的空间。

不独是一个马蹄铁。

“这是什么?”作为第一批涌上前来的将官,赵充国很快就发现了,所有的汗血马的马鞍,都完全不同了!

他轻轻抚摸着那个看上去似乎是赶工出来的皮制马鞍,立刻就发现了不同。

它的两端,高高翘起来,两侧光滑,虽然做工很烂,明显是匆忙中赶制出来的。

但……

作为一线将领,赵充国立刻就知道,这个改动,对于骑兵的意义究竟有多么重大?

它将彻底解放骑兵的双手!

从此以后,马上开弓,再非少数精锐的特长。

赵充国立刻就难掩兴奋的想要尝试一下,这种全新马鞍带来的革命性影响。

在下一秒,他的整个人都兴奋的想要呐喊起来了。

“这就是吾想要的!”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骑乘在汗血马上,他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畅快。

更紧要的是……

赵充国低头看了看,他的双脚,踩在马腹下的一个简单的装置中。

这似乎是一个不起眼的,用皮扣缝制起来的小东西。

但就是这个小东西,让他第一次可以在马背上得到借力!

这很关键!

“妙!”

忽然一声大笑从身后传来,赵充国回头一看,就发现轻车将军司马玄跟个小孩子一样,驱策战马,在宫阙的通道上,大笑着策马驰骋。

此刻,这位陇右将门中的中坚,就像一个得到自己思念已久的玩具的孩子般,毫无顾忌,没有风度的大叫着,大嚷着。

但,在场的人,没有任何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几乎所有人,都像遇到了初恋一样,对自己胯下或者身下战马宝爱无比!

不管是两端翘起的马鞍,还是出现在两侧,能让人踩在上面借力的马镫,仰或者马蹄上出现的奇怪的铁制器具。

对这些大将来说,都是极具冲击性,充满想象力的事务。

张越远远的看着这一切,嘴角也是溢出一丝笑容。

作为穿越者,张越当然知道,将后世已经成熟的马镫、马鞍、马蹄铁这骑兵三件套提前具现出来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在诺基亚依然称霸世界的时候,中国的华为公司直接拿出了爱疯四的智能触屏技术。

这意味着,在淘宝网刚刚开始发展的时候,东哥忽然一拍脑袋,将2018年的狗东开发了出来。

这将直接破坏整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彻底改写战争的方式!

高桥马鞍和成熟的两侧马镫,将导致骑射开始成为主流。

坚固的马蹄铁,不仅仅可以保护高速运动的战马脆弱的马蹄,还能大大加快骑兵的行军速度。

彻底改写一切以往的战争方式。

以往,在固定印象中,需要半个月才能完成的行军旅程,在有了这三件套后,很可能仅只要十天就可以完成。

这将提供无数种全新的作战方式和战术。

并将直接淘汰,所有未能装备三件套的骑兵。

这三件套,就是大英帝国横空出世的无畏舰,就是中途岛的cv,就是海湾战争的F117。

是规则的破坏者和建立者。

………………

在疯了一阵以后,所有将校,立刻都一拥而上,来到了天子面前,人人争先恐后的拜道:“陛下,末将的军队,需要这些器具!请陛下开恩,准许末将所部,先期装备!”

然后,这些大将就很没有体统和风度的,当着君前开喷。

这也是大汉帝国的优良传统了。

派系山头,互相抢夺资源,从高帝开始,就已经屡见不鲜。

天子看着这种情况,也并不计较。

在他的认知中,倘若帝国的高阶将校们,若连自己的利益,也不能捍卫和争取。

那么上了战场,怕也只能是一个软脚蟹。

所以,他甚至在有些时候会鼓励和纵然高层的将校们争夺。

以此培养他们的饥渴和侵略性。

只是,随着时代的进步,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已经很少出现了。

故而,天子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宠臣张子重,恐怕又搞出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当然,作为天子,他不可能当着大将们的面,主动去问张越这是个什么情况?

作为天子,他必须对军方,保持自己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神圣性。

所以,他只是挥了挥手,咳嗽了一声,让将官们安静下来后,就道:“诸位将军所奏之事,朕会祥加考虑后,择日于朝会之上,与百官共商,再决定换装之事!”

将军们闻言,立刻就安静下来。

但在心里面,所有人都已经决定,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打赢这次竞争。

毕竟,这么好的东西,按照过去的经验,一开始产能肯定有限。

所以,能装备的部队不多。

而现在,每一个人都知道,那全新出现的骑兵器具,将彻底颠覆旧有的骑兵战斗,并彻底改写所有的骑兵战术。

换而言之,谁先装备,谁就先拥有战斗力,谁就可能在战场上给匈奴人一个特别大的惊喜!

而可不仅仅,有可能让他们本身,实现封侯拜相的野望!

更将给整个军队的上上下下,带来巨大的,数不清楚的好处!

李广利打了一次大宛,打出了数千名有功将士。

其中,千石以上的官吏上千人。

两千石以上也有数百。

甚至还有三个九卿,五个列侯!

以这些人为基础,李广利立刻就成为了汉军最大的山头!

而现在,这些全新器具,很可能在战场上发挥想象不到的奇效。

甚至说不定,发挥的好的话,完全能够改写一场战役的结局。

所以,大家互相瞪了一眼,彼此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毫不退让,毫不妥协的态度。

在汉室,不止官场上人善被人欺,军队里就更是如此。

而且更夸张,更露骨。

军方的山头们,为了维护利益,何曾怕过谁?

在事实上来说,秦的虎狼之师,并未消亡。

只是换了一个马甲,变成了汉军。

一个最浅显的例子,就是左将军荀彘和楼船将军杨仆,在打朝鲜时,因为害怕卫满朝鲜的统治者,向杨仆投降,干脆就把杨仆绑了起来。

然后撕毁杨仆和卫满朝鲜达成的协议,攻入王险城……

可怜卫满朝鲜的君臣,还以为自己小命保住了……

第六百三十五节 新骑兵(2)

打发走兴奋难耐,恋恋不舍的将军们。

天子终于回过头来,将张越叫到自己面前,问道:“卿对马具做了些什么改动?何以将军们如此兴奋?”

张越笑着拜道:“臣在前人的基础上,对马具做了些改进……”

马镫马鞍,此时已经出现了。

不过,技术相当原始,设计也很不合理。

此时的马鞍,是一种平滑的皮具。虽然提高了骑手与战马的摩擦阻力,使得骑手能相对有限的解放双手。

但,骑手的自由与灵活,依然受限。

只有少数技术高超的骑手,才能在马背上自由活动。

至于马镫,也已经出现了。

不过,这是一种很原始的单边马镫,只能用于帮助骑兵上马,并不能让骑兵获得借力。

至于马蹄铁,上次李广利回京,张越就已经见过了其装备的原始马蹄铁——革鞮。

所以,此时的骑兵,是非常苦逼的。

汉军装备了这些原始骑具的骑兵,还稍微好一点。

没有这个条件的匈奴人,就很悲剧了。

你可以想象一下,骑着战马,奔袭上百里。

在这个过程中,你必须用尽全力,用双脚夹紧马腹,双手始终紧紧抓住马鬃,以免被摔下战马。

在同时,你还得忍受各种高速运动带来的颠簸。

体质稍微差一点的人,直接就会在奔袭过程里GG。

哪怕是身体素质不错的人,在经过上百里长时间的奔袭后,也肯定会累的气喘吁吁,手脚肌肉抽搐。

在抵达目的地后,通常根本没有办法马上发起攻击。

必须停留修整一段时间。

这也是过去汉军对付入寇的匈奴骑兵时,经常对匈奴人设下的陷阱。

汉军的重兵集团,常常会采取一些压迫做法,迫使匈奴骑兵运动起来。

一旦他们运动起来,基本上就很难在短时间内,获得再次攻击能力。

这就给了汉军以包围和驱逐这些匈奴骑兵的战机。

在太宗皇帝和先帝在位时期,超过七成的对匈奴作战胜利,是靠着这种方法获得的。

我打不过你,但我可以耗死你!

而张越拿出来的这骑兵三件套,将彻底改写骑兵作战的规则。

长途奔袭,虽然依旧会让人心神俱疲。

但是,咬紧牙关的话,不是不能立刻投入作战。

而且,其实高速奔袭的骑兵,通常面对的敌人,是非常脆弱和弱小的。

霍去病时代,汉军骑兵就经常上演,大纵深穿插,分割包围和歼灭匈奴骑兵的好戏。

如今,有了这三件套。

再做这样的事情,就不再一定需要类似霍去病那样的超级名将了。

一般的将领,恐怕也玩得起来。

一般的军队,也有资本可以玩了。

天子听着张越的介绍,又亲自观看了全新的骑具,甚至还尝试了一下上马。

从马上下来,他震惊无比。

虽然没有亲自率军作战过,但年轻时候,他和卫青、公孙敖在上林苑里游猎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当代骑兵作战的问题和困难。

也就是在那时,他和卫青、公孙敖还有韩嫣,日夜商议,如何克服这一难关。

可惜,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到能解决的办法。

最后,还是韩嫣和卫青找到了替代的解决方案。

既然骑兵长途奔袭,体力很容易不支,那就用步兵来解决!

将传统的战车,从武库拉出来,改装成运输军械和补给物资的武刚车的计划,就是从那时萌芽的。

但是在现在,这个当年的难题被解决了!

一个不起眼的皮具,加上两侧的马镫与配套的踏板。

完美解决了骑兵长途奔袭的问题。

甚至,那块看似不起眼的U型马蹄铁,还解决了骑兵战马马蹄容易受伤的问题。

“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当年若有这些……”天子抚摸着这些骑具,叹道:“匈奴早已经灭亡!”

在当初,卫青霍去病所部,别说马镫马鞍马蹄铁了。

就是原始的马鞍、革鞮也没有。

所以,他们的军队,作战很艰苦。

特别是霍去病的部队,经常一出塞,就远征数千里甚至上万里,转战大半草原,从河西打到狼居胥山。

一路上,士兵们跨越草原与大漠,牵着战马走过戈壁与沼泽。

其中的艰辛与苦楚,常人难以想象!

别人只知道冠军侯霍去病和长平侯卫青,食邑一万多户,权倾朝野的威势。

谁又能知道,这两位大将的身心,备受摧残与折磨呢?

霍去病早亡,但卫青却活到了元封四年。

天子迄今依然记得,那位大将军晚年,在疾病与伤患折磨下,奄奄一息,再无半分人色的模样。

大汉帝国的长平侯,没有被敌人打败,被自己的身体打败了。

若当年,卫青有这些东西。

霍去病有这些东西。

匈奴人?

呵呵……

那里还能活到现在!

感慨一阵后,天子冷静下来,问道:“卿说说看,这些骑具,造价几何啊?”

张越闻言,恭身拜道:“马鞍制造,倒还算简单……”

现在出现在这些汗血马身上的高桥马鞍是赶工出来的粗制品,只是用木头和皮革在一个时辰内做出来的。

缺点很多,也很容易擦伤骑兵的大腿两侧。

但,若给出时间和足够的资源的话,制造出相对廉价,但适合骑兵使用的马鞍,在技术上不存在问题。

毕竟,高桥马鞍其实只是思路问题,而不是技术问题。

“就是这马镫与马蹄铁……”张越禀报道:“若要造出合格的战争用具,少府还需要努力!”

现在的马蹄铁和马镫,其实是临死制造,纯粹用来撑场面的。

拿来阅兵和展示可以,但一旦进入实战,这两种器具的材料,恐怕无法承受高强度的作战损耗。

“具体是何问题?”天子问道。

“回禀陛下,主要是生铁的质量不过关!”张越回答道:“而若用钢铁来造,则恐怕造价高昂!”

目前的汉室冶铁,主要是用木炭冶炼,冶炼出来的生铁是铸铁,大多数是白口铸铁。

白口铸铁的优点是含碳量高,缺点也是含碳量高。

含碳量高意味着其硬度高,但也意味着韧性低,容易断裂和磨损。

这是技术问题,必须用技术来解决。

天子听着,陷入了沉思。

汉家生铁的缺陷,他自是知道。

不然,他也不会投入重资,几十年如一日,支持少府开发了炒钢和灌钢这两条科技树。

但,无论是炒钢还是灌钢,成本都太高了!

沉吟片刻,天子抱着试试看的心理问道:“那卿可有解决方案?”

第六百三十六节 铁与火(1)

“启奏陛下,要解决生铁性脆的问题,臣以为非得退火不可!”张越恭身拜道。

退火工艺,在中国有着漫长的发展历史。

根据后世考古发现,在商代就已经开始出现了退火工艺。

而铁的退火工艺,在铁被开始运用的战国早期就已经出现了。

事实上,针对白口铸铁的脆性进行柔化退火处理的技术,在现在已经发展的很不错了。

少府,已经在尝试以盐水和油脂来作为退火介质。

但问题是,这种退火工艺,一来全靠工匠个人的经验和技术,二则加工难度很高。

很难形成规模化,只能进行少量加工。

别说去处理那每年高达三百万斤的生铁了。

恐怕三万斤都很难完成!

而汉家骑兵,粗略估计,仅仅是全面换装马蹄铁,所需要的可煅铸铁,每年都在十万斤以上!

故而,天子听着,也是皱起了眉头,问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那就只能用锻铁了……”张越有些嫌弃的道:“只是,锻铁是死路,若以锻铁,则臣恐将来我汉家冶铁技术,不能发展!”

在人类的冶铁技术发展史上,东西方走了两条科技树。

东方的中国,以铸铁为主。

西方的欧陆,以锻铁为主。

铸铁是以高温熔炼铁矿石,然后将得到液态的金属进行加工成生铁,然后铸造成铁铸件。

而锻铁则是在相对低温的情况下,熔炼铁矿石,因为熔炼温度比较低,所以得到的不是金属液,而是通过化学反应,将氧化铁还原成金属铁。但这种金属铁含有较多杂质,所以需要趁热进行锻打,挤压掉杂质,得到可锻打和易加工的锻铁件。

中国走铸铁科技树是因为从夏商周三代就已经发展起来的青铜科技的缘故。

古代的先人,铸铜为鼎,为后人指明了方向。

而西方欧陆的工匠们,则根本不会处理因为高温而液化的金属液。

将之视为废物。

毫无疑问,锻铁科技树是死路一条!

欧陆的锻铁,虽然有含碳量低,易于加工等优点。

但前路已绝!

事实上,后世西方欧陆的炼钢技术和钢铁工业的各种转炉,是从中国的铸铁科技树上重新发展出来的。

就连后来名为锻铁的锻件,也是以高温熔炼铁矿石,得到生铁再精炼而成。

低温加工,死路一条!

没有任何潜力可言。

而东方的铸铁件,看似太脆,实则,充满未来。

就是现在,诸夏的工匠们也能用自己的智慧,将铸铁再加工,以炒钢术和灌钢术将之加工成为钢铁。

后世的钢铁厂中的各种炼钢炉,其实向上追溯,它们的祖先就是汉代发展起来的炒钢术和炒钢用的坩炉。

所以,假如现在为了图方便,走上低温锻铁的道路。

那是遗祸千古!

而且,其实也没什么卵用!

在工业革命前,古代中国的生铁产量,一直遥遥领先。

甚至,哪怕在现在,中国的生铁产量,就已经相当于工业革命前夕英国的生铁年产量。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而原因就是,铸铁的生产效率和生产规模,无论在那个情况下,都遥遥领先锻铁工艺。

而且,铸铁科技,是先难后易。

白口铸铁,确实应用范围比较少。

这也是在战国时期,最初的铁被称为‘恶金’的缘故。

但是,发展到现在,铸铁的性能已经远超当时。

至于产量?

吊起全世界打都可以了。

在漫长的封建史中,独有东方中国能生产出足够满足国家军事、经济使用的铁。

而其他国家和文明的铁产量?

连军事需求都很难完全满足,遑论应用于民用了。

再说……目前汉室的生铁产量,算上质量最差的那部分,也才将将三百万汉斤上下。

大概相当于七万吨的生铁。

平摊到帝国每一个臣民身上,人均连五十克都不足!

再将宝贵的时间和资源,拿去玩锻铁。

何年何月才能达到每年人均消费一公斤生铁的水平?

而人均生铁年消费一公斤,意味着汉室的生铁产量将达到五十万吨左右。

当生铁规模,达到这个地步,就有可能催生出第一次工业革命。

蒸汽机、铁路和机械生产,就有了物质基础。

毕竟,中国太大,人口太多了。

需要钢铁的地方也太多了。

仅仅是传统的小农经济,也可以轻松消耗数十万吨的生铁。

而生铁也只有在满足了农业的基本需求后,才有富裕的产量,进入到工业。

毕竟,你不可能让农民饿着肚子去工厂工作。

也不可能让军队饿着肚子去守卫边疆,保卫国家。

天子,当然是不懂什么锻铁和铸铁的区别。

不过没有关系,作为君王,他不需要什么都懂。

有人懂就行了。

有鉴于至今为止,张越的表现,让他很相信。

所以,他也就信服了张越的说辞,问道:“那卿的意思是?”

“臣愚钝,以为独有坚持走退火这条道路,发展更好更先进的冶炼技术,用社稷的意志,持之以恒的推动下去!”张越恭身拜道:“每年,少府都必须划出一笔资金用于此事,以期将来可以大规模的进行铸铁退火作业!”

在现在,退火、淬火之类的热处理工艺,依然处于相当原始的阶段。

没有形成工艺流传,靠的全是工匠自身的经验。

铸铁件怎么退火,保持在什么温度?

全凭个人直觉和经验判断。

而且冶炼技术和炼铁炉的技术,也很原始。

要形成规模化和流程化,甚至,出现技术类的书籍来指导,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前途是无比光明的!

因为,白口铸铁经过退火热处理后,将得到可煅铸铁。

这种可煅铸铁的加工性能和机械性能,将瞬秒锻铁工艺!

哪怕只是进行很初级的退火处理,铸件的可塑性,都将提高数倍!

哪怕是现在,汉室也已经有很多工匠可以通过自己的经验和技术,完成这一工序。

若能将之规模化普及开来,立刻就能提升整个国家的技术水平,并带动全社会的生产力,向前大大迈进一步。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曲辕犁的普及速度,也将呈几何指数上升!

第六百三十七节 铁与火(2)

天子听着,闭上眼睛想了想,然后点头道:“朕会交代少府卿去做的!”

张越连忙谢道:“陛下圣明!”

在中国,自古以来,只要最高领导人点头和下令的事情,一般都是极为优先的。

若这位陛下给少府下达命令,现任守少府卿公孙遗,怕是会将此事当成重点和政绩来抓。

就像他现在抓少府的造纸工坊一样。

张越可听说了,最近两个月,公孙遗吃住都在造纸工坊。

他甚至亲自带头,参与砍伐竹林和浸泡竹筒。

在他的严厉督促下,汉室的造纸规模,跟吹气球一样膨胀起来。

第一批少府生产的纸张,已经制作完毕。

总数高达十万张!

而其后,每一个月,造纸工坊都能供应数十万张。

这简直就是恐怖!

而且,不止于此,在公孙遗的督促和鞭策下,少府还开发了用树皮、破渔网和其他廉价原料造纸的科技。

相信很快就能点开相关技术科技树。

所以,张越相信,公孙遗肯定也能干好这个事情。

唯一可惜的是,张越不是工科生,没有系统的学习过热处理。

所知的也不过是回溯来的常识和见闻而已。

不然,从后世随便哪个大学,拿一本热处理相关的入门指导书籍,就足可解决大部分问题了。

不过,不要紧。

中国人最怕的就是认真二字。

只要认真起来,还真没有什么技术和东西,可以难倒勤劳勇敢智慧的诸夏劳动人民。

秦始皇想要一柄削金如泥的宝剑,秦代少府的工匠,就把金属铬镀到了剑身上。

要知道,西方将金属铬镀到金属上,还是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才完成的。

秦始皇,希望将自己的伟大帝国连接起来。

于是,秦驰道贯通南北,西元前的诸夏完成了让世界震惊的基础设施建设,在如今未来,整个诸夏民族都将受益匪浅。

讲老实话,若没有秦驰道,大一统的中央帝国,就很难出现和延续下去了。

如此广袤的疆土,从帝国的最南端到最北端,哪怕骑兵也要走一年。

没有驰道的联系和车同轨书同文一度量的设计,南北早就分裂了。

中国大陆,大约会和战国时代一样继续沉沦在内战之中。

连万里长城和秦驰道,也能建立。

连金属铬都能想办法镀到宝剑上。

区区一个热处理工艺,张越相信,以诸夏人民的智慧,肯定能找到办法解决。

再说,他也可以提供一些理论指导。

他回溯的记忆里,虽然没有找到相关的技术资料。

但是,多少可以提供一些思路。

譬如,他曾在大学里看过一些相关书籍,里面似乎科普过白口铸铁和灰口铸铁、球墨铸铁的发展路线。

在后世,这属于轻易可以获取的常识。

但这个常识是建立在人类从工业革命开始,两百余年工业冶金技术发展的点点滴滴积累起来的经验和技术上。

无疑可以指明道路!

天子却是没有再关心这个事情,接着问道:“那如今,汉家骑兵所需的马蹄铁,如何解决?”

张越拜道:“如今之计,只能是循序渐进,逐步换装,优先从野战骑兵的主力精锐开始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汉室骑兵,在卫青霍去病的巅峰时代,曾经高达二十万以上!

如今,虽然远不如卫霍的巅峰时期。

但,边塞各郡和主力野战军团中,依然有着超过十万的骑兵存在。

骑兵一般配备双马,这就是二十万匹战马,再算上为其提供后勤补给和运输军械的武刚车配备的挽马。

起码有三十万匹马,正在等着换装全新的骑具。

每一匹马起码需要八个马蹄铁。

四个用于装备,另外四个用于更换。

三十乘八,就是二百四十万只马蹄铁。

平均每只马蹄铁重半汉斤左右(越合一百克),这就需要一百二十万斤铁。

相当于国家一年生铁总产量的五分之二。

简直是可怕。

所以呢,只能是慢慢来,每年换一个兵团。

倒是马鞍和简易的马镫,可以在两三年内就普及全军。

天子听着,有些不大高兴了。

“慢慢来?”他轻声道:“那得要多久啊?朕可等不了太久!”

如今,有了这样的神器。

他当然想要尽快去找匈奴人pk一波,在这地球ol的大型真实PVP游戏里,将老对手按在身下使劲摩擦摩擦。

可,若一年才能换几千骑兵,何年何月,才能有足够多的新式骑兵参战?

他是很清楚的,一种新战术和新装备,不是说交给部队,马上就能用于实战。

旁的不说,当年,为了让军队掌握和适应骑兵作战,卫青就在关中足足训练了一年,吸取了第一次出塞的教训后,才让汉军适应了骑兵时代的作战。

现在,这些新装备也是一样的。

部队需要时间来训练和演练,也需要磨合,才能形成作战能力,并开发出相应战术。

对于这位陛下的心思,张越差不多也能明白和理解。

历史书上评价他好大喜功,是真没有抹黑的。

在事实上来说,这位陛下,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希望立刻见到成效,越快越好。

但,这却正是张越想要的。

“陛下,或许新丰的工坊,可以为陛下的换装大业略尽微薄之力……”张越趴着道:“若陛下能准许臣在新丰工坊园,建立一个冶炼工坊,并将部分马蹄铁的生产工作交给新丰工坊负责,臣敢保证,必定能加快换装速度!”

国家采购,从来都是加快资本发展和技术发展的推动力!

为了利润,资本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哪怕是在现在的技术条件下,只要有利可图,工坊园里的监工和管家,说不定能利用现在的简单条件,土法上马各种退火铸铁。

用人力来堆,堆出一个奇迹来!

当然,张越也能借机,在新丰建立一个冶炼中心,并为未来,在郑县开矿做好技术积累和资本积累。

天子,却是没有想这么多,他只想要尽快看到自己的骑兵,换装完成,然后去找匈奴人的麻烦。

所以,他没有多想,就点头道:“朕准了!”

“不过,新丰明年年,至少必须生产出五万个马蹄铁,卿能做到吗?”

张越想了想,五万个马蹄铁,确实有难度。

但,值得一试,于是俯首拜道:“臣与新丰有信心完成陛下交付的任务!”

五万个马蹄铁,至少需要两万五千汉斤的退火可煅铸铁。

大约是六吨左右的退火铸铁。

价值数千万,利润可能超过一千万。

得到这笔订单后,新丰的工坊园发展,立刻就能走上快车道。

而资本的特质自古就是什么赚钱就流向什么。

资本连比特币和各种衍生出来的虚拟货币,也能疯狂进入。

更别说这种实实在在的利润和利益了。

故而,张越能预见到,明年的新丰将变得无比火热。

关中那些土豪和贵族手里,有着大量无处可去,只能在家里地窖发霉的资金。

而一旦这些资金涌入新丰工坊园,那么,资本和工业的最初积累就完成了。

铁与火,将在新丰生根发芽,并在自己和‘建小康’事业的掩护下茁壮成长。

用不了几年,祂就能让整个世界大吃一惊!

让整个天下,都匍匐在祂的脚下。

因为,哪怕是海洋里的小鱼,一旦聚成团,都可以抵御体型是它们百倍以上的掠食者。

而资本和手工业聚团后,产生的规模效应,足够改变世界了!

旁的不说,就是现在的新丰工坊园里,入驻的工坊,都已经盈利了,而且盈利的速度越来越快。

规模化生产与分工合作,使得他们的成本大大降低。

而成本降低,等于利润增加!

第六百三十八节 东南问题(1)

谈完军队的事情,天子就又说起了明日将要举行的大朝议。

他问道:“明日大朝议,卿做好准备了吗?”

张越俯身拜道:“臣已经查阅和记住了兰台全部的有关档案和数据……”

“青州、扬州、徐州的大概情况,已经在心中有所估计了!”

事实上,张越不仅仅看了青州、扬州、徐州今年的上计报告。

他还翻阅了过去二十年保留的这三个州的档案和三州刺史的报告。

情况真的是触目惊心!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封建社会,小农经济下的汉室,居然出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过剩!

但资本主义过剩的是商品。

而青、徐、扬,过剩的是人口。

日益加剧的土地兼并,使得大量人口,沦为无地游民。

甚至,欲做奴隶都不可得!

因为,汉室为了限制蓄奴,强制规定,奴婢的人头税是自耕农的五倍!

在地方人口过剩的情况下,地主豪强们,当然不可能毫无节制的蓄奴,在买方市场,卖方当然有理由也有资格傲娇。

于是在某些地方,卖身为奴,甚至还需要关系!

这简直就是可笑!荒唐!但真实存在的事情!

仅仅是在青州,青州刺史隽不疑粗略估计,青州辖区八郡两国差不多一百县,人口几近八百万,有起码两百万没有土地,没有产业。

孟子说,有恒产者有恒心。

当人民没有工作,无法养活自己和家人的时候。

他们会干什么?

后世的很多国家,都给出了完美的答案——犯罪!

所以,青州盗匪横行,官府根本管不了,也不能管。

扬州和徐州的情况,相对轻一些,这两个州部的人口规模和无地游民数量,比青州要少很多。

但总数差不多也接近了一百五十万了。

换而言之,现在的汉家东南,有一颗重磅炸弹。

只要一个火星子,就会爆炸!

三百多万没有土地,没有工作,连奴婢都做不成的贫民,为了生存下去,他们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而且,这还只是地方报告的数据和刺史衙门的简单汇总的结果。

天知道地方上真实情况是怎样?

要知道,官僚们最擅长的就是粉饰太平和欺上瞒下。

现在,这三州问题,居然发展到了连地方都无法在数据上掩饰的地步。

可想而知,情况到底有多么糟糕了!

张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自己掌握和了解到的情况对天子做了一个简单的阐述,援引了大量数据和报告,再将这些数据和报告分析出来的结果,告知天子。

这位陛下听着,脸色立刻就成了绛紫色,心情也变得无比糟糕。

“情况已经败坏至斯了吗?”他冷哼着道:“青州、扬州、徐州,二三十郡国,上下两千石、千石、关内侯、列侯,皆可杀!”

何止是可杀?在他看来,全部族诛都不过分!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如此直观和详细的有关青、徐、扬基本情况报告。

而且,是从地方官员自己报告的东西里总结出来的数据。

真实性当然是毋庸置疑。

“陛下,微臣昧死以奏!”张越赶忙帮着灭火,拜道:“青、徐、扬三部州当前的问题,并非是惩办责任人,而是要解决当前困局,这恐怕离不开与地方士绅的合作!”

若在没有阅读和了解这些情况之前,张越还一直以为,东南地方局势糜烂是地方豪强地主贵族放纵的结果。

但看了这些东西后,张越就知道了,或许一开始,这其中有地主贵族们作死放纵和纵容的原因。

但现在嘛……

恐怕他们比长安还要担心和害怕!

三百多万游民,流离在外,衣食无着。

这颗炸弹要是爆炸,汉室固然要焦头烂额,但,首当其冲,死的一定是他们!

他们这些地主豪强贵族们,他们这些士大夫们!

陈胜吴广在大泽乡一声呐喊,天下豪杰联袂而起,推翻暴秦。

但是,起义军还没有打到咸阳,东方六国的旧贵族和传承数百年的血统卿大夫们,就已经死的差不多了。

中国的农民暴动,可从来都懒得管,你是谁?身世血统何等高贵?

他们只知道一个事情,不杀你,自己就要死。

韩非子说:纣曾贵为天子,其死不若匹夫。

陈胜吴广起义的浪潮中,淹死的卿大夫和血统贵族,数都数不清楚。

张越就不信了,齐鲁吴楚的贵族士大夫们,在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们自己心里不害怕?晚上能睡好?

齐鲁吴楚的官吏们,晚上敢闭着眼睛睡觉?

特别是那些盗匪横行的地方,恐怕现在就是曾经扶持起盗匪的贵族地主,如今也已经被自己扶持的盗匪反噬了。

毕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又不是什么新闻。

漫长的历史上,类似的事情,始终屡见不鲜。

张越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明末的关宁军们养寇自重,结果让满清入关。

还有东南沿海的富商们,玩倭寇马甲,结果真的搞出了倭寇。

就像董仲舒当年说的那样:强者,是予狂夫利剑,必妄杀人。

地方盗匪,养起来简单,控制却不简单。

就后世动物园圈养的老虎,饿起来了,饲养员都吃!

地主贵族们,玩盗匪养成。

岂能不会被盗匪反噬?

所以,其实现在的东南情况,长安和地方的贵族官僚都是一样的感觉——麻杆子打狼,两头害怕。

长安怕引发内战,导致局势不可收拾。

地方地主豪强贵族官僚们,就更怕了。

这么多流民,一旦爆炸,他们是第一个GG的。

这大概也是张越,能从上计报告里,发现真相的原因了。

这些混蛋,在用一些隐晦的语言,向长安求援。

天子听着,仔细想了想,也是叹了口气,道:“朕何尝忍受过这般憋屈之事?”

他的人生,向来就是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无论是匈奴还是内部的官僚贵族,谁敢和他跳,他就抽谁!

当年,汉匈激战正酣,卫满朝鲜无故袭杀汉家边塞军民,立刻就激怒了他,于是大军挥师北上,楼船泛海而至,一举荡平了以为汉军无暇抽身,可以在边塞挑衅的卫满朝鲜,将卫满朝鲜的国王人头,挂上北阙城楼,去与南越的逆贼们一起吹风。

所以,他真的很难忍受这样的情况!

第六百三十九节 东南问题(2)【补更1/6】

讲真,以天子的脾气,要放在去年这个时候,他知道了这个事情,肯定是二话不说,马上就召集御前军事会议,挑选大将作为领兵人物,率军南下!

齐鲁吴楚的地方渣渣们,从来都不堪一击!

楚汉争霸的时候,汉军都能击败强大的楚军。

吴楚七国之乱的时候,周亚夫以不过十万的平叛大军,就荡平了声势浩大,号称八十万的叛军。

中央平叛军队,一路杀过去,吴楚齐鲁的逆贼,一个个只能匍匐在地,引颈待戮。

在他统治期间,削齐鲁吴楚的地方渣渣,也削了好几次了。

也就是现在,在接受了张越的建议后,他开始修身养性,脾气已经比从前温和很多很多了。

纵然如此,他也依然怒不可遏的道:“若不给彼辈教训,朕何以安天下?”

张越赶忙拜道:“陛下,臣愚钝的以为,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解决百姓的生计!”

“孔子曰:民如水,社稷为舟,水则载舟,水则覆州!”

“故《诗》有生民,《书》有汤誓!”

“今东南无地百姓数以百万计,情况已是危险至极!”

这个炸弹,只要爆炸,死的肯定不止是地方贵族,还会将整个东南地区,百年发展和休养生息的一切彻底摧毁。

哪怕汉家最后能重新平定,梳理地方,付出的代价,也将非常惨重!

所以,张越只能死命劝道:“陛下,若要惩办贼臣,贪官污吏,大可等日后再动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陛下惩办罪臣,无有期限!”

听着张越的话,天子才终于有所冷静,他长长的出了口气,问道:“那依卿之见,这数百万无地百姓,当如何处置?”

这可是几百万人啊!

元封年间,关东大灾,百万流民聚集函谷关下。

整个汉室,都已经被吓得战战兢兢,两股战战。

为了解决这些灾民的生计和生产生活。

全国都被动员了起来。

少府开放了上林苑与所有的非皇室宫苑,作为灾民的安置点。

北军六校尉,从自己的营垒撤出来,宁愿在野外宿营,也要给灾民一个住的地方。

边塞的将士们,甚至主动向后撤退,停止了战争,以节省报告的资源来救助灾民。

就连他也罕见的停止了求访长生不死药,安心待在长安,指挥赈济灾民。

最终,还是靠着向朔方、九原和天水、居延移民三十万。

又安置二十万灾民至关中,剩余灾民则组织回原籍,发给种子、农具、粮食,才算把这个事情给解决了。

现在,齐鲁吴楚是三百多万无地流民。

天子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了。

就算把他今年辛辛苦苦抄家得到的全部资金和土地都压上去,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因为,这些人不是缺钱。

更不是靠着一次赈济就能安定的。

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土地,没有了自己的家园,沦落为游侠、地痞甚至是盗匪。

要让他们重新安定下来,重新变成守法臣民。

天子觉得只有一个办法——派遣大军南下,杀光当地的地主豪强官吏,将这些混账的土地和财富分给这些失去了土地的人民。

然后,再杀光那些当过盗匪的人。

只有这个办法可以解决问题!

其他办法,都无法解决问题。

若非现在在他面前苦劝的是他最信任的宠臣,错非调动大军南下,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治安战和维持战,得不偿失,此刻他已经不管不顾了。

东南的地主豪强贵族官僚们,在长安的统治者眼里,从来都是肉鸡和战五渣的代名词。

对付他们,长安素来是以高压策略。

管你是谁,一刀砍了,总归没有坏处!

张越深深的吸了口气,顿首拜道:“臣愚钝,以为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救此时弊!”

他抬起头,看着天子,小心翼翼的道:“将所有流民,全部招入汉军,编组成隧营,让他们参与地方水利建设和道路、桥梁以及拓荒!”

“东南一带,有淮河、长江,水网发达,若能修建成一个巨大的运河网络,连通淮河、黄河、长江,则南北从此成通途!”

这是张越从大怂学习到的成功经验。

有宋一代,旁的不说,社会是真的很稳啊。

虽然农民起义,此起彼伏,百姓反抗,前仆后继。

但是,靠着将流民送到军队里,让他们吃皇粮,让他们有事情做,就这一点,让大怂虽然对外屡败屡战,但社会问题却从未成为国家的隐患。

大怂的以文制武,软弱无能,当然不可学习。

但,将流民拉进军队,却是维稳的利器。

而且,成本很低廉,只需要给这些人提供粮食和工具,满足他们的基本需求就可以了。

更何况,张越还从罗斯福新政学到了一个很好的技能。

叫做失业太多怎么办?基础建设帮你度过难关。

米帝大萧条后,罗斯福上台,除了大搞基础建设外,甚至还雇佣一大批闲得无聊的家伙,去沙漠种树,去山上雕头像。

总之是很有搞头的。

特别是相对于现在汉室的社会情况——因为国家征发徭役,有一个叫践更和责庸的制度,导致了地方地主豪强,蓄奴成风。

现在,正好借着这个机会,逼迫齐鲁吴楚的地方豪强贵族,吐出这块肉来,将这些资源交给失地百姓。

从而间接打击地方蓄奴之风。

而且,此事要是能搞成,好处是数不清楚的。

首先一点,就是三百多万劳动力,完全可以将江南地区进行进一步开发。

运河网络一旦形成,起码能多开垦上百万顷土地。

这些开垦出来的土地,可以援引秦代的垦草法令,交给开垦的农民耕种。

这等于给了这些失地农民生产资料,重新再造数十万户的中产自耕农阶级。

帝国的生产力和粮食产量,将因此大大增加。

而他们在当兵期间,修建的种种基础设施,则将会和杨广的大运河工程一般,让子孙后代,受益无穷!

唯一的问题是,怎么让齐鲁吴楚的地主豪强贵族们,吐出他们嘴里的肉,并且心甘情愿的主动配合长安,维护地方秩序,主动发动流民,进入隧营,参与国家规划的各种工程。

第六百四十节 东南问题(3)

作为皇帝,当今天子当然很了解他的臣民。

闭着眼睛,他都能说出各地士大夫贵族们的习性与特征。

所以,只是听着张越的意见,他就知道不可能。

因为,姑且不能这个建议可不可行。

单单就是让齐鲁吴楚的士大夫贵族们,自愿吐出他们嘴里的肉,那就无异于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齐人宽缓,楚人轻慢,而鲁人吝啬……”天子缓缓的道:“卿恐怕不能令其等服也!”

张越听着,嘴角微微抽搐。

毫无疑问,这位天子在开地图炮。

但,这种地图炮,还真不是偏见。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确实是齐鲁吴楚之地的贵族士大夫们的普遍精神面貌。

所谓齐人宽缓,这其实说的好听。

齐地自古富饶,自管仲以轻重之权,用鱼盐之利,辅佐恒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尊王攘夷后齐国的经济、社会和技术发展,都是位居诸夏之首。

齐都临淄甚至已经是地球上唯一一个人口突破百万的超级城市。

与之相比,长安城作为帝都,人口不过将将二十来万。

雒阳作为三河之中枢,周之故都,天下通汇之地,人口也不过三十万。

睢阳位于梁邹必经之地,与南阳相邻,为南北交通中枢,人口也才十来万。

而临淄城一座城市,人口就几乎百万之众!

一城之人口,顶的上别人一个郡!

当初还有齐王的时候,齐王每年仅仅是从临淄城里,就能从工商业和手工业之中获得租税五千金!

也是靠着齐国的富饶和发达,齐地的读书人与知识分子位居全国之首!

在齐国,因为经济发达,文化昌盛。

所以,历史上走出了无数不同流派的学派与思想。

仅仅是战国时期,齐国就有齐法家、齐黄老、齐儒和齐墨。

哪怕是现在,齐地也是汉室最主要的商品产地。

齐地的刺绣与丝绸,畅销天下。

齐国的妇女,撑起了齐国经济的半壁江山!

但也正因为如此,齐地士大夫贵族的精神面貌很不堪。

太史公司马迁和班固在著史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吐槽过齐人糟糕的学风和社会风气。

按照史记的说法是‘齐人宽缓豁达,足智、好议论,怯于公斗,勇于持刺’。

几乎是一竿子就把齐国人全部打死了。

但,这不能怪人们的偏见。

实在是齐国人,特别是齐国的士大夫贵族们,做过太多好事了。

自齐威王后,齐国对外屡战屡败,甚至差点被燕国亡国,靠着田单的火牛阵才续命成功。

秦灭六国的时候,其他五国都进行了英勇抵抗。

只有齐国是秦人几乎没有流血就吞并的国家。

汉季,因为某些人所共知的缘故,长安对齐地的看法和宣传,理所当然的带了很多偏见。

反正,关中父老们,吐槽齐人的缺点和给齐人编排笑话,这是有着相当久的传统的。

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宣传下,齐国人在关中人脑海中的印象,早就已经变得刻板了。

说起齐人,所有人都会下意识的在自己脑海形成一个虽然穿着华丽,嘴上大道理一套接一套,但实则眼高手低,非常无能的儒生形象。

而少数曾来长安的齐国人,在长安的行为,加深了人们对齐国人的印象。

所以就形成了恶性循环。

在长安,齐国人就像后世的河南人民、东北人民一样,常常躺枪。

而鲁人……

好吧,因为鲁地人保守排外,所以,长安和天下普罗大众,对鲁人的影响,一般都是来自那些行走天下的鲁地商贾。

那么鲁地商贾在什么事情上最擅长?

答案是精打细算,斤斤计较。

当初,鲁地的邴氏,富甲天下,其起家就是靠着的邴家三代如一日的节省和勤俭。

所以,跟鲁人做生意,经常要做好与之讨价还价的准备。

至于楚国人?

好吧!

托庄子和韩非子的福,什么亡羊补牢、守株待兔、掩耳盗铃之类的寓言故事里那个担当丑角的主人公一般都是楚人。

所以,楚国人在如今的汉室,不是后世的‘惟楚有才’。

而是‘楚人都很固执’。

加上当初,楚庄王那一句‘我蛮夷也’,让诸夏士大夫们耿耿于怀。

于是,楚人和齐人一样,在汉季被黑的惨不忍睹。

当然,这也有楚人自身的缘故。

楚国靠近吴越,与南越相邻。

楚地多山,气候潮湿,产出有限。

所以,楚国的男人,最喜欢干的就是在荒郊野外,做些无本买卖……

但张越很清楚,这些都只是一小部分人,一小撮人所为。

只是长久的刻板印象而已。

旁的不说,齐国没有英雄豪杰吗?

那田横的三百义士是亡灵不成?

鲁地就没有慷慨之士了吗?

那颜异和鲁申公难不成不是鲁人?

还有楚人,英布、项羽,固一时之雄也,后世更是‘惟楚有才’‘无湘不成军’。

所以说啊,这地图炮和地域歧视,要不得。

按后世的说法是,应该将X国人民和X国政府区别对待。

齐鲁吴楚,烂的是贵族地主和官僚。

齐鲁吴楚的人民,是勤劳的,是勇敢的,也是智慧的。

这一点,张越确信无疑。

但,他相信没有用,因为无法说服天子和朝臣。

更没有办法,让这青、徐、杨三州的官僚们同意和支持张越提出来的计划。

“陛下之言,固然有道理……”张越恭身拜道:“只是,陛下,青州、徐州和扬州,情况不同,诉求也不同,局势恶化程度也不尽相同!”

“且孔子曰: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并行,厥有我师!臣以为,青州、扬州、徐州,大部分官员,本质上应该还是好的,还是忠于陛下的!”

就连纳粹和日本法西斯里,都有着同情被侵略国家的人。

徐州、青州、扬州的官员难道就真的全部烂透了,洪洞县里没好人了?

不可能!

肯定还有有良知和责任感的官员。

青州刺史隽不疑就是很好的例子!

找到这些人,争取他们的支持和帮助,非常关键!

再说,一棒子全打死了,太过分,也没有必要。

政治的原则,永远都是争取最大团结与支持,而不是相反,去破坏团结、挑起问题。

天子听着,脸色也终于有了些缓和。

张越见了,赶忙拜道:“若陛下授权,臣愿意去做这三州部大臣的工作,尽可能让他们发出声音,表明立场!”

第六百四十一节 定策(1)

天子看着张越的神态,想了想,觉得似乎试试好像也不错。

反正不要钱。

万一成功了呢?

只是……

这明天一早就是大朝议了,今天晚上,肯定不适合。

所以,天子道:“卿得给朕一个期限……”

齐国很富裕!

吴楚也很富裕!

齐国有的是商品和财富,而吴楚本身就存在着大量的铜矿。

春秋时期,楚国就是靠着灭随,得到随国铜矿强大起来的。

想当初,先帝就是靠着干掉了吴楚七国的反贼,才有资本给天下人发福利啊!

又是三十税一,又是推迟始傅,又是到处建牧场,养马三十万匹。

至于他?

也是靠着告缗,褥了一次齐鲁的羊毛,才有钱巡行天下,封禅泰山。

所以呢,若青州、徐州、扬州的官吏不肯听劝,那他也没有办法了。

只能是采取迁陵政策,从此三州,迁徙訾产在百万以上者三千户到茂陵。

这个事情,不需要通过廷议。

他可以直接以天子的身份,下达命令。

编户齐民的政策之下,几乎没有什么人能逃过监控。

当然,倘若这样做,其实就等于告诉青徐扬的地方士绅贵族,长安没有将他们当人看,纯粹是当肥猪在养。

现在,他们反抗不了。

但将来,这肯定会埋下祸乱的引子。

吴楚七国之乱说不定可能再次上演。

但没有办法,东南必须稳定。

东南问题这么大,必须想办法解决。

三千家哭,总比三万家,三十万家甚至三百万家哭要好的多。

反正,齐鲁吴楚的渣渣们,不是缓则就是余孽。

长安素来就没有怎么尊重过他们。

张越却是仔细想了想,然后拜道:“请陛下给臣三日时间……”

“善!”天子听着,笑了起来:“朕就给卿三日!”

“三日后,若青州、扬州、徐州的官员大臣不能给朕一个明确答复,朕就给他们一个答复!”

握着腰间系着的宝玺,天子的神色,非常之冷峻。

但在心中,他却充满了忐忑。

青州、扬州、徐州的官员里,究竟还有几个忠臣?

他不知道,也害怕知道。

……………………………………

辞别天子,张越走出宫阙,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青州、徐州、扬州的混乱与糜烂,在史书上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历史当今天子,这位世宗孝武统治晚期,南方政治混乱,盗匪丛生。

地方治安破败,人民生活受到严重威胁。

最终,为昭宣之后的阶级固化,奠定了社会基础。

为了稳定东南,汉室的统治阶级,被迫向地主豪强让步。

到元成之时,豪强宗族已经尾大不掉,皇权已经无法限制他们了。

于是,陵邑制度被废弃。

世家门阀政治,终于破壳而出。

王氏外戚一门五候,最终由王莽篡汉。

王莽想要改变世界,但他的所有努力,都被强大的豪族所毁掉。

等到东汉建立,东汉王朝与其说是一个大一统的中央帝国。

倒不如说是一个联邦制的贵族共和帝国。

南阳和河北的士族豪强的力量,与在位的皇帝,不相上下。

光武帝活着的时候,还能压制他们。

光武帝一死就放羊了。

其后的整个东汉政治,都是皇权和士族的博弈。

这也是东汉与西汉在根本上的不同。

西汉,天子是董事长,而且是大股东,股权占了起码六成。

而东汉,皇帝只是ceo罢了。

整个国家,也只是一个伪装成国家的门阀联邦。

所以,张越知道,解决青州、徐州、扬州目前的问题,就是解决未来可能的门阀政治的温床。

没有了东南的混乱局面,门阀政治就可能胎死腹中。

所以,张越充满了干劲。

只是,光有干劲,解决不了问题。

要解决问题,关键还是要看人。

伟大领袖说过,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

他同时还教导人民——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是我们在工作中首先要分清楚的事情。

作为一个曾经的接班人,张越现在越发的认识到,伟大领袖不愧是伟大领袖。

看问题,总是直指核心!

那么,在青州、扬州和徐州的官僚系统里,谁可以成为自己的朋友?谁又肯定会成为敌人?

那些人可以团结,那些人又该彻底打压?

张越看着远方,然后忽然回头,向着未央宫方向而去。

青州、徐州、扬州的官场生态和地方生态,他肯定是不知道,也不清楚的。

但有人知道!

青州刺史隽不疑!

这位暴胜之的小弟,在青州已经扎根数年,对地方郡国的问题和情况,可以说了如指掌。

而且,通过他,张越可以接触到扬州和徐州刺史部的御史们,

相信他们肯定也愿意帮忙的。

在现在,州刺史机构,还不是东汉的那个怪物。

如今的州部刺史,与其说一个行政机构,倒不如说是一个纪检机构。

这才他们的职责也能看出来。

自刺史制开始实施,汉季刺史的职责就是奉六条诏命稽查郡国。

哪六条呢?

强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强凌弱,以众暴寡!

千石不奉诏,遵旧典,倍公问私,旁诏守利,侵渔百姓,聚敛为奸!

二千石不恤疑狱,风历杀人,怒则任刑,喜则淫赏,烦扰苛暴剥戮黎元,为百姓所疾,山崩石裂,祆实讹言!

二千石选署不平,阿附所爱,敝贤宠玩!

二千石子弟恃怙荣势,请任所监!

二千石违公下比,阿附豪强,通行货赂,割损政令!

故而,在西汉王朝,至少在现在,刺史的职责和任务就是监视地方,代替皇权巡视郡国,打击豪强,遏制兼并,打击官商勾结以及官员贵族子弟违法乱纪。

除此之外,十三州刺史,全部隶属于御史中丞领导的兰台御史机构。

他们的报告,直接上报御史中丞本人,然后由御史中丞报告天子。

所以,要了解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找暴胜之。

由暴胜之出面,去与此番回京的刺史、御史们面对面交流。

而且……

暴胜之还是目前汉家的齐鲁吴楚问题专家,十余年前,就是他持节南下,镇压的齐鲁豪强不法和盗匪。

虽然,事实证明,他没有解决问题,反而使得问题变得更加严重了。

但,在这个长安城里,已经没有比暴胜之更好的齐鲁问题专家了。

第六百四十二节 定策(2)

张越抵达未央宫时,这个汉家宫阙,此刻已经被一片肃穆神圣的气氛所笼罩。

明天就是十月甲子。

在过去百年,这个日子都是无比神圣的。

是一岁之始,是万象更新之时。

先帝、太宗、吕后、惠帝、高帝都要在这个日子,登临宣室殿,对他的大臣们发布训令和法度。

同时还要与来自天下郡国的宗室、贵族、上计吏,商讨国家大事,制定国家政策。

也就是太初年颁布太初历后,当今天子开始有意识的压制和削弱十月甲子的大朝议。

但,再怎么削弱,传统的力量也是无比强大的!

至少,在现在,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员、贵族,都更愿意过十月新年,而不是正月新年。

正月的正旦朝,现在最大的作用,不过是朝高庙,向宗庙神灵献酌。

故而,此时的未央宫,已经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数千北军将士,已经进入宫廷,开始了警戒。

少府卿的属官们,也将上千个大火盆,沿着宫阙的主要道路一字排开。

现在,虽然才刚刚入夜。

但,这些火盆已经在燃烧了。

它们将彻夜不熄,为来自天下郡国的官员、贵族,照亮他们朝拜天子的道路。

更有来自太常卿的官员,在安排着为大朝议的朝觐官员、藩国使者,准备坐席。

张越穿过繁忙的宫阙,来到兰台。

现在的兰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繁忙。

无论是尚书令张安世还是御史中丞暴胜之,今天晚上都不可能合眼了。

他们必须,为明天的大朝议,准备所有该准备的东西。

背熟所有应该背熟的东西。

包括过去百年,历代天子在大朝议上下达的训示和诏命。

也包括过去百年,所有三公九卿的上书奏疏内容。

更包括国家的相关制度、法律规定。

不然,万一有人在大朝议上失礼,但御史台和尚书台却不知道他失礼了。

那不是很尴尬,很打脸?

而相较来说,暴胜之要面临的问题,比张安世要多。

因为他还得准备此番来朝的三州郡国上计吏们的资料和档案以及他们报告的上计内容。

不然,某郡上计吏到了殿上,天子闻起来:“此何人哉?”

御史台却答不出来,更不能及时将此人的履历和政绩报告天子,那御史台上下,就全部都得想想怎么死了。

所以,暴胜之在见到张越的时候,甚至没有空请张越喝一杯茶,只是停下手里的工作,问道:“贤弟何以此时来兰台?”

“陛下命我来了解一下青州、徐州和扬州的事情,不知道兄长是否愿意为我引荐三州刺史及刺史部官吏?”张越见暴胜之忙的很,也就干脆单刀直入。

“这样啊!”暴胜之想了想,道:“此事易尔,青州刺史隽不疑,扬州刺史张懋和徐州刺史阳唯,此刻都在兰台偏殿议事,贤弟可自去!”

“吾会命人去告知他们,必定要对贤弟的问题,知无不言!”

“多谢兄长!”张越连忙拱手一拜,然后,就在一个御史的引领下,来到了位于兰台左侧的一处殿堂。

在其带领下,进了殿中,立刻就引来了无数人关注。

毕竟,一个戴着貂蝉冠,而且年轻的可怕的贵人忽然出现。

谁不是侧目?

“这就是张蚩尤?”许多人接头接耳,低声议论。

而包括隽不疑在内的十余位官员,则连忙起身,迎向张越,纷纷恭身作揖拜道:“下官等见过侍中公!”

其他官吏,也赶忙起身,拜道:“下官等恭问侍中公安!”

“诸君快快免礼……”张越连忙回礼,向着众人作揖稽首。

然后,他就笑着看向了多日不见的隽不疑。

自八月回京述职,隽不疑就一直留在长安,汉家刺史们每次回京述职,都会停留三到六个月。

之所以要停留这么久,主要是现在的刺史机构,能管的事情真的不多。

就是其职责范围的六条督查之事,也经常会碰到硬钉子。

刺史只是说起来风光而已。

但其秩比才六百石!

下面的属官,多是两百石、四百石。

这样的地位,别说是面对郡国的那些大人物了。

便是地方上的县令,若是靠山硬扎,也多半懒得理他们。

而那些豪强们就更拽了。

自元封年开始设置刺史以来,不到二十年的时间,已经有十七位刺史,在职位上遇刺殉职。

他们都是死于触动地方豪族利益,而被暗杀。

就在去年,扬州刺史王竟在会稽郡巡查时忽然暴卒,震动了整个汉家。

刺史工作的危险,由此可见一斑。

故而,为了保护自己,更为了工作更加顺利。

汉家刺史们每次回京,都要尽可能的争取朝野支持,特别是御史台和尚书台的支持与背书,并且了解和清楚国家目前的政策。

只有这样,他们才可能保护自己。

不至于死了,都没有一个交代。

“曼倩兄……”张越笑着对隽不疑拱手道:“还请兄长为我引荐诸位州部刺史的明公!”

隽不疑闻言,连忙拜道:“不敢!请容下官为侍中介绍!”

“这一位,乃是徐州刺史阳公讳唯,阳兄在徐州,为陛下监察郡国已有三年,曾弹劾两千石十余人,纠正冤案三十余宗,可谓国之栋梁也!”隽不疑领着张越,介绍着一位看上去四十多岁,比较瘦弱的官员。

张越听着连忙拱手答礼:“见过阳刺史,久仰大名,今日相见,毅深感幸甚!”

“不敢!”阳唯连忙道:“下官粗鄙之人,唯愿侍中公多多海涵!”

隽不疑又将张越领到一个三十余岁的官员面前,介绍道:“此乃扬州刺史张公讳懋……”

“张公乃是故扬州刺史王公大人之甥,王公大人一生刚正不阿,不畏权贵,为百姓福祉奔走于扬州大地十有三年,其殉职之后,张公毅然决然,接过了王公未竟之事,将会稽郡的巫蛊害人一案彻底厘清,让百余无辜之人沉冤得雪!”

张越一听,立刻肃然起敬。

已故的扬州刺史王竞刚直的名声,哪怕是关中也有耳闻。

而其死于巡查会稽巫婆神棍蛊惑民众,残害百姓,以活人祭祀一案,更是在去年震动天下。

第六百四十三节 定策(3)

宾主落座,张越环顾四周,然后轻笑着道:“本官此次来兰台,是奉了陛下的圣命,来请诸公为我介绍一下青州、徐州、扬州地方官员的情况……”

听着张越的话,隽不疑、阳唯和张懋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天子派他的侍中官来找州部刺史,了解地方郡国官员情况?

这无疑是一个极为危险的信号!

这说明了,天子对于青州、扬州和徐州的情况,恐怕已经无法忍受了。

三人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隽不疑问道:“不知道侍中公想了解哪一方面的情况?”

张越呵呵一笑,道:“我看过了诸公的报告和奏疏,也仔细阅读了青州、徐州、扬州郡国各上计吏的报告……”

“情况触目惊心啊!”

“天子闻之异常震怒,以为东南不复为汉土乎?”

隽不疑等人连忙出列恭身拜道:“下官等死罪!”

张越摆摆手,道:“诸公不必惶恐,陛下对于诸公的工作是认可的,并高度赞赏的!”

众人连忙再拜:“下官等惶恐!”

青州、扬州、徐州的问题,作为刺史,他们当然明白。

甚至非常清楚问题的严重性。

但有什么办法呢?

刺史只是六百石而已,虽然名义打着御史的旗号,甚至还有天子节,可以便宜行事。

但终究人少,权小,面对庞大的官僚系统,他们能做的,也不过是尽力纠正。

实在纠正不过来,就只能请上级干预。

但是,隔着几千里,长安城的命令到了地方,还有几分效力?

这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而且,就算刺史真的有权,但面对复杂广袤的辖区,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就以青州为例,青州下辖有八郡两国,上百个县,人口接近了一千万。

而青州刺史,拢共不过一个刺史一个丞,加上十几个佐吏和百来号官兵、杂吏和衙役而已。

就像一滴水,滴入大海,根本就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尤其是地方上,很多士大夫官员,对于刺史,奉行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故而,问题,只能是慢慢发酵。

到现在,哪怕是他们,也讲不清楚,治下辖区的问题,已经严重到什么地步了?

隽不疑甚至的悲观的认为,青州的问题,最终只能用军队来解决。

如今,张越的态度和传达的信息,更是让他陷入更深重的悲观之中。

“公等不必如此……”张越上前扶起三人,道:“此来,吾是来与诸公商议,如何解决这些问题的!”

他看向隽不疑,问道“曼倩公,以公之见,若国家欲要革除青州之弊,再造乾坤,可依靠之良吏是谁?”

隽不疑闻言,拜道:“以下官之见,朝堂若果欲革除弊政,北海郡都邮郑原、千乘郡太守刘遂、胶东王太傅赵建文以及胶东海官令羊奋或可以为国家分忧!”

“这些皆是地方良吏,有心要为天子尽忠,为百姓谋福祉之贤能!”

张越听着,暗自在心里将这些人的名字记下来。

隽不疑说他们有能力,有意愿做事,这很好。

但,到底他们行不行,张越还要自己去接触。

接着,张越又问了张懋和阳唯,将扬州、徐州地方上的良吏名单,也搞到了手里。

张越在心里面数了数,加起来有十四位地方两千石。

虽然相对于青徐扬三州的上百两千石,这个数字显得有些可怜。

但对张越来说,已经是足够了。

希腊的阿基米德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地球。

对于青徐扬的事务,只要有一批肯做事,愿做事的精干官吏,完全可以撬动这一潭死水。

况且,张越也不是空着手要做这个事情的。

政治的本质就是利益和交换。

只要找到对的方法,就可以说服大部分人,参与改革。

真要比起来,其实商君在秦国变法的时候,面对的情况,可比现在汉家的青徐扬要糟糕的多。

彼时,秦国对外丧师辱国,连函谷关都丢了。

而内部政治,混乱腐朽,落后至极。

大批的腐朽世卿,霸占着国家的资源。

而底层的人民,更是完全看不到任何希望。

反对变法的力量,远远超过了商君所拥有的支持力量。

但商君为何能够成功?

张越自穿越以来,一直研究和思考此事。

到现在,他差不多能明白商君成功的原因了。

商君的成功,其实是建立在将蛋糕做大,并让所有人参与分享的基础上。

而且,他的改革是渐渐式的改革,在一开始并没有去触动旧贵族和旧利益集团的根本利益。

而是徐徐图之,等到变法开始起了作用,得利群体越来越多,创造出一个足以与旧利益集团对抗的新的地主阶级时,他才开始第二次变法,废黜井田制,开阡陌,强制小农经济,实施异子之科。

更重要的是,在第二次变法前,商君先打了一仗。

用对外军事的胜利和战争红利,奠定了再次变法的基础。

哪怕是旧贵族们,也不得不承认,商君变法,真的让秦国强大了,真的让秦国得到好处了。

也正是因此,哪怕商君车裂,其所缔造的秦国制度和法律,也没有改变。

如今,青州、徐州、扬州的情况,与商君面对的情况,当然是不一样的。

但,值得借鉴的地方,也有很多。

至少,商君变法的成功经验,告诉张越,要在一个满是旧贵族旧势力扎根的环境下,改变世界,按照自己的理想来描绘世界的蓝图。

首先要做的是,避免直接与旧贵族和旧利益集团正面对抗。

因为倘若激怒了这些腐朽老旧势力。

他们就可能会到处下绊子,拉后腿,阳奉阴违,各种捣乱。

就像王安石变法里的旧党一样,新法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先灭掉它。

哪怕,因此导致分裂,让国家严重受损。

而在同时,要拉拢和团结底层人民。

沉默的大多数,在很多时候确实是沉默的,也是无力的。

但是,当他们组织起来,愿意捍卫自己的利益的时候,再强大的旧贵族,也要低下头颅。

而张越早就已经拿出了,让沉默的大多数,支持和拥护他的办法——修水利!

第六百四十四节 定策(4)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问道:“不知道诸位明公,能不能为我介绍一下,青徐扬各州的主要经济情况?”

“最好能介绍清楚,青徐扬各州主要的对外商品!”

要修水利,肯定是要钱的。

而且是数额巨大的资金!

旁的不说,仅仅是将人民组织起来,就需要一笔不菲的启动资金。

以张越对当今天子的了解。

他恐怕舍不得花费如此巨资。

以这位陛下的性格,进了他口袋里的钱,再想掏出来?

妄想!

就这么说吧,这位陛下,在他的茂陵之中,堆磊了超过汉家一岁收入总和还要多的黄金财宝!

保守估计,总价值超过了四十万万!

仅仅是黄金制品,就差不多有十万金以上了。

这么多的财富,堆在茂陵,等着将来与这位陛下一起,同归于地下。

最终却是便宜了盗墓贼。

西汉末年、东汉末年,还有唐末,先后有三次大规模的有组织的盗挖茂陵。

即使如此,茂陵的财富还是没有被挖光。

由此可以想象,茂陵里面到底有多少财富了。

但可惜,这些财富除非当今天子自己愿意拿出来。

不然,其他任何人都是无法在这个事情上说话的。

哪怕是张越,也不敢去跟这位陛下说——您的陪葬品太多了,是不是拿一点出来接济国库?

碰上这么一位守财奴,张越知道,这东南的基础建设的资金来源,得自己想办法。

天子撑死了,给一笔启动资金。

当然,或许,张越可以构思一个ppt,用一个宏伟蓝图,从他手里骗到一笔资金。

但,最多也就几万万钱。

再多是不可能的。

所以,张越就必须为这个超级计划,尽可能的找钱。

听着张越的话,隽不疑等人想了一会,然后,隽不疑道:“启禀侍中公,青州岱山海,自古就有鱼盐之利,胶东、东莱,渔民十余万,而齐诸郡,善桑麻之业,刺绣与丝绸,驰名海内……此外,临淄城中手工业与织造业兴盛无比,临淄百万居民,有超过七成是商贾与工坊工人、奴婢!”

说起青州的产业,隽不疑是骄傲的。

青州八郡两国,旁的都烂。

就是这手工业和织造业和桑麻业,整个天下无人能及。

也就是陈留能在绸缎业上与青州的刺绣竞争。

其他的对手,都是战五渣。

但也因此,青州各郡的士大夫、贵族,都与工商业有着紧密联系。

子钱商人在青州利益极大。

甚至发展出了好几个大型的子钱商人组织,这些组织,各自豢养了大批打手,笼络了大批的盗匪,有着远超想象的力量。

譬如,曲阜孔氏,那位述而不作的先师之后,就与某一个子钱商人家族,关系匪浅。

孔家的学苑和子弟的开支,都是由那位商人供给的。

隽不疑之后,张懋也道:“启禀侍中公,扬州虽然不如青州,手工业发达,桑麻鼎盛,又有鱼盐之利,不过,扬州诸郡也都各自有着不错的产业!”

“会稽、豫章诸郡,自古冶炼业发达,古有干将莫邪,今也有大匠,善做种种宝剑!”

“此外,豫章郡有大铜山,故豫章人自古善于做器,其所制诸般器皿,甚至有海外夷狄慕名来购!”

“而江都一带,背临南海,人民善于煮海为盐!”

也就阳唯有些尴尬。

因为徐州人民,一点也不喜欢经商,也没有什么拳头产品。

徐州人民,不分贫富,最爱做的事情就是积蓄存钱。

所以,当初朝堂准许私钱的时候,徐州各郡是铸钱最多的地区之一。

努力想了想,阳唯道:“启禀侍中公,徐州五郡,属东楚也,自古善于制陶,徐州陶器,天下有名!”

徐州也就这么一个拳头产品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徐州是内陆,气候干冷潮湿,又多山区沼泽。

还没有出现过一个类似吴王刘濞那样能干的大王,带着徐州人民,建设种种基础设施。

所以呢,虽有帝乡的头衔,但真没有什么优势。

张越听着,却已经在心里面有了想法了。

他轻声道:“能不能请三位明公帮我一个忙?”

“侍中公请吩咐!”三人连忙拜道。

“是这样的,过几日,有一个远方的使者将来,我希望三位明公能尽可能的为我准备一些青徐扬当地的特产,以方便我向那位使者推荐……”张越笑着道。

乌孙的那位小昆莫,还有五天,就要抵达长安。

到时候,张越可以向他和他的使团,推荐一下中国的产品。

最好能签下一个大单!

将青州的刺绣,徐州的陶器以及扬州的海盐与铜器,推销给乌孙和西域人民,满足乌孙与西域人民日渐增长的消费需求,顺便提高青州、徐州、扬州的就业。

同时,外贸收入,也可以成为工程的资金。

当然,仅靠这样是远远不够的。

所以,张越还打算,在长安找个地方,举办一个类似博览会的庆典。

向关中人民,也隆重介绍一下来自东南的产品。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要搞钱,从农业上是不可能的。

青徐扬的农民,都快全部破产了!

再向他们加税,死路一条啊!

隽不疑等人听着,心头一喜,纷纷拜道:“侍中高义,侍中高义!”

别看汉家士林舆论,极为嫌弃商贾和商业。

但,在官场,却几乎没有人拒绝将自己的商品卖到域外去。

像是交州刺史部,就专门在番禹和日南建造了港口,欢迎来自海外的商人,来到汉家参与贸易。

毕竟,中国自古对外贸易,就是入超国。

从春秋时代开始,就有来自海外的商人,乘船抵达中国,将他们的黄金和象牙、珍珠、香料,送来中国,然后带着丝绸离开。

张越却是摆摆手,道:“除此之外,我还希望,三位明公,能够尽快的为我提供一份有关青州、扬州、徐州三地沼泽、湖泊的简要概述!”

这青州徐州扬州,加起来几近三百万无地游民。

很显然,是不可能全部让他们去隧营进行基础建设的。

汉室也无法负担和管理这么庞大的隧营的力气。

所以,要想办法分流出一部分。

特别是其中的老弱妇孺,要有一个妥善的办法安置。

而毫无疑问,将他们组织起来屯田和围湖开发,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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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五节 可怕的临淄城(1)

“对了!”张越忽然看向隽不疑,问道:“曼倩公,有一个疑惑,不知道曼倩公可否能为我解答”

“侍中请说”

“临淄城,人口几近一百万”张越轻声问道:“齐郡是如何维持临淄的存在和日用的?”

一个百万人口的超级城市!

在西元前,是无法想象的巨无霸。

在整个人类的封建史上,都可以排入前十。

能与之在人口规模上媲美的,不过是唐长安,宋汴梁,明南京,明清的北京城,中世纪的罗马和阿拉伯帝国时代的巴格达。

唐长安和宋汴梁,是怎么维持的,张越不是太清楚。

但明清的北京城,却是靠着大运河,才维系的。

数十万运河船工,日夜不休,将来自富饶的江南和两湖地区的稻米、布帛等物资运到北京。

而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要维系一个百万人口规模的超级都会。

张越知道,这需要海量的生产物资。

这意味着,临淄城不仅仅需要有人为他们足够满足一百万人口所需的基本生活物资。

还需要有人为他们提供,维系这个庞大城市的商业发展所需要的原材料。

这可不是旋目。

旁的不说,长安城不过二十来万人口,就已经让关中负荷沉重,气喘吁吁。

为了养活这长安城里二十多万脱产人口,国家每年都需要从关东转运漕粮两百万石入关。

临淄城人口百万,那得多少粮食,才能喂得饱临淄人民?

反正,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恐怕仅仅是完成这样一个工作,都是伟大的奇迹。

其中蕴含着许多可靠的经验和真理。

特别是对张越而言,临淄的经验,或许可以在未来,成为新丰借鉴的重要目标。

隽不疑听着,却是有些苦笑。

他叹了口气,问道:“侍中公何故关心此事?”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临淄城人口百万,就像是天经地义一般。

就如同长安城有人口二三十万一样。

很少会有人探究,为什么是临淄能有百万人口?

而不是雒阳、长安或者铘这样在汉室政治文化经济地位更高的城市拥有百万人口?

但,一旦探究仔细,每一个人都会倒吸一口凉气,陷入深深的惶恐和恐惧之中。

直接疯了的,都有!

隽不疑,就曾被自己所知的事实,而吓得整整半年,近乎疯癫。

张越呵呵一笑,道:“曼倩公,难道不觉得,一个人口百万的都会,值得所有人都研究一下吗?”

“礼曰: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吾辈士大夫,既学先贤书,岂能不探究和研究当世之事?”

“董子曾训曰: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如是而已!”

隽不疑听着,微微曳,苦笑道:“临淄之事,非比寻常啊!”

也是考虑到张越是天子身边的近臣,是国家的策命顾问大臣,而且三观与自己也比较接近,隽不疑才道:“当初,下官蒙御史中丞举荐,为青州刺史,受命之初,也曾好奇临淄何以屯百万之众而居于齐鲁之间,恰然自得,百年未有动乱!”

“及至查访临淄及齐郡山川地理人文,下官战战兢兢,不敢多言也!”

“侍中问齐郡何以维持临淄百万之众?”隽不疑苦笑着道:“齐郡上下,从未主动去维持过临淄城猬集的百万之众!”

“自平阳懿候治齐,临淄的人口,便自然的猬集了起来,百年繁衍和不断聚集,形成了今日之人口规模!”

“据下官的查访,临淄之所需柴米油盐,布帛鞋履之物,皆是青州,乃至扬州、徐州、冀州、荆州商贾转输而来”

“大司农之海官船队,所获超过八成鱼获,也是全部输往临淄”

“东莱、胶东、胶西,十余万渔民,每日所获鱼获,也基本是贩往临淄!”

张越听着,面带微笑,心里面却是想着:“所谓看不见的手吗?”

市场确实具有一定的自我调节能力,因为趋利的商人,会为了利润,主动去做很多事情。

但问题是,那是临淄!

一个人口百万规模的超级都会!

整个地球上现在最大的城市。

而且,临淄的人口规模,已经保持在目前这个水平,起码二十年了。

故而,都不需要去学什么经济学,也不需要列什么公式。

只需要知道一个常识——在西元前的些经济下,物流成本,高的超乎想象。

而如今,又没有隋唐大运河,使得临淄可以减少运输成本。

故而,很显然,临淄城的基本生活消费商品,只可能是就近获得的。

但问题是,齐郡或者说齐郡周围的胶东、胶西、淄川、琅琊、北海等郡,有这个能力,供给临淄的消耗吗?

此外,临淄的人民,买得起从这些地方运来的粮食吗?

对此,张越深表疑问。

关中粟米,均价百钱一石,临淄的粟米价格,用不会低于这个数字。

以百钱一石来计算,一个五口之家,每一个月的基本需求,在六到七石。

这就是六百钱到七百钱的开销。

而汉室一个百石官吏,月俸将将六百钱。

也就是说,起码需要有百石官吏的收入,才可能在临淄生存。

这可能吗?

理智告诉张越,这是不可能的。

至少,小工匠和小商人,是做不到这个收入水平的。

就听着隽不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而临淄城中居民,除官吏、军人、贵戚、士大夫及其家眷下人奴仆外,余者尽为工匠、织户!”

“下官曾在临淄城中,住过一个月,所见者,家家户户,织机之声,从早到晚,从不停歇!”

“妇孺老弱,日日夜夜,织布抽丝,刺绣织缎!”

“善织者,五六日可织帛一匹”

张越听着目光灼灼。

有关汉代都会经济和生产生活的日常情况,在后世,已经不可考了。

只能通过汉代时人的诗赋与策书甚至是官府文书来窥见当时的情况。

而汉代,有一篇诗歌,穿越了千年时光,流传至后世,久经不衰。

那就是孔雀东南飞,这虽然是东汉晚期的乐府诗,但因为相距时代不远,些经济社会变化不大,所以可以从中窥见汉代农村生活与些经济下的人民生活缩影。

而在这首乐府诗中,有大篇幅描述劳动妇女织布抽丝的生活嘲。

所谓‘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

另一篇汉乐府诗上山采蘼芜中也有类似描述: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这说明在汉代,妇女进入织造工坊,参与生产,甚至撑起一个家庭的主要经济,已经是很常见的事情了。

而张越在新丰考察时,也不止一次亲眼见到了农村妇女们用自己的勤劳与智慧,将饮坠的家庭撑了起来的情况。

她们用巧慧的双手,种植桑麻,养鸡养鸭,带着孩子,采集秸秆干草。

甚至有家庭,就是靠着妇女,而非很多人以为的男人而过上了温饱生活。

毕竟,在些经济下,主要劳动力的男性,一般只能耕地,照顾庄稼。

而土地产出有限,通常仅仅够吃。

而赋税和徭役贱更钱,以及其他家庭的日常开支所需要的钱财,一般只能依靠妇孺。

只是想不到,在临淄这样的大都会里,情况也是如此。

“那临淄的丈夫们呢?”张越轻声问道:“妇孺既然日日织造,丈夫每日所做何事?”

隽不疑闻言,低下头,叹了口气,羞耻的道:“以吾所观,临淄丈夫,日夜博戏,游走于市井闾里,背弓持剑,与游侠为伍!”

“而稍年长者,则与商贾为工,或为之营做种种事物,或随之奔走大江南北,或为之爪牙帮凶,残害街坊闾里!”

“临淄城之中,近乎无有人不欠子钱!”

“百姓无论是背弓持剑,行走于闾里,还是与事商贾,仰或者其妻子父母,日夜辛勤劳作,织布抽丝,也不可能还清其所欠子钱!”

“常成债未尝,新债又积!”

“唯一能摆脱厄运的,唯有生下一个善歌舞的女儿,为富商买去”

隽不疑抬头,看着张越,叹道:“总之,临淄城百万之众,无有一人从事耕作,人人皆仰赖南北商品所活,人人皆为子钱商贾所控制!”

张越听着,也是差不多明白了临淄城的现状。

阶级固化!

在临淄的底层,每一个家庭,都已经被子钱的利息所绑住了手脚。

除非发生奇迹,否则,不可能有人能挣脱出来。

而隽不疑说完这一切,整个人都感觉有些虚脱和乏力。

临淄城的现状,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刃,深深的刺痛了每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人的心肺。

特别是他这样的法家官吏,简直是感觉痛彻心扉!

一个被商贾和子钱商人控制的城市,一个人口百万的超级城市。

那里充满黑暗和肮脏,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无数人间惨剧。

每一次去临淄,都让隽不疑对自己的所学,更加坚信!

商君是对的!

商贾,就是万恶之源!

要重回三代之治,要让人民安居乐业,要令天下公平公正,只有杀光商贾,禁绝一切投机居奇之事!

第六百四十六节 灵感

张越却是没有半分忧患意识。

他甚至感觉到了欢欣鼓舞!

毋庸置疑,临淄是一个宝藏,埋藏着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充沛而勤劳的劳动资源。

特别是,临淄城的人民,已经适应了工坊生活,适应了手工业的环境!

这很关键啊!

为什么后世,三哥虽然天天喊着要赶中超美,但却只能望着中修和米帝的背影望而兴叹?

是他资源不够多吗?

是他人口不够多吗?

是他的领土不够多吗?

是他没有人才吗?

都不是!

归根结底,三哥之所以永远将要赶中超美。

关键原因,不在这些物质基础,而在精神基础。

他没有足够的,能够适应现代工业生产的技术人口。

他的社会制度和传统,也束缚和压制着他的人民,向合格的工业人口转变。

而没有足够的合格的可以参与现代工业生产生活的人口。

说什么都是扯淡。

毕竟,你无法指望一些不守规则,没有集体合作意识,没有太多文化,无法操作那些现代化工业机械的工人,帮你建设一个底特律或者深圳、东莞。

而对现在的张越来说,他未来的计划,最大的短板就是,没有足够多的工业人口。

汉室人民,勤劳勇敢而智慧。

但多数人民,从小生活在小农经济环境下。

一辈子所学所知的事情,不过是耕地种地而已。

妇女们倒是善于织造,也极有创造力。

但你怎么说服她们的家人和丈夫,让这些妇女进入你的工坊工作呢?

汉家虽然民风开放,但终究是一个相对保守的封建社会。

瓜田李下,终究很难说清楚对错。

而临淄人民则不然,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他们是未来,最好的纺织工人。

一个人口几近百万的超级城市里,起码有三十万以上的善于织造的女性。

这是无比宝贵的财富!

除此之外,那些在临淄城的商业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男性,也可以从事种种工坊工作。

他们应该,都掌握了一定的木匠、泥瓦匠甚至是铁匠技能。

善于使用和学习各种工匠工具、技术。

要是能想个办法,从临淄那边搞个十几二十万合格的手工业人口迁徙到新丰……

张越只是想着这个前景,就忍不住的流下了哈喇子!

但……

当他回过头来时,却看到在坐的众人,都是神色严肃,表情肃穆,也连忙收敛心神,表现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没办法!

在如今的汉室天下,仇商的气氛,非常浓烈!

无论是今文学派,还是古文学派,不管是极左的公羊学派还是极右的左传,乃至于中间派的易经诸派,对于商人,真的是没有什么太多的好感。

而统治阶级内部,对于商贾的存在,只能用‘仇寇’两个字来形容。

对商人的态度,无论朝野,都早有共识去死吧,辣鸡!

其实,儒家在战国时代,并不怎么仇恨商人。

甚至,在早期的孔子时代,儒家对商人的态度还是不错的。

端木赐就是大商人,但一点也不妨碍他成为孔子的弟子,而且在孔门地位不低。

子夏先生在河东讲学的时候,白圭也曾在其门下听讲,也没有见子夏先生不许白圭旁听。

孟子周游天下的时候,也没有怎么去歧视商人。

真正对商人喊打喊杀的是法家。

从商君开始,法家的政治家就将商人视为国家不稳定的因素与社会混乱的源头、法治败坏的罪魁祸首。

秦始皇勒石琅琊,其上就有着‘上农除末’的字句。

上农除末!

除的是谁?

当然是商贾!

在整个秦的统治时期,商人的地位与命运,跌入低谷!

而到了汉季,对商人的歧视,也不比秦代轻。

高帝刘邦,甚至曾下达过让天下商人几乎绝迹的法令。

他命令,所有的商人,必须列市贾肆,以五人一组接受官府的监督和管制。

一人卖假、居奇,五人连坐。

很显然,这种严厉的打压政策,马上就引发了西元前的经济危机。

没有了商人,商品贸易就陷入停滞。

通货膨胀和通货紧缩,轮番上演。

不过几个月,就把关中米价炒到了三千钱一石。

所以呢,这个政策随即就废弃了。

吕后以后,执政的黄老学派政治家们,亲眼目睹了高帝和吕后时期,对商业打压引发的几次经济金融危机。

加上黄老政治家们信奉‘不干涉人民’就是最大的善政,让人民自由发挥,就是最好的政策。

所以呢,也对商人保持了‘不干涉’政策。

只要不犯法,随便他们怎么玩!

便形成了太宗至今上元鼎年间的汉家商业资本黄金五十年。

那个时候的商人,真的是舒服。

没有重税,没有监管,也没有官府的干涉。

他们想卖什么就卖什么。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涌现出了无数金融家、跨国商人。

这些人的生意,甚至做到了国家层面上!

吴楚七国之乱的时候,长安的子钱巨贾无盐氏,甚至敢向周亚夫放高利贷,事后还连本带利的收回了贷款。

马邑之谋的献策者,马邑大商人聂壹甚至能见到匈奴单于,在单于庭列为座上宾!

不过,因为太自由,太舒服了。

所以,他们很快就忘记了秦代的教训与汉初的事情。

一个比一个拽!

连素封这个概念都炒作了起来,訾产百万、千万、万万的富商们,随着财富的增加,而一个个酷炫狂霸拽。

他们甚至连诸侯王、列侯也不放在眼里。

坐拥无数资源和财富的商贾们,挥舞着黄金与铸钱的大棒,上怼公卿,下欺人民。

终于搞到人弃鬼厌。

告缗令之下,破家灭族,妻离子散。

而杨可主持告缗之事,则宣告了儒法的正式联盟。

儒家接受了法家的很多主张和意识形态方面的政策,换取法家全面支持儒家秉政和春秋决狱。

于是,仇商成为了政治正确。

张越自然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不可能撬动得了这个事情的。

他也不打算去做这个事情。

打压、限制和控制商贾和资本,是所有大一统帝国必然要做的事情!

因为,资本无国界。

资本家,特别是金融资本家,也没有国界。

为了赚钱,他们才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叛国或者卖国呢?

张越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个,那就是推动生产力的继续发展。

商贾和资本,只是为了完成这个事情的工具。

工具,就应该好好听话,乖乖听令。

做主人让它们做的事情,绝对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和主张。

谁敢生出这个念头,就要立刻摁死他!

故而,张越也跟着大家一起,感慨着道:“商贾之祸国殃民,实在是可恨!可怜我临淄父老,竟受此荼毒!”

张越感慨着就看着隽不疑,问道:“临淄士大夫贵族,难道就放任这些蠹虫?”

隽不疑听着,深感惭愧,低下头来,道:“临淄官员士大夫贵族,早就与之狼狈为奸了!”

“侍中公难道没有听说过吗?近二十年来,临淄迁徙茂陵的富商,全部都是在临淄得罪了大人物的……”

“而那些能讨好临淄贵人,不吝重金行贿者,根本就不会上那个名单!”

听到这里,张越猛然抬起头来,一拍大腿!

因为他找到了青徐扬三州基建资金的来源!

临淄城百万人口,富商无数。

他们积蓄的财富和资源,恐怕多到数都数不清楚!

若能宰了他们,那岂不是?

更妙的是,杀商贾,这在汉家和诸夏,一直就是政治正确。

商人为富不仁,多有原罪在身,手上沾满鲜血,每每统治者对商人下手,从来都能赢得民心、军心和财富。

最妙的是根本不会有人给这些人说话。

汉季不是明清,官僚权贵和商人的联盟没有那么亲密。

就算真有官商联盟的很紧密的,也不会有傻子真的愿意为了商贾贱民而和国家、民意对抗。

那不是找死吗?

所以,若能找到一个借口,一个合适的理由。

将整个临淄大商贾全部干掉。

天下人和舆论界只会点赞,而不会有其他意见。

这也是中国商人和资本的悲哀所在。

大一统的帝国和帝国的统治者,从来不会去考虑他们的想法和态度。

哪怕是张越这样的穿越者,遇到问题,首先想的到是宰肥羊来过年。

而且,做这种决策时,心里面是毫无压力和愧疚的。

对付商人,不像对农民,要考虑社会影响,要考虑人心。

对商人动手,只需要思考一个问题什么时候动手,怎么动手?

隽不疑却是看着张越的样子,惊疑的问道:“侍中公难道要?”

张越呵呵笑着,抿了一口茶,道:“曼倩公,难道不觉得,彼辈蠹虫是该要得到些教训了吗?”

青州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临淄城里的富商大贾,恐怕也是居功至伟的。

特别是那些子钱商人们,怕是贡献良多啊!

汉室要动青州,从官僚、地主和贵族身上,根本没有办法下手,一动就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但对商贾下手,特别是子钱商人们下手,恐怕,就是这些家伙的主子,也会搬起板凳看戏。

甚至,说不定还有人会落井下石!

第六百四十七节 没节操的齐郡太守

拜别隽不疑等人,张越走出兰台,回首微微叹了口气。

“齐郡太守王豫,如今似乎在长安……”

“或许,我该去与这位王明府好好谈一谈!”

齐郡是青州的核心。

经济核心、文化中心和政治中心。

故而,在汉季,齐郡太守一般是超规格的。

就像河南郡太守人选,一定是从有资格担任九卿的重臣中选拔一样。

齐郡自独立为郡以来,便一直是由天子亲自挑选合适的大臣,拜为太守。

且其秩比,高于一般的郡国太守。

是实打实的真两千石。

在汉季,两千石之间,也是有等级的。

一般郡国太守,是比两千石,所谓比两千石,意思就是准两千石。

他们月俸五千钱,加米三十四斛。

而在比两千石之上的是真两千石,月俸六千五百钱,米三十六斛。

大多数九卿和野战军的将军,属于这一序列。

真两千石之上,是中两千石,月俸九千钱,米七十二斛。

目前汉室,有资格享受这一待遇的,仅有贰师将军李广利、执金吾王莽以及太常卿商丘成等三人而已。

换而言之,其实所谓比两千石是高官,真两千石是高官,而中两千石则属于副国级到高官。

以地方太守而享受高官待遇,可以想象这位王明府的来头了。

其地位,就相当于后世的直辖市市高官兼任政治局委员,是大汉帝国权力核心的一员。

事实上,这位王太守的履历,确实很好看。

历任淮阳太守、河东太守、河南太守,五年前拜为齐郡太守,任职至今。

履历真的是漂亮的不像话!

尤其是其曾担任过的河南太守一职,是汉季所有文官们孜孜以求的目标。

能成为河南太守的人,必须具备三个硬条件。

第一,有能力!

没有能力的人,在雒阳一天也待不下去!

雒阳人民的挑剔和聪明,整个汉室,赫赫有名。

第二,你还得有文采,能写得一手好文章、好诗赋。

不然,也待不下去。

雒阳人民的傲娇,天下皆知。

而雒阳更是天下文青聚集之地,文采不好者,根本不可能被雒阳人接纳。

毕竟,雒阳是贾长沙的故乡。

天下诗赋和文青的理想乡。

自贾长沙后,有志于诗赋之道者,没有去过雒阳,接受雒阳人民的熏陶,几乎不配写诗作赋!

同时,雒阳还是《春秋》系两个支流邹氏春秋和夹氏春秋的传承地。

天下学者,想要触类旁通,就必须去雒阳,求阅邹氏和夹氏的原本。

第三,河南太守,必须有靠山。

而且是足够硬扎的靠山,才能镇得住场子,才能压服河南的贵族士大夫们。

毕竟,河南郡治所在雒阳城里的列侯宗室子弟,甚至比长安城还多。

号称一个板砖下去,都能砸到一个贵戚之后。

故而,在汉季,能当过一任河南太守的人,必定可以胜任其他任何工作。

讲道理,当官当到了这个地步,哪怕只是中庸之姿,这位王太守也已经可以成为一方巨头,地位不下于一般九卿了。

张越哪怕再强,也很难再威胁和胁迫他了。

只是……

张越在回忆了一下这位王太守的出身和履历后,就笑了起来。

他微微想了想,就径直出宫,乘上马车,直奔大鸿胪给入京地方两千石们安排的官邸群位于嵩街北部的大鸿胪迎宾署。

一到迎宾署,亮明身份,表明来意后。

负责接待的官员,立刻就将张越带到了一处雅居前,道:“侍中公,这里就是大鸿胪给王明府安排的居所了……”

“要不要下官去通传一二?”

张越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块金子,丢给这官员,道:“就不必劳烦阁下了,吾自去拜访就好了!”

那官员接过金子,也没有多说话,喜滋滋的离去。

张越则提起绶带,走入院子之中。

门口,两个负责警戒和执勤的卫兵,在看到张越的貂蝉冠后,非常明智的选择没有看见,任由张越长驱直入。

………………………………………………

滋滋燃烧的连枝灯,将书房照的宛如白昼一般。

王豫端坐在案几前,绞尽脑汁的思考着明日一早上朝朝拜天子的奏疏文字。

虽然,其实这篇奏疏,他在半年就已经写好了。

内容和格式,也经过了无数次修改。

但……

他却总是觉得不满意。

给刘家当差,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

特别是当今这位陛下,对齐郡和青州郡国,有着异乎寻常的关注和关心。

犹记得当初,天子拜自己为齐郡太守,陛辞之时的训话:“保民以仁,爱民以德,此太公之治齐也;授民以渔,教民以材,此管子之所以兴齐也!汉之兴,实赖于合太公、管子之遗风,今公为齐太守,牧民以百万计,公此去当保民循义,恭朕之命,懋哉!懋哉!”

他也确实想要做一些事情,好实现天子的意图。

可……

根本就没有办法啊!

齐郡事务的复杂,比河南郡还要混乱!

不独是权贵豪族,还有富商大贾。

光是临淄城里的百万人口,每天所需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就够他喝一壶的。

在齐郡想要做事,就不得不考虑临淄城。

尤其是那些控制临淄物资供给的势力。

他们要是打个喷嚏,百万人口缺衣少食。

这上面怪罪下来,挨板子和训斥的,不是身为齐郡太守的他,难道还能是别人?

治齐五年,近乎一事无成。

反而几乎被齐郡的胥吏权贵和商贾们驯化。

王豫感觉也很惶恐。

更让他惶恐的是,自己的靠山倒台了。

丞相葛绎候公孙贺父子下狱死!

这对他来说,几乎是石破天惊一般的大事。

他是公孙贺的嫡系,在三十年前,就在公孙贺身边做事。

因为做的好,而被公孙贺举荐出仕为官。

身上有着挥之不去的公孙贺标签。

而现在,曾经的丞相葛绎候,已经被定性为‘倚旧故乘高势而为邪,兴美田以利子弟宾客,不顾元元,无益边谷,货赂上流’。

新任的太仆上官桀,还没有上任呢,就已经发公文给太仆衙门,严正指出:公孙贺父子朋比为党,祸乱国家久矣,今公孙贺父子虽明正典刑,以正国法,然其流毒不可谓不深矣!本官受天子之命,既为太仆,首任之要,务在清除公孙贺父子之余毒,上谢天子,下安黎庶,中利国家,有司当肃而慎之,即刻清查上下所属公孙贺父子朋党……

简直就是杀气腾腾,让王豫看的心惊肉跳。

太仆这么玩,岂不是等于告诉天下人公孙贺父子余毒不清,陛下就不会满意吗?

要知道,这位新太仆,可是从侍中转任而来。

他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当今天子的意志。

若真的是这样,那他王豫是不是也算公孙贺父子党羽,属于要清理和清楚的‘余毒’?

所以,作为一个政治生物,王豫知道,生死与否,就在明日一早的大朝会上了。

他必须表明态度,而且是立场坚定的拥护和支持天子的果断行为。

必须告诉全天下,当今天子果断清楚公孙贺父子这样的奸邪,真的是天下之幸,社稷之幸。

身为齐郡太守,他和整个齐郡上下,都为天子的英明神武和明见万里感到振奋。

国家有救了!

天下有救了!

社稷有救了!

然,仅仅是这样还不够!

他必须揭发和揭露公孙贺父子这样的奸邪的恶行。

还得深刻的表明,自己早就已经和这些奸臣,分道扬镳了。

只是……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怎么写和如何组织措辞,就成为了一个大问题。

这个度该怎么把握?

该如何让天子和朝臣,都认可自己的表态,确认自己已经不是奸臣一党了?

再一个,如今,公孙贺父子倒了,他该去找谁来当新的靠山?

这几个问题让王豫真的是脑子都要炸掉了。

“唉,为官之难,难于上青天!”王豫叹着气,放下手里的笔。

在齐郡五年,自己近乎一事无成。

天子本来就很不满了。

现在,又要面临与公孙贺父子进行切割的难题。

恐怕,此番自己是很难过关了!

“或许,我该考虑如何体面的致仕了……”王豫心里想着这个问题,但又有些不舍。

他花了三十年,从一介布衣,爬到现在的位置。

付出了不知道多少努力和心血,就这样放弃?

如何甘心!

但理智告诉他,或许致仕是唯一的出路。

这样,才不会惹人嫌弃,被人厌恶。

正想着这些事情,忽然门外传来了自己的管家的声音:“主公,有贵客来访!”

“谁?”王豫闻言,好奇的问道。

“据贵客自己自称,乃是‘侍中领新丰令,钦命京畿全权除疫大使张子重’……”管家轻声说道。

王豫闻言,仿佛屁股被针扎了一样,猛地跳起来,急忙道:“快快有请……不,吾要亲自恭迎!”

回京的这几日,王豫听说最多的,就是那位张毅张子重了。

这位汉家最火热、最受宠的新贵!

长安城中,如今权柄最大的大人物!

别号张蚩尤,据说有三头六臂,万夫不敌之勇!

又据说,博览百家之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一身所学臻于化境,连太学祭酒董越,也是战战兢兢,不敢教也,只能是代父收徒,打算让其成为已故的董江都的再传弟子。

更有传说,这位张侍中在兵法军事领域,也有着让人膜拜的造诣。

连汉家大将,甚至贰师将军李广利也要求教!

更要命的是王豫的旧主与靠山,就是栽在此人手里。

葛绎候公孙贺父子,屹立朝堂,富贵三十年。

却在不到四个月里,被这个从南陵杀出来的布衣扳倒。

只能说恐怖!

只能用可怕来形容!

如今,这位侍中官赶在大朝议之前来见自己?

王豫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这恐怕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

抓住了,或许就能平安落地。

若不能抓住……

那或许找个白绫,自己上吊,可能还会有些体面。

…………………………

于是,王豫连鞋子也顾不得穿,光着脚踩着冰冷的地面,来到了门口。

然后,他就见到了一个年轻的不像话的男子,站在门口,朝他微笑。

他头上的貂蝉冠,就是最好的标识物。

“下官齐郡太守豫,恭问侍中公安……”王豫迎上前去,纳头就拜,毫无节操的道:“侍中公星夜来下官住处,真是令下官荣幸之至,深感惭愧啊!”

“下官本该再去侍中府邸请安问好,奈何回京日短,琐事缠身,不得空闲,又心念侍中公日理万机,辅佐陛下,事务繁多,不敢冒昧打扰……”

这一段话说的王豫自己都感觉是肉麻无比,鸡皮疙瘩起了一地。

他今年五十有六,二十年前就已经是两千石,贵为一郡太守了。

彼时,这个年轻人恐怕还在娘胎里。

但……

没有办法!

与节草和面子相比,小命和仕途前途,显然更重要!

他做了三十年的官,宦海沉浮,亲眼目睹了无数人的起起落落。

早就已经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节草与面子,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就像曾与他一同出仕,被认为汉室百年难得一见的刑罚专家的咸宣。

就因为要面子,想要节草,所以灰灰了。

而他这个不要面子,没有节草的家伙,虽然才能不及咸宣一半,三十年的政绩加起来,还不足咸宣在内史任上一年的成绩咸宣担任内史,第一年就干掉了长安五十个为非作歹的贵戚子弟,顺便修了漕渠。

第二年就让整个长安的犯罪率降到了有史以来最少的地步。

哪怕是那些恨咸宣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咸宣是汉室有史以来最好的内史官。

可他不是死了吗?

而且是被族诛!

而自己,这个当初被咸宣讥笑为‘王无用’的家伙,却活到了现在,拜为齐郡太守,秩比真两千石,在整个汉书都属于绝对的高阶官吏。

所以呢,王豫没有任何负担的一见面就直接跪舔起来。

这就让张越尴尬了。

“明府实在是太厚爱了!”张越赶忙拉起对方,道:“晚辈受之有愧啊!”

但内心却是很喜欢,很受用。

第六百四十八节 敲打(1)

王豫没有任何心理压力的果断拜道:“侍中公言重了!”

“下官虽然身在齐郡,但也早有听闻侍中虎威!”

“今日相见,便深为侍中威德折服,若侍中公不嫌弃,下官愿请为侍中牛马走!”

说着,他便深深的低头,顿首匍匐。

张越见着,也是惊讶不已。

汉季士大夫们,大多数知耻,以特别有骨气,特别有节草和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喷人著称。

苏武牧羊,万世仰慕。

盖宽尧北阙自裁,天下垂泪。

朱云折槛,士子楷模。

还有敢当着皇帝的面说:如今天下已经是乱世了的京房。

更有为了百姓和人民,而被腰斩的赵广汉。

就是张越一直以来颇为不齿的谷梁和左传学者,虽然人品不怎么样,吃相也难看。

但节草和荣耻,还是知道的。

获罪后,自杀起来也很痛快。

类似王豫这样的官员,他还真是第一次碰到。

哪怕是于己衍,也是有节草的!

没有像眼前的王豫一样,一见面就不顾廉耻的跪舔!

看着这个王豫,张越有些恍惚。

他心里面深深的叹了口气:“这才是官僚啊!”

与此人相比,就是于己衍,都能成为道德模范与有操守的君子了。

可悲的是,张越现在却需要和这样的人合作。

甚至,喜欢这样的人。

而这就是政治!

为了解决问题,别说与小人合作了。

真正的政治家,甚至可以脸不红心不跳的与魔鬼交易。

作为穿越者,张越也没有太多的节草顾虑。

他只是笑着将王豫扶起来,道:“明府过誉了,过誉了!”

“晚辈可当不起明府的缪赞!”

“倒是明府,当初治雒阳,使雒阳士民,纷纷赞许,一直让晚辈敬仰啊!”

王豫听着,惭愧不已。

他在河南郡任上,还算做了些事情。

但无论如何,也当不上什么士民赞许。

事实上,当初他卸任的时候,有些河南士大夫甚至弹冠相庆说:王乐之(他的表字)此去,河南黎庶之幸也!

当然,这也是河南郡人民的习惯了。

有汉以来,不过五个郡守,能让他们满意。

其他人,在河南人民眼中,不是‘中人之姿’就是‘庸碌之辈’或者‘粗鄙之人’。

反正,这个世界上,能满足河南人民要求的官员,屈指可数。

因为,河南人民永不满足。

什么事情,都想要第一。

做不到的人,就不可能得到他们的认可和点赞。

所以呢,王豫明白,张越的话,纯粹是面子话,场面话。

但,王豫却是一副深受感动和激动的样子,道:“侍中公赞誉,下官愧不敢当!不过是为陛下效命,尽忠尽责而已”

说着,就将张越毕恭毕敬的请进了其住所内。

亲自将张越领到了上首,恭恭敬敬的请着张越上座,再拜奉茶,道:“侍中公星夜光临下官住所,不知道有什么训示或者指教啊?”

说完就像个小学生一般,规规矩矩的站在原地,一副随时受教的神色。

张越见着,轻声道:“指教、训示,晚辈不敢当,只是有几句话想要与明府谈谈”

“侍中公请赐教!”王豫立刻就拜道:“下官洗耳恭听,必将侍中公的教诲牢记于心,日夜揣摩,不敢或忘!”

“明府言重了!”张越神色一凛,严肃的道:“王明府,陛下对于齐郡的事情,很不满意啊!”

王豫一听,眼皮子一跳,马上就匍匐下来,拜道:“侍中公救我!”

齐郡的事情,他还不知道?

总结起来,就是八个字:官商勾结,狼狈为奸。

而且,齐郡的士大夫贵族地主们,一直就被长安视为另类。

长安对齐郡士大夫贵族地主的不满,由来已久,就是没有问题,长安都可能要挑刺。

更何况齐郡本来就是问题一大堆!

而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齐郡的官员贵族士大夫地主商人,就没有几个真的听他的话的。

在齐郡任太守五年,就有起码四年的时间,他是被齐郡的官员、贵族地主士大夫们像操线木偶一样操纵。

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写什么就写什么。

至于想要自己做点事情?

他们倒是不会阻拦,甚至会帮着做。

只是,事情通常会演变成一场灾难。

然后,他就不得不去求着齐郡上下,为他擦屁股。

如此反复数次,他也认命了。

变成了齐郡士大夫地主官员的代言人和木偶。

他也是没办法啊!

不跟齐郡的地头蛇合作,他的命令,甚至出不了郡守衙门大门。

如不能让齐郡地头蛇们开心,他们就会搞出种种事端。

这些人完全的捏住他的脖子和七寸,想要安安稳稳的齐郡当官,就得听他们的。

当然,听话的太守是有奖励的。

王豫的个人訾产,就五年内就翻了三倍。

家里更是多了十几个娇滴滴的美人儿。

但这样做,最怕的就是朝廷追究!

特别是现在,他王豫的靠山已倒,一旦朝廷决定处置和追究他。

王豫相信,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转瞬即逝。

那些齐郡的地头蛇,会毫不犹豫的将他卖了。

所以,王豫一听到张越口里蹦出‘天子很不满意’这句话,立刻就吓得魂飞魄散。

作为积年老吏,王豫太明白,这句话里蕴含的杀机了。

任何官吏,只要恶了当今天子,几乎都无法再活下去!

故而,在官场上,每一个人都拼命的想要迎合和逢迎这位陛下。

奈何君心难测,君威不定。

除了少数天才,很少有人能摸到这位陛下的痒痒处。

经常有人马屁拍到马大腿上,好处没捞到,反而惹下一身骚。

张越看着王豫的样子,在心里面摇了摇头,讲老实话,像王豫这样的官员,若在以前,张越是根本不愿意和这样的人接触的。

甚至,只要有机会,就会下手弄死!

因为,这样的渣渣,全死光了,对国家社会,有益无害。

但在现在,却只能与之虚与委蛇。

因为,张越需要他去对付一个更糟糕的群体那些奸商!

当然

用完了以后,也是可以抛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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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九节 敲打(2)

“王明府啊……”张越叹了口气,轻声道:“足下怎么到现在都还不明白呢?”

“春秋曰:人臣无将,将则诛!”

“书曰:臣不得作威,臣不得作福!”

“一切恩德,尽出于上!”

“足下怎么可以来求我呢?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侍中官,侍奉陛下,辅佐长孙,就已经战战兢兢了,安敢再望朝野之事?”

王豫听着,却是更加惶恐和害怕了。

他赶忙拜道:“下官失言了,下官失言了……”

“只是……”王豫抬头,看着张越,谄媚的道:“下官有心想要效忠陛下,为社稷出力,然则,下官长居齐郡,与圣驾相距数千里,无法如侍中一般日夜得天子雨落恩泽,教化提点,是故难免容易以自己粗鄙的见识,盲目的曲解陛下的圣命,致使陛下的仁德,难以真正泽被齐郡百姓,所以日夜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今日得蒙侍中公不弃,星夜来访,屈尊降贵,暗中提点,下官感恩戴德,惶恐至极,还请侍中公教我忠君之事!”

“王明府能这样想,实乃社稷之幸,齐郡百姓士民之幸也!”张越满意的赞道。

这位王太守,真是官僚之中的佼佼者啊。

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如是而已。

难怪,他能一路以一介布衣,没有任何背景和身世,就爬到现在这个地位。

真是了不起!

但,他的技能和天赋,却好像全部点到了察言观色和见风使舵之上。

这样的官,其实,不可能对社会和民族有什么正面贡献。

作为穿越者,张越心里面真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啊!

没办法,在后世,纵然贪官污吏,也是搞经济的一把好手!

哪像这个渣渣,貌似就会拍马溜须和逢迎献媚。

可悲的是……

貌似这个王豫还是关东郡国两千石中的佼佼者。

不然,也轮不到他爬到齐郡太守的位置上了。

所以,也就是说,比他还渣的两千石,起码还有两百多个!

简直是悲剧啊!

张越第一次感到,身心有些疲惫。

面对这样的浊世,想要靠一己之力扭转,近乎是不可能的。

好在,这个时代,有足够的年轻俊杰和满怀希望与理想的热血之士,可以与他并肩作战。

他还不至于会沦落到清末的魏源、谭嗣同那样的绝望之境。

也不必会如陈天华一样,在绝望之中跳海。

如今,虽然天下黑暗,但星星之火,却已经在燃烧。

历史上,这把火,烧出了王莽改制这样的千古大变革。

虽然最终以失败告终,但至少呐喊出了这个时代的士大夫和希望改变的天下人的心声。

想到这里,张越就振作起精神,重新充满了干劲。

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最可怕的永远不是失败和挫折。

最可怕的是麻木和愚昧。

而现在的诸夏民族,最不缺的就是壮怀激烈的年轻人与满怀热血的义士。

正所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三千越甲能吞吴!

所以,现在的磨难和现实的黑暗,只会是暂时的。

未来的中国,必将光明万丈!

带着这样的情绪,张越不动声色的对王豫道:“只是,王明府欲要效忠陛下,忠君报国的决心有多大呢?”

“下官早已经抱定必死之心,只要陛下需要,下官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王豫立刻就拍着胸膛,表起了决心。

“善!”张越轻声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不妨与王明府说几句真心话!”

“陛下对青州、徐州、扬州的百姓,非常关心!”

“常常对我言:恺悌君子,民之父母,为官者,当以百姓福祉为己任!”

“圣心仁德,宽厚至斯,天下幸甚!”王豫赶忙附和着道:“可恨下官不能明知圣心内志,几毁陛下大业!”

“哎……”张越摆摆手道:“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王明府如今幡然醒悟,紧随陛下,举善政,行仁政,依然是可以造福齐郡黎庶的!”

“只是……”张越轻笑着,图穷匕见:“如今,仅仅青州八郡两国之地,就有无地百姓几近两百万之众!”

“仅仅在临淄城中,就有无产人民数万户之众!”

“陛下忧心忡忡,夜不能寐啊!”

“这……”王豫听着,战战兢兢,只能趴在地上,连气都不敢喘。

青州的八郡两国的问题,作为齐郡太守,他当然是心知肚明的。

实际上,青州的问题症结,就在齐郡,就在临淄城!

为了满足天下人民日益增长的刺绣绸缎需求,整个青州,全力以赴的生产着丝帛布匹和其他各种商品。

在很久以前,青州的士大夫官吏贵族就已经发现了。

比起单纯的从土地获得收益,很明显,经商之利百倍于土地所出。

一亩地,播种种子一斗,至秋收至多不过能得粮食三石。

所得之利,不过三十倍。

这还没有扣除耕作花费的劳动力和其他支出。

但若是种桑养蚕抽丝的话,其利润就高的多了。

同样的一亩地,若是种植桑树,以十步一树的密度来算,一亩地能种桑十二株(关东行小亩,以百二十步为亩),这十二铢桑树每株每年至少可以采摘四十斤桑叶(汉斤,相当于现在的十公斤左右),十二株桑树可以得桑叶四百八十斤。

每四百斤桑叶能养蚕一箔,得蚕丝四斤。

每斤丝市价两百钱,一亩桑田,一岁能产出价值四百余钱的蚕丝。

这还只是蚕丝的价格。

但已经远超了种粟的收入!

若将蚕丝加工为帛,依照金布律的规定,一匹标准的官帛应该长八尺,宽两尺五寸,重量不得低于二十两。

换而言之,一匹帛应当重一斤又四两。

而这样的一匹帛布,官府平贾标价三百五十钱。

而按照丝价,一匹帛所需的蚕丝原料,不过两百五十钱。

差价一百钱!

而这只是官价,没有哪个傻瓜会真的按照官府规定的平贾价格交易。

事实上,在临淄城中,商人要买帛,不拿出四百钱以上,根本不要想买的。

而且,这还只是最初级的帛布价格。

绸缎和刺绣的价值,比帛布要贵两到十倍!

最好的刺绣,不过巴掌大小,甚至能卖到一千钱!

简直就是暴利!

在这样的暴利面前,齐郡和整个青州,早就疯掉了。

贵族士大夫官员,纷纷参与。

地痞游侠无赖,为其爪牙。

子钱商人充当帮凶。

所有人都不遗余力的,迫使自耕农破产,然后逼迫他们进入城市,从事织造业,或者进入各自的庄园,参与桑麻业!

青州全境的桑麻业,鼎盛到,在现在已经占据了天下超过七成的丝帛布匹供给。

剩下三成里,有两成是陈留郡占据的高端产品。

而余下一成,被其他势力瓜分。

也是靠着这个,临淄才能有今天的人口规模。

一百万人口,猬集在临淄城中。

要说不害怕?

那是骗人的!

但,财帛动人心啊!

在临淄城里,贵族官吏士大夫和商贾、游侠地痞无赖、底层人民,形成了一个生态链。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只能自求多福。

本来,其实在三十年前,齐郡的贵族官员们,还没有这么没底线。

那时,他们更热衷于将农民搞破产,然后兼并他们的土地,让他们充当奴婢或者佃农。

但,在暴胜之持节南下后,他们就发现,这样做风险太大了。

所以,就不再强迫人民为奴为婢,而是将他们赶进临淄城。

结果,大家很快就发现,这样做的剥削效率,可比以前高多了!

大部分进入临淄城的农民,最终都变成了大家的无偿劳动力。

他们必须日日夜夜,辛勤的织造。

但所得的报酬,仅够半饱。

绝大部分利润,都被垄断了丝帛的商人们所剥削。

而这些商人,又被食物链更高层的士大夫贵族官员所剥削。

更重要的,所有的织户,都几乎不可能翻身。

他们在临淄城住的越久,欠下的债务就越多。

多到几辈子都还不清!

这迫使这些人民,从生到死,都必须贵族官员服务。

他们的血汗,变成了上层士大夫贵族官员们的歌舞宴席,珍馐宝物。

还有什么事情,比现在这样的情况更舒服的吗?

士大夫权贵们,甚至指头都不需要动一下,躺着就能把钱挣了,还双手不沾鲜血。

所有坏事、脏事,都是商人、游侠地痞无赖做的。

每一个人都是君子。

所有人皆是乐善好施的善人。

年轻人甚至可以看着污水横流,食不果腹的底层织户们,叹息着道:“民之苦,竟至于斯,汉德衰矣!”

对啊,人民这么苦,肯定是当皇帝的不修德,肯定是长安城对外乱开战造成的!

昏君啊!

你怎么不睁开眼睛,看看这些可怜的人民?

体恤一下这些无辜之人?

停一停你的脚步,等等你的人民啊!

然而私底下,谁不是惶恐至极,战战兢兢?

临淄的权贵士大夫们,谁都知道,自己已经坐在了火山口。

就等着哪一天,底层积蓄的怨恨和不满砰的一声爆炸,将所有人都送上天。

而现在,底层积蓄的怨恨与不满,没有爆炸。

但长安却查知了这个情况!

这可比底层自己爆炸的情况还要恐怖万分!

因为,底层爆炸,虽然会炸死很多人。

但也有可能催生一个新的强权!

泥腿子造反,到最后肯定得找大人物来背书。

而长安知道了,却肯定会不管三七二十一,为了稳定齐郡和青州,而痛下杀手!

第六百五十二节 协商(1)

延和元年,冬十月甲子(初一)。

未央宫北阙城楼下,此时,三更刚过,天色依然一片漆黑。

苍穹之上,满天繁星,依然在闪烁着,西元前的星空,美的让人心醉。

“夜如何其?夜未央!”城楼上,数十名谒者,轻声用着古老的雅语吟诵着:“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悬挂在城楼上和整个宫阙之中的风铃,在这一刹那,被人为的摇动。

悦耳的铃声,和着悠扬婉转的吟诵,响彻在这天地间。

张越站在城楼下,抬头看向那被笼罩在夜色中的宫阙城楼。

然后,他就见到了整个城楼,逐一的明亮起来。

一个又一个巨大的被安置在城楼上的篝火盆被相继点燃,冲天的火光甚至映得城楼下,也是一片光明,恍如白昼。

这是一种古老的仪式,至少有数百年历史了。

宗周的全盛时期,那个召公和周公还在世的时代。

成王在位的时代!

周成王就是在每年的冬十月甲子,端坐在镐京的王宫之中,等待着来自天下的诸侯朝觐。

所以,诗有庭燎之歌。

伴随着未央宫的火光,北阙厚重的城门,也被人缓缓推开。

然后,张越就提起剑,跟着宗正卿刘屈、执金吾王莽、大鸿胪戴仁和太常卿商丘成、光禄勋韩说、大司农桑弘羊,缓缓步入这北阙城楼。

他身后,跟着上官桀、赵充国。

从这也能看出目前长安城里的政治排序。

权力的第一梯队,是刘屈、王莽、戴仁、商丘成、韩说、桑弘羊这样的实权九卿。

当然了,还有此时已经在宣室殿前等候的奉车都尉霍光、驸马都尉金日、尚书令张安世、御史中丞暴胜之等组成的内朝权贵。

而张越,则已经跃居了第二梯队。

而且是第二梯队的领头羊,甚至已经拥有了进军第一梯队的能力。

便是上官桀这样的,马上就要被拜为太仆的准九卿,也要在他之后,才能进入北阙城楼。

至于守少府公孙遗、水衡都尉蔡茂、守卫尉卿公孙越这样权力未稳的代理九卿,连第二梯队都挤不进,只能在这北阙城楼外面,再等半个时辰。

与其他两千石、朝臣以及郡国上计吏,一起等到三更过半,才可以进入未央宫。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制度设计要求,在每岁的大朝议前,给重臣们留下一个私下py或者说协商某些事情的机会。

这是太宗时代留下来的政策。

彼时,正是贾谊贾长沙风光之际,那时候贾长沙上书太宗皇帝,请求推行‘将相不辱’之制。

所谓将相不辱制度,简单一点来说,就是天子要给犯罪两千石们一个体面结束自己生命的机会。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嘛。

帝国的高阶贵族、官员,就算犯罪,也要给他们一个荣誉下台或者不‘受辱’结束其生命的待遇。

当然,相对的,这个制度要求,犯罪官吏,在已经确认犯罪事实的情况下,主动的自动的自杀。

不要给君父和国家造成什么麻烦。

否则,这个制度就不对其生效。

而既然将相不辱了,天子也要尊重和保留两千石权贵们的尊严和人格了。

那么自然,朝臣们就当有权,在朝会前对某些重大事情进行协商,统一立场和步伐。

不然,等到了大朝会上,当着天下郡国上计吏和两千石宗室列侯们的面。

帝国的三公九卿吵个不可开交,乃至于当面撕逼、斗殴。

岂不是太lo了?

甚至可能会丢光朝臣们的脸面!

也正是因此,汉家丞相的权力,空前膨胀!

因为,丞相作为最高文官和最高武官。

他有权力在大朝会前,召集他想召集的任何人,商议朝会内容和步骤。

已故的北平文侯张苍、故安节候申屠嘉、条候周亚夫、武安侯田,都是借着这个制度来制衡君权。

以上四位,都曾经成功的阻止过当政天子,要实现其某些政策的企图。

故而,当今天子元光之后,致力于削弱相权。

到现在,这个制度已经差不多成为摆设了。

也不可能有什么人,再能纠集起足够的力量,与其意志对抗了。

因为……

就算北平文侯张苍和条候周亚夫这样的强人复生,再任丞相,也不可能在有着内朝和侍中官的牵制下,还能成功的杯葛在位天子的政策。

光是投票,三个侍中官加上御史中丞、尚书令、奉车都尉和驸马都尉,就有七票了。

丞相那边,就算能团结所有九卿,也只得十票。

十比七看上去有优势。

但可惜,诸夏民族从来不讲什么民猪投票,少数服从多数。

而是讲理,**度,讲人情世故,讲天下苍生。

所以,十比七的意思就是说此事争议很大,影响很大,必须由天子本人圣裁,才能得到一个解决。

更何况,在汉季,天子本人的一票,可以当成n个复数的票来计算。

也不可能有人能同时团结所有九卿!九卿们也没有这么傻。

所以,在政策的制定上,皇权拥有了全部的主动权。

毕竟,外朝的十票,不可能统一立场。

而内朝的七票,永远会遵从天子本人的意志。

故而,从武强候庄青翟时代开始,汉季丞相,一个比一个势弱。

权力彻底的被君权垄断。

黄老学派政治家设计出来限制君权和平衡君权的制度,被破坏的面目全非。

变成了今天的一个有限度的讨论和商讨朝政、国政的平台。

这也是诸夏政体的奇妙之处了。

看似中央集权,君权神授。

但独夫民贼,一言堂依然是不可取的。

上到天子,下到庶民,都不会认可一个人就拍板的傻瓜政策。

既集群又民猪,既民猪由集权,不懂的人,云里雾里,根本看不清楚。

不明白中国人到底是怎么玩的?

但其实,只要看看《诗经》《春秋》《尚书》就能明白。

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文化基础,使得我们的先民们,早就已经三百六十度,尝试过所有可以尝试的制度了。

宗周玩过诸侯分封(其实就是联邦制度),也搞了一把所谓的共和执政过了一把贵族贵和的瘾。

春秋时期的齐晋,都玩过贵族共和,虚君政治。

秦国玩过先军政治,军国主义。

楚国玩过联邦分权制度。

韩国搞过特务政治。

玩来玩去,最终发现,只有大一统和中央集权,才能比较好的治理天下,解决纷争。

但考虑到桀纣的教训和周幽王、周厉王、秦武王这样的逗逼。

所以,哪怕是现在,汉室政治的高层制度之中,也依然保留了黄老学派秉政时的这个设计。

以方便重臣们在大朝议前,进行有效协商。

跟着前面的九卿们,一路走过已经被篝火映得宛如白昼的宫廷走廊和回廊。

大约一刻钟后,张越来到了宣室殿前的平台。

霍光、金日、张安世和暴胜之早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因为,朝会前重臣协商,只是一个不成文的制度。

是黄老学派秉政时,为了制衡君权而设计的。

所以,并没有什么静室雅居之类的地方。

当时的重臣们,虽然酷炫狂霸拽,但也没有胆子,做这种极有可能招致猜忌的事情背着天子和朝臣,三公九卿们在一个小黑屋里面私自议论?

是不是想造反啊?

诸夏民族的文化,自古以来也反对私下交易。

讲究‘事无不可对人言’,更强调‘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就连法律,都被要求公开,并且必须告知臣民,强调‘不教而诛是为虐’的汉季。

当然,这种协商,也被要求公开、透明。

至少,得让朝臣和天子放心,这些大臣没有背着大家伙,谋划和策划某些大事件!

“诸公来的可真是早……”霍光领衔着内朝的重臣们,迎上宗正卿刘屈领衔的外朝大臣。

倒不是因为刘屈地位和权力有多高,而是经过这次大朝议后,假如没有出现什么重大变故。

那么,刘屈拜相的事情,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丞相!

哪怕被削的再惨,那也是丞相,理论上帝国的文官首领,辅佐天下治理天下,平衡阴阳,佐治百姓的绝对重臣!

“霍令君起的不也很早嘛?”刘屈提着绶带,微笑着上前,道:“本官初来乍到,对长安和天下政务,还不熟悉,往后恐怕需要霍令君、金都尉、暴中丞、张令君以及诸位明公多多海涵和照顾……”

“宗正卿言重了!”霍光呵呵一笑,就转身对张安世问道:“张令君,陛下有什么指示没有?”

自内朝建立后,尚书台就是作为当今天子的传声筒而存在。

特别是在这样的短暂协商中,尚书令本人一直作为代表天子发声和指导群臣们思考和考虑问题的代表。

张安世闻言,对众人拱手而拜,然后神色肃穆的道:“天子没有什么特别的训示,只是命吾转告诸君,有关青州、徐州和扬州之事,一切以侍中张子重为首!”

众人闻言,全都回过头来,看着站在身后,一直不发一言的张越。

第六百五十二节 协商(1)

延和元年,冬十月甲子(初一)。

未央宫北阙城楼下,此时,三更刚过,天色依然一片漆黑。

苍穹之上,满天繁星,依然在闪烁着,西元前的星空,美的让人心醉。

“夜如何其?夜未央!”城楼上,数十名谒者,轻声用着古老的雅语吟诵着:“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悬挂在城楼上和整个宫阙之中的风铃,在这一刹那,被人为的摇动。

悦耳的铃声,和着悠扬婉转的吟诵,响彻在这天地间。

张越站在城楼下,抬头看向那被笼罩在夜色中的宫阙城楼。

然后,他就见到了整个城楼,逐一的明亮起来。

一个又一个巨大的被安置在城楼上的篝火盆被相继点燃,冲天的火光甚至映得城楼下,也是一片光明,恍如白昼。

这是一种古老的仪式,至少有数百年历史了。

宗周的全盛时期,那个召公和周公还在世的时代。

成王在位的时代!

周成王就是在每年的冬十月甲子,端坐在镐京的王宫之中,等待着来自天下的诸侯朝觐。

所以,诗有庭燎之歌。

伴随着未央宫的火光,北阙厚重的城门,也被人缓缓推开。

然后,张越就提起剑,跟着宗正卿刘屈、执金吾王莽、大鸿胪戴仁和太常卿商丘成、光禄勋韩说、大司农桑弘羊,缓缓步入这北阙城楼。

他身后,跟着上官桀、赵充国。

从这也能看出目前长安城里的政治排序。

权力的第一梯队,是刘屈、王莽、戴仁、商丘成、韩说、桑弘羊这样的实权九卿。

当然了,还有此时已经在宣室殿前等候的奉车都尉霍光、驸马都尉金日、尚书令张安世、御史中丞暴胜之等组成的内朝权贵。

而张越,则已经跃居了第二梯队。

而且是第二梯队的领头羊,甚至已经拥有了进军第一梯队的能力。

便是上官桀这样的,马上就要被拜为太仆的准九卿,也要在他之后,才能进入北阙城楼。

至于守少府公孙遗、水衡都尉蔡茂、守卫尉卿公孙越这样权力未稳的代理九卿,连第二梯队都挤不进,只能在这北阙城楼外面,再等半个时辰。

与其他两千石、朝臣以及郡国上计吏,一起等到三更过半,才可以进入未央宫。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制度设计要求,在每岁的大朝议前,给重臣们留下一个私下py或者说协商某些事情的机会。

这是太宗时代留下来的政策。

彼时,正是贾谊贾长沙风光之际,那时候贾长沙上书太宗皇帝,请求推行‘将相不辱’之制。

所谓将相不辱制度,简单一点来说,就是天子要给犯罪两千石们一个体面结束自己生命的机会。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嘛。

帝国的高阶贵族、官员,就算犯罪,也要给他们一个荣誉下台或者不‘受辱’结束其生命的待遇。

当然,相对的,这个制度要求,犯罪官吏,在已经确认犯罪事实的情况下,主动的自动的自杀。

不要给君父和国家造成什么麻烦。

否则,这个制度就不对其生效。

而既然将相不辱了,天子也要尊重和保留两千石权贵们的尊严和人格了。

那么自然,朝臣们就当有权,在朝会前对某些重大事情进行协商,统一立场和步伐。

不然,等到了大朝会上,当着天下郡国上计吏和两千石宗室列侯们的面。

帝国的三公九卿吵个不可开交,乃至于当面撕逼、斗殴。

岂不是太lo了?

甚至可能会丢光朝臣们的脸面!

也正是因此,汉家丞相的权力,空前膨胀!

因为,丞相作为最高文官和最高武官。

他有权力在大朝会前,召集他想召集的任何人,商议朝会内容和步骤。

已故的北平文侯张苍、故安节候申屠嘉、条候周亚夫、武安侯田,都是借着这个制度来制衡君权。

以上四位,都曾经成功的阻止过当政天子,要实现其某些政策的企图。

故而,当今天子元光之后,致力于削弱相权。

到现在,这个制度已经差不多成为摆设了。

也不可能有什么人,再能纠集起足够的力量,与其意志对抗了。

因为……

就算北平文侯张苍和条候周亚夫这样的强人复生,再任丞相,也不可能在有着内朝和侍中官的牵制下,还能成功的杯葛在位天子的政策。

光是投票,三个侍中官加上御史中丞、尚书令、奉车都尉和驸马都尉,就有七票了。

丞相那边,就算能团结所有九卿,也只得十票。

十比七看上去有优势。

但可惜,诸夏民族从来不讲什么民猪投票,少数服从多数。

而是讲理,**度,讲人情世故,讲天下苍生。

所以,十比七的意思就是说此事争议很大,影响很大,必须由天子本人圣裁,才能得到一个解决。

更何况,在汉季,天子本人的一票,可以当成n个复数的票来计算。

也不可能有人能同时团结所有九卿!九卿们也没有这么傻。

所以,在政策的制定上,皇权拥有了全部的主动权。

毕竟,外朝的十票,不可能统一立场。

而内朝的七票,永远会遵从天子本人的意志。

故而,从武强候庄青翟时代开始,汉季丞相,一个比一个势弱。

权力彻底的被君权垄断。

黄老学派政治家设计出来限制君权和平衡君权的制度,被破坏的面目全非。

变成了今天的一个有限度的讨论和商讨朝政、国政的平台。

这也是诸夏政体的奇妙之处了。

看似中央集权,君权神授。

但独夫民贼,一言堂依然是不可取的。

上到天子,下到庶民,都不会认可一个人就拍板的傻瓜政策。

既集群又民猪,既民猪由集权,不懂的人,云里雾里,根本看不清楚。

不明白中国人到底是怎么玩的?

但其实,只要看看《诗经》《春秋》《尚书》就能明白。

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文化基础,使得我们的先民们,早就已经三百六十度,尝试过所有可以尝试的制度了。

宗周玩过诸侯分封(其实就是联邦制度),也搞了一把所谓的共和执政过了一把贵族贵和的瘾。

春秋时期的齐晋,都玩过贵族共和,虚君政治。

秦国玩过先军政治,军国主义。

楚国玩过联邦分权制度。

韩国搞过特务政治。

玩来玩去,最终发现,只有大一统和中央集权,才能比较好的治理天下,解决纷争。

但考虑到桀纣的教训和周幽王、周厉王、秦武王这样的逗逼。

所以,哪怕是现在,汉室政治的高层制度之中,也依然保留了黄老学派秉政时的这个设计。

以方便重臣们在大朝议前,进行有效协商。

跟着前面的九卿们,一路走过已经被篝火映得宛如白昼的宫廷走廊和回廊。

大约一刻钟后,张越来到了宣室殿前的平台。

霍光、金日、张安世和暴胜之早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因为,朝会前重臣协商,只是一个不成文的制度。

是黄老学派秉政时,为了制衡君权而设计的。

所以,并没有什么静室雅居之类的地方。

当时的重臣们,虽然酷炫狂霸拽,但也没有胆子,做这种极有可能招致猜忌的事情背着天子和朝臣,三公九卿们在一个小黑屋里面私自议论?

是不是想造反啊?

诸夏民族的文化,自古以来也反对私下交易。

讲究‘事无不可对人言’,更强调‘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就连法律,都被要求公开,并且必须告知臣民,强调‘不教而诛是为虐’的汉季。

当然,这种协商,也被要求公开、透明。

至少,得让朝臣和天子放心,这些大臣没有背着大家伙,谋划和策划某些大事件!

“诸公来的可真是早……”霍光领衔着内朝的重臣们,迎上宗正卿刘屈领衔的外朝大臣。

倒不是因为刘屈地位和权力有多高,而是经过这次大朝议后,假如没有出现什么重大变故。

那么,刘屈拜相的事情,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丞相!

哪怕被削的再惨,那也是丞相,理论上帝国的文官首领,辅佐天下治理天下,平衡阴阳,佐治百姓的绝对重臣!

“霍令君起的不也很早嘛?”刘屈提着绶带,微笑着上前,道:“本官初来乍到,对长安和天下政务,还不熟悉,往后恐怕需要霍令君、金都尉、暴中丞、张令君以及诸位明公多多海涵和照顾……”

“宗正卿言重了!”霍光呵呵一笑,就转身对张安世问道:“张令君,陛下有什么指示没有?”

自内朝建立后,尚书台就是作为当今天子的传声筒而存在。

特别是在这样的短暂协商中,尚书令本人一直作为代表天子发声和指导群臣们思考和考虑问题的代表。

张安世闻言,对众人拱手而拜,然后神色肃穆的道:“天子没有什么特别的训示,只是命吾转告诸君,有关青州、徐州和扬州之事,一切以侍中张子重为首!”

众人闻言,全都回过头来,看着站在身后,一直不发一言的张越。

第六百五十三节 协商(2)

大家都很清楚,今日大朝会,主菜之一就是商议和讨论有关青州、徐州和扬州上计吏报告的事情。

但天子,却将此事,全部交给张子重来负责?

每一个都不由得格外高看了一眼张越。

作为马上就要拜相的刘屈,马上就反应了过来,他笑着对张越拜道:“张侍中,陛下既然命侍中负责青州、扬州、徐州之事,想必侍中必有高论,吾洗耳恭听!”

其他人立刻都纷纷表态:“请侍中畅所欲言!”

哪怕是韩说,也捏着鼻子道:“侍中请畅所欲言!”

但心里面却是嗤之以鼻。

徐州和扬州的事情,韩说不大清楚。

但青州他还不知道吗?

他的封国按道县,就在青州的齐郡。

他也曾多次返回封国,自然是知道,青州的问题和情况,糟糕到什么地步了?

他本人,甚至在临淄城里,还有着利益。

譬如,齐郡的三服官,就是他的人。

即便如此,韩说也发现,他根本不懂齐郡。

甚至搞不懂齐郡的人在玩什么游戏,只知道,这个游戏很好玩,很赚钱。

所以,韩说以己度人,觉得张越也是不可能知道什么青州的事情的。

这个侍中官,撑死了不过讲一些老生常谈的什么‘民本国本’‘上农除末’,撑死了引用一下晁错的名言,呼吁一下重视农业。

这些事情,年年讲,天天谈,韩说耳朵里都要起茧子了。

张越却是看着众人,微笑着拱手答礼,然后道:“时间不多,下官也不敢耽误诸公商议,就长话短说吧!”

“青州、徐州、扬州,三州部二十二郡,根据下官掌握的情况来看,已经是危险至极!”张越看着众人,神色肃穆的道:“仅仅是青州一州部,下官从其郡国上计报告中,就已经统计出了,至少有两百万无地游民,分散于青州八郡两国之中……”

“其中也齐郡为甚!仅仅是齐郡临淄城之中,就有九万四千余户,未在编户齐民薄上有田产记录!”

“济南郡也有两万余户,未见有田产……”

“高密郡和胶东国,大约有一万余户……”

“……”

“而扬州刺史部的会稽郡、豫章郡,也有数万户百姓,未见田产登记!”

“……”

张越平静的念着自己所知的事情。

每一个人听着,都是默不作声,但神色却无比紧张起来。

作为政治生物,在场众人中,有刘屈这样的从地方州郡升上来的亲民官,也有韩说这样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权贵,还有桑弘羊这样的经济专家,更有霍光、金日、张安世这样的政治家。

他们可能立场各异,看法不同。

但是,张越叙述的事情,他们当然知道厉害关系。

“青州、扬州、徐州之事,已经败坏至斯了啊!?”刘屈在听完张越的叙述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感慨着问道:“那张侍中,可有解决之法?”

要是张越提出了这个问题,却不给他想办法解决。

那刘屈就只能认为这个侍中官,在打他这个马上要做丞相的大臣的脸,是**裸的表达敌意,让他难堪!

“办法啊,倒是有一个……”张越轻声道:“孟子曰:有恒产者有恒心,故治国之道,在于令民各有产业……”

“今青州、徐州、扬州,数以百万之众之人民,没有土地,流亡于市井,于是生出盗匪之事,十几万盗匪,流连在州郡之中,甚至有盗匪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的行走于市集甚至官衙之前!”

“陛下的‘沈命法’,竟如一纸空文!”

所谓的‘沈命法’,是当今天子在天汉二年,针对当时齐鲁一带的盗匪肆虐而颁布的一个严苛法令。

根据这条法律规定:群盗起不发觉,发觉而捕弗满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

简直就是杀气腾腾,简单粗暴!

治下有盗匪,而官员没有发现的,发现了没有去剿灭的,以及虽然剿灭了盗匪,但所捕杀盗匪没有达标的,自两千石以下到地方小吏,统统连坐论死!

毋庸置疑,这是从商君的成功经验上学到的。

商君时代的秦,也是这么对付盗匪和那些剿匪不力的官员。

可惜,时代终究不同了。

而且,齐鲁的盗匪,本来就是地方上的地主贵族扶持起来的。

是有心人放纵的结果。

故而,这条律令其实根本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甚至,这条法律葬送了汉家对青徐扬地区最后的有效控制。

在这条法律之前,可能地方上的官员,或多或少,还肯打击盗匪。

但这条法律颁布之后,为了小命,已经没有人肯再去管盗匪了。

从上到下,对于盗匪,都装作看不见。

这也是今天齐鲁盗匪肆虐的根本原因。

地方官员,不敢管,不肯管,不愿管。

因为,谁知道这股盗匪是新出现的还是现在才出现的?

谁又知道,管了他们,会不会让自己掉脑袋呢?

反正,就是在齐郡、胶东和淄川这样的地方,出了城市,到了野外,没有人烟的地方,随时都可能出现盗匪。

这些盗匪甚至能公开的进入城市,在官衙之前,招摇过市。

这些事情,张越从回溯的史料里见到过,也亲自从王豫等人的口里问了出来。

简直是触目惊心,让人毛骨悚然。

而且,张越现在也终于确认了自己之前的猜测齐鲁的盗匪,果然反噬了扶持他们的人。

那些曾经以为可以控制这些盗匪的人,现在已经自食其果,彻底失去了对他们的控制,甚至还有好几个官员、贵族,被他们曾经扶持的盗匪头子杀了。

这些事情,青州、徐州、扬州的地方官员,根本不敢报告,只好谎称这些人暴毙。

而私底下,所有人都是战战兢兢。

因为,在青州已经出现了数量超过一万的大盗匪!

这股名为‘巨野盗’的盗匪,甚至控制了两个县城,在县城里收税、审案。

更让人恐惧的是,他们居然比之前的汉室官府要廉洁和高效!

他们收取的赋税,甚至只有原先的一半!

这简直就是恐怖!

第六百五十四节 协商(3)

在场的十一人听着张越的话,每一个人,都显现出了忌惮。

特别是那些,知道青州的人。

譬如桑弘羊,譬如韩说,譬如张安世和霍光。

他们都或多或少听说过,耳闻过青州地方糜烂之事。

毕竟,这些东西,怎么可能瞒得过人?

就以桑弘羊而言,他的盐铁官署和均输署的官吏,遍布全国,在齐郡还有着海官衙门在活跃。

地方盗匪成灾的事情,岂能瞒过他?

还有暴胜之,他当年亲自处置过齐鲁的盗匪,杀了数千人,也知道青州这些年来的变化。

隽不疑就多次报告过地方盗匪成灾。

然而,沈命法之下,谁也不敢捅破这个脓包。

于是汉室就上演了一出魔幻现实主义的戏剧:每一个人都知道和听说过齐鲁盗匪很多,但每一个人都不敢将这个事情,向上捅破。

因为,假如捅破这个脓包了,作为始作俑者,就要解决问题。

若不能解决问题,甚至,若因为要解决问题,要闹出祸患。

想想晁错的下场,每一个人都心有余悸。

所以,这皇帝的新衣,就堂而皇之的出现了。

没有人肯背这个锅!

但在现在,张越却毅然决然的捅破了这个脓包!

这让人无比惊讶!

数十年来,汉家朝堂上,敢这么做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想当初,晁错毅然决然,推动削藩。

其老父闻之,从颍川老家急急忙忙入京劝说:“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侯,疏人骨肉,口让多怨,公何为也?”

面对老父的劝说,晁错巍然不动,答道:“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

老父听完,叹道:“刘氏安矣,而晁氏危,吾去公归矣!”然后便服毒自杀,临终留遗书,告诫晁错说:“吾不忍见祸逮身!”

然而,晁错却依旧坚决削藩。

其为了国家,而不顾自身安危的态度,曾经折服了无数人。

在他的推动下,国家果然以前所未有的坚决态度,推行削藩之策。

结果呢?

吴楚七国起兵,大军越过长江,围攻棘壁和睢阳,梁国告警!

长安君臣,立刻就慌了手脚!

晁错居然被骗着朝服腰斩,然后晁错生前的死敌袁盎就拜为太常,持节来到了吴王刘濞面前,商谈弭兵议和。

自那以后,就已经很少有人敢或者愿意学晁错了。

国家社稷,是刘家的。

何必为了刘家的事情,而搭上自己的性命。

再说了,忠君固然很好,大家也都很仰慕屈子,同情像伍子胥这样的忠臣义士。

可,也没有几个人真的想自己落得和屈子、伍子胥、晁错这样的下场。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可以说是荣誉,能够传颂千古。

但死在自己人手里,还是被骗着、哄着处死,这叫什么事情?

故而,听着张越的话,那些与张越关系不错的人,都紧张了起来。

上官桀、金日磾、暴胜之和张安世,都是看着张越,欲言又止。

有句话,他们憋在心里,很想说出来,劝劝这个朋友——何必呢?张侍中,青州之事自来复杂,如今更是几乎无药可救,贸然捅破,恐怕难以善终啊!

而那些不喜欢张越,甚至觉得张越是个祸害的人,却都是笑眯眯的眯起了眼睛。

韩说甚至在这刹那,做出了决定——必须支持啊!

一定要支持啊!

故而,只想了零点零一秒,韩说就道:“青徐扬,居然已经糜烂至斯了!身为九卿,本官绝不能坐视国家州郡,继续糜烂下去!”

在这一刻,韩说想起了自己的那两个蠢儿子。

想起了他们的天真,于是就有样学样,模仿着自己那两个傻儿子的模样,义正言辞的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若青徐扬之人民,不能安居乐业,吾辈九卿,有何面目,端坐于朝堂之上,坐享汉禄汉食?”

听着韩说的话,很多人立刻就皱起了眉头。

作为光禄勋,韩说的这个表态,可真的是很恶心!

这几乎就是胁迫这其他人和他一般表态。

不然,大家就可能要落入‘不忠’的境地。

“光禄勋……”刘屈氂摆摆手,打断了韩说的继续表演:“先别急着说话,还是听听张侍中的想法吧……”

作为马上就要拜相的大臣,刘屈氂对青徐扬的事情,虽然不是很了解。

但他是从涿郡太守升迁为宗正的,有十几年的具体地方行政经验。

是故,刘屈氂很清楚的知道,青州、徐州、扬州的问题,不可能简单的解决。

像韩说这样的,就是在捣乱,就是给制造麻烦了。

刘屈氂对张越没有什么好感,但也没有什么恶感。

总的来说,刘屈氂既不在乎张越有多威风,也不在乎张越载多大跟头。

他追求的只有一个目标——稳定。

现在,这张子重捅破了青徐扬的脓包。

刘屈氂知道,解决问题,才是当前的关键。

而作为始作俑者,那张子重必须承担所有责任。

所以,他目光灼灼,看着张越,拱手道:“还请侍中公为吾等明言:这青州、徐州、扬州,当前的困境,该用什么对策来解决?”

态度是显而易见的——谁搞出来的事情,谁去收拾。

不要指望他帮着想办法,出主意。

那是不可能的!

他刘屈氂也不愿意背这个锅!

张越看着刘屈氂,又看向韩说和其他人,微微一笑,拜道:“好叫诸公知晓,昨夜,下官已经连夜拜访了青州刺史隽不疑、扬州刺史张懋、徐州刺史阳唯……”

“以及齐郡太守王豫、千乘太守刘遂、会稽太守杨德等十余位两千石……”

昨夜,在离开王豫的宅邸后,张越索性就搂草打兔子,连续拜访了其他入京述职的地方两千石。

包括了隽不疑等人提供的地方良吏代表以及几位两千石郡守。

本着对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心理。

面对那些还有意愿做事和愿意做事的人,张越大谈理想、道德与宏伟蓝图,描绘基础建设的前景。

而对那些和王豫一样的官僚,张越则是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

先是敲打、威胁和恐吓了一番指出问题的严重性,国家已经有决心要改变当前局势。

吓得他们魂不附体,然后就趁机伸出橄榄枝。

面对这样的情况,还有什么人敢继续顽抗和不听话呢?

所以,基本上,这十几个两千石,都已经被张越所说服了。

众人听着,都是抬头,满脸惊讶的看着张越。

一个晚上,搞定这么多人?

有些夸张了吧?

但考虑到对方是张蚩尤,大家又心照不宣的低下头来。

以现在张越的名声和威势,他确实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面对这样的一个随手就能打灭无数贵戚和大臣的新贵,地方上的郡守们,恐怕也没有能力反抗。

就听着张越道:“现在,地方郡守两千石们,皆已经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和迫切性!”

“群臣一致认为,当前局势,已经十分危急!”

“正所谓治乱世当用重典,非常之时,用非常之策!”

“故而下官斗胆,提了一个愚钝的建议……”

“于青州、徐州和扬州,设置数个大型隧营,收容地方无地人民,由官府组织起来,进行水利渠道运河的建设,具体是以打通各地水路交通,同时,加强对黄河堤坝的加固和维护工作,此事下官已经写好了奏疏,列好了具体的事宜条陈……”

张越从怀里取出一份写好的奏疏,递给刘屈氂,道:“还请宗正卿与诸公斧正!”

刘屈氂接过那奏疏,打开来一看,就吓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奏疏内容不多,不过数百字而已。

但所提的建议,却是吓得死人。

首先,就是要建立一个足以收容两百万以上人民的隧营组织!

仅仅是这个提议,就是旷古烁今,从未有人敢设想的恐怖建议了。

收容两百万以上的人口,并将他们组织起来?

反正,刘屈氂是不大相信,现在的汉室地方,还有这个组织能力的。

但,若是做成了……

其利益之大,恐怕足以制造数十个两千石和好几个列侯了!

其次,则是建立国家成立一个负责统筹和协调内河水利、防汛和抗洪的机构。

这个机构,将跨州郡,负责整个黄河流域的统一规划和组织,并制定各种防汛抗洪政策,实施防汛工程。

只是看到这个提议,刘屈氂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数年前,黄河决口馆陶,冲出了屯氏河后,整个天下的士大夫,都是议论纷纷。

每一个人都在思考,黄河下次再决堤怎么办?

而这个建议,无疑是提供了一个解决方案。

从青州、徐州、扬州的无地人民之中,挑选和组织起一支数十万人的隧营部队,并由他们来负责和参与整个黄河流域的防洪防汛工作。

并建立一个,由天子直接领导和指挥的黄河防汛抗洪衙门。

这事情,很显然很有搞头,也很有前瞻性和战略眼光。

但是……

刘屈氂将奏疏递交到霍光手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向张越,拱手问道:“敢问侍中官,青徐扬的盗匪问题,侍中打算怎么解决?”

第六百五十五节 共识(1)

盗匪问题?

张越听着,呵呵一笑。

他是故意,不在奏疏里提及盗匪问题的。

因为,倘若在奏疏里提及盗匪问题,那么,沈命法怎么办?

仅仅是青州,就有十几万的盗匪!

这意味着整个青州,从上到下,所有官员,不分青红皂白,统统有罪。

而且是死罪!

但,盗匪又必须解决。

不解决盗匪问题,就算组织起隧营来,也很难进行水利建设和开发。

毕竟,你不可能在地方治安混乱,到处都有做无本买卖的人的情况下,深入荒山野岭,进行开发。

人民也会被混乱的治安所吓坏!

张越拱手对刘屈氂拜道:“宗正卿明鉴,下官以为,青州的盗匪问题,不能再简单的用暴力来解决了!”

“暴力,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何况,青州盗匪,早已经习惯了官府围剿,其所用之策,乃是‘官进我退,官驻我扰,官疲我围,官退我追’,即使调集大军进剿,怕也是无济于事!”

事实上,古代的劳动人民,早就学会了在统治阶级力量强大的时候的应对之法。

譬如,青州的盗匪,特别是最大的那几股。

每一股的首领,都是人才!

深谙游击战的基本方略,加上他们比汉室官员更亲民,更得民心。

基本上,官府的围剿,是不可能成功的。

想要围剿一些有民心依附,在本地作战的游击队。

问问米帝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遭遇,就知道,这有多么困难了。

况且……

张越看着刘屈氂,长身拜道:“宗正卿,乃是自涿郡太守升迁,想必也当知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的道理!”

“以下官之见,青州盗匪问题,不能用军事解决,而应该以政治解决!”

“下官愚钝的以为,大部分盗匪,其实都是忠良臣民,奈何地方豪族、官吏,横征暴敛,官逼民反,迫不得已,只能行盗匪之事而保己身!”

“而且,下官敢保证,大多数的盗匪,都是忠君爱国之士!”

“只要,行善政,施仁政,令其有出路可走,大部分人必不会与国家社稷天子为难!”

青州盗匪,或者说关东为什么治安糜烂?

张越前一段时间的京畿之行,或许可以给出答案。

官员横征暴敛,地主豪强敲骨吸髓,百姓根本没有活路。

为何不反?

讲道理,青州的人民,还只是占山为王,还只是用暴力甩开官府,自行其是,真的已经是很克制了。

真的是刘氏历代先帝,特别是太宗皇帝遗德保佑!

不然的话……

呵呵!

这天下早就烽烟四起了!

要知道,张越回溯的史料里,甚至有出土的汉简表明,此时关东的郡国,一年居然能收十次人头税!

很多官员,将自己的生辰、父母寿宴乃至于自己纳妾的成本,都摊派给了农民。

甚至就连自先帝以来就恒定的田税三十税一都已经被官僚贵族地主豪强们玩坏了!

名为三十税一,实际上已经是十税一的情况,现在已经屡见不鲜,甚至五税一的事情,都在关东发生过。

更可怕的还是徭役!

自秦以降,人民服役,其实是固定规定的。

就像汉律,自五大夫以下或者秩比六百石以下的人,每年要无偿为国家服役一个月。

假如不去,那就要缴纳践更钱两千钱(秦代是三百)。

但是,就是在关中,这个情况也早就被人玩坏了。

张越当初刚刚上任新丰时,进行考察的时候就发现了,官府对农民的政策,简单粗暴。

在徭役上,不管你去不去服役,都要缴纳践更钱。

关东这个情况,恐怕只能更普遍,甚至更严重!

所以,人民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没有杀官造反,真的是很给刘家面子了!

也正是基于此,张越不会主动去激怒和扩大事端。

刘屈氂听着,呵呵一笑。

地方上的事情,他当然知道。

就像涿郡,虽然是在边郡长城脚下,很多事情,不能和内地相比。

涿郡的地主豪强们的吃相,也要比内地的好的多。

甚至很多人,还会主动赈济和接济乡党,甚至于主动免除乡党的债务。

但这些人这么做,只是为了让这些人,为自己家的子弟出生入死,为他们家的富贵,拼死作战而已。

即使如此,涿郡的百姓负担也很重!

各种苛捐杂税和摊派,常常让他们破产。

要不是那些地方上的军功贵族和想要成为军功贵族的地主豪强,主动出手,借贷和帮助他们度过难关,涿郡的农民早就破产了!

连有地方贵族和地主们帮助、帮衬的涿郡农民,都只是将将走在破产边缘。

青州那边的农民的日子,恐怕……

只是,道理大家都知道。

但,解决问题,总要有方略,而且是可行的方略。

“那侍中,打算怎么个政治解决法?”刘屈氂好奇的问道。

而韩说,也是眯起了眼睛。

心里面嗤之以鼻。

政治解决?

他就不信了,青州的盗匪,能通过政治解决?!

怎么可能呢!

“明年春正月甲子,将是陛下御极临朝四十七周年之日,下官以为,陛下宜当大赦天下,与民同庆……”张越却是岔开话题。

“嗯?”刘屈氂听着,眼皮子一跳,然后猛地点头,道:“诚如侍中所言,陛下御极临朝四十七周年,确当大赦天下,与民同庆!以贺我家天子,享国万万年!”

当今天子,可是特别重视这个事情的。

没看到赵破奴都因为担任了‘为天子御极临朝四十七周年献礼’的‘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编纂工作而咸鱼翻身,在朝中地位开始上升了吗?

他又不傻,当然知道,这个事情可以作为自己拜相之后的头等大事来推动。

毕竟,这种事情又没有风险,还能拍马屁,更可以拉近与天子关系,傻子才不做!

而一旦大赦天下,就差不多可以将过去的旧账一笔勾销。

青徐扬三州官吏违反沈命法的事情,也能抹掉。

而那些盗匪,也能拥有一个改过的机会。

只是,光靠这个,恐怕还不够吧?!

“此外,下官以为,朝廷或可遣使南下,持节抚慰百姓,招募人民,往居延、楼兰移民!”

张越笑着道:“为了鼓励人民迁徙,下官愚以为,当许移民百姓,在当地可自由占地!”

“依照其爵位高低,可占有不同面积的土地,并由官府登记造册,发给田籍,假与耕牛、种子、屋舍及农具,如当年高帝授田故事!”

“此事,甚至可以制定法令,效仿商君的垦草令、高帝的授田令,以及下官所建议的准许百姓自由占地,并且只要耕作五年以上,既归百姓个人所有!”

“为了鼓励移民,下官愚以为,公等或许可以建议陛下,对所有自愿移民之人,提升其爵位一级,以鼓励百姓,移民实边!”

听着张越的话,刘屈氂的呼吸立刻就急促了起来。

“政绩!政绩!政绩啊!”若不是现在有着旁人在场,刘屈氂已经是手舞足蹈起来了。

移民实边,是汉室的长期国策。

国家,甚至竭尽全力的鼓励人民移民。

但可惜,收效甚微,很少有人愿意移民。

毕竟,诸夏民族的故土情节,非常深重!

所谓狐死首丘,飞鸟返故乡。

对于诸夏人民来说,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乡。

假若不是迫不得已,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愿意去异乡。

哪怕是迫不得已,不得不远走他乡的人,临终之时,有条件的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回到家乡。

对人们来说,家乡永远是神圣的、亲切的和眷念的。

高帝、项羽这样的英雄豪杰都是如此。

普罗大众就更是不可免俗。

所以,动员人民移民,从平津献候公孙弘时代开始,就一直是历代丞相的头等头疼之事。

天子给的压力很大,甚至还有指标,强制要求完成指标。

但,历代丞相,再怎么鼓励和催促郡国,都很少有效果。

只有牧丘恬候石庆,是借着关东大灾,躺着完成了任务指标。

其他人,人人都因为不能达标而被天子责骂过。

而现在,张越的这个建议,让刘屈氂几乎再难按捺了!

因为,这个建议具备了很强的执行性。

首先,青州有十几万盗匪。

这些盗匪,哪怕愿意从良,国家也不会任由他们留在原籍了。

地方官也不敢留他们,所以会想方设法的送走他们——假如能够让这些人改恶从善的话。

故而,地方上的动力是很强的。

其次张越提出的鼓励政策,也具备很强的诱惑和动力。

商君的垦草法令是什么内容?

刘屈氂当然清清楚楚,其核心就是百姓开垦的荒地,属于百姓个人所有!

国家承认和认可其占有土地的合法性,并保护他的合法权益,任何人,连秦王也不能剥夺!

而高帝的授田法案,则是根据爵位,由国家授给人民土地。

这是刘氏能统治至今的基础——向上追溯三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的祖先,都受过这个法案的恩惠。

许多人,都是因此,而得以繁衍生息。

更何况,张越还建议了,国家可以向愿意移民的个人,提供提升其爵位一级的奖励!

这就很关键了!

因为,按照汉律,不同级别的臣民,占田数量有天壤之别。

一级之差就可能是百亩之地!

此外……

若这个政策,可以推动落实下去。

居延和九原、武威等边郡,就可以迎来十几万甚至数十万的移民。

他的连襟和政治靠山,贰师将军李广利,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因为,只有足够多的移民,他的军队,才能有更大的活动范围!

李广利举荐他出任丞相,最大的叮嘱就是——明公务必要督促朝野,加大移民力度啊!

所以,这个事情,在刘屈氂看来,几乎是一箭三雕!

既解决了青州的盗匪,又解决他的政绩,还解决了李广利的诉求。

几乎是完美!

别说李广利了!

其他人也都激动起来。

就连光禄勋韩说,都忘记了要看张越笑话。

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事情只要做成了,大家全部都可以得利!

就像刘屈氂,他可以在担任丞相这初,就解决了青州盗匪,还加强了移民,肯定会受到奖赏,说不定士林还会吹捧他,将他塑造为名相。

而桑弘羊,则可以借移民,加强大司农的权力,毕竟,这组织移民和安置移民并借贷移民生产资料,这是大司农的权柄。

执金吾王莽,更是窃喜不已。

他已经打算,谋求未来的西域都护府首任都护,或者类似的职务。

而移民越多,自然越有利!

就连韩说,也能从中得到很多好处。

首先就是,若能真的将青州盗匪,变成居延移民,那他这个参与者和草案的提议者,肯定能沾光,更不提,事实上若真的提升移民爵位,这具体操作的可是光禄勋衙门。

作为光禄勋他的功劳还能少啊!

在眼前的利益面前,韩说也顾不得自己与张越的矛盾了。

再说了……

韩说悄悄的看了看其他人的神色。

他就知道,就算他强行反对和捣鬼,也没有用了!

因为此事,对每一个人都有好处!

甚至连准太仆上官桀,现在都已经是喜形于色了。

若能移民十几万甚至数十万,太仆衙门的马场和牧场,肯定也会因而受益!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

刘屈氂舔了舔舌头,看着张越拱手拜道:“侍中之策,善矣!只是……本官冒昧的问一下,侍中打算从何处,筹集这笔资金呢?”

现在,国库是没有钱的。

元封四年后,汉家国库就穷的跑耗子了。

今年夏季的旱灾,更是拖累了国库收入!

作为准丞相,刘屈氂已经被告知,去年河东郡郡守‘著外徭六月’,修了一条渠道,然后,现在郡守衙门欠了那六千民夫三个月的工钱,让他这个准丞相想办法拨款支付这笔工钱!

是的!

秦汉两代,国家的徭役分为两种。

一种是为国服务的无偿徭役。

另外一种,就是在规定外计划外征发的公共建设和为天子服务的徭役。

这种徭役,要给钱!

标准是每一个民夫每天工钱八钱,加上伙食费两钱、此外还要提供他们每月一套衣物。

而一般情况下,所有的治河工程和水利建设工程,统统属于有偿徭役。

而很可惜,现在国库连这笔钱也拿不出来!

第六百五十六节 共识(2)

“钱的问题,诸公不必担心,至少不必担忧移民费用!”张越轻笑着道:“国家法度,残民者死,就连列侯,一矣发现,事国人过律,必诛!”

这也是汉代的特点了。

对小农经济的保护,在法律层面上,已经做到了封建时代的最好程度。

特别是在限制高阶贵族盘剥和奴役人民方面,真的是无孔不入!

任何人,哪怕是外戚,只要被发现,其盘剥人民,超过了法律规定的底线,肯定会被廷尉追究!

自高帝以来,失国的列侯里,有超过三分之一,是因为盘剥人民、伤害人民和放贷利息过高而被免的。

而剩下的三分之二里,有七成是死于元鼎四年的酌金罢候。

其他人,则是绝嗣、谋反或者卷入大不敬的案子。

由此可见,国家对贵族的管控和限制。

但在民间的商贾地主盘剥人民方面,就做的不够了。

甚至两者之间的惩罚力度完全不同。

列侯触犯相关法律,一告一个准。

就连诸侯王,只要被举报核实,轻则削县,重则论罪。

而民间的子钱商人和地主的高利贷,则通常不会有人过问。

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也让很多列侯很不爽。

明明民间比他们做的还过分的人都有,为什么国家就揪着自己不放?

刘家药丸啊!

所以,到了东汉反过来了。

权贵们肆无忌惮,而民间的商贾们,若没有靠山,就根本蹦不起来。

大商贾,必是豪族。

像西汉这样,一个寻常的布衣,只要运气足够好,本人又有手腕,就能在短短十几二十年内,成为坐拥数万万訾产的大贾的例子根本就没有了。

而张越当然也清楚,高层权贵之中,对这样的情况不满的人,到处都是。

而这是他可以利用的地方!

他看着众人,轻声道:“何故临淄城中,数十家子钱商人,放贷万万,利息九出十三归,甚至八出十六归者比比皆是,而国法却不能治?”

“是汉法太仁,还是彼辈以为国法无用?”

“公等皆国家重臣,必知若长此以往,恐怕国将不国的道理!”

刘屈听着,回头看了看霍光。

然后,他们两个人的神色,一下子就肃穆了起来。

在现成的政绩和政治诉求面前,他们两个瞬间就抛弃了青州、扬州和徐州的所有商人。

特别是霍光,他几乎没有考虑,就道:“侍中所言极是!国法不恤列侯,何况商贾贱籍之人?”

刘屈也道:“霍令君之言,吾甚以为是!”

“就连秦法也知道,百姓有债,不得强逼,用强者则必论法!”

在秦律之中,有一条叫:百姓有债,勿得擅强质!

可惜,这条法律,在汉季被废黜了。

因为当初,当政的黄老学派觉得这很不好。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现在,法律却规定不许逼债,这怎么可以?

也因此,公羊学派上台后,屡屡呼吁,要求国家重新制定一条保护百姓欠债无法偿还时,避免其被债主奴役和控制的全新法律。

只是,问题太大,而公羊学派又不想照抄秦法,所以这个事情,从董仲舒时代到现在,都没有得到有力推动。

作为积年老吏,刘屈自然知道,若自己能推动,设置这样的一条法律。

肯定是会赢得民心和政绩的。

要知道,刘屈可不同于公孙贺。

他可是很有主人翁意识的。

毕竟,汉家也是他的帝国。

他也是刘氏子孙,帝国的兴衰,直接和他本人以及他本人子孙的利益挂钩。

所以,现在的刘屈,真的是有心要做些事情的。

故而,只是刹那,刘屈就杀气腾腾的道:“至于青州、徐州、扬州之子钱商人,以吾之见,皆可坐法而论死!”

刘屈和霍光这一表态,其他也都纷纷附和了起来。

杀商人宰肥羊,这在汉室是政治正确。

当初杨可主持告缗,在前期没有扩大化之前,那可是八方点赞,人人称颂的。

便是韩说,也对此没有太大意见。

青州的子钱商人,又没有给他上供和孝敬过。

他的利益,只在三服官官署,犯不着为了那些见都没有见过的家伙,去和所有人为难。

再说了……

韩说悄悄的舔了舔嘴唇,若是干掉了临淄城里的子钱商人。

那他是不是可以趁机扩大自己在临淄的利益?

于是,就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表态道:“光禄勋上下也皆以为,子钱商人于国无益,害民甚深,当以国法绳之!”

这让张越听了都是有些惊讶的看了他一眼,想不到这位按道候,居然还能有这种觉悟?

却不知,老韩家能屹立至今,百年富贵,岂是等闲?

韩家人素来就很分得清公私,哪怕再恨别人,若有利益,也不会因为私仇而拒绝与人联盟。

就像当初乃祖韩颓当,虽然和郦寄很不合,但还是照样与郦寄撑起了当年的长城防御。

而随着韩说的表态,在场的十二人,几乎已经在青州盗匪问题上达成一致了。

那就是采用张越的建议,以政治手段来解决。

同时,让青州的子钱商人来买单。

这个结果,让张越很满意。

虽然,这只是一个口头共识,也只是暂时性的决议,不能排除未来出了问题,别人甩锅给他。

但这就已经够了!

有了这个结果,就意味着今天的大朝议上,张越就握有绝对主动。

至于临淄城里的那些子钱商人之外的商贾?

暂时来说,他们是安全的。

张越需要对他们进行甄别,才能处置。

只有这子钱商人,不需要经过审判,就可以宣判他们的死刑!

原因是很简单的。

哪怕是后世,所谓的金融家,多半也是靠着坑蒙拐骗发家的。

至于这西元前的子钱商人,只能用恶贯满盈和罄竹难书来形容。

反正全部杀光肯定没有人是无辜的。

而其他商人,则可能需要甄别和区分。

作恶多端,只知道奴役和兼并土地的,肯定要干掉。

但,其中若有懂得生产建设和发展技术的,则肯定要保护起来。

就像人生病了,消灭掉病菌就可以了。

连身体的健康组织和细胞也一刀切掉,那肯定是不好的!

第六百五十七节 天子的下马威

时至平明,天色渐渐微亮,启明星的光芒开始闪烁在天际。

此时的未央宫,所有的宫门全部洞开。

数千名甲士,持戟站立在宫阙走廊两侧。

一面面黑龙旗,迎风招展。

象征汉家火德的赤色,成为未央宫的主色调。

就连宫墙的墙壁,也被重新粉刷上了红色的涂料。

而在宣室殿之中,此刻,已经有着丝竹琴瑟钟鸣之声传出。

古老的吟诵之声,回响在宫阙的走廊中。

“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煇,君子至止,言观其旂!”

而数以千计的贵族将军宗室官吏,人人肃穆不已,手持玉芴,静立在宣室殿下的回廊两侧。

以文武分野,排成了两个密密麻麻的纵队。

一眼望过去,几乎让人看不到尽头。

作为侍中官,张越自然跟着宗正卿刘屈氂、太常卿商丘成站在左侧,位居于稍微靠前的位置。

而光禄勋韩说、执金吾王莽等人则站到了右侧,与将军列侯们在一起。

当然,现在汉室,文武之间界限并不明显。

文官可以为将,武将也可以牧民。

当世世人推崇的大丈夫,就是那种上马打匈奴,下马抚万民的文武全才!

所以,其实站在那边,只是一个象征性的。

就像现在的文官首领之一的商丘成,在历史上就多次领兵出征,还打的有声有色。

而武将首领的王莽,在内政方面的造诣也不错。

历史上,其在李广利全军覆没后,靠着屯田和种田,硬是在抵御匈奴的侵扰同时,在轮台和居延,屯田三十万亩,底定了宣帝对匈奴的战略大反攻的物质基础。

“天子临朝了……”张越听着从宣室殿内传出来的吟诵声,做出判断。

果不其然,须臾之后,宫中的乐声就变幻了曲调。

从《庭燎》之乐,换成了大气磅礴的《大明》。

吟诵者也由原先低沉婉转的士大夫,变成了嗓音洪亮的武官。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恢弘的腔调,让人精神一振,肃立多时的文武百官们,也直起了腰杆,等候着来自天子的召唤。

在充满了王者威势的《大明》乐中,悬挂在宣室殿前的编钟,连响三十六声。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尚书令张安世,持着节旄,身穿盛装,站到了台阶前,清声唱诺道:“唯汉延和元年冬亥月甲子(十月是亥月),岁在已丑,群臣陛见,请大鸿胪导之以礼,太常卿教之以仪,勿有失礼失仪!”

大鸿胪戴仁出列拜道:“唯,臣不敢失职!”

太常卿商丘成也拜道:“唯,臣不敢失职!”

张安世持节向南,拜道:“群臣请次第趋见!”

张越与其他大臣,连忙出列,拜道:“唯!”

然后起身,持着玉芴,亦步亦趋的跟上自己前面的九卿列侯们,小心翼翼的拾阶而上。

这可是一个高难度的动作!

寻常人若没有经过训练,根本掌握不了。

按照贾谊贾长沙当年所作的《容经》之中的说法,大臣入朝,朝见天子,进必趋,退必趋。

尤其是在大朝议上,趋礼要求相当之严格。

所谓行则‘趋以微磬之容,飘然翼然,肩状若流,足如射箭’,而其转向更是要求‘旋以微磬之容,其始动也,穆如惊倏,其固复也,旄如濯丝’。

后世有部不错的电视剧《军师联盟》里,就有着何驸马教曹芳走路和转身的剧情。

但剧中何驸马的姿态和行容,要是按照贾长沙的标准来看,肯定不合格!

反正,就是张越,也为了今天,练了差不多两个月,才勉勉强强,将将及格。

但不要紧,在场的群臣之中,驸马都尉金日磾和奉车都尉霍光,都是汉家有名的趋礼专家。

特别是霍光,曾有人特地观察他上朝,连续数了十几次他的步数,结果发现,他每次所用的步数,都是一模一样。

更夸张的还是,霍光的脚步,每一步都分毫不差。

上一次,他用十步走了多远,这一次也是一模一样!

简直是恐怖!

所以,张越就盯着霍光的举止,他的头怎么低,低多少,自己也怎么低,他的手抬多高,自己也抬多高。

还别说,这样一来,张越轻松过关。

跟着人群,趋进到宣室殿之中。

张越立刻就被眼前的壮观宫殿,所深深震撼。

宣室殿,大!

非常大!

天子的御座,高居于殿堂之上,御座之下,五十五级台阶,让人咋舌不已。

后世电视剧中,取景的所谓皇宫、朝堂,与之一比,就像乡下土财主的客厅一样寒酸。

而大殿之中,一根根雕龙飞凤的柱梁,节比林立。

粗略的数了数,至少有上百根柱梁。

柱梁左右,一盏盏连枝灯,已被点燃。

滋滋燃烧的灯油,将这殿堂照耀的恍如白昼。

一排排持戟的卫士,肃立在这些柱梁两侧。

人人神色严肃,甲胄鲜明,将这汉家殿堂衬托的分外肃穆、庄严。

“侍中公……”太常卿商丘成,轻轻的拉了拉有些出神的张越的衣袖,道:“请借一步说话……”

张越点点头,跟上前去。

两人走到殿中的一个柱梁下,商丘成拱手道:“侍中公,今日大朝议,请侍中戎装持钺,为陛下壮威!”

这也是侍中官的本职工作。

每临朝会,侍中持斧钺,宿卫天子两侧。

目的就是要借助侍中官和其他内侍的勇武,来衬托汉天子的威严。

汉书《叔孙通传》就有记载:殿下郎中侠陛,陛数百人。

意思就是说,朝会大殿的御座台阶上,通常会陈列数百名武士。

而这些武士,可不是一般人。

《续汉书。礼仪志》中清楚的描述了这些人的来历:侍中、尚书、谒者、虎贲、羽林郎将执事,皆赤帻陛卫。

本来,在宗周时期,是没有这一套的。

那时候,周天子的陛阶上是用屏风纹饰斧钺。

但是,荆轲刺秦王,改变了这个传统。

屏风纹饰斧钺,换成了真正的卫兵。

而且是全副武装,手持斧钺的天子近臣们。

这样,就算再有荆轲,哪怕开挂,也休想伤到天子一根寒毛。

荆轲刺秦王,秦王绕柱走,成为了千古绝唱。

张越当然不会拒绝,连忙拜道:“请太常卿带路……”

此时,天子的圣驾,还未到来。

在事实上来说,起码还有一个时辰,这位陛下才会临朝。

毕竟,仅仅是在京列侯、两千石和宗室趋进宣室殿,可能也要花一个时辰的时间。

而大臣们没有来齐,天子先至?

那就是君等臣了!

恐怕当今汉室,还没有人有这么大面子和这么大的胆子。

于是,在商丘成的引领下,张越来到了宣室殿正殿一侧的一个偏殿之中。

早有等候在此的礼仪官,将张越带到了一个静室。

然后,侍女们一拥而上,将张越身上的朝服解下来,换上了戎装。

张越看着铜镜之中的自己,身着甲胄,赤袍在后,貂蝉冠下的容颜,颇为英武。

“侍中公,此乃您用的玄钺!”一个礼官,将一柄硕大的铁制兵器,送到了张越手上。

这是一种巨大的斧状兵器!

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张越感觉起码有个三十来公斤!

刀刃宽大而锋利,拿在手里,矗立起来,看上去也是威武不凡,卖相十足。

这也是这种兵器,自商周以来,就被统治者用为仪仗兵器的缘故。

这么一柄大斧,光是立在那里,视觉冲击力就已经很强了。

很容易就慑服朝臣!

更何况,持有这种兵器的武士,足有数百人!

当你面对几百个拿着大斧的壮汉,气势汹汹的狠狠的盯着你的时候,哪怕胆子再大,恐怕心里也会发毛了。

拿着这柄玄钺,张越微微笑了笑,感觉这柄兵器很配自己!

商周的时候,妇好就曾持斧钺,板荡天下,维护商王朝的威严与统一。

今天,自己也拿上了斧钺。

这说明了什么?

这是天意啊!

天让自己以斧钺,鞭笞青徐扬的渣渣们。

顺便,再给天下群臣们演绎一下,什么叫ppt的正确用法。

………………………………

一个时辰之后,在京两千石、列侯、宗室,基本都在太常卿和大鸿胪的有司引导下,步入了宣室殿中,并且各自在礼官的引导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数百文武大臣,临襟正坐。

等候着天子御驾驾临。

而张越,则被安排着,站到了御座之下的台阶一侧,正好和背着高帝斩白蛇剑的上官桀相对而视。

这也是上官桀,最后背负此剑,参与朝会了。

今天之后,这个保管高帝斩白蛇剑的任务,就要交给赵充国了。

而在张越的上方,是奉车都尉霍光与驸马都尉金日磾组成的御前侍卫二人组。

霍光、金日磾之上,就是御座所在了。

尚书令张安世,持着一部七尺《律书》站在御座一侧,表情肃穆。

平明五刻(大约是五点左右),天子撵车被数十名卫士,抬着从宣室殿东侧回廊进入大殿。

大鸿胪戴仁立刻唱诺:“天子驾临,百官恭迎!”

而张越等戎装侍卫,则纷纷举起自己手里的兵器,怒目圆睁,看向群臣,一副‘哥的大斧已经饥渴难耐’的神色,口中更是大声呐喊了起来:“警!”

群臣立刻起身,来到殿中,分成两列,朝着天子撵车恭身拜道:“臣等恭迎吾皇,愿吾皇万寿无疆!”

于是,宣室殿之中的乐官轻轻挥手,编钟、鼓瑟之声,顿时大响。

神圣的《天保》之乐响了起来。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殿中两侧的博士们,首先吟诵。

“俾尔单厚,何福不除?……”站立在陛阶两侧的尚书、侍中们,也跟着唱诺起来。

在齐声的赞美之中,天子撵车,缓缓走上御阶。

然后,在御座之前,停了下来。

伴随着《天保》之乐的结尾,大汉天子盛装衮服,轻轻走下撵车。

此时,天保之声,也到了结尾。

不止博士和侍卫,群臣也都纷纷恭身,面朝天子,一边顿首匍匐,一边长声而赞:“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愿太一之灵,五帝之神,列祖列宗,永保我君!”

天子提起绶带,端坐到御座上,然后面朝群臣,微微挥手,道:“朕自承先帝遗命,获保宗庙,迄今四十有七年,四十七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夙兴夜寐,恐朕之不德,以羞先帝遗德也!”

“赖宗庙之灵,群臣辅佐,将士用命,四十七年来,虽屡有灾异、兵戈之事,然天下大体安康,百姓大体安居,此群臣用力,将士用命也!”

“然……”天子冠琉无风自动,琉珠后的神色,无人能看清,但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位陛下,要发飙了。

于是,群臣纷纷俯首,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今夏旱灾,关中百姓或有不躬耕之念,而贵戚之流,残虐人民,盘剥百姓,致使万年太庙神灵受惊,此朕之不德,不能佐百姓,无以奉宗庙也!”

群臣顿时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这位陛下,字字诛心啊!

什么‘此朕之不德,不能佐百姓,无以奉宗庙’?

这是把大家,这数百位两千石、九卿、列侯和宗室诸侯架在火上烤啊!

但这又是就发生在不久前的事实,谁也不能说什么不对。

万年县衙被焚,太庙受惊是肯定的。

万一太上皇他老人家觉得不爽了,去找高帝唠叨唠叨,高帝神灵一发怒,让高庙的瓦被风吹落几块下来。

这满朝文武,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没有办法,大家只好群体恭身再拜,道:“臣等万死!”

天子扫着群臣,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再敲打下去,说不定就要死人,于是适可而止,朗声道:“谚曰:前车之鉴,后车之覆,佐百姓,安天下,此太宗之所以盛德也;轻田税,除肉刑,泽被苍生,此先帝之所以治安天下也!”

“朕今欲上参尧舜,下配三王,而朕之不敏、不德,此天下士大夫公卿之所共见,卿等皆明于古今之事,必有能教朕者!”

“其令九卿、列侯、诸博士,咸以书对,著之于篇,朕必将亲览之!”

第六百五十八节 变天(1)

“臣等谨奉诏!”群臣如蒙大赦般,赶忙俯首再拜。

天子听着,微微点头,然后就揭过此事。

万年之事,到这里也算有了个结尾了。

毕竟,这大朝议这么隆重的场合,揪着万年的事情不放,其实他也没办法下台。

所以,他看向殿中一侧,问道:“太常卿何在?”

“臣太常丘成恭闻圣命!”太常卿商丘成出列持芴拜道。

“今日大朝议,卿为总责,纠察礼仪,弹劾不轨!”天子轻声吩咐。

“臣谨奉诏!”商丘成立刻匍匐在拜。

然后,他就从怀中取出一份奏疏,念道:“启奏陛下,臣太常丘成,受命总责殿中礼仪,弹劾不轨,陛下降此大任,臣诚惶诚恐,顿首再拜,昧死以奏陛下:今日朝会,受命之臣,计三百二十五人,其中,宗室诸侯在京四十八位,已到四十七位,除宁安候德年老,陛下特赐不朝外,余者皆到,分别是……”

“而列侯功臣,在京五十九人,除随候云等三人,陛下诏免,可不上朝,余者五十六人皆至,分别是……”

“外戚恩泽勋臣,在京三十二人,皆至!其名如下……”

“九卿有司,两千石以上,百二十一人,皆至!其名如下……”

“郡国入京述职两千石,十八人,皆至!其名如下……”

“此外还有盐铁均输署,郡国受命铁官、盐官及均输官……”

“典属国属国都尉……”

“总计三百二十五人,伏请陛下御览!”

商丘成说完,群臣立刻恭身拜道:“臣等躬闻圣训!”

此刻,大汉帝国的统治集团,几乎云集在此。

官职最低的,盐铁均输署的盐官、铁官和均输官,也是秩六百石,掌握一州一郡商品供应大权。

天子微微拨开琉珠,扫视了全场一番。

在秦代的时候,秦始皇一统六国,于是,天下分为三十六郡。

至汉,高帝开天下,增二十六,是为六十二郡。

太宗和先帝,各增六郡。

这个国家,传到他手里时,天下为七十四郡国。

而今天呢?

天下郡国已经增至一百零二郡!

疆土,足足扩大了一倍还要多!

帝国南至日南,北至居延,西讫键为,东至朝鲜。

真可谓是‘四海之中,六合之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除了北方的匈奴,归宿漠北,卡着帝国的西进之路外,整个世界,已经没有能阻挡大汉帝国前脚步伐的力量了。

可国家越大,力量就越分散。

西南、朝鲜,还算安稳。

这北边的羌人、匈奴人,南边的百越生番,都在搞事。

帝国顾此失彼,被消耗严重。

他也六十有三了。

真的是老了!

虽然不愿意服老,但也不得不承认,精力日益衰退。

虽然近来,讲究养生,身体大为好转,精神状态也比去年要好了。

但,总归比不上壮年之时。

轻轻叹了口气,天子摆手道:“传朕诏命,宣太子、皇长孙进,入殿听事!”

此话一出,全场震惊。

特别是那些郡国入京述职的官员,更是眼珠子都瞪了出来。

太子入殿旁听,这是当今天子册立太子之后就有的传统。

但这长孙入殿听事是什么鬼?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要变天了!

所谓‘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中国自古讲究名正言顺。

特别是国家,尤其是皇室,名正言顺真的很重要!

长孙入殿听事,几乎就等于告诉天下——其实,朕也并不一定真的要让太子即位。

这几乎是核弹一样的讯息!

很多人甚至恍恍惚惚,没有从中回神过来。

而九卿们,却都是一副‘这一天终于来了’的表情。

李禹一案后,每一个人都有这个心理准备了。

毕竟,汉家建太子的法理和依据都是源于‘豫建太子,所以安宗庙’。

故而,宗庙重于君!

祖宗神灵和社稷安定,比天子要重要得多!

对汉季大臣和士大夫们来说,忠君虽然是很重要的。

但还有比忠君更重要的事情——忠于社稷,忠于宗庙!

特别是公羊思潮兴盛后,这个理念就已经被渲染的举世皆知。

公羊学派的主张,是源于历史的种种悲剧。

为了避免楚灵王、秦武王以及齐灵公这样的悲剧再次上演,遗祸天下。

故而,从董仲舒开始,就开始借太宗立先帝故事和高帝立惠帝故事,这一正一反两个典型来宣扬‘宗庙重于君’的理念。

而这无疑,踏出了很关键的一步。

化家为国,化家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

而且,这个主张,可比公羊学派的激进派,从吕不韦那里抄来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更容易被世人和统治者接受。

毕竟,汉家历代天子,皆是自诩‘以孝治天下’。

而最大的孝顺,当然是宗庙安宁,列祖列宗,有血食可享。

而当朝太子刘据,很不幸,因为李禹一案,被士大夫们怀疑了。

有很多人私底下议论说:“太子连身边的近臣,也不能掌握,翌日登临大宝,怕是非社稷之福啊!”

而朝堂却没有对此作出过任何反应。

天子,甚至都没有下诏嘉勉太子,以慰其心。

所以,九卿其实已经都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只是,大家没有料到,这一天居然来的这么早!

太子和长孙一起上殿听事?

这不就是告诉全世界——当今天子有意册立太孙?

从皇长孙到皇太孙,看似只是一字之差,但实则地位有天壤之别。

前者,只是长孙而已,未来能不能即位,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而后者,板上钉钉,确认可以即位。

哪怕太子未来登基,想要另立太子,也是做不到的。

原因很简单,此乃当今天子册立的。

能废的,也只有当今天子!

太子哪怕升格为天子,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甚至连想都不能想。

因为,只要想了,就是不孝!

不孝之君,乃是昏君。

昏君就是夏桀商纣周厉,对诸夏民族来说,假如在位天子被确认是又一个夏桀商纣周厉,那么……

参考一下尚书的先王之训,仔细想想诗经的王者之歌,再看看春秋之上记述的惨痛历史。

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知道,应当吊民伐罪!

不然,未来春秋之上,自己的名字,就要被万世唾弃和鞭笞!

第六百五十九节 变天 (2)

片刻后,身穿衮服,头戴九琉的太子刘据和长孙刘进,就被太常的礼官,引导着来到殿中。

“儿臣恭问父皇圣安!”

“孙臣进,顿首再拜,恭问皇祖父安……”

“免礼!”天子轻声摆手,然后转头对身侧的张安世吩咐:“尚书令,为太子、长孙赐座!”

“诺!”张安世恭身领命。

然后亲自走下台阶,带着卫兵,为太子据和长孙刘进,在御阶之下的一侧,准备好坐席。

再将这两人安排,坐到各自的位置上。

作为太子,刘据自然理所当然的占据了最好的位置。

就在御阶之下的左侧,这个位置既可以听清楚殿中大臣们的报告,也能听清楚甚至看清楚御座之上的天子话语、神色。

他坐在此处,已经差不多有二十年了。

自加冠开始,他就坐在此地,旁听政务,学习朝政。

而作为长孙,刘进被安排坐到刘据的下首,两者大约相隔五步左右。

看得出来,这是被精心设计和准备的安排。

张越站在御阶上,居高临下,视野当然很开阔。

所以,他能清楚的看到,刘据和刘进这对父子的表情。

出乎意料的,刘据似乎没有太多尴尬之色。

甚至,脸上很是坦然。

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预知。

反倒是刘进,坐在位置上,很是局促不安,非常的惶恐。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细节!

倘若,刘进的神色没有表演的成分的话,那么,这就意味着很可能,他在今天之前,一直被蒙在鼓里。

甚至说不定,就连上朝前,恐怕也以为只是来走个过场。

反倒是太子刘据……

以张越对这位储君的了解来看,他虽然平素性格温和,没有什么脾气,但也不像是一个不懂得保护和捍卫自己的利益的人。

换而言之……

张越微微低头,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结果:“很可能,刘据早知如此……而刘据很可能,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

这个猜测,虽然有些夸张。

但……

不知道为什么,张越的直觉告诉他,这很可能是事实!

只是可惜,此事是无法求证的。

无论是天子还是太子刘据,都不会对外说明此事。

这个事情,只会被他们烂在心里面。

张越也不敢再想下去。

而其他群臣,也都是低下头,不发一言。

在这个事情上面,当今天子若没有发声,那么所有人都会明智的选择当哑巴。

所以,一时间,气氛稍微有些尴尬。

好在,负责朝会程序的太常卿商丘成及时的站了出来,持芴拜道:“今太子、长孙临朝,臣以为群臣宜当见礼!”

天子只犹豫了半秒,就点头道:“可!”

于是,商丘成立刻持芴,面朝刘据和刘进,拜道:“臣太常卿丘成,恭问家上、殿下安……”

其他人一见,互相看了看,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商丘成拜道:“臣等恭问家上、殿下安……”

就连御阶上的持钺武士们,也持械拜道:“臣等恭问家上、殿下安……”

刘据连忙起身,还礼拜道:“孤躬安,卿等免礼……”

刘进却还是不太适应环境和气氛,反应慢了一拍,但也连忙起身,还礼而拜:“孤安,卿等免礼……”

至此,殿中每一个人都已经知道了。

虽然,天子还未正式下诏,明确册立太孙。

然而,长孙的地位,却已经牢固的不能再牢固了。

因为,就在刚刚,满朝文武,包括了将军、列侯和勋臣,都已经向这位长孙殿下行礼。

在大朝议上,群臣礼拜长孙,长孙还礼。

这就等于完成了最重要的一个程序效忠仪式!

诸夏民族,自古重诺!

汉人更是重视承诺和契约。

一诺千金这个成语,就是诞生在汉季。

当世,哪怕是市井游侠,也经常出现,为了一个承诺而倾其所有的人。

就算是普遍为人看不起和歧视的商贾之中,也出现过,为了一个承诺,而甘守一地的商人。

到士大夫大臣贵族这一级,忠贞便成为了他们价值观中最主要的一个。

现在,群臣在大朝议上,顿首再拜长孙。

其实就是一种另类的效忠。

而刘进回礼,等于这个君臣关系的契约成立。

代表着群臣们在此宣誓效忠长孙!

这君臣关系,已经得到了初步确立。

除非发生特殊变化,譬如当今天子废黜刘进,宣布他为罪人。

不然,这个关系就无法逆转。

每一个人都有责任和义务,匡扶长孙,保卫和效忠长孙。

就如他们匡扶天子,保卫和效忠天子一样。

只有刘进,依然是一脸茫然,不知道在这刹那过后,他就已经成为了帝国的第二顺位继承人,获得了三公九卿、列侯勋臣和内朝官员、两千石们的集体效忠。

大半个帝国,已经承认了他的太孙地位。

倒是刘据,脸上的神色,在这刹那,明显的放松了下来,仿佛放下了什么千斤重担一般。

从张越的角度看去,这位储君,先是出了一口气,然后整个人的神色都轻松了起来,嘴角甚至溢出了丝丝笑容。

而太子系的朝臣,则普遍如丧妣考,沮丧不已。

没办法,太子在位之时,有太孙册立。

这对他们来说,无论如何都不算好消息。

因为这意味着情况将发生变化。

国家将拥有第二个选择。

这对那些幻想着未来,在刘据登基后大赚一笔的人来说,简直是噩梦!

“卿等皆安坐吧……”天子的声音,适时的响起,他轻声对着张安世吩咐道:“尚书令,请按照程序,开始今日大朝议的议事内容吧!”

想了想,他补充了一句,道:“将今日议事的内容,摘抄两份,送去给太子和长孙!”

既然让太子和长孙同时入殿听事,当然,要给他们一些参考资料,方便他们了解和掌握国家的事务。

“诺!”张安世恭身一拜,然后就对左右吩咐了一声:“去将今日朝会议事内容,各送一份,呈给家上和长孙殿下!”

“诺!”立刻有尚书郎领命而去。

这部分对话,殿中的大多数大臣,都是不可能听清楚的。

但张越就站在附近,所以听得一清二楚。

“看样子,真的变天了……”张越在心里想。

结合刘据和刘进的神色,以及其他种种细节来看。

当今天子恐怕早已经和太子据就这个事情达成了共识。

第六百六十节 雕版印刷

朝会继续进行。

负责主持朝会的太常卿商丘成,持芴上前,奏道:“启奏陛下,前时,贰师将军海西候臣李广利遣使回京,报告了匈奴敌情,未知陛下是否准许,海西候使者入殿禀报!”

天子听着,微微颔首道:“宣!”

“诺!”商丘成立刻恭身再拜,然后转身道:“陛下许贰师将军海西候臣李广利使者入殿!”

在殿门口,早已经静候多时的赞礼官,立刻扬声:“陛下宣贰师将军海西候臣李广利使者入殿面圣!”

“天子有诏,宣贰师将军海西候李广利使者入觐……”

一个又一个被安置在未央宫的赞礼官,将命令层层传递。

就像接力赛一般,一棒接一棒,以确保所有在未央宫之中待诏之人,可以清楚无误的得知从宣室殿之中传出来的每一个命令。

很快,一个身着甲胄的大将,便趋步入殿,在殿中大臣的注目之下,来到了天子御座之前的五十步处,恭身顿首拜道:“居延都尉臣循恭问陛下圣安!”

又对左右公卿大臣稽首拜道:“恭问诸位明公安!”

所有文武大臣,纷纷起身,对其一拜。

就连天子也特意起身离座,以示尊重。

而张越等持械侍卫,则收起手里的斧钺,让开一条道路,以方便入朝的大将,可以清楚的看到天子的容颜与神色。

“卿自居延归,一路辛苦,还请坐下来说话……”天子轻声笑道:“来人,为将军赐座……”

“臣谢陛下隆恩……”这位大将穿着厚厚的甲胄,躬身都有些困难,但他还是很恭敬的低头拜道:“只是,军务在身,请恕臣不敢坐!”

“也好……”天子也没有坚持,他知道,边塞将官们的作风。

汉家边塞的大将和官员,无论文武,都是雷厉风行,不敢耽误半分时间。

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每拖延一刻,就可能造成惨重的损失!

特别是那些回京的大将,几乎都是恨不得,将所有时间都用在刀刃上。

上次李广利回京,除了去了一次新丰外,将其他几乎所有时间,都用在了与朝臣和宫廷的贵族沟通上。

据说,其回京述职,前后二十余天,在家中歇息和与家人沟通的时间加起来,还不足二十个时辰!以至于,其幼子见了他,居然认不得!

这让天子听说后,真是感慨万千,以为是真正的忠臣!

连李广利都是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故而天子挥手道:“那便请将军为朕和群臣,简单的介绍一下,居延、西域以及幕北的敌情吧!”

“臣斗胆,请陛下许臣调用堪舆!”

“准了!”天子呵呵笑着。

“臣谢陛下!”将军恭身再拜。

很快,一副巨大的被绘制在帛布上的地图,就被数个内侍抬着来到大殿,悬挂到天子御阶之下的两个柱梁之间。

更有人抬来几座连枝灯,以方便朝臣和天子,都能清楚看到堪舆。

而这位大将则恭身一拜,走到地图前,开始为天子和群臣介绍起当前的敌我形势。

这也是汉室传统。

每年大朝会,第一个事情,就是向朝臣,特别是来自郡国地方的上计吏与两千石们介绍当前的敌我形势。

自然的,其实际介绍情况与现实会有些出入。

就像现在,这位将军介绍的情况,在张越听来,就有些问题。

倒不是这位将军撒谎了。

而是他回避了很多问题。

特别是在关键的敌我力量对比上,回避了那些汉军可能遇到的困难和挫折。

主观的强化了匈奴人的劣势,夸大了汉军拥有的优势。

不管是在居延以北的浚稽山方向,还是西部的楼兰、车师一带。

在这将军口中,汉军真的是正从一个胜利,走向另外一个胜利,匈奴蛮子,已经是穷途末路,灭亡指日可待了。

朝堂和天下,只需要再坚持几年,加大投入,前线汉军必定可以再创造一个漠北决战的大胜,将匈奴人彻底打落尘埃,甚至擒单于问罪于长安!

但在实际上,哪怕张越没有上过前线,只是阅读兰台的档案,也能知道。

当前的汉匈形势,其实非常微妙。

在楼兰方向,因为汉室扶持了一个新傀儡,趁机将自己的军队和官员,塞进了楼兰。

从而迅速的拥有了在白龙堆方向的战略主动权。

当然,这也可能和匈奴国内,正在发生的内部纷争有关。

单于庭和日逐王先贤惮之间的矛盾,越闹越大。

渐渐有付诸武力的迹象,故而,原本负责与汉室在车师方向对峙的匈奴僮仆都尉主力,开始了后撤和收缩。

车师和他的蒲类诸国亲戚们,没有了爸比的支持,自然不敢主动出击,招惹汉室。

由是,汉军在西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活动空间。

轮台屯田的秋收,甚至没有遇到匈奴骑兵的大规模袭扰。

但,在浚稽山方向,特别是汉室在幕北的根据地,范夫人城一带,汉军就遇到了匈奴多个重兵集团的威胁。

很显然,匈奴的单于庭,打算在内讧之前,先期解决,至少也要压制汉军在其背后的战略空间。

攘内必先安外嘛!

不过……

对于这位使者的明显带有误导性的介绍,无论是天子还是九卿仰或者张越这样的内臣,都没有任何质疑和不满的神色。

全程都是微笑着听着这位将军介绍。

在事实上,这位将军回京报告,并不是真的来报告敌情的。

他是来告诉天下人——战争前景是美好的,未来是光明的。

为的就是坚定国内的战斗意志,争取更多支持和团结。

不然,他要说出实情,难保某些傻瓜又会开始动摇。

只是,可能是因为每年都是这么个套路的缘故,朝臣们都有免疫了。

所以,大家听着,也都是有些心不在焉。

只有少数几个新丁,表现的比较兴奋。

但是,但这位来自居延将军,将情况报告完毕。

所有的公卿大臣,却统一的表现出了欣喜之色。

天子更是赞道:“诗有《无衣》之歌,而书有先王之誓,朕虽居长安,然朕心与边塞将士一体也,将军回转居延,请务必告知边塞将士:朕在长安,候公等大捷!”

群臣也立刻紧随其后,道:“边塞将士,劳苦功高,吾等在长安,为公等祷之,灭亡匈奴之日,将士凯旋之时,天下必同庆之!”

来自居延的将军听了,再三顿首,谢道:“末将谨代边塞军民,谢陛下及诸位明公!”

说着就脱帽而拜。

这个时候,守少府卿公孙遗抓住有利时机,出列拜道:“臣守少府遗,昧死以奏陛下:赖陛下洪福,社稷之灵,少府有司,恭陛下之命,驽力奋发,终有所成!”

“今,少府之匠,已可月作白纸三十万张!”

“此陛下文成武德,功盖三王之业也!”

“臣昧死,请陛下许臣献白纸于御前,以惠陛下日用,以启天下士大夫!”

群臣听着,都是立刻就嗡嗡嗡的议论起来。

三个月前,侍中纸曾风靡长安贵戚之家。

在京列侯两千石,多数都曾被天子赐过那么三五张所谓的侍中纸。

很多人也都用过,体验非常好!

侍中纸光滑细腻,纹理清楚,书写性能非常优异。

一张七尺长,两成宽的纸张,就能承载过去需要十斤以上的竹简才能记录的文字。

而其重量,甚至只相当于竹简的万分之一,都不可能不到!

简直是夸张!

少府这么快就能量产了?

而且是一个月产量三十万张?

很多人,特别是博士们,一下子就兴奋难耐。

用过侍中纸的人,都不会再愿意去用竹简了。

就连天子听着,也是大喜,道:“辛苦爱卿了!”

白纸的量产,对他而言,意义重大。

这种全新的文字书写载体,将彻底改变旧有的书写方式。

更重要的是,还将给他的内库创收啊!

一张标志的纸张,卖个一百钱,不贵吧?

三十万张就是三千万钱!

一年就是三万万以上的收入!

当然,这种敛财方法,可能也就赚个三五年吧,很快天下人都会相继学会造纸技术,纸张价格也会迅速跌落下来。

但不要紧……

纸张的普及,将会大大加强刘氏君王的统治地位。

想想看,孔子、周公时代,都没有的东西,却在汉家出现。

这说明什么?

说明刘氏是新王啊!

必定要带领天下,走向新世界,迎来太平盛世!

公孙遗听到天子的夸赞,心里面和吃了蜜糖一样,美滋滋的。

他恭身再拜,道:“启奏陛下,除此之外,臣还经张侍中提点,以印绶之制,雕于木牍之上,雕刻了一套《孝经》以墨刷之,日可印数百套,大大节省了时间,且所印之书,字迹清晰,断句合理,今敬献陛下,为陛下御极临朝四十七载而贺!”

说着,公孙遗就拍拍手,立刻就有少府官吏,抬着一个案几,来到殿中。

案几上,摆满了一册册用线钉装起来的小册子。

白纸与雕版印刷术,提前数百年,同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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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一节 张布斯(1)

白纸的出现,大多数人都有预期。

但,印刷术的出现,这就出乎大多数人预料了!

特别是,当那案几上的书册,被传阅到朝臣们手中的时候,每一个人都激动了起来,或者说恐惧了起来!

从前,知识为什么被垄断?

答案当然是,少量的文本,被少数人所垄断。

汉室倒是拥有了几乎所有现存的各类经典。

兰台和石渠阁之中,甚至还存有那些在民间已经失传和散逸的先贤著作。

但,几个人有资格,获得到兰台阅读的机会呢?

整个天下,数千万人之中,能有一百人吗?

而这雕版印刷术的出现,意味着,国家可以将大量经典,印刷成册,然后标一个适当的价格,交由大司农官署出售。

从前,哪怕是有名的士大夫,想要一览夹氏春秋或者邹氏春秋、归藏易这样的被几个家族掌握和控制的经典。

可能也需要付出数百金的代价。

甚至若名气不够大,可能还不会得到抄录的许可。

现在好了,大司农和少府,完全可以将这些经典,大量印刷。

不知道多少人的铁饭碗,就从此被砸个稀巴烂。

更要命的是,倘若书籍泛滥,知识可以被轻易获取。

那么,那些寒门士子,就未必需要花费无数精力和代价,以求拜入名师门下了。

他们完全可以自学!

自学的寒门士子有多么可怕?

公孙弘和主父偃、朱买臣都已经教育过世人了。

而天下有多少个公孙弘、主父偃、朱买臣?

恐怕就没有能数的清。

这就意味着,他们可能会得到一个崛起的机会。

然后呢?

这些崛起的年轻人,难道还会傻傻的继续听那些没有教过他们半个字的所谓名宿和名士的话?

他们不会自己去寻找解释经典的机会吗?

故而,很多人几乎是下意识的就知道。

从此,天下思想界,恐怕要进入春秋战国了。

过去,被少数博士和名士把持的舆论和经典的解释权,可能要旁落他人之手。

甚至,可能会涌现出无数新学派。

今文和古文,都将迎来一次巨大的思想冲击。

“看来,必须做准备了……”许多博士,都在心中想着。

尤其是董越,他捏着手里的书册,心里面真是感到无比庆幸。

庆幸自己,早就已经准备好太学的扩招了。

不然的话,就真的要被这突如其来的新事物,打一个措手不及。

现在,却是……

董越想了想,又看了看,其他依旧处于震惊之中的同僚们,第一个抢先出列,拜道:“太学祭酒《公羊春秋》博士臣越,谨为天下贺!”

他恭身道:“陛下嘉大仁,泽天下士子,白纸既出,雕刻随后,此三王五帝亦不能有,三代亦未有闻之嘉业!”

“此陛下治隆天下,盛德海内之兆!”

“臣愚以为,陛下宜当献纸、书于高庙,告于祖宗,令天下咸知,陛下之盛德垂青之业!”

董越的这一番话,让天子听着,真是龙颜大悦,眉飞色舞。

这位陛下,毕生所求的,就是天下人的认可。

特别是士大夫们的臣服和恭敬。

当然了……

天子也知道,董越和他爹董仲舒一样,都是绵里藏针,表面上说‘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背地里却在打着限制皇权,企图将吕不韦那个大逆贼胡言乱语的什么‘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变成事实。

甚至还企图,让学术思想来指导君王的政策,规范国家的制度。

所以呢,又是天人感应,又是灾异谶讳。

好不胍噪!

不过,帝国的扩张和强盛,离不开公羊学派的支持与拥护。

毕竟,他自己亲手打倒了黄老学派,将那些老顽固赶回家种田。

而法家的士子,能力和手段以及脾气,虽然都合他胃口,但不合这天下大势与天下人的胃口。

至于儒家其他学派?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选择公羊学派作为合作对象,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矮个子里拔将军。

故而,长期以来,他和公羊学派的士大夫们是在斗争之合作,合作之中分歧,分歧之中团结,团结之中互相使绊子。

维持着斗而不破的局面。

所以,董越的吹捧,也只是让他笑了一笑。

真正让他心花怒放的,还是接下来的群臣附和。

在董越之后,几乎所有大臣,不分文武,都纷纷拜道:“臣等附议,陛下治隆天下,盛德垂青,此臣等所共见,而天下所共睹,今少府作纸,又出雕刻,臣等皆以为,实乃上苍嘉勉陛下之政,而借他人之手所作!”

“陛下宜当献纸、书于高庙,奏于列祖列宗,使天下咸知陛下之德!”

这就真的是很爽了!

上一次这么爽的时候,还是他封禅泰山,祭祀梁父。

这种天下拥戴,万众臣服的滋味,只要尝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当然,天子也不会矫情,微微的露出一个谦虚的神色,他就照单全收,道:“既然卿等皆以为,朕宜当献纸、书于高庙,奏于列祖列宗,朕不敢悖于公论!”

“其令太常,择吉日,备仪仗,清扫道路,朕当沐浴斋戒,素服祷告,然后与卿等共见高庙,献纸、书于列祖列宗!”

太常卿商丘成,立刻就出列拜道:“臣谨奉诏!”

做完这一切,天子轻轻的坐到御座上,舒服的都要呻吟起来了。

当然,他也知道,这一切是谁带来的。

所以,忍不住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

“朕该怎么赏他呢?”天子在心里琢磨着。

上次,想要封他为候,都被婉拒。

看得出来,这个大臣,确实是有心要学霍去病,马上取功名。

所以,这爵位大约是会被婉拒。

而黄金土地什么的,这位爱臣,貌似也不怎么喜欢。

美人的话?

这个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嗯,等下朝后,问问这个张子重,看他喜欢什么样的美女?

不管是赵国的窈窕淑女,还是齐国的婉约闺秀,仰或者代北的巾帼豪杰。

都是可以商量的嘛!

大汉帝国别的不多,这美女资源是真的多!

………………………………

张越却是根本不知道,天子已经在准备给他安排一个大大的后宫了。

此刻,他正在做着最后的准备。

因为,按照程序,天子很快就要召见青州、扬州和徐州三州上计吏。

而他也将要出场。

这自然是有些紧张的。

毕竟,他要做的,可不仅仅是告知朝臣们,青徐扬的情况。

还需要说服大部分人,特别是代表青徐扬地区官僚系统的两千石和上计吏们支持他的计划。

好在,作为穿越者,没吃过猪肉,还没有见过猪跑?

乔布斯、贾布斯和雷布斯,诸位大能的演讲和路演,此刻一一浮现在他心里。

一张张ppt闪现而过,一个个宏伟蓝图,栩栩如生的被描绘出来。

事实证明,要说服人们,首先就需要一个宏伟蓝图,一个可以预见的伟大计划,和一个巨大利益的市场!

简而言之,就是有理有据的吹牛逼!

牛逼吹的好,母猪能上树。

若再能实现个五六成,立刻就能上市圈钱,制霸天下。

不然,恐怕就只能下周回国了。

而国家计划和政策,虽然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但基本的要素,还是差不多的。

所以,张越的准备,也是非常充分!

趁着朝臣们还在议论纷纷,上计吏们还未来到殿上的空暇,张越轻轻回头,看了看张安世。

后者立刻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昨夜,张越可不止在大鸿胪官邸,敲打和拉拢了十几位两千石。

还回了一趟未央宫,在张安世的帮助下,连夜搞定了好几个大型ptt。

…………………………………………

宣室殿之中的喧嚣和亢奋,渐渐归于沉寂。

太常卿商丘成在等了大约一刻钟后,重新持芴出列,拜道:“太常臣丘成,顿首再拜陛下:今,时至亥月,依高帝制度及陛下诏命,青州、徐州、扬州,二十二郡国,三百三十七位上计吏,携其籍薄及各郡国编户齐民之册,已至宣室殿!”

“考绩政绩,问其郡国详情,祖制也!”

“观其治政,论起成败,国策也!”

“而嘉其良吏,贬其罪官,赏功罚过,先王之制!”

“臣斗胆,请陛下诏诸上计吏上朝,御前对奏,报其郡国人口、田亩、赋税及徭役!”

天子听着,微微点头,道:“可!”

这也是传统了。

每年亥月大朝议,最关键的一个部分。

只是……

今年的情况有些特殊。

青州、扬州、徐州的情况,在上计吏们还没有上殿之前,他这个君王就已经知道了。

这也是他为何要安排公孙遗先献白纸,甚至拿出其实现在还没有完全成熟的雕版印刷术的缘故。(本来,这应该是在朝会最后拿出来,作为压轴,宣告这次朝会是一次胜利的团结的成功的朝会的证明)。

但因为青州、扬州、徐州的可怕情况,他不得不转换了一下顺序。

免得等下事情搞的太糟糕,而无法收场。

故而,这位陛下的脸色,微微有些铁青。

他几乎是强忍着怒意,勉强按捺住内心的杀意,问道:“侍中张子重何在?”

张越闻言,连忙持钺而拜:“微臣恭闻圣命!”

“卿自侍奉朕以来,日夜勤勉,忠心耿耿,所奏诸事,无不妥帖,甚合朕意!”

“今郡国上计吏入朝,朕命卿为假光禄大夫,总查上计吏所奏诸事!”

“事无巨细,务必厘清!”

“臣谨奉诏!”张越连忙放下玄钺,长身而拜。

第六百六十二节 张布斯(2)

半个时辰后,三百三十七名来自青州、徐州和扬州的上计吏,背负着数不清的文牍,来到了殿中。

三百三十七人,集体叩首再拜:“臣等恭问陛下圣安!”

然后,纷纷将自己背负的文牍档案,放到身前。

每一个人都带了大约二十卷左右的文牍,总重量可能超过二十斤(汉斤)。

不过,这也依然只是各自辖区内的上计档案的一个总纲而已。

不过是记述了一些各自辖区内的人口、土地、赋税和徭役情况的基本概述。

天子微微起身,看着这殿中的上计吏们的神色,然后开口道:“卿等皆免礼!坐下来说话!”

张越则放下手里沉重的斧钺,微微活动了一下已经差不多要发麻的手臂,走下御阶,对天子一拜,又对两侧文武大臣公卿列侯一拜。

最后,面朝那数百名上计吏,稽首再拜,道:“本官,侍中领新丰令,假光禄大夫张毅,见过诸公!”

“奉陛下圣命,吾总责今日朝会青州、徐州、扬州上计报告诸般事宜,愿请诸公不吝赐教!”

上计吏们闻言,各自互相看了看,心里面感觉MMP。

本来,这上计就是苦差事!

你想啊,地方郡国,哪个没有点纰漏?

而汉家天下,农民伯伯,或者说自称是‘躬耕之民’的士大夫们,是最喜欢告御状的。

汉家百年历史,被这些人拉下马的列侯勋臣两千石,加起来都快能组成一个加强营了!

死在这些人手里的,不止有贵族官员。

外戚宗室,也有许多!

譬如,去年去世的赵敬肃王刘彭祖。

牛逼吧?

作为当今天子的兄长,这位赵王在位期间,以狡诈和聪慧,闻名天下,廷尉、宗正、太常和国法都不能制。

但,他却在十余年前,被几个上京告御状的邯郸商人,闹了一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要不是当今天子,念及自己的诸兄弟之中,只有一个刘彭祖活下来了。

说不定,这位大王可能还得丢掉封国和诸侯王的头衔。

即使如此,他也差不多失去了所有作为国王的权力了。

连立太子的权力,也被剥夺了!

去年,赵王病重去世,最后,新的赵王是长安指定的!

那赵敬肃王当年到底干了什么事情?导致落得如此下场?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是,这位赵王派遣了自己的家臣和奴婢,下到赵国各地的市集,取代了原来各地集市商人自己投票选举的擅权,然后以此牟利,小钱钱赚到手软,可还没高兴几年,就被那几个商贾,告到了廷尉衙门,引得天下议论纷纷,舆论不断鞭笞,当今天子更是亲自下令,以时任的太常和廷尉,组成联合调查组,入驻赵国,杂治之。

就这样,号称‘两千石莫敢制’的赵王,当今天子的兄长,栽了!

而类似的例子,在过去百年,层出不穷。

故而,一直以来,被派来长安上计的官员,一般都是地方上的能吏。

准确的说是有能力,但是不怎么合群的家伙。

派他们来长安上计,纯粹是一种排挤和打压的手段。

他们要负责的工作,很多时候,不仅仅只是向长安报告地方的情况。

还要做各种灭火的事情。

而且,多数时候,他们还要直接承受来自长安的压力。

所以,上计吏们都是很苦逼的。

一方面,长安这里,不管有什么问题,都要让他们给一个准确的答复。

给不出来,那你就是渎职,哪怕长安不收拾他们,回去了,地方上的政敌们也不会放过他们。

另一方面,他们还承担整个地区的全部希望。

向长安哭穷,要政策,要税赋减免,要各种补贴,都是他们上京的主要任务。

做不到的话,回去了,地方上的政敌就可以拿着这个当借口,给他们穿小鞋。

所以,他们如何不mmp?

事实上,在他们听完张越的自我介绍后,心里面就仿佛被十万头草泥马肆虐过一样,一片狼藉。

上计吏们来长安也有差不多十天了。

这一路上的传说和耳闻的种种故事,自然也让他们知道,站在眼前的这位被天子挑选出来主持和审查他们的上计报告的侍中官是何许人也?

“这怕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止一个人在心里腹诽着。

但,表面上却都不得不维持一个轻松愉快的表情和神色。

纷纷对着张越,稽首再拜:“下官等躬闻侍中公指教!”

………………………………

张越看着自己眼前,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上计吏们。

这三百三十七人,来自青徐扬三州的二十二个郡国。

辖区人口规模,假如算上隐匿的户口与奴婢的话,可能会超过一千五百万!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拱手再拜,道:“礼曰:大宾客亦如之,此赞先王之受天下上计之盛世也!”

“汉兴百年,躬高祖之神武,用文景之德,而张于当世!”

“赖宗庙之福,社稷之灵,天子圣德,百官用政,于是南并南越,骆越王来臣,西入西南,有滇王、夜郎王之忠,东伐不臣,以正萁子故土,而纳其民而化之!”

“北伐匈奴,雪高帝平城之耻而复吕后之辱,讨百年来边郡臣民之血仇!”

“汉真可谓已至盛矣!”

“于是,鼎出汾阴,灵芝出甘泉,祭梁父而封泰山,巡于天下……”

一个合格的ptt的精髓在于,首先要赞美领导和社会。

这叫立场要摆正!

故而,张越此刻,感觉自己的双眼仿佛要瞎掉了。

这浑浊乱世的种种黑暗,已经消失。

整个天下海晏河清,几可与唐虞之世,画像而民不犯相提并论。

大汉帝国马上就要跑步进入三代之治!

于是,他张开双手,深情的道:“当此盛世,于今吉日,诸位自青徐扬三部州二十二郡国而来,携所上计之册,呈奏君前,告于天下,真可谓‘大宾客亦如之’!”

“使周公在日,亦当感慨陛下之德,已润河海千里之疆!”

上计吏们听着,真的是目瞪口呆。

见过马屁精,没见过这么牛的!

而朝臣之中,特别是上官桀等人,则恨不得立刻拿起小本本做笔记!

大宾客亦如之,这句话,可是出自传说周公亲笔所著,为宗周天下歌颂的《周礼》一书,乃是形容和颂扬宗周的忠诚诸侯们,按时入朝,朝觐周成王,并奉上封国人口、土地和奴婢名册的计薄时的场景。

至于河海润千里,乃是孔子在春秋一书之中,颂扬周公仁德的描述。

而更多的人,则纷纷决定,回家以后督促孩子们多读书。

这世道,拍马屁都要文化了!

可怕!

短暂的沉寂过后,所有上计吏,皆是恭身再拜:“下官等恭受侍中公教诲,必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张越却是忽然话锋一转,轻声道:“当然,禹有三年之水,而汤有七年之旱!”

“陛下盛德虽盛,然则,天下郡国,还是稍有瑕疵!”

“尤其是青州、徐州、扬州,三部州的民生和保民之事,多有欠缺!”

“诸位的上计报告,吾已经在兰台看过了!”

“地方郡守,勠力王事,日夜勤勉,数年以来,劳苦郡国,功劳诸多!”

“但,部分郡县,未能贯彻天子训示,存在朋比为党,官商勾结,狼狈为奸的情况!”

“部分郡县两千石,不能奉天子诏命,反与豪强勾结,倍公忘私,侵略百姓,聚敛为奸!”

“部分地方,有强宗大族,横行地方,以强凌弱!”

“部分官吏,未能知陛下内志,百姓疾苦,反而肆意妄为,喜则淫赏,怒则任刑,百姓多有怨怼,难称汉臣也!”

而随着张越的话,朝臣们倒还没有什么。

上计吏们已经是瑟瑟发抖了。

概因为张越所说的情况,不是部分,而是大部分!

特别是青州,尤其是齐郡、胶东国、济南郡和淄川郡的上计吏们,就差被吓出心脏病了。

“针对各地的情况,吾稍作整理,做了一个图表,与诸位共同参详参详,看看,是否有所贻误……”张越却是轻描淡写的拍拍手。

便有早就准备好的内侍,将一块巨大的木板抬进殿中。

木板足足有三丈长,差不多两丈宽,哪怕在这宣室殿之中,也格外的显眼。

张越面朝天子,长身而拜,请求道:“臣惶恐,请陛下授臣便宜行事之权!”

天子看着那块巨大的木板,也是好奇了起来,很是期待这木板上的东西,于是点头道:“可!”

张越连忙拜道:“臣谢陛下厚恩!”

然后才起来,面朝上计吏们拱手作揖,又对两侧公卿稽首而拜,才走上前,揭开盖在木板上的幕布,露出了其中的阵容——一个奇怪的被绘制在纸上的图表。

纸是用的少府刚刚量产出来的宣纸,而其上,有着种种图案和文字。

让每一个人看的都非常好奇。

用符号和线条来描述和表达某些东西,在诸夏民族,由来已久。

譬如,九章算术里就有着一些古老的数学符号。

而后世出土的很多秦汉地图之中,甚至出现了等边线、山川河流以及国境、防线和驻军等种种标志。

至于学术界,当代流行的谶讳学说,就有着各种各样的奇怪符号,来作为表达方式。

正所谓‘言者意之深,书者言之计’。

战国时代,名家的大能公孙龙,甚至还写了一本来详细介绍各种符号和标志的著作《指物论》,试图统一数学、天文、阴阳和军事等等领域的符号。

可惜,彼时并没有一个秦始皇来支持。

所以,他的努力基本等于对着天空放了一炮。

影响很小,知道的人也很少。

甚至,知道白马非马的人,数百倍于《指物论》。

而在场的大臣贵族之中,还真有很多,读过这本公孙龙的著作。

名家的东西,在当代其实已经变成了诸子百家的共同财产。

不独儒家,法家、黄老学派都在研究,企图从中汲取营养。

谶讳派的人,就是从这本书里面,找到很多有意思的东西,然后稍微改了改就拿去玩封建迷信了。

但,哪怕是再资深的谶讳专家,现在看着木板上的白纸之中,标识的各种圆圈和线条,也是一脸懵逼,根本认不得。

但奇怪的却是,虽然自己不知道那些图案和符号的意思。

然而,结合上面的文字,却似乎能看懂?!

真是怪哉!

而上计吏们,只是瞟着木板上的一些文字,就已经魂飞魄散了!

因为,很多人都在其中,找到了自己所负责报告的地方的名字,以及罗列在地区名之下的各种数字。

而这些数字,很不巧,刚好是他们报告的辖区人口、土地规模、税赋和徭役情况。

这可真的是……

无数人深深的吸了一口凉气。

直到此刻,他们知道,这次上计,恐怕大家都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了。

至于王豫等被张越敲打过的两千石们,现在就真的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如堕寒窟,感觉随时都可能被会几个卫士拖出这宣室殿,拉到东市砍了脑袋。

张越看着这些人的神色,不动声色的走到木板前,然后将这块木板稍稍挪动一下位置,以方便可以灵活的转动,当天子或者朝臣提问时,自己可以将木板及时转向,这才微微恭身,对天子拜道:“陛下,如您圣目所睹,此乃微臣,将青州、扬州、徐州二十二郡国所报上计总略的统计表格!”

他微微的伸手,指着木板左侧的一个巨大表格和旁边的一个圆圈状图案,然后才道:“据臣与兰台诸位尚书统计,青州、扬州、徐州二十二郡国,各自上报的人口规模如下……”

张越闭着眼睛,将一个个郡国报告的人口数字吐出来。

当然,这和实际情况,出入很大,甚至可以说有大海那么大的误差。

譬如,齐郡报告,其境内辖区总户口二十二万七千八百户,总人口规模才不过将将百万。

但事实上,在另一份报告中,齐郡太守王豫自己承认,临淄城人口规模几近百万。

但不要紧,做统计的,假如没有调查,那就只能用官方公布数据。

再说,现在这个年头,当官的连做假账的技能都没有学会。

所以,很快,数据就会将这些人的脸都抽肿。

但……

张越不想打脸,他只想解决问题。

所以呢,给这些渣渣留点面子,也是在情理之中。

不过,尽管如此,当张越将一个个数字念出来。

整个大殿立刻都陷入了一片议论和不可思议的震惊之中!

这是朝臣们,第一次通过一个直观的数字和对比,来看到青徐扬三州的‘实际情况’。

真的只能是触目惊心。

特别是再想到,这些地方的赋税,尤其是田税和算赋每年都在下降这一事实。

就已经有人将拳头攒的的咯咯咯的响了。

譬如说将军列侯们……

要不是当着天子,今天又是大朝议,得讲点规矩。

这些暴躁的将军,已经能持剑而出,要青徐扬三州的官员给他们一个解释了——劳资在前线出生入死,你们在后方花天酒地也就罢了,为何连田税和算赋、口赋也收不全?

只是想着,青州扬州徐州,每年都有数万万的小钱钱不翼而飞。

将军就已经怒火中烧,到了暴走的边缘了。

而被这些人盯着,无论是上计吏,还是入朝的两千石们,每一个人都感觉脖子凉梭梭的,浑身的骨头都在颤栗!

唯一的好消息或者坏消息是——天子没有表态!

他端坐在御座上,琉珠遮住了他的神色,一言不发。

但每一个都知道,这恐怕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当今天子,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偷他的东西。不管是权力也好,金钱也罢,谁敢偷他的东西,就要做好被他吊起来打的准备!

第六百六十三节 张布斯(3)

张越将木板向两侧转动,停留片刻,以方便天子、太子和长孙以及朝臣们看清楚自己罗列在这木板纸张上的数字。

作为一个公务员,做类似的表格,这是张越的本职工作。

只是如今没有电脑,需要以手工绘制,稍显麻烦。

等众人都看清楚后,张越才继续开口,道:“而各郡国所报告的土地亩数如下……”

一连串的数字,再次从他嘴里清晰的吐出来。

殿中的议论声音,也渐渐的大了起来。

大部分朝臣,都是北方人。

就算偶有南方出生的臣子,其职业生涯,也基本是在北方。

所以,贫穷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力。

本以为关中的很多地方,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沦落为一夫狭五口而治三十田,就已经是耸人听闻了。

但,东南郡国的情况,真的是让大家伙都大吃一惊!

一些数学比较好的人,甚至一边听着张越报出来的田亩数字,然后以其户数一除。

整个人都思密达了。

齐郡二十二万户,但土地总数,只有三十万顷!

看似好像不错。

但……

这是总耕地面积!

是包括了山地和桑田在内的总耕地面积。

而且其中还包含大量的其他用途的土地!

要知道,汉室土地,分为三种:可垦、不可垦和群不可垦三种。

可垦地是耕地,不可垦是保留地,群不可垦是公共用地。

这是一种从商周时代,甚至更久远的时代流传下来的传统。

乃是基于古老而朴素的教训——既必须为灾害和其他可能发生的不可控意外,留出余地。

正如《商君书。涞民》之中指出的一般:地方百里者,山陵处什一,薮泽处什一,谿谷流水处什一,都邑、蹊道处什一,恶田处什二,良田处什四。以此食作夫五万,其山陵,薮泽、谿谷,可以给其材;都邑、蹊道,足以处其民,先王制土分民之律也。

也就是说,实际上,齐郡的这三十万顷土地是虚数,说起来好听而已。

实则起码要扣掉三成的保留用地和起码五万顷以上的公共用地以及十几万亩的公田。

换而言之,齐郡二十二万户,将将仅得十万顷耕地。

纸面上的二十二万户,来分这一百万亩地。

人均仅得一亩!

更可怕的是,齐郡行小亩,一亩只得一百二十步!

等于说齐郡百万人民,人均拥有半亩地!

对于长安的保守派和自诩‘为民做主’甚至立志要‘开太平’的公羊学派博士官们来说,这简直就是无法想象,不可理喻的事情!

每一个人都是呼吸急促,青筋暴露。

恨不得揪住那些上计吏的脖子,问问他们:尔等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

上计吏们瑟瑟发抖,入朝两千石们战战兢兢。

一个个都只能匍匐再拜,大气都不敢出!

但张越,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继续说道:“而各郡国上报的徭役情况,分别如下……”

一个个数字,就像催命符一样。

听得朝臣们,怒火中烧,特别是公羊学派的那帮激进派和理想主义者,更是怒目圆睁。

因为,各郡国徭役负担的情况,简直是亮瞎了大家的二十四k氪金狗眼!

同样以齐郡为例,二十二万户百姓,从去年秋八月到今年秋八月的一个财政统计年里,总计征发了大约五万个劳动力服役。

但同时,其更赋收入,达到了六万万……

换而言之,几乎每一个户口,都已经缴纳了一次更赋。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秦汉两代,徭役分为两种。

一种叫邦徭,又称内徭。

是地方自行征发的,为辖区境内的公共设施和官衙修葺、城市建设而征发的徭役。

另外一种叫外徭,乃是国家征发的,为了某些大型国防、公共设施而征发的徭役。

两者的区别在于,内徭无偿,而外徭在一些情况下有偿。

此外,依照国家规定,每一个始傅臣民,每年服役的无偿期是一个月。

超过部分‘以平贾辄尝之’。

意思就是,假如超期服役,无论内徭外徭,皆要由所在地的‘擅权’,给出一个符合物价和社会实际的工钱。

数十年前,一代名臣北平文侯张苍为相时,为了提高大汉帝国的基层官吏业务水平,为了提升国家统治阶级的数学能力,穷尽十余年心血,在旧的《九章算术》基础上,重新根据实际情况,编写了诸夏第一部的综合性数学理论书籍和官吏自我技能修养培训指南。

这一版本的九章算术,最终流传到后世。

其中有很多题目,都涉及到了有关徭役补偿的情况。

而后世的研究者,在计算了其中的很多有关徭役的题目后,得出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几乎所有题目的答案都最终指向,一个成年男子服役补偿为每日七点五钱左右。

而出土的各种汉简以及汉书、史记的一些零星记载,都说明这一情况,在汉代是相当普遍的。

特别是当指向的工程为河道、水利建设项目时,这一情况就尤为突出。

《汉书。沟洫志》里就有两条关于河道建设,由时任天子亲自批复的诏命:著外徭六月。

什么叫著外徭六月?

著就是登记,意即当时的天子觉得这些民夫的工作非常有意义,特别加恩,命令官吏登记这些民夫,所有人都被标记上‘六月外徭’的标签。

这真的是皇恩浩荡!

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得到了皇帝亲口赐予的,他们服役六个月外徭的恩德。

按照汉律,臣民每年的服役期是一个月,超期部分算是有偿。

换而言之,这些民夫可以将这‘六月外徭’折算成现金,去地方官府领取。

也可以用这六个月来抵消自己未来将可能要服役的徭役或者兵役。

所以,秦汉的徭役系统,复杂而系统。

针对不同情况和不同阶级,有着不同标准。

而齐郡,在这个问题上,犯下了致命错误:它在已经征收了人民践更钱的情况下,依然征发了五万民夫从事各种各样的徭役。

却没有给这些人半个五铢钱的补偿!

考虑到陈胜吴广起义的缘由——因为失期,害怕被论罪的民夫在大泽乡揭竿而起。

八百杆竹竿,捅破了秦王朝的统治。

所有朝臣看着青徐扬地区的上计吏和两千石,眼睛都在冒绿光了。

你们要作死,不要拉上我们啊!

当然,类似宗正刘屈氂这样的从地方升上来的官员,却都是低下头。

他们知道,类似情况,不止是在青徐扬出现,北方各地也都存在。

只是,吃相没有这么难看。

将几乎编户齐民的百姓,都收一遍贱更钱,然后又征发那些农民去服役。

这摆明了是要逼他们破产!

北方的官员们,甚至昂起头来,颇为骄傲。

没有对比就没有优越感。

和东南的同僚一比,许多人都为自己的廉洁和良心深感自豪!

吾真是君子啊!

至少拿钱办事,百姓交了钱,就轻易不去征发他们了!

而此时的上计吏们,人人瑟瑟发抖,入京两千石们,更是惶惶不可终日,恨不得找根绳子上吊得了。

特别是那些平日自以为自己还算廉洁奉公和爱民的官员。

真的是羞的无地自容。

内心充满了愧疚。

其实,他们也是直到现在,听了张越的介绍,再看了那木板上标识的数据和图表,才真正知道,自己治下的实际情况,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可恨自己过去还沾沾自喜,自鸣得意,以为自己是当代管仲,为人民主持了许多公道,做了很多好事。

而现在看来……

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抱薪救火,扬汤止沸。

诚如韩非子所言:病在腠理,汤熨之所及,病在肌肤,针石之所及,在肠胃,火齐之所及,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可奈何也!

而他们治下的情况,虽然可能还没有发展到骨髓,但起码到了肠胃。

但他们却在用着汤熨,撑死了不过是针石的疗法。

这能治好病才叫见鬼了!

但……

情况已经如此严重了,他们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用汤熨疗法,最多是用些针石刺激。

去哪里找救命的火齐?

这些人都是皱起了眉头。

他们所学和所知的知识和办法,不过是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而已。

而现在的情况,仅仅是听着那些数字,大家就知道,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不可能解决问题。

因为,人口基数摆在那里。

土地规模也摆在那里!

靠自己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救得了!

张越却是讲完了这三个主要数据后,伸出手来,指向在木板上画的一个个图案,道:“如陛下与诸位明公所见,臣将这青州、扬州、徐州二十二郡国的百姓户数、田亩数以及负担情况,分别做了一个统计,以图为示,进行标识……”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木板上的那些图案。

人口、土地、赋税、徭役以及硬性支出(口粮和衣服、祭祀支出),以红色标注。

而其总收入,则以黑色标注。

结果,几乎每一个郡国的图表里,红色部分远远超出了蓝色部分。

像是齐郡和济南郡,蓝色部分甚至仅有红色部分的一半不到。

更关键的是,这些图案里,还有线条,用于标明那一块支出是属于哪一项。

这可就尴尬了。

第六百六十四节 张布斯(4)

一时间,整个宣室殿的气氛都变得凝重了起来。

能在这殿中占一个坑的人,再渣也是有特长的。

哪怕是马屁精,那也是拍马技术名列天下前几的存在。

更不提,实则这殿中多数人,都有实际的地方经验。

哪怕是上官桀这样在长安起家的权贵,其发迹以前也是从基层一步一个脚印,靠着真功夫爬到长安的。

至于将军列侯们,就更不用说。

他们在边塞,基本上是一手治军,一手牧民,对于民政事务,非常熟稔的人。

故而,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青徐扬三州,二十二郡国,除了编户齐民,肯定还存在大批大批的不在户籍薄上,不存在的人口。

他们是失去土地的农民,破产的中小商贾、手工业者。

而这青徐扬三州之中,哪怕人均土地占有量最多和税赋负担最低的徐州沛郡,也不过人均占有不足五亩的可耕地,其收入基本和负担持平罢了。

连自耕农,都过的如此艰难。

那么,这些失业破产人民,又该生活在怎样的地狱之中?

从青州、徐州、扬州的人口规模估算,这些不存在的人口,总额恐怕为数不少。

有人以自己在郡国的经验,稍稍在心里面估算了一下。

然后就发现,在青州应该起码存在五十万到一百万左右的无地人口。

徐州和扬州,也应该有三十万以上的无地人口。

在意识到这一点,所有人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人人四目相对,面色凝重无比。

而早就已经知晓了实际情况的九卿们,则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

他们知道,实际情况,其实已经糟糕到,根本不能说的地步!

一说出来,捅破脓包。

就无法收场!

青徐扬三州,两千石以下的官吏,人人难逃一死!

而这,其实就是拿着刀子,逼他们反。

…………………………………………

张越看着殿中的气氛,就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现在,是该祭出自己准备多时的大招了!

于是,他面朝天子,恭身拜道:“如陛下之所见,青州、徐州、扬州,二十二郡国,情况已经非常之危急也!”

天子不动声色的道:“那依卿之见,可有补救之策?”

群臣闻言,都是将视线集中过来。

就连上计吏和两千石们,也纷纷抬起头来。

他们都想要知道,张越或者说朝廷,打算如何解决此事?

张越长身再拜,道:“启奏陛下,臣愚钝,素来不达大义,幸陛下不弃,拔臣于布衣之间,委臣以侍奉之事,臣窃不胜犬马之心,誓死以报陛下大恩!”

“故,自闻青、徐、扬三州之事,五内俱焚,恨不得为陛下赴汤蹈火,以解困局!”

“奈何臣年少无知,才疏学浅,无经世之学,故不学无术……”

“幸宗正卿刘公讳屈氂、太常卿商公讳丘成、光禄勋韩公讳说、执金吾王公讳莽及治粟都尉桑公讳弘羊、奉车都尉霍公讳光、驸马都尉金公讳日磾、尚书令张公讳安世,守少府卿公孙公讳遗、北军护军使任公讳安及同僚上官桀、赵充国、致仕老臣赵破奴等不以臣卑鄙,耐心教授,仔细提点……”

这么大的事情,如此庞大的工程和任务。

张越当然知道,自己一个人是搞不定的。

这需要国家的力量来推动,特别是朝堂高层的团结。

不然,仅仅只是互相踢皮球或者搪塞,就可能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时间和资源。

再者,这世界,吃独食是会遭人恨,遭人妒的。

是会被人当成眼中钉,肉中刺的。

政治的原则,首先是团结。

因为,只有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才能有效的打击需要打击的人。

反正,张越无法想象,若朝堂为了某些事情争论不休,怎么去解决问题?

何况,此事,张越已经事先和九卿、内朝重臣们达成一致。

连韩说都表示了支持。

若自己为了那么点小利益,而不肯与大家你好我好,岂非显得自身太弱?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弱者,才需要高声叫嚣,宣称自己的利益和势力。

而强者不需要如此。

后世有句名言就说的很好。

穷则搁置争议,达则自古以来。

现在,张越也已经不需要再通过自己的出格行动来彰显权威了。

已经到了一个要内敛和沉淀的时期。

故而,他可以在名义上,将很多好处和功劳拿出来,与朝臣们分享。

而那些被张越点名的人,此刻,则是神色各异。

刘屈氂和商丘成,都是意外的抬起了眼。

张越的此举,真是大大出乎了他们意料之外,本以为,这个张蚩尤这次大约又会吃独食,护犊子。

心里面还在寻思着,用什么手段和借口,合情合法的参与进去,分一倍羹,混一点政绩。

却不想这张蚩尤,今天居然如此大方慷慨了!

而霍光张安世等人,则都是微微一笑,对张越的表态颇为满意。

至于其他人,更是纷纷坐直了身子,挺直了腰杆,一副矜持和骄傲的模样。

对这些已经知道内情和张越透露的一些计划的重臣来说。

这张子重的规划和计划,能不能成功?

还在其次!

毕竟,这些计划与工程是如此浩大,很可能,需要五年甚至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持之以恒的坚持下去,才能见到成果。

到那个时候,大多数都已经垂垂老矣。

也沾不到光了!

但,作为那庞大计划的副产品。

清洗临淄的子钱商人,以及镇压盗匪、将之移民实边,却是近期就能看到效果的短平快的好项目。

不出意外的话,甚至可能半年内就有成果。

这对这些人来说,真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哪怕是韩说,也因为这庞大的可见利益,而放下了对张越的敌视。

他只是想着,临淄城里的庞大利益,就已经不能自已了。

在如此大的利益面前,别说让韩说变脸了。

就是让他喊几声爸爸,他估计也能答应……

……………………………………

张越微微停顿了片刻,组织了一番语言后,接着拜道:“经诸位明公的提点与指教,微臣愚钝的私自拟定了一个方法,以解决青徐扬三州存在的问题……”

“若陛下准许,臣斗胆,进奏陛下,以供陛下圣裁!”

天子也是颇为意外的看了一眼张越,轻声道:“卿请奏来!”

张越闻言,恭身一拜,道:“臣请陛下许臣以沙石为山川河流,于殿中构青、徐、扬三州之地理地貌概要……”

现在没有计算机,要玩PPT,就只能上沙盘了。

也只有沙盘,才能形象的告诉群臣,事情应该怎么办,才能让人们形象的知道,这样做的利益和好处有多少?

天子一听,就乐了。

用沙石来构造地理?

有意思!有意思!

作为君王,他自然听说过,秦始皇就在自己的陵寝之中,以水银构造山川地理湖泊河流,用宝石点缀星空。

而现在,张越提出要用沙石来构造青徐扬的地理地貌概要。

貌似也挺好玩的!

这样想着,他便点点头,道:“可!”

张越连忙恭身再拜:“臣谢陛下隆恩!”

于是,片刻之后,数十名武士,就抬着一个硕大的木制框架,走进殿中。

这个木框非常大,足足需要五十多人合力才抬得动。

而当它抬进殿中之时,所有人都被木框之中的景象震惊了。

起起伏伏的沙石,构造了一座座山脉的走向。

一条道路,从中穿凿而过,贯穿南北,这是秦驰道!

而平坦的沙石,铺就成为平原。

一条条沟壑,纵横东西,连通南北,这是河流!

大大小小的坑坑洼洼,密布其中,应该是湖泊。

一块块三角木牌,插满木框的沙石,分布在几乎所有对方。

木牌上刻了文字,定睛一看,所有人都认出来了,这些木牌是郡县的城市名称。

而让人震惊的是——这木框的山川河流城市湖泊的分布,竟精细无比。

上计吏们,仔细观察后,纷纷四目相对。

这木框之中,用沙石模拟的地理地貌,与大家心里所记忆的家乡环境,竟分毫不差!

而将军们,更是纷纷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

以沙石模拟山川河流地理地貌?

这真是天才的设计!

若往后大家出征,在制定战略之时,有这么一个东西,作为部署的参考,那岂非是如虎添翼,让大家能平添几分额外的胜算?

这简直就是庙算神器啊!

必须派人去学习如何制作和布置这种木框的技术!

陇右一系的将门,却都是笑而不语。

这种技术,他们在数日前就已经见过了。

而且,很快就能学到!

张越走到这个巨大的沙盘前,这是他昨夜花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布置好的。

不仅仅是回溯了后世的地图和地理知识。

更从兰台、石渠阁之中,调用了大量当代地方堪舆进行对比、修正才布置出来的一个沙盘。

虽然,可能会存在一些错误和地理失误。

毕竟,两千年的沧海桑田,足以改变很多很多的事情。

打个比方,原主的祖籍所在,在后世已经沉入了微山湖之中,变成鱼鸟的家园。

又比方说,黄河因为屯氏河之故,没有在天津入海,而是从勃海郡注入大海。

第六百六十五节 张布斯(5)

站在沙盘前,张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然后回头,环视了一圈整个宣室殿。

此时,已到黎明时分。

殿外的天空,露出了鱼肚白,朝阳马上就要升起了。

在开口说话前,张越先在心里面问了自己三个问题。

“我得到的支持,有多少?”

答案是,包括当今天子以及所有的九卿重臣在内的统治集团都已经被说服,并且同意他的方案。

至少,答应试试看。

而昨夜,自己又敲打了一遍入京述职的十余位两千石。

从反馈来看,基本上已经‘说服’了他们。

于是,第二个问题则是:“可能反对的力量,会不会在这宣室殿之中,纠集起足够的能量来破坏计划?”

仔细想了想,张越就排除了这个可能。

在这宣室殿里,哪来的什么反对派?

百分之九十的朝臣,是北方人。

他们并不在乎,数千里外的青徐扬地方官僚和士绅的利益受损。

哪怕是上计吏们,也已经被张越坦露的地方详情,吓得连气都不敢喘了。

在这个时候,狭大义名分的张越,随时可以挥舞‘黎庶’和‘天下’的大棒,直接敲死任何可能的反对者。

而第三个问题则是:“青州、扬州和徐州人民,能支持自己的方案吗?”

只是稍稍想了想,张越就知道,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支持的!

只要看看,眼前的这个沙盘就知道了。

东南地区的青徐扬三州,位于长江中下游和黄河南岸。

其地域囊括了后世的江苏、浙江、山东的大部分以及安徽的一部分。

但,这么庞大的区域内,却仅有两条较大的运河和几条小运河。

全都是春秋时期的吴国和统一后的秦国所建。

人民肯定是会支持的!

当年,河东郡守番系,曾脑洞大开,打算修建三门峡水利工程,驯服黄河。

结果自然是碰了个鼻青脸肿,浪费了数年时间和数十万的民夫劳动力,只得到几万亩的滩田作为成果。

但,番系当初做出这个决定后,整个河东郡,甚至是整个三河地区的人,无论贫富,不分贵贱,都是举起四肢支持的。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人出人。

到处都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建设景象。

连三门峡这种脑洞工程(在这个时代提出三门峡工程,大体相当于后世有人说要炸掉喜马拉雅山一样),都能吸引和团结整个三河地区的人民。

现在,国家倘若要在东南大兴土木,没有人会拒绝!

至少,青州、徐州和扬州的大部分人民都会支持的!

毕竟,现在的汉室是一个小农经济为主的社会。

想清楚这三个问题,张越就变得信心满满起来。

看着眼前的沙盘,他先向天子的御座一拜,然后又朝两侧的朝臣拱手作揖,道:“陛下、诸公,请看,此乃臣与兰台尚书、谒者,群策群力,所建的青徐扬沙盘模型……”

“青州、徐州、扬州,二十二郡国,山川地理河流城塞乡邑,尽列其中!”

“而臣方才,已经向陛下与诸位明公,报告了青徐扬三州的人口、土地、徭役、赋税情况!想必陛下与诸位明公,自然也都知道,三州问题的严重性与迫切性!”

“陛下问臣,如何解决此弊!”张越看向天子,拜道:“臣愚钝,只想到了一个笨办法!”

“开源!”

“青州岱山海,扬州临海滨,徐州处于海岱之间,其中水网密布,河川相汇,而多沼泽、大湖!”

“然其境内,少运河、水利,近乎无有大型水利工程!”

“最大的运河是邗沟,还是吴王夫差所建……”

“依臣愚见,此时,进行东南水利建设,最为有利!”

“其既能利子孙后代,使万世受益,又能建禹皇功德,使陛下上与夏后氏论功!”

此话一出,御座上的天子神色就微微一变,变得有些亢奋了。

与三王五帝,比试比试。

这是中国无数君王都曾做过的美梦。

特别是当今这位,动不动就想要远迈唐虞,下配三王。

虽然,现实总是给他一个又一个挫折,但这丝毫不能阻挡他火热的追求之心。

而朝臣们,则都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兴建超级水利工程,这在汉室,属于政治正确。

只要有合适的计划,同时还能有资金支持。

没有人会反对!

数年前,时任赵国中大夫白公在入朝时,提出兴建一条全新的渠道,连通郑国渠和泾水,造福关中百姓。

上午奏疏抵达兰台,下午就得到了批示:可!

三天后就开始组成由白公为首的渠道建设领导小组,开始勘探,半年后动工,两年就完成了这条三百余里长的渠道工程。

所有资金,都走的少府,没花国库一分钱。

关中百姓,更是高兴坏了,做了许多歌谣来歌颂这个伟大的渠道。

所以,在理论上来说,朝臣们不反对任何水利建设。

唯一的问题是——钱从哪里来?

特别是军方的将军们,更是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当初,秦国为了修郑国渠,可是硬生生的咬紧牙关,十几年没有出兵关东。

现在,国家若投入重资和全部精力,去修建东南的水利工程。

那么……

会不会扣掉军费,拿去支援东南建设呢?

没有人知道。

但正因为如此,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将军们一般不会掺和朝政,但只要涉及他们自身利益,肯定会站出来说话。

他们是汉室最会护犊子的群体。

倒是那三百多上计吏,人人一下子就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满是期待的看着张越。

在他们心里,此刻张越简直就是天神下凡,其脸上的笑容,就像温暖的阳光,滋润着大地,就如同的和煦的春风,吹拂着万物。

在他们看来,这个侍中官,简直就是救世主啊!

是救苦救难的神人!

特别是青州和扬州的上计吏们,眼中都要流泪了。

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家乡,变得更好。

而汉家东南,因为某些不能说的缘故。

基础建设,落后北方至少一百年!

关中有漕河、郑国渠、龙首渠、郑白渠等大小十几个水利系统。

而青州、扬州、徐州有什么?

啥都没有!

除了一条用了几百年的邗沟,还可以凑合着用外。

其他古老的工程,都已经无法再承担重任了。

尤其是青州境内的黄河堤坝,就像一个定时炸弹,每到汛期,河堤两岸的人民,不分贵贱,谁不是忐忑不安,提心吊胆?

黄河决口瓠子和馆陶,带来的惨痛教训,谁敢忘记?

可……

大家朝廷没人啊!

根本没有人愿意为青徐扬说话。

国家,也懒得去关注这一地区。

在长安人眼里,青州、徐州、扬州,不是蛮荒之地,就是缓则的聚集区。

现在,终于有人肯为青州、徐州、扬州说话了。

哪一个不开心?不激动?不高兴?

对于张越的态度,更是立刻发生了大转变。

从早先的敌视,变成了现在的孺慕。

张越却是微微停顿了片刻,观察了一下天子的神色。

这是一个优秀的ppt作者,必须时刻关注的事情。

在后世诸位布斯们,做的ppt,是要给消费者看的,所以,他们得竭尽所能的讨好和回应消费者的诉求。

将饼画的大大的,让人们血脉偾张,立刻就要买买买。

而在如今,张越知道,自己的ppt,首先是做给当今天子看的。

若不能讨好他,挠到他的痒痒,做的再好也没有用!

这就好比,诺基亚的质量,大家都说好。

但,在爱疯的智能机浪潮下,迅速被市场淘汰。

诺基亚不好吗?

不是的,但消费者已经移情别恋。

所以,张越每时每刻,都在悄悄的观察和关注天子的神态变化。

他很清楚,自己必须及时回馈和照顾这位陛下的感观。

必须尽一切可能争取这位陛下的认可和喜欢。

在看到,自己画的‘与禹皇比肩’的大饼,明显得到了这位陛下的欢心后,张越就放下心来。

但张越知道,仅仅是这样,远远不够!

他必须拿出一个可以在近期见效,而且,耗费不多,但收益极大的项目来继续画饼!

就像雷布斯做小米,公开宣布:小米的硬件利润,永远只有百分之五!

于是,席卷市场,收获无数粉丝。

而与之相比,贾布斯就是只顾着画饼,忘了给消费者和投资者一个看得见摸的着的好处,所以只好下周回国了。

而什么样的工程,能起到投资小、见效快,同时还能让任何人,哪怕是一个水利小白也都知道,这个事情一定可行呢?

张越脑海中,无数后世工程,不断闪现。

最终,定格在了一个地方。

扬州会稽郡的东南,后世的绍兴市,鲁迅先生的家乡。

此时,这里有着无数条小河溪流,密布于山川之间,每到雨季,河水泛滥,于是演化出一个个泽国。

除了渔民和越人,少有人涉足此处。

那么……

绍兴是如何发展成为后世的那个江南小镇,那个富庶之乡的呢?

有一个人,为绍兴的发展和繁荣,做出了卓绝贡献。

他大约再过一百五十年左右,就会出生。

东汉会稽郡守马臻!

这位出生在扬州的郡守,是绍兴地区的开发建设第一人。

可能后世很少有人听闻过他的名字。

但假如提起他的另外一个名号,恐怕很多人就耳熟能详了。

济利王马王爷!

所有去绍兴旅游的人,一般都不会错过鉴湖。

而到鉴湖,则肯定会看到就在鉴湖边的济利王神庙。

这是后人为了纪念这位郡守兴建的神庙。

有两千多年历史,自汉和帝,一直到后世,代代祭祀,香火延绵不绝!

而三百里鉴湖,就是马臻的遗产!

马臻时代,距离如今,最多两百年。

而鉴湖工程,工期很短。

从张越回溯的史料来看,大约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基本完工。

耗费也不大,因为马臻本身是水利专家,所以,因其聪明才智,经过详细考察后,设计的鉴湖工程,工程量不大,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基本完工。

所花费的资源和代价,也基本都是由会稽郡本身的财税解决的。

所以,在现在的技术条件下,修建鉴湖,应该不存在任何困难。

但鉴湖工程的好处,却是数都数不清楚。

首先一点,就是鉴湖工程完工后,这古代越国国都附近的数百里区域都将化泽国为良田。

至少可以得到两万顷的可耕稻田!

足可以安置超过四万户人民,在此定居。

还有比这更好的项目吗?

投资小、回报快,见效更快!

张越再也找不到比这个项目还好的工程了。

所以,他微微凝神,从脑海中回溯出后世的资料和信息,然后就开口道:“微臣建议,首先在扬州会稽郡的旧越池一带,围水为湖!”

“臣查过,越池一带,有大小河溪,三十八条,每至汛期,还有海水倒灌,故人民以为苦荒之所,不愿常居!”

“可若设法沿越池一带,营造堤坝,围之为湖,则可建一大湖,蓄水无数,更能有效阻拦咸水倒灌入越池!”

“臣稍作计算后,得出仅需三万到五万民夫,一岁之功,即可得数百里之大湖,化解其周围五六百里之泽国,得其美田数万顷可以安置数万户人民!”

“因有此湖之故,新得稻田,可以不受旱灾之苦,四季有水,选种粮稻,一岁能收四石以上!”

为了加强说服力,张越道:“不止如此,若此工程可以完工,其在会稽,将如昆明池之于关中,将化会稽为鱼米之乡,使其境内,免受洪涝之苦,无有干旱之虞!”

本来,天子还不是很能理解张越介绍的这个工程。

但一听此工程能和昆明池相比,立刻就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之色。

昆明池可是耗资无数,花费无数人力物力,修建起来的人工湖。

但自昆明池完工后,整个上林苑和周围数县,就没有受过什么旱涝之苦。

哪怕今岁关中夏季发生了严重旱灾,上林苑的皇田也和往年一般丰收。

微微想了想,天子就开口问道:“会稽郡上计吏何在?”

第六百六十六节 超级工程(1)

天子话音刚落,会稽郡的几个上计吏,就连忙起身出列拜道:“臣由拳令奉、臣太末令决、东部都尉皖等顿首再拜皇帝陛下,恭问圣安!”

站在天子身侧,随时顾问的尚书令张安世立刻就在天子耳畔报告道:“陛下,会稽郡此番上计官吏,为由拳县县令张奉、太末县县令王决以及东部都尉陈皖……”

说着就报告了一番这些人的履历和政绩。

都是很漂亮的履历,刺史衙门也多次称赞了这些人治下的地方。

总之是标准的能吏。

但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们承担了上计的重任。

对会稽地方来说,将这几个不合群的家伙,打发来长安,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最差也可以让他们滚蛋两三个月,省的在地方上胍噪。

最好,当然是一去不回,留在长安,省的拦着大家伙发财。

天子听完,眼神也温柔了一些,轻声问道:“诸位爱卿,皆是地方能吏,必知地方虚实,以卿等所见,张子重所提议的工程,可否妥当?”

三人互相看了看,最终太末令王决拜道:“启奏陛下,小臣在太末为县令五年,太末临越池,故而常往当地……”

“以小臣愚见,侍中所议,真可谓是……”王决努力的在自己的脑子里,想出了一个评价:“如故秦蜀郡太守李冰之都江堰!”

“小臣以为,最是适合,简直宛如神来之笔,若能实施,必可造福会稽元元万万年!”

作为太末县县令,毗邻越池的地方县令。

王决若不是亲耳听闻,真的不敢相信,一个远在长安的贵人,竟然能如此清楚会稽的地理和弊端。

而其提出的这个水利工程建设动议,更是几乎宛如天马行空一般,但偏偏恰好针对会稽郡的弊端。

王决此时真的是无比仰慕和崇拜那个年轻的侍中官了。

他现在甚至怀疑,此人真的有三只眼。

是灌口二郎附体,不然他怎么能如此清楚和明确的洞察到越池的关键?

要知道,就算是他,虽然经常视察辖区,为了每年雨季之时,泛滥的洪水和倒灌进辖区的海水头疼不已。

但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在越池围水建湖,以湖泊来蓄水,备涝备旱,又抵御海水倒灌。

东部都尉陈皖就更激动了,因为他的家乡,就在回浦。

常年饱受从越池倒灌进来的海水灾害,每一次海水从越池方向涌来,都意味着数千亩土地遭殃。

而那位侍中官的围水为湖一策一出,几乎就像闪电,划破了他的脑海。

让他亢奋、振奋。

毋庸置疑,这肯定将解决合浦数万父老长久以来的困扰。

家乡从此就要化恶土为乐土。

这样的政策与工程,叫他怎么不支持?

当下,陈皖就拜道:“下臣亦如之,恳请陛下,加恩于会稽百姓,早日建此大湖,拯我会稽数十万黎庶于洪水之中!”

这是真的!

那围水为湖工程,只要完工。

整个会稽长久困扰的洪涝问题,直接就能减少三成。

特别是靠海一带的郡县,真的是家家户户,都要长出一口气。

由拳令张奉更是重重叩首,请求道:“启奏陛下,臣乃越人之后,幸陛下不弃,用为汉臣,得诗书礼乐之教,而臣之同族,数以万计,依然散落在会稽河川之间,饱受蚊虫毒蚁之害,不知王化,依旧文身鼻饮,刀耕火耨,而若此湖一建,臣以为王化随之而来,越人将有幸能得陛下恩泽也!”

这话一出,不止是天子,朝臣们也都侧目以对。

百越族,是一个古老的民族。

自夏以来,繁衍直至如今。

汉并三越后,大部分越人,都已经汉化。

但,在山川之间,穷山恶水之内,依然有许多不在官府控制范围内的越人部落存在。

这些部落,很多都停留在原始社会时代,甚至不知道,现在已经是汉朝了。

会稽郡境内就有为数不少的类似部落。

长期以来,让汉室真的是很头疼。

不去臣服他们,将他们编入户籍吧?这面子上过不去。

但要去控制他们吧?成本太高,国家也是没有这么多的资源。

所以,只能听之任之,徐徐图之。

但,现在,这张奉居然说,张子重提议的那个工程,居然还能起到让越人归附的功能?

很多人都是不可思议。

就听着张奉拜道:“下臣是越人之后,故知越人习俗和秉性!”

“越人以禹皇之后自居,尤其是会稽越人,皆曾有言:咸水宁时,北服长安!”

“而围水为湖,自然咸水安宁,越人知之,必当知晓,如今圣天子在位,镇抚九州,自然当会感念恩德,纷纷来归!”

这当然是说的好听的。

其实,真正可能让越人臣服的原因,只有一个封建迷信!

越人崇信鬼神,迷信巫蛊之事。

而围水为湖后,海水再不倒灌入内陆。

这在那些越人部族看来,简直就是跟神话一样。

自然立刻就会听话,顺服官府,接受官府的号令,定居下来。

但,天子听着,却是再难按捺了。

对于君王来说,臣服他人,是最大乐趣!

而诸夏君王,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以德服人’。

传说之中,三代先王,五帝都曾以其道德,远服万里之民,让异域之国,纷纷朝贡,以为共主。

当然,在现实中,以德服人最终都变成了以武服人。

但这并不妨碍君王们追求这个效果。

如今,听着张奉的话,天子心花怒放,当即就拍板道:“既然如此,为会稽黎庶之富,朕决意纳张卿之议,于会稽建此大湖!”

群臣闻言,立刻就起身,持芴出列,恭身再拜:“陛下圣明,臣等恭领诏命!”

就算是将军们,也只好忍着心痛,恭身出列。

没办法,虽然这么一个工程可能会占用一部分军费。

但,这个工程的好处实在太多了。

让人根本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和借口。

再说了,从介绍的情况和会稽郡的上计吏们的表情来看,这个工程很可能制造一只下金蛋的母鸡。

现在虽然可能要吃点苦头,勒一下裤腰带,但将来,工程完工后,源源不断的赋税钱粮,将足可改变世界!

数万顷的稻田,年产稻米几十万石,为国家提供财税数千万!

但不知道为何,每一个人都在心里忐忑了起来。

因为他们害怕,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个庞大的水利建设计划的开端!

第六百六十七节 超级工程(2)

鉴湖工程,确实只是一个庞大计划的开端。

甚至连前菜,都谈不上,充其量只是一道类似宴席上的瓜子花生,作为开场白而已。

张越旗开得胜后,立刻就乘胜追击。

“自黄河决口瓠子,鸿沟诸河,渐渐缺水……”张越轻声指着沙盘之中的中间说道:“而关中赖于鸿沟,由来久矣,去岁,关东转输关中粟米四百八十一万石,而其中有两百四十万石,乃是由鸿沟从徐州转运入洛……”

天子听着,用力的点点头,大臣们也都是颔首不已。

特别是刘屈氂,作为准丞相,他已经熟悉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国家政务。

故而,他深知,现在关中命运,实系于关东漕粮的转输。

而关东漕粮,有超过一半,是从徐州、青州、扬州转运到雒阳,再由漕河运进关中。

但问题是,春秋时期修建的鸿沟,如今已经渐渐淤塞。

这是当初黄河决口瓠子带来的影响。

黄河从瓠子决口,导致其改道,改道后,依托于旧黄河古道开凿的鸿沟立刻就陷入了缺水的尴尬境地。

虽然,从元封四年开始,国家就不断投入重资,整修和修葺鸿沟水道。

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鸿沟运河年年修,但年年缺水。

甚至,已经有好几条河道,彻底干涸,不能再用。

这就给了国家转运漕粮,带来严重不利。

而关中缺粮的情况,已经持续百年。

并日益严重,每年关中对外的粮食缺口,都在扩大。

因为今年夏季旱灾的缘故,丞相府的官吏,已经告诉他,明年关中的粮食缺口,至少在五百万石以上!

故而,对于鸿沟,他已经愁掉了无数头发。

如今,听到张越谈起鸿沟,刘屈氂立刻就来了精神。

同样的,将军们也都安静了下来。

对于汉军来说,他们同样希望,能够扩大关东漕粮的转输速度。

越多越好!

因为,关东的漕粮入京,同样可以支援他们的征战。

就听着张越道:“臣查过丞相府和兰台的记录,发现,如今,鸿沟诸支流,皆已缺水,独汴河依然有水!”

“于是,臣广查地方文牍,官吏报告,又请益诸位明公大臣,便有了一个想法……”

张越轻轻指着沙盘上的黄河、淮河以及汴河,笑道:“引淮入汴,自淮河口向北,凿开一条运河与汴河相通,济淮水于汴河之中!”

天子听着,猛然抬头。

对于鸿沟,他自是非常了解和清楚的。

事实上,汉家整治鸿沟,是他封禅泰山后才开始的。

在那以前,鸿沟水利已经荒废了百年。

上一次大规模整修鸿沟,还要追溯到秦始皇时代。

而作为诸夏最著名的运河,甚至是历史见证者的鸿沟运河。

在如今,基本上承担着主要的南北水上交通联系。

这条巨大的运河,始建于魏惠王时期,乃是魏国吞宋后开始了一个伟大工程。

其以古丹水为主体,自孟渚泽东南向砀山地区和沛郡,打通古丹水与泗水的联系。

上游是人工开凿的运河,下游则是天然形成的河流。

自竣工后,鸿沟就成为了南北交通最重要的枢纽。

曾联通宋、郑、陈、蔡、曹、卫,与济、汝、淮、泗会,对战国时期魏国和中原的经济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楚汉争霸,楚与汉以鸿沟为界,诞生了成语楚河汉界。

但在如今,鸿沟的作用,越发的贫弱。

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黄河决口瓠子和馆陶后,使之改道,其旧河道干涸,没有了黄河的水,鸿沟自然也干涸了。

而张越提议的引淮水入汴,几乎是神来之笔!

甚至可以称得上,一箭三雕!

淮水入汴后,鸿沟将重新焕发活力,南北水上交通再次畅通,漕粮转输的损耗起码降低一半!

更重要的是,引淮水入汴,还可以大大缓解淮河的压力,减轻徐州各郡的水涝灾害。

而且,工程量不大!

投入也相对较小!

张越却是看了看天子的神色,然后接着道:“待此运河完工后,即刻立刻转入下一阶段,从雒阳向东,凿开运河,引洛水入汴,同时,连通荥阳至雒阳之间的水上交通,如此一来,则关中漕渠、洛水、鸿沟之间的联系打通!”

“自徐州至长安,一片坦途!”

这也只有西汉才有条件开工的工程!

因为,此时,鸿沟虽然缺水,但是依然存在。

黄河的古道也没有完全被淤泥堵塞,甚至变成陆地。

依然是一个现成的,不需要工程量的自然河道。

只需要修建一条运河,将淮水、洛水和黄河水,引入汴河,大自然的力量就会自动引导河水,进入鸿沟古道和黄河古道。

当然,这可能依然需要智慧和勤劳的人民,发挥艰苦奋斗的精神。

但比起隋唐两代,为了通济渠和汴渠花费的代价要小太多太多了。

等这个工程完工后,新的运河加上旧有的鸿沟运河、黄河古道,其运力可能会超过隋唐的通济渠与汴渠!

保守估计,三十万左右的劳动力,三到五年时间,就可以完工。

…………………………

而当张越将这个计划说完后,来自徐州的上计吏和两千石们,眼睛都绿了。

同样绿了的,还有来自三河地区的贵族官员士大夫。

这可是汉室最强大一股力量之一,能与之叫板的,也不过是陇右将门,代北军功贵族和河西军将世家了。

没办法,自古以来,三河交汇之处,就是中国!

雒阳更是仅次于长安的天下权贵集中之所。

这还是现在,要放五十年前,河南、河东、河内三郡的列侯,占全国列侯总数的三分之一。

什么平阳侯、条候、绛候、开封候,统统在这些地方扎堆。

这些家族联手,甚至可以让当政天子也忌惮不已。

哪怕是现在,三河地区,也依然有着数十位列侯,生活着上百名关内侯,同时还是数百名帝国两千石的家乡。

汉军现役的校尉以上大将,有两百余人,是河南郡、河内郡和河东郡人士。

而张越建议的这个工程,让这些人血脉偾张,感觉心脏砰砰砰的跳个不停。

真的是恨不得立刻就举起四肢,大喊:天子爸爸,修吧,钱、人都不是问题!

至于徐州的上百位上计吏,已经恨不得在地上打滚了。

没办法,张越描绘的这个工程,实在是太……诱人了!

哪怕是不懂地理的小白,只是想想,鸿沟若能重新焕发活力的未来,就已经激动的浑身颤栗!

至于那些懂得地理的人,此刻,已经是心跳剧增,肾上腺素分泌加快上百倍,差点激动的当场心肌梗塞了。

他们哪怕不去看沙盘,只是在脑海中想象一下那个未来,就已然疯癫!

淮水、黄河和洛水入汴后,雒阳,就将成为一切的中枢和枢纽。

而沿途的郡国,全部受益!

浩瀚的河水,将足可灌溉这上千里的山川大地,让上百万顷土地得到救命的水。

在如此光辉灿烂的前景面前,河南、河内、河东士大夫贵族将军,已经是哈喇子流了一地。

这样的工程,谁反对,谁就是和他们为敌。

与河南、河内、河东五百万父老乡亲为敌!

特别是和雒阳城中的二十五万七千人民为敌!

尤其是会和河南郡的三十八位列侯,五十四位关内侯、一百一十七位两千石为敌!

而作为河南人民的好子弟,太常卿商丘成,第一个就反应了过来,他夸张的持着玉芴,出列顿首拜道:“太常臣丘成,昧死再拜陛下,泣血上奏:请陛下嘉大恩于天下,准侍中所议!”

商丘成之后,上百位出身三河地区的朝臣贵族,纷纷出列拜道:“臣等附议!愿请陛下,怜悯吾等忠顺臣民,嘉此大恩!”

没办法,河南、河内、河东人民,对水利建设,生来狂热。

连三门峡这样的脑洞工程,他们都可以硬着头皮上。

更别提张越所说的这个工程,明摆着可行性极高。

鸿沟和黄河古道,是现成的,只需要花费些时间,疏通和竣通,马上就可以使用!

而一旦这个工程完工,不止是鸿沟重新焕发活力。

更重要的还在于,这个工程将使得雒阳成为天下经济中心。

南北物流的枢纽,东西文化的交汇处!

所以,河南郡籍贯的大臣,真的是心里痒的难受无比。

他们知道若这个工程被朝廷驳回,自己以后告老还乡,有什么脸面去见家乡父老呢?

万一地方的长者问起来:“啊呀,xx公,您在长安为官的时候,为何侍中张子重提议引洛水、淮水入汴,您没有出力推动,使得父老们至今不得安生啊?”

那不是等于自绝于家乡父老?

而在汉季,哪怕是王温舒、咸宣、义纵这样的酷吏,在面对自己的乡党和家乡的时候,也会脉脉温情,如同君子。

就算是脚底流脓,屁股生疮的强盗和奸商,一般都不会对自己的乡党下手。

在外面手上沾满鲜血的游侠巨头,在自己的家乡,甚至会变成一个遵纪守法的士大夫。

至于徐州的上计吏们,见到这个情况,也立刻全体出列,如同杜鹃泣血一般的恳求:“臣等亦如是!愿陛下垂怜徐州六郡士民,格外开恩!”

还有来自沛郡丰县的官员,顿首拜道:“徐州,帝乡也!请陛下垂恩,以嘉丰沛人民!”

面对群臣的恳求,天子当然不会拒绝,更不提此事哪怕这些人不请求,他也肯定要做!

仅仅是令鸿沟重新发挥作用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他心动了。

于是,天子起身道:“众卿如此恳求,朕焉有不准之理?”

他扭头对身后的张安世吩咐道:“尚书令,受朕之命,立刻布置下去,命有司召集天下治河大匠、能臣,商议侍中张子重之议,尽快拿出方案来,尽快准备施工!”

“诺!”张安世立刻领命。

河南、河内、河东贵族朝臣,立刻就喜笑颜开,纷纷高呼天子万岁。

而徐州的上计吏们,则当然千恩万谢,感激的一塌糊涂!

这个工程,不止对上游的三河地区经济、农业、商业发展,有着推进器的作用。

对于徐州六郡,更是救世主一般的存在!

自黄河决口馆陶后,黄河改道,这数年来,汹涌的黄河摩擦着可怜的淮河,每到汛期,徐州六郡人民就像在玩俄罗斯轮盘赌一样刺激。

雨稍微下大一点,泛滥的洪水就可能冲破堤坝。

数年来,为了治理淮河,徐州各郡付出了不知道多少代价。

可惜,这不过是扬汤止沸而已。

但,一旦打通淮河和汴河的通道,让淮河水入汴。

那么,淮河的压力就能大大减轻。

特别是淮河下游的数郡,再也不用担心,被洪水淹没。

………………

张越则在一旁看着,心里面颇为得意。

这个工程计划,是他苦心想出来的。

结合了后世东汉、三国的汴河治理与淮河治理工程,更在隋唐大运河的通济渠的基础上,利用现有条件进行改良。

算是他拿出来,吸引天下目光和支持的胡萝卜。

这个工程,几乎不可能有人反对!

因为,它的支持力量,庞大到汉室几乎没有力量可以对抗。

河南、河内、河东,是汉室经济文化仅次于关中的地区,甚至在很多区域是超越关中的存在。

而下游的徐州,又顶着一个帝乡的名头。

故而,都不需要张越去鼓吹,只需要拿出计划,就立刻会有无数人自带干粮的支持和呐喊。

特别是舆论界,不管今文学派还是古文学派,都不会有人反对。

尤为关键的是,因为此事的利益极大,故而,在利益面前,张越就有了底气和筹码,让天下人支持他的隧营计划。

最起码,三河地区的贵族朝臣们,会因此同意放血割肉,将部分利益让渡给百姓,以便这个工程早日完工!

而若河南、河内、河东和徐州人都答应了,愿意为了乡党放血割肉,青州的地主豪强,还死硬着不肯让渡利益,那不就是自绝于天下吗?

当然,要达成这个目的,张越还需要一个托。

第六百六十八节 交易(1)

托?

张越当然早就准备好了。

在群臣都处于亢奋之时,守少府卿公孙遗出列拜道:“敢问侍中公,这引淮入汴、引洛入汴,需要多少民夫?工期有多长?您可计算过?”

张越闻言,立刻答道:“下官做过计算,引淮入汴,需要凿开大约七百里左右的河道,将淮河水引入汴河……”

“此外,为了方便引水,这七百里河道,需要每五十里建一石门,以做蓄水、放水,调剂水力……”

“而引洛入汴,则需要凿开雒阳至荥阳的四百余里陆地,以便洛水入汴,同样需要沿途建设石门、水闸……”

“综上所述,引淮入汴,可能需要三十万以上民夫,工期在两年到三年左右……”

“引洛入汴,则也需要二十万左右的民夫,工期大约两年!”

此话一出,朝臣们立刻就交头接耳起来。

而作为托,公孙遗,当即就道:“好叫侍中知晓,少府内库,现在拿不出这么多钱来支持……”

朝臣们立刻就不干了。

尤其是作为三河官员首领的太常卿商丘成,脸都垮掉了。

他当即就道:“少府卿!休要拿这些事情来当借口!”

“少府内库,如今足有禁钱数十万万!黄金以十万金计,何来无钱?”

今年,少府抄家可是抄的手都软了!

光是从公孙贺父子一党的宅邸里,就抄出价值十万万以上的黄金、珍宝等财物。

更不提,干掉了槐市的子钱商人和前不久抄掉的贵戚家族。

这些财产,加起来,总数恐怕是突破天际!

而少府本身,又有算赋收入和更赋收入,还能得到水衡都尉衙门押解的上林苑收入和铸钱收入,岁入本就倍于国库!

其他事情上,少府哭穷,商丘成也就当做听不见。

但这关乎家乡福祉的工程上,少府再要哭穷?

真当他这个太常卿是摆设?

公孙遗却是不慌不忙,答道:“太常卿有所不知,少府收入虽多,然则支出也多!”

“军费、陵邑、宫室以及关中‘限购’,就要支出大半,余者,还要供养工匠、官奴婢,实在是没有余钱啊……”

公孙遗一副地主家也没有余钱的样子,摊手道:“若只是数千万之数,少府大约还拿得出来,但若数以万万,甚至十万万之数,请恕少府无能为力!”

少府有司的诸位署长,更是一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无赖神色,随时准备撒泼打滚!

“数千万?”商丘成和三河籍贯的朝臣们听着,恨不得拿把刀子剁了公孙遗!

这么点钱,少府是打发叫花子呢!

但,没有办法,少府素来独立于朝政之外,除了天子,谁都无法强制他们拿钱出来!

所以,焦点和压力,就来到了大司农桑弘羊身上。

桑弘羊一看这个情况,立刻道:“国库之中的情况,诸位想必也都知道的……”

“去岁田税不过收入十五万万而已,其中大半还是实物……”

“至于盐铁均输所得……”桑弘羊皱着眉头,道:“已经全部拨入国库,作为军饷和官员俸禄发放下去了……”

“除非公等准许大司农加征田税或者商税,不然大司农最多可以挤出一岁五千万的资金……”

加征田税?

谁有这个胆子?!

田税三十税一,这是太宗皇帝、先帝与当今天子三代人的政绩。

是国家让利于民的善政,是汉室的牌坊。

敢提议加征田税的朝臣,现在还没有出生!

至于商税?

好吧,就现在的大司农盐铁均输有司,就已经有人天天嚷嚷着要‘请烹弘羊’了。

再加商税?

怕不是舆论要炸锅了吧!

恐怕消息一出,明天北阙城楼下,就要上演一出公车上书,请诛奸佞的好戏了。

再说,靠商税又能收多少税?

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根本无济于事。

然而……

这鸿沟2.0,三河朝臣和徐州上计吏们,已经是下定决心,非修不可,不修不行!

对徐州人来说,这关乎生死存亡。

而对河南、河内、河东朝臣贵族来说,这关乎名声人望和形象!

没有人愿意被自己的乡党指责,更不会有人会希望自己的乡党以为自己是‘无用之人’‘无情之人’。

毕竟,谁不是得回家养老?

而且,就算不为自己想想,总该为父母祖宗后代考虑考虑吧?

可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宗族在家乡被人指着脊梁骨戳!

但没有钱,是修不了的,也修不动的!

张越在一侧,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了。

是该向朝臣们推销自己的隧营计划了。

事实上,在张越开始构思这一个西元前的工程兵计划时,一个首要的问题,就凸显了出来——怎么让地主士大夫豪强权贵们割肉!

要知道,汉室的水利工程,一般是豪强贵族的盛宴!

就以数年前的白渠工程来说吧,白渠发动民夫数万,花了三年时间才竣工。

渠道竣工后,灌溉沿途土地数千顷,使得数县百姓受益无穷。

但,得利最多的,却是长安的权贵和地方的豪强。

甚至有人靠着白渠,一次赚下了数倍的身家!

那他们是怎么靠着白渠赚钱的呢?

答案就是奴婢!

秦汉两代,服徭役是每一个始傅臣民的义务。

一般来说,爵位在五大夫以下,官员秩比在六百石以下的,都需要每年无偿为国家服徭役一个月。

但问题就在于,社会的贫富差距是不同的。

有人富裕,有人贫穷。

就像一些商人,家訾数十万,蓄奴十几人。

轮到他去服役的时候,他肯定不干啊。

怎么办?

请人代替他去服役呗!

所以,秦汉两代就发展出了一条特别的生态链。

替人服役,成为了很多贫民和破产百姓的最后一条道路。

因为,这个事情能赚钱啊!

按照秦律规定,践更税为一个月三百钱。(请注意,秦代行半两钱,币值远超汉代的五铢钱!在理论上来说,一枚半两钱应该可以相当于3-4枚五铢钱使用,再加上通货膨胀什么的因素计算,秦的三百钱在汉的价值,应该不少于一千钱了)。

而在汉室,请人服役的代价,就更大了!

附加值最高的是兵役!

出土的居延汉简里,有记载弘农郡一个叫陈更的人替同乡一个叫赵勋的男子代服一年戍边兵役,代价是后者向前者支付两万九千钱。

当然,兵役是不同于徭役的。

汉军的要求相当严格,一般人真干不了这个活。

在事实上,能替人服役的,都是老兵。

这也是汉军精锐们在军饷之外最大的一个收入!

而徭役,则因其种类和路程的缘故,有着种种划分标准。

一般来说,治河等水利工程的代役费用,大约为一千两百钱一月左右。

所以,在汉初,替人服役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链。

成为了很多破产人民东山再起的方法。

当初,吴王刘濞大手一挥,以其盐铁收入为其国内的百姓的徭役买单。

引得天下游民纷纷归附,拖家带口去吴国赚外快。

但可惜,历史证明,统治阶级不会留给人民太多的自由和翻身机会。

贵族地主和商人们,只需要做一个简单的数学题,就能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如今,汉室奴婢价格,壮年的男性约为两万钱。

哪怕是主人特别善良、体恤自己的奴婢,不舍得他忍饥挨饿,让他顿顿吃饱、穿暖。

以自耕农为例,

一个成年男子,每月口粮标准是两石,一年需要二十四石粟米,价值两千四百到三千钱。

其四季用衣,每季给一套新衣,每套价值两百钱,也就八百钱。

除此之外,依照汉律规定,奴婢算赋以五算。

也就说一个奴婢,每年需要缴纳六百钱的人头税。

故一个奴婢,买回来后,一年理论上最大开支是四千四百钱。

而其能创造的剩余价值,说出来,恐怕能吓死人。

哪怕只是让这些奴婢耕作,以最低效率,一个人只能耕作五十亩,亩产两石来算,也是一百石粟米,价值一万钱以上!

盈余五千四百钱!

但,地主豪强权贵们,怎么可能只让奴婢耕地呢?

农忙之余,让他们从事副业生产,也是肯定的。

而最大的副业,就是替人服役。

起初,这只是部分权贵才能享有的特权。

但很快,事情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因为,当黄老政治家从政坛谢幕,上台的法家和儒家官吏,可就没有那么脉脉温情了。

法家喜欢一刀切,儒家则不喜欢关注琐事。

于是,就导致了一个可怕的结果——在太宗、先帝时期,权贵们将自己的奴婢拿去服役赚钱,只能在有人愿意出钱请人服役的前提下。

而现在,法家和儒家,搞了个一刀切——所有人民都需要缴践更税——无论他去不去服役。

区别只在于,北方的郡国,官员拿钱消灾而东南一带,吏治败坏,没有节操的官吏,无论你交不交税,都要去服役。

对法家和儒家来说,这样的做法,是可以理解的。

法家希望自己统治的百姓,听话顺从和服从。

而儒家虽然嘴上喊着‘仁政、善政’,但若是要他们向黄老学派的政治家那样,为了维持统治,玩无数程序,搞出一大堆的事情,那是肯定不干的。

再说了,主义再多,也不如生意大啊。

于是,就发生了一个可怕的事情——地主豪强权贵们,争相蓄奴。

蓄奴干什么?

赚钱啊!

特别是像水利工程这种价值高,要求多的工程,成为了权贵们的盛宴。

一个月一个奴婢一千两百钱的利润!

万一再碰上国家补贴,额外再赏赐服役民夫。

那就赚的更多了。

也是因此,汉室蓄奴之风,愈演愈烈。

只要有机会,几乎没有人肯放弃买一个奴婢回家的可能!

这也是汉室各类水利工程,能得到几乎所有阶级支持的缘故。

对地主豪强来说,修建水利,不仅仅可以让自己的土地产出更多,还能额外大赚一笔。

对于普通的升斗小民来说,修建水利,也能有利于自己的生产,再说了,就算不修他们也要交钱,还不如修呢!

而现在,张越想要推出隧营计划。

首先面对的就是地主豪强们的狙击!

若都用隧营的劳动力干活了,他们的奴婢干什么?

这损失的利润,可不是一星半点啊。

相当于是在挖这些人的肉!

想要让既得利益集团,心甘情愿吐出自己嘴里面的肉,难度有多大?张越自然知道。

那就跟登天差不多!

好在,作为穿越者,张越见过了古今中外的无数成败或失败的改革。

属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故而,知道应当如何说服强大的既得利益集团,甘愿割肉让利:给他们一个更大的好处和利益!

古今中外,几乎所有成功的变法与改革,几乎都是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

若没有做到这一点的,统统失败了。

王安石如是,张居正如是!

而鸿沟2。0工程,对三河地区的贵族地主以及徐州的士大夫豪强而言,其具备的诱惑力,在张越看来,足以让他们让步了。

这也是张越之所以,选择这个工程作为突破口的缘故。

当然,仅仅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既得利益集团的顽固和抱守残缺,可比想象中还要难缠!

故而,必须先让他们绝望。

等到他们发现,假如自己不做出让步,就可能失去全部时,他们也就不得不同意让步了。

故而,张越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这却是急坏了商丘成、刘屈氂等人。

特别是商丘成,几乎是挠头搔首,坐立不安。

就在此时,他看到了站在沙盘前,面带微笑的张越,于是,上前拱手问道:“侍中公,阁下素来有智谋,多次出奇策,以解朝野困局,而这引淮入汴,乃是侍中首倡,想必侍中也考虑到了国家资金不足的问题吧?”

“愿侍中赐教,何以解决如今困局!”

说着商丘成就深深一拜。

紧随其后,数百名朝臣和上计吏,齐身而拜:“愿请侍中赐教!”

他们也是没有办法了!

这鸿沟2.0工程,就像一根吊在他们嘴边的胡萝卜,诱人无比!

为此,他们甘愿拉下脸面,向张越求教。

就连刘屈氂,为了政绩,也拱手作揖,道:“侍中若有计策,不妨说出来,与群臣共商!”

其实,商丘成与刘屈氂,也大约猜到了张越的解决办法。

就是今日朝会前协商时提议的所谓‘隧营’计划。

若在这鸿沟2.0以前,商丘成和刘屈氂,都不会支持这个方案。

因为这个方案招人恨!

但也不会反对,反对的话,就可能被天子和张越记仇。

这可不好玩!

但现在,一个为了政绩,一个为了乡党,也就顾不得这么多了!

第六百六十九节 交易(2)

在群臣的注视下,张越转身朝天子一拜,又起身,对两侧朝臣与当面的上计吏们稽首再拜,然后才道:“诸位明公,下官确实是有一个粗浅的建议,只是,下官才疏学浅,可能想法不太成熟,需要诸公多多海涵……”

朝臣们自然立刻就道:“侍中公但请直说……”

徐州的上计吏们更是顿首拜道:“明公请说,吾等无不应允!”

对徐州人来说,为了这条运河,特别是引淮入洛,他们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因为,这关乎生死存亡!

被洪水泡着,可不好玩!

当初,瓠子决口,河水改道向西南,夺淮入泗,就淹没了徐州两郡的七八个县,造成数千人死亡,十几万人无家可归。

而如今在殿中的上计吏里,就有当初洪灾受害者的后代。

对于洪水的畏惧,早已经深埋在他们心底。

看着众人,张越微笑道:“旧秦之时,商君有‘异子之科’,及汉兴,因以国家农本之故,又因高帝‘强干弱枝’之策,故承其秦制,律曰:八月别户,皆可!”

群臣听着,虽然不知道张越为何提起这个事情,但依然竖起耳朵,认真聆听。

但对汉室这个政体来说,执行异子之科的决心,是超乎想象的。

连诸侯王,也要分家。

推恩令的本质,其实就是商君异子之科的另外一种诠释。

既将异子之科法律用到诸侯王、列侯身上,强迫他们代代分家,使得他们无法形成一个有效的能够聚敛财富和资源的势力。

西汉天子的威权,也是来源于此。

因为,在这个制度下,已经不可能形成一个可以与君王掰手腕,并制衡君王的力量。

张越却是继续道:“然则,百年以降,人口增殖,天下户口猛增,但其田地却未跟上人口的增殖,故百姓余子渐多,而其父母却未能有足够多的财产,分与诸子谋生……”

“于是,地方赘婿、游侠、商贾渐增,为患地方,祸及国家!”

法家和儒家的官员们,闻言纷纷神色严肃。

在儒法合流的今天,对于赘婿、商贾、游侠的憎恨,儒法是感同身受的。

消灭这些群体,就是儒法的共同主张。

但,现实是根本无法消灭,甚至无法抑制。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百姓的余子们,除了去当赘婿,去经商,去做游侠,就只剩下卖身为奴的这一条路了。

汉代士大夫们,可没有后世的腐儒那么不要脸,可以厚着脸皮对人民说:你为什么不乖乖在家饿死,非要出来给老爷我添乱呢?

当前的儒家,哪怕是今文学派之中,也有相当多数量的经世派。

主流还是希望可以缔造一个太平之世,过上理想之中的大同生活。

“臣以为,与其让百姓余子,流连地方,为赘婿、商贾、游侠,不如陛下降大恩,予其新生!”张越面朝天子,顿首拜道:“而今东南水患严重,郡国荒地沼泽不知凡几,若陛下嘉恩黎庶,招纳百姓余子,以其为军,仿照隧营之制,于青州、徐州、扬州广建隧营,招以余子,兴建水利,开荒拓垦,上引商君之‘垦草法’,嘉以高皇帝授田之令,命隧营之士,修水利,垦荒田,然后以其新垦之田,授其为业!”

“如此,则国家不费国用,而百姓得其躬耕之所!”

“以扬州之越池围水工程为例,其用民夫数万,可垦得水田数万顷,尽可授予民夫,一夫狭五口以治百田之政,则将重现人间!”

“鸿沟整修,引淮入汴,凡七百里,可垦得荒田十余万顷,引洛入淮,又可垦得荒田数万顷,鸿沟通水后,更可新得田地十余万顷……”

“微臣愚以为,如此,可谓三全其美,民得产业,有躬耕之心,而国家得其赋税户口,郡国得其水利之美……”

说着张越就躬身再拜。

群臣听得胆战心惊!

上计吏们更是目瞪口呆!

数十年来,寄生和依附在各种国家工程上的利益集团势力有多大,人人都知道。

现在,这张子重居然敢在这个地方下刀子,不要命了吧?

这可不是三五人的利益,而是从上到下,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链。

官员、豪强、贵族、士大夫,几乎全部牵涉其中。

在事实上来说,几乎没有人不被其影响。

但,却无人敢站出来反驳和异议。

原因很简单,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是汉家国策,是高帝制度,更是诸夏民族自战国以来,士大夫们共同认可的理想社会模式。

当代士人,天天嚷嚷着礼崩乐坏,最大的证据,就是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的家庭社会正在瓦解。

而授田与民,更是汉能享国百年的根本缘故。

事实上,汉代秦之后,能够维系统一,而不是重新崩解,根本缘故就是刘邦授田。

在沉寂了片刻后,才终于有朝臣弱弱的问道:“侍中公,您这样做,会不会有‘与民争利’之嫌啊……”

张越听着呵呵一笑,反问道:“阁下所谓之‘民’是何人?”

“强宗豪右,权贵两千石,还是升斗小民?”

汉代或者中国封建社会的‘与民争利’,就和后世的‘市场经济’‘民猪自由’一样,是一个很空泛的口号。

谁都能嚷嚷几声,表达意见。

只是可惜,口号终归只是口号。

就像喊着市场经济的人,其实私底下搞得是垄断。

叫嚷着民猪自由之人,实则是最可怕的毒菜势力。

就像那句话说的一样,主义再大,还能有生意大?

曼尼大神,才是一切罪与恶的黑手。

那个朝臣被张越这么一噎,立刻就闭上了嘴巴,但心里面却是腹诽不已,在他看来,自己纯粹只是好心提醒而已。

但既然你张子重不领情,那就算了。

等将来,吃了苦头,有得你哭的!

但在下一刻,这个朝臣就满脸痴呆,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因为,一直以来,没有出声的入京述职的那十几位两千石,忽然集体起身,拜道:“启奏陛下,臣等皆以为,侍中公之策可谓善矣,若能实施,必可造福天下黎庶!”

这些人的集体表态,别说让朝臣们吓得跌破了眼镜,就是上计吏们也是震撼不已!

无数人侧目以对,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事实!

这可是青州、徐州、扬州的两千石太守啊!

其中,甚至有着齐郡太守王豫这样的高阶官员!

他们本该是代表地方利益,强烈反对这样的割肉政策的。

但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人们哪里能知道,这些人昨夜已经被张越敲打了一番了呢?

当然,张越若只是单纯的威胁,可能他们还不会放在眼里。

但问题是……

现实已经逼迫他们,只能服从和支持张越的计划。

不然,就全部等着死全家吧!

一旦青徐扬地方的事实,被暴露在朝堂上,他们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跑不掉!

况且,张越拿出来的方略,在理论上是可行的。

也是现在唯一一个可以帮他们安全的拆除那颗就悬挂在脑袋上,随时都可能要爆炸的炸弹的办法。

除了替张越背书,他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事实上,这是一笔交易。

牺牲地方豪强和权贵的利益,来买自家的身家平安。

很划算不是吗?

更别提这些人中,还有一部分,是真的想要为人民做些时期的好官。

而郡国两千石们的表态,彻底打消了商丘成和刘屈氂心里面的顾虑。

连这些地方的太守,都说可以,都不管地方上的狗大户们的死活了。

那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

这现成的政绩和名望,不捡白不捡啊!

于是,商丘成立刻就对天子拜道:“臣附议,以为张侍中此策甚好,必能福泽人民,有利国家!”

刘屈氂更是道:“启奏陛下,臣以为,侍中之策,利国利民,甚为妥当!”

对刘屈氂来说,他才不在乎东南的地主豪强们利益受损呢?

他只知道,这个事情,只要做成了,那么,他这个丞相就可能成为数十年来最成功的丞相了。

光是那越池围水工程和这鸿沟2.0工程,就可以垦出荒地数十万顷,至少安置三十万户人民,给与他们新生活,创造税赋数万万,多出纳税人口百万!

还能节约国家的国库资金,为前线边塞输送更多粮食。

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都可以让他本人,未来的丞相之旅,变得无比光辉灿烂,福泽子孙数代!

只是想着,未来这数十万户人家和其子孙,都可能对自己顶礼膜拜,甚至立祀纪念,刘屈氂就已经无视了大部分的阻力了。

更别提,这个事情又不是他提议的。

他只是赞同而已!

冤有头,债有主,别人要恨也只会恨张子重。

自己毛都不会掉一根!

太常卿商丘成和准丞相刘屈氂这么一说,群臣互相看了看,也就没有什么理由不表态了。

特别是河南、河内和河东籍贯的朝臣贵族们。

他们也想的开!

毕竟,他们已经是列侯、两千石了。

身份高贵,早已经脱离了盘剥奴婢,靠着蓄奴牟利的低级趣味。

进化成为了爱惜羽毛,顾念乡党,重情重义的君候、明公。

有些人,为了表示自己真的是一个正直君子。

在家乡甚至不蓄奴,不并田产。

而如今,这鸿沟2.0,对于三河地区的所有人,都是意义重大!

特别是河南人来说,这几乎就是为了他们量身定做的超级工程!

只要竣工,河南就可以一跃成为天下最富庶之地。

仅仅是南来北往的商贾和船舶,就足以让所有人受益无穷!

与之相比,牺牲一点暂时的利益,似乎也就可以接受。

毕竟,这可是一只能下金蛋的母鸡,只要完工,子子孙孙都将受益无穷!

所以,只犹豫片刻,朝臣们就纷纷出列,拜道:“臣等附议!侍中之议,臣等皆以为,甚为可取,愿陛下采之!”

这就让一直在旁旁听的太子刘据和长孙刘进,啧啧称奇了。

虽然不是很懂,这一番操作是如何实现的。

但现实就是,貌似张子重提出一个超级计划。

但,不知道为何,按照旧例,类似这样的计划,本该在朝野议论争辩数月,然后通过说服和协商,逐步才能达成一致的事情,转瞬之间就得到了朝野一致认可。

这不封建啊!

要知道,当初,天子打算在朔方屯田,移民实边,可是经过了漫长的拉锯和谈判。

当今天子又打又拉,又动用暴力,狠狠的教育那些反对的士大夫,才终于逼迫朝野达成一致。

这就让刘据和刘进,都是好奇了起来。

尤其是刘据。

到现在为止,张越提议的两个工程,都是利国利民,而且得到了朝野一致认同。

在刘据看来,这就是明摆着的政绩啊!

这让这位汉家储君的心脏,开始砰砰砰的跳动起来。

如果……

“孤可以得到主持这些工程的机会,那是不是可以挽回人望和民心?”刘据在心里暗自思索着。

李禹一案,对他的打击,无比沉重。

不仅仅导致了整个太子系彻底洗牌,更让自己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这才有了今天,刘进上殿,参与旁听之事。

这也他在无奈之中,不得不拿出的下策。

既通过刘进来挽回声望,维系地位。

特别是让刘进来帮他挽回在士大夫舆论之中的声望。

让天下人都能够安心,不用畏惧,他成为惠帝第二。

但,作为储君,刘据当然不愿意就此沉沦。

他也是有理想的,也是想要做一番事业的!

更想向天下,特别是他的父亲、母亲和祖先证明——他这个太子,并不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昏庸之主。

不过呢,刘据虽然很激动,但,当了数十年太子,他还是学会了矜持的。

稍微观察了一下局势,看了看自己老爹的神色,他决定稳住,再看看。

至少,也要等下朝后,与自己的幕僚智囊商议一下,看看此事是否可行,然后再决定行动!

吃了过去偏听偏信的亏后,刘据现在已经变得无比小心谨慎。

事无巨细,都会尽可能的与幕僚智囊们再三讨论和商量。

而且,他不止会和一个人商量,他会尽可能的找那些可以信得过的人,多次讨论,听取不同意见。

就像他请求天子,准许刘进与他一同上殿,旁听政务,就是他与张贺、王沂等幕僚讨论多日的结果!

第六百七十节 抉择(1)

端坐于御座上,天子颇有兴致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然后微微起身,道:“既然群臣皆以为,张子重所议甚佳,那这引淮入汴、引洛入汴及越池围水之事,皆如此议!”

群臣立刻集体俯首拜道:“圣明无过陛下,臣等谨奉诏命!”

张越心里面,此刻已经是美滋滋的,难以自抑了。

为什么?

因为,汉室王朝,是古代封建王朝之中仅次于秦帝国的信守承诺的帝国!

民间一诺千金,士大夫们,为了一个承诺,也能抛弃所有!

至于国家?

那就真的是非常有契约精神!

对于契约的遵守,甚至已经刻进了骨髓之中。

当初高帝刘邦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哪怕到了现在,甚至到了西汉王朝灭亡之前,都是铁律!

于是,就出现了汉书和史记之中,那一串因为伤人、杀人而被诛、被罢的列侯外戚。

于是,就有了西汉版的‘私人领域神圣不可侵犯’。

所有人都获得了在自己的家庭宅院之内以及其他代表自身居所的移动设施,如车马、船舶之中拥有无限自卫权的许可!

谁敢侵犯,那么‘当场格杀可也’。

这一传统,甚至连东汉王朝也继承了。

至于很多人诟病不已的刘邦过河拆桥,功成名就后就‘屠杀’功臣的事情。

那也是很讲信誉的!

证据就是几乎所有高帝功臣之中的失国者,无不是因为谋反、乱X、大不敬、残虐等罪名而gg的。

就连吕后杀韩信,都是萧何骗进宫里面,关进暴室里,用竹签杀的!

为什么?

因为刘邦曾经亲口许诺韩信:天不杀、君不杀、铁不杀。

所以,吕后和萧何才要绕这么大一圈。

骗他进宫,关进暴室悬垂之室的笼子里,用白布遮住,吊起来,然后将竹子削尖,派宫女们持着上前刺死!

这样韩信就处于上无苍天,下无大地,且是死于宫女用竹签所杀,就连命令也是吕后自己亲自下达!

完美的规避和避免了可能有伤刘邦信誉的问题。

所以,汉代特别喜欢讲故事。

这个‘故事’当然不是指的传说,而是曾经确实发生,并且存在于国家政治生活中的例子。

每每有事,皇帝决定做某些事情,就需要请御史大夫或者尚书令,援引这些祖宗们的‘故事’,以此做法律依据。

这大体类似于米帝的循例法。

因为以前有过这样的事情,所以现在,可以援引它作为审判和判决或者制定某些政策的依据。

而这些历代先帝们的‘故事’,就好比米帝的宪法修正案。

已故的廷尉、御史大夫,杜周当初就很形象的形容过汉朝的这种特殊制度。

他说:三尺法安在哉?前主所著是为律,后主所著疏为令!

汉律就是建立在一代代君王的修改和完善的环境下。

每一次修改,就像是一次全新的诠释。

而如今,就是一个全新‘故事’的开端,一条类似宪法的全新政策的诞生。

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情,就有了依据。

就像张越要援引高帝的授田令和商君的垦草法一样。

未来再搞大型基础建设,就必须从这个政策的基础上出发。

除非,当今天子或者未来的某位天子,下定决心,想要废黜这个制度,但想要做到这一点,不仅仅需要天子本人下定决心,还需要和今天一样,通过大朝议的形式,得到群臣认可!

对张越来说,这就是成功!

成功的改变了这个世界!

虽然这只是一个开始,要走的路还有很长!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平稳下心绪,张越就跟着朝臣们起身。

此时,朝阳初升,早晨的晨雾伴随着阳光,一起涌入宣室殿之中。

好在宣室殿内外,布置了足够多的篝火盆。

熊熊燃烧的火盆,将殿中的温度,始终保持在适宜的二十四五摄氏度。

所以,尽管外面已经寒霜凝结,但殿中依然温暖舒适。

天子看着满朝群臣,然后对张越道:“卿应该不止设想了这两个工程吧?”

“圣明无过陛下!”张越趋前拜道。

“那卿继续……”天子满意无比的挥手道。

越池围水造湖工程,可以为汉室巩固和加强在扬州,特别是会稽的统治,甚至说不定,能够瓦解当地人心里面存在已久的吴王、项王思想——作为天子,他当然知道,扬州一带,有很多缓则,至今依然认为自己是吴王刘濞或者楚王项羽的遗民。

这些渣渣,根本不向长安效忠,也不承认长安天子。

但现在,一旦越池工程完工,实实在在的利益和好处,就可以轻松收买大批人心,让刘氏统治深入人心!

至于那鸿沟2.0加强版,更是杀手锏!

既能安抚徐州,又能拉拢三河贵族、士民,更紧要的是,还能利国利民,节省大批开支,更可以创造大批的土地来安抚人心。

简直就是完美!

故而,天子现在非常期待,张越接下来,要提出什么工程了?

张越却是起身,走到沙盘前,看着青州的部分,沉吟片刻,然后道:“自黄河决口瓠子,河水东流,肆虐青州,尤其是巨野泽一带,湖面扩大了倍余,淤泥沉积,更是严重影响青州环境!”

“此外,元封二年,河决馆陶,冲刷出屯氏河,其东入渤海郡,因此次决口,其水流东南,顺势而下,危害较小,故国家没有组织堵口……”

“然而,微臣以为,屯氏河东流,危害甚大!”

“何也,因黄河泥沙,日益增多,而屯氏河处于其下游,泥沙淤塞,必将破坏河道,而屯氏河乃冲刷河,两岸无堤坝,一旦泥沙沉积日多,臣恐其再次决口!”

“特别是冀州、青州的郡国,恐怕未来要深受其害!”

数十年后的事实证明了张越的推断。

黄河的泥沙,不断淤积,形成一个个冲击平原,最终大自然的伟力与暴雨联合作用,让这条母亲河变得狂猛异常!

对汉室而言,唯一的好消息是,现在的黄河泥沙含量,还没有后世那么夸张。

黄河上游,特别是九原、朔方以及河西诸郡的水土,现在保持的相当好。

故而,黄河现在还不具备制造悬河的能力。

所以,治理起来,也相对简单。

譬如,东汉王景治河,就让黄河安静了八百年,直至宋代,才再次爆发。

“臣的想法是,先从巨野泽向北凿开一条运河与黄河相通!”张越指着青州的巨野泽位置道:“这条运河,大约需要凿开三百余里的陆地,然则,一旦竣工,则青州济水、巨野泽与黄河之间的联系就被打通,青州物产可以经此抵达燕赵中原!”

这条运河,在后世,有一个名字——恒公渎。

其是南北朝时期,恒温北伐所建。

对恒温和之后的刘裕北伐中原,起到了重要作用!

而在如今,这条运河一旦凿开,则立刻能发挥奇效。

将使得青州的齐郡、济南郡、胶东、淄川诸国,与中原联系立刻加强!

相当于在邯郸和临淄之间修了一条高速公路,使得彼此联系加强。

对于青州来说,当然是好处多多。

更别提,因为修建运河,对巨野泽开发带来的好处了!

事实上,黄河决口,是祸,但同时也制造了些好处。

特别是在巨野泽,因为黄河泥沙大量涌入,数十年来,巨野泽内沉积了大量的黄河淤泥,由此大自然制造出了一片面积超过一百里的可垦肥沃之地,并将在未来数百年不断扩大,最终形成后世山东的巨野、假象、珲城等地。

如今,若是提前修造这一运河,那么不仅仅可以加快这一历史进程,还能得到大片废物的土地,保守估计,起码可以安置三万户人民!

“而针对黄河水患,臣打算,于青州境内,整修河堤,重建河防!”

“主要策略是扩大河道,加高堤坝,修建分水堤!”

张越于是就照抄了历史上,王景治理黄河的经验和经过,阐述了一番‘自己’的理论。

就是通过加宽河道,利用自然的力量,冲掉淤积的泥沙,保护河堤,同时还提出了在黄河下游入海口,进行多次分流,加大黄河水入海的速度和水力。

这也是自古以来,治河的主要想法和思路。

只是王景将之系统化、理论化了。

当然,其实治河还有另外一种思路,那就是明清两代的束水攻沙之策。

不过,并不是越现代的办法就越好。

明清两代之所以只能选束水攻沙,原因有很多。

首先是人口太多,不可能再像王景那样,扩大河道。

且,当时的黄河泥沙含量,已经突破天际,再想通过加大河道,借助自然的力量来治河,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经济上的。

彼时,王景理论的基本基础,已经不复存在了。

因为,当时的黄河河道,经过了二十几次改道,其下游入海口,基本没有了主要的河道。

更关键的是,当时的黄河,失去了泄洪区。

它既不能北决,因为北边是运河,一旦北决,北京人民就要饿肚子。

更不能南决,南边就是凤阳!

朱元璋就在那里躺着,谁敢让太祖被河水淹呢?

所以,只能行束水攻沙,来扬汤止沸!

事实也证明,这种办法,只是延缓黄河的力量,但它终究是会发作的。

就像大禹治水之前,其父用堵的办法来解决洪水,这怎么可能成功?

大自然的力量,只会越积越多,而不是相反!

而在如今,尽管黄河冲出了屯氏河,从渤海入海。

但是,其故道也依旧存在,并依然发挥作用,有些年份,它从屯氏河东流,有些年份从故道北流,甚至同时从两条河道入海。

这两条河道的入海口,也依然宽大,足够将黄河水尽快的送入大海!

所以,只需要加宽河道,巩固堤坝,同时在上游保持好水土,起码也能如王景一般,让黄河安静一千年!

能让黄河一千年不为患!

这是何等的丰功伟绩,何等的宏图大业!

当然了,张越知道,一口吃不成胖子。

在现在,还没有进行类似王景那样的大规模治河工程的基础。

也没有那么迫切的需要!

所以,先在青州黄河段,实验实验,等出了效果,再推广到整个河段。

当然,为了给以后扩大治河工程打下伏笔,张越在说完自己‘原(抄)创(袭)’的治河方略后,对天子恭身拜道:“因为诸多运河工程,动用民力巨大,且影响甚远,臣以为陛下当建一幕府,以重臣镇之,总领一切工程,总督全部责任,直接对陛下负责……”

这也是自然!

张越提议的这些工程,是如此的浩大。

单独一个拎出来,都是一个郑白渠龙首渠的规模。

全部加在一起,已经远超了秦国的郑国渠、灵渠以及魏国的鸿沟、吴国的邗沟加起来的工程总量。

唯一能与之相提并论的,怕是唯有传说之中的大禹治水了!

天子听着,却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而朝臣们,则全部是蠢蠢欲动。

特别是执金吾王莽、宗正卿刘屈氂、太常卿商丘成这样的九卿重臣,个个都是蠢蠢欲动。

就连霍光、张安世,也是异彩连连,一副期待非常的神色。

就差没有在天子面前,卖萌骚首,大喊选我选我了!

没办法,苦差事和难办的事情,张越都搞定了。

方案、思路和政策,也都有了。

去的人,只要不是猪,但凡只要认真一点,管好下面,自身又有一定手腕,这几乎就是躺着等天上掉政绩。

旁的不说,那扬州的越池工程,一年就能见到成效。典型的短平块!

就连工期最初的鸿沟2.0,也不过三五年就可以看到成绩!

还能比这个更好的政绩吗?

但天子却想的比朝臣们还要深远。

张越提议的这些工程,单独一个,任命一个重臣去负责,是没有问题的。

但,全部加起来就有问题了。

因为,这是一个堪比大禹治水的超级工程。

上次大禹治水后,搞出了什么?历史书上可是写的明明白白的。

所以……

其实,这个总责一切治河、运河事务的大臣人选,只能是在他的直系后代之中选择。

准确的说是,只能从太子刘据或者长孙刘进之中选择。

其他人,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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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一节 抉择(2)

延和元年冬十月甲子,时值正午,冬日的暖阳,温暖这整个城市。

大街小巷之中,一片欢乐祥和的过年气氛。

在这个日子,哪怕是长安城里最穷的人家,也会拿出一年的积蓄,为家里置办许多新物件。

多数孩子,都是在这一天,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新衣服和新玩具。

甚至,能够吃到以前吃不到的各色零食、小吃。

而大人们,则在家里内外,忙碌着、准备着祭祀先人。

但,在靠近未央宫的周围,以尚冠里大道和嵩街为核心的贵戚区、富商区。

家家户户,都屏息凝神,时刻关注着未央宫的动静。

数不清的使者,驱策驰骋于道路之中,将一个个来自未央宫的最新消息传回各自主人耳中。

“大手笔啊!”当未央宫中传回来了朝堂决定在青徐扬大兴土木的事情后,无数人立刻就陷入了癫狂之中。

国家,已经确定要进行数个超级工程了!

扬州有越池工程,徐州有鸿沟2.0,超级计划,至于青州,黄河治理和运河开凿并举!

商人、豪强、官员、权贵,激动的无法自抑!

所有人立刻都开始清点自己名下的訾产,特别是奴婢数量。

每一个人都感觉,一座超级金矿,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哪怕只用合法手段,每一个人都将赚的盘满钵满。

家族的财产,将在短时间内滚雪球,一年翻番,两年十番都不是什么梦!

然而,很快,另外一个消息的出现,让所有人都感觉愤怒不已了!

“那张蚩尤想干什么?”

“混账!”

“该死!”

“可恶至极!”

无数的谩骂和狂怒,立刻就在数不清的贵族、官员、商人宅邸之中传出来。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隧营计划,就像釜底抽薪,使得许多人的美梦落空。

成千上万的五铢钱,数不清的黄橙橙的小可爱,忽然之间就不翼而飞。

谁受得了?

对于这些人来说,张越的行为,比匈奴人甚至是当初的轮台王国、大宛王国还要可恨!

可是,偏偏,他们还无力对抗,甚至根本没有能力来报复!

报复张蚩尤?

嫌命长吗?

只是看看这位权贵脚下的尸骨,所有人都是不寒而栗。

丞相、太仆、帝姬、外戚、列侯、勋臣……

他都已经打了一遍,砍了一遍了。

就连诸侯王,也干趴了一个!

在这个长安城里,张蚩尤之名,在贵族二代圈子里,已经堪比魔王,足可止小儿夜啼!

反正,在现在是没有什么人,能提起胆量去对抗这位权贵了。

甚至连公开议论的胆子也没有!

至于对抗?

那就比报复张蚩尤还要难!

最起码,其实真要想办法,不是没有可能解决这个该死的家伙。

权贵们有着无数暗算和坑人的计策。

明的不行,可以上暗箭嘛!

这长安城里,死的不明不白的大人物,又是一个两个了。

远的不谈,当朝天子统治期间,死因不明的大人物,就已经足够组成一个加强连了!

武安侯田蚡,曾经权倾朝野,但最终疯癫而死。

冠军哀候霍膻,乃父遗泽加身,未及成年,就已经得到了整个汉军边塞将校的认可。

无数人期待着他成年加冠,然后复制乃父的传奇道路。

然而,这个美梦在泰山脚下戛然而止。

还有当初,匈奴单于的亲弟弟,在长安,处于严密保护和重重防护之下,却连半年都没有撑过去就一命呜呼。

论玩阴谋,搞小动作,谁能比的过这些经营无数年,有着无数人脉的权贵?

但,经过大朝议公议后的结论,却是不可能推翻和对抗的。

因为,这代表着,此事是得到了全天下所有官员、贵族的一致认可。

是天下公议的结论!

对抗它,等于与天下为敌。

大汉帝国的专政铁拳,在现在的威慑力,可是很可怕的!

所以,这些人终归也只能是骂骂咧咧几句。

然后忍着钻心彻骨的痛,去琢磨自己该怎样从中渔利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

很快,就有聪明人发现,好像,其实,大概,这个事情还是有渔利的空间的嘛!

东南大兴土木,虽然劳动力貌似不缺了。

但……

物资呢?

哪怕是修一条几里长的渠道,也是镐、钎的。

东南规模如此庞大的水利建设工程,还能离得开各类工程物品的供应?

而且,这么多工程,就意味着需要大量官吏和人手。

这都是自家的机会啊!

这样一想,大家就立刻行动了起来。

有关系的找关系,没关系的出钱攀关系。

大朝议还未结束,各位朝臣,特别是九卿一级的重臣家门口,就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黄金、珍宝、珠玉,跟不要钱一样的被塞在一个个大包小包的礼盒之中。

美女、宝剑、土地,更是一下子就全部都冒了出来。

反正,大家的诉求只有一个——请阁下务必手下俺这点微不足道的礼物。

也没有人会担心,收礼的人,会不会拍拍屁股不认账。

拿钱办事,替人消灾,百年来这一规则,童叟无欺。

只要收了钱,肯定会办事!

某些节草很高的人,甚至假如事情没办成,还会退款,简直良心!

………………………………

与此同时,宣室殿之中,朝会暂时告一段落,进入了中场休息时间。

一个个侍女,端着茶水、瓜果和其他点心,进入殿中,奉给群臣食用。

毕竟,很多人从昨夜开始,一直到现在,水米未进。

年轻人还好,老臣和元老们,肯定hold不住的。

特别是当今天子,自从接受了张越的建议后,就特别讲究。

一日三餐,肯定是定时的。

甚至连饮食,都有着特别安排。

就如同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这几样点心。

主菜是用蹲鸱粉包裹着蒸出来的馒头,其上点缀着肉酱,旁边放着一小碟的鱼子酱,深灰色的鱼子,宛如珍珠一般。

汤是一盅燕窝汤,汤汁晶莹剔透,散发着无穷香气,几颗大枣,漂浮在其中。

微微的尝了一口燕窝汤,天子就看向殿中,正在低头用膳的刘据父子,眉头微微紧锁,有些犹豫不决,始终无法最终下定决心。

此时,距离张越提议,成立一个跨州郡的,统一指挥和负责隧营的施工建设、河道整修和防汛任务的官署,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此事,已经得到了群臣的一致认可,

就连官署的名字,也有几个候选了。

但选谁去领导和控制这个官署,却让他无比头疼和纠结。

在理论上来说,他应该选太子刘据。

毕竟,刘据是储君,还曾多次监国,有着扎实的政治基础和官员系统。

而且,以储君兼任总督治河、河防、水利、运河诸事,也确实可以告诉天下人,朝堂对此事的重视。

但疑虑,却是有的。

这个儿子,万一再搞砸了这个事情,如何收场?

由之造成的影响,怎么平复?

这可不是李禹一案,大家悄悄的处置,甚至,连李禹的罪名,也只是贪污受贿,而非背主叛君。

尽可能的帮刘据收拾了手尾。

虽然在长安的朝臣之中,基本上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天下庶民与官员,基本都是茫然的。

而这治河、水利之事,牵扯巨大。

单单是计划的隧营,就可能会有数以百万的人民!

所涉及的工程,更是涵盖青徐扬,甚至还延伸到了三河地区,并在未来可能发展成为一个遍布整个长江黄河流域的超级官署。

这样的事情,万一这个太子,再捅出篓子,做了错误的判断。

这影响的就是全天下!

更麻烦的是,很可能再也无法向天下人隐瞒了。

太子犯错,一定广为人知,那就是糟糕透顶!

因为,他将可能会成为一个不再完美的君王!

君王不完美了,就表明其身上的光环褪去,再也不能永远正确,永远光辉!

虽然,刘据只是太子,并非天子。

但总归会伤害刘氏的统治合法性和政权的神圣性。

太宗皇帝劳苦一生,好不容易才在天下人面前树立的圣天子形象就可能要出现一道裂缝。

作为孙辈,天子可不想,太宗皇帝的努力,在自己手里葬送。

但不选太子,就只有长孙刘进可以选。

当然,在理论上,他还可以从昌邑王刘髆、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里选。

甚至还可以让小皇子刘弗陵去挂个名,而将此事在事实上委托于多位重臣联合监管。

但这终究也只是理论可行,现实中,他真要这么做了。

保证第二天,整个北阙城楼下,都会挤满劝谏的士大夫贵族。

而且,这种事情,又不是开玩笑的。

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让其他儿子,出任这样的重任。

等于宣告天下——朕要废太子!这立刻就会使国家分裂!

所以,他只能在刘据和刘进之中二选一。

刘进相较于乃父,优点当然是有不少的。

首先,这个长孙年轻,年轻就意味着可塑性极强,若让刘进去负责此事,经过这治河工程和其他运河工程的捶打,不用五年就能锻炼出来!

更可在这其中,学习如何处理郡国、地方、诸侯的矛盾,并知道该如何协调各方利益。

这可是书本上根本学不到的东西。

不必担心,重蹈鲁哀公的覆辙。

其次,刘进没有受到过太多利益集团的牵扯,本身相当干净,这意味着,他可以更好和更恰当的处置各类事情。

又有张子重在旁辅佐,以这个臣子最近展现出来的手腕和果决,也就不必担心,这个长孙到了地方会被地方胥吏绊住手脚。

只是,这缺点和弊端,也同样突出。

主要是年轻,根基太浅,身边没有什么人。

除了一个张子重,似乎还不错,就没有了其他够分量的臣子了。

若贸然让其承担这样的重任,且不说能不能把握分寸,控制力度。

恐怕,就连架子都很难搭起来!

故而,天子内心纠结不已,权衡不定。

拿起勺子,又喝了一口燕窝汤,天子微微的叹了口气,然后就对身侧一直站着的张安世,低声问道:“尚书令,卿觉得,太子与长孙,孰能担当大任?”

张安世闻言,吓了一大跳,立刻就轻声答道:“臣愚钝,安知此事?”

天子闻言,失望的摇了摇头,低声叹道:“也对,卿非汲长孺……”

若是汲长孺在,一定会给自己一个答案的!

那个顽固的老家伙,虽然脾气犟,但敢说实话,敢讲真话,特别是敢讲那些他不喜欢或者在旁人眼里以为是禁忌的话。

可惜,他已经死了二十年了!

自汲长孺后,再也没有一个敢于冒着他发怒的风险,讲真话的近臣。

甚至,为了争辩,能跟着他这个皇帝一起去上厕所,蹲在在门口,喋喋不休。

汲长孺活着的时候,天子觉得胍噪,就打发这个家伙去了淮阳。

然而,等汲长孺一死,他就不可避免的常常怀念。

张安世听着,不敢答话,只是恭身弯腰。心里面却是稍有吐槽:“这满朝上下,谁能跟汲黯比资历啊?”

若他有汲黯的资历,大约也能有那个胆子!

可惜没有!

天子却是放下勺子,朝在御阶下的坐席上大快朵颐的张越招了招手,道:“卿近前来……”

张越一见,连忙放下餐具,小心翼翼的提起绶带,亦步亦趋,走上御阶,来到天子御座前,拜道:“陛下有何吩咐……”

天子朝他招手,道:“卿再近前来……”

张越看了看左右,提起绶带,再向前几步,来到了天子面前。

“朕问问卿……”天子轻声:“依卿之见,太子和长孙,谁更适合去主持河道工程?”

张越一听,吓得寒毛倒立!

这是送命题啊!

可又不敢不回答,好在,他还有些机智,立刻想起了后世几位聪明人的答案,立刻拜道:“陛下,臣以为,这个问题陛下不该问臣,陛下应当去问家上和长孙殿下,看看家上和长孙的意愿啊!”

“若是有志于此,陛下自然会做出圣裁的!”

天子听着,眼睛一亮,挥手道:“朕知道了……”

是啊,自己应该去问问太子和长孙,看看他们两个的态度。

若有人不想去,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第六百七十二节 变化

大朝议,一直进行到了当天傍晚。

足足持续了差不多八个时辰。

主要审议议题,除了青徐扬三州的上计事务外,还包括了多个重磅人事任命。

包括了,丞相、太仆的人选。

不过,这些和张越关系不大,也不需要他发言。

而且,相关事务,其实在事先就已经决定了。

放到大朝议上公布,只是为了告诉天下人,这一次,朝廷决定要刷新政治,一改元鼎以来的弱势外朝。

是的!

在当初,武强候庄青翟后,当今天子致力于削弱外朝的权力。

特别是丞相府的权力!

从李蔡到公孙贺,汉丞相的权力一代比一代小。

天子大权独揽,甚至出现了,元封四年关东大灾,百万流民聚集于函谷关下,而时任丞相牧丘恬候石庆却被排除在赈灾议程之外。

当今天子甚至干脆给石庆放了半年假,让他在家休息。

到了现在,汉丞相已经差不多被变成了一个摆设,一个泥塑的雕像。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首先就是,天子大权独揽,将整个朝堂近乎变成了一言堂。

这影响很不好!

特别是经过了石庆、公孙贺两代丞相的折腾,士大夫们意见很大!

本来,读书人要议论,也就由得他们议论好了。

但是……

当今天子,在某天忽然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

因为丞相已经没有多少权力了。

所以,所有的事情,无论成败,都是归结在他的脑袋上。

准确的说,是被归纳于刘氏君王的身上。

做出了成绩,那是应该的。

毕竟,君权天授,天子圣明,永远正确!

可万一出了篓子……

别人怎么想?

哦……

原来你也会犯错啊?

哦……

原来陛下也是凡人啊?

这可不妙啊!

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磨砺,这位陛下也终于想清楚了,祖宗们之所以给历代丞相极大的殊荣和权力的缘故了。

丞相就是最好的背锅侠啊!

就像太宗皇帝任命的那几位丞相!

颍阴懿候灌婴、北平文侯张苍、故安节候申屠嘉。

那是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兢兢业业,含辛茹苦,将刘家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业,终于奠定了文景之治的盛世基业。

更妙的是,出了事情,首当其冲,天下人责怪的对象,不会是天子。

而是被授予大权的丞相。

人民的怨恨和不满,也只会集中在丞相身上!

一如当年,公孙弘活着的时候。

天下人只会说‘丞相怎么搞的?为什么这样的事情都做不好?’,没有人会来埋怨他这个君王。

而不是像现在,所有的过错和责任,都被归咎到了君王身上!

所以,张越也早有耳闻,刘屈氂的这个丞相,不会是像石庆、公孙贺那样的傀儡丞相。

而是实权丞相!

其所拥有的权力,虽然可能还比不上公孙弘。

但,最起码,可以与李蔡、庄青翟比划比划。

这也是为何选刘屈氂的缘故。

他是刘氏宗室,是先帝的子孙,与当今天子有血缘关系。

而且,在地方上任职太守十余年,有着丰富的政治经验。

除了人事任命外,大朝议上最重磅的事情,莫过于,当今天子正式宣布接纳西南夷之中的夜郎王国和滇国为汉王国,赐给夜郎王和滇王印绶,将派遣王太傅、王相、王内史和王都尉,前往这两个王国,指导和教导夜郎国和滇国的内政外交。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重大的战略转型!

在今天以前,汉室朝野,一直弥漫着浓厚的保守孤立主义思潮。

无论是今文学派,还是古文学派,都有着大批大批的以为四夷都是不毛之地,诸夏不用理会,大家关起门来,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可以了。

夷狄禽兽,自生自灭最好不过了。

所以,连带着国家政策也受到了影响。

西域和幕北方向,由于军方和边塞军功贵族的强势引导,所以可以免受波及。

但西南、南方和东方,帝国的扩张,都被人为的压制了起来。

在朝鲜,自王师平定后,建立乐浪、玄菟等四郡,就再也没有了动静。

甚至,在征服朝鲜的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中央对朝鲜四郡的拨款,加起来没有超过一千万!

以至于,从辽东郡通向朝鲜四郡的道路,还是两百年前,燕国军队修筑的旧道。

一年四季,有起码三百天,这些道路是处于瘫痪状态的。

因为,冬天大雪封路,春天冰雪消融,道路泥泞,至于夏季?大雨倾盆,河水泛滥……唯一可以正常通行的时间,不过秋天的两个月多一点。

至于南方,日南郡和交趾郡,朝堂虽然派了官员过去。

但,出了城市就是百越生番的活动范围。

而且,数十年来,这两郡的汉化进度,近乎是原地踏步。

甚至还不如南越王国时代,赵家推动的越人诸夏化的速度!

证据就是,交趾郡和日南郡治下的百越部族,在现在绝大部分依然听不懂,也不会讲中国雅语。

连语言都不通,就不要指望,当地的人民会觉得自己是诸夏的一员了。

至于西南地区?

已经被士大夫们给安上了‘不毛之地’‘贫瘠之所’‘化外蛮夷’等无数顶帽子。

在正常的历史中,此地很快就被士大夫们放弃了。

终西汉一朝,长安高贵的士大夫们,甚至连看都懒得再看西南地区。

所以,到了三国时期,竟需要诸葛亮七擒七获,才能安定西南之心,让各部顺服。

但在现在,一切都变了。

因为夏季旱灾,长安忽然发现,西南地区居然存在大量的可食用的粮食!

由是,对西南的重视,终于攀升了起来。

虽然,还没有达到当初,以为可以从西南地区,前往身毒时的狂热程度。

但,长安的朝臣和决策者,终于愿意正视此地,并打算张开怀抱,接纳西南诸国,愿意承认他们也是诸夏一员了。

当然了,还是有些嘴硬的士大夫,固执的认为,西南诸国,不在禹贡之图,也没有周天子的册封,算不得诸夏。

不过,他们已经无法再形成强大的舆论,并建立联盟,从而影响国家的政策了。

面对西南地区每年可以提供百万石级别的粮食,以供应关中食用的未来。

汉室的统治阶级内部已经达成了一致!

而这些嘴硬的家伙,顶多也就只能胍噪几声。

于是,册封夜郎王和滇王,为汉藩王,并向两国派遣大批官吏的议题,在大朝议上,被以压倒性的优势通过!

时隔二十年,在司马相如死后二十一年,汉室重新经营西南!

为此,天子决定遣使,去临邛,诏司马相如之子入京,打算拜为郎官,派去滇国,担任滇王的侍从官。

希望借助乃父的威名,帮助汉室,得已顺利消化滇国。

除此之外,天子还正式颁布诏书,命令广陵王刘胥移封朝鲜,王乐浪、玄菟两郡,以旧朝鲜王都王险城为都城,改王险城为‘恭城’。

同时,除广陵国为广陵郡,拜会稽太守冯克为广陵太守。

此事掀起的波澜,甚至比青徐扬的那些超级工程还要大!

多少年了!

自平王东迁后差不多五百年,诸夏王朝再次出现了,天子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封到新疆土上的例子。

这对于朝臣,特别是士大夫们的影响,尤为重大!

对公羊、谷梁这样主张复古的学派来说,这个诏命简直就是天生正确。

哪怕到了朝会结束之时,张越都能看到,博士们满脸亢奋,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不已,连走路都有些飘飘然。

第六百七十三节 恐怖的汉朝(1)

太原城,车水马龙,繁花似锦。

南来北往的商人,络绎不绝的通过这座古城,带着数不清的商品,前往他们想要抵达的财富之地。

偶尔,会有金发碧眼的异域商人,随着人流抵达这里。

甚至有些时候,在太原的市面上,还能出现来自遥远未知异域国度的钱币——一些以黄金或者白银铸造的货币,正面和背面,都雕刻着人像。

虽然,汉人大都不太清楚,这些蛮子搞这种花样有什么意义?

但这并不妨碍,人们接受这些金币。

反正,都是黄金,对吧?

但在今天,太原城来了一支陌生的使团。

这些人,生着与中国完全迥异的容貌。

大多数,都是黑发褐目高鼻梁,穿着狼裘皮衣,戴着一顶尖毡帽,这种毡帽很大,呈三角形,几乎能完全覆盖佩戴者的头部,并延伸到两侧,将耳朵完全盖住。

他们腰间一般系着一把近战用的青铜小刀。

准确的说,应该是一柄青铜短矛。

在西域和匈奴,这种武器被称为‘铤’,主要用途就和字面意思理解的那样,遇敌之时,将它拔出来,然后用力投掷出去,使用的好的话,常常能产生奇效。

毕竟,当代骑兵,主要的作战方式,无非是马上白刃对冲,或者下马步射。

在白刃对冲时,这种短距离的远程投掷武器,确实可以帮助骑兵获得一定的优势。

不过,现在的匈奴骑兵,已经普遍不再携带这种兵器了。

他们转而使用一种更小的尖刀。

这是因为,在于汉军的交战中,匈奴人的青铜铤从来没有发挥过作用!

大量装备于汉军精锐的脚踏弩,分分钟就打消了匈奴人临敌掷矛的想法——与其那样,还不如硬着头皮冲呢!

“这就是太原了……”

“汉朝在北方最大的城市之一……”

在使团的中心,一辆标准的官车之内,一个穿着狐裘的贵族男子,对着端坐在马车正中的年轻贵族轻声说道:“如您所见,这座城市,据说有十万常住人口,周围的数百里内,还有数十万的人民为汉朝耕作……”

“十万?”年轻人闻言,略微惊讶:“赤谷城加上奴隶,也才十万人啊!”

“您说得对!”狐裘贵族感慨道:“但这还只是汉朝的一个郡城!”

“据说,汉朝有一百多个郡……”

“真是大啊!”年轻人叹道:“难怪汉朝能够击败匈奴!”

狐裘贵族听着,微微恭身,但没有接话。

但他蓝色的眼眸里,却闪过一丝笑容。

“昆莫让我来汉朝,只是想告诉我汉朝很强大吗?”年轻人却是端起一杯酒,然后看着酒杯里黄色的酒液,笑着道:“我现在已经知道汉朝很强大了……”

“不用来汉朝,我也知道这一点!”

汉的强大,不是用语言或者文字描述的。

而是累累尸骨铸就的赫赫威名!

从二十余年前,西域诸国,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强大的从东方冒出来的帝国时,他们便已经尝过了汉朝骑兵的味道。

赵破奴八百骑灭亡楼兰,直接姑师。

震撼了整个世界,无数人从那一刻起就知道,世界迎来了一个新主人。

而大宛战争,更是告诉了所有人——只要汉朝愿意,他们的马蹄,可以无视物理距离的限制。

而且,汉朝人的决心,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

以至于,尽管大宛战争已经结束十余年,但大宛王国依然臣服汉朝,并且按时派出使团,将朝贡的贡品,送到长城之内。

哪怕匈奴阻隔了道路,他们也会将贡品送到乌孙,并将一封措辞谦卑,近乎奴颜婢膝的国书,交给在乌孙的汉公主。

五年前,大宛国王延留病逝,宛人就不敢私自立新王,马上派人从汉长安迎回了延留的侄子禅封,然后又将禅封的一个弟弟,送到长安。

故而,对西域列国来说,汉朝就是一个虽然远在天边,但随时都可能从天而降,带着雷霆和怒火的巨人。

所有人都清楚,贸然得罪汉朝,等于找死!

可是……

“正是因为这样,乌孙才应该亲匈奴,难道不是吗?”年轻人低声呢喃着:“先昆莫猎骄靡曾经说过:离太阳太近,会被烧死的!”

“所以,先昆莫决定脱离与匈奴的盟约,转而与汉交好,就是要保持乌孙的独立性!”

“现在,亦然如此!”

“汉是太阳,而且比匈奴大多了!”

“比匈奴人强多了!”

“和这样的太阳太过接近,乌孙还能独立吗?”

说道这里的时候,年轻人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厉色。

对于乌孙来说,其实自身的生存环境非常恶劣!

别看乌孙,现在是汉匈两国都争相交好的大国,更是控弦八九万,独立于西域,控制着广袤的草场,在整个地区拥有举足轻重的话语权。

但是……

乌孙的根基太浅薄了!

甚至,连乌孙部的这个概念,都是建立在浮萍之上,就像戈壁里的杨柳,随时都可能被沙漠掩埋!

毕竟,说到底,乌孙王国只是一个被强权虚构出来的王国。

真正的乌孙,在一百余年就已经彻底湮灭了。

现在的乌孙,不过是一个乌孙部族的遗民,在强权支持下,将来自各方的人民,拼凑到一起的臃肿巨人!

这从乌孙的人口结构上就能看出来。

在乌孙王国的三十万男丁之中,有月氏血统的占了四分之一,有塞人血统的占了四份之一,剩下的一半人口,则为匈奴、东胡、月氏、塞人的混血。

就连他这个继承人,也流着一半的匈奴血统!

故而,在乌孙国内,认同感这个东西,真的是很稀薄!

月氏翕候和塞人翕候,常常不鸟赤谷城是常态。

各部之间,彼此龌龊,打出狗脑子来,更是日常!

哪怕当初,开国君王,被乌孙各部共同拥戴的先昆莫,也都没能拥有绝对的权力。

而对于这样的一个王国来说,要想生存下去,首要的目标,其实就是保持自身的独立性。

不能被外来的强权,干涉过深。

就像当初,乌孙就被匈奴压迫的,近乎窒息!

错非汉朝的出现,现在乌孙恐怕已经被匈奴人吞并了!

只是,前门驱狼,后门进虎!

与匈奴相比,汉朝人在这个年轻人眼里更可怕!

也更恐怖!

匈奴人,最多只能用武力来胁迫乌孙。

只要各部保持团结,匈奴人就没有机会!

但汉朝不一样,非常不一样!

这个国家的马蹄凶猛,但文化更凶猛!

他的叔叔翁归靡,是乌孙有名的勇士和智者,自幼就非常聪明、勇敢,连匈奴人也畏惧不已。

但,就是这样一个勇士,却已经被汉朝的女人和文化,迷得神魂颠倒。

整天张口就是子曰,闭口就是孟子……

更抛弃了乌孙人的传统,改而命人建造了汉朝的宫室,住到了舒服的石屋之内。

短短十年的时间,这个当初的勇士,体重就暴增了两倍,胖到都有些走不动路了。

国内贵族,称其为‘肥王’。

简直是耻辱!

这还不要紧!

要紧的是,因为昆莫带头,赤谷城里的贵族,纷纷跟进。

现在,赤谷城里,人人博冠宽袍,喜以丝绸为衣,食必粱肉。

他们甚至还学着汉朝人,在赤谷城外开垦田地,种植作物,营建庄园,过起了定居生活,而将乌孙的传统抛之脑后。

他们这么玩,再过些年,乌孙国内,恐怕人人都会学习汉朝的文化,穿汉朝的衣物,过汉朝人的生活。

那样的话,乌孙王国,还能保持自我吗?

只是想着这些事情,再看着车外的繁华城塞,年轻人的神色,就更加凝重了起来。

“汉朝,必将为患我国!”年轻人低声道:“它越强大,我就会越忌惮,越疏远它!”

“阿妈说的对!”他低下头,摸着自己腰间的那枚青铜铤:“乌孙亲近汉朝,死路一条!”

“如今,这使我更加坚信这一点!”

“王叔的政策,不可取!”他抬起头,看着那个贵族斩钉截铁的道:“到我为昆莫,必定要亲近匈奴,远离汉朝!”

狐裘贵族听着,深深的低头,鞠躬道:“您的意志,伟大的昆莫!”

年轻人却只是笑了笑。

他也清楚,这其实只是嘴上说的好听罢了。

远离汉朝,亲近匈奴?

这谈何容易啊!

汉朝人为了拉拢赤谷城,可是下了血本的。

不止优惠的向乌孙提供了大量的丝绸,还将大宛以西的地区的监管权,交给乌孙。

旁的不说,单单是令大宛在必要时刻,朝贡乌孙,就让乌孙国内的很多贵族,觉得汉朝人真的是慷慨。

但……

年轻人却知道,那不是慷慨。

只是包裹着蜜糖的毒药!

汉与乌孙越亲近,将来吞并乌孙时就越容易。

若乌孙人都讲汉话,穿汉衣,住汉屋。

那么,汉吞并乌孙,甚至可能不会流血!

道理很简单,这就像当初匈奴和东胡与月氏战争的结果。

匈奴战胜东胡后,轻轻松松的就吞并了东胡的大部分部族,将他们变成匈奴人。

而月氏则不然,战败后远走异域。

为什么匈奴可以吞并东胡,而不能吞并月氏?

答案是,匈奴和东胡东风俗、共语言。

对大部分东胡人来说,他们一点也不觉得臣服匈奴人有什么不对。

草原上,强者为尊,匈奴单于证明自己比东胡王更强,那大家就一起当匈奴人,跟着单于一起去抢钱、抢粮、抢女人吧!

而月氏人,无论是肤色、习俗还是宗教信仰,都和匈奴人截然不同。

所以,战败后,残余的月氏部族,就开始西迁。

他们宁愿迁徙万里,也不愿在异族手下为奴。

就连留下来的月氏残部,也没有放弃反抗。

正是有鉴于此,年轻人非常担忧自己国内日益兴盛的汉化风潮。

若乌孙的传统和习俗,都消失了。

那乌孙也就不存在了。

先单于猎骄靡和乃父军须靡,奋斗百年,才有的乌孙王国,他不希望断绝于自己之手。

只是,知道归知道,但怎么去做,他却没有底。

特别是来到了汉朝后,他才发现,这个帝国到底有多么强大!

他曾去过匈奴,匈奴也很大,从大漠一直延绵到北海,浩浩荡荡,根本不知道边境在那里。

然而,匈奴没人!

常常跋涉数十里,上百里,眼前也只有一片黄沙与荒漠。

连续三天三夜,也找不到水源是常有之事。

但这个汉朝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从玉门关入塞,一路经居延、九原、朔方、云中,一直到这个太原城。

越向南,人口越多!

密密麻麻的村庄、河流,整齐的道路,还有那有意无意,从他眼前整队而过的骑兵,都无不在用着无声的语言,向他诉说着这个南方帝国的可怕与恐怖之处。

仅仅是这个叫太原的城市,就有十万人口!

而在乌孙,哪怕算上奴隶和妇孺,总人口加起来恐怕也不超过一百万!

更别提,那巍峨延绵无数里的长城了!

年轻人闭上眼睛,回忆起那可怕的长城防御系统。

那是他永世不敢忘记的回忆。

可怕的障塞,一座接一座,延绵到数千里之外。

若要对抗这样一个强大的帝国,乌孙人,要付出多少代价?

而且,若是得罪了汉朝人,让他们像当年攻击大宛一样,发动大军远征,乌孙能否抵挡得住?

想着这两个问题,年轻人的心里,就陷入了绝望一般的死寂。

他知道从国力上来看,汉对所有国家、势力,都是碾压!

乌孙全国人口,其实不过汉之一郡。

而汉有一百多个郡!

只是想着这可怕的力量对比,年轻人就不寒而栗。

唯一的好消息,或许是现在这条东方的猛龙被匈奴人绊住了手脚。

祂无暇西顾,也没有表现出对乌孙的恶意。

“或许,乌孙唯一正确的做法,就是给匈奴输血了……”年轻人在心里想着。

可惜,现在赤谷城里发号施令的是他的叔叔,号称肥王的翁归靡!

而他,充其量只是一个继承人,一个乌孙一半势力的领袖。

另一半的部族,根本不听他的。

甚至,对他没有半分尊敬!

一念及此,年轻人的心就更死寂了。

乌孙未来,何去何从?

他现在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甚至宁愿自己没有来汉朝!

因为不来汉朝,就不会明白汉朝有多么强大,就不会知道这些可怕的事实,更不会看到这些繁华的城市、拥挤的人口和富饶的土地、勇敢的人民。

那他和他的国家,还可以活在梦中!

第六百七十四节 恐怖的汉朝(2)

越过太原,就进入了真正的诸夏民族精华地区。

巍峨的太行山,延绵向前,铺就了中国的脊梁。

一座座城市,拔地而起,星罗密布的布满了山峦两侧。

提着宝剑的士大夫们,结伴出游,他们高唱着古老的诗歌,走在道路上。

来往的商人,驱赶着牛马,将大批物资,运往远方。

运输军粮的民夫,在道路上挥汗如雨。

而所有人身上,都带着武器!

从精良的弓弩,到锋利的宝剑。

甚至,就连村亭外嬉戏的孩子,也是拿着小弓,在树下争相比试着箭术。

使团一行,越看越心惊。

年轻人更是已经沉默了好几天了。

这个陌生的国度,太大了,也太强了!

他也总算明白了,为何当初,第一批乌孙来汉的使团,回国后就立刻鼓吹与汉交好,甚至可以说服先昆莫,迎娶汉朝公主!

这样的超级强国,只能接触!

不然,一旦被认为是威胁,就可能亡国灭种!

西域的轮台、扶乐等国,就是贸然招惹了这个巨人,而被从地图上抹去。

“使者,萧关已到,还请下车……”一个声音,从车帘外传来。

年轻人掀开车帘,就看到了一个穿着汉朝博冠宽袍的官员,持着一卷文书,在车外躬立。

“萧关?”年轻人眼皮子微微一跳。

这个名字,他早有耳闻。

据说,只有进入萧关才算进入汉朝真正的精华富庶之地。

“回禀使者前方正是萧关,天子已命钦使在萧关做好了迎接贵使的准备……”那官员轻声用着匈奴语道:“还请使者下车……”

“天子?”年轻人玩味着这个尊称,微微一笑。

当今之世,列强的君王,其实都是以天子自称的。

譬如匈奴单于,正式的称谓应当是撑犁孤涂单于。

在匈奴语境之中,撑犁是天,孤涂是子,所以其全称的真实意思就是天神之子,所有引弓之民的王。

至于乌孙,也是如此。

与匈奴人信奉萨满教,以为万物有灵,万事皆可以为神不同。

在乌孙的传统之中,狼与乌鸦,才是神灵的化身。

一般来说,乌孙人以为,狼是守护天神,而乌鸦是养育万物的大地母神。

故而,狼为天神,乌鸦为大地母神。

故而,乌孙君王,名曰昆莫,又曰昆弥,意思就是狼神之子,所有乌孙人的守护者,也可以翻译为‘天神之子,所有乌孙人的保护者’。

故而,乌孙王族的男性成员,都会在成年后,在自己的胸口,文一个狼头纹身,以此作为自己身份的证明与骄傲!

低下头,看着那个被隐藏在狐裘之中,胸口上的狼头纹身,年轻人终于有了些气概,也恢复了傲气。

“无论如何,我都是伟大的猎骄靡的子孙,乌孙的昆莫继承人!”

“不管怎样,乌孙都是已知世界的三强之一,是可与匈奴、汉朝,相提并论的强大国家!”

在心中念着这些话,年轻人就提起自己身边的一把小刀,走下马车。

所有使团成员,见到他下车,纷纷翻身下马,匍匐上前。

甚至有贵族,趴到他脚下,亲吻他的靴子:“伟大的昆莫,愿狼永远徘徊在您的周围,愿乌鸦落在您的肩上!”

年轻人坦然接受着臣属们的膜拜。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是猎骄靡的子孙,军须靡的嫡子。

传说中狼神与乌鸦之神的后代,所有乌孙人的下一代君王泥靡!

从他的名字,就能看出他的高贵!

泥,是水和土的混合。

是大地母神的杰作,是乌鸦垂青的男人。

可惜,泥靡的骄傲,没能持续太久。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奇观。

一个恐怖的景象!

远方的城塞下,宽敞的道路中,一支骑兵悄然列队,沉默的排成四个纵队,分列于道路两侧。

他们的数量并不多,每一纵队,最多不过五十人。

但是,他们的装备,让泥靡根本挪不开眼睛。

这些骑兵,身上穿着铁甲。

整齐的铁甲,被打磨的非常光滑,以至于,在冬日的太阳下,形成了一个个反射源。

虽然反射的阳光不多,也不是很刺眼,但泥靡依然感觉眼睛有些疼!

更恐怖的是,这些骑兵手里,持有的那些巨大的兵器!

长长刀刃、锋利的枪头,无不寒光闪烁,让人看的毛骨悚然,心惊肉跳。

“这是……下马威吗?”泥靡轻声呢喃一声,整个人的内心,都被重锤击中,瞬间四分五裂,内心刚刚燃起来的傲气,不知不觉就又沉寂了下来。

自汉朝出现在西域诸国视线之中后,整个世界秩序就已经被这个超级强权的出现而彻底改写!

首先引发的影响就是列国不得不争相进行军备竞赛。

但,现在要维持一支军队的费用,比从前贵了不知道多少。

主要原因,就是汉朝军队大规模使用铁制甚至是钢制兵器!

在汉军的铁刀、铁剑面前,曾经旧有的一切武器,瞬间淘汰。

而可惜的是,西域列国,大部分连青铜铸造技术,也未能掌握。

过去,列国之间的纷争主要是以石器,木弓,了不起有人能凑一支全青铜骑兵出来。

但,就连列国最好的青铜兵器,在汉朝的铁器面前,也不比木头强多少!

这逼迫列国,不得不装备铁器。

然而,世界上只有一个国家能够大规模生产和铸造铁制兵器汉朝!

列国能够获得铁器的途径,也只有一个与汉贸易。

连匈奴也是如此!

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匈奴武器,是从汉朝边塞和乌恒、小月氏这样的汉朝附庸部落里,高价走私回去的。

剩下的百分之三十,则是通过战争缴获等途径得到。

匈奴本身,并不具备冶炼、制造铁兵器的能力!

这就很尴尬了。

这意味着,在全新的时代,很多西域王国,很可能连一千可以上台面的骑兵都养不起了!

没办法,西域很多国家本来就很小,人口也不多。

像乌孙,连奴隶带妇孺,加起来一百万不到,就已经是超级强权。

而类似楼兰、车师这样,有个十万人口的国家,就已经是地区一霸。

很多国家,人口只有三万、五万,其生存也依托于本身存在的绿洲。

绿洲不在,国家灭亡,人民离散。

而汉朝的铁兵器,动辄就价值几头羊,甚至需要拿一匹马或者数块品行极好的皮毛来换。

一般的小国,根本就负担不起。

哪怕穷兵黩武,以举国之力,也最多能装备几百的铁器骑兵。

纵然是乌孙,因为与汉交好,通过马匹贸易和丝绸贸易,从汉朝可以得到廉价、高质量的铁器。

也不过是将一万骑兵,换装了铁器而已。

而很遗憾,这一万骑兵,是属于他的叔叔,当今昆莫翁归靡的直属嫡系。

这就使得,西域列国,在新的战争局势面前,面对强权,甚至连抵抗的能力也已经丧失!

譬如,轮台王国,被李广利屠灭,其王都五万人口,不是被杀,就是被俘,带回了汉朝,整个战争过程中,据说汉兵只死了不过一百人……

更恐怖的还是扶乐王国的灭亡。

汉朝的一个低阶军官,带着五十个士兵,骑了一百匹马过去,就将全国上下,连国王带贵族、人民、奴隶全部俘虏!

而在现在……

就在他眼前!

汉朝列出了两百骑,全身着甲,手持巨刃的骑兵!

泥靡瞪大了眼睛,仔细的观察着,他咬着牙齿,大口大口的喘气。

“汉!已经强大到这个地步了吗?”泥靡无法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恐惧之色:“这样的国家,该如何对抗?”

他知道,假如汉朝的这些骑兵没有弄虚作假。

那么,仅仅是他们装备的铁甲和巨大的武器,就已经超过了楼兰、车师这样的西域中型国家的全国铁器保有量了!

更让泥靡忌惮的,还是这些骑兵,能够运动!

“汉朝人,到底是使了什么魔法?”泥靡在心里问着自己:“居然可以让战马驼动这样重的士兵!”

乌孙,本就善于养马,自身更是培育出了驰名世界的名马乌孙马!

乌孙马,体态强壮,耐力十足,对水和草料的需求,远低于其他马种,奔跑速度也在诸多马种之中有着明显优势。

故而,泥靡很清楚,大部分战马,对于骑手的重量,都有着严苛的限制。

若是负担过重,马匹就很容易受伤。

特别是马匹脆弱的马蹄!

故而,不管是匈奴还是乌孙,都不会让自己的骑兵穿甲。

在所有人的常识中,骑兵就是一种不应该有一丝防御,而将所有的力量用于奔袭和突袭的军队!

但现在,汉朝人却打破了这个常识!

他们的骑兵,正在全副武装,身披重甲,手持巨刃。

这样的骑兵,在战场上能有用吗?

泥靡甚至都不需要去想,就能给出答案何止有用!简直是太有用了!

骑兵行军,在多数时候,都是步行。

像乌孙和匈奴这样的民族,因为骑兵规模巨大,所以,还必须在骑兵的后面,安排一个庞大的牲畜群。

干什么呢?

当然是吃啊!

所以,乌孙和匈奴的战争,通常都会带上全族。

作战的骑兵在前方开路,妇孺老弱带着牲畜,紧随其后。

所以,军队经常会在开阔的草原上,拉成一条长龙,延绵数十里。

而这样的战争方法,很容易被敌人抓到漏洞,打击脆弱的牲畜后勤。

只需要截掉尾随在主力后面的牲畜和妇孺,整支军队立刻就丧失了作战能力。

故而,草原战争,发展出了多种保护和护卫脆弱的后勤的战术。

无论匈奴还是乌孙,都发展出了专门的斥候骑兵,用于清扫战场,遮蔽敌人的斥候。

很多时候,战争的胜负甚至就在于,我方斥候能否驱逐敌方斥候,甚至消灭敌方斥候。

就像数年前的汉匈余吾水会战,匈奴能击退强大的汉军的骑兵的关键就在于,在斥候发现汉军主力后,立刻将匈奴的辎重与老弱,撤退到安全的余吾水南岸隐蔽起来,而同时将单于庭主力置于汉军前进路线的正面。

正是这一决策,令匈奴有了与汉朝大兵团消耗的底气。

不然,要是和很多年前,汉朝的霍去病卫青活着的时候那样,战争还没打,汉朝骑兵就绕后端了后面的老弱妇孺看守的牲畜群。

那这仗就不用打了,赶紧跑吧!

作为匈奴单于的外甥,泥靡听匈奴的贵族们说起过,他们是如何保护和隐蔽自己脆弱的牲畜群和妇孺部族的办法。

总之是想尽了办法,甚至,用起了汉朝人的计谋。

什么狡兔三窟,什么虚虚实实。

所有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出来。

纵然如此,还是有一个囤积十万头牛羊的部族,被汉朝骑兵绕后端了……

而,假如匈奴能有一支这样的重甲骑兵,可以跟随大军行动。

那么,一切都将改变。

匈奴人甚至不需要将这支骑兵放到正面,仅仅只需要将之配属给后方的辎重妇孺,用于看守牲畜。

这样,一旦遇袭,这支重甲骑兵就可以配合本身的防御力量,在牲畜和妇孺前方筑造一道防线,抵充敌人的突袭,同时传讯给主力。

而骑兵偷袭一旦变成强攻,对于偷袭者来说,就意味着灾难!

因为,战马的耐力,是有限的。

长途奔袭后,再次投入进攻的战马,最多能有三次冲锋机会。

而在事实上,一次不成功,就等于全军覆没!

长途奔袭而来的骑兵,不可能跑的过,养精蓄锐的守方。

一旦偷袭不成功,就意味着会被防御方在广阔的草原上追逐至死!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凝视着那支正在缓缓而来,充满了压迫感的骑兵。

泥靡回过头来,用乌孙话问着左右:“若在战场上,我们遇到这样的一支骑兵,需要多少人才能抵抗?”

“起码一千吧?”有人不太肯定的答道。

“大概四五百吧……”有人很乐观的说道:“毕竟,这些人不多,应该也跑不快……”

“倘若,他们是跟随着大军运动呢?”泥靡冷冷的问道:“假设,对方的骑兵数量与我方相差不大呢?需要多少骑兵才能抵消这支骑兵的力量?”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因为,他们给不出答案。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乌孙人都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

但作为大国的高层,他们很清楚,当今世界的战争,已经从过去的小打小闹和不要怂就是冲,变得越发的复杂、多样。

战争,已经在汉匈两国数十年的争霸之中,演变成为艺术。

奔袭、突袭、反突袭,侧翼包抄,大纵深包抄、穿插包抄、反包抄。

斥候侦查,反斥候侦查。

甚至战斗的战术,也从一开始的骑兵白刃冲锋,变成了今日的追逐与反追逐、埋伏与反埋伏,天山会战的时候,汉匈双方,甚至第一次集中大量的步兵,进行对射,甚至出现了汉朝的步兵,举着长戟,冲向匈奴的大阵,而匈奴骑兵则下马,拿着各种武器,与汉朝人白刃交战。

不管是匈奴人,还是汉朝人,他们的战争,已经变成了一个系统,一个体系的交锋。

在狼居胥山,在浚稽山,在车师,匈奴人开始在学着汉朝人,耕作土地,播种粟米,收获粮食。

传说,匈奴人甚至在其腹地,纵深深处,修建了城市,聚集着工匠,学着汉朝人冶铁铸造,锻打兵器。

而很遗憾,乌孙在这次变革浪潮之中落伍了。

乌孙人,甚至至今不知,何为大规模的军团级作战!

泥靡看着自己的臣子们,使团的成员们,压低了声音,轻声道:“这一次,我之所以答应昆莫和右夫人来汉朝,就是希望我与大家,都亲眼看看这个超级强国的模样,亲眼瞧一瞧现在世界最先进的国家和的军队!”

“乌孙要生存,就要学习!”泥靡意味深长的道:“只要学习,才能生存,才能独立!”

“先昆莫猎骄靡,就是向匈奴的冒顿大单于和老上大单于学习,才建立的乌孙!”

“现在,我欲和先昆莫一样,以汉朝为师!”

“但……”泥靡低声道:“我要告诫你们!汉朝人的武器和战术以及想法,可以学,但汉朝人的文化和习俗以及语言,不要学!”

“正如先昆莫,就只将匈奴的战术和战法,教导给乌孙的人民!”

他撕开自己的胸襟,露出狐裘下的胸膛,将狼头纹身坦露出来,骄傲的道:“狼神保佑,乌鸦之神眷顾,伟大的乌孙,从前没有屈服于匈奴,现在也不该屈服汉朝!”

所有使团成员,都屈膝下跪,左手抚胸:“狼神保佑,乌鸦之神眷顾!”

………………………………

远方的萧关下,张越骑乘在战马上,听着一个官员的报告。

“这乌孙小昆莫有点意思啊,知道独立自主……”张越轻笑了起来:“只是……”

现在不是后世,没有那个地表最强八零后的生存空间。

现在是弱肉强食的世界!

所以……

“年轻人,你的思想很危险,需要诸夏先师的矫正啊!”张越轻声在心里想着。

对于教(洗)育(脑)一个西元前的西域王国的太子,张越毫无压力。

要知道,后世的西方,甚至曾经教育好了卡大佐的儿子。

让他甘为马前卒!

而张越更曾经受了无数公知的洗礼,对于‘定体思’和‘你国怎’的套路,无比熟稔!

就连他,一个曾经接受过了‘接班人’培养,并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人,当初也被公知们忽悠的找不着北,差点就背祖忘宗了!

一个西元前的年轻贵族,还能翻得出花来?

第六百七十五节 骄傲的小昆莫

微微定神后,张越就下令:“全体列队,呈战斗状态,迎接‘尊贵的客人’,让‘客人’仔细瞧瞧王师的威严!”

“诺!”左右军官轰然应命!

而所有士兵,则都开始撑起腰杆,端平了手中巨大的武器。

这些兵器是如此之重,以至于就算是他们,其实拿着也很吃力。

不过,不要紧,这几天他们已经接受了专门的训练和实际的考验。

就如两天前,滇王入朝,他们在长安城外迎接,就很好的让刚刚上表内附的滇王君臣,领略到了上国王师的威武姿态——当场就让滇王高呼:此真天兵也!

至于更早前的夜郎王入朝,更是被他们镇的纳头就拜,一见天子就三叩九拜,恭顺如孝子见老父。

这让太常卿和大鸿胪都非常满意。

所以,太常卿和大鸿胪已经决定了,自己掏钱,各自打造一直专业的铁甲仪仗骑兵,用于迎接外藩使者或者郡国入朝的诸侯王、列侯。

非壮丽无以重威嘛!

萧相国的指导思想,万万不能丢!

当然,这两位九卿,私底下到底有没有打着‘先练仪仗队,练着练着,练出一支可用于实战的重甲骑兵’,然后某天带着他们上阵的想法,那就不得而知了。

而这对羽林卫和期门军来说,这是天籁之音啊!

两支重甲骑兵,哪怕只是用于仪仗性质。

对于他们来说,都能积攒宝贵的经验。

万一将来,技术发达了,重骑兵有了使用的可能,那就赚大发了。

即使不能,也能总结出失败的教训,仔细想想,为何重骑兵不可行?

这依旧是宝贵的,不能用财富来衡量得失的经验。

只有尝试过,才知道错在那里!

没有尝试的话,就永远不可能知道,为什么这样不行!

张越命令一下,全军立刻就展开。

两百重甲骑兵,每骑分隔三步,缓缓加速。

重新制作的高桥马鞍和马蹄铁,比起最初粗制滥造的应急用具,无论是舒适性还是可靠性,都有了非常大的进步。

而经过多日磨合与训练,胯下的汗血马,也都基本熟悉了与骑手的配合。

由是,在萧关的城楼下,在乌孙使团上百人的注视下,这支骑兵猛然加速,进入了冲刺状态。

两百步的距离,不过须臾而已,就已经跨过。

带着疾风,骑兵们端着的马槊和举着的斩马剑,形成了四个箭头。

乌孙人看的胆战心惊,甚至有人惊呼出声!

没办法,重骑兵的冲锋,哪怕放在后世,也是非常有观赏性的。

而在如今,只能用‘坚不可摧’来形容。

在距离乌孙使团前方一百步左右,这两百骑缓缓减速,最终停滞下来。

直到这时,他们的姿态和队列,和冲锋前,几乎没有区别!

一百柄马槊被缓缓放下,一百柄斩马剑被矗立起来。

一边是如林的马槊,一边是高举的钢铁刀阵。

每一个乌孙人的脸上,都充满了震撼之色。

“汉朝人的这些骑兵可以冲锋????”泥靡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梦魇在他心里发芽。

他已经无法想象,若汉朝人将这些铁甲怪物,成编制的放到战场上,会产生怎样的后果了?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其实,这些重骑兵,不可能用于实战。

因为现在能驼动如此重的骑兵的战马,只有汗血宝马,而且是最好的汗血宝马!

而汉室有汗血宝马的马场只有三个,总马匹在栏量不过一千余匹。

而可堪一用的,也就这两百匹!

纵然如此,这些马匹的马力,也只够冲刺两次。

虽然,并非不可能用于实战。

但太贵了!

贵到太常卿和大鸿胪,想再搞两个类似的仪仗队,也是咬紧牙关才做出的决定。

装备和维持一支这样规模的重骑兵的资源,足够军队训练出两千甚至更多的轻骑兵了。

而其所能发挥的作用,却根本比不上两千精骑。

更与汉军现在的作战体系,格格不入!

但,拿来哄哄外藩夷狄,吓唬吓唬他们,却是完全足够了!

这些天,将士们已经见惯了入朝夷狄君王的失态和震惊。

所以,对于乌孙使团的神色,已经习以为常。

“恭迎乌孙来使!”一位羽林卫的校尉,策马而出,翻身下马,微微作揖拜道:“请使者上前,我皇钦使,已在萧关之下,略备酒宴,为使者接风洗尘!”

由于这一次来汉出使的乌孙正使的身份,极为敏感。

所以,在整个汉室,哪怕是高层,都少有人能知道,这位正使的来历,只隐约知道来的是乌孙国内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而为了安全,泥靡当然也不会大咧咧的告诉别人,他是乌孙小昆莫。

事实上,此番出使,连乌孙国内的权贵,也没有几个人知道。

除了昆莫翁归靡、大相和左右大将外,其他人只被告知,小昆莫率军前往康居,去交涉康居去年无故袭杀汉朝商旅一事了。

这个事情是不会有人怀疑的。

因为,过去十余年,负责保护和为汉朝商人讨还公道的,就是乌孙骑兵。

乌孙人做这种事情,是非常有动力的。

这不仅仅是因为昆莫翁归靡本人的坚决态度。

更和乌孙的利益息息相关。

汉人给乌孙作为保护和庇护自己商旅、使者的报酬,非常丰厚!

通常都是以丝绸为谢礼!

更不提,这是汉-乌孙联盟之所以能存在的根基。

是汉朝愿意向乌孙提供相对廉价的铁器供应的基础。

所以,哪怕是亲匈奴的部族,也不介意,为汉朝人去找康居蛮子的麻烦。

反正,康居小受,武力差,不禁揍!

说实话,哪怕汉朝人不请求,乌孙人自己也会找借口,翻过葱岭去打康居人的草谷。

甚至,就连匈奴单于庭,对乌孙人主动保护汉朝商旅、使者的事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匈奴现在对乌孙唯一的战略诉求就是——不要出兵和汉朝夹击自己!

故而,泥靡此行,连匈奴单于庭也不知道。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泥靡走上前去,用乌孙人的礼节,双手抚胸,微微低头,大礼道:“还请将军带路!”

“请!”校尉微微一笑,就领着乌孙使团,从列队的重甲骑兵组成的通道穿过,然后,两翼的骑兵纷纷调转马头,簇拥着乌孙使团,缓缓向前。

这当然没安好心!

因为,当重甲骑兵集群从纵队变成环队时,他们的兵器是向外侧展开的。

这样被簇拥的使团,实际上得以近距离的接触和看到他们厚实的甲片,甚至能听到甲片碰撞的时候发出的金属声。

而向外展开的马槊和斩马剑,巨大的枪头和刀刃,更是充满了视觉冲击力。

这样的阵列,已经在入朝的西南夷夜郎王君臣和滇王君臣身上得到了良好的反馈。

泥靡当然也是一样。

他一边跟着那位校尉,一边仔细打量着周围的汉骑。

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两侧隆起的马鞍,一种似乎被钉在马掌上的奇怪物体?

当然,吸引他所有注意力的,还是那钢铁铸造的甲片与兵器。

“汉之强,竟至于斯啊!”他观察着那些甲片和兵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在乌孙时,他经常听右夫人,那个汉朝公主说起一些汉朝典故。

所以他知道,汉朝有一句话叫做‘从一个管子里看到一个斑纹,就能知道豹子的全貌’。

现在也是如此!

从这些骑兵身上,他看到了许多他前所未见的东西!

就连这些骑兵的武器,哪怕是随身携带的小刀,也是用钢制造的!

而钢制武器,全乌孙,仅有三十把!

其中二十把是两代汉朝和亲公主带到乌孙的嫁妆,另外十把里有七把是匈奴人送的,而其他三把是乌孙花费重金从居延购回的。

这三十柄钢制武器,在乌孙是大贵族才能拥有的宝物。

哪怕是他,也仅五件而已。

每一件,他都视若珍宝!

但,这些汉朝骑兵,却随身携带。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即使汉朝人特意炫耀,祂的钢产量,恐怕也比想象中要多的多!

更不提……

在事实上来说,这一路上,他已经见过了汉朝人将铁用到许多地方。

他甚至见过汉朝的平民,用铁器挖掘路面。

也见过汉朝小孩,背着铁制的武器。

这些乌孙国的珍惜资源,在这里似乎随处可见。

想着这些事情,泥靡内心之中的震撼,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

至于使团其他人?

更是目瞪口呆,不能自已。

每一个人都已经确信了,汉朝,是一个在国力上百倍千倍于乌孙的超级帝国。

甚至,还有人在心里冒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

“或许,汉朝人其实并没有对匈奴用尽全力……”

这个念头只是刚刚升起,立刻就扑灭了。

因为,他们不敢,也不愿相信这个事情。

因为,若此事是真的。

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情——一旦这个国家认真,用尽全力,那么已知世界没有能抵抗和抵御他们的力量!

乌孙人也好,匈奴人也罢。

对他们来说,只是顺手为之的产品。

这个念头太可怕,太匪夷所思了。

泥靡沉默片刻后,追上前方带路的校尉,用匈奴语问道:“请问将军,贵国天子此番是派谁为使来迎接我和我的使团?”

“若我没有记错的话,贵国的贰师将军和解忧公主,都保证过,迎接和招待我的,一定是贵国最强的年轻大臣!”

这也是他出使前,翁归靡与右夫人亲口答应的事情。

更是李广利拍着胸脯做出来的保证!

而他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是基于自身的骄傲!

他希望,通过此番出使,折服和镇服汉朝最年轻的大臣,从而达到彰显自己地位,塑造形象的目的。

就像他去年,前往匈奴王庭,与匈奴的于靬王共游,得到对方的赞许和拜服后回国一样。

这是他加强自己地位的一种策略。

对于乌孙人来说,若是自己的昆莫,曾经折服过匈奴和汉朝这两个超级帝国的年轻贵族,那么昆莫的神圣与伟大,自然毋庸置疑!

而在现在,这个念头,在泥靡心里,已经变得比所有事情都大了。

他甚至前所未有的希望,能够尽快与汉朝最强的年轻贵族交手了。

他必须通过这样的方法,告诉自己和自己的大臣——乌孙不比任何人差!

汉朝是强大,是富裕!

但乌孙人有他,伟大的狼神后裔。

汉朝的强大与富裕,未必能和团结在他麾下的乌孙骑兵抗衡!

而对于自身的优秀,泥靡有着十足的信心!

他是谁?

一代天骄猎骄靡的嫡系子孙,身体里更流着匈奴冒顿单于的血液!

自小开始,就以勇武和聪慧,闻名国内和匈奴。

十六岁就已经在马背上,能够开弓,甚至射下了天空中翱翔的大雁,荣膺射雕手的美誉!

十八岁就能带着一百多人,穿越大漠和戈壁,找到匈奴王庭所在,与匈奴的狐鹿姑单于谈笑风生,与匈奴单于的弟弟于靬王比试射术,甚至还曾得到了匈奴的右校王和丁零王的赞誉。

每一个人都说,小昆莫真的是天才!

纵然是乌孙国内,那些不服他的部族首领,也不得不承认,他——泥靡,确实是先昆莫猎骄靡最优秀的子孙,乌孙最强的勇士!

今年,他已经二十岁,身强力壮,发育的非常强壮!

无论是体格,还是智慧,都已经远超常人!

他现在甚至已经学会了如何统计部族的人口和牲畜,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算出,一个部族的牛羊存栏量和奶酪产量。

如今,他决定,再次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武,为乌孙赢得声誉与颜面!

汉朝人再强,再富,还能有血统比自己还高贵,武力和智慧比自己还强大的人?

怎么可能呢!

对吧!

匈奴冒顿单于和乌孙昆莫猎骄靡的血统,何等的高贵啊?

汉朝,有这样的存在吗?

绝不可能有!

所以……

“我必将获胜,带着汉朝人敬畏和尊崇的神色,从汉朝光荣回国!”

心中想到这里,泥靡就不由得跃跃欲试了起来。

就听着那位汉朝将军以匈奴话回答道:“回禀使者,我主陛下,自然已经清楚并且明白了使者的意思,故而,弊国侍中领新丰令,钦命全权除疫大使张公讳毅,奉命招待贵使,并陪同贵使,巡游汉家大地……”

“他很厉害?”泥靡凝神问道。

“当然!”校尉骄傲无比的道:“张侍中乃是我朝少见的全才,几乎可与古代的名臣相提并论了!”

“坊间已经有人以为张侍中乃是管仲、南仲这样的名臣……”

管仲?

南仲?

泥靡不知道他们是谁?

但不要紧!

很快,汉朝人就会知道,谁才是这个世界最强的勇士!

“是吗?”泥靡呵呵的笑着:“既然如此,本使非常期待与贵国的这位张大臣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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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六节 调)教(1)

远远的望着被重甲骑兵簇拥过来的乌孙使团,张越也悄悄的抬眼,观察着这个来自遥远异域的使团成员,打量着他们的模样。

因为,张越自己回溯的史料,对于乌孙人的人种问题,一直是个谜团。

从出土的古乌孙贵族墓葬来看,墓主的骨骼和体型,都有着明显的欧洲人种象征。

唐代的颜师古,在给汉书做注的时候,也曾详细说过:乌孙于西域诸戎,其形最异。今之胡人青眼赤须状类猕猴者,本其种也!

从这个角度来看,乌孙当是深鼻高目,赤发碧眼的欧罗巴人种。

然而,汉人看乌孙,却非如此!

汉代文献《焦氏易林》之中,曾经描述乌孙人种特征说:乌孙氏女,深目黑丑,嗜欲不同!

从这个角度来看,乌孙人种似乎应该是类似三哥家的棕色人种。

而《焦氏易林》的作者焦延寿是昭宣年间活跃的《易经》系巨头,后世有名的大儒,《易经》京氏学派的祖师爷京房就是他的亲传弟子。

而当昭宣之际,乌孙王国已经是汉之血盟。

两国往来不能说频繁,至少很亲密。

所以,焦延寿肯定和乌孙人接触过,并且深入研究过。

故而,有关乌孙人的这两种争论,长期争论不休,养活了许多历史学者。

现在,张越抬眼看去,所见乌孙使团众人,几乎全部戴着一顶奇特的毡帽,穿着羊皮缝制的袄衣。

身材高大、挺拔,几乎与中国男子,相差无几了!

至于其外貌?

张越抿了抿嘴唇,低下头来,嘴角溢出一丝笑容。

后世的争论,在此刻可以休矣!

因为,眼前的乌孙使团的成员外貌特征,可以称得上百花齐放了。

既有深鼻高目,赤发碧眼或者黑发褐目的欧罗巴人种,也有粗狂低矮、厚实强壮的蒙古人种,更有二三十个看上去瘦弱矮小,看上去肤色较黑的棕色人种。

“这似乎是月氏西迁的影响……”张越在心里猜测着。

月氏的西迁,给整个中亚和西亚带来了长远的影响。

且不提,它最终导致的贵霜王朝和贵霜文化的出现。

单单就是月氏人的西迁,搅乱了中亚和西亚甚至南亚原本的力量格局,就足够写几百万字的论文来阐述了。

想到这里,张越就抬起头来,有些摩拳擦掌,眼中更是跃跃欲试。

一个小小的月氏西迁,还是被匈奴人揍的哭爹喊娘的残部西迁,就给世界造成了如此重大的影响。

若汉军西征呢?

不说改变世界,起码可以重写亚洲历史了吧?

而汉军想要西征,走向更远大的世界,创造更辉煌的历史。

仅仅是地缘政治上的考量,乌孙都是必不可少,不容有失的关键一环!

而此番来长安的这位小昆莫,更是重中之重。

能不能纠正他的三观,改造他的人生,对张越与汉室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

这样想着,张越嘴角就溢出了一丝笑容,然后提起绶带,迎向使团,同时高高举起自己手中的节旄,长声道:“汉天子钦使,恭迎友邦贵使!”

说着就朝着使团,长身一拜,微微作揖,以示礼貌。

这也是汉代外交与后世明清对外外交的区别之一。

在明清,朝贡体系已然建立,当政的君王大臣,为了显示泱泱天朝的富庶和伟大,常常打肿脸充胖子,让很多聪明人占了便宜。

甚至在晚清,明明已经被英法的坚船利炮教做人了,却还不肯睁眼看世界,反而将头埋进沙子里当鸵鸟。

甚至闹出了那位‘晚清苏武’的笑话。

汉则不然!

在汉季,外藩朝贡天子,这是义务,也是责任!

朝觐天子,敬献贡品,这是外藩的光荣!

不是非常亲密的重要藩国,汉天子还不愿意接受朝贡呢!

因在汉,接受了藩国朝贡后,虽然不会有回赐,但汉天子却要因此承担起保护朝贡者的义务。

假如藩国生乱或者发生灾害,作为宗主,必须予以援救!

所谓‘兴灭国、继绝世’,如是而已!

像是前几天,夜郎王和滇王入朝,贡天子象牙、珍珠、犀角等物。

天子只是赐给夜郎王和滇王绸缎各五十匹以兹嘉勉。

而这两位藩王却高兴的跟种了超级六合彩一样!

这也是确实是中大奖了!

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抱上了一根粗的不能再粗的金大腿!

从此以后,这两个王国的王室就得到了汉室的安全保证。

无论是内部还是外部,都不可能有人能灭亡得了他们了。

除非,造反的人或者外敌,能够从汉军的尸体上跨过去!

后世西域的鄯善、车师以及乌孙,甚至匈奴,都是因为尝到了这个甜头,才甘做汉朝爸爸的乖女儿的。

匈奴人甚至比汉人对汉室刘家王朝还要忠诚!

而对那些不属于朝贡体系的夷狄外国。

汉人基本上,只有两个态度。

第一个是匈奴、大宛模式。

敌人,无论用什么手段打击和进攻,都是合理的。

李广利屠轮台,续相如屠扶乐,很多士大夫,连议论都懒得议论。

夷狄禽兽,反汉贱种,死了活该!

第二种就是好奇、审视和旁观形态。

类似于后世的生物学家,在自然界之中又发现了一个新物种一般。

哇塞,原来还有这样神奇的国家制度和文化啊?值得好好研究研究!万一能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或许能对自己有一定参考价值呢!

西汉对身毒、大夏,东汉对安息、大秦,都是这样的态度。

而乌孙,就是游离在这两个模式中间的灰色地带。

汉对其有所求,也有所图。

但是,因为离的比较远,暂时爪子还伸不过去,本着战国时代传下来的‘远交近攻’思维,汉室对乌孙的态度,既好奇又亲密,同时还暗藏野心。

这个野心因为暂时力量还做不到,所以,悄悄的潜藏了起来。

表面上对乌孙和乌孙使者,非常尊重。

但实则,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渗透和影响。

历史上常惠和解忧公主就唱了一出双簧,成功的利用乌孙的内部矛盾将乌孙肢解成为两个部分,使得这个本该在匈奴衰落后趁势崛起,甚至独霸西域的强国,就此衰落。

但张越并不想走这条虽然已经被证明成功的老路。

因为……

他的野心,并不仅仅只限于,区区西域。

第六百七十七节 调)教(2)

张越在观察着乌孙使团的时候,泥靡也在观察着这个据说是‘汉朝大臣之中的佼佼者’。

只是略微的看了几眼,泥靡就满心失望!

眼前的那个穿的花里花哨的汉朝大臣,看上去既不高大,也不强壮。

反而一副文弱的模样,皮肤更是比女人的还白!

说起话来,也是柔声细语,没有任何气势。

这让泥靡的眉头都微微皱了起来。

汉朝!

当今世界毋庸置疑的超级强权!

其国力之强,他已是亲眼见证过了!

这样的强权帝国,选派出来的最优秀年轻大臣,会是这个样子?

泥靡微微皱起眉头,内心之中,甚至有种被人羞辱了的感觉。

汉朝的勇士,他听说过很多。

譬如,曾带着残部,从匈奴重围之中杀出来的赵充国。

这就是一个哪怕是匈奴人,也是畏惧不已,敬佩有加的人物!

更有着,现在在整个已知世界,都等于神明一样存在的汉朝已故大将霍去病!

那个闪耀了整个世界的汉朝人,即使在乌孙,也有相当多的崇拜者。

就连在匈奴国内,也有大批大批的信徒——你没看错,是信徒!在这些匈奴人眼中,那位汉朝骠骑将军冠军侯,就是神明下凡,就是惩戒他们的天神!

对霍去病的畏惧,深入到了每一个匈奴贵族的骨髓深处。

哪怕是现在,在匈奴国内,也有相当数量的贵族,在其大帐之**奉了那位汉朝大将的神主牌,天天对其祷告、祈祷,其虔诚态度,甚至比祭祀匈奴自己的天神还要严肃几分。

没办法,在信奉萨满教的匈奴人的世界观里,万事万物,皆有灵性。

无论是树木山川还是飞鸟走兽,只要表现出神异,都可能被膜拜和祭祀。

至于强者?

匈奴人的观念是,只要足够强,就是神!

就像泥靡的曾祖父,乌孙开国君王猎骄靡,便至今依然被很多匈奴贵族崇拜。

而霍去病这等超级强者,虽然在世之时,打的他们凄惨不已。

但就是这样,才值得膜拜和崇拜啊!

所以,泥靡眉毛微微一跳,就在自己的大臣们簇拥下,迎向眼前的那位汉朝使者,嘴里更是不客气的问道:“阁下就是如今贵国最强的年轻大臣?”

“汉无人了吗?”

话语之中的挑衅和不满之意,立刻就喷薄而出。

张越却是微微一楞,看向那位被乌孙人簇拥着的年轻贵族,心里知道,这位应该就是乌孙小昆莫了。

虽然对方用的是匈奴语,张越没有听懂,但从对方的语气上来看,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张越微微向旁边的一位典属国派来担任翻译的官员看了一眼,这官员被张越这一眼看的魂飞魄散,赶忙低头道:“张侍中,乌孙使者的话,有些……有些粗鲁……下官不敢直译!”

“直接翻译!”张越冷冷的道:“照实说就是!”

对方闻言,一个机灵,赶紧点头。

然后就小心翼翼的将泥靡的话,低声对张越翻译了出来。

张越听完,呵呵一笑,这位小昆莫的张狂和肆意,张越早有准备了。

他要不嚣张,不狂妄,那还是那位被乌孙人自己称为‘狂王’的短命君王吗?

张越微微将手里的天子节,放下来一点,然后看向那位疑似的乌孙小昆莫,轻声道:“本官受命大汉天子,为钦使,受命迎接贵使……虽然不敢自居什么‘天下最强’……”说道这里的时候,张越微微提高了一点声调:“但也不敢自辱……”

“使者见本官,就以为汉无人?”

“呵呵……”

张越微微眯起眼睛来:“其实,以本官之见,当今之世,乃是汉道昌,胡无人……”

他矜持的笑了一声:“六合之内,四海之中,要之以太岁,经之以日月,不为臣妾,则为齑粉,如是而已!”

这真的是事实!

而且是大实话!

在目前这个星球上,论起人口、文明、制度和经济、技术,除了欧陆的罗马共和国外,谁能和汉室相提并论呢?

而现在,汉家正是如日中天,冉冉升起,照亮四方。

很遗憾的是,在历史的文明河流之中,与汉室隔岸奔跑一百年的罗马共和国,如今已经是奄奄一息。

二十余年前,也就是汉室军事力量最鼎盛之时,罗马的格拉古兄弟,为了挽救共和国和共和国的体制所做的一切努力,宣告失败,整个共和国的体制和政治制度,正在以飞快的速度崩毁。

罗马帝国,已经开始孕育。

距离斯巴达克起义,也已经为时不远了。

更别提,其实不管是现在的罗马共和国,还是未来的罗马帝国,在实质上都是奴隶制国家。

而现在的汉室,却已经发展成为了一个先进封建社会。

一个中央集权,以中小地主、自耕农和军事贵族、士大夫阶级联合组成的国家。

虽然蓄奴问题,依旧存在。

但,对奴婢的人身安全保护,却已经有法可依。

且社会舆论也普遍谴责蓄奴。

而在已知世界内,诸夏文明,连类似欧陆的罗马文明这样的陪跑者都不存在!

伴随强劲的国力,汉文化就像太阳,向整个世界扩散和传播,并逐渐建立起了最初的儒家文明圈。

所以,现在的汉室,确实有资格讲一句话:恕我直言,在座的各位都是辣鸡!

……………………………………

泥靡自然也有着带来的翻译。

那位翻译,是一个乌孙商人,因为常年往来乌孙与居延之间,所以学会了流利的汉家官话。

此刻,哪怕是这位素来没有什么爱国思想的商人,也是被张越的话,刺激的满脸铁青。

他几乎是咬着牙齿,将张越的话,一字一句的翻译给泥靡听。

泥靡和整个使团的人,听着都是怒火中烧,深感被羞辱。

胡无人?

汉道昌?!

这是赤裸裸的打脸啊,更是无比嚣张和自负的狂妄!

更别提,之后的话,直接将包括乌孙在内的所有人,都贬为‘奴隶’。

说老实话,别说是乌孙人了。

就是跟着张越前来的大鸿胪的官吏,都是吓得脸色发白。

人人提心吊胆,生怕闹出什么外交纠纷来。

那天子动怒,板子打下来,如何是好?

“侍中公……”大鸿胪戴仁派来一个司曹令吏,拼命的拉了拉张越的袖子,跟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样,楚楚可怜的望着张越,哀求道:“还请慎言啊,慎言啊!”

张越听着,却是不为所动,反而笑眯眯的看向那位小昆莫。

他当然清楚,乌孙不是楼兰、车师这样的小国。

不能肆意羞辱。

但他更清楚,有些时候,只有强硬才能赢得尊重!

特别是眼前的那位乌孙小昆莫!

他绝对是属于那种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的存在。

更何况,汉欲要彻底掌握和控制乌孙,使乌孙人变成张越设想之中的哥萨克、思密达这样的忠诚打手。

首先就必须打垮他们的全部自尊和骄傲。

让他们在绝望之中,认识到他们与先进的诸夏文明之间的差距与鸿沟到底有多大?

就像后世的河殇流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睁眼看世界的一些人,在面对内外差距的鸿沟之时,陷入了无边绝望,以为永生永世,都追不上西方了。

于是就陷入了无尽的自卑和自我鄙视之中。

为了纾解自己的自卑,于是就拼命自我否认。

而另外一些人,却在看到了差距后,咬紧牙关,背负世界的重压,砥砺前行。

于是,塑造了一个新世界。

但这些人之所以能够出现,并且能够咬着牙关,背负起世界,是因为诸夏民族的底蕴在那里。

民族性格使然!

像乌孙这样的几乎没有历史,纯粹是一个拼凑起来的民族,张越不认为他们有这个底蕴。

而且,乌孙的人口基数太小了。

从统计学的角度来说,就算能出现,也肯定稀少!

而张越并不需要将所有乌孙人都变成河殇流的受众。

他只需要将乌孙的上层,特别是眼前的这个小昆莫的脊梁和膝盖,全部打折!

然后,就可以不流血的将乌孙变成一个极度亲汉的打手。

大汉帝国忠诚的藩国,冲锋在第一线的盟友。

就像米帝之于思密达、霓虹,毛子之于哥萨克、达吉斯坦民兵。

那爆表的忠诚心,是每一个有志于建立全球帝国的人,都需要的有力支持者!

所以,张越回头,看了一下那位司曹令吏,安抚道:“阁下不必担忧,岂不闻:夷狄者,畏威而不怀德?”

对方立刻就被堵得死死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没办法,现在的汉室内部,士大夫们的傲娇情绪,正值峰值。

傲娇的士大夫们,经常以自己的任性,毁掉了大鸿胪的很多外交努力。

张越看着他,笑着道:“阁下放心好了,此事后果,吾一力承担,不会牵连阁下及大鸿胪!”

对方听着,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放弃了劝说。

没办法,虽然这个侍中官的保证,未必有效。

但……

有总比没有好。

再说了,继续纠缠下去,毫无疑问就会得罪这位张蚩尤!

得罪了他,恐怕比被天子问责的下场还要凄惨。

天子问责,最多背锅。

惹毛了张蚩尤,就可能死全家!

………………………………

张越这边刚刚安抚完大鸿胪有司。

对面的泥靡,就已经冷然的笑了起来。

“贵使欲以乌孙为奴?”泥靡嘿然道:“贵国得有这个能力才行!”

身边的翻译,立刻就将泥靡的话翻译给张越听。

张越听着,呵呵的笑了起来。

古人云:夷狄,畏威而不怀德,这句话确实有些道理。

当然了,一概而论,就太过偏激了。

实则,在张越看来,中外差异,主要在于文化差异。

哪怕是现在的汉室,处于公羊思潮兴盛之时,整个国家的精气神,都是霸气侧漏,嚣张异常。

但终究,公羊思想也是儒家思想的分支。

只是吸收了部分法家霸王道思想的一个儒家变异流派。

本质上,还是内敛和矜持的。

所以呢,就经常会在对外交流时,出现许多文化碰撞和自以为是的歧义。

打个比方。

诸夏民族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像张越所说的‘莫不为汉臣妾’。

在诸夏民族看来,这是自己对世界宣告主权和统治权的宣言。

但在其他民族看来,却未必如此。

特别是乌孙、匈奴这样的游牧民族!

游牧民族,讲强者为尊,赢家通吃!

你强霸酷炫拽,吊打世界,那就有权行使你想要行使的任何权利。

只要你足够强,匈奴孪鞮氏也可以跪下来唱征服。

只要你足够猛,能够带着大家一起打天下,抢钱抢粮抢妹子。

那么,匈奴人也好,乌孙人也罢,都不介意成为汉人。

这是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文化差异所致。

是两种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区别。

所以,就有了那句话‘夷狄畏威而不怀德’。

事实上,游牧民族也是人,也知道好丑,也分得清是非。

他们背信弃义,没有廉耻,反复无常,就跟他们豪爽大方,热情好客,重守承诺一样,都是他们的性格。

不能用农耕民族的想法去套入游牧民族的想法。

那是鸡同鸭讲。

就像满清晚期,英国人想在北京开个大使馆,咸丰和满清的大臣们,却宁死不从,宁愿割地赔款,也不肯干。

为啥?

英国人用工业国的想法和套满清的腐朽封建王朝想法,根本行不通啊!

所以,在大鸿胪的官员看来,张越的话,是在赤裸裸的羞辱和嘲讽乌孙使者。

然而,在乌孙人自己看来,这虽然确实算得上是羞辱和嘲讽。

但却并非种族歧视!

而是一个公开挑战的宣言。

对游牧的乌孙人和匈奴人来说:你想要俺当奴隶?

好啊?

打过俺,征服俺,俺就是你奴隶!

不行别bb!

而张越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明白这一点。

穿越之后,更是无比清楚这一事实!

诸夏文明虽然先进,但,至少在现在,还远远没有达到辐射全世界,影响全世界的地步。

第六百七十八节 调(教(3)

望着那位小昆莫,张越笑着答道:“必不令贵使失望!”

“呵呵……”泥靡不需要翻译,也能猜到张越的话的意思,他解开自己身上穿着狐裘外套,露出强壮有力的身躯,微微的活动了一下身体,全身的骨骼,立刻就发生了咯咯的声音。

作为乌孙小昆莫,他能够在二十岁不到的年纪,就得以亲自掌握一半的乌孙部族,得到了乃父的全部权力。

当然,非是等闲易与之辈!

事实上,他甚至是乌孙有记录以来,最年轻的射雕手!

“贵使!”泥靡用着非常生硬的汉话,对张越挑衅的招了招手:“可敢与我,伟大的狼神子孙,乌孙射雕者,比试比试?”

说着,他示威性的撕开了自己身上贴身穿着的羊皮袄,将胸口的狼头纹身坦露出来。

引得整个乌孙使团,都是欢呼雀跃!

因为,他们已经见过了,小主人太多太多次胜利了。

无论是乌孙国内的勇士,还是匈奴国中出名的勇士。

都在小主人的无双武力面前,溃败下来!

两年前,小主人曾经率军越过葱岭,追击一支康居越界骑兵,追了三天三夜,将这些康居蛮子统统杀了,脑袋割下,插入木桩之中,陈列于康居与乌孙接壤的河流两侧。

是役,小主人亲自阵斩了十几个康居蛮子!

在这些乌孙人看来,小主人,毋庸置疑就是狼神的真正子孙,乌孙未来兴盛的关键!

然而……

陈列在两侧的汉军骑兵,却忽地,集体嗤笑了起来。

特别是军官们!

甚至有人摇头叹息!

就连大鸿胪的文官,也是叹了口气。

那几个奉命给乌孙人做翻译和向导的文官,更是悄然的退了几步,满眼的忌惮和畏惧。

这让乌孙使团里的几个贵族颇为诧异,于是,悄悄上前问道:“阁下为何如此?”

“哎……”那几个文官,无一例外,都是摇头不语,叹息出声,一副期待中又隐含畏惧的模样。

没有办法,乌孙人只好拿出黄金,塞到一个官员手里,请教道:“阁下,贵国的那位使者,究竟是何来头?”

掂量了一下黄金的分量,可能是觉得反正乌孙人很快就会知道事实,那官员轻声道:“好叫阁下知晓,在尔等面前的侍中,在吾国国内,人称‘张蚩尤’……”

“张蚩尤?”乌孙贵族眉毛一跳,心里面立刻大叫不好。

他对汉朝的文化与习俗多少有些了解。

知道,蚩尤乃是汉朝的战神!

祂带来战争,赞美战争,吟诵战争!

同时,祂还是汉朝的守护神!

很多边塞的汉人,都会在家里供奉一个蚩尤神像,祈求这位神明的保佑。

而在汉朝人的历史上,只有一个人,曾被汉朝人以‘蚩尤’称呼。

那就是……

匈奴人永恒的梦魇,皋兰山的征服者,狼居胥山的鞭笞者——汉骠骑将军、大司马、冠军侯霍去病。

一个纵然在乌孙,也被以为是神明的男人。

一个哪怕是在西域,也被传说和恐惧的传奇!

在匈奴,迄今没有人敢直呼其名。

哪怕是匈奴单于,在提到他的时候,也只敢说‘旧汉骠骑将军在日……’。

匈奴人每年的碲林大会上,在向天神献祭之前,萨满祭司首先祷告的内容之中,就有请求天神保佑汉朝不要再有‘霍骠骑’的内容。

而时隔二三十年,又一个男人,被汉朝人以‘蚩尤’之号冠之。

恐怕……

这个乌孙贵族的整个身体,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他立刻怪叫一声,想要跑上前阻止自己的主人挑战那个汉朝人。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此刻,在使团其他人的助威和喝彩之中,泥靡兴奋大踏步向前,正在接近那个汉朝官员。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十步了。

…………………………

此刻,泥靡亢奋无比!

他胸口的狼头纹身,更是因为兴奋而扩张。

他看着自己眼前的那个汉朝大臣,咧着嘴笑了一声。

“汉朝人!”他大叫一声,用混杂着汉话、匈奴语言和乌孙语言的声音大吼:“在你面前的是狼神的子孙,乌鸦之神垂青的勇士,流着匈奴冒顿单于和老上单于血液的射雕者!乌孙的泥靡!”

“我的父亲是伟大的乌孙昆莫军须靡!”

“我的曾祖,乃是神圣的狼神之子,伟大的乌孙昆莫猎骄靡!”

“你居然敢将如此伟大而高贵的血统,视为奴隶?”

“那么按照我们乌孙人的规矩,若你败在我手下,我就可以将你充为奴隶!”

张越看着他,虽然不是很懂他的意思,但勉勉强强能听出他在炫耀自己的身世和血统。

张越微微的活动了一下脖子。

可怜的年轻人……

大概你还不知道……

在诸夏!

在中国!

就连最卑微的庶民,都是神明的子孙啊!

比血统?

随便揪一个人出来,都能追溯到三王五帝!

与中国人比血统,就像和毛子比酒量一样,简直是个悲剧啊!

张越不得不为他默哀了一声。

然后就抬起头,朝着对方勾了勾手。

泥靡看到这个情况,大叫一声,就冲了上来。

他对自己的武力,有着无比的自信,同时,张越的体型,更给了他无穷自信。

在他看来,自己甚至都不需要用出全力,只需要向前几步,轻轻用力就可以像抓小鸡子一样捻起眼前这个可怜的汉朝大臣,让汉朝皇帝见识见识,他的厉害!

带着这样的想法,泥靡向前一扑,直直的冲向了眼前的那个汉朝大臣。

…………

在泥靡冲来的刹那,张越忽然微笑了起来,然后,轻轻的伸出了一只手。

一只看似白皙的手,但充满了爆炸性力量的手!

下一秒,就准确的抓住了泥靡的身体,让他根本动弹不得。

即使,这位小昆莫用尽了全部力气来挣扎,但却无济于事。

张越的手,就像变形金刚的机械手臂一样,坚硬如铁,力量超群。

在这样的力量面前,泥靡曾经引以为傲的武力,就像蝼蚁之于犍牛一样,根本不值一提!

他甚至连向前一步,也做不得!

“贵使……”张越抓住那位小昆莫的身体,轻声提醒:“这里是大汉,是中国,是诸夏!”

“贵使如此,衣衫不整,实在有辱国格啊……”

他轻轻向后招手,道:“快点为使者准备一套衣冠!”

“中国,有礼仪之大,有服章之美,使者远来,自当让其好好感受感受!”

第六百七十九节 普世价值(1)

泥靡满脸通红,用尽了一切力气。

然而,他发现,自己的力量,在此刻实在是太弱小了!

哪怕拼尽所有!

纵然赌上一切!

自己,宛如草原上的羊羔,在恶狼面前一般,几乎没有反抗的可能!

“你!”泥靡瞪大了眼睛,满心都是惊慌!

他怎么也想不到,面前的这个看似柔弱,看不出有任何肌肉的汉朝大臣,居然有这样的力气!

张越却是看着他,微微一笑,然后就轻轻松开了将这个小昆莫钳的动弹不得的手掌。

对于自己的力量,张越现在已经没有了能对比的对象了。

后世的奥运会举重冠军,抓举能有两百公斤,挺举能有两百三十公斤,基本就可以稳拿金牌。

这还是九十公斤以上级别的运动员。

而现在的张越,轻轻松松就可以打破这些纪录。

不仅是力量的增长,在持续爆发和持久方面,张越只要想,也可以打破任何世界纪录!

这么说吧,后世米帝的传奇拳王泰森先生,一击重拳的极限爆发力量大约是四百到五百磅的样子。

而张越只要需要,随时可以打出这样的重拳,而且可以连续打出上百计类似的重拳!

张越自我评估,现在的他,已经差不多臻于人类这个物种的极限了!

纵然项羽复生,吕布持戟而来,李元霸穿越时空,三强聚集,张越也有信心和这三位大战三百回合。

便是霸王龙,也未尝不能单挑几个回合!

所以,这位乌孙小昆莫的力量,在他面前,才显得如此脆弱。

陡然重获自由,泥靡震惊万分的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身体。

这爆炸性的肌肉,强壮的身体,无数次锻炼和捶打后的搏击意识,曾经引以为傲的无数东西,在此刻,支离破碎。

他完全想象不到,对方是用怎样的方法,如此轻易的制服了自己。

未知带来恐惧,恐惧衍生出忌惮。

“阁下,是如何做到的?”泥靡低声问道。

恰在此时,一个大鸿胪官员捧着一套汉家标准贵族服饰来到了张越面前,顺口替张越翻译了泥靡的话。

“呵呵……”张越轻声笑着,拿起那套贵族服饰,为泥靡披上,然后指着自己的大脑,说道:“人与禽兽之分,在于思考!”

“故而森林的猛虎,可以伏杀数倍于己的野牛,却丧命猎人之手!”

“是猎人的力气比猛虎大吗?”张越拿起一顶冠帽,戴到泥靡的头上,极为自然的为他系好冠带:“不然!是猎人知道运用自己的技巧,并制造出弓矢!”

“而使者在吾眼中,与森林之中的猛虎无异!”

“何也?盖使者空有武力,却没有与之相配的才德!”

“人无才能,禽兽也!”

“人无德行,夷狄也!”

“唯拥有才能,匹配上道德之人,才能称为君子!”

“而自古中国,君子之国,礼仪之邦!”

泥靡傻傻的听着张越身旁的那位大鸿胪官员的翻译,整个人都陷入了呆滞之中。

对于他来说,今天这过去的不过几分钟所受到的挫折与打击,比他过去二十年的总和还要多!

更可怕的是,他还没有反抗的能力!

就像乌孙的国力,在这强大的汉朝面前一般,几乎没有挣扎的余地!

而人类这个物种,在遭遇不可抗力时,一般只有两个选择。

一,膜拜和崇拜它!

就像漫长的历史上,无数国家和民族,在天灾和瘟疫面前,束手就擒,五体投地。

二,想办法去解决、破解并战胜祂。

可惜,有史以来,至少到现在为止,独有诸夏民族拥有这样的魄力!

天破了,自己补!

洪水来了,我们疏浚!

十日横空,炙烤大地,便制造神弓,将那罪魁祸首射下来!

让它血债血偿!

被东海淹死,就把东海填了。

被君王冤杀,那就化作厉鬼,将君王带下地狱!

这种民族气质和底蕴,地球上还能找到第二个吗?

所以,泥靡的选择,毋庸置疑,是走上了亚伯拉罕废物的老路。

就像他的祖先一般,在不可抗力面前,卑躬屈膝。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看向张越,问道:“要如何才能成为类似贵使一样的君子?”

他自然非常想要知道,如何能像张越这样,具备如此伟力!

张越当然也明白他的意图。

微笑了一声,张越挥手让人,为这位小昆莫系好绶带,然后道:“想知道?”

“那就随我来吧!”

“中国何以称为中国?我汉室何以制霸天下?”

“使者想要知道的答案,都可以自己去探索!”

历史早已经告诉张越,想要慑服别人,让其心甘情愿的为你驱策。

文化、制度、思想和意识形态上的慑服,至关重要!

而武力和军事镇压,其实只能起到让别人害怕和畏惧的因素。

汉匈百年争霸,发展到现在,之所以僵持至今。

张越以为,汉室的软实力,并没有被完全发挥出来,是主要因素。

而文化上的软实力,有些时候,甚至比真刀真枪,还要犀利!

后世米帝,能弹压世界,镇压地球。

靠的东西,除了强大的海陆空硬实力外,还有无孔不入,渗透到方方面面的各种文化软实力!

而现在的汉室,具备了类似米帝的强大硬实力!

李广利兵团,数十万大军,陈列在边塞,足以击败和消灭,已知世界的一切对手。

然而,受限于力量投送能力和漠北、西域复杂的地理环境,汉军竟被匈奴人和他的狗腿子们死死的钳制在了浚稽山以南,天山以北的狭小区域。

一个白龙堆,压制了汉军三十年!

这完全不能接受!

讲道理,张越觉得,汉室完全可以打起‘普世价值’的旗帜,直趋西域,一路上箪食浆壶,西域各国人民争相迎接王师解放。

可惜,自霍去病后,汉军军方,很少有人注意善用各附庸民族和少数部族的力量。

汉文化的普及和同化工作,近乎限于停滞,甚至出现了倒退!

湟水胡骑义从和乌恒义从,与长安渐渐离心离德,就是最大的证据!

所以,趁着这次乌孙小昆莫来使,张越打算塑造一个可以有效宣传,符合汉家战略利益的‘普世价值’系统。

然后,就可以为西域和中亚各国人民,送上中国人民的亲切问候了。

第六百八十节 普世价值(2)

泥靡几乎是在懵懵懂懂之中,就被张越和几个大鸿胪官吏,穿上了他从前一直抗拒,甚至认为是‘无用之物’‘拖累’的博冠宽袍。

绛黑色的汉服穿在身上,华丽的冠帽,束缚住头发。

还别说……

真有些舒服!

哪怕是在冬季的严寒气温下,他也感觉到,好像身体似乎都要暖和起来了!

泥靡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但,他也终究没有阻止和拒绝。

反而是低下头,看了看身上的装饰。

不知为何,泥靡心里面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这汉朝的衣服,好像还挺威武的!”他微微的提了提绶带,没有想象中的麻烦,反而多了些意料之外的惊喜,似乎,真正的大人物、勇士,就该穿这样的服装!

还没来得及再想,张越就已经持着天子节,大步向前了。

泥靡楞了片刻,然后就不由自主的跟上前去。

整个使团,随即就尾随在后。

张越回头看了一眼,就笑而不语。

…………………………………………

两个时辰之后,张越就带着乌孙使团,萧关以东五十里处的一个河湾。

滚滚泾水河,经此向南,流向下游的渭河平原,并最终与渭河汇流,注入黄河。

而在这个河道转向的河湾处,是秦汉两代少府在关中最重要的生铁冶炼基地。

年产生铁将近十万斤,约合二十五吨。

这在西元前,确实是一个可怕的数字!

至少可以吊打除中国外的全世界!

只是靠近此地,就能看到,滚滚浓烟冲天而起,数十座冶铁竖炉,拔地而起。

其景象,颇有些类似后世大炼钢铁时的某个偏远乡镇赶工搭建起来的土高炉。

当然,在某些技术上,可能会存在差异。

但总的来说,相似度非常高!

后世的考古发现,也能佐证这一点。

譬如从古荥镇出土的西汉晚期竖炉遗址,经过复原后高四点五米,长轴四米,短轴也有两米,有效容积超过了五十立方米,更有大量使用石英砂烧制的耐火砖,采用了石灰石为助燃剂。

这样的超级竖炉,铸铁每日产量甚至可能达到一吨的极限值!

当然,汉室冶铁业最大的问题,其实不是产量。

而是原料!

露天可以开采的铁矿石越来越少,人们只能冒险去开采地表之下的铁矿。

张越回头看了看紧随自己身后的乌孙小昆莫,轻声道:“请吧,使者!”

泥靡却是有些惊疑看着眼前的这个远超他所能想象的冶炼基地,迟疑的问道:“这里是?”

“一个能给使者一些启示的地方!”张越轻声说道。

泥靡听完翻译的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然后就跟上张越的步伐,走向前方的作坊。

而跟随其后的乌孙使团成员们,则一边议论,一边跟上前来。

对于他们来说,眼前的这个喷吐着黑烟的古怪地方,实在是太神奇了!

他们甚至无法想象,这个世界能存在这样的建筑?

而当他们步入被围墙与姗栏围堵起来的工坊内部后,热浪立刻就席卷而来。

眼前的景象,更是惊呆了他们所有人。

汉匈全面战争爆发后,军事上的需求,已经使得汉家少府的冶铁技术,不得不提升起来!

更好的冶炼技术,更耐高温的耐火砖,更有效率的冶炼方法以及更快速的矿石筛选法,都被不断总结出来。

只是,因为没有一个系统的负责技术升级的制度和机构。

故而,这些因为战争催生出来的无数技术和新型工具,一直在进步和退化之中徘徊。

即使如此,这个工坊的景象,也足够吓人了!

一座座竖炉,依山而建。

巨大的熔炉,冒着滚滚浓烟,流出赤红的铁水。

数辆大型水车缓缓转动,带动着一个简单的机械装置,将鼓囊吹起,把空气送入熔炉内部。

每一座竖炉之前,都排列着长龙。

数以百计的工匠和工人,挥汗如雨,将新鲜出炉的铸铁,进行各种加工。

这一切像极了一副浮世绘。

整个乌孙使团,都处于震撼之中。

泥靡更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惊呼出声:“这里是炼铁之所?!!”

他曾在匈奴的赵信城和卫律城内,见过匈奴人建造的冶铁作坊。

匈奴人冶铁,和乌孙人、大宛人、康居人冶炼青铜,没有多少区别。

就是将铁矿石用人工敲碎,然后与木炭一起放入一个简单的安置于地表的坩炉之中。

随着火焰的升起,铁矿石与木炭一起燃烧,最终得到一些块状的生铁块。

然后,由十几个壮汉反复锻打,得到一块质量较好的铁,再以之加工成为各种武器。

所以,他对铁这种金属,非常不以为然,觉得,要不是乌孙没有铁矿,分分钟也可以生产大量铁器。

然而现在,他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匈奴人的冶铁作坊,与汉朝的这个冶铁作坊一比,完全就是野人的石器加工地!

他凝视着眼前的一座正在流出大量铁水的竖炉,眼睛不敢挪开一丝一毫。

“难怪,匈奴人不敢与汉正面作战……”

“难怪,整个世界,都不敢得罪汉……”

“这样的冶铁方法,这样的冶铁规模……”

泥靡喃喃自语着。

整个乌孙使团,更是陷入了震惊与目瞪口呆之中。

现在,他们每一个人都亲眼看到了汉朝的先进冶铁中心的规模与速度。

每一个人都被深深震撼!

他们扪心自问,这样的规模,这样的效率,这样的恐怖生产方式。

匈奴是做不到的!

至于乌孙……

更是根本做不到!

因为……

且不说其他,便是这作坊之中的数百上千的熟练铁匠,就算卖了乌孙也凑不齐啊!

更不提,那些高大的奇怪砖炉,还有那些更加看不懂的庞然大物了!

汉朝人,已经不是强敌了!

而是怪物!

赤裸裸的怪物!

这样的怪物,谁能击败祂?

谁又可以战胜祂?

泥靡痛苦的闭上眼睛,在见到这些高炉与那些工匠的刹那,他就感觉自己的心,碎成了一片片!

直至此刻,他不得不承认,汉朝不止国力强大!

就连其他方面,也是碾压乌孙和匈奴的存在。

在这样的怪物面前,乌孙已不可能有任何胜算!

张越却是站在一边,仔细观察着乌孙使团众人的神色。

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踏出了成功的第一步!

威慑的效果,甚至超出了他原本的预期!

这些乌孙人的神色和模样,几与后世霓虹的山本五十六,在米帝见到那些林立的钢铁厂和工业基地时有的一拼!

有时候,展示肌肉,不一定要靠军队。

工业生产,可能比巨舰大炮,更加有力!

而在现在这个时代,汉室的工业力量和生产效率,虽然可能加起来,也不如后世某个偏僻乡镇淘汰的小钢铁厂强。

但对于整个世界来说,却是bug一样的存在。

…………………………

直到出了冶炼作坊,整个乌孙使团,都是一片失魂落魄的神色。

哪怕,张越将他们带到了附近的一处行宫,还为他们举行了接风宴,看着满桌的酒菜,这些人也都无心品尝。

泥靡更是像丢了魂一样。

终于,他咬紧了牙关,下定决心,带着一个自己的翻译,拿着酒杯,走到张越面前,左手抚胸,问道:“汉朝侍中,敢问阁下,乌孙应该怎样,才能做到像贵国这样?”

张越听完翻译的话,微微起身,拱手道:“贵使问的是?”

“方才,阁下带我所见的那个地方……”泥靡向前一步,目光灼灼的看着张越:“乌孙应该怎么做,才能拥有!”

虽然,泥靡心里面觉得,这个问题,那位汉朝大臣,肯定不会回答。

毕竟,这等军国重器,换了任何国家,都会严格保密。

但,问问又没有损失,万一对方回答了呢?

张越听完翻译的话,微微一笑,道:“使者的这个问题,题目太大了……”

“不过,本官恰好可以回答……”

泥靡听着,立刻上前低头问道:“请贵官赐教!”

态度更是一下子软化了起来,就像一个小孩子向大人要糖吃一般。

“从鄙国的发展经验来看,想要做到和鄙国一样,拥有此等技术和工坊规模,贵国首先要做的是文治!”

“尊重知识,孝顺父母,忠于君王……”

“简而言之,就是教化!”

“教化?”泥靡不是很理解。

“然!”张越笑着道:“教者,授民以尊卑礼仪,化者,化民以廉耻荣辱!”

“既明尊卑,然后则礼仪兴,礼仪兴而知廉耻,知廉耻然后明荣辱!”

“如此国家大臣,忠君爱国,治下百姓,孝悌父母、兄弟,于是国治之,国治则百工自然兴,百工兴而有种种技巧、器械之作!”

“正是因此,吾国先王、先贤及历代天子,皆以教化天下为己任!”

“盖在吾国,武备、军械、器具及律法、文书,皆以教化为本!”

泥靡听着翻译的话,陷入了沉思之中。

张越的话,他当然听得懂。

不过,他的注意力,却被另外的内容吸引了过去。

作为乌孙昆莫的继承人,作为乌孙王室的下一代昆莫。

泥靡对于乌孙现在的现状的不满,由来已久了!

但,一直以来,他却没有什么办法。

毕竟,乌孙内部的分裂,源于两个不同利益集团的分裂。

而且,乌孙王国的权力结构和政治体制,也在事实上使得乌孙人肯定会陷入内讧。

事实上,哪怕是匈奴,也经常性的陷入的内乱和政治纷争之中。

自冒顿以来,匈奴人在内乱和内战之中损失的人口,甚至和与汉作战的损失相差无几!

纵然是在与汉大战的这些年里,匈奴王庭也未停止过内讧。

就像现在,发生在先贤惮和狐鹿姑之间的权力纷争!

在过去,泥靡以为,这是世界的常态。

他所见所闻,也的确如此。

然而……

对面端坐的这个汉朝大臣,那位在力量上碾压了自己的汉朝人。

却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在汉朝,不是这样的?

汉朝人,每一个人都效忠自己的君王,听命于君王,服从君王!

这……

对任何一个统治者来说,都是天籁之音。

谁不想大权独揽?

仔细想想,似乎也唯有这样才能解释的通,汉朝这个怪物是怎么诞生的。

站在泥靡这个统治者的立场上,他当然不会去想别的。

他只会去想,一定是汉朝人首先做到了全体效忠自己的君王,才有了今天。

于是……

所有的一切,都理顺了。

“假如……”泥靡在心里想象着:“乌孙也能如汉一般,全体贵族、牧民和奴隶,皆效忠和服从昆莫,人人忠心耿耿……何愁乌孙不兴?”

第六百八十一节 普世价值(3)

张越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位乌孙小昆莫,不紧不慢的端起一个酒樽,抿了一口温热的黄酒。

黄酒下肚,张越舒服的轻吟了一声。

而泥靡也已经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他以左手抚胸,用游牧民族最崇高的礼仪,对张越行礼,拜道:“还请贵官仔细分说这教化之事……”

张越听着,微笑着放下手里的酒樽,轻声道:“在吾国,有些事情,高于万事万物!”

“譬如忠君……”

“在吾国,上至公卿列侯,下至贩夫走卒,皆知忠君!”

泥靡听着,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他低头问道:“贵国是如何做到的?”

“当然是教化……”张越轻声道:“自伏羲氏仰观于天,俯察于地,而轩辕氏立法以来,吾国在三千年的岁月里,始终不变的就是忠君、孝悌与仁义!”

“此三者,彼此相依,不可分离!”

“三千年……”泥靡吞咽了一下口水,满眼的不可思议。

乌孙王国的可查历史,加起来,也不过一百余年!

至于匈奴人,从头曼单于开始至今,最多百五十年。

而匈奴的崛起,也不过是近百年的事情。

而再往前,头曼单于之前的时代,连匈奴人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至于西域各国?

那就更悲催了!

很多国家,都是骤然兴起,旋即灭亡。

历史这种东西,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太奢侈了。

而汉朝人,居然宣称自己拥有三千年的历史?

而且在过去三千年里,一直坚持着自己的文化、制度和理念。

这太可怕了!

“不然呢?”张越看着眼前的这个小昆莫,微笑着道:“贵使须知,这世界,有些东西,即使是时间也无法抹去的珍贵之物!”

“是行之于天下,用之于万事万物,都不会变化的真理!”

“譬如忠君……”张越看着这位小昆莫,问道:“阁下难道不忠于贵国的君王吗?”

泥靡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因为,他发现,这个汉朝人说的确实有道理。

他虽然不是很喜欢自己的那个堂叔,如今的乌孙昆莫,但是,昆莫若是给他下令,要求他做一件事情,譬如这次出使汉朝,他还是得接受。

张越却是看着他,又问道:“阁下的臣属之中,必定也都忠于阁下吧?”

泥靡回头看了看使团上下,然后凝重的点点头。

乌孙,当然也讲忠诚。

不过,这种忠诚是源于对高阶贵族血统和权力的忠诚。

而且,各级贵族之间的忠诚,并非是主人的主人是我的主人,而是相反。

就像翕候们会忠于他或者翁归靡。

但翕候们的下级,就未必如此了。

在事实上来说,乌孙昆莫素来是以自己的嫡系部族弹压全国的。

正如现在的昆莫翁归靡,靠的是他直属的那两万精骑。

未来,他若即位,可以依靠的,也只是自己直属的嫡系部族。

其他什么月氏翕候、塞人翕候,以及翁归靡的子嗣,能够给他一个面子,象征性的服从他的命令就已经很不错了!

但是,家丑岂能外传?

游牧民族也是要脸的!

就像当年,太宗皇帝时,汉使与匈奴使者往来长安和单于庭之间。

汉使逮着匈奴人一顿狂喷,指责匈奴人不养老,父子同庐而居。

虽然匈奴人嘴上很强硬,说什么俺匈奴自有国情在此!

但回头,却是悄咪咪的开始将年老的大贵族,送到龙城赡养。

还开始给与了母阏氏强大的权力!

孪鞮氏更是从此结束了近亲通婚的历史,而是开始与四大氏族联姻,甚至从西域国家迎娶阏氏。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盖人类与野兽的异同,就在于知善恶,明是非,会趋利避险。

就像后世,连非洲的文盲都知道,民猪普世,一人一票好顶赞。

三哥更是痴迷于自己的制度优势!

尽管其实他们中的很多人,根本不理解,也不知道如何去行驶自己的权力!

张越看着泥靡,接着问道:“贵使爱自己的父母吗?”

泥靡懵懂的点点头。

对于父母,谁人不爱?

更何况,在事实上,泥靡很清楚他的权力和实力,来源于他的父亲。

“很好……”张越点点头,接着问道:“贵使若在国内,见到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或者看到一头受伤的羊羔,会生出怜悯之心吗?”

泥靡听着,想了想,迟疑的点点头。

张越见着,笑道:“贵使您看,虽然贵使自乌孙远来,与吾国相距万里,然贵使亦知忠君,亦知孝悌,亦有怜悯……”

“可见此三者,通行天下,与万事万物皆合!”

泥靡听着,想了想,好像似乎是这么回事。

张越看着他,起身道:“而吾国与贵国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吾国天子,以己身而垂范天下,施教自然!”

“又命大臣贵族,宣讲于百姓,奖励忠诚,嘉勉孝子,任用仁义之士,行仁义之政,加恩四海,泽及天下!”

“于是,百姓知孝悌,明忠顺,而有仁义廉耻之心!”

“于是,大臣上忠君王,下孝父母,中得人事……”

“贵使想想看,若贵国昆莫,以身作则,行孝义之事,任用忠臣、仁义之臣,泽被人民,轻徭薄赋,奖励生产,督促建设……”

“人民见之,岂能不忠君孝父?”

“大臣贵族望之,安能不忠君爱民?”

“贵国昆莫若能如此,自然可以号令全国,得万民拥戴!”

“贵国社稷,自然永永无穷,子子孙孙,代代富贵!”

泥靡听着翻译过来的话,也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在心里仔细咀嚼着这个汉朝大臣所言,好像,似乎、大概是这么回事?

但是……

真的能这样吗?

泥靡不大敢确认。

乌孙人逐水草而居,活动范围很大。

就像匈奴人一样,春天的时候,某部族可能在某地游牧,但到秋天这个部族可能就到了千里之外的过冬牧场了。

而且,迁徙范围和地点,每年都不一样。

这就使得,在事实上而言,没有人能控制所有游牧的部族。

所以,即使昆莫本人,也只能获得特定部族的效忠和支持。

毕竟,你不可能让一些根本都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的牧民和奴隶为你效忠。

自然也不可能给他们创造什么好政策了。

但是……

泥靡忽然抬起头来。

他想到了在赤谷城发生的事情。

从汉朝的细君公主,首次来嫁乌孙,到现在的右夫人解忧公主,这二十来年,赤谷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特别是当代昆莫翁归靡主政以来,大量任用解忧公主陪嫁来的臣子,组织自己的部族在赤谷城附近开凿渠道,播种庄稼。

翁归靡的部族,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赤谷城和阗池附近的庄园了。

更重要的是,翁归靡的力量,每一天都在壮大!

而且,他的支持者的凝聚力,也比自己的支持者的凝聚力要强得多!

在过去,泥靡对于翁归靡的这些行为和举措,当然是嗤之以鼻和不屑!

他甚至认为,翁归靡在葬送乌孙的传统,在让乌孙走向灭亡。

在曾经,他坚信乌孙人是狼神的子孙,乌鸦之神的垂青者。

狼一定要奔走在原野上!

乌鸦注定要盘旋在天空上!

若狼停下了自己奔跑的肢体,则必定要被其他狼群消灭。

若乌鸦停止了展翅翱翔,则注定将死于饥饿。

所以,乌孙应当永不停歇的追逐猎物,永无止境的寻找敌人!

但是……

如今,他的内心之中,这些旧有观念却开始动摇了起来。

他曾在匈奴的旷野上,见到了狼群,被牧民们合围,然后逐一杀死。

也曾见过,成群的乌鸦,被一只苍鹰追逐、猎杀。

当然,他曾感到莫名的悲哀。

但却不知道缘故和原因。

如今想来,他有些明白了当时悲哀的原因。

狼群再厉害,遇到猎人,终究难逃一死。

乌鸦再敏捷、聪明,也敌不过尖牙利爪的苍鹰!

而现在,汉朝向他展示了一条不同于狼群的道路——变成猎人!

汉朝人也用事实向世界证明了,只有变成猎人,才是唯一的出路!

狼在猎人的弓矢与武器面前,根本就无力反抗!

可是……

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抛弃了传统后的乌孙,还是乌孙吗?

不止是泥靡,整个乌孙使团的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

张越却是笑眯眯的看着他们,没有说话。

他知道,是时候,将另外一个世界,展现在这些人眼前了。

让他们真正见识一下,何为文明?何为发达?何为富庶?

……………………………………

于是,一天之后,张越就带着整个乌孙使团,回到了长安城。

此时,恰好是正午,长安城最繁荣的时候。

来自关东和北方的商旅,在宽阔的驰道上,形成了一条似乎永不停歇的长龙。

数不清的士大夫子、贵族和富商子弟,骑乘着战马,背着弓矢与刀剑,从四面八方,向着长安涌来。

因为,汉太学的扩招事宜,已经正式公布。

除了从郡国征召和遴选三百名精英进入太学入读外,太学还宣布,将额外招收三百名学子。

而这些学子的选拔标准和遴选方式,将有别于过去的传统。

而是采取了‘自主招生’的方法。

只要捐赠一笔钱财给太学用于建造辟雍,就可以获得资格,然后以考试的方法从捐赠者之中选拔。

简单的来说,其实就是告诉天下狗大户们——想读太学吗?

想的话,快点交钱吧!

于是,立刻就引动了整个世界,不知多少狗大户闻讯后,满载着黄金和珠宝,带着儿子,从四面八方赶来。

谁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去太学镀金呢?

便是列侯外戚们,面对太学的诱惑,也是无法按捺。

于是,短短数日,长安城就聚集了上千贵族、富商、士大夫子弟。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人数将会不断增加。

而这个景象,让整个乌孙使团,目瞪口呆。

滚滚人群,数不清的车马,几乎将道路堵塞!

“这汉朝……真的是……”泥靡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了。

而更令乌孙人震撼的,则是远方地平线上出现的那座伟大城市。

那处于阳光照耀下的都市!

厚重的城墙,充满了视觉震撼!

乌孙人从未见过这样庞大的城市!

更别提,在城墙之后,一座宫殿矗立于云端,仿佛神话传说之中的神都。

“这是神的城市……”已经有乌孙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泥靡更是猛的吞咽了一口口水,感觉三观破碎。

这座城市,已经远超了他的想象之外!

与之相比,乌孙的王都赤谷城,就像是一个破村寨。

而匈奴人千辛万苦修建起来的赵信城和卫律城,更只是一个破土窑而已。

“贵使,这就是我国帝都——长安城,圣天子所居,万事万物的中心,天下万族向往之所!”张越轻声说着。

而整个乌孙使团,则全部望着那个庞大的城市,陷入了沉寂。

只是那座城市,展露于他们眼前的部分就已经在他们所有人内心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张越在旁边看着,嘴角溢出一丝笑容。

还只是看到长安城的外观,乌孙使团就已经心神失守,若他们见到未央宫和建章宫,怕是得跪下来膜拜了。

不过,也不能怪他们。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在直面长安城时,还能保持平静!

这座帝都,从建立之初,就承担着向四夷展示汉家文明先进的责任。

就像萧何所说——非壮丽无以重威。

此刻,张越很好奇。

当这些乌孙人,特别是那位乌孙小昆莫,在见识了汉室的富庶和文明的先进、发达的社会后,还能稳守自己的内心吗?

就算他能守住,他的臣子们能坚守住吗?

而一旦他们心神失守,那么,乌孙的汉化和向汉学习之旅就将不可逆的展开。

而这正是张越的企图和野心所在。

一旦乌孙人,特别是其上层贵族,开始全面学习汉字,用汉语交流,穿戴汉服,彼此研读孔孟之书。

那么,汉家就将在西域与葱岭之交的地区,拥有一个全面亲汉的藩属。

可以参考历史上,那些自诩小中华的王国。汉家将自动拥有一个在西域的关键基地!

甚至可以不流血的,将乌孙消化!

文化的软刀子,可比真刀真枪还要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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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二节 折服(1)

从霸城门直入长安。

整个乌孙使团,已经全体处于懵逼状态。

“汉朝人……真的是……”每一个人都吞咽着口水,走过霸城门的城门。

巨大的城门,宛如山峡一般。

更让他们震惊的是——这座城门,用了许多生铁。

不止如此,城门两侧,以青石铺就的道路,更是他们连想象都不敢的事情。

汉长安城之于当前地球,就好比后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米帝纽约、洛杉矶、华盛顿以及霓虹东京、英国伦敦这样的超现代化都会。

整个地球上,恐怕唯有同属汉室的雒阳、临淄才能与之相提并论。

故而,乌孙使团的惶恐和震撼,自然可以想象。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入城后,每一个乌孙人都被自己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了。

眼前这个城市……

简直超出了他们过去对于城市的定义。

一条条道路,宽敞整洁,交错在一起。

一栋栋房屋,在道路两侧,节比而立。

来来往往的行人,犹如潮水,好似河流,奔涌不息。

纵然是乌孙神话传说之中,天神的殿堂,怕也不过如此。

“贵官……”泥靡掀开车帘,望着这繁荣的好似天堂般的景色,喃喃自语:“贵国这座长安城,有多少人?”

“去岁丞相府报告兰台,长安城在册人口,八万三千五百户,二十三万四千口……”张越微笑着答道:“这还只是编户齐民之人……”

“贵族家臣、奴婢及商贾士人、少府诸吏、匠,未在其中……”

泥靡听完,整个人都思密达了。

一个城市就二十三万人?

特么乌孙全国牧民、贵族加起来,丁口也就这个数字。

他的部族,有八万丁口,就已经敢和赤谷城叫板,敢与翁归靡讨价还价了。

连匈奴人都要巴结和笼络他。

而汉朝……

一个城市,就碾压了乌孙全国……

这太夸张,太不可思议了!

若在乌孙时,谁和他这么说,他肯定以为那人疯掉了。

一个城市,能塞得进这么多人?

搞笑吧!

但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

汉人创造了一个奇迹!

“那……”泥靡低下自己曾经傲慢的头,低声问道:“贵国是如何养育这许多的人口的?”

乌孙为了养活自己的二三十万丁口,已然竭尽全力,用尽了所有手段。

但很遗憾,哪怕是赤谷城和他手下的贵族,殚精竭虑,日夜不休,也难以养活这么多的丁口和他们的妻妾、子女、奴隶。

没办法,乌孙人是游牧民族,以奶酪、湩乳为主食。

可能在很多人的印象里,游牧民族是属于那种不事生产,没有吃、没有喝就去抢的民族。

但事实,其实刚好相反。

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一样,在一般情况下,他们生存所需的食物,是自给自足的。

两者的不同,只在于农耕民族是定居的种植者,而游牧民族是放牧、逐水草而居的群体。

农耕民族,通过开垦土地,种植作物,收获粮食。

而游牧民族则通过放牧牲畜,收获牲畜的皮毛、各种马奶、羊奶、牛奶。

对他们来说,牲畜是作物,而牧场是土地。

对外战争的劫掠和征服所得,很多时候,其实只能算一个补充。

粮食安全的大头还是得靠自己放牧的牲畜产出的各色乳制品。

所以,在这里就形成了区别。

农耕民族的土地,可以通过提升耕作技术,深耕细作、施肥、除草等方法提高产量。

而在现代农牧技术发展以前,游牧民族并没有太好的提升自己的可能性。

他们既无法通过技术来增加牲畜的产奶量,更没有办法让加快草场的青草生长速度。

所以……

在汉室,一个小地主,可以凭借自己的勤劳和节俭,让家人过上不错的生活,甚至有所余力,供养子弟脱产学习。

而乌孙和匈奴的牧民和小贵族,甚至可能随时要挨饿。

更可怕的是,除了最顶尖的那一批人,其他人,甚至连吃饱都可能要打一个问号。

后世人们想象中的游牧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事情。

很遗憾,在漫长的封建时代,连部族的首领也未必可以做到。

牧民能够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时代,是新中国成立后的事情。

准确的说,是新千年后,随着国家经济发展,生产力不断提高,成为世界工厂后,中央有了大把钱撒向边疆,进行补贴、帮扶和建设后的结果。

而在漫长的封建时代,草原上日子最好的那几年牧民们的生活也未必赶得上中国一个自耕农的生活。

饿肚子是常态,生病不治是日常,而瘟疫横行,灾害频发,则是他们习以为常的事情。

也正因如此,泥靡和整个使团,才对长安城的情况,如此震惊。

特别是泥靡亲眼看到,自己眼前的人流。

有贵族,有商人,有官吏、军人,还有百姓。

他们的穿着不一,神态各异。

但,哪怕是那些穿着打满了补丁,可能和草原上的底层牧民一个阶级的平民,脸上也有着光泽,没有像乌孙的那些底层牧民一样,头发枯黄、杂乱,面黄肌瘦,满脸绝望。

相反,哪怕是这些人。

也是精神抖索,走路昂首挺胸。

他们身上的衣着,虽然有些破旧。

但被浆洗的很干净,头发也被梳理的整整齐齐,用一条布巾包裹。

而不是像乌孙人、匈奴人、丁零人一般,为了避免虱子等寄生虫肆虐,而定时剃头。

将头部剃得非常难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哪怕是游牧民族,也是如此。

所以,匈奴人发明了毡帽,乌孙人进一步发扬光大,发展出三角形可以遮盖整个头部的毡帽。

以此,掩饰自己那被剃得难看至极,甚至被虱子咬的满头伤疤的头部。

但……

汉朝人,却没有这样。

哪怕是眼前的那些衣衫破烂的平民,亦是头发整齐,以布巾包裹。

至于官员、士人和贵族,更是博冠羽带,神态自信而骄傲。

泥靡,曾经以为这些汉朝人服饰、冠带,繁琐无用。

但现在,他却不敢这么想了。

因为,一路上所见所闻,汉人人人蓄发戴冠。

以前他因为傲慢和自大,而忽略了这一点。

但现在,他回头一想,整个人都如堕冰窟。

汉人蓄发戴冠……

汉人蓄发戴冠!

汉人蓄发戴冠?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汉朝人不仅仅拥有远超乌孙的国力、人口和财富。

就连汉朝人底层的平民,也能拥有和他这样的乌孙大贵族一样的大量闲暇时间用于打理个人卫生,梳理头发,清洗身体,保持干净、整洁。

而不是和乌孙、匈奴的大多数人一般,每日疲于奔命,为了让牲畜多吃一点青草,多长一点骠而费尽心思,于是全身上下,皮袄内外,虱子之类的寄生虫数之不尽,整个人身周更是散发着浓郁的膻腥味。

这个事实,让泥靡内心曾经拥有的一切骄傲,瞬间崩溃!

他心中,甚至第一次生出自卑。

自卑于自己国家的落后。

自卑于自己国家的贫穷。

自卑于自己曾经自以为是的傲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泥靡也可以算是乌孙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

张越看着泥靡的神色,心里面微微一笑,嘴上却是很客气的道:“使者有所不知,为了养活这长安二十三万人口,吾皇圣天子,劳苦天下,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啊!”

“好在,赖天之幸,社稷之灵,臣民用命,总算勉强可以令人民安居乐业,免于流亡、饥寒、离散之苦……”

“此吾皇天子之圣德也!”

泥靡听着,久久不能言语。

虽然张越说的很谦虚,但……

正因为如此,泥靡才忌惮万分。

因为,哪怕如此,这也是乌孙人从来不敢想象的事情。

乌孙神话传说之中的天堂,也不过是,没有饥寒、疾病之地。

而汉朝,却已经通过自己的努力,做到这些。

乌孙人的天堂,在汉朝不过是汉朝人的日常。

这可怕的对比和悬殊的差异,让泥靡胆战心惊。

更不提,万一,这个汉朝大臣只是说说而已。

在事实上,汉朝人不用花费太多代价,就能享受这样的生活呢?

泥靡深深的低下头,叹了口气。

张越看着他的神色,脸上露出了微笑。

他知道,自己的计划进行的很成功!

但这还远远不够!

到现在为止,乌孙人使团,只是感到了震撼,知道了差距。

但他们还没有动力,也没有理由去为张越和汉室完成张越和汉室需要他们做的事情。

毕竟,你要知道,权贵的想法和普通人的想法是两个模式。

权贵们在乎的东西,也与一般人完全不同。

旁的不说,后世某些国家的领导人,从小就是被送去西方,接受精英教育,成长在完全现代化的社会中,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对于互联网时代也有着深刻了解。

但他们在国内,却是极力营造着米帝水深火热,欧洲民不聊生,中修可恶至极的气氛。

什么主题思想、先军口号,喊得震天响,动辄就要灭亡腐朽的资本主义!

为何?

用一句简单的话,可以概括——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欲要避免这一情况发生,张越知道,自己需要向乌孙人展示另一个世界了。

一个,每一个统治者都梦寐以求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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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三节 折服(2)

从震惊到麻木,乌孙人只用了半个时辰。

即使如此,当他们行至尚冠里大道时,也依旧感受到了从灵魂深处传来的震怖!

因为……

尚冠里大道,是当前世界最大的城市道路。

可以在并行八车的同时,还能让大量人民穿行其中,不受阻碍。

这在后世,可与十二车道的高速公路相比了。

更麻烦的是——当代的游牧民族,并没有后世宋明的游牧民族的心气和底气。

在宋明,他们已经在战场上证明了自己,打得过南边的汉人政权。

甚至曾经入主中原,君临天下。

而很遗憾的是,在现在,哪怕是匈奴也是被汉军吊着打。

如今是一汉当五胡的时代!

别说乌孙骑兵,就是匈奴骑兵,也需要集中主力,将汉军吸引到距离基地千里外的战场,通过不断消耗,才有可能逼退汉军。

在强大的军事力量震慑之下,乌孙人没有一个敢说‘汉朝虽富,但人民孱弱,不过是羊群而已,待我取之’这样的话。

恰恰相反,整个世界,都在强大的汉军力量面前,瑟瑟发抖,战战兢兢。

他们最多只能在心底酸溜溜的腹诽:“汉朝人生活如此奢靡,哪能吃什么苦?又岂能如我乌孙勇士,可以餐风露宿,忍饥挨饿?”

“汉人不过是靠着国力强大,堆积出来的强军罢了!若我乌孙也能如此富庶,早就征服天下了!”

但……

每一个人心底都明白,这其实是妒忌、是羡慕。

正如后世某个米粉,落魄的时候就说什么‘米帝少爷兵,吃不得苦,你看,他们过个圣诞节都要红酒牛排、冰淇淋火鸡,而且还是空运来的!要不是他们的飞机大炮导弹厉害,俺一个能打十个!’。

‘有本事,都不用坦克大炮飞机,咱们比划比划……’

结果一发达,就摸着米帝过河了。

到最后连涂装,都是一水的自由范……

无数吃瓜群众的二十四k氪金狗眼,掉了一地。

也是因此,乌孙人全体陷入了沉默。

眼前的事实,让哪怕是最骄傲的泥靡,亦是被剥掉了所有骄傲,被迫赤裸裸的直面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

现在,他们不得不去思考一个问题。

倘若……

匈奴人顶不住了。

汉朝冲出了匈奴人苦心经营的防线,长驱直入,打到门口,乌孙怎么办?

准确的说,是他们这一系怎么办?

尤其是泥靡,不得不去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因为……

当今乌孙昆莫翁归靡在六年前和汉朝的解忧公主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为‘元贵靡’。

一旦汉朝大兵,来到乌孙门口。

汉朝人会不会扶持元贵靡呢?

退一万步讲,纵然汉朝不扶持元贵靡,但,这个流着汉朝血统的乌孙贵族,也肯定可以从汉朝得到源源不断的支持。

以汉朝的体量,指缝里随便漏一点出来,就能让元贵靡迅速壮大。

届时,元贵靡就将成为他的心腹大患!

只是想着这一点,泥靡就皱起眉头,陷入了深重的忧虑之中。

其他人,更是忧心忡忡,满脸绝望。

他们是泥靡的臣子,一旦泥靡gg,他们自然也就gg了。

哪怕投降,也将失去大部分的权力和部族。

而此时,使团的车队,却忽然停了下来。

泥靡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着同车的张越,问道:“贵官,为何停下来了?”

“因为,已经到了目的地了啊……”张越笑着掀开车帘,走下马车,道:“使者请,此地就是吾国专门为贵使一行准备的行辕……”

泥靡不由自主的学着张越的模样,提着绶带,走下马车。

他虽然不太习惯,但可以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学习。

刚刚下车,泥靡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奢华到超越想象的豪宅。

就连大门,也是鎏金装饰,门口更是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卫兵。

“使者……”张越笑着介绍道:“这里便是吾皇专门嘱咐,为使者准备的在长安期间休息的行辕……”

“整个宅邸,一共有一百四十五个房间,包括厨房、杂物房、客厅、书房……”

“此外,还给使者一行,准备了数十名仆人,照顾起居……”

“除此之外……”张越笑着道:“此宅之旁,还有吾皇的藩属滇王和夜郎王的王邸,使者若是闲暇无聊,可以去找这两位交流……”

“滇王?夜郎王?”泥靡满脸疑惑。

“嗯!”张越笑着解释道:“此乃吾主庇佑和眷顾的两位国王,其国皆在西南,其先为吾国先民,后因战乱移居西南,如今认祖归宗,奉吾主圣天子为主,岁岁朝贡,吾皇甚为怜悯,便嘉恩于彼,准其内附,册封为汉滇王和汉夜郎王,给王印符绶,许其世世代代,为汉藩屏,永享国祚!”

“说起来……”张越看着泥靡,忽然道:“本官曾读吾国史书,找到了些有关贵国的记载……”

“嗯?”泥靡猛然抬头,看着张越。

乌孙人的历史,他自然知道。

当初他父亲在世之时,就和他讲过一些。

乌孙的先民,曾经生活在从前匈奴的昆邪地,现在汉朝的武威和天水之间。

后来乌孙先王为月氏所败,只有先昆莫,得神明庇佑。

有天神化身为狼,叼来肉食,供养先昆莫。

更有神灵,化为乌鸦,为襁褓之中的先昆莫喂水。

因神明之佑,先昆莫才能逃过月氏人的追杀,并免于饿死,最终为一个仆人所救,仆人带着先昆莫辗转找到匈奴的冒顿大单于,报告了狼和乌鸦照顾和看守、喂食的事情。

冒顿大单于闻而惊讶,于是亲自去察看先昆莫,非常喜爱,于是收为义子,将先昆莫交给其子左贤王,也就是后来的老上大单于赡养。

因先昆莫是冒顿大单于的养子,所以当冒顿大单于去世,其遗命分给了先昆莫一部分的牲畜和部族。

乌孙,就是靠着这些冒顿的遗产,渐渐兴盛起来。

并跟随着老上大单于,讨伐月氏,立下功劳,被许给了今天的乌孙国都赤谷城一带的草原。

除此之外,泥靡对于乌孙民族,特别是他的祖先的曾经,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张越看着他,笑道:“在吾国史书上,记载了一个名为昆的部族,曾经活跃于吾国先王周文王和周武王之时!”

“诗云: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柞棫拔矣,行道兑矣,混夷喙矣,维其喙矣!”

“此处之混夷,经本官考证,当是贵国的先民,号为昆人、昆邪、浑邪的族群……”

泥靡听着,双目陡然放射出光泽。

作为乌孙王族,他自然知道,张越说的是对的!

乌孙旧名,就是昆邪!

改名乌孙是先昆莫猎骄靡的事情!

而乌孙的君王昆莫这一称号,就是为了纪念自己的先王。

此事,就算是乌孙王族,也只有少数几人知晓。

所以,泥靡立刻上前,迫不及待的问道:“除此之外,贵国史书还有些什么有关昆人的描述?”

寻根溯源,是人类的天性。

特别是对统治者来说,他们需要一个证明自己血统高贵和悠久的证据。

以此来慑服国民!

特别是游牧民族,尤其重视血统。

君不见,后世蒙元帝国嗝屁后,黄金家族依然引领风骚?

哪怕是傻子,只要是黄金家族的后裔,就能当上贵族!

张越看着泥靡,微笑道:“自然是还有许多的……”

“譬如,吾曾于某本史书上看过,周天子,曾经册封贵国先君为子爵的记录……”

“吾国的先贤孟子,也曾说过:惟仁者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混夷……”

“如此说来的话,吾国的先王,曾至贵国先君处学习治国理政,受益颇多……”

“真的?”泥靡不由自主的昂起头来,心里生出骄傲之情。

连汉朝这样的强国,也曾要向我的祖先学习,真是荣誉啊!

但,很快他就又沮丧了起来。

今天的乌孙,早已经遗忘了历史,遗忘了先人。

大多数人甚至连乌孙是发源于昆邪地的事情也不知道了。

张越笑眯眯的看着泥靡,点点头,道:“这是自然!”

便是历史上,没有这些记载,他也可以发明这些记载。

更何况,这些事情白纸黑字,记录于战国诸子的文章和先王的典籍之中。

“不瞒使者……”张越轻声笑道:“以吾所知,其实匈奴之先,亦是源于吾国夏后氏……”

“在大约千年以前,夏人失德,汤王顺天应命,讨伐暴君,夏桀之子淳维亡于河西地,成为了匈奴人的先王……”

伟大的民族融合专家太史公,如今可还活着呢!

张越一直想要找个机会,让太史公将他的那篇史记里的匈奴列传拿出来,广而告之。

顺便,让这位太史公,再接再厉,将乌孙啊月氏啊都找一个诸夏祖先。

这是很有必要的事情。

更是汉家未来欲要鲸吞宇内,进而统治草原必不可少的依据和宣传工具!

你想啊,若匈奴人、月氏人和乌孙人都被告知,他们和汉室同出一源。

那么,汉匈争霸,就从两族争霸,你死我活的战争变成了内战。

既然是内战,匈奴人也好,乌孙人也罢,乃至于月氏人,他们的抵抗决心和反抗力度,就要呈几何数字下降了。

尤其是那些底层的牧民,若是知道,他们的祖先也是诸夏,他们还会给孪鞮氏卖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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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三节 贸易

张越安排着乌孙使团,住进特地为他们准备的大鸿胪官邸里。

从少府抽调来的侍者,立刻一涌而上。

精心的为来自乌孙的客人服务起来。

一盘盘烹煮好的牛肉端上桌来,用花椒、孜然、胡椒和茱萸烹饪过的菜肴,精致美味,让人流连忘返。

一壶壶美酒,被送到面前,然后由来自邯郸或者临淄的少女,揭开酒坛的封印,倒满一盏。

辛辣的酒水,一入咽喉,立刻让人精神抖索,忘却了旅途的劳累。

吃饱喝足,又有侍女,端上熬煮好的马奶茶。

一杯马奶茶入腹,甘甜的滋味,袭上心头。

所有人皆是打了一个饱嗝,舒服的不想动弹。

张越微笑的看着这一切,然后,悄然起身,举起手里的酒樽,对泥靡敬道:“使者远来劳顿,暂且委屈在此歇息一日,明日,本官再来看望诸位……”

听完翻译的话,泥靡立刻起身,道:“贵官太客气了!”

这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经过这么一顿丰盛的大餐,又被安排住进如此奢华的宅院。

如今的乌孙使团众人,对汉室的好感度,蹭蹭蹭的狂涨。

至于泥靡,更是早就丢掉了最初的自大和狂傲,不得不谦卑起来。

张越听着,拍了拍手,早在门口等候许久的数十名下人,立刻捧着一个个礼盒,漫步走进来。

张越轻声笑道:“为了欢迎贵使来汉,吾皇特地命本官,为贵使准备一些礼物……”

“吾国有一句俗谚:礼轻情意重!”

“礼物虽轻,让吾皇爱幸贵使及贵国之心不变!”

张越说完,微微挥手,侍女们立刻将礼盒奉到使团上下人等面前。

哪怕是使团里的随从、马夫和卫兵,也都是人人有份!

这是张越特地交代下去的事情。

既是为了笼络乌孙人,更是一种基于诸夏民族古老智慧的决策——中庸!

毕竟,谁知道,未来这个使团里,会不会有幸运儿奇迹般的崛起,甚至成长为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呢?

即使没有,也无所谓。

鸡鸣狗盗之徒,未必不能撬动大局。

这就像后世的资本玩风投,属于战略性投资。

得之我幸,失之也无所谓。

乌孙使团上下,却都是受宠若惊,很多人一下子就对汉室生出无穷好感。

他们中有人甚至还曾随泥靡出使过匈奴。

泥靡连忙谢道:“多谢贵官和贵国天子美意!本使及乌孙上下,铭感于心!”

张越笑了一声,微微颔首。

而此时,已经有乌孙人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当场打开了礼盒。

“这是丝绸!”礼物的最上方,摆着的那块绸缎,立刻便让人惊呼出声。

没办法,丝绸,哪怕是在汉室,也属于比较昂贵的商品。

出了玉门关后,其价值更是不断向上打滚。

在乌孙一匹质量中下的绸缎,已经价值一匹好马了!

张越闻言,立刻矜持的笑道:“此乃吾国齐郡所产之绸缎!”

“齐郡绸缎,冠绝天下,纵然是吾国天子,日常所穿服装,亦是从齐郡采买、定制……”

这是事实!

汉光禄勋在齐郡单独设置了一个名为‘三服官’的官署,专门负责采购各类优质绸缎,作为给皇室宫廷和天下官员官服的衣料。

而听到张越的说法,乌孙使团众人,更是两眼放光。

连汉朝的皇帝,也穿的丝绸,该是何等昂贵啊!

泥靡听着,也是感激的谢道:“贵国天子太厚爱了!”

张越呵呵一笑。

在外交场合,给自家产品打广告,这可是后世的国际惯例了!

他上前一步,轻轻的揭开泥靡的那个礼盒,笑道:“除丝绸之外,本官还特地为贵使准备了茶砖、大黄等物!”

“还请贵使不要嫌弃!”

如今的丝绸之路,在事实上,真的是丝绸之路。

汉室对外贸易的大头,基本集中在丝绸上。

至于什么铁器、食盐,那都是走私贸易。

在理论上属于非法,不过,汉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看不见而已。

只靠丝绸这种高端产品,张越知道,是赚不到什么大钱的。

因为,丝绸贸易的利润,在实际上汉室只得到了一个零头,不过赚了些辛苦钱罢了。

张越已经咨询过袁广国了。

一匹在长安官府平贾为三百钱的绸缎,运到玉门关,交割给域外商人,不过能换到价值四百钱到五百钱左右的皮毛或者相同价值的珍宝、黄金。

丝绸贸易上,汉室所得,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丝绸之路上的利润,绝大部分,都为这条贸易路线上的几个占据了要道的国家所鲸吞。

譬如楼兰,就在丝绸贸易上赚的盘满钵满。

还有大宛、康居、大夏(月氏),都是趴在这条贸易路线上的吸血鬼。

对汉室来说,丝绸贸易,其实是用来吸纳域外黄金、白银等贵重金属等价物的手段。

然而,单靠丝绸,其实吸金能力一般。

毕竟,这是高端产品,受众有限!

纵然汉室拼命扩大丝绸出口,其实也增加不了多少出口额。

作为一个合格的前公务员,张越当然无法容忍这种情况继续下去。

必须扩大出口种类,加大对外贸易的额度!

对外贸易,不仅仅可以增加就业,稳定社会秩序,更能赚到大笔黄金、白银。

无论在哪个时代,国家有钱才是硬道理啊!

而茶叶和大黄,则被张越寄予厚望!

特别是茶叶!

只要打开市场,张越相信,必将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

毕竟,茶叶是生活必需品,尤其是对游牧民来说,他们可以不穿丝绸,但他们离得开茶叶吗?

盐巴与茶叶,在后世,就是中原王朝对北方草原最大额的贸易。

泥靡却是看着礼盒下面放着的那块茶砖和大黄块,陷入了沉思。

茶叶,他是认识的。

进入汉室境内后,也没有少喝,对于这种汉朝特产,他起初没有太在意。

但如今,这个汉朝大臣,却郑重的将之作为礼物,送给自己。

这就有意思了!

轻轻拿起茶砖,泥靡问道:“贵官……这贵国的茶叶与这所谓的大黄,是何意思?”

张越早就在等他的这句话了,闻言道:“不瞒贵使,吾国的医师们,在经过长达千年的观察和总结后,发现了这茶叶,有排毒、通便和有助消化的功能!”

“特别是对类似贵国这般以肉食、奶酪、湩乳为主食的人民,饭后喝一杯茶,或者将茶与奶酪、湩乳同煮后饮用,可以有效防止便秘!”

泥靡闻言,神色立刻就严肃了起来:“果真?”

“果真!”张越笑着道:“至于这大黄……”

“在吾国,大黄乃是一味药物,专治便秘……”

泥靡听着,忍不住低下头来,看着那礼盒之中的那几块其貌不扬的大黄根茎,眼中猛然放射出异彩!

对于游牧民族来说,伤寒瘟疫一类的传染病虽然可怕,但,最可怕的还是便秘!

越上层,越恐惧!

然而,对于便秘,即使是最好的萨满祭司,也是没有丝毫办法。

甚至,每年都有德高望重的萨满祭司死于便秘引发的病症。

泥靡本人更是深有感触!

因为乃父军须靡,便是死于便秘的折磨!

如今,汉朝人却告知他,汉朝有药物能治便秘?

这……

简直是……

泥靡甚至找不到语言来形容了。

他甚至不敢相信!

因为,倘若这个汉朝大臣说的是真的。

那么……

自己礼盒里的那几块大黄,该值多少钱?

恐怕是无价之宝吧!

“果然?”泥靡抬起头来,看着张越,不敢相信的问道。

“贵使何不让人一试真假?”张越轻笑了起来。

大黄贸易,兴起于隋唐之后,一度成为了欧陆的明星产品。

在中世纪,威尼斯的商人,能为了一箱从东方来的大黄而打破狗脑子!

这种在后世毫不起眼的中药,是古代丝绸之路上最耀眼的明星。

最鼎盛的时候,价比黄金!

其影响是如此之大,以至于鸦片战争时候,满清有大臣上书道光,说什么洋人不足为惧。

只要断了他们的茶叶和大黄供应。

他们就要拉不出翔,自取灭亡!

这种话,道光居然信了!

可惜的是,满清的君臣,永远不会知道,当时的世界,日新月异。

工业革命蓬勃发展,大英帝国更是正处于其巅峰的维多利亚时代!

随着工业革命的进行,现代化学也随之崭露头角。

而在如今,原产中国的大黄,是这个地球上最安全有效的通便药物。

张越对此,自然是信心十足。

泥靡却是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就用乌孙话吩咐了起来。

只听他叽里呱啦的一顿吩咐,立刻就有两个乌孙使团之中的男子上前,跪到他面前,以额贴地,非常恭敬的领命。

张越看着,笑着拿起一块大黄,轻轻掰开一小块,然后命人拿去熬煮成汤。

一刻钟后,两碗大黄熬制的药汤,被端到这两人面前。

这两个乌孙人,接过药碗,一头闷下。

只过了不过半刻钟,也就是药汤刚刚被吸收到肠道的时候。

这两人忽然捂住肚子,眼中露出狂喜之色,一路狂奔跑出大厅,在侍女的引领下,直奔厕所,然后舒服无比的蹲下去……

对他们来说,这简直就是天堂一般的感受!

而整个乌孙使团,在见到这个情况后,每一个人都无比珍爱的将自己礼盒里的那块大黄细心的呵护起来。

在他们眼中,这种汉朝的产物,是救命的神药!

是天神种植的圣物!

泥靡更是急不可耐的拉住张越,问道:“贵国是否愿意向鄙国出售这种大黄?”

“鄙国愿意用贵国所需的战马、皮毛和黄金来换!”

乌孙人是富裕的!

因为其地处东亚和西亚的桥头堡一带,控扼着东西交通的枢纽。

此地水草丰美,环境宜人,资源丰富。

南来北往的商贾,更是为乌苏带来了巨额的贸易收入。

故此,乌孙拥有大量的黄金储备。

更有着驰名世界的标志性产品——乌孙马!

这种优良的战马,在现在,是仅次于汗血宝马的良马。

汉匈两国都大量引进,希望借此改良自己的战马。

不过,乌孙人也是很精明的。

他们一直控制着对汉匈两国的良马数量。

特别是对于可以配种的公马,他们控制的非常死。

对外输出的,一般都是母马。

而要快速扩大马群数量,提高马种品质,优质的公马是关键中的关键。

毕竟,母马一年最多能生一胎。

而优质的公马,却可以日X数十匹母马。

两者之间的差距,不可同日而语。

张越听着,却没有马上答复,而是轻声道:“不瞒使者,大黄这样的药物,就是鄙国,也产出不多啊……”

“倒是茶叶,本官可以答应,贵国要多少,鄙国就供应多少……”

“至于大黄,还请贵使稍候,容本官上报我朝天子……”

作为穿越者,张越知道,要控制一个国家,最好的办法,让其对你产生依赖。

譬如霓虹、思密达,为何离不开米帝爸爸的温暖怀抱,甚至要主动为爸爸铺床暖被,甚至于冲锋陷阵呢?

根本缘故,就是这两国的经济、外交、军事安全,离不开米帝爸爸。

所以,哪怕再不情愿,再不甘心,也只能强颜欢笑,为爹地献完青春献子孙。

这是一个很有借鉴性的成功经验!

汉室要控制和影响乌孙,在目前的情况来说,军事手段是没有效果的。

不仅仅因为太远了。

更因为,匈奴这个敌人还在。

所以,就只能用经济和文化的手段,两者并行,让乌孙高层和乌孙人民,对汉产生依赖和信赖。

而这茶叶和大黄,便是经济领域的两张王牌。

之所以要限制大黄供应,是因为物以稀为贵。

若大黄供应太多,不就不值钱了吗?

张越可是打算将大黄,打造成丝绸之外的另外一种高端奢侈商品的。

至于茶叶则不然。

因为,茶叶的主产区是现在相对落后的南方。

扶持茶叶贸易,有助于汉家南方郡国的经济发展、就业以及社会稳定。

第六百八十五节 同志

出了安置乌孙使团的宅邸,张越扭头就去了其旁侧的官邸,看望和慰问居住于此的滇王常威与夜郎王赵涵。

托已故的大文豪,汉中郎将建节使司马相如的福。

诸夏文明,在西南地区,早已经生根发芽,而且扎下了深厚的根基。

而夜郎国和滇国,则是其中的翘楚。

其国内上层贵族和制度,早就已经全面汉化了。

两国王室更是早就抛弃了椎鬓、编发的旧俗,博冠羽带,建城而居。

滇王常威,甚至还能写的一手不错的诗赋。

前些日子,其入朝朝觐天子之时,就‘有感而发’,献上了一首名为《感天恩》的长赋。

洋洋洒洒千余字,将当朝天子吹捧为尧舜一般的圣王。

文章虽然只能算是一般,但其格式和韵律,却是相当工整和流畅,让一众原本以为是夷狄来朝,纯粹只是想看猴戏的博士鸿儒都是不得不另眼相看。

至于夜郎王赵涵,虽然做不得什么诗赋,但其一口流利的标准雅语和娴熟的贵族礼仪,也是让人青眼高看。

所以,张越与这两国君臣交流,不存在什么障碍。

而滇国和夜郎国,做入夏之梦,也已经二十多年了。

如今,一朝夙愿得逞,对于汉家的向心力和认同感,一下子就爆发了出来。

其对长安的忠诚与恭顺,更是不需要质疑的!

今年夏季旱灾,长安号召西南列国贡献蒻头、蹲鸱。

列国群起踊跃,争相向关中输送蒻头、蹲鸱。

其中最积极的就是夜郎国和滇国。

他们甚至派出军队,自带干粮,不求回报的向蜀郡输送大量的蒻头、蹲鸱,总数量达到了差不多三十万石,位居列国之首,仅次于汉键为郡和益州的输送量!

至于现在……

这两国君臣,对长安的向心力,已经可以与壬辰倭乱后的李氏朝鲜对明朝的忠诚相提并论了!

为了汉家天子,可以卖肝卖肾,甚至倾家荡产!

故而,当张越提出,想请滇王和夜郎王,帮他一个忙时,两位大王都是欣然应允。

做完此事,张越便打起马,来到建章宫中复命。

刚入宫中,迎头就碰上了刚刚拜为太仆的上官桀。

“贤弟奉命去迎接乌孙使团,这么快就回来了?”上官桀满脸笑容,迎上张越,拱手问道:“一切可还顺利?”

“蒙兄长挂记,诸事皆顺!”张越轻声靠近上官桀的身周,答道:“想来再过不久,兄长的太仆便可以准备接受乌孙良马了!”

上官桀一听,立刻就喜不自胜起来。

他这个太仆,已经是正式上任了。

一上任,自是采纳张越的计策,打起‘清除贼臣父子余毒’的大旗,狠狠的整肃太仆上下。

不过三日,就罢黩了太仆三十六苑二十四厩之中的上百名主要官吏,统统给他们按上一个‘贼臣一党’的名号,赶回家去种田,甚至下狱论罪。

然后,当然是开开心心的安排和扶持起自己的党羽来。

这种事情,只要是政治生物,都不需要去学习,天生就会。

只是……

威风是威风了,但威风完了,却要面对公孙贺父子二十年来埋下的种种恶果和弊端。

在过去二十年,公孙贺父子把持国家马政,肆意妄为,任人唯钱,将汉家九卿官署里,战斗力曾经仅次于少府和执金吾的太仆衙门搞得乌烟瘴气,问题重重。

以至于如今汉太仆上下在册马匹数量,居然不过三十万匹!

更麻烦的是,这只是账面上的数字。

鬼知道太仆那么多的牧场和马厩里,有多少在栏马匹?

所以呢,马政糜烂,让他这个新扎太仆也是头疼不已。

作为天子近臣,上官桀实在太清楚当今天子的脾气和个性了。

这位陛下,素来就不是一个体恤臣子的君王,更是从来懒得去为臣子考量。

这位陛下看人看事,素来只关心一个事情——朕交代的事情,卿做好了没有?

做好了,那自然龙颜大悦,以为是忠臣。

没有做好,那就不好意思,无论你有多少理由借口,他都懒得去听。

故而,上官桀近日来,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一个事情上——刷政绩。

而张越提供的这个讯息,对上官桀来说,当然是最好的政绩了。

“有劳贤弟挂念……”上官桀笑呵呵的道:“愚兄真是无以为报啊……”

张越轻声笑道:“兄长言重了!不过,愚弟还真有事有求兄长……兄长若是方便的话,烦请兄长从太仆的橐他厩中调拨橐他两百匹与新丰……”

“新丰如今正在大修水利,委实缺乏橐他这种可靠的牲畜!”

橐他就是骆驼。

自霍去病卫青大破匈奴,取匈奴河南、河西,又扶持起乌恒,将匈奴势力驱逐出幕南。

这种曾经不见于中国史书的异域牲畜,便在汉家大地上,生根发芽,甚至拥有了一个庞大的种群数量。

最鼎盛之时,在元狩二年,汉太仆拥有各类大小橐他几近二十万匹!

不过,元狩以来,汉室拥有的橐他数量就不断下降,至今恐怕种群数量已经不足五万了。

但……

这有什么关系呢?

上官桀甚至连思考都没有,就直接道:“既是新丰建设所需,为兄立刻便命人将橐他送去新丰,支援陛下与长孙殿下‘建小康’之大业!”

张越听着,连忙拜道:“多谢兄长!”

骆驼这种生物,是非常优秀的载重生物。

有了这批骆驼,新丰的水利修建建设速度就能加快很多了。

“对了……”上官桀忽然拉上张越的手,凑近他身边,悄悄问道:“贤弟对现在朝中议论沸沸扬扬的那件事情怎么看?”

张越听着,笑而不语。

上官桀所指的事情,张越心里面清清楚楚。

就是十余日前,大朝议上定策的那几个超级工程。

在五日前,前宗正卿刘屈氂,正式被天子拜为丞相,封澎候。

这也是平津献候公孙弘后的汉室惯例,拜相必封侯。

随即刘屈氂就上书天子,请求设置‘治河都护府’,总领东南甚至全国的治河、防汛、运河等诸事。

天子当然是欣然应允,还命尚书令张安世主持治河都护府的有司筹备一事。

然后,朝堂就乱锅了。

因为,当朝太子刘据主动上书,毛遂自荐,请求担任治河都护府都护。

这就立刻让朝堂内外,各方势力,战成一团。

反对者,如过江之鲫。

没办法,此事牵扯了太多的利益,也关系了很多人的政绩。现在,你太子一句话不说,就要跳出来摘桃子,吃相也太难看了些吧?

讲老实话,其实张越也有些看不懂刘据这一步棋。

太心急了!

讲道理,就算是刘据想要这个权力,也该是找人做托,不该自己跳出来,如此显眼的推动此事!

但……

作为刘进的大臣,张越也不好说什么。

上官桀一看张越的神色,就明白了张越的意思,立刻就笑了起来。

……………………………………

辞别上官桀,张越一路直趋温室殿。

如今,已是十月中旬,建章宫的湖泊,也都纷纷进入了枯水期,面积萎缩了三分之一还不止。

一路走来,张越能见到很多工人,在这些枯水的湖泊之中,挖掘淤泥,然后装车运出宫内。

这些工人,都是上林苑的百姓。

准确的说是刘氏的佃农,老刘家最铁杆的死忠。

所以,刘氏有什么好事,也都是交给他们去做的。

就像这宫里的徭役,一般都是发给这些人去做。

因为,汉室为皇帝服务的徭役,全部属于‘外徭’,是有偿的。

其酬劳也是绕过官府,直接由少府按人头每日发放。

所以,工人们的劳动热情和效率非常高。

张越见着,也是感慨不已。

这国家买单的工程就是好。

不会引发矛盾,更不会影响社会秩序,还能增加就业,拉升消费。

若有可能,张越恨不得,在新丰将所有工程,全部变成这种有偿的外徭模式。

可惜不能。

至少现在还不行,除非日后新丰工坊园的产业扩大起来,官府从工商贸易之中所得的税收超过了农业所得,才有这个资本。

当然了,若是将来棉花产业搞成了。

可以拿棉布当钱来使,或许届时一样有这个资本!

想起棉花,张越的嘴角就溢出丝丝笑容。

空间之中培育的棉花,差不多再有两三代,就可以尝试移栽到外界了。

说不定能赶上明年春耕。

新丰和刚刚被纳入新丰体系的临潼县,都有着大片大片的河滩滩涂地以及山陵,都是未来棉花种植的好地区。

想到这里,张越就想起了前几日,刚刚就任为守临潼县县令的王吉来信。

信上,王吉向他报告了其上任以来这月余临潼的事务。

首先,当然是其在临潼,照抄了新丰的种种制度。

申明法律,禁止溺子,公布小水利建设计划等等,这些都不足为奇。

真正让张越欣慰的是,王吉告诉他,其在临潼,组织百姓家庭之中二十岁以上的余子,前往新丰工坊做工的事情。

这可真是让张越很是激动!

因为,主动组织人民,提升就业,这是现代官僚的业务啊!

而王吉却迈出了这一步!

这说明什么?

说明张越的事业,拥有了第一个志同道合的同志!

第六百八十六节 黄金的魔力

一边走一边想,很快张越就来到了温室殿前。

今日在温室殿值勤的是赵充国,而另一位新扎侍中任立政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反正,这位任侍中上任数日以来,张越也只见了一面。

其他时候,不知道他在忙活些什么?

可能是在忙着与匈奴方面的李少卿联系吧?

不过,张越并不看好任立政的这个工作。

李少卿,已经不是当年的李少卿了。

想要劝他回来?

呵呵……

恐怕就算任立政变成亡灵法师,将李陵宗族全部复活,可能性也是零。

因为,李陵在匈奴,有了新的家庭、妻女甚至还有了一个属于他的国家坚昆!

倒是赵充国,这些日子在长安混的风生水起。

张越甚至听说了,还有好几位寡居的贵妇人,对这位汉军英雄,青眼有加,少不得上演了些少儿不宜的情节。

就连小姑娘,听说都有好几个芳心暗许。

只能说,大英雄真丈夫,从来不缺红颜知己。

当然,赵充国也不止只有桃色新闻。

这些日子以来,赵充国都在朝中到处活动、游说,争取朝中大臣对楼兰方向的支持,至少也是关注。

因他之故,楼兰的情况,竟也成为了长安闾里耳熟能详的趣闻、八卦。

什么白龙堆、车师、蒲类诸国和匈奴僮仆都尉,也渐渐为人所知。

甚至还在长安城中,营造起了不小的声势,鼓动了一帮血气方刚的勋贵子弟,平日有事没事就大呼‘踏平白龙堆,直入蒲类海,诛僮仆之贼,宣王化于西域’。

这自然是好事。

很多时候,一个靠谱的科普,就能解决很多问题。

而赵充国看到张越,也是一脸笑容的迎上来,道:“侍中可接到了乌孙使者?”

张越拱手作揖道:“自是接到了!已经送到了大鸿胪官邸,妥善保护起来!”

赵充国听着,露出喜色,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他最害怕的就是乌孙使团在汉室境内出问题,甚至闹出什么祸端来。

作为边塞来的大将,赵充国比绝大多数朝臣都更清楚乌孙对汉家的战略意义所在。

只要乌孙依然亲汉,则匈奴在西域的统治就注定不得安宁。

毕竟,乌孙占据的可是天山以北,直至阗池的广袤地区,居高临下,威胁着整个匈奴的西域部分。

张越却是呵呵笑着,问道:“陛下可在?”

“陛下在殿中按摩……”赵充国说道:“侍中可径直觐见!”

张越听着点点头,对赵充国拱手一拜,便提起绶带,直入温室殿。

一入殿内,身体立刻就感觉暖和了起来。

张越解下身上穿着的厚重裘衣,一路向前,来到了天子的寝殿门口,然后理了理衣冠,恭身拜道:“臣毅奉诏迎接乌孙使团,今已成命,特来复旨!”

过了片刻,郭穰的身影就从寝殿里冒出来。

“张侍中,陛下请您入内说话……”郭穰说着,一挥手,便有着宦官取来一双木屐,给张越换上。

张越换好木屐,跟上郭穰的脚步,亦步亦趋,走入寝殿之内,就见到天子半躺在一个软塌上,闭着眼睛,两个御医在他身侧,轻轻的揉捻和按摩着他的身体。

自从张越将后世的一些养生法门教给了这位陛下后,他就已经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什么按摩、太极、食疗,他都是按时定点,甚至还研究出了许多心得。

“臣毅恭问吾皇圣安!”张越提着绶带,恭身一拜。

“卿回来了……”天子微微睁眼,做起来,换了一个姿势,看向张越,问道:“乌孙小昆莫,卿见到了?”

“臣见过了……”张越拜道。

“其人如何?”天子问道。

“其人啊……”张越眯起眼睛,回忆起与这位小昆莫接触的过程,然后轻身拜道:“为人颇为自傲,其志颇为桀骜……”

暂时,这位小昆莫,虽然差不多已经被汉室的强盛和张越给慑服了。

但是……

说到底,他也不是自己人啊!

在汉家眼中,解忧公主和翁归靡所出的那位元贵靡才是自己人!

一个流着诸夏血液,被一位优秀的诸夏妇女养育长大的乌孙王子。

要不是元贵靡现在太小了,难以服众,而且乌孙又与汉室相距太远,张越敢保证,天子肯定会让李广利去帮助元贵靡掌权的。

“桀骜?”天子笑了一声,这个事情他早就知道了,事实上,解忧公主曾经报告过这位未来乌孙昆莫的亲匈奴态度。

但不要紧!

挖墙脚这种事情,汉家又不是第一次做了。

别说是一个亲匈奴的乌孙王子了。

汉家曾经连匈奴孪氏的嫡系,也策反了好几个!

其中还有一个,甚至是在太宗时代,被汉家策反的!

只要锄头挥的勤,哪有挖不动的墙脚呢?

所以,天子微微一笑,问道:“那其到了长安后呢?”

张越闻言,长身拜道:“夷狄之人,久居化外,目睹陛下圣治和我汉家盛世,哪里还敢有什么二心?”

“已是为陛下盛世所镇服,臣以为其回国后,恐怕不敢有反汉之心!”

天子听着,自然龙颜大悦,他就喜欢这种好话、好事,赞道:“卿出马,朕无忧也!”

“臣不敢居功!”张越连忙拜道,然后抬头,看向这位陛下,轻声道:“只是,臣依然以为,陛下当亲解忧主与乌孙昆莫所出之子……”

这是必然的!

解忧公主在乌孙,为汉室为诸夏,流血流汗,若不能有一个好结果,那日后谁还肯为国出力?

天子听着,却是犹豫了一下,道:“怕是不好吧……”

“以朕所知,乌孙先王曾与当今昆莫有约,百年后必以其子为嗣,且乌孙国中贵族,也都半信此约定……”

张越听着,心里面笑了一声,国家之间,哪里有什么永恒不变的友谊?

就连米帝,不也曾经对自己的表哥痛下杀手,一次苏伊士运河危机,将大英帝国最后的底裤都给拔掉了!

乌孙国国王,若不能让元贵靡坐上去,汉室就很难彻底控制乌孙。

不过呢,这些话当然不能明说。

毕竟,这屏风后面可坐着一个太史令的史官,而如今的太史令司马迁是出了名的固执和坚守原则。

所以,张越想了想,拜道:“臣只是想请陛下亲解忧主之子……以合春秋之义……”

直接军事干涉乌孙,也不太好。

特别是若乌孙人没有实质性的反汉举动时,贸然军事干涉,强行扶立元贵靡,也可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就像历史上的布拉格之春,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

但……

若未来汉家击败臣服或者灭亡匈奴,兵临西域,将文明撒播过去。

这位小昆莫若是听话、懂事,还可以过些安生日子,甚至可以在昆莫之位上,详尽荣华富贵。

但他一死,自然是得元贵靡即位。

这是不可能更改的基础!

他若不识相……

张越只能说呵呵了。

天子听着,却还是有些踌躇。

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很要面子,而且特别爱惜羽毛的君王。

他可不想在历史上留下什么背信弃义的名声。

而张越的意思,却是有欲在必要时刻,军事干涉乌孙,甚至废立乌孙昆莫的态度。

张越见着,没有办法,只好放大招了。

他恭身拜道:“启奏陛下,臣从乌孙使团中人得知,乌孙有河名曰:金玉河,乌孙人云,其河金版玉底,其多出美玉黄金……”

“据说,乌孙人岁自此河得金千余斤,美玉不计其数!”

天子闻之,立刻站了起来,问道:“果真?”

“果真!”张越自信满满的拜道:“陛下可遣使去乌孙,问解忧公主,一问可知!”

这条河,在后世名曰:玛纳斯河,是一条巨大的冰川河流。

在清代这条河流以生产金砂、玉石著称,林则徐就曾盛赞此河出产的黄金和美玉。

而在如今,乌孙人因为没有淘金技术,只能对其望而兴叹,让这条富含金砂的河流白白流淌。

真是太浪费了!

在整个西域地区,类似的富金沙河,还有好几条。

其中就有两条,靠近汉军的势力范围。

其一在龟兹,一在车师。

若未来汉军进军西域,张越是肯定会将这些富含金砂的河流和富金矿拿出来当噱头,也吸引人民前往!

以其形成一个西汉版的淘金潮!

当然,这是未来的计划。

而在现在,为了让天子支持他,并加强对乌孙的控制和影响,特别是加强对解忧公主的支持,张越只好提前将这条富金河拿出来吸引天子。

效果,也和他想象中一般,非常强大!

当朝天子,这一生的爱好很多。

而爱钱贪财,是他排名前几的主要爱好!

为了敛财,他连白鹿币都搞过,因此引发了西元前的第一次金融危机。

最后还是靠着杀了一批伪造白鹿币的贵族,抄了他们的家,又让桑弘羊主持平准均输,才把这个窟窿填好。

没有让刘家失信于人。

所以,张越很清楚,黄金、美玉,这两个关键词对这位陛下有着怎样的杀伤力!

一条年产黄金上千斤的富金砂河,足够让他丢掉节草,放弃一些面子上的担忧了。

更不提,张越还用了金版玉底来形容。

果不其然,这位陛下立刻就动心了。

第六百八十七节 喜事

陛辞出宫之时,已经差不多临近日暮时分了。

这也正常,冬日的白昼,每天都在缩短。

故而,刚到家中,天色就黯淡下来,北风呼啸在戚里的巷子里,发出悲戚的呜咽声。

“主公……”张越刚进家门,田禾就迎上来,为他解下外套,笑着道:“您可回来,新丰的工坊令吏,今日递了拜帖,说是有事求见,只是您不在家中,令吏才告辞而回……”

“丁缓?”张越闻言一楞,立刻问道:“丁令吏何事?”

“据说是主公曾经嘱托其营造的一件物事有了眉目……”田禾轻声道。

张越闻言,脸上立刻露出喜色。

离开新丰前,张越交给了丁缓一个任务。

便是要制造一具蜂窝煤铁模。

在后世八九十年代,甚至新世纪,广大农村甚至城市,都广泛的用蜂窝煤来取暖做饭。

这是一种简单易用,易于使用,也易于制作的燃料来源。

而用于制作蜂窝煤的铁模,则是张越瞄准和盯上的新丰产业升级关键一环!

因为,这玩意虽然技术含量不高,但却涉及冶铁、锻造和生产等方方面面。

最紧要的是——只要研究出来,其需求量近乎是无限大的!

旁的不说,单单是长安城,每年需求量就可能在五千件以上。

一个铁模,最少应该重十斤(汉斤),利润至少在三倍以上!

最最重要的是,若蜂窝煤被广泛推广开来,以中国的煤炭储量和分布,足可迅速取代旧有的柴禾燃料!

对于保持水土,稳定黄河上游的生态,有着无法想象的作用!

还能增加就业,扩大煤炭产业升级再开发,为未来的煤炭工业,奠定基础。

只是,话虽如此,然而,在后世一个小铁匠就能手工打造的铁模,在这西元前的时代,却涉及了很多关键的技术。

旁的不说,如何将生铁制成铁杆,然后再将之装进铁皮模子里,就很有难度。

更不提,铁模的那十几根纤细的铁钎。

好在,丁缓和他的门徒们,最是擅长这种精细的活。

仔细算算时间,好像不过月余而已,他们便成功的解决了问题!

张越完全无法按捺自己内心的欣喜,立刻就回家给嫂嫂告罪一声,甚至没有来得及去和金少夫温存,便急急忙忙的驱车出门,直奔丁府。

到了丁府,张越扣门而进,丁缓立刻迎出来,恭身拜道:“不意侍中公竟星夜而来,下官阖府荣幸备至!”

对于张越,丁缓现在已经是彻底折服了。

自入新丰,任为工坊令吏,主持新丰工坊的一切技术及工坊事务后,他就已经是大权在握,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甚至,连少府甚至石渠阁里的许多前人技术资料,乃至于萧何从秦宫废墟里整理出来的秦少府技术资料,也是向他全部敞开,任由阅览。

丁缓一下子就翱翔在了知识和智慧的海洋里,不能自拔。

尤其是张越从石渠阁里整理出来,带给他的墨子七十卷、田俅子三卷、我子七卷以及巢子二十卷,更是让他满意的不行!

这些墨家先贤的思想著作,早已经失传、散役百年以上!

自田横自刎,墨家百年不能再出一个钜子,就是因为没有了这些思想著作,失去了这些精神指引和纲领。

没有了理论,又没有纲领,谁玩的起?

当初,丁缓的父兄,就是被杂家的伍被拿着三卷我子给忽悠去了寿春。

而现在,张越给了他一百余卷!

这本身就足够让他卖命了。

更不提,张越还给了他足够的信任和支持。

让他可以在新丰工坊园里收徒甚至传道。

星星之火,渐渐点燃。

虽然心里面不是很清楚,这位儒门公羊学的俊杰,为何会对他这个墨家余孽伸出援手。

但感其恩义,已是极深。

而自古墨家门徒,最重恩义。

受人之恩,赴汤蹈火,死不旋踵,也要报答!

丁缓虽然不是正统的墨家门徒,但这个本心还未丢掉。

张越却是没有太过寒暄,拉起丁缓,就道:“闻知丁公喜讯,吾安能安坐?”

“侍中请……”丁缓拱手作揖,将张越领进内宅,然后就取出了他带来长安的那个铁模。

张越一见就两眼放光,走上前去,接过铁模,抚摸着其表面光滑冰冷的质地,然后提起模杆,仔细端量了一下其底部,最终欣喜万分的对丁缓道:“丁公造出此物,吾为天下谢公!”

丁缓听着,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拱手问道:“侍中公,不至于如此罢?”

对张越丁缓是有些看不透的。

帮着他这个墨家余孽,搜集和提供墨家典籍,甚至默许和纵然他在工坊园里收徒授业,或许还能理解为这位侍中官想效仿当初的北平文侯张苍。

哪位已故的汉家名相为相期间,就是大力提拔和使用百家之人,不拘学术政见,只要有用统统用之。

但,沉迷于种种技巧之事,甚至连这么个不明用途的铁器,也如此郑重其事,不免有些过了。

张越却是提着手里的铁模,笑道:“如何不止于此?”

他举起铁模,轻声道:“丁公,拭目以待吧!”

“此物……将改变天下!”

拿着这个铁模,张越心里万丈豪情。

小小的铁模,看似简单,仿佛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只要突破了那几道工序,就可以大规模制造。

但它带来的影响,却是无法评估的!

正如后世的那句话——南美洲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可以掀起一场风暴!

铁模亦是如此!

提起此物,张越和丁缓告辞一声,就急急忙忙的赶回家中,然后立刻进入书房,提笔开始写奏疏。

只是,才写了一小段,张越就忽然停下笔来,陷入沉思。

因为他发现,蜂窝煤好用,但这是只有他知道的事情,而其他人不知道,特别是当今天子与朝臣们。

若自己大咧咧的上奏,请求国家支持推广铁模和使用蜂窝煤。

恐怕,情况十之八九会变成当初董仲舒呼吁种植宿麦。

最终变成单纯的呼吁,而无法取得国家层面上的支持!

若失去了国家的支持和倡导,乃至于政策扶持,蜂窝煤和铁模的推广,怕是需要百年为单位的时间,才能走入千家万户。

到那个黄花菜都凉了!

毕竟,这铁模重十斤,以生铁打造,哪怕是以单纯的铁价来算,造价也差不多要四百钱(注1)

算上加工费用、利润和零售利润,最终的市场售价,若低于一千钱,就不会有人有什么积极性生产。

毕竟太史公就说了:要是某个买卖,利润低于两成,那就不是什么好门路。

也只有利润,才能让工坊主和天下的商人有动力去生产、销售和推广此物。

所以,此物要推广,就离不开国家订单。

特别是少府、太仆、大鸿胪和卫尉这几个雇员数万甚至数十万的超级机构的订单。

事实上,很多东西,在早期也只能是靠着国家订单来维系。

可……

现在,张越空口白牙,就要让国家出钱来购置铁模,生产蜂窝煤?

恐怕就连公孙遗和上官桀也未必会支持!

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别人拿出真金白银,甚至从本来的预算里拿出一部分帮你?

搞笑吧!

他们又不是白求恩!

所以,得有一个好的借口或者说办法来驱动天子和朝臣们有这个动力来做事!

那什么借口或者说办法,能够达到这个效果?

张越陷入了沉思之中。

一时间更是有些烦躁,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

“夫君,妾身给您熬了些鸡汤……”金少夫端着一盅鸡汤,走到张越身边,轻声道:“趁热喝了吧……”

张越接过汤盅,闻了一下,鸡汤的清香,沁人心扉,打开碗盖,更是清澈见底,犹如清水,金少夫的厨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看着碗里的鸡汤,张越忽然一怔,然后便看着金少夫,狂喜的道:“多谢少夫,为我解忧!”

金少夫满脸疑惑,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张越却是一口喝光鸡汤,放下汤碗,然后一把搂过这美人的娇躯,在她脸颊上狠狠的亲了一口,嗅着她身上的香气,再看着她越发丰腴起来的身姿,张越忍不住在金少夫耳边轻声道:“少夫且先回房稍等,为夫马上便来……”

金少夫闻言,立刻就羞红了脸颊,盈盈道了一声诺,道:“请夫君恕罪,妾身这未来十月,怕是不能再侍奉枕席了……”

“嗯?”张越先是一楞,随即就狂喜了起来,握住金少夫的柔夷,问道:“少夫的意思是?我要当爹了?”

“嗯……”金少夫又羞又喜的搂住张越的臂膀,将头埋在张越胸膛立,轻声道:“昨日妾身身体不适,便请了淳于家的阿姊来家里诊脉,阿姊说是……喜脉……”

张越听着,立刻喜不自胜起来。

淳于家族是汉家最有名的妇科专家,从太宗时算起,便已有将近七十年,代代为宫廷妃嫔和达官贵人的专用私人妇科顾问。

其在妇科领域的造诣,整个天下无人能及。

既然是淳于家的人说的,那自然是不会错的。

第六百八十八节 喝热水运动(1)

兴奋过后,张越立刻就小心翼翼的,扶着金少夫,回到房中歇息。

让金少夫既是甜蜜无比,又有些好笑。

自家这位夫君,长安人称张蚩尤,但在此时,却变得一个笨手笨脚,不知所措。

“夫君,妾身才不过月余的身子,却是不需如此小心……”金少夫忍不住嗔道。

“哎……”张越扶着金少夫,坐到床榻上,笑道:“这可是我张氏的长子呢!”

老张家传到他这一代,就他这么一根独苗,如何能不慎重?

“对了,嫂嫂可知道了?”张越问道。

“还不曾禀报嫂嫂……”金少夫轻声道:“此事,妾身不敢擅自上报,还是得由夫君来说……”

这也是正理,毕竟,金少夫在理论上只是一个侍妾,连滕妾都不算。

这种事情,只能由作为丈夫的张越去报告家里的长辈,这才符合礼法。

“如今夜深,不便惊扰嫂嫂……”张越安抚着金少夫,道:“明日一早,为夫便带着少夫去给嫂嫂请安,报此喜讯!”

“诺!”金少夫闻言,立刻欣喜起来。

虽然对此早有预料,但是,能够得到张越的亲口承诺,还是让她放下了最后的担忧。

因为,按照这个时代的潜规则,妇有身,必报告祖宗,只有报告祖宗后生下来的子嗣,才能有名分。

尤其是滕妾和妾室!

而能有资格报告祖宗的,当然是家中长辈!

所以,在有些大家族,为了防止子嗣将来争产,许多人都采用了妾室滕妾之子,不告祖宗的做法。

换而言之,就是不承认这个孩子的合法性。

失去祖先的承认,就意味着,其的地位是私生子。

不具备任何法律意义上的地位,更不可能与他的兄弟们争夺产业的权力。

但是……

其实这还是很温和,很有人情味的做法!

很多心狠的家族,为了绝除后患,甚至会将滕妾之子,生下来就溺死!

好在类似的家族,只要被发现,就会被人攻仵,不可能爬到高位。

张越扭过头来,对着房中金少夫陪嫁来的那几个婢女嘱托道:“少夫有孕,尔等务必仔细着照顾,不可有差池!”

“诺!”婢女们纷纷高兴的领命,为自家女主人高兴不已。

张越这才回过头来,对金少夫道:“待禀明祖宗,为夫就陪少夫回娘家省亲,向金氏报喜!”

金少夫听着,美眸之中立刻闪出泪花,轻声道:“诺!”

心中更是充满了欣喜和感激!

因为,按照一般的世俗规矩,妾是不能享有回娘家省亲的权力的。

毕竟,‘侍妾’在法律上属于物品,而且是赠品!送出去的女儿,等于送出去的钱,压根就没有什么省亲一说。

而张越的这个决定,等于是告诉家中上下和金府上下。

虽然她是金氏‘送出去侍奉侍中枕席’的礼物,但是……

地位却不可以等同一般侍妾,而是具备了一定地位的女主人!

当时之中,肯这么做的人,真的是凤毛麟角!

…………………………

安顿好金少夫,张越就回到书房,继续提笔写奏疏。

因有金少夫的这个喜讯,张越写起来,也是精神抖索,亢奋不已。

没花多久功夫,便将奏疏写好了。

吹干墨迹,检查了一遍,张越就满意的笑了一声,轻道:“还好我是穿越者!”

就在不久前,金少夫端来的参汤,让他想起了一个事情。

那就是——后世中国,喝热水的风俗,风靡全国。

从城市到农村,人人都知道,要喝热水。

便是医生,遇到感冒病人,嘱托最多的也是‘好好休息,多喝热水’。

这在后世,属于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之事。

但作为前公务员,张越知道,为了将这个常识,将这个人人都知道和遵守的事情,嵌入人民心中,使人民人人皆知,花费了多少时间?

从晚清开始直至新中国的爱国卫生运动,总共八十载光阴,历经三朝,无数仁人志士奔走呼吁,才终于使得此事变成了常识,化作了人所共知的卫生规矩。

而其中的变迁,则反映了晚清以来的种种社会面貌。

此事给张越以无限的启发。

喝热水!

确实是现在说服朝臣和天子,大力推动和宣传、普及蜂窝煤的关键词!

也是一种有效的防疫手段。

正好,张越迄今依然兼着‘京畿全权除疫大使’的差事,保留着节杖和印绶。

所以,他上这么个奏疏,天经地义。

而且,他以自己曾经在长安亲自参与防疫工作的成绩和信用做背书,也不怕满朝文武和天子不信。

就算有人心里面怀疑,大抵也会抱着‘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淳朴观念,不由自主的按照张越的说辞来做。

当然了!

张越要冒的风险,也是有的。

他必须证明给天下人看,喝热水确实可以有效防止感染。

至少也要能证明,可以切断霍乱之类的传染病的感染源。

不然的话……

参考一下史书上记载的那些百姓在龙王庙里求雨,结果龙王爷没有下雨,于是暴怒的百姓,将龙王爷的塑像抬出去晒太阳甚至砸个稀巴烂的记录。

东汉末年的黄巾军连‘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都喊的出来。

连老天爷,若是不能保佑和庇护人民,也得去死!

一旦张越的保证和背书没有奏效,甚至适得其反。

反扑和反噬也就随之而来。

好在,后世的成功经验,证明了喝热水确实是在没有有效的净水技术前,最合适也最适合诸夏国情的防疫卫生策略。

若能普及开来,不知道可以救多少条人命。

………………………………

翌日,刚到辰时,尚书令张安世揉了揉宿醉后有些头疼的太阳穴,走到兰台的尚书台官。

尚书左仆射杨敞就迎头迎上前来,恭身问礼:“见过令君!”

“可是有奏疏?”张安世问道。

“正是……”杨敞是刚刚由霍光举荐为尚书左仆射的,还不是适应尚书台的工作,所以事无巨细都要报告和请教张安世,而其中最多的就是大臣们上奏的奏疏了。

所以,张安世也不以为意,道:“若是一般奏疏,杨仆射自己拿主意就行了!”

在当了差不多八年的尚书令后,张安世也有些乏味了,不想再被这宫廷束缚自己的才能,想要建功立业。

而他瞄准的目标,就是即将成立和组建完成的‘治河都护府’。

天子的意思是,这个‘治河都护府’将是九卿级别的官署。

而且,出任都护者也几乎可以肯定是太子刘据了。

这不仅仅是天子本人的意思,也是目前朝局发展的必然。

毕竟,太子刘据可是自己亲自跳出来上书毛遂自荐的。

由之,就使得丞相刘屈氂、执金吾王莽、太常卿商丘成,虽然都是骂骂咧咧,大有不满,却也只能捏着鼻子,接受了这个事实。

毕竟,那是太子,是储君,未来的天子!

储君欲要学习政务,治理国家,臣子岂能设限?

也不会有人敢出这个头!

当初,张释之拿着先帝刷声望,各种为难和打脸,结果如何呢?

太宗驾崩,先帝即位,头一个事情就是抓邓通,放张释之于淮南。

可怜张释之一代名臣,却落得一个外放外郡,子孙迄今不能入仕的结局!

就前些年,蜀郡举荐孝廉,其中有一个名为张玉,天子见其名字,就好奇的看了下此子的籍贯和家世,结果发现其为张释之之后。

然后就下旨训斥蜀郡郡守,说他‘不能尽忠国家,不能举荐英才’,逼得这位本来政绩不错的郡守,只能乞骸骨!至于那位张玉……自然是再也没有了后续!

好嘛,小本本都记到了现在!

这刘氏小鸡肚肠,心胸狭隘,可见一斑!

故而,满朝上下,虽然都是愤愤不平,但终究而已只能低头拥护储君的大策。

丞相刘屈氂,更是变了口风,转而颂扬太子‘敢于任事,社稷之福,国家之幸。’

至于其他人,更是秒变马屁精。

而张安世……

当然也起了心思。

这治河都护府,太子领衔可以啊!

但下面的有司和主要负责事务,总该有人去做吧?

譬如说,那个会稽郡的越池围湖工程……

张安世真是哈喇子流了一地,梦寐以求,想要得到主持此事的机会!

他知道,只要自己主持了此事,一旦功成,那就拥有了一张通向未来三公,甚至是丞相的门票!

乃父张汤,就是因为没当上丞相,才被人暗算、构想,身死狱中。

张安世,当然不想重蹈覆辙!

所以,此事他是志在必得。

但竞争者,却也是不少。

毕竟,瞎子都知道,东南诸事,以越池工程为最。

工期短、耗费小,收益大!

觊觎者,自然是无数。

哪怕是他张安世,也未必能说稳操胜券,所以,这几日来一直在应酬和宴请大臣,联络感情。

这不昨天晚上,又喝到了半夜。

就听着杨敞拜道:“令君,此事还非得令君亲自过目不可……”

说着杨敞就将一张写在白纸上,撰写过的奏疏递到了张安世眼前。

张安世抬眼一看,神色立刻就严肃了起来:“张子重奏了何事?”

第六百八十九节 喝热水运动(2)

不知不觉之中,长安城的贵族,尤其是外戚勋臣们,忽然流行起喝沸水了。

不拘饭前饭后,还是休息闲暇之时,都能见到贵戚们,深深的抿了一口下人端上来的沸水,也可能是茶汤,一口闷下,然后大呼一声爽快!

便是宰相家里,也不例外。

刚刚拜相,受封澎候的刘屈氂,此刻就捧着一个茶碗,细细尝着刚刚煮好的茶汤。

放了姜和少许盐的茶汤,喝着有些微辣,然而,为了长寿,哪怕刘屈氂这个北方人也是顾不得许多了。

“张子重的奏疏,光禄勋看过了吧?”刘屈氂轻声问着端坐在自己对面的韩说。

“不瞒君候,说已然看过了……”韩说笑着看向这位新扎的帝国丞相。

这位丞相,虽然拜相不过十余日,但权柄却是已经重于之前的多任丞相了!

最明显的例子,便是天子已经连续将两次朝会的主持权力,交给了刘屈氂——自武强候庄青翟后,汉家历任丞相,还没有谁能如此!

当然了,这也是羡慕不来的事情。

谁叫这位澎候,乃是宗室!

而且是一步一个脚印,从基层杀到长安的宗室呢?

自家的优秀子弟,杰出人才,当今天子岂能不看顾一些?

“如何?”刘屈氂不动声色的问道,拜相不过半月,就获天子信任,委以重权。

刘屈氂自是清楚,自己必须负起责来。

朝中事务,从此若有了纰漏,那天下人和朝堂内外,可只会怪他这个丞相!

这个礼绝百僚,协调阴阳,佐理万国的宰相!

如当初平津献候公孙弘一般,必须把朝中事务和天子交代下来的任务,办的妥妥帖帖。

“这种事情……”韩说眉毛微微一动:“谁能说得清楚?”

“不过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而已……”

当初,那张子重主持长安防疫,轻描淡写之间,就让一场可能爆发的伤寒之疫消弭无形。

据说,便是感染伤寒的病患,也因其之故,能存十之八九,只有少数几个倒霉蛋,因为身子骨太弱,药石不进而夭亡!

而其在负责除疫事务时的种种措施,因之迅速在长安城里流传开来。

现在便是长安城里的贩夫走卒也知道,感冒伤寒,可以用桂枝、生姜、甘草熬为桂枝汤,发汗解表。

家家户户更是常备柳树皮,遇有头疼脑热,便煮水服食。

现今就连关中的右扶风和左冯翊的百姓,也知道了这么个办法。

一时间,各地柳树纷纷惨遭剥皮之苦。

至于那些被其用来治疗咳嗽、伤寒的药物,譬如桔梗,现在已经成为了长安药材市场上的明星。

医方卜噬之家,更是以其为神丹妙药,广泛应用于各类疑难杂症甚至是占卜吉凶。

更不提,这位还是如今长安贵戚们公认的‘养生名家’。

都能指导天子养生,还能让天子言听计从的养生名家说的话,谁敢不听?

别说是其他人了,就是韩说,现在也一样在家里按照那前些日子张子重奏疏所说,喝水必喝热水,至不济也得是白开水。

从前习惯的饮水方法,统统抛弃了。

便是其族兄韩骞这样沉迷于修仙的贵族,也不再接引早晚晨露,而是改喝开水。

修仙诚可贵,但长寿更紧要啊!

可没有谁肯因为没有遵照‘养生名家’的嘱托,以至于六邪入体,召来病痛!

“只是……”韩说忽然戏虐的笑了起来:“经此一事,怕是天下方士术士,皆要恨张子重入骨了!”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何况这是绝户计!

从前,无数方士术士,都曾经献策天子,说什么要炼长生不死药,必服晨露月华。

当今天子,于是先修柏梁台,后造神仙台,接引晨露夜华吞服,以期长生。

现在好了,张子重一纸奏疏,捅破了这个谎言。

从此以后,这些术士方士,还怎么诓骗当今?

“恨?”刘屈氂听着,忽然笑起来:“也要有人才能恨呢!”

“人都死光了,如何恨得起来?”

“昨日,天子下诏,赐死了宫中十余位随侍方士,还遣使去了青州,抄了好几位知名方士的家……”刘屈氂感慨着道:“经此一事,困扰国朝三十余年的术士方士显贵之风,终于散去!”

“谁叫那张子重奏疏写得好呢?”韩说低头道:“一沙一世界,一叶一州郡,其阳生之正,而阴生之负,正者养也,负者害也!养者为元,害者为蛊,人服之入体,则阴阳混杂,病蛊无息潜入,如细作之翻越城墙,入其庙堂,暴而起之,莫能挡也!”

“而能杀阴者,独至阳也,故燧人氏钻木取火,自古以为圣王,盖其以火杀食之病蛊,功参日月,遗泽万世者也!”

“而夷狄者,被发文身,刀耕火耨,茹毛饮血,故其不能长寿,盖病蛊之生,悄然无息……”

念着那本奏疏上的文字,韩说也是嘿然道:“此论,虽未能证实,让谁人能否?”

只要没有人有证据可以推翻这个论点,那么,只要不是想着自杀,没有人会再去喝什么冷水、晨露乃至于吃生肉了。

更何况,那张子重的这个论据,未必就没有支持的证据。

旁的不说,韩说可是知道,在广陵和齐鲁的贵族士大夫们,嗜鱼脍,以其鲜嫩而争相尝之。

结果就是每年都有一堆人,得虫蛊而死。

还有会稽郡和胶东的渔民,更是流行着一种更恐怖的疫病,得病之人,常常是消瘦如柴,偏又腹部臌胀,几乎无药可治,只要沾染必死无疑。

他当初随军南下,平南越、闽越,就见过很多类似的病患。

这也是越人的所谓巫蛊之术的源头!

如今看来,很可能是如那张子重所言,当地的水源/鱼肉里有致病的病蛊,这些人没有煮熟、煮沸就贸然食用,导致病蛊入体,就如细作潜入军营,在粮草囤积和中军帅帐之中放了一把火。

只是,韩说是不会这么好心的为那张子重站台的。

当然了……

“我虽不能,吾子可也……”韩说在心里微笑着。

狡兔三窟,这是老韩家的家教和生存智慧。

所以,昨日他就悄悄的将一张自己写下来的有关南征路上记录的白纸‘不小心’掉在了那两个傻儿子的书房门口。

想必此刻,那两个傻儿子,已经是喜不自胜的出去宣扬了。

这样一来,即使未来,那张子重真的成长为卫霍那样的人物。

他也最多只能迁罪自己。

只是……

到那个时候……

“吾早已入鬼伯国度,于黄泉之下喽!”韩说想到这里,就微微的翘起嘴唇,得意万分。

汉人信奉的生命观,特别有意思。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汉人虔信,一个人只有一生。

人死既入黄泉,入鬼伯之国度。

若能有子孙香火血食祭祀延绵不绝,则神灵永在!

也是因此,汉人才对绝嗣、失国和绝后这种事情,恐怖异常。

很多人不怕死,就怕绝嗣,没有香火血食,变成孤魂野鬼,消散于天地之间。

正如士大夫们,不怕千夫所指,就怕春秋之诛。

因为千夫所指,不能伤其毫毛,但春秋之诛,诛心诛神,使其受万世唾弃,远超任何刑罚。

“只是……”刘屈氂忽然皱起眉头来:“吾等九卿贵戚,固然可以时刻热水熟食……”

“有司佐吏及大小匠人、军士,又该如何时刻有热水熟食可用?”

“这张子重,真是会找事!”

刘屈氂说到这里,也不免埋怨了起来。

在他想来,这张子重不该公开上书,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有什么事情,大家一起商量商量,各自通气不是很好嘛?!

现在好了!

刘屈氂已经能想象到,随着下面的佐吏、官署有司和军士们都知道此事后,他们会做何反应了?

肯定会跟朝堂要求提供热水热食,以驱邪杀蛊!

若朝堂不能给他们提供这个条件,那乐子就大了!

想想看,国家三公九卿有司,百石及斗食之吏,仅在关中就多达数万之众。

这些人若是串联起来,足可瘫痪整个关中!

哪怕不如此,只是一般的怨怼和不满,也都够他这个丞相喝一壶的了!

军方的骄兵悍将就更了不得了!

他们的要求,若是不能满足,信不信他这个澎候以后连出门恐怕都得用盾甲为墙了。

不然,万一出个聂让,白虹贯日,如何是好?

但,要满足这些人的要求,可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首先,就是燃料的问题。

仅仅是关中的驻军和佐吏们,总数就怕有个十万左右,再算上少府卿和太仆有司的工匠、牧民、兽医、杂役,七七八八加起来,二十万是有的。

他这个澎候去那里弄能满足二十万人每日烧水热饭的燃料?

怕是将天下的秸秆都运来长安,也撑不了半年!

韩说听着,却是呵呵笑道:“君候何忧?解铃还须系铃人!张子重既然敢如此做,必有解决之法!”

刘屈氂一听,站起身来,微笑起来,道:“英雄所见略同,吾与光禄勋,可谓惺惺相惜!”

这正是他找韩说来家里的缘故,就是统一战线。

那张子重,若没有办法解决他自己惹出来的问题,那么,就算是他是什么张蚩尤,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一下子开罪满朝文武,便是天子怕也护不住他了!

对刘屈氂来说,张子重幸贵也好,跋扈也罢,与他无关。

只要不干涉他的光荣相路,他也不介意这位权贵,变成卫霍般的巨头——卫霍纵横之时,正是汉家相权的一个小高峰,时任丞相平津献候公孙弘不说只手遮天,起码也是握军国大权,行宰辅之时。

而他刘屈氂可不同于公孙弘!

他是宗室,而且是与当今血缘关系很近的宗室!

乃父中山靖王,再怎么说也是当今的胞弟,虽非同产,却也皆是先帝所出。

每岁祭太庙,他刘屈氂都是有资格去高帝和太宗衣冠面前叩拜祭祀的。

所以,他的野心,自也不止是一个名相这么简单。

当初,楚元王、楚夷王父子,都先后在长安为宗正、太常,辅佐高帝、孝惠和太宗。

燕王刘泽,更是有定策之功,而封王裂土!

作为宗室,他岂能没有封国家建社稷,称孤道寡的野望呢?

所以,其实那张子重未来要真的如很多人预期的那样,变成霍去病第二。

他甚至还会开心不已呢!

平津献候公孙弘,不过是运气好,碰上了卫霍,所以躺着成为了国朝明相,列于青史,著于竹帛。

他自问才能、见识、手腕、底蕴,都必公孙弘要强那么一点点。

若遇到一个霍去病,也可以躺赢啊!

但前提是——张子重别给他添麻烦,惹事情。

就像今次,自己拉的翔,自己擦干净!

第六百九十节 我愿百花齐放

无论外间纷纷扰扰,张越都是稳坐钓鱼台,有事没事,就去大鸿胪官邸,然后领着泥靡一行,参观长安宫室。

从未央宫,看到建章宫。

乌孙使团上下,都是震撼莫名,慑服不已。

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闹出了不少笑话。

当然了,效果也是奇佳。

几天下来,泥靡就开始主动找张越打探起汉太学的事情了,看样子,汉太学不久就要接受第一批的外国留学生,甚至可能是乌孙小昆莫这样级别的贵宾。

这是好事,张越自是乐见其成。

不过,家中下人就没有张越这般镇定了。

“主公……主公……”田禾一大早就跑来,对张越禀报道:“小人听说,如今坊间盛传,主公奏疏之中所谓‘病蛊’于江南之地,屡见不鲜,广陵豪商,嗜鱼脍者,皆有虫蛊之病!而越人所谓巫蛊,也与蛊病有关!”

“哦……”张越听着,只是应了一声,丝毫不以为意。

这种事情,在他上书之前,便已经知道,迟早会被人翻出来的。

毕竟,当初,南定番禹,灭闽越,王师楼船南下,浩浩荡荡几有数十万大军,其中有数万人是关中子弟。

有心人只需仔细回忆,就能知道。

就听着田禾激动无比的道:“主公,小人听说,此事乃是光禄勋韩公的两位公子,宣扬出来的……”

此刻,田禾的眼里,只有两眼冒星星,对于自家主公,真是敬若鬼神!

连巫蛊的原因都找到了!

让关中人提心吊胆,连天子都畏之如虎的巫蛊,却只是一种越人水源之中的蛊虫,因为越人吃生水而得的疾病。

一时间,长安人都是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各自私下都说:“真是张蚩尤呢!若非鬼神之授,何以至此?”

“难怪上次伤寒之疫,都是手到擒来!”

唯一不满的,大约就是那些在家里面私自豢养越人巫师的人家了。

现在,巫蛊被扯破了面纱,所谓巫蛊,只是蛊虫而已,只要不去越人的地盘,乱吃生水,就不可能得病。

好嘛……

那自己从前花了这么多五铢钱,养的这些巫师,在家里扎小人,感情都是白费劲了!

不知多少人,捶胸顿足,然后就把那些越人巫师绑起来在自己家后院,挖了个坑给埋了,巫蛊用具更是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张越听着,却是惊讶了一声:“光禄勋韩说的公子?”

他想了起来,似乎好像大概,韩说的那两个儿子是自己的脑残粉来着?

听说,这两位如今,在长安城里可是自带干粮的鼓吹着自己的一些主张和理论,更是拼命为新丰站台。

连上次自己一口气干掉了数十家贵戚,这两兄弟都在叫好……

“正是!”田禾兴奋的道:“当初,光禄勋拜为横海将军与楼船南下,曾在东南、闽越多见虫蛊之人……”

“而两位公子,是从光禄勋的笔记手札之中得知此事的!”

“哦……”张越轻声点头,陷入了沉思。

白纸才刚刚问世,也就三公九卿两千石和关内侯以上的贵族能拥有。

换而言之,这两位韩说的公子,乃是从乃父新近的手稿和类似回忆录一样的东西里看的的。

也就是说……

张越呵呵笑了起来。

这老韩家真不愧是国朝唯一硕果仅存的五朝元老勋臣家族啊!

连平阳侯家族都比不上!

因为,平阳侯家族已经早已经腐朽了。

连个能打的后人也没有!

反观老韩家,从韩王信开始算起,连续五代人都在汉家封为列侯,拜为九卿。

甚至,当初还能在汉匈之间跳舞。

史记和汉书里记载的国初匈奴来汉使者,多半能找到姓韩的。

这些人都是韩王信的子孙。

而到了太宗的时候,韩颓当这一支,甘冒奇险,带着部众和牲畜,来附长安,归降太宗。

从那时候开始算起,老韩家就在汉匈之间各自下注了。

韩颓当这一支,为汉天子出生入死,保家卫国,训练骑兵,主持军队改革。

而在匈奴的那一支,也混的不差,历代为单于左右谋臣,也算殚精竭虑,死而后已了。

等到汉兵出塞,匈奴那一支,就纷纷带人来归,献上匈奴国内虚实,作为向导和细作……

只能说,真不愧是韩王信的子孙啊!

这生存智慧,堪比南北朝的士族了。

只是,张越回忆起与那两位韩家公子的接触,其炽热的眼神和满脸的崇拜,丝毫不像作伪!

换而言之,很可能那两位韩家公子,是真心实意的愿意给他张子重冲锋陷阵的真正脑残粉!

若真是如此,那就未免有些太恐怖了!

因为,最好的演员,从来都是演自己。

便如韩颓当,这位弓高候的一生,都在阐明着何为‘战将’,何为‘忠臣’。

而韩氏每一代都能出一个或者两个可以准确站对边,押对大小的子嗣。

这已经不能用幸运来解释了。

只能是韩家有意为之的事情。

这让张越也是大感棘手。

韩家这滑不溜秋的,只要不犯下致命性错误,谁人奈何的了?

想到这里,张越便站起身来,对田禾问道:“后院所做蜂窝煤,现在可干了?”

“主公,这两日天公作美,皆以晒干了……”田禾恭身答道。

“善!”

正欲去察看成果,丁缓便已匆匆而来,见着张越,甚至来不及拱手答礼,就问道:“侍中公,热水真可去蛊虫?”

“不能说完全杀灭吧……”张越轻笑道:“十之八九还是可以的……”

丁缓闻言,双眼放光,刷的一下就屈身拜道:“还请侍中教之,何以如此?”

“蛊虫又何以观之?”

张越闻言,看向丁缓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有人问他为什么?怎么做?

“或许,这就是墨家的风骨吧……”张越在心里感叹道。

墨家墨者,在后世人心里面,恐怕也就记得一个兼爱非攻,这多半还是托黄易先生的福。

然而,几人知晓,墨家真正的大道,不是兼爱非攻。

而是三表法。

三表法才是墨家的根本!

只知兼爱非攻、尚同尚贤、明鬼节用者,而不知三表法的,非墨者也!

这就像儒生,以为读了一本论语,就以为可以治天下。

那是笑话,是谎言!

真正能治天下的,其实还是隐藏在四书五经之外的东西。

是数百上千年,无数大儒、能臣名士们,将儒家的东西,糅杂到法家的理论里的学问。

而三表法,顾名思义,就是三条基本原则。

本于古者圣王之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废以为刑政,观其中国百姓人民之利!

简单的说就是做事、研究和治世要根据前人的经验、人民群众的切实利益,从实际出发。

所以,墨家的人,从来都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在战国时代,他们就在研究日地距离,观察自然变迁,甚至在几何、光学、力学等方面都有着深厚的研究成果。

可惜,秦末战火焚灭了大部分墨家先贤的努力。

便是现在,墨家留给世界的遗泽,也已经不多了。

说不定,就剩下了丁缓这最后的一朵火苗。

望着丁缓,张越上前一步,道:“令吏请随我来……”

便领着丁缓来到了自己的书房,然后将一个小册子,交到他手里,嘱托道:“此册,出我手,入君手,暂不可令第三人知之……”

丁缓打开小册子,只看了一眼惊讶万分。

实在是这册子里,记录太多太多的奥秘。

其中就有一台名为‘显微镜’的器械及其原理构造,以沙烧之,吹之为镜,透明无暇,磨为凹凸两镜,则可观肉眼所不能见之世界!

“侍中……”勉强吞咽了一口口水,丁缓已是激动的不能言语:“这太贵重了……”

何止贵重,简直是无价!

使墨子在,也要亲临求之!

张越却是笑道:“宝剑赠英雄,骏马配丈夫!此册之中,诸般之事,皆吾自石渠阁残简之中所知,如今,完璧归赵,正是应该!”

“只是,此事丁公暂需保密,以待来日……”

“我赠丁公一句话: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墨翟之士,欲要重现人间,恢复旧观,非得如此不可!”

丁缓听着,猛然抬头,看向张越不可思议的问道:“侍中……您难道不是公羊之士?”

“然!”张越点点头,他很快就要被董越带去董仲舒陵前,行老师之礼,献上束脩,正式成为董仲舒的隔代传人,公羊学派最年轻的二代弟子,和董越、褚大、夏侯始昌平起平坐。

不出十年,这些老一辈的鸿儒,尘归尘,土归土,公羊学派就是他的天下了!

到那个时候……

张越当初讲的那个故事,就要上演了。

穿你的儒袍,念你的儒经,却行变革之事。

扛着红旗反红旗!

“那您为何?”丁缓不太理解眼前这位的思路了。

“吾曾于古籍之中,见一位黄老之士的文章曰: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独竟者能进之!”张越看着丁缓说道:“万物如此,学术亦然!”

“没有竞争,便没有进步!”

“当战国之时,百家争鸣,沧海横流,英雄辈出!”

“今则不然,儒家一门独大,固守成规,长此以往,诸夏必将闭塞、腐朽、堕落,为夷狄所辱!”

“为子孙计!吾当扶百家!”

“一枝独秀,何如百花齐放?”

第六把九十一节 教科书般的哄天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的,整个长安内外,上上下下,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不能吃生水啊!”

“生水有蛊,不沸而食,轻则疫病缠身,重则家破人亡!”

“去岁,咸阳里的张二郎,就是喝了一口渭河的生水,结果三天就不治了啊……”

托巫蛊之说,二三十年的熏陶之福,长安城里哪怕是不识字的奴仆,最底层的黔首,都听说过巫蛊杀人无形的说法。

如今,自然闻蛊变色。

于是,长安的木炭价格,应声高涨,两三天中就打着滚的涨到了一石三百钱的地步!

比之前的价格,生生涨了四五倍!

除富贵人家,一般人真的用不起了!

若不是入冬以来,一种名为‘侍中床’的御寒床铺,开始悄然流行起来,使得长安的取暖需求下降了一些,恐怕三百钱都不止!

而木炭价格飙升,也令这种简单有效的床铺形式迅速风靡起来。

泥瓦匠和木匠们,纷纷接到无数订单,乐得开怀无比。

潜流却在无声无息之中,悄然涌起来。

压力,首先来到了京兆尹。

月余之前,京兆伊大换血。

整个中高层,几乎被一扫而光。

六百石以上的官吏,竟只有五个人躲过了那场灾劫。

虽然,这些缺额很快就被人填补了。

但也因此使得京兆尹成为了长安城里最脆弱,最容易被下面的官吏影响的官署。

而偏生于己衍长久以来,给人的印象便是——忠厚勤勉。

简而意之就是老实!

老实人,当然是最好欺负的喽!

于是,于己衍一觉醒来,就发现整个京兆伊的长安官署上下,都已是群情激愤。

一封封请愿书,雨点般的落在了他的案几上。

无一例外,都是‘请赐木炭,以恤下吏’,一个个说的无比凄惨。

什么‘吾等鄙吏,本粗鄙野人,幸明公不弃,用为官佐’,一个个更是忠心耿耿‘数年以来,不避寒暑,为明公驱策,而无有怨怼之言’,但是呢‘俸禄浅薄,难以养家’,现在家里更是已经没有木炭煮饭了,全家都要揭不开锅了。

所以‘敢请明公,悯及下吏’,简单的说就是要福利。

而且是给他们按月发给燃料。

不然的话……

虽然没有人明说,但潜台词,却已经呼之欲出了。

于己衍看着,真是眼皮子跳个不停,小心肝扑通扑通的。

他马上召来刚刚上任的京兆伊丞马旋,问道:“官署账册之中,如今有多少钱粮?”

马璇哪里知道这个?

他才上任不过一个月,准确的说是二十来天,在二十天前,他还在弘农郡当郡主薄呢!

但是,作为官员,马旋很清楚,决不能让上官知道其实你不知道,这虽然很绕口,但确是官场的生存法则。

故而只是想了想,马旋就道:“回禀明府,以下官所知,恐怕不足千万之数了……”

“怎如此之少?”于己衍立刻猛的吞咽了一下口水,按常理,京兆伊不是应该起码有个三五千万的钱作为紧急储备的吗?

“大朝议刚过不足一月,迎来送往,早已花掉大半财税了……”马旋叹道:“加之去岁关中旱灾,民皆歉收,秋税能缴齐者寥寥无几……”

“这可如何是好?”于己衍慌了神了。

一千万钱?

将将够买三万石木炭而已,怕是连两三个月都顶不了!

更何况,钱若都花光了,万一遇到点什么事情,他这个京兆尹岂不是得去跟天子解释为什么京兆尹府库无钱了?

“为今之计,明府还是去求见张侍中吧……”马旋看着于己衍怂恿着道:“或许侍中公,能有法子……”

于己衍也是叹了口气,道:“也只能如此了……”

………………………………

建章宫内,张越提起绶带,跟着郭穰,步入内殿之中。

顿时,好几双眼睛,都看了过来。

张越甚至不用抬头,就能知道这些眼睛的主人都是谁?

守少府卿公孙遗、太仆上官桀、大鸿胪戴仁还有守水衡都尉领铸钱监王选。

除了王选,因为一直宅在上林苑里,忙着铸钱外,其他人都是熟人甚至是朋友、世交。

但现在,他们却都已经焦头烂额了。

“臣侍中领新丰事毅奉诏觐见,吾皇万寿无疆!”张越顶着这些人的目光,若无其事的来到殿中,对着端坐在上首的天子一拜。

“卿免礼……平身……赐座……”天子看着张越,淡淡的挥了挥手道。

“臣谢陛下隆恩!”张越长身再拜,然后就被郭穰领着,做到了殿中一侧,与诸位九卿大人物对坐而视。

“这次召卿来,是因卿上次上书之事……”天子缓缓的开口,脸色稍微有些不是很开心。

主要是因为,张越数日前的那一纸上书,捅破了一个骗局。

方士术士们哄骗他吃了几十年的晨露,欺君之罪,自然罪无可赦。

但他这个天子,却也是灰头土脸。

特别是这几天来,仔细思量下来,也觉得大大丢脸!

正如当初文成骗局败露,他命左右勒死于当殿,回头一想不对啊。

赶忙对外宣称,文成是吃马肝死的。

讲道理,要不是张越有着献养生之法,是他益寿延年的保障,更有神君的光环笼罩,只这一个事情,他就要发怒了。

板子也早就打下来了。

即使如此,心里面也多少有了些想法了。

毕竟,跟皇帝讲道理,好比去和和尚讲道经,根本谈不到一起。

张越看着,自然早知如此。

这位陛下的性子,他还不清楚?

历史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君王,都是如此!

便是脾气最好的,性子号称比成王和康王还要宽厚的汉太宗孝文皇帝,当初被北平文侯张苍揭穿了新恒平的骗局后,张苍不也半点功劳没有,反而深深的恶了那位,直接导致了其十五载辅佐生涯的终结吗?

想揭穿皇帝的新衣,没有点把握和底蕴,下场真的会惨不忍睹!

好在,张越手里面的牌还是很多的。

特别是对这位陛下,胡萝卜不知道准备了多少根。

张越起身上前,拜道:“即使陛下不召臣,臣也会入宫入觐……”

“嗯……”

“臣有喜事,要奏于陛下……”

“哦……”

“臣从一古籍之中,阅得古人常以鹅肝、鸭肝佐食,据说彭祖便曾食之,其味鲜香,有益寿延年之效,臣尝试之,甚为美味……”

天子闻言,脸色立刻就开怀起来:“果真如此?”

左右大臣更是立刻在心里暗暗记下重点。

“确实如此!”张越拜道:“臣安敢欺君?”

于是,天子顿时龙颜大悦,道:“卿有心了!”

心里面那点小小的不快,顿时飞到了爪洼国中去了。

张越却是再拜道:“此外,臣还有闻,深海有大鱼,得其肝脑炼油,亦可益寿延年,其鱼肉炼油,还能照明……”

天子听着,心中一动,问道:“可是鲸鱼?”

“陛下圣明!”张越立刻拜道。

天子猛地起身,摩挲着双手,有些兴奋难耐。

传说,秦始皇陵有鲸鱼油为灯,可长明万年。

宫中和关中,也有着大量有关秦始皇OR鲸鱼的故事。

“蓬莱药可得,而常苦大鲛鱼,故不得进,愿以强弩射之……”这是徐福曾和秦始皇说的话。

而当秦始皇最后一次出巡天下,至琅琊夜梦与海神战,始皇自述自己持戟与一人身鱼头之海神大战连连,甚至踏入海疆,劈波斩浪,终斩之!

此事被记录在秦人的史书之中,甚至还有见证人——当初北平文侯张苍就曾回忆过自己听说此事的经过(张苍在秦始皇的秦庭当过主柱下方书(御史前身))。

此外,关中地方有传说,当初秦始皇修兰池‘东西两百里,南北二十里,筑为蓬莱山,刻石为鲸鱼,长两百丈’。

作为秦始皇的头号粉丝和cos者(虽然这位陛下以为别人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他自也是事事都在跟随秦始皇的脚步。

秦始皇巡天下,射杀鲛鱼,他就在长江里亲手射死了一条巨蛟(其实应该是蟒蛇或者鳄鱼)。

秦始皇封禅修仙,他也封禅修仙。

自然,当年修昆明池的时候,他也命人在池中凿了一个石刻鲸鱼,长三丈,栩栩如生,甚至每至雷雨,其须尾能动(此物有实物藏于陕西历史博物馆,就是出土于昆明池遗址)。

这么多年来,他也脑洞过为何秦始皇和他都不能求得长生不死药。

曾经严重怀疑过,就是大海里的鲸鱼在拦着他和秦始皇。

如今,听张越报告,鲸鱼的肝脑炼油,有着益寿延年之效。

他立刻脑洞大开,恐怕,真正的原因是……

不死药就藏于鲸鱼身体之中!

只是这么一想,他便兴奋起来,立刻下诏,道:“传令桑弘羊,命海官舰船,捕杀鲸鱼,取其肝脑、脂肪炼油,分别密封,递送长安,朕将亲览之!”

“诺!”郭穰立刻领命而去。

张越嘴角悄悄的溢出了一丝笑容。

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催动汉室的捕鲸业发展,因为……

在这西元前的时代,基础工业技术一片蛮荒,要迅速攀升科技树,离不开号称工业润滑剂的种种鲸鱼制品!

第六百九十二节 推销(1)

经此一事,天子的神色和表情,都是宽慰了许多。

他坐下来,对张越招手,道:“今次诏卿入宫,是诸位爱卿之请……”

坐在张越对面的公孙遗、上官桀、戴仁和王选都是立刻起身,对张越拱手作揖,道:“有劳侍中了……”

他们这些天,真的是焦头烂额了!

都快被下面的人搞得抑郁症了!

没办法,少府、太仆和大鸿胪、水衡都尉,都是雇员无数的超级官署!

以少府为例,仅仅是其控制的东西织室,便有着奴婢、工匠十万计。

仅仅是在长安城里,便有着数以千计的女工,日夜不休织造绫罗绸缎和布料,供给皇室、军队之用。

而太仆有司,三十六苑二十四厩,有七八个在关中。

特别是那几个养着御马和大宛马、乌孙马的马厩,就在长安附近。

属官、牧民和工人,数以千计。

大鸿胪有司,也有上千人在京畿。

而水衡都尉,控制上林苑和铸钱事务,麾下民众和工人,数以万计!

而这几天,他们治下的佐吏、官员甚至是奴婢,都在不断呼吁,要吃热饭和沸水。

虽然目前,还能安抚的下去。

但……

再过几天,可就未必了!

旁的不说,一旦有人不满,生出怨气,那就大大不妙!

别看无论是少府还是水衡都尉,都是官奴婢和佃农占大头。

但是,你敢随意折辱这些人吗?

当真以为,别人叫‘官奴婢’叫‘庶民’,就真的没有靠山,无权无势了?

呵呵!

旁的不说,上林苑的佃户,就不是一般佃户。

他们是租种皇田皇庄的天家佃户!

是天子的亲领之民!

其中藏龙卧虎,不知凡几!

要知道,上林苑里的佃农,除了灾荒时临时安置的之外,其他人几乎全部是天子收养的战争遗孀和遗孤和原来居于苑内的百姓。

是期门军和羽林郎的兵源来源之一!

鬼知道,上林苑里的某个看似忠厚老实,软弱可欺的百姓,其父兄就是曾经护翼天子,巡幸天下,忠心耿耿,甚至简在帝心的忠臣义士呢?

更麻烦的是,因为历代天子即位前,都会被受封在上林苑里开设苑囿,学习治民理政,便如当朝太子刘据的博望苑——博望苑的百姓,就是这位太子的亲临臣民,未来哪怕这位登基,逢年过节,亦要遣使慰问,诏书开头的第一句话必然是:皇帝遣使存问父老如何如何。

而当今天子即位前,受封的是思贤苑。

领有三百余户,尽管如今当初的思贤苑百姓,都已经故去,但其子孙犹在。

这些人依然是当今天子的父老兄弟。

未来宫车晏驾,天子入葬茂陵,给其守卫山陵,照顾神庙,清扫道路乃至于在生辰忌日,奉其衣冠,巡幸关中的的就是这些人和其后代。

这些人你能得罪吗?

敢得罪吗?

不要命了吧!

当真以为他们是寻常百姓?

那可是比宦官和妃嫔,更让天子放心和相信的忠臣!

他们是天子的盾与戈,是最忠诚的群体!

所以,王选是最着急的人。

这几天,已经好几位居于思贤苑范围的宿老拄着拐杖来见他了。

一句话——王令君可还记得思贤苑父老之苦?

就这一句话,吓得王选屁滚尿流,辗转反侧,日夜难眠。

当初,江充当水衡都尉,权倾朝野,是因为什么被赶下台的?

真的只是贪污被揭发吗?

还不是太过跋扈,开罪了上林苑里这些开罪不起的天子亲民?

告状的文书,日夜不停,发往兰台。

于是,便是天子当时还想回护江充,也不能回护了。

也是从那以后,江充就失去圣眷,地位一落千丈。

终于沦为眼前这位侍中官的垫脚石……

故而,王选第一个抢先出列,对张越拜道:“前时侍中公上书天子,言生水有蛊,需烧开杀蛊,才能饮用,如今,上林苑中数万百姓、官吏,一日三惊,不敢随意饮水……上林苑虽多山林树木,但皆皇家禁苑,不得随意砍伐,下官惶恐,请侍中公指教……”

上官桀等人立刻紧随其后,对张越拱手一拜:“愿侍中教之!”

没办法,这些大人物们,可以对自己的属官呼来喝去,但面对数千上万的直属工匠、佐吏和官奴婢、百姓的呼声,却是战战兢兢,夜不能寐。

更何况,这些人的要求,其实并不‘过分’。

他们只是想要和达官贵人一样,拥有免于被‘蛊虫’危害的权力而已。

说破天,也是正当合理的要求!

毕竟,汉家讲究‘刑无等级’,相应的赏也无等级。

于是在理论上,庶民也好,工匠也罢,乃至于奴婢,皆拥有和列侯贵族两千石一样的基本权利。

犯罪也好,立功也罢,都是一样,该赏多少就赏多少,该打几鞭子就打几鞭子。

不会发生,列侯杀人,赔点钱就可以,而庶民杀人却要株连九族的事情。

张越看着他们,连忙拱手拜道:“诸君大礼,吾不敢受!”

他转身面朝天子,恭身拜道:“启奏陛下,上书言此事之后,臣便在家日思夜想,寻求一个廉价的燃料来源……”

“幸赖陛下洪福,臣之属官,新丰工坊园佐令丁缓,善于机械奇巧之事,乃做铁模,发明蜂窝煤,以泥炭与木屑、黄土混合,轻易能做蜂窝煤……”

张越于是,就将这蜂窝煤的优点和好处,特别是廉价、易得、便捷,重点描述了一番。

别说是公孙遗、王选等人,便连天子听着也是欣喜不已!

没办法,燃料是封建社会小农经济的软肋!

旁的不说,单单是这未央宫、建章宫和其他宫室以及关中的各宫苑、行宫,宦官、奴婢、宫女、妃嫔,每日所需的各种木炭、秸秆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九卿官署和长安士民每日需要的燃料,就更不知道多少了!

每岁,国家在燃料一事的开销,多达数万万钱。

这还是建立在汉少府有数万的鬼粲(伐木烧炭的刑徒),日夜不休劳作的基础上。

如今,张越提议的这个铁模和蜂窝煤,若真的有这个功效……

单单是将那数万鬼粲解放出来,用于其他事务,就能让少府赚的盘满钵满。

“果真?”天子问道。

“启奏陛下,臣不敢欺君!”张越拜道:“只是,此蜂窝煤,经臣研究,还是多少有些弊端的……”

“主要是石炭燃烧,能产生毒气,若是密室,不能通风,则将杀人于无形……”

“必通风排气,才能与人无害……”

张越可不想,推广蜂窝煤后,造成数百上千的无辜冤魂!

但这个事情,对于天子和公孙遗等人,却是无关痛痒的细枝末节。

这世界上,那里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国家开铁矿、铜矿,每年死于矿山者数以千计,甚至上万!

天下盐池的煮盐工匠,为卤水所害者,更是不知凡几。

就是从前为了宫廷燃料,少府驱使数万刑徒,伐木烧炭,死于山林之中的刑徒,百年以来没有十万也有九万九了。

与之相比,这蜂窝煤,若是真的能若张越所言,比木炭更好,燃烧更久,更廉价。

区区只是通风排气,就可以化解的毒气,算什么?

天子笑道:“既如此,愿观卿之蜂窝煤及铁模……”

…………………………

于是,一个时辰后,当宫廷的使者,从张府将数个蜂窝煤以及铁模,送到宫中后,张越就在这建章宫的一个厨房里,先以木炭点火,然后将蜂窝煤放进去。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炉灶之中的蜂窝煤立刻就燃烧了起来,当其通红之时,张越便以铁钳夹出,带到门外。

天子和群臣立刻围上来,啧啧称奇的看着那个离开了炉灶已经燃烧得起劲,甚至滚烫非常的蜂窝煤。

“善!善!”公孙遗立刻就赞道:“侍中此物,真是不错!”

泥炭这玩意,关中漫山遍野都是。

旁的不说,出了长安,就在博望苑附近,就有一座黑色的泥炭山。

只要舍得出力气,一个壮丁一天可以挖个数千斤!

比起从前辛辛苦苦伐木烧炭,可是省力和划算得多了。

“何止不错,利国利民啊!”王选也赞道:“旧日为烧炭,关中岁伐山林树木不知凡几,毁山川林木,终归有违先王之训啊!”

诸夏民族虽然不懂什么叫生态和环保。

但先王之训和先王的自然精神,却都无不在阐述着要维系人和自然的平衡。

就连乡下的猎户也知道,不能射杀怀孕母兽,便是地方上的百姓,也会约束熊孩子在春天不去捣乱,特别是上树掏鸟窝。

汤武,更是网开三面,只取一成。

对于山川和植被的保护,更是古已有之。

上林苑设立的目的,就是备灾、积蓄,为不时之需。

只是可惜,随着人口增长,哪怕先王教诲言犹在耳,也是不得不加快砍伐树木的速度。

而恶果,现在已经凸显了。

黄河泥沙含量,在百年间增加十几倍。

从汉初的大河,变成了今天的黄河!

虽然人们不知道,黄河的今天现状是自己造成的,但是,也已经有些聪明人开始从一些迹象里看到了问题所在。

如今,有了这便宜廉价便捷的泥炭,那里还需要什么木炭?

王选立刻看向那具其貌不扬的铁模,问道:“侍中公,未知此物,造价几何?”

第六百九十三节 推销(2)

“不是很贵……”张越听着王选的话,在心里想了想,答道:“也就千钱左右一件!”

如今铁价,大司农平贾为四十钱一斤。

这个铁模用铁,撑死了十斤,也就是四百钱的物料成本。

算上工费,往大里算,撑死了也就一百钱一个。

张越给出的这个价格,本来已经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

但哪知王选听了,就笑着道:“一千钱?确实廉价!”

公孙遗也道:“王令君所言不差,确实便宜!”

张越听着,吓了一跳。

但仔细想想,站到王选、公孙遗的立场上看的话。

张越不得不承认,自己开价,真的开低了!

一千钱,对普罗大众,自然是天文数字。

很多拥有一顷地的小地主家庭,一年省吃俭用也不过能攒下两三千钱!

但,对于少府、太仆和水衡都尉这样的国家机构来说,却是廉价的很!

哪怕是一万个铁模,也才一千万!

若能用一千万,就解决下面官吏和雇员的要求。

谁不乐意?谁不喜欢?!

至于铁模的价格,是贵是廉?

谁在乎?

崽卖爷田心不疼!

官僚最擅长的就是使用公款了。

职阶越高,越是如此!

君不见,后世列国的机构,每岁采购,都是天文数字般的支出!

其中,究竟有多少采购的东西,是真正能派上用场的?

又有多少采购回来的东西,符合其市场定价?

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反正,张越曾用过一台米帝良心,那价格比爱疯还要贵,但性能却烂的出奇……

想到这里,张越心里心如刀割。

天子看着张越手里的铁模,忽然出声道:“卿命新丰,先做一千个,送来建章宫,交给郭穰……”

张越听着,顾不得心痛,连忙恭身道:“诺!”

有了天子带头,上官桀等人,哪里还敢怠慢?

纷纷对张越下起了订单,少府这个狗大户更是一口气下了两万件铁模的订单!

纵然是太仆衙门,也下了两千个铁模的单子。

铁模和蜂窝煤的事情敲定,上官桀等人,自是连忙告退。

作为侍中官,张越却是留了下来,跟着天子,回到了温室殿里。

首先,当然是给这位陛下,煮了一盅燕窝,送过去服侍其喝下,然后又讲了些养生之事。

自是引得这位天子龙颜大悦,心里面有的那么一点点不愉快不翼而飞。

“张卿……”天子忽然问道:“最近朝野议论纷纷,太子更是上书欲兼‘治河都护府都护’,卿怎么看?”

张越冷不丁听到这个问题,连忙拜道:“陛下,臣安敢妄议天家之事?!”

“但说无妨!”天子摆手道:“太子虽已近不惑,然朕却总是不安……”

说起太子,这位陛下就又是感觉有些牙咬咬,难受的紧!

虽然,近来太子已经踏实很多了。

起码比过去,总是嚷嚷什么仁义道德和礼仪忠恕这些假大空的口号要好的多了!

但是……

却依旧还是有些幼稚和天真。

性子依旧很软,耳朵更软!

前些天,他还委婉的上书,给石德求情,请求解石家之锢。

却也不想想,为何石家早不找他求情,晚不找他求情,偏偏此时去博望苑哭诉和哀告?

还不是看上了那治河都护府的庞大利益和好处?

说真的,要不是因为另外几个儿子一样不成器,而太子至少还有一个好长孙,天子怕是已经不能再容这个蠢儿子这样天真下去了。

张越听着,也是没有办法,只能表态了。

只好拜道:“陛下,臣闻书云:念终始典于学!故礼曰:玉不琢不成器,如是而已!”

天子听着,神色迟疑不定。

道理他自然是懂的,甚至是一直都这么做的。

自元封以来,历次巡幸天下,留在长安监国的哪次不是太子?哪次不是授给全权,甚至连升迁任免,赏罚诛杀都交给太子自己判断!

结果呢?

太子自己端坐于宣室殿中,只知一味仁恕宽厚。

曾有太子舍人,贪污数百万,被其同僚告发,证据确凿,结果这位太子非但没有惩罚,反而学太宗皇帝赐金一百金,号称要‘以愧其心’。

还好那舍人懂事,立刻就自杀谢罪,才没有让廷尉跳脚。

这也就罢了!

毕竟,舍人是太子近臣,就如侍中、尚书之于君王,是左右亲信,肱骨羽翼。

稍微照顾点,偏袒点甚至保护一些,无所谓。

水至清则无鱼嘛。

近臣贪也好,暴也罢,只要忠心耿耿就是好的。

但问题是,太子的宽厚不止是给自己的亲信股肱,还泛滥的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太子的仁厚。

每次监国,都必定会大肆释放各种罪犯。

无论他们犯的是什么罪,只要有人上书,请求宽恕,一概特赦。

因此事,有三位廷尉请辞。

因为,太子不止释放了那些逃税漏税的商人,连杀人犯和盗匪,也一律赦免。

害的他这个皇帝,每次回来,都得给其擦屁股。

这次,太子要是去做了那治河都护府都护,一旦旧疾复发……

那影响的就不是过去的几十个几百个廷尉囚犯,而是东南数以百万的百姓。

更可怕的是,万一让百姓知道刘家的储君是一个耳根子软,舍不得杀人和责罚下人的太子……

那就完蛋了!

天子沉吟许久,悠悠的叹道:“玉可啄,顽石可能雕否?”

知子莫如父!

太子的性子和三观,也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

如今虽然看似改变了一些。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天子很清楚,自己的那个儿子,其实……依然是过去的那位仁厚之君,淳淳君子。

唯一的不同,大约是过去这位太子总是偏听偏信,现在总算能多找几个人商量,知道依靠和咨询真正能做事的官员了。

张越听着,眉毛一跳,心里面知道这位陛下其实是已经属意太子去做这个事情了。

不然,何必说什么顽石?

现在之所以纠结,只是不放心罢了。

当然,他也不敢保证,于是试探着道:“陛下何不遣派得力重臣,辅佐太子?”

“御史中丞暴胜之,为人刚正,做事勤勉……”

“执金吾王莽忠心耿耿,明于内外……”

“大鸿胪戴仁,素为天下敬仰……”

“其他股肱大臣,也皆熟谙律法,深悉上下之事者……”

如今的朝堂,经过几次清洗,留下来的虽然未必敢说都是能臣良吏,但起码都是从地方上一步一个脚印,踩着数不清的尸骨杀出来的精英!

天子听着,却还是犹豫不决。

暴胜之、王莽、戴仁,能力当然是不错的。

但他们管得住太子吗?

能约束得了太子吗?

天子不太相信!

当初,先帝册立粟太子,以丞相条候周亚夫辅佐,命魏其候窦婴为太子太傅,结果呢?

粟太子该不成器,还是不成器。

是周亚夫和窦婴不行?能力不够吗?

不是的!

而是这些人都是满脑子忠君奉上思想的老派人物,面对太子的妄为,别说敲打了,就是劝阻也不敢!

“卿以为……”天子忽然问道:“驸马都尉金日磾如何?”

张越一听,马上就不敢说话了,只能匍匐一拜:“陛下自有谋断,臣岂敢妄言?”

前两天,张越才刚刚带着金少夫回了一趟金家,对金日磾口称‘叔父’,与金氏子弟以‘大兄’相称。

几乎就等于告诉了其他人——张金虽非正式的姻亲,却也差不了多少。

天子听着,却是没有管这么多,他嘴里喃喃自语着,越想越得意。

金日磾在他看来,是最好和最合适的人选了!

首先,金日磾是驸马都尉,是他的亲信宿卫大臣,无论是忠心还是能力,都是毋庸置疑的。

有了金日磾在太子身边督促和监督,再怎么说,太子也是闹不成笑话来的。

更紧要的是,金日磾还不像其他朝臣。

他是休屠降人,且是休屠降太子!

这也意味着金日磾只能也必须全心全意的按照他的心意和指示去办事。

不像其他人,若太子坚持,可能就不敢顶撞了。

………………

直到出了皇宫,张越都还沉浸在天子的话语带来的冲击之中。

毫无疑问的,天子很快就会让刘据以太子兼治河都护府都护,用金日磾为辅。

这就意味着,太子刘据很快就会出京。

整个太子府的幕僚和宾客、臣子,也肯定会随行南下。

未来数年,恐怕除了定时回朝述职和报告外,太子将远离长安。

对张越来说,这是一个利好!

太子离京,太子的那十个食邑县,谁来管?又听谁的?

是远在数千里外的太子,还是就在长安的长孙?

这还用想吗?

换而言之……

很快,张越就能将自己的势力,伸进那十个食邑县里。

旁的不说,单单是这十个县的劳动力和自然资源,就足够新丰未来数年甚至十几年的发展所需了。

当然,也不全都是利好,也有弊端。

现在,为什么天子喜欢刘进?

还不是因为有刘据这个反面教材在!?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而太子离京,刘进就直接暴露在天子的面前了。

一个不小心,恐怕就可能出问题!

第六百九十三节 秉畀炎火(1)

随着时间来到冬十月的下旬,关中的气温变得越来越冷了。

哪怕是现在太阳已经升起,然而路边的枯草上的霜冻,却依然存在。

张越走在田间的道路上,观察着眼前延绵不绝的麦田。

夏季补种的宿麦,现在长势良好。

郁郁青青的麦苗,丝毫没有被严寒的气温所影响,迎立在寒风之中。

“明府,按照您离县前的嘱托,新丰所有麦田,都已经在入冬前,浇好了封冻水……”赵过满脸兴奋的在旁说道:“此策真乃良策啊!入冬以来,全县麦田的死苗现象,几近于无!”

这确实是一个奇迹!

今年夏季旱灾,持续的酷暑,大量蒸发了土地里的水分。

本来,按照一般的情况,以赵过在岐山原多年的经验来看,夏天过于干旱,种下的宿麦会在冬季因为缺水,导致土地硬化而死!

而用了张越的这个策略后,却神奇的让这些麦苗,都成功的活了下来。

张越听着,嘱托道:“赵令吏,不可骄傲,如今还未到严冬,这些麦苗能否活过今年的冬雪,还是未知!”

如今的气候,与后世不同。

总体来说,现在的地球气候,处于一个逐渐下降的过程。

在过去百年,全球平均气温,起码下降了两度!

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在一百年前,颛顼历还能通用,还可以使用。

而在现在,旧有的颛顼历却已经不堪使用了,所以国家才要编纂太初历。

而太初历,也只用了不过一百年,就不堪再用!

故而,如今的关中气温,比后世要冷的多!

现在关中的白天,最高气温,恐怕也不过两度。

到了夜晚,最低气温可能会跌落到零下十度以下。

真的是呵气成冰!

这对新丰补种的宿麦,是一个严重挑战!

所以,张越昨日和刘进一回新丰,今天就迫不及待的出来视察麦田了。

好在,这些空间培育出来的麦种,非常给力!

其根茎的蓄水性能,甚至直逼了后世某些杂交麦种的蓄水、抗旱能力。

只是,依旧不能大意,更不能掉以轻心!

张越蹲下身子,从麦田掰下一块土壤,微微用力捏碎,感受一下土壤里的含水量和湿润度,便嘱托道:“烦请令吏告知全县农稷官和百姓,务必要时刻关注麦田的土壤硬化情况,必要时刻组织百姓进行碾麦作业,不要令土地的土坷垃过多!”

“诺!”

张越打开手,仔细观察了一下手里的土壤,然后他轻轻捏起一个小小的黄色的虫卵,眼中猛然露出忌惮之色,久久不能言语。

“张卿,怎么了?”一直在旁边仔细聆听和学习,甚至恨不得拿个小本本记下重点的刘进看着张越的样子,轻声问道。

“这是蝗虫卵!”张越沉声道。

他松开手,土壤之中,十几颗类似的虫卵,掉落下来。

“蝗虫卵?!”刘进闻言,也是震撼莫名。

而跟在两人身后的乌孙小昆莫,更是惊愕了起来。

蝗虫!

不管是在中原,还是在草原,都是不可抵御的天灾!

泥靡曾见过,草原上的蝗灾惨状。

铺天盖地的飞蝗,在数日之内,就将方圆数百里的一切啃食干净。

无论是萨满祭司,还是乌孙的骑兵,都对这些可怕的生物无可奈何,只能是在哀嚎与绝望之中,向狼神和乌鸦之神祈祷。

但是……

蝗虫难道不是魔鬼的爪牙吗?

这蝗虫卵又是怎么回事?

正疑惑中,就听着那位汉朝的长孙殿下问道:“爱卿,你可确定了?”

“臣确定!”张越捏着那粒虫卵轻声说道,他回溯的资料里,就有着种种蝗虫卵的图片。

他已经再三与回溯的资料对比过了。

他知道,手里的这粒不起眼的虫卵,正是曾让整个中国闻之变色的蝗虫卵!

“爱卿……孤听说,蝗虫乃是鱼虾所化,怎会产卵于土中?”刘进疑惑的问道。

泥靡听着,也用着不太熟练的汉话道:“在乌孙,萨满祭司们说,蝗虫乃是狼神身上的虱子所化,乃是狼神对不敬者的惩罚!”

“既是狼神身上的虱子,怎会产卵于土中?”

不得不说,这位小昆莫在语言方面天赋奇佳,不过十日就已经可以简单的交流,能听懂大部分的普通汉话,甚至还在学习汉字!

张越听着,笑了一声,对两人解释道:“旧者先人见蝗虫飞入湖海,以为其乃鱼虾之化,臣也曾以为是……”

“不过……”张越抬起头来,道:“臣幼年贪玩,太始中,关中有飞蝗入南陵,无数良田顿时化为虚无,臣甚恨之,尝于邻里,以网兜杀蝗!”

刘进听着点点头,道:“孤听说过此事,太始二年,关中飞蝗,李少卿曾上书皇祖父,请发六校尉,捕杀害人之蝗……”

对于在公羊思想熏陶下的汉人来说,蝗虫这种吃自己庄稼的害虫,除了少数地方的愚妇愚夫之外,大部分地方的士大夫贵族,都只有一个态度——杀!

不惜手段的捕杀!

毕竟,大复仇思想,可是连刑天也是推崇不已,杜伯更是被人们以为是鬼神,被广泛祭祀!

刑天舞干戚,天帝也要拉下马来。

杜伯冤死,化作厉鬼,连周天子也要带走!

蝗虫这种毁灭性的害虫,就别指望有什么人会在它们面前屈服了!

这也是为何尽管史书记载,西汉王朝每隔八年必然发生一次蝗灾,但蝗灾造成毁灭性损失的记录却寥寥无几的缘故。

官府、士大夫,遇到蝗灾,没有束手就擒,而是积极反抗和捕杀,尽一切努力,将蝗灾的影响和损失降到最低。

可惜……

人力在这种大自然的力量面前,显得无比脆弱。

在这个没有化学杀虫剂的时代,人们杀掉的蝗虫还没有它们繁殖的多。

倒是泥靡,听着张越和刘进的对话,吓得寒毛倒立!

汉朝人竟然敢杀蝗虫?

敢杀狼神的灾厄使者?

不要命了吧?难道汉朝人不怕神明震怒?

就听着张越道:“臣当时在一河滩边,找到了一群正在啃噬青草的蝗虫,以网兜捕之……”

“臣恨其深,欲以火焚之……”

“便以网兜将之带回家中……”

“然而……”张越看着刘进,缓缓的道:“当臣回家,将网兜中蝗虫取出,丢入家中炉灶后,臣偶然在网兜所留土中,发现了类似的数十枚虫卵……”

“殿下您知道的,臣素来好奇……便以瓦罐存之……其后便忘却了此事,但到了第二年夏天,臣在院中嬉戏时,发现有虫从瓦罐中爬出,啃食院中青草后,化作飞蝗飞走……”

“从那以后,臣便留心于此,数年以来,不断从土壤中找到类似虫卵……结果都证明了,这些虫卵,便是蝗虫卵!”

“殿下若是不信,可以将这几枚虫卵养育瓦罐中,明岁春夏,必可见其虫!”

对于张越,刘进自然是非常相信的,道:“既是卿之言,孤自无所疑!”

他看着那些蝗虫卵,神色不免是凶狠起来,骂道:“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

“孤恨不能一把火,将天下蝗虫皆焚烧干净!”

“殿下信任,臣无以为报!”张越看着刘进,动容道:“臣亦是如此,炎帝若有灵,恐怕也会以天火焚之!”

“不过……臣倒是知道一个可以有效灭杀蝗虫的法子……”

“什么法子?”刘进连忙问道。

“多养鸭、鹅!”张越轻声道:“鸭、鹅,及飞鸟家禽,皆蝗虫天敌,其以蝗虫为食,一日可食数十只!”

“特别是,臣观察蝗虫数年,知蝗虫习性,喜纵列活动,其在食物富裕之时,会互相避开,故不会形成蝗灾……独其食物匮乏之际,方才集中起来,形成蝗灾……”

“这也是为何,每每蝗灾,皆发生于大旱之后的缘故!”

“而若在其孵化之时,就驱使鸭鹅捕食,其数量大减,纵然干旱,蝗灾亦可消减甚至断绝!”

养鸭、鹅等家禽,确实是避免蝗灾的不二手段。

当然,各类鸟禽也是重要的蝗虫的天敌!

张越看着刘进,道:“所以殿下,臣想请殿下上书天子,请陛下令关中有司,贷以鸡、鸭、鹅各五羽与百姓,冬贷夏还,息以十一……既可防蝗灾,又能令百姓增加收入……一举两得!”

便是没有发现蝗虫卵,张越也会在新丰开始推行禽类小额贷款。

由官府买来各种家禽,贷给百姓,别小看鸡鸭鹅!

事实上,张越在新丰调研发现,自耕农和佃农的副业收入里,妇女织布养蚕是排名第一的来源。

而排名第二的,正是蓄养家禽。

只要足够勤劳和节俭,一户人家,养个七八只鸡、五六只鸭鹅,不成话下。

鸡鸭鹅所产的蛋,既可以拿去市场换来现金,也能作为家人的蛋白质补充。

在临渭乡,有一户的妇女,在丈夫死后,就是靠着养蚕、养鸡鸭,养活并拉扯大了四个儿女,还都给他们娶了媳妇/嫁了出去。

这简直是奇迹!

张越知道后,立刻下令,给这位妇女送去十匹布帛和一块牌匾,还免了她三年的徭役和赋税,更任命她为当地的农稷官!

如今在这位妇女的指导下,临渭乡的妇女们,纷纷在荒地种植桑树,在家里养起了禽类。

第六百九十四节 财政危机

刘进听着,略微一想,就将这个事情答应了下来。

因为,这不是什么难事。

早在两个月前,新丰上下的百姓,就基本都从官府得到了假与他们的彘、狗和禽类。

这是新丰建小康的重要举措之一。

这两个月来,这一措施在新丰全县境内运作的相当好!

刘进也亲自参与其中,甚至看过了数百份的乡亭报告,自己也亲自到乡亭视察和询问过百姓。

总结起来就是这个政策非常好!

投入不多,但对提振百姓的信心和提高人民的收入,有着异乎寻常的效果!

关键是还不亏本!

假与百姓的彘,基本都是母彘,乃是新丰官署从关中各地收购来的。

大的九百钱一只,小的五百钱一只,当时收购的大母彘,如今都已经怀上了小彘崽了。

就算是小母彘,最多再养三五个月,也能顺利怀上。

只是因为,母彘难寻,所以,还未能全面普及开来。

目前,只有枌榆社的五百余户百姓,得到了假彘的母彘。

但,其他狗和禽类的假彘工作,就进行的很顺利了。

因为,这些牲畜关中养的人多。

价钱也不算太高。

狗的话,成年大狗平贾价格最高一百钱,最低八十钱。

幼犬甚至卖不上钱,白送都有人干。

鸡的价格,也很低。

长安市集平贾最高七十钱,最低五十五钱,小鸡五钱左右就能买到。

鸭与鹅稍微贵些,但也不超过百钱。

所以,整个新丰县在假禽、狗的投资上,不过百万。

而效果却是立竿见影的!

只需要看看现在,哪怕是在这样的严冬季节里,也依然有着无数的百姓父子,躬耕于土地之中,或是堆肥沤肥,或是盖土扶苗,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笑容和希望。

甚至,刘进还看到了远方的渭河边上,上千青壮,在官员的指导下,拿着各种铁钎、铁锹,挥汗如雨的挖掘渠道。

很多人甚至没有要官府动员和催征,自己就拿起了工具,参与水利建设。

常常天还没有亮,工地上就已经有人了,哪怕到了日暮之时,寒风萧瑟,工地上也能听到民众掘土的声音。

入冬还没有一个月,临渭乡就已经完成了原本计划至少需要到冬十二月才能完成的三条渠道的建设工作。

潺潺河水,从渠道流入田野之中,无数人都是欢呼雀跃,面朝长安,顿首不已。

不止临渭乡如此,其他乡亭,基本都是这样的场面。

以至于,刘进在长安的时候,曾经听来新丰采风后,回归长安的一些士子们议论。

“新丰用政几近于秦也……”

“其治民,诱之以利;其治法,用之以刑;其放政,皆归于法,奈何不闻德教之事!”

这还是比较温和的批判,在审视之中,透露着学习、参考和观察的味道,至少没有完全否定!

不像有些人,私底下说:“吾观新丰之民,闻官府之令,而欢呼雀跃,听官吏之言而前仆后继,士大夫贤良,竟不能置一词……长此以往,岂非秦政复来?奈天下苍生何?!”

刘进想着这些人的议论,忽然笑了出来,在心里道:“口口声声秦政?!”

“若这便是秦政,那孤行秦政有何不可!?”

“何况,这根本不是秦政!”

秦政和秦法,他从前是只知道暴虐,但到底哪里暴虐了,却是不知所以然。

直到近来,读了许多书,又从几位持书御史和法家大员那里请教了之后,他才对秦政有一个基本的认知。

秦政的根基,立在法上。

而法合于礼之中!

秦人立法,不像儒生们说的那样‘全无仁义,废先王之政,乱圣人之法,置中国之乱’。

恰恰相反,秦人也讲‘礼仪忠孝’,也谈‘廉耻仁义’。

秦法数千条,无不是维护礼法、秩序和尊卑的律令!

而且严苛到,什么等级的爵位,住什么样的房子,穿什么样的衣服,吃什么样的食物,拥有怎样的特权,可以占有多少土地,能有几个奴隶?

事无巨细,规定的无比详细!

秦法的问题,根本就不是什么暴虐,而是死板!严苛!没有回旋余地!

秦法甚至恨不得,连百姓交朋友,也要管上一管!

而新丰哪里有什么秦政的痕迹?

好吧,或许有!

但以刘进所知,新丰各项政策里,独有禁止溺婴的事情,用上了秦代的严苛规定!

一人不举,三代亲族连坐,亭里有人溺婴,亭长里正,当岁考绩直接课最,而乡游徼、乡蔷夫负领导责任,必须对县衙做检讨,写报告,讲清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也正是因为采用了如此严厉和狠厉的政策与法律,新丰全县在过去三个月,新生人口增加了两千余,其中男婴九百二十一人,女婴一千一百二十五人!

精确到人头,具体到父母、出生日期。

统统登记造册,亭里官吏和乡中乡吏,每三天巡查一次。

流产、夭折等意外至死情况,统统要经过亭-乡-县三级核查,彻底排除故意杀子的情况!

又通过奖励生育,宣传多子多福,数月之间,就使新丰长期存在的溺婴传统消失的干干净净。

除此之外,新丰的其他政策,都是以鼓励、说服和劝导为主。

就像劝民种麦,也如修葺渠道。

皆是在经过了广泛的动员和宣传,让人民看到了好处,知道了利害,才有的基础。

所以……

刘进知道,新丰的这套系统,根本不是建立在秦政的基础上的。

真的要说的话……

与其说它是秦政,还不如说它是汉政。

一个全新的,不同于过去的秦政和黄老之政的新的政治生态!

不似秦法严苛,死板,也不同于黄老学派,干脆当甩手掌柜,只要百姓不犯法,官府就不搭理。

更不像这数十年来的那些儒家官吏,袖手作诗赋,空口谈仁义。

而是以官府控制的力量,有意识的引导人民,向着某个方向努力和发展。

且是建立在广泛听取意见的基础上的。

虽然目前,这个体制,还处于萌芽状态。

但……

祂却朝气蓬勃,充满生机!

不然……

也不会吸引到这么多人支持和参与!

更不会让长安城的公羊学博士鸿儒们,交口称赞。

为汉制法,为汉制政。

这是董仲舒以来,无数人孜孜以求追求的理想。

建小康,开太平,更是三代以来,无数先贤的理念。

刘进现在确信,新丰,必将为天下,开这一伟大时代之先河!

………………

走出田垄之间,张越一行,来到渭河边,视察已经竣工的那几条渠道。

都是些小渠道,最长的也才十五里,灌溉沿途的三个亭里,两千多亩的土地。

最短的,甚至只要七八里,灌溉一个半的村庄土地,不过八百亩麦田——但是,这一个半的村亭,却是孤悬于山陵之间的,这条渠道的开通,意味着此地自古无水,只靠降雨蓄水的历史的终结!

随同考察的新任临渭乡蔷夫是从前给王吉打下手的龚遂,自从上次龚遂随褚大来新丰被留下来后,他先在县衙学习了一段时间,经过了简单的政务培训后,就被张越送到了王吉身边。

跟着王吉学了三个月后,因为王吉调任临潼,而被任命为守临渭乡蔷夫。

这位未来的宣帝名臣,如今非常稚嫩。

但,王吉的基础打的非常好,所以,他也不需要有什么太多的压力,只需要王规龚随就可以了。

自然,他的事情做的还不错,基本功课也熟谙于心,一来到河边渠道旁,他就立刻上前,拜道:“长孙殿下、县尊,如今临渭乡本来规划的六条渠道,已完工三条,余者也将在未来一月,陆续竣工,下官恳请殿下、县尊,批准临渭乡,开工原本预定明岁冬日开工的五条渠道,如此,明岁正月之前,临渭乡便可以将十一条渠道全部完工,明年冬日就可以将全部连成一片!”

刘进听着,有些担忧的问道:“如此,会不会太过扰民啊?”

在规划这些渠道建设之前,他和张越,就考虑过若是工程太多,可能会让百姓不堪其扰的事情。

所以才要分阶段进行和开工,以此尽可能的减少影响!

龚遂听着,立刻拜道:“启奏殿下,如今临渭乡父老,全无倦意,纷纷上书乡官邑,请愿继续开工!”

“民心可用,民意可用啊!”

事实上,当渠道纷纷竣工,新丰各地的百姓,都已经沉浸在兴奋和喜悦之中。

从此有了渠道可用的村亭,自是喜不自胜。

而那些尚未有渠道的地方,当然是羡慕嫉妒恨。

如今,已经有百姓,宁愿不要责庸钱,也要请求官府开工了。

就像龚遂,每天都能在乡官邑遇到那些自己村亭没有开工渠道的士绅、老者甚至是亭长来请求。

人们哀求着他,请求他向‘长孙殿下、侍中公求情’‘怜悯我亭父老’,尽快开工!

他们不愿意再等到明年了,现在,今年就要让村里的土地,有河水灌溉!

“这样啊……”刘进听着,看向张越,问道:“张卿以为呢?”

张越自然是没有意见的。

但……

“县衙账上,恐怕没有多少钱了……”张越轻声道。

“啊……”刘进惊呼出声。

“自夏以来,新丰假民农具、彘狗、家禽,开销上千万……”张越说道:“各地渠道、道路修建,又是两三千万的支出……”

“王阳(王吉)赴任临潼,臣拨给了一千万的资金……”

“而工坊园建设和牧场维系、官吏开支等等,也花掉了两三千万……”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特别是如今,新丰的摊子铺的太大了!

所以,虽然张越通过发放债券,抵押公田,前后搞来了差不多一万万左右的资金。

但却也是像流水一样的花了出去。

新丰能有现在,全靠钱在堆啊!

八千万的资金砸下来,就算是穷山僻壤,也能堆成通邑大都!

当然,这些钱都是花的值,花在了刀刃上!

全县开工大小渠道二三十条,灌溉土地两三万亩,这是长期投资,可以让百姓受益数十年甚至上百年。

为了渠道建设的更快更好,又砸钱给丁缓,让其烧制土水泥、研究新型工具,发明了便于掘土的铁铲和铁锹。

假民耕具,租赁耕牛,砸进了一千万多的资金!

让工坊园的曲辕犁和耧车产业,走上了规模化产业化的道路,在利润驱使下,工坊园的工坊主,不断加大投资,现在工坊园里甚至已经有人投资数百万,建造了两座冶铁竖炉!

而工坊园的建设、通路、运输和政策扶持,也是投入巨资。

甚至,由官府垫资,建设工坊,然后以成本价卖给投资商。

这使得工坊园的规模和产业,迅速的提升了上来。

如今,新丰工坊园里,拥有大小工坊上百座,雇工数千。

原本在新丰各亭流窜的游侠、余子、赘婿,纷纷被招募入工坊园里,或充当学徒,或出卖力气,或为工坊主们看家护院,押运商品。

于是,新丰才能‘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不然,社会上充斥两三千,甚至更多的富余人口,现在的治安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好!

只是……

这些大部分都是长期投资,可能要数年后才能看到收益。

在明年新丰的麦子丰收前,新丰财政,根本就没有余力,进行更大规模的建设了。

刘进听着目瞪口呆,八千万钱,就这么花了?

他猛的吞咽了一下口水,这不科学啊!

不过……

仔细想想,好像还真的是花的这么厉害呢!

刘进看过新丰各地的计薄和县衙的统计报告。

一桩桩,一项项,都是记录的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每一笔支出,都有人签字画押,超过一万钱以上的支出,更是有着三级官吏的签字。

“张卿……”刘进看着眼前的渠道,又看着龚遂满脸渴望的神色,既舍不得,又不忍心拒绝,于是,他轻声对张越道:“卿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想办法?

张越笑了,他当然清楚刘进的潜台词——再发一笔债券。

但,这种事情,张越不想再做了。

因为他害怕,难以收场啊!

第六百九十六节 繁荣

看着刘进,张越轻声道:“臣不打算再发债券或者抵押产业了……”

借债是会上瘾的。

作为穿越者,张越无比清楚这一事实。

更重要的是,新丰是张越要树立的标杆,给天下人看的试验田。

若新丰是靠着举债和国家拨款才发展起来的。

天下人怎么看?还如何让人相信?

现在,就已经有些人在私底下说:“给吾八千万,吾亦可建一县之小康!”

这话有些道理,并非纯粹的诋毁和攻击。

新丰走到现在,也是该开始具备良性循环的能力了。

不然,日后一旦失去了资金扶持和政策支持,就很可能会打回原形。

刘进听着,却是失望起来。

他看着左右官吏和远方百姓的神色,一咬牙,就打算将自己的私房钱拿出来,支援新丰建设。

就听着张越道:“当然,新丰民心不可违,渠道建设不能停!”

好不容易,才将民心士气和上下官吏,都拧成一条绳子。

让上上下下都变得如此积极和斗志昂扬。

这股气,当然是不能泄的!

因为,张越很清楚,新丰上下,这一千多名大小官吏、斗食吏,他们愿意跟着张越,披荆斩棘,日以继夜,勤勉积极的工作。

是因为,张越让他们看到升职加薪,走上终南捷径的希望。

这股势头,只能鼓励,而不能打压。

因为,只要一泄气,他们就可能变得怠懒,衍生出官僚作风。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因为,张越知道,一旦现在新丰的系统,开始出现官僚习气,那他们就会被现存的官僚们同化!

那太可怕了!

那意味着,自己辛苦一辈子,也可能没有机会改变这个世界了!

王安石变法和张居正改革,失败的缘故就在于此!

他们领导的变法机构,与他们要消灭和改变的官僚机构同流合污了。

要屠龙的勇士,摇身一变,变成了他们曾经要消灭的人。

这样的机构和集团,怎么会成功?

不可能成功的!

旧官僚们,将这些新官僚,拉到了同一个环境里,然后轻而易举运用他们熟练的技巧,轻松击败和毁灭了他们的所有努力。

刘进听着,却是问道:“那……卿打算?”

“工坊园建立数月,是时候让工坊园为新丰的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了!”张越看向新丰县城的方向说道。

“卿不是承诺了工坊园的作坊,三年免商税,五年减半了吗?”刘进问道:“工坊园如何贡献?”

毁诺在汉室是很严重的事情!

尤其是官府,更是轻易不敢撕毁承诺。

因为毁诺之人,等于自绝于天下!

信者,诚也,诚者,行也!

毁诺之人,汉人会认为其‘不自信’。

这里的不自信,可不是后世的意思。

而是和不自爱直接挂钩的贬义词。

休说是对自己的国民了!

便是对于夷狄、敌人,汉室的信誉也是相当的坚挺!

汉匈百年交往,从未有过一次是汉先毁约的记录!

就连马邑之谋,也是建立在两国上一次和亲条约已被匈奴人自己撕毁,而新的谈判没有结果的前提下。

故而,在汉室历史上,所有毁约和毁诺的国家官员、贵族,下场全部惨不忍睹。

河阳侯陈信是高帝功臣河阳庄候陈涓之子,其长姊嫁给了曲逆候陈平的儿子,同产弟又娶了薄家的女儿为妻,可谓是真正的皇亲国戚,顶尖的国家贵族了!这样一个人,本该权倾朝野,至少也可以风光无限,但是……却因为借人钱财,不肯给利息,赖了半年,然后被太宗皇帝亲自罢候,废为庶民。

这在汉律上叫‘不偿人责’和‘事国人过律’一样是列侯、两千石们的红线,谁踩谁死,概无例外。

当今天子,就亲手处置过自己的表哥,上一代盖候霸占别人的宅子,不肯按约定归还的案子。

结果就是,哪怕是表哥,该罚还是得罚!

要不是当时,王太后还在,盖候家族现在已经gg了。

即使如此,盖候家族还是闹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所以,刘进根本就没有去想张越毁约的可能,反而非常好奇的问道:“卿有何良策?”

没办法,汉人真的是不知道,何为‘背信弃义’。

因为生活中和现实里,几乎不可能遇到。

越高层就越是如此!

张越听着,笑道:“先回县邑,至工坊园中一看便知!”

工坊园的工坊,三减五减半,张越是肯定不会动的。

但是……

现在,整个工坊园的产业,已经形成了规模化。

规模化,就意味着资金和资源的集中。

坐拥如此多的资源和资金,哪怕官府不收税,只是在手里过一道,都能拥有巨大的威力!

论起玩金融游戏,张越比这个世界上都要强!

………………………………

当天下午,张越一行,回到了新丰城中。

此时的新丰县城,早非夏天刚刚上任时的凋敝和萧条之色。

整个县邑,车水马龙,人群拥挤。

来自整个关中,甚至关东的商贾,携带着黄金、珍宝,不远百里、千里,赶来此地,只为从新丰官衙,买走几具曲辕犁或者耧车。

曲辕犁,新丰官衙平贾标价为一万五千钱一件,耧车八千钱一辆。

但他们转手,卖去右扶风和左冯翊,就能赚上一倍!

若运到关东,利润更是多达两倍、三倍!

关东的狗大户们,自从开始用上曲辕犁和耧车后,就彻底的爱上了这些便捷和强大、耐用和高效的农具。

只是,官衙每天出售的曲辕犁和耧车,数量有限。

每日最多提供二十具曲辕犁和三十辆耧车。

饥饿营销,使得很多商人,长期流连于此,每天伸长了脖子,挤在县衙开设的农具销售处,曲辕犁和耧车,一摆上去,就会被人买走!

而新丰除了曲辕犁和耧车这两个明星产品以外,其他农具的销售,也是火爆异常!

铁锄头、割草的镰刀、挖土的铁钎、最新改进的铁锹,乃至于菜刀、柴刀、斧头,都是供不应求!

没办法,新丰生产的这些东西,价格比旁处便宜了三分之一以上。

质量却好了不知道多少!

其他地方,哪怕是少府生产的官造农具,也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

新丰生产的东西,则不然。

哪怕是一把价格五十钱的镰刀,那也是锋利异常,质地坚硬,一看便知道用的是好铁,而不是那种杂质很多,容易断裂的‘恶铁’。

更重要的是——产量多,供货量大啊,而且门类齐全!

新丰工坊园中,大大小小上百座工坊,每日生产各色农具上万件!

短短数月,整个关中就都知道了。

想要买好铁器,最好来新丰。

这里可以买到所有门类的农具,而且,价格低廉,质量上乘,更有着十足的保障。

每一件铁器,哪怕是最廉价的镰刀和锄头,都会在其木制的刀柄或者锄柄上,挂上一块木牍。

木牍上记录了这件产品是新丰那个工坊园生产的,工坊主是谁?监工是谁?制造工匠叫什么?

有问题,拿着木牍就可以直接找上门来。

秦代发明的物勒工名制度,在新丰稍微改进后,用到了商业上。

而效果,立竿见影!

挂了木牍的农具,在整个关中,甚至关东,都打响了名头。

虽然很多百姓不识字,但看到那块木牍,就非常放心,都知道是新丰的产品,质量过硬,用的方便。

商贾们就更喜欢了,有了木牍的商品,都能很快卖掉。

以至于如今,已经有些聪明人,开始仿造新丰的农具,在其上挂着木牍售******得新丰的大小工坊,特别是像袁广国名下的‘袁氏工坊’这样的大工坊,不得不在其产品上,打上显眼的记号,以此作为标识。

品牌这种现代概念,在西元前的新丰,初发萌芽。

而这样做的效果,好的惊人!

现在,关中已经有很多百姓,都开始认准一些特别的标识来购物。

张越一行,回城之时,恰好是新丰工坊之中,新一批产品的销售之时。

整个城市,都被各种牛车、马车甚至是挑着货担的小商贩,给堵的水泄不通。

胡建带着所有的司法、刑罚官吏,在城中跑来跑去,维护秩序。

没办法,如今的新丰县邑,每天都有意外发生。

一个不注意,就会发生斗殴,甚至是械斗!

好在,工坊园的工坊主们也怕闹出大新闻,惹来长安关注,所以,每到销售日,都会派出大批的护卫,帮助维护秩序。

即使如此,狭小的新丰县邑,也是越发拥挤。

已经有财大气粗的工坊主,找了陈万年和胡建以及桑钧,建议扩建新丰县城,而扩建资金他们愿意分摊大半!

只是这个事情,比较麻烦,不管是陈万年、桑钧还是他胡建,都不敢答应,甚至不敢回应。

因为,新丰是太上皇的神庙供奉之所,扩建也好,改造也罢,都不是小小的新丰所能决定的事情。

甚至连朝堂九卿,也未必敢提议和建议。

万一,施工建设,惊扰了太上皇他老人家,如何是好?

第六百九十七节 怪兽(1)

入城不久,张越就看到了胡建的身影,很巧的是,胡建也看到了张越一行,立刻就带人迎上前来,拜道:“下官恭迎长孙殿下、县尊……”

这位新丰县尉,如今在整个新丰,都已经树立起威信。

便是乡亭的庶民,也知道县尉胡公,清正廉洁,断案如神。

经他之手处置的案子,原告和被告,都是心服口服,甘愿服从。

如今名声,甚至都传进长安城里了。

张越在朝会上,就遇到过现在实际主持廷尉工作的廷尉左监丙吉向他开口要人。

说是打算将胡建征辟到廷尉,任为司刑吏。

但张越哪里肯放人?

打了个哈哈,就将这个事情敷衍了过去。

此事,也给张越提了一个醒,那就是:新丰目前的体量太小了,怕是留不住人才!

毕竟,一县之地而已,秩比最高的县尉、县丞,也就六百石。

而新丰猬集的人才,何其多也?

光是后世的丞相,都有三个了。

九卿两千石,数都数不清!

池子太小,岂能养大鱼?

所以,张越才会那么迫切的扩大地盘,对外扩张。

心中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听着刘进道:“胡卿请起……”

然后他看着繁荣到有些夸张的新丰市面,问道:“何故今日如此喧哗?”

“回禀殿下,今日是新丰铁器的发售日啊……”胡建恭身答道:“方圆数百里的商贩,都猬集而来,等着官署发卖铁器呢!”

新丰工坊园和汉室曾经有过的一切集市或者贸易市场完全不同。

甚至不同于大司农的均输署的模式。

可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销售方式。

这是因工坊园本身的属性和特性决定的,胡建研究和观察这个奇怪而特殊的工坊园模式很久很久了。

越研究,他就越佩服,越钦佩,越震撼!

工坊园,是以少府的新丰工坊为核心,其他私人作坊为羽翼和补充发展而来。

尽管如今,工坊园规模较之最初,扩大了两三倍,大小作坊上百个,投资商数百,总投资额也逼近了将近一万万余,雇工人数更是远超了少府工坊!

然而,几乎所有作坊,需要的原料和需要的精密加工零件,都需要少府工坊提供。

其他作坊,只是起一个补充和辅助的作用。

所以,工坊园的运作模式,相当超前!

连生产都和别处不同。

别处工坊,生产某个商品,作坊主自己决定就可以了。

新丰则不然,工坊园里的所有生产都有计划。

就以曲辕犁来说,曲辕犁的生产,现在被肢解为三十多个零件。

最关键的辕铧,由少府制造。

其他零件,则分给了大小二十多个作坊负责生产。

而组装工作,交给了几个有条件玩秦代流水生产的工坊。

这样一来,就形成类似苹果公司的产销模式。

关键零件和设计,是国家部门负责,而其他零件由中小工坊生产,最终,被送到实力雄厚的大工坊中组装完成、调试和检验。

这使得所有人都得以受益!

像少府作坊,他们可以专心致志的生产技术含量最高的犁铧。

而那些缺乏资金和技术力量的中小作坊,则可以接到一些相对简单,技术要求不高的零件订单。

最后,财大气粗的大工坊,以一个合理的价格,从少府和其他中小作坊那里收购零件。

所有零件价格,都由官府通过平贾来规定。

在保证了中小作坊的利益的同时,还能令大工坊有利可图!

至于销售,那就更妙了。

附加值最高的曲辕犁和耧车,新丰官府会准许那些组装的大工坊主自留一部分配额。

一般是一比一。

也就是说,每组装两件曲辕犁或者耧车,他们就可以得到一具准许自销的产品。

而另外一件,则得交给新丰的官署,或是出售,或是平贾假民。

这就是为什么,尽管如今,新丰工坊园里的曲辕犁日产量已经突破五十具每日,但每三天才能有二十具曲辕犁被摆上货架的缘故!

谁叫这曲辕犁实在是太赚钱,利润太高了呢?

拿到手里,只是转手一卖,利润都能有一倍。

运到关东,随随便便,都能卖三万钱一具!

为了利润,这些大贾都已经疯魔了!

除了曲辕犁和耧车,新丰工坊园里,还大量的规模化生产各色铁器、农具。

一般是两三个作坊主,组成联盟,各自生产一个零件或者一部分的产品。

然后进行组装和装配。

像是镰刀,刀柄和刀刃,就是两个不同作坊所产。

就连最简单的锄头和菜刀,亦是多个作坊的联合制造。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些作坊,在曲辕犁和耧车、水车的生产中,得到的启发。

单独一个作坊,可能一个月也生产不了三五件。

但,当数十个作坊联合起来后,各自专精一项,则生产效率十倍百倍的增加。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工坊园的特殊情况。

在新丰工坊园里,所有农具,只要作坊主本人愿意,且质量合格,新丰官署将以平贾价格,全部收购!

生产多少,就要多少!

不用担心积压,也不需担心资金周转问题。

只要按照工坊园发布的生产计划和生产项目,闭着眼睛制造下去就行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所有作坊都是生产多少,就能赚多少。

故而,以胡建所知,如今的工坊园内,所有的作坊主,都在拼命的提高生产效率和生产速度。

为了赚钱,这些家伙,甚至开出了重赏!

最初,是袁广国的袁氏作坊,带的这个头。

袁氏工坊宣布,组装/生产和铸造/冶炼,这四个部分,生产最多产品的工人OR班组,将获得双倍薪水。

而排名前五的工人OR班组,则能得到不同级别的奖金。

这立刻令袁氏工坊当月的所有产品的产量,增加了差不多一倍!

其他人一看,眼都红了,纷纷借鉴袁家的方法,甚至推陈出新。

譬如另一个大工坊,田家的作坊不久前就宣布,除了前五的奖金外,还推出了合格奖(达到作坊最低产量标准的人可以获得额外一百钱的奖金)、异等奖(产量每增加两成,奖金向上跳一位数,到产量为标准的一倍时,工人可以得到2.4倍以上的薪水)。

这立刻,便让其他人纷纷仿效,推出相应的激励奖项。

不止如此,各作坊还对技术发明和创造,格外重视!

没办法,在现有技术条件下,工人们就算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日夜不休的工作,其生产速度,总有天花板在。

就像过去,少府生产犁铧,其原料百炼钢,需要熟练的大匠,数日甚至半月的时间,才能生产百来斤。

而整个少府新丰作坊,拥有此技术的大匠,拢共才二十来人!

但,在一个多月前,少府工匠发明了全新的炒钢方法。

一下子就将百炼钢的生产周期从三日到十五日,缩短为两到五天,产量提高了一倍还多。

更重要的是,这个技术,现在不再需要大匠级别的工匠才能生产了。

一般的铁匠,稍加训练后,也能熟练操作。

而且,安全系数和钢铁质量,都得到了提升。

这一技术的发明,彻底结束了新丰工坊钢铁原料产量不足的历史,让新丰不再需要向长安采购优质百炼钢!

而发明这一技术的工匠,不止得到了少府本身的十万钱重奖和升为‘冶炼大匠’,享受四百石秩比官员待遇的赏格。

几乎其他所有工坊园的工坊负责人,都包了一个大红包,送了过去。

红包内的数字,最低是一万钱,最高的据说有五十金!

简直是疯狂!

那工匠因此不仅仅一下子,成为了官员,还一下子就变成了大富翁。

少府和其他作坊主的红包,令其家訾一下子超越一百万,成为真正的富豪。

而偏偏,这位工匠,因为相貌粗鄙,长相不佳,而一直没有娶妻。

结果,此事之后,新丰城里的很多人家,立刻就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上门提亲了。

因此,新丰城里,特别是工坊园中,如今有歌谣在传唱:“劝君莫欺少年穷,劝君莫以訾算论,昨日家徒鄙,今朝高屋卧,我辈有长技,不弱大丈夫!”

事实上,也是如此。

胡建就听说了,就在前几日,又有一个工匠,发明了一件用于打磨的工具。

在经过作坊主的确认后,立刻就引起了轰动,连桑钧和陈万年都被惊动了,亲自去察看,回来后说:“神乎其技也,神乎其技也!”

据说,有了那件工具后,从此再也不需要用手工,一点一滴的打磨坚硬的钢铁器具了。

许多原先受限的产能,一下子就解开了限制,产量可以数倍数倍的增加!

而那位工匠,据说今年才二十五岁,还是新丰枌榆社的余子,在进入工坊园前,从未接触过技术。

然而,现在,人家已经是工坊园的第二位百万大匠。

甚至,还有作坊主,当场就表示,要下嫁女儿给他做妇。

这可真的是……

“要是被长安的那些今文学派的儒生知道了……”胡建在心里想着:“怕是又要被他们痛骂喽!”

斯文扫地,这还是轻的。

说不定,一顶‘奇技淫巧’‘祸乱天下’的帽子就要扣上来了!

只是……

在新丰境内,没有人任何人有意见。

哪怕是那些原先是今文学派的士子出生的官吏,也是表示没有任何问题。

因为,工坊园生产的产品,既非奢侈品,也非没有什么用处的机巧之物。

而是利国利民的农具,是帮助耕作的利器!

若在秦,商贾们能有这份自觉,秦人何苦去找他们麻烦,又何必送他们去修长城,挖骊山呢?

至少,胡建不觉得,这有任何问题。

新丰上上下下的士大夫官员、士绅地主,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也就是长安城里,那些吃饱了没事干,总喜欢挑刺的家伙,爱拿着新丰的一些事情来说事。

想到这里,胡建在心里道:“难怪商君和韩非子,皆要杜绝和驱逐儒生了……”

“此辈在,国家如何发展?百姓如何得利?”

好在,这些人最多只能像乌鸦一样叽叽喳喳,叫几声,坏不了事。

他们连舆论也操纵不了!

因为,掌握舆论的那几位大儒,这一个多月来都来过新丰。

哪怕是最不友善的那位夏侯始昌,进了新丰城,看了工坊园生产出来的这些农具,就哼哼唧唧的离开了。

胡建当时正好在场,听到了这位大儒对子弟们的教育。

“新丰商贾所产,乃是六府之物……”

“六府者,金、木、水、火、土、谷!”

“书云: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万世永赖!善哉,圣人之教也!”

看得出来,这位鸿儒,虽然好像不是很满意新丰的其他事情,但独独对工坊园,相当满意和认可。

至于其他鸿儒,则是兴奋的跟个小孩子一样。

譬如,太学祭酒、春秋博士董越,甚至还进入工坊园参观了一番。出来后,董先生就对工坊园赞不绝口,连几位作坊主背后的主人的请帖,都肯接下来了。

要在往常,董先生岂会和商贾接触?

看到跑都来不及!

然而,当时,董先生却是笑颜如春,满面春风,甚至问了一下那几位作坊主的子嗣,有没有进学的事情。

这可真的是让那几位作坊负责人,受宠若惊啊!

董江都的嫡子,当代公羊春秋的传续者,太学祭酒、春秋博士,随便一个头衔,都是他们曾经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别说交谈、会面了,便是远远看到,也不敢抬头。

如今,却是亲切无比,满脸春风,屈尊降贵的问起了自家子弟的学业。

胡建现在还记得,那几人的神色和表情!

从此以后,这几位作坊主,甚至连在作坊里,也是穿起了儒袍,以‘儒商’自诩了。

虽然,出了工坊园,没几个人会承认。

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天天拿着一卷春秋,在作坊的某个角落,摇头晃脑的念上几句。

脑子里胡乱的想着这些事情,胡建一时间都有些失神。

就听着耳边,传来了长孙殿下的声音:“销售日?这是何制度?”

第六百九十八节 怪兽(2)

胡建回过神来,连忙道:“殿下,所谓销售日,乃是工坊园中各位坊主,这两月约定俗成的一个日子……”

“每隔五日,便交付一批货物给县衙官署,由桑令吏发卖……”

“按照桑令吏的规矩,此时购入新丰商品,有所优惠,一般满一万钱减两百钱,十万钱再减两千,百万再减两万……”

“各地商贾闻之,纷纷而来……”

这是张越从后世电商销售模式借鉴而来的促销手段,还别说,真的很有效!

特别是那些小商贩,为了能得到这一万钱减两百的优惠,通常会购满一万!

以张越所知,随着这些活动的开展,整个关中的小商贩都被吸引过来!

两百钱,可能对于一些大贾,不值一提。

但对这些小商贩来说,却是可以付出徒步跋涉数百里的辛苦而来的诱惑!

毕竟,只是走走路而已,卖些力气罢了。

在很多人眼中,这是纯赚的。

于是,各地商贾滚滚而来,每到销售日,新丰城里都能聚集数百甚至上千的商贩。

他们的到来,令新丰的产品,彻底在整个关中铺开了渠道。

如今,新丰生产的各色大小农具,以不可阻挡之势,占据了关中的大半市场,并不断挤压和蚕食其他地方作坊的生存空间。

也正是靠着这些,舍得走村入山的商贩,新丰制造,才能在关中迅速打响名头。

现在,就连偏僻的岐山原的乡村,也知道了,新丰生产的农具,价格便宜,质量上乘!

而这一切,小商贩们功不可没。

他们是新丰工坊园产业的延伸,是自带干粮的宣传者和鼓吹人。

现在,这些小商贩们的利益,已经被工坊园绑架了起来。

彼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生态初步建立。

刘进听着,却是好奇了起来,道:“竟有此事?孤正好许久未去工坊园看看了……不如……”他回头看向张越,道:“张卿,孤与卿现在就去工坊园仔细看看……”

张越听着,连忙拜道:“臣谨奉命!”

但张越心里面知道,刘进根本不是好奇。

他是不放心!

这是诸夏统治者与生俱来的本能。

对于资本的恐惧和担忧在作祟!

这亦是诸夏文明的特征!

在中国资本的力量,不可能在统治集团的警惕和提防之中发展壮大。

像大英帝国的东印度公司这种怪物,在中国永远没有生存的土壤。

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张越才会将新丰工坊园,向着重工业方向发展。

朝着冶炼、锻造和农具生产、加工方向发展。

而不是去生产那样利润高,收益大,见效快的什么香水、蒸馏酒、肥皂、玻璃。

这些,张越当然是可以让人研发和制造出来的。

但然后呢?

工坊园就会陷入众矢之的,成为人人喊打的对象。

万一,这些作坊主里,出现几个不懂事的,到处炫富。

那就立刻会迎来灭顶之灾。

只有走重工业,从农业器械上起步,才能勉强安全,并得到统治集团的支持。

才能赢得一线生机!

不过就算这样,张越也依然如履薄冰。

甚至可以称得上,战战兢兢!

好在,刘进如今只是本能的忌惮和提防,没有表现出什么敌意。

而且,张越还能施加影响,让其慢慢改变看法。

…………………………………………

众人穿过拥挤的新丰县邑街道,在卫兵的开道下,来到了县衙东侧的工商署。

如今,这个工商署官邸,已经经过了多次扩建。

总面积比最初大了十倍还要多!

官署的大门,更是被装饰的富丽堂皇,连大门都是鎏金的。

更夸张的,还是这座官署,居然拥有十一道旁门。

比长安的京兆尹官邸还要多三道!

而官邸内外,挤满了前来订货和提货的商人。

张越一行,还未到工商署时,桑钧就已经得到了消息,赶忙出来迎接。

“殿下、侍中公……”作为工商署的负责人,桑钧如今春风得意,红光满面,甚至还胖了好几斤,连肚子都在朝着达官贵人的标配方向发展。

“这两个多月以来,新丰工商署,前后售出各类商品价值超过三万万……”桑钧骄傲的道:“工商署利润,几近两千万,扣除上缴大司农的利润,剩余一千多万,足可负担全县官员的薪俸了……”

这让刘进听了,一下子就振奋了起来,赞道:“辛苦卿和工商署诸位臣工了,孤必定要为卿等向皇祖父请功!”

当初,成立和组建工商署的目的,就是要以工商之税,养新丰官吏。

让工商收入,取代农业税收。

现在看来,成绩斐然,效果显著,刘进如何不开心?

只是……

看着官邸内外的商贾,刘进多少还是有些担忧,问道:“桑卿,这许多的商贾,猬集新丰,会不会有治安问题?”

“不会……”桑钧笑着道:“新丰治安良好,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外乡人岂敢生乱?”

张越听着,微微皱眉,打断桑钧的话,道:“桑令吏,殿下的意思是——士林舆论,对于工商署贩卖铁器,是否有所议论?”

这才是刘进关心的问题!

治安什么的?

是胡建的职责,刘进怎么会问桑钧呢?

就算要问,也该问陈万年的。

桑钧听着,回过神来,禀报道:“殿下,这世道总归有些酸儒爱议论的……”

他爹桑弘羊当初为了充实国库,带着大司农的官吏,在长安东市公开叫卖、摆摊,于是被儒生们喷到现在。

但这有什么关系?

天大地大,那几个酸儒还能大的过五铢钱?

就凭着新丰工商署,三个月赚进两千多万,上缴大司农一千多万的成绩。

谁敢质疑?谁敢指责?

刘进听着,点点头,道:“如此便好!”

他最怕和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和张卿离开了新丰后,新丰没有人弹压,下面的人乱来!

尤其是工坊园的商人,做出些混账事情。

那样的话,就可能影响到新丰现在来之不易的大好情况了!

这些天在长安,刘进可没有闲着。

不止专心读书学习,还派人调阅了大量国家档案和文牍研究。

托少府的白纸量产之福,如今宫廷档案和关键文牍,都开始以白纸抄录。

大部分公文和报告,也开始以白纸记录。

这使得他能以比过去快的多、轻松得多的速度,充实自己的知识储备和见识。

加上,他在新丰,经常和张越走基层,下亭里。

甚至去百姓家里串门,到地主家做客。

故而,他已经可以透过那些档案中的繁文缛节和堆砌的词汇,洞见到很多被人用语言和技巧隐藏的国家现状!

毋庸置疑的,刘进清楚,现在国家的问题,就在于农民负担太重,而上层贵族官员豪强却几乎没有负担什么义务和责任。

这使得刘进心里,忧心忡忡。

好在新丰的变化和情况,让他欣慰无比。

而越是如此,他就越容不得任何人来破坏、干扰现在的良好势头。

这自然不能怪他。

事实上,假如张越不是穿越者,不知道资本和技术的能量的话,他也会选择一根子将商贾全部打死。

因为,在封建社会,商人和资本,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好事!

他们积累财富,兼并土地,蓄养奴婢,破坏法律,走私商品,偷税漏税,甚至卖国求财,几乎无恶不作!

与这些人相比,地主士绅,几乎是白莲花一样善良可爱的存在!

最起码,地主士绅,会忠君爱国,会维护秩序,甚至还会接济乡党,修桥铺路。

可惜,张越知道,小农经济,再怎么搞,也有天花板。

而工商业对生产力的提振,永无止境。

所以,他只能咬着牙,坚持推动技术进步。

甚至为此,不惜将新丰工坊园,向着一个怪物方向设计。

看看这个工坊园现在的构架和体制吧?

这分明就是一个可怕的垄断集团的雏形。

而且是一个变异的垄断组织!

它不止有资本,还有权力参与其中。

“桑卿,孤欲去工坊园看看……”刘进说道:“还请卿带路……”

桑钧听着,却是看向刘进身后的那些乌孙人,轻声问道:“殿下……贵客们也要去?”

刘进听着,看向张越,欲言又止。

这个事情,他不好做决定。

张越见到这个情况,立刻笑道:“远来是客,也该让客人们见见中国的强盛!”

刘进一听,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客人们也跟着来看看吧……”

“多谢殿下……”泥靡立刻上前,恭身答谢。

在长安待了差不多二十天了,泥靡早就没有了最初的狂妄和自大。

无论是谁,面对汉朝这样的强国,都不得不低下自己的头颅。

如今的泥靡也不例外。

事实上,泥靡已经打算在朝觐汉天子时,向汉天子提出求婚,请求伟大的汉天子,下嫁公主与其为妻。

更将请求,汉天子赐给可怜的乌孙人民一些工匠和书籍,以让乌孙人能够和汉一样,掌握冶炼和锻造,也能拥有像伟大的汉朝人民一样的生活条件。

为此,泥靡甚至命人重写了国书。

言辞谦卑,态度恭敬,远比他去匈奴时,递交给匈奴单于的国书还要尊敬。

第六百九十九节 怪兽(3)

张越一行,来到工坊园前的时候,甚至有些认不出眼前的这个庞然大物了。

巨大的围墙,高达三丈,几乎就像一座小型要塞,将工坊园笼罩于其中。

但……

即使如此,工坊园内的建筑,也遮挡不住。

巨大的烟囱,直耸如云,细细数了数,起码有十几个类似的烟囱。

这种用青砖堆砌起来的巨大人造物,拥有着让人望而生畏的能力。

至少,乌孙人就被吓得够呛了。

他们在汉人腹地,见过庞大的冶铁中心,也看过流水线生产弓弩的巨大作坊,更看到了汉人一次性将数万支弩箭堆磊在一起的壮观景象。

然而,高达四五丈,大如水桶的烟囱,谁见过?

特别是,这些怪物,还在吞吐着滚滚浓烟!

“传说,康居人信奉善恶双神,其恶神有爪牙,以硫磺为食,吞吐酸液,喜食人心……”泥靡抬头看着这些巨大的怪物,心里想着:“汉朝人的这些东西,几有康居人传说中的这种恶神爪牙的模样!”

至于其他使团成员,更是吓得双腿发抖,连路都有些走不动了。

便是刘进,也是微微皱眉,对张越问道:“张卿,此是何故?”

“那是烟囱……”张越笑着介绍道:“其原理,类似村亭百姓家中的导烟管,用于排放烟雾……”

“为何如此巨大?”刘进不太理解。

他见过少府的竖炉导烟管,并不大,更没有这么高!

“为了炼焦……”张越凝视着这些巨大烟囱,缓缓说道:“殿下有所不知,欲炼百炼钢,必用焦炭……”

“为了炼焦,只好建造这些烟囱来排烟……”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若不建造这些烟囱,炼焦产生的烟雾,就可能弥漫全城。

“炼焦?”刘进疑惑着。

“殿下,这是一种基于过去人们烧炭的技术,发展而来的手段……”张越耐心的解释道:“其技术原理,就如过去鬼薪之徒烧炭,以高温碳化燃料,得到可用于冶金的焦化炭……”

“而这炼焦,乃是将泥炭这种燃料,在封闭的燃烧室以高温焦化而来……”

“哦……”技术上的事情,刘进不是很懂。

但既然是张越说的,那就肯定没错了。

最近刘进在潜心研究和学习已故的太宗皇帝的故事,从中得到了许多启发。

其中一条,也是最让他信服的就是——为政者,不需要什么都懂。

只需要任用懂的大臣去做事,给与支持和帮助就行了。

便如太宗,其实不懂数学,也不懂经济。

但他干脆放权给张苍,将政策和法律的修改、制定,全权托付。

自己只把持关键的权力,于是,天下大治,国力迅速强盛起来。

张越却是看着那些巨大的烟囱,嘴角微微翘起。

其他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

炼焦产业的出现,意味着近代冶金业在萌芽。

其潜力在这个时代来说,甚至比蒸汽机还要强大!

因为,蒸汽机就算能制造出来,也没有足够的钢铁,但炼焦产业则不同,它的规模大小,直接和钢铁产量挂钩。

当然,现在的炼焦产业,只是刚刚跨出了一只脚,算是进入了这个全新的产业领域。

说话间,一行人便从工坊园的东门,直入内部。

一入工坊园内,整个世界,便与外界,截然不同。

与刘进最初看到的情况,更是有天壤之别。

一座座作坊,林立在道路两侧,延绵向前,伸展上千步。

叮叮当当的铁锤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官府为了给工坊配套修建的排水明渠之中,流淌着浑浊、恶臭的污水。

数不清的铁器,堆磊在一个个作坊之前,赤膊散发的年轻工人,在监工的催促下,手忙脚乱的将这些产品码放整齐。

更让刘进惊奇的是,在工坊的道路两侧,来来往往的马车。

这些马车,与刘进从前所见的任何马车都要不同。

它有四个轮子,车体更是远超刘进见过的任何民用马车,几乎都要赶上汉军用的武刚车了。

宽大的车体,给与了它更大的载货量和载重能力。

所以,这种马车需要两匹挽马才能拉动。

更让人奇怪的是,这些马车在这拥挤、狭窄的工坊园之中,居然可以灵活转向,自由的活动。

“张卿……这些马车是?”刘进看着这些载具,轻声问着。

“哦……”张越恭身道:“殿下,此乃臣命人制造的载重车,专门用于在工坊园之中转运物资和零件……”

“原来如此……”刘进点点头,既然是张卿所做,那么就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了。

“殿下这边请……”张越拱手道:“如今工坊园中的事务,皆由工坊令丁缓所主持……”

“殿下要了解详情,非得找丁君带路不可!”

“嗯……”

向前直行五百步,设置在工坊园正中心的工坊官署就在眼前了。

而早已经得到消息的丁缓,带着全体工坊署的官吏,整整齐齐的列队出来迎接。

和他们一起的,还有整个工坊园里的大部分作坊主事。

见了刘进一行出现,丁缓立刻带人上前,恭身一拜:“臣缓恭迎殿下、侍中……及诸位明公!”

其他人紧随其后,纷纷问礼。

而那些作坊主事们,更是谄媚不已的争相上前。

“卿请起……”

“诸公免礼……”

刘进微笑着上前,将他们一一扶起。

自大朝议上殿旁听后,不管刘进是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他都被动的承担起了国家储君的部分责任。

而在广大军功贵族眼中,毋庸置疑的,这位长孙殿下才是他们的希望。

至于太子?

早已经没了什么指望了!

哪怕是最看好太子的将领,也只是指望这位殿下将来不要捣乱,不要破坏既定的政策。

而受到如此多期待和希望之后,刘进已是被动的向着人们希望的方向去发展。

旁的不说,就这最近二十多天,就每日都有大将派子弟,向他问安。

虽然通常都只是见他一面,顿首再拜,就告辞而去,没有说什么话。

但四方贵族的聚集,还是令他成长了起来,渐渐褪去稚嫩,向着君王方向演化。

别看他现在看上去似乎和和气气,没有任何架子。

但举手投足,言语之间,已经有了威势。

所以,尽管只是一个接触,但整个工坊园内的官吏和商贾,都已经被他镇住了。

很多人都在心里说:“贤长孙也!”

没办法,这年头天下人对于国家储君的要求底线,已经是一降再降!

特别是,在经过了广陵王刘胥和太子刘据的表演后,在舆论中,大家对于储君的要求,已经是只求合格,不敢再挑肥拣瘦了。

所以,刘进是幸运的。

他只要表现出水准以上的能力和胸怀,就有的是人投效和效忠。

此刻,他便仿佛拥有了王八之气,有着让人纳头就拜的特异功能!

他每扶起一人,那人必定泪花湿润,一副受宠若惊,三生有幸的样子,而且看样子,似乎不像作假,是真的感动不已,觉得非常幸运。

张越在旁边看的有些稍微蛋疼。

只能怪投胎技术不好,没能生在天家!

这是羡慕不来的。

当刘进扶起最后一位作坊主时,这位作坊主甚至泪流满面的拜道:“小人何德何能,竟得殿下礼遇?唯粉身碎骨,方能报殿下之恩于万一啊……”

这下子,连跟着来的泥靡,也是眼热不已,一副羡慕嫉妒恨的样子。

在乌孙,哪有这种忠臣?

他这个小昆莫,也就在自己的部族里,能被那些小王、小翕候和贵人尊重。

但,要说有人能像如今的这些汉朝人般尊敬、崇拜和效忠,那就是做梦了。

事实上,他能掌握和控制的力量,也就本部的嫡系三万部众。

剩下的五万部众,属于那种摇旗呐喊可以,冲锋陷阵就免了的边缘部众。

就摇旗呐喊这种事情,都是靠了拉拢、收买。

他的叔叔翁归靡也是一样,能掌握的就是本部,其他什么翕候,都是听调不听宣。

相对来说,匈奴人的控制力度要强一些,但也强不到那里去。

孪鞮氏单于的命令,在兰氏、须卜氏等大氏族面前,有利就听,不利就当成擦屁股的草。

“难怪匈奴人,也要学汉朝,也要让其贵族读汉朝的诗书……”泥靡在心里暗暗想着:“汉朝人的道理,真乃是真理也!”

“人不知忠孝,则无良心,不懂君臣之别,则为禽兽……”

“乌孙也得要知忠孝廉耻!”

“也得学习圣人之教啊……”

在长安这二十多天,泥靡凭借着自己出色的学习能力,不仅仅能听懂大部分的汉朝日常用语,还能简单的交流,最重要的是,他甚至能认一百个汉字了!

这简直是恐怖的学习能力,哪怕是大鸿胪分配教他学习的官员,也不得不郑重的承认:“贵使真是可惜了啊,若生于中国,或可为君子啊……”

而滇王太子和夜郎王太子,也都说:“贵使太可惜了,竟生于夷狄……不过如今幡然醒悟,仰慕王化,沐浴天子之恩,却也为时未晚……”

一开始,泥靡听到这些话,心里面是拒绝的。

但现在,他却发现,似乎好像,这些人说的有些道理啊。

自己难道真的生错了地方?

就像那夜郎王太子所言:“宁为中国一蔷夫,不为戎狄一国君!”

“中国君子,远胜夷狄之主!”

第七百节 入我瓮中(1)

一个时辰后,泥靡内心的感觉更加强烈了起来。

因为,眼前的事务,让他感到无比恐惧!

数百台铁毡,在眼前一字排开,分成数列。

上千名铁匠,挥舞着铁锤,不停的敲打和捶打。

一件件铁器,在工匠挥汗如雨的敲锤,逐渐定型!

更让泥靡恐惧的是,那个看上去胖乎乎的汉朝人的话。

“殿下……小人这作坊,主要生产的是铁锄的锄面和铁钎的长钎头……”

“现在,每天能生产大概两三千件吧……”

“只是生铁原料有些供应不上来啊……若能得到充足原料供应,产量应该还可以再提振一些……”

这些话,每一句都像利刃,刺进了泥靡的心脏中。

每天制造数千件铁器?

哪怕只是一个零件,那也意味着,只要汉朝人需要,这个作坊完全可以转型生产兵器。

换而言之,它一天就能武装三千士兵!

对于乌孙来说,这简直是一个绝望的数字。

更绝望的是,这个作坊,还只是汉朝的这个城市里,二十多个大型作坊之一。

面对这样可怕的生产能力,乌孙人拿什么来对抗?

除了绝望之情,泥靡内心,还出现了另外一个想法。

这是他数日前和滇王太子常慎一起游玩时,常慎偶然间告诉他的事情。

“不为中国,则是夷狄,中国富强,夷狄贫弱,此乃天定!何也?夷狄之不修文,不行仁义,无有忠孝,其父杀子,子弑父,由来已久,故上下离心,彼此敌视,吾闻匈奴单于夜宿王庭,竟不敢刀剑离身!”

“中国则不然,天子行圣道,施仁义,泽教化,推崇忠孝,故上下有别,尊卑有序,昊天如何不赏中国而罚夷狄?”

如今,亲眼看着汉朝人以匪夷所思和无法想象的速度,生产铁器,锻打农具。

泥靡不得不相信常慎说的话。

他虽然年轻,但去过的地方有很多。

他去过匈奴,在单于庭和匈奴王室把臂同游过,也曾游走西域,率军巡视,更越过葱岭,和康居人‘切磋’。

在没来汉朝以前,他认为的世界,都是一样的。

逐水草而居的引弓之民,统治和奴役着那些定居耕种之人。

那些孱弱的农耕之人,在引弓之民的铁骑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卑躬屈膝,奉上女子财帛,祈求引弓之民的宽恕。

但……

到了这汉朝,自称诸夏的中国之地,一切都变了。

他在河湟之间,看到过那些放牧游牧的引弓之民们,驱赶着大批牲畜,迁徙于牧场之间。

但,一旦他们遇到了博冠长袍的汉朝人。

特别是那些戴着羽冠的汉朝士大夫骑马而来。

整个部族,无论男女老少,都主动让开道路,甚至还有人会匍匐在地,对汉朝人行礼问安,口称明公。

一开始,他不了解,很疑惑。

但如今,他知道原因了。

“仁义不施则攻守之势异也!”念着这句汉朝人的话,泥靡在心里道:“不行忠孝,则人民不安,国家不宁……”

他想起了乌孙历史上的数次动乱。

其中就包括了现任昆莫翁归靡之父大禄引发的那次动乱。

在作为君父的先昆莫猎骄靡还在世的时候,大禄就悍然引兵,威逼赤谷城,逼迫先昆莫妥协。

乌孙也是因此,从此分裂,至今依然动荡不安。

若是有中国的忠孝观念,大禄敢叛乱,敢威逼吗?

怕是连个念头都不敢动!

“不行仁义,则人民不服,文明落后……”

无论是西域还是匈奴或者康居远西之地,所有王国都是拳头说话,弱小和战败者为奴为婢,收尽欺凌与压迫。

乌孙国内的牧民,几乎没有人能活过三十岁。

而汉朝的平民,却有能活到七十、八十的,泥靡甚至在上午的时候,见到了一位汉朝老人,居然有九十多岁。

他至今依然记得,那位老人,虽然走路微微颤颤,牙齿也掉光了,连眼睛都看不清了。

这样的老人,不管是在草原还是远西,无论是奴隶还是贵族都不会被人重视,甚至会被人欺侮。

但在汉朝……

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官员贵族,甚至是那位汉朝的长孙殿下,对这位老人,无不恭恭敬敬。

这和乌孙人对老人的处置方法,有天壤之别。

更重要的是……

泥靡眼中闪现着光泽:“汉朝人肯定是实施了仁义忠孝,按照他们的先人教诲,努力践行,才有今天的富强!”

这是所有人类的通病!

喜欢从结果倒推过程!

马克波罗游记公开后,整个欧陆,就掀起了中国热。

文艺复兴运动的那些巨头,都是将遥远的未知东方古国,视为天堂,看做伊甸园。

大英帝国的公务员考试选拔制度,甚至就是在中国科举制度的基础上发展而来。

因为在很多人看来,中国的就是好!

瓷器也罢,丝绸也好,茶叶也是,都是完美的产物。

自然,中国的制度和思想,也是完美的。

而同样的,当中国人打开国门,看到西方的发达国家的情况后,几乎所有人都一致认定,西方能发达,靠的就是左手民猪,右手自由。

要和西方一样,就要自由,就得一人一票,民猪共和。

幸好,伟大的毛熊,继承了伟大的老大哥的意志,先走一步,趟了地雷,用自己的鲜血,证明了其实压根不是这样的。

后世无数俊杰,知识分子、精英,都不可避免的得了这个病。

泥靡不过是西元前的一个游牧王国的王子。

乌孙人甚至连文字都没有,立国也不过百多年。

再强、见识再多、城府再深,在这样的人类通病之前,又岂能幸免?

所以,他不可避免的陷入了自我否定和深思之中。

而这种自我否定,在他来到了另外一个工坊时,达到了高峰!

在这里,他见到了让他永世难以忘记的一幕。

汉朝的少府,从新丰城外,挖了一条渠道,引水进入此地。

他们在渠道的上游,建立了一个大约四五丈高的蓄水池,由闸门控制。

水池下方就是工坊所在的地方。

当闸门打开,积蓄的河水倾斜而下,灌入一个从作坊中延伸出来的巨大木制木槽中,木槽起码有一人高数丈长,当河水注入其中,木槽就被水的力量带动向下沉淀,带起了在另一端的一个巨大的沉重铁锤狠狠的砸下来!

砰!

沉重的铁锤,击打在工作台上,将一块模样奇特的铁具,打造成型。

那是一个怪模怪样,被嵌在工作台上的器具。

直到它被取出来,呈递到汉朝的皇长孙面前时,泥靡才发现,那是一柄刀,一柄细长的刀。

虽然还未开锋,但其构造的形状和特征,却让泥靡知道,这是一种专门为骑兵装备的,特别适合在战马上挥砍的骑兵刀。

那迷人的造型,那细长的体态,那坚固的刀身,每一样都比最纯洁美丽的处女还要动人,让泥靡心旷神怡,难以自抑的迷恋上祂。

就听着那位汉朝的‘张子重’拿着那柄刀,对汉朝的皇长孙道:“殿下请看,此乃少夫巧匠和臣以及丁令吏一同探讨和制造的水利锻锤的实验装置打制成的马刀……”

“此刀长三尺,厚一寸,刃两毫,最是适合在马上挥砍……”

“而且,若是继续改进水利锻锤,择一良湾,引水捶打,一台锻锤装置可以日产马刀数十柄……”

听到这里,泥靡已经是浑身都战栗了起来。

日产数十柄,那搞上十台,岂不是能生产数百柄了?

汉朝人这么富裕,完全可以搞个上千台啊!

要不了几个月就能秒天秒地了!

就听着那张子重继续道:“殿下,此外,此物还是国家制造马蹄铁的最佳装置!”

“若能制造数十台,不出一年,只要精铁足够,完全可以让汉军完成全面的马蹄铁换装,使得汉家将士拥有一项决战利器!”

听到这里,泥靡再也按耐不住,走过去对张越用自己刚刚学会的汉人礼仪,拱手问道:“敢问贵官,所谓马蹄铁乃何物?”

张越闻言,微笑着回头,看着泥靡。

“总算咬钩了!”在心里面,笑了一声,张越就回礼道:“好叫贵使知道,此乃吾国的战略利器!”

“装备于战马之躯,可以驰骋千里,而不至马蹄受伤!”

听到这里泥靡就瞪大了眼睛。

作为游牧民族,泥靡自然知道,马蹄是什么构成的?

任何马种,不拘是常见的挽马,还是骑兵用的战马,或者乌孙马、大宛马这样的名马。

所有马种的马蹄都是相同的。

它们和人的指甲一样,一个不注意就会疯涨。

有些怠懒的牧民,养得马匹,一个没注意,马蹄的蹄角就拖在地上,长达数尺,变得几乎无法驰骋。

所以,战马的马蹄需要定时修剪。

但……

当其剧烈运动时,马蹄和草皮摩擦,很容易就会受伤,一旦受伤,引发感染,如是夏季,战马必死无疑!

至少在乌孙是这样的!

所以,乌孙人从来不在夏天用兵。

以泥靡所知,匈奴人也是如此。

但汉朝人,却告诉他,他们发明了一种保护马蹄的器具?

这叫泥靡如何不疯狂?

如何不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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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一节 入我瓮中(2)

勉强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泥靡深吸一口气,上前用生硬的汉话拜道:“敢请贵官和殿下,赐外使一见!”

内心深处,其实是已经相信了。

没办法,汉朝人的能耐,在他看来,似乎就是无所不能的。

他在长安城外,见到过一座据说是数百年前的汉人工匠‘鲁班’制造的机械桥。

那座桥梁,甚至可以自由收缩。

当时就让泥靡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还参观过汉朝的武库。

数十万甚至上百万件兵器,整整齐齐,码放在一个个巨大的兵器库之中。

刀枪剑戟,无所不有。

更夸张的是,汉朝人甚至将大批的甲胄,也封存于其中。

这简直太夸张,也太可怕了!

张越早就在等着泥靡自己主动请求了。

闻言对刘进拜道:“殿下,既然客人想看,臣以为不如给客人看一下……”

刘进听着,想了想,虽然有些不太乐意,但还是点头道:“就依卿的意思……”

“去取打制好的马蹄铁来……”张越扭头对身边一个官吏吩咐一声。

一刻钟后,一个少府官员,便捧着一个盒子,来到众人面前,然后打开来,取出装在其中的数个马蹄铁,呈递给刘进、张越、泥靡。

如今的马蹄铁,自然已经不是最初那种拿来凑数和实验的粗制滥造品。

蹄铁表面光滑,质地冰冷、坚硬。

更为难得的是,形状和大小,也都被重新矫正过,使得其可以装配大部分的汉家马匹。

至于那些乌孙马和大宛马,则肯定得定制专门的铁蹄。

泥靡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捧着自己手里的这个蹄铁,眼睛死死的盯着,不肯放过任何细节。

这漂亮的形状,这冰冷的触感,这完美的质地……

每一样都让他如痴如醉。

陷入最深重的迷醉之中,无法自拔。

这小小的蹄铁,比最美丽的少女,最漂亮的宝物,更让他沉醉。

他甚至恨不得抱着祂睡觉!

“只有这样的宝贝,才配得上我的‘乌翕’!”泥靡在心里呐喊着。

乌翕是他最喜欢的一匹公马,高大、强壮、富有侵略性。

每次骑在乌翕背上,他都感觉自己仿佛与风同在。

可惜,此番出使,他只能将爱马留在阗池的牧场,交给自己最信任的几个牧奴照顾。

泥靡保证,乌翕若能在四蹄装上四个这样的蹄铁,必将如虎添翼,速度起码要再快三分之一,而且再也不用害怕被粗糙的沙砾伤害到脆弱的马蹄了!

“喜欢吗?”张越在不经意间,悄然凑到泥靡身旁,笑着道:“贵使若是喜欢……我国长孙殿下,愿将这四只蹄铁,赠与贵使,以全两国邦好!”

刘进听着,虽然不是很乐意,但还是道:“张侍中的意思,就是孤的意思!”

泥靡闻言,立刻就兴奋起来,有些失态的道:“贵国好意,真是让外使铭感于心啊……”

而双手却是死死的抱住了手里的蹄铁,仿佛生怕张越毁约。

乌翕若是有了这些蹄铁,肯定会高兴的。

张越看着,面带笑容,对泥靡道:“贵使放心,吾国素来说话算话,一诺千金!”

泥靡这才醒悟过来,自己似乎有些失态、出丑了。

但这有什么?

这些汉朝造物,将是乌孙崛起的希望。

有了这些,乌孙就可以……

汉朝是打不过。

但拳打康居战五渣,脚踢匈奴大流氓,制霸西域,称雄幕北和山南(葱岭以南,被乌孙人称为山南),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贵使觉得,吾国的这些马蹄铁如何?”张越轻声问道,此刻的他,仿佛华尔街的精英,正对自己的客户谆谆善诱。

泥靡抬头,看着张越,沉声道:“自然是极好、极好的!”

他根本挑不出任何毛病,也不能挑出毛病来。

这是完美的造物!

这是强盛之基!

西域的一些王国,甚至只要有了它,就可以迅速崛起,成为地区一霸。

“那贵国想不想要从吾国进口一些呢?”张越轻声道:“若能进口三五千对马蹄铁,足可组成一支穿插敌军核心的铁骑,帅师伐国,纵横万里,天下之大,皆可去得!”

“贵国愿意卖?”泥靡用力的吞咽了一下口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样的军国利器,在泥靡看来,若是乌孙人拥有,怕是肯定会拼命保密,将之视为最大的机密!

“若是一般外藩……”张越道:“吾国必然不会准许对其出售此类利器……”

“但贵国不一样啊……”

“贵国昆莫,素与汉亲好,我国解忧公主,更是贵国昆莫夫人,两国邦交可谓是亲如叔侄……”

泥靡听着,点头道:“这是自然!”

对于张越硬生生的将乌孙昆莫变成大汉天子的侄子这种事情,他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

因为,这是事实!

哪怕是匈奴人,也是承认,汉天子乃其‘舅父’。(汉天子,我丈人行也!BY且鞮侯单于)

嗯,现在应该是舅祖父了!

而乌孙和匈奴之间,也存在着‘兄弟关系’(猎骄靡是冒顿的养子、老上单于的义弟,军臣单于曾称其为‘王叔’,尹稚斜单于也曾遣使恭贺‘王叔寿诞’,而当代昆莫翁归靡是猎骄靡的曾孙,现任单于狐鹿姑的姐夫),故而泥靡完全能接受这样的说法。

但……

他这话一出,随行的大鸿胪官员们,立刻就满脸涨红,兴奋难耐!

这是天大的功劳啊!

虽然是张子重的功劳!

但也是大鸿胪的胜利啊!

既然乌孙小昆莫当面承认,汉、乌关系是叔侄关系。

汉天子为乌孙昆莫之叔父。

那按照诸夏伦理道德关系,几乎等于乌孙向汉称臣。

当然,其实,最好还是乌孙昆莫上书天子,自称‘外臣’,这样就能确凿无疑的明确汉对乌孙的宗主权。

不过,即使是现在这样,对大鸿胪来说,也是非常美妙的。

涉外事务,大鸿胪天生可以分一杯羹。

具体到他们身上,这个事情,至少可以让他们升官一级,加爵一级。

更重要的是,说不定还有机会,得到面圣奏报的机会!

就连刘进,此刻也是悄然握紧了拳头,有些兴奋。

乌孙对汉室来说,是一个极具战略意义的存在!

争取乌孙,就是数十年来汉家西域外交的主要努力方向。

特别是对刘进来说,他很清楚,乌孙一旦彻底倒向汉室,则立刻就将对匈奴的西域势力,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那意味着,匈奴人将会被困死、饿死和渴死在幕北的沙漠戈壁之中。

汉匈百年战争,也将正式看到终结的曙光。

和平,将降临于整个世界。

与之相比,区区的马蹄铁贸易,不值一提!

…………………………

泥靡的一口应承,让张越也是多少有些诧异。

他本来以为,可能还要费些口舌呢。

想不到,这乌孙小昆莫,居然没有给他机会!

但……

张越可没有像刘进和其他人那么高兴。

作为穿越者,他很清楚,国与国之间,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乌孙也好,匈奴也罢,都是如此。

只要条件合适,匈奴人未尝不能来长安朝觐天子,向汉屈膝。

相同的道理,现在是汉家狗腿子和爪牙的乌恒、湟中义从,却在未来成为了汉室的心腹之患。

二十多年前,霍去病麾下忠心耿耿,为汉家南征北战,流血流汗的河湟义从,甚至在东汉,成为了东汉王朝躯体上挥之不去的肿瘤,让其不断失血。

故而,张越知道,感情也好,文化也罢,充其量只能作为私人联系的桥梁,起一个间接作用。

要真正控制乌孙,使之变成大汉帝国战争机器的一个零件。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乌孙人知道,假如他们离开汉室的经济、生态和力量体系,那他们就什么都不是!

就像米帝控制霓虹的手段。

也如大英帝国控制其殖民地的手段!

比暴力殖民更可怕的是经济殖民!

而比经济殖民可怕的是文化殖民。

如今,文化殖民条件不够,张越自然只好退而求其次,追求经济殖民了。

“既是如此,那贵使还有什么疑问?”张越轻声笑着问道,此刻,他感觉自己仿佛是dnd里引人堕落的魔鬼,手里挥舞的是一张可能将乌孙人连肉体带灵魂一起坑掉的契约。

“贵国打算将这马蹄铁,作价几何?”泥靡却是没有想太多,激动的问道。

“这可就比较贵了……”张越轻声叹道:“贵使可能有所不知,此物,便是我国,也是制造艰难,成本高昂啊……”

“一只蹄铁,所需精铁和人工,皆是昂贵……”

“便是贵国,为我国天子所重之邦,便是吾向天子恳求,以成本价供给贵国,也起码需要两千五百钱一只啊……”

“两千五百钱?”

泥靡不是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在吾国,一万钱一般能抵黄金一斤……”张越适时的从怀中取出一块金饼,放到泥靡手里。

泥靡掂量了一下,惊呼出声:“竟如此贵重?”

一块这样重的金子,居然只能换五只马蹄铁……

换而言之,乌孙若是打算装备一万骑兵,至少需要准备一万个这样重的金饼。

卖了乌孙也玩不起啊!

“鄙国用不起啊……”泥靡摇摇头,叹了口气。

东西是好东西,但乌孙人根本玩不起!

卖了他也玩不起!

“贵使勿忧……”张越见着,立刻道:“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解决贵国的这个问题!”

“什么办法?”泥靡连忙追问。

“贵国善游牧,善养牛羊……”

“而吾国以农耕为主,善于制造……”

“若贵国以牛羊、马匹和皮毛为易,吾主定然会欣然应允,甚至格外开恩,给与优惠……”

这正是张越给乌孙下的套!

在很久以前,当张越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曾听说过一个事情。

中国人生产三亿双袜子,才能从米帝换回一架波音客机。

科技强国对弱国的剥削和压榨,从来不见刀光,却远胜流血漂橹的战争。

更可怕的是,这种剥削和压榨,很多时候,被剥削和被压榨者,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如今汉室,比起后世,自然是落后至极,相当原始。

但在这个地球上,却是鹤立鸡群,首屈一指的科技、技术超级强国。

特别是张越一直在不断推动技术发展和生产力的提高。

工坊园也建立了起来,水力锻锤也开发出原始版本了。

接下来,汉室的生产力和技术水平,必然不断迁跃。

从而对周围形成文明碾压和虹吸效应。

他们的人口、财富和文化、政治、经济,将不由自主、无法避免的向汉靠拢。

这都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

汉唐强盛之时,四海咸服,八荒一统!

儒家文明圈,成为了地球上最强的一个文明群体。

只是,很少有人能利用这个优势。

而张越打算利用起这个优势,将国家的科技技术优势,发挥出来。

具体到乌孙身上,张越打算告诉乌孙人——造不如买,买不如租啊亲!

自己生产,从头开始攀科技树,也确实太为难像乌孙这样的游牧民族了。

从汉室进口最新最强的武器装备多好?

拿到手里就能用,用了就能作威作福,称霸一方。

而乌孙需要付出的,只是原本他们就不太需要的皮毛和他们原本就拥有的牲畜。

只要乌孙人走上这条路,那么即使他们不向汉臣服。

在事实上,也将变成汉室的殖民地。

他们输出资源,换取工业品,这不是殖民地,什么是殖民地?

难道真的要有租借、治外法权和XX友好通商协定?

不需要的,也不必有的。

更妙的是,如今地球上,不存在什么民族主义情绪,除了诸夏民族,有着华夷之辨外,其他任何王国/民族,都没有什么具体概念。

所以,一旦乌孙落到这个陷阱里,不出百年,整个乌孙的上层和中下层,都将和长安的汉人没有区别。

届时,诸夏将兵不血刃,得到一批归义人民。

乌孙之地,或许将变成一个汉郡。

如今,就看泥靡的抉择了。

是要做一个买办,乌孙人的英雄,汉乌民族融合大使!

还是要逆潮流而动,成为乌孙的灾祸,变成他历史上担任过的狂王一角!

对张越来说,其实不管泥靡怎么选,乌孙的命运,都已经无法改变了。

买办这种事情,张三不干,李四也会做的。

第七百零二节 入我瓮中(3)

泥靡却是陷入了思考之中。

与汉贸易这种事情,西域各国,都是争先恐后的。

无它,利润大而已!

汉朝的丝绸、铁器甚至是食盐,在西域都是硬通货。

可是……

在从前,大家拿来和汉贸易的,一般都是黄金白银玉石啊。

很少有人愿意,或者有哪个胆子,将牲畜皮毛拿来与汉贸易。

因为,那必将招致匈奴人的无情报复!

也就是乌孙,仗着体量大,偶尔玩一玩这样的贸易模式。

即使如此,也不敢做的太过明显了。

所以……

泥靡知道,这是汉朝人在逼自己站队。

选匈奴,还是选汉朝?

这就有些纠结难受了。

汉朝,对于乌孙来说,实在有些远。

从居延到乌孙,起码三千里!

而匈奴的日逐王大纛,却是直接立在乌孙门口的。

想了片刻后,泥靡试探着问道:“牲畜运输太过遥远,鄙国担心,旅途劳顿,死伤众多……”

“以皮毛换贵国的马蹄铁如何?”

张越闻言,笑了一声,点头道:“可以!中国从不强人所难!”

牲畜,特别是乌孙特产的乌孙马,汉室当然是很想要的。

引进乌孙马,改良本土马种,这是国策。

但,对张越来说,乌孙马却并非必要。

大宛马同样能起到作用!

况且……

在张越看来,骑兵时代,很可能很快就将步入黄昏了。

因为……

只要工坊园按班级班的发展下去,很可能不出十年,就能生产出合适的钢铁。

并点出锉床、镗床的科技树。

届时……

就是排队枪毙的时代了,骑兵将成为辅助兵种,变成步兵的侧翼掩护者。

反倒是皮毛这种资源,中国的需求量,将与日俱增!

泥靡却是被张越的宽厚给吓了一跳,不过,游牧民族没有什么感恩之心。

乌孙尤其如此。

不然,泥靡就不会出现在这里,而是带着自己的部众,去帮着自己的单于舅舅作战了。

甚至就连乌孙这个国家,本是不存在的。

是匈奴人扶持和帮助建立起来的。

第一代昆莫猎骄靡的亲卫骑兵,甚至有一大半,是冒顿单于去世后,按照引弓之民的传统,分给他的部众。

而乌孙的国土,则是猎骄靡带着自己的部众,跟着老上单于击败月氏后,老上单于赏赐给自己的义弟的。

故而,乌孙和匈奴的关系,是兄弟,至少是堂兄弟的关系。

然而,该背叛的时候,猎骄靡连眼皮子都没眨过一下。

所以,泥靡立刻就知道,自己应该赶快敲定贸易的细节,免得汉朝人反悔。

“贵官,这皮毛与蹄铁,如何交易?”他几乎是急不可耐的问道。

张越笑了笑,在心里微微摇头。

“戎狄无亲而贪,不如伐之……”

“古人诚不欺我也!”

但表面上,却是非常和善,他轻声道:“若是贵国愿意,吾将上书吾主圣天子,与贵国易皮毛……”

“且不会令贵国吃亏,各类皮革制品,皆以居延市场平贾价格而定!”

泥靡听着,点点头,无比满意。

汉朝的平贾制度,他自是知道,甚至整个西域,无人不知。

盖因为,所有人都无比渴望自己的商旅,也能享受汉朝的平贾待遇。

可惜,高傲的汉朝人,拒绝了所有非汉商的平贾要求,导致很多人只能在玉门关外,以低廉的价格,将商品卖给那些二道贩子。

如今,汉朝居然愿意为乌孙开放这个针对本国商人的优待。

泥靡如何不高兴?

他甚至,立刻就想到了,乌孙商旅,可以去将其他地区的皮革,也都收割过来,卖给汉朝人。

也当一个二道贩子!

这其中的利润,可是非常大的。

就听着张越道:“此外,吾国还不限量收购贵国的羊毛……”

“羊毛一石,暂定一只马蹄铁吧……”

泥靡听着眼珠子一转,立刻问道:“一石是多少?”

“一百二十斤……”张越解释道:“就是一百二十个贵使手中金饼的重量!”

没办法,在这个地球上,现在除了汉室士大夫和欧陆的罗马贵族以外,其他王国/城邦的数学水平,都是惨不忍睹!

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

匈奴人学会点验人口这一技能,还是在六十年前,由大汉奸中行说传授。

而随之汉匈全面战争爆发,大量汉朝降臣和降将汇聚匈奴王庭。

赵信、卫律、李陵都是先后封王,迎娶单于之女或者姐妹。

于是,汉室的数学巨著《九章算术》传入匈奴,匈奴人的数学水平,立刻突飞猛进。

然而……

以张越所知,匈奴将这些知识,视为禁脔。

除了孪氏,禁止其他氏族学习、持有、藏匿。

美其名曰:我大匈奴自有国情在此,汉人的东西,不适合大匈奴,会让我们的勇士懦弱,会令我们的贵族怯懦!

故而,除了王族和汉朝降臣,匈奴的其他贵族的数学水平,竟然依旧原地踏步走。

赵充国就和张越讲过一个有关匈奴人的笑话匈奴在浚稽山附近,有一个叫且渠的部族,该部酋长生了一个天才儿子,十八岁就能将全部族的一千三百二十一个男丁数清楚了!

单于闻之大喜,征到单于庭,任命为左大当户,专门负责点算王庭人丁和牲畜。

这个笑话或许有些夸张,但,也多少能说明,匈奴人的数学能力。

匈奴尚且如此,乌孙人的数学计算能力,恐怕就得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张越严重怀疑,眼前这位小昆莫,是否具备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能力!

所以,只能是尽可能详细的为他解释清楚。

没办法,羊毛毛衣,关乎未来!

泥靡听完,却是惊呼出声:“居然要这么多羊毛才能换到一个蹄铁?”

“贵国也太看低羊毛了吧……”

“这许多的羊毛,足够织出数十匹褐布,甚至能织出好几匹布了!”

“褐布?布?”张越疑惑了一声,随即反应了过来。

此时,原始的简单毛纺织业,已然发展了起来。

西域和幕南幕北的游牧民族的妇女,从中国的古老纺纱技术之中得到灵感,将羊毛、马毛纺成纱线,制成平民穿戴的褐布与贵族穿戴的布。

而这些毛布也在随后流入中国北方,成为了北方居民的冬季御寒布料来源之一。

最直接的证据就是高帝曾经下令禁止商人穿戴的布匹中,布的大名赫然列在其中。

除了原始的毛纺织业,此时,西域还出现了简单的棉纺织品。

张越在研究和准备上马棉纺产业时,就调查过情况了。

这些棉纺织品,在汉代被称为‘叠布’,一般颜色都是白色的,故称白叠。

现在,在长安甚至可以买到品质较好的印花叠布。

不过,无论是褐布、布还是叠布,都是相当原始和简单的技术。

最复杂的印花叠布,也只用了二十三根经线和二十六根纬线。

又因为受限于纺纱技术,这些布帛的产量非常低!

而且,除了印花叠布外,其他三种布帛的价格,都很低。

价值最高的布,只有丝绸价格的三分之二!

这还是在长安的价格!

若去了居延,恐怕一匹丝绸能换十几匹布。

所以,张越立刻就道:“贵使难道不知道,就算全部织成布,一百二十斤羊毛的价值也远远低于我国的马蹄铁吗?”

张越给马蹄铁标定的价格是两千五百钱!

这个价码,当然是很黑的!

实际上,马蹄铁的成本,现在最多不过三百钱,而随着技术进步,批量生产制造后,其成本还将下降一半!

然而……

技术含量高的商品,从来都能卖出天价!

就像后世的芯片,本质上,只是一种不值钱的硅晶片。

但,西方发达国家就将之卖出了天价!

泥靡闻言,立刻就闭上了嘴。

他清楚,褐布和布在汉朝卖不上价的原因。

因为有味道!

而且,容易沾染各种寄生虫,所以,有洁癖的汉朝人不是很喜欢。

张越看着他的样子,连忙安抚道:“当然了,贵国乃是汉家友邦,为了照顾友邦,本官愿意向天子请求,特别加恩贵国,给与贵国产羊毛一个更加合理和适合的价格!”

泥靡听着,立刻谢道:“多谢贵官!”

张越看着他,笑道:“除了蹄铁,我国还有许多商品……或许是贵国需要的……在这工坊园里,就有一样,贵使想不想看看?”

泥靡一听,眼睛立刻就亮了,忙不迭的点头:“愿请一观!”

张越听着笑了一声,拍了拍手,早就准备好的丁缓立刻让人取来一物一件在后世,人尽皆知的铁器,家家必备的产品:铁锅。

当然,这是一种非常笨重的初级产品。

整个铁锅,是用汉室产量最多的灰口铸铁以泥范铸造的。

技术含量非常低,制造成本更是低廉无比。

以张越所知,丁缓成功铸造出这种铁锅后,计算了一下成本。

最多两百钱!

其中,绝大部分是生铁的原料成本!

但就是这么一件简单的铁锅,一出现就让每一个乌孙人都挪不开眼睛了。

泥靡的表情,更是夸张无比。

他使劲的吞咽了一下口水,勉强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对张越问道:“贵官,一石羊毛可换多少件此物?”

第七百零三节 帝国蓝图

在铁锅面前,泥靡毫无抵抗能力!

甚至不需要张越为他做介绍,他就已经高叫起来。

自然,又是一个不平等条约。

六只铁锅,换一石羊毛……

对乌孙人来说,拿没有什么太多用处,甚至可能直接浪费掉的羊毛,来换汉朝价值不菲的蹄铁、铁锅甚至兵器,稳赚不赔!

更别提他们还能当二道贩子。

就像泥靡,此时甚至都准备把主意打到匈奴人头上去了。

悄悄的将汉朝交易来的铁器,卖一点给匈奴人,就足够匈奴人掏空他们的家底,把大量羊毛、皮革,送到乌孙了。

仅仅是做这个转口贸易,他都可以发大财!

更遑论,还有山南的康居和山西的月氏,都是合适的目标。

所以,当众人走出工坊园时,泥靡感觉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

乌孙富强,指日可待!

但刘进,却是满心疑虑。

趁着同车之时,他终于忍不住,对张越问道:“张卿,那马蹄铁乃是军国利器,就这样暴露,不太好吧?”

“殿下放心……”张越笑眯眯的道:“此事,臣早已经得到了陛下的准许和全权委托!”

在做这些事情之前,张越当然早就和天子交了底,谈过了。

没有天子许可和批准,借他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做这种事情!

当然,对外界,他肯定不会承认的。

也就是在刘进面前,他才会如此直接的说明事实,免得这位殿下多疑。

而外人的话……

他们想骂就去骂吧!

骂的越厉害,张越越安全,他的计划越妥当。

刘进听着,惊呆了双眼,不可思议的道:“皇祖父为何会同意?”

“是臣劝说陛下同意的!”张越笑道。

“啊……”刘进又不能理解了。

在他看来,张越是最铁杆的激进派了。

一本战争论,满篇都是杀,没有一字谈及仁义。

导致了整个古文学派,都是腹诽不已,叹息连连。

也就是近来,随着左传学派南下三越,左传内部的一些人开始为张越唱赞歌了。

古文学派内部的人才开始正眼审视这位张子重的为人。

然后……

吸粉了!

为什么?

说出来,连刘进也是惊讶不已有些古文学派的士大夫,觉得张子重之论,虽然缺于仁义,但是,本质上还是好的。

还是内诸夏外夷狄的。

所以,还是能够挽救的!

特别是思孟学派和南下的左传诸生,都开始唱赞歌了!

这可真的是让刘进惊了个呆!

左传诸生可以理解,人家虽然曾经被眼前的这个侍中官打的鼻青脸肿,但最终却被高抬贵手,放了一马,甚至给与了支持,让他们南下,不至于就此沉沦。

但那思孟学派是什么鬼?

刘进发现自己越发看不懂那些儒生了。

张越看着刘进的样子,笑着解释道:“殿下,这马蹄铁是隐瞒不住的!”

“只要汉军一装备,哪怕是在长安装备,一个月后,匈奴人就会知道,甚至能得到一块马蹄铁的泥范……”

汉匈百年战争发展到今天,造成了汉匈两国都无比关注对方国内的情况。

稍有风吹草动,立刻就会有人互相通报。

这并不奇怪!

冷战的时候,莫斯科和华盛顿的情报机构里,不知道有多少个双面间谍。

如今,汉室境内的匈奴谍报人员,虽然还没有泛滥到那个地步。

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

至少,张越知道,长安的朝会内容,通常会在一个月或者三个月后,送到匈奴单于的面前。

更遑论,汉军的王牌主力换装的事情了。

只要发生,匈奴人立刻就会知道具体情况。

瞒是瞒不住的,除非汉军不换装。

刘进也知道这个事情,叹了口气,道:“那也不该轻易出售给乌孙啊……”

“乌孙人得到了,匈奴人岂能不得到?”

“殿下……”张越看着刘进,道:“汉家连弩,装备军队数十年,匈奴人缴获的也不少了……”

“但,殿下几时听说过,匈奴人在战场上,大规模使用连弩之事?”

“嗯?”刘进看着张越,拜道:“愿闻其详!”

对于自己不懂的事情,刘进现在是很愿意请教的。

他甚至曾为自己不懂的农事,向一位在田中劳作的老农恭身求教。

现在,这位长孙殿下,正在不断的向着他的曾祖太宗皇帝学习。

就差恨不得宣告天下‘孤欲矢志重建太宗之政’。

“中国之于夷狄,除却仁义忠孝之别,礼仪尊卑之分外,最大的分野,就在于诸夏能做的事情,夷狄不能,而夷狄能之事,诸夏善之!”

“便以这蹄铁而言……”张越轻笑着,不屑的道:“便是臣将蹄铁的制造方法和图纸送给匈奴人,匈奴人亦不能作!”

汉室所造的马蹄铁,乃是选用了性能极好的可锻铸铁!

甚至在退火过程中,进行了硼化处理,使之具备了一定的合金性能。

匈奴人呢?

他们连白口铸铁的科技树都未必点亮了。

张越见过一些缴获的匈奴铁器,在研究后发现,那是锻铁技术的前身,也就是块炼铁锻造出来的铁器。

看似质量不错,甚至拥有超越一般生铁的性能。

甚至,据说匈奴单于还拥有几件陨铁锻造的利器。

但很可惜,块炼铁技术,早在夏朝就被诸夏民族玩烂了。

这种产量低下,无法大规模生产和冶炼的辣鸡技术,张越根本看不上眼。

匈奴人要是拿他们的块炼铁来打造马蹄铁,那张越就有笑话看喽!

就算他们勉强摸索出可堪一用的锻铁来打造马蹄铁。

产量又能有多少?

以匈奴的国力,承担得起这种装备的规模化列装的压力吗?

答案是不可能!

就像匈奴人虽然能缴获到大量汉军装备,甚至包括了连弩、脚踏弩和大黄弩这样的利器。

然而……

历次战争,都未见匈奴人大规模使用!

不止是因为匈奴缺乏使用这些技术兵器的人才,更因为,这些缴获的兵器他们用一次就少一次。

零件一坏,就等于报废!

他们连修复的能力,也未具备!

“真的吗?”刘进不敢确信的问道。

“当然!”张越骄傲的抬头答道:“殿下,尽管放心,只要中国不放松,不断提升技术,则四夷永远难望中国项背!”

技术领先带来的优势,真的是很酸爽!

正如现在,汉室的冶炼铸造技术,对匈奴形成碾压。

所以能一汉当五胡!

当汉家技术继续向前发展,突破下一个技术难点,使得大规模的冶炼钢铁成为现实后,这个技术差距将大到让匈奴人绝望的地步!

现在的代差,匈奴人或许还可以凭借战略纵深,拉长汉家补给线来赢得胜机。

但一旦,汉室能大规模冶炼钢铁,用钢铁武装军队。

匈奴人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赶快爬到长安来,向大汉天子摇尾乞怜,这样或许可以避免西迁欧陆,去当上帝之鞭的悲惨命运。

刘进听着,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然后,他又问道:“张卿,这样出口马蹄铁,未来不会对汉家利益构成损害吧?”

“若乌孙人以汉家装备,反过来反咬一口,可就不妙啊……”

“毕竟,夷狄禽兽,不可信也!”

张越听着,真是无比欣慰!

他对刘进深深一拜,道:“殿下圣明,所以臣才要乌孙人以皮革、羊毛来换啊……”

张越轻笑着道:“臣自然知道,乌孙使者回国后,肯定会大量从他国收购廉价的皮革、羊毛,换我中国铁器……”

“但那有什么关系呢?”

“汉卖其一件马蹄铁,所得利润,足可为一位汉军军士,打造全套装备!”

“更何况……”张越轻笑着道:“乌孙得我兵甲,固然可以强大军力,然,一旦其与汉交恶,则自断臂膀!”

“蹄铁也好,兵器也罢,都会磨损,都会生锈,使用寿命有限,需要定时更换、维护……”

“尤其是马蹄铁……只要乌孙人用上,就再也离不开汉家了!”

只要乌孙人开始了皮革、羊毛换铁器。

那他的经济和军事,就被汉室操纵于手。

别看张越现在说的好听‘必不会为难友邦’,但等过上几年,乌孙人彻底依赖与汉贸易的时候。

张越发话要乌孙人运牲畜来,他敢不运吗?

这个方法,同样可以用到控制乌恒和湟中月氏义从各部甚至羌人身上。

以经济为刀,贸易为剑,国力和生产力为盾。

天下之大,谁敢不服?

为了让这位长孙殿下能够有比较直观的认知,张越再拜道:“若一切顺利,数十年之后,殿下将会见证一个奇观!”

“届时,幕南草原,乌恒人和丁零人,为我汉家养牛牧马!”

“交趾、日南,百越各族,为我汉家种稻!”

“朝鲜四郡,汉家稻米香,海滨之间,楼船劈波斩浪,为长安士民,捕获鱼干!”

“而匈奴、乌孙,为我汉家驱策,伐灭远方之国,取来黄金珍宝,献于御前!”

“到那时,殿下餐桌之上,将有朝鲜、交趾的稻米,四海的海鲜,幕南的牛肉、西域的羊肉……”

“到那时……太阳升起,从交趾到朝鲜,自齐鲁至西域,天下元元,莫不臣于长安!”

刘进听着,眼神迷离,憧憬不已。

良久叹道:“孤若果能见此盛世,纵然是死,也可瞑目矣!”

若真是那样……

怕是成康之治,三代先王,怕也比不了当时的汉家。

第七百零四节 融资手段

直到回到县衙,刘进都感觉自己的头皮发麻,整个人亢奋无比。

没办法,张越描述的盛况,是任何想要有所作为的统治者都无法抗拒的致命吸引!

以至于,他都快忘记了,此番去工坊园是为了给新丰接下来的渠道建设找资金。

临到县衙之前,他才终于想起来。

“张卿……”他拉了一下坐在前方的张越袖子,问道:“渠道建设的资金,怎么解决?”

“殿下勿忧……”张越转过身来,拜道:“此事已经解决了!”

“啊?”刘进不是很明白的看着张越,感觉难以理解。

就去工坊园看了一下,事情就解决了?

这也……太夸张了吧?

张越看着刘进的样子,笑了笑,他自是清楚,西元前的人,是不可能知道后世的金融资本能玩出怎样的花活。

想了想,张越顿首拜道道:“殿下,工坊园如今,各项产业,蓬勃发展,销路广阔,臣为殿下贺!”

“这都是卿和桑卿、丁卿的功劳!”刘进听着,谦虚道:“孤根本就没做什么……”

这是事实,工坊园从建立到现在,刘进除了点头同意外,就一直是在做甩手掌柜,也就偶尔去看看,巡查一番。

就是张越,也没有做多少事情。

除了最开始招商引资和规划布局外,其他大小事务,行政是桑钧,技术有丁缓。

他除了出出主意,偶尔提供一些灵感外,没有做太多事情。

但……

这其实正是工坊园能发展起来的关键因素!

工商业,最怕的就是监管和限制。

只要统治阶级不去限制,对于工商业来说,这就是最大的利好!

汉太宗在位之时,汉室工商经济能蓬勃发展,主要原因就是当政的黄老政治家们,松开了自商君以来套在商贾脖子上的种种限制和枷锁,让他们能自由自在的发展。

短短二三十年间,汉室的工商业就兴盛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情况。

爆发的商贾,携带着巨量的资金,衣锦还乡,买房置地。

民间甚至有了素封之说。

而那些超级商贾,更是富可敌国,敢和诸侯王比富!

现在的新丰工坊园的作坊主们,虽然远远没有太宗和先帝时期的逍遥。

但,比起其他同僚,他们受到的限制和监管,无疑少的多。

只要他们按照官府的部署,按照计划进行生产、销售,就能躺着赚钱。

官府甚至为他们生产,提供了种种便利和政策扶持。

若这样,他们都不能迅速成长起来。

那就只能证明,他们不适合经营产业。

“殿下……”张越看着刘进,拜道:“如今,工坊园已经发展到一定阶段了……”

“特别是,工坊所出的各类商品,远销关中,甚至销往关东!”

“臣听说,许多百姓,听说是新丰所产之物便无有疑虑,立刻买下,皆以为汉有贤长孙,必不会害黎庶!”

刘进听着,脸色也是潮红起来,看上去非常兴奋,当然,嘴上还是很谦虚的:“孤何德何能,竟能蒙父老幸爱啊!”

张越笑着道:“殿下仁孝,父老如何不爱?”

“只是……”他话锋一转,颇为担忧的道:“若有不肖之人,买通上下,将不合之物当成合格之物,卖往关中,令百姓受损,岂非伤殿下仁厚之名?臣窃为殿下忧也!”

刘进闻言,立刻就严肃了起来。

刘家的人,旁的都可以不管。

但,在底层平民面前,却肯定会拼命的维护自己的形象。

就如当今天子,别看他在士大夫贵族眼中,是一个穷奢极欲,挥霍无度的君王。

史书上,这位世宗孝武皇帝更是成为一个反面典型。

但在现在,在如今,在底层百姓眼中,这位天子的形象却好的不得了!

随便去关中乡村,你都可以听到那些流传在农民之间的故事。

故事通常是天子年轻时,游览关中留下的传说。

因着这些故事传说,这位天子在关中人民心里的形象,素来很鲜活,加之他虽然在位时间很长,也搞了很多糊涂事,办了许多荒唐事。

但他从未让自己和百姓直接对立起来。

恰恰相反,历次出巡,这位陛下都是一路散财。

一个喜欢发福利的皇帝,谁还会有意见呢?

人民的怒火和不满,被其聪明的转移到了地主士绅官僚身上。

在多数人心里,天子是好的,是爱民的,坏的都是贪官污吏、奸诈小人。

刘进虽然年轻,但他已经被视作太孙来培养。

岂能不懂老刘家的祖传绝技?

所以,他立刻就问道:“那依卿之见,孤当以何行而令百姓不受折损?”

“扣押货款!”张越抬头,看着刘进,轻声道。

“扣押货款?”刘进眼睛亮了起来。

“殿下,臣早在兴建工坊园之时,便已经考虑到这个问题了……”

“如今,工坊园诸事已定,为长久计,臣请殿下许臣命新丰工商署,扣留部分货款,延期交割作坊!”张越轻声说着。

在后世的资本浪潮里,渠道为王。

什么沃尔玛,什么家乐福,都是大爷!

想要供货,就要接受他们的霸王条款,货款按季度或者月度结算。

而之后兴起的电商浪潮,更是将这个模式发展到极致。

狗东和天喵,都是需要用户确认收货,且没有质量问题,才会给卖家结算货款。

而现在,新丰的工商署,同样拥有这样的霸王地位。

几乎绝大部分的工坊园产品,都是由工商署对外销售。

所以工商署的地位,其实就是一个垄断性的央企。

只要有一个合适的借口,工商署完全可以将部分货款,作为质量保证金予以扣留。

以目前的销售额来说,哪怕只扣留三成,恐怕一个月也能有上千万的资金!

加上工商署的利润,完全可以支付渠道建设和新丰的其他事务的资金。

当然了,作坊主们也可以不同意,不接受。

但他们敢吗?

他们能吗?

除了新丰,他们还能找到更好的投资地方吗?

刘进听着,却是忽然咳嗽了一声,他当然清楚,张越的潜台词是什么?

拿着扣留的货款来垫新丰的建设资金!

这一手借鸡生蛋,简直漂亮!

更不会有任何问题。

因为,每一批的货物,都会截留一部分货款,当老货款交割时,新货款已经扣留下来了。

在理论上来说,只要新丰工坊园的销售额在增加,那就没有任何问题。

这些问题,刘进只是稍微想想,就能捋清楚。

因为,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看《管子》《商君书》甚至是《淮南子》这等有些犯忌讳的书,也有阅读。

而且,与张越相处这么久,也听过一些张越偶尔透露的所谓‘融资手段’。

只是……

他终究脸皮薄,所以心里面有些别扭。

总觉得这样做,好像没节草。

但……

想着新丰那些百姓的眼神,他就硬起了心肠。

“卿的意思,孤知道了……”刘进略微有些羞愧的说道:“贾人也确实需要负担一些……嗯,社会责任!”

“卿便去将此事告知桑钧罢……”

“从下个月开始,工商署截留各作坊应得货款三成为保障,以一月为期,一月后倘无问题,再交割与作坊……”

这也就是他脸皮薄了,若换了当今天子,恐怕这些截留货款不在账面上呆个半年,那些作坊主休想拿到。

张越听着,立刻顿首拜道:“诺!臣谨奉命!”

新丰是这位长孙殿下的食邑县,县内事务,他可一言而决,不需要禀报京兆伊或者丞相府。

这也是新丰的灵活之处。

“殿下……”张越抬起头来,看着刘进,笑道:“臣要先行恭贺殿下了……”

“陛下已经制诏,欲在年后,广殿下食邑之地为四县!”

此事,其实在大朝议之后,就已经人尽皆知了。

刘进上殿旁听政务,并接受了群臣恭拜,这意味着,虽然没有正式建储诏书,但在事实上来说,群臣都已经认可了刘进为国家元储的地位。

既然是元储,一个县的食邑怎么够?

所以,增加食邑县,给长孙练手,在散朝后立刻就成为了朝野共识。

等刘屈氂拜相,上官桀上任太仆。

新丞相新气象,澎候刘屈氂执掌丞相大印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联手九卿和文武大臣,上奏天子说:长孙仁孝,中外皆知,为宗庙计,臣等昧死以言:陛下宜当广其臣属。

天子自然从善而流,接受了这个奏疏的建议,命‘尚书令等祥言其事’。

这些天来,大体的安排,也已经确定了。

除临潼外,新丰对岸的万年县,还有在骊山后面的鸿门县,都要划归到刘进麾下。

如今这个事情,还只限于高层知道,但再过三个月,就会明诏天下。

刘进呵呵笑道:“皇祖父大人爱幸,孤战战兢兢,往后还要拜托爱卿尽心辅佐了!”

“殿下,臣以为,殿下当召回各亭官吏,商议参详此事!”张越适时的提出建议。

“可!”刘进从善而流。

他和张越此番回新丰,除了处置政务,最大的目的,就是要将这个事情暗示给上上下下的人知道。

顺便,再发一波红包。

所以,这次回来,刘进可是带来了价值数百万的黄金珠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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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五节 李陵(1)

到得十一月,整个幕北,已经变成了一个冰雪世界。

阗颜山(今杭爱山)下,积雪更是深达三尺,人马皆不能行。

但……

在这个北风呼啸的严寒时节,苍茫大地上,数十个穿着褐衣的男子,驱赶着数十大犬,乘坐着一种原始的木制交通工具,顶着风雪,一路向前。

“瓯脱!”终于前方开路的人大声喊道:“赵信城到了!”

“停!”人群中,一个穿着狼皮袄,戴着一顶厚厚的毡帽的贵族男子举起手来,牵拉着的犬只立刻就非常听话的停下了奔跑的四肢,聚集到一起,向着主人们发出嗷嗷的声音。

有人从身上背着的皮袋里,拿出许多晒干的食物,丢给狗群。

饥饿的大犬们,立刻就狼吞虎咽起来。

那贵族男子却走下牵拉的交通工具,爬上附近的一座被积雪彻底覆盖的小土丘,极目远眺。

视线的远方,一座用着夯土版筑而起的城塞,赫然屹立于山麓之南,死死的扼守了通向远方的山峡的交通。

“赵信城!”贵族男子轻声呢喃几句,充满的感情的道:“我回来了!”

在浚稽山和居延海之间的草原、戈壁之中,游弋了十年后。

匈奴自次王的后人,终于再次回到了这座祖辈用鲜血和智慧建造的城塞。

匈奴帝国的第一座城市,同时也是匈奴单于的明珠——赵信城。

凝视着城塞,这位贵族轻轻屈膝,对着城塞磕头,心中默念着:“祖宗基业,不幸落入他人之手……迟早有一日,我要将它夺回来!”

但在现在,他不敢有丝毫他念。

因为,如今这座城市的主人,是匈奴的于靬王,单于的亲弟弟!

这也倒罢了!

孪鞮氏的人,素来不懂管理城市,各地秦城,都是交给汉朝降臣管理,所谓的孪鞮氏城主,只是挂个名头而已。

但……

现在辅佐于靬王,坐镇赵信城的,却是右校王……李陵!

只是想着那个男人,贵族就感觉浑身战栗,头皮发麻。

那简直是一个魔神般的男人。

诗书礼乐无所不通。

韩非子、商君书、管子、尸子乃至于淮南子,全部倒背如流。

更关键的,还是熟谙弓马,便是匈奴国内最有名的勇士,最强大的射雕者,也在这位右校王的锋芒面前黯然失色。

每一个匈奴贵族都知道,孪鞮氏的居次(公主),桀骜无比,跋扈专横,与南边汉朝长安刘家的公主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而先单于且鞮侯的同胞妹妹,坚昆居次,更是众多居次之中的佼佼者。

便是先单于在时,亦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

然而……

自从嫁给了那个男人后,这位居次便日渐贤淑温良,甚至开始在穹庐之中,学起了女红刺绣之事,为右校王缝了一件汉人士大夫的宽袍常衣。

想着这些事情,他的神色渐渐平和下来,低下身子,紧了紧衣领,他挥手下令:“勇士们,随我入城!”

………………………………

赵信城,是一座很简陋的城塞。

至少在李陵看起来是这样的。

简单的夯土城墙,以版筑法,层层磊起,不过三丈高而已。

城墙四周,设置的箭楼和望楼,几乎都是木制的,顶多在木头里塞了点土石,防御一下流矢或许可以,但倘若面对一支拥有隧营的攻城部队。

这些箭楼和望楼,连一个时辰也要撑不住。

唯一的好消息是——自霍去病后,再没有人能威胁到这个位于阗颜山南麓的城塞,遑论攻陷此城,重演当年封狼居胥山的传奇。

“少主!”

“少主!”

正感慨中,远远的,李陵听到了自己的老仆的声音。

“邵公何事?”李陵转过身来,柔声问道。

虽已降匈奴六年,但李陵私底下依然习惯用陇右老家的方言说话,匈奴人虽然想要改变,但尝试了几次后就放弃了。

“赵迁回来了!”老仆走上前来,恭身答道。

“哪个赵迁?”李陵轻声再问。

“赵信的长孙!”

“哦……”李陵轻声呢喃几句,道:“他不是去瓯脱了吗?为何回来?”

“有长安来信,交到了赵迁手里!”老仆凑上前来,看着自己的小主人的神色,低下头来:“少主要不要见?”

“长安?”李陵微微愣神,向前踱了一步,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般重复着:“长安?!”

良久,他苦笑了一声,道:“长安,谁人还记得李少卿啊!”

“就算有人记得,记得的也该是叛臣李陵……”

对于自己的身份,李陵一直纠结万分。

他是汉臣!

自幼就深受祖父李广影响,矢志建功立业,光宗耀祖,洗清祖辈和父辈的耻辱。

然而,造化弄人,世事无常。

如今,已经是被发左袵,散发为鞭。

甚至还娶了匈奴居次,成为了匈奴权臣。

长安……

只在梦里见过它的样子。

“听说是任立政的信……”老仆低声道。

“任立政?”李陵楞了一下,有些失神,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任公子写信给我?怕是霍子孟指使的吧!”

当初,任立政、他,还有霍光、金日磾、张安世,五人曾结伴同游陇西,相谈甚欢。

可惜,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如今,除他和任立政外,其他三人,都已经是大权在握,显贵无比。

但除了霍光,其他两人和自己的关系,都不是很亲密。

故而李陵立刻就能判断出来,是谁指使任立政写信来的。

想了想,李陵挥手道:“罢了,去叫赵迁来见我吧!”

“诺!”

…………………………………………

片刻后,一个穿着狼皮袄,浑身冰雪印记的贵族男子被带着来到了李陵跟前。

“瓯脱赵迁,向屠奢问安!”这男子扑通一声,就跪到李陵跟前,以额贴地,顿首再拜,道:“愿天神永远保佑您,使您的径路(匈奴人将武器称为径路),锋利如初!”

李陵却是垂眼看着这个男子,良久,悠悠问道:“赵瓯脱来找本王,所为何事?”

“送信!”赵迁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人的名,树的影!

右校王李陵,在整个匈奴,都是魔神一样的男人。

浚稽山一役,令匈奴上下,都已经深刻的认知到了这个男人的强大和多谋。

八万打五千,差点被反杀。

打的很多匈奴贵族,一度怀疑自己不懂战争,不知用兵。

要不是弹尽粮绝,加上叛徒出卖。

这位右校王,现在恐怕已经成长为匈奴的梦魇了。

也正是因此,他在匈奴的地位,非常特殊,几乎就是单于和母阏氏之下的第三人,二人之下,万人之上,一言就可以决其生死。

哪怕是当初,他刚刚归降,地位不稳。

也能提刀杀了那个害他宗族被汉朝诛灭的降将李绪。

而整个匈奴上下,却只能看着他复仇。

李陵却是嘿然笑了一声,笑得赵迁感觉毛骨悚然,头皮发麻,只能连忙低下头来,死死的贴在地上。

赵迁很清楚,李陵只要想,自己绝对有死无生。

“信呢?”李陵忽然问道。

“在此!”赵迁赶忙从怀中掏出一个被密封的竹筒,呈递到李陵面前。

李陵接过来,首先看了看竹筒外侧的封泥,确认没有被人解开后,他才扬了扬手,拔掉封泥,从竹筒里倒出那封被密封其中的信函。

出乎李陵的意料,信函并非是用布帛,而是用一种闻所未闻的特殊载体。

“这是何物?”他看着那薄薄的,洁白的薄片,眉头微微皱起来。

“回禀屠奢,此乃汉朝最新的造物,据说叫侍中纸……”赵迁低着头答道。

“侍中纸?”李陵不是很理解。

“据说,是汉侍中张子重所造,故称侍中纸……”赵迁趴在地上,低声报告。

“张子重!”李陵的声音忍不住提高了一个分贝。

两个月前,他曾得到了长安消息,他的族弟,在这个世界上与他血缘关系最近的族弟李禹死了。

传言说,李禹之死,就和一个叫张子重的汉侍中脱不开关系。

得知死讯后,李陵还哭了一声,在这赵信城里遥祭了李禹亡灵,还写了一篇悼词。

但也就是这样了。

李禹和他之间的关系,也就只能到这个地步了。

倒是之后,从长安源源不断传来的各种消息,让李陵知道了那个叫‘张子重’的人。

甚至,以李陵所知,就连单于狐鹿姑,也将此人列为了匈奴重点关注对象。

因为,有传说说,那个汉侍中为人‘有气敢任’,汉皇后卫子夫甚至将霍去病佩剑赐给了他。

更紧要的是,如今在汉边塞各部之中广泛流传的一本名为《战争论》的兵书,据说就是此人手笔。

故而,单于想不关注都难!

对匈奴来说,最害怕的就是,汉朝再出一个霍去病一样的战神。

“然!”赵迁却是被吓得连头都不敢抬了,只能拜道:“小人所知的事情,就是如此!”

“张子重……”李陵摩挲着手上的书信,眼神却是看向了南方,越过了重重山峦和戈壁大漠,大河城塞,仿佛看到了巍峨的长安城中,宣室殿上的景象。

他感觉,自己的眼睛,似乎对上一双年轻,充满锐气和侵略性的眼睛。

“政治不仅引起战争,而且支配战争,因而政治的性质决定了战争的性质……”他仿佛看到了那双眼睛的主人,在汉朝朝堂上侃侃而谈:“而汉匈之战的性质,就是夷夏之战!”

“是王师堂堂正正,而伐夷狄不臣的义战!”

“是周公诛管蔡!”

“是汤武放夏桀!”

“是禹皇诛有苗!”

“为匈奴谋划者,背祖弃宗,宜当受春秋之诛,为万世所厌弃!”

多少次午夜梦回,梦魇之中的噩兆与现实交错在一起。

六年多,差不多四千天,他无时无刻不被现实和理想所困扰,没有一秒钟安宁,没有一刻钟不感到心痛。

他忘不了陇右的山水,忘不掉父祖的荣光。

更忘不掉的是老母的谆谆教诲。

“汝名曰陵,陵者从阜从夌也!”

“李陵!你忘记了父祖的耻辱和教训了吗?”

也忘不掉浚稽山中,成安候韩延年的身影。

“少卿!延年先行一步,若能突围,明年今日,请少卿为我洒酒!不能,黄泉路上你我相伴!”于是,拖着浑身的箭伤与上百名伤兵,冲向了潮水般涌来的匈奴骑兵,抱着他们摔下山谷。

耳畔似乎依然在回想着韩延年和那些同袍毅然决然的声音。

李陵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沫,整个人立刻摇摇欲坠,身旁的老仆连忙上前,扶起他,痛声道:“少主!保重身体!”

又看向赵迁,斥道:“快走,勿再出现在此地,不然,必斩汝!”

“邵公!”李陵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平缓内心,道:“不关他事!”

赵迁却哪里还敢再留下去?

他知道,若让那些坚昆居次知道自己的丈夫,因他这个小小的瓯脱小君而吐血。

他必然无法走出这个城塞!

连忙再拜,道:“屠奢请保重身体,小人告退!”

李陵看着赵迁的身影远去,整个人靠在了木栏上,忽然叹道:“也不知我的子孙,翌日会不会也落到赵迁一般的下场?”

“怎么会呢?”老仆连忙安慰道:“少主,您的妻子是匈奴单于的同产姊妹,您更获封右校王,实领坚昆国,即使匈奴灭亡,您的子孙也当不失为一国之君……”

“呵呵……”李陵却是冷笑道:“赵信当年也贵为一国之主,也娶了单于的姊妹……”

“现在呢?”

脚下的这座赵信城,依然叫赵信城。

但赵信的子孙,却早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们中的大部分,跟着儿单于死在了轮台城下。

剩下的最后一个血脉,本该继承自次王的孙子,却沦落为瓯脱的小君。

什么是瓯脱?

在匈奴语境中,瓯脱是边境、侦查的意思。

简而言之,他就是匈奴的斥候,而且是被放在最危险的浚稽山和居延泽之间,监视汉军动静的斥候。

单于庭这么做,其实就是巴不得他去死啊!

赵信的子孙,尚且如此,他李陵的子孙,又该如何?

第七百零六节 李陵(2)

李陵握着手里的那张薄薄的所谓‘侍中纸’,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

他不敢看,甚至不敢去想信里的内容。

背弃祖宗宗庙,本就已经是大罪。

被发左袵,更是必将让祖先蒙羞,家门受辱。

余吾水会战后,李陵曾在单于庭见过十几个被俘的陇右子弟。

甚至,其中还有着熟人——是他家乡成纪的子弟。

结果,这些人,见到他就破口大骂。

那位成纪的乡党,更是高声骂道:“李少卿!汝父汝祖,因汝之故,为成纪之耻也!”

李陵听着掩面而走,不能对一词。

妻子听说后,打算将这些战俘杀了。

李陵却阻止了妻子的做法,命人将他们送到了汉匈边境,放归汉朝。

但……

他又是矛盾的。

在匈奴六年多,两千多天,为匈奴人出谋划策,制定法令,改革军事组织,传授匈奴贵族文书、兵法。

甚至领兵向西,征服了金山一带的蛮族。

除了没有领兵与汉作战外,几乎所有匈奴贵族应尽的义务和责任,他都尽到了。

所以,其实连李陵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坚持些什么?

老友卫律劝过他无数次。

两代单于,也和他谈过很多很多次。

妻子,虽然没有和他说过,但李陵也知道,妻子的态度。

但……

怎么能忘记父祖的教训?如何敢忘记老母的教诲?又怎么敢真的舍弃曾经背负的东西和那么多人的寄托的希望呢?

背祖弃宗,可不是换一下服装,改变一下发型,就能办到的。

便是卫律,不也做着有朝一日,汉匈真正议和,魂归桑梓的美梦吗?

所以,在犹豫和迟疑了大半个时辰后,李陵终于将手里的信函,拿到了眼前,摊开来,看了起来。

信上的字不多,几百字而已。

也没有讲什么特别的事情,更遑论劝他归汉了。

但是……

放下信函,李陵站起身来,望向外界,轻声说道:“苏子卿啊苏子卿……君比我幸运多了!”

也不知是遗憾,还是愤怒,李陵轻声骂道:“公孙敖!公孙敖!若非汝,吾岂会沦落至斯!”

对长安天子,李陵没有太大的恨意。

甚至还有些愧疚。

受君重托,却战败而降,本就该死。

只是,宗族被诛,让他没有办法,也没脸面再回汉朝了。

他真正恨的,是公孙敖!

恨不得食其肉,锤其骨,拔其筋!

因为,他李陵本不必有今日之辱,宗族也不必受诛!

这么多年了,李陵自然早已经调查清楚,自己宗族被诛的前因后果。

当初,他兵败浚稽山,被俘匈奴后,长安得报,天子虽然愤怒,但也没有立刻降罪,而是派人慰问和赏赐了他的母亲和妻子。

真正让这一切事情变得无法收拾的人是公孙敖!

那个带兵不行,滥竽充数的因纡将军!

天汉三年,天子得知了他被俘的事情,派遣公孙敖率领两万骑兵,进入匈奴腹地,打算将他接应回国。

但是!

公孙敖那个混账,带着兵马,在浚稽山外围的溜了一圈,甚至连弓卢水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就跑回去了。

跑回以后还不要紧,关键是他报告长安——李陵在匈奴为单于训练军队!

可怜自己宗族百余口,可怜老母何辜?

可怜幼子何辜?

因一小人之私,全部葬送了。

想到这里,李陵就钻心般的疼。

若有可能,他愿意用一切来换一个手刃仇敌的机会!

可惜,已然做不到了。

去年,公孙敖涉巫蛊,被长安天子族诛。

想着自己的悲剧,李陵拿着手里的薄薄白纸,忽然放声大笑。

为老友的幸运和坚持而开怀。

也为自己的悲惨命运和曲折人生而笑。

苏子卿,可以回家了!

任立政的这封来信,只说明了一个事情——汉朝也有意和匈奴议和,至少是暂时弭兵。

而作为诚意,苏子卿以及与苏子卿一起被扣留的十几人,都将会被放归汉朝。

当然,此事不会立刻执行。

起码,还要有几次书信往来,以便汉匈双方都确认了对方确实不想现在开战,才能真正的落到实处。

…………………………………………

与此同时,赵信城中另一侧,于靬王的穹庐之外。

赵迁在两个匈奴武士的陪同下,走近前去,在帐外恭身拜道:“屠奢,奴婢赵迁来了!”

“哦……”帐中传来了一个年轻的男子的声音,随后,穹庐就被掀开,从中走出了一个年级大约二十四五岁,身材纤细的男子。

他身穿着由狐裘制成的厚厚冬衣,但,样式却不似其他匈奴贵族的常服,而是宽袍长袖。

手里拿着一卷竹简,脸上白白净净,没有任何刀疤,更没有在鼻子上戴什么铜环。

而其头上戴着的,也不是匈奴人传统的毡帽。

而是一顶在汉朝士大夫中,普遍能见到的进贤冠。

错非他身材低矮,脸型圆粗,不然,赵迁都要怀疑,自己眼前的根本不是什么匈奴单于的弟弟,而是汉朝的士大夫了。

但,见到这位于靬王的装扮,所有人,包括那些匈奴武士都没有任何意见。

因为,现在的匈奴王族,大半都有着cos汉朝士大夫贵族的风潮。

这位于靬王只是入戏程度更深一些而已。

今天的孪鞮氏,早就不是数十年前,坚持引弓之民传统,喜欢在鼻子和耳朵上戴满铜环,爱把头发梳成一条条小辫子,最爱策马驰骋,游猎草原,以弓马论英雄的孪鞮氏了。

从乌维单于时代开始,孪鞮氏内部就渐渐的开始习读汉朝诗书,学习汉朝兵法,使用汉朝文字。

到儿单于和且鞮侯单于统治期间,这一情况变得更加严重。

当今单于狐鹿姑,也有时候会私底下穿上汉朝的服饰和冠帽,学着长安的汉朝贵族的样子和自己的兄弟嬉戏。

这样做的好处,当然是很显然的。

首先就是,孪鞮氏王族的政治智商和手腕,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匈奴人,也第一次学会了使用‘庙算’,在战争之前,制定计划,部署对策。

而非像过去一样,看到汉军,不管不顾,先打了再说,打不过就跑。

现在的匈奴,已经知道,该怎么打,如何打?

天山战役、余吾水会战,就是成果!

但在匈奴,只有孪鞮氏被允许可以这么做。

其他人都不可以!

“赵瓯脱不在浚稽山为单于监视居延泽,来赵信城所为何事?”于靬王看着赵迁,轻声问着。

对他这一系来说,赵迁算是外人了。

因为,赵迁的主子是已经死了,且没有后代的儿单于。

匈奴的传统,主人死后无后,奴婢都应该殉葬,跟随主人而去。

只是这赵迁却因为年少,而被免于陪葬。

但在王族眼中,其实和死人没有什么区别。

别看孪鞮氏的王族,如今都读了诗书,学了春秋,也能之乎者也,与汉使交流。

但是……

孪鞮氏王族眼里,配与他们这样交流的,只有从汉朝来的汉使或者是投降的贵族。

其他人,哪怕是四大氏族的高层,也只是奴婢而已。

对这些奴婢的看法,孪鞮氏和过去没有区别。

“小人乃是来向屠奢报告边境之事的!”赵迁上前拜道:“小人听说,乌孙有使团入汉长安了!”

“哦……”于靬王闻言,嘴角抽搐了起来。

乌孙!

乌孙!?

但表面上,他却依然云淡风轻,道:“这有什么?乌孙人又不是第一次去汉长安了!”

读了十几年的汉朝书籍,孪鞮氏的王族们,总算拥有了国际视野,也明白了汉朝的战略意图——拉拢乌孙。

既然知道了敌人的想法,匈奴人自然也不会蠢到去激化矛盾,将乌孙人逼到汉朝人那边去。

对乌孙的事情,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乌孙不彻底倒向汉朝的话,那么,汉乌来往,也就随他们去了。

当然,每一个孪鞮氏的子孙,都知道,有朝一日,若汉朝的压力减轻了,那他们一定要将击破乌孙,作为第一要务。

菊花后面有个二五仔,时刻想着丢肥皂。

是个人都会这样选择的。

“但是……”赵迁深吸了一口气,道:“小人听说,此次的乌孙使团正使是乌孙小昆莫!”

于靬王闻言,终于跳了起来,他严肃的看向赵迁,问道:“你确定?”

“小人岂敢欺瞒屠奢?”赵迁连忙拜道:“等到开春,屠奢派人去乌孙,问一问右夫人不就知道了?”

于靬王神色不定,来回在帐外踱了几步后,然后看向赵迁,从怀中取出一件骨笛,交给他,嘱托道:“赵瓯脱既能在如今,抵达赵信城,想必也能去天山!”

“瓯脱速带此物,去天山北麓的单于大帐,面禀单于和丁零王此事!”

乌孙小昆莫,倘若真的去了汉朝。

那……

这对匈奴来说,可不是好什么事情!

匈奴必须立刻、果断、严肃的向乌孙施压,让乌孙人给一个交代。

不然……

哪怕是和先贤惮媾和,也要集中力量,灭亡乌孙!

匈奴,决不能容忍一个彻底亲汉的乌孙王国存在!

赵迁接过那骨笛,却是狂喜不已,他知道,自己离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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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七节 县学(1)

冬日的暖阳,照在人身上,舒服极了。

袁安找了条藤椅,躺在作坊的院子里,优哉游哉的闭目养神。

袁安生得极胖,身高不过七尺,但体重却超过了三百七十斤(汉斤,约合今八十二公斤左右),所以看上去就像一个圆滚滚的胖球。

不过,他却是袁家的家生子,三代服侍袁氏,在袁家还未兴起之时,就已是袁氏老仆。

也是因这一层关系,他才被袁氏安排来新丰,担任作坊主,管理上下的工匠、学徒和作坊日常事务。

不是袁氏的嫡系,不可能被派来这里。

因为主人不会放心。

“袁兄……袁兄……”袁安正安逸着,便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正要起来,就见那人已经走到近前了。

袁安抬了一眼,就见到了来人——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壮汉。

“原来是田兄……”袁安坐了起来,微微一拱手,奇道:“田兄不在贵坊盯着生产模杆,来我这陋地有何贵干……”

来人凑到袁安跟前,干笑了两声,拱手道:“袁兄,您还在记恨前日之时呢?”

“在商言商……工坊园里的规矩,您又不是不知道,谁给的工价低,保障高,谁就能拿到订单……”

“再说,小弟又怎知兄长也有意于此呢……”

“呵呵……”袁安冷笑两声,但却也终究没有发作起来。

因为来者的地位,并不比他低。

袁家很有钱,甚至可称天下首富,这是事实。

然而,在很多时候,光有钱还是不够的。

就像三个月前,那周家没钱吗?

槐市的商贾没钱吗?

然而,到头来还不是宗族尽诛,妇孺稚童没为官奴婢吗?

这年头,很多商人都已经明白了一个事实——再有钱在那些权臣眼中,也只是待宰羔羊,说让你死,便灰飞烟灭,让你活便飞横腾达。

于是,关中大贾,纷纷寻找靠山。

拿着手里的五铢钱和黄金,为自己买保险。

但这保险也分三六五等。

如那周氏,买的就是最下等的过期保险,偏生还不知道收敛,所以灰灰了。

袁家过去买的,也只是一般的中等保险。

不过是攀附着大司农,又有着一些贰师将军的关系,勉强能够自保。

但终归不安全,老袁家曾经连睡觉都不踏实,生怕有朝一日被人破家灭门。

直到半年前,才总算能出一口气,有了一个硬扎的靠山。

但……

田家却不一样。

田氏自国初至今,兴盛百年,代代有着硬朗的靠山。

当代的田氏背后,站着的人,更是大权在握!

尚书令张安世、太子洗马张贺。

所以,袁安也不敢在这人面前摆谱。

因为论靠山,大家其实差不多。

但,两边靠山对各自的态度,却是不一样的。

自己背后的靠山,只是因着最初的情分和少主的原因,才勉强肯搭上一把手。

而田家……

那可是张安世兄弟的世交啊!

乃父张汤,当初还只是一个小吏之时,就与田家的田甲相交莫逆,以兄弟相称。

一路资助钱财,给与资粮,助其升官。

张汤死后,又拿出大笔钱财,给张氏孤儿寡母安居、置业,像家奴一样伺候张家两代主母。

故而,袁安知道,如今尚书令张安世对田家当代家主田升是以‘叔父大人’相称的。

所以,真的要开罪了此人,两家交恶,袁安知道自己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但,想要袁安给这黑脸大汉好脸色,却是妄想。

就像对方所言,在商言商。

哼哼两声后,袁安就道:“前日兄长给的教训,某自领教了!”

“下次投标,你我再见分晓!”

这也怪不得袁安愤慨。

前些日子,工坊园里主持了一次零件招标。

结果,袁家工坊以一钱造价之差,惜败给了对门的田氏作坊。

此事,让他袁安大大的丢了面子,更惹得家主那边都有些不高兴,私底下甚至对左右说过:“吾以重托交付袁安,不意安失我之意!”

这事情,吓得袁安半死,急忙请罪,好不容易才安抚了家里的主人。

但下次招标,袁安却势在必得了。

不然,叫外人看了,袁家连续两次不能中标张蚩尤推动的事情。

外人岂能不在心里想:“难道袁氏与张蚩尤失和?”

这可一点都不好玩!

更不提,拿下那模杆订单,还可以得到少府的产业扶持待遇,让自家作坊的匠人有机会去少府内接受培训和指导。

对袁家作坊来说,哪怕不赚钱,这个订单的获取,也是有利可图。

黑脸汉子看着袁安那张满是厌弃的胖脸,没有拂袖而去,反而厚着脸皮上前,笑道:“兄长这话就见外了……不提袁、田两家的交情,就是兄长往日对我的恩惠,也是极多,下次竞标,田氏作坊必退避三舍!”

袁安闻言,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看着对方:“果真?”

这工坊园,有实力的作坊,就那么几家。

田家、袁家还有就是杨家、王家。

其他人,要嘛没实力,要嘛没技术,要嘛没规模。

不足为惧!

而杨家和王家的主业,不在冶炼、锻造之上,一个是以木工为主;一个以加工为主,并不构成直接竞争。

换而言之,只要田家不参与,那袁氏作坊下次竞标模杆,就是十拿九稳了。

那可一个利润极高,而且和国家战略,息息相关的事情!

生产的模杆,最终将组成铁模,用于产制如今在长安内外都风行一时的蜂窝煤。

自此物产出外,整个长安都轰动了。

廉价、易得、稳定燃烧的蜂窝煤,立刻占据了市场!

坊间铁模一件难求。

每天都有某某通过渠道,从官府租的数个铁模,然后与兄弟昆仲,采泥炭和土以制蜂窝煤,贩与贾肆,日赚千钱甚至数千钱的财富神话。

也是因此,九卿有司,都已疯狂。

毕竟,谁都有三大姑八大姨小姨子、外室、家奴需要照顾。

从前,很多人便是使出吃奶的劲,也未必能将家里内内外外的亲戚都提携起来。

现在好了,只需动用手里的小小权利,将划归官府的铁模租给亲戚们,他们就可以通过‘劳动致富’。

不止当官的疯狂,工坊园上下也都疯狂了起来。

任谁都知道,铁模的需求量,将长久存在、稳定、可观。

更紧要的是市场极大!

只要掌握相关技术,未来就等于多了一条财路!

只是……

袁安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那田家的黑脸汉子,嘿然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田兄,您付出这么多,肯定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办吧?”

与对方打了几个月交道,袁安岂能不知对方虽然看似粗苯,实在狡诈如读书人。

“明公英明……”黑脸汉子笑着拜道:“正是有事相求!”

“何事?”袁安负手问道。

“小弟听说,长孙殿下和张侍中计划在新丰县衙之旁,设立县学……”黑脸汉子压低了声音,道:“吾主家的十三郎和十六郎,恰好年纪相当,想请兄长想个法子,让贵主家的公子去求个情,赏个名额!”

袁安闻言,马上就明白了过来,他笑眯眯的看着对方,道:“恐怕不止如此罢……”

他盯着那黑脸汉子,轻笑着道:“兄长家的三郎,不也未满十六?”

“兄长真是明理人拉!”黑脸汉子轻笑着上前拜道:“世人谁不知晓,张侍中才学无双,乃是贾长沙一般的人物……”

“县学即是侍中首创,自然也是非同小可!”

“教材、课程、藏书,都必是一等一的!”

他抬起头,看着袁安,意味深长的道:“兄长与我,为他人奴仆、走狗,也就罢了!此命数也!”

“安能坐视子孙永世为奴为婢?”

“陈隐王曾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如今,有龙门在此,岂能不博乎?!”

袁安看着他,胖脸上首次露出郑重的神色,然后他咧着嘴,笑了起来,飞快的凑到对方耳边说道:“县学分为考试选录和訾算选录两种……考试选录,考文法、算术、几何作图、经义……至于訾算选录,一人五万钱,在正月初一前交到县丞陈万年之手,拿到文书即可入读!”

黑脸汉子听着,将每一个字都牢记于心,然后默念几遍,对袁安深深一拜:“兄长之恩,恩重如山,犬子翌日若能有所出息,必不忘兄长今日恩惠!”

像他们这样的人,只是看着风光,实则没有任何社会地位。

主家一言,就能决定全家生死荣辱。

他这一生,忍辱负重,卑躬屈膝,已经够了。

已经不愿下一代重蹈覆辙了。

而新丰县学,确实是他们的子孙,难得的机会!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唯一的机会了!

所以,黑脸汉子深知,自己今日得了多大恩惠!

袁安却是笑着道:“只盼兄长能履行约定,不与我争夺那模杆订单!”

那可是关系着自己能不能继续呆在新丰的关键!

“岂敢毁约?”黑脸汉子郑重拜道:“兄长但请放心就是!”

对他来说,只是在标书上多写个三五天工期的事情,任谁都找不到毛病。

第七百零八节 县学(2)

新丰城外,辉渠牧场。

此时,一场球赛正在进行。

赛场上,自然是你冲我撞,攻防往来。

自从,当初张越将这橄榄球的规则,交给了汉军后。

这一运动,迅速风靡北军,甚至还传播到了民间,大有要取代蹴鞠,成为关中男儿第一运动的趋势。

没办法,蹴鞠运动,虽然也是有趣。

但总归不够刺激,不够热血,不够大丈夫。

哪有这橄榄球的肌肉碰撞,铁血冲杀来的痛快?

当然了,因为技术和场地原因,这种过于激烈的运动,总是容易让人受伤。

然而……

掉块皮,磕掉几块肉,有什么关系?

汉家男儿,便是士大夫们,也经常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砍个三进三出。

乡亭之间抢水、维护田界,乃至于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互相械斗,哪年不死个三五百?

与之相比,区区擦伤?算得什么?

在某些橄榄球运动兴盛之地——譬如说新丰、临潼乃至于万年,据说现在,械斗已经落伍了。

老少爷们,有什么事情,嘴巴的道理解决不了,那就来一局橄榄球。

只要赢了比赛,自然赢了纠纷。

这可比械斗好多了。

最起码,不会死人了。

而且,参与者也是多种多样。

不仅仅军人、百姓喜欢。

就连士大夫、士绅、贵族甚至官僚也喜欢。

在新丰,各乡的官吏甚至都各自组织了一支球队,有机会就切磋一下,没机会就自己打自己,也蛮好玩的。

今天,在牧场的这场比赛,就是新丰县衙的球队和工商署官吏的球队之间举行的比赛。

县衙队穿的是黑色的麻枲外衣,而工商署的球队,则财大气粗,直接穿上了西域进口的罽布制成的球衣,还在脑袋上套了一个用竹子编成的防护头盔,手上更是戴上了价值不菲的皮手套,手套里填充了大量的鸭绒,既保暖又能防止受伤,免得回去以后不能打算盘。

这自然,让县衙队在羡慕嫉妒恨之中,鄙视连连。

作为县衙队的分球手(类似现代四分卫),常远就吐了口吐沫,朝着对自己狠狠冲来的那几个工商署的人,大笑一声,嘲笑道:“汝等娘娘腔,也能打球?”

然后一弯腰,就将球分给了一侧来的接引队友。

立刻引得所有观众大声喝彩!

特别是辉渠牧民们,纷纷大喊:“彩!彩!彩!常丈夫威武!”

………………………………

张越坐在一个小山丘的草皮上,远远的看着球场的情况,听着欢呼声,心里面也是欣慰无比。

常远的情况,他一直在关注。

而这位常惠的儿子,也没让他失望。

在县衙里做事,井井有条,得到上下称赞。

平时,非常爱学,不懂就问,不会就请教,连陈万年也是屡屡称赞,短短四个月就连升两级,完成了其他考举士子至今未能完成的壮举,成为县衙的户曹吏,秩比三百石。

更重要的是,此子的军事素养和组织能力,都很出色。

真是让张越起了爱才之心。

正好,新丰要练新军,所以,张越已经下了调任书,要将之调到新丰即将组建的郡兵司马之中担任队率。

此番前来,就是来做最后的考察的。

结果,自然是很不错的。

但张越身边的刘进,却没有这么多念头,此刻,他已经全然投入到球赛的气氛中去了。

说起来,橄榄球这项运动,能发展的如此快,刘进的功劳占了很大一部分。

正是这位长孙殿下,准许了北军期门郎组织球赛,然后,到了长安后多次出现在球赛赛场的观众席前。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北军六校尉,当然不是吃干饭的。

自然立刻就在各自营地推广。

然后,大家立刻就发现,这个‘撞球’(因这橄榄球总是冲撞来冲撞去,所以大家都习惯称之为撞球),比过去的蹴鞠好多了。

特别是对军队来说,撞球要配合,要智谋更要力量。

而且总是力量大的一方,速度快的一方,碾压弱势一方。

所以呢,北军六校尉上下,立刻疯狂迷恋上这项运动。

旧有的蹴鞠,在北军中已经式微。

“好球!”刘进猛地跳起来,大声喝彩,为球场上的一次绝妙配合击节。

张越赶忙拉住他,道:“殿下,人多眼杂,不可忘形!”

刘进听着,醒悟了过来,干笑两声,道:“卿说的是……”

可能是要为了岔开话题,刘进坐下来,对张越问道:“卿筹备的县学一事,准备的如何了?”

“回禀殿下,一切顺利……”张越连忙汇报工作,县学的事情,刘进的支持,至关重要!

甚至可能比天子的支持还要重要一些。

毕竟,县官不如现管。

而在县学上,张越的野心,又前所未有的大。

“殿下,臣计划在县学,设置八门功课,分别教授文学、地理、算术、珠算、春秋、百工常识和兵法、制图……”

“相关教材,也都在编写,只要完成,便会呈递给殿下……”

刘进听着,却是疑问着道:“这么多课程啊……”

“国家养士育人,自当重之以学,授之以材……”张越轻声道:“更何况,欲建小康,兴太平,岂能只用一面之材?”

“文学,陶冶其心,地理广之以视野,算术明之以事理,珠算动之以才捷,春秋教之义,百工告之以天下技巧之事,兵法育其内志,制图养以其能!”

“若认真学习,一旦三年之学满,则立可用之,使殿下大业不愁无人辅佐!”

刘进听着,点点头,对这些他都不反对。

只是……

他看着张越,问道:“如此一来,士大夫会不会有所议论?”

张越自然早有准备,连忙道:“殿下,蜀郡石室,士大夫也没有议论啊!”

蜀郡的石室官学,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官办学校。

乃是五六十年前,蜀郡太守,国家名臣文翁所建。

自石室之学立,蜀郡学派就迅速崛起,成为了汉家有别于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的第三派系。

著名的大文豪司马相如,就曾就读于石室。

不止如此,石室官学,还影响了之后的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的教育方式。

现在天下名士鸿儒授徒,有入室弟子和记名弟子之分的规矩,就是来源于石室官学,此外,老师们设帷幕,自顾自的讲,不许提问,也是从石室官学传来的规矩。

可以这么说,石室官学,开了中国教育这先河。

后来胡毋生、董仲舒,开设学苑,教授门徒,都是从石室官学得到的启发。

所以,张越其实是偷换概念了。

石室官学成立的时候,还是黄老学派的天下。

那个时候的儒生,甚至还被逼得到了兽圈去和野猪搏命。

哪里有力气干涉蜀郡的事情?

刘进却是再没有疑虑了,点头道:“那卿就去办吧!”

“诺!”张越赶忙拜谢。

县学!

这是张越在政治上最大的野心和企图了。

作为穿越者,张越在这个西元前的时代,其实一直感到格格不入。

公羊学派也好,谷梁学派也罢。

黄老思想也好,法家理念也罢。

终归,都是立足于封建社会的学派思想。

至于号称最最叛逆,被孟子扣上了‘无君’帽子的杨朱思想,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无政府的自由主义学派。

而张越是生于一个大工业化时代,成长在多就是好、快就是美,gdp赛高的时代。

在那个时代,黑猫白猫,能抓老鼠方是好猫。

在那个时代,不惜一切发展经济,穷尽所有提高生产力才是主流。

张越本人,也是无比认同那些观点和思想的。

国家要发展,人民要富裕,经济就必须提高。

而要发展经济,必须提高生产力。

要提高生产力,没有工程师,等于是缘木求鱼,刻舟求剑,竹篮打水。

所以,其实县学的目的,就是要培养第一批工程师,至少也是找到第一批有工程师潜力的人才。

张越知道,也只有工程师或者具有工程师视野的人,才能理解他,才能和他真正的志同道合。

当然,张越很清楚,步子太大,容易扯到蛋。

而且,他也不可能脱离社会现实和当前时代的现实,去盲目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暂时来说,县学也只会是润物细无声,在悄然之间,传播他的想法,在公羊思想和儒家的一些积极理念的掩护下,悄悄发展。

直到有一天!

直到有一日!

社会生产力,摸到一扇门槛。

国家的发展,达到了一个水平。

那么自然而然的,张越播下的种子,就会迅速吸取营养,长成参天大树。

这也是张越为什么要暗地里扶持墨家,甚至私底下里还跟法家乃至于黄老学派眉来眼去。

不给儒家找点麻烦,不给儒生们找点事情做。

这些闲得无聊,没有事情做的家伙,很容易就盯上他和新丰。

自己怎么发育,如何出装呢?

而有了墨家,就等于有了一个优秀的mt,可以很好的拉嘲讽。

若再能想办法复活法家,给黄老续命,那么dps和控制就都有了,起码可以为那些未来的工程师和工业党,争取一百年的发育时间!

第七百零九节 郡兵(1)

作为新丰县丞,陈万年最近比较忙。

忙的昨天称了一下体重,居然又胖了三斤……

“再不能去赴宴了啊……”陈万年对着铜镜里的自己说:“再这么下去,会让殿下和张侍中不喜欢的!”

作为县丞,陈万年现在危机感十足。

因为……

下面的人,实在是太能干了!

新丰各乡亭中,简直就是藏龙卧虎!

临渭乡蔷夫王吉,被张侍中直接放去担任临潼县令,到任不过一个月,就让全县上下交口称赞,无论士绅贵族,都是服服帖帖。

而和王吉能力差不多的人,新丰县里还有六个之多!

更不提胡建、桑钧、丁缓,这样的在各自领域,有着杰出能力的大能了。

反倒是他这个县丞,地位和能力,越发的尴尬。

特别是,新丰系统马上就要扩张,从一县变四县。

说不定未来,还能凌驾到京兆伊之上。

而这段时间,就是无比关键的节点了。

作为官迷,陈万年做梦都想要往上爬!

他更不希望成为一个笑柄。

若是未来,新丰上上下下,都已鸡犬升天,两千石满地跑,列侯一把抓。

就他这个县丞,依然是县丞。

那就太悲剧了。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是远远比不上那些太学的精英的。

潜力更是拍马都赶不上王吉、贡禹这样的bug。

人家过目不忘,可以举一反三,接受能力强,口才、胸怀和志向,都远非他这样的只想升官的官迷所能比。

论赚钱和算账,也不如桑钧和他的工商署的强吏。

好在……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陈万年轻声道:“幸好,本官素来听话……”

这也是他所能找到的自己的唯一优势了。

凡是张侍中的命令,全力服从;凡是长孙殿下的意志,全力贯彻。

不辨是非,不去思考,专注执行。

所以,半年来,他的县丞地位,新丰三号人物的位置,纹丝未动。

将腰间的绶带,系好,陈万年戴上冠帽,走出房门,来到县衙大院。

刚刚到了院子里,陈万年就见到一个拄着鸠杖的老人,在两个年轻人的搀扶下,巍颤颤的从县衙正门进来。

顿时,陈万年的眉毛就跳了起来。

对于任何一个汉室基层的县乡官员来说,最怕的就是这种拄着鸠杖的老人了。

因为,没有人能得罪的起!

正想要跑路,就听到那老人的声音传来:“陈县丞,休要再躲老夫了!”

陈万年闻言,悻悻然的苦笑了一声,提起绶带,迎上前去,以弟子礼恭身拜道:“岂敢躲前辈?”

“徐老将军,新丰之长(河蟹)者也,张侍中、长孙殿下,皆以大人为乡亭之师,下官恭迎都来不及,怎么会故意躲老将军?”

来人却是哼哼两声,对陈万年道:“若真是这样,那就好了!”

“县丞,老夫问汝——新丰郡兵,何时募兵啊?”

“老将军……您请入内……”陈万年低着头,小心的伺候着这位老人:“张侍中和长孙殿下,也快回来了,届时,老将军何不亲自去问?”

“也罢!”老人拄着手里的鸠杖,迈步向前:“老夫便在此恭候侍中公和长孙殿下了!”

陈万年连忙笑道:“下官伺候老将军入县衙安歇……”

却被老人推开:“县丞自有公务,就不必在老夫身上浪费时间了!”

“那……下官派人来服侍老将军……”陈万年深深一拜,目送着老人,在其子弟搀扶下,熟门熟路的走进新丰县衙的偏厅里。

……………………………………

看完球赛后,张越就和刘进驱车回到县城。

如今,辉渠牧场与新丰县城之间,修建了一条用碎石和沙土铺成的道路。

所以,来回牧场和县城的时间,大大缩减。

只用了一刻钟,张越一行就回到了县衙。

刚刚下车,张越就看到在县衙门口,陈万年似乎在挠头搔首的张望着什么。

“陈县丞……”张越走上前去,问道:“何故在县衙门口张望?”

陈万年看到张越,立刻上前,拜道:“侍中,徐老将军来了……”

张越一听,也是眉毛一皱:“还是为了郡兵募兵一事?”

陈万年点点头。

正巧此时,刘进也在卫兵的簇拥下,走了过来,听到两人的对话,问道:“是阳里的徐老将军?”

陈万年连忙恭身拜道:“回禀殿下,正是阳里的徐老将军!”

“哦……”刘进听着,神色肃穆,道:“老将军来县衙,孤自当前去看望、拜谒!”

“殿下……且慢……”张越连忙拉住刘进,道:“臣与殿下同去……”

阳里的三老徐荣,如今已经是新丰最广为人知,最受敬重的老人。

不止是因为他资历够老,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曾拜谒天子,为天子赞赏,授给鸠杖。

也因为张越和刘进的敬重。

新丰之政,除了兴建水利、推广粟苗,建设工坊园,为了消除干扰,也为了占据道德制高点。

新丰上下,大小事务,每有所兴,必会请教、征询各地三老的意见。

民主化程度和三老参政议政的深度,为汉家之最!

也正是因此,虽然很多人非议和攻击着新丰的一些政策,但,没有人敢全面否定新丰的一切。

就是最顽固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新丰之养老、尊老、敬老,颇有三代之风,古之遗爱也!’。

更不提,张越还让各乡亭里,订立和完善村规乡约。

这就更是赞歌一片了。

无论是今文学派,还是古文学派,都觉得这是好事情。

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

就像现在,新丰的地方三老们,对于县内事务的参与热情,前所未有的高涨起来。

无论什么事情,都想要发表一下意见,谈谈自己的看法。

有的很好说话,官府做做工作,哪怕不同意,也会帮着官府说话。

但也有的比较固执,很难说服。

譬如这位徐老将军……

…………………………

张越跟在刘进身后,进入县衙,在陈万年的引领下,来到偏厅之中。

一进门,就看到了那位最初来新丰考察的时候遇见的阳里三老,正端坐在客席上,假寐养神。

听到脚步声,老将军睁开眼睛,然后立刻就在子弟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迎向刘进,拱手拜道:“山野老臣徐荣恭问长孙殿下安……”

“恭问张侍中安……”

刘进赶忙上前,以弟子礼作揖拜道:“老将军快快免礼,孤当不得将军之礼……”

张越也是拜道:“老将军折煞晚辈了,在将军面前,晚辈岂敢称大?”

于是,两人就取代了徐荣子弟的位置,一左一右,将这位县中的宿老,搀扶着坐下来,然后刘进就像弟子一般,亲切的问道:“老将军不在阳里纳福,何事来县衙啊?”

“殿下厚爱,老臣铭感五内!”徐荣呵呵的笑着,极为享受这种待遇,他看了一眼张越,道:“老臣此来,是想问问张侍中,这新丰郡兵何时募兵?要募多少的事情……”

张越听着,连忙笑道:“此事老将军何必亲来,遣一子侄以书信至,晚辈自然会给一个答复的……”

刘进也道:“张卿所言甚是!老将军年齿甚高,岂能车马劳顿?”

他看向左右的阳里子弟,训斥道:“往后老将军有事,尔等就替老将军来新丰县衙找孤便是!”

“诺!”左右子弟连忙恭身应命。

徐荣呵呵的笑了一声,然后就盯着张越,问道:“张侍中,老朽的问题,侍中公还未回答呢!”

张越听着,感觉有些头疼了。

这位老将军什么都好,就是满脑子的军国主义思想和山头利益。

自从新丰要编练郡兵的消息传开后,这位老将军就已经三番五次向张越推荐他的枌榆社子弟兵了。

张口就是‘枌榆社子弟三百,愿为侍中效命!’。

枌榆社特别是阳里的子弟,身体素质和战术素养,自然没话说。但新丰的郡兵,总共也就一个司马的编制而已。

都招募了枌榆社的年轻人,临渭乡、新丰乡和骊乡的人肯定有意见!

微微想了想,张越就对徐荣拱手道:“老将军数十年戎马,经久沙场,自当知道,自古以来,便是新军败旧军,新法胜旧法!”

“吴子以武卒,令魏称雄,而遇商君之锐士,则一溃千里……”

“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赵之轻骑,纵横一时,却败于白起之手,长平之战,四十万赵军一战而没……”

“旧者,匈奴稽粥氏,率兽食人,控弦四十万,威逼中国,而败天下英雄,使高祖有平城之耻,吕后受书绝之辱,而长平烈候、冠军景恒侯,以强弩利剑,以策十万甲骑而席卷幕南,令匈奴龟缩幕北,苟延残喘……”

“然近二十余年以降,在逆臣赵信、卫律等谋划下,匈奴人以汉法练兵,用汉剑为器,战力大增!王师多有不胜、败阵、覆亡之事……”

“故晚辈以为,如今,中国欲再取胜匈奴,必用新军!”

徐荣听着,点头道:“侍中之言,甚合兵法也!”

“只是……老朽敢问,侍中之新军,欲用何战法?”

“当然是以中国之长而胜夷狄之短……”张越轻声道:“晚辈,打算让骑兵装备一种可在马上开弓的骑弓……”

反正这个事情,也瞒不了人。

等新丰的郡兵开始训练,所有人都会知道,那是一支怎样的军队?

所以,张越也不藏私,道:“诗云:骍骍角弓,翩翩反矣,先王制弓,有长短之分,其短者角弓也!晚辈不才,打算在先王角弓的基础上,开发一种射程较远,穿透力较强的弓矢……”

徐荣听着,问道:“侍中公,非是老朽泼冷水……”

“只是能在马背开弓者,百中无一啊!”

“哪怕是匈奴,也独有其射雕者,方能掌握此项技能!”

“时移世易!”张越轻笑道:“以前不能,不代表现在不能,将来不能!”

徐荣听着,立刻知道,恐怕国家突破某个技术,得到了新装备,可以满足马背开弓的需求。

这样一想,他立刻就有了兴致,问道:“那侍中之新军,打算募兵多少?”

“募兵数量,暂且不提……”张越道:“老将军想必也知道,兵贵精而不贵多的道理!”

“晚辈打算,以北军六校尉的制度为蓝本来编练新军……”

“所以,对兵员的要求比较高……”

“身高不低于七尺三寸,体重不少于两百四十斤,至少能开三石弓十次……此外,还得识字,能做算术……”

徐荣听着,却是瞪大了眼睛,问道:“北军六校尉?”

张越点点头:“北军六校尉!”

刘进在旁边听着,有些狐疑,问道:“张卿,北军六校尉有何特殊之制?”

“殿下……”张越看着刘进,解释道:“在臣看来,北军六校尉的制度与组织设计,堪称孙武以来,中国兵制发展的巅峰!”

“近乎臻于完美,陛下之设计,让人瞠目结舌!”

“殿下当知,自元光以来,北军六校尉,每逢大战,皆有奉诏出征……”

刘进点点头:“孤知,元光以来,国家用兵,如遇大战,必遣六校尉之一或者多个校尉出征!”

“但,这有何奇特之处?”

在世人眼中,北军六校尉的赫赫威名,自然是耳熟能详,但很少有人知道,为什么是这六校尉打出了名声,打出了风采!

为何是这些禁军,在战场上表现,比那些边塞的野战常备军还要风光?

“那殿下恐怕不知道,北军六校尉,常备不过两千人……”张越轻声道:“而一旦奉诏出征,行至战场,常常变为一万甚至数万人的大军……”

刘进听着不可思议的看着张越:“竟有此事?”

“确实如此!”张越拜道。

徐荣也道:“果是如此!”

“在臣看来,北军六校尉所用的制度,当名曰:看不见的军队……”

“平时常备两千人,日常加强训练,将士兵当成军官训练……”

“一旦有事,瞬间就能扩充数倍,甚至十倍!”

“治军之妙,当世无人能过天子!”

第七百一十节 郡兵(2)

刘进听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军事,他是纯粹的小白。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自小身边萦绕的就都是些偃兵派。

战争和军事,被视为洪水猛兽,别说是接触了,就听都很难听到。

也就近来,才开始接触到一些军事常识,勉强能看得懂一些兵书了。

徐荣却是看着张越,直接问道:“那侍中打算在新丰编练多少兵马?”

张越呵呵笑了笑,道:“暂时是一个曲……”

“这样也符合新丰的条件和国家的制度……”

“一个曲啊……”徐荣想了想,问道:“是郡兵曲还是野战曲?”

汉承秦制,但又有所创新。

特别是作战力量上,改变极大。

旧秦的兵制,是标准的部曲仕伍。

以五人为伍,由伍长统帅,两伍一什,为什长总领,伍什为队,队长官称为队率,两队为屯,屯长官汉称屯长,秦称百人将,五屯为一曲,曲长称为军候,两曲编为一部、营,长官为校尉。

但汉季,随着军事技术的发展和战争的需求,演变出了野战军和守备军的分野。

守备军,也就是郡兵,主要职责就是防御本郡可能遇到的外敌侵略,并负责镇压内部的农民、士绅、地主、贵族叛乱。

野战军,则主要负责对外作战。

两者之间,除了待遇、装备、训练强度不同外,规模也是不可同日而语。

郡兵编制,一般沿袭秦制,一个校尉部一般只有两曲兵力,不过五百人。

但野战部队,一个曲就能顶郡兵的一个营。

北军六校尉里,规模最大的羽林、虎贲,甚至下辖超过两千人的作战力量。

“自然是野战曲!”张越想都没有想就给了答复。

在最开始的时候,因为穷,害怕财政负担不起,所以新丰郡兵的编制就真的是郡兵编制。

但现在嘛,工商署开始盈利了。

自然要扩大编制。

张越甚至都想好了,等新丰这个曲练个半年,就去临潼再建一个曲。

这样,等到后年,他就能拥有两个初步具备作战力的战兵曲,届时就可以去刷副本了。

徐荣听着,手都有些因为兴奋而发抖了,但表面上,他还是故作镇定。

实则心中已经是翻江倒海,小算盘,打的哗啦哗啦的响。

新丰组建一个野战曲?

这几乎就是宣告世人,他要在军事上有所作为!

不然,何必养一个野战曲?

随便搞搞,差不多可以交差不就行了?

而这对他和他的阳里乡亲来说,几乎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现在任谁都知道,长孙殿下未来肯定会变成太孙。

而等到太孙变太子,太子变天子。

那么,新丰的这支郡兵,不就是潜邸卫士了吗?

而且,有着长孙和天子的支持,这支军队肯定会装备最好的武器,拥有最好的待遇和训练条件。

出将才的机会,自然大大增加。

……………………………………

送走徐荣后,刘进松了一口气,即使是他,在面对这样的地方宿老时,压力也很大。

没办法,地方三老,在汉家政坛被称为‘隐匿的九卿’。

他们不存在于朝堂,却又对朝堂有着莫大影响力,有些时候,他们的影响力甚至大过九卿。

更麻烦的是,历代天子,都会在地方基层,刻意笼络和扶持几位三老,作为自己的传声筒。

当有些事情,有些话,作为天子不方便说的时候,这些三老就会上书。

然后,天子就得到了‘民意’的加持。

可以强行通过某些本来阻力重重的政策。

而阳里的这位徐老将军,刘进确信,他就是自己的皇祖父安插在新丰的代言人。

换而言之,其实很可能,新丰的事情就是通过这位的手,传到深居建章宫的皇祖父耳中。

“张卿……”刘进目送着徐荣的马车远去,回头对张越问道:“请卿与孤仔细谈谈,这新丰郡兵的事宜吧……”

在新丰,实践了数月后,刘进差不多能知道和掌握基层的事情了。

但,在军事上,他依然不懂。

这是一块短板,对于矢志于建立功业的他而言,完全无法接受。

张越听着,笑着道:“诺!”

君臣两人,便来到了县衙一侧的太上皇神庙,找一个僻静的偏殿,两人对坐而视。

刘进先是郑重的一拜,道:“孤素长于深宫,不知民间疾苦,幸赖与君会,始知天下之事,今欲成军,孤敢问:君之所练之军,以何为事?”

张越听着,立刻就明白了,这位长孙殿下的意思。

谷梁学派和谷梁思想,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也不是那么好祛除的。

而且,其实就算是公羊学派的激进派和主战派,也是谈仁义的。

对此,张越甚至是乐见其成的。

因为,军队可以野蛮,将军可以残暴,但身居高位,特别是掌握战略决策的统治者,一定要有仁心。

没有仁心的统治者,不仅仅不会将外族当人看,自己的国民,也是如同猪狗。

这就像后世的帝国主义者,哪一个不是内残外暴?

大英帝国日不落之时,伦敦的童工和女工的尸体,飘满了泰晤士河。

本土的底层和殖民地的人民,没有什么两样。

西方的列强,可以这么玩。

但中国不行!

陈涉在大泽乡的那一声怒吼,震碎了封建王公可以永久奴役人民的枷锁,也唤醒了底层人民的反抗精神。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在中国这片土地上,谁让农民活不下去,农民就让他活不下去!

而且先王和先贤留下的思想智慧,也不会容许中国出现那样的情况。

汤武伐桀,武王灭商,早已经被定性:有道伐无道,从来久矣。

故而,统治阶级和统治集团,再怎么不堪,表面上也要维系仁义的面具。

微微想了想,张越就对刘进深深一拜,道:“臣闻之:古圣人有义兵而无偃兵!兵之所自来者上矣,与始有民俱。凡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民之有威力,性也。性者,所受于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

这就是给军队定性了。

刘进听着,更是眼前一亮。

过去,他身边的士大夫和亲戚们,总是对他大谈特谈偃兵、弭兵的重要性。

将春秋时期,弭兵之会,天下安康的事情,都吹上了天。

在他们看来,只要没有战争,那么一切都会变好。

如今,听着张越的话,两相对比,就显得很有意思了。

“卿的意思是——兵戈之事,将永永无休?”刘进轻声问道。

“然!”张越毫不犹豫的拜道:“炎、黄之时,二圣以水火为兵,及至三代,汤伐桀、武王伐商,皆以兵兴而救天下,此谓之义兵也,王者之师也!故王师者,箪食壶浆!”

“故自古圣王皆兴义军以伐无道,拯万民,救天下,拨乱反正!”

“是故荀子曰:仁者爱人,爱人故恶人之害也;义者循理,循理故恶人之乱也!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非为争夺也!”

张越说着,就面朝长安方向拜道:“所以天子闻匈奴稽粥氏率兽食人,于是兴义兵,发王师,逐之于塞北,幕南万族,皆感恩戴德,叩首谢恩……”

张越的话,刘进自然听得明白。

微微临襟正坐,刘进郑重的再拜,问道:“那卿以为,如何练就义兵呢?”

张越顿首道:“殿下,臣闻:圣人制五兵,所为禁暴诛邪而已!”

“义兵,自当也秉持此志!”

“申以军纪,明以法度,使士子教之以仁义,宣之以忠孝,何愁其不为义军?”

张越很清楚,一支没有底线,不知畏惧的军队,战斗力越强,危害越大。

张越可不希望,自己亲手打造的军队,最后把枪口调转过来,将刺刀砍到自己的同胞身上。

更紧要的是——他的志向,是星辰大海。

所以,一支残暴冷血的兽军,根本不可能支撑他完成这个理想。

不要小看仁义道德。

那和空谈仁义道德一样,是极端危险的事情。

举个栗子,后世的西方,白左们的政治正确恶心吧?

但……

年轻之时,谁没有上过他们的当?

自由民猪,忽悠了多少人,为之癫狂痴迷,然后自己动手,将国家砸了个稀巴烂?

大汉帝国,要成为一个世界帝国。

至少也是一个统治东亚的庞大帝国。

就离不开仁义道德,离不开将自己的三观,灌输给其他民族/王国的基础。

不然,光是无穷无尽的叛乱,就足以让人头疼无比,肝胆俱裂了。

而军队,就是宣传机器,就是播种机。

虽然不能强求,每一个人都做到。

但至少在表面上,要维系形象,要塑造王者之师的风范。

刘进听着,却是激动不已。

张越描述的义兵和王者之师的轮廓,完全符合他内心深处的幻想。

他感慨道:“卿所言,甚合孤意!”

“新丰郡兵,当以王者之师,以义兵之事而练!”

“臣谨奉命!”张越自然顿首领命。

然后,他接着道:“除仁义以外,义兵还当有霹雳手段,战斗力,是行仁义的根本!”

“嗯?”刘进疑惑了一声,问道:“卿请试言之……”

“殿下可知,民间有竖子、逆子,其大父母何以教之?”张越笑着道:“笞也!”

“所谓子不教,父之过!”

“逆子、竖子顽劣,父笞之,以戒其行!”

刘进听着若有所思,微微点了点头。

诸夏民族,自古就信奉棍棒之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才。

而汉天子,为天下共主,天下臣民的君父。

从这个角度来讲,若是四夷藩国调皮捣蛋了,身为天子、君父,当然负有‘鞭笞’的义务。

不然,要是它学坏了,走了邪路,如何是好?

“且夫,三代先王,皆教民以兵事!”张越继续道:“至今民间百姓生子,依然行弓礼,父持子之手以挽弓射四方,明示有事!”

“孔子曰:吾何执,吾执射也!”

“所以臣闻谷梁曰:兹父之不葬,何也?失民也!其失民何也?以其不教民战,则是弃其师也。为人君而弃其师,其民孰以为君哉!”

不得不说,其实,谷梁学派要是抛弃掉那些陈腐的观念和腐朽的大宗族、顽固的亲亲相隐理念的话。

其实还是蛮先进的。

在思想上来说,谷梁是春秋三派中最亲民的。

特别是在宋襄公这事情上面,谷梁的结论,比公羊学派和左传学派的结论,更符合张越的心意。

就宋襄公那种空谈仁义的渣渣,祸国殃民,根本不配为君!

只是可惜啊,当代的谷梁学者,没有几个是真的把屁股坐到人民那边的。

为了争取大宗族豪强的支持,他们鼓吹亲亲相隐和大宗族社会模式。

又因为公羊学派已经主战了,为了突出自己,就主战弭兵。

只能说,nozuonodie。

刘进听到这里,却是高兴了起来。

毕竟,他骨子里还是一个文青,文青这种生物,说的好听点是天真,说的难听点是幼稚,总是爱幻想。

虽然最近半年,他成熟了许多。

但总归,不可能一下子就转变过来。

甚至,其实他并未改变,只是想法和视野变了而已。

就像一个人,在校园的时候,总会将世界想的简单,但步入社会,接触到现实后,就成熟了起来。

但再怎么成熟,有些东西已经是难以改变了。

就像刘进,虽然已经接触到了公羊、法家、黄老甚至是杂交的理念。

但谷梁思想教育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却依然存在。

只是将过去的那些空想的东西丢掉了而已。

但本质上,刘进还是相信仁义道德,信奉仁政和善政,可以改变世界的。

“卿之言,孤甚以为是……”刘进对张越长身而拜:“孤拜托爱卿,尽力将那仁义之师,王者之师,具象于世,以救西域万国,拯匈奴百姓于水火之中!”

“臣岂敢懈怠?”张越连忙拜道:“必定夙兴夜寐,以奉殿下之教!”

于是,张越便将自己计划的新丰郡兵的制度建设、组织结构和建设思路,对刘进阐述了一遍,听得刘进点头不已,大加赞赏!

第七百一十一节 全民大练兵(1)

有了刘进的全力支持,张越立刻就开始组建新丰郡兵。

首先,搭起来的是架子。

翌日,延和元年冬十一月已亥(初六),新丰曲的第一个机构,就在新丰县衙的南厅正式成立。

张越自己亲自兼任曲长,为军候。

任命县尉胡建,兼任新丰曲军正(军法官)。

从县尉,调户曹吏常远,自县尉调司刑吏顾成,又从工商署抽调税吏周蔽,任命这三人为新丰曲参赞军事。

其实,就是参谋。

这三人,都是张越长期观察后,有一定军事技能,数学、制图都还不错,能背得熟汉军主要军械的基本数据(主要是各类远程武器的射程)的精干之人。

至此,新丰曲的上层建筑,初步搭建完成。

张越命人将一本小册子,分发给胡建等人,道:“新丰曲,将在冬十二月之前,完成初步的组建工作,这本小册子,乃是本将所写的未来新丰曲编制、训练及日常事务规定,诸君拿回去好好看,务必牢记于心!”

“诺!”胡建领着常远等人上前一拜:“末将等谨遵将令!”

张越看着这四人,微微点头。

万事开头难。

但只要基础打牢,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成的。

“胡军正……”张越看向胡建,下达了自己作为新丰军候的第一个命令:“本将令汝,立刻整理出新丰各乡亭、官署之中,善弓马、明算术、知兵事之人,呈报本将当前!”

将为兵胆,将为兵质!

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尤其是在封建时代,将官的个性、胆略和气质,直接决定了下面的士兵的个性、胆略、气质。

所以,军官的资质和勇略,在张越看来,甚至比武器装备和组织建设还要重要!

一支强军,最根本的依靠,就是可靠的中下层军官。

胡建闻言,立刻就拜道:“末将遵命!”

“那就散会吧!”张越摆摆手,转向身后,招了招手,将赵玄叫到跟前。

这位随桃候、廷尉的公子,这两个月来,被张越放在身边,每天就让他抄写文章、打扫卫生,磨了两个月,却依然有些轻佻、顽劣。

不过没关系……

“草之啊……”张越轻声道:“汝在我身边也有差不多两月了,如今,新丰郡兵将立,汝便去军队里当一个士卒吧……”

“啊……”赵玄闻言,满脸的苦涩,满腹的委屈。

但可惜,张越从来不给他人权,瞪了一眼,就立刻让他低下头来,不敢言语了。

张越看着他,呵呵的笑了一声。

这等纨绔子,就是需要去军队里好好的磨砺磨砺,吃些苦头,才能成熟起来。

况且,作为蜀王子孙,雒越之后,岂能没有一副好身体?

国家需要他的大棒!

需要他娶很多的百越妹子,生很多的儿子,然后去带领百越人民,走向文明与繁荣。

……………………

胡建四人,却是拿着张越发下来的那个小册子,出了门,立刻就如饥似渴的阅读起来。

没办法,如今整个关中,谁不知晓,侍中张子重在兵法上的造诣?

其所整理和做注的《孙子兵法》三十六篇,更是在上层的军功贵族之中,被封为瑰宝,人人争相阅读。

早期的《战争论》,更是风行于边塞,校尉以上军官据说人手一本,日夜揣摩和研究。

但……

当四人翻开那本小册子后,还是深受震撼。

“这真的是……”胡建看着小册子上的文字,一条条规章制度,眼中露出火热之色。

概因其中,几乎是事无巨细的将军中上下的事务,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连几时起床、几时用饭、几时训练,如何训练,都安排的详细无比。

更有着队形、站姿的要求。

总而言之,这就是一本,将所有细节都考虑到了练兵典范。

有了这本小册子,便是一个中庸之姿的人,只要按照上面的要求去做,去执行也能练兵了。

这可真的是不得了!

“这几可以为传家之书!”胡建合上书册,内心越想越震撼。

练兵,这可是过去汉军名将的独门绝技!

陇右李氏,凭什么屹立数十年,代代出名将?

靠的就是练兵的特长啊!

从飞将军李广,到李当户、李敢、李陵,三代人代代都以练兵闻名。

千万不要以为,练兵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事实上,练兵之事,复杂无比。

不然,也不会出现,精锐和普通军队的分野了。

旁的不说,吴起的武卒就和其他人的武卒,是两支军队。

冠军景恒侯练出来的羽林卫,也和之后的羽林卫,有着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

而这本小册子,却将无数名将的要诀和心得,总结了起来。

其中,不乏有着‘吴子曰……’‘冠军侯旧制……’的条文。

仅仅是这些知识,就足够让一个家族,沉淀下来,成长为将门世家了。

“真乃真知灼见啊……”常远等人也感叹道:“张侍中真乃豪杰也!”

对那位侍中官的敬仰和敬畏,由之更深了一些。

能将如此奥秘和知识,慷慨传授,这不是豪杰,谁敢称豪杰?

…………………………

一股旋风,悄然在新丰各级政权之中刮了起来。

“听说了吗?张侍中要练兵,正在全县遴选有志于武事之吏呢?”许多官吏,一有空闲,就聚集在一起,交头接耳的议论着。

不拘是新丰本地官吏,公考士子和太学生们,也都是蠢蠢欲动,跃跃欲试。

没办法,在北方,哪怕是士大夫们,评论一个人的时候,也多半是以此人的武勋作为主要参考条件的。

武臣和武将的地位,在汉室远远高于文官。

旁的不说,一个上过战场,立过军功的官员的晋升速度,是高于一般的文官的。

帝国高层,三公九卿两千石勋臣,有超过七成,是有着军队履历的。

这还是如今,若是四十多年前,当时,要拜为丞相,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丞相必起于列侯。

非列侯不得为相!

而汉家列侯群体,刨除掉外戚、宗室,其他人在当时几乎全部是军功贵族!

便是外戚,也要参军,拥有功勋,才能角逐丞相大位。

太宗时,章武侯窦广国,就因为没有在军中服役的经历,而与丞相宝座失之交臂!

当今天子的两位外戚丞相魏其候窦婴和武安侯田,也都有着军队履历甚至是武勋!

窦婴在吴楚七国之乱时,曾领兵平叛,而田则曾为武郎,跟随大军南下。

也就是平津献候公孙弘后,汉家才有了文臣为相的例子。

所以,民间有谚语说:以末致富,用本守之,以武一切。

简单的说就是:军中自有颜如玉,军中自有黄金屋。

马上取功名,然后光宗耀祖,是多数人相信的出人头地的途径。

事实上也是如此。

文官想要爬上去,没有个几代人的积累和沉淀,千难万难。

武将就不一样了,遇到战争,就能批发制造一大批的列侯、关内侯、封君。

卫霍就不说了,李广利打赢大宛战争,就一次性制造了十几位列侯、关内侯,两千石上百人,千石官吏千余人!

所以,只要有可能,人人都会削尖了脑袋,去抱名将的大腿!

新丰的张子重,是不是大腿呢?

现在,还没有人能确定。

但,最起码,这位侍中官的理论水平和得宠程度,毋庸置疑。

所以,至不济,也是一个马服君。

只要不是倒霉,遇到白起那样的战神,富贵和军功,都是唾手可得!

再说了……

马服君再弱,也比贰师将军李广利强啊!

在很多人眼里,李广利也就是‘都尉之姿’,靠着乃姊的遗泽和当今天子的爱幸,侥幸成功。

打个大宛都要打两次,劳师远征,耗费无数。

长安城里,许多人都私底下说:“使陛下用我为将,亦能伐而胜之!”

所以,新丰上下,顿时都陷入了狂热的气氛中。

只要稍微有点上进心的人,都在思考和琢磨着,如何转为武职。

要不是县尉胡建,早已经让上下都知道了,是一个铁面无私的法官,否则此刻,胡建的家门,已经被上门说情和攀交情的人踏破了。

不过很快,县衙发出来的公文,就像一盆冷水,浇在许多人头上。

因为,这封公文里,详细讲明白了,新丰的郡兵曲,选拔军官的要求和条件。

首先,身高不得低于七尺五寸,体重不得少于两百七十斤,至少得能开五石弓。

就这一条刷掉了四成以上的野心家。

然后,就是文化水平,必须通过县衙的考试。

这倒是没什么,在新丰这半年,便是从前大字不识的胥吏,如今也被磨砺的精通文法,可以与人谈论典故了没办法,新丰通过公考录取和太学选派,汇集了上千精英。

这些人的知识水平和经义水准,自然是远远高于水准线的。

处在这样的环境中,自然是人人都不得不去学习了,不然就根本接不上话,进不了圈子。

在这样的氛围中,只要稍微聪明一点,机灵一些,就能学到知识。

新丰各级官府,也有意的鼓励和支持,愿意学习的人去学习。

但……

那个射术要求,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所有军官,都必须能在五十步上十中五,队率、屯长,更是必须能在百步距离上十中六!

这条要求一出,无数人倒吸一口凉气。

弓礼,是士大夫的基本礼仪。

不会射箭,不懂弓矢的士大夫,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旁的不说,逢年过节,祭祀祖先,都必须执弓献射。

各地乡亭,每年都会组织乡射礼。

对于弓矢的执着,几乎篆刻到了诸夏士大夫的骨髓深处。

这也是汉家全民持械的理论依据和来源。

懂弓矢,会射箭,对汉人来说,不仅仅是保护自己,保卫桑梓的基础。

更是向祖先神明献礼的根本。

祭祖仪式上,没有了射礼,会让祖先神灵不安。

而且,箭术还是重要的社交方式。

故而,汉季是个士大夫,都能开弓,拥有不错的箭术。

但会开弓,能射箭是一回事。

射不射的准,就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五十步的距离,十中五,对很多人来说,就已经是天大的障碍了。

至于百步距离十中六,那就更是令人绝望的要求!

传说中养由基百步穿杨,大约就是这个水平了。

匈奴的射雕手,恐怕也做不到这个程度!

不止是射术问题,更是臂力问题。

几个人能拉得开可射百步的弓矢?

弓矢,又不是弩机,可以用脚踏腰张来上弦。

事实上,能射百步的强弓,就是军队里也没几把。

所以,一时间,很多人都是腹诽不已,觉得这个条件实在是强人所难。

但,这些腹诽和议论,很快就消失无踪了。

因为,张越在新丰县衙的前街,让人立了一块箭靶。

每天上班前和下班时,都持弓射了一轮。

连续三天,每天都是如此。

而成绩,则让所有目睹者,惊叹不已,震撼无比!

在五十步距离上,张越从未射失。

哪怕放大一百步,也仅仅射失一次。

其射术的精湛和强悍的臂力,让所有杂音,立刻消失无踪。

汉人就是这样的。

服从强者,遵循规则。

现在,作为曲长军候,张越用自己的实力证明了自己的能耐。

自然,立刻就将所有议论和腹诽,消灭在了嘴上。

于是,一时间,新丰上下官吏,每日闲暇,都开始了练习箭术。

乡亭中,箭靶林立,甚至连庶民子弟,也参与了进来,跟着那些官吏,每日蹭几次射箭。

百姓是聪明的,人民群众的眼睛,更是雪亮的。

现在,新丰郡兵曲,对军官都有射术要求了。

那么士兵们,肯定也会追求箭术水平。

人们自然明白箭术越高,入伍的几率,自然也就越大!

于是,很快的,在新丰的亭里,连熊孩子们,也开始拿着小弓,到处练习箭术了。

以至于,当各地商贾,来到新丰时,他们愕然发现,新丰变成了一个箭术的王国。

家家户户,村亭内外,都是箭靶。

人们用着各种各样的办法,在练习着自己的箭术。

第七百一十二节 全民大练兵(2)

在新丰的郡兵筹备工作,进行的如火如荼之时,新丰县县学的主体建筑,悄然开工。

地址选在了靠近工坊园的南城一隅,与太上皇庙遥相对望。

为表重视,开工动土当日,张越亲临了现场,还cos了一把后世的领导,给地基盖上了第一捧土。

设计中的县学学校,占地三百亩,也就是宽三百步,长一百二十步,大约一千多平米。

整个结构,分为教学、住宿两个部分。

教学在前,住宿在后。

最多可以容纳五十名教师和四百名学生。

学生好找!

新丰辖区的乡学,做的还算不错。

接受过乡学启蒙教育的十四岁以下童男数量,起码是超过一千人了。

就是这合格的教师难觅。

尤其是数学、地理、制图这三门课程,能教的老师,新丰请不起,请得起的教不了。

所以,张越还真是有些发愁。

眉头都有些皱起来了。

但一时间却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毕竟,休说是现在,就算再过两千年,九年义务教育制下的广大乡村学生,又能有几个能得到好的教育?

而在这个师资力量和教育资源极度匮乏和紧张的时代。

张越的县学制度,无疑是太过超前了些。

也是直到此刻,张越才算明白了,为何董仲舒、胡毋生这样的人杰,也要设帷幕教学,还不许随便提问,只准入室弟子和嫡传门徒,可以请教。

没办法!

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而彼时,这两位鸿儒门下的弟子,数以千计。

他们就算累死,也不可能教好所有人。

只能选择走精英路线,重点教育。

而对那些资质一般,或者不够努力的,只能是放弃。

但……

县学的事情,不做是不行的。

不如此,无法培养出真正的人才!

只能是硬着头皮上马,再怎么困难也要推行下去,也要执行下去。

回到县衙,胡建就找上门来了。

“军候!末将奉命考察新丰官吏,询问吏员,如今已经功成,特来复命!”

“军正请坐……”张越将胡建带到坐席上,然后问道:“各级乡亭官吏,情绪如何?”

“皆是群情振奋,欲为军候效命!”胡建昂首答道。

过去数日,新丰基层,已经彻底的疯魔了。

胡建下去所见所闻,近乎每一个官吏,都在问他一个问题,这次要选拔多少武官?

而且,胡建还真的发现了许多好苗子。

以他在北军曾经担任守军正的经验来看,这些人甚至是放到北军,也是可以合格的。

而且,新丰官员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恪守纪律!

这是公考带来的影响,当初那一次军训经历,使得很多人从此养成了军人作风。

行有势,坐有威,一举一动都隐隐有着标准。

这也是新丰制度本身带来的影响。

在现行体制下,新丰官僚系统要求各级官吏必须掌握自己辖区的切实情况。

尤其是,各亭人口、孕妇的情况。

那直接与各自的乌纱帽息息相关。

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作风严厉,雷厉风行,让百姓知道你是一个铁腕官吏,不会容忍犯法和违规之事。

所以,在日常中,很多人都依然保持着当初军训时的生活习惯。

“对了……”胡建从怀中掏出一本装订起来的小册子,递给张越,道:“此乃末将数日来,考察基层官吏,观摩其作风,以为可以培养的将官种子名单……”

张越接过来,看了看,好家伙,小册子里密密麻麻,记满了人名和职位、籍贯、背景。

粗粗数了数,怕是有好几百人之多。

仔细想想,这也很正常。

新丰虽小,但资源多!

特别是人才资源,丰富到哪怕是关东的一郡,也没有新丰一县这么多。

旁的不说,就是那几十个太学生,就是关东郡国做梦都不可能得到的资源了。

之后公考录取的士子,更是无比宝贵的财富。

其中卧虎藏龙,不知凡几。

这些人又被分配到了太学生手下,或者是陈万年、桑钧、胡建这样的能吏麾下。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一个精英汇聚的环境里,哪怕是庸才也能取得长足进步。

反之,则相反。

加上新丰的事情特别多。

又是禁止溺婴,又是组织兴修水利,宣传推广宿麦、新式农具。

这些年轻人,在这样的环境下,得到的历练和磨砺,远超其他地方。

这就像神射手,都是用弓矢喂出来的。

王牌飞行员,是用数不清的飞行小时锻炼出来的。

合格官吏,也是一般。

做的事情多了,自然就成长起来了。

而如今新丰各级官吏,总数差不多有两千人。

两千人里选个几百精英,很正常。

张越仔仔细细的将胡建的册子看了一遍,然后强行将他们记下来,与脑海中本就储存的记忆一对照。

张越发现,这其中的大半,都是原本就有印象的。

但也有上百人,是原来默默无闻之辈。

“军正去通知吧……”张越将册子还给胡建,道:“让各地乡亭,开始初选,主要考核箭术,合格者再送来新丰,本将亲自主持考核!”

“至于此册上的良吏,则无需初选,可直接来县城!”

将要开始编组的新丰郡兵曲,按照标准的野战曲编制来算的话。

总共将会编列五个屯,十个队、五十个什,一百个伍。

总共需要一百六十五名各级军官。

这就需要尽可能的找到合适的人才来培养和训练。

“诺!”胡建闻言,顿首领命。

送走胡建后,张越就开始,拿起笔,靠着记忆,将刚才所记下来的人名和背景籍贯,写了下来。

打算给他们做一个档,为将来做准备。

毕竟,这些人不可能全部入选。

实际上,张越让胡建下去考察,也主要是从实际能力和工作情况出发。

选拔武将,只是个幌子。

借机给新丰各级官吏,建一个档案,才是真正的目的。

等将来,新丰系统的摊子大了。

组织部或者类似的官员考察、管理、提拔机制,就要提上预案了。

不能官员的升迁任免,尤其是中低层的官员升迁任免,全靠上级的喜好来决定。

一个良好的官僚系统,必须有一个良好的内循环机制。

……………………………………

而此时,新丰要练兵的消息,也在长安城里不胫而走。

许多人都是议论纷纷。

“听说新丰的张子重,欲在全县选拔军官,编练一个曲的军队呢……”酒肆中,有人轻声说着。

“确实如此!我听说,张子重欲效仿当初骠骑将军编练骠骑校尉故事,先选拔良吏,再征募勇士!”有搞事者轻佻的说道:“其志甚大呢!”

“啊!”闻着无不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讶。

霍骠姚,可是长安人的骄傲!

那个长安父老看着长大,十六七岁就带着人在长安城里横冲直撞的贵戚,对长安人来说,那可不仅仅是偶像那么简单。

而是类似父兄一样亲切,就和闾里游侠一般耳熟能详的人物。

哪怕是市井百姓,谁不是在霍骠姚的故事和传说中,熏陶着长大的?

许多人的祖辈,甚至还曾不无得意的告诉自己的儿孙们:当初,霍骠姚可是骑着马,踩过咱家的庄稼呢!

如今,骤然听闻,有人要学霍骠姚。

长安人民的内心,是很复杂的。

一方面呢,对霍去病的怀念,使得他们充满期待。

另一方面,心里面却是酸溜溜的。

毕竟,霍去病,那是大家的长辈们看着长大,是长安父老们口中的英雄。

而那张子重……

是南陵人……

这心里面能舒服才有鬼了!

当下,立刻就有人异议了:“霍骠姚练兵,乃不传之秘,连霍奉车,亦无能传,那张蚩尤如何能知?”

霍去病在长安人眼里,就是无敌,就是战神的形象。

特别是霍去病后,国家再也没有出现过像他这样可以轻松带来胜利和成功的名将。

故而,对其怀念又多深,崇拜有多深,对其他可能取代者的排斥就有多大。

这是一种类似条件反射的本能!

李广利就是这一情绪下的牺牲者。

别管李广利的武勋和斩首有多少?

但在长安人民眼里,他就是一个‘都尉之才’‘中庸之人’,只是‘奈何陛下爱幸’才侥幸成为大将。

所以,李广利一直都很拼命,想要证明,自己不比霍去病差。

奈何,他再怎么努力,面对龟缩起来,像刺猬一样将自己保护的严严实实的匈奴,也只能是望而兴叹。

勉强发动的天山会战和余吾水会战,其实是在这一种情绪下催动的产物。

连李广利,都不能让长安人接受。

张越这样一个没有在战场上证明过自己的年轻新贵,就更是如此了。

别看底层的百姓,对张越好感其实很多。

但一涉及霍去病,反弹立刻就来了。

顿时,无数人都是纷纷附和:“正是如此!霍骠姚,何等英雄?乃是真正的神明下凡,盖世的大丈夫!张蚩尤虽凶,也不过是空有武力,颇有文名而已,那带兵作战,远征万里,何其凶险?所需要的智慧与谋略,又是何其之多?非天授其材,谁能一蹴而就?”

“哎……”那位搞事者微微一笑:“这诸位恐怕就不知道了吧?”

“张蚩尤,可不止空有武力和文名!”

“他可还是兵法大家!一本《战争论》,边塞将官争相阅读,俺听说,连匈奴人也是高价求购呢!”

“前不久,更是作了《孙子兵法》,给孙武这样的大家的兵书做注,重新诠释,长安列侯读之,皆以为是名家之作,孙武复生也不过如此呢!”

“就是天子,也是常常对左右说:张子重,吾之骠骑也!”

酒肆里的众人听着,都是沉默了起来。

因为,此人说的都是事实。

但越是如此,大家心里面就越不是滋味。

这种感觉,就仿佛是自己养大的闺女,忽然要嫁人了,又好似自己酿了半年的美酒,最后却被别人喝掉了。

其中五味陈杂,难以言说。

就听着那人道:“再者,诸君恐怕还不知道吧?”

“某家闻说,当朝皇后陛下,曾将霍骠姚的骠姚剑,赐给了张蚩尤!”

“啊……”众人听着,更是惊讶了。

骠姚剑,对于长安人民来说,就是霍去病的象征。

当初,那位长安人看着长大的年轻贵族,就是带着八百长安子弟兵,一战成名,功冠全军!

“据说,皇后陛下还将霍骠姚留在宫中的手书,也送给了张蚩尤!”那人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于是,一时间,整个酒肆,都满是抽气之声。

“不然,诸君以为,那张蚩尤的练兵之法是哪里来的?”

“俺可是听说了,此番张蚩尤在新丰,就是首选选拔军官,然后再去征兵!”

“大家想想,当初霍骠姚,是不是就是如此,编练起来的骠姚校尉部?”

听到这里,许多人都沉默了下来。

但新的火种,也随着燃烧了起来。

“这么说来,这张蚩尤是尽得霍骠骑的真谛喽?”有人满是期待的道。

对于霍去病,没有人不怀念。

因为,他代表了一个时代,一个黄金时代。

他活着的时候,胜利,就像喝水吃饭一般简单轻松。

那时,天下人只要听说了霍骠骑领兵,人人都知道,迟则半年,早则三月,胜利的捷报一定会贴满露布。

斩首一万以下,都不好意思宣告世人。

在他活着时,匈奴抱头鼠窜,根本不敢抵抗,休说是对抗王师的赫赫天威了。

据说,匈奴人只要看到霍骠姚的战旗,就能远遁数千里。

更紧要的是,霍去病不仅仅带来胜利。

还带来财富!

他在世之时,每次大战,都是大捷,而且缴获丰富!

仅仅是河西战役,他就带回来了牛羊以百万计,各类马匹三十余万匹,橐他数万头。

以至于当年市面上,充斥了各色肉食。

哪怕是平民百姓,也能买到。

若张蚩尤变成张骠骑……

许多人眼中都流露出了神往之色,对那个黄金时代的留恋和有关黄金时代的传说,浮上心头。

而在酒肆一角,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韦贤轻轻给自己倒满一杯,嘴角溢出了一丝丝的笑容。

“张子重,此招汝可识否?”

捧杀,是杀人的最高境界。

今天,那张子重的名望多高,未来,他一旦遇挫,就跌的有多惨!

韦贤知道,现在,正面硬刚是不可能刚过的。

但,捧杀,却可以做到战而胜之!

至于那张子重能不能做到?

韦贤觉得,那是不可能的。

世界上,只有一个霍去病。

便像李广利,他在居延的努力和奋斗,哪个知晓?

所有人都在拿他和霍去病比较。

然后轻易的得出一个结论——李广利只是都尉之才,中人之姿。

而现在,张子重被直接和霍去病挂钩了。

所以,必然比李广利还要惨!

未来,他别说是吃了败仗了,受了挫折了。

便是打赢了,只要赢得不够漂亮,长安人的吐槽和腹诽,都足以毁掉他的全部努力!

而一旦,其没了名声,坏了形象。

那就无足畏惧了。

长孙殿下,自然就会回心转意,重回谷梁君子的怀抱。

想到这里,韦贤就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然后奖励自己一杯美酒。

就像韦贤计划的一样,短短几日,整个长安城的市井,都刮起了了一股‘张蚩尤’的旋风。

人们谈论着这个年轻新贵的故事,议论着他的光荣记录,然后将之与曾经的霍骠骑重合到一起。

以至于连建章宫,都有了传说和议论。

连乌孙人也听说了这些事情。

第七百一十三节 乌孙的野望

乌孙使团,在汉室境内,已然滞留了超过一个半月。

哪怕是在关中,也停留了超过一个月了。

一个月来,使团成员见过了汉军的阵容,也见识过汉朝强大的作坊生产能力,更亲眼看到了长安城的繁华与富饶。

几乎每一个人都被这伟大的帝都所折服。

在强盛的汉家面前,战战兢兢。

但,迄今为止,他们只朝觐过一次汉天子。

那是半个月前,泥靡从汉朝的新丰返回长安时,被大鸿胪引领前往汉朝的皇宫递交国书时的事情。

然而,泥靡只是隔着帷幕,远远的看到了那位据说已经年近七十的老皇帝。

只是听到了对方的声音,并未真正的交流。

遑论提出要求了。

这让泥靡可真是有些发愁!

“汉朝人怎么说?”他问着被派去大鸿胪官邸催促、提醒汉朝人的臣子。

“回禀主人……”那人跪着说道:“汉朝人说,近来他们国内有事,故而无暇,请主人耐心等候……”

“耐心等候?”泥靡现在听着这个词,都有些想吐了。

自上次递交国书后迄今大半个月了,每次汉朝人都让他‘耐心等候’。

可他怎么耐心的下来?

在长安的每一天,他都是心急如焚。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流逝,他却无所事事。

只能住着宽敞的大屋,喝着汉朝的美酒,吃着汉朝的美食,在汉朝的歌舞声中度过一天又一天。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在春正月之前,他就要返回乌孙了。

因为,他必须赶在天山的冰雪融化之前,回到阗池的牧场,装作自己是在康居过冬的样子。

不然,匈奴人肯定会知道和听说到一些风声。

若是以前,他还能无所谓。

但现在……

却是如坐针毡。

强盛的汉朝,富饶的汉朝,强大的汉朝,恐怖的汉朝,他都亲眼看到了。

与这个伟大的国度相比,乌孙王国就像是金山(阿尔泰山)的蛮子一样穷、弱、脆。

甚至,泥靡有时候还怀疑,可能在汉朝人眼中,乌孙人唯一值得重视的就是乌孙马了。

亲眼见过了,汉朝像引弓之民们生产陶器一样,批量生产制造铁器,更亲眼目睹了汉朝人的军队,那排山倒海的阵容与整齐的武备。

泥靡就已然确信,只有向汉朝学习,乌孙才能有未来。

但光靠学习,是完全不够的。

乌孙还得得到汉朝的援助。

不止是贸易,更需要有技术上和文化上的支援。

乌孙需要汉朝的工匠,汉朝的技术、汉朝的文化,从而在乌孙复制汉朝的成功。

可惜,现在汉朝人连面都不给他见。

摆明了打算拖,拖到他回国。

只是想着这个事情,包括泥靡在内的使团成员,都是心急如焚。

汉朝向他们展示了何为文明、先进、富强,却关起了让他们学习的大门。

这些天来,泥靡不止一次请求汉朝人准许他去汉太学或者请一位汉朝的知名学者来教授他们,但每次请求都是如泥石入海,有去无回。

想到这里,泥靡就皱起了眉头,问着那个臣子,道:“我让你贿赂汉朝人,你贿赂了没有?”

草原上,打不过别人就贿赂,这是约定成俗的潜规则了。

就像乌孙立国,其实也有着贿赂当时的老上单于身边的贵人们的历史。

不然,匈奴人怎么舍得让乌孙独立建国?

“奴才按照主人的吩咐,给汉朝的大鸿胪的几个官员,送了黄金、珍宝,总算打探到了消息……”

泥靡听着,立刻竖起耳朵。

“根据奴才打探到的消息,汉朝大鸿胪的官员们说,汉朝天子,已经将有关主人的一切事物,都委托给了那位汉朝的侍中……”

“南陵的那个张蚩尤?”泥靡眉毛紧锁起来。

对于那位汉朝贵族,泥靡有着深深的忌惮。

不止是因为他的武力,让泥靡深感畏惧,更因为泥靡从他身上,察觉到了危险。

直觉告诉他,那位总是笑呵呵的汉朝贵族,看似平易近人,实则是用着居高临下,类似神明一般的眼神看着他和乌孙。

话里话外,看似尊重乌孙和他,但……

骨子里,却恐怕比任何汉朝大臣都要倨傲!

所以,泥靡宁愿去和那些在面对他和乌孙使团时,看似一脸嫌弃,仿佛见个面都要沐浴、清洁的汉朝官员,也不愿去面对那位看上去对乌孙完全没有歧视的汉朝贵族。

是故,才在结束了对新丰的访问后,立刻回到长安。

可没成想……

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

“那位汉朝侍中,最近有什么消息吗?”泥靡坐下来,轻声问道。

在汉朝一个半月多的时间,足够乌孙人对汉朝的政治和体制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特别是在用了黄金和珍宝开路后,很多汉朝官员,都乐意向乌孙客人介绍自己的国家。

故而,泥靡现在差不多弄明白了,汉朝复杂的体制。

而即使是在如此复杂、繁琐的体制里,那个年轻的贵族,也是居于高位。

地位大概相当于匈奴的左右大当户或者乌孙的翕候。

“听说他在练兵……”那臣子低声答道:“奴才从汉朝人的议论里得知,似乎,这位汉朝的侍中,在用着霍骠骑的法子练兵!”

“霍骠骑?”泥靡疑惑了一声。

“就是那个人……”臣子低着头,甚至不敢直呼其名:“封狼居胥山,过姑衍山的那个人……”

“那个人啊……”泥靡深深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霍去病的威名,行于整个世界。

哪怕是乌孙人,也是敬畏、崇拜着那位汉朝战神。

以至于无人敢直呼其名!

可是……

“匈奴人不是说,那个人乃是天神下凡,完成任务后就升天了吗?”泥靡低声呢喃着:“为什么有人能用他的法子练兵?”

越想泥靡就越焦虑。

若汉朝再出一个类似的人物。

这个世界的各国,还怎么混呢?

只要匈奴人抵挡不住,整个世界,都将沦为汉朝人的盘中餐!

想到这里,泥靡就起身道:“走,我们去新丰,看看他是怎么练兵的?”

……………………

乌孙使团,早已经被准许可以在报备大鸿胪后,自由在整个京畿地区活动。

除了少数地方,需要许可外,他们想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在报备大鸿胪,并且有大鸿胪官员陪同下自由活动。

这个权力,本来只有内藩才有。

但,因为乌孙的战略价值太大,故而大鸿胪在禀报了天子后,特别恩许。

自然,泥靡想去新丰,大鸿胪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

甚至,还为他们准备好了马车,派出了一队士兵保护,由一位大鸿胪的蛮夷邸司吏陪同,踏上了前往新丰的道路。

上午出发,在下午日落之前,就抵达了新丰边境。

而这时,泥靡愕然发现,整条驰道,竟然挤满了车流。

数以百计的车马和更多的士人骑着马匹,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进入新丰境内后,这一情况更是有增无减。

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关注新丰这次的练兵事务。

这让泥靡看的满头雾水。

以他了解到的情况来看,那位汉朝的侍中官,这次只是练一个五百人规模的小部队。

这点兵马,哪怕是放在西域,也算不得什么!

就是蒲类各国的领主,也能闭着眼睛拿出这样数量的骑兵。

汉朝人如此大动干戈,让泥靡不得不去怀疑,那位张侍中,真的有那个人的练兵法门。

想到这里,泥靡的心就更急切了。

他恨不得,立刻飞去新丰,亲眼看看‘那个人’的练兵之法。

哪怕只是学个皮毛,说不定也能让自身实力暴涨!

不!

泥靡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个事情。

若……

“我能和那个人拉上关系……”

“哪怕只是让汉朝人承认,我读过和接触过‘那个人’的书或者配饰……”

“一旦回国,我就可以宣传我是‘那个人’的学生……”

这样想着,泥靡的眼神,忽然变得亢奋起来。

那个人……

因其不世之功和辉煌战绩,征服了整个世界。

崇拜者、敬仰者和敬畏者,遍布幕南、幕北、西域。

匈奴人祭祖,都要战战兢兢,祈祷天神和祖先保佑,汉朝莫要再出一个霍去病。

哪怕是西域列国,包括乌孙国内部,相信那个人是神明的人,也是无数。

特别是底层愚昧的牧民们……

若他,伟大的乌孙小昆莫,猎骄靡的曾孙,狼神的后裔,乌鸦之神垂青的勇士,在这一系列头衔上再加一层曾经在汉朝学习过‘那个人’的兵法的光环,然后再编造几个事迹。

譬如说……

汉朝人看到后震惊了!伟大的小昆莫让汉朝感慨,乌孙有他,必定强大!

或者这样……

震撼人心!小昆莫一事,让汉朝皇帝也称赞!

想到这里,泥靡就为自己的机智点赞!

神话自身,是游牧民的高层必做的事情。

从冒顿到狐鹿姑,无不如此。

乌孙人自然也有这个习惯。

只是,这些神话,在汉朝强势崛起后,就有了破产的风险。

因为……

无论是匈奴人吹嘘的所谓撑犁孤涂单于和孪鞮氏何等伟大、神圣,还是乌孙人吹嘘的自己是狼神后裔、乌鸦之神眷顾之族。

都已经被汉军的铁拳,砸了个稀巴烂。

他们吹嘘的越夸张,就越让人心生疑虑和怀疑——既然你们这么牛,为什么被汉朝人按在地上摩擦?

乌孙还好,隔着遥远的距离,又与汉关系不错,影响不大。

但匈奴就惨了。

以泥靡所知,过去三十多年,匈奴内部人心浮动,孪鞮氏为自己编造的谎言和神话,已经越来越难以服众了。

如今,匈奴日逐王和王庭之间,闹到两相对立,大有兵戎相见的架势,就是这个缘故。

单于再也无法维系自己的天地之子,日月所立的神裔形象,内部分裂,野心家蠢蠢欲动。

匈奴的事情,自然也影响到了乌孙的高层。

很多人都在想,该怎么应对未来的危机。

但现在,泥靡豁然开朗。

汉朝人这么强,那就拉汉朝人来当虎皮吧!

反正,下层的牧民愚昧、麻木、懦弱,只要宣示自己的强大和神圣,就足以震慑他们,让他们不敢逃亡和反抗。

更妙的是,只要汉朝继续强盛,那么他的形象和威严,就有了保证。

而且,因为汉朝比那些虚无缥缈的神啊、天啊,更加形象,更加具体。

所以,对统治的好处,几乎是无限的。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我和乌孙,该不该下这个注?”

泥靡内心思虑着,犹豫着。

如此做的好处,已经很清楚了。

但坏处也是有的。

那就是,若乌孙王室的威权和形象来源于强大的汉朝。

那么,汉朝的强盛和伟大,也会随之深入人心。

于是,乌孙王室从此只能服从和追随汉朝。

否则,一旦汉朝对乌孙用兵,恐怕大部分牧民都不敢对抗!

虽然现在来看,乌孙和汉朝隔着一个匈奴和数个西域王国。

两者的距离远到了,汉朝人无法轻易用兵的地步。

所以,现在用这个法子,是没有后遗症的。

但未来,匈奴人要是扛不住了,被汉朝打败、灭亡,或者向汉朝投降。

那……

汉与乌孙的距离,就要大大缩短了。

万一汉朝对乌孙起了什么心思……

乌孙就要亡国灭种了!

想到这里,泥靡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两个汉朝藩王。

好像,似乎,大概,汉朝人对他的藩国,很是照顾……

若未来,匈奴被打败或者投降了,乌孙或许可以选择这样的道路,对长安名义臣服……

反正,乌孙又不是没认过爸爸。

匈奴的老上单于、军臣单于和尹稚斜单于的统治时期,乌孙年年都要给单于庭朝贡,甚至就是现在,乌孙人也深受匈奴影响、钳制。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马车就驶到了新丰县城城外。

此时,天色渐渐黯淡,呼啸的北风,夹杂着丝丝的冰雨,吹了起来。

但,视线内的那座城市,却火热的如同盛夏。

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似乎全世界,都将注意力集中了过来。

第七百一十四节 对乌孙的定位

“乌孙人又来了……”

张越接到消息时,正在县衙里,和刘进、桑钧、陈万年、胡建等人一起涮火锅。

西元前的牛肉,纯天然无污染,脂肪饱满,劲道十足。

至于羊肉,更是鲜嫩多汁,一口咬下去,味蕾满满的都是鲜香!

特别是,火锅的底汤,是用着空间水熬煮出来的,比世界上任何香料都要给力。

吃的众人大快朵颐,好不快活。

唯一有些美中不足的,大约就是没有辣椒,只好用花椒、胡椒和茱萸代替。

辣味多少有些不够,麻味却稍显过剩。

至于为何西元前有火锅?

因为本来就有啊!

大汉帝国的吃货们,早就几十年前,就已经在涮火锅了。

后世的考古发现,也佐证了这个事实。

正吃的起劲,猛然得到乌孙使团再来的事情。

张越端起酒樽,轻轻抿了一口刚刚从长安送来的葡萄酒,今年夏天上林苑和扶荔宫的葡萄丰收,便宜了张越,最终搞到了四千来斤。

在自家的酿酒大师们的帮助下,这些葡萄全部被作为酿酒原料。

经过三个月的发酵,如今,已经是可以出货了。

只是因为是第一次酿制,所以产量不高,只够自己吃。

不过,这些葡萄酒的口感和味道,确实很棒!

入喉之后,甘甜清香,回味无穷。

便是刘进,也是喜欢不已,迅速的爱上了这种果酒。

刘进此刻,就有些微醉了。

他捧着酒樽,打了个饱嗝,问道:“乌孙使者,此来所为何事?”

张越轻声一笑,道:“大约是大鸿胪将球扔回来了……”

上次,在工坊园,乌孙的那位小昆莫,亲口承认了,乌孙与汉的关系是侄子和叔叔的关系。

此事,让大鸿胪戴仁高兴的手舞足蹈。

可惜,那位小昆莫回了长安后,递交国书的时候,国书上却没有‘侄子拜见叔父大人’的字眼,近义词和相似的说法,也没有。

这让戴仁很生气,感觉被羞辱了。

大汉帝国的外交部长,打从高帝开始,可从来都不缺钙。

骨头硬的很!

而且,脾气也很暴躁!

历代大鸿胪都是典型的战争贩子、主战派。

譬如马邑之谋就是在时任大鸿胪(大行)王恢的一力坚持和劝说下才得以付诸实施。

当年,攻灭朝鲜的建议,也是从大鸿胪衙门里响起来的。

甚至,就是大宛战争,也是大鸿胪发动的——宛王杀的汉使,正是大鸿胪官员。

如今,在广袤的西域和幕北、幕南地区,大鸿胪的细作、使者,到处煽风点火,典型的帝国主义作风。

当然,这也是人类帝国在上升期很常见的事情。

在帝国扩张时,外交官就是急先锋。

只有收缩和防御时,才会满口和平、人道。

所以,被惹毛了的戴仁,直接撂挑子了,干脆就把接待和对接的事情,都丢给了张越。

当然,这也是在跟张越书信往来数次后,做出来的决定。

刘进听着,微微一笑,作为在谷梁思想熏陶下成长起来的皇孙,其实刘进对四夷的态度,一直是很蔑视的。

在他看来,所谓夷狄,不过是两条腿走路的禽兽。

也就是近来,才开始接触到公羊思想,对四夷的态度,稍有改观。

当然,这也好不到那里去。

所以,他起身道:“那卿便去迎宾吧……”

“孤也吃的差不多了,便回去歇息了……”

“若有事情,卿派人来通知孤就是了!”

上次接见了乌孙人,刘进回去就洗了三次澡。

心里面至今都有着阴影,不得不看了五遍《公羊春秋传》,中和自己内心的恶心。

张越当然知道此事,闻言轻轻恭身,道:“恭送殿下……”

陈万年等人也是起身:“恭送殿下!”

目送着刘进离开,张越叫人进来,收拾好餐具和酒类。

“长孙殿下,还是有些洁癖啊……”桑钧却是轻声笑着,调侃了一声。

对其他人来说,可能这位长孙殿下,是国家的希望,未来的明主,下意识的会敬畏。

但……

对张越、桑钧这样,日夜相处的臣子们来说。

国家的这位长孙殿下,不是神,而是凡人。

有优点也有缺点。

会做错事,会犯错,甚至有时候还有些幼稚。

所以,私底下经常会调侃和吐槽。

张越听着,瞪了一眼桑钧,道:“令吏,背后议论君上,非君子所为!”

桑钧闻言,赶忙低头谢罪:“下官失言了!”

“令吏无需如此!”张越轻声道:“长孙殿下,非是那种不能容人者……”

“只是……如今,新丰木秀于林,吾等应当谨言慎行,小心从事!”

大汉帝国的百姓、商人、工匠、甚至是刑徒,都可以随便议论国事,吐槽三公九卿乃至于皇帝,也没有人管。

但士大夫、贵族、官员,却要当心祸从口出。

更何况,现在的新丰确实是太显眼了。

此番,练一个郡兵曲,就引来了无数关注和视线。

其中带着恶意至少也是审视态度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作为新丰的最高领导人之一,张越不得不给最近越来越有些得意忘形的属下提一个醒——张汤杀颜异,公孙弘和汲黯相爱相杀的故事,可还没有过去多久。

对有心人来说,别说吐槽了,便是一句话用词不当,都可能被他们抓到把柄和痛脚。

“诺!”桑钧等人连忙恭身拜道:“侍中教训,下官等必定铭记于心!”

张越看了看他们的模样,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进去,记下来。

但,作为前公务员,谨小慎微和对政治的敏感性,早就已经篆刻到了张越的骨髓里。

他很清楚,未来的两年,是新丰的关键时间。

这两年一过,新丰的成绩就会迸发,届时,天下再无人能动摇。

但,在这个过程中,却是凶险万分!

稍不留神,就会前功尽弃!

张越自己和刘进,哪怕最坏的情况,也可以脱身。

桑钧、胡建、陈万年,还有下面的官员、士子,却是脆弱的。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打不过大人,就会拿小孩子出气。

故而,张越凝神看着他们,语重心长的道:“但愿诸君,能够记住!”

得志便骄狂,这是人类的本性。

只有少数大能,能以大毅力克制!

从古至今,及至未来,多少大英雄、大豪杰,都是死于骄傲自满?

……………………………………

一刻钟后,张越穿戴整齐,在县衙偏厅,见到了等候多时的乌孙使团一行。

“使者多日不见,一向可好?”张越笑呵呵的对着泥靡拱手。

“贵国陛下爱幸,使我等在长安,如在乌孙……”泥靡笑着道:“这让外臣,真是感恩不尽……”

“正打算亲自去贵国陛下面前谢恩……”

“但,不知贵国天子喜好,唯恐得罪,不得已,只好来向贵官求教……”

在长安待了一个多月,泥靡现在不仅仅身上穿的戴的,都是汉家华服,就连汉礼也能有模有样了。

他上前对张越作揖道:“还请贵官不要嫌弃外使……”

张越听着,嘴角微笑着,上前扶起泥靡,道:“贵使远来是客,吾国自古好客,岂能说嫌弃?欢迎都来不及!”

但心里面却是疯狂吐槽。

张越很清楚,乌孙人之所以回头,是因为他们在长安没人鸟。

而他们在长安的举动和谋划,张越也是一清二楚。

不得不说,乌孙人还是很聪明的。

知道运用金弹攻势。

在他们的黄金珍宝和宝马面前,没节草的汉家官员、贵族,纷纷沦陷,向乌孙人透露了很多事情。

所以,在递交国书后,这位小昆莫向汉家天子提出了一些在张越看来不可接受的条件。

首先是求娶公主!

言辞无比卑谦,连条件也提的让人无法拒绝!

上一次,乌孙老昆莫猎骄靡遣使来长安求亲时,为了迎娶细君公主,给了丰厚的聘礼。

包括乌孙马(主要是母马)一千匹,黄金一千金。

而这次,这位小昆莫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提出了以乌孙马一千匹(保证公马数量至少三百匹)为聘礼的条件。

看似很宽厚,实则包藏祸心!

所以当长安那边派人来咨询张越的意见的时候,张越立刻就上书坚决反对!

原因很简单!

现在的乌孙昆莫是翁归靡,而解忧公主,依然在乌孙。

此时,下嫁公主给这位小昆莫,岂非等于主动放弃翁归靡和解忧公主?

不止是感情上,张越无法支持。

战略上更是巨大的败笔!

这很可能导致,现任乌孙昆莫翁归靡对汉戒备和反感,从而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所以,下嫁公主可以!

但必须等这位小昆莫即位!

而且,他必须废除乌孙腐朽的收继婚制度,在即位后遵立解忧公主为太后。

汉室才可以考虑,下嫁一位公主。

此外,这位小昆莫还提出,想要汉室送一批工匠、典籍和官员给乌孙。

为此,他愿意付出更多的乌孙马。

甚至愿意用等重的公马来换!

此事,本来已经差不多被同意了。

毕竟,汉家极度需求乌孙马,特别是可以大量繁育的良种公马。

不过,在张越反对后,天子和大鸿胪方面,都被说服了。

这倒不是张越害怕这些工匠、官员去了乌孙后,汉室可能被反噬。

讲真,诸夏民族,什么时候在技术和文明上害怕竞争了?

诸夏的竞争对手们,那些古代的文明,现在在那里?

旁的不说,后世出土发现的三星堆遗址,就表现出了极高的艺术水准。

然而,创造它们的巴人,如今已是诸夏文明一分子。

便是后世经常被人们拿来当反面教材的唐太宗和松赞干布做的那笔买卖。

其实影响也没有那么大。

唐军依然是吊打吐蕃的。

若没有安史之乱,吐蕃?早被打回青藏高原了!

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文明来说,自身强大才是根本,成天想着削弱别人,那是缘木求鱼,刻舟求剑。

更何况,现在新丰的工坊园,渐渐开始发力。

若一切顺利,三五十年内,汉家就可以进入前工业革命时代。

排队枪毙和量产的燧发枪、火炮,足以摧毁任何敌人。

即使退一万步,汉家踏步不前,乌孙人得到了汉室的技术和工匠。

以乌孙的人口体量和环境,他们养得起类似汉少府这样的战争机器吗?

所以,张越反对的不是技术扩散。

而是人口买卖!

诸夏的工匠、官员,岂能被当成货物一样买卖?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今天可以把官员、工匠当货物,明天是不是把国土当货物了?

就这一个理由,成功说服了天子和大鸿胪。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公主?

小昆莫您即位后,再派使者,带着聘礼和承诺来迎娶吧!

工匠、官员?

不好意思,大汉帝国,珍视每一个臣民,哪怕是亲密友邦,涉及帝国臣民,也不可谈判!

当然,乌孙人可以派遣留学生来汉。

什么都可以学,汉室也可以教授他们任何想学的知识。

这是自信的表现,更是一个天坑!

和平演变,颜色革命,都需要留学生来发动。

至于其他事情……

当然都是已经同意了。

特别是汉与乌孙的贸易问题。

乌孙以皮毛换铁器,并准许乌孙官方商人进入居延,享受汉家国民待遇。

这些都是有好处的事情。

更是未来汉室控制乌孙,甚至整个西域的关键所在。

因为,一旦乌孙或者西域各国的铁器和其他生活必需品,都严重依赖汉室,而他们内部的经济却变得单一起来。

那么,他们就不可能忤逆汉室。

可以这么说,张越是在把乌孙当成一块试验田。

想要实验一下,后世的西方殖民者们的常用招数。

只要成功,那么未来的草原,就将迎来一个千年的和平。

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没有争夺。

游牧民们,只需要为大汉帝国蓄养牲畜,将皮毛、肉类运来中原,便可以过上相对安稳的生活。

温饱不敢保证,起码,不会大规模的饿肚子和成批成批的冻死了。

而只要能活下去,生存下来。

无论是游牧民还是农耕民,都是一样的。

第七百一十五节 劣根性

第七百一十五节 劣根性 (第1/1页)

寒暄过后,泥靡坐到客席上,学着汉家贵族的样子,正坐下来,然后问道:“听说贵官要选善射之勇士?”

张越点点头:“正是!”然后笑着道:“若是贵使愿意,可以旁观……”

“固所愿尔……”泥靡立刻就用着刚刚学会不久的汉朝贵族的说法腔调答道:“正好,我乌孙也是以骑射立国,或许可以从贵国学到一些……”

张越听着,笑而不语,但眼角的讥讽,却是显而易见的。

骑射立国?

匈奴人都不敢说这句话!

这个时代的游牧民族,自诩什么引弓之民,有意和长城内的汉室做切割。

但实际上,匈奴人作战,更多的是靠手里的长短兵器,而不是弓矢。

便是汉军骑兵,制胜克敌,也是靠白刃冲锋。

装备的脚踏弩和轻弩,只是作为冲锋过程中的额外辅助武器使用。

至于骑射?

不好意思,当代的骑兵,都是下马步射。

弓骑兵的科技树,还没人能点开。

泥靡见着,尴尬的笑了一声,然后转移话题,问道:“外使听说,贵官乃是贵国少有的兵法大家,曾多次写有用兵之书……”

他轻笑着问道:“不知道,可否让外使也有幸一阅?”

“可以啊!”张越轻声一笑,根本没有拒绝。

这让泥靡真是大喜过望!

连忙谢道:“贵官真是慷慨啊……”

心里面却是不免怀疑了起来。

以为张越可能会将一些阉割版的东西拿来敷衍他,但,他哪知道,他的行为张越是欢迎都来不及!

因为,兵书也好,其他文化类著作也罢。

都是不可能控制的住的。

别人只要想,完全都可以想办法搞到手。

除非,汉室自断臂膀,禁止这些书籍在中低层流动,不然的话……

别人总是能想办法弄到的。

张越的《战争论》现在不就已经流传到匈奴国内去了?

所以,知识和思想是控制不了的。

除非和秦始皇一样,来个一刀切,将民间的军事类藏书全部收禁。

但这样做,就和七伤拳没有什么两样了。

而且考虑到,其实汉室对四夷的碾压性的文明优势。

其实汉室受到的伤害,远比别人深!

反倒是,放开限制,得到的利益更多!

一来,中国的读书人和知识分子的数量,远远高于其他势力,未来更是肯定会冠绝全球。

二则,四夷想要看懂这些书,首先就要学习读写汉字,然后还得有一定的汉文化基础。

《战争论》还好,其他什么孙子兵法、孙膑兵法,没有足够的文化基础,怕是根本不懂其中的内涵。

而当他们学会了汉字,读了汉家典籍,思想岂能不受影响?

三则,一旦汉字和汉文化,普及开来,就可以抹杀掉这些被辐射的民族的本来意识和未来蓝图。

特别是,可以断绝他们创造文字的可能!

若四夷都使用汉字,用汉礼,读汉书。

百年后,最次也是一个朝鲜、越南这样的小中华。

成为诸夏文明圈的一个成员。

当然,最重要的是,张越看死了这些生活在奴隶制下的游牧王国的本性!

就像古人所说的——夷狄无信无义,自私贪婪。

得到了好东西,他们首先想的不是传播。

而是占为己有!

看到了先进的产物,他们最先联想到的不是发展,而是遏制!

为了保证自己的统治,他们才不在乎自己的国民过怎样的生活呢?

满清就是靠着拉拢蒙古上层王公,牢牢掌握了草原。

康熙、乾隆,都是非常聪明的君王。

聪明到,当时西方的先进技术和知识,都能知道。

康熙的数学水平,甚至不比那些传教士差,史书上有着许多次康熙本人对大臣炫耀自己的数学水平的记录。

乾隆本人甚至知道蒸汽机,还知道钟表的制造方法。

据说,乾隆晚年,英国使团来京,向他献上了礼物。

包括了火枪、火炮和各种机械产品。

结果乾隆一看——哥早就玩腻了你们这些西洋货色了。

在事实上来说,其实满清的上层统治者,对西方的发展和西方的技术变革,并非一无所知。

事实上,他们非常清楚,也非常明白。

但……

所有的这一切,都被锁在宫廷内,被封锁在皇室的宫苑里。

著名的圆明园的艺术成就和所运用的先进技术,哪怕是欧陆的贵族也是惊叹不已,以为是人间极致的美好。

但……

除了宫廷,其他地方,却连半点西方文明的影子也看不到。

英国的马嘎尔尼使团,在抵达北京后,几乎被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东西吓坏了。

欧陆诸国,幻想了无数年的东方天堂的神话破灭了。

他们所见的是一个贫穷、落后、腐朽、麻木的老大帝国。

明朝传教士们口中的天堂和传唱了两千年的赛里斯已经无影无踪。

马嘎尔尼看到的是一个比大英帝国的印度殖民地还要落后、腐朽、衰弱的帝国。

也是自那以后,西方人不再畏惧东方的古老帝国。

康熙、乾隆,都是顶尖的封建帝王。

聪明、睿智、见多识广。

特别是乾隆,连蒸汽机也知道,甚至懂蒸汽机的原理。

对西方也不陌生,因为他们身边不仅仅有直接来自西方的传教士。

北京城里,还有一个西方国家的大使馆——沙俄和满清是有外交关系的!

但他们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

同样的道理,乌孙人也好,匈奴人也罢。

张越相信,他们为了自己的统治和地位,会帮助大汉帝国,做到大汉帝国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的。

所以,张越真的是无比慷慨。

立刻就让人拿来了自己写的《战争论》和重新编辑过后的《孙子兵法》,递到了泥靡面前。

在封建时代,或许个人的能力和领导才能能影响很多事情。

譬如,蒙古就是靠着成吉思汗,吊打了全世界。

但在未来,即将到来的新世界。

一个人的聪明、睿智,没有丝毫作用!

就像康熙、乾隆,再聪明,再厉害,面对英国人的坚船利炮,能有什么办法?

甚至可以这么说,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满清在乾隆时期,出一个笨蛋,比乾隆可能更有用!

乾隆太聪明了!

聪明到让人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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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五节 诸子齐聚(1)

夜深了,窗外寒风呼啸。

但室内却是舒适的,特别是坐在汉朝人的火炕上,浑身都不觉得冷。

捧着手里的书籍,泥靡陷入了深深的迷思。

这两本书,在泥靡看来,是绝对的神书!

尤其是那本《战争论》,近乎阐明大道,其中所讲的,在泥靡看来,根本就是一个领袖、一个统帅应该做到和注意的事情。

而那部《孙子兵法》,深奥艰涩,泥靡虽然不是很能理解其中的语句和阐述的道理。

但,仅仅是以泥靡粗浅的文化基础,也是深受启发。

也正是因此,泥靡内心,现在满是疑虑和不解。

“汉朝人到底意欲何为?”泥靡看向一直跪在火坑旁的两个贵族问道:“你们两个都来说说看……”

那两个贵族互相看了看,然后,一个将头发梳成一条条小发辫,垂在脑后的中年男子上前磕头道:“伟大的昆莫,奴婢等愚笨,一时也是想不清……”

“不如……”他抬起头,强行压抑住内心的悸动,提出了他早就想要的请求:“昆莫将那两本汉朝的兵书,给奴婢看看,或许就能找到问题所在……”

泥靡听着,下意识的拿起了手里的书籍,就要递出去,忽然他缩了回来。

“不是本昆莫不愿给你们看……”泥靡抓着手里的兵书,轻声道:“只是你们不识字,就算给了也看不懂!”

但内心深处,他真正的想法是——大胆奴才,居然想要染指伟大的先昆莫子孙的宝物?

这两本书,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给这两个奴才看的。

在泥靡看来,有资格阅读它们的,只有自己的子孙,至少也得是乌孙王室子弟!

月氏、塞人、匈奴杂种,也配看吗?

看了以后,万一造反咋办?

作为乌孙王室的嫡系,泥靡实在是太清楚,乌孙王国的本质是什么?

乌孙王国,就是一个大杂烩!

王室的力量,只占到了不足五成的人口。

偏偏就这点力量,如今还分成了两个不同势力。

月氏翕候和塞人翕候,现在看上去是挺老实的。

但将来呢?

泥靡实在是太清楚,引弓之民的特性了。

底层的牧民,愚昧而胆怯,在部族武士面前,如同牛羊一样温顺。

而中层的武士、贵族,贪婪、残暴、狂妄。

高层的大人物们,要嘛又蠢又笨,要嘛又贪又奸。

所以,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迫不及待的发动叛乱。

别说乌孙了,就是匈奴,哪怕是在其鼎盛时期的冒顿、老上、军臣单于时代,其贵族叛乱也是从来不绝于耳!

乌孙先昆莫猎骄靡,能够独立建国,除了在月氏战争中立下了功勋,最重要的就是,曾经代替老上单于平定过数次王庭内乱。

故而……

泥靡怎么可能,让这两本神书,有脱离自己控制的可能?

他可不希望,月氏翕候和塞人翕候,甚至是自己身边的那些匈奴来的奴才,学到了这些知识,然后拿来反他。

那两个贵族,看着泥靡的神情,眼中难掩失望之色。

不止是泥靡,现在整个乌孙使团上下,只要不瞎不蠢,都已经明白了。

乌孙未来唯一的出路,就是学习汉朝。

特别是汉朝的技术、军事知识。

其中,甚至已经有聪明人,在思考着未来的变化了。

不过……

他们两个也早有这个心理准备了。

在匈奴,除了孪鞮氏和四大氏族外,其他人都不被许可接触和持有汉朝的书籍。

一旦发现有人私藏,就会以‘汉朝细作’的名义处死!

故而,泥靡的反应,他们也不算惊讶。

立刻,那个梳着小辫子的贵族就磕头道:“伟大的昆莫,您说得对,奴才们不识字,确实是看不懂这些汉朝的书……”

乌孙人是没有自己的文字的。

事实上,整个西域,拥有自己的文字系统的国家,屈指可数。

不过是大宛、楼兰、车师和蒲类诸国。

其中,大宛人用的是字母文字,据说是他们的祖先,从西方的尽头,世界的远端带来的。

而楼兰、车师、蒲类诸国,共用一套文字。

据说,也是他们的祖先,从远方的世界逃亡的时候,带来的。

但像匈奴、乌孙这样的强国,却没有自己的文字。

所以,这多多少少有些滑稽。

从前,乌孙人觉得无所谓。

文字是什么?

又能做什么?

它是比刀快,还是比剑利?

只有辣鸡部族,才会用那些文字,玩那些繁文缛节。

伟大的乌孙,被天神眷顾的国家,才不需要呢!

有事情,打个绳结记下来不就很好嘛?

部族的酋长,带着先人们的绳结,就能走遍整个世界,而不至于迷途,知道哪里有水,哪里有湖泊。

现在,却不一样了。

在汉朝,他们见到了文明的力量,看到了知识的能量。

所以不止是泥靡,整个使团,只要有条件的,都在悄悄的学习汉朝的文字。

然而……

除了泥靡,大部分人只是勉强学会了些常用语言。

至于读写?

汉字对他们来说,太过复杂艰涩了些。

但,没有人沮丧,所有人都在日以继夜,甚至是头悬梁、锥刺股,争取着一切机会和时间学习。

对乌孙人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汉朝证明了自己的强大。

向强者学习,不丢脸。

而且,其实使团的成员们私底下议论,都认为,正是汉朝的文字如此复杂,所以他们才这样的强大、聪明和勇猛!

现在,一个共识已经在乌孙使团内部形成了。

真正的强者,就该学会和使用汉朝文字!

它就是马中的大宛马,草中的苜蓿,河中的孔雀河。

像天山一样神圣、伟大!

优雅、高贵、强大,蕴含着无穷力量!

至于大宛人的字母和楼兰、车师等国用的怯卢文。

那是弱者和辣鸡才会使用的。

智商正常的人是不会考虑去使用和学习的。

真正的强者,就该用汉字!

这也是非常正常的心理。

在整个人类的发展史上,曾经出现过无数次。

后世中国衰弱时,就有无数人提议废除汉字了。

其中不乏许多真正的爱国之士。

至于西方,类似的演变和发展,也出现过很多次。

希腊-罗马文明鼎盛时,拉丁文制霸欧陆,甚至输出到了波斯和埃及。

法国强盛的时候,欧陆外交官们,清一色的一口流利巴黎腔。

不会讲法语的贵族,在当时就是lo逼。

大英帝国日不落后,英语才制霸世界。

所以一切文字和语言的流行,都是建立在使用者本身的强大国力基础上。

但泥靡却根本不知道这些,他现在,整个人的全部心思和注意力,都放在了思考汉朝的问题上了。

他甚至都没有仔细去听那个臣子的话,就挥了挥手,道:“你们下去吧……我要一个人仔细想想……”

……………………………………

翌日,从黎明时分开始,新丰就下起了小雨,虽然在辰时左右,雨就停了。

但淅淅沥沥的冬雨,将新丰县城的气温,又降低了一些。

很多居民,冷的不想出门,只愿在家里刚刚修起来的‘侍中炕’上多躺一会。

但,男人们,特别是年轻人们,却是一大早就起来了。

穿好了衣服,背起了家里的弓箭,带上佩刀,就要出门。

很快的,新丰县城的街道上,就出现了大量的狭弓带剑的男子。

若在以前,每当出现这样的情况,县衙肯定是如临大敌的。

因为,新丰的游侠儿们,素来爱斗殴,一言不合就拔刀互砍,甚至引发骚乱,这是常事。

但在现在……

胡建却只是让手下的官吏,带上武器,加强巡逻和警示。

因为……

现在的新丰,已经消灭了游侠!

所有的人口,无论是余子还是庶子,现在都有出路。

无论是去工坊园做工、当学徒,还是去水利渠道工地上挖渠道,都能赚到足够养活家小的钱。

甚至,还能攒下一些积蓄!

至于县城的居民……

更是全部都属于有产阶级了。

工坊园的存在,使得新丰的零售业,尤其是小商贩兴盛无比。

只要不懒,县城的居民,都可以利用自家的屋舍,生产一些比较简单的食品。

譬如,用蒻头粉做成团子,然后蒸熟。

或者,拿些大豆,做成豆腐脑、豆腐干。

都是很不错的营生!

工坊园里的工匠、工人、学徒和来来往往的商贾和其雇佣的人马,加起来起码过万。

而且,兜里都有钱。

一个五铢钱一碗的豆腐脑,完全消费得起。

有技术的工匠,甚至还能在豆腐脑里放些咸菜、肉酱。

在这冬日的早晨,上工之前,喝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再吃一块用麦粉、蒻头粉、蹲鸱粉混杂后蒸出来的饼,无疑是很享受的事情。

故而,新丰县城的居民,哪怕是过去最破落的穷汉、余子,如今也是过着温饱而有希望的生活。

有恒产者,自然有恒心!

在人民能有工作,且这份工作可以养活自己和家人的时候,不会有傻子蠢到去和人拼命。

现在,新丰县城,各闾里的青壮,甚至都主动组织了起来,成立了保甲、巡逻队伍。

维护闾里秩序,县中安宁,打击外来盗匪。

新丰县县城,瞬间成为了其他地方的游侠的禁地。

没有人敢来新丰捣乱。

故而,胡建对这些人完全放心。

他真正警惕的,是那些停在新丰县城的豪宅、酒肆和商贾住所门口的那些马车,以及马车身后所代表的人。

这些人可没有一个是善茬!

以胡建所知,如今,这个小小的新丰县城之中,已经猬集了十几位列侯,三十多位封君,此外还有七位博士也亲自驱车来到了新丰。

就是当朝的九卿们,也都派了代表或者家人过来了。

至于那些看热闹的,随大流的八卦党,更是不知道有多少。

这么多人聚集于此,胡建难免紧张。

“派人去通知闾里的里正……”胡建轻声吩咐:“让各位里正,将各闾里的青壮组织起来,让大妇们也行动起来,务必要确保今日的秩序和安全!”

“诺!”一直跟在胡建身边的常远立刻领命而去。

………………

此时,整个新丰县城,似乎一下子就苏醒了过来。

无数宅邸的大门,纷纷被打开。

一位位羽冠经纶的士大夫、贵族和官员,在下人和仆从的簇拥下,出现在了门口。

人人凝视着自己视线中的城市。

“新丰变化可真大!”董越穿着一件厚厚的狐裘,眼中流露着惊喜的神色。

他记得很清楚,三年前,他曾到过新丰,那时候新丰县城是一个凋敝的城市。

街道上,垃圾遍地。

闾里污水横流。

那些被迫离家出走的余子们,光着膀子,坐在酷暑下的街道两侧,不怀好意的打量着过往行人。

商人们则无精打采的坐在各自的商铺内,抽声叹气的诅咒着县官。

但现在……

一切都变了。

市面井井有条,街道整齐干净,人民面有红润,每一个人看上去都是这样的精神。

“仲尼曰:善人之治国百年,可以去残胜暴!”董越兴奋的对左右道:“张子重治新丰半年,就能如此,可见先贤教诲,无比明验!”

对董越来说,新丰的变化,简直是一个奇迹。

更紧要的是,这个奇迹是在公羊思想主导下出现的。

以不可驳斥的事实,完美的证明了他的父亲和他所坚持的道路的正确性和正义性!

所以哪怕,古文学派的人甚至今文学派内部,乃至于公羊学派的几个山头的一些人,拼命攻仵、非议新丰的变化,说什么法家暴政复活啊,什么黄老异端端倪啊。

董越都是坚决支持新丰,并发动自己的力量来为新丰辩护的。

原因很简单。

第一,新丰确实在变好!

第二,新丰的变革,确实是在公羊思想的旗帜下开展的,而且,公羊学派的年轻人,深入参与其中。

有着这两点,其他问题,立刻全部变成了细枝末节了。

因为,董越很清楚。

新丰的成功,就是公羊思想的成功,反之亦然!

董越正要再说些话,来鼓励门徒,鼓舞士气。

猛然间,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谷梁学派的宿老,太子师江升。

“江先生……”董越笑眯眯的拱手问好。

江升在不久前,终于拿到了代表汉室文人学术地位凭证的博士头衔。

虽然不是《春秋》博士,而是打了个擦边球,拿到了《诗经》博士。

但也总算脱离了凡夫俗子的序列,晋升为学术界顶尖的巨头。

最大的直观变化就是——从此,不管是谁,便是天子,也要恭成他一声先生了。

“董先生……”江升看到董越,嘴角微微抽搐,特别是在看到董越脸上掩饰不住的笑容后,他就更加难受!

因为……

别看他如今,顺利拿到了博士头衔。

但……

得到的只是《诗》博士,而非春秋博士。

这本身就是一个失败!

彻底的失败!

当代学术界,普遍承认孟子的说法:王者之际熄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

在这个礼乐崩坏的世道(这是汉代皇帝也承认的事情),王者不存海内,所以,真理和道理都蕴含在春秋之中。

诗经只能算是一个补充和借鉴、研究的方向。

更紧要的是,拜博士的时间太巧妙了。

刚好是太子将要主导治河都护府的关键节点,天子和朝堂忽然拜他为诗经博士。

这明摆着就是想要让他远离太子,至少不能跟随太子南下!

而始作俑者……

除了董越,还能有谁?

要不是,顾念着自己的地位和年纪,换年轻时候,江升真的能将自己腰间的拔出来丢到董越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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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六节 诸子齐聚(2)

“江先生……”董越轻声笑着,对着自己面前的这位老朋友说道:“吾记得当年,先生与吾父辩论,曾以偃兵为要,力主非战!”

董越说着,眉毛都飞舞了起来:“如何今日,却来此地?”

江升听着,不动声色的哼哼了一声,答道:“偃兵,非是休兵!”

“乃是为天下,为万民而作!”

“圣人亦重兵戈!”

“舜伐有苗,禹继征之,书云:济济有众,咸听朕言,非惟小子,敢行称乱,蠢兹有苗,用天之罚!”

“故圣人也非独有仁德,亦有雷霆!”

董越听着,呵呵一笑,脸上更是流露出了‘你也有今天?’的神色。

正巧,此时从远方驶来一辆马车。

一位须发皆白,看上去至少有八十岁的老人,巍颤颤的在弟子们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董子和江子在谈论些什么?”老人拄着鸠杖,戴着通天冠,走上前来,轻声问着。

“老师怎么来了?”董越一见,立刻上前恭身拜道:“不肖弟子越恭问老师安!”

便是江升,也不得不上前,执弟子礼拜道:“老先生安好!”

“先生不在鲁郡纳福,怎么来了长安?”

“老朽听闻,长安出了位年轻后生,颇通经义,难耐猎喜之色,故此来也!”老人轻声说着,别看他年纪很大了,走路都有些巍颤颤,但说起话来依旧中气十足,而且很有气势。

最起码,无论是董越还是江升,在他面前都不得不小心翼翼,察言观色。

没办法!

当时间走到今天这个节点,当年叱咤文坛的儒门领袖们纷纷凋零。

这位老人,已经是为数不多,硕果仅存的儒门领袖了。

他和董仲舒、胡毋生、鲁申公,当年的地位相差无几。

他显赫的时候,董越还只是一个孩子。

就是江升,彼时也只是一个不得志的地主子弟。

更紧要的是——他有着超然的地位。

在儒家内部,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两大阵营对立的今天,这位老人是为数不多,能同时得到两个阵营尊敬和认可的大儒。

因为……

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而这位老人,便是当世唯一的礼法权威,《礼》在汉季的第四代传人,故礼官大夫、广陵内史徐襄。

在整个汉室,他的地位和济南的伏生后人一样是超然的。

伏氏家族能超然是因为保留了尚书。

而徐家能超然,是因为他们继承和发扬了《礼》。

徐襄的祖父徐公是高堂公的唯一传人,而高堂公是《礼》的最后传人。

哪怕徐家能传承下来的,只是孔子《礼记》的残篇,仅有士礼的范围。

但这也让徐氏家族,把持了汉家的礼仪解释权。

从太宗孝文皇帝到现在,汉太常卿的礼官大夫,全部都是出自徐氏家族的子弟和门徒!

整个天下的士人,也都以去鲁地徐家听讲,学习礼记为荣。

董越年轻时,就被乃父亲自送到鲁国,在徐襄门下听讲三年,虽然只是记名弟子,但老师就是老师。

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

所以董越起身后,就立刻上前,取代了原本搀扶着徐襄的一个年轻人的位置,扶着这位老师,轻声道:“老师来的正好,方才,江先生和学生谈到了古圣人用兵的事情……”

“江先生说,圣人亦用兵戈,以威天下,以顺万民……”

徐襄一听,眉毛一跳,看向江升,问道:“江子,这是真的吗?”

江升顿时脸色跟吃了翔一样难受!

谷梁学派和公羊学派,在很多事情上,都有着截然不同的解释和看法。

就像战争。

公羊和谷梁,同时反对不义之战!

这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便是最激进的公羊学者,也不会支持‘不义之战’。

因为,那不仅仅有悖良心,更是欺师灭祖——孔子、孟子、荀子,终其一生,都在抨击不义之战。

所谓的春秋之诛,就是诛乱臣,诛不义。

但,在具体的战争问题上,两者立场完全南辕北辙了。

在过去,公羊学派高举‘大复仇’‘大一统’思想的旗帜,立场鲜明的支持对匈奴、南越、朝鲜的用兵。

为什么打匈奴?

因为君子报仇,十万年都不算晚!

当年匈奴人的暴行,必须得到清算。

为什么打南越、朝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春秋王正月,大一统!

这个理由就已经足够!

但谷梁就不一样了。

谷梁学派,素来主张的是偃兵,是弭兵。

简单的来说,就是用爱发电,国家仅需要保护好禹贡标识的诸夏九州本土的安全,外面的夷狄禽兽,打生打死,就随他们去了。

反正,死的又不是诸夏人民!

对吧!

但在过去,因为公羊学派的激进立场,谷梁学派就干脆闭口不谈战事,主张偃武兴文,爱与和平。

然而今天,徐襄却听到了董越告诉他,江升居然主动谈起了过去闭口不谈的事情。

这让他如何不好奇?

江升在心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上前拜道:“先生,易有折首之卜,大为圣王之事;诗有雷霆之怒,张周公胸襟,晚辈不才不敢违之!”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向董越,几乎是咬着牙齿道:“不过,不义之战,劳师远征,劳民伤财之事,晚辈依然是坚决反对的!”

徐襄听着,没有做出任何评论,只是呵呵的笑了笑。

他今年已经快九十岁了。

老的牙齿都要掉光了,随时可能去九泉之下,与先师相见。

才没有必要,更没有理由,掺和到谷梁和公羊的恩怨情仇之中。

只是……

此事,也让徐襄知道了世界在变化。

春江水暖鸭先知。

连素来闭口不谈战争的谷梁,也不得不从故纸堆里,为自己的立场转变找借口和依据。

由此可见,天下士林和民间的风潮,正在渐渐转向。

而且,来势汹汹,以至于江升这样的老顽固,都不得不开始微调立场,来顺应人心。

想到这里,徐襄就越发的知道,这一趟冒险来长安,来新丰是赌对了!

这个险没有白冒!

那位侍中官,确实值得他冒着可能因为旅途劳顿而导致健康恶化的风险来一趟长安!

徐氏不似现在的儒家今文和古文各派,大抵都是元光后崛起的。

徐家历史悠久。

打从太宗孝文皇帝开始,徐家就是刘氏大臣,世袭的礼官大夫,对政治的介入程度非常深,徐氏的地位和富贵,也有赖于和当朝的贵人、天子之间的良好关系。

可以这么说,没有天子和当朝贵人们的支持和承认,老徐家啥都不是。

所以,这次进京,徐襄的意图非常明确——给子孙们留下一个香火情。

简单的来说,其实就是交易。

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碰瓷。

主要目的,就是利用自己的超然地位和名望,来给那位新贵撑场子、背书。

最好,让其能喊一声‘老师’。

这样的话,徐氏子孙,未来肯定不用发愁了。

只要那位新贵,能够保持目前的态势,老徐家起码可以再垄断和霸占《礼记》权威五十年!

可能对现在天下的士人,尤其是那些年轻人们来说,徐襄的想法实在过于阴暗和龌龊了些。

但……

对徐家这样的世家而言,这根本不算什么!

休说那位新贵是儒家的自己人了!

便是敌人,当初儒生们也没少帮忙!

法家的晁错,就是最好的例子!

当初,晁错是怎么崛起的?

他的第一桶金从哪里淘的?

答案是儒家,晁错是通过帮助济南伏生整理《尚书》,从而正式崛起!

而彼时,儒法两家,可是势同水火。

儒家骂法家是‘暴秦元凶’‘苛政猛于虎’。

法家大骂儒生‘五蠹之首’,是社会的辣鸡,文明的败类,必须清除干净!

但,伏生却明智晁错的法家身份,依然授其尚书……

所以,晁错崛起后,投桃报李,济南伏氏的地位,一高再高。

至于伏生为何如此?

对外的解释,当然是含糊其辞的‘独错能解伏生之语’,但其实老牌世家人人清楚,不过是向权力献媚罢了,晁错早就得到了当时的太子,先帝的喜爱,长安城里人尽皆知!

故而,在徐家、伏家、颜氏这样的老牌世家眼中,外面的年轻人真的太年轻了!

嘴上的主义,还能比的过心里面的生意?

识时务者为俊杰!

逆流而动的,活该淘汰!

不过呢,在表面上,徐襄依旧是维系着自己的超然身份和形象,微微摆手,拉上江升,又牵着董越,道:“董子、江子,都是一时人杰,儒门的俊秀,应该以和为贵啊!”

“君子当中庸也,不可偏颇也!”

当世,也就剩下他这么一个能调和两个南辕北辙的学派矛盾,而不至于引发反弹的巨头了。

董越、江升听着,都是拜道:“老师(先生)教训,岂敢不遵?”

但心里面,却都是呵呵、mmp之类的活动。

徐襄自也知道这个事情,他也不是真的要调和谷梁和公羊矛盾。

那是不可能调和的。

也没有这个必要!

在谷梁、公羊之外的其他学派看来,其实公羊和谷梁的对立,才是最好的。

不然……

今文学派春秋系两个最大的boss,真的摒弃前嫌,亲如兄弟了。

大家还如何睡得踏实?

“老朽闻,新丰县令,侍中官张子重,素来贤能,善经义之术,颇有古君子之风……”徐襄笑眯眯的看着董越,问道:“不知道,两位可否愿为老朽引荐一番啊……”

这才是他的目的!

找董越带路,可比自己直接去见要好得多!

谁不知道,董越这个家伙,和那张子重是穿一条裤子的?

董越闻言,立刻就拜道:“若张子重知老师亲来,恐怕必当沐浴更衣,扫榻相迎!”

江升也厚着脸皮说道:“愿为先生引荐……”

正好,江升也不想再和那张子重这么对立下去了。

打不赢啊!

就算打的赢,也太吃亏了!

学术和权力硬刚?

那不是摆明了会被吊打吗?

孔子、孟子、荀子这样的先贤,尚且不能办到的事情,他怎么办得到?

江升不傻,在目前的情况来看,这张子重未来肯定是会成为国家的顶级权贵的。

其实哪怕是现在,也已经算是朝堂上,排名前十的超级权贵!

这一点,大朝议后,已经是确凿无疑了!

董仲舒,都没有他这么猛!

毕竟,董仲舒,只是学术上有成就,但政治上却一败涂地,被公孙弘压制了二十年,不得动弹!

但这张子重就不一样了!

鬼知道他将来,会成长成为怎样的怪物?

所以,适当的示好和婉转的低头,在今天已然是势在必行!

没办法!

坚持不下去了啊!

再这样和那张子重对抗,一旦被天下人觉得,谷梁学派是张子重的眼中钉。

那那个傻子,还会学谷梁?

那不是活腻歪了?自毁前程吗?

特别是现在,新丰的地位和前景,越发看好。

而其公考取官的形势,自然吸引了无数人注目。

江升就已经见过好几个自己的记名弟子,悄悄的在背地里看《公羊春秋》《战争论》,甚至在研究那些新丰的公文。

自然,他们已经在打算,只要新丰再次取士,就来应考了。

这让江升真的是又气又恼,但又无法发作。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百分之九十九的士子,读书学艺,是为了当官。

可没有什么傻子,想学颜回过那种‘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君子生活。

大多数人,还是想要光宗耀祖,富贵发达的。

而新丰的公考制度,是如今绝大部分寒门士子的希望所在。

仅此一点,就让那张子重声望不断攀升。

更不提此人,每次回长安,都会大量的接受士子投递策文,然后一一回复、激励,更举荐了许多人。

使其名望,再次攀升起来。

在这个情况下,江升很清楚,别说他打不过对方了,就算能,那些支持和崇拜张子重的士子、贵族子弟,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

所以,如今既然有机会,去见一见那张子重,江升当然是不会因为面子啊、尊严这种事情而拒绝。

至少,江升觉得,这样做起码能传递出一个缓和的信号。

起码,能稳住军心,让谷梁学派的前景和前程,不那么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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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八节 诸子齐聚(3)

县衙内,张越和刘进,在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相比张越,刘进显然更加激动、亢奋。

这是这位长孙殿下,第一次亲自参与军事工作。

自然是难掩内心的情绪。

此刻,这位长孙殿下,穿着一套鲜明的红色甲胄,腰间系着佩剑,站在铜镜前,努力的摆着poos,还一边问着张越:“卿觉得,孤穿此服可还合适?”

张越看着这位忽然有些小孩子模样的长孙殿下,笑着道:“殿下以甲胄临身,激励将士,如何不合适?”

刘进听着,开心的笑了起来。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模样着保存在未央宫宣室殿内的‘太宗甲胄图’里,太宗孝文皇帝持剑而立的模样,微微的昂起头来。

心中更是暗暗想着:“使太宗皇帝在,若见孤,会否展颜一笑?”

近来,刘进已然疯狂的膜拜和迷恋上了自己的曾祖父,那位汉家的太宗皇帝。以至于起居言行,都在刻意的模仿,疯狂的cosplay。

效果自然是显著的。

无论宫廷内外,很多人都在与刘进见面后,莫名的生出好感和亲切。

在经历了当今天子的雷霆统治,又见到了太子据的软弱后,群臣都在无限怀念先帝和太宗的宽松政治以及繁荣社会。

而刘进的这些举止行为,几乎就是正中这些人的下怀。

张越在旁边看着,微微低头,心里面想着:“刘进这样做,是有人指点?还是自己下意识的行为?”

这无疑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若是前者,那么……

张越微微翘了翘嘴角,他知道,自从申不害发明了权术之后,诸夏的统治者,就迷恋上了这种所谓的‘帝王心术’。

不管是谁,仿佛只要坐上那个位置,都要尝试一番。

可惜,这种技术,要求和需要的政治手腕、经验非常高。

高到两千年封建社会,没几个人玩的转、玩的好。

通常的情况,都是搞砸了。

譬如崇祯,就是一个搞砸了的典型。

不过……

仔细想了想,张越就pass掉了这个想法。

刘进与他不说日夜相处,朝夕相对,起码也是时常见面,互相都知根知底。

刘进身边要是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张越岂能不知道?

而且,这位长孙殿下,不是一个能藏得了秘密的人。

至少现在,他还不会掩饰自己的想法和情绪。

所以……

想到这里,张越就不得不感慨一声。

刘氏的政治基因,真是强悍啊!

仔细数数,西汉王朝诸帝,除了元成和末代的平帝,就没有一个善茬。

连历史上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被权臣团团包围的昭帝,也非等闲。

至于入继的宣帝、哀帝,也都是一时人杰。

甚至,就连那位海昏侯刘贺……

从后世考古发现的研究来看,也不是什么战五渣。

如今,这位长孙殿下,更是无师自通,居然主动的cos起了太宗的风范。

刘进却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

甚至还调整了一下姿态,换个角度,继续摆poos。

此时,门外传来了陈万年的声音:“殿下、侍中公,太学祭酒董先生和其他几位先生来了……”

张越闻言,立刻就抬起头来看向刘进。

刘进也是吓了一跳,看着张越,问道:“董先生怎么来了啊?”

张越笑道:“殿下,臣以为诸位先生,应该来观礼的……”

“哦……”刘进点点头,道:“孤当亲迎之!”

于是,便和张越,带着县衙上下官员,亲自开中门迎接。

一开门,张越与刘进都傻眼了。

因为,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不止是董越或者公羊系的博士。

足足有七八人之多,近乎囊括了汉家在京的各系博士官。

“孤见过诸位先生……”刘进微微收敛心神,上前拜道:“诸位远来,还请入内相见!”

张越也赶紧拜道:“晚辈末学张子重恭问诸位先生安!”

而汇聚于此的诸位博士官们,见着刘进和张越,视线一下子就聚焦到两人身上。

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汉家的长孙殿下和那位坊间传说纷纭的侍中官。

眼神中怀疑、审视、忌惮、畏惧、惊疑、兴奋、善意……各色神情掺杂在一起,让张越感觉有些压力颇大。

然后,他就看着这些博士们。

这些须白洁白,或者高冠博带的帝国学术思想巨头们齐身而拜,纷纷开口:“臣等拜见殿下!殿下千秋!”

又对张越拱手作揖:“侍中公有礼了!”

而作为太学祭酒,董越不仅仅负责管理太学,还肩负着对诸博士的‘管理’。

当然,这其实只是一个虚名,在实际上董越根本就指使不动,也管理不了汉季的儒门巨头们。

便是太常卿,也拿这些人,其实没有办法。

唯一能指使得动这些帝国的顶尖鸿儒的人,只有当今天子一人。

即使如此,散漫、宽松的学术思想界里,腹诽和议论当今的人,也是车载斗量。

缓则们就藏在博士之中!

不过,身为太学祭酒,董越自也是认得所有博士官的。

无论他们在不在长安!

因而,董越立刻上前,对刘进和张越道:“殿下、侍中公,请容吾介绍……”

“此乃《诗经》博士贯公讳长卿……”

一位身着青衣,看上去朴素无比,但双眼沉稳、有神的博士官,立刻出列,拜道:“贯长卿拜见长孙殿下!”

“见过侍中公……”

他微微抬头,看着张越,甚至露出了一个‘久仰大名’的笑容。

刘进和张越连忙拜道:“见过贯先生!”

贯长卿?

张越一点都不陌生。

因为,这位博士先生的得意门徒,此刻正跟着王吉在临潼做事呢!

说起来,那位延年公子,虽然有些毛病,而且颇为傲娇,但做事的能力和水平不差,最重要的是能吃苦!

就听着董越继续介绍:“此乃《易经》博士田公讳何……”

这又是一个熟人,张越甚至和这位先生,有过当面接触,总结起来,就是——很强!

特别是易经水平,真的是强无敌!

以至于张越都不敢在他面前卖弄自己那点可怜的易经学识。

但田何却是一个很祥和的老人。

他看着张越,眼中甚至难以掩饰内心的欢喜,在见礼过后,他甚至朝着张越笑着道:“张侍中,上次一别,老朽甚为想念,未知侍中公何时有空来鸿固原与老朽再谈谈《易经》?正好,有几位老友,闻名已久,也欲与侍中相见……”

他这话一出口,董越就立刻紧张了起来,看向张越。

张越连忙拜道:“先生请,岂敢辞?小子自当择日上门请益……”

董越听着,真的是心脏都有些砰砰砰的在跳。

为什么?

因为……

易经学派,不管是古文阵营的发明家,还是今文阵营的正统派。

有一个特点——与黄老学派的关系非常亲近。

很多易经大师,甚至就是披着儒皮的黄老学者!

而田何这位易经系的巨头,更是如此!

他是齐国王室田氏之后!

而老田家与黄老学派的关系,就不用介绍了。

所以,当下,董越顾不得脸面,笑着道:“正好,在下也慕名已久,不知道田公是否欢迎晚辈登门请教?”

田何听着,呵呵的笑了一声,道:“董子愿临寒舍,老朽荣幸之至啊!”

来之前,田何已经用算过一卦。

为此,他不惜动用了自己珍藏已久的百年神龟,灼甲而卜,征兆显示吉!

所以,他自然是成竹在胸。

董越听着,脸颊抽动不已,好在他近来养气功夫大增,不然,此刻恐怕已经是要暴走了。

从来只有公羊学派挖别人墙脚!

被人当面挖墙脚,还如此理直气壮的人,董越还是第一次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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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九节 诸子齐聚(4)

经过这么一个插曲,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笑了两声。

谁都知道,这个张子重,曾经是黄老学派的学子。

可惜啊……

那骊山黄氏,真的是瞎了眼睛!

硬生生的将这样一个可能带领家族富贵的门徒给踹出门了。

踹出门也就罢了。

黄老弃徒,但也是弟子。

然而,黄冉和公孙柔勾结起来后,使得一切都变了。

如今,公孙柔、黄冉皆死。

骊山‘隐士’黄公,再也做不得隐士了。

都不需要这位侍中招呼,廷尉卿就已然出手,给黄氏安上了一个‘妄议国政,非议君上,心怀怨怼’的罪名。

如今,黄氏阖府,都已经发配乐浪,戍边屯田。

这个事情,廷尉处置的非常果断。

更没有任何人能挑错。

一些消息灵通的人,甚至知道,经办此事的是当时的廷尉刑曹法吏王安,而这位王令吏曾受董越大恩……

所以,是谁指使的,已经不用多说了。

董越的脸色,勉强缓和过来,然后装作无事一般,继续介绍着来宾。

不过,下一位,却是不需要介绍了。

当他出现的一刻,刘进就立刻上前,执弟子礼拜道:“先生怎么来了?”

此人,正是江升!

见着刘进的态度,江升心里面还是很高兴的。

这说明,这位长孙殿下心里面还是尊重和礼敬自己的。

但表面上,他却是惶恐万分,连忙上前,扶起刘进,道:“老臣何敢当殿下之礼?”

“殿下折煞老臣了!”

然后,他略显得意的看向了张越,就见张越也在笑眯眯的看着他,顿时心里面一惊,不敢拿大了,连忙对刘进拜道:“老臣《诗经》博士江升恭问殿下安!”

又对张越拱手作揖:“侍中安好……”

到现在,江升已经差不多明白了。

这个年轻的侍中官,在学术上,已经是很难打倒了!

倒不是没有办法。

讲真,就是当初董仲舒活着的时候,谷梁学派虽然在辩论上屡遭败绩,但什么时候服过输?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如是而已。

实在不行,还可以学孟子,用人身攻击和地图炮来取胜。

但,眼前这个侍中,却不仅仅是学术水平过硬!

政治地位和能力也相当硬扎啊!

当学术遇到权势,自然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当初董仲舒何等才华?何等名声?

不也被公孙弘按在了江都?

江升现在就怕这个侍中官学起公孙弘的手段,让他去朝鲜恭城,去辅佐那位朝鲜王刘胥。

那不是一辈子都没希望回长安了吗?

所以,在张越面前,他不得不低下头来,寻求一个缓和的机会。

至少,不要让自己成为靶子。

张越却是不动声色的上前拱手拜道:“晚辈见过先生!”

无论如何,江升都已经是博士!

而博士在汉室的地位,非常崇高!

是代表文人士大夫的脸面和体统所在。

更是国家的招牌!

相当于后世的院士!

别说张越和江升,其实并无直接冲突,就算有,这表面的体统也该维系住!

江升见着这个情况,也是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他最害怕的,就是这个侍中官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了。

那样的话,固然对方会有些麻烦。

但谷梁学派的麻烦,肯定会更大!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江升在心里想着:“这张子重,最多也就镇压一个时代……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无非是再被一个董仲舒镇压三十年嘛。

更何况……

江升眼中,神采连连。

自古少年得志,几人能长久?

甘罗十二岁拜相,却是早夭。

国朝的贾谊贾长沙,何等天资?

照耀了几乎整个世界。

他的文章、他的策论,他的思想,迄今依然深深的影响着人们。

但贾长沙三十而夭!

过秦论后再无论秦!

当代,更是文有终军,二十余岁,就文压天下,但却死于南越。

武将方面,霍去病何等英雄?

十六岁从军,十八岁功冠全军,二十岁就是大司马骠骑将军,一个人就生生的制造了一个军功利益集团!

然而,二十四岁,病逝大漠。

其子哀候霍膻,同样的天纵奇才!

年八岁就已经是侍中领奉车都尉,在军事上的才华,据说让无数乃父旧将见而心潮澎湃,皆许下愿再为骠骑附骥尾后的誓言。

但结果呢?

霍膻终于泰山之下!

冠军侯自此绝嗣!

这就是天数啊!

才华早显,必如流星,不能长久,这就是古人所说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故此,江升觉得,甚至很可能要不了十年,就能结束此人的统治。

到那个时候……

是故,江升是想的很仔细了。

忍个十年,算不得什么。

特别是对于一个思想学派来说,十年?不过弹指一挥罢了。

说不定,十年后自己还活着呢!

江升正在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却看着董越,领着长孙和那张子重,走到了自己一侧的那位宿老面前。

然后,就听着徐襄用着纯正的关中雅语,上前就是一拜:“老臣徐襄恭问殿下安……”

“见过侍中……”

这不算什么。

但下句话,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是侧目以对,惊骇莫名。

“老臣久闻汉有贤长孙,社稷之福,国家之幸也!”

“今日有幸能觐见殿下,老臣真是……”在在场诸多博士们的见证下,这位鸿儒,名振天下的大儒,居然红着眼睛,深情的拜道:“死也无憾了!”

“盖殿下之姿,几有太宗之风!”

轰!

江升甚至脚步都有些踉跄。

“徐襄!你也太不要脸了吧?”

“这是在摘桃子啊!”

“谄媚之姿让人作呕!”

包括董越在内的博士们,此刻心里面,就像被人ntr了一样难受。

因为,大家发现,徐襄这个从鲁郡入京,看上去似乎随时可能要去见孔子的博士,一见面就摘走了大家觊觎已久的一块肥肉!

这个世界上,文臣,特别是博士官们最大的功绩,只有一个——安社稷。

而安社稷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定策立储。

徐襄现在的这个作态,虽然没有直接明说……

但以他的身份地位,这个事情,只要传进天子耳中,不就是‘长孙为天下所爱戴’的最好证据了吗?

所以,未来,假如长孙真的被册立为太孙。

徐襄就是定策的第一人,首倡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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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节 巧取豪夺

时至正午,新丰县城内的气氛越发的热闹了起来。

小小的县城内,竟已变得拥挤不已。

站在县衙的一处角楼上,泥靡等人,胆战心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成千上万的汉人,几乎人人狭弓背剑,围聚在县衙附近的街道。

更要命的是——这些汉人,身材高大、健壮,孔武有力。

而且,大部分看服饰,都只是些寻常的平民而已!

这可就要命了!

“难怪汉人自诩天、朝上国……”泥靡咬着嘴唇,轻叹着:“仅仅是这些百姓,便足可窥见一斑!”

其他使团成员,都是低下头去,陷入了深深的迷思。

汉朝连平民身高都普遍在七尺以上!

就这身高,便已经碾压了包括乌孙在内的,大多数引弓之民。

这对乌孙的震动,甚至还比曾经见过的铁器生产还要强烈。

没办法!

这个世界上,强者为尊!引弓之民尤其如此。

而所谓强者,精兵利剑而已。

汉朝,却两者皆具。

而且,无论是哪一项,都是吊打了引弓之民。

比精兵?

汉朝的平民,都能在身体上秒杀大多数乌孙人!

论武器?

乌孙人装备的青铜兵器,连给汉朝的铁制、钢制兵器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乌孙与汉距离上万里!

即使从楼兰出发,汉军也需要走三个月,才能抵达乌孙国土。

加之,还有匈奴盘亘在中间,故而乌孙还能高枕无忧。

但将来呢?

现在,每一个乌孙人都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

未来,何去何从?

泥靡更是认真的考虑起了自己昨日的念头:“或许,为汉一藩,保全子孙富贵,也是不错……”

………………………………

而此时,县衙外的围观群众,却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为汉家的大业,建下了功业。

人群中,无数人都在交头接耳的议论着。

“此番,张侍中选将,阵仗可真大!”一个穿着青衣的汉子,背着长剑,轻声的感慨着:“从昨日开始,就有许多贵人,涌入县城……怕是自太上皇他老人家驾鹤仙逝后,新丰还是头一遭有这样的待遇!”

“可不是!”

“也不看咱新丰的县尊是谁?”

“那可是张蚩尤!张侍中!”

“我与汝等说啊……我那三大姨的同产弟在宫中做事,曾在建章宫里亲眼目睹张侍中眉心绽开一目,绽放神光,为天子搜查奸佞,一夜之间,就将盘踞在太子身边的贼臣、奸小,一网打尽!”

一个套着褐衣,头戴帻巾的男子,得意洋洋的炫耀着自己听闻的八卦。

立刻便引得无数人都吸了一口气,目光中流露着得意、骄傲的神色,为自家能迎来一个如此好的县尊而骄傲。

半年来,新丰的变化,人人都看在眼中的。

修渠道、铺桥梁、建道路。

又指导人民,种植宿麦,传授种种技术,甚至准许百姓假农具、耕牛。

更提倡多子多福,打击溺婴。

仅仅是过去数月,新丰各乡亭的新生儿数量就比往年增加一倍还多。

近乎家家都有婴儿啼哭声。

又平抑物价,假民公田,打压豪强,扶持弱小。

今天的新丰,周遭县乡,那个不羡慕?谁不嫉妒?

往年,新丰人去临潼、万年等地走亲戚,总是遭人白眼,以为是穷亲戚来占便宜了,满脸嫌弃。

附近县乡的小娘,更是死活也不愿意嫁来新丰。

认定嫁过来,肯定要吃苦受罪。

以至于不仅仅余子,就是有着土地的百姓,也很难娶到媳妇。

但现在呢?

大家出门去走亲戚,一路上,只要听说是新丰来的,谁不是侧目以待,高看几眼?

而原本嘴脸丑恶的亲戚们,现在更是舔着脸的巴结。

想着从自家这里借件新丰官府的农具回去,甚至于,请求自家去教导一下对方耕作。

而新丰的男子,便是余子,如今也不愁没有小娘娶了。

方圆百里的人家,只要听说是新丰人,便不计较什么聘礼、家境了。

若是新丰县城的人,便是一个过去的穷汉,连落脚地都没有,只能靠着做游侠才能勉强饿不死的男子。

现在也有着外县的地主,想要结亲!

为什么?

还不是如今新丰发展的太快?

以至于,如今新丰县城里的余子,只要不懒,都能找到一个足可让一家温饱的工作?

不管是去工坊园里做工学艺,还是自己在县城里做点小买卖,都能养活一家,甚至是接济亲戚!

这些人中,就有着过去是游侠,只能吃些残羹剩饭,勉强度日的余子。

但如今,却已经是有家有室,甚至妻子已经怀孕,有了未来希望的人。

故而,在这些人心里,新丰的那位县尊和长孙殿下,真的是大救星,有再造之恩。

对他们来说,再怎么吹捧张侍中,也都是应该的。

便是其他人,如今,也都是满意得不行。

新丰不断发展,带来的财富,即使只是漏出了一点点,也足以让全县都吃的满嘴流油。

故而,人民心中难免会下意识的去神话带来这一切的人。

…………………………

而在吃瓜群众之外,从长安而来的贵族、官员们,此刻则端坐在一个个豪宅内,静静的听着自己下人们的报告。

“主公,这新丰的工坊园,真的是赚钱啊……”

“下人已经打听的清楚了,就陈广那等破落户,四月前就投了五十万钱,派了十几个家臣来新丰,如今居然已经赚了三百万落袋了……”

听着家臣的报告,端坐在上首的一位贵族,猛然睁开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陈广?就那个隆虑候的遗腹子?”

“那等人,居然也能用四个月赚回六倍?”

“汝可不要欺我!”

“小人岂敢!”那家臣立刻磕头:“主公若是不信,随便去找人打探便是……”

贵族听着,放下手里的酒樽,站起身来,忍不住的摩挲着双手。

然后,他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神色,狠狠的道:“陈广,算什么东西,也敢占此好事?”

老陈家四十年前,大约还能阔的起来。

彼时,那可是皇亲国戚!

但现在嘛……

丧家之犬而已!

连个爵位都没有了,甚至已经沦落到市井中去了的渣渣,何足为惧?

“唯有德者,方能有福!”贵族厉声道:“汝去将此话,告知那陈广,命其好自为之!”

这就是要摆明了摘桃子,强买强卖了。

但那家臣,却不敢领命,闻言立刻磕头,拜道:“主公息怒,此地乃是新丰啊……”

贵族听着,猛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也是直到此刻,他才醒悟过来,这里是张蚩尤的地盘!

那张蚩尤的凶狠,可不是他这样的小家伙担当的起的。

他的威名,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

无数的事情,都告诉了人们——不要去招惹他,千万不要!

而两个月前,长安城的腥风血雨,更是佐证了这一点。

只是……

那陈广靠着五十万钱的投资,四个月翻了六倍的事实,又让这人心痒难耐。

自古财帛动人心,汉室尤其如此!

在汉室,钱可通神,能让鬼推磨乃至于磨推鬼!

有钱就好办事!

无论是脑袋、官职、爵位,皆可买卖!

武功爵更是明码标价。

更有着孔仅、卜式这样的榜样在。

所以,上至王侯,下至庶民,人人都对财富有着狂热的追求和迷恋。

富贵两字,在汉室是人民公开议论和追求的事情。

所以,这贵族岂能舍弃这样的好事?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耐,也就只能奈何得了兴安君这样的人物。

再高级一点的,就是别人为刀俎,他为鱼肉。

但奈何,这新丰是那张蚩尤的地盘。

在张蚩尤的地盘,他不敢去赌,那个凶星会不会准他伸爪子。

若一个不好,引得张蚩尤注目,自己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来回的踱了好几步后,这贵族猛然睁眼,吩咐道:“我与汝书信一封,汝去拜谒陈广……”

“便说,吾闻公有麒麟儿,允文允武,不才恰有不肖女弟,待字闺中,欲与明公结秦晋之好!”

说完,这贵族就得意了起来。

在他看来,这可真是万全之策。

嫁一个女儿过去,给那陈广之子,以陈家今天的家世,与他结亲那是高攀。

既然是高攀,聘礼就得给足!

而陈家如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不就是这新丰工坊园里的作坊吗?

如此一来,就是两厢情愿,任谁都挑不出刺的事情。

至于陈家会不会同意?

在这贵族想来,陈广那厮,遇到这样的好事,岂能不同意?

一定会巴巴的将那作坊,拱手奉上!

至于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后,会怎样?

这与他何干?!

………………

类似的事情,如今上演在新丰县城的许多角落。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再次成为真理。

一时间,许多小作坊主,真的是人在家里坐,亲从天上来。

一位位大人物的拜帖,纷纷上门。

拜帖上和颜悦色,夸奖不已,让人看的心花怒放。

然而,隐藏在其后的真实,又令人胆寒不已。

若只是一个人这么做,那也就罢了。

关键是,有作坊主,甚至在半个时辰内就接到了七份来自不同级别的贵族官员的拜帖。

所有人的目的都是一致的——闻公豪杰,欲以女妻之或者,闻公有麒麟儿,吾有凤凰女,可结秦晋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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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一节 纨绔逞凶

新丰县衙正厅内。

张越刚刚将来访的各位博士送到刘进所居的太上皇行宫处安顿好,还没来得及喘气,便又迎来了一批贵宾。

这些人的到来,让张越再次亲自出迎,然后领到县衙内招待起来。

没办法!

来的都是朋友啊!

比如说,尚书令张安世的堂弟张次之。

还有金日磾的侄子,张越自己的‘大舅子’金安。

甚至还有着霍光之子霍云!

其他还有暴胜之的家臣啊、上官桀的管家啊之类的代表。

这些人,都有着一个共同的身份——张越在朝堂上的兄弟、盟友,至少也是同道中人的家人。

此外,还有着一个共同的特征——每一家,都在新丰的工坊园里有着作坊!

收益都是很不错的。

就像张安世,当初工坊园开建,出于对张越这个‘小兄弟’的爱护,他象征性的投了一百万钱。

张越就让他的这一百万钱,进入了袁广国的作坊,在其中占了两成干股。

在彼时,这样的做法,看似是吃亏了。

因为最初袁广国也就投资了五百万。

但现在……

张安世的投资不仅仅早就回本了,而且,还连本带利的赚回了数倍利润回去。

不止如此,原本的一百万投资,现在也滚雪球滚到了上千万之多!

这对张安世来说,简直是不可拒绝的诱惑!

谁叫,这位尚书令什么都好,就是对黄橙橙的东西,天生缺乏抵抗力?

当然,这也不能怪他。

汉家朝堂上,三公九卿,就没有不喜欢五铢钱的人。

霍光、金日磾,自也不能免俗。

甚至于暴胜之这样的廉吏,在看着自己投资的那几十万,滚着雪球滚到了几百万,便再也不能熟视无睹。

所以,靠着工坊园源源不断的利润,滚动着的五铢钱。

张越与这些大兄们的关系,自然远比其他人更亲近。

现在,谁要敢动工坊园,第一个跳起来的,恐怕就是这些在工坊园里占有极大利益的权贵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这天下,有几个人敢断尚书令、奉车都尉、驸马都尉加御史大夫和太仆的财路?

不过,也是因着这个原因。

这些大兄,对工坊园的关注和注意,自也是成几何级数上升。

这次,便是如此。

派来的都是各自的嫡系、心腹。

他们来新丰的目的,也很简单。

就是来给张越撑场子,震慑旁人的!

这既是帮张越这个小兄弟,也是帮他们自己。

毕竟,越是高层,开销越大。

谁不是上上下下几百张嘴巴在等着吃饭?

谁不是每岁迎来送往,开销以千万乃至于数千万?

这没钱就只能去受贿、贪污、挪用公款。

而对他们这等级数的权贵来说,已然是到了需要爱惜羽毛,培植名望的阶段。

以前是没办法,只能随波逐流。

但现在,既然有办法能躺着赚钱?

谁还肯脏了自己的手?

这自然是宾主尽欢。

寒暄之后,张越就要带着众人一起出门,安排他们去县衙外早就布置好的观礼席上。

正要出门,却迎头撞上了一脸慌张的丁缓。

“侍中公……”丁缓一见张越,立刻拜道:“还请侍中公为新丰工坊园数十作坊主主持公道!”

张越闻言,脸色一黯,连忙扶起丁缓,问道:“丁令吏勿急,慢慢说来……”

丁缓看着张越身后的那些贵公子,面有难色。

张越看着,笑道:“令吏不必避嫌,诸君皆是吾之密友家人……”

丁缓这才深深一拜,道:“启禀侍中公,下官方才得到许多工坊园中作坊主的报告……有许多贵人,以书信相告,皆欲以女妻其子或其本身……”

“如今,工坊园内,诸多中小作坊主,皆是惶恐不安……”

张越还没说话,在张越身后的人里,就有一个年轻的贵公子怒不可遏的骂道:“好胆!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光天化日之下,与民争利,夺民之利?还有没有王法了!”

张越回头一看,就见是霍光的次子霍云。

嘴角微微一笑,张越就轻声道:“子龙贤侄,请暂息雷霆之怒……”

霍云听着,脸色微微不愠,但终究摄于张越的辈分和威压,勉强长身一拜,谢道:“世叔恕罪,是云逾越了……”

张越笑道:“贤侄何罪之有啊?”

“吾还要多谢贤侄呢……”

“与民争利者,确实该死!”张越嘴角讥笑着。

在后世,可能与民争利这四个字已经是黑化了,变成了讽刺和嘲笑儒生的话。

但在此时,这四个字,却还未真个彻底堕落。

因为,这四个字是董仲舒发明的。

所谓: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争业,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

它的本来意思,其实是要求国家禁止贵族官员,参与商业贸易。

为的就是要杜绝和防止,权力走下游戏场,压迫和挤压小民的生存空间,特别是小作坊主和小商贩的生存空间。

毕竟,董仲舒看过了太多太多,权商勾结的事情。

其出发点,其实就和西方的‘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为了保护广大人民,特别是无权无势的小人物的利益。

然而……

在中国,再好的东西,也能被人玩坏。

就连孔子、孟子,也是如此。

区区一个董仲舒,当然难挡这天下大势和人心贪利。

于是,发展到宋明,与民争利,就变成了与士大夫争利该死!

直到士大夫们,被满清教做人,才稍微消停了一会。

但在现在,这个词语身上还未沾染太过污秽。

张越自也不会有什么反感,反而拿过来就用。

“子龙贤侄……”

“长孟贤侄……”

张越轻笑着对霍云和金安微微拱手,又朝张次之一拜:“次之贤弟……”

“诸君……”张越又对暴胜之和上官桀派来的家臣微微致意。

“吾闻汉有律法,以禁奸邪之事……”

“如今,新丰有贵戚,欲与民争利,侵夺人民,还请三位仗义出手,震慑一番……”

五人听着,互相看了看,然后齐身拜道:“固所愿尔!”

他们的家族(主公),在新丰可不仅仅是和这个侍中官交好而已,更是有着深深的利益纠葛。

特别是工坊园里!

而,他们方才也都已经被张越介绍过了工坊园的运作情况。

因而深知,别看工坊园最赚钱的是那几个大作坊。

但广大的中小作坊,也是必不可少的。

正是这些中小作坊,日以继夜的辛勤工作,努力的制造种种零件,才让大工坊有利可图。

所以,可以这么说……

这些中小作坊,是给那几个大作坊打工的。

是大作坊的长工、附庸。

而他们的家族,都在大作坊里有着干股,占着分子。

换而言之……

那些中小作坊,是他们家的聚宝盆,摇钱树!

现在,有人胆敢把爪子伸进他们的盘里抢食?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和打脸!

而这五人,没有一个是善茬!

特别是霍云!

他是霍光和续弦霍显所出,本是庶子,在霍显上位后,摇身一变就变成了嫡子。

巨大的身份转换,让他一下子就从谷底升上云端。

而很不幸的是,他本人却没有具备相应的修养。

无论是涵养还是见识,都留在过去,身为庶子的时候。

而对汉家贵族家的庶子们来说,每一个五铢钱,每一分利益,都是弥足珍贵。

因为,他们一过二十三岁,就要背着分给自己的那点财产去自己打拼。

故而,这几个月来,霍云的名声,在长安城里真是能止小儿夜啼。

两个多月前,曾经压在他头上的那个赵家的公子哥被张越送到地狱后,他便成为了长安第一纨绔。

如今,见着有些不开眼的,竟然胆敢侵犯自己的利益?

霍云的反应,自然是暴跳如雷。

一辞别张越,出了县衙的大门,这位纨绔子立刻便呼啸了一声,叫来了跟着自己前来的那十几个狗腿子。

“本公子听说,如今新丰城中,竟有小人,仗势欺人,与民争利,此天理不容也!”霍云拿着佩剑,登上马车,高声宣告:“二三子,可愿与我一同,为民发声,惩治不法?”

狗腿子们几乎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纷纷面面相觑,不敢相信的看着霍云。

霍云却是懒得理会他们,径直就驱车向前,直奔自己所知的一个贵族的住所。

狗腿子们立刻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去。

顿时,整个新丰城内,一片鸡飞狗跳。

霍云等人,分别按图索骥,逮着那些还在做着发财梦的贵族,就是一顿胖揍。

对于他们而言,区区的封君、关内侯,千石官的二代,如同蝼蚁。

而这些可怜的贵族,则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被这些煞星给按在地上,打了个头破血流,鼻青脸肿。

霍云更是嚣张无比,直接将好几个封君给扒了衣服,丢在街道上,然后踩着他们的脸颊,向着围观群众细数他们的罪名。

立刻引来无数欢呼。

而霍云,生平第一次,品尝到了被人拥戴和崇拜的感觉。

这种感觉,爽到灵魂深处,让他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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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三节 五铢钱最高!

时至未时三刻,正是吉时。

张越与刘进从县衙中走出来,旋即便有着一队期门郎,策马而出,拱卫着张越一行,前往县城里得起演武场。

这演武场,还是高帝时建的。

彼时,太上皇他老人家,最喜与新丰城里的街坊邻居们嬉戏。

全然没有大汉帝国开国皇帝之父的架子。

二两马尿下肚,脾气上来了,甚至能带着家臣、仆役与街坊械斗。

故而,为了保卫太上皇,高帝特地派了一个南军的校尉部,屯驻新丰,这演武场就是当时所建。

只是,时过境迁,当时的南军校尉部,早已经在诛灭诸吕的过程中灰飞烟灭。

如今甚至连南军这个编制,也不复存在了。

但,这演武场却没有人敢拆。

毕竟,谁敢动高皇帝为太上皇尽孝而修的建筑?

活的不耐烦了?

历任新丰县令,哪个有这个胆子?

不过,虽然没有人敢碰,但也没有人去修葺。

几十年下来,此地早就野草丛生,破败不堪。

旧日的军营,变成了野狗、昆虫的乐园。

直到张越履新后,才重新着手修葺。

几乎是工坊园动工的同时,此地就被数百名工匠入驻。

本来,当代的演武场或者军队校场,都是很简单的开阔地。

只是奈何张越是穿越者,虽未有军队经历,但也是看过很多影视剧和电影的。

深知对军队来说,训练是保持战斗力的第一要素。

再厉害的武器,再先进的战术,没有训练,就是一无是处。

哪怕是后世,信息化的军队,也是如此!

就是按按钮发射导弹,也需要无数次训练,才能安全准确的击中预定目标。

而不是在港口或者基地把自己炸了。

所以,张越在这个演武场上,花费了许多力气,五铢钱水一般的泼了出去,花了差不多三个月的功夫,终于初步完成了训练场的基础设施建设。

今天,算是它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线之中。

“这新丰演武场,有些怪异啊……”

来宾中的军功贵族们,纷纷接头接耳着。

“确实如此!”轻骑将军司马安,微微转圜着眼睛,看着出现在视线中的演武场布置:一座座似栏杆状的物事,整齐排列,看上去似乎是给士兵做锻炼之用;一条条跑道,划分整齐,更有着各色障碍物,被放置在远方的校场中,视线所不及的地方,还有着许多人造器物。

从模样上来看,虽然司马安暂时不能解其意,但,出于对那位侍中官的信任和狂信,司马安确信,这些东西应该都是有其目的和原因的。

一念及此,司马安就挥手召来自己的儿子司马敬,道:“敬儿,待今日侍中公选将之后,为父想为汝举荐,入这新丰郡兵曲,为一什长……”

司马安幽幽的道:“汝可愿否?”

司马敬闻言,立刻喜道:“儿子愿!儿子愿!”

“自闻侍中公欲练兵选将,小子便日夜磨砺箭术,如今虽然百步之内,不过二三,但五十步之中,已然可以十中七八!”

司马安听着,欣然欢喜,看着自己的爱子,道:“善!吾家有麒麟儿,必能光宗耀祖!”

自上次在上官桀家中,听了那张子重演讲兵法后,司马安父子就已经确信,这位侍中官必是骠骑长平一般的人物。

现成的大腿就在眼前,如何不想办法赶紧来抱?

若能成为其账下左右心腹,封侯拜将只在眼前!

更可学的无数知识,充实家族底蕴!

但……

在司马安父子身边的几个将官,听着这父子的对话,都是诧异不已。

尤其是素来和司马安不和的强弩校尉曲封,更是讥笑了起来:“轻车将军,何其自轻也!”

“贵子出生将门,何必眼巴巴的来这新丰寻一什长?北军六校尉里,大把的队率、军候,都可以出任!”

“我看是谄媚权贵,不知廉耻吧?”

曲封的话,虽然声音不大,但却刚好为司马安父子听到。

司马安听着,眼中显露怒色,本要发作,却不知为何隐忍了下来。

司马敬却是难以忍耐,就要上前分说,却被司马安拉住:“痴儿!何必与这夜郎之人,井底之蛙一般计较……”

“这样的蠢货,多一些,对于吾家的事更加有利!”

司马敬闻言,眼前一亮,旋即笑了起来。

是啊!

这新丰郡兵曲,拢共就一百五十五个坑。

什长以上的军官,更是仅得五十五个坑。

其中大半,都会从新丰自身选拔!

余者能流出的空缺,至多二三十个。

这二三十个坑里,天子肯定会要走一部分,所以,竞争是无比激烈的。

尤其是在熟知这位侍中官能耐和看好其潜力的将门之中,别说什长了,就是伍长怕也有将军、都尉的子弟要打破脑袋。

讲真,司马敬甚至觉得,自己能混个什长,恐怕都是危险至极!

毕竟,天下英雄何其多也!

而他的箭术,不是很强。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过去,汉军其实不重弓术。

自秦以来,哪怕是步兵,也是强弩为先。

而弓手则渐渐沦为末席,自长平烈候、冠军景恒侯先后出塞,弓手的地位再次跌落。

甚至,还不如精干的隧营。

万里远征,帅师伐国,都是靠着枪戟刀剑的锋利和弩机的迅猛致胜。

弓手什么的,在马上又开不得弓,只能下马步射。

击发效率,更是远远不如整齐列队的弩机部队。

人家排成三排,交替射击,又有辅兵在旁,装填弩机,换下破损零件,可以保证火力延绵不绝。

而弓手?

临敌不过三发,就要丢掉弓箭,提上长剑去和冲阵的骑兵厮杀。

哪里能和可以连续狙击、覆盖敌骑突击地域的弩手相比?

所以,弓箭这种兵器,在秦汉两代,渐渐变成了民间游侠和猎户的武器。

国家禁弩,但不禁弓。

故而,在从前,像上官安家族这样的军功将门,不是很重视弓术。

平日训练,也都以骑术、砍杀和枪戟为主。

也就只有每岁祭祖和乡射礼的时候,临时抱佛脚,突击练习几日,免得在先祖和父老面前丢脸。

但那种练习,也多以礼仪演示居多,对于精度要求,合格就好。

所以,上官敬心里面真是忐忑不安。

像曲封这样目光短浅的蠢货,上官敬甚至希望越多越好!

新丰的郡兵曲的什长,确实起点很低。

但……

谁叫这郡兵曲的军候乃是张蚩尤张侍中兼任的!

在上官安父子心里,那是等同旧年冠军景恒侯开始编练骠姚校尉部一般的!

景恒侯当年练的骠姚校尉,不过八百骑。

但,最后从中走出了十几个列侯,上百个两千石、封君。

霍氏外戚军功贵族集团的根基,也是从那个骠姚校尉营开始的。

故而,上官敬回首向着那曲封呵呵的笑了两声。

笑的曲封毛骨悚然,不明所以。

但曲封还是很不看好,这新丰郡兵曲的未来。

“花里胡哨,如何能练的好兵?”他哼哼的说着:“古来练兵,以简要为上!”

“吴子选武卒,商君编轻士,莫不如此!”

在他这样的老派将官眼里,新丰的这个演武场实在是太刺眼了。

搞了这么多的设施,建了这许多的器物。

能有什么用?

就算有用,又能顶什么事?

大多数士兵,都是穷苦家的孩子,连字都不认得,左右也分不清。

越是繁琐的事情,越是记不住。

几百人还好,若是到了几千上万甚至十几万的地步,复杂的系统,就会瞬间崩溃。

上下指挥失序,各级校尉,像无头苍蝇一般乱动。

故而,在曲封看来,这坊间传的神乎其神的所谓张蚩尤,不过就是一个纸上谈兵的马服君。

只是……

不知为何,曲封忽然发现,原本和自己离的比较近的好几个旧日同僚,如今却忽然像避瘟神一般,和自己拉开了距离。

上官安父子,更是看自己如同猪狗一般,眼神中的戏虐,根本就掩饰不住。

隐隐约约,他听到有人在教训自己的子弟。

“为将者,切不可自高自傲,当知谦虚慎行……”

这还算是比较谦和的说辞。

更有人叹道:“昔者,汉使唐蒙,使于夜郎,夜郎王君臣问之:汉与夜郎孰大?至今仍是天下笑谈……”

这些话,落入曲封耳中,让他怒不可遏,只是无法发作,只能狠狠的道:“尔等也太看得起那张子重了………”

“呵呵……”无数人微笑着回应,却不再回答。

特别是陇右将门的人,眼中满是戏虐。

“这曲都尉怕是在云中待久了,不知天下变化……”

张蚩尤布置的这个演武场的设施,有什么用途,大家虽然暂时都不知道。

但……

这些日子来,在京军功贵族,人人争相抄录张蚩尤的《孙子兵法十三章》,许多人的子弟,更是舔着脸的去当日在上官桀家宅里旁听过的人家里求教,希望能参与到这些人的子弟之间互相推演那日张蚩尤演示过的战例的行列。

甚至有人,为了能够加入其中,不惜百金、千金相求。

而每一个读过《孙子兵法十三章》,参与过推演的人,都是从身体到灵魂,深受震动。

都以为此乃是兵家王道,名将之路的必备。

当日,张蚩尤不过是随手指点了一二,就显露了如此多的本事。

真要拜入其门下,为其走狗爪牙,岂非能学到泼天的本事?

这也正是今日,在京军功贵族,蜂拥而至新丰,摩拳擦掌,乃至于自降身家也要参与其中的缘故!

甚至,有些势力单薄,底子不厚的人家,连那什长、伍长,也都放弃了追逐,只想塞一个子弟,到这郡兵营里当个士卒。

没办法,经过上次之事的教育,又有着《战争论》珠玉在前。

军功贵族们,对张越的期待和憧憬,已是近乎盲从的地步。

特别是陇右将门,似上官安父子这样的脑残粉,更是虽然看不懂这演武场里的布置,也依然深信这些布置必有深意,甚至藏有大学问。

只要学到点滴,未来说不定就能让自家脱去樊篱,完成向上的迁跃。

………………………………

与军功贵族们不同。

诸位博士,在与刘进、张越,一同进入这演武场,然后被安排着坐到观礼席后,却没有几个将注意力放到演武场上的细节上。

他们甚至,都不怎么关心,接下来的选拔内容。

反而,围绕在刘进身侧,每一个人,包括徐襄在内,都是大献殷勤。

吹捧和马屁,不要钱的悄咪咪的一个接一个送上。

特别是当他们察知这位长孙殿下似乎心羡太宗皇帝丰功伟绩,一举一动都在刻意模仿着那位太宗皇帝记载在起居注和宫廷传说中的模样后,就更是疯狂的将刘进往太宗那边靠。

吹捧的这位长孙殿下,也是飘飘然,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是太宗皇帝一般的圣君了。

好在,刘进跟着张越这么久,没吃过猪肉,也早见过猪跑了。

旁的不说,张越每次服侍(忽悠)皇祖父时,他都在近前。

所以,多多少少,有些免疫力。

他心知,这些大儒,其实都是在向他套近乎,想要提前在他身上下注,为将来谋求太子太傅的位置做准备。

所以,这些博士们的吹捧,他知道听听就可以了。

“张卿曾与孤说过……”

“为政者,当有天心!”

“似那明月照沟渠,如那轻风抚山岗,他人议论,天下阿谀,都当秉持本心,不可动摇……”

这样想着,刘进就收敛起心神来,笑眯眯的看着诸位鸿儒,那些曾经心生倾慕的学术领袖,整个人更是冷静了下来。

如此一来,刘进就发现。

这位大儒,除了少数两个之外,其他人,都是功利心太重,太急了!

嘴上都是主意,心里怕是全是生意!

觉悟到这一点,刘进就回头,深深的看向了坐于自己身后的那位辅佐大臣。

就见着丁缓的身影,悄悄的凑在张越耳边低语着什么。

“张卿……丁令吏何事?”刘进好奇的问道。

“启禀殿下,无甚大事,不过是有顽劣子胡闹,如今已被小儿辈教训了一顿,想来该会知难而退!”张越轻声禀报着。

“哦……”刘进点点头,也没有多想。

却是不知,此刻在这演武场外,那霍云、金安等人,正是凶焰高涨,不可一世。

一位位在长安城里,也算是人物的封君子弟,列侯后人,被这些顶尖的权贵纨绔,狠狠镇压。

尤其是霍云,逮着人就打,毫不讲理。

偏生,那些人还不敢反抗!

没办法,谁敢与奉车都尉霍光的嫡子为难?

更何况,与霍光一般身份的,还有四人之多,分别占据了尚书台、御史台和太仆、宫禁这样的要害位置。

休说是他们这等平日只能如鬣狗一般靠着吃腐肉维生的小不点,就是九卿列侯,也是hold不住同时与这样的庞大势力做对!

被这五位纨绔这么一闹,这些本来还做着鸠占鹊巢,借壳上市美梦的权贵,怕是都已经丧胆。

当然了……

张越也知,现在还不是高枕无忧的时候。

现在这些出手的,不过都是些小卒子。

真正的巨鳄们,如今正光鲜亮丽,衣冠整齐的坐在这演武场的贵宾席上。

他们是看不上那些中小作坊的利益,也不屑于如此难堪的下场抢食的。

但未来,当新丰的产业利益越来越强的时候,可就未必了。

在民间,一万钱就可以让人卖命。

在商界,为了十万钱的利润,就有人敢铤而走险。

若未来新丰工坊园发展壮大到一定的地步的时候,这些爪子就肯定会伸过来。

毕竟,就是汉少府,天子的内库,他们也敢伸手。

区区新丰,区区一个工坊园里的商贾,如何抵挡得了?

“还是要尽快打造一个强有力的利益保护集团,来为工坊园保驾护航!”张越在心里谋划着。

如今,工坊园有着张安世等强权的利益,自保和发展,自然无虞。

但未来呢?

若其利益大到,无人能忽视呢?

所以……

张越看着刘进,微笑了起来:“还是得与皇家联盟啊……”

就如桑弘羊的盐铁系统,因为每岁可以提供无数资金,供给皇室开销和军费。

所以,尽管身负天下谩骂和诋毁,始终屹立不倒。

即使是后来桑弘羊身死,也未人亡政息。

甚至,其创立的盐铁官营制度、均输之制,贯彻了两千年的封建社会。

无论何朝何代,便是到了民国,也依然存在。

成为了和孔子一般的不倒翁!

而工坊园在一开始,就已经有了和皇室紧密联系的纽带。

那个作为工坊园核心的少府作坊,便是张越埋下的伏笔了。

或许现在,还看不出来。

只是一个少府的内务,连天子也未必知晓。

但未来……

当那少府作坊,岁贡大内数万万,甚至十几万万,乃至于超过国家财税收入的资金。

便是天子,怕也要为工坊园的发展背书,为工坊园的技术进步保驾护航。

而这就是这个工坊园制度发展和未来进步的最大保障!

五铢钱大神护航,无往而不利!

第七百二十四节 最终……却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

随着时间流逝,及至申时,原本笼罩天空的乌云,渐渐散去,阳光穿透了云层,将温暖带回人间。

此时,演武场中,数百名从新丰各乡亭选拔和考察后征调来的官吏,排着队伍,在胡建、常远等人的率领下,踏着整齐的步伐,列着纵队,踢着正步,走入演武场中。

数百人,近乎如臂指使一般,宛如一人。

而他们集体踢出来的正步,更是威风凛凛,气象万千。

引得无数军功贵族,纷纷瞩目。

“这新丰的官吏,也未免太生猛了吧?”司马安等人,目光灼灼,又是惊喜,又是担忧。

喜的是,这些官吏还未真正成军,就已经如同军人一般,训练有素,威势赫然。

尤其是这踏步的声音与沉默但充满了秩序的阵列。

让人望之胆寒。

自秦以来,诸夏军队,就已经从混乱无序,走向了纪律为王。

秦代的虎狼之师,甚至连什么样级别的军人,吃什么东西?穿什么材质的军服,乃至于住什么样的军帐,都是事无巨细,罗列的清楚。

汉承秦制,自也继承了很多秦军的规矩。

至今,汉军精锐之中,各级将士的待遇分野,依然清晰无比。

新兵与老兵,卫戍兵与野战兵,地位、待遇、军饷、吃食,都是截然不同。

故而,汉军与秦军一般,迷恋秩序为王,以为整齐就是美,纪律就是好。

似飞将军李广那样的将军,只是特例和异类。

如今,看着新丰的这些官吏们,踢着正步,队列整齐。

便连一直不屑的人,也都不得不正眼相待。

军中就是如此!

实力称雄,谁强谁大佬,弱小别bb!

当初条候周亚夫建细柳营,长平侯卫青建羽林卫,冠军侯霍去病编练骠姚校尉。

都是力压天下,镇压南北两军。

无数名宿,无数战功赫赫的精锐,纷纷俯首。

“只是样子货罢了……”曲封见着,嘴上虽然倔强,但心里面已经是动摇了。

连从乡亭抽调来的官吏,也能如此秩序井然,还能踏出这样威武的脚步。

这已经是强兵的种子了!

须知,这世界的军队,漂亮就是正义,威势就是战斗力!

便是匈奴和西域的夷狄,也是如此。

衣衫褴褛,队列散乱的骑兵,十万骑也是牛羊,三千精骑就能追亡逐北。

甲胄鲜明,队列整齐,威风凛凛的才是强军,才能让人高看一眼。

也正是因此,汉匈战争中,双方都用过以老弱为诱饵,诱使对方主力深入腹心险地,然后聚而歼之的记录。

赵破奴全军覆没,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

“立正!”作为军正,胡建穿戴着甲胄,在走队伍的最前列。

当他走到演武场的正中时,猛地从腰间拔出佩剑,大喝一时,将佩剑举起来,端在手臂前,与额平齐。

“立正!”在他身后,带着队列的常远等人,也立刻拔出佩剑,发出命令。

整个队列,瞬间就原地停滞,所有人都拔出佩剑,如胡建等人一般,直视前方。

胡建转过身子,看向自己面前的这些官吏。

新丰的官吏,与别处官吏最大的不同,便是在这纪律和训练上了。

公考士子们,将他们的军训内容,教给了他们所到之地的每一个人。

而那些没有接受过军训的官吏,身处在这个集体中,不会踢正步,不懂列队,不知道做俯卧撑和深蹲、跑步的,就是异类。

就像旁处的官员,若是不受贿,不徇私,就是异类一般。

而异类,很难生存。

因为人类是社会动物,需要社交才能存活。

而社会动物,最大的特征,就是趋同。

也就是所谓的白沙在泥中,与之俱黑。

如今,新丰官场,风气就是这样。

不懂公考士子们的兴趣爱好,就难以合群,而不知政务,不懂农事的,则无法晋升。

若是不赞同大复仇,不喜欢大一统,不去想如何‘建小康’的,更是会被直接排斥、孤立。

许多的古文学派的人,就是这样被挤走了。

而留下来的,不管之前是何形态,现在都已经被同化了。

变成了一个让外人诧异,令很多儒生惊惧的存在。

在新丰,诗赋的风气,近乎于无。

哪怕是从前做的一手好诗赋的太学生们,如今也收敛起了文采,放下笔墨,拿起了刀剑和犁辕。

想那太学王吉,从前何等潇洒,堪称风流人物,行必正装,言必孔曰。

现在却是能蹲在泥坑里和农夫说话,也能提着酒壶与商贾交心。

嘴中虽然已经不离孔子、春秋,但脑子里每天想的却是土地、产出、税赋、人口与建设。

还有龚遂、解延年,从前何等人物?

可谓衣冠飘飘,风流人物!

但现在,却每日与算盘为伍,常常顶着一双熊猫眼,在堆积如山的账册里,日以继夜的计算着。

好不容易有了闲暇,却没有去吟诗作赋。

反而换上了劲装,去和同僚一起打撞球,经常撞的浑身淤青,却是满脸笑容。

想到这里,胡建就不由得抬起头,看向那观礼席上,坐在长孙殿下之侧的那人。

他知道,这一切的源头,都在那位侍中官身上。

他塑造了新丰的风气,打造了新丰的制度,更特意将事情向这个方向发展。

胡建很清楚,照这样发展下去,不出一年,新丰的躯体上,有一个幽灵,就要借尸还魂。

名为军国,称作耕战的幽灵!

哪怕是现在,这个幽灵也在跃跃欲试,想要破出封印了。

而这……

正是胡建,与他的师长,梦寐以求的!

想到这里,胡建就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面朝观礼席上的刘进,单膝下跪,高声道:“末将胡建,拜见长孙殿下!”

“奉殿下之令,末将从新丰考察有力之吏,凡二百一十五人……”

“新丰乡亭,以射术考核,又荐勇武之士一百七十八人……”

“合为四百零三人!”

“今已皆至,请殿下检阅、训示!”

在胡建身后,整整四百零三名官吏,纷纷持剑而拜,口称:“末将等受陛下隆恩,殿下知遇简拔之义,此身心许社稷,唯愿为殿下牛马走,纵使贱躯以填沟壑,即使刀山火海,亦是一往无前,死不旋踵!”

四百零三人,齐声而拜,声闻十余里,震惊内外。

观礼席上,许多博士身边的弟子门人,都是惊惧不已,满脸震怖,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一切。

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了,有大恐怖、大震怖,就在眼前。

灵魂深处的恐惧,袭上心头。

这一刻,他们回忆起了,百五十年前的灾难。

一个名曰秦的大魔王!

那时候,儒生就如猪狗。

那时候,儒家的道理,就像废纸。

那时候,儒门的理想、抱负和主张,就像废话。

儒家先贤,多次入秦。

得到的结果,只有一个去死!

便是荀子,以大智慧、大毅力和大勇气,改革儒学,引入法家主张,提倡法今王,以贴近秦政秦法。

得来的,却一直是白眼。

秦人宁愿拥抱吕不韦的杂家学说,也对儒家的道德礼法弃之如敝履。

而今日……

眼前的这些官吏,虽然不乏儒生,甚至不缺儒门精英。

但他们的气质,他们的气势,他们表现出来的侵略性和作风。

却怎么看都像是那个大魔王的模样。

许多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特别是董越身边跟着的几个门徒,都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心里想着:“难道……吾等儒生,吾辈的最终样子,就是如此……”

“花费百五十年的努力,却活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人?”

至于其他人,就更是不堪了。

错非,他们的老师,那些巨头们,还没有发话,恐怕此刻,他们就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第七百二十五节 悔不当初

和年轻人的惊诧不同,在坐的诸博士们,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眼观鼻,鼻观心。

真有后世禅宗的‘不是幡动,不是风动,而是心动’的味道。

哪怕江升,也是神色如常,纯当看不见。

究其原因,其实很简单如今的儒门,还不是宋明那般炫酷狂拽的无敌存在。

可以对武将、军事指手画脚,甚至动辄折辱、屈杀。

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

整个知识界,在大汉帝国的地位,都非常尴尬。

便是号称执政的公羊学派,也不过是一个‘缘饰’的地位而已。

什么叫缘饰?

通俗一点,就是个辅助!

虽然还不至于包鸡包眼,为大哥挡枪,替中单踩雷。

但也是需要的时候,才有地位。

一旦恶了统治集团,马上扑街的命!

休说是他们这些博士了。

便是整个天下的文官系统,究其根本,也只是为天子和他的大将们打工、擦屁股和刷buff的命。

看不清这一点的,早就被赶回家种田了。

纵然是江升,别看以前,到处鼓吹‘莫如和亲便’,宣扬着西汉版的光荣孤立。

但,他连一次也不敢在军方面前说!

上一个敢这么乱说的人,已经凉了差不多二十年,脑袋都被匈奴人带回家做夜壶了。

而汉家天子和将军列侯们,更是早就用铁腕和现实,教育过了这些文坛领袖这个天下,当家做主的是谁?

而现在,在这新丰演武场中,数十名将军列侯、都尉、校尉,临襟正坐。

谁敢在这里叽叽歪歪?发表意见?

再说了……

所有的博士们,此刻都看到了长孙殿下脸上挥之不去的笑意,以及那位张蚩尤脸上的笑容。

虽则在思想文化界,靠着董仲舒的一波团战打赢,儒门确立了不二的统治地位。

但,也因此迅速分化为今文和古文两个对立阵营。

更使得大量其他诸子的巨头,穿了儒袍,混了进来。

所以,儒家内部的混乱和对立、矛盾,远胜元光之前。

彼时,儒生们还能和衷共济,今文和古文,还能‘君子之争,必也射乎’。

现在却是……

恨不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砍死那些异端扑街!

公羊和谷梁,今文和古文,围绕道统之争,暗地里做了无数龌龊事,干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情。

就是一门之内,相同的学派里,打起来的时候,也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最典型的,莫过于当初公孙弘对董仲舒做的事情。

所以现在,不论是江升,还是徐襄。

不管他们喜不喜欢现在的新丰。

喜不喜欢目前的新丰体制。

都不敢说坏话,更不敢非议。

每一个人都很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不仅仅无济于事。

更会得罪那些掌握了权力,真正的贵族。

更关键的是……

徐襄和江升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的同时将目光投向了两个人。

一个是公羊学派的董越。

另外一个是刚刚入京的诗经博士贯长卿。

董越,自不用说了。

公羊学派的激进派和理想派,如今已经彻底沉迷于那张子重的‘建小康、兴太平’的描述中。

以为只是解脱自平王东迁后,礼乐崩坏的乱世,回到那有圣王治世,天下太平的理想国的最佳路线。

故而,别说是新丰的官吏们打算兴武建功了。

就连工坊园里的‘奇技淫巧、机变械饰’之事,现在也被公羊儒生们诠释为‘六府之事,格物致知之道’。

某些恬不知耻的家伙。

甚至举起了子夏先生的神主牌来给新丰的工坊园辩护。

搞得江升,都有些没法接话。

至于贯长卿……

毛诗学派,虽然是从抄袭谷梁思想起步。

但其孜孜以求的,是光大《诗经》正义。

诗经正义是什么?

先王之教,圣王之制。

而这先王之教,圣王之制,又为何物?

一言以蔽之,就是‘微管仲,吾其被发左’,用诗经的话来说就是‘,有霆如雷’‘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更别提,那张子重手里还有一块胡萝卜《诗经》国风系统。

自数月前,这张子重放出了那《诗经》序后,便当起了散财童子,把那诗经的国风系统,给当代的五家诗学派,一家送了一份过去。

然后……

齐诗学派、鲁诗学派、韩诗学派、楚诗学派和毛诗学派,纷纷宣布和公开了基于自身理念的国风系统和划分方式,又毫不客气的把那诗经序,稍作调整,就贴在自家的经典的第一页上。

好嘛,于是,五家诗都受此人恩惠。

而且,五家诗全部有求于此人了。

道理是很清楚的倘若这张子重对外表态,他更喜欢某家诗的倾向。

那么,立刻就会对其他四家诗的正统地位,造成动摇。

而且……

毛诗学派乃是古文学派!

古文学派和今文学派的区别,除了古文大都是‘有良心的历史发明家’‘ppt创业者’外。

其与今文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古文多数有着非官学,从民间起步、传授、坐大的特征。

所以,多数古文学派,都带有草根特征。

这种特质,决定了他们的学风、思想、主张,其实源于民间。

很不巧的是,毛诗学派来自河间,也是从河间国发力。

在与当地的韩诗学派的斗争中,毛诗学派的学者,只能是另辟蹊跷,走一条有别正统的诗经系的道路来争取支持与认同。

而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地方风气开放,人民重义轻德。

你跟燕赵百姓讲道德,那是对牛弹琴。

和他们讲义气,谈诸夏主义,华夷之辨,才能有人愿意听。

这就像鲁诗学派,与鲁人谈什么大一统、伐夷狄,那是鸡同鸭讲一般,因为鲁人压根就没有感受到过匈奴的压力和伤害,也没有尝到过对外开拓的好处,反而是吃了许多亏。

所以鲁诗学派就和鲁人讲尊王,论亲亲相隐,说长幼有序,推崇公休仪,于是就成为了鲁地一霸,甚至影响到了齐楚。

在一片沉默中,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轻声赞道:“易有离卦,上九之教!”

“今日老臣见新丰官吏列队,颇有文王之风……”

“臣谨为殿下贺……”

众人循声看过去,就看着易经博士田何,已是起身来到了长孙殿下面前,拱手道贺。

“无耻老贼!”

“厚颜无耻!”

“安敢惑上!”

众博士看着,内心犹如被十万匹草泥马狂奔过一般,凌乱不已。

但,却又发作不得。

事实上……

易经学派,特别是易经杨何学派,在过去四十多年,在儒门内部扮演的角色,就是搅屎棍!

他们拉公羊打谷梁,拉左传揍公羊,与欧阳学派一起胖揍其他尚书学派,又拉上诗经学派,打压尚书学派。

在今文阵营和古文阵营之中,煽风点火,拉帮结派。

宗旨之一,就是谁强学谁,谁弱揍谁。

偏偏,所有人都对这些人无可奈何。

为什么?

易经学派,是周公的道统,号称‘诸子之源,儒门之根’。

而且,易经学派里的大能,一个个都是学究天人,满腹经纶,粉丝无数,财力雄厚。

旁的不说,就这位田先生门下的十余入室弟子。

个个都是关中有名的卜者,大凡王公贵族、三公九卿。

无论谁家要嫁娶送葬,移宅修屋,乃至于出门远行,都需要去这些大人物家里求卦。

至于这位田博士,就更是超级大v。

就连贰师将军李广利,每次回长安,都要向其求教。

和这些人纠缠,哪怕赢了,也是惨胜!

在儒门,如非必要,没有人会去针对这些拥有莫大影响力的大v。

故而,看着田何的做派。

江升和徐襄等人,只好忍着恶心的不适,纷纷齐身,跟了上去,去为长孙道贺。

可惜,他们还是慢了一步。

董越在见到田何出列的瞬间,就已经跟了上去。

等田何贺完,他就立刻上前拜道:“殿下,田先生所言极是!”

“正所谓,有嘉折首,获其匪丑,无咎也!”

“今殿下得强军,臣为殿下贺!”

贯长卿也是不动声色的拜道:“臣附议!诗云:君子万年,保其家世,君子万年,保其家邦!”

“殿下得强军,臣不敢不贺!”

对于贯长卿来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将毛诗学派的思想和主张,推销给汉家天子。

但可惜……

目前来说,毛诗学派的营销策略和营销方式,表现差劲!

当今天子,似乎不是很喜欢毛诗学派。

太子和长孙,好像也不感冒。

这可真的是愁坏了贯长卿和他的老师毛苌。

为了更好的推销自身,包装自我。

毛诗学派在河间献王刘德薨后,就一直紧跟长安方向标。

简单的来说,便是长安流行什么,天子喜欢什么,他们就推崇什么。

这也是他们从董仲舒成功的经验上吸取到的宝贵教训。

一个学派思想要成功。

首要的基本,就是争取天子的认同,影响到皇室。

于是,天子想屯田朔方,毛诗学派就拿着‘天子命我,城彼朔方’来颂扬这是伟业,百年大计,千年之策。

天子想要封禅泰山,毛诗学者更是上跳下蹿,极力唆使。

可惜,努力了十几年,效果不大。

毛诗始终被排除在主流之外,不受待见,别说官学了,就连太学都没有位置。

迄今,大小毛公和贯长卿的这个诗博士,依然只是河间国博士,而非汉博士。

所以呢,在太初之后,特别是贯长卿开始崛起,代替老师主政那君子学馆后,就开始干脆沉淀下来,发扬诗经的‘讽、刺’之说。

以鞭笞国家当政的不当行为和讽刺达官贵人的奢侈浪费,来吸引和争取广大寒门士子的支持、拥护。

由是,毛诗学派在贯长卿的主持下,迅速壮大起来。

在燕赵之地,已经是日渐强盛,甚至吊着过去的霸主韩诗学派打。

然而……

这样坚持了十几年后,贯长卿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诚然,毛诗学派在他手里,确实壮大了,声势也不同当年了。

但……

门下弟子,能够出仕者寥寥无几。

休说当官了,便是举孝廉、秀才乃至于贤良方正,也都是凤毛麟角。

反而是韩诗学派,别看被毛诗全面压倒。

但韩诗弟子,出任地方千石者比比皆是,两千石也有十来人。

韩诗博士,更是汉博士,在太学有一席之地。

这让贯长卿,真的是忧心忡忡。

弟子再多,门徒再多,影响再大。

不能出仕,不能接近权力,又有何用?

且不说,大部分人读书学艺,都是为富贵,为了光宗耀祖。

便是那极少数的理想主义者,也需要一个施展自己抱负和能力的平台。

不是谁都可以学颜回,更非每一个人都可以忍受寂寞。

以孔子之贤,尚且要周游列国,兜售学问。

以孟子之才,尚且要见梁惠王,推销仁政。

以荀子之智,也要巴巴的去咸阳,向秦人宣传自己的‘法今王’。

正如当初东方朔喝醉了酒,在长安城胡言乱语说的疯话一般。

用之则为龙,不用则为虫!

本事再大,道理再多,不能接近权力,不能得用。

就是一无是处的虫子,就是没有根基的浮萍。

反之……

就是动于九天之上的真龙!

能翱翔万里,可气吞风云,能摇动雷电,降下甘霖,泽润山海。

本来,贯长卿也差不多绝望了。

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因为,长安城的水太深也太平稳了。

公羊的霸主地位,无人能撼动。

谷梁、左传、思孟、欧阳等大大小小的先发学派思想,则牢牢占据了公羊学派剩下的空间。

毛诗学派,根本就没有立足之地。

但……

就在半年前……

一个人横空出世,将谷梁打的满地爪牙,还将左传一系重创,赶出了长安,不得不南下交趾去开拓。

原本一潭死水的长安城,终于出现了涟漪,出现了动荡。

更关键的是谷梁学派的江升,还出了昏招,写信给他,让其门徒解延年入京。

当时,贯长卿都要乐疯了。

甚至直接和门徒说:此天授也!

可惜……

寄予厚望的解延年,他悉心调教的弟子,被同一个人打的俯首称臣。

毛诗学派,失去了一鸣惊人的机会,反而成为了某人的垫脚石,铸就他的赫赫威名和在诗经系统内的地位。

不过,祸兮福所倚。

解延年虽败,但毛诗却获得一个介入和接近长孙殿下的机会!

并最终,让他有机会能来此,拜谒和拜见大汉帝国的长孙殿下,马上就要变成太孙殿下的未来储君!

贯长卿,真的是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这样的变故。

但无论如何,贯长卿都知道,自己应该牢牢抓住这次机会。

因为它可能是毛诗学派仅有的机会!

是当虫子,还是做真龙?

就看这一遭了,就赌这一次了。

故而,此时的贯长卿真的是丢掉了他求学以来的一切矜持与节草。

以让所有儒生都会感到面红耳赤的口吻,顿首拜道:“臣今日有幸,朝见殿下,甚为殿下志向、德操所折服……”

“臣闻殿下,昔者有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臣闻之惶恐至极,窃不胜犬马之心,只求为殿下左右书案之臣,以供殿下驱策,为殿下大志做犬马之劳,纵贱躯先填沟壑,万死不辞!”

“伏请殿下恩准!”

众人听着,目瞪口呆。

刘进更是有些夸张的不知所措。

见过求官的,求的这么急切的,刘进还是第一次见。

当然……

这或许无所谓,身为长孙,他也确实有权力招徕谋臣文士幕僚。

但……

刘进还是回头,看向张越这个事情,他不得不征求张越的意见。

毕竟……

关中谁不知道,侍中张子重是毛诗弃徒!

而且,其亡兄还是间接死于当年求学之事。

而汉人性格刚烈,士大夫尤其如此。

大复仇思想的熏陶下,忘恩固然是不义,但亡仇更是丧尽天良,不当人子。

在汉人的三观里,一个人,若对仇人宽宏,而对恩人苛刻。

基本上,此人就会被社会抛弃、孤立甚至是消灭很多游侠,就喜欢做这种铲除渣滓的业务。

既能扬名,让人崇拜,又没有风险不会有官吏会关心一个不识好歹,三观不正的渣渣的死活。

这种人死了,就跟死了一只猪狗一般,无足轻重。

虽然说,张子重和毛诗学派的矛盾,其实还算不上仇。

但……

仇不仇,这是很唯心的事情。

当事人觉得有仇,那就是有仇。

所以,刘进知道,此事必须要有自己的这个亲密大臣首肯。

他也没有傻到,为了一点薄名,做出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于是,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张越身上。

特别是贯长卿,紧张不已,忐忑不安。

讲真,他从未想过,会遇到这种情况。

一个被君子学馆放弃的寒门士子,在数载之后,摇身一变,成为帝国权贵,甚至是距离天子与权力最近的侍中官。

更是凶威赫赫,震慑诸子的张蚩尤!

若早知如此……

当初,就算是哭着求着,千方百计,不惜代价也要留下他啊!

此刻,贯长卿,甚至有种飞回河间,找到当年那个主持甄别的人,将他扒光了衣服,吊起来打上三天三夜的冲动。

第七百二十五节 保安军

张越看着眼前的情况,俄尔轻声一笑,纳头轻拜:“殿下,臣闻书云:臣不得作威,臣不得作福……殿下纳贤,虽是喜事,但未得陛下许可,臣窃以为不可……”

刘进听着,微微一楞,旋即就回过神来,对贯长卿道:“贯先生请起……先生一片赤诚,孤知之矣,待孤禀明皇祖父,再论此事……”

作为皇室长孙,刘进对于自家家族的那档子破事,心里面跟镜子一样敞亮。

毛诗学派?

只要他皇祖父活着一天,就必定不可能受用。

非但不能入仕,反而还要重重苛责、限制、打压!

谁叫当年,毛诗诸生,跟着那河间献王一起玩什么‘经典再整理’?

那可是君王的事业!

所以,皇祖父当年把话说的非常明白——汤以三十里,文王百里,王其戒之!

皇兄,您是要当汤武还是文王啊?

献王是个聪明人,回去就花天酒地,夜夜笙歌,终于自己作死了自己。

故此,河间国可得存续、赏赐。

故此,毛诗学派能在河间继续存在。

而不是像淮南王刘安一般,身死国灭,所编《淮南子》更是一度禁绝。

然而,献王的命,也就只能买到这么个待遇了。

再多,没有了。

更因为某些缘故,毛诗学派的人,是禁止出仕的!

道理很简单——万一毛诗学派里出现几个能臣干将,当今天子的脸往那里搁?

为了不让君父难做,汉家上下大臣,都是很有默契的将毛诗学派的人拦在了官场之外。

想到这里,刘进就不禁感激的看了一眼张越。

他很清楚,若非张越,自己恐怕……

贯长卿听着,却是深深的俯首,拜道:“臣孟浪了……”

内心,忍不住哀嚎起来。

此来长安,他最大的目标失落了。

零的突破,未能成功。

好在……

他的弟子解延年,目前在新丰做官。

虽然,只是一个小吏,不过两百石而已。

但,这却是火种,最后的希望。

故而,想着解延年,贯长卿就很聪明的选择了缩头。

……………………………………

经过这么个插曲后,博士们似乎都有些消沉,各自在刘进面前行了礼后,便回到了坐席,看上去闷闷不乐的样子。

张越看着这个情况,他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兔死狐悲。

也是文人的老毛病了。

张越看着,嘴角微笑,耸了耸肩膀。

这是他不能改变的事情。

不过,很快,世界的变化,就会让这些传统文人失去力量和权力。

说不定,现在的这些博士,就是汉室最后一批可以垄断知识和经典解释的学阀。

这么一想,张越就感觉,自己的念头通达了一些。

没办法,作为穿越者,他很不习惯目前汉室,由少数几个人掌握知识和经典解释权的社会。

这让他感觉被束缚,生活的很压抑。

恰在此时,演武场中一声鼓响,胡建上前一拜,大声请示:“吉时已至,请殿下训示!”

刘进站起身来,走到护栏边,望着演武场中的将士,先是拱手长身一拜,然后道:“孤自幼习文,知武者,止戈而已……”

“圣王之制六兵,意在禁暴诛邪!”

“今,孤欲立军,不敢违先王之训,圣王之教!”

“诸君当明知孤意,以禁暴诛邪,安社稷,佐天下、护桑梓为己任!”

“诺!”胡建当先一拜。

四百零三人随后俯首:“诺!”

于是,张越上前,拜道:“请殿下赐军旗、军名,以定名申义!”

刘进点点头,道:“善!”

“孤闻诗云:君子万年,保其家世,君子万年,保其家邦……”

“便取君子保安之志,以新丰郡兵曲为‘保安曲’……”

此事,其实是张越建议的。

属于一种恶作剧,也可以理解为对某种因果律的忌惮。

所谓,土鳖不土,战斗力五。

但现在,这个地球上,汉军是最漂亮、威武、强力的战争机器。

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取一个土鳖些的名字。

刘进却是不能理解张越的恶作剧,反而觉得这个名字很好。

保安保安,保境安民,保国安家,寓意很好嘛。

“臣保安曲军候毅谨受命!”张越长身一拜:“殿下千秋!”

“殿下千秋!”

不止是演武场中的官吏、将士,在场列侯勋臣博士,也都纷纷拜拜道。

“请军旗!”刘进转身,对着身后的期门郎大声下令。

于是,在三名武士的协力下,一面军旗被抬到了刘进面前。

刘进郑重的拿起它,交到张越手上,然后向后退一步,恭身敬拜,严肃的道:“有铃曰旗,交龙为旂,军旗者,一军之像也,君受之,承一军之重,不可不敬肃之!”

“唯!末将夙兴夜寐,不敢忘训!”张越长身而拜。

“既受旗,为一军之将,佐五百人生死,担国家之荣辱,君持之,不可不慎重也!”刘进再拜。

“唯!”张越持着军旗,单膝而拜:“末将,必为社稷效命,天子效死,殿下效忠!”

“君既为将,率五百之士,当知武将之德!”

“老子曰:“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

“卿其戒之!”

刘进说着,便对张越再拜,又向演武场中的将士长身作揖。

张越见着,立刻顿首:“殿下教诲,末将必当铭记于心,与将士日夜宣讲!”

然后,他站起身来,将军旗高高举起,让旗帜舒展开来。

风吹动着旗帜上悬挂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

在无数人的瞩目中,一面绛色战旗,迎风飘舞。

以隶书所书的保安两字,清晰可见。

更清晰的是……

战旗上的图腾——一头黑白相间,憨态可掬的圆滚滚。

“食铁兽?”有人惊疑着,疑虑着。

“当是貔貅吧……”博士们眨着眼睛,发表着自己的意见:“昔者黄帝与蚩尤战于逐鹿,便有神兽貔貅,为黄帝陷阵……”

“那不是经常会从山上下来找竹子吃的猫熊吗?”广大人民群众慧眼识珠,斩钉截铁的说着:“俺今年夏天看见过好几只呢!”

后世的国宝,哪怕是在这西元前,也是国宝。

对统治者来说,它是神奇的食铁兽,当今天子就曾在上林苑里养过十来只。

而对学者来说,它是黄帝的神兽,是诸夏民族的宝物——貔貅。

就是人民,也对其非常有爱,很少有人会伤害它们。

由此可见,能卖萌才是动物的生存之道啊。

以滚滚为保安军的图腾,这自然也是张越的主意。

能卖萌,会打架,一口尖牙利爪,偏生形象可爱,人畜无害。

再也没有比滚滚更好的军队象征了。

张越持着这面军旗,走下观礼席,来到演武场中。

早有人牵来了一匹战马,张越持着这面军旗,非常灵活的翻身上马,双腿一夹,便绕着场地策马奔驰一圈,然后来到了演武场中的校靶处。

“弓来!”张越大喝一声,早就安排在此的丁缓,带着人,将一柄工坊园制造的角弓,送到张越面前。

张越一把接过来,拿在手里,端详着这柄全新设计的角弓。

角弓,其实就是西方所称的复合弓。

在中国复合弓的发展之旅,从春秋迄今,就是走动物、植物双重复合材料制造的程序。

工序复杂无比,材料要求非常讲究。

一把好弓,通常需要三年时间来制造。

更要用到至少六种动物胶来制备,所以成本飞升。

但好处也是非常明显的!

这种古老的复合弓制备技术和工艺,因其复杂、精密和讲究,所以质量非常过硬,拉弓长度与弓体长度比非常高。

这使得角弓的射程和杀伤力,远超欧陆的复合弓(古典时代)。

以张越所知,蒙古骑兵所用的角弓,最大受力可以达到一百五十斤,射程超过一百步!

在五十步距离内,能有效杀伤穿着重甲的敌人。

不过,坏处就是因为制造这种大威力的角弓,太耗时间,太耗资源,太讲技术,所以通常都需要一批技术精湛的专门制弓工匠,甚至需要一个严密的制弓系统来保证其质量。

说一个笑话。

二鸭的时候,八里桥的蒙古骑兵,所用的骑兵弓,普遍的受力,只有二十斤。

不足蒙古帝国时,所用的骑兵弓的七分之一……

火器落伍,我大清还可以辩解‘骑射立国’。

弓箭都落伍,我大清如何辩解?

而目前的汉室,制弓技术和水平,其实比起我大清,好不到哪里去。

这主要是弩机的兴盛,造成的影响。

在秦以后,弓就从战争的主要兵器序列里掉了出来,几乎沦为了民用武器。

大量的制弓工匠和人才、技术流失。

整个少府,甚至凑不齐可以制造强弓的人才。

好在,张越在空间里,培育十余株杜仲树,这些日子来,随着不断的培育、进化,也产出了大量的可用杜仲胶。

总数量,大约有个七百来斤的样子。

而且,质量也差不多接近了后世的橡胶。

用来制造弓箭,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以这些杜仲胶为原料,张越结合了后世的一些复合弓的技术、原理,开发了一种全新的角弓。

托桑弘羊的福,大司农为了赚钱,依然保留了关中的楼船生产能力。

而制造船舶,需要晾干的木材。

其中不乏,优质的桑拓木、梓木。

以这些优质的木材为原料,用杜仲胶来粘黏,用强劲的牛筋为弓弦,以丝包裹弓体。

这些都不稀奇。

真正让这柄弓,产生了飞跃的力量,来源于数学。

拉力、拉长与省力比之间的关系,被第一次用于设计制造角弓。

通过不断矫正和改正,如今,这种其貌不扬的角弓,因其设计合理、材质优秀,弓体坚固,蓄力更多。

其弓弦的受力,最大已经可以达到四石!

已经接近了蒙古骑兵所用的骑弓最大受力。

但,其弓体却更小,使用更便捷,拉满所需的力量要求也更小。

拿着这柄弓,张越在自己的手上套上拉弓用的扳指。

然后将一壶箭,背到背上,便策马向前,向靶场前进。

在一百步距离上,猛然拉弓上弦。

砰砰砰!

连续拉开五箭。

积蓄着磅礴力量的箭矢,稳稳的在张越精准的眼力和精湛的射术的配合下,接连命中箭靶。

更紧要的是,这五箭,全部是在战马急速奔驰的过程中射出的。

所有人目瞪口呆!

特别是军功贵族们,在这一刻忘记了呼吸!

神迹!

神迹啊!

乌孙使团,更是一片失声。

自诩骑射立国的引弓之民们,在真正的骑射面前,黯然失色,哑口无言。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下。

每一个人的背脊,都在发凉。

若在战场上,面对这样的骑兵。

泥靡很清楚,只需要两千,就足可消灭整个乌孙的骑兵了!

这仗没法打了!

他甚至想象不出,乌孙骑兵能有什么办法对抗这种战术。

因为,这种战术,只要被使用出来,并形成规模。

只要能保持一定的精度,那么,这支骑兵就可以逐一点名那些在期待着近战肉搏的乌孙骑兵。

而比起乌孙人,显然,久经沙场,有着丰富战争经验的汉军大将们,更加清楚眼前的这个事情意味着什么?

马蹄铁和马鞍结合后,产生的革命性变动。

将立刻淘汰一切旧有骑兵!

不是说,骑兵往后不需要白刃战了。

白刃肉搏,肯定不会淘汰、落伍。

但……很显然,一支拥有了远距离游射和点名能力的骑兵,和一支只能傻傻的白刃肉搏的骑兵,是两支部队。

前者,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走。

谁敢追击?

谁能追击?

不怕被射成马蜂窝吗?

这意味着,战争的主动权,从此沦与敌手。

就像当年,匈奴骑兵压制汉军的时候。

是汉家步兵不如匈奴?

还是汉家的兵甲不利?

都不是!是匈奴骑兵占据了先手,拥有决定在那里打?怎么打的能力!

此刻,每一个汉将心里,都只有一个想法——我们也要玩骑射!

第七百二十六节 誓言

当五位期门郎,举着被正中靶心的箭靶,向着众人公示时,整个演武场再次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沉默。

因为,这些箭靶告诉人们——张子重不仅仅准确命中了靶心,箭矢更是彻底穿透箭靶,只留箭羽在外!

这是何等神射之力?

古代的养由基,百步穿杨,今日张子重百步穿靶。

当初飞将军李广,夜射石虎,今日张子重连穿五靶,箭箭穿靶!

将军们深吸了一口气。

就是曲封,也是瞪大了眼睛!

汉家军队,以武为尊,靠拳头说话!

没本事的人,根本无法立足!

而有本事的人,即使只是小卒,也可以出将入相。

而仅凭眼前的这些箭靶,每一个将军都相信,这张子重至少可以为一将之主了!

打仗这种事情,士气最重要。

而一个猛将,所能带来的士子增幅,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旁的不说,项羽破釜沉舟,就是最好的经典战例!

便是亥下之围的时候,其实,也差点被项羽翻盘……

更不提,此人还是当代有名的兵法大家!

兵书之外,更有着沙盘和军旗的创造。

所以……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几乎所有大将,都将眼睛,看向了自己带来的子侄。

有的欣喜,像是司马安,就很得意。

因为,他的儿子司马敬是他最优秀的儿子。

若能进入保安曲,得到张蚩尤的栽培和教导,家族振兴指日可待啊!

但也有的,失落了起来。

中垒校尉郑岑就叹着气,遗憾不已:“可叹吾侄郑文不在!使文在,必可入保安曲,起码可夺队率之职……”

在另一角,泥靡为首的乌孙使团,则近乎陷入了窒息。

“匈奴最强的射雕者,也只能偶尔弯弓,射下翱翔的鹰雕!”泥靡叹息着:“汉朝,真是可怖!”

引弓之民,以能射下翱翔于苍穹的鹰、隼为傲。

能做到的,就可以得到射雕者的头衔。

而无论是乌孙还是匈奴,从未有人能保证自己可以箭无虚发。

通常,多数射雕者,十次射雕,能成功一次就算合格。

最熟练的射手,也不过十次成功三五次。

而这汉朝的那年轻贵族,却五箭全部命中!

这让这些乌孙人,惊骇莫名,甚至两股战战。

泥靡很清楚,仅仅是这一手射术,就足以让那个汉朝贵族,傲笑天下,横行草原!

无论走到那里,只要他展现自己的射术力量。

就会引来当地的贵族,恭恭敬敬的奉上自己最漂亮的女儿、妻子,以求其留下子嗣,以便未来子嗣中能出现一个继承这种射术的子孙。

就像乌孙和匈奴之中的射雕者,每一个都会引来无数部族酋长的觊觎。

而在战场上,这样的可怕箭术,将给任何军队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在这个世界上,还不存在被这样恐怖的射手连射五人后,还能有勇气与之为敌的骑兵。

引弓之民的天性,就是败则散如云雾,胜则如鸟之集。

而这样的人,正是引弓之民的天敌!

不用看别人,只看自己的臣子,泥靡就知道了。

他拿着眼睛,在臣子们身上扫过。

每一个人都在两股战战,都在发抖。

“汉有张子重……”泥靡低声呢喃:“匈奴之灾,乌孙之祸也!”

此刻,泥靡清楚,未来,这个年轻的汉朝贵族,必定会将无穷无尽的灾难和火焰,散播给他的敌人。

他必将,如同雷霆,也必将如同白灾。

不可阻挡,无可违逆……

就像这汉朝的国力,也如这汉朝的可怖!

强的超乎想象,可怕的让人绝望!

“乌鸦之神啊……”泥靡在心里祷告:“请保佑乌孙,永远不要面对此人!”

………………………………

校场中,张越策马来到了列队的官吏们面前。

他手中高高举起来的角弓,在这些官吏眼中,宛如圣物一般,璀璨夺目,充满光明。

每一个人,此刻都感觉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汉人崇拜英雄,推崇豪杰。

只是想着,自己日后能在这样的英雄豪杰麾下冲锋陷阵,大多数人就已然是兴奋的发抖。

张越稍停马缰,看着面前的人。

这四百零三人,是从新丰的官僚系统里精选出来的猛士。

人人体格健硕,身材高大。

更紧要的是,都有着一定的文化水平。

可谓是最好的将官种子!

但……

仅有身体素质和文化素质,远远不够!

因为,他们还没有精神素养,还不知道自己的使命,也不知道自己的任务。

一个不知为何而战的军人,是没有灵魂的屠夫。

一支不懂自身使命与任务的军队,是行尸走肉。

再强也不过强一代,第二代就会退化。

所以,张越看着他们,长声道:“吾闻,坊间有谚语曰:赳赳武夫,国之干臣!诚哉斯言!”

“何为干臣?”

“是国家之盾也!”

“是御敌于国门之外,止戈于大漠之远也!”

“更是国家之犁也!”

“元光以来,圣天子用政,高瞻远瞩,目及百年、千年大政,收复河南,拓土朔方,攻略河西,建政祁连,不止逐匈奴于漠南,使云中、上郡及至辽东,再无外患,桑梓安宁,人民安康,汉郡增为一百零三郡,新垦土地数十万顷,活人三百万!”

“又诛朝鲜卫氏之逆,平南越赵氏之叛,大一统,王天下,使中国之礼乐,行之于四海,手足骨肉,再无分离之痛!”

“这便是国之干臣!”

“亦武人之功德也!”

“汝等可愿为此干臣?”张越昂首,大声问着。

“吾等愿!吾等愿!”四百零三人,纷纷拱手,大声呐喊着。

“善!”张越轻轻点头,道:“那么,本将便将保安曲之军誓,说与诸君……”

张越翻身下马,面朝刘进,单膝下跪,高声道:“太一在上,五帝鉴之,臣保安曲军候张氏小子毅,对天盟誓……”

“臣誓曰:有生之年,永为国家之盾,社稷之干戚,永为天子之将,国家之兵!”

“永遵国家之律法,天子之教训!”

“服从天子,服从社稷,服从朝堂!”

这就是军队天子化、国家化、独立化。

皇帝、国家指挥枪!

在未来,或许会进化为军队国家化,国家指挥枪。

这既是向长安表决心,更埋下了未来化家为国的伏笔。

说到底,穿越者是不会愚忠于一家一姓的。

只会忠于民族,忠于文明,忠于诸夏。

张越现在之所以肯给刘氏卖命,只是因为刘氏目前代表了诸夏民族,也代表诸夏文明。

虽然做了些错事,有许多毛病。

但……

并没有在原则性上犯错,也并未背离本民族和本文明的根本利益。

再说了……

未来,按照张越描述的小康世和太平世的愿景。

是天子垂拱而治,是天下人的天下。

所以,他也没有那个兴趣,学王莽篡汉了。

就让汉室,如日中天,垂于寰宇,成为不落的帝国吧。

反正,张越有信心熬死现在在场的每一个人,甚至是他们的子孙!

届时,他就是汉之周公。

拥有解释一切的权力!

难不成,未来刘进的孙子,还敢和他顶牛?

伊尹了解一下!

周公了解一下!

深深吸了一口气,张越再拜,道:“臣誓曰:以吾之剑,为国家之犁,以吾之甲为人民之盾!”

“坚持真理,以德服人!”

“忠于职责,以法为绳!”

“今日如此,明日如此,日日如此!”

“如违之,请以大罚齑之!”

说完,张越深深拜首。

而身后的官吏们听着,只觉得热血沸腾,纷纷跟着,长身而拜:“太一在上,五帝鉴之……”

数百人的齐声宣誓,立刻就震撼了所有了围观群众和嘉宾。

隆隆誓言,如同雷霆,炸的人寒毛斗立。

将军们,自是紧握双拳,他们的子弟则是只觉得热血上涌,恨不得也冲入演武场中,与之同在!

没办法,汉室的军人,特别是高层,可不是宋明的军人。

他们社会地位高,政治权利大。

文能治民,武能安邦。

真要以文化水平来说,很多纯粹的士大夫是拍马也不及他们的。

这也是诸夏民族的传统了。

从春秋迄今,国家的统治阶级,就是武将!

伍子胥、吴起、孙武、孙膑、司马镶且,这些赫赫有名的军事家,哪一个不是文武双全?哪一个不是十项全能?

在军事之外,政治水平和文化修养,也都是极为不俗。

讲真,这些大家在文学和哲学上的造诣,未必输给同时代那些诸子。

旁的不说,吴起一句‘江山在德不在险’,多少人疯狂引用、打call?

所以,论起政治觉悟和担当,武将在古典时代的诸夏民族,无人可及!

后世的文人士大夫们,与他们相比,连根毛都不如。

汉室,作为古典中国的尾巴。

武将的文化、政治和哲学造诣,也不虚活跃的儒家大能。

毕竟,穷文富武,军功贵族家族,拥有的教育资源和知识储备,比很多所谓的耕读传家的士大夫还要给力。

在汉室,一等精英入伍为将。

只有那些身体条件不行或者资质不够的人,才会选择走文官路线。

故而,张越的誓言,将军们听得非常顺耳,甚至觉得这才是武将的所为!

至于博士们?

那就更不用说了。

即使是从前觉得张越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的江升,此刻也是侧目以对,感觉自己仿佛错怪了对方,颇为愧疚。

“古之君子也!”江升在心里说道。

而董越,则是眉飞色舞,在心里默默的道:“父亲大人在上,儿子为您选的这个弟子如何?还请大人品鉴一二………”

便是乌孙人,看着这样的情景,也是大受震撼。

泥靡甚至羞愧的低下了头。

在从前,他一直不明白,为何汉朝人总是喜欢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待他和他的臣子。

更不明白,为何那滇王和夜郎王,眼巴巴的想要给汉朝当狗,甚至以给汉朝人当狗而骄傲。

现在他明白了。

汉之于乌孙,之于匈奴。

不仅仅是一个经济上的巨人,也不仅仅是国力和军力上的巨人,文化上的巨人。

在道德上,在思想上,更是远远的甩开了所有人。

从前,泥靡一直觉得,所谓道德,只是弱者无力的呻吟,只是奴隶们可笑的坚持。

道德的力量,不值一提。

就如乌孙,喜欢找康居人麻烦。

爱去金山,吊打和劫掠当地的蛮子。

我杀你,与你何干?

弱小就是罪,孱弱者活该为奴为婢。

就是国内,便是对自己的部族,泥靡也是喜欢就抽,不喜欢也抽。

打你是爱你,不杀你全家,就要叩谢大恩!

但汉朝……

泥靡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知道,汉朝不是这样的。

在汉朝,强者欺凌弱小,不是天经地义,而是违逆王法,必受惩戒。

王子犯法,也要受惩!

就是皇子,若是犯法,也会被人指责。

从前,泥靡一直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甚至觉得这是汉朝人在作茧自缚。

强者拥有一切,弱者永受欺压。

这是引弓之民的真理,是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民族性格。

但现在……

泥靡羞愧的不敢抬头,更不敢看那演武场中的汉朝人。

这是发自内心,源于灵魂深处的羞愧。

在汉朝人面前,他深感自卑。

因为他发现,自己错了,错的一塌糊涂!

汉朝,强大而恐怖的帝国!

祂本可以,肆无忌惮的将强权施加给每一个人。

杀光他们见到的所有敌人,将他们的妻妾,掳为奴婢。

但汉朝人没有这么做。

过去,泥靡以为是迂腐。

但现在,他知道了。

那不是迂腐,而是力量的源泉。

是汉朝能如此强大的根源。

保护弱者,维系秩序,使强者不敢肆意破坏,令弱者能有喘息之机。

更可凝聚人民的力量,发挥集体的能量,创造奇迹,发展未来。

这是乌孙和匈奴,拍马也不及的高度。

为此,泥靡甚至自卑了起来。

自卑于自己的过去,也自卑自己民族的劣根性,更自卑于自己力量的渺小和孱弱。

这一刻,泥靡想起了自己看过的汉朝典籍。

有一个叫孔子的伟岸身影,占据了他的全部,在他心中放射出无穷光,无穷亮。

“或许……”泥靡心想着:“我该去请教一位汉朝真正的学者,请教汉朝道理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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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七节 大汉军人

整个下午,演武场内,一位位官吏,持弓而射。

向着来宾和群众,展示了自己精湛的箭术。

固定靶,五十步内,屡屡出现神射手。

便是一百步中,也有好几人,展现了超凡的射术。

虽然不如张越策马奔驰,疾射来的震撼人心。

却也是引得众人赞叹不已。

而这些佼佼者,脱颖而出的人,更是立刻吸引了人们的注意。

在很多人心里,这些人甚至已经被按上了乘龙快婿的头衔。

至日暮时分,射术考核基本结束。

四百零三人中,有两百七十八人,考核过关。

这个成绩,不仅仅震惊了乌孙使团和围观群众,更令汉家将军们也是赞叹不已。

“新丰县真是卧虎藏龙啊……”司马敬,也是轻声叹着,深感忌惮。

现在,他是真的怕了。

怕自己根本没有挤进去的机会!

而其父司马安,也是感觉到了压力。

散场后,立刻就派人去打探新丰郡兵曲的考核、选拔模式。

很快,派去打探的下人就带回了消息。

“新丰还要考核兵法、算术、文化?”司马安被吓了一跳。

“父亲大人,儿子似乎听说过,过去新丰选拔官吏,也是如此……”司马敬道:“似乎张侍中在有意为之……”

司马安当然也听说过,新丰的公考。

不过,这种县一级的官吏选拔的模式,对他这样的高阶将官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所以也没怎么关注。

直到如今,为了儿子的前途,他不得不仔细研究。

拿着家臣打探来的情报和新丰数月前的公考信息,司马安仔细端详着。

从公考的程序、科目到现在的军官选拔、考核。

脉络是一脉相承的。

“以公开考试,靠实力说话……”司马安轻声叹着:“张蚩尤真不愧是张蚩尤啊!”

“恐怕关东郡国的世家官宦,未来会恨其入骨!”

汉家现行的察举制度,有着一个很大的弊端。

中央选才,严苛无比!

入选者,不仅仅需要有着极高的学术造诣或者道德成就,更需要过五关斩六将,从县、郡、太常三个战场杀出来,才有可能得到孝廉、贤良的身份,可以被授官。

但地方上的官吏,特别是有秩、斗食官的任免。

却是很多地方官宦家族的自有地。

是县令、太守们私相授受的利益场。

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所以,关东郡国糜烂,贪腐横行,基层混乱,也就是情理之中。

国家过去对此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派酷吏!

那里烂就派一个酷吏过去。

一刀切,统统杀光,就可以暂时解决问题,平息民愤!

张汤、王温舒、义纵、咸宣,都是这样踏着无数骸骨,爬到了九卿两千石的位置。

只是……

这样做,也不是没有代价。

特别是汉室控制相对薄弱的齐鲁吴楚地区,酷吏一时爽,却使得当地地主豪强,对长安反感日增。

不满的种子,积蓄已久。

而公考选吏,却是釜底抽薪!

一旦推广全国,效果恐怕远胜酷吏!

更可收权与中央,祸福自任。

唯一的问题是,首倡者肯定会受天下之咎。

不过……

司马安耸了耸肩膀。

这与他们武人何干?

他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爱子,问道:“敬,汝害怕了?”

司马敬低着头,老实的说道:“不敢瞒大人,小子确是心有忐忑……”

天下豪杰太多,英雄太多。

特别是新丰,那些官吏今日的箭术,让司马敬深感忌惮。

司马安看着自己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轻声道:“汝因何忐忑?可是害怕竞争?”

司马敬轻轻点头。

“哼!”司马安冷笑道:“为父年十八,便投笔从戎,追随贰师将军,远征大宛!”

“彼时军中,猛将如雨,战将如云!英雄豪杰,数之不胜,为父怕了吗?”

他盯着自己的儿子,语重心长的道:“大汉武人,即使刀斧加身,亦无惧色,何况与他人相争?”

“大汉武臣,也从不惮与他人相争!”

“盖唯与英雄争,方能长进!”

“与英雄争,便是败,也有所得!”

“虎豹之率牛羊,可败牛羊之率虎豹!”

司马安的眼中闪出一丝精芒,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个从小悉心教育的儿子,将自己一生戎马的经验,细细道来:“汝可知,当初,为父在贰师将军麾下,不过是中人之姿,不如同僚多矣……何以,当日为父营垒同袍,如今大半,不过军候、校尉之职,而独为父这个昔年的队率,如今为汉将军吗?”

司马敬摇摇头,表示不解。

司马安轻声笑道:“盖为父比其他同袍更加知耻,更加知进而以!”

“孔子曰:见贤思齐,为父见英雄豪杰云集,未有胆怯、畏惧,反而以英雄豪杰为师,师其长、者而学之、用之……”

“而其余同袍,见英雄而畏之,遇豪杰而夺志,故驻足不前,为为父所乘之!”

“这就是荀子所说的: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司马安深深的看着自己的爱子,当头棒喝:“汝可明之?”

司马敬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眼中露出坚定之色,拜道:“大人教诲,小子铭记于心!”

“现在,汝还忐忑否?”司马安轻声问着。

“不敢!”司马敬长声道:“唯豪情万丈而已!”

父亲说的没错!

与英雄豪杰相争的只有英雄豪杰!

哪怕是失败,也能学习到弥足珍贵的知识,知道自己的不足,有改正的地方。

反之,若是畏惧、忌惮和害怕。

那么就不用争了,必定失败。

而且是一败再败!

哪怕乃父是大汉的轻车将军,也是没有任何办法改变这个事实。

盖汉军不信关系、地位、出生,只信实力!

没有实力,休说是将军之子了,便是列侯之子,元勋后人,也是废物,也是辣鸡,肯定会被淘汰!

到了军队里,上了战场。

士兵们会用脚投票的!

自霍去病后,大汉帝国的军队,便是英雄豪杰的军队。

便是靠着胜利说话的军队!

列侯、勋臣、将军?

不能带来胜利,就会被军人抛弃!

连长平烈候的嫡子,也被人从九原赶回了。

何况其他人?

第七百二十八节 宁为汉犬,不为夷王

夜已经很深了。

来自乌孙的泥靡,却在塌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来汉差不多五十天了。

五十个日日夜夜,所见所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缠绵不绝。

“汉,我大人也!”犹记得,这是他刚刚走出蒲类海,遇到的一个楼兰贵族说的话。

彼时,泥靡不屑一顾,只觉得那个楼兰贵族脑子坏掉了。

汉?

算什么?

匈奴又算什么?

当时的泥靡,虽然觉得匈奴和汉,都不是现在的乌孙可以比拟的强国。

但,两强相争,乌孙可以渔利。

这种念头,在他从玉门关进入汉朝的河西领土时,更加强烈起来!

河西之地,碧草悠悠,青山郁郁。

清澈的冰河水,从高山流下,汇入黑水河之中。

巍峨的祁连山,在天际隐隐出现。

到处都是肥沃的草场!

比乌孙人的牧场还要肥美、丰盛!

哪怕彼时已是晚秋,但草原的风光依然秀丽、壮美。

养得肥硕无比的牛羊,在牧民的驱赶下,沿着河流山川,向前迁徙。

辉渠人、昆邪人、浑邪人、羌人,混杂在一起。

他们按照着汉朝人的规定,彼此和平、有序的在各自的牧场中生活。

就像他们放牧的牛羊马匹一般温顺、勤劳。

当时,泥靡就只感觉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这些人,这些曾经的引弓之民,如今已经收起了过去粗犷、豪迈的性格,将原本的尖牙利爪,变成了满脸的笑容。

即使是过去桀骜不驯的羌人,现在也变成了顺民。

他们在汉朝骑兵和城塞的保护下,已经忘记了曾经的勇武,放下了过去的刀剑与弓矢,转而过上了与牛羊为伴,山川为邻的生活。

泥靡甚至怀疑他们已经忘记了如何拿弓?更忘记了如何战斗!

这样的孱弱之人,一个乌孙万骑,足以镇压十万、二十万!

让他们变成奴隶,让他们乖乖献上部族的牲畜、女子和皮毛,恭敬的匍匐在伟大的狼神与乌鸦之神的子嗣脚下。

泥靡记得,自己曾在汉朝的迎接官员的陪同下,到访过几个部族。

记忆里的,那些部族,已经没有了引弓之民的样子。

从部族首领,到部族牧民。

他们已经忘记了祖先髡头辫发的荣光,而是系上了布帻,穿上了汉朝的常服。

要不是部落中,依然牛羊成群,人民也依旧逐水草而居。

泥靡都要怀疑自己看到的是一群汉朝农夫。

泥靡也曾经问过一个辉渠人的部落首领:“引弓之民,自古以湩乳为食,以万物为灵,天神奖赏勇士而惩罚怯懦之人!辉渠过去也是草原的勇士之族,连匈奴单于也要敬重!何故阁下屈服汉朝,敢于平庸?乃至于被一二汉朝官吏震慑,小心翼翼?”

潜台词其实就是——你们为什么不造反?

结果,那个辉渠首领,跟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仿佛在说:“你在开玩笑嘛?”

泥靡记得,当时,那首领过了很久,才意味深长的对他说了一句话:“宁为汉犬,不为夷王!使者不知汉之伟大,所以胡言乱语,待使者从长安回来,便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为汉天子爪牙、鹰犬,是何等光荣的事情?”

“更何况……”那个辉渠首领骄傲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时光,再次在泥靡耳边轰鸣起来:“光荣的辉渠,乃是与汉骠骑将军、冠军侯订立盟约的勇者部族,伟大的冠军侯曾经亲口许诺,为汉效忠之辉渠人,可以为汉天子养马!”

“那是多么伟大的奖赏啊!”

“我之父亲,就曾得到这样的荣誉,为汉天子养马十余年!”

“可恨我没有遇上好机会,若能追随一位强大的汉将军,立下功勋,就可以去长安拜谒伟大的天子,为天子养马……说不定还能娶到一位汉朝的贵女,生下几个真正的汉朝人物,带领我的部族,融入汉朝,成为汉人!”

不止是辉渠人如此。

昆邪人、浑邪人,甚至羌人……

似乎都有着这样的想法。

宁为汉犬,不为夷王!

辉渠、昆邪、浑邪也就算了!

那些羌人!

那些曾经让匈奴头疼了几十年,哪怕是乌孙也闻名已久的刺头。

河西羌、渠羌、谷羌,曾经最爱造反,有机会就破坏一切的羌人。

也被汉朝人驯服,变成了受控制的部族。

曾经在河西土地上‘aaaaaal’了数千年的三羌,放下了武器和信仰的神明。

有些羌人,甚至开始在汉朝官吏的控制下,建立起村落,开垦土地,播种作物。

泥靡就到过一个名为乐豢的羌人居住地。

亲眼看到了,此地的羌人,家家户户都供奉着汉朝的兵主蚩尤神像。

他到的时候,正好是当地羌人认为的‘兵主’圣诞,为了庆祝这位神明的生辰,整个村镇都弥漫在节日的气氛中。

羌人的女子,穿着艳丽的服装,围着篝火堆,尽情的欢唱着他们为那位神明创作的歌曲。

男人们,则在首领的带领下,将一头牛宰杀后,献祭给那位‘兵主’。

而当地的羌人首领,在听说泥靡一行,是要去伟大的长安城朝觐汉天子时,激动无比的拉着他的手,向他请求,回程时务必带一捧长安未央宫的土壤给他们。

因为,这位羌人首领打算在明年庆祝兵主圣诞的时候,将这捧‘神土’作为最神圣的祭品,供奉到兵主神像前。

他觉得这样的话,伟大的兵主就一定会保佑全族安宁,说不定还能感动伟大的天子,降下诏命,准许他们在当地建立一个乡。

这样,他们就可以摆脱‘羌人’的束缚,变成一个受人尊敬的汉人。

当时,泥靡的感觉是莫名其妙,也觉得这些羌人似乎智商有问题。

汉人?

汉人有什么好当的!

但在现在……

泥靡想起了他穿过数千里的草原后,从那巍峨起伏的长城,进入汉朝的腹地后,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那些炊烟袅袅的村镇,那些道路上狭弓带剑的男人。

就是一个小小的商队,也是全副武装。

而那些汉朝城市,更是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繁荣。

他又想起了,在这关中的见闻。

那可怕的铁甲骑兵……

那恐怖的冶铁作坊……

那让人窒息的工坊制造……

还有,白天刚刚目睹的神射……

“是呢……”泥靡轻声叹息:“若我是辉渠、昆邪、浑邪和羌人,恐怕也要在这样的伟大国度面前,卑躬屈膝,争先恐后的亲吻汉朝天子的脚尖,不顾一切的向他献上忠诚……”

这个国家太强了!

强到超乎了所有引弓之民对世界的构想极限。

无论是人口、财富、国力还是战力,都不是引弓之民可比的。

这样的强国,理所应当,会征服引弓之民。

因为,引弓之民,追随和崇拜强者。

不崇拜才是怪事!

就像匈奴,其与东胡是死敌吧?

但,匈奴击败东胡后,除了东胡王室和一部分死剩种跑掉了外,其他东胡人都恭顺的跪到了匈奴的马蹄面前,成为匈奴的奴隶。

可惜,也幸运的是,乌孙与汉朝相距遥远。

中间又隔着匈奴和西域的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王国。

这让乌孙无法感受到汉朝的力量,自然也谈不上崇拜和向往。

这是乌孙的幸运,也是不幸!

因为……

感受不到这个超级强权的力量,很容易就会造成误判。

误以为汉朝,只是与匈奴相当。

误以为汉朝,没有这么强大。

而这样的误判,很可能造成灾难!

蝼蚁以为自己强大,就贸然挑衅人类,得到的肯定是一盆开水!

“王叔……”泥靡想起了自己曾经敌视的那个男人。

那个似乎总是一直在微笑的生着一张胖乎乎的圆脸的男人,他的堂叔,乌孙昆莫翁归靡。

从前,他一直觉得,翁归靡是脑子坏掉了。

放着近在咫尺的匈奴不去巴结,反而和汉朝交好,给乌孙带来灾祸。

现在,泥靡知道,翁归靡的做法才是正确的。

他也理解了翁归靡。

不学汉朝,不亲汉朝,乌孙只有死路一条。

“王叔啊,若是你在此地,你会怎么办?”泥靡低声念着,忍不住坐了起来。

两个一直跪在他榻前的臣子立刻上前,将一件狐裘批到他身上:“伟大的主人,您有什么吩咐?”

“我问你们,汉朝的那位张侍中现在睡了吗?”泥靡轻声问道。

他已经无法再忍耐内心的煎熬了。

到现在,他也差不多明白了。

汉朝人一直在向他展示肌肉,显露实力,意图就是要告诉他——乌孙的兴衰,其实不在乌孙人的掌握中。

所以,泥靡想要亲自去问一问。

汉朝,想要乌孙怎么样?

对于乌孙,汉朝的计划是什么?

泥靡知道,汉朝人一定有对乌孙的计划。

也肯定有着对乌孙角色的定位。

而握着这一切答案的人,肯定就是那位汉朝的年轻贵族,那个可怕的男人——名曰张侍中的恐怖存在,被冠以蚩尤之名的人。

那两个臣子闻言,立刻答道:“回禀主人,奴才方才听说,那位张侍中似乎一直在卧室批阅着公文……”

“很好……”泥靡轻叹着:“我正有事相询!”

第七百二十九节 跨国婚介

夜晚的室外,冷的可怕!

哪怕是泥靡,早已经习惯了阗池的寒冬,也感觉有些身体发冷,忍不住的紧了紧衣袍。

踩着地上的枯叶,泥靡缓步的走到了一个卧室之前。

卧室的门是开着的。

里面传来了一个和煦的声音:“陈县丞,请去通知各曹,准备放风,下个月再开公考,录取至少四百人,充为官吏……”

“诺!”

泥靡听着,又叹了口气。

若在以前,他可能还不理解,一个汉朝官吏意味着什么?

但现在他已经知道了。

那代表着一个识字,读过书,而且有着不俗能力的精英!

这样的精英,若出现在乌孙,足可被各大翕候甚至王室争相追捧,甚至下嫁女儿。

但,汉朝却可以批量的录取,批量的生产。

就像他们批量制造武器、生产弩机。

这巨大的鸿沟,几乎不可能被逾越!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走到门口,露出一个笑容:“张侍中,您还未睡啊……”

笑容灿烂,神色亲密里带着一丝丝的讨好。

就像……

乌孙王国的翕候们,朝见他的时候。

不知不觉,连泥靡也没有想到,他已经自动将自己的地位,摆到了汉朝的下属、附庸的位置上。

……………………………………

张越抬头,就看到了泥靡,颇有些意外。

挥手对陈万年道:“县丞先去忙,一会吾再与县丞商议……”

“诺……”陈万年松了口气,感激的看了一眼那个乌孙使者,恭身退下,走到门口时还不忘掩上房门。然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在这位张侍中麾下,什么都好。

无论是政务还是其他事情,都能被安排的井井有条。

只要按照指示去做就可以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位侍中官是工作狂。

没有什么休息观念。

常常忙到三更,累的他连喘息的机会也没有!

好在,这位不常回新丰,很多时候都在长安,只是偶尔回来,主持大局,视察工作,检查政务。

而且,新丰的体系,各司其职,各安其道。

他这个县丞,只要按照这位上司的指示,督促各级官员去做事,检查和监督结果就可以了。

不然,陈万年怀疑自己可能等不到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的那天,就要累死。

………………

房中,张越已经收拾好了一客席,将泥靡请到其上,坐下来,然后笑着问道:“贵使深夜来此,可是有事?”

泥靡看着张越,想了想,道:“外使来汉,也有月余了……”

“亲眼目睹了贵国的繁荣鼎盛与强大,心中满是敬仰与崇拜……”

“前时,外使朝觐贵国天子陛下,献上国书,向贵国求娶公主,请求贵国赐给官吏、工匠,指导鄙国……又请求贵国天子准许鄙国与贵国榷市,以皮毛换铁器、大黄、丝绸……”

“奈何,贵国似乎忘记了此事……”

“外使心生不安,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还请贵官指教……”

张越听着,呵呵的笑了笑,心道:“终于忍耐不住了啊……”

对于乌孙的安排,张越的态度是一致的。

那就是,将其发展成为一个在文化和制度上亲汉,经济上严重依赖的类附庸国。

最后将之吞并。

这是东西结合的政策。

古代中国,靠着儒家文明圈,通过文化影响和意识形态统治世界。

而近代的西方,依靠拉拢殖民地上层和对殖民地的经济进行单一规划而统治。

两者各有利弊。

而张越打算将之综合一下。

文化与经济双管齐下,进行一次实验。

反正,就算失败对于汉家也没有什么损失。

所以,微微的沉吟片刻,张越就笑着道:“使者不要多想……”

“我国天子,对于贵国,是非常看重的……”

当然,看重的是一个亲汉的乌孙,而不是亲匈奴的。

“不过呢……”张越话锋一转,笑眯眯的道:“因为,汉与乌孙,在风俗习惯和传统上,存在着一些差异,所以,为了贵国未来着想,我国天子另有安排……”

“在目前来说,贵国的一些请求,略有不合理……”

“还请贵官明示……”泥靡赶紧问道。

“我国推崇孝道,讲究人伦……”张越笑着道:“贵使应该是知道的……”

“且我主圣天子,为天下主,有保民之责……”

“故而,贵国请求赐给官吏、工匠,有悖我国公序良俗……”

泥靡听着,陷入了沉默。

汉朝不肯给工匠、官吏?

这让他感觉手脚冰凉,那是乌孙唯一可以强大的机会了。

张越看着眼前的这个乌孙小昆莫的神色,笑着道:“贵使无须懊恼……”

“我主圣天子,感念贵国昆莫长久以来对汉友善之心,故而格外开恩,愿意接纳贵国的学子,来汉学习……”

“甚至还特地恩准,许可贵国,可以每年派遣五人,入读长安太学……”

“这可是天大的恩义!”张越看着泥靡,深情的道:“即使是滇与夜郎这样的汉家藩国,也才得这样的名额……”

泥靡闻言,猛然抬头,不敢相信的看着张越:“贵官所言可是真的?”

汉太学!

那可是泥靡觊觎已久的地方了!

他知道,那是汉朝的最高学府,云集了汉朝最优秀的年轻人。

可以接触到很多即使是汉朝人也无法接触的知识!

而且,这些派来汉朝学习的,都是乌孙人。

在忠诚上肯定没有问题!

“当然是真的……”张越轻笑着道:“不过,有一件事情,好叫贵使知道……”

“太学的学费比较贵……”

“不知道,需要多少?”泥靡问道。

“一人大约一千金吧……”张越脸不红心不跳的给出了一个天价。

留学生嘛,学费肯定是本国学生的数倍!

这可是后世的先进经验了!

各大主要国家,在留学服务贸易上,真的是赚的盘满钵满!

像是米帝,每年对外服务贸易里,留学一项的顺差就高达上百亿美元!

正是靠着这样庞大的顺差,米帝的大学,才能置办得起那许多高大上的研究院。

也才能发的起,那么多的奖学金,来吸引全球的精英。

如今,张越不过是稍作借鉴。

泥靡听着,却是吓了一跳:“一千金?!”

乌孙虽然有着丝绸贸易的利润分成,但,其实黄金积蓄也就那么几万金。

这一个人一年一千金,五个人岂不就是五千金了?

那里供得起?

张越见着,笑了起来,道:“当然,考虑贵国的经济水平,我主圣天子,愿意接受贵国以物资偿付……”

“皮毛、牲畜、马匹皆可以抵充……”

“其价值可以平贾计价……”

泥靡听着,却是低下头,陷入了沉默之中。

皮毛牲畜马匹,那是比黄金还值钱的东西!

乌孙人不可能接受,每年用数以千计的牲畜来给少数几个贵族做学费的。

特别是,这些贵族仅限于乌孙王室的时候,那些翕候肯定不会同意。

下面的奴才,更是会闹翻天!

张越见着,自然早知如此。

找游牧民族,让他们拿牲畜抵账,就和黄世仁要拿喜儿抵账一般。

那是要他们的命!

张越轻声道:“若贵国不愿意以这些方式支付学费,本官还有一个办法……”

“本官认识我国的几位大贾……”

“都是些急公近义,慷慨大方的君子……”

“袁公广国,更是外号‘关中及时雨’,最是肯帮朋友的忙……”

“而不瞒贵使,我国关东各郡,近来男女比例有些失调,许多年轻男子,因为种种原因,年已二十三,却未有成亲……”

泥靡听着,不太明白张越的意思。

就听着张越道:“袁公广国,对此甚为忧虑,曾发愿,愿以全部身家,作为天下丈夫保媒之费……”

“而本官听说啊,贵国与康居、龟兹、姑墨、温宿等国相邻……”

“这些王国,以出善女子而闻名,可惜这些女子,深受诸国贵族欺压,常常生活不得意……”

“所以,本官觉得,或许本官可以去与袁公广国商量……”

“若是贵国可以居中保媒,将一些优秀、年轻女子,介绍与我国丈夫……”

“成功一例,可得五金……”

“袁公广国,在楼兰、阳关,皆有商铺,只需贵国将这些可怜的女子,送至楼兰、阳关,便可以了……”

“如此,这些可怜的女子,可以得脱虎口,而我国丈夫不至于孤枕难眠,贵国学子也能安然入学,可谓是一举三得,功德无量啊!”

泥靡听着目瞪口呆。

把人口买卖,说的这么清新脱俗,打扮的如此光鲜亮丽的人,他还是第一次碰到。

不过……

张越的话,也是让他难以按耐。

草原上,人命是不值钱的。

乌苏每次出门打草谷,不砍死个千八百个,拖回来几千奴隶,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但,掳回来的奴隶,能够活过第一年的太少了。

无论匈奴还是乌孙,奴隶的价值都是按羊算。

好一点的能抵三头羊,差一点的一头羊都不如。

而汉朝人现在开的价格,远远超过了乌孙的奴隶价格。

甚至溢出了许多!

眼珠子微微一转,泥靡问道:“全是五金一人?”

“当然是有级别的……”

“不同女子,保媒的费用,也是各自不同嘛……”张越轻声笑着,如同恶魔一般。

第七百三十节 义无反顾的长孙

于是,张越很快就和泥靡初步敲定了这场跨国婚介,乌孙方面的基本酬劳。

首先,就是女方的基本资质。

年纪二十五以下,无残疾、健康、五官端正。

然后,在此基础上,分出不同档次。

十四到十八,是一个档次,十八到二十又是一个档次,二十到二十五也是一个档次。

每个档次,媒人酬劳相差一金。

也就是分别为七、六、五。

此外,根据相貌、肤色和其他特殊情况,媒金可以相应增加。

最高,能达到五百金。

最后,还有一个补充条款。

那就是,若乌孙保媒的价值超过了应支付的留学生学费。

那么,乌孙可以向汉室要求,以官价购买任何乌孙想要的商品。

包括军械!

张越甚至是拍着胸膛保证,保媒费用,可以突破汉家法律的限制。

甚至可以准许,乌孙用这些资金,购买到少府制造的钢制武器!

这让泥靡喜出望外!

钢制武器,还是敞开供应,按照汉室的官价购买?

这……

简直是赚大了啊!

几乎是立刻,泥靡的眼睛就红了起来。

乌孙,地处天山以北,葱岭以南,周围的邻居,不要太多。

只是呢……

都穷!

也就一个康居,可以补贴一下生活。

没办法,西域就是匈奴的后花园。

特别是匈奴为了与汉争霸,在西域设置了日逐王和僮仆都尉后,匈奴对西域各国的压榨就更加厉害了。

基本上,大部分西域王国,每年都需要朝贡匈奴。

而在朝贡了之后,其本身的财富就要大大缩水。

乌孙人若是去抢这些国家,恐怕所得还不如出兵的费用。

故而,乌孙其实也很无奈。

只好打着‘保护汉朝商旅’的旗号,去康居那里打点秋风,顺便从汉朝那边拿些好处。

而现在……

完全不同了!

这个世界上的硬通货很少,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样。

黄金、珠玉、皮毛、奶酪、铁器、丝绸。

而其中大半,都掌握在汉朝手里。

特别是铁器!

已知世界,唯独汉朝拥有大量生产、制造高质量铁器的技术和能力。

现在,泥靡知道,从此又多了一样,可以由乌孙掌握的硬通货了——女人!

西域或者葱岭以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

高鼻深目、黑发褐目、金发碧眼、甚至是深色人种。

应有尽有!

对乌孙人来说,他们现在只需要做一件事情。

派出骑兵,杀出去,就能带回用黄金计价的女人。

而且,这可是一个长期稳定的贸易。

说不定,在扣掉了种种对汉贸易的支出后,乌孙还能有赚头呢!

只是想到这里,泥靡的眼神就变得坚定无比起来。

这买卖,必须做!

张越看着泥靡的神色,不动声色的坐了下来,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内心深处的激动,却是难以掩饰的。

孔子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后世西方的殖民者,最初就是靠着挑动黑人王国的战争,而从事奴隶贸易。

一开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黑奴,是被和他们同样肤色,但立场不同的同胞所抓起来的。

最初,那些捕奴的黑人王国,也是很强盛的。

甚至还有人,曾留学西方,与西班牙、葡萄牙之类的强国政要甚至是王国,有着密切联系,乃至于建立了盟友关系。

但最终……

这些王国,都亡于西方。

曾经的奴隶主、胜利者,沦为阶下囚,变成奴隶。

所以,张越知道,只要乌孙人上了这条船,开始了血腥的贸易。

那么,他们就无法停止前进的脚步。

直到最后,他们会将自己的国民,也亲手送到汉室来。

因为……

在如今这个时代,除了诸夏民族,有着自己的认同,知道手足同胞的意思。

其他文明/王国/民族,压根就没有建立起什么认同。

匈奴的孪鞮氏和乌孙的王室,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的牧民和奴隶,和他们是一个群体的。

对于这些奴隶主来说,大约本国的牧民和外国的农民,都是一个地位吧。

不大可能,有厚此薄彼的心理。

所以,张越现在就像一个熬汤的厨师。

他一点都不急,等着这锅汤,熬出香味,熬出味道。

…………………………………………

翌日,清晨,张越带着昨夜与乌孙商谈的‘好消息’,找到刘进,将事情报告了一番。

刘进听着,目瞪口呆。

他从未想到,居然还能有这种操作?

汉家用着太学的名额,轻轻松松敲来五千金的收入?

更夸张的是……

乌孙人还愿意送妹子来抵学费?

唯一的问题是——这似乎不是很人道啊……

刘进当然知道,乌孙人会用什么手段来当这个‘媒人’。

左右不过是劫掠他国。

这让刘进感觉有些不舒服。

虽然,他现在差不多已经接受了张越的‘殿下乃中国长孙,非夷狄长孙’‘春秋内诸夏外夷狄’的理念。

然而,心里面,依然对那些残暴的可怕事情,有着抗拒。

毕竟,他的书没有白读。

恻隐之心,更是人皆有之的事情。

他已经能想象到,乌孙人会穷尽手段的攻打那些毫无防备的王国和人民,杀死他们的战士,烧毁他们的城镇,掳走他们的女人,让他们父女分离,夫妻离散,家破人亡。

而这一切,只是为了将五个乌孙贵族送到汉室,入读太学。

只是为了,从汉家换得铁器、丝绸。

“张卿……”刘进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如此,岂非太学的每一册书籍之上,都将沾满鲜血?”

“若太学诸生得知,岂能安坐?”

太学生,是一群充满理想,热血沸腾的年轻人。

他们坚持的道义,在他们看来,重于泰山。

若他们知道,那五个乌孙留学生,是带着无穷罪孽与血债来的长安求学。

这些乌孙人怕是会被太学生们打死!

张越听着,微微一笑,拜道:“殿下,臣闻陛下曾训曰:盖有非常之功,必用非常之人!如今,家上已受命为治河都护府都护,整修天下水利,建不世之功业!”

“然则,家上手中,并无激励人民、鼓舞士气之良策啊!”

“司马法曰:军赏不逾月,欲民速得为之善利也!”

“谚语也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而家上目前,并无此赏!”

修渠道也好,建运河也罢。

都是繁重、辛苦和枯燥的事情。

征调的民夫,虽然都有工钱,国家也管伙食。

但……

关东郡国的官员,一个个都是贪婪入骨,雁过拔毛的主。

这些渣渣,连正常的田税、口赋,也敢玩出无数花样来。

在民夫们的工钱与伙食上下手,是一定的事情!

偏偏,太子据这个人心慈手软,未必肯狠下心肠来。

所以……

张越几乎能想象的到,那些刘据视线不及的地方,肯定会出大新闻。

若治河都护府出了大新闻,甚至发生了民变。

张越跑得掉吗?

跑不掉的!

始作俑者,必受其咎。

说不定,为了推卸责任,天子、太子,都会让他来背锅。

将责任往张越脑袋上推!

而且,这个几率非常高!

因为,正常的统治者,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所以,张越也只好给刘据打补丁,尽可能做好后勤工作喽。

刘进听着,却是不明所以。

他根本就想不到张越这么远,也不知道张越是在担心自己要背锅。

他轻声问道:“卿的意思,究竟是什么?”

“殿下……”张越长身拜道:“成家立业,乃是中国人民之根本欲望也……”

别说是现在了,再过两千年,也是如此。

为了结婚,买个房子,六个钱包都翻了个底朝天!

无数人沦为房奴,而更多的人,则欲做房奴而不可得!

甚至艳羡着房奴的生活,以成为房奴为奋斗目标……

由此可以想见,这一传统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至于现在……

百分之九十九的汉人,都是以成家立业为终极目标!

而很遗憾……

后世结婚,男性除了要给彩礼,还得有房有车。

如今,也差不多。

除了聘礼,女方家庭还会考察男方的家庭条件、财产情况。

虽然要求没有后世那么夸张,但也是有着一些基本的条件的。

譬如说,男方至少得有一个宅院……

不然,嫁女儿给你,跟着你餐风露宿咩?

然后,就是起码得有一块属于男方的土地,而且,面积起码要有三十亩。

不然,男方就得掌握一门有前途的技术。

譬如说,冶铁、木工、泥瓦、医术。

否则的话……

多数人就只能孑然一身,渡过这一世。

或者,娶一个带着嫁妆和孩子的寡妇……

特别是底层的余子们,尤其如此!

很多地方的家庭,除了长子娶亲了之外,其他儿子,都是单身。

这使得社会混乱,盗匪丛生,治安糜烂。

没办法,你不能指望一个连老婆也没有,这辈子都没吃饱过肚子,不懂得人间温暖的人遵守法律。

但……

有了乌孙这个媒人,一切都将改变!

就以那五个乌孙留学生的学费来看,就是起码一千个异域女子。

张越相信,乌孙人为了利益最大化,肯定会尽可能的将价值更高的女性送来。

譬如二十岁以下,含苞待放的异域少女。

而将这些可怜的人,作为给治河民工中的佼佼者的奖赏。

张越相信,如此一来,必可大大激发民夫的工作积极性,消弭怨气,让他们更有忍耐力。

毕竟,能去治河修渠的,肯定都是没有老婆和家庭的余子。

现在,天上掉下一个金发碧眼,前凸后翘的妹子。

只要认真劳作,就可以在工程结束后,将之领回家。

为了这个妹子,张越相信,关东的人民,肯定会积极起来的。

当然,话是不能直白的说出来的。

那太赤裸裸,一点都不符合诸夏民族的语境和道德标准。

所以,张越只好尽可能的用着婉转的话,对刘进道:“殿下有所不知,彼之夷狄,不识王化,无有仁义,其俗贱女子,恶妇人……”

张越掺着后世阿三的一些习俗和西方的烧死女巫活动,简单的对刘进做了一个介绍。

什么女子出嫁给男子,若没给够嫁妆,就要烧死。

什么村寨里若有疫病,就怀疑有女子在作怪,也是烧死。

什么女子八岁起,便要承担一家的全部活计,而男人们则在大树下晒太阳。

总之是有多惨就讲多惨。

说的刘进潺然泪下,恻隐之心,更是无法按捺。

“张卿……”刘进叹着气道:“夷狄,果然如此吗?”

“殿下……”张越拜道:“夷狄譬如禽兽,非臣一人所言也……”

当前汉室的舆论界,不分左右,不论今文、古文,对夷狄的态度,都是一样的。

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一派主张,夷狄什么的,不要去管,让他们自生自灭就好了。

另外一派,则高举春秋大义的旗帜,主张诛震夷狄,甚至更激进的教化夷狄。

两派拉锯之下,各种思想混杂,种种骇人听闻的言论,让人为之咋舌。

穿越之初,张越不明所以,以为公羊学派才是对四夷、匈奴最狠的那个。

但现在,他已经知道了。

公羊思想,其实是比较温和的!

最极端的是谷梁、左传、思孟,这帮被孟子思想影响的人。

公羊还只觉得‘夷狄譬如禽兽’——主张夷狄与禽兽相似,但不是不可救药,经过教育是可以挽救,让他们重新做人的。

谷梁、左传,已经是觉得‘夷狄非中和气所生,王道不能化’。

直接开除了四夷的‘人’籍,连抢救的资格也没有!

其他弭兵啊、莫如和亲便之类的想法,其实只是这一思潮带来的表层问题。

真正深刻的是,潜藏在这些人心里的,对四夷极端蔑视和歧视的心态。

这一点,后来元成之交的儒生们,已经生动的演绎了无数次。

刘进当然也被灌输过类似的想法。

所以听着张越的话,点点头,道:“卿之言,甚是!”

他接受的教育里,夷狄这个群体,没有礼教,没有道德,没有仁义,茹毛饮血,父子同庐而居,甚至有着收继婚这样的恐怖传统。

完全悖于伦理,不可想象,无法理解!

简直就是一个辣鸡堆!

更何况,他其实只是一个宅男。

也就最近几个月,跟着张越,见了些基层的情况,懂了些民生疾苦。

至于那远方异域之事?

他又没见过,还不是张越说什么就信什么?

就听着张越道:“殿下,可还记得当初,臣与殿下,巡视新丰,所见所闻?”

“那民间老农的余子们的情况,可还记得?”

刘进听着,立刻就回忆起了当初的见闻。

那时,新丰的农民,便是自耕农,也是穷困潦倒。

很多人家徒四壁,别说娶妻了,便是吃饭都很困难。

刘进见过,一家四兄弟,挤在一件破破烂烂的房子里,围着篝火,烤着田鼠的情况。

他们中的老大,已经三十岁了。

最小的弟弟,才十八岁。

每一个人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正是目睹了这些人民的惨状,刘进现在才会如此坚决的支持张越!

因为,这数月来,新丰的变化,他是看在眼里。

这次回来,刘进特地带人重新去走了一趟当初的旅途。

重新看到了那四兄弟的屋舍。

现在,这四兄弟,重建了新屋。

家门口,拴着一头牛和一匹马。

屋子里,甚至看到了两个粗衣麻布的女人身影。

刘进找人打听,得知这家人的老大,在三个月前,被新丰工坊园招录去做工,靠着勤劳踏实,被作坊主赏识,任为管事,月俸有五百钱,所以一下子就有媒人来讲亲,最终娶了一个丧夫的寡妇。

对方虽然带了孩子,但也带来了嫁妆。

老大成亲后,老二不久也娶了媳妇。

因为,这家的老二善于耕田,吃苦耐劳,机灵懂事,跟着县里的农稷官学习,掌握了维修和组装曲辕犁、耧车、水车的技术,成为村里为数不多的技术人员,还录入了县里的斗食官序列,成为了一个临时工。

所以,村里的一个地主,将自己的女儿,嫁了给他。

便是老三、老四,如今,也都说了亲事。

一家人的日子,过的红红火火。

这让刘进听了以后,感慨万千,内心之中,更是无比坚定。

如今,听着张越提起此时,想起当初的见闻。

刘进低下头来,他很清楚,关中都是这个样子。

关东的贫民,恐怕情况只会更差。

内心的同情和怜悯,更是瞬间爆发出来。

是啊,夷狄的女子可怜。

诸夏的平民们,也很可怜。

乌孙人若是将那些可怜女子,送来汉家,让官府做主,与那些无妻男子婚配。

功德无量啊!

而张越最后的话,则彻底击垮了刘进的心防。

“殿下,如此,则可一举多得!”

“夷狄之可怜妇人,可得中国丈夫之爱惜,而中国丈夫不至于孤枕独眠,殿下更可以借此助家上一臂之力,使家上治河之事,顺通无阻!”

只这一句话,便让刘进站起身来,放下了所以包袱,道:“此事,孤会亲自奏疏长安,上报皇祖父与父君……”

“若得准许,孤将亲自与那乌孙使者面谈!”

为了父亲,也为了中国的余子和西域各国可怜的女子。

刘进再无顾忌。

此刻,他甚至生出了一种义无反顾的心理。

“孤所作所为,皆为天下……”

“万方有罪,皆归孤身吧……”

不得不说,这位长孙殿下,有时候真的是让人很感动。

张越听着,长身而拜:“臣谨奉命!”

第七百三十一节 见贤思齐赵充国

建章宫,温室殿。

刚刚下过小雨,天气冷的有些让人发抖。

几个宫人,围着一个炉火,勉力取暖。

赵充国快步走过帷幕之间的回廊,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这些三三两两的聚拢在一起烤火的人,没有作声。

今年冬天,这些小巧的铁皮炉子,就开始在长安内外,风行起来。

几块蜂窝煤,就能让人烤上一整天,又暖和又安逸,还可以用来烧水热饭。

更紧要的是廉价。

蜂窝煤两个才卖一钱,长安城内,几乎人人都消费得起!

不像往年,一家若是要取暖,木炭一项的花费,就是三百钱往上走。

而似那种小炉子,更是这股全新风潮里的宠儿。

据说,最开始是新丰那边推出来的产品。

体型很小,最多也就能放下两块蜂窝煤的样子。

但,便宜、皮实!

市面上售价,也就二十钱到三十钱左右。

而且,轻便易用,甚至可以提着到处走。

所以,一下子就畅销了起来。

然后,引来八方山寨,甚至有些无钱的穷汉,自己动手,打制一个,居然也可以提着到处跑。

“那位张侍中,还真是有些奇谋妙想……”赵充国在心里想着,脚下的步子,却是忍不住快了起来。

进了内殿,一位天子身边的近臣,立刻迎上前来,说道:“赵侍中,您可来了……陛下,已在等候多时呢!”

赵充国认得这人,知道他是现在这宫中资历最老,权势最大的黄门侍郎领内廷谒者令郭穰。

数月前,一场风波,令这宫廷宦官势力洗牌。

此人,成为了那场风波中的幸存者,由之一飞冲天。

据说,那场风波的始作俑者,也是那位张子重……

“还真是那里都有他……”赵充国心里叹着,不得不佩服那位同僚的能耐。

一个人能到处搞新闻,不是大事。

但若他能每次都搞一个大新闻,然后全身而退,这就是本事了。

嘴上,赵充国却是笑着拱手行礼,问道:“郭令吏,却是不知,陛下何故诏我?还望令吏提点……”

说着,便塞了一枚麟趾金到郭穰手里。

郭穰摸着麟趾金,脸上露出笑容,轻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新丰那边长孙殿下急奏,向陛下禀报了一件事情……”

“陛下,有些拿不准,所以请侍中来询问一二……”

“何事?”赵充国面色严肃起来。

他是现役军人!

哪怕如今拜为侍中,也依然兼着假玉门校尉的职务。

这等这次长安镀金完成,就可以回到玉门关,然后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将军。

所以,天子找他咨询事务,肯定和军事有关。

而西域那边,最近可真是风起云涌,好戏连连!

虽然,自冬十月后,居延方面的信使就渐渐稀疏。

但也保持了五日一报的密度。

所以,虽然在长安,赵充国也能及时掌握前方的情报(虽然大多数都是过时的情报,有些甚至是发生在秋天的事情)。

就听着郭穰道:“张侍中和乌孙使者,谈了一个新条件,陛下闻而甚喜,只是,因西域路远,故而想咨询侍中,西域之事……”

赵充国听着,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他还以为……

有仗打了呢!

不过……

他还是勉强露出笑容,对郭穰拜道:“谢过令吏!”

…………………………

在郭穰引领下,赵充国来到了天子的寝殿中。

“臣充国恭问圣安……”和往常一般,规规矩矩的叩首顿拜,然后抬头。

赵充国这才发现,原来,天子不止召见了他一人。

天子还同时召来了如今还未启程动身南下的太子刘据,赵充国立刻明白,事情比想象的要大。

因为……

太子刘据,素来和军方尿不到一个壶里。

特别是边塞军人,对这位储君的观感,真的是好的有限!

谁叫,这位殿下自成年以来,多次呼吁‘和亲’,甚至力主推动汉匈和谈!

关键是,差点被他真的谈成功了!

汉军自什长以上,可没有一个人稀罕什么劳什子‘和平’。

便是士兵们,大约也不喜欢。

没了战争,这上上下下几十万人马,做什么?

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若是如此,那大家伙从小就刻苦磨砺武艺,打熬身体,甘冒奇险,背井离乡,在居延一带又是图啥?

所以,边塞军人,真的很难对主和派的太子,有什么好感。

甚至连忠诚心,也是浅薄的很。

越上层,越是如此。

到了将军一级,平日喝酒喝醉了,对着长安方向大骂‘竖子’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赵充国知道,贰师将军李广利对类似事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鼓励、默许的。

整个边塞都知道,只是没人说破罢了。

在心里微微想了想,赵充国忽然想起了方才郭穰告诉自己的话。

“陛下闻而甚喜……”

在心里微微琢磨了一会,他便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了。

而天子的声音,也从上方传来:“赵卿平身……赐座……”

“臣谢陛下隆恩……”赵充国爬起来,然后装作刚刚看到刘据的样子,赶忙上前拜道:“臣见过家上,家上千秋……”

“卿免礼……”刘据矜持的紧了紧衣领,然后就看向了自己的父亲。

赵充国在一个宦官的带领下,坐到下首的席位上。

立刻,就有着侍女,奉上一些零食。

主要是红枣、杏仁一类的干果,此外,还有着一小碟的鱼酱。

这是最近才出现在宫廷供应上的东西,据说是大司农一力推动的结果。

不过,赵充国之所以关注这些鱼酱,却是因为,大司农在上个月正式开始在给居延的军需物资里,配备鱼干、鱼胶。

数量虽然不多,但居延方面非常感兴趣,贰师将军据说已经派人回朝,想要大司农加大供应。

听说,这是因为这两种物资,在野战部队广受好评。

据说,鱼干的效果,不下于肉干。

骑兵带上一袋,足可坚持数日。

而那鱼胶就更了不得了!

已经化身万能产品,无论是战车修补,还是弩机修复、粘黏鞋履,效果都好的出奇。

哪怕是在严冬季节,这些海鱼炼的鱼胶,效果也不打折扣,比过去用的鹿胶、牛胶、驴胶好多了。

更关键的是便宜!

而这些……

“似乎也是那位张侍中的手笔……”赵充国在心里呢喃着。

海官船队北上,便是那位在背后怂恿的。

却想不到,这一北上,不仅仅发现了全新的超级渔场,有着近乎捕不完的鱼群。

更皆是大鱼!

肉多、皮厚,吃起来味道也很棒!

想到这里,赵充国就忍不住低下头来。

坊间说,那位号称张蚩尤。

但赵充国看来,哪里是什么张蚩尤?

这怕是张乌吧……

这么多手,什么地方都能见到他的影子。

心里面虽然吐槽着,赵充国却忍不住拿着刀叉,叉起一块鱼酱,往嘴里送。

仔细嚼了嚼,味道好像有些甜。

便听着天子问道:“卿久在玉门,想必熟知西域之事……”

“朕闻西域诸国,有陋俗,恶妇人……不知道爱卿可有听说?”天子轻笑着,笑容灿烂。

赵充国赶紧放下刀叉,咽下嘴里的鱼酱,答道:“回禀陛下,臣略有所闻……”

“哦……”天子听着,笑着点点头。

一侧的太子,看上去也是神色肃然。

赵充国心有疑惑,但也是不敢多问,只是低着头,一副恭听圣训的样子。

良久,他听到天子道:“朕久闻胡人之俗,多恶、陋之习,奈何朕德薄,无以致远方,不能教化**,使王化远播……”

赵充国立刻拜道:“臣死罪,未能尽力为陛下驱逐匈奴,拯救万民……”

“卿何罪之有?”天子道:“快快起来!”

“太子……”天子却是扭头看向一侧的太子:“如今,太子还有何顾虑?”

“儿臣没有了!”太子起身,对着天子恭身拜道:“救人于水火之中,乃是大德!”

“汤武网开三面,致有天下!”

“儿臣不才,请父皇准长孙之请,令父皇之德,亦可泽于四海之外,**之中的夷狄,譬如汤武,泽被天下!”

赵充国在一旁看着,虽然依旧云里雾里,但差不多摸到一些脉络了。

………………………………

太子拜辞后,赵充国本来也想走,他实在是太好奇,新丰那位又玩了怎样的花活?

打算去学习学习。

孔子不是说了吗?

见贤思齐。

遇到君子,就要请教和学习。

这样才能贴近君子的境界,提升自我。

而赵充国现在深感自己还有很多不足,特别是与那位‘张乌’相比,大大不如,需要仔细学习,认真领会。

可惜,天子却是留下了他。

“卿来长安,也有两月了吧?”天子问着。

“托陛下洪福,如今已是七十二日……”赵充国低头答道。

“卿在长安,住的如何?可还习惯?”天子又问。

“陛下厚爱,臣在长安,如在家宅,倍感亲切!”赵充国立刻答道。

天子听着非常满意,起身上前,伸出手来,在赵充国身上,这让赵充国真的是感动不已,就差当场泪奔。

对于大臣而言,能与天子如此近距离接触,这说明了天子对自己的信任,已经达到了亲信的地步。

毫无疑问,这是人臣的最高追求!

“卿久在玉门关,对西域诸国,应该是了解通透……”天子轻声道:“便与朕仔细介绍一下西域各国的情况吧……”

赵充国听着,更是陷入亢奋的情绪之中。

汉家经营西域,虽然始于博望侯张骞,但,数十年来国家对西域的关注,根本不够!

旁的不说,长安的三公九卿,几个知道西域有多大?有多少国家?

边塞将领,屡屡发回各色情报,可惜,却都不受重视。

国家的战略目标,只有一个匈奴!

顶多,还能关注一下大宛、楼兰、乌孙这样的王国。

至于其他人?

抱歉……

即使是天子,其实也不关心除乌孙外的西域各国。

但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但……

赵充国知道,这是好事。

意味着国家将会把资源向西域方向倾斜,而不是死死的盯着浚稽山方向。

作为从前线回来的军人,赵充国始终认为,西域才是破局的关键。

浚稽山……

实在不适合作为突破方向。

因为,当地山高林密,河谷众多,大军行进非常艰难,也不利展开。

西域就不一样了。

突破蒲类海后,直趋天山,只要拿下天山,整个西域就敞开在汉军兵锋面前,予取予求。

………………………………

三个时辰后,赵充国才走出温室殿。

此刻,他满脸惊愕。

天子不仅仅听了他仔细介绍的西域情况,还多次向他提问。

这让赵充国,真的是兴奋不已。

以为国家,打算重启天山会战,将战略重心重新倾斜。

可是……

在将要辞别的时候,赵充国却从天子口中,听到了一些讯息。

“张子重和乌孙人达成了一项协议……”

“以允许乌孙遣使来汉太学学习的条件,换取乌孙贡汉女子……”

这个事情,让赵充国真的是不知道怎么形容了。

事情,肯定是好事!

作为假玉门校尉,身处汉与西域贸易的最前线之一。

赵充国在玉门关见过各色胡姬。

边塞汉军将士,也有许多娶了胡姬为妻为妾者。

这些胡姬,在赵充国看来,都是勤劳、肯做,能吃苦,善于持家的女子。

虽然,不如诸夏女子血统尊贵,习俗相近。

但……

这些胡姬有一个优势好生养!

许多娶了胡姬的将士,基本没有遇到过难产。

若能引进胡姬,赐给中国平民,赵充国知道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情。

但问题是……

“张乌……”

“还真没说错呢……”赵充国砸吧了一下舌头:“连这样的办法和主意都想的出来……”

“难怪,其年纪轻轻,便深得圣眷,更有长孙信重……”

他抬起头,望向前方,轻声道:“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

“诚哉斯言……”

“俺是得找时间去新丰,当面请教了……”

“如何才能练得出这样的本领和智慧……”

说到这里,赵充国就舔了舔舌头,内心充满了期待。

事实证明,带兵打仗的将军,每一个能成功的,都是集疯狂、冷静、大胆、谨慎、贪婪、小心、残暴、有义等无数矛盾于一体的人。

第七百三十二节 技术壁垒的狂想

冬天变得越来越冷。

早晨的时候,甚至下了小雪。

推开门,冷空气迎面袭来,张越下意识的拉紧了衣服。

“侍中,兵法考卷,已经批阅完成了……”胡建走到张越身边,轻声道:“成绩喜人啊……”

“总分五十,超过四十分者,几近七成……”

张越听着,毫不意外。

在新丰这数月,张越不止是打造了一个有力的官僚队伍。

还将他在南陵时的习惯也带了过来。

在各乡的乡官邑里,都建了图书馆,准许官吏借阅、抄录。

图书馆的藏书,自然有着《孙子兵法十三章》《战争论》这样的张越‘大作’。

而此番的兵法考试题目,也是以这两部兵书为主。

这就是一个筛子。

筛选人才是次要目的,首先目的是为了筛除那些与张越八字不合,脾气不对的人。

剩下的,自然都是脑残粉。

所以,题目是很简单的……

大部分都是填空、选择题。

只要认真看过《孙子兵法十三章》《战争论》,基本都是随随便便四十分甚至满分。

“待算术和文法考试后,就开始面试吧……”张越吩咐道:“此番,从官吏中只选拔两个屯长、十位队率和二十名什长……”

“只选三十二人?”胡建眉毛微微皱起来,感到有些棘手。

“嗯……”张越点点头,道:“这亦是无奈……”

保安曲太受欢迎了。

如今,已经有十几位将军甚至是列侯,向张越投书或者亲自拜谒,暗示着要给他们的子弟留一个位置。

然后,就是天子那边,也会从期门郎、羽林卫里,选派将官来此。

所以,中高级的军官,能留给新丰的也就是三十二个人选。

这已经是张越所能做的极限的。

“胡军正可以去透个气,若是果然愿意为国效力,沙场尽忠者,可以选择从伍长做起……”张越轻声说道:“本官这里,可以给一个承诺,成军之后,若是表现出色,可以优先提拔……”

伍长是军队里最底层的军官。

甚至,只是一个名为军官,实为士兵的高级步兵。

权力委实小的可怜。

便是军饷,也只是比一般的士兵,每月多个三五十钱而已。

只有到了什长,才有一定的自主权,可以发布命令,可以指挥属下。

过去的汉军,伍长一直都是由士兵们推举,连任命的环节都省却了。

换而言之,其实都是临时工,而且没有编制。

只是称作伍长,说的好听罢了。

一般的人,还真不稀罕。

特别是如今在考的这些人,大约是瞧不上一个小小的伍长的。

但也没有办法。

一个曲,哪怕是野战曲,编制也太小了。

但若要扩充为校尉部,新丰又不够格。

除非明年,全面掌握周围三县,成为一个四县之地的试验田,才可以有资格上禀天子,请求组建一个校尉部。

胡建听着,默不作声的点点头。

张越却是看向太上皇庙外的行宫方向,忽然出声:“殿下还在与乌孙使者商谈?”

“回禀侍中……”胡建低头答道:“自今日早上,殿下召见使者后,便一直在密谈,据说相谈甚欢……”

“哦……”张越笑了一声,点点头。

自前日刘进将张越和乌孙人谈出来的条件上禀长安天子后,天子很快就给了批复,将这个事情交给刘进和张越‘便宜行事’。

太子刘据甚至派了他身边如今最得力的亲信大臣家令王来新丰,跟随刘进处置此事。

王可不简单!

此人,张越听说过。

据说是关中有名的干吏,曾任为右扶风,政绩斐然。

因郁夷之灾,进入太子据的视线,然后由其族弟王沂举荐给太子。

一经任用,立刻就给太子系带来了一股新风。

特别是在李禹一案后,王就迅速崛起,如今已是太子据的左膀右臂。

此人,久经地方,是积年干吏。

做事风格,以沉稳踏实有名。

此人来新丰,几乎等于告诉张越,太子据对此事的重视程度已经高到了一定级别。

微微想了想,左右现在无事,张越便带着胡建,叫上了桑钧,去了工坊园视察。

首先看了铁模的生产情况,一切井井有条,张越看的非常满意。

最近,靠着生产铁模,新丰工商署销售额,已经几近千万。

仅此一项,产生的收入,就足以让人兴奋。

各个作坊,更是加班加点。

而生产铁模,使得工坊园诞生了许多精于切削作业的工匠。

这是很重要的技术积累和原始沉淀。

张越看着,非常满意。

但表面上却故作不喜,引得陪同众人忐忑不安。

等到桑钧忍不住开口的时候,张越就道:“我闻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而作坊之中,切削、铣膛,皆以锉刀、石磨手工而作!此非良策也,故不喜!”

然后,就下了悬赏。

“有能制可切削、铣膛之器者,赏百金,征为工商吏!”

众人听着,都是纷纷顿首。

心里面,自然立刻上心。

这也是中国式政治的微妙之处。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后世的4v,就曾上演过很多好戏。

某个绿党政客,点赞香蕉皮沾酱油后,一堆人跟风,鼓吹什么这样的吃法才是正宗、环保、完美。

而在封建时代,为了拍达官贵人的马屁,上上下下的人,真的是什么办法都用的出来。

更不提,张越所说的器械,落在那些随行的作坊主耳中,简直是天籁一般。

这种既可以拍马逢迎,还能赚钱的事情。

谁不上心?

当下,立刻便有人将这个事情提到了自家的重点工程上面。

张越却是看了看周遭众人的神色,便再不提此事。

他知道,很快自己便可以看到成果!

因为……原始的机床,其实技术含量不高。

只是隔着一层窗户纸,捅破后便没有什么障碍。

实在不行,张越还可以让丁缓出手,‘指导’一二。

而机械制造,只要开始,就没有回头路。

特别是在工坊园的这样一个特殊环境中,逐利的资本,会疯狂的开展技术竞赛。

看完铁模生产,张越就又在丁缓的陪同下,来到了工坊园的核心,少府作坊的实验场所。

一个多月前,张越曾在这里,看到了人类历史上第一台水力锻锤。

那台水力锻锤,只是从目前关中广泛存在的水锥,放大而来的版本。

靠着积蓄的水力,带动锻锤,就像小孩子玩的跷跷板。

利用重力和地心引力,作为动能来源。

即使如此,当时依然震撼了乌孙人,让他们目瞪口呆。

但现在……

若乌孙人再来此地,他们恐怕就不是震撼了。

而是惊惧了!

因为,如今的水力锻锤,已经是发展到第二代了。

第一代,只是验证机,作为技术验证存在。

所以,结构简单,技术含量很低。

在验证了,水力完全可以成为机械动能来源,提供日夜不休的力量后。

丁缓带人,改进了锻锤系统。

首先是更换了锤头,从石锤变成了铁锤。

然后是改进了动力系统,从原先的跷跷板,简单的利用水力和重力来做功的结构,改成以数个巨大木制叶轮来带动的动力系统。

最后,就是增加了限制锻锤高度的石墙。

使得锻锤可以快速的捶打,节省了时间,更少了浪费。

不过,这还只是第二代。

更先进的锻锤系统,已经在设计中。

张越看完,非常满意,深感自己的那本小册子没白给!

要换了他来做这个事情,且不说没有时间。

便是有,怕也没有这么快。

更不可能,像丁缓这般,能培养出大量的技术工匠如今,少府作坊里,已经有上百位工匠,学会了制造类似的锻锤系统。

若是张越的话,很可能他造是造出来了。

但,下面的人依然是两眼一抹黑,不知底细。

说到底,他对技术其实不懂。

所能做的,也只是照着回溯的图纸加工、制造。

而没有能力,用当世通俗的语言,讲解出来,更没法像丁缓这样的大匠般,可以手把手的教导,甚至耳提面授,指点不足。

“丁令吏……”张越将丁缓叫到身边,看着他,勉励道:“待下一代锻锤问世,本官必为明公向天子请功!”

“未来,便是如梧候一般,也是可以的!”

梧候阳去疾是汉家工匠的偶像,鲁班一样的人物。

因为他是目前唯一一个靠着技术,被拜为列侯的工匠!

丁缓闻言,却是拜道:“下官不敢独居全功,皆是侍中教导有方、殿下厚遇之劳……”

他很清楚,没有这位张侍中,就不可能有今天。

旁的不说,没有这位的图纸,就是现在的这个锻锤系统,他也起码需要十年才能制造出来,更不提更复杂、更精密的下一代了。

再说……

他也不想出风头……

列侯?

以前可能是他的目标。

但现在,他只想复兴父祖的学派,对于功名利禄,反而不怎么上心了。

张越看着他,轻声道:“列侯之封,明公当得起!”

只要下一代的水力锻锤问世。

那么汉家的锻锤机械,就可以达到十五世纪、十六世纪的欧陆水准。

具备生产板甲和火炮的能力!

板甲这种东西,张越不是很看重。

火炮,才是他的目标!

因为,经过他在空间里的不断试验、配比。

如今,已经差不多摸索出了当前时代技术条件下,人工所能配置的最优火药配方。

不仅仅解决了颗粒火药的问题,还记录了所有的实验数据。

只要锻造和加工技术解决,火炮就可以发出怒吼!

其实,以现在来说,青铜炮也是能玩得起来的。

秦代巅峰造极的青铜铸造技术,现在依然保留着。

目前汉室,制造青铜炮不存在问题。

毕竟,秦始皇连十二金人都玩得起来。

早期的简单火炮,自也铸造的起来。

但问题是,张越不想让火器现在就出生。

那会吓坏小朋友的,也可能会出现技术扩散的风险。

但技术继续进步的话……

若是发展出拿破仑时代的火器水平……

送一门火炮给罗马,罗马的学者和工匠,能复制的出来吗?

恐怕,他们甚至连如何加工这样的火炮,也是不知道。

甚至连炮门上的材料,也生产不出来!

技术的绝对优势,足以铸起最好的防御。

就像现在的锻锤机械,等发展到下一代,请一个匈奴人来这里看。

他看得懂吗?

看懂了,回去能制造吗?

这就是技术壁垒的力量。

悄无声息,无影无形,但比长城还坚固。

…………

出了工坊园,张越的心情非常愉悦。

便连身边的随从,也都知道,今天张蚩尤很开心。

“侍中公因何而喜?”胡建忍不住问道。

“为中国喜!”张越很开心,就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为子孙喜!”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某一天。

当欧陆的蛮子们,终于通过不懈努力,打破了万恶的东方帝国的技术封锁,制造出了第一艘铁甲舰,让其下水的时候。

举国欢腾,无数人泪流满面。

而这时,在他们的头顶,数百公里上的地球轨道上,一颗汉家制造的卫星忽然启动了搭载的高速相机,拍下了这一幕。

远方,数十万公里外,一架航天器,恰好降落在月球表面,一个航天员举着一面旗帜,将之插到月球表面。

地球上,一片欢腾。

大汉天子罕见的出现在屏幕上,对全国发表讲话。

当天晚上,所有帝国子民,都在关注这件大事。

以至于新闻联播的全部版面都为其占据。

而在同时,帝国的情报部门,得到了从卫星发回来的照片。

“哦……”

“真是不容易呢……”

“总算能生产出帝国一百年前淘汰的铁甲舰……”

一个情报官员看着卫星照片,调侃着,然后告诉旁边的一个工作人员:“通知大鸿胪,可以向罗马解禁相关机械……”

“准许安息属国,三十年前向我主圣天子提出的军购申请,将封存的xx舰队,出售与它!”

这一幕,虽然只是幻想和憧憬。

但张越却很想将它实现,让其变为现实。

若是这样……

“死也无憾啊……”张越轻声说着。

第七百三十三节 抢亲

两天后,批阅工作完成。

一份八十人的名单,被送到了张越面前。

他需要从中选出三十二人,然后逐一任命。

这对其他人,或许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但对张越来说,却是简单至极。

他已经背熟了新丰上上下下,两衙一署(县衙、县尉、工商署)三乡一城,所有有秩以上的官吏名字、籍贯、履历和政绩。

甚至能记得很多人的身高、口音、个性。

所以选起来,速度非常快。

只是一个时辰的功夫便将名单确定下来,然后交给陈万年,由后者送去给刘进用印。

于是,当天下午,这份名单,就被张贴在了县衙外面的露布上公示。

这也是张越主政新丰以来最先被确定的规矩了。

事无大小,只要是县衙的决定,都要先公示、宣传,使人民知道,然后再执行。

所以,有些儒生不喜欢甚至憎恨新丰的政治,也是能够理解的。

毕竟,民可使使之,不可使由之。

这种不愚民的路子,在主流的思想派系里,只有黄老余孽才玩的出来!

在这些人心里,泥腿子越蠢越好,越无知越容易统治。

百姓都懂法了,都知道政策了。

要老爷们何用?

不过,这少许杂音,张越是直接无视的。

新丰县内,更是没有什么人理会。

相反……

公告一张贴,立刻引来无数人围观。

“这是保安曲的录用名单啊……”有人惊呼着,立刻吸引来更多的关注。

很快,一辆辆豪华马车驶来。

公侯勋贵,济济一堂。

更有着大腹便便,衣锦服华的巨贾。

“主公,名单一共是三十二人……”

“两位屯长,十位队率,二十位什长……”

家臣们凑到自家主人耳畔,窃窃私语。

“去查清楚,无有婚配者的名字……”只是瞬间这些大人物,纷纷下了命令。

汉室百年,已经告诉了所有人。

刘氏的游戏规则,就是武勋第一!

军功之外,尽皆浮云而已!

黄金万金,土地万顷,奴仆万人,不及斩首百级的猛将。

因为前者,一个不小心,就要掉脑袋。

而后者,只要不造反,不得罪天子。

便是犯罪,也可以抵罪!

军功是家族最好的基石,猛将是兴盛的根本所在。

最好的例子,就是贰师将军李广利!

当初,李夫人有三兄弟。

长兄李广利,从弟李延年、幼弟李季。

最初,李广利算哪根葱?

李氏外戚集团,真正的大人物,是协律都尉李延年。

李延年生时,权倾朝野,闻名天下。

是汉室最有名的音律家,更是知名的大文豪。

论起名声、地位,李广利拍马也不及。

便是李季,也是侍中领尚书事,位在霍光之上。

彼时的李广利,却在居延吃沙子,晒得皮肤黝黑、满脸络腮胡子。

但,李延年、李季,一朝失宠,全家被诛。

独独有军功的李广利,毛都没有掉一根。

反而日益强盛,权柄日重。

现在更是能决定丞相人选!

看到这一事实后,便是傻子也知道,军功是汉室最硬的硬通货。

更不提,汉家本就有尚武的传统。

吟诗作赋,算什么大丈夫?

北阙城楼下献俘的才是英雄!

连司马相如这样的大文豪,都要去西南夷镀金,开疆拓土,才能被人称颂。

………………………………

低着头,穿过一排低矮的屋舍。

前方就是家了。

不知道为何,王启年忽然心情紧张起来。

轻轻推开门,院子里母亲正在浆洗衣物。

堆磊起来的衣物,足足有两三个一人高。

王启年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跪下来道:“母亲,您什么时候又去工坊园找活了?儿子不是打过招呼了吗?不让工坊园给您衣物……”

“我儿回来了……”一直埋首在水池旁,拍打和搓揉衣物的妇人抬起头,呵呵的笑了笑:“俺这不是闲着嘛……就想着,给吾儿赚点家底,也好说门亲事……”

王启年听着,苦笑了一声,道:“大人!儿子如今已经是新丰工商署的吏员……秩比有两百石,月俸八百钱……”

这确是他的骄傲。

“啊呀,一个月八百月俸,能存多少啊……”

“现如今,新丰城内的闺女出嫁,聘礼都是一万钱起……”

妇人絮絮叨叨的说着:“而且,吾儿既然是官了,那也得置办一个大些的宅子才成!”

王启年听着,沉默起来。

他幼年丧父,全靠着母亲一手拉扯、养大,又费尽心机,送去读书学艺,才有的今天。

但也因此,耗尽了父亲留下的大部分财产。

在王启年的记忆里,母亲一直就是这样。

总是想尽办法的赚钱,总是穷尽一切的省钱。

一切都只为了自己能有一个好的生活。

深深叹了口气,王启年对着自己的母亲重重磕头,拜道:“启禀母亲,儿臣日前参加了县中的军伍选拔,侥幸获选,被拔为队率……”

“往后,月俸就不是八百钱了,而是四千钱!”

汉家野战部队的军饷,素来很高。

哪怕是非战时,屯驻关中的野战部队,军饷也是比照着居延边塞的障塞守备部队计算的。

目前,替人在居延服役一年,其责庸价为两万九千钱,基本上与戍卒军饷持平。

这还只是戍卒!

军官的军饷,向上不断打滚,几乎是肯定的。

也就是新丰因为名义是‘郡兵’,不敢真的比照野战部队的军饷配置。

不然,队率的月俸只会更高!

王母听着,却没有高兴,反而低头幽幽的抽泣起来:“俺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学乃父……不要学乃父……安安生生在新丰做个官吏,娶妻生子,平平淡淡渡过这一生,便是俺对汝最大的期盼了……”

王启年连忙磕头:“儿子不孝,让大人担忧了……”

他父亲在他九岁的时候,带着家里的弓箭和佩剑,跟着县中的十几个好友,一起投军,跟着贰师将军远征大宛。

结果再也没有归来。

连尸骨,都埋在了大宛的山谷里。

这是他永远的痛!

他依然记得父亲离别那日的场景,夕阳西下,驰道巍巍。

父亲的歌声,仿佛一直回荡在耳畔。

“岂曰无衣?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待他年岁渐长,读书懂事,便早在心中下定决心,一定要去迎回父亲骸骨,葬到他生前最喜爱的渭河边。

而欲如此,就必须从军,立下功勋!

故而,他一直瞒着母亲,悄悄的练习武艺、骑术。

特别是今年新丰公考,他考上之后,当了工商署的官吏,便有了更多时间和自由来充实自我。

不仅仅将工商署内所藏的兵书,背的滚瓜烂熟。

更进了撞球队,不断的通过运动,加强自身。

今次,新丰保安曲选拔军官,他瞒着母亲,悄悄报名。

结果是一举入选,甚至被选为队率这样的中坚。

“汝啊……”王母哭着道:“那沙场征伐,兵凶战危,汝因何要去冒险啊……”

“若是有个万一,俺如何活啊……”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喧哗声。

笃笃笃!

紧接着,有人敲起了门。

“王家婶婶,可是在家?”一个脑袋,探了进来,然后就看到了王启年,他立刻怪叫一声,声音仿佛见了腐肉的豺狼:“王家大郎在家!!!!”

顷刻间,便是一片鸡飞狗跳。

门外似乎上演起了争打的戏码。

砰!

王家那扇木门,连三个呼吸都没能坚持,就已经被人重重撞倒。

王启年和自己的母亲,抬起头,看向大门处。

只见,十余个穿着青衫,带着布帻,似乎是大户人家家臣、家仆一类的男子,正扭打成一团。

每一个人都想抢先,但每一个人都不愿意让别人先走。

于是,便打成了一团。

嘴中的威胁与恐吓,更是不断的飚出来。

“哪来的破落户,也敢于奉安君抢佳婿?”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拳打到一个欲抢在他前面的男子。

但他还未来得及高兴,便被身后的两人拉住腰带,然后按在地上。

“区区封君,也敢觊觎英雄?”这两人冷哼着,举起一枚信物:“陇右钱家看上的乘龙之虚,也是小小封君可以抢的?”

“钱家算个p?”冷不丁,有人从角落里杀出来:“可敢与吾家主公争锋?”

“汝又是谁?”

“哼!”来人高傲无比的冷哼一声,举起一柄佩剑:“吾家主公……姓司马……”

“当朝轻车将军是也……”

………………

王启年母子看的目瞪口呆,听着惊骇莫名。

“诸君……”王启年大着胆子,将母亲护在身后,然后拔出佩剑,看着众人问道:“不知道诸君此来为何?”

“阁下便是王公子讳启年?”听着王启年的话,原本在争斗不休,谁也不服谁的十几人忽然停手,然后一个个瞬间将衣服整理好,宛如君子一般,拱手问道。

“正是……”王启年疑惑着:“未知诸君,有何贵干?”

但内心的心防也算是放了下来。

那些人听着王启年的话,然后上上下下的将王启年打量了一番。

接着,每一个人眼中,都是流露出怪异的神色。

错非王家的门户虽然倒塌了。

但门槛还在,忌惮汉律的钳制,没人敢在没有主人的邀请下,擅闯进来。

不然的话,这些人恐怕早就扑将上来,将王启年给撕成碎片了。

“王公子……”那自称奉安君家臣的男子,擦了擦身上的灰尘,第一个开口,拜道:“我主奉安君严公,久慕公子威名,以为当世豪杰……”

“闻说公子至今未婚,甚憾之!”

“欲以女妻之,以侍公子枕席,好叫豪杰不寂寞……”

“未知公子意下如何?”

此人话音未落,那两位自号‘陇右钱氏’的人,立刻讥讽:“严家的嫡女,早就嫁光了吧?”

“区区庶女旁系,蒲柳之姿,如何能配王公子这样的豪杰?那岂非是明珠蒙尘?”

两人看着王启年,长身拜道:“好叫公子知晓,吾主钱公,为汉材官都尉,世代军功为家,闻公子豪杰,甚是倾慕……”

“恰好我主膝下有嫡女,年方二八,自幼家教森严,贤淑得体,正是公子这般豪杰的良配……”

“若是公子不弃,吾主愿以田宅五百亩,钱五十万、奴仆十人,并嫁滕妾八人为嫁妆……”

王启年听着,目瞪口呆。

而他身后的老母,更是不明所以。

无论是奉安君、陇右钱氏,甚至是那上官将军。

都是过去他们家听都没有听过,恐怕连接触都不可能的贵人家族。

但现在,这一个个却都争相上门,要嫁女儿?

特别是那钱家,连嫡女都拿出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

正疑惑不解着,就听着那自称是轻车将军上官氏家臣的人道:“王公子……夫人,可否许吾等入内一叙……”

王启年看了看自己母亲,思虑一番,最终拱手道:“不敢,还请诸公入内……”

“寒舍简陋,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众人却是早就在等他这句话。

王启年话音刚落,所有人立刻就一拥而入。

最当先的便是那刚才还文绉绉,一副谦卑礼让模样的上官家的家臣。

他带着人,冲入王家大门,然后对着王启年就扑了上去。

“公子,我家主公已在新丰,准备了新房……”

“今日吉日,良辰将近,还请公子莫要耽误……”

……………………………………

新丰县城内,类似的情况,接连上演。

军功贵族们,争相抢婿。

一时间,一片鸡飞狗跳。

新丰城内百姓更是看的目瞪口呆。

将军、封君、列侯,纷纷出手。

看准了,直接下手,手快有,手慢无。

其果决和迅速,让人吃惊,也让百姓们深受震撼。

对于汉人来说,富贵,是永恒的追求。

而今日,新丰县中百姓士人,共同见证了一个‘鸡犬升天’的盛况。

所有被列在保安曲的军官名单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是没有婚配的,都是天上掉下一个泰山,不由分说,就要嫁女送嫁妆。

根本不容反对。

而且……

泰山们,都是汉家闻名遐迩,势力颇大的军功家族。

真正的权势人家。

往常,一般的士大夫,连这些人的家门都进不去。

而这些家族也素来不和士大夫文官联姻。

现在……

这些人,却舍得将自家的嫡女,嫁给新丰的寒门,区区的什长、队率、屯长。

不止是那些没有婚配的人。

便是有了妻子家室的人,也一下子被人塞了一堆妹子。

也是此时,新丰百姓,都觉悟了。

“食必粱肉,学必武艺啊!”

“欲求富贵,非得武勋!”

各家大人,更是纷纷教训起自家的孩子。

白天县衙公布的三十二人名单,成为了‘别人家的孩子’。

长辈们,开始用这些人来激励子弟。

一碗碗鸡汤,被人熬了出来。

而新丰官场,更是深受震动。

事实以无比深刻、直白、简单的方法,告诉了每一个人。

读书救不了人生!

武勋才能改变人生!

富贵出自军功,而源于远方。

要想富,读兵书,要想贵,当军人。

书呆子是没有前途的!

到第二日,一首歌谣,在新丰县城的大街小巷,不胫而走。

无数孩子一边拿着木制小弓玩耍,一边唱着:“劝君不要买良田,军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军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人,军中自有颜如玉,丈夫欲遂生平志,发奋骑射读武经,他年北擒单于日,封侯拜相在当时……”

这首歌谣,因为太形象,也很容易被人理解。

于是,很快就传遍新丰,并向着周围泛滥。

不过半月,整个关中就已经人尽皆知。

第七百三十四节 传奇

不知不觉,已是冬十二月。

鹅毛大雪,飘落在新丰境内,只一个晚上,便将整个世界变成了银装素裹的壮丽山河。

踩着厚厚的积雪,张越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五十六名军官。

新丰保安曲的什长、队率和屯长们。

未来,张越远征时,要如臂指使的军队中坚。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张越没有经历过。

只在一些电影里见过,但那些画面,也都是一闪而过,带有艺术加工的夸张和虚构。

倒是游戏里,更逼真一些。

无论是全战还是骑砍,都揭示过一些东西。

不过,那基本都是西方欧陆的战斗方式,而不是东方中国的作战方法。

东方战争,是怎么打的?

宋襄公后,就再没有人会傻乎乎的约定作战地点、区域和时间了。

战国的数百年战火,更是彻底毁灭了旧贵族们文质彬彬的君子战争。

如今的战争,讲的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追求的是胜利,尽可能的杀死敌人,保全自己。

张越看过霍去病的手书,也读过兰台的汉军出征报告简牍。

心里面,多多少少,对当代战争有所了解。

“立正!”

“敬礼!”

一身甲胄的胡建,带着常远等参谋,见着张越到来,立刻大声下令。

瞬间,五十六名将官,齐刷刷的昂首挺胸,立正向前,同时举起右手,击打胸口。

这是张越专门设计的军礼,用于军中。

为的是避免繁文缛节,大家拜来拜去,也是为了树立权威,培养军官的条件反射。

军队,特别是中低级的军官。

最不需要的,就是有自己的想法。

打仗不是搞艺术创作。

可以天马行空,可以脑洞大开。

打仗,需要的是执行命令、遵守纪律,千军万马,宛如一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若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还要将军做什么?

这一点,是行之于任何时代,都可以称得上真理的军队纪律。

像三哥那样,自作主张,在港口玩导弹,然后把自己炸了的‘聪明人’在任何军队里,都是要剔除的毒瘤。

而这些日子来,张越让胡建等人,在此训练的主要内容。

就是军规军纪。

属于保安曲的军规军纪。

有后世的队列训练、坐姿、站姿、跑步等内容。

更有内务整理,让这些军官每日早晚叠豆腐块。

还有一些力量训练、体能训练。

以增加他们的体脂、体能和意志力。

连续十余日的训练,让这些从各处抽调或者考核选拔的军官,终于开始具备了一丝后世近代军人的气质。

“稍息……”张越回了一个军礼,然后踏步向前,对胡建道:“军正,下发操典大纲!”

“诺!”胡建立正以军礼答道。

然后,便带着人,将早就抄录好的五十六分训练操典,分发了下去。

保安曲这支部队,在张越看来是种子。

不仅仅将承接一个名为骑射的骑兵新时代,也将在未来,结束骑兵的霸权。

将世界引入一个新时代。

用全新的杀戮方式,来主宰战争。

故而,在一开始,张越对这些军官的训练方向,就是朝着近代的军队方向去的。

铁一般的纪律、没有思想的服从,以及高素质的文化修养、数学知识储备。

五十六份册子,很快就下发给了所有军官。

每一个人都拿到了一套。

“尔等,尽快背熟、记牢其中内容……”张越朗声道:“保安曲的兵员,将在未来半月募齐……”

“半个月后,所有不能熟记其中内容,不能准确运用其中知识者……”

“皆黩!”

“诺!”众人听着,齐声答道。

“善!”张越挥手道:“那解散吧!”

“诺!”众将昂首道,然后便整齐转身,笔直列队,在各自屯长的率领下回营。

…………………………

保安曲现下的编制,分为四个作战屯。

每屯辖两队十什,加上屯长,再加上屯长的副官,一共是十四人。

以甲乙丙丁,各自为编。

经过了这十几日的磨合,各屯上下,也都熟稔了起来。

回到营房,王启年将发给自己的小册子,拿在手里,正要阅读。

就听到了屯长的声音:“全体集合!”

他立刻起身,重新整理好自己的甲胄,然后用着极为标准的步伐,走向营房的主帐。

只是十个呼吸的时间,所有人就全部到齐了。

每一个人都按照着各自官阶,准确、整齐排列。

这是保安曲的规矩。

上级聚将,十息之内必须妆容整齐、准时到达。

衣冠不整者、不准时者和未能按照规定,站在规定地方的,统统触犯军法。

最低的惩罚也是十鞭!

严重者,将要开除军籍,退还原籍!

这些日子来的训练,已经清清楚楚的告诉了每一个人。

在这保安曲内,服从命令和遵守军纪,是何等重要!

最初数日,保安曲内,甚至有屯长被当众责罚,更是好几个什长被退回原籍,然后换来替补的在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翘首以盼,在排队,在等这营中有人犯错。

起初,王启年也犯了错误,被人狠狠的架在了辕门上,抽了十鞭子。

至今,背上依然火辣辣的疼。

这疼,让他牢牢记住了自己的错误。

从此不敢再犯。

在军帐门口,一个年轻将官,拿着名册,走上前来,一一点名。

“陈选……”

“到……”

“张路……”

“到……”

“王启年……”这将官叫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微微露出了笑容。

“到!”王启年赶紧答应,然后昂着头,看着那人。

因为,那是他的大舅子。

汉轻车将军司马安的长子司马敬,现在的保安曲甲屯司马(屯长的副手)。

十余日前,王启年被司马家硬架着到了新房。

本以为,自己要娶的是什么无盐氏。

但婚宴上,见到的却是一个婀娜美丽的少女。

当时,王启年心里便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规规矩矩的,派人请来母亲,然后拜堂、结白首之盟,定同穴之约。

想着这些,王启年就看着周遭的同袍。

一位位队率、什长。

几乎都是陇右系的子弟或者娶了陇右贵女的人。

这也是汉军的传统。

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

比起冷冰冰的军法、军规和呆板的军赏条例。

更能激励士卒用死,凝聚士气的,肯定是乡党、兄弟、袍泽之情。

从前,王启年还不知道,但娶了上官家的女儿后,在妻子的教导下,便已经明白。

司马敬规规矩矩的将名点完,然后转身,对着军帐禀报:“启禀屯长,甲屯将官,计有队率两人、什长十人,屯司马一人,今皆以到齐,请屯长示下!”

“辛苦司马了……”帐中传来屯长的声音:“诸君请进吧……”

于是,众人跟着司马敬,走入军帐中。

一入帐中,作为前队队率,王启年便带着自己的什长们,站到了左侧,与后队队率陈选所率的伍长们相对而立。

每一个人都对应另外一个人。

一丝一毫,都没有差错。

这是十几日来无数次重复训练的成果。

“诸君请安坐……”屯长的声音传入耳中:“俺这里正好有些浊酒,君等可自饮之!”

“诺!”王启年和对面的陈选高声应命。

然后就是各自的什长们。

然后大家,各自有序的后退,坐到位置上。

人人昂首挺胸,看向端坐在上首的屯长。

屯长是一个典型的粗犷丈夫,看上去三十来岁,满脸的髯须,皮肤有些粗糙,在脸颊上有着一道深深的刀疤,看上去有些狰狞。

但也因此,变得很有威势。

王启年知道,屯长很有来头!

是天子亲自点的将,从长水校尉那边空降来的。

据说曾与匈奴人,在浚稽山血战,手下的人命起码在两位数以上。

“军候下发的操典册,大家都带在身上吧……”屯长轻声问道。

“回禀屯长,末将等都带来了……”王启年立刻起身答道。

对面的陈选也道:“末将等也都带着……”

“善……”屯长站起身来,手里拿着那本刚刚发下来的册子,道:“军候是霍冠军、孙吴一般的人物,吾等有幸能在军候麾下,是祖宗有德,才有的机会,君等不可懈怠,一定要认真学习、研究……”

“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寻常人几辈子也未必能碰到的好事!”

王启年听着,重重的点头。

册子虽然还没看,但军候的名声,哪个不知道?

一本《孙子兵法十三章》,让天下兵法大家俯首。

近乎人人都说‘使孙武复生,不过如此’。

如今有机会能在这样的名将麾下学习,哪怕只是学个皮毛,怕也能受益终身,福泽子孙。

“俺和乙屯的黄屯长打了个赌……”

“十日之后,两屯比较操典,败者从此要称胜者为兄……”

“直至下次比较……”

屯长呵呵的看着众人,问道:“君等是想要当大兄还是仲弟?”

“自是大兄!”王启年大声说道。

其他人也都是群情激愤,纷纷道:“当然是得吾辈为兄……”

更有甚者,有什长道:“北地之人,不通文法,如何是我陇右将门的对手?”

那乙屯,正是北地系将官的地盘。

而汉军内部,山头林立。

北地系和陇右系,是其中最大的几个山头之一。

往年各自地图炮,人身攻击,是稀松寻常的事情。

如今,在这保安曲中,自也不能例外。

屯长看着众人的情绪高昂,满意的点点头,道:“吾辈丈夫正该如此!”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军中若要进步,就要争夺他人的资粮,一步强、步步强!”

“但也不可轻敌!”屯长忽然话锋一转:“那黄德良,可非什么善茬……”

“当初在浚稽山,其随赵侍中,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

“连匈奴的骨都侯,都有一个栽在他手里!”

“当然……”屯长看着众人的神色,猛然骄傲的道:“俺也非是等闲!”

“当初,俺跟着续公,屠了那扶乐国……”屯长颇为自傲的道:“俺一个人,便手刃了扶乐国那个奸相,将这反汉贱种的脑袋,挂到了玉门关的城楼上,迄今依然在那吹风……”

众人听着,都是肃然起敬。

王启年更是瞪大了眼睛。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天,自家的屯长的来头。

承文候续公的部将啊!

承文候续相如,是如今汉家的英雄,备受推崇的豪杰。

这位英雄,生平做的最大的事情,便是两年前,也就是太始三年,带着二十多骑,灭了西域的扶乐国。

一将帅二十骑而亡一国。

虽然有借了乌孙兵的缘故,但乌孙人也只是提供方便,并未直接参战。

此役,续相如一马当先,带着部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了扶乐国的首都,夺门而入。

然后一路杀到王宫。

虽然西域小国众多,最小的国家可能就是千把人。

但那扶乐国,却是万人之国。

有起码上千的士兵,但在续相如的二十骑面前,该国的军队、贵族,都如牛羊一般,只能束手就擒。

只花了四个时辰,续相如便占领了整个扶乐国。

控制了王宫、城门和府库。

然后,大摇大摆的押着扶乐王和他的妃嫔、大臣、贵族、财富和人口,回到了玉门关。

仅仅是其带入玉门关的战俘就是两千五百人。

这还只是计算壮丁的数字。

妇孺老弱,未在其中。

二十人打一万,而亡其国,掳其王,杀其相,俘其人口,更关键的是完整的带回了汉境。

这就是一个活着的传奇啊!

而现在,传奇之一,就在面前。

“难怪俺听着屯长的名字耳熟……”

“原来是他!”

“续公的左膀右臂上官问!”

王启年激动的想着,感觉与有荣焉。

在坊间的传说中,这位上官公,当初只是一个玉门关的戍卒,闻说西域扶乐国国王受其奸相蛊惑,隔绝丝路,虐杀汉商,于是奋而骂道:“贼子,安敢轻汉,必杀之!”

便跟着续相如,一路奇袭数千里,在乌孙人掩护下,杀进扶乐国,杀了那个奸相。

真的是大丈夫当如是哉!

王启年曾经为这位上官公的壮举而陶醉,却从未想到,有朝一日,可为其麾下之将。

而随着上官问坦露自己的事迹和壮举,整个甲屯,士气高涨。

第七百三十六节 泥靡归国

中军营房中,一场会议正在召开。

“本将曾在天子面前立下过军令状……”

“必致‘细柳营’,以报陛下!”

“明岁春三月,陛下或将亲临新丰观兵,届时……”张越轻声笑了笑,看着眼前的胡建等人,已不必多说了。

胡建听着,上前拜道:“末将必尽心竭力,辅佐军候!”

“末将等亦如是!”常远等人连忙跟着拜道。

但心中,却都是忐忑不安。

天下哪个不知太宗观兵细柳的故事?

如今,细柳营虽早已经消散在历史的长河中,但……

却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与之相比的。

那可是一支横压一世的铁军!

其强盛之时,群雄俯首,无敌于世。

如今,保安曲要用不过四个月的时间来达到或者接近细柳营的程度?

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是忐忑的。

汉之细柳营,便是宋之岳家军、明之戚家军一般的地位。

谁叫当年太宗那一句评价,太过犀利了些?嗟呼!此真将军矣!曩者霸上、棘门军,若儿戏尔,其将固可袭而虏也。至于亚夫,可得而犯邪?

于是,在世人眼中,细柳营就成为了标杆。

甚至成为不可企及的铁军!

不过……

望着自信满满的张越,胡建等人,忽然也有了信心。

立军令状的人,都有自信,他们如何会怕?

再说,他们都已经看过甚至是背熟了《操典大纲》,对其上的内容,可以说滚瓜烂熟,闭着眼睛也能背出来。

而《操典大纲》,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神书!

不止是事无巨细,安排了军队的事务和规矩。

更详细罗列了训练的要点、标准和规范。

若是认真按照《操典大纲》的要求来做,还真有可能在不过四个月的时间内,将保安曲练成一支像细柳营般纪律森严,军纪严格,令行禁止的铁军。

张越看着众人的神色,轻声道:“今日,本将与诸公,要商议的便是这保安曲四屯,各自的训练倾向与规范……”

“甲屯、乙屯,以骑射为主,当以迅捷、灵敏、有力为要,更要操练马术……”

张越仔细的叮嘱了一番,自己回溯到的一些骑兵的零碎知识。

听到胡建等人耳中,却是暮鼓晨钟一般的要点。

看着张越的眼神,更加炽热起来。

“丙屯,以我之见,当是步兵屯……”张越轻声说着:“为甲乙两屯之掩护,平时或骑马,或乘战车跟随骑兵行动……”

无论是冷兵器时代,还是火器时代,或者后世的信息化战争。

所谓战争,从来都不是靠着单一兵种决胜的。

骑兵没有步兵的掩护和遮蔽,就跟装甲集群傻乎乎的冲锋一样是送菜。

克制骑兵的手段和办法,有太多太多了。

就像后世的坦克一般,装甲再厚、速度再快,又能挡几发rpg?

又能挡几颗路边boom?

没有步兵随同作战,坦克就是靶子。

骑兵也是一样。

步兵和各种远程投射武器的威胁,始终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况且,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

若要攻陷敌城,消灭敌国。

靠的,从来不是飞机大炮,骑兵长弓,而是拿着各种武器,冲锋上前,白刃厮杀的步兵。

要决胜,也要依靠步兵。

这一点张越很清楚。

至于步兵能不能跟上骑兵?

这一点,不需要怀疑!

在事实上,自汉匈开战以来,除了少数时候以外,步兵的行军速度,远远高于骑兵。

为了节省马力保护战马,很多骑兵,甚至是龟速行军。

这是马这种生物的生理特质决定的。

这种偶蹄类生物,需要大量的进食时间和反刍时间。

一天中,它们最少需要十个小时来完成这些基本工作。

不然……

张越回溯的知识里,有偶尔看到过的二战美军骑兵操典规范。

按照美军的规范,在训练有素、情况良好和日间道路三种都存在的情况下,骑兵部队行进速度为十公里每小时。

每天至多行进五十六公里。

且,若非必要,每周需要修整两天……

即使是在紧急情况下,每周也需要修整一天……

这还是二战的美军,有着工业化的后勤设施,充沛的补给。

西元前的话,骑兵的行军速度,每天能有三十公里吗?

张越对此是深表怀疑。

更不提,骑兵走三天就要休息一两天这种事情。

所以,在汉匈战争中,经常出现,汉军步兵都跟匈奴人交火了。

骑兵还在几百里外的地方磨磨蹭蹭。

也就只有霍去病,靠着因粮于敌,大胆突袭,以战养战,才能如同旋风一般,席卷世界,打出了冷兵器时代的闪电战效果。

但……

匈奴人吃了霍去病那么大的亏后,怎么可能再傻到,在腹地脆弱的草场,留下大量的战马,等着汉军来骑?

现在,匈奴人早就学乖了。

他们现在将战马、妇孺老弱,集中安置。

而且,就算能找到机会,复制霍去病的成功,也会因为幕北的道路和沙漠,而功亏一篑。

故而……

在行军速度上,步兵是远超骑兵的。

距离越远,时间越长,优势越大。

骑兵能超越步兵的,只是在战时的突袭和灵活的出击上。

所以,保安曲必须配属步兵,来作为骑兵的补充和后盾,并在骑兵获胜后,作为尖刀,夺取最后的胜利果实。

不过,步兵训练,这种事情就不需要张越插手了。

秦汉的诸夏步兵,已经发展到了当前时代技术的巅峰与极限。

战国数百年的战争,更是积累了无数经验和心得。

张越要做的,只是捋顺条例,加以规范和总结。

所以,微微的提了几句,张越就放下这个话题,将丙屯的事情交给胡建亲自去抓。

“至于那丁屯……”张越轻声道:“本将将亲自直领、直率……”

胡建等人听着,点头道:“遵将令……”

“只是……”胡建好奇的问道:“末将听说,仿佛丁屯的操典,都与其他三屯有所不同……”

“不知道军候,是何打算?”

“丁屯……”张越轻声笑道:“本将的打算,乃是将之作为保安曲和未来大军的救护屯培养的……”

“其将士士卒,不以杀戮为要,而专精于救死扶伤……”

“故而,本将要直领、直率!”

近现代军队,野战医院的成立,使得伤兵的救治率大大上升。

这不仅仅挽救了无数人的生命,更确保了军队的战斗力。

作为穿越者,张越自然知道,野战医院和野战救护水平,意味着什么?

不夸张的说,一个合格的野战医院,起到的作用,说不定比飞机大炮还要给力!

胡建听着,却是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然后拜道:“军候爱兵如子,末将钦佩……”

常远等人也都拜道:“军候高义!”

他们自然都知道,眼前这位侍中、军候的能耐。

数月前,长安的伤寒都被其慑服了。

更不提,他还是汉家有名的养生专家,岐黄大家!

便是天子,也多赖其所献的养生之法!

这样的人物,亲自直领和训练,一支精于医治、救助的救护队。

那该有多大效果?

对于军心士气,恐怕更将起到难以估量的作用!

胡建等人互相看了看,每一个人都清楚,此事只要传将出去,丁屯就要成为最大的香饽饽。

会有无数人哭着喊着,也要挤进去。

哪怕是当一个卒子!

没办法……

人的名,树的影,概莫如是!

……………………………………

近乎在同时。

长安城,宣室殿外。

乌孙正使泥靡,已经向汉天子拜辞完毕,正在走下台阶。

他已经必须踏上归途了。

没办法,他必须在春天冰雪消融前,回到乌孙。

不然,匈奴人肯定会找他的麻烦的。

“使者此归,毋当牢记天子谆谆教诲……”大鸿胪戴仁亲自送着泥靡,一边走一边道:“天子对贵国与贵使,可是期待良多啊!”

“不敢!”泥靡轻声答道:“贵国陛下,是我国之叔伯……”

现在泥靡已经差不多摸清楚了汉朝君臣的喜好。

反正,自从新丰归来后,他在拜谒汉天子时,以‘小国外侄,恭问中国皇帝叔伯’作为开头。

立刻就得到了那位汉天子的喜悦和赏赐。

那位陛下,甚至赐给了他黄金五百金,丝绸五百匹。

如今陛辞归国,更是送上了许多的礼物。

果不其然,身旁这位送别的汉朝大人物,听着他的话,也是眉飞色舞,笑的嘴都合不拢了。

“贵使真乃知礼也!”戴仁笑眯眯的道:“乌孙有贵使这样的君子,兴盛可期也!”

泥靡听着,更加谦卑起来,道:“小使此番有幸,能朝贵国天子,深感荣幸……可恨不能长久侍奉,沾染圣安……”

“贵使若是愿意,可以随时来汉……”戴仁立刻道:“天子与吾,随时欢迎……”

泥靡听着,连忙拱手答谢。

此番出使,对他的影响和触动,近乎是天翻地覆一般。

他抬起头,看着这巍峨的汉家宫阙与辉煌的长安城,微微吐了口气。

汉朝……

他永远不会忘记在此的见闻的。

“小使会尽快送来子弟来汉学习……”泥靡道:“还请贵官届时多多照顾……”

“好说……”戴仁笑着道:“吾主圣天子,早有旨意,贵国学生,当敬若贵宾……”

那可是一个一千金的存在啊!

行走的黄金啊!

谁不用心?

再说,此事现在已经被太子系,视为重中之重的头等大事了。

所以,未来来汉的乌孙学生们,只要不触犯汉律,完全可以在长安城里享受等同汉家士子的待遇。

泥靡听着,笑了一声。

回国后,他立刻就会找借口,带兵去康居!

康居人口多,足有数十万之众。

随便抢抢,都能满足需要了。

“对了……”泥靡忽然回头,对戴仁道:“请贵国替小使,向贵国侍中张子重道别……”

“使者放心……”戴仁笑着道。

泥靡听着点点头,他抬头,看向远方。

心中闪现起这些日子来的见闻,同时盘算起此番出使的得失。

“汉朝,我会再来的!”他在心中发誓。

下次他来的时候,就不再是以乌孙使者的身份了。

而是乌孙昆莫的身份!

此番汉朝之行,他收获极多。

仅仅是与汉朝达成的那些协议,就足够他回国后,声威大震。

无论是与汉榷市,还是得到汉朝准许可以派遣子弟来汉留学,都是他的政治资本。

但……

泥靡同样明白,危险无处不在。

这个庞大的强盛帝国,哪怕只是打个喷嚏,全世界都要震动。

匈奴人也不知道能拦这个帝国几时。

一旦匈奴战败,汉朝必将君临天下,统治一切!

所以,泥靡知道自己要生存,要保持自己的权势与富贵,就必须与汉保持亲密关系。

特别是现在,在还有匈奴威胁的情况下,尽可能多的让汉朝知道自己的乖巧和恭顺。

不然……

未来一旦匈奴战败,汉朝人涌入西域。

到时候万一汉朝人觉得,元贵靡那个家伙比自己更合适当乌孙昆莫,那该如何是好?

打是打不过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得过!

所以……

泥靡知道,从现在开始,他必须和元贵靡比赛了。

他必须付出比元贵靡更多的努力,表现的更加温顺。

至少,要让汉朝君臣知道,他是听话的、懂事的,不会惹麻烦的。

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多来汉,多接近和结交汉朝人。

这是引弓之民的天性。

见强而伏,遇弱则欺。

对于强者,引弓之民从来不啻五体投地,甚至为奴为婢,甘为鹰犬爪牙。

只要这个强者,肯赏它们点残羹剩饭,便是卖肝卖肾,也是肯跟着干的。

当然,若有朝一日,这个强者表现出弱势。

那反手撕咬一口,甚至弑主,也是合情合理,天经地义。

作为大鸿胪,戴仁是四夷专家。

他自然清楚、明白的知道这些。

所以,他只是微笑着,静静的看着泥靡。

心里面无数个念头此起彼伏,对汉家的大鸿胪来说,策划战争、推动战争,和鼓动战争才是他们的本职工作。

“贵使……”戴仁忽然道:“西域有国曰:龟兹,素来对汉不敬……”

泥靡听着,猛然抬头,他知道,这是投名状。

而龟兹是匈奴保护的国家。

当代龟兹王的王后,就是孪氏的居次。

而且,龟兹国力在西域也算雄厚,比车师和楼兰还要强一些。

“贵官放心!”泥靡看着戴仁,道:“小使回国后,会好好‘劝劝’龟兹王的……”

直接攻打龟兹,肯定不行。

但杀几个龟兹商人,把他们的脑袋送来汉朝,却是可以的。

戴仁听着,呵呵的笑了起来:“那本官就敬候贵使佳音了!”

第七百三十七节 民兵

进入十二月后,整个关中,连续下了好几场大雪。

气温更是直线跌落,便是白天,也是冷的厉害。

新丰的渠道建设,已经停止了。

不过,在停工前,全县贯通了十四条大小渠道,另外还有七条已经接近竣工,五条已经动工的渠道。

总里程,超过了三百余里。

预计到明年冬天,全县将实现渠道村村通!

在西元前,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临渭乡的白马里,也接入了一条渠道。

这条渠道,引来十余里外的渭河之水,灌入白马里,然后从村西流向邻村的土地。

哪怕如今是冬季,大雪绵绵。

石头和夯土筑成的渠道里,也依然有着潺潺冰河水在静静流淌。

一些鱼儿,误入渠道。

很快就被巡视察看宿麦的农夫发现,然后抓了起来,用一根草绳串起来。

“正好给俺家大郎加餐!”这农夫欣喜的看着手上的那七八条小鱼,脸上乐得合不拢嘴。

“徐十二……”

正打算回家,猛然身后传来一声呼喝,农夫忍不住回头。

便看到一个瘸着一条腿,穿着华服的中年男子,在朝他招手。

“王家长兄……”农夫见了此人,连忙堆起笑容,迎上前去:“不知道大兄有何吩咐?”

言语之间,颇有些讨好的意思。

没有办法,别看这个人瘸了腿,但他却依然是白马里有数的富裕人家。

除了另外一户做生意的赵家外,最有钱有势的就是他了。

王家有三兄弟,此人是老大,早年在边塞被匈奴人射中膝盖,落下残疾,不得不退役回家荣养。

而他另外两个弟弟,则留在军中服役。

如今据说都已经当了官,管着不少人。

瘸了条腿的男人,没有要身边跟着的奴仆搀扶,而是托着伤腿,迎上前来,对农夫道:“十二啊,俺家今天杀了牛和羊,俺念着十二家今年遭了灾,歉收了粟米,所以就给你带了些牛肉和羊肉来……”

说着他便挥挥手,身后的仆役立刻从一辆被推着鹿车上,取来两包用草绳和麻绳包起来的肉,交到农夫手上。

“拿回去给家里的大郎和四郎补补身子吧!”

“这如何使得?”叫徐十二的农夫赶忙推却:“俺还欠大兄几千钱呢!”

“怎好意思再拿大兄家的东西?”

“若被族老知道,还不得教训俺不识礼数?”

“哎!”瘸腿男人亲自将肉硬塞到徐十二手里,慷慨的道:“些许个铜钱,算的了什么?”

“十二啊,你和俺都是打小长大的,岂能不知俺?”

“你家大郎,今年二十了吧……”

“这马上,县衙就要点兵,校阅,依俺看,肯定是可以入选的!”

“俺的二郎,也到了年纪呢!”

“到时候,到了保安曲,说不定还要靠你家大郎帮衬……”

徐十二听着,终于收下了肉,道:“承蒙大兄看得起,俺回去后,定教训大郎,叫他若是有幸得选,一定记住大兄家对俺家的关照!”

瘸腿男人一听,笑的合不拢嘴了,嘴上连忙道:“这哪里使得?这哪里使得!往后,若是十二家大郎,与俺大郎同为袍泽,互相帮衬、关照便是……”

说着,又让人多拿了一包肉来,塞给徐十二:“这里还有些牛肝和羊肚,十二拿回去给家里的妻子也补补……”

“多谢大兄!”徐十二赶忙拜谢。

瘸腿男子,却是笑呵呵的道:“俺还要去给十四家和老李家去送些肉,就不陪十二了……”

“大兄慢走!”徐十二连忙拜别。

看着徐十二渐渐走远,瘸腿男子,勉力抬起脚,一瘸一拐的继续上路。

但他身边的奴仆们,却都是有些看不懂了。

今天一早,主人就叫醒了家里人,将前几日刚刚买回家的牛羊宰杀了。

然后,就将肉都分别包起来,带着大家上路。

本以为是要将肉送去给乡里的亲戚和乡官邑的官人。

哪知,却是给村里的农户。

还如此的客气!

简直是看不懂了。

“主公……”一个奴婢大着胆子,上前问道:“您何必与这些穷酸客气?还将这样好的肉送给他们?”

“你懂什么?”瘸腿男人冷笑一声:“俺大郎,学了十年武艺,如今正是要大有作为的时候,岂能小气、吝啬?”

“俺旧年在军中,听一个投军的学问人说过,这带兵打仗,最是讲究施恩于下了!”

“几百年前,有个叫吴子的人,甚至能给士卒吸浓!”

“为了大郎,未来出息,俺送点肉,又算什么?”

摸着腿上的伤患处,他想起了当年受伤的时候。

为了救他性命,营里的队率,背起他走了几十里路,回到居延城里,然后如同照顾兄弟一般为他治伤。

而现在,那位当初的队率,已经是大汉的将军了!

即使如此,前些年老上官回京的时候,也未忘了他。

特地带人来临渭乡看他,还给他留了许多礼物。

仁义啊!

想着老上官,瘸腿男人知道,自家要发达,也须得如此不可!

想要别人给你卖命,你不拿出点仁义,别人怎么可能服气?

那北地、陇右的将门,为什么厉害?

就是因为其乡党子弟肯给他们卖命,打仗的时候,拼死冲杀,奋勇向前!

………………………………

徐十二提着三包还带着温热的肉,兴冲冲的回到家里。

对着正在厨房忙碌的妻子喊道:“女弟,你看俺带了什么回来了?”

妻子兴冲冲的跑来,见到他提着的肉包,眼睛一亮,问道:“十二,你哪来的肉?”

“亭里的王家大兄送的……”徐十二笑着道:“快拿起煮了,给大郎和四郎补补!”

“王瘸子?”妻子皱起眉毛:“他会这般好心?”

“还不是看俺家大郎威武,想要结个善缘?”徐十二笑呵呵的道:“快些去煮吧,大郎快要回来喽!”

话音刚落,远方的道路上,就传来了雄壮的歌声。

“披铁甲兮,垮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夫妻俩立刻顾不得说话了,赶忙出门。

就见远方的道路上,一支三百余人的队伍,列着队列,整齐的前进。

当他们来到白马里的路口时,便停了下来。

数十个白马里的儿郎们,向着领队的官吏道别一声,然后欢呼着走回家。

这是结束了上午的军事训练后,解散的民兵们。

自冬十一月后,新丰全县,就开始了组织民兵训练。

官府甚至派来了禁军的军人来训练这些农夫之子。

教导他们使用各色武器,军中规矩、口令。

而对大多数的新丰农民来说,这是他们家庭唯一的晋升途径。

若能学的武艺,投军入伍,吃上刘家的皇粮。

全家都有了保障!

若是幸运,遇上战争,斩首归来,那就更是可以光宗耀祖!

至不济,便是郡兵,也比单纯的种地强多了。

至少,当兵吃粮,还能拿军饷。

一刻钟后,在徐十二夫妇的期盼中,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踩着草鞋,进了家门。

正是徐十二的长子徐大。

“阿父!”

“阿娘!”

“哎!”徐十二笑着答道:“大郎回来了,快进屋暖和暖和……”

就连一直在家里烤火的幼子和两个女儿,也都闻声出门,围着徐大,转悠起来,簇拥着他进了家门。

“大兄,今天在乡官邑,学了什么?”才十二岁的幼子,更是兴奋不已的问着。

“俺今天学了骑马!”徐大非常骄傲的炫耀着:“四郎,你是不知道,那马可大了!俺花了许多力气,才骑的了!”

然后,他就见到了自己母亲,拿着肉去煮。

便对徐十二问道:“阿父,这肉是哪里来的?”

“村里的王大兄送的……”徐十二笑道:“那王家看我家大郎威武,所以要结个善缘……”

“呵!”徐大咧着嘴,笑了起来:“王瘸子这个善缘结的好,不枉俺今天教他家大郎射箭!”

“我儿竟能教人射箭?”徐十二听着,立刻高兴起来。

“那不!”

“不瞒阿父,俺如今射术,便是乡官邑里,也算有数了!”

“县里派来的教官,都对俺青眼有加,说是要向县里推举!”

徐十二听着,真的是骄傲不已。

…………………………

县城军营内。

张越正在教导着乙屯的军官们,如何制作石膏,并进行简单的战场骨折救护。

在冷兵器时代,大半的战场伤害,都源于各类骨折。

而多数残疾,是骨折善后不良引起的。

至于那些严重的内外伤……

其实是救不活的。

所以,张越将乙屯的救护技能,向着广泛存在,并且容易救治的各类伤患引导。

譬如骨折、箭伤、感染、战场紧急止血、包扎之类的事情。

而这骨折救护,是最容易模拟和演练的。

连个模特都不需要,拿个假人,便可以学习。

经过数天训练,乙屯的十几个军官,基本都已经学会了简单的战场骨伤处置情况。

看着这些年轻的军官们,渐渐的熟练起来。

张越也是非常欣喜。

“侍中公……”这时候陈万年捧着一叠公文,走进军营,道:“此乃各地乡亭冬训情况的报告……”

张越接过来,拿在手中看了看,然后交给陈万年,道:“通知各乡,开始按照预定计划,进行冬演!”

“诺!”陈万年领命拜道:“下官这便去通知……”

正要离去,可走到一半的时候,陈万年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道:“侍中公,长安大鸿胪派人来新丰,传了一条口信……”

“嗯?”

“乌孙使者,已于三日前陛辞归国,临行前,使者托大鸿胪向侍中问好……”

“知道了!”张越点点头。

乌孙人归国了?

那就归国了吧!

终究只是一着闲棋而已。

想着乌孙人,张越想到了另外一个事情,便问道:“护羌校尉范明友若是回京,请立刻告知我!”

数月前,范明友和张越联袂向天子请求,以‘故兹候稽谷姑有功天下,如今绝嗣,甚憾!请陛下怜悯,复其国,以慰忠臣神灵’。

有了张越求情,天子自然欣然应允,同意了兹候国的复国。

不过……

稽谷姑死于太初元年,迄今十一二年。

当时,稽谷姑又是绝嗣。

所以,要找一个合适的承嗣者,还真有些难度。

至少,在长安是找不到了。

只能是让范明友回湟水,去寻找和这位兹候血统相近的亲戚来继承他的爵位和封国,同时供奉他的神灵。

算了算时间,范明友也该回来了。

而范明友此行,可不仅仅只是带回一个列侯继承人那么简单。

更肩负着,重新延续和巩固旧日盟约的重任。

当初,霍去病让小月氏各部,到湟水游牧。

双方可是共同有约。

汉将湟水,交给小月氏各部,各部必须随时响应大汉帝国的号召。

遇到战争,必须出兵出粮,协同汉军作战。

更得为汉扎紧篱笆,不可让羌人有穿过湟水,袭扰河西的可能。

如今,这条盟约的约束力量,已经渐渐松弛。

原本忠诚的湟中义从,渐渐的不那么忠诚了。

故而,张越和范明友商定。

他此次回去,除了寻找一个稽谷姑的后人,同时晓瑜湟中义从各部外。

更要调查这些年来,义从各部的变化、实力情况以及各部首领的态度。

为未来彻底解决湟中义从问题奠定情报基础。

张越不打算,继续掩盖湟中各部的问题。

也不想当个裱糊匠,将问题留给子孙后代。

毕竟,若湟中义从们三心二意,那么,羌人就有机会搞一次aaaal了。

张越可不想,未来自己在前面打的好好的,结果后院起火,羌人们冲进河西到处烧杀抢掠搞破坏。

陈万年听着,连忙恭身道:“下官知道了,一有范校尉的消息,便会立刻禀报侍中!”

“嗯!”张越点点头:“县丞去忙吧!”

“诺!”

“下官告辞!”陈万年恭身再拜,轻轻退出军营。

帐中,张越看向那些因为陈万年到来而放慢了手脚的军官们,轻笑了一声:“汝等再将右臂骨折处置三十次!”

战场上恍惚,可是会要命的!

第七百三十七节 动员(1)

翌日,太阳终于升起。

不过,气温却并未回升,反而更冷了些。

来自县衙的命令,贴到了各乡亭的露布上。

“县衙点兵喽!”无数人喧嚣着:“县衙点兵喽!”

全县立刻陷入了狂热之中。

这寒冷的隆冬,竟因此变得温暖起来。

旋即,家家户户,旦有男丁,年纪在二十岁以上,身高不低于七尺者,都进入了动员。

一个个农夫之子、地主之子、商人之子、工匠之子,甚至士大夫之子,都拿起了刀剑,背着行囊,在乡亭官吏的指挥下,开始集结。

第一个完成集结的,是新丰县县城。

上午午时,整个县城的七闾五里,三百五十名男子,便已经在县衙官员的率领下,列队于城外。

全部是年纪在二十到二十五岁,身高七尺以上的青壮!

刘进见着,也是啧啧称奇。

“张卿,孤读兵书,闻兵法有曰:选兵务四十以下,择其有力、敏捷之士……”

“卿之选兵,却是以年二十至二十五……”

“也未免太过苛刻了些……”

张越听着,呵呵的笑了笑,答道:“殿下所看兵书,应该是六韬吧……”

刘进点点头。

“那是太公与武王对奏!”张越解释道:“其与今,足有八百年之久!”

“中国用兵,早已过了战车和步卒的时代了……”

“如今中国精兵,必用良家子,加以训练,方能有成!”

“当年,李少卿奉诏,选丹阳壮士五千,于酒泉、张掖训练,历时五年,方成精锐!”

李陵能用八千打匈奴全国的精兵,当然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而是他一点一滴,含辛茹苦,好不容易训练出来的军队。

这样一支训练有素,进退有据,配合默契,技战术熟练的军队,打匈奴那些没有规矩和章法,乱糟糟的部族联军,当然是跟爸爸打儿子一样。

只是可惜,因为没有战马,缺乏灵活,而被匈奴围歼。

这样的精锐,当然不可能是用些三十岁的中年人练出来的。

肯定是用年轻人!

刘进听着微微点头,然后看着城楼下列队的民兵们。

一个小小的新丰县城,居然能动员出三百五十名年纪在二十到二十五,身高七尺以上的民兵。

这本身就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他微微感慨道:“孤曾闻,天下兵源渐少,国家不得已只能募兵……”

“如今观新丰征兵,却是如此雄壮……”

张越听着,笑道:“殿下有所不知,不是国家无兵,而是百姓穷困!”

“若都如新丰,可足食足业,人人皆有恒产,中国之大,天子一声令下,带甲百万、千万,不过弹指一挥之事!”

后世工业化国家的动员能力,就姑且不谈了。

就是秦代,国家的动员体制全面爆发的时候,所产生的能量,也足以让一切封建王朝震撼。

秦人在长平之战,举国动员。

连妇孺、孩子、老人,也被投入战争和生产中。

讲老实话,现在的新丰,也远未能达到秦代的程度。

刘进听着,暗暗点头。

足兵足食,富民安业,则天下升平!

这确实是真理。

也是他亲眼所见的事实!

“报!”

这时,胡建身着甲胄,快步走上城楼,禀报道:“殿下、军候,榆社游徼报告,榆社动员完成,全乡计有应募之民,四百八十五人,皆以整戈待发!”

“请殿下、军候示下!”

张越听着点点头,看向刘进,道:“请殿下下令!”

“命其待命!”刘进轻声下令,言语之中却是有些激动。

不久,来自临渭、骊乡的使者,也都来报告。

各乡的动员完成。

临渭动员后,共有民兵四百一十五人。

而骊乡最夸张,竟然有五百三十四人。

这样,加上新丰城,整个新丰县居然动员出年纪在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身高七尺以上的青壮男丁几近一千四百人!

简直是夸张!

刘进都有些忍不住的抽了口气,对张越道:“竟有如此多好丈夫?孤诚未料到!”

张越也没有想到,新丰的青壮比例,居然这么高。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也合理。

西元前的时代,普通人的寿命有限的很。

若是全国统计的话,恐怕平均寿命也就三十岁,可能更低!

人均寿命如此,自然青壮比例更高。

老龄化社会,那是工业化完成才有的担忧。

属于幸福的烦恼。

封建社会,老龄化什么的,不存在的!

当然了,新丰能动员出这么多青壮,与新丰最近半年的经济发展、就业稳定,是离不开关系的。

人民若是连肚子都吃不饱,穿不暖,那里有空闲来应募?

更别提像现在这样,冒着严寒,进行越野演练了。

就算人民肯,官府没有资源,也组织不起这样有效充分的动员。

“这皆是殿下与陛下福泽新丰百姓的功劳!”张越对刘进拜道:“经此一事,天下将皆知殿下的仁厚与功德!”

这次民兵动员,是新丰最好的宣传材料。

更是最佳的广告!

从此以后,除非新丰出了什么大丑闻。

不然,在这样实打实的数据面前,谁还能诋毁新丰的成绩?

便是关东的腐儒,在这样实打实的政绩面前,也将找不到借口非议。

因为,诸夏民族,是最讲实际的民族。

别看儒生们,一直把仁义道德挂在嘴边。

但实际上,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往法家的富国强兵上去靠。

连怂赵的王安石变法,也是打着‘富国强兵’的旗号。

而且,其实,富国强兵和仁义道德,没有冲突。

能富国能强兵的,谁敢说他不仁义?不道德?

孔子不也说过足兵足食,民信之矣?

刘进听着,忍不住飘飘然起来。

他望着城楼下的民兵队列,大手一挥,慨然下令:“张卿,请令各乡民兵,即刻开始演练!”

“诺!”张越恭身拜道:“臣谨遵令!”

便对胡建道:“传令,鸣鼓,令各乡按照预定计划开始进军!”

于是,时隔一百五十年,绝迹已久的秦代耕战体系下的总体战动员模式的一部分,在新丰悄然复活。

第七百三十八节 动员(2)

随着刘进一声令下,城楼下列队的民兵,开始行动了起来。

整支队伍,迅速的列成五个队列,排着汉军最标准的行军队形,渐次出发,踏上了远行之旅。

按照计划,他们将穿越大半个新丰,抵达渭河河畔,然后折返新丰县城,在城楼下接受长孙殿下的检阅。

这也是自战国以来,民兵演练的主要内容。

数百年的经验、教训与无数人智慧的结晶。

看着这些民兵远去,张越忽然想起了,自己在石渠阁里看过的《六韬》和《孙膑兵法》。

嘴角微微的翘起来。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在战国时代,兵家的大能,就已经在撰写类似近代的步兵、骑兵操典了。

六韬的《均兵》讲兵力配属,《军用》讲多兵种合成作战,《林战》讲野战和特殊地形作战部署,《疾战》讲遭遇战。

而除了对战术的阐述,各篇之间,都有着训练规范要求和队列规范以及战时条例。

最夸张的,则是《孙膑兵法》的《篡兵篇》,着重讲的就是选兵。

而《六韬》则专门分了数个大章节,来详细阐述练兵规范、战术条例以及编制组织原则。

这也就难怪,当代的军功贵族们,将这些兵书当成禁脔,轻易不让外人阅读。

不过……

到了张越手里,他毫不客气,毫不犹豫的将这些巨著的精华部分,加以简练,然后用通俗语言写进了《操典大纲》。

而《孙膑兵法》《六韬》这样的兵家巨著,现在,新丰各乡的乡官邑里都可以借阅到。

作为穿越者,张越无比清楚:知识,只有传播开来,才有力量。

被封锁和禁锢的知识,再牛逼,也不可能对世界产生任何作用。

就像现在,知识开始传播,被更多人知道。

于是,连新丰这样的小县,也可以组织起媲美边郡的民兵演练,能玩的了烽火逐塞。

………………………………

在刘进下令后,大约半个时辰。

临渭乡的游徼杨可便得到了命令。

于是,杨可便带着集结在乡官邑前的民兵队伍,便分成八个队列,有序出发。

临渭乡民兵,此番接到的预演,乃是模拟骊乡遭受盗匪侵扰,临渭乡民兵紧急集合,前往支援,在完成任务后,回到新丰县城,接受长孙殿下校阅。

临渭乡的民兵,训练有素,在整个新丰三乡一城里,除了榆社外,无人能及。

此刻,道路上,八支队伍,井然有序,次第交替掩护前进,颇有章法。

各部民兵,更是分为多个兵种。

有走在前后披甲持盾的甲盾兵,也有拿着弓弩,带着箭矢,走在中间弓弩手,更有着拿着长戟,散在左右的长戟兵。

甚至,还有一些带着工具的工匠,混杂在队伍里。

这些都是前任临渭乡的蔷夫兼游徼,同时也是杨可的前上司兼师兄王吉主政临渭时留下的遗产。

“甲士万人,强弩六千,戟盾二千,矛盾二千。修正攻具,砥砺兵器巧手三百人。此举兵军用之大数也!”杨可望着整个队伍,由衷的感慨道:“太公练兵之法,王兄用之,毫无生涩,吾不如也!”

不过,跟着王吉锻炼了大半年,杨可也磨砺了出来了。

上个月,他回太学,与师兄弟们叙旧。

结果……

原本无论才学还是见识,都远胜于他的几位师兄,在他眼中,忽然变得笨拙与呆板起来。

便是那些曾经被视为偶像的博士先生们,在他看来,也一下子褪去了光环。

不止是感觉如此,实际也是如此。

在太学,他将自己在这临渭做事的心得,结合《春秋》之义,侃侃而谈。

听得过去的师长和师兄们,都是若有所思。

便连董师,也难得的夸奖了自己,说‘杨生为我太学栋梁也!’。

但其实……

杨可知道,自己在新丰,算不得什么人物。

不过是事情做多了,书也看的够多。

曾经埋首只读《春秋》,如今却涉猎了兵家、法家、黄老、阴阳,更读了许多的数学、历史、地理之作。

也看到了民间疾苦,知道了农民艰难,心里有所触动。

于是,说话做事,便有了底气。

举例举义,都有了背景。

自己更是有了属于自己的见解与认知。

不再空泛而谈,不再人云亦云,也不再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心里想着这些,杨可便抬头望向前方:“明年太学又将有二十余位师兄弟,将来新丰实习……”

“吾得努力了,不可落于人后!”

太学的师兄弟们的才华、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他们一来,竞争就又会激烈起来。

能否在竞争中脱颖而出,关系未来的成就。

像是如今,在新丰颇有名声的贡禹、王吉、曾胜、杨望之等人。

据说连天子也听说了他们的名字。

在民间和舆论的风评,也都是非常不错。

于是,一下子便少奋斗了至少二十年。

拉平与那些勋贵列侯子弟的差距,有了未来出将入相的资格!

…………………………………………

杨可心中在盘算着自己的得失时。

散开的队列里,徐大拿着长戟,走在第一排。

他也在想着自己的盘算。

作为农夫之子,徐大过去一直懵懵懂懂,只知道耕地除草,并没有人生抱负和理想。

直到,他开始被乡里的官吏,拉去乡官邑接受训练。

第一次接触长戟、弓弩。

他便被深深震撼,感觉到了来自灵魂的战栗。

“大丈夫,当提刀万里,建功立业!”心中想着教官们曾经说过的话,徐大便拿紧了长戟,昂首向前。

远方的道路旁,一句句赞叹,传入耳中。

“好丈夫,真个威武!不愧是临渭乡的丈夫!”

更有着乡里的小娘们的窃窃私语声。

“要是能嫁这样的威武丈夫便好了……”

徐大循声看过去,见到了乡里有名的士绅之家王氏的几个小娘,也都站在路边,一双双大眼睛水灵灵的盯着自己,他不由得抬高了头,将手里的长戟拿的更稳。

这一刻,徐大感觉自己仿佛是家里养的那只大公鸡一样。

在拼命的张开鸡冠,露出鲜红漂亮的冠头,向着邻居家的那只母鸡炫耀、求欢。

咯咯咯……喔喔喔……

心中甚至还响起了大公鸡追逐母鸡的叫声。

徐大感觉自己的耳朵,红了起来,很烫很烫,心中非常害羞。

“俺要是能选入保安曲,便让阿父去王家提亲……”徐大想着:“不知道王家会不会同意?”

眼角的余光,瞥着那几个小娘的模样。

鹅黄色的襦裙,白白的皮肤,还有鼓胀胀的胸脯,小小的嘴,因为寒冷而微微发红的脸蛋……

这一刻,徐大感觉自己找到了人生的奋斗目标。

“俺定要入选保安曲!”

他举着长戟,大步向前。

与此同时,队列之中,不知道是谁,唱起来关中传唱无数年的古老歌谣:“肃肃兔,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臣……”

很快便成为大合唱。

徐大也挺起胸膛,加入其中:“肃肃兔,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歌声悠扬,声闻数十里。

一路高唱着战歌,四百余人沿着驰道,列队向前,很快便走到了临渭乡的乡界。

迎面,开来一支队伍。

数百人的阵列,同样严整有序。

而且……

比起临渭乡的民兵,这些人更多了些杀气和不可一世的气势。

远远的,他们的歌声也传了过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歌声苍茫,雄壮而威武。

透着层层杀机,流露着自身的骄傲。

徐大被这歌声震得脚下的步履,都有些松弛了。

…………………………

“榆社?”杨可骑着马,走在前面,听到歌声,眉头一皱。

在关中地界,敢唱这首秦代战歌,而不怕被人穿小鞋的,也就是榆社的人了。

谁叫,榆社是帝乡呢?

高帝的子弟兵们,便是唱‘大秦万年’,也没人能说什么。

远方,榆社的队列,正面走来。

当前的长戟,举得如林一般茂密。

齐声的歌唱,传入耳中。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一面旗帜,在雪地迎风而来。

其上‘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的大字,映入耳中。

杨可脸色一变,当即挥手,大声下令:“临渭丈夫今何在?安可叫那榆社匹夫抢了威风?”

便大声唱道:“四夷既护,诸夏康兮!国家康宁,乐无央兮!”

冠军景恒侯霍去病当年跨过弓卢水时所做的战歌,顿时响了起来。

临渭乡的民兵们,见到杨可高歌,不由得士气大振,纷纷高唱起来:“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凰翔兮!”

于是,两支队伍,在驰道上,一边飙歌,一边交错而过。

彼此都是瞪着眼睛,举着兵器,咬紧了牙关,谁也不服谁。

贡禹骑在马上,看着从自己眼前而过的临渭乡民兵,嘴角微微一笑:“王兄调教的好丈夫,果然不凡!”

第七百三十九节 请殿下为天下牺牲

民兵们出发后,张越和刘进,便来到了县衙中。

拿来一个火锅,涮起了牛羊肉。

这么冷的天气,吃上几盘牛肉、羊肉,确实是难得的享受!

吃到一半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喧哗声。

陈万年连忙自觉的放下碗筷,出去察看。

片刻后,便回来禀报:“殿下、侍中公,辉渠的长(河蟹)者们来了……”

“那还不快请?”刘进吃着嘴里的牛肉,吩咐着。

自从辉渠牧民们,在新丰城外扎根。

在他们的悉心照顾下,牧场的牛羊马匹,都养的票肥体壮。

新丰的农耕和渠道建设,多亏了他们养的牛马,才能顺利完成。

在刘进心中,这些牧民,自然再非什么夷狄。

而是‘父老’,忠诚于他的忠诚父老。

“诺!”

片刻后,几个辉渠老人,便带了进来。

他们见了刘进和张越,立刻就跪下来,磕头拜道:“奴婢们给殿下请安……给侍中公问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辉渠人、乌恒人还有湟中月氏义从,都是刘氏天子的家奴。

不像是汉家子民,便是拜见天子,撑死了也不过说一句‘草民xx’,辉渠人和宫廷宦官一般,在刘家人面前是得自称奴婢的。

哪怕张越,努力的想要纠正,也是无济于事。

对这些被霍去病慑服的部族来说,给汉家当奴婢,那是无上的荣誉。

很多人想做刘氏奴才,都没有那个机会呢!

在武威、张掖、天水、湟水和漠南。

刘家只要放话,不知道多少人要打破脑袋,抢一个给刘氏为奴为婢的名额。

所以,这些老者,在刘进面前自称奴婢的时候,那神态就跟后世的运动员拿了金牌一样。

张越微微瞥了一眼刘进,发现这位长孙殿下,也是甘之如饴的样子。

甚至,在这些辉渠老人面前,一点见外的神色也没有。

根本就没有什么矜持的态度,而是很随意的拿着筷子,夹着牛肉往嘴里塞,还一边嘟囔着问道:“诸位父老,来找孤有何事情?”

显然,已经是接受了这些辉渠人是他的家奴这个设定。

在家奴面前,当然不需要见外,更不需要收敛,只需本色演出。

就见那些辉渠老人中,有人爬出来顿首拜道:“殿下,奴婢们听说殿下欲要练兵,以伐不臣,辉渠虽卑,但辉渠男儿,也愿为殿下效死,还请殿下施恩,从奴婢们的子弟里,也选一些,充为殿下的侍从、奴才,当殿下的鹰犬和爪牙……”

说着,所有老人都磕头恳求。

刘进听着,也没有什么‘贤长孙’的样子,坦然接受了辉渠人的膜拜,看着张越,道:“张卿,便在辉渠勇士之中,选上一些吧……”

张越听着,心里面已经是和镜子一样了。

他呵呵的笑了笑,道:“臣谨奉命!”

辉渠老人们听着,千恩万谢,磕头不已,纷纷道:“殿下仁慈,殿下仁慈!奴婢们得殿下仁慈,死也值了,必定教训子弟,为殿下效死!”

送走这些辉渠老人,张越拿着酒樽,嘴角含笑。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或许可以解决乌恒、月氏问题的办法。

引弓之民们,没受过什么教育,也不知什么礼仪王化。

与他们讲仁政、谈礼义廉耻,那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就后世,有人想劝毛子戒酒,高卢鸡戒嫖,米帝戒毒一般,是没有作用的。

历朝历代的中原王朝,也都是落入了一个思维误区。

以为像对诸夏民族一般对待游牧民族,便可以收其心,将之同化。

然后教育成忠顺臣民。

但事实,却经常是反的。

但若换一个法子呢!

不跟他们讲礼义廉耻,仁义道德,而是谈主子奴才?

这虽然是开历史倒车。

可能也会留下许多麻烦。

但貌似比中原王朝曾经用过的法子,都要有用的多。

若是军事征服后,让这些人,都奉刘家为主子。

让各民族,成为刘氏的奴婢、家奴。

他们还会造反?反噬吗?

或许会吧……

但至少应该可以避免,类似盛唐如日中天之时,却被安禄山给搞没的事情。

讲道理啊,要是唐玄宗把契丹等被征服的异族,收为自己的家奴。

然后再学习我大清的一些先进经验,以奴制奴。

安禄山还能反吗?

就算反了,还能造成那样大的危害吗?

恐怕不可能了。

因为,很可能安禄山前脚造反,后脚‘忠诚的奴才们’便将‘逆奴’安禄山抓了起来。

可千万别小瞧奴隶制的引弓之民们对主子的忠诚度。

那可是不下于中原忠君意识下洗礼后的君臣关系的。

典型的例子就是,成吉思汗的帝国崩溃后,偌大的草原上,依然相信黄金家族的血脉。

黄金家族的人,便是个傻子,也能被人迎立为王。

到了清初,准格尔蒙古,就是靠着一个黄金家族的幌子,让康熙都是寝食难安。

这样一想,张越就觉得,还真是大有可为!

有些时候,或许是应该适当的开开历史倒车。

再说了……

现在,中国也未彻底消灭奴隶制,以诸夏手足为奴的人,一抓一大把。

中国天子,收一堆夷狄奴婢,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刘进却是看着张越一个人在那里傻笑,忍不住问道:“卿在想什么?”

“殿下……臣在想一个或许能解决夷狄之事的问题……”

“嗯……”刘进顿时来了精神,看着张越,问道:“什么问题?”

张越忽然抬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刘进。

看的他有些头皮发麻,灵魂战栗。

“殿下……”张越笑着问道:“您愿不愿意为了天下长治久安,国家社稷安康而做些牺牲?”

“嗯……”刘进试探着问道:“敢问爱卿,孤要如何牺牲?”

“臣想请殿下,从忠勇的辉渠忠候仆朋之后,选一位女子,纳为妃嫔……”

“若有可能,殿下还当自湟中义从、乌恒义从各部之中,选一女为妃……”

嗯……

国家需要您的大棒啊!

刘进听着,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会感觉头皮发麻了。

第七百四十节 银河帝国

延和元年冬十二月下午酉时未至。

天色便已经黯淡了下来。

呼啸的北风,低沉的嘶鸣着,吹起了零星的雪花,打在人的脸上,冷的有些疼!

刘进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狐裘。

此时,他正矗立在城楼上,看着从远方道路而来的民兵队伍。

“殿下,最先回转的应当是贡少翁(贡禹字少翁)的枌榆社……”陈万年低头哈腰,做着禀报:“如今看来贡少翁不止是民政做得好,连带兵也是好丈夫!”

刘进听着,点了点头。

但心情却是莫名的紧张起来。

他内心忐忑不已,问着张越:“张卿,孤今日服饰可正?仪容可肃?”

这个问题,他在过去的一个时辰内,已经问过张越十几遍了。

这一次,张越的答案还是如同上次一般:“殿下神武天成,秉山河之容,执干戚之柄,可谓穆穆君子矣!”

刘进听完,却还是不够自信。

没办法!

检阅军队,在中国的政治生态中,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早在数千年前,诸夏文明萌芽之始,诸夏这个概念刚刚形成之初。

禹王便在涂山脚下第一次检阅了有夏各部、城邦联军的军队,留下了著名的成语‘化干戈为玉帛’。

自那以后,阅兵或者说观兵,便成为了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大事。

春秋时期,鲁恒公为了震慑邻国齐国,举行了大规模阅兵。

结果因为不合礼制,被孔子写到了《春秋》中,予以抨击。

迄今,儒生们在提到鲁恒公时,都是鄙夷不已。

谷梁更是直接将鲁恒公与周幽王、周厉王这样的昏君相提并论。

所以,刘进内心的紧张与忐忑可以理解。

因为,这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盛大的政治活动。

虽然只是检阅民兵,虽然只是新丰一县的小规模检阅。

但,若是出了漏子,或者新闻。

只怕史官们会毫不留情的给他记上一笔。

远方的民兵队伍,已经出现在了视线范围内。

当先的旗帜上,绣着‘五星出东方利中国’之语,已经确凿无疑,是枌榆社的民兵了。

因为,这是只有高皇帝的子弟兵们,才有资格打的旗帜。

“贡禹在历史上,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武功的天赋……”张越望着那支严整有序的队伍,心里面不免得意起来:“在我手中,却是文武双全,当浮一大白啊!”

仔细想想,他改变的名人命运还挺多的。

贡禹王吉、龚遂解延年、陈万年、赵过、胡建……

这种改变历史,撬动风云的味道,是独属于穿越者本人的爽感。

心情一好,张越便微微的松了松衣襟。

扭头看向城楼上的其他地方。

此时,已是挤满了人群。

没办法,看热闹是诸夏民族的传统美德。

想当初,元封三年的时候,当今天子在关中搞了一个大型的角抵戏表演。

吸引了几乎大半个关中的百姓士民,前去围观。

对于关中人来说,有热闹不凑,浑身不舒服。

所以,为了顺应民心,今天工坊园罕见的放了半天假。

几千名工匠和学徒,一涌而出。

加上新丰县城的居民与周围百姓,一下子就将整个城市挤得满满当当。

而城外的道路、山丘,更是漫山遍野,乌压压的全是人。

据说,连骊乡也有百姓,冒着风雪来了新丰城。

“若是搞一个文工团,到处表演各类戏剧、歌舞,怕是能赚的盘满钵满!”张越看着这个景象,在心里盘算着。

以关中人民对热闹和戏剧的喜爱,加上这个时代娱乐的匮乏,张越知道此事大有可为。

只是……

他个人搞不了。

国家和官府也不便出面组织,不然就可能被人拿来和管仲当年在齐国搞国营红灯区类比了。

不过……

若是找一个归义贵族,组织一批胡姬,倒是可以搞起来……

夷狄嘛,不识礼数,不懂规矩,这很正常。

而且,胡姬又不是诸夏女子,便是谷梁和鲁儒的道德君子,也没处指责。

难不成,他们还敢违背孔子的教导,周公的教诲?

岂不闻,诗云:夷狄是膺,荆舒是惩!

心中将这个事情记了下来,张越打算过了今年,便去物色一个听话的归义贵族。

这种人长安城满大街都是!

张越只需要勾勾手指,便可以找到许多,愿意给他当傀儡和马前卒的家伙。

…………………………

枌榆社的队伍之后,来自临渭乡的民兵,也举着旗帜,出现在远方。

然后是新丰城、骊乡的民兵。

不过两刻钟的功夫,新丰的城楼下,便已经列满了四支民兵队伍。

在教官和乡官吏的号令下,这些民兵很快就被分为十四个方阵,分为步、车、甲盾、弓、弩等兵种,在新丰城外的旷野一字排开。

徐大举着长戟,站在队伍的中间。

呼啸的北风,吹在身上,稍微有些冷。

但徐大的内心,却是火热的。

因为,很快他就可以见到长孙殿下和那位传说中的张蚩尤了。

在新丰民间的传说中,长孙殿下,那可是太宗孝文皇帝的嫡长孙,据说出生的时候,手背上纹着一个‘仁’字。

一生下来,满室生香,有龙吟虎啸之声。

长安城的望气士们,都在当天发现,太子寝宫方向,有红光冲天而起。

有人言之凿凿的赌咒发誓,自己当时亲眼见到那红光冲天,有金、赤、橙、黄、蓝五种颜色的祥云出现在天空。

更有人说,长孙生下来后,天子抱着去高庙祈福,当天晚上宿于高庙偏殿,将长孙交由两个乳母与宫女侍奉后,便去歇息。

结果,晚上做梦,天子梦到一个白头翁在殿中逗弄长孙,天子好奇,上前去问:“公何人?”

白头翁没有回答,反而是回头对天子一笑,说:“此子类吾,汉必由其而兴也!”

说完就消失不见。

梦到这里,天子猛然惊醒,立刻去察看长孙。

结果发现,长孙在襁褓中,抱着一张简牍,嬉戏不已。

天子奇之,取出简牍一看,原来是太宗皇帝当年入承大宝的时候,向高帝神灵祷告的简牍。

可是当初太宗祷于高庙,承受大命时,已经将祭文全部焚烧。

而且,天子还发现,简牍之外,还有着一行鎏金的文字。

那不是太宗祭文的内容。

而且这些鎏金文字,极为奇特,天子不识。

便诏来群臣询问,也没人知晓。

大将军长平候卫青禀报说:“长安有名士杨王孙,善通古今之事,陛下不如请其入宫一解!”

于是,天子派人请来杨王孙,将那些鎏金的文字抄录在帛书上给杨王孙看。

杨王孙看完,就跪下来拜道:“这恐怕是被刻在简牍或者鼎腹中的铭文,古代的先王,将这些文字作为与神明交流的凭证,将自己的意愿告知上苍,上苍便会以龟甲的方式,告知先王……”

“故涂山之兆从而夏启世,飞燕之卜顺而殷兴之,百谷之噬吉而周王,现在长孙得到这样的吉兆,陛下应当沐浴斋戒,素服避正殿,使卜者卜于高庙……”

于是天子沐浴斋戒,素服避正殿三日,然后派太常卜于高庙。

卜得上上大吉,汉盛于长孙之兆。

这样故事,虽然都只是最近两个月,才渐渐流传开来的。

但一点都不妨碍关中人民,特别是新丰人民,深信不疑。

徐大自然是相信这些故事的。

至于为什么,之前十几年,汉家长孙默默无闻,近乎无人知晓?

这个事情,故事里也都有解释。

自古王者兴,必得贤臣辅。

汤武没有伊尹的辅佐,便不能成就大业,文王不得太公,只能困于岐山,齐恒公无管仲之佐,便只能流亡在外。

长孙殿下,也是一般。

侍中张子重,便是那太公、傅说、管仲一样的人物。

而且,是天上星汉的神明,兵主蚩尤的化身。

下凡来是为了辅佐长孙,兴盛汉室的

所以,他握着手里的长戟,高高的挺起自己的胸膛,希望自己能够被长孙殿下看到。

被那位张蚩尤看到!

尤其是后者!

前者只是明君圣王而已,但后者却是带来战争,吟诵战争和获得胜利的神一样的人物!

对徐大这样的小人物来说,当然是后者更亲切,也更愿意亲近了。

……………………

此时,张越正陪着刘进登车,准备检阅。

汉家检阅部队,分为阅和观两个部分。

前者就是后世阅兵的分列式,由高级贵族或者帝王,乘车检阅部队的仪容和阵列。

后者,是一种表演性质的内容。

由参阅部队,进行武艺展示。

也就是所谓的‘执干戚舞’。

刘进乘上早就准备好的战车,张越亲自为之驾车,陈万年和胡建则在前方牵马。

上百名期门军,环绕左右,作为护卫、依仗存在。

但刘进登车后,却更加紧张了起来。

张越甚至看到,这位殿下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这也不能怪他。

毕竟,他今年刚刚过完十八岁生日。

放在后世,还只是一个高中生而已。

从前又是一直宅在长安的宅男,那里有面对上千民兵和数倍于此的围观群众的经验?

患得患失,也就在所难免。

张越见了,便说着玩笑,缓和气氛:“殿下可知,大汉帝国,还有另外一个称呼?”

“嗯?”刘进奇了,问道:“什么称呼?”

“星汉帝国也!”张越笑着道:“也可以俗称银河帝国!”

刘进听着,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虽然不能get到张越的梗,但却莫名的觉得,张越所提的帝国名称,很是威武霸气,似乎确实可以作为大汉帝国的别称。

星汉帝国、银河帝国……

他抬头看向天空。

如今,已是夕阳西下,天色渐黯的时候。

“今夜星空肯定会美丽……”刘进在心里说:“孤兴许能看到星汉……”

汉人对银河有着特殊的感情。

不止民间,宫廷贵族,也很喜欢那条垂于星空的苍茫星河。

无数的故事和传说,都与星汉有关。

儒家思想里,更是有璇玑玉衡以齐七政的说法。

刘进更是深受这一思想的影响,于是,笑着对张越道:“卿之言,或许也对……”

星汉帝国!

银河帝国!

确实是一个美妙的说法!

张越看着刘进,忽然笑了起来。

因为他发现,刘进似乎接受了自己的笑话!

也就说是,假如未来刘进登基,他可能会在诏书和制书里,采纳这一说法。

换而言之……

未来的考古学家,若是发掘出刘进时代的文物,发现其上有着‘汉统御天下,为星汉之国,是银河帝国’的文字,会不会囧成一团?

这确实蛮有意思的!

第七百四十一节 膨胀的长孙

张越的笑话讲完后,刘进明显的放松了起来。

他站在战车上,身着冕服,头戴冠琉,看上去虽然青涩,但确实已经有了些上位者的气势。

“升车!”提着剑,刘进轻声下令。

“诺!”张越连忙领命,微微一扬马鞭,驾驶着战车,缓缓前进。

而陈万年和胡建,则牵着马匹,走在前方,控制速度。

没办法,诸夏是礼仪之邦。

礼仪之邦自然规矩多。

便以乘车而言,便有升车、立车、登车等不同要求。

特别是像今天这种场合。

作为主君的刘进,必须保持一个肃穆、威严的姿态,而且必须站在车上。

必须像春秋、宗周的君子们,致师一般。

这是很高的要求。

至少,张越自问是做不到的。

而刘进却做得很完美。

他持剑而立,冠琉肃穆,昂首挺胸,目视前方。

很快,战车驶到了列队的民兵阵列之前。

前方,牵马的陈万年,一边小跑着,一边向刘进介绍:“殿下,此乃是枌榆社之民兵!”

“枌榆社,高帝之乡也,龙兴之地,高帝安关东父老于此,以卫社稷!”

前方,枌榆社的蔷夫兼游徼贡禹,穿着甲胄,骑着战马,上前大声问礼:“臣禹率枌榆子弟,恭问殿下安!”

数百名枌榆社的民兵,齐声高喊:“恭问殿下安!”

然后,便齐声唱起了高帝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刘进听着,也是动情起来,拔出腰间的佩剑,向着枌榆社的民兵们致敬,道:“祖宗创业艰难,历代先帝,筚路蓝缕,致有今日,孤虽德薄才浅,不敢忘也!”

张越听着,默不作声,但心里面却是微笑不已。

“官场还真是一个大熔炉啊……”

“连贡禹这样的人,都学习了拍马逢迎……”

想当初,贡禹王吉等太学生,何等意气风发,誓要洗涤这污秽的乱世,将仁义与道德重塑,一副要挽天倾的样子。

才半年多一点,贡禹便已经学会了利用自身优势,隐晦而不留痕迹的向上面献媚的技能。

这可真的是……

不过……

作为过来人,张越很理解。

在学校的时候,谁不是嫉恶如仇,热血沸腾呢?

但现实,总会教育他们,然后一点一滴的对世界妥协。

第一次拍马,第一次走后门,第一次求情,第一次运用自己的权力给亲戚开脱。

渐渐成熟,渐渐稳重,也渐渐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不过,好在如今是西元前。

是公羊思潮席卷下的汉室。

人们有畏惧,有底线,也有良知。

像贡禹这样的精英,更是如此。

很显然,刘进很受用贡禹这样的讨好行为。

就听着这位长孙殿下,轻声说道:“贡少翁真良吏也,只治一乡屈才了……”

张越听着,当然秒懂刘进的意思。

“万年县缺一个县令……”张越低声道:“臣以为贡少翁可以居之!”

本来,过了年,新丰全县的干部,都要轮转。

特别是王吉已经拜为临潼守后,全县的人都在盯着,都在看着。

作为一个利益集团的大佬,张越很清楚,自己需要不断的拿出奖赏来刺激和激发属下的斗志、士气以及凝聚力。

而最好的奖赏,就是升官发财!

这就跟后世经营公司是一个道理。

创业期,大家伙跟着老板披星戴月,含辛茹苦,朝九晚五,两点一线,甚至吃住在公司。

图的是啥?

老板ptt里描绘的前景?

或许吧!

但,渡过创业期后,项目盈利了,公司赚钱了。

老板若不发点期权,奖励点什么……

呵呵……

那这个老板马上就会发现,一夜之间,技术总监带着人跳槽了,开发经理也跑路了,连财务都辞职了。

新丰现在也是一般。

已经渡过了脆弱期,渐渐进入收获和扩张期。

地盘也扩大了,关注也提高了,张越画的大饼,也似乎在开始兑现了。

这时候,自然要奖赏,要加薪升职,要酬功!

也只有这样,才能吸引人才、凝聚人才。

所以,其实张越早就做好了相关计划。

如今不过是顺着刘进的意思,提前说出来而已。

事实上,不止贡禹,年后整个新丰有三分之二的官吏都会升职、加薪。

很多人,将会到更大的舞台上去锻炼自己。

刘进听着高兴了起来。

他很享受现在这样的情况。

世界在孤手中,予取予求……

他甚至有些着迷和沉醉。

这也是统治阶级的通病,只要尝到权力的味道,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得陇望蜀,得寸进尺。

战车继续前进,越过枌榆社的阵列,便是临渭乡的阵列。

刘进立正在战车上,望着前方那些质朴的农民子弟的面孔。每一个人都在狂热而疯狂的注视着他。

“殿下千秋!”

“殿下千秋!”

民兵们的欢呼声,如同山呼海啸,席卷而来。

刘进听着这些欢呼声,内心的骄傲和得意,更加浓烈起来。

“这些都是孤的臣民啊……”他的眼中闪现出炙热的火花,内心被潜藏和掩饰的野心与理想,被这些欢呼声勾引出来,放大数十倍。

终究,他也只是一个年轻人。

而且,是一个有理想志向,想要有所作为的皇室子弟,更重要的是,他现在的地位今非昔比。

近乎已经被确认,将成为汉室的第三继承人。

无数的大臣、列侯,纷纷向他暗示,愿意效忠。

数不清的将军、校尉,悄悄的向他投递书简。

人人众星捧月,内外一片奉承。

而,他治下的这个地方,不过半年时间,就已经天翻地覆的改变了过来。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治安秩序良好,人民安居乐业。

他自也难免有些膨胀,有些自得。

望着前方,刘进忽然想起了张越与他说的玩笑,喃喃自语:“星汉之邦,银河之帝……”

“孤当为之!”

秦始皇,当年以为自己功迈三代,德超五帝,便自命为秦始皇帝。

若他将来,能将整个天下,都带入那太平盛世。

自然,也需要一个配得上自己功德的尊号。

银河大帝,就非常不错!

第七百四十二节 手持斧钺,口衔仁义

直到战车驶过全部阵列,完成检阅。

刘进依然沉醉于自己的野望之中,不可自拔。

而周围民众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也从四面八方涌来。

“殿下千秋!”

“侍中公侯万代!”

质朴的人民,用着他们所能想到的最简单的话语,抒发内心的感恩。

刘进兴奋的手舞足蹈,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的皇祖父那么喜欢巡幸天下了。

这种感觉……

简直胜过人间一切滋味。

不过……

与乃祖不同的是,这位长孙殿下,只是享受和喜欢这种感觉,却不愿意付诸实际。

他的三观和本心,不愿如此。

“殿下……”耳畔传来了张子重的声音:“请殿下训示!”

刘进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提着绶带,清了清嗓子,轻声道:“孤闻之,暴强有乡,仁义有时,所以孔子作《春秋》,有内外之别,亲疏之间;故王者欲行仁义,必执干戚而舞……”

这些话,当然不是刘进想出来的。

是张越带着胡建、龚遂、解延年等幕僚,穷尽了古文、今文的无数经典,寻找到最大公约数后,进行加工得来的。

刘进只是背熟了稿子而已。

不过,效果却是极佳的。

特别是,当张越安排的三十名期门郎,齐声高颂,复述着刘进的话,将之传遍方圆十余里的士民官吏耳中时。

很多人都安静了下来,静静的听着。

虽然很少有人能听懂,但听懂的人,却都是竖起了耳朵。

因为,大汉帝国的长孙殿下,正在阐述他的政治理念。

这是这位长孙殿下,未来的太孙、太子、天子,第一次公开阐明自己的立场、三观与态度。

但凡机灵点的,自然知道,应该怎么做。

贡禹就是这样做的。

他在心里默念着期门郎们高声吟诵的长孙训示,立刻就抓到了重点。

“暴强有乡,仁义有时……”他心中喃喃自语着,眼中露出了精芒。

毋庸置疑,这八个字才是重点。

后面的只是粉饰和解释。

而这八个字,贡禹暂时还没有找到出处和来历。

但这并不妨碍他理解。

所谓暴强有乡,当是暴力使用当有确凿的目标和任务,而所谓仁义有时,则是施行仁义,需要时机和环境。

这很契合当代汉室的舆论和思想环境。

毕竟,这年头,连国家杀人,都要放到冬天行刑。

四季轮替,各有意义,五行轮转,各有不同。

特别是董仲舒后,这种迹象越发明显。

谶讳派,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得以风生水起。

但……

贡禹却是微微翘起了嘴角,作为张越所看重和重用的心腹,坐镇枌榆社的年轻俊杰。

他自然和张越接触良多。

“这不就是张侍中曾与吾等说过的‘手持斧钺,口衔仁义’?”贡禹轻声呢喃着。

“手持斧钺,口衔仁义……”贡禹猛然睁大了眼睛。

这八个字,在过去只是侍中张子重的玩笑之语,撑死了算是一个政见和主张。

但,当从帝国的长孙殿下,准太孙,社稷未来的主宰嘴里蹦出来,这就完全不一样了。

它变成了国策!

至少是准国策!

未来,长孙登基,不懂这一点,不认清这个事实的,不仔细践行这一理论的。

统统都会被打入另册,说不定得去朝鲜、詹耳、日南,与野人为伴……

而这就是政治!

自古以来,概莫如是!

不跟朕走,朕就只好让卿与先帝走喽……

青史之上,无数血的教训,早已经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贡禹忍不住站直了身体,昂起了头颅。

神色肃穆,眼角隐有泪花闪现,一副仿佛听到仙音,如蒙圣训一般的神色。

而长孙的训示,继续传来。

“上行仁义,下则替罪诛暴,春秋之教,孔子之义也……”

“昔汤武用兵不为逆,并国不为贪,故为圣王,治隆数十世……”

“今孤观兵新丰,君子豪杰,并于左右,诚不敢有违先王之教!”

“愿行仁义,替罪诛暴,匡扶社稷……”

贡禹听着,整个身子都不由得战栗起来。

若一开始,长孙殿下还只是遮遮掩掩,那么,现在几乎就是明着告诉士民百姓,他的志向和打算了。

哪怕,披上了仁义的外套,纵然拿着春秋与汤武当挡箭牌。

但,其中的杀气,却已是呼之欲出。

四夷不服、作乱、叛逆。

便要替罪诛暴,便要匡扶社稷,便要为民做主……

我杀汝,与汝无关!

只因汝挡了我行仁义,布教化之道!

贡禹能想象的到,长孙的这些话,一旦传回长安,将会掀起怎样的惊天风浪!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看到了眼前风浪卷起,波涛汹涌。

………………………………

刘进却是四平八稳的将稿子念完。

这些话自然是经过他同意和首肯的。

也是符合他三观的。

内诸夏外夷狄,这一点毋庸置疑。

先王们行仁义布教化,更是正确无比。

就如张卿所言……

纨子不孝,父笞之,天经地义。

更何况行仁义,必须有力量!

没有力量的仁义,就是宋襄公,是妇人之仁,是亡国之仁,是弃天下,是弃百姓,更是弃自己。

而有力量的仁义,便是王者之师,王者无敌。

汤武以之伐夏桀,周武王用之伐商纣。

所过之处,箪食浆壶,恩泽四海!

欲为银河大帝,岂能无干戚之威?

所以,念完稿子,刘进拔剑向前。

张越与胡建,带着上百名期门郎,簇拥着在他左右。

刘进走到军阵面前,看着上千名已经因为他的行为而狂热起来的臣民与将士、官吏们,沉声问道:“二三子,可愿为孤践此仁义之道?”

“二三子!可愿为殿下大道效死?”上百名期门郎,齐声发问。

“愿!”回答他的是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

这呐喊声,宛如雷霆,炸响在九天之上,又如暮鼓响于山谷之间。

于是声闻数十里,震动天下!

………………………………

新丰的事情,甚至都没有等到第二天,便已经传到了长安。

一骑疾驰,直入宫阙。

背插羽翼的骑士,高高举着手里的令牌,一路横冲直撞。

北军的禁军,一路为其开道。

很快,骑士疾驰到了兰台之下。

“新丰急报!”骑士翻身下马,将手里密封的竹筒,送到了兰台值班的尚书令张安世手中:“请令君立刻报与陛下!”

张安世拿到竹筒,不敢怠慢,立刻持着他,驱车前往建章宫温室殿。

因为,这是汉室最高等级的情报传递。

意味着发生了大事,至少是天子下令要求不惜代价传递的事情。

所以,张安世连看也不敢看竹筒里的内容,亲自持着它,一步不息,穿过层层宫闱,直抵天子寝殿之前。

“张令君,有何事?”在门口,却被值班的宦官,新上任的建章宫监万安给拦了下来。

张安世看了看他,不动声色的道:“新丰急报……”

万安闻言,立刻道:“令君稍候,容奴婢通禀……”

张安世点了点头,但心中却是如同翻江倒海般的狂想。

因为这位新扎建章宫监,完全就是受自己那个小兄弟的福泽,才能有的今天。

当初李禹一案,导致宫廷洗牌。

一下子就空出了很多位置,引得无数人争夺。

特别是这建章宫监的位置,不知多少有背景和后台的人觊觎。

但最后,却被这个小小的宦官给抢了下来。

而他能够被天子看重,原因却是让人可笑,但又深感震怖的——天子看了十几个备选宦官,选来选去,都不满意。

于是,便派人去问郭穰:“旧者张子重在建章宫,何人服侍最为忠肯?”

郭穰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那位侍中官在建章宫的时候,有跟哪个宦官(除了他之外)接触的比较多的。

便是安排给这位侍中‘享用’的宫女,他都没有碰。

至于左右宦官,更是除了吩咐打扫卫生外,便没有了别的表示。

这就让天子奇了。

往年,历代侍中,谁不是拼命在宫廷营造声势,建立人脉?

而张子重倒好?

不仅仅没有去这么做,反而,得罪了一票仇人。

而且,事实证明,这些得罪的宦官,都是奸贼、逆奴!

天子当时就表示:“真忠臣也!”

让当时侍奉在一旁的大臣们,都是羞愧的低下头,但人人都在心里吐槽——他们要有张子重的娇宠,也不需要巴结宦官,以打探宫廷动静啊,但问题是没有呀!

于是,最后,这个本来和宫廷权力八竿子打不着的时任天梁宫监,不过是个小宦官的万安,提拔到了建章宫监、谒者丞令的位置上,成为建章宫中有数的大宦官。

而原因,不过是天子调查后,只找到了这个叫万安的宦官,曾经多次向张子重敬献奇花异草,却没有索取报酬,反而尽心尽力。

天子觉得这个小宦官,比其他人推荐的妖艳货色淳朴、忠诚、可靠。

最主要的是能忠君体国,敢于任事!

此事,在整个宫廷中都成为了传奇。

张安世知道,现在宫廷中,不知多少宦官在红着眼睛,跟小媳妇盼丈夫一般,期盼着那位侍中官回宫,然后跑去套近乎、献殷勤……

这是宫廷宦官们的生存法则。

而深知内情的贵族大臣,却都因此,深深忌惮那位侍中官。

便是张安世,其实也未尝没有产生过嫉妒和愤恨的情绪。

不过……

在他看到了工坊园里源源不断的利润,送到府邸的时候。

些许的嫉恨与愤恨,消失的无影无踪。

贤弟,依旧是贤弟。

而兄长自然是兄长。

但其他人,就未必了……

内心想着这些事情,万安已经回到了张安世面前:“令君,陛下有请……”

张安世收敛心神,跟着万安,步入寝殿之中。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刻。

寝殿中的气温,非常舒适,宛如暖春。

而大汉天子则披着一件外套,坐在一张塌上,端着一个小碗,在细细品味着什么。

张安世知道,那是从珠崖和詹耳朝贡来的燕窝。

这种南方的特产,如今在长安已是价比黄金。

因为它是张子重推荐给当今天子养生的专用贡品。

所以,一下子变在长安城走红。

特别是入冬之后,随着此物进入广大贵族富商视线,一下子就爆红起来。

现在,这种珠崖詹耳的特产,在长安城里,已经被吹的神乎其神。

无数贵族富豪,争相抢购。

更给这种詹耳珠崖的特产,冠以种种传说和言辞。

于是,作为目前唯一可以供货的大司农,瞬间多了一个畅销的奢侈品。

而且有价无市!

不到一定级别,有钱都买不到!

大司农数钱数到手筋疼。

由此产生了另外一个副产品——本来在朝堂中,还颇有声势的‘弃珠崖、詹耳’的议论,转瞬消失的无影无踪。

无数名臣文人,纷纷改口。

如今,在长安城里,谁敢提‘弃珠崖、詹耳’,几乎就和自杀没有区别。

没办法,就算是孔子复生,也无法说服那成百上千,想要益寿延年的贵族富商啊。

而这些人,在以孝治天下的汉室,是真正掌握一家大权的主宰。

哪个不孝子,敢让老父亲‘益寿延年’的美梦落空?

敢让老父亲吃不到燕窝?

再说,哪个不想益寿延年呢?

便是张安世,自己也跟着买了些燕窝,放在家里,每日早晚喝上一盅。

“卿深夜来见朕,因新丰急报?”天子却是慢悠悠的问了起来。

张安世闻言,赶忙回过神来,将贴身带着的竹筒,呈递上去:“臣半个时辰前,接到缇骑急报,不敢怠慢,立刻来面圣禀报……”

天子挥挥手,万安立刻上前接过竹筒,送到天子手里。

天子抬手,打开密封的竹筒,抖落出其中的纸条。

然后摊开来,借着灯光看了一遍。

张安世跪在地上,等候天子指示。

过了良久,他听到天子的笑声。

那是很少听到的笑声。

欣喜、欣慰、开怀,种种情绪,夹杂在一起。

张安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天子如此开心了。

于是,大着胆子问道:“陛下,有何喜事?”

天子却是扬着手里的纸条,假作无谓的道:“无甚大事,不过是小儿辈开窍了……”

“缇骑大惊小怪,往后这等小事就不必上禀了!”

但……

张安世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位陛下将那位建章宫监,叫到面前,吩咐着:“新丰缇骑,忠于王事,朕躬甚慰,赐金十金,布帛五匹,以兹勉励!”

第七百四十三节 暴怒的太常

翌日冬十二月甲申(初五),是一个好日子。

因为,汉家崇五。

逢五为吉。

经过百年宣传和沉淀,这一概念已然深入人心。

就和后世的六八大顺一般,成为了民俗。

不过,作为太常卿,商丘成却是有些烦闷。

即便,门外冬日之阳,高升于天,他也没有心情去院子里晒太阳了。

“这些博士是想要造反吗?”此刻,汉家的太常卿,颇有些委屈,看着案几上堆起来的文书,心情如同将要喷涌的火山,阴晴不定。

“古文诸,是觉得他们的博士官授的太多了?想要陛下罢黜几个不成?”抓起案几上的文书,商丘成直接就砸到了被他叫过来的太常丞曹青脑袋上。

“曹令君,汝掌诸博士,为何不能辅佐本官,督导诸生?”商丘成瞪着眼睛,怒气冲冲。

曹青听着,只能是低着头,默默挨训。

不然,他还能怎么办呢?

汉家的博士官,素来就是‘秩卑而职尊’。

清贵非常,而且,与宫廷关系紧密。

太常卿衙门,只是挂着一个‘掌博士’的名头罢了。

实则,根本管不得这些活泼、自由的士大夫们。

没办法,博士官的设置,在最初就两个标准。

博古通今、辩于然否。

只需要理论姿势高,嘴巴子犀利就可以了。

其他什么的,反而是次要条件。

所以,自秦至汉初,都是‘备员弗用’。

简单的来说,就是给一些缓则招安用的。

好叫他们不要在外面胡说八道,造谣生事。

也就是太宗之后,贾谊贾长沙横空出世,以其不世之姿,渊博之学,生生的改变了博士们的命运,从此博士地位,渐渐拔高。

成为了天子的私人顾问,刘氏的智囊团。

也是从太宗开始,博士官的任免,就不归太常管了。

尤其是当今天子即位后,这四十余年,历任太常卿,哪个决定过博士人选?

每一个博士官的拜与罢,皆是圣心独运,乾坤毒菜的结果。

所以呢……

汉家博士们的活泼与调皮,自然是可想而知。

特别是,他们没有直面君权的时候。

那真的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休说是调戏九卿了,逮着大将军,一顿口水喷脸上,又不是没人干过。

贰师将军李广利,不就是被有些人喷的有些烦了,干脆搬去了居延?

但曹青依然不敢辩解,只是静静的等着,直到商丘成训完,他才舔着脸上前拱手拜道:“明公恕罪,依下官之见,诸博士只是直抒己见而已……”

“历来,皆有故事,明公不喜,不回便是……”

这也是老刘家的言论自由——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力,但我可以不听!

博士们清贵无比,每一个都是各自领域的大能。

门徒上千,弟子无数,脑残粉遍及大江南北,五湖四海。

该尊重,还是要尊重的。

不能叫博士都没有说话和提建议的地方。

那不是堵塞言路,不纳贤臣名士之谏吗?

秦始皇都不敢做这种事情!

上一个据说干过这样的事情的那几个人,现在都还挂在史书上,被孔子钉在春秋中,供天下鞭笞,让万世唾弃。

所以,汉家对于公开上书言政、议政,特别是博士官这样的知识分子参政议政是很支持的。

至少天子本人就多次表态,鼓励和奖赏博士们议政参政。

为帝国的建设,添砖加瓦。

但商丘成听着,却是一屁股火!

他瞪着曹青,哼哼两声,脸色发白的骂道:“若彼辈真有胆量,直抒己见,胸怀天下苍生,为何不将这些文书,上呈天子?”

“不过是藏头露尾,欺软怕硬而已!”

商丘成一拍案几,道:“吾不管汝用何办法,总之,给吾解决了此事,让那些博士,来太常卿官邸,将这些文书带回去!”

曹青瞬间脸都黑了。

“明公……”他拱手求饶:“下官……无能为力啊……”

嗯……

大佬你都搞不定,我这个小虾米,怎么搞得定那些‘活泼’的有些过分博士啊?

商丘成这摆明了让他去做这个得罪人和背锅的事情。

他甚至都能想到,未来要是因此事出了问题。

商丘成肯定不会替他抗雷。

说不定还会踩上一脚!

当了二十几年官,在这太常衙门混了十几年,曹青哪里不知道太常卿们的作风?

有功劳我的,背锅你来!

这也是汉家太常卿们的本能反应,没办法,太常卿这个位置的死亡率,比当今天子的丞相的死亡率还过分。

丞相下台,只要不事涉谋反、大不敬。

撑死了也就是鞠躬谢罪,除国罚金。

但太常卿不一样。

这是一个动辄死全家的职位!

各种各样的死全家。

人在家里坐,锅从天上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就像不久前,万年县县衙纵火一案,就差点又烧掉一个太常卿。

“哼!”商丘成烦躁的跺了跺脚,很是不满曹青的表态,铁青着脸道:“曹令吏身为本官左膀右臂,掌诸博士,却临阵脱逃,若是在军中,本官以军法斩之,令吏也是罪有应得!”

曹青听着,死活不开窍,不肯‘承担责任’,反而纳头就拜:“明公在上,下官老朽,委实无能,还望明公再择贤能……”

“哼!”商丘成咬着牙齿,看着这个属官,恨不得将他怼进土里,但……

曹青也不是什么战五渣啊!

他是平阳侯一系的人,虽然是旁支,但也是皇亲国戚啊。

只好道:“既然如此,那曹令吏交出印绶,去太宰任事吧!”

九卿有司各署,都有着专门的养老机构,用来安置那些刺头、不听话的佐贰官。

太常卿的太宰就是其中之一。

别看太宰署,在太常排序很高。

但职权、油水和权力,全部倒数第一。

每年能用得到太宰官的,也就那么几次。

本来,曹青是怎么都不可能在五十多岁,这样的‘年富力强’的壮年就去太宰养老的。

但没办法……

商丘成发话,他不去也不行了!

不然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可能会发落去惠庙担任庙祝,负责惠庙衣冠出巡与祭祀之事了。

那可就彻底没脸没皮,永世不得翻身了。

所以,曹青虽然不愿,但也只好再拜:“下官谨受命!”

然后取下自己用了十几年时间,才拿到的太常卿丞的官印和印信等物,放到地上。

最后起身,拱手再拜:“明公保重!”

商丘成铁青着脸,看着曹青远去,内心的愤恨,无处发泄,便一脚踹在了案几上,将整个案几都给踹翻!

“江东饶舌之辈……”

“安敢欺我至斯!”

他抓着一份文书,恶狠狠的攒在手中,却终究没敢撕毁。

但内心的愤怒和怨怼,却是沸腾如油锅。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此乃汉家政坛存在已久的生态。

在这个舞台上,只有强者方能生存,并拥有权力。

至于弱者……

参考一下那位京兆尹……

从前是太子的走狗、鹰犬。

现在干脆成了张子重的傀儡与应声虫。

长安八卦党们,甚至调侃说:京兆之令,不如新丰之令。

真是入木三分,贴切无比。

而商丘成,是有大志向和大抱负的!

他死也不愿,让人以为他懦弱、不敢任事,更不敢留下任何‘无胆’的形象。

人无胆,安能称雄?

臣无胆,岂能为将?

刘氏选将,第一标准,就是胆大,不怕事,敢挑事。

就像贰师将军李广利,别看长安城里,文臣士大夫们天天贬嫡、调侃,说他‘不过都尉之才’。

但他胆子大,敢搞事。

有事没事,就爱撩拨一下匈奴。

抓到机会,就回来骗军费,鼓动大会战。

所以,他的位置,稳如泰山。

任文人们如何诋毁和贬低,在天子眼中,李广利就是一个猛将,不怕事,敢于挑事,有担当,是个好将军!

“哼!”

“不敢惹张蚩尤……”

“就来欺侮我……”

“我像是那么好欺负的人吗?”商丘成抓着手里的这些文书,喃喃自语。

这些文书,全部是太常卿的博士官们写来的。

大部分是在京的古文博士们,当然也有几个今文博士官,夹杂在其中。

一个个真是好大的来头!

什么谷梁、尚书、诗经、易经……

儒家五经里,除了《礼》外,全来齐了。

真是声势浩大,一个个更是正气凛然,指点江山。

说什么‘明公为汉太常,负国家盛大常存之仁,但社稷永续之责,所谓:翼翼太常,汉之宗伯,如是而已’。

然后就指责他‘今长孙失言,乱仁义之序,伤道德之本,明公为汉太常,安有不谏正之理?’

几乎就差没有指着他的鼻子说:现在出了这么档事情,您身为汉太常,有天子和宗庙托付的重任,却无所作为,不能匡正,为什么不去死呢?

儒生们是真的做的出,逼死一个九卿的事情的。

元光以来,这些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的博士们,可没少指使弟子门徒们,去九卿、两千石、列侯家门口唱挽歌,甚至搞几个草人,披麻戴孝,丢在别人家门口。

在舆论重压下,被逼死的人,十个手指是说不清楚的。

也就是少数‘英雄豪杰’,不怕骂,更不怕逼,死猪不怕开水烫。

譬如桑弘羊,甚至被人喷出了心得,逼出了境界。

学会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所以,能立于不败之地。

很显然,商丘成知道自己不是桑弘羊。

他的人设,也不是桑弘羊那样的‘经世济国,开源之才’。

而是‘谦谦君子,穆穆公侯’,是礼贤下士,是不耻下问,是平易近人。

再说,他是太常卿,对口的就是诸博士(虽然其实根本不是)。职责所在,无法推脱,跑都没有地方跑。

但越是如此,商丘成就越恨!

“这些江东竖子,饶舌之人,不敢与张子重直接冲突,便想将我拉下水……”商丘成在心里想着,脸上已是杀气腾腾。

这个事情,在商丘成看来,是属于典型的‘太常事故’。

属于人在家里坐,锅从天上来。

不过,在以前这种事情是天灾,而现在变成了人祸。

罪魁祸首,就是那新丰的长孙和张子重。

昨日,新丰举行了民兵演练,模拟外寇和盗匪入侵,新丰各乡紧急动员,一千四百民兵全副武装,在新丰境内‘烽火逐塞’。

然后,按照惯例,作为新丰主君,长孙殿下在观兵后发表了训示。

一般的训示,都是老黄历,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

无非是强调‘士不教不得征’的祖宗制度和‘不教民战谓之弃民’这样的儒家公认的正义。

了不起,讲几句祖宗创业艰难,再忆苦思甜。

但,这位长孙殿下却在那张子重的怂恿下,标新立异,讲了‘暴强有乡,仁义有时’,虽然拿着春秋与汤武、周武当挡箭牌。

但却也是捅了马蜂窝。

特别是保守的古文学派们,更是像被人戴了绿帽子一样,群情激愤,就差没有要绝食抗议了。

暴力那么坏的事情,怎么可以提倡?

仁义如此美好的事情,还要讲时机?

日汝良亲!

本来,若是这样的话,那也和商丘成无关。

他说不定,还能搬上小板凳看戏。

奈何……

那新丰,有那个男人。

古文学派不能说的存在。

只手遮天的大魔王,一个人吊打了一个学派。

坊间更是凶名赫赫,几可止小儿夜啼,人送别号‘张蚩尤’。

他一路走来,脚下的尸骨,都快能铺成一条驰道了!

更不提,如今长孙殿下和新丰的事业,正是蒸蒸日上,眼看着长孙殿下就要变成太孙殿下。

所以,这些儒生不敢跳出来,自己去肉身引雷。

便将压力丢给了他!

MMP!

商丘成当时心里就有着无数草泥马狂奔而过。

这就好比有人被隔壁老王绿了,却找隔壁老张的麻烦!

对商丘成本人来说,这是赤裸裸的蔑视与羞辱!

我就这么好欺负?

日!

汉家九卿,除了那少数的关系户,哪一个不是从千军万马里杀出来?谁不是踩着千千万万的对手的肩膀才有的今天?

“老虎不发威……”

“当我是病猫?”

商丘成咬着嘴唇,竟将之咬破,鲜血流到唇缝中,咸咸的,有些甘甜的滋味。

第七百四十四节 打不过就叫爸爸来

作为九卿,商丘成自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

不可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把锅甩给他。

所以,在思虑良久后,商丘成终于狠下了决心!

你们欺负我是吧?

正当我汉室的九卿好欺负?

是……

博士们,确实影响力很大,逼格也很高。

区区九卿,根本不是对手!

更何况,如此多博士抱团,足以产生巨大的舆论压力……

但是……

“本官也非是一人啊……”

打不过,还不会叫爸爸吗?

所以,商丘成立刻收拾好东西,然后乘上马车,来到了建章宫,递了奏疏,求见天子!

没有错!

商丘成的后台,就是当今天子!

他是当今天子,一手从基层发现和提拔起来的。

不然,怎么可能轮的到他来当太常?

汉家列侯以百计,宗室诸侯数以百计。

人才济济,岂能找不到一个太常的合适人选?

商丘成也是光棍,知道在这个时候,必须下狠手。

于是,见了天子,啪的一声,就跪到地上,脱帽谢罪。

说什么‘臣本乡野村夫,躬耕于雒阳,托庇于圣主,才疏学浅,不过小人而已’云云,又说‘赖陛下不弃,简拔臣于朝堂,授以太常之任,佐宗庙神灵’。

实在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啊!

全靠了陛下您的神威,俺这样的小臣,才能勉强充任。

但是呢……

小臣现在发现,自己实在是才学卑鄙,难当大任。

太学诸博士,贤才云集,智者无数,请陛下从中挑选贤能……

然后,商丘成就开始点名了。

俱是给他写文书、逼宫的博士们。

有一个算一个,全无遗漏。

天子是什么人?

除了在修仙问题上,智商会掉到负数外,其他时候的表现,称一声‘明主’也不为过。

高光之时,甚至不逊任何贤君明主。

一听商丘成的话,他哪里还不知道。

自己的太常卿叫人欺负了?

若是九卿内部的撕逼,或者是列侯勋臣和九卿之间的混战。

作为天子,他肯定不会随便插手。

只会默默在幕后刷buff,然后再以裁决者的身份出现。

但博士官们欺负太常?

excuse me?

对于天子来说,太常卿商丘成,这是他的心腹嫡系。

而博士们,充其量只不过是家臣。

只是拿来负责喊666,歌功颂德的辅助而已。

再说,太常卿再怎么说也是博士们的直属上司啊,名义上博士们是挂靠在太常卿衙门。

连薪俸、官服与日常办公官衙,都是太常提供。

你们这些博士,居然敢威逼上官?

皮痒了吗?

再一看,商丘成点名的人。

好家伙……

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些这位陛下眼中的刺头、‘不识时务’的腐儒。

什么谷梁的江升啊,鲁诗学派的王容啊……

都是属于那种要嘛是实在没办法,不给博士头衔不像话的家伙,要嘛属于攀龙附凤来的关系户。

当下,天子便有了判断。

只是,作为君王,他不便直接表态。

而且,士大夫的脸面和体统,还是要照顾的。

起码不能‘因言治罪’。

张汤玩腹诽,杀了颜异,影响就很坏,教训也很大。

再一个,太宗皇帝曾经立过规矩。

当面指正和劝谏的人,说的再错,也要容忍。

就像冯唐,当面告诉太宗:虽世有李牧,而陛下不能用之。

太宗不也是欣然接受,最多对冯唐说:足下为什么要当面这样评论呢?

回头,便是加官进爵,提拔冯唐当了车骑都尉。

一下子就升到了两千石,更接受了冯唐的劝谏,派人去赦免了云中郡守魏尚的罪名,让他继续为国效力,还赐给黄金、布帛。

当然了,过了一年,找了个借口,把冯唐丢去楚国,让他在楚地呆了一辈子,不许他回长安这种事情也是太宗干的。

这君王之术,存乎一心。

所以,天子也只是扶起商丘成,宽慰了他一番,又勉励一二,赏赐了御剑一柄,就打发了商丘成回去。

一个字也没有提博士们,更没有问商丘成的具体情况。

只是,在商丘成走后,派了新任的建章宫监万安,带人去调查事情的经过。

到了晚上,万安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摆到了天子案前。

天子看完,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做任何表示。

只是将万安的报告丢进了火盆里烧了。

只不过,第二天,天子便命人召集在京博士们。

然后,天子表示:“朕有顽子胥,不通诗书之道,不明礼乐之事,朕甚痛之,卿等皆贤才,必有能教朕者!”

博士们,当然是两眼放光。

特别是古文学派的诸生,逮着这大好机会,就拼命鼓吹自己的道理。

当时,现场自然是天花乱坠,一位位博士口灿莲花,推及仁义,谈论忠孝、道德教化之事。

从孔子讲到孟子。

有从仁推义,以孝论忠,引经据典,提了许多很好的建议。

天子非常满意,也非常开心。

当场便拜了鲁诗博士王容、古文尚书的杨毅、今文公羊学派谶讳系的有为俊才康安为朝鲜王太傅。

将朝鲜王刘胥的教育大任,托付给了这三位鸿儒。

三位鸿儒能怎么办呢?

他们也很绝望啊!

朝鲜王太傅?

本身在汉室,博士们被派出去当王太傅,就是一种流放。

就像董仲舒去江都,辕固生被赶去鲁国。

属于当政者惩罚或者打击不听话的博士们的手段。

而朝鲜……

好吧……

自元鼎中杨仆荀彘灭亡卫满朝鲜,克复萁子故国,令诸夏衣冠礼仪复兴于那殷商遗民以来。

朝鲜四郡,在汉家士大夫眼中,其实依旧是化外不毛之地,乃‘寒苦贫瘠之所’。

就跟番禹、交趾、九原、武威一般。

基本上去了就要送命——至少博士们是这样认为的(其实也不算错,去了这些地方,博士们的政治生命基本就gg了)。

但天子圣意拳拳,又是如此厚爱。

谁能拒绝?

谁又敢撂挑子?

就不怕上刘家的小本本,子子孙孙,永远与仕途绝缘?

太宗名臣张释之的子孙,到现在都还没有解禁呢!

所以,再是不舍,这三位被点名的博士,也只能是‘恭受圣命’。

而且,还得强颜欢笑,装作自己非常开心,能够帮助天子去教导朝鲜王,真的是祖坟冒青烟了的样子。

第七百四十五节 公主驾到(1)

又下雪了。

一片片雪花,从九天之上,飞落而下,落到了县衙的院子里。

天气已经冷的有些让人发抖。

哪怕是白天,也能呵气成冰。

室内,炭火熊熊燃烧,一块块新鲜的牛肉,在沸腾的汤底中上下浮动。

这样的天气,再没有比宅在官署,一起吃火锅、侃大山更加惬意的事情了。

“军候,保安曲的新兵们,都已经入营了……”胡建嘴里嚼着一块牛肉,含糊不清的问道:“您是不是抽个时间去看看?”

虽然说,诸夏民族的士大夫们,讲究食不语,寝不言。

但,其实认真遵守的没几个。

特别是私下场合,除了少数的道德君子,谁愿意整天戴着面具,摆着架子做人?

就像刘氏天子,最爱的一直是便服出巡一般。

广大的贵族、士大夫们,在私下里聚会的时候,放浪形骸的不知道有多少。

毕竟,你要端架子,就会没朋友的……

而在新丰,随着刘进和张越,都喜欢上了这种一边吃火锅一边谈事情的风格后。

广大官员,也都迅速接受了这个设定。

火锅文化,瞬间风靡上下。

现在,连工商署谈生意,都是围着火锅桌,一边吃一边谈。

“不急……”张越抿了口小酒,道:“过上两日,我与殿下再去看看……”

保安曲的新兵选拔,在三天前就结束了。

虽然中间过程有些麻烦,但在身高、体重、技能三大硬性标准下,还是很快就结束了。

新兵选完,当然是要进行新兵训练,以让这些新兵熟悉保安曲的规矩和生存法则。

这个,张越不会去盯。

统统交给了已经训练好的军官们。

这是必须做的事情!

不然,如何培养出合格的军官?又怎么能迅速的复制保安曲的模式?

真学诸葛亮,事无大小,亲力亲为,张越就算开挂,怕也活不过六十。

这怎么行?

所以,具体的新兵训练,张越全部放手。

他只要看结果就行了。

保安曲的新兵训练,主要是三个内容。

内务训练、基本军事技能训练还有简单的扫盲(认识一百个基本常用字、学会使用张越创造的数字符号【譬如阿拉伯数字啊简单的计算符号啊,反正打着公孙龙的旗号,随便发明】)。

都不是很难的事情。

张越早就教会了整个保安曲上下的官吏。

还编了一部《操典大纲》,详细介绍和说明。

这样都搞不定,那……

趁早退役,去当文官吧!

胡建听着,却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旁边的桑钧趁机道:“侍中公,近日大雪封路,工坊园中的原料有些短缺了……不知道县衙有什么办法没有?”

张越听着,苦笑道:“还能有什么法子,明年多修些储存仓库吧!”

西元前的道路,是最容易受天气影响的。

驰道还好,秦代的工程质量堪比后世的重点工程。

便是两千年后,这条古道也还有些遗迹存留在地表。

简直是可怕!

但再强大的道路,面对大雪,也是无能为力。

马车根本就走不动,更不提运货了!

而工坊园可是不能轻易停工的。

停工损失的产量和利润还在其次,几千个工匠,在这城里无所事事,太可怕了!

所以,张越想了想,道:“这样……桑令吏去找丁令吏,让丁令吏想办法,设计一种可以在冰雪中滑行的运载工具……”

“尽可能的保证原料供给吧!”

“诺!”桑钧也是无奈的点了点头,也是只能这样子了。

“县城中百姓民居,供暖问题怎么样?”张越看向陈万年,问道:“县衙在这个问题上,一定要用心,不可冻死人!”

陈万年听着,赶紧道:“回禀侍中公,县衙早在月前就做好了燃料储备……足可保证全县居民和工坊园内两个月的需求!”

“这样就好!”张越点点头道:“县衙在这个事情,一定要用心!”

“今冬不可让一人受冻而死!”

这是政治任务,必须完成。

不然的话,若是冬天发生了大规模的冻毙事情。

这小康社会的画皮还怎么吹下去?

“诺……”

众人正要继续说话,门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侍中公……”一个身子探进门来,轻声道:“长安有使者来报,南信主与当利君,已经在来新丰的路上了……陛下和皇后陛下,请侍中公务必照顾好两位……”

张越听着,嘴巴张的大大的,不可思议的站起身来。

那两个小丫头,这个时候跑来,想做咩?

而且,外面下这么大雪,她们怎么来?

当利君就是赵柔娘得到的封号。

简直是不可思议!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现在赵柔娘的身家,是张越的上百倍!

至少在理论上来说,赵柔娘如今已是年入千金的小富婆了!

仅仅只是当利封地的食邑和租税以及矿税三项,她便可以每年从少府拿到至少五百万钱的岁入。

其他什么赏赐啊更是不知道有多少。

旁的不说,张越就听说了,卫皇后一月内十次赏赐赵柔娘的事情。

什么珍宝珠玉?

只是小意思!

各种巧夺天工的宫廷御用造物,几乎堆满了她的身边。

这也是刘家统御大臣的手段了。

想当初,长平烈候卫青如日中天之时,连襁褓里的孩子,也是列侯!

就是这么牛逼,就是这么炫酷!

…………………………

赵柔娘探出小脑袋,望着车帘外的世界,浑然不顾,车外雪花飘飘,嘟着可爱的小嘴,很是不满的道:“小叔叔太讨厌了!说好了,要派人接柔娘,却是忘记了!柔娘非要去惩罚一下小叔叔不可!”

“嗯呢!”南信公主也是不满的说道:“张侍中不讲信用呢!上次明明答应南信,要接南信去玩的,却是失言了!”

“哼!”

“不讲信用的小叔叔!”赵柔娘将头缩回车内,握着小拳头,道:“等见了面,柔娘要拔小叔叔的胡子!好叫他下次不敢忘记柔娘!”

南信公主听着,却是将可爱的小嘴埋进狐裘领子里,吐了吐舌头,心里面想道:“拔张侍中的胡子,张侍中肯定会疼的……”

“南信才不要张侍中疼……”

她想起了那个夜晚,自己孤零零的走在冰冷的宫阙走廊中的时候,身上的伤痛,也远没有内心的伤痛痛苦。

她害怕、紧张、恐惧的想要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然后……

她就见到了张侍中……

张侍中身上可暖和了……

他的胸膛真大……

身上的味道,也是好闻极了!

现在……

“南信只想张侍中抱抱……”

她只想要那个温暖的怀抱,再闻闻那个味道。

第七百四十六节 公主驾到(2)

“小叔叔!”两个多月没见,赵柔娘出落的越发水灵、漂亮了。

特别是她穿着一袭极为合身的黑色狐裘,戴着一顶可爱的皮帽的时候。

不过,她的性子却依然未改,依旧天真灿烂。

一见面就欢快的扑到了张越怀中,像一只懒熊般,吊在了张越身上。

这一刻,什么怨言、委屈都已经统统消失。

只剩下快乐与幸福。

小丫头与过去般,将头深深埋进自家小叔叔温暖的胸膛中,就像一只离家多日,重新见到主人的乖巧猫咪。

“张侍中……”柔糯的稚音,宛如黄鹂低鸣,南信公主满脸委屈的看着被柔娘阿姊霸占的张侍中胸膛,嘟起可爱的小嘴,鼻翼微微颤抖,可怜巴巴的道:“南信也要张侍中抱抱……”

正沉浸在与小叔叔久别重逢喜悦里的赵柔娘闻言,依依不舍的从张越身上爬下来,走到南信身边,很不情愿的道:“南信妹妹,柔娘将小叔叔让给你……”

南信听着,欢呼一声,在赵柔娘脸上亲了一口:“柔娘阿姊最好了!”

张越见着这个情况,笑着走上前去,宠溺的将这两个小公主都拥入怀中,轻轻用力抱了起来。

一左一右,像抱洋娃娃般。

事实上,也确实是两个小娃娃。

精致的小脸,如瓷器般白皙,因为寒冷而微微发红的皮肤下,毛细血管清晰可见。

两个瓷娃娃,见着张越盯着她们看,纷纷害羞的将头深深埋进张越胸膛的衣襟里。

“末将严武,奉命护送南信主与当利君……”一位羽林郎,踩着军靴,来到张越面前拱手拜道:“如今南信主与当利君及其侍从、车马皆已送到……”

“末将就不打扰了……”

说着,他便带着上百名羽林骑,调转马头,次第离开。

张越看着这些骑兵远去,听到了嗒嗒嗒的马蹄声。

那是装备了马蹄铁的骑兵!

看样子,马蹄铁现在已经开始进入汉军的禁军,甚至说不定开始普及了。

“臣淳于文,拜见侍中公……”一个穿着宫廷女官服饰,看上去十七八岁,身材高窕的女子,带着数十名宦官宫女,来到张越跟前,盈盈一拜:“奉皇后陛下旨,侍中公有任何问题和需要,都可以找臣等……”

说着,这女官微微抬头,一张精致的瓜子脸,映入张越眼帘。

张越看着她,问道:“淳于家的?”

“臣是淳于氏第五代……”

“受命皇后,奉命照顾南信主与当利君……”叫淳于文的女官,低着头,有些害怕,有些畏惧,但更多的却是兴奋与雀跃。

没办法,宫廷之中,哪个不知道,侍中张子重是最顶级的权贵,甚至可以称得上没有之一?

其恩宠之盛,连她的老祖母,也是闻所未闻。

只有传说中,当初的李少君与霍骠骑,可以与之比拟。

而其事迹、传说,更是足以吸引任何少女。

只是和张越对视了一眼,淳于文就感觉,自己似乎有些湿意盎然。

千万不要怀疑权力、财富对女性的影响。

后世撕葱少爷微薄下,不知道多少妹子、网红,在日夜等候老公翻牌子。

而在封建时代,这种情况,可比后世还要严重一万倍!

更何况,张越生得不差,面容俊朗,身材修长,在权力的加持下,就算潘安在此,也是竞争不过的。

张越却是没有怎么关心这个女官。

虽然,她生得还算漂亮,身材看上去也不错。

但……

这个世界上漂亮的妹子多了去了。

见一个就要上一个,便是龙傲天也吃不消啊。

再说,淳于家和皇家关系太密切了。

要是随便乱上,谁知道一个不小心就与某位权贵甚至是皇室成员做了连襟?

不管是谁绿谁,总归不好听。

何必呢!

所以,张越也只是摆了摆手,道:“辛苦贵官了……”

就抱着两个小公主,朝着城门而去。

淳于文听着,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但还是很小心的提起裙子,拜道:“不敢……一切唯侍中公是从……”

但眼中却是闪现着狂野的神色。

她微微的夹了夹双腿,脸上浮现出兴奋的红润。

现在,整个长安的贵族圈都已经传遍了。

侍中张子重,不仅仅权力大、名气大、武力高。

更紧要的是——怜香惜玉!

这些条件单个列出来,可能也就一般般。

但加在一起就了不得了!

堪比最猛烈的X药。

便是许多列侯家的小娘,也都是按捺不住内心的狂热。

错非是这个侍中公,素来不怎么参与贵族晚宴。

恐怕……

微微的低着头,淳于文知道,这是自己最好的机会。

只要能够爬到这位侍中官的床榻上,以淳于家祖传的房中术,她有信心让对方迷恋上自己。

如此……

她深深的吐了一口气,然后若无其事的跟了上去。

………………………………

张越却是不知道这些,他抱着赵柔娘与南信,一路回到县衙。

一边走,一边问着这两个小丫头这些日子来的变化。

很快,就从她们嘴里,零零散散的讲述中,得知了许多事情。

原来,两个多月不见。

两位小公主,都已经完成了华丽变身。

赵柔娘被天子封为当利君,间接承认为义女也就罢了。

关键是她这个当利君是益封!

什么叫益封?

就是加封的意思,多个封地堆磊在一起。

像是长平烈候卫青在世的时候,就多次益封食邑。

最鼎盛时,食邑户数达到了两万户以上!

而长平县并没有这么多户,所以就从周围县或者其他地方划地。

比如说,元光三年,黄河决口瓠子,就是典型的人祸——武安侯田蚡有一块飞地在黄河北部的腧县。

为了不让自家的地被洪水淹没,田蚡就坐视黄河决口瓠子,还阻扰救灾和堵口。

甚至说出了‘河决乃是天意,堵口就是逆天’这样的话。

赵柔娘的当利君的食邑益封就是如此。

除了当利盐池的三百户外,皇后还将原本属于阳时和鄂邑的两块封地给了赵柔娘。

这可真的是……

掉进了钱窝里了!

南信也不差。

天子对她的宠溺,甚至远超从前的任何帝姬。

如今,汤沐户数已经达到了五千户,更赐了‘出入禁中’的特权。

这可了不得!

历来,除了侍中、尚书令与奉车、驸马两都尉外,连太子也没有这个权力。

每次入禁中,都要通禀。

而南信却可以不受阻扰,不受时间限制,随时随地出入禁中。

当然,这些都是旁枝末节。

张越真正感兴趣的,还是这次这两个丫头是怎么说服天子和皇后,放心让她们在这样的天气来新丰的?

而答案,却是出乎意料。

“皇后大人见柔娘不开心,就让柔娘来新丰找小叔叔玩了……”这是赵柔娘的说辞。

“父皇同意的!”这是南信的答案。

看上去,似乎是这两个小丫头,随便撒了撒娇,就搞定了大汉帝国的天子与皇后……

张越听着,真的是……有些不敢相信!

但似乎,除了这个说辞,再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

他也就只能接受这个设定。

只是,两位小公主驾到,还带来了数十名女官、宫女和宦官。

怎么安置她们,却是有些头疼了。

毕竟,县衙就那么大,已经很拥挤了。

只好将她们安置到了刘进那边,在太上皇行宫里,清扫出一处偏殿,让两位小公主住下来。

听说了南信和赵柔娘来了。

刘进也不敢怠慢,赶忙来拜见。

毕竟,这两位小公主都是他的长辈!

第七百四十七节 扼住命运咽喉的女人(1)

直到深夜,张越才将两个小丫头哄着睡着。

她们一晚上,都要玩疯了。

许久未见,张越也就宠溺着她们,由得她们。

不仅仅当了十几次牛马,还给两个小丫头,做了许多好吃的。

直到她们玩的没了力气,沉沉睡下,张越才伸了个懒腰。

给两个小丫头盖上被子。

这一切,看在一直站在殿中的淳于文眼中,简直如饮烈酒。

她感觉自己有些醉了,步履都有些摇晃。

宫廷女官,是汉家的特产。

始于高帝之时,延续至今,百年不衰。

女官中的佼佼者,封侯拜爵,也有许多。

譬如高帝功臣,就有一位女性,封为鲁候的陈疵就是女性,而且食邑高达四千八百户,与舞阳、汾阴这样的高阶功臣相差无几!

太宗时,也有鸣雌亭侯许负,享誉天下,官拜两千石,为薄太后信任,用为东宫大长秋。

到了当今天子即位后,宫廷女官队伍,更是兴盛蓬勃了起来。

除了淳于家这样的老牌女官家族。

田、杨等关中豪强,也开始向宫廷输送女官。

服务着皇家妃嫔与帝姬们。

虽然宫女们可以胜任很多工作。

但有些事情,却是得经过训练,有专业技能的女官才能懂得。

譬如说……

小孩子不能知道的某些有趣事情。

也譬如说,为深宫中的妃嫔们,传递消息,联络亲友。

总的来说,女官群体在汉代的出现是偶然,也是必然。而且竞争也是日益激烈,彼此互相勾心斗角、撕逼,堪比后世娱乐圈的塑料姐妹花。

这也是正常的。

难道就许男人为了权力尔虞我诈,就不准女人为了接近权力而斗争?

而张越的出现,就堪比在漆黑冰冷的极夜中出现了一盆篝火。

此刻,淳于文感觉自己就像那飞蛾。

只想着萦绕在篝火堆旁。

她抓住机会,走上前去,盈盈一拜:“侍中公,臣已经命人给您烧好了开水,准备好了浴桶,不如……”

眼角含春,眉目带媚,声音娇柔而细腻,关键是双眸之中,闪现的倾慕之色。

足以让大多数男人难以把持。

可惜……

张越不是一般人。

这个世界上,只有少数人可以坐怀不乱。

第一种是柳下惠这样的道德君子,第二种是龙阳君这样的不近女色之人,而第三种……

就是张越这般,为了目的,能够残忍的对待自己的人。

所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胸怀野心的张越,当然不会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

况且……

讲真……

这个叫淳于文的女官,在当世来说,或许算的上是软妹子,足以激起男性的很多想法。

然而……

谁又知道,两千年后有个地方叫东莞呢?

还有许多位老师。

张越虽然并不认得什么仓老师啊波老师之类的德艺双馨之士。

但起码的免疫力还是有的。

所以,听着淳于文的话,张越只是笑了一声,道:“不劳小娘费心了,本官今夜在此守候南信与柔娘……”

说着,就悄悄的与对方拉开了距离。

张越知道,这种女人是碰不得的。

因为……她们都是有目的性的。

就像后世的女明星们,对着金主爸爸,撒娇卖萌,甚至解锁种种有趣的姿势。

为的难道是爱情?

还不是金主爸爸兜里的钱和资源!

反正,张安世、暴胜之,都告诫过张越。

这宫廷里,宁肯碰宫女,也不要碰女官。

因为……

说出来都是泪!

栽在女官手里的贵族,加起来足够绕长安一圈。

淳于文听着,却是急了,她清楚机会只有一次。

错过便再也没有了!

“侍中公……”她泪眼婆娑的抬起头,小脸满含娇羞,楚楚可怜的对着张越拜道:“小女子只求能侍奉枕席,还请侍中公怜悯……”

这是她母亲教给她的绝招了。

张越看着她,却是摇了摇头,道:“还请小娘子自重!”

说着,就要叫人进来。

虽然,其实就算张越接受了她,看似也没有损失。

但……

他又不是炮辉,就算是炮辉不也没有拔掉无情吗?

嘴上说着渣男,内心却不由自主的雨露均沾……

对穿越者来说,感情这种事情,还是尽可能的少碰为妙。

因为那太浪费时间了。

万一要是日久生情,还要照顾人家一辈子,实在是不划算啊!

但,淳于文是什么人?

自小就耳闻目濡,在宫廷之中见识了各色的男人。

见着张越的这个样子,她就更加下定决心了。

这世上,像这样的蓝筹股,还是如此年轻、温柔和有怜惜心的权贵,简直和凤凰一样稀少!

此时,她心中想着,长安城里的传闻。

“金家的小娘,可真的是命好呢!”

“虽然名义上是侍妾,但却被张侍中如同夫人一样呵护……”

“听说张侍中,对金家小娘,如同明珠一般……”

“可不是呢!金家小娘,有孕之后,张侍中亲自驱车,送其回娘家省亲,一路上真的是爱怜备至……”

千万不要高估当代贵族男子们的节草。

在汉代,拔掉无情真丈夫,负心薄幸大英雄!

司马相如,天下闻名,被视为如同古代君子一般的人物。

但对原配卓文君,也是动了休妻再娶之念的。

而上上下下的权贵们,对待女子,几如草芥,视若玩物。

彼此交换侍妾算什么?

一起开无遮大会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甚至有些先锋人物,不仅仅无遮大会开的爽,玩的兴起,还开始研究双向插头的妙用。

至于侍妾、婢女、歌姬一类,真的是如刘备所言一般。

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

为了兄弟开心,玩坏几件衣服,轻松简单。

哪家府邸,每年不打死玩死几个侍妾?

而淳于文今年已经十八岁了。

在汉室属于大龄未婚女子,过了今年,若再找不到强力靠山,那么她的下场只有两个。

要嘛被家族指定一个或者多个赘婿,作为生育机器。

或者沦为某个大人物的玩物。

玩坏就丢掉。

甚至连玩坏的资格也没有,直接被主人赏给下面的奴婢……

这样的未来,淳于文不想要。

第七百四十八节 扼住命运咽喉的女人(2)

淳于文微微伸手,解开了自己身上的衣袍。

她穿着的是汉代宫廷最流行的上服。

所谓上服,并不是后世理解的那种上身所穿的衣服。

而是一种盛装。

最早是春秋楚国王后所穿。

所以,所谓的上服,其实就是字面意思:上等之服也。

在战国时期,这种楚国宫廷服装,开始成为列国宫廷,特别是秦国宫廷的爆款(秦宣太后当立首功)。

因其设计复杂,艳丽非常,所以又称袿衣。

屈原的弟子,战国时代最著名的大帅哥,一代楚辞大家宋玉当年在写《神女赋》的时候,为了让人们相信他所描绘的仙女,便提笔写道:振绣衣,被袿裳,秾不短,纤不长,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

果然,震惊四座,人人都以为宋玉真的见过仙女……

都穿王后的袿衣了,还能不是仙女?

而在汉代,袿服成为了最主流的贵族妇女服饰之一。

经过百年演化和革新,不断的踵事增华,尽可能的使其繁复。

不过……

这种复杂和繁复,只是相对穿戴而言。

要解开却是很轻松的事情。

只要掌握好关键,一键卸装,也是简单至极。

就如现在,淳于文轻轻松开自己的腰间束带,解开缠绕在身上的几个衣结。

于是,在地心引力的帮助下,淳于文身上的衣裳,如同流水般脱落,坦露出她绝佳的身姿。

不似后世的网红们,空有着整容后的脸蛋,却没有相应的硬件设施。

淳于文的身体,非常匀称,芊芊细腰,不过盈盈一握,全身肌肤,宛如冰雪一般白皙。

更紧要的是,不同后世用着各种护肤品,人造出来的肌肤。

淳于文的全身,都在诠释着健康与青春。

特别是,现在正是隆冬深夜之时,纵然是在室内,有着炭火升温,气温也不过是零度上下徘徊。

所以,淳于文的身体,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栗。

落在张越眼中,带着无穷的诱惑。

仿佛动漫之中,可怜的二次元小姐姐。

让他心生怜悯,也心生同情。

更心生占有欲!

“何必呢……”张越叹了口气,道:“小娘子,也是见多识广之人,当知这一手,对于本官这样的人来说,没有作用!”

汉代的顶级贵族,在女色方面,都是一群极端的疯子。

因为,女色对这些人来说,已经是可有可无了。

这么说吧,历史上超级美人,曾被称为‘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据说堪比西施一般的绝色李夫人,在未遇到当今天子前,不过是一个歌姬。

错非她有一个善于营销和炒作的兄长,李夫人最后恐怕也只是一个玩物的角色而已。

不过,张越却是在明显强掰。

别说他自己了,就是淳于文也看出来了。

淳于文知道自己的身子的吸引力。

作为淳于家的女儿,淳于文从小便是接受着最顶级的训练和培养。

不仅仅是医术方面的训练。

更有着种种针对男人的培训。

虽然,都只是理论,都只是从母亲、姨母嘴中耳提面授得来的知识。

但她依然清楚的知道,对面那个侍中官只是在嘴硬。

他的眼神,他的身体,无一不在告诉自己——这个男人,只是在硬撑。

硬撑的原因,淳于文知道。

“妾身的身子,还是清白的……”淳于文微微恭身,让自己骄傲的一切,以一种另类的姿态呈现于面前的男子面前。

就像是……

长安东市上的商贾,在向客人介绍着自己最好的商品,将它的优点与好处,展示和描述给客人。

这样将自己像货物一样卖出去,哪怕是早有准备,淳于文也难免感到羞耻。

但她更害怕的是被拒绝!

宫廷女官们,看似光鲜,实则凄惨。

就像淳于家族,每一代,只有一个能够继承家业。

其他人,只能沦为附属,作为礼物送出去,供人玩乐,或者作为生育机器,为家族延续后代,培育新生代。

甚至在那之前,就可能已经是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

被那些大人物,当成玩具,作为物品,肆意使用。

千万别以为在宫廷里,就没有人下手。

事实上……

玩个把女官,甚至开几个无遮大会。

对于汉室的顶级贵族,是稀松寻常的事情。

而淳于文能幸免于难,保全自身至今,只是自己不甘心而已。

不甘心,自己的人生,如母亲、姨母、姑母那样。

不甘心,像姊妹们一般沦为玩物。

从小,她就是骄傲的!

医术也好,女红也罢。

家里的姊妹,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

就连皇后,也说她的医术,只在其祖母之下。

所以,她一直抗拒着去接近和诱惑那些大人物。

不似自己的姊妹们和其他女官,为了这样或者那样的缘故,走进那些大人物房中,抛弃所有,换来一个对家族有利的条件。

但,她也撑不了多久了。

十八岁了!

再没有靠山,家族就会强制的给安排,甚至将她作为礼品,送去给某些大人物享用几个月。

假如能活着回来,则继续母亲的道路。

于是,淳于文抬起头来,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

她知道,这是自己最好的出路了。

他年轻、有权势,长的也好看。

最重要的是——她从他眼中,看到了同情与怜悯。

和传说中一般,这位侍中公是一个怜香惜玉的大丈夫。

错非如此,换了其他人,自己都这样了,怕是早就扑上来了。

甚至都不需要如此,只需要一个眼神,便将自己推到在地。

所以,淳于文知道,自己赌对了!

押上所有,抛弃曾经的一切骄傲与矜持。

只为赌一个,传说的正确。

“侍中公……”淳于文走到张越身边,轻轻俯下身子,垂下头来,将光滑如玉的背部坦露:“妾身只是蒲柳之姿,不敢妄想能日夜侍奉侍中左右,只愿侍中能记得妾身……”

她轻轻吐气,带着些温热,少女的体香,萦绕在鼻端。

“妾身,可以为侍中做很多很多事情……”

这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七百四十九节 医扁鹊的遗产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看着怀中少女的娇羞模样,张越莫名的想起了这四句诗。

嘴角微微一笑,轻声道:“这万恶的封建社会啊!”

而现实就是如此。

所谓是真名士自风流,唯大丈夫能真本色。

在西元前,谈情说爱什么的,对青梅竹马,或许有效。

就像霍光与他的原配的故事,便可以写出一部催人泪下,让人感动无比的爱情史诗。

还有后世,宣帝曾对他的臣子们说:“朕丢了旧时的剑,卿等去帮朕找回来吧……”

于是,微时故剑,成为了成语。

然而,即使是这两位痴情种子。

却也难免三妻四妾,后宫千千万。

所以,在这个时代,谈什么情爱,对张越这样级别的人来说,不仅仅是奢侈的,更是愚蠢的。

讲道理,要不是张越野心勃勃,想要维持一个君子的人设。

早就炮火连天,游戏红尘了。

长安城里的大姑娘小姐姐们,只要勾勾手指,就会排着队上门。

这不是夸张,而是事实。

像金日磾,不就是直接送妹子暖床了吗?

趴在张越怀里,淳于文就像一个小妖精一般,将自己的身子,紧紧的贴着。

她害怕,对方起身离去,将她丢在这里。

她也知道,对方完全可以这样做。

所以,只能是使劲浑身解数,用尽一切努力来讨好。

张越低头,看着这个女子。

眼中难免有些怜爱。

这也是穿越者的通病了。

做不到像封建时代的人一般冷酷无情。

后世男子,避之唯恐不及的一些事情,在如今社会,是稀松寻常的。

别说现在,再过千年,大文豪苏轼把自己已经怀孕的侍妾,送给别人,也是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对封建社会的贵族士大夫来说,正妻之下,尽皆蝼蚁。

而对封建社会的女子来说,不为正妻,则为灰灰。

但穿越者却非如此。

几十年的教育,耳闻目濡之下,再怎么铁石心肠,也做不到对一个刚刚献身的漂亮小姐姐拔掉无情。

再说了……

张越低头,看着淳于文,道:“我会写信给长乐宫大长秋……以后你便服侍我左右吧……”

淳于文听着,终于忍不住趴在张越怀中,嘤嘤的抽泣起来。

此刻,她才终于放下心来。

尝到了名为安全的滋味。

于是,她轻轻的抬起头来,双眼带媚:“妾身此身,永为侍中牛马,至死方休!”

“不需如此……”张越拍了拍她光滑的肩膀,道:“我有些事情,要交代你……”

《伤寒杂病论》《本草纲目》等等中医著作,以及一些现代的医学知识、医疗器械,都可以借淳于文的手传播出去。

更紧要的是……

淳于家族,保留着扁鹊最后的遗存。

更有着她们数十年来研究和总结出来的各类妇科疾病知识。

也正是靠着这些,淳于家族才能富贵,才能享有今天的地位。

但……

代价却是,扁鹊遗存,永无现世的机会。

而淳于家族的知识,更是被埋没在历史中。

特别是那些扁鹊的遗存!

你要知道,扁鹊不是一个人。

而是,至少十几个,活跃于春秋至汉的数百年间的名医。

这些化名扁鹊或者秦越人的名医,在史书上,有着种种的在当世看来神乎其神,但对后世来说,却属于常识的医学知识。

至少,张越回溯的《史记》,有关仓公,也就是最后的医扁鹊,齐国名医淳于意的记录里。

就明显提到了很多,只有解剖过人体,而且,不止解剖一两具,恐怕是数百具人体,才能得到的一些数据。

譬如,肠胃的长度、宽度,五脏六腑的作用和相关功能。

这些还只是史记记录的事情。

那些不在史记记述中的数据,还有多少?

譬如,人体的骨骼数量、结构。

血管分布和肌肉分布。

甚至,脏腑的解剖图……

只是,刚刚才睡了人家,就想对方要她家赖以为生存的底蕴。

这似乎有些渣男了。

所以,张越没有开口。

但……

淳于文何等聪明?

作为女官,特别是女医官,若不机灵些,再有些直觉。

早就被那恐怖的宫廷吞的渣都剩了。

所以,她趴在张越胸口,听着这个自己的男人,从今以后生命主宰的男子的心跳声。

她轻轻的道:“以后,侍中就是妾身的天,就是妾身的地……”

“但有事情,侍中就吩咐好了……”

张越听着,心里面感觉舒服极了。

万恶的封建社会,就是这么的腐蚀人心。

“我听说,淳于家族,源于医扁鹊?”张越轻声问着。

淳于文轻声答道:“回禀侍中,妾身的元祖讳意,师从阳公,阳公为扁鹊之传人……”

“妾身家中,秘藏有先祖的《症籍》《脉经》,还有扁鹊残篇二十余卷,各类图帛一百余副……”

淳于文,根本就没有任何想要保密的意思。

一下子就将自家的老底,全盘托出。

甚至,就连秘而不宣的那些古老帛书,也都讲了出来。

没办法,虽然现在汉室不讲什么三从四德。

但妻妾以丈夫为天,却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大部分的女子,都是完全认同的。

所以,在张越说要留下她以后,淳于文就没把自己当成淳于家的女儿了。

而是立刻就接受了自己是张家妾的设定。

既然是张家人了,那当然要为张家考虑。

再说了,她也不觉得这些事情,有什么需要保密的。

自己的男人可是大名鼎鼎的侍中张子重!

连疫病都要俯首的男子!

淳于文压根不觉得,自家的那些珍藏,算的了什么?

张越听着,却是动心了。

症籍、脉经,大名鼎鼎啊!

是中医的病例学与诊脉学的先驱!

但这还只是次要的。

那一百余副图帛,才是关键!

因为,它们很可能就是历代医扁鹊在解剖学上的认知与成就!

是极为关键的原始数据!

更是从源头开始,建设现代医学不可或缺的东西。

淳于文是女医官,当然清楚人体的变化。

更不提她还趴在张越胸口。

所以,在察觉到张越心跳变化后,她就立刻道:“侍中若是喜欢,妾身过些日子回家,便将那些书与图帛带来,与侍中一观……”

至于家族会不会同意?

敢不同意吗?

第七百五十节 淳于文的野望

翌日,张越早早的起来,给赵柔娘和南信,煮了她们最好的鸡蛋羹配豆腐脑。

当然,豆腐脑是甜的!

没有白糖和蔗糖,但有蜂蜜啊!

如今,关中的咸党与甜党,阶级分野太明显了。

高层贵族,吃豆腐脑基本都是甜的。

而底层和中层人民,则是咸菜或者酱料佐食。

这让张越真是忧心忡忡,担心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所以,他已经让袁常派人南下交趾,去寻找野生的甘蔗苗回来。

必须让广大人民群众,也能吃上甜品!

为了甜党大业,张越自认为是鞠躬尽瘁,劳心劳力了。

两个小丫头,吃完张越做的鸡蛋羹与豆腐脑。

一抹嘴巴,都是开心的笑了起来。

对她们来说,似乎幸福就是如此简单。

吃完早餐,两个小丫头,便嚷嚷着要去新丰城里玩。

只是,刚刚下过雪,街道上的积雪都未扫干净。

张越怎么肯让她们出去?

好说歹说,才以‘给柔娘和南信做玩具’的理由,说服了两位小公主,暂居行宫。

然后,张越就带着人,给两位小公主,用木头做了一个类似后世的旋转木马的东西。

这种东西,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只是用一个中轴带动木马旋转,虽然没有机械能,但人力推动,也是可以的。

在木马上按上柔软的垫子。

小公主们,坐上去,便开心的玩耍了起来。

等到玩累了,就扑到张越怀中,像两只小猫咪一般,沉沉睡去。

…………………………

将这两个小丫头,抱着放到寝宫的床榻上,盖上被子。

张越就去了淳于文的房中。

虽然,已经到了正午,但淳于文依然沉沉的睡着。

她蜷缩在被褥里,似乎在做着噩梦。

嘴角微微颤动着,小脸轻轻皱了起来。

“不要……不要……”轻轻的呢喃声,让张越心生怜爱,轻轻的握住她的柔夷,安抚着她的身子,抱在怀中。

终于让她平静了下来。

“侍中……”淳于文睁眼看到张越抱着自己,便痴缠了上来,一双凤眼,带着无限的爱意与倾慕:“能得到侍中如此怜爱,妾身马上去死也值得了……”

张越听着,笑了一声:“说什么胡话呢!”

“既是跟了我,我便不会让你受什么委屈……”

他现在已经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和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

只是……

张越轻轻皱眉,这次一个没忍住,怕是人设要崩啊!

虽然说,这个所谓的人设,对张越的未来影响不大。

但问题是……

这个人设一崩,后患无穷。

以后,恐怕就得重新找个借口,来当挡箭牌了!

不然……

光是张越那些‘大兄们’,每人塞一个妹子过来,张越就已经吃不消了。

更别提,还有天子、太子和卫皇后。

他们塞妹子可如何是好?

更可怕的,恐怕还是汉家的公主与翁主们。

这些可都是虎狼一样的存在。

要是叫她们知道了,张越毫不怀疑,这些人会蜂拥而来。

可不止男人会集邮。

刘家的帝姬与宗室女们,也都是狂热的集邮党。

作为侍中官,张越知道,这些人的恐怖。

他宁愿去面对匈奴的千军万马,也不想与这些人打交道。

因为太可怕了!

虽然在后世,什么ons的很流行。

默默啊弹弹啊之类的软件上,类似的事情,时时刻刻都在发生。

但……

张越可没有这个兴趣,更不喜欢与谁当连襟。

这感觉很奇怪,也很别扭。

最主要的还是,与帝姬们春风一度,看似不需要付出什么。

但实际上呢?

想想公孙敬声,想想李延年兄弟,再想想那些管不住下半身gg的人。

心里想着这个问题,张越就微微皱眉。

但身下,却传来阵阵温热的触感。

张越眉毛一跳,心头火起。

便懒得再想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天的事情,现在头疼干嘛?

……………………………………

一个时辰后,张越神清气爽的步出房门,对着门口的两个宦官吩咐道:“淳于小娘,这两日身体不适,尔等好生照料!”

“诺!”宦官们赶忙低头,但眼中却都是按捺不住的惊喜。

因为……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便有圈子。

很显然,他们与淳于文是一个圈子的。

往日交情也不错。

不然,也不会跟着淳于文来此了。

如今,见着淳于文心愿得偿,更紧要的是,张蚩尤还如此照顾。

自然是为淳于文高兴,也为自己等人高兴。

张蚩尤,那可是通天一般的人物!

天梁宫的万安的传奇故事,宫中谁不知晓?

他们不敢奢望,成为万安第二。

便最起码,有了淳于文的这层关系在,他们在宫中的日子和生活都要宽松起来了。

所以,张越一走,十余个宦官宫女,便捧着衣服,抬着浴桶和热水,一拥而进,对着躺在床榻上,蜷缩在被窝之中,有些害羞,更有些窃喜的淳于文拜道:“恭喜淳于小娘,得偿心愿,脱离苦海!”

两个与淳于文交好的宫女,更是扑到她面前,哭了起来:“恭喜阿姊!”

其他人也都跟着哭起来。

淳于文看着,想起过去数年,在宫廷提心吊胆和日夜不安的日子,也是哭了起来。

但她只哭了三声,便止住眼泪,从床榻上下来,立刻有人为她披上衣服,服侍着她进入浴桶。

坐在浴桶中,让滚烫的热水,洗涤身上的苦涩与辛酸,淳于文左右看着,默然道:“诸位兄长、姊妹,往日对妾身的好,妾身永世难忘!”

“将来必定有所报答!”

在宫廷数载,淳于文岂能没有手段?

她若没有手段,又怎么能混到南信和赵柔娘身边?

要知道,自从在宫中不知道多少人,打着与她一般的主意!

她能成功,虽然有运气的成分,也有家族在背后使力的缘故。

但也有着她自身用心和努力的原因。

所以,淳于文没有半分骄傲。

她很清楚,以色侍人,就和割肉喂虎,必定不能长久。

要想长久,甚至得宠。

她便必须展现自己的价值。

而这些往日就交好和拉拢的宦官宫女,都是很好的经营本钱。

众人听着,都是心中欣喜,但表面惶恐,纷纷拜道:“不敢当……不敢当……往后旦有吩咐,奴婢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七百五十一节 超级豪车

数日后,积雪开始消融,道路恢复疏通。

南来北往的商贾,重新回到新丰,带来了无尽财富与商机。

而新丰的工坊园,也拿出了新的产品。

丁缓领着张越,来到了一辆庞大的四轮车前。

车体宽大,足足有一丈宽,两三丈长。

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箱体。

四个车轮,大如圆盘,车轮采用了类似后世自行车的车轮设计,确保可以承载重物进行运动。

但这些都不是关键。

关键在于,车轴部分的构造。

在车轴前方,安装了转向差速器。

仅仅是这个零件,便花了丁缓和十几位少府大匠三个月时间,才最终制造出来。

没办法,如今的冶金技术和生产技术太原始。

要制造合格的齿轮,只能靠手工打磨。

好在,齿轮这种零件,在汉室已经被广泛应用于各类工程之中。

虽然这些原始齿轮比较大,而且应用范围,大部分都是城门、仓储和陵邑工程。

但,对工匠们来说,却并不陌生。

特别是少府工匠们,基本都有过制造这些齿轮的经验。

甚至还有人是专门制造齿轮的大匠,有丰富经验!

只是,张越的要求比较变态。

要求,至少要让这个零件具备调整速度和控制速度的能力。

这就让丁缓等人,感到非常头疼。

花了许多力气,浪费数不清的脑细胞,最后还是靠着张越给的小册子上绘制的齿轮的三维图形,才找到了正确方向。

即使如此,最终出来的成品,也是一个傻大粗苯的零件。

总重超过了五十斤(约合12公斤),而且,工作效率也只是一般,只能算勉强可用。

倒是车体的轴承,这个张越本以为最难的零件,反而没有难倒丁缓。

因为……

轴承技术,特别是青铜轴承技术,在战国时期就已经很成熟了。

秦、韩、齐、赵,都发展出了先进的轴承工艺。

甚至,早在春秋时期,就已经出现了比较成熟的轴承。

诗经的《泉水》之中,就有描述。

载脂载舝,还车言迈。遄臻于卫,不瑕有害?

这句诗,翻译成通俗语言,就是——油脂把车轴润滑,上好车轴销钉,驱车远行送我回到卫国家乡,路上不要发生危险。

而之所以导致轴承技术,在诸夏的突飞猛进发展。

主要原因,是军事上的需要。

春秋战国,车战第一。

衡量诸夏列国国力,特别是军事力量,最重要的标准就是这个国家有多少辆战车。

千乘之国,万乘之国,说出去就让人感到畏惧和害怕。

而车战与后世的坦克会战一般,追求速度、力量与装甲。

而战争的胜败,关乎生死存亡。

所以,春秋战国,战车鼎盛的数百年间,诸夏的战车技术突飞猛进。

春秋时期,列国还只有简单的轴承工艺技术。

但发展到春秋晚期、战国早期,就出现了简单的推力轴承——軎。

战国中期,金属轴承开始出现。

秦始皇兵马俑的战车残骸,就发现了大量的青铜轴承。

而在汉代,更进一步,出现了轴瓦(轴缸)技术,发展出了以叠铸金属技术加工轴瓦的黑科技。

甚至,还有着滚珠轴承这样的黑科技。

而受此影响,后世的霓虹语言里,轴承是用汉字轴受来表达的。

所以,技术是成熟的。

最起码完全可以满足现在的要求。

只是,金属转向加速器与金属轴承的运用,让这辆马车的成本,瞬间突破天际。

这样一辆重载马车,需要起码一百万钱的生产成本。

相当于长安城中五户中产之家的全部财产总和,等于一支汉军骑兵队的全年支出。

简直是可怕!

所以,暂时这辆马车,也只能是奢侈品了。

既然是奢侈品,那张越自然是毫不犹豫的,将车厢造的华丽非常。

车厢的四面,全部用最好的楠木。

而且是双层楠木装潢,两侧车体之间,嵌入青铜甲片,如此可以有效防御箭矢袭击,哪怕是大黄弩在百步内,也无法彻底击穿车身防御。

而车盖顶,则采用了可收缩的设计。

就像后世的敞篷跑车一般,可以选择收起或者打开。

当然,这些都不算什么。

只是噱头罢了。

真正关键的还是车厢内部。

空间大的吓死人!

仅次于当今天子御用的撵车,有着超过三十平以上的宽敞空间。

足够在这个空间,摆下一整张床榻之余,还能放上主人想要的大部分家具。

像什么案几、书架、储物柜、屏风。

甚至还能满足数个随从、婢女,同车服侍。

而强大的重载能力,更是足以让这辆马车,拥有超过当世大部分马车的速度。

毕竟,它的原型是汉军的武刚车,而武刚车是伴随大军行动的运载车。

拥有可靠的远距离行进性能和相当快的速度。

唯一的麻烦,大约就是这种马车,至少需要两匹强壮的公马才能拉动。

若要保证速度,可能需要四马并拉。

不过,这都是小节。

张越将这辆马车里里外外的打量了一遍。

然后,登上车内,躺到车内宽大舒适的床榻上,舒服的打了个滚。

“走一遍新丰看看……”张越探出头,对着在车外等候的丁缓吩咐。

于是,这天整个新丰城的士民官吏与数以百计的外地商贾、随从,都见到了一辆他们前所未见的大型宽体四轮马车,在双马牵拉下,稳健而有序的行走在道路上。

这辆马车的造型和外部装饰,更是有着吸引一切目光和关注的能力。

每一个见到它的人,都为它倾倒。

于是,连刘进也被惊动,带人出来查看。

见到这辆马车,刘进眼睛都直了。

当代,马车就是后世的汽车。

也是有着分野的。

庶民平民,靠双腿走路。

一般的地主士绅,乘坐简单的双轮牛车、马车,这就是后世的qq啊吉利啊大众。

官员贵族,则乘坐相对奢华的轩车、重舆辎车,类似后世的奔驰、宝马。

顶级贵族、官员,则乘坐安车、朱左蟠车,类似于后世的法拉利、劳斯莱斯。

而天子则乘坐路车、撵车,类似顶配国家领导人专属用车。

而现在,刘进就像个傻子一样,看着自己眼前的这辆超级马车。

举凡贵族,都是爱车爱马之人。

就像后世的富豪官员,都有着欣赏能力。

刘进自也不例外。

此刻,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砰的跳。

这辆马车,他喜欢!

他太喜欢了!

宽大的车体、有力的四轮,更紧要的是——它非常灵活、稳健,甚至可以随心所欲的转弯。

简直是马车中的战斗机,战斗机里的爱抚娘娘。

有理智的人,都会选择乘坐这样的马车出行!

当然,刘进内心,还有着另外一个声音在说:“太奢侈了!太奢靡了!先王以勤俭教化万民,孤决不能……”

只是眼睛却不由自主的跟着那辆马车。

直到,张越从车帘里探出头来。

“张卿!”刘进吓了一大跳。

“殿下……”张越让车夫停下来,这种四轮马车,驾驶性能非常优异,制动性能也很不错。

所以很快马车就稳稳的停了下来。

张越走下马车,来到刘进面前,笑着道:“臣在试乘工坊园的新产品,殿下不妨也来坐坐……”

刘进看着眼前奢华的不像话的马车,又看着张越,问道:“工坊园何以生产如此奢华之物?”

旁的不说,只是看着马车车体外部的装饰物,刘进就知道,这个情况一旦传回长安,那些博士、御史就都要跳起来了。

奢侈,是亡国之路。

商纣有酒池肉林,周厉王、周幽王,也都是大兴土木,挥霍无数。

“为了富国啊!”张越眨了眨眼睛,对刘进道:“殿下先试乘一下吧……”

刘进吞了吞口水,理智最终未能战胜欲望。

跟着张越,坐到了马车中。

宽敞的车体内部环境和巨大的床榻,一下子就让刘进失了神。

试着坐到床榻上,刘进发现,自己甚至能在这样的床榻上躺下来。

更紧要的是——当这辆马车开始行驶,他甚至感受不到往常的颠簸感。

就好像……

躺在行宫的床榻上一般……

这可就真的是……

刘进的眉毛,一下子就皱了起来,他看着张越,问道:“张卿,此车恐怕价值不菲吧……”

“殿下明鉴!”张越笑着道:“仅仅是制造成本,就高达百万之巨!”

刘进沉默了,良久他才道:“百万钱一车……此车恐怕……”他看着张越,长叹道:“卿最好还是将之销毁吧……”

张越听着,当然知道,刘进是为他着想。

在诸夏,自古以来,奢侈就是原罪。

无论是儒法黄老,都是坚决反对奢侈浪费,推崇节俭勤约的。

只是……

效果很小,收效也很低。

不说别人了,单单就讲刘氏吧。

建章宫、明光宫、甘泉宫,每一个都是极尽奢靡。

茂陵地宫,更是堪比秦始皇陵,宏伟至极。

皇室如此,下面的诸侯王贵族,当然也就跟着纷纷放飞自我。

列侯诸侯王们,一把宝剑,通常镶嵌无数珠宝,动辄价值千金。

至于衣着服饰,更是怎么奢侈怎么来。

后世著名的马王堆,便出土了价值连城的蝉翼丝衣。

连后世也无法仿制和生产的超级国宝!

民间的富商、地主、豪强,自也不甘人后。

袁广国的袁圆,占地数十里,有假山、人工湖、河流,甚至还有无数珍奇异兽。

不比刘家的上林苑宫阙差。

张越也曾亲眼在新丰见过豪强们,用丝绸当餐桌布,拿金银做装饰品的情况。

所以呢,也就难怪整个思想界和舆论界,都是一副你刘药丸的气氛。

无数大儒,纷纷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礼崩乐坏,甚至成为了人们的共识。

所以,张越现在搞出这种超级豪车。

连他自己都能想到,肯定会被人疯狂攻击。

但……

现在的情况是他不玩豪车,就能解决的吗?

再说,这辆豪车,承载着诸夏轴承和齿轮技术的未来!

甚至承载着,汉室工业技术的未来发展!

不玩这个豪车,怎么去维系和培养,大批的齿轮、轴承工人。

怎么让那些拥有加工制造滚珠技术的工匠继续存在下去。

难道,要和历史上一般,让这些技术,退化、消失?

再一个,张越其实也是在主动找喷。

主动将一个把柄,交给舆论界,让人来骂的。

毕竟,比起别人议论‘张子重别有用心,图谋不轨’,还是让人议论‘张子重奢靡浪费,不当人子’比较好。

这也是张越在后世的娱乐圈里学来的先进经验。

一个人设太好的明星,一旦有一个人设崩塌,就全面崩塌了。

像张越现在这样的情况,实在很危险啊。

所以,主动送一个话题去给人喷,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而在所有的话题中,奢靡或者好色,是最佳选择。

只是,对刘进,这些事情还是要解释清楚的。

不能让刘进觉得张越堕落了。

所以,稍稍整理一下腹稿,张越就道:“殿下可知,臣打算将此车标价多少?”

“多少?”刘进狐疑着。

张越笑眯眯的伸出一根手指,道:“五铢钱一千万!只接受官造五铢钱,不接受黄金!”

刘进闻言,深吸一口气,道:“一千万!?几人买得起?”

张越听着,嘿嘿的笑了起来:“此物,便是要令人买不起才好!”

都买得起了,怎么赚钱啊?

就像后世的超级跑车,几百万的法拉利和几千万的法拉利,那逼格能一样吗?

刘进却是满脸不解。

张越于是满脸庄严道:“殿下,臣造此车,乃是为国为民……”

“嗯?”

“殿下,臣将此车标价一千万,便是为了杜绝一般人参与,而将大商贾、大贵族的钱,吸附至国库……”

“一辆车一千万,十辆车便是一万万……”

“新丰府库得此一万万,明岁临潼、万年、鸿门的渠道建设经费,便有了着落啊……”

“此乃劫富济贫,且是最平和的方式……”

“更可令万民受益,而不使天下烦忧……”

刘进听着,顿时肃然起敬。

只是……

一千万一辆的马车,谁买得起?

又卖给谁呢?

第七百五十二节 说服

很显然,刘进失算了。

因为,在他乘坐这辆马车,在新丰城中转悠几圈后。

卖主们就登门了。

关中三大富豪,袁家、田家、杨家,挥舞着黄金,急吼吼的登门。

一千万五铢钱?

没问题!

尽快交货就好!

特别是,当他们的代表试乘了这种马车后,便迫不及待的想要得到。

没办法!

如今汉室的顶层富豪与贵族们,早就已经过了追求温饱和享受的阶段。

空虚寂寞冷的漫漫人生旅途中,除了装X,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满足他们日益空虚的心灵。

而工坊园制造的这种马车,完美的满足了他们的一切诉求。

昂贵的价格、奢靡的设计、安全的车体、舒适的空间与良好的乘车体验。

再找不到比这种豪华马车,更能彰显他们身份与逼格的东西了。

只要乘着它出门,所有人都会知道,乘车人的身份是何等高贵,他的财富是何等惊人!

这让刘进看着,真的是瞠目结舌!

“卿这买卖,真的是做的……”送走这三家后,刘进看着张越许久,终于憋出这么一句话。

张越听着,嘿嘿的笑了起来。

他要感谢这个时代!

西汉王朝是自认为礼崩乐坏的王朝!

这可不仅仅是儒生们瞎说的。

连皇帝都是承认这一点的。

因汉代的大部分东西都是新的,所有的旧制度、旧规矩、旧礼仪,都已经崩坏。

譬如,汉代的陵邑和宗庙制度,不是宗周传统的昭穆制度。

高帝的长陵、惠帝的安陵、太宗的霸陵、先帝的阳陵、当今的茂陵,都没有按照宗周制度排列。

而是根据当政天子本人的喜好来选址。

礼法系统更是彻底混乱。

列侯、诸侯王、皇子、天子,所穿的冕服,在形制上相差无几。

最大的特征,不过是天子的琉珠要多一些。

文法上,也只需要避讳历代天子的名字。

譬如邦、盈、恒、启、彻。

剩下的就没了。

在交通工具上,就更简单了。

除了黄屋左纛外,其他东西,并无避讳的要求。

民间的狗大户们,出行比拟王侯的比比皆是。

官府对此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

建筑上就更是彻底放羊了。

袁广国修的袁林就在茂陵的旁边,天子每次去茂陵都能看到。

也并没有人能拿此事,找袁家麻烦。

所以,在礼乐崩坏的西汉王朝,张越拿出来的这种奢华马车,别人能批评的也就是奢侈浪费而已。

只能从道德层面攻击,而无法在现实中产生影响。

特别是在张越每辆都卖了一千万钱的时候。

五铢钱大神的万丈光芒下,这个事情连上朝堂讨论的资格也没有。

儒生们嚷嚷着要烹桑弘羊,都快二十年了。

桑弘羊掉了一根寒毛了吗?

天大地大,还能大的过五铢钱?

当然了,天子那边,确实需要孝敬几辆。

所以,张越将商用需求,排在后面。

优先生产出,朝贡天子、皇后、太子的用具。

反正,只要商业订单源源不断。

给皇室供应的这些马车,就当成给刘氏的代言费用好了。

不过呢,刘进的观念,还是需要改造的。

“殿下可知……”张越稍微想了想,就道:“臣之所以要造这种奢侈马车,除了赚钱外,最大的度量所在?”

“正要向爱卿请教……”刘进依然沉浸在震撼中。

他之前从未想到过,汉室的超级富豪们,居然如此有钱!

一辆车而已,就愿意花费千万之巨。

太可怕了!

他这个皇长孙,自成年以来,所有的开销和花费加起来,怕也没有超过这个数目……

他的父亲的博望苑,一岁开销,大约也就三千万左右。

而现在,商人们为了三辆马车,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让他有些难以接受,他接受的教育里,有公休仪拔葵去织,有太宗皇帝勤俭节约,甚至带着妃嫔种菜养蚕。

他也曾立志,要做一个勤俭节约的君子。

“殿下……”张越长身拜道:“臣的先师,子夏先生曾经说过:百工居其肆以成其言,君子学以致道,又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

“故百工之术虽小,先王却不能离之!”

“殿下如今,应该已经看到了新丰工坊园对于新丰士民的重要性了……”

刘进点点头,他又不瞎不聋。

自然清楚的看到了工坊园的作用。

可以这么说,现在新丰之所以能如此繁荣,工坊园的功劳起码占七成。

“那殿下可能不知道,工坊园所制的这种马车,有两个关键零件……”张越介绍道:“其一曰齿轮,其二曰轴承……”

“齿轮,可以带动物体运转,乃是未来工坊园中最重要的器物……”

“而轴承……则是控制和掌握器械运转的关键……”

“只是此两物,如今应用范围较小、拥有生产、制造它们能力的匠人太少,故鲜为人知!”

“臣造此马车,乃是为了培养相关工艺人才,为未来做准备……”

轴承还好,因为马车的存在,所以在未来会持续存在。

甚至在元明之间,得到一次改进和进化。

齿轮就惨了,和很多黑科技一般,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两汉后再不复闻,直到西方人的坚船利炮与机械到来。

而彼时,满清治下的中国,居然连火柴、铁钉也无法生产。

我大清抵御西方殖民者的武器,竟然是明朝的爷爷炮!

领先了地球两千年的诸夏文明,在满清的两百年统治中,跌落谷底。

要不是英国人在三哥那里吃饱喝足,还有些撑着了。

鸦片战争,恐怕就不是简单的割地赔款了。

说不定,西方人会把他们在美洲印第安人身上用过的一套用到中国身上。

只是,刘进哪里知道这些?

他眨着眼睛,有些狐疑。

错非张越在他这里的信用度极高,恐怕已经出言质疑了。

张越当然也清楚,诸夏民族,其实自古就是一个实用主义民族。

讲的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就连宗教上也是这样。

任你佛祖三清耶稣,能保人平安,显灵有信的寺庙/道观/教堂,才有香火和信客。

不然……

就得被人砸了招牌,打烂塑像。

好在,马上就能有一个最佳的证据!

张越看着刘进,轻声道:“殿下,再过数月,殿下必能看到,这两样器物是如何改变世界的!”

“即使现在,殿下也能看到,这两物的作用……”

“譬如,将之用于水车、磨坊……”

若给目前的木制水车、磨坊,更换上金属齿轮和轴承。

其工作效率和能力,怕是能翻倍。

不过,成本也是同样的要突破天际。

基本上没有什么农民、地主用得起。

第七百五十四节 关中富商

傻兮兮的看着手里拿着的那匹天子钦赐的布帛。

袁广国眯着眼睛,盘膝坐着。

良久,他才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袁常问道:“常啊……你知道,陛下为何要赐这匹布帛给为父吗?”

袁常低着头,摇了摇头。

“仔细想想,一匹布能做什么?”袁广国轻声说着。

袁常依旧茫然。

袁广国看着,有些无奈。

一位矗立在袁广国身边的文士见着,连忙低声向袁常解释:“少主,汉制布帛,幅广二尺五寸,懋八尺,重二十两……”

“官府平贾每匹三百五十钱至四百钱……”

“恰好可制使男常服一件……”

袁常听着,还是不明白,疑惑着看向自己的父亲。

袁广国见着,摇头道:“痴儿!汝还不明白吗?”

“此陛下赐衣也!”

“衣者,所以御寒暑,所以遮肌肤,所以进礼仪……”

袁常听到这里,若还不明白,那就是个笨蛋了。

他顿时就兴奋的手舞足蹈,对袁广国拜道:“恭喜大人,多年夙愿,一朝得逞!”

从此袁家就算半个刘氏的白手套了。

只要听话、懂事,就不必担心哪天会有缇骑撞门而入,抄没全家。

袁广国却是摆了摆手,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因为他知道,天子赐的这块布帛,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这是他想了很久才想明白的事情。

这是奖赏,也是警告!

这是勉励,更是敲打!

不听话,那么赏赐就可以变成催命的刀剑、毒药。

不懂事,勉励就会成为索命的白绫!

不然,天子为何单单就给赐一匹布帛,没有其他任何表示?

为何不赐其他的东西?

譬如刘家最爱派送的御剑。

在商场征战二十年,又混迹官场十余年,袁广国自然懂的这些暗喻。

只是不能说,哪怕是对儿子也不能说。

因为,只要有半个字传到外面。

袁家就死期将至!

天王老子也救不得。

这叫诽谤君父,乃是大不敬的死罪!

微微抬眼,看着依然一无所知的爱子,袁广国也不知道是该愁还是该笑。

愁的是,自己百年之后,这个糊涂儿子,恐怕无法再维系袁氏今天的财富了。

笑的却是,他可能不会和自己一般有钱。

但恐怕会比自己有权!

旁的不说,张蚩尤的大弟子的身份,便是最好的装饰。

足以令他可以安全、无忧的生活下去。

“罢了!”袁广国轻叹一声:“儿孙自有儿孙福!”

心中想着,袁广国就对袁常道:“常啊,你也有些时日,未去给张侍中问安了吧……”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吾为汝,已经备好了礼品和车队,早些去新丰给侍中问安吧……”

“以后,你便留在新丰,听候汝师差遣!明白了吗?”

袁常听着,喜不自胜,立刻恭身拜道:“儿子谨遵大人之命!”

………………………………

带着老爹安排好的车队,袁常喜滋滋的乘上马车,踏上前往新丰的路途。

车队很庞大,礼品更是多的吓死人。

但这些袁常都懒得去管。

帝国的首富之子,从来就没有什么金钱观念。

他只想飞去新丰,亲眼看一看那老师打造出来的价值千万的马车的模样。

袁家的老巢,是在茂陵城的。

茂陵同时也是关中多数富豪、豪强的老巢。

没办法,刘氏的国策,便是强本弱末。

而强本弱末的关键,在于迁陵制度。

历代天子不厌其烦的从关中、关东甚至整个天下,迁徙大批豪强、富商、贵族、士大夫到关中自己的帝陵,为他们建立城市、屋舍,打着让他们自己守陵的旗号,来再次分配财富,缓解社会矛盾。

袁家的上一代,便是从江都迁来的富户。

说起来,袁家也是因为被迁徙,才能有的今天。

不然,窝在南方的江都,如何能有今天的财富?

刚刚出门,没有多久,袁常的车队便迎头撞上了另外一个车队。

“少主是田家的人……”许恢拍马上前禀报道。

“田家?”袁常眉头一皱,纨绔子脾气就要发作。

可惜,他还未来得及发作,对面车队里,便有一个年轻人骑着马,凑上前来,跟袁常笑嘻嘻的拱手:“袁兄可是要去新丰?”

袁常一听这人的声音,眉毛就拧了起来。

因为来者,是他曾经最讨厌的人。

甚至没有之一!

关中豪强田氏当代家主田文远的嫡子田明。

此人可是袁常曾经的噩梦。

倒不是,袁常在他手底下吃过什么亏,或者曾经被其打压过。

而是……

此人是整个关中赫赫有名的年轻俊杰,才二十余岁便已经独立的开始主掌田家的很多生意,还打点的井井有条。

在过去,袁广国就经常拿着田明来教训袁常。

“汝为何便不能和田家的二郎学学……”

“汝要有田家二郎半分的能耐,为父也能安心不少……”

“汝为何就不能懂事一些呢?看看田家二郎,与汝相差无几,便已经能为父分忧,做的许多事情……”

这叫袁常如何会喜欢对方?

只是听着他的声音,便觉作呕。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现在,两者的角色,已然调换。

袁常记得,两个月前,乃父大寿,整个茂陵的达官贵人都来道贺。

其中便有着田文远父子。

当时……

父亲骄傲的拉着自己的手,向着在座来宾郑重介绍:“犬子袁常,顽劣不堪,还望诸位兄长叔伯,多多关照……”

然后,全场的注意力都投射了过来。

曾经不可一世的田明,也是恭恭敬敬的来到自己面前,拱手作揖,热情结交。

那一日,他成为了所有人都关注的焦点。

无数过去瞧不起他,看轻他的人。

都是战战兢兢,都是眼含忌惮。

因为……

他有一个好老师。

权倾天下,冠绝关中!

只是,对于田明,依旧多少有些芥蒂。

或许是出于炫耀的心理,也可能是出于少年人张狂的心思。

袁常让人停住马车,掀开车帘,走了下来。

“兄长此行,可是要往新丰?”田明骑着马,来到袁常身边,翻身下马,拱手作揖笑着问道。

袁常回了一礼,略带矜持的点点头。

“不知道兄长可愿稍小弟一路?”田明上前作揖。

“还有小弟……”一个看上去十六七的年轻男子,从田明身后探出头来。

袁常看着,认了出来。

正是关中的另一个大豪强杨氏之子杨晖。

关中有双杨。

一在华阴,乃高帝功臣赤泉候杨喜之后,赤泉候失国后便居于华阴,世代以诗书耕读传家,在整个关中都是很有名的清流文人家族。

华阴杨氏,就有着子弟,现在就在自家老师麾下任职,据说还做的不错。

另外一个,便是茂陵杨家了。

茂陵杨氏和田氏一般,都是从关中别处,迁来茂陵的豪强。

只是历史不如田氏悠久,不过五十余年而已。

但杨家出名匠啊!

杨氏最初是木匠出生,靠着给人制造家具,编织柳条而起家。

随后便进军当时利润最丰厚的铸币业。

靠着铸钱,积累了千万家訾。

随后便被当今天子,迁来茂陵。

接着天子又下令,禁止私钱,杨氏顿时一落千丈,几乎被打回原形。

但……

在上一代的杨氏家主杨宣的努力下,杨氏成功走出泥潭,开辟出了新的财路。

而杨宣能成功,靠的就是自己有一手独步天下的泥范铸件法。

这种杨家先祖当年拿来铸钱的技术,在杨宣手里,几乎出神入化。

大到军械,小至镰刀、锄头、钉锤,杨家所造种种铁器,一度在关中畅销无比。

直至最近半年,因为新丰工坊园异军突起,大量抢占市场,才告终结。

不过……

杨家也是工坊园最初的投资者之一。

如今,更是已经成为工坊园里,雇工数量和工坊规模,仅次于少府作坊与袁家作坊的大型作坊主。

所得之利,甚至比过去还多!

而且,因为杨氏作坊的能工巧匠,远超其他作坊。

各种创新和发明,冠绝工坊园,甚至比少府作坊还要多。

所以……

袁常知道,自己的老师是很喜欢和欣赏杨家的。

甚至曾在私底下告诉自己:关中豪强,数以百计,能入我眼中者,不过二三之数,茂陵杨氏便是其一。

所以,看着那个年轻人,袁常立刻换上一副笑脸,道:“原来是玄之贤弟……”

“贤弟即来,愚兄岂敢不应?”

袁常上前扶起那个年轻人,亲切的道:“请贤弟回府后,代我向贵家主母问好……”

年轻人听着,却是立刻红了脸,赶忙拜道:“不敢!大兄问候,小弟必定带到!”

此话落在田明耳中,却是让后者的脸色立刻精彩了起来。

因为……

杨家当代家主,乃是一个女子。

不仅仅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绝色!

在关中,闻名遐迩,甚至有人将其与秦代的寡妇清相提并论。

更关键的是——她还非常年轻!

今年满打满算,也就是二十七八岁!

她是杨家已故家主杨宣的续弦,嫁给杨宣也就两年,杨宣便撒手人寰。

只留下了亡妻的二子三女。

其中,年纪最大的就是现在的这个杨叙杨玄之,当时也就十岁而已!

最小的女儿,甚至还在襁褓中。

杨家偌大的家业,顷刻之间,就面临风雨飘摇的危机边缘。

正是这个当时,才不过二十来岁的弱女子,毅然决然,扛起了杨氏的旗帜。

她首先在下葬了亡夫后,当着宾客的面,在杨宣陵前发誓:此生绝不再嫁,誓必抚养杨宣子女长大成人。

然后,又果断的出手,惩治了杨家内部的背主家奴与阴谋夺产的外人。

接着,又将杨家在长安城里的豪宅、店铺以及长安城外的庄园,全部拿出来,卖与他人。

既让杨家得以安全,又结好了许多长安贵戚。

关键还是她的这些行为、举止,迎合了很多士大夫的三观。

所以,被人称颂,有了士人的称颂,杨家终于渡过了最危险的时期。

若只是这样,这位杨氏的女主人,大约也就这样了。

不值得被人称颂!

关键是之后的数年,这位姓孙的杨氏家主,靠着自己的长袖善舞,游走于长安的女性贵戚圈子里。

很多很多的朝堂大人物的夫人,都是她的闺蜜。

特别是奉车都尉霍光的夫人霍显,与她是以姊妹相称,近乎无话不谈。

很多人都说,其实是霍光看上了那位杨氏妇,便叫自己的妻子去笼络。

霍光与其的桃色新闻,在关中的商贾圈里,传的人尽皆知。

也正是因此,整个关中,无数人达官贵族,都觊觎着那个美貌动人,能力不俗,而且有着士林称颂的美人儿。

与霍都尉做连襟,可是很多人的梦!

所以,田明显然是以为袁常也有那么个心思。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哪个男子,没有这样的梦想呢?

而杨孙氏很显然就是一个代表男性权力和地位象征的女子。

只要可以一亲芳泽,便代表着自身地位和阶级,与奉车都尉霍光平起平坐。

田明便也产生过这样的念头。

甚至,曾经浓郁无比。

满脑子都萦绕着那位一身素白孝衣,身姿婀娜,体态丰腴的美人儿。

为她日思夜想,彻夜难眠。

可惜……

田家只是商贾之家,五铢钱再多,也比不过奉车都尉霍光的权势滔天。

更别提,那杨家如今也是关中有数的大贾。

论起财富,不逊田氏。

所以,这个梦想注定只能是梦想。

倒是袁常……

田明很乐意看到,自己多一个可以倾诉悲伤和情思的同伴!

想到这里,田明就有些按捺不住,想要高歌一曲,吟诵一番宋玉的《神女赋》。

那佳人在前,却不能拥入怀中,思之难寐,求之不得的心情,田明很希望多一个人可以分享。

可惜……

袁常却压根没往哪个方向去想。

因为他没有见过那位在关中芳名远播的当代寡妇清。

只是想起了自家老师的长嫂的遭遇。

觉得,或许可以将杨氏妇引荐给老师长嫂,让她们做个朋友,彼此能够谈心。

毕竟,袁常知道,自家老师其实很不喜欢现在与老师长嫂走的很近的那个女人。

总觉得对方别有用心。

而老师的烦忧,自然是弟子的努力方向。

为老师解除生活方面的不便,更是弟子必须孜孜以求的方向。

袁常知道,自己读书不行,做事无能,只能混吃等死。

若要继续保持自己在老师面前的地位,便只能发挥自己有钱的优势。

孔子门徒三千,有七十二贤。

其中就有端木赐。

而袁常给自己设定的角色,便是老师身边的端木赐。

第七百五十四节 关中富商

傻兮兮的看着手里拿着的那匹天子钦赐的布帛。

袁广国眯着眼睛,盘膝坐着。

良久,他才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袁常问道:“常啊……你知道,陛下为何要赐这匹布帛给为父吗?”

袁常低着头,摇了摇头。

“仔细想想,一匹布能做什么?”袁广国轻声说着。

袁常依旧茫然。

袁广国看着,有些无奈。

一位矗立在袁广国身边的文士见着,连忙低声向袁常解释:“少主,汉制布帛,幅广二尺五寸,懋八尺,重二十两……”

“官府平贾每匹三百五十钱至四百钱……”

“恰好可制使男常服一件……”

袁常听着,还是不明白,疑惑着看向自己的父亲。

袁广国见着,摇头道:“痴儿!汝还不明白吗?”

“此陛下赐衣也!”

“衣者,所以御寒暑,所以遮肌肤,所以进礼仪……”

袁常听到这里,若还不明白,那就是个笨蛋了。

他顿时就兴奋的手舞足蹈,对袁广国拜道:“恭喜大人,多年夙愿,一朝得逞!”

从此袁家就算半个刘氏的白手套了。

只要听话、懂事,就不必担心哪天会有缇骑撞门而入,抄没全家。

袁广国却是摆了摆手,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因为他知道,天子赐的这块布帛,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这是他想了很久才想明白的事情。

这是奖赏,也是警告!

这是勉励,更是敲打!

不听话,那么赏赐就可以变成催命的刀剑、毒药。

不懂事,勉励就会成为索命的白绫!

不然,天子为何单单就给赐一匹布帛,没有其他任何表示?

为何不赐其他的东西?

譬如刘家最爱派送的御剑。

在商场征战二十年,又混迹官场十余年,袁广国自然懂的这些暗喻。

只是不能说,哪怕是对儿子也不能说。

因为,只要有半个字传到外面。

袁家就死期将至!

天王老子也救不得。

这叫诽谤君父,乃是大不敬的死罪!

微微抬眼,看着依然一无所知的爱子,袁广国也不知道是该愁还是该笑。

愁的是,自己百年之后,这个糊涂儿子,恐怕无法再维系袁氏今天的财富了。

笑的却是,他可能不会和自己一般有钱。

但恐怕会比自己有权!

旁的不说,张蚩尤的大弟子的身份,便是最好的装饰。

足以令他可以安全、无忧的生活下去。

“罢了!”袁广国轻叹一声:“儿孙自有儿孙福!”

心中想着,袁广国就对袁常道:“常啊,你也有些时日,未去给张侍中问安了吧……”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吾为汝,已经备好了礼品和车队,早些去新丰给侍中问安吧……”

“以后,你便留在新丰,听候汝师差遣!明白了吗?”

袁常听着,喜不自胜,立刻恭身拜道:“儿子谨遵大人之命!”

………………………………

带着老爹安排好的车队,袁常喜滋滋的乘上马车,踏上前往新丰的路途。

车队很庞大,礼品更是多的吓死人。

但这些袁常都懒得去管。

帝国的首富之子,从来就没有什么金钱观念。

他只想飞去新丰,亲眼看一看那老师打造出来的价值千万的马车的模样。

袁家的老巢,是在茂陵城的。

茂陵同时也是关中多数富豪、豪强的老巢。

没办法,刘氏的国策,便是强本弱末。

而强本弱末的关键,在于迁陵制度。

历代天子不厌其烦的从关中、关东甚至整个天下,迁徙大批豪强、富商、贵族、士大夫到关中自己的帝陵,为他们建立城市、屋舍,打着让他们自己守陵的旗号,来再次分配财富,缓解社会矛盾。

袁家的上一代,便是从江都迁来的富户。

说起来,袁家也是因为被迁徙,才能有的今天。

不然,窝在南方的江都,如何能有今天的财富?

刚刚出门,没有多久,袁常的车队便迎头撞上了另外一个车队。

“少主是田家的人……”许恢拍马上前禀报道。

“田家?”袁常眉头一皱,纨绔子脾气就要发作。

可惜,他还未来得及发作,对面车队里,便有一个年轻人骑着马,凑上前来,跟袁常笑嘻嘻的拱手:“袁兄可是要去新丰?”

袁常一听这人的声音,眉毛就拧了起来。

因为来者,是他曾经最讨厌的人。

甚至没有之一!

关中豪强田氏当代家主田文远的嫡子田明。

此人可是袁常曾经的噩梦。

倒不是,袁常在他手底下吃过什么亏,或者曾经被其打压过。

而是……

此人是整个关中赫赫有名的年轻俊杰,才二十余岁便已经独立的开始主掌田家的很多生意,还打点的井井有条。

在过去,袁广国就经常拿着田明来教训袁常。

“汝为何便不能和田家的二郎学学……”

“汝要有田家二郎半分的能耐,为父也能安心不少……”

“汝为何就不能懂事一些呢?看看田家二郎,与汝相差无几,便已经能为父分忧,做的许多事情……”

这叫袁常如何会喜欢对方?

只是听着他的声音,便觉作呕。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现在,两者的角色,已然调换。

袁常记得,两个月前,乃父大寿,整个茂陵的达官贵人都来道贺。

其中便有着田文远父子。

当时……

父亲骄傲的拉着自己的手,向着在座来宾郑重介绍:“犬子袁常,顽劣不堪,还望诸位兄长叔伯,多多关照……”

然后,全场的注意力都投射了过来。

曾经不可一世的田明,也是恭恭敬敬的来到自己面前,拱手作揖,热情结交。

那一日,他成为了所有人都关注的焦点。

无数过去瞧不起他,看轻他的人。

都是战战兢兢,都是眼含忌惮。

因为……

他有一个好老师。

权倾天下,冠绝关中!

只是,对于田明,依旧多少有些芥蒂。

或许是出于炫耀的心理,也可能是出于少年人张狂的心思。

袁常让人停住马车,掀开车帘,走了下来。

“兄长此行,可是要往新丰?”田明骑着马,来到袁常身边,翻身下马,拱手作揖笑着问道。

袁常回了一礼,略带矜持的点点头。

“不知道兄长可愿稍小弟一路?”田明上前作揖。

“还有小弟……”一个看上去十六七的年轻男子,从田明身后探出头来。

袁常看着,认了出来。

正是关中的另一个大豪强杨氏之子杨晖。

关中有双杨。

一在华阴,乃高帝功臣赤泉候杨喜之后,赤泉候失国后便居于华阴,世代以诗书耕读传家,在整个关中都是很有名的清流文人家族。

华阴杨氏,就有着子弟,现在就在自家老师麾下任职,据说还做的不错。

另外一个,便是茂陵杨家了。

茂陵杨氏和田氏一般,都是从关中别处,迁来茂陵的豪强。

只是历史不如田氏悠久,不过五十余年而已。

但杨家出名匠啊!

杨氏最初是木匠出生,靠着给人制造家具,编织柳条而起家。

随后便进军当时利润最丰厚的铸币业。

靠着铸钱,积累了千万家訾。

随后便被当今天子,迁来茂陵。

接着天子又下令,禁止私钱,杨氏顿时一落千丈,几乎被打回原形。

但……

在上一代的杨氏家主杨宣的努力下,杨氏成功走出泥潭,开辟出了新的财路。

而杨宣能成功,靠的就是自己有一手独步天下的泥范铸件法。

这种杨家先祖当年拿来铸钱的技术,在杨宣手里,几乎出神入化。

大到军械,小至镰刀、锄头、钉锤,杨家所造种种铁器,一度在关中畅销无比。

直至最近半年,因为新丰工坊园异军突起,大量抢占市场,才告终结。

不过……

杨家也是工坊园最初的投资者之一。

如今,更是已经成为工坊园里,雇工数量和工坊规模,仅次于少府作坊与袁家作坊的大型作坊主。

所得之利,甚至比过去还多!

而且,因为杨氏作坊的能工巧匠,远超其他作坊。

各种创新和发明,冠绝工坊园,甚至比少府作坊还要多。

所以……

袁常知道,自己的老师是很喜欢和欣赏杨家的。

甚至曾在私底下告诉自己:关中豪强,数以百计,能入我眼中者,不过二三之数,茂陵杨氏便是其一。

所以,看着那个年轻人,袁常立刻换上一副笑脸,道:“原来是玄之贤弟……”

“贤弟即来,愚兄岂敢不应?”

袁常上前扶起那个年轻人,亲切的道:“请贤弟回府后,代我向贵家主母问好……”

年轻人听着,却是立刻红了脸,赶忙拜道:“不敢!大兄问候,小弟必定带到!”

此话落在田明耳中,却是让后者的脸色立刻精彩了起来。

因为……

杨家当代家主,乃是一个女子。

不仅仅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绝色!

在关中,闻名遐迩,甚至有人将其与秦代的寡妇清相提并论。

更关键的是——她还非常年轻!

今年满打满算,也就是二十七八岁!

她是杨家已故家主杨宣的续弦,嫁给杨宣也就两年,杨宣便撒手人寰。

只留下了亡妻的二子三女。

其中,年纪最大的就是现在的这个杨叙杨玄之,当时也就十岁而已!

最小的女儿,甚至还在襁褓中。

杨家偌大的家业,顷刻之间,就面临风雨飘摇的危机边缘。

正是这个当时,才不过二十来岁的弱女子,毅然决然,扛起了杨氏的旗帜。

她首先在下葬了亡夫后,当着宾客的面,在杨宣陵前发誓:此生绝不再嫁,誓必抚养杨宣子女长大成人。

然后,又果断的出手,惩治了杨家内部的背主家奴与阴谋夺产的外人。

接着,又将杨家在长安城里的豪宅、店铺以及长安城外的庄园,全部拿出来,卖与他人。

既让杨家得以安全,又结好了许多长安贵戚。

关键还是她的这些行为、举止,迎合了很多士大夫的三观。

所以,被人称颂,有了士人的称颂,杨家终于渡过了最危险的时期。

若只是这样,这位杨氏的女主人,大约也就这样了。

不值得被人称颂!

关键是之后的数年,这位姓孙的杨氏家主,靠着自己的长袖善舞,游走于长安的女性贵戚圈子里。

很多很多的朝堂大人物的夫人,都是她的闺蜜。

特别是奉车都尉霍光的夫人霍显,与她是以姊妹相称,近乎无话不谈。

很多人都说,其实是霍光看上了那位杨氏妇,便叫自己的妻子去笼络。

霍光与其的桃色新闻,在关中的商贾圈里,传的人尽皆知。

也正是因此,整个关中,无数人达官贵族,都觊觎着那个美貌动人,能力不俗,而且有着士林称颂的美人儿。

与霍都尉做连襟,可是很多人的梦!

所以,田明显然是以为袁常也有那么个心思。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哪个男子,没有这样的梦想呢?

而杨孙氏很显然就是一个代表男性权力和地位象征的女子。

只要可以一亲芳泽,便代表着自身地位和阶级,与奉车都尉霍光平起平坐。

田明便也产生过这样的念头。

甚至,曾经浓郁无比。

满脑子都萦绕着那位一身素白孝衣,身姿婀娜,体态丰腴的美人儿。

为她日思夜想,彻夜难眠。

可惜……

田家只是商贾之家,五铢钱再多,也比不过奉车都尉霍光的权势滔天。

更别提,那杨家如今也是关中有数的大贾。

论起财富,不逊田氏。

所以,这个梦想注定只能是梦想。

倒是袁常……

田明很乐意看到,自己多一个可以倾诉悲伤和情思的同伴!

想到这里,田明就有些按捺不住,想要高歌一曲,吟诵一番宋玉的《神女赋》。

那佳人在前,却不能拥入怀中,思之难寐,求之不得的心情,田明很希望多一个人可以分享。

可惜……

袁常却压根没往哪个方向去想。

因为他没有见过那位在关中芳名远播的当代寡妇清。

只是想起了自家老师的长嫂的遭遇。

觉得,或许可以将杨氏妇引荐给老师长嫂,让她们做个朋友,彼此能够谈心。

毕竟,袁常知道,自家老师其实很不喜欢现在与老师长嫂走的很近的那个女人。

总觉得对方别有用心。

而老师的烦忧,自然是弟子的努力方向。

为老师解除生活方面的不便,更是弟子必须孜孜以求的方向。

袁常知道,自己读书不行,做事无能,只能混吃等死。

若要继续保持自己在老师面前的地位,便只能发挥自己有钱的优势。

孔子门徒三千,有七十二贤。

其中就有端木赐。

而袁常给自己设定的角色,便是老师身边的端木赐。

第七百五十五节 官商(1)

新丰城,军营之中。

张越正在看着丁屯的训练。

作为未来的野战应急医疗部队。

这个现在不过一百余编制人的屯级部队,张越对其期望很高。

与其他三个作战屯不同。

丁屯是文化程度最高的部队。

全屯将官士兵,文盲率只有一成。

大部分士兵,都至少能读写五百个字。

而且,手脚都是极为灵活,思维反应能力很快的人。

为此,张越甚至下调了身高、体能的要求,以遴选到更多人才。

没办法!

战场紧急医疗,是争分夺秒,与时间赛跑的事情。

很可能,一秒之差,就是一条人命。

所以,张越对丁屯的要求也是极高的。

这一点,从他将自己的心腹爱将龚遂从临潼召回,任命为丁屯屯长就能看出来。

“龚屯长……”张越在营垒里,巡视了一番,看了士兵们的训练内容后,将龚遂叫到面前,叮嘱道:“训练强度还不够啊!”

“士兵们必须背熟《操典》上有关战场急救的口诀!”

“末将知罪,定会加强督促!”龚遂听着,立刻表态。

“也不要逼得太急!”张越抬手道:“现在,最重要是磨合,让将士们知道,自己在练习的是可以救人性命的技能!哪怕未来退伍,有着这样的手艺,也足可衣食无忧!”

旁的不说,单单是丁屯如今在死记烂背的那几十句张越从后世的急救口诀里抄录出来的口诀,便足以让他们成为一个有技能的医生,起码比跳大神的巫医强。

更不提,其他骨折处置、外科清创和包扎,以及未来将要教授的各类草药配置、调配。

要知道,其中可是有着大名鼎鼎的云南白药和藿香正气水等等名方。

“此外,各类数字、符号,也要继续加强背诵,争取让每一个士兵都能认得并知道其作用!”张越补充着道:“还有!白刃搏杀和其他军事训练,也不能落下!”

既然是军人,当然也要懂得杀敌!

虽然,让医疗队顶上去,其实很亏。

但,医疗部队若是没有战斗力,那就更亏了!

想想后世的大国,毛子有海魂衫,兔子有炊事班,都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诺!”龚遂听着,立刻拍着胸膛道:“请军候放心,丁屯必定不会落于人后!”

那个军人想当辅助?

任何军人,都有一颗想要输出的心。

就像后世游戏里,团队之手,支援之鞋,助攻之帐。

有野心的辅助,都会忍不住买上一套。

张越看着,拍了拍龚遂肩膀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丁屯有着龚遂压阵,大的问题是不会有的,只需要时不时的来溜达溜达,监督和督促一番就可以了。

离开丁屯营垒,张越正打算去其他屯中,检视一番,便看到了袁常带着人,在营垒门口,东张西望。

“老师!”袁常看到张越,立刻就恭敬的俯身顿首,大礼拜道:“弟子恭问老师安!”

“常啊,你来了……”张越笑了一声,迎上前去,他自然知道,袁常来这里做什么的?

当然是来抱大腿兼表决心的。

天子赐给袁家一匹帛的事情,早在昨日便传到了张越耳中。

不过,这正中张越下怀!

天子的举动,将逼着袁家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只能成为张越和刘进的附庸,未来的皇商,甚至是垄断组织的源头!

千万不要以为,垄断组织在后世名声臭大街,就觉得这个东西是不能碰的。

事实上,任何事物都有发展规律。

就像你想发展工业,就不要去做梦,还想同时拥有青山绿水,蓝天白云。

那是不可能的。

当然,有天顶星科技,一上来就能玩核聚变发电的除外。

不然,就只能乖乖的从煤炭能源、化石能源、水力、核电一路爬上去。

期间,为了发展,少不得挖空地壳,污染江河海洋,制造雾霾。

不管是西方,还是东方,要发展,这些步骤都是少不得的。

同样的道理,各类垄断集团与组织,也是资本发展初期的必然。

讲道理,没有那些这样或者那样的垄断组织,为了利润和利益,不断推动技术发展和进步。

哪来的什么大炮巨舰?

当然,在中国搞这些,需要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

不能玩脱了,搞出大新闻,弄出陈胜吴广来。

所以,张越的选择是,将这些都控制在自己手上。

将枷锁与屠刀,都握在自己手里。

袁常却是不知道,张越在打着的主意,恭恭敬敬的顿首再拜,道:“老师在上,不孝弟子,再拜恭问老师安……”

“好了……好了……”张越摆摆手,道:“起来吧……”

然后,张越的眼神,就看向在袁常身后的两个同样恭恭敬敬的年轻人,问道:“两位是?”

“不才田氏小子明,见过侍中公!”

“不才杨氏小子叙,见过侍中公!”

两人都是恭敬上前,拱手作揖。

张越看着,心里面立刻明白了过来,马上就露出笑容,道:“原来是田氏君子、杨氏君子!久闻大名啊!”

田家和杨家,都是新丰工坊园里的主要投资者。

而且,张越知道,两家背后都是自己的‘大兄’。

都是大兄们的白手套。

好比袁家和张越的关系。

当然了,这个时代,官商关系还没有后世那么发达,也没有出现什么干股啊、利益勾连啊。

以张越所知,绝大部分商贾与官员贵族的关系,都是孝敬和奉献的关系。

逢年过节,红白喜事,都是大把礼物黄金孝敬。

平日里也是各种打点。

所以呢……

商贾们总是很容易被他们的主子放弃。

一个白手套而已,死了就死了吧,顶多花点心思再培养一个。

离了张屠夫,就不吃带毛猪了?

笑话!

也就是像田氏和张安世家族,有着血盟,关系紧密无比,才能比较特殊。

田明与杨叙见着张越,自然都是战战兢兢,腿肚子都有些发抖了。

赶忙拜道:“区区贱籍之人,安敢望侍中君子之称……”

张越见了笑道:“两位君子不必拘谨!”

想了想,张越招手道:“两位若是不嫌弃,请入内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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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六节 官商(2)

带着袁常三人,在军营里找了一个营房,便进了其中,关上帐门。

张越就道:“常啊,还不快替为师,招待客人?”

袁常听着,立刻便是喜不自胜,将田明、杨叙两人,请到客席坐下,又像个小厮一般,命下人去端来干果茶水。

自己则悄然的站到了张越身后,轻轻跪坐下来,宛如真正的师徒。

这让田明和杨叙看的真是羡慕嫉妒恨!

“袁常真是好运气啊……”心里面感慨不已。

那纨绔子,有着张蚩尤门徒的身份,几乎就等于拿到了一张免罪劵。

只要不作死,就可以安享一世富贵。

哪像他们,不仅仅得给公卿列侯们当牛做马,像奴才一样呼来喝去。

更得时时刻刻,小心谨慎,免得不开眼,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给家族找事情。

这样想着,田明和杨叙内心的妒火,就更加炽热起来。

但表面上,却都是端着架子,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张越看着,嘴角微微一翘,笑道:“两位君子之名,本官早有耳闻……”

“特别是杨氏君子…………”张越轻轻笑着:“素闻贵家祖传有诸多秘法,能做种种奇技,杨君更是技艺传承者……”

杨叙听着,脸色微红,有些害羞的道:“不敢当侍中赞誉,微末之技而已,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只是微末之技?”张越眼角微微一翘:“怕不止如此吧!”

杨家?

应该叫阳氏才对!

张越笑着起身,道:“梧敬候后人,何必隐姓埋名?”

他走到杨叙跟前,看着这个已然失神的年轻人,轻声道:“想必去疾公也不愿见此……”

杨叙却已是背脊发凉,浑身颤抖,牙齿战栗。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拜道:“小子不知侍中在说什么?”

“梧敬候?小子诚未有闻……”

“呵呵……”张越听着,轻轻笑了笑:“别紧张……”

“既然君子不愿承认,那便算了吧……本官也不强求……”

杨叙战战兢兢的顿首道:“侍中明鉴……”

此时,他才终于明白,为何人们要将‘蚩尤’之号,冠以这位年纪不过大自己三四岁的侍中官。

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

只是一个照面,便能掏出自家的老底,捏着家族的七寸……

要知道,便是杨氏本族,也不过是母亲和他知道杨氏的起源和来历。

张越却是看着这个瑟瑟发抖的年轻人,叹了口气。

历朝历代,都有着不能说,更不能提的人和事。

譬如,赵宋有斧声烛影,朱明有小明王和建文帝。

而汉室也有这样的人物!

此人不是一般人所认为的韩信、吕后、项羽。

而是一个已经死了很多很多年的人。

周吕候吕泽!

吕后的亲哥哥,高帝的左膀右臂,战功赫赫的开国元勋。

连史记也不敢多写的存在。

你甚至无法在史书上找到这位在汉室兴起过程中,功勋不亚于韩信、萧何、张良的名将的具体战功。

只能从一些边边角角的记录里知道,这位周吕候有多么牛逼!

你只需要知道一个事情——高帝功臣一百零五人,有一半以上,是吕泽旧部!

而他的功绩,仅仅只是太史公描述的那一部分,就已经能吓死人了——以吕后兄初起以客从,入汉为候,还定三秦,将兵先入砀,汉王之解彭城,往从之,复发兵佐高帝定天下。

所以,吕后时,追思功臣,追封吕泽为悼武王!

不过……

在现在,整个天下,知道周吕候存在过的人,已经屈指可数。

吕泽这个名字,甚至成为了禁忌。

掌权的刘氏天子,是绝不容许,吕氏有正面形象的人存在的。

吕家必须是一个混吃等死,残害忠良,无恶不作的家族。

相应的,那些曾经与吕泽关系密切的人,也统统被打压,甚至削弱存在感。

比如,第二代平阳侯曹窋。

这位曾经当过御史大夫,位列三公的顶级贵族,在太宗后甚至不敢出门。

不止是因为曹窋立场不坚定,犯过原则性错误。

更因为曹窋的妻子,是吕泽的女儿。

第二代梧候阳去疾,也是如此。

因为,他是吕泽的义子,曾经服侍过这位汉家外戚。

所以,阳去疾死后,他的爵位和封国,并未由其嫡子继承,而是从旁支中选了一个子弟,继承其封国爵位,这就是梧靖候阳偃。

至于阳去疾本人的儿子,则流落民间,成为了杨氏的起源。

此事,极为隐秘。

错非张越曾经翻遍了整个兰台和石渠阁的档案,看到过阳去疾给太宗皇帝的几份秘奏,从中知道了此事。

否则,他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关中大贾杨氏居然是当年的天下第一名匠,汉长安城、未央宫和长乐宫的建造者,第一任汉少府,传说便是在旧秦少府里,也是赫赫有名的大将阳成延之后。

既然知道了这个事情,张越当然想知道更多!

譬如,杨家是否掌握一些失传的秦代技术。

比如说,在后世传的沸沸扬扬的轨道技术。

这是绝对的黑科技!

在张越回溯的资料显示,后世考古学家在南阳境内,发现了一条秦代建造的轨道遗迹。

其以木轨铺在路基上,采用了多种超前设计。

虽然是以马力牵引,但速度却是极快,据说可以日行数百里。

而阳成延是张越找遍整个石渠阁和兰台记录,发现的唯一一个,或许掌握此项技术的人。

因为,阳成延当初修建汉长安城、未央宫和长乐宫时,是从龙首山取土建城。

而无论是汉长安城,还是未央宫、建章宫,都是非常庞大的工程。

若从龙首山取土,怎么运输是一个大问题!

而阳成延解决了这个问题,不仅仅解决了这个问题,还将工期缩短在了一年和半年内!

这太恐怖了,除了轨道运输,张越想不到,还有什么技术可以实现这样的速度。

而这项技术,是张越一定要得到的。

而杨家是最可能拥有此项技术的家族!

千万不要以为,木轨是什么简单技术。

就像后世的地球,很多国家都拥有钢铁产业。

但几个国家,能掌握生产钢轨的技术?

木轨也是一般。

不是随便找几块木头,就可以制作木轨的。

更非随便找几个木匠,就能造出合格的木轨的。

轨道的铺设,更是一个大工程!

无数的魔鬼,都潜藏在细节中。

若张越要从头摸索和研究,恐怕要做好用数年时间,花费数千万的资金的准备。

不仅仅需要建造几条实验轨道,还要得去摸索如何使用。

若能从杨家得到这项技术,那就再好不过了。

明年就能上马一条实验性的轨道,连通新丰至长安,然后再接连新丰、临潼、万年、郑县,打造一个环京畿生态链。

内心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笑眯眯的上前,扶起杨叙,道:“杨君莫要惊慌,本官没有恶意……”

杨叙擦了把汗,他当然知道,张越是没有恶意的。

只是,内心却依然忍不住的害怕。

没办法,他才十六岁多一些,根本就没有什么城府和应对经验。

“侍中公宽厚,天下尽知……”杨叙低着头,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让张越看着,都有些感觉好像在欺负小孩子一般。

“坐吧……”张越摇摇头,安慰的拍拍对方肩膀,不想再给他压力了。

要是吓坏了,可就不好。

还是等他们家大人来上门吧!

杨叙听着,如蒙大赦,赶忙坐了下来。

张越扭过头来,笑着看向一旁的田明。

和杨家不一样,田家可是有靠山的!

而且,这个靠山相当之硬扎,整个关中都知道,田家和张家的关系。

所以,张越也没跟田明客气,笑道:“早听张尚书说过,田家有麒麟儿,曰田明……”

“小子明,恭问世叔安!”田明是个聪明人,一听张越的说法,立刻就打蛇随棍上,啪的一声,跪到张越面前,大礼拜道:“却是不敢当世叔夸赞……”

张越听着,笑了起来,连忙扶起对方,道:“贤侄毋需多礼!”

张安世家族与田氏家族的关系,张越心里有数。

那相当于张越和田苗、李禾兄弟一般。

甚至犹有过之!

只要张安世家族不倒,田氏便无虞。

田氏不仅仅对张安世家族有义,甚至还有恩情!

在有恩必报,有债必尝的汉室。

这样的关系,比一切契约、誓言,都要牢固。

而田氏家族,也早就被张越排到了拉拢序列中。

拉拢田氏等于拉拢张安世兄弟。

“贤侄啊……”张越笑眯眯的拉着田明的手,又扯上杨叙的手,肩并肩坐下来,对两人道:“田氏、杨氏,都在新丰工坊园建有作坊,更踊跃认购新丰债券,此事,不止是本官心有感激,便是长孙殿下也说‘田、杨两家,虽为商贾,但心系社稷,可谓义商也!’”

田明和杨叙听着,心里面跟吃蜜糖一样甜,两人立刻道:“这都是小子家族的本分……”

“能为社稷出力,小子等便已经知足了……”

“往后工坊园和新丰建小康的大业还需两位的家族鼎力协助啊……”张越轻声说着。

田明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便拜道:“好叫世叔知晓,吾父已经决意,年后在新丰扩大作坊,至少要增加一倍的人手!”

这本来就是田家要做的事情。

工坊园的作坊太赚钱了!

而且,还能与长孙殿下,拉近关系。

张越听着,呵呵的笑了起来。

田明见状,再拜道:“小子听说,侍中欲建县学,以广教化美风俗……”

“深为侍中大志敬佩!”

“小子不才,愿捐献五铢钱一千万,以助侍中教化……”

张越闻言,笑容终于灿烂了起来,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道:“田氏虽为商贾,却心系教化,不愧是关中名门啊……”

“贤侄放心!”张越笑着道:“贤侄所捐资金,本官必定全部用于县学教育之上,以其为本金,设立一个奖学金项目,作为县学师生的奖励!”

田明顿时眼前一亮。

这可真的是太好了!

因为那一千万钱,本来就是要出的。

现在,却买回了一个名声。

一个好名声,可是最好的护身符啊!

这买卖真是赚大了!

连袁常听着,都是怦然心动,立刻道:“老师欲兴教化之事,弟子也愿出钱助之!”

他想了想,便道:“弟子愿与田兄一般,出资千万,以助益老师大业!”

张越听着,笑道:“袁常有心了!吾替县学士子谢之!”

这下子,杨叙再傻也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于是也出言,愿意捐赠千万助学。

于是,困扰张越良久的新丰县学的建设和启动资金以及教学资金,一下子就齐了。

三千万钱,足够在新丰建设一所规模不亚于蜀郡的石室官学的学校。

而且,在政治上也很好听。

新丰工坊园的商贾,出巨资助学。

此事传到长安的博士们耳中,便是再不喜欢技术和工匠的儒生,也没有话说了。

这对工坊园未来发展,有着极大的助益。

因为,儒家是一个唯心的思想学派。

而唯心学派有一个毛病。

那就是对人不对事。

某人道德水平高,那就一定不会犯错。

某人道德水平低,那就肯定是个坏蛋,他的一切都要打倒!

对穿越者来说,只要善用儒生的这个毛病,就可以无往而不利。

当然,前提是别碰到孟子、荀子、董仲舒这样的大能。

而当世儒家,一个能打的也没有。

张越在此,可以说是如鱼得水,好不快活!

“世叔……”田明舔着脸,凑到张越面前,轻声道:“小子等此番前来,乃是有事相求,还望世叔援手……”

“嗯……”张越明知故问,道:“未知是何事?”

“小子等听说,陛下对小子等的家族,有所误解,以为小子等,皆为周氏那等祸国殃民,鱼肉百姓之辈,小子之父,内心惶恐,本欲自裁以谢陛下,但唯恐因此伤及圣君仁德,故不敢自作主张……”

杨叙也道:“小子家族,亦是如此……”

张越听着,呵呵的笑了起来。

恰好,天子那边昨日也派了使者来传话,叫他敲打敲打。

如今正好一箭双雕!

第七百五十八节 官商(3)

当然,该拿捏,还是要拿捏的。

即使是在后世,资本也只是权力的奴才。

何况现在?

商人们必须知道,并且认清楚他们在这个国家的定位和角色。

“两位君子,陛下如何会有误解呢?”张越不动声色的说着,眼睛看着田明:“可不要自误!”

田明立刻就被吓得赶忙趴在地上,脱帽谢罪:“小子死罪,小子死罪!”

汉家官场生存法则第一条:天子不可能有错,假如错了,那错的必定是这个世界!

别看刘家天子可以动不动就说:朕德薄、无以致远方之类的话。

但是,大臣贵族,要是信了,那就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当初董仲舒膨胀的时候,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便想在道德上和伦理上给君权织一个笼子。

然后……

他的首席弟子,吕步舒便奉旨泄密。

将董仲舒的奏疏,给贬了个一无是处。

一句人臣无将,将则诛,让董仲舒从此再不敢乱说话。

儒门领袖,尚且如此。

区区一个商贾岂能随便说出‘陛下误解’这种话?

那不是在暗示当今天子脑子不清楚,不够圣明吗?

永远正确,永远圣明的天子,岂会误会一个小小商贾?

笑话!

所以,田明真的是被吓坏了。

当年颜异,身为九卿,什么都没有说,便被扣了个‘腹诽’的帽子给杀了。

他的这个‘口误’,真要被捅上去,就是张安世也救不得他。

看着瑟瑟发抖的田明,张越叹了口气。

他想起了一些后世的记忆。

虽然时隔两千多年,某些方面,还真的是特别相似。

甚至没怎么改变过。

不过……

这跟张越有什么关系?

上前扶起田明,张越笑呵呵的安抚着:“君子不必惶恐……”

“陛下乃是圣明天子,不会随意降罪的……”

嗯,只要刘家一天,还需要汉太宗孝文皇帝那块招牌来遮羞,那么太宗的除诽谤诏的效力便会一直存在。

大臣、贵族、士大夫,或许需要小心谨慎,要提防祸从口出。

但普通百姓,随便议论和传八卦,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有人管。

也就是田家是商人,而商人没人权,所以要担心害怕。

但其实,这些担心害怕都是多余的。

皇帝要宰一个商贾,需要借口和理由吗?

根本就不需要!

只是,田明终究年轻,比张越这么一番敲打,顿时就变得和绵羊一样温顺乖巧起来。

他战战兢兢的道:“侍中说的是,陛下神武天成,泽被苍生,四海之中,连鸟兽也是承恩日久……”

张越轻轻笑着,拉着田明与杨叙的手,意味深长的道:“天子圣恩,两位君子要牢记啊!”

“诺!”两人皆是恭身低头。

张越看着他们听话,这才道:“陛下昨日遣使来问本官:闻有富商大贾曰田氏、杨氏、袁氏,坐拥千顷、万顷良田,蓄奴婢千人,僮仆八百,富贾海内,奢侈放纵,卿可有闻邪?”

这话一出口,田明和杨叙立刻就恭身顿首。

便是袁常,也是紧张不安。

张越看着他们,笑道:“不必紧张,本官回复天子说:确有所闻,不过,以臣观之,田、杨、袁虽富,然其富而有义,持中庸之行,输家訾以纾国事,长孙殿下以为‘义商’也……”

听着这话,三人都是长出一口气。

田明对着张越,深深一拜:“侍中大恩,没齿难忘!”

杨叙也顿首道:“侍中恩义,小子铭感五内,愿为牛马走!”

袁常更是拜道:“老师大恩,弟子永世不忘!”

没办法,刘氏天子已经用无数次的血与火,向天下人证明了他确实可以不受限制的为所欲为。

而商贾们对此,更是记忆犹深。

盐铁官营、平准均输、废止私钱、告缗……

每一刀都砍死过数不清的富商巨贾。

能活到现在的,都是认清了现实,知道分寸的人。

张越看着三人,悠悠的道:“本官亲自在陛下面前,担保诸君之家皆为义商……”

“希望,君等回去,转告各自长辈,勿要令吾失信于陛下之前……”

这话里隐藏的杀机,三人自然都听的清楚。

袁常第一个就拜道:“老师放心,家父早有嘱托:袁氏愿倾尽所有,为老师与长孙殿下及天下人的福祉而有所作为!”

田明紧随其后,拜道:“侍中公谆谆教诲,小子必定回禀家父……”

杨叙也说:“侍中放心,小子知道厉害!”

张越听着,都是些聪明人啊!这样最好了,也不枉他的一番苦心。

而有了田、袁、杨的依附和顺从,未来很多事情,就好办了。

特别是那些国家、官府不方便做的事情。

就都有了去做的人。

这很好!

…………………………

夜幕徐徐降临之时,田明回到了长安家中。

虽然说,田家的户籍是落在茂陵。

但五铢钱大神的威力,是远超想象的。

所以,田家光明正大的在戚里外围,建起豪宅来。

全长安城都知道。

但就是没有人来管。

刚一进门,田明就看到自己的父亲,坐在客厅中,在等着他。

“儿子恭问父亲大人安!”田明连忙上前恭恭敬敬的行礼。

他的父亲田文远是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男子。

他穿着一身简单的青衣,留着汉家中年男子最爱的髯须,头上戴着爵弁,手里捧着一卷简牍,看上去就和长安城里的士大夫们没有什么差别。

“子孟回来了?”田文远轻声道:“此去新丰,有何见闻?”

“儿子不知道该如何评说……”田明想了想,叹了口气,将自己在新丰的见闻,原原本本的说了。

田文远听完,轻轻起身,嘴里轻叹:“果然不愧是张蚩尤啊!”

“真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田明听着,深深的低头,他自然知道,自己其实是完全被那位侍中玩弄于鼓掌之中。

从见到对方开始,自己的所有一切,就被其操纵在手心。

最后,差点连内裤都被他拔掉了。

这让田明内心有着深深的羞愤感。

他虽然是商人子弟,但也是读过书的。

大复仇思想熏陶下的汉家年轻人,自尊心和荣耻感都特别爆棚。

田明自也不例外。

“子孟……”田文远却是低下头来,放下手里的简牍,看着田明,问道:“汝被张蚩尤这样左右、玩弄,内心是何感受?”

“儿子岂敢有所想法?”田明深深的顿首:“狭泰山以超北海,岂是人所能为?”

田文远看着自己的儿子,欣慰无比,他就怕自己这个从小骄傲的儿子,内心有什么非分的想法。

“我儿!”田文远道:“今日,为父去拜见了张尚书……”

“可知张尚书如何说?”

不待田明回答,田文远便道:“张尚书说:建小康、兴太平,汉家之天命也,汝虽商贾,安能无动于衷?”

田明听着,恭恭敬敬的顿首问道:“尚书公的意思是?”

田文远看着自己的儿子,轻声道:“张尚书的意思便是,建小康、兴太平,乃是大势所趋,我田氏当顺应潮流,不可逆流!”

田明听着,深深俯首。

他明白了,两张的关系,远比他揣测的还要深厚!

错非诸夏传统,同姓不通婚,说不定张尚书会塞一个女儿,去到那位张蚩尤身边——虽然,好像张尚书的长女,今年也才六岁……

……………………………………

与田府相距不过三百步。

便是杨府。

田明父子说话的时候,杨府中,杨叙也在禀报着自己的见闻。

居于他上首的,乃是一位身着素衣,蒙着白纱的女子。

她看上去,相当的年轻,身姿婀娜,体态丰腴,更关键的是,那芊芊细腰,宛如妙龄少女一般,端坐着的时候,白色素服下,饱满的身姿,几欲破衣而出。

脸上虽然蒙着白纱,让人看不清模样。

但,这种欲拒还羞的滋味,反而令她更增光彩。

长安城中,不知道多少人,只是见了她一面后,便失陷其中,欲拜倒在其石榴裙下的人,不知凡几。

便连杨叙,也是不敢直视她。

生怕内心生出不该有的想法,亵渎了将自己抚养长大、教训成人的‘母亲’。

“张侍中真的是这样与汝说的?”素衣女子微微皱起眉头,垂下臻首,她的声音有些清冷,带着一股子拒人千里之外的味道。

杨叙听着,低头拜道:“大人明鉴!”

“张侍中,乃是世间奇男子!”素衣女子微微起身:“张侍中既然如此说,必定是有所图的!”

她自然是一个聪明的女子。

若非如此,杨家早就被人吃的毛都不剩了。

杨叙听着,内心却是莫名的吃味。

感觉很难受!

因为,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母亲’开口点赞某位男子。

感觉仿佛有什么珍宝,在被人夺走。

但,素衣妇人,却并未怎么关心自己的‘儿子’。

她微微起身,看向外界,轻咬着朱唇,道:“今日,我去求见了霍夫人……”

杨叙听着,抬头问道:“霍夫人怎么说?”

素衣女子却是轻轻低头,道:“我连霍府大门,也未得进……”

“怎会如此?”杨叙闻言大惊失色,霍家是杨家最大的靠山,正是靠着‘母亲’乃是霍夫人闺蜜,以姊妹相称的身份,杨氏才能在群狼环伺的情况下,保全自身。

他知道,此事一旦被外人所知。

那么杨家,立刻就要被人撕成碎片。

素衣女子却没有杨叙的慌乱,只是悠悠道:“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如今,霍家阿姊,已经成为了霍氏大妇……”她自嘲着:“如何还会与我这样的商贾婢子,姊妹相称?”

“没有乱棍赶出,只是托言婉拒,已经是顾念旧情了!”

在长安城中,如履薄冰的经营着维护着这个小家,她早已经看穿了这个世界。

特别是贵妇们的圈子!

每一个阶层,都有着每一个阶层的交际圈。

便像那霍显,从前与自己姊妹相称,关系莫逆,甚至放任和默认外界的传闻,为她营造保护伞。

只是为了,借她的能力和才智,为其上位铺路。

如今,既然已是霍氏大妇,明媒正娶的正妻,哪里还会留着自己在身边,挑战自家丈夫的忍耐力?

是个正常的女子,都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母亲……”杨叙低着头,喃喃自语的问着:“那我杨氏何去何从?”

没了霍氏羽翼,杨家的万贯家财和千般产业,就像无根之萍。

休说是他了,便是自己的母亲,恐怕也是自身难保。

“幸好叙儿去了新丰……”素衣女子却是毫无慌乱之色:“既然张侍中对我杨氏有所图谋……”

“那我自然,也可以与之交易……”

不过是从霍氏禁脔,变成张氏禁脔罢了。

名头上的事情,她不是很在乎,也不是很在意。

只要能报恩就好了!

杨家先人,对她和她的家族,都有大恩!

所以,尽管当年,杨宣已是重病缠身,但她依然不顾劝阻,嫁与杨宣。

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小心谨慎的保护着自己与杨氏的产业。

所以,虽然明知道,外界对她的垂涎和觊觎,但她依然坚强的面对这些事情。

“可是……”杨叙听着,深深低头,道:“母亲大人,那张蚩尤乃是虎狼也!”

“可不是霍都尉这样的谦谦君子……”

“谦谦君子?”素衣女子听着这个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霍光若是谦谦君子,那这个世界上,恐怕就没有什么狂夫了。

每次,她都能从霍光眼中,看到深深的饱含侵略的眼神。

只是……

他能忍!

也知道忍!

他内心有宏图伟业,能够强迫自己,能够抹杀自己的欲望。

不然的话……

她一个弱女子,岂能独善至今?

所以,她看向杨叙,道:“叙儿安心,张侍中,也是谦谦君子!”

是啊!

这些男人!

胸怀天下的男人,都是谦谦君子!

况且……

纵然对方不是,她一个弱女子,还能怎么样?

也就只能含泪屈服了!

这世道便是这样。

权力,为所欲为。

想了想,她对杨叙道:“叙儿,你去地窖之中,取来秘藏的简牍……”

她很清楚,除了姿色,她唯一的筹码,恐怕也就只有杨家历代秘藏的秘法和简牍图录了。

第七百五十八节 新丰城的扩建问题

昨夜又下了半夜雪。

早上起来,县衙的院子里,已是落满了积雪。

张越轻轻起身,将怀中那温润的少女躯体,轻轻放到枕头上,为她盖上被子。

才走下床榻,开始穿衣。

不料,却惊醒了淳于文。

“夫君……妾身来服侍夫君穿衣……”淳于文立刻就爬起来,披上睡衣,便开始为张越穿衣。

不得不说,宫廷女官在服侍人这方面,几乎无可挑剔。

便连张越也无法拒绝这样的享受。

“这堕落的封建生活啊……”张越一边感慨,一边闭着眼睛享受着佳人的服务。

淳于文则是始终用着倾慕的眼神,绵绵柔情的看着张越,轻轻的为自己的丈夫穿戴衣服。

“妾身家中,已经来信了……”淳于文轻柔的为张越系上绶带,轻声禀报着:“这两日应该便会有人来,将夫君所需要的东西送来……”

“嗯!”张越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然后睁开眼睛,看着跪俯在自己跟前的少女,望着她那张白皙红润的小脸,看着她眼中浓郁的倾慕神色,轻声笑道:“此事文儿可自行处置……”

淳于文听着,微微低头,道:“妾身知道了……”

心里面却是欢喜不已。

在宫廷数年,耳闻目濡,使她早已经明白,这个世界上,似她这般的女子,若要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便不能依靠容貌。

以色侍人,饮鸩止渴,终究不能长久。

只有能帮到自己的男人,才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而医术是她唯一的骄傲和特长。

……………………

出了门,张越叫醒在县衙值班的胡建,然后带着衙役,走到大街上,开始巡视起来。

此时,天色还早。

工坊园也未开工,整个新丰城似乎还在睡梦中,未曾醒来。

但,街道上已经有人了。

县衙雇佣的扫雪工人,推着鹿车,将道路上的积雪铲进鹿车里。

还有挑着豆腐脑,沿街叫卖的声音,在远方传来。

县衙门前不远的街口,一个男人推着鹿车,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

一个穿着粗麻衣的妇人,背上背着一个孩子,怀中抱着一个,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蜂窝煤炉,亦步亦趋的跟在男人身后。

可能是到了目的地吧,男人卸下肩上的鹿车绳索,笑呵呵的回头,看着身后的妇人,微微伸手替她除去鬓角的雪花。

妇人欢喜得咧嘴轻笑着,名为幸福的感觉,立刻溢满世界。

张越看着,也是嘴角微微溢出一丝笑容。

这样的人间温情,是他最爱看的。

可惜,他这辈子大约也感受不到了。

一个不注意男人已经将鹿车里装载着的东西,都卸了下来。

却是一个泥土做的大炉子,看上去非常沉重,可能有百八十斤。

他费了许多力气,才将之卸下来。

然后,他将一块木板,平放到鹿车上,一团已经醒好的面团,被他重重的砸在木板上。

妇人则开始叫卖了起来:“卖侍中饼喽!热腾腾的侍中饼,只要五钱一个!”

张越听着,笑了起来,他已经知道他们在叫卖的是什么了?

却是张越曾经献给当今天子食用的锅盔之类的烤饼。

这种在后世,在湖北非常有名的小吃,穿越时空,出现在西元前的新丰街头,成为了与豆腐脑一般的当红早餐食品。

新丰城中的士民工商,都是很爱这种食物。

只是……

侍中饼?听上去怪怪的。

但张越还是回头对胡建道:“胡县尉,去买几个饼来,吾与诸君共飨之!”

胡建听着,立刻笑着点头,带人上前。

那对夫妇显然认得胡建,一见胡建就热情非常,最后连钱都不肯要,胡建无奈,只好丢下几十个五铢钱,就带着人跑了。

将买来的饼,递到张越手里。

张越拿出一个,在手心摸了摸,确实是锅盔。

刚烤出来的锅盔,烫的很,而且,这夫妇做的锅盔,分量十足,一个差不多有三两(约60克左右),咬开来里面居然有些肉馅,虽然是猪肉馅,味道只是一般(当代的猪肉,最好的是放养的,只是那种太贵,而圈养猪肉便宜,但因为没有阉割过,所以味道很腥,是平民食品),但夹着的韭菜很是爽口。

张越连着吃了好几口,微微点头道:“不错!”

便将手里的其他‘锅盔’,分给左右。

大家一边吃,一边走。

“胡县尉认得那夫妇?”张越问道。

“然!”胡建答道:“四个月前,下官审过他们的案子……”

“也是一对可怜人……”胡建平直的叙述着:“那丈夫是南城的王大郎,妇人是其妻子……”

“彼时,南城的商贾王氏状告这夫妇欠其子钱本金五千钱,利息三万钱,请下官罚其夫妇子嗣,充为其奴婢……”

“那县尉是怎么判的?”对于民事诉讼,张越一直是不管的。

当然,会定期调阅县尉衙门的卷宗,进行审议。

不过,像这样的小案子,只要没有后续的再诉,一般情况下,连进档案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张越不知道也正常。

“依律,欠债还钱,无可指摘……”胡建轻声道:“下官当然是判其夫妻还钱了……”

“不过……只是五千本金……”

“概因当时借贷,乃是为了葬父!”

“春秋治狱,原心定罪嘛……”胡建说着就轻笑起来。

张越听着,扭头深深的看了一眼胡建。

“想不到,法家的人腹黑起来,也是这么可爱……”张越在心中轻笑着。

带着胡建等人,在县城中转悠了一圈。

新丰城只是一个小县城,长不过四五里,宽不过两三里。

其中,又被工坊园、官衙、太上皇行宫、神庙和军营、县学等建筑群占掉了一半以上的面积。

留给平民的居住区,便小的可怜。

特别是工坊园兴盛后,新丰人口渐多。

原本的城市格局,已经太过拥挤。

张越在城里看了一圈,然后登上城楼,看向远方的平野。

“新丰城必须扩大了!”张越说道:“趁着如今还在冬季,拆点南部的城墙,将城区向南方的山野延伸……”

“胡县尉觉得怎么样?”张越扭头问道。

“时间上恐怕来不及了吧……”胡建迟疑着道:“再有不过二十日,便是春正月,不宜动土兴工了……”

张越听着,陷入沉默。

春天,对于诸夏文明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季节。

此季,万物萌生,此季鸟兽孕崽,此季春耕播种。

所以,春天是生的季节。

一般来说,只要没有外敌主动挑衅,汉军都会在春季停止对外扩张的活动。

民间的猎户,也会在春季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不再捕猎。

官府更是会主动减少活动和征调民力,以方便人民将全部精力投入生产生活中。

但新丰却是有些特殊。

因为现在的新丰,已经是一个以宿麦为主要作物,以工坊园为主要经济来源的地区。

故而,新丰的春天反倒具备了大兴木土的时机。

而且,只是拆掉城墙,向外扩张数里,作为民居而已。

可是……

想了想,张越知道,现在还是不能这样做。

因为,别人不可能理解,也不会理解他的想法。

腐儒们议论和攻仵他倒是无所谓,怕就怕这帮家伙开地图炮。

想到这里,张越就微微皱眉。

新丰城区的扩建,现在看来是势在必行的。

因为,经过大半年的经营和繁荣后,整个城区都已经不堪重负。

南来北往的商贾,越聚越多的工人。

这一切都使得这个小小的县城,再也不堪重负。

张越方才察看城区发现,各闾里的房屋,存在大量的茅草屋,而且危房遍地。

街道卫生,也不容乐观。

毕竟,这个城市,现在生活着包括工匠、官兵、士民在内的两万多人。

还要定期迎接来自各地的数千商贾。

各类生活垃圾和人畜粪便,越来越难以清理。

而城中的基础设施,却都是百年前建造的。

必须要进行改造,才能有可持续发展的未来。

不然,等到夏天,这个城市就要变成苍蝇和蚊虫的王国。

届时,痢疾横行,疫病无处不在。

新丰将变成一个死城!

臭城!

微微的踱了两步,张越猛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嘴角立刻笑了起来。

“官府确实是不可以……”

由国家主导的行为,必须要讲政治。

但私人呢?

比方说,将新丰城扩建的事情,交给商人,由商人去雇佣工匠和劳动力开工。

这样的话……

说破天去,也没有人能指责张越和新丰。

商人嘛,本就不识礼仪、道德。

可是……

找谁来办呢?

袁家?

好像不太可行,因为这个事情,明摆着就要让人来背锅。

张越要是强行塞给袁家,这让别人看了,岂不是让人以为他张子重是一个无情无义连弟子都坑的人吗?

这不太好!

还是要培养一个专门来做这些可能会被人骂的商人。

可是短时间内去那里找一个这么合适的人选?

张越不由得有些犯了愁。

恰在此时,一个县衙官员来报:“侍中公,陈县丞回来了……”

“哦……”张越点点头,看着他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有一位客人,随陈县丞一同来了新丰……”

“这是客人的名帖……”

张越接过来,拿在手里打开。

却见上面用着娟秀的笔迹写着:未亡人杨孙氏,敬问侍中张公讳毅。

张越看着,忽然笑了起来。

这算是瞌睡来了,就有人来送枕头吗?

那杨氏确实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啊!

他们家族的祖先,就是汉室最强的基建狂魔,梧齐候阳成延曾经创造过六月建成长安城基本城区的奇迹!

哪怕他们只遗留下祖先半成的功力,也足可承担起新丰扩建任务。

只是……

张越眨巴着眼睛:“貌似杨孙氏与霍光有些暧昧关系……”

长安城里的八卦党们,无孔不入。

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是这些家伙不敢议论的。

各种桃色八卦和宫廷秘闻,就是靠着这些人的嘴巴传出去的。

连天子和太子,都曾被这些人写进段子里。

霍光的事情,当然不能免俗。

所以,张越也是略有耳闻杨氏那位寡妇与霍光之间的纠葛。

若事情真的是这样的话,这杨家或许会听他的一些意见,但肯定不会给他来背锅。

但……

捏着手里的拜帖,张越忽然想到另外一个可能。

若那杨家寡妇真的和霍光有什么关系……

依霍光的性子,可能让她出来抛头露面吗?

别看历史书上,霍光与伊尹齐名,端的是霸气侧漏。

但……

在现在,这位奉车都尉却是相当内敛和低调的一个人。

连大朝会上,要是张越不仔细去找,都找不到这位奉车都尉的影子。

在现在,霍光是猥琐发育,韬光养晦的典型。

历史书上的霍光,是在当今天子死后才开始渐渐显露人前的。

他有多低调?

举个例子,后世有个成语叫不学无术。

而霍光就是这个成语的主人公。

十几年来,他一直苦心向外界营造自己中庸、低调和不学无术的人设。

岂会在一个女人身上露出破绽?

这样想着,张越就笑了起来。

对那位杨孙氏有些意思了。

一个女人,敢利用霍光的权势来狐假虎威?

这与在刀尖上跳舞有何区别?

霍光可不是善男信女。

能让宣帝都觉得‘如芒刺在背’的权臣,再低调再内敛,又岂是一般人可以利用的?

反正,整个朝堂上,都只有霍光利用别人的事情,从未有过别人能利用霍光的事情。

闭着眼睛想了想,张越就道:“去告诉陈县丞,将客人请到客厅稍候,我随后便回……”

“诺!”

小吏领命而去。

张越却是抬头看向前方,此时,天空的乌云悄悄散去,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散落到城楼上。

“有意思……”张越轻声笑了起来:“太有意思了!”

一个敢利用霍光,还能活蹦乱跳的女人?

不是运气好到爆,就肯定是有过人之处!

无论是哪一种,张越都很欣赏。若对方再足够聪明,那就更好了!

第七百五十九节 聪明的女人

杨孙氏和往常一般,一身素白孝衣穿在身上。

她心里清楚,这肯定会给她招来许多不必要的瞩目。

就像现在……

几乎所有县衙的官员,都忍不住的瞥着眼睛,看着她的身体。

这世上的男人就是这样。

越禁忌,越想要。

但,她不得不如此。

不得不用身上的这身衣服来警告其他的别有用心之人——老娘我可是‘义妇’。

这个身份很有用!

刘氏天子虽然狠毒,但,对伦理道德的保护,非常强烈!

历代天子都会揪着些由头处死一批胆大妄为的贵族,来震慑天下,宣扬教化。

当今天子更是出了名的狠辣。

连宗室弟子都杀了十几个,诸侯王也处死了好几个。

所以,靠着这身明知道会吸引无数蜂蝶的孝衣,她奇迹般的在群狼环伺之中,保全了自身与亡夫的家族。

这还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只是……

她此刻却是内心忐忑不安。

因为,她马上就要见到,接近权力核心的男人。

那位坊间有着无数传说的张蚩尤。

有关他的传说,长安城中数之不尽。

有人说他是三头六臂,眉心开有一眼,兵主眷顾之人。

生来就是要给天下带来刀兵和灾祸的灾星。

证据就是,自他兴起,因他而死者,数之不尽。

君子、义商、忠良,都因他而亡。

其人更是天生神力,身高丈八,满脸狰狞横肉,单手能举千斤之鼎,西楚霸王也不如也!

上林苑兽圈之中,徒手碎长戟的故事,更是传遍关中,衍生出种种传闻。

所以,在一部分长安人看来,这位侍中,乃是最是凶神恶煞之人。

于是,今年冬十月,许多人家在自家的大门侧,用着鎏金铭文,写下了文字。

其名曰:兵主座下张蚩尤在此,群邪退避。

但在另外一些传说中,这位张子重张侍中,却是儒雅清静的温润君子。

胸藏万卷书,心有凌云志。

乃是欲宣圣贤之教,泽于天下,使万民受益,佐刘氏王天下的当代贤臣名士。

道理和理由,也是无数。

而在杨家作坊的管事和家臣们嘴中,这位侍中公却又是另外一副形象。

他近乎无所不会,无所不能。

任何事情,到了他手中,立刻迎刃而解。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位侍中官对于工商业没有什么歧视。

甚至,很喜欢技术和工匠。

经常能看到他带着官吏,在作坊里巡视、检查和指导。

工坊园能有今日繁荣,七成功劳在这位侍中身上。

证据就是,现在工坊园中大部分的盈利产品,皆是出自他手。

无论是曲辕犁还是耧车,不管是水车还是磨坊。

他甚至还懂管理和销售。

在他治下,一切都是井井有条。

各个作坊,只需要按照规定的生产进度进行生产和改进技术就可以了。

因其之故,杨氏作坊在五个月内,连本带利,赚进了两千多万!

这可是纯利!

心中想着这些事情,杨孙氏就感觉有些迷茫了。

到底,哪一个才是那位侍中官?

是睚眦必报、辣手无情的狰狞屠夫,当代蚩尤?

还是谦谦君子,如颜如玉?

或者是善百工之事,于技巧之法所不精通的名匠?

在忐忑的等候中,门外终于传来声音。

“侍中公……”

无数官僚,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站起身来,恭身向外。

在一片恭敬声中,一个年轻的官员,带着十几个随从,从院子里走来。

杨孙氏连忙起身,站到一旁。

………………………………………………………………

带着人,走进客厅之中,张越一眼就看到了那位盈盈侧立一旁的妇人。

“难怪坊间有传言,霍光与此女有暧昧……”张越在她身上扫了一眼后,心中就想着。

因为这女人,真的是很有味道。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

这女人身上,便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

即使是经历过后世无数冲击的张越,也忍不住在她身上多看了两眼。

没办法!

孔子曰:食色性也!

男人对美女的追求,就和植物的趋光性一样,是本能。

更是潜藏在基因深处,无法斩断的本性。

而汉室的审美,与后世的审美,出奇的相似。

身材要婀娜多姿,屁股要翘,脸蛋要尖,熊要大,腰还得细!

这一点,都不需要考古发现,只需要知道汉宫飞燕的故事,便可以明白了。

而这个女人,就是标准意义上的汉代美人。

仅仅只是粗略的看了两眼,张越便记住了她那纤细的几乎可以盈盈一握的细腰和饱满欲裂的胸脯。

虽然脸上蒙着一层细细的丝纱,看不起脸蛋的模样,但只看轮廓,便已足够!

在张越看来,她脸上的面纱,蒙了还不如不蒙呢!

因为这是在赤裸裸的挑起男性的好奇心。

封建社会的男人,可没几个会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理。

即使有,他们所谓的怜香惜玉,也不是后世理解的怜香惜玉。

这就让张越比较好奇了:这个女人做这样的打扮,是觉得她背靠霍光,所以有恃无恐?

还是……故意为之?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心里停了一秒钟,就消失的干干净净。

“与我何干呢?”张越心里轻笑着。

因为他知道,这个女人就算再漂亮,他也不可能与之产生亲密关系。

道理很简单。

她和霍光有暧昧传闻。

哪怕只是传闻,也足够危险。

以己度人,张越知道,自己要是发现,有一个和自己传绯闻的妹子,且曾靠着与自己的暧昧关系得益的妹子,在外面和别的男人勾勾搭搭,恐怕会跳起来提起斧头将这奸夫**统统剁成碎片!

即使其实自己与对方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概因——士可杀不可辱!

在羞耻心和自尊心极大的汉室,面子比很多东西都要重要!

在有些时候和有些人心里,甚至重于泰山!

正如太史公所言: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而为尊严而战,重于泰山!

所以,张越很快就无视了对方身体的吸引力。

“让夫人久候,是本官的不是……”张越轻轻拱手一礼:“还请夫人海涵!”

“侍中言重了!”对方盈盈一礼,微微恭身,声音听起来非常甜美,只是稍微带着些拒人千里之外的味道:“侍中公日理万机,能够在百忙之中,拔冗一会妾身,妾身已是感激不尽……”

“夫人客气!”张越扭头对身边的属官吩咐:“请夫人上座……”

“侍中先坐……”对方轻笑着。

于是,张越也不跟她客套,大马金刀的坐到上首。

然后便看向那几位跟在这女子身后的随从。

这些人感受到张越的关注,纷纷低下头来,不敢正视张越的视线。

让张越见着,感觉很有意思。

……………………

而张越在打量着对方的同时,杨孙氏也在仔细观察着他。

面纱下,那双清明的美眸,根本不肯放过任何细节。

“真是如颜如玉,如切如磋之君子……”杨孙氏在心里赞叹着。

不要以为,只有男人才能加入外貌协会。

女子入会的人数,自古以来便数不胜数。

只是,在男权社会,她们被压制了,没有机会表态。

但一旦有机会……

你便能发现,女人开起后宫来,不比男人弱。

不说后世那些包养小鲜肉的富婆。

单单就是刘家的公主帝姬们,几乎人人都养过面首。甚至,当着自己的丈夫的面,与小白脸调情的也大有人在。

连绿帽子这个典故,都是刘家的帝姬们玩出来的!

杨孙氏当然不是那种狂野的女人。

一直以来,也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维系着自己和家族的安全。

所以,她也只是赞叹了一声,便明智的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其他方面。

她仔细观察着对面这位侍中官的神色与坐姿,悄悄的思虑着自己应该用怎样的口吻来说话。

只是……

她却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因为,以她的观察,面前的这个侍中官,很显然是一个极为自傲与自负的男子。

这从他进门后,便没有和其他男人一样,将眼睛钉在自己身上,便可以看得出来。

虽然,在最开始,杨孙氏明确看到了他眼里的觊觎与惊喜。

那种仿佛发现了猎物一样的眼神,很难掩饰!

但,他迅速的就改变了态度。

就和那位霍都尉一样……

这让杨孙氏,既是松了一口气,又是纠起了心脏。

因为……

当一个男人,特别是手握大权的男人,将他的注意力从欲望上挪开。

后果恐怕比他单纯的只想要一夕之欢还要恐怖!

前者,或许只是想要人。

但后者的话……

需要付出的代价,就不止是身子了。

但……

这世道便是如此。

微微的垂头,杨孙氏轻轻咬着自己的嘴唇,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然后轻身离席,来到厅中,盈盈一拜,道:“妾身闻说,侍中公胸怀凌云大志,妾身倾慕不已!”

“妾虽女子,但也愿为侍中大志,献绵薄之力……”

“此番来见,特地带来妾身家族祖传的典册与图录,以献侍中……”

一出口,就是王炸!

连张越也是惊得站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之色!

厉害!

厉害啊!

第七百六十节 张越的实验

杨孙氏如此乖巧,张越当然是很开心了。

当然,嘴上还是很谦虚的。

“夫人真是深明大义!”张越微微恭身作揖:“毅代新丰黎庶,谢过夫人!”

“只是……”张越抬起头来,道:“昔者,子贡赎人而孔子以为祸,子路救溺得牛,仲尼赞之……”

“先师之教,概行善者必得赏,行义者必有偿!”

“夫人行义,新丰必有所报!”张越昂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女子,轻声问道:“未知夫人想要怎样的偿报?”

正所谓以德报德,以怨报怨。

大复仇思想的核心,就在于公平。

恩义必偿,仇怨必报!

在事实上来说,公羊学派推崇的理想社会,便是如此。

欠我的,全要给我吐出来,我欠的,分文偿尽。

这不止是公平,更是信义,更是朴素的等价交换!

但可惜……

儒生们最擅长的就是把经念歪,到得后世,居然搞出了什么以德报怨这样的说法。

孔子若是知道,怕已在坟墓里打滚,孟子若是得知,恐怕已是墓中泣血。

杨孙氏听着张越的话,却是一下子惶恐了起来。

实在是,她从未遇到过类似张越这样的官员。

往常,她所见官吏贵族,不是觊觎着她的财富,便是觊觎着她的身体。

至于什么道义、道德。

士大夫贵族们,或许相互之间会讲。

但绝不会与她这样的商贾讲。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当代的贵族们,根本不会和商人客气!

所以,杨孙氏原本的打算,只是交出家族的技术和图录,再搭上一些钱财,买个平安,再买张虎皮而已。

哪里想的到,居然能有这样的馅饼砸下来?

这就好比,有一天狐狸抓到了一只受伤的兔子。

结果这狐狸却问兔子:你为我拔掉了家里的杂草,现在,你想要什么报酬?说出来吧,本大爷满足你!

简直是难以置信!

微微的凝神,杨孙氏就恭身拜道:“妾身乡野之女,市籍之人,委实不敢望偿报……”

“哎!”张越挥手打断她的话,道:“若行义者无偿,则世间将无人行义!若行善者无报,则何人行善?”

“美风俗,兴教化,如何做起?”

抬脚踱了两步,他似乎想起了一个事情,道:“不若这样……”

“夫人,本官便将新丰城扩建工程,交于夫人……”

张越笑着道:“新丰官署,会尽快做出一个工程设计要求,交于夫人,夫人看后,给一个合理的报价便行!”

“此外,本官特许,贵家可以参与今后新丰的基础建设、官署扩建及道路修缮……”

这就让杨孙氏更是惊骇莫名。

这已经不是馅饼了,而是一块肥肉!

不止是肥肉,且是最美味的牛肉!

工程营造,素来是利润最丰厚的事情!

旁的不说,仅仅只是规规矩矩的做事,利润就能达到一半以上。

更不提,还可以在人工上大赚特赚!

用自家的奴婢,去工地上做工。

奴婢们赚到的钱,还能进别人的口袋?

而且赚不赚钱,还只是其次。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钱无法买到的。

便如这工程营造,过去一直是官府手里的禁脔。

寻常人连触碰,都是不可得。

用不用你家的奴婢,用多少,也全是官府说了算。

但,若工程的主持和建设大权,在自家手中……

杨孙氏只是想着这个事情,就已然亢奋的难以自持。

只是……

她终究也是知道,这个事情,谁说了算?

“未知侍中公,对妾身和杨氏,有何要求?”她几乎是颤抖着身子,问出了这个问题。

张越哈哈一笑,道:“夫人,先回去等候官署的公文,报价后再谈此事吧……”

古代中国,工业和资本没法发展起来的原因。

无论是前世还是当代,张越都曾思考过许多次。

历史书上,宋明都曾萌发过资本主义萌芽。

但,萌芽却一直没有长大。

甚至连叶子也没有多生一片。

有人将这个问题,推给外族入寇。

但张越知道,那只是原因之一,或者只是一部分原因。

归根结底,还是中国乃是大一统的集权国家。

大一统的集权国家,就意味着政府的责任是无限制的。

天子受命于天,拥有一切,主宰一切,同时也负责一切,承担一切。

所以,天下雨了,皇帝失德的锅,天没下雨,还是皇帝失德的锅。

类似西方的资本土壤,在中国根本就不存在。

羊吃人?

你吃一个看看?

怕不是马上就要被汹涌的舆论和人民的怒火所吞没!

夏桀自命为太阳神,但他的人民,依然前仆后继,高呼:时日皆丧,予及汝皆亡。

哪怕是同归于尽,也要拉夏桀下马。

宗周时,厉王横征暴敛,甚至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然后就被国人驱逐,周公召公共和执政。

对诸夏民族来说,是不可能做到像后世的西方农奴一样逆来顺受的。

两千年的封建史,就是一部反抗史。

农民无年不反,起义无处不在。

任何暴政,都无法在这片土地上长久。

即使后世的统治者们,强力打压,禁锢人民的思想,甚至引入佛教,宣扬今生忍耐,来世福报。

也不过是延缓了危机的到来。

当人民的忍耐到达阈值,一切邪说歪理,统统崩毁。

蒙元只许百姓,五户拥有一把菜刀,都被起义军给撕成了碎片。

何况如今乃是汉室。

民心士气最为激烈和高昂的汉代?

所以,张越知道,自己必须另辟蹊跷,走一条全新的道路。

一条西方人没有走的道路。

这路上,必定是充满荆棘和挑战,密布着险阻与艰难。

要不是他有着空间,他绝对没有信心和胆量,踏上这样的险途。

而杨氏,就是一个试验品。

一只小白鼠,张越希望,从杨氏身上,看到一些希望,找到未来道路的方向。

但,杨孙氏显然不知道这个事情。

她喜欢莫名,她高兴非常。

以至于,哪怕是张越都看到了她面纱下的脸蛋,微微有些泛红了。

“你高兴就好……”张越心里轻笑着。

而杨孙氏则盈盈一拜:“侍中公放心,妾身定然会给一个合理报价……”

不赚钱,甚至亏本,她都要拿下这个工程。

因为……

只要迈出这一步,她和杨氏,或许就能从玩物与宠物,更进一步,变成某个人或者某个势力的专属玩物和宠物。

就像秦代的寡妇清……

成为能够主宰自己人生的人。

第七百六十一节 稳打稳扎

收下杨孙氏带来的简牍和图录后,张越立刻叫来丁缓。

然后两人便投入了如饥似渴的研究之中。

一连三日,都是宅在县衙官署之中,埋头研究和整理。

“不愧是梧齐候啊!”将所有图录与简牍整理完毕,丁缓也是忍不住赞叹。

那位已故百年的大匠,汉室唯一一个靠着技术拜为列侯的技术官僚。

真的是给丁缓带来了无数惊喜!

旁的不说,这些简牍和图录,都是非常详细的技术资料。

大到城市营造,小到道路修筑。

事无巨细,都有着图画和文字描述。

不止是工程上,器械上的东西也很多。

特别是其中描述的一种坩炉,让丁缓真是见猎心喜!

这种以俗世女子用以画眉之石为原料,佐以黏土、陶瓦和骨粉等,便可以烧制出据说能融金销铁的冶炼炉。

而这种冶炼炉,恰恰是如今工坊园亟需的!

因为,若要提高钢铁产量,便需要可以耐高温的坩炉。

而目前,新丰工坊园的坩炉,已经无法满足日益增多的钢铁需求。

仅此一项,便是价值千金!

“这非是梧齐候一人之功!”张越轻声道:“这些图录与文字,多半乃是秦少府百年的心血与结晶!”

秦代少府,是战国诸夏文明技术之集大成者。

更是秦帝国战争机器的重要组成部分。

其创造的技术成就和积累的技术资料,数之不尽。

旁的不说,秦人曾创造性的在青铜剑上镀铬,而这一技术,在后世是在二十世纪才由德国人完成。

而秦始皇兵马俑,更是世界八大奇迹之一。

可惜……

项羽一把大火,不仅仅烧光了秦朝辉煌壮丽的宫阙城池。

更烧光了数不清的图书和文档。

整个秦代两百年文明发展,被付之一炬。

以至于今日,秦人曾经可以大规模熟练运用的许多技术,竟是黑科技一般的东西。

“传说当年瓒候曾经从秦宫废墟之中,挖掘出上千万片竹简……”

“涵盖文、兵、百工及律法……”

“如今看来,这百工之术,落到了梧齐候手中……”

张越猜测着当年的情况。

梧齐候阳成延生前乃是萧何的左膀右臂,协助他修建未央宫、长乐宫和长安城的少府令。

更仿照秦代旧制,建立起了汉少府的体系。

今天汉少府的所有机构,都留有这位梧齐候当年的智慧。

物勒工名与流水线生产,也是因他之故,而存续下来。

所以,其死后谥曰齐,取谥法中‘资辅共就曰齐’之意,意思就是好帮手、好助手、好辅助。

可惜,纵然是阳成延,也有私心。

为子孙留下了,许多秘法和图录。

其中,有他本人的发明创造。

但也有来自秦代的先人结晶。

这便让张越有些吐槽了。

后世武侠里,动辄就是某某门派,垄断某个神功秘法,传子不传女。

结果是一代不如一代,呈几何下跌。

便如天龙中,段誉还能玩六脉神剑,到了射雕,一阳指便成为了绝学。

虽是家言,但却也反应了古代技术的发展史。

诸夏民族,不乏能工巧匠,但总是出现技术退化。

这个锅,或许儒家得接。

但,广大技术工匠,捂着技术,想要给子孙当传家秘法,可能也要背一部分。

一念及此,张越就道:“丁令吏,请令吏将诸般技术图录,都整理出来……分门别类,建册抄录……”

“再去将工坊园内的各项技术,也都分类,著于文字、图画……”

“将这些种种,皆编为书,号《天工开物》……立为工坊园匠人必读之书!”

丁缓听着,先是一楞,旋即就深深拜道:“侍中大义,下官谨为天下匠人谢之!”

对于墨家来说,推广技术,是他们的使命!

因墨家有尚同、尚贤的理念。

自墨翟以来,便是苦心积虑,要传播文化、思想和技术。

使之造福天下!

可惜,当墨翟之时,没有纸张更没有印刷术。

而且,列国纷争,天下战乱不休,根本没有合适的条件来完成这些理想。

纵然后来,墨家投身秦国,为秦宾,受到历代秦王的扶持。

但秦王们只想让墨家士子为他们征战天下,打造战争利器。

兼爱非攻、尚同尚贤?

你们高兴就好!

张越却是笑了笑,道:“待将来有机会,本官还要去北平文侯后人手里,取来文候遗藏!”

“如此,或能补全秦代遗失的诸般技术……”

北平文侯张苍,汉室最有名的丞相之一。

伟大的数学家、工程学家和政治家。

以张越所知,这位汉家丞相,也掌握了一部分的秦代遗藏。

在过去,张越并未将这些东西放在心里。

因为他觉得,自己有着金大腿,这等落后技术,不足为奇。

等他将来种田种起来,生产力一发展,秦代的黑科技又算的了什么?

但,现在他却不敢这么想了。

因为,工坊园的发展,告诉了他,任何技术进步,都不可能一蹴而就。

特别是在如今这个时代,一切都需要从头开始发展。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秦人玩过的木轨马车。

若没有这些杨孙氏提供的资料和图录,他从头开始设计、实验和建造,恐怕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时间。

单单就是一个木轨的防腐处理技术,他恐怕就要琢磨许久,甚至还要经过反复的失败,才会想到,得给木轨做防腐处理,防止蛀虫腐化和风化。

此外,路基怎么铺?也是很有讲究的。

便连木轨之间间距多少?距离多远,设置一个用于更换马匹的驿站?也都是有着无数学问和道理。

而这些,现在都有了数据和技术指导。

至少省却张越数年之功!

轨道马车如此,其他技术也是一样。

搞生产建设,从来都不能靠脑洞。

只能稳打稳扎,只能依靠不断的实践来摸索。

就像后世,鹰酱的航母上用的蒸汽弹射器和阻拦索,技术原理和设计结构,恐怕随便一搜都能找到。

但除了鹰酱之外,几个国家能造的出来?

就算造出来了,谁又有鹰酱的丰富经验?

出了故障,搞得定吗?

第七百六十二节 中产之谋(1)

长安,嵩街,杨府。

数十名杨府雇佣的文书、账房,正在紧张的计算着各项成本。

噼里啪啦的算盘声,连院子里都听得清楚。

杨孙氏则坐在院子里,静静等候着结果。

终于,算盘声停歇下来。

杨叙带着几个文士,走到杨孙氏面前,恭身拜道:“母亲,已经算出来了……”

“总计成本,大约是两千四百万钱……”

杨孙氏听着,面纱下的眉头微微皱起来,一双凤眸中带着些嗔怒:“这么多啊……”

两千四百万钱!

实在是太多了!

她有些担心,这个报价要是被送到那位侍中官的案几上,会不会引起对方的震怒?

“回禀母亲,张侍中要建的,乃是一个足足宽三里,长四里余的新城……虽说城墙不必修建……但道路、排水渠,却都是要钱……”

“此外,旧城区的房屋拆迁、排水渠、引水渠改造,还有道路拓宽……”

“都是要无数的资金……”

“儿子算的,全部都只是成本,连人工都未折算……”

杨叙低着头,小声的回答。

也是直到此刻,杨叙才知道,为何国家会将一切城池与要塞的建设事情都抓在手里。

实在是这些工程太耗钱了!

砖瓦、木料、伙食、工具、牲畜和各类工程器械,每一样都是要钱。

就目前这个报价,已经是将所有开支都压缩到极限的结果。

再省钱怕是要出问题!

而汉室工程质量出问题……

那是会死全家的!

杨孙氏却是充耳未闻,只是说道:“这样啊……那便向新丰报价一千四百万吧……”

这个事情,杨孙氏从未想过赚钱。

从一开始,她便是抱着亏本的念头在推动。

因为她很清楚和权贵官府打交道,不能算得失!

有些时候,亏就是赚,失就是得!

“这……”杨叙低着头,终究还是点头:“那儿子这便派人去通知新丰……”

“不!”杨孙氏看着他,严肃的道:“叙儿你亲自去!”

杨孙氏很清楚,这是关乎家族生死存亡的战斗!

每一个细节都必须做到完美,不然,若是此事被人截胡,杨氏家族恐怕撑不过半年。

数月前,那曾在整个长安城都是威风八面,连花街柳巷,也被其变为自家产业的周氏顷刻间灰飞烟灭的惨状,可还就在眼前,才过去不过两三个月而已!

这几日来,杨孙氏每夜都梦到周氏的妻女的哀求声,梦见她曾相处得极好的那几位周氏夫人当日的凄惨模样。

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整个人都蜷缩在床榻的角落里。

…………………………

“一千四百万钱?”张越看着杨家回报的报价单,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什么时候,建城这么便宜了?

要知道,当今天子当初为了修凤凰阙,可是花了足足数万万的资金,征调了数千民夫,还动员了长安的隧营参与营造。

但随即他便醒悟了过来。

这杨家是变着法的向他行贿呢!

“本官可不占这个便宜!”张越将手里的白纸,回递给杨叙,道:“贵家的好意,本官心领了!但这工程之事,不可儿戏……”

不过呢,这杨氏的举动,让他想起了另外一个事情。

如今,新丰财政比较紧张。

工商署的现金流看上去很大,截留的货款,加起来差不多都有一万万了。

但是……

这些钱总归不是自己的。

迟早要还给工坊主们。

用它们来进行产业升级和改造,作坊主们可能还不会有闲话。

若是拿去大兴木土,怕是会有些问题。

张越知道,在任何时候,信誉都是最值钱的东西。

特别是官府,倘若没有信誉,那失去的可就不是钱了。

而是人心!

就像那从唐代开始萌芽的交子货币,从唐到宋,一直都是好好的。

然而,等到蒙元开始发行宝钞。

一下子就变得分文不值。

张越将来,还想玩货币改革呢。

可不想在公信力有什么污点。

但……作为穿越者,张越知道,要善用资本的力量!

想到这里,张越忽然将那杨氏报价的白纸收回来,嘿嘿的对着杨叙笑了起来。

笑的杨叙只觉得头皮发麻,背脊发凉。

“杨君……”张越朝他招招手。

杨叙连忙走上前去,恭敬的低头:“小子恭闻训示……”

“贵家的报价,明显低了……”

“砖、瓦、木料、器械与人工,全部都低了!”

“贵家若以此报价,怕是要亏个底朝天……”

杨叙听着,知道瞒不过这位张蚩尤,只好笑着道:“为国效命,为侍中尽力,这是杨氏的福气……”

“这可不行!”张越笑着道:“若人人如此,天下岂不是要乱套了?”

“我尝闻:道生法。法者,引得失以绳,而明曲直者也。故执道者,生法而弗敢犯也,法立而弗敢废也。故能自引以绳,然后见知天下而不惑矣!”

“今吾为执道者,负陛下重托,长孙之信,不敢坏先帝法,当世俗!”

“这样,君子回去告诉贵主母,就说,贵家的报价,新丰接了……”

杨叙听着,异样的抬起头,有些不是很懂这个张蚩尤绕了这么一大圈,到底要做什么?

但他不敢出声,只能静静的听着。

就听着张越道:“不过,只是工程造价……也就是贵家负责营造和兴建……”

“其他材料与人工,新丰自负之!”

张越摩挲着双手,兴奋了起来。

在任何时代,中产阶级的数量,都决定了国力的强弱和国家的未来前途。

就像后世米帝,其贫困基数指标,居然是个人年收入低于一万一千七百美元,家庭收入低于两万四千二百五十美元!

这样的贫困线,放在其他地方,高收入或许不一定,中产是妥妥的了。

而米帝的中产是多少?

答案是年收入五万到八万美元的个人或者年收入十万美元的家庭。

就是靠着这样可怕的中产阶级,米帝养起了十二个航母战队,制霸地球,拥有无视其他任何国家和势力的体量。

而在汉室,也有中产阶级的说法。

那是太宗时,出现的典故。

太宗欲建一个亭子,结果一算报价,居然要一百金,立刻就不修了。

留下那句名扬千古的话:百金,中民十家之产,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为台?

所以,在汉室中产阶级的家庭总訾产,应该不低于十万钱。

年收入的话,至少得不少于两万五千钱。

而新丰县现在有多少人能达到这一标准?

答案是不过一千户家庭可以勉强达到!

这其中,还有两百多户地主、贵族、富商。

没办法,西元前就是这样,人民能赚钱的地方太少了。

大多数人只能从土地的产出里得到收入。

运气好又勤奋的话,不过是能靠着畜牧业和打猎,能多赚一些。

也就是新丰工坊园开张后,新丰的富余劳动力,终于有了去处,人民的收入开始增加。

但增加幅度也不大。

因为,大多数工坊园里做工的工人,都是学徒。

哪怕是待遇最好的作坊里的学徒,在学徒期间,也是没有工钱的,作坊不过是管他们的食宿和衣服,逢年过节给个红包。

就是这样,也已经是很有良心了。

一开始,有些作坊主,甚至黑心的让学徒们食宿自理。

还是张越让桑钧强势介入后,才改正过来。

所以,人民的收入太低这个事情,一直让张越很头疼。

人民收入低,就意味着消费欲望低,消费低就是内需低。

没有内需的话,未来工坊园的产品卖给谁?

这种现在普遍老百姓一年也未必买得起一件新衣服的日子,张越不想再忍了!

第七百六十三节 中产之谋(2)

作为一个前公务员,张越太知道,内需的重要性了!

内需是国家国力的象征,是帝国争霸的基础!

强劲的内需国家,足以左右世界。

而内需,来源于人民的消费。

要制造内需,需要做很多事情。

譬如提供就业、建设基础设施以促进就业,然后就是金融、服务和贸易要发达。

不过,在西元前的话,很多事情都可以省略。

张越只需要做一个事情。

那就是给人民提供一个有收入的工作!

不管是什么工作!

就像前些时候,大修渠道,抽调的民夫在完成自己应服的徭役期限后,若是表现出色,就可以被留下来进行有偿服务。

这立刻就让新丰的中产家庭数量,暂时多了几百家。

虽然,在工程完工后就跌落了下去。

但,这些民工在服役期间赚到的工钱,使得他们的家庭,在这个冬天,过上了舒适的生活。

也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新丰的消费市场。

但这远远不够!

临时性的工程,很难诞生一批长期的稳固中产。

只有稳定的市场需求,才能造就稳定的中产家庭。

而在目前情况下,新丰的百姓,想要在短时间内靠着自己的双手,达到中产。

很难很难!

除非未来,新丰工坊园的学徒们出师,成为一个被承认的有技术的工匠。

那时或许新丰会爆发出一个中产潮。

但在目前来说,短时间内,是看不到的。

因为……

逐利的商人们,很可能会在未来,在这些学徒可以出师后,选择裁掉他们,招收新的学徒。

除非能掌握技术的人,大部分学徒,可能都会是这样的命运。

这是张越无法容忍的。

但却又是极有可能上演的现实。

资本的血腥和黑暗,没有经历过的人,恐怕是无法想象的。

哪怕是后世,血汗工厂还少吗?

将工人当成生产资料的事情,难道已经消失了?

不!

它就在我们身边,就在你的左右。

只是换了个名称,重新打扮过了,吃相和样子,稍微好了一些。

但本质没有变过。

所以,张越也没有办法去奢求逐利的资本,能够改变本性。

他只能另辟蹊跷,另找道路。

就如现在,他想到的办法。

用小作坊,小手工业来代替,增强以家庭为单位的小型生产方式。

不过,这些小作坊和家庭为单位的生产方式,是不可能竞争得过那些大作坊,更不用提未来的机器了。

所以……

张越得给这些小作坊来制定一条科技树。

一条适合他们的科技树。

一条可以在短时间内规避被大型作坊击垮或者消灭的产品线。

而砖瓦业,再合适不过了。

在没有大规模机械化生产前,手工就是砖瓦业的核心。

更妙的是,它的投资很小。

手工烧砖,要得了多少成本呢?

恐怕除了煤炭外,便是力气了!

除此之外,家具也是大有可为的事业。

因为即使在后世,农村的单人家具制造业,也是很火红的。

而新丰城的扩建和改造,就是最佳的时机!

借助这个机会,说不定可以扶持出几百户稳定的新兴中产。

并探索这条道路的可行性!

这样想着,张越便丢下还在发呆的杨叙,自己跑去准备做计划书了。

这就让杨叙有些难以适从,但却又没有办法,只好在原地等候。

没办法——很显然张蚩尤最大!

…………………………

张越跑回自己的卧室,找来纸笔,开始写起了计划书。

很久没有写了,有些生疏。

不过很快,他就进入了状态。

毕竟,他曾经连续十余年与计划书和各类报表打交道。

“首先是砖窑……”

张越拿起毛笔,在纸上绘制起简单的砖窑结构。

这很简单!

后世九十年代的农村,土砖窑到处都是,还出过许多人命——大部分都是因为窑主想看砖窑的燃烧情况,在没有做好防护的情况下,贸然爬上去。

结果,看似已经熄灭的砖窑,其实还在不断燃烧,并释放致命的一氧化碳……

所以,只需要告诫和禁止人们,在砖窑点火后三到四日间不要上窑就可以了。

至于砖窑的设计,根本不需要费劲。

只需要找一个山体墙面,挖空部分,然后就可以以其为窑了。

张越甚至都不需要回溯,就轻松的画好了基本的结构示意图。

然后,就是手工成型红砖的工具了。

一对木模和一个用于分离的线锯,都是很简单的东西。

这样一个家庭甚至单人就可以运作的砖窑就可以上马了。

这样的砖窑,一次可以烧制起码数千块建筑用红砖。

基本可以满足一个汉室最基本的日字型宅院的建筑需要。

以一块红砖,卖个一钱来计算,便是数千钱的收入。

一个家庭一年怎么说也可以烧制四窑吧,这就是差不多两万钱了。

无限接近汉家的中产标准!

而且,这种小砖窑,还可以进行产业升级。

变成陶器作坊或者瓷窑。

对西元前的汉室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家庭项目了。

而且,对就业很有促进效果!

一个小砖窑,若是运作起来,随着产业规模扩大,肯定要雇佣工人。

但砖窑全是体力活,所以工钱不能低!

届时,说不定就会发生砖窑到工坊园里抢人的事情,由之倒逼工坊园为了留人而向工人让步。

当然,这只是一个构想。

张越也不敢将希望寄托在这个事情上面。

所以……

他还得搞一个,能够让未来的工坊园学徒们,也可以轻易上手的项目。

仔细想了想,工坊园里的工人的优势。

毋庸置疑,张越知道,这些工人最大的优势,就是他们在工坊园中被培养成为了合格的产业工人。

懂生产,懂秩序,懂纪律!

所以……

他们最适合做承接工坊园的初级产品的事情。

而工坊园的未来发展方向,是密集型流水线协作生产。

随着工坊园的发展,很多薄利和无利可图的事情,就会进行生产转移。

就像后世地球发生过的产业转移。

所以……

各类木制结构的零件和铸铁件的打磨,都是大有可为的!

当然,这是以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

当前问题,还是在于如何利用资本来运作新丰新城区建设。

拿着笔,张越轻轻的敲了敲案几。

作为前公务员,张越压根就没有想过,从新丰财政里拿钱来建设新城区。

商业开发这种事情,不需要财政拿钱出来!

“旧城区的棚户拆迁后,空出来的地方,完全可以拿来招商引资嘛……”张越心里想着,就在纸上写了起来。

上次为了招商,工坊园入驻的作坊,都是新丰官衙提供的土地,甚至连道路建设和其他相应的配套措施,也都是官衙出的钱。

那时候是为了引来凤凰,所以必须出血!

但现在嘛……

整个关中,谁不知道,工坊园是日进斗金,躺着赚钱的地方?

所以,新丰终于有了靠着卖地赚钱的资本!

想到这里,张越也是忍不住鞠了一把泪。

容易吗?

太不容易了啊!

想着自己想方设法的拉政策,找资源,处心积虑的推出各项优惠政策。

终于到了能够收获的季节了。

若不好好的运作一把,如何对得住自己的辛苦?

于是,便奋笔疾书,从后世抄来许多先进经验,然后改一改,以符合当前的现状。

随之,便列出了十几个开发项目。

除了工坊园,还将隆重推出购物区、美食街和商业娱乐区。

论起赚钱,当世还真没几个人能比穿越者的点子多。

特别是那商业娱乐区,张越打算在城外的辉渠牧场附近,找一个空地,建设一个撞球场。

然后搞撞球比赛,通过比赛来卖赌球。

这肯定是一个日进斗金的项目!

而且,撞球场还不止可以赌球。

未来还可以拓展出赛马业、马球业。

这就是要明摆着和长安城的花街柳巷抢生意了。

以张越所知,那花街柳巷里的皮肉生意,其实只是微利项目,不过是平民的娱乐之所。

但小老百姓兜里有几个钱?

如何能与那些不惜一掷千金的纨绔们比?

所以,花街柳巷中,真正的赚钱行当,乃是每隔五天定期出现的各类博戏。

通过斗鸡、狗斗、蹴鞠等等赌博项目来赚长安纨绔子们的钱。

但……

斗鸡走狗和蹴鞠,如何能有撞球、赛马刺激?

更不提,张越还可以卖噱头。

组织什么僰奴舞蹈表演、西域胡姬表演、魔术表演来热场。

唯一的疑虑是,这玩意新丰官署不适合出面组织——那会被舆论喷死的!

一个玩物丧志的帽子扣上来,就很难洗脱了。

但是……

可以找公孙遗啊!

他是守少府,给天子捞钱天经地义。

而当今天子……

只要有小钱钱,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呢!

想着天子,张越就放下笔来。

他知道,是时候回一趟长安了。

回去做什么?

一是汇报工作情况,对领导,要做到常汇报、常服务。

不要怕麻烦,也不要怕领导会觉得你麻烦。

因为领导们最喜欢的就是下属懂事和听话了。

这是张越十几年公务员生涯的经验心得,百试不爽,几乎从未遭遇失败。

二则是得回去送钱了。

这次,张越从袁、田、杨那里打来的秋风,得孝敬一半上去。

此外,新丰工坊园里的利润,也得送一半回去。

五铢钱是个好东西。

好东西,当然要分享!

不然天子凭什么给新丰保驾护航?凭什么给他张子重撑腰?

第七百六十四节 拍马大策(1)

等张越忙完手头的工作,才发现,杨叙一直在偏厅傻傻的等候。

这让张越心里面有些满意。

对官府来说,商人最重要的资质便是听话。

不听话的家伙,再有能耐也留不得!

对吧?

“杨君……真是抱歉……”张越向杨叙致歉道:“本官忽然有事,竟将君忘在此处……万分惭愧……”

杨叙当然不敢受张越的歉意。

赶忙拜道:“不敢!侍中心忧天下,小子素来仰慕……何况小子也没有等多久……”

“杨君海涵!”张越笑道:“这样,杨君便先回去,禀报贵主母,新丰的决定……”

“诺!”杨叙还能说什么?

打发走杨叙,张越便让人去将桑钧叫来。

没多久,桑钧就奉命来到了张越面前:“侍中,您唤下官?”

“桑令吏,工商署到现在,盈利有多少了?”张越径直问道。

桑钧听着,在心里微微想了想,就答道:“回禀侍中公,工商署自建成以来,奉长孙殿下及侍中之命,总领新丰工商事务,只是,因工坊园承诺免税三年,故而,迄今未得一钱商税……”

张越听着点点头,汉室的那点商税,其实在张越看来,低的吓死人。

汉代商税,主要分为矿税、财产税和车船税三种。

新丰没有什么上规模的矿产,所以,其实能收的也就是财产税和车船税。

财产税,又称缗钱。

缗钱分为两种,一种是纯粹的经商贸易,自己没有产业支撑的,譬如高利贷啊行商啊,国家的税率是两千钱取一算。

第二种则是有实体产业的各类手工作坊、市集的商铺,其税率为优惠的四千钱取一算。

汉代一算为一百二十钱。

换而言之,大汉帝国的商税标准核定为千分之三和千分之六。

至于车船税,其实也很低。

首先,车船税有豁免对象。

北地骑士、三老和高帝功臣之后免征。

然后才分为两个不同征收对象,针对商人拥有的车马、五丈以上船舶,分别征税两算和一算。

当代马车,最便宜的也要七千钱一辆,五丈以上的船舶最便宜的也价值五千钱。

换而言之,这个税率甚至还低于算缗。

就这样,商人们还叫苦连天,撒泼打滚,不肯纳税,引来告缗,于是一拍两散。

就这一点,便让张越有足够的理由,对那些商贾鄙视。

典型的不作死就不会死!

事实也证明了,商人这个群体属于小受。

记打不记吃。

被杨可玩坏了后,就全部老实了。

后来桑弘羊玩平准均输,连个屁都不敢放。

所以啊,对商人不能客气!

要学米帝,敢偷税漏税?

牢底坐穿,家底罚光!

千万不能娇惯,娇惯了他们就会学明朝,搞五人墓碑记,或者干脆跟晋商们一起投敌卖国,争当带路党。

当然,守法遵纪,按章纳税的商人,要鼓励,要奖励,要给他们一个安稳的发展环境。

这也是张越在新丰一直在做的事情。

资本这东西,是一把双刃剑。

用得好了,那就是东印度公司,是帝国的支柱,是架海紫金梁。

用的不好……

东西方都有很多类似例子。

明朝的晋商、满清的江浙商人还有欧陆的荷兰商人、犹太人,都是名载史册,善于在关键时刻捅自己的宿主一刀,然后华丽转型的传奇!

回到新丰这里,工坊园的三年免税政策,你也就应该明白,其实只是免掉了一些鸡肋一样的税收。

就算征收,一年撑死了也就百来万……

但就是这么点钱,商人们趋之若虞。

工坊园里,除了少数是来抱大腿或者是被他们背后的人指使着来给张越一个面子的外,剩下的都是冲着免税政策来的。

来了新丰后,发现官府居然还提供用地、协助招商和安排生产、给订单。

更提供三通一平后,才惊呼出声,纷纷加大投资。

于是,就发展出了今天的工坊园。

而此刻桑钧心中想着过去数月的事情,内心感佩不已。

不止是他,现在,整个大司农和少府,都已经注意到了新丰工坊园的飞速发展和未来潜力。

让许多知情者,私底下给这位新丰的主政侍中官又加了一个别号:张陶朱!

这点石为金,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

几可与当年的陶朱公相提并论了!

微微抬头,看着这位父兄口中的‘当代陶朱公’,桑钧低着头继续汇报:“不过,赖陛下神灵,长孙殿下宽宏,侍中神武,工商署却是盈利颇多!”

“自八月以来,工商署结余利润,已达两千八百万之巨!”

这还是在扣掉了押解给少府和大司农的分成后所得。

没办法!

工坊园的产品太赚钱了!

就以曲辕犁来说,一直就是有价无市!

其他耧车、镰刀、锄头、铁锹、灯台等产品,则是出货量巨大。

而工商署作为唯一指定销售单位,当然是赚的盘满钵满。

这让桑钧每次算账,都是喜滋滋的,美的不得了!

汉家的大司农,每岁收入不过四十万万而已!

这可是整个大司农的收入!

包括了田税、商税、矿税和盐铁、平准、均输、海官、假田的收入。

而他主政下的新丰工商署,在不过四个月内,赚进两千八百万!

销售总额达到了三万万之巨!

虽然,其实,这些都是纸面上的字数。

概因新丰欠了许多债。

总计为一万万两千万的债务,每年利息就需要一千两百万。

此外,还要替新丰百姓垫付假农具、假水车和假牲畜的钱。

所以,其实账面上是亏空。

但……

只要自己不说,张侍中也不说,谁知道呢?

而他在这工商署的履历,自然也是瞬间变得漂亮至极!

等到明年夏七月,工商署成立一周年的时候。

他有信心,将工商署的利润刷到一万万!

到时候,他就可以化身为汉家最懂工商和最会赚钱的官员之一。

这是天大的优势!

将来靠着这政绩,平步青云,易如反掌,接班老父亲,更是没有问题!

只是想着这帝国史无前例的父子大司农,桑钧就已经是兴奋的只想引颈高歌!

当然,在张越面前,他还是低着头,谦虚不已。

因为他明白,其实,工商署的署长叫桑钧和张钧、李钧,差别不大。

一切都是面前这位侍中官的设计、指导和制定的规章、提拔的人才、安排的渠道下进行的。

他这个署长,充其量,也只是张规桑随,不过是循规蹈矩而已。

要说优势,不过是他是大司农桑弘羊的儿子。

能拿到许多资源,能让大司农愿意,在新丰试点,将工商收税和盐铁专营的权力下放。

但……

也就是这样了。

即使换一个人,不姓桑的官员。

大司农难道还能顶得住来自天子的压力?敢不开新丰开这个后门?

张越却是听着桑钧的报告,满意的点点头。

两千八百万利润?

很不错!

非常不错!

与他心里预估的数字,相差不远。

所以,他也就没有提出要看全部账薄了。

“桑令吏,如今工商署内有多少黄金储备?”张越看向桑钧问道。

“回禀侍中公,目前加上预扣货款,工商署黄金储备约在五千金上下?此外还有一百余枚麟趾金……”桑钧认真的想了想后报告。

“不错!”张越笑道:“劳烦令吏去工商署取来黄金两千金和全部麟趾金……”

“具体的手续和公文,本官随后会派人送来……”

要给天子送钱,当然不能送五铢钱了……

太重了!

两千多万个五铢钱,堆磊起来,小山一样,起码重达十几吨,怕是要数十辆马车才能装得下。

所以,还是黄金好。

易于运输和携带,而且价值更高!

给天子送礼,当然,得选黄金!

“诺!”桑钧低头领命,也不问原因,便去执行命令。

这也是张越最欣赏他的地方了。

作为掌握新丰钱袋子的桑钧,能力不错,经济学常识也不错。

更难得的是,他很聪明。

和他父亲一样聪明,从来都是埋头赚钱,不问其他。

这样有能力会赚钱的聪明人,若不能升官,谁还能升官?

“对了……”张越忽然叫住桑钧,道:“烦请桑令吏去通知下陈县丞和县衙有司的司曹,来本官这里……”

“诺……”

很快,陈万年便带着县衙的主要部门官吏,来到了张越面前。

“侍中公,未知侍中唤下官等前来,有何吩咐?”见面后,陈万年带着下属们行礼后,便问道。

“如今已是十二月中旬……”张越看着他们,轻轻握着拳头,道:“再过不到二十天,便是当今圣上,御极临朝四十七周年之日……”

“当此普天同庆之圣日来临之际……吾等身为臣子,安能无动于衷?”

“必有所献,以贺陛下御极临朝之吉日,以表吾等臣民,对圣天子恩泽之孺慕之情!”

“未知诸公,可有能教本官者?”

张越说完,就深深一拜。

说起来,这个庆贺天子登基御极临朝四十七周年纪念日的噱头还是张越炒作起来的呢。

为此,拉了许多人,一起搞了一个‘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的工程。

很是刷了一波声望,拉了一波朋友。

但……

仅仅是这样,远远不够!

张越和新丰,也要有表示,也要新意。

当今天子的脾气,张越还不知道?

马屁不要怕肉麻!

只要拍对地方,再肉麻这位陛下也是甘之如饴。

然后你在他心里地位,自然蹭蹭蹭的上涨。

反之……

恐怕他心里就要起疑虑了。

第七百六十五节 拍马大策(2)

当今天子,这位后世历史书上的汉世宗孝武皇帝。

以张越这七八个月的接触来看,其实是一个内心敏感的老正太。

为什么这么说呢?

看他做过的事情就知道了。

自即位以来,他内心就住着一个孩子。

四十七年来,从未有变。

从建元新政至今,这位陛下就有着两个面孔。

他既是一个聪明的君王,知兵善战的铁血无情帝王,也是一个内心敏感,情感泛滥的男孩。

看他做的那些诗赋吧……

秋风辞里感春秋伤悲月,瓠子歌中却是壮怀激烈,而西极天马歌里,却充满了浪漫主义情怀,等到思奉车子候歌与李夫人赋,则又是另外一番情感。

细腻、真挚,充满了悲情与思念。

所以,哄这位陛下,不需要太高级的手段。

将他当成小孩子一样哄就好了。

只是需要注意方法、方式。

不能真的跟哄小孩子一般,得用些高级手段,将细节处理好,便能令龙颜大悦。

只是……

这些事情,也就只有张越才能清晰知道,并内心明了。

因为他是穿越者,也是侍中官。

穿越者对历史史料熟悉,知道当世很多人不知道的秘密,熟悉历史脉络。

而侍中官,亲近天子,日夜侍奉帷幄,可以亲眼看到皇帝,并知道皇帝的性格、喜好。

更别提张越还是当今天子最信任的侍中,是他的养生专家兼长生不死顾问。

而其他人……

则都只能管中窥豹。

最多见识到这位陛下的一面。

特别是陈万年等人,他们连天子都没有见过几次,如何知道这位陛下的喜好?

所以,张越一问,他们就有些坐蜡了。

陈万年等人尴尬的互相看了看。

他们当然也想这样的事情里出力,贡献自己的微薄力量,以加入帝国马屁军团为荣。

可惜……

拍马这种事情,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一个不小心,马屁没拍好,那就是死全家!

“下官等愚钝,请侍中示下……”陈万年赶忙拜道。

其他人也都纷纷道:“下官等唯侍中是从!”

张越看着,自然也知道是这样。他微微踌躇片刻,道:“太宗皇帝曾诏曰:天生蒸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

“当今圣上,临朝以来,便矢志于此,欲上参三王,下配五帝,于是夙兴夜寐,勤劳天下,忧苦万民,本官为侍中,侍奉帷幄,曾多次见圣上,鸡鸣既起,至子时仍在批阅奏折……”

“此尧舜所不及,汤武、周文、成康所不能之事!”

“诗云:恺悌君子,民之父母!当今圣上,勤政爱民,操劳天下,以天下人为子民,以天下事为己任,本官以为,天下臣民,若知如此,必颂曰:父母生我以躯,养以成;天子保我桑梓,安我家小,亦父母也!”

“故本官以为,当今圣上,当为天下臣民之父母君上,当为诸夏之君父,万民之王,不世之圣人哉!”

张越说道这里,擦了擦有些湿润的眼角,看向众人,问道:“君等以为呢?”

陈万年哪里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立刻便夸张的拜道:“侍中所言极是,下官能生在如此圣君治下,纵然是为陛下去死,也是心甘情愿!”

其他人也都纷纷道:“陛下圣德,垂于六合,治隆天下,诚如侍中之言,乃天下臣民之父母君上,乃诸夏之君父,万民之王,不世之圣人!”

“下官等思及君恩,只觉如山如海,如天如地,感激涕零,竟不知如何表述……”

“善!”张越欣慰的点点头,心里赞了一句‘孺子可教’,便道:“既然诸君与本官,皆以为当今圣上乃是天下臣民之父母君上,乃诸夏之君父,万民之王,不世之圣人……”

“那么,当此圣上御极临朝四十七周年圣日来临之际……”

“新丰父老,安能无所表述?”

“侍中的意思是?”陈万年抬起头,看着张越试探性的问道:“使新丰进贡……”

张越摇摇头,朝贡送礼?

乃至于发明祥瑞?

那都是别人玩烂的,没有意思的把戏。

根本配不上张越的逼格!

“陛下富有四海,又心怀万民,岂会在意俗世珠玉铜臭之器?”张越不屑的摇头道:“事君若事父!侍奉天子,当以诚为心,以孝为意!”

“还请侍中指教……”陈万年立刻就拜道,小眼睛更是眨个不停。

概因全关中都知道,侍中张子重,乃是马屁小王子。

他总能找到,让天子龙颜大悦的办法。

而,这可是很难得的技能。

哪怕只是学到皮毛,对他来说,也是受益无穷的事情。

他可是官迷!

做梦都想升官!

张越呵呵的笑了两声,道:“何不发动全县父老,无论老幼妇孺,皆于一布之中,为陛下拜贺,表达倾慕、孺慕之情?”

万民伞或者说万人送别、哭别。

这样的事情,在后世或许已经被玩烂了。

但在如今……

却还是很新鲜的没有前例的事情。

更是最容易触碰到那位陛下g点的事情。

你想啊,当今天子都当了四十七年皇帝了,已经垂垂老矣,白发苍苍。

在这个年纪,他最关心什么?

除了益寿延年和长生久视外?

当然是身后名,当然是历史定位和评价!

历史上的巫蛊之祸,刘据集团全体扑街,未尝不是刘据让这位陛下感觉到自己身后名有危险,自家政绩有危险的缘故。

都不用去看别人,就看看后世米帝的特皇登基后,奥黑的脸色就能知道,对于政治人物而言,身后名和自家政绩有多么重要了。

所以,张越在此时,发动整个新丰百姓,无论老幼,都在万民书上签字,齐声颂扬这位陛下的文成武德,高呼天子万岁万万岁。

这位陛下,怕是得和二八少女一样,激动的小鹿乱撞,无法自已。

陈万年等人听完张越的话,就已经是这个样子。

他们看着张越,眼中满是崇拜,纷纷恭身道:“侍中英明,下官等谨遵侍中命令!”

一个个都抬起头,像怀春少女一样,眼巴巴的看着张越,想要在此事中捞一点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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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六节 张越的最终野望

打发走官吏们,张越便坐在塌上,托着腮帮子,思考起来。

仔仔细细的将自己的思路,捋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才站起身来。

万民歌颂书这玩意,确实很肉麻。

但是……

其中却包含了一些张越本人的野心。

天子为天下人父母、为诸夏保护者,这样一个设定,便是他野心所在。

乃是化家为国的前置步骤!

这些日子来,张越一直在思考,为何以诸夏民族之勤劳勇敢、坚韧不拔、聪明智慧,却多次陷入亡国灭种的危机边缘。

他思来想去,最终发现一个事实——贼在未央宫!

就像黄羲之说的,皇帝才是一切罪恶的罪魁祸首!

无可比拟的君权,才是一切灾祸的源头!

是家天下,导致了危机!

何为家天下?

一姓之私,凌于国家、民族之上!

具体到汉代,就是宗庙重于君,而君重于天下万物!

就是天子不能有错,错的必然是世界!

这样的设定,休说是穿越者了,便是当代的士大夫,也是不能接受的!

吕不韦曾说: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但很显然,这样的说法,太过露骨,很容易引起君王的敌视。

他的道统,于是几乎断绝。

最后的徒子徒孙,也就是余孽们,聚集在淮南王刘安身边,汇聚黄老、墨、法等失意者,欲要做最后的挣扎。

可惜,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碰上了刘安这个文青,一切图谋尽为灰灰。

更连累了诸子百家各派精英数千人卷入其中,或杀或放。

董仲舒于是另辟蹊跷,发明君权神授,天人感应,欲以一颗包着糖衣的毒药,来毒死至高无上的君权。

然而历史证明,董仲舒的图谋最终失败。

不仅仅失败,更异化为谶讳思想,好好的儒家,一度开始跳大神。

五胡乱华后,衣冠南渡,南朝的士大夫们,面对破灭的江山和理想,终于厌弃当时的儒家,转而开始谈玄论道,逃避问题。

回顾着汉儒们的失败与成功。

张越很清楚的知道,皇帝们只要不蠢,就会在面对类似董仲舒这样的图谋的时候,选择吃掉糖衣,丢掉毒药。

概因,这便是人性!

人性自私,人性自利。

有背叛阶级的个人,绝无背叛阶级本身的阶级。

“所以,我才要选择这条路啊……”

“烈火烹油,火上加柴,让祂燃烧,烧到极限!”

张越喃喃自语着。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这是颠破不变的道理。

让君权燃烧起来,让祂化为烈焰。

那个皇帝能拒绝有人帮自己造势和神化呢?

但……

谁又知道,这柴禾中隐藏的东西?这油脂里混杂的物质?

当火焰升腾而起,一旦刘氏天子们相信了这些设定,认定了这些事情。

十年、二十年后,天下人就都会相信,皇帝是他们的保护者,也是他们的救星,更是他们的‘父母’。

于是,君权在极盛之时,必然走入拐点。

概因,这是人心所向。

当所有人,包括皇帝自己在内,都认为自己有责任有义务,为天下臣民提供保护,提供庇护,提供福利的时候。

皇权还能高高在上吗?

祂还能一言以决天下事吗?

不能了!

再也不能了!

祂只能屈于现实,对人民妥协。

概因彼时人民的要求,已经越来越多。

欲壑难填!

皇帝能满足一次、两次、三次,能满足四次、五次吗?

到时候……

张越嘿嘿的笑起来。

天下人和皇帝,就都会从古老的智慧中去寻找答案。

垂拱而治,共和的理念,就会开始进入视线。

只是,这条路和工业的道路一般,充满荆棘与艰难险阻。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张越默念着这后世的名言,提起脚来,走向太上皇行宫。

他已经坚定了决心,誓要走到底!

这不仅仅是他的本心,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社会。

更因他知,这是诸夏民族亘古以来的追求,历代先王和先贤们,孜孜以求的世界。

他希望有一天,诸夏人民,人人皆知: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要指望神仙皇帝。

能创造历史的,唯有人民!

能改变世界的,也唯有人民!

君王?

当一个吉祥物好了,就和后世的滚滚一样,时间到了,就出来溜达溜达,让人民看个新鲜、热闹。

当人民需要他们的时候,便结个婚啊,娶个妃子啊,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啊,全国直播,三十六台高清无码摄像机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覆盖。

宫门口,八千八百个娱乐记者就位,每一个人都快过香港记者。

只是,这个事情,他只能埋在心里,藏在骨髓中。

不能告诉任何人,也不敢吐露半个字。

这让张越感觉到寂寞孤独,更感到空虚。

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会疯掉的。

所以……

“等保安曲练成,形成战斗力,我必须去找个地方,好好打一场!”张越告诉自己。

只有杀戮和征服,唯有铁与血,方能让他充实起来。

这一点,早在当初遇刺时,他便知道了。

没办法,这个西元前的时代,目前的条件下,他也就只能靠着这样的事情来解闷,来排解内心的孤独与寂寞。

这样想着,太上皇的行宫,便出现在眼帘。

张越拾阶而上,步入宫中。

在宫内院子里玩耍的赵柔娘和南信,闻声看到他,便高兴的跳了过来。

“小叔叔……”赵柔娘扑到张越怀里,使劲的蹭了蹭:“你可算来了,柔娘都等了好久了……”

南信紧随其后,也扑了上来,叠在赵柔娘身上,乖巧的依偎到张越的臂膀里:“张侍中,张侍中,南信要举高高……”

“好!”张越爱怜的摸了摸两个小丫头的小脑袋,道:“就举高高!”

于是便一手一个,将这两个小丫头,抱到身上,高高的举起来。

“嘻嘻嘻……”

“哇哈哈哈……”

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宫阙中。

张越终于感到,内心平静,幸福而充实。

听到花园中的笑声和嬉闹声,刘进也从宫里出来,见到张越就笑了起来。

年轻的汉家长孙,笑的灿烂、和煦,充满了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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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七节 刘进的转变

将两个小丫头,好不容易哄睡着。

张越便与刘进坐在行宫的花园中,晒着暖暖的太阳,说起了话。

“殿下,臣打算这两日回一趟长安……”

“卿回长安?”刘进听着,问道:“可是要送南信小姨与当利君?”

“这只是其中之一……”张越趴在竹子编成的躺椅上,翻了个身子,道:“除此之外,臣还要就新丰今年的事情,向陛下做一个简短的汇报……”

“然后还需要去拜见赵老将军……”

“哦……”刘进想了起来,貌似,他还兼着‘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的编纂领导工作呢!

虽然,他其实早已经没有过问这些事情了。

张越要不说,他都快忘记了!

“那需要孤也回去一趟吗?”刘进问道。

“殿下倒是不急……”张越道:“可以等到下旬再回长安……”

“也是!”刘进点点头。

这个时间点,他可不想回长安去触霉头!

因为,每年这个时候,天下诸侯王的使者,都要齐聚长安,为贺新年做准备。

而为表隆重,这些所谓的使者,一般都是诸侯王子,甚至世子。

这些家伙,一个塞一个的极品!

从前他就唯恐避之不及。

现在更是视若蛇鼠,能不见面,便不见面。

“殿下……”张越忽然道:“为贺陛下登基御极临朝称制四十七周年之圣日,臣已经吩咐新丰各级官吏,发动人民,为陛下庆贺……”

刘进听着,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甚至是尴尬。

但终究,却也没有反对,只是道:“卿拿主意就好了!”

只是心中,却是羞愧不已。

这倒不是他羞愧于自己在孝道上落伍……

而是,他觉得,自己的皇祖父,根本就无福消受这样的‘礼物’。

万民庆贺天子?

那可是太宗孝文皇帝,也不曾有的事情。

太宗孝文皇帝都没有的待遇,自家的祖父能有?

打死他也不信啊!

只是……

“张侍中为了孤,真的是鞠躬尽瘁啊……”刘进望着张越,内心感慨着,颇为惭愧。

很显然,他将这个事情理解为张越为了帮他上位,而施展的手段。

是为了尽快将他这个长孙的头衔变为太孙,确定名分。

想到这里,刘进便内心感激,看着张越,道:“只是辛苦爱卿了……”

“谈不上辛苦……”张越也没有闹明白,但这并不妨碍他假装明白,笑着道:“殿下没有责怪臣自作主张,臣便已经很知足了……”

这却是更让刘进自责了。

在他的印象里,张子重乃是嫉恶如仇,一身正义的真正士子!

更是博才多学,堪称儒门未来领袖的精英。

却为了他,而不惜名声受损。

甚至于,不惜让世人轻慢。

什么叫忠臣?

这就是啊!

一时间,刘进脑海中浮现了无数他曾在书中看过的历代名臣故事。

伍子胥、管仲、子产……

想着这些名臣的事迹,又念着他们晚年,苦苦劝谏,而君王却不听,最终导致悲剧的收场。

他就在心里暗暗道:“孤决不可学那齐恒、夫差……”

张越却哪里知道这些?

他看着刘进,总觉得这位长孙殿下好像有些异常……但也不好询问,于是,便明智的闭上眼睛,假寐起来。

这么好的太阳,不多晒晒,怎么对得住自己?

可惜,这落在刘进眼里,反而印证了他的猜想。

成为了张越为了他呕心沥血,不惜所有,却不肯与他分说的证明。

于是,刘进垂下眼帘,心中道:“孤不能再逃避了……”

曾经,他一直在逃避。

逃避着权力也逃避着自身的诉求。

因为,他不愿意去与父亲刘据直面。

更不想为了一个太孙的名头,闹得鸡犬不宁,父子离心。

所以,哪怕是其父亲自找他谈话,想要为他造势,为他上位太孙铺路,也被拒绝。

因为他知道,太孙那个位子。

在祖父还在世的时候,他若坐上去,那对父亲的影响,只能用难以预估来形容。

天无二日,地无二主。

一个国家,出现了两个合法继承人时,总有一个要失意。

即使是父子,纵然是手足,也难免如此。

但如今,他却终于主动下定决心,直面这些一直以来逃避的事情。

不止是为了他自己。

也是为了在他身边的人。

由是,他轻声对张越说道:“张卿,不如孤与卿一同回去吧……”

“孤正好,也想要去给皇祖父和皇祖母问安了……”

“殿下……”张越几乎被吓了一跳:“您……”

刘进的性子,张越知道。

这位长孙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太看重感情和亲情,舍不得伤害任何人。

哪怕是石家和卫氏的烂事,现在他都已经了然于胸,但他却没有告诉自己的祖父和祖母。

只是选择了远离。

所以,在面对大朝议后,汹涌而来的朝野追捧和献媚。

这位长孙殿下,选择了逃离,跑来了新丰,避开了朝野的争相效忠和靠拢。

这个决定不能说错。

只是,终究让张越有些遗憾。

皇长孙和皇太孙,那是两个身份。

纵然刘进现在距离太孙的宝座,不过一步之遥,终究也是夜长梦多。

只有坐上去了,才算名正言顺。

而刘进从长孙变太孙,对新丰的发展的推动力,自然是有着莫大的推动力!

旁的不说,就是下面的官员,看到领导是皇太孙,那起码士气和工作积极性就要加一个buff。

而新丰的政策和其他制度,推动起来,也会顺利无比。

特别是,那些新纳入新丰系统的地方。

临潼、万年、鸿门的地主士绅、贵族官员,都不再将成为障碍。

每一个人都会倾尽所有的来协助和辅助张越,以期能够成功挤进太孙的身边,成为一个潜邸之臣,买一张未来的船票。

这是人心,也是人性!

刘进看着张越愕然的模样,轻声一笑,道:“孤想明白了……”

他从躺椅上站起来,面向前方:“孤曾闻……”他扭头看着张越,低声道:“国者,天下之大器,重任也!”

张越听着,瞪大眼睛,那是荀子的名言!

而荀子是汉代儒生最不愿意提起的一个人。

因为荀子不仅仅是儒生中的异类,他的主张,从实践和身体力行出发,这叫习惯了平时伤春秋悲明月,临了一死报君王的儒生哪里肯接受?

就连公羊学派,也是对荀子颇有微词。

更因为,荀子代表着儒家曾经的一个黑历史,一个过往的耻辱,一个不愿被提起的伤疤!

荀子入秦,代表着儒家主动向法家靠拢,向大佬求饶,向强权低头。

荀子之后,秦博士之中,开始出现儒生。

秦始皇勒石自颂的那些碑文,封禅泰山的祭文,秦二世的诏书和命令……

大半都是儒生们草拟的。

连孔家的人,也给秦始皇和秦二世服务过。

这些事情,如今是秘而不宣,全天下都以为,儒生是秦政的受害者。

焚书坑儒的悲惨和悲剧,更是被儒生们渲染的人尽皆知。

这就让张越很是给儒家点了一个赞。

这一手颠倒黑白,错乱时空和自我加戏,让张越都目瞪口呆。

甚至怀疑后世的犹太人乃是从儒家偷师的。

这种将自己打扮成白莲花的招数,简直是太漂亮了!

也正是因此,荀子在汉季成为了一个类似禁忌的存在。

特别是自太宗以来,尽管,当时的儒生基本都是靠荀子遗泽,才能存活和复兴的(现在的儒家主流各派系,都可以追溯到荀子身上,很多古文学派的ppt创业者,都是打着荀子的旗号在活动。)然后,他们也只谈到这里而已,对于荀子的思想和荀子的理论,从来闭口不谈。

所以,刘进忽然开口,吐出荀子名言,张越才感到震惊。

因为,这意味着,这位长孙殿下,开始将自己读书的涉猎范围扩大。

不再局限在谷梁和法家、黄老学派的部分典籍内,反而开始向着那些被人故意遗忘和淡忘的领域进发。

这可真的是……

很牛逼了!

别以为这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事实上,在封建社会,百分之九十的皇室子弟,都是被文官们有意隐瞒和封锁了起来的。

鲁哀公还只是说:寡人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

但,后世帝王,却有很多连鲁哀公都不如。

譬如著名的何不食肉糜。

以及更经典的……飞机难道不是一个人坐的吗?为什么有这么多人?

而刘进却突破了封锁,主动找到了荀子的书来看。

这对于皇室成员来说,毋庸置疑是非常牛逼的表现。

他至少证明了,他从此具备了不被人操纵,拥有自我思考和自我判断的能力。

这很重要!

最起码,能够避免崇祯的错误。

这给了张越一个大惊喜!

他原本就在计划着,在什么时候,悄悄的将几本荀子的书,塞到刘进的案几上呢。

现在看来,却是不需要他费这个功夫了。

便听着刘进说道:“孤曾在建章宫中盟誓……”

“要为天下带来太平,为往圣继承衣钵……”说到这里,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越。

虽然现在,人人都说,长孙有大志,乃是真正的仁圣君子。

许多士大夫和百姓,更是将他视为希望。

但只有他知道,那是自己剽窃自眼前这位大臣的东西。

想着当初,因为冲动而发的誓言,再着臣子贵族和人民,因此对他产生的期盼和希望。

刘进便微微昂起头来,挺起胸膛,道:“如今大任在即,孤安敢退避?”

他对张越伸出手来:“卿可愿佐孤,践此社稷大任?”

张越虽然有些疑惑,不知道刘进是受了什么刺激,居然肯主动争取自己的地位和权力。

但,他岂能不知道此事的好处和带来的影响?

立刻就是翻身拜道:“臣愿竭尽一切,辅佐殿下,为天地立心,为万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为往圣继绝学!”

“矢志于此,虽九死其犹未悔!”

虽说,张越知道,皇帝是贼。

但在现在的情况来看,无论是他,还是这个帝国,都还离不开一个开明专制的君王,也需要一个开明专制的君王。

直到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直到帝国庶民和工商的力量,足以左右国事。

那是才是君王垂拱,市民工商共和之时。

而开明专制,没有比刘进更合适的人选了!

刘进看着张越,伸出手来,将张越拉起来,道:“孤得卿佐,如汤武之得伊尹,若武丁之得傅说,若文王之遇太公……”

“孤必不负卿,不负天下!”刘进认真的道,他从未如现在这般认真过!

第七百六十八节 论兵湟水(1)

长安城郊,上林苑中的猎场内。

数十名骑士,策马奔走,追逐着猎物。

篷!

霍光弯弓搭箭,猛然发力,射中远处一只奔逃不及的麋鹿。

他顿时就爽朗的大笑起来,随行的卫兵,则立刻上前,为他拖来那只被猎获的猎物。

看着那只被射穿整个颈部,血流不止,还在呦呦叫着的麋鹿,霍光笑了一声,将弓矢交给身旁的一个年轻将官,道:“云儿,为父这箭术如何?”

霍云笑着道:“父亲神威依旧,儿子拜服!”

“呵!”霍光却是苦笑一声,道:“终究不如大兄!”

当初,他曾追随乃兄霍去病,游猎上林苑,亲眼见过兄长神威。

那当真是百发百中,例无虚发!

追随着兄长,霍光有些意兴阑珊,叹了口气。

霍云看着,也是低下头来,他很清楚,自己的父亲,凡事都喜欢和已故的伯父,汉冠军景恒侯联系在一起。

可惜,世事弄人,这二十余年,都被困在这长安。

长剑空利,宝刀闲置。

故而,一直有所郁闷。

“父亲,儿子听说,范家大郎,近日已经回京了……”霍云忽然道:“还带回了羌人的异动之事……”

“然也!”霍光点头道:“明友前次回京后,返回令居塞,便亲自率军,深入湟水与诸湟中义从首领会谈,又渡过湟水,深入羌地,召集羌寨亲汉者头人……”

“已是清楚,那羌人中的两大势力,牢姐羌与封养羌,多有异动,且湟中义从中也有与之勾结之辈!”

“明友书奏陛下:卧榻之侧,岂容夷狄酣睡?且春秋有‘大戎未至预先御之’之义,故王师当先发制人,惩戒羌氐,彰显天威,安定河西四郡!”

“陛下读之,以为然,已是欲于明岁或者后岁夏秋之际,用兵湟水,彰显汉家兵威!”

此事,也是建章宫中目前最大的新闻了。

天子连续三天,召见了在京大将、军功列侯。

更命少府,制作了湟水一带的沙盘,进行前期部署和推演。

更直接的证据,则来自于天子给大司农下达的命令陇西、北地两郡囤积的军粮,向令居转运。

更令少府,准备制作醋布三千匹,干粮十万石,以备军需。

而对于汉家贵族们来说,这无疑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许多人,已经是为了这个事情,争得头破血流。

卫家的公子哥们,也卷入其中。

没办法,在世人印象里,没有比羌人更容易对付的对手了。

元鼎中,将军李息只是带着郡兵,就砍光了总数高达十五万的羌人叛军。

故而,人人都以为,自己只要带上精锐野战军过去,那肯定是砍瓜切菜一样简单。

虽然说,这物以稀为贵。

羌人首级,在军功计价是最不值钱的。

连匈奴人的马仔,西域的车师、蒲类诸国和龟兹人的首级都比羌人值钱。

五个羌人脑袋,才能顶一个匈奴首级。

但羌人人数众多啊!

而且,坊间传闻,羌人军中,男女混杂,一仗打下来,除了能得斩首,还能得女人为奴。

羌人女奴虽然在汉境,也是属于最不值钱的。

但,胜在量多!

而且就算卖不出去,也可以当成奖赏,赐给家里的奴婢!

是故,如今长安城里是群情激愤。

人人奋勇争先,都欲抢那出征湟水的事情。

特别是在卫家也掺和进来了以后,就更是如此了!

没办法,连卫家都觉得可以捞一把的事情,谁还会有顾忌?

这就好比,后世的学校里,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道题目,结果连班里倒数第一的同学都在跃跃欲试。

其他人还用说嘛?

霍云听着,也是如此。

他小心翼翼的看着乃父,问道:“父亲何不……”

霍光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傻儿子,没有说话。

他若愿意领兵,哪里还轮得到李广利逞威?

但……

他不能,也不敢!

只是,这些事情,他无法跟霍云说。

霍云看着乃父的神色,知道自己的父亲的意思,但他依然不甘心,道:“父亲,我霍氏乃是以军功立家……”

“先伯父,冠军景恒侯,神威赫赫,天下敬仰,但儿子却以为,父亲大人胸中韬略,不下先伯父!”

“若大人领兵,料来定是……”

霍光听着,却是摇头打断了霍云的话,道:“竖子无知,胡乱议论先人长辈,回去后跪祠堂反省三日!”

霍云这时才知,自己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连忙低头拜道:“儿子莽撞,请大人恕罪!”

心里面也是有些懊悔,暗恨自己口不择言,居然犯了老爹的忌讳!

但他也是没有办法,自他母亲霍显上位,正式成为了霍氏大妇,本来这子凭母贵,该是他上位为霍家嫡子。

然而哪成想,这都几个月了,霍光也没有表示过要扶他上位,确定名分。

便想着在乃父面前,好好表现,以符合父亲的期望。

哪成想,却是碰到了乃父的忌讳。

这下好了!

霍云闷闷不乐的策马离开。

霍光却是看着这个儿子的背影,摇了摇头,心里暗道:“终究是不堪大任啊!”

这个傻儿子也不想想,他霍光想要领兵出征,何须捡便宜?

再说……

那羌人是那么好对付的吗?

若果真如此,现在西海的诸羌,应该被尽数征服了才是!

“不过……”霍光心中想着:“我却是可以用此事来好好操纵一番……”

作为奉车都尉,霍光明白,其实这个事情,完全是他的女婿范明友和那位张子重联手炒作起来的。

其用意,当然是为了捞军功喽!

以他的观察,天子也是乐意如此。

毕竟,如今汉军只有一个领袖李广利。

那对汉室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再扶持一个与李广利比肩的大将,自然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只是,上一个备选李陵被人阴了,才让李广利跋扈至今。

如今,汉家又有了新选择。

无论于公于私,天子都不会选择别人了。

而此事乃是好事!

特别是对霍光而言,乃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我得去找金日谈谈……”霍光轻轻一夹马肚子,策马向前。

第七百六十九节 论兵湟水(2)

长安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一路颠簸后,赵柔娘和南信,都是疲惫不堪,枕着张越的臂膀,沉沉睡去。

淳于文则侍立一旁,仔细的拿着热毛巾,为这两个小丫头,擦拭着额头。

张越看着这个女人,非常满意。

淳于文聪明、有力,懂进退,知分寸,明白自己的角色,从不逾越,也从未恃宠而骄。

这些日子,照着张越的吩咐,她将手底下的那十几个宫女,都召集起来,传授她们医学知识,做的有条不紊。

让张越很是放心。

“辛苦文儿了……”张越伸手握住淳于文的柔夷,道:“这些日子,文儿既要督促宫女,学习医术,还要分心照顾南信与柔娘,更要服侍我起居……”

“本来此番回京,是该带文儿前去拜见长嫂,拜祭祖宗,确定名分……”

“奈何如今长嫂在南陵陪着少夫保胎,恐怕得日后有机会,才能带文儿前去南陵拜见了……”

淳于文听着,内心感动不已,如饮蜜糖,脸色潮红,低声道:“这些都是妾身的本份,能得夫君体贴,已是感恩不尽,不敢奢望再多……”

她微微上前,让脸贴到张越的手上,感受着自己男人的体温,说道:“此生妾身便是无名无分,只要能服侍夫君左右,便已心满意足……”

话虽如此,但眼中流露出来的期待,却分明是闪耀至极!

上一次,张越从一个女人眼中看到这种神色。

还是很久以前,他带着女友逛珠宝店时,她看到心仪的钻戒的神色。

嘴里虽然说着:好贵啊,还是不要买了。

但当戴上手指,眼中的兴奋与幸福,却是爆表。

回忆着前尘,张越便轻轻摩挲着淳于文细腻光滑的俏脸,道:“文儿休要如此自轻,待到春暖,我便带文儿回乡……”

淳于文开心的都要跳起来。

………………………………

入城之后,刘进与张越辞别,前往太子@宫。

而张越则是带着南信和赵柔娘,来到了建章宫。

入宫后,刚到司马门下,就已经有人在此等候了。

“范兄别来无恙!”张越远远的就看到了对方,一到近前,便下车拱手一拜。

“不敢!”来者一身甲胄,腰配利剑,英武不凡,正是一别数月的护羌校尉范明友,范明友迎上张越,就拱手答礼:“末将幸不辱命,已从湟水义从之中,寻来了騠兹候稽公后人……”

这事情,张越早就知道了。

事实上,范明友回京后,除了拜谒岳父,觐见天子外,第一时间就写信去了新丰。

告知了他在令居和湟水的见闻。

当然,没有多说,只是讲了羌人不稳和湟中月氏义从里有二五仔的事情。

张越得信,自然是大喜过望,立刻回信。

然后就有了范明友上奏以‘卧榻之侧,岂容夷狄酣睡’和‘大戎未至预先御之’这两个理由,打动了天子和朝野,搅动了好一场风雨。

所以,其实,张越和范明友此番是做了一回战争贩子。

因为,在实际上来说,无论是羌人还是湟中的二五仔,如今都没有能力,挑起一场针对汉室的大规模叛乱和袭扰。

这不仅仅是因为李广利兵团,虎视眈眈,就在眼前,现在造反等于送头上门。

更有着月氏义从各部,如今还未与长安离心离德,虽然有二五仔暗通羌人,但终究没有形成大势。

主要的月氏义从各部的首领,也都依然对汉军有着畏惧和服从,甚至不乏有死忠长安的人。

这些人没死绝,野心勃勃的二五仔们,当然没有机会,分化瓦解亲汉的诸部,从而打开羌人越过湟水的闸门。

故而,在严格意义上来说。

这次挑动战争,与后世米帝在联合国大会上拿着一包洗衣粉,硬说萨达姆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都是要将战争强加给他人。

不过,这世界便是如此。

弱肉强食,我为刀俎,人为鱼肉。

再说……

那诸羌各部,生活在蛮荒和野蛮中,茹毛饮血,不识王化。

张越和范明友,虽然策划战争,但目的却是为了给他们带去文明与制度,让他们脱离野蛮,沐浴王化。

百年后,他们的子孙肯定会焚香立祀,感恩张越和范明友的义举!

就像那珠崖郡,迄今有着路博德的祭祀。

而且,在张越记忆里,哪怕两千年后,汉伏波将军路博德的雕像和纪念馆,依然在雷州半岛上矗立。

“辛苦范兄了!”张越抱拳拜道,然后回头吩咐淳于文带着南信和赵柔娘,先回宫中。

自己则与范明友,走到司马门下的一个僻静角落。

两个战争贩子,凑到一起,窃窃私语,商议起来。

“侍中公……”范明友道:“您所要的资料和文牍,末将都已经派人送到了侍中的寝居书房内……”

“多谢!”张越大喜,范明友所说的那些资料、文牍,可是张越一直想要的如今湟中义从各部的历史、记录、人丁,以及湟水流域的地形、地理介绍。

当然,少不得羌人各部的前世今生。

这些资料,石渠阁和兰台都没有多少。

没办法,当代汉人对羌人极为轻视,羌人各部在汉家君臣眼中的地位,尚且排在丁零人的后面。

而丁零人是草原上出了名的耗子,最擅长小偷小摸的部族。

类似于西方的吉普赛人,乃是人厌鬼弃之族。

匈奴人的很多笑话,都与丁零有关。

羌人的序位还在丁零之后,由此可见汉对其的轻视。

除了张越这样的穿越者外,如今朝中,也就只有范明友这样直面羌人威胁的将官和霍光、金日磾等少数人对羌人有所警觉。

说起来,历史真是讽刺。

如今,被汉室以为是大敌的匈奴,在后世成为了无足轻重的势力。

反倒是被人轻视的羌人,后来居上,成为了东汉王朝的心腹大患!

而究其根本,导致这一情况出现的原因。

在张越看来,其实是由人口决定的。

羌人人口众多,哪怕是如今,也有几近两三百万之众。

虽然分裂为数十股势力,彼此互相仇杀。

但……

人口体量摆在这里,只要机会合适,便可一飞冲天!

便如后世的三哥,再笑话他,再鄙夷他。

但他的人口体量,就在那里。

若有机会,便能抓住机会,肯定可以腾飞!

故而,张越挑起战争的目的,除了打压和征服外,便是欲要消灭羌人这个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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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节 三年平羌

与范明友随口聊了些宫中事务,约定了后日再聚后,张越便与之告别。

然后就带着下人,抬着运来的黄金,向着温室殿方向而去。

到得温室殿门口,一个宦官便迎了上来。

“奴婢万安见过侍中公……”这宦官到得跟前,便顿首而拜,如同下属一样,抬着头谄媚的笑道:“听说侍中回宫,陛下命奴婢在此恭迎!”

张越定睛一看,想了起来,这不是那天梁宫的万安吗?

他什么时候调来温室殿,成为了天子近侍了?

当然,嘴上非常客套,立刻上前扶起这宦官,道:“本官岂敢当万公大礼?使不得呀!”

这就让万安感激涕零了,恭身说道:“奴婢能有今日,全凭陛下抬爱,侍中举荐,饮水思源,万万不敢忘……”

张越听着脸色更加古怪了。

自己什么时候举荐过这个宦官了?

该不是这货瞎胡咧吧?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汉家的宫廷制度,运行百年,早就已经完善了起来。

尤其是天子近臣的筛选,没有天子点头,并通过宫中的审查,怎么可能因为别人一句真假不知的谎言就层层放水?

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张越也就虚应着故事,与万安笑呵呵的攀谈起来。

这才搞明白了缘由。

原来这万安是因为给自己送各类奇花异草比较勤快,所以被天子瞧上,认为忠直、勤勉是个好奴才!

搞清楚此事,张越就有些了。

这个事情怎么说呢。

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

暂时来说,是有好处的,但将来却是未必。

这样一想,张越就满脸笑容的和万安道:“陛下如今在何处?”

“闻说侍中回宫,陛下已在殿中等候……”万安笑着道:“请侍中随奴婢来……”

于是,张越便让人将那十几箱黄金都抬到温室殿的外殿里,只对万安说那是给天子的礼物。

万安自然不会理会这些,欣然答应,然后领着张越,来到了内殿之前,这才转身对张越道:“侍中请稍候,奴婢先去通禀!”

张越点点头,站到门侧,看着万安入内。

过了一会,万安便出来对张越道:“侍中公,陛下有请!”

张越连忙整理一下形容,然后提起绶带,步入殿中。

一入殿内,张越就察觉到了温室殿的布置,较之过去大为不同。

最明显的便是殿中屏风的纹饰,多以龟、鹤、青松为貌,取代了过去的龙凤、仙人雕纹。

殿中的香炉、炭炉,也都是如此。

而居于上首的天子御座案几上,更是摆着两个龟首小鼎。

这些变化,预示着当今天子的心态,已经发生了重大转变。

但天子却并未在御座上,而是站在殿中一块屏风后,似乎在观摩着什么。

张越走上前去,顿首拜道:“臣毅恭问陛下安,愿吾皇万寿无疆!”

屏风后的天子听到张越的声音,朝他招招手,道:“卿近前来!”

“诺!”张越起身,走了过去,绕过屏风,发现天子正在看着一个沙盘。

山走龙蛇,水行蜿蜒,一面面小旗子,插满了这山河。

这沙盘所揭示的,正是河湟地区的地理。

河湟地区,就是汉、羌、湟中义从三方势力犬牙交错之地。

自冠军侯霍去病夺取河西走廊以来,汉家便重资经营河西四郡。

沿着狭长但却富饶的河西走廊,兴建起了一个规模不亚于秦始皇万里长城的防御体系。

河西四郡,障塞上千。

数的上名号的要塞,以百计。

汉家屯驻重兵,以此为前进基地,向西域延伸自己的势力和影响,同时深深威胁着居于蒙古高原,也就是幕北的匈奴腹心。

但……

这个防御体系有一个软肋。

那就是防北防东不防西。

也就是位于河西走廊背后,黄河与湟水交错三角谷地。

这里已经属于青藏高原的领域了。

所以,有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可以威胁汉家在河西的统治,甚至深入威胁到汉家的大本营,陇西和北地。

所以,张越唆使范明友大肆营造‘卧榻之侧岂容夷狄鼾睡’的舆论,真的是很有影响。

就见着天子,拿着一柄宝剑,围着沙盘缓缓转圈。

过了许久,才听天子问道:“护羌校尉范明友禀报湟中月氏义从有所不稳,而那西羌各部豪人也有异动……”

“卿怎么看?”

张越听着天子的问题,自然清楚,天子问他的目的,不是该不该打。

若他会纠结此事,那他便不是那位打的匈奴人龟缩漠北,迄今不敢南下牧马的大汉天子了!

论起刚烈和果决,这位陛下在两千年封建史上,足可排进前三甲!

哪怕是张越,回溯过无数史料,也从未在那个史册甚至野史中见过有人曾记录或者暗喻这位陛下,曾为战争而犹豫的事情。

对他来说,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所以,尽管知晓这位陛下有着种种毛病,但张越对他的尊敬和爱戴,始终不减半分。

概因这位陛下或许小节有亏,但大义不减。

说句老实话,若非是他这样的刚烈、果决和有着强大毅力的君王在位。

汉匈战争,岂能延续百年?

以百年之功,终于屈服匈奴,并将之肢解。

仅仅是这一功绩,他便足可与唐宗明祖相提并论!

皆是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之将顷,对诸夏民族有大功的政治家!

你要知道,汉匈战前的匈奴帝国,是一个何等可怕的游牧帝国。

它乃是历史上第一个统一草原的游牧帝国。

更同时拥有西域与河西,占据了从蒙古高原到鄂尔多斯高原等一系列战略要地的游牧帝国。

相当于是将一个差不多属于全盛时期的蒙古帝国,复刻到汉代的概念。

明白了这一点,你便能明白,为何汉匈战争要延续百年了。

这场战争不是为了征服,也不是报仇。

而是为了文明。

是诸夏文明的生死存亡之战,是文明与野蛮之战。

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之战!

两汉能发展出历史那样辉煌璀璨的文明与制度,全赖这位陛下的决心!

若匈奴帝国持续存在,哪来的什么安定祥和的发展环境?

东汉的门阀贵族们,还拿什么去玩勾心斗角?

面对一个随时可能南侵的异族帝国,他们怕是得担心,要被异族铁骑踏破国门,掳为臣妾,折磨致死了!

便像那两宋,经济文化再强,又如何?

还不是天街踏尽公卿骨,帝姬皇妃万人骑?

故而张越毫不犹豫的拜道:“回禀陛下,臣闻诗云:赫赫南仲,薄伐西戎,先王以伐不臣,从来浩浩荡荡!”

“而那西羌各部,不识王化,悖于人伦,竟有饶妻之制,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仲尼曰: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孟子曰:无耻之耻,谓之无耻也!”

张越抬起头,直面天子,挺起胸膛,道:“若陛下用兵,臣愿请战,为陛下先锋,直捣西海,播王化于远方,臣不臣于湟水之中!”

张越的表态,让天子非常满意。

“朕就知道爱卿会如此!”他笑着扶起张越,拉着他来到沙盘前,指着那河湟谷地,道:“旧年,冠军侯在日,曾与朕言:今河西已固,当伐河湟,以定不臣,去腹心之患,再长驱直入,执单于问罪长安……”

“奈何冠军侯早夭……不然……”天子有些伤感。

冠军侯霍去病,不止是大汉帝国的战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名将。

更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骄傲!

他视若己出的门徒!

张越见着天子的神色,立刻就道:“陛下,臣愿继承冠军侯遗志!若陛下许臣为将,臣愿立军令状,三月定湟水,三年平羌!”

未来,有一位圆嘟嘟,为了揽权,喊出了五年平辽的口号。

然后,平到了北京城下,还要带兵入城……

结果嘛……

不过,这并不妨碍张越学习一二。

因为,如今的汉室可不是大萌。

兵弱将残,猪队友无数。

大汉帝国可是这个地球上最善于征战的帝国!

可以称得上没有之一!

这个强,不仅仅体现在身体素质和装备训练上。

更体现在心气和胸襟上。

不开玩笑的说,能与汉兵一较高下的,恐怕除了秦始皇一统六国的虎贲,就只剩下了唐太宗扫灭突厥的精兵悍将。

有着这样的强兵,扫灭一些还处于原始社会和奴隶社会之间,一盘散沙,除了会aaaaal外,近乎一无所长的羌人,还不是手到擒来,易如反掌?

喊个三年平羌,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天子听着,却是喜的乐开了花。

看着张越,真的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冠军侯若在,必与卿为知己矣!”天子抚掌赞叹着:“只为卿这胆略,朕便当浮一大白!”

三年平羌?!

这可真的是太让他欢喜了!

这位陛下,最喜欢的就是能给一个明确期限和能在短期看到成绩的将军了。

更不提,他如今已是六十有三,垂垂老矣,就更是不愿多等。

恨不得明天就能平羌灭匈,制霸世界。

第七百七十一节 端正态度

“陛下缪赞……”张越低头拜道:“臣愧不敢当!”

天子却是看着张越,摆摆手道:“在朕面前,爱卿不必拘礼……”

然后他就放下手里的剑,走到张越面前,笑着问道:“卿此番回京,所为何事啊?”

“启奏陛下!”张越连忙答道:“年关将至,臣念着陛下龙体,特地回京给陛下请安……同时为陛下调整养生食补之条陈……

所谓公不如私,私不如密。

特别是对皇帝来说,尤其如此!

所以,虽然明知张越这次回京,还有着其他目的。

但,天子却还是非常开心。

“卿真朕忠臣也!”天子喜滋滋的坐了下来,伸出手腕,让张越替他检查。

张越走过去,首先是仔细检查了一番这位陛下的脉搏、血压和呼吸。

虽然没有脉搏器,也没有血压计。

但张越的感知能力经过空间强化后,却是非常发达。

只靠着手指按压,便差不多能知晓脉搏和血压的数值。

至于心跳和呼吸,则可以用听诊器来解决。

一刻钟后,放下手中的喇叭状听诊器,张越就笑着对天子道:“陛下龙体强健,远胜旧日,臣为天下贺!”

经过这大半年的养生锻炼和食补疗养。

这位天子的身体情况较之当初,已经是大为好转。

脉搏大约为每分钟七十次,血压大约在一百左右,呼吸平稳有力,脏腑各器官,也都很健康。

除了衰老,这位陛下没有其他病变。

他的身体,甚至比两个月前还要好!

这说明,这位陛下是严格按照着张越的指导在进行日常起居作息。

“这老年人为了养生,还真的是舍得豁出去!”张越心里感慨着,他制定的作息表和食补疗程,是非常严苛、琐碎的。

但,这位陛下却一丝不苟的遵守了。

这要换了个年轻人,怕是三天都坚持不下来。

天子听着张越的话,也是得意了起来,脸上洋溢着喜色。

对老人来说,最大的喜讯就是身体健康。

老皇帝尤其如此!

不过……

这位陛下看了看张越,然后问道:“依爱卿的意见,朕这里还需要做些什么改正?”

“陛下……”张越笑着道:“养生之法,首在养,次曰静……”

“当然,还需因地制宜,因季养生……”

“如今,严冬将去,春日将临……臣给陛下改一下食补的方子和餐饮的菜单……”

“此外这锻炼之事,也当相对加强一二……臣给陛下留一个五禽戏的法子,陛下照此早晚打上几遍……”

天子听着,满意极了,道:“有劳爱卿了!”

这过去数月,特别是这个冬天,在坚持按照张越的办法养生后,他自我感知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比去年要好。

甚至连畏冷、冻脚的毛病都没了。

晚上睡觉也未发觉身体有疼痛或者不适,更没有梦魇、噩梦的困扰。

经常是一觉至天明,醒来后便是神清气爽。

这可真的是太棒了!

“对了……”天子忽然想起一个事情,对张越道:“护羌校尉范明友此番回京,为朕带回了卿所谓的虫草……海官衙门也贡来了鲍鱼、鱼翅……”

这位天子摩挲着双手,看着张越,满脸期待的表情:“卿是不是……?”

“陛下放心,待臣将食补方子和五禽戏的法子写好,便去给陛下烹煮……”张越哪里不知道这位天子是嘴馋了。

说起来,也是可怜呐!

自从被张越带上了养生之路,这位陛下就远离了烟火与辛辣的食物,走上了清淡的道路。

连香料都没怎么接触了。

他唯一可以大快朵颐的时候,也就是张越回京,为他烹煮美食之时。

这也是让宫中上下,啧啧称奇的地方。

这少府名厨数十上百,日夜钻研和改进烹煮的方法。

但就是没有人能像张越那般,做出让天子百吃不厌,爱不释手的美味。

这令整个建章宫上下都是忐忑不安,为了以防万一,少府的汤官和胞厨两署,就串联起来在宫里面宣扬着侍中张子重有奇能妙术的说法。

天子自然也听说过这些传闻,并且深以为是。

在他看来,张越的厨艺,只能用独步天下来形容。

想着马上就能吃到美味了,天子的心情,越发的好了起来。

张越却是提着笔,开始了重新拟定食补、食疗和食用的菜单,同时修改作息起居的时间。

这些都不需要思考,只需要从后世的领导们的法子里照抄就可以了。

所以写起来很快,不多时,便写满了一整张白纸。

吹了吹墨迹,张越将之递给天子,道:“还请陛下斧正!”

天子连看都没有看,就交给身旁的万安,道:“去将侍中的文字裱录起来,放到朕的榻前!”

“诺!”

张越则趁机道:“陛下,赖祖宗之灵,陛下福佑,今岁新丰各乡生平,百姓安居乐业,臣此番回京来,便是要向陛下述职……”

说着,张越就从怀里取出一本薄册,呈递到天子面前:“此乃新丰近来诸事进展以及些许的成绩……”

天子接过来,笑道:“卿有心啦!这天下官员,若都如卿,朕也就安心喽!”

下面的官吏是个什么德行?

他还不知道?

欺上瞒下也就算了,有些蠢货甚至在搞出了大新闻后,还企图捂盖子。

简直是混账!

哪像张越,事无巨细,都是汇报个不停。

平时就是每隔半月,上一份奏疏,报告做了什么,想做什么。

连当天去了什么地方,看到了谁,都有报告。

这些事情看起来琐碎,好像与家里长短没有区别。

然而,天子就是喜欢,每次新丰奏报,都会看上好几遍。

对皇帝来说,最不嫌的就是大臣们的仔细报告。

因为这不仅仅是工作,更是态度问题。

这也是张越在后世机关里多年的经验了。

服务领导,首先要端正态度。

态度不端正,领导凭什么提拔你嘛……

而没有比早汇报晚请示,更能让领导看到态度的地方了。

而这一招,在封建社会的作用,更是大到不可思议。

当然了,除了态度外,还要有成绩。

光有态度,没有成绩,也是没有办法得到提拔的。

所以,当天子打开张越的奏疏,看到那一串串数字后,整个人立刻就亢奋了起来。

第七百七十二节 战略

“张卿,工坊园正式运作,不过五个月吧?”天子合上奏疏,有些不太敢相信这里面的数字。

五个月工商署销售额就达到了三万万!?

这一数字,已经逼近了大司农的盐铁官署在关中地区全年的销售额了。

而盈利更是达到了惊人的五千四百万!

上缴少府利润一千五百万,分润大司农利润一千一百余万,再扣掉工商署经费,结余两千八百万!

仅仅是工商署的结余利润,就已经几乎相当于水衡都尉衙门在上林苑假田所得的收入了。

所以,天子的惊愕是肯定的。

“陛下,若是从工商署成立之日计算,应该还不足五个月……”张越低着头认真的答道。

工坊园是夏五月末开始筹备,到六月才开工建设。

真正开始全面运作,已经是秋八月了。

掐着指头算算,也就四个多月,不足五个月。

天子听着,忍不住赞道:“卿经世之才,不亚管夷吾!”

“臣安敢与管子相提并论?”张越谦虚的道:“此皆赖陛下宽宏,长孙用德,臣等不过拾遗补缺而已……”

“陛下……”张越抬起头,看着天子,道:“此番回京,长孙殿下特地命臣,带回了黄金两千金、麟趾金百余枚,孝敬陛下,以为陛下登基临朝四十七周年之贺礼……”

“臣以将之带来,此刻就在外殿……”

汉家有无数游戏规则,其中许多条,随着时间流逝和皇位更替而变化。

但有一条规则,贯彻始终——没钱玩你mb!不充钱,你怎能变得更强?

太宗有邓通,先帝有周仁。

当今天子更是先有孔仅、张汤、公孙弘,后有着桑弘羊,专做捞钱买卖,给内库敛财和聚富。

谁能给皇帝赚钱,谁就受宠!

这一规律,伴随始终,一直未变。

所以,当张越命人将那十几个箱子抬进来,一一打开,露出里面黄橙橙的金饼。

天子的眼都直了。

由之,张越充值成功。

正式成为黄金玩家、大r!

从此拥有了一张免死金牌和特权!

没办法……五铢钱大神的力量就是如此给力!

不过五个月就能孝敬两千金,给他十年,再给他十个县,能孝敬多少?

只是想到这里,天子就兴奋的难以自抑。

更重要的是——等他领兵出征,以他的赚钱能耐,该给国库进账多少呢?

………………………………

其后,张越自然是又展示了一次厨艺,为天子烹煮上了美味的燕窝汤与虫草鸡汤。

至于那鱼翅与鲍鱼?

因为都是干货,需要泡发。

所以,暂时不能端上御案。

不过,天子还是很开心,美美的吃过夜宵,便准时按照时钟上榻入睡。

而张越则一直服侍在左右,直到第二天天明,赵充国来接班,才离开温室殿,返回自己住的小楼。

一觉睡到中午,起来后就看到淳于文,已经蹲守在身旁。

张越看着这美人儿近在咫尺的俏脸,忽然有些意动,便将她揽入怀中,狠狠的恩宠了一番。

然后,又在佳人的服侍下,洗了个热水澡。

这自然是香艳非常,无法描述的美事。

接下来当然是搂着佳人,美美的再睡了一觉。

待张越步出房门的时候,就已经是日暮之时。

张越登上阁楼,来到书房里,便见到了书房内,多了一个书架,其上摆满了竹简。

他知道,这应该就是范明友命人送来的西羌和湟水月氏各部的资料了。

于是,张越便坐下来,拿着这些简牍,慢慢的看起来。

在后世,无论是湟中月氏义从还是西羌各部的史料、档案与描述都非常稀少。

想要拿到详细资料和数据,怕是得求助那些专门研究这一方面的专家。

而且,还得是很资深的专家!

就算如此,恐怕也只是雾里看花,从考古发现的文物和遗迹出发,揣摩和研究这两个古老族群的过去。

但在如今,有了范明友的帮助,张越得以深入了解这两个古老族群的曾经与过往。

不出意料之外,西羌的混乱,连他们自己也讲不清楚。

用一句话来概括西羌各部的曾经和现在,便是——aaaal!

没有理由也没有缘故的aaaaal!

不止是现在,在面对汉家统治时如此。

他们在月氏人统治的时候,也是如此,在匈奴人统治的时候,亦然如此!

便没有他们不aaaal的时候,便没有他们不打的时候!

不过,如今的地球,终究不是战锤世界。

即使如此混乱,也让张越从范明友提供的资料里,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而通过这些纪录,张越知道,自己抓到了羌人的七寸。

甚至找到了彻底征服和臣服羌人的钥匙!

那便是这些羌人为何喜欢aaaal的缘由!

“在当代人眼中,羌人的这些怪异行为与不合理行径,被以为是陋俗和野蛮……”张越合上竹简:“但……科学却可以给出合理解释!”

作为穿越者,张越当然是相信科学的。

除此之外,羌人的传说,也是很有意思啊!

“不焚者?呵呵……”张越目光灼灼的看着某卷竹简上记录的羌人自述的祖先渊源,嘴角溢出一丝丝的笑容来:“为什么不叫坦格利安呢?”

毫无疑问,这也是一张可以利用的牌。

“看来,我或许要做一次大boss了!”张越轻声笑着,感觉良好。

于是,他坐下来,拿起笔,开始写河湟攻略的战略。

在他看完这些范明友送来的资料后,他的内心就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战略了。

他首先在纸上写下四个字——改土归流!

这是针对湟中月氏义从诸部,也是针对河西四郡的熟羌、浑邪、休屠、辉渠部族的方案。

当然,在现在,只会用在月氏义从各部的二五仔身上,等到时机成熟,才会推及其他。

因为张越无法忍受,大汉帝国的疆土内,还有着听调不听宣,甚至有着自己文化、信仰的国中之国。

当初,李斯上奏秦始皇,说: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

这句话说得太好了!

中国就是诸夏,诸夏便是中国。

在中国的土地上,不为诸夏,则为敌寇!

张越可不想看着农夫与蛇的故事上演,谁想做蛇,那就砍死它!

第七百七十三节 国家发老婆了

翌日,清晨,张越从软玉温香中醒来,却发现淳于文早已经醒来,眼中绽放着无穷爱慕。

“夫君……”看到张越睁眼,淳于文也是有些慌张,红着小脸,赶紧起来披上衣服,道:“妾身服侍您穿衣……”

张越见着她脸上的绯红与薄纱下的胴体,再想着她方才的神色,哪里还按捺的住?

伸手将这可人儿拉过来,压在身下,喘息着道:“穿衣不急,为夫先与文儿晨练一番再说……”

就要不可描述之时,门外却是传来了声响:“侍中公,东宫遣使来请您前去拜谒皇后……”

张越无奈的叹了口气,只得放过这小妖精,问道:“使者可说了,皇后陛下有何事召唤?”

“未曾有……”

“好吧……”张越坐起来,道:“去转告使者,本官这便过去!”

卫皇后,张越还是非常尊敬的。

于是,便让淳于文起来,替自己穿戴整齐,然后道:“我去东宫,回来后便带文儿回府,也好叫家中家臣、奴婢知道……”

这话听得淳于文喜不自胜,感动不已:“妾身一切但随夫君安排……”

出了门,来到小楼外。

卫皇后派来接他的马车,已在等候。

来迎接他的,还是熟人。

东宫大长秋淳于养!

同时还是淳于文的祖母!

讲道理,也应该是张越的长辈。

不过呢……

汉室侍妾是没有社会地位的,在法律上来说,属于财产、物品。

男主人只要不是故意虐杀,官府都不会管。

甚至,便是明摆着虐杀了,只要没有人告,官府也会装作看不见。

所以,张越也只是向淳于养微微作揖,作晚辈礼。

这不是他矫情,而是世事如此。

连他上次带金少夫回娘家,见了金日磾也只是执晚辈礼而已。

不过,这一点都不妨碍,淳于养对张越的态度亲密。

对淳于家族来说,家族有女儿成为了张越的侍妾(虽然现在还没有名分)。

这是与有荣焉,更是荣誉无比之事。

从此淳于家族在宫中的地位,自然更加稳固。

坐上马车后,张越忍不住问道:“敢问大长秋,皇后召见臣,所为何事?”

“乃是好事!”淳于养笑着道:“侍中到了便知……”

张越听着,感觉有些古怪。

因为在汉室,传统就是,假如天子在位,若非必要,皇后不会随意召见天子大臣,更不用说是侍中这样的近臣了。

在汉家只有当皇后荣升为太后,才有资格插手朝政,召见大臣,询问国事。

不过……

也有例外!

那就是——当涉及大臣妻子之时,会由皇后出面安排。

这是刘氏的规矩,天子掌朝政,皇后理六宫。

在理论上,所有臣子的妻妾,都要受皇后管辖和统领,都要服从皇后的命令!

这让张越真的有些心慌慌。

万一皇后要拉郎配,如何是好?

一时间,他都有些忐忑了。

………………………………

半个时辰后,淳于养带着张越来到了长乐宫的椒房殿外。

“侍中稍候,容老妇先去通禀皇后……”淳于养向张越告罪一声,便带着人入了殿。

片刻后,便有宦官,来到张越面前,恭身拜道:“侍中公,皇后有请……”

张越连忙跟着此人,入了椒房殿。

一进椒房殿,张越就看到,卫皇后一身盛装,凤冠霞帔,端坐在上首。

只是看着卫皇后如此郑重,张越就心知不妙。

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拜道:“臣毅恭问陛下凤安……”

“卿免礼……”卫皇后微微伸手,沉声道:“赐座!”

张越战战兢兢的坐到席位上,然后抬眼观察着四周的人物。

这就更加证实了他内心的猜测。

因为,此刻这椒房殿中,居然有黄门侍郎在!

这可是很危险的信号!

西汉宫之中的黄门侍郎,不似东汉,皆由宦官充任。

西汉宫廷里,多数黄门侍郎都是士大夫清贵担任。

这也是为何宦官们孜孜以求的缘故。

就听着卫皇后道:“张卿,本宫听说,卿未有婚约,可有此事?”

张越心里面咯噔,知道自己真的猜对了!

只好硬着头皮拜道:“启奏皇后陛下,臣自幼失父母之爱,又亡长兄,故一直未得婚配!”

“臣俗事,竟让陛下挂念,臣死罪!”

卫皇后笑道:“本宫受命天子,协调六宫,合和阴阳,佐领群臣臣妾,以奉宗庙蚕室之献!”

“竟令爱卿,无得良配,此本宫德薄,不能佐陛下之罪……”卫皇后沉声看着张越:“卿何罪之有?”

“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卫皇后道:“本宫欲为卿择良配以妻之,未知爱卿意下如何?”

这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

休说是张越如今已经是内定要统兵出征河湟的不二人选了。

便是没有这个事情,给他定下婚事,也是肯定会提上日程的事情。

不然,这叫夷狄番邦看了,老刘家的面子往哪里搁?

堂堂汉侍中,未来的将军,居然连妻子也没有一个。

这叫善待重臣吗?

再说,大将统兵在外,妻妾子女不居于内。

天子能放心,宗庙能放心吗?

万一高庙或者某位先帝神庙有什么风吹草动,那舆论和天下人说不定就要借此做文章了。

尤其是东南齐鲁的缓则们,怕是少不得将这个事情渲染的人尽皆知。

张越也是早有心理准备的。

只好硬着头皮拜道:“臣一切唯陛下是从……”

“善!”卫皇后满意的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本宫自当上禀天子,为爱卿择一良配!”

其实……

人选早就定下来了。

只是,老刘家要面子,不肯叫外人非议自己吃相难看(毕竟,如今想当张蚩尤泰山老大人的贵族,能从长安排队排到函谷关),所以要走程序,甚至还要装模作样的拉上几家备选,然后才宣布结果。

张越听着,也只能是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拜道:“臣谨奉谕诏!”

想了想,他又道:“只是,有件事情好叫陛下知晓:臣虽自幼丧父母,亡长兄,但长嫂在堂……”

卫皇后一听,便道:“爱卿放心,此事本宫将亲自与卿嫂会商!”

第七百七十四节 人人都爱张子重

出了长乐宫,张越的内心慌的很。

盖因他能猜到,刘氏会给安排怎样的姻缘?

肯定是帝姬!

最起码也是翁主(诸侯王女)!

这简直太可怕了……

仔细的数了数,如今还活着的适龄帝姬,张越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感觉头上仿佛绿油油的。

“若真是这样,我便拒婚!”张越握紧拳头,告诉自己:“冠军侯做得,我自也做得!”

当初,霍去病大约也是恐惧刘氏帝姬,所以才没有娶亲吧……

却是不知,他走后没多久。

卫皇后便招来了新任宗正卿众陵候刘贤。

作为当今天子的侄子,刘贤今年四十六岁,是当今天子的诸多子侄中,能力较强的一位。

曾担任过北地郡太守、河内郡太守,刘屈氂拜相后,从河内太守迁为宗正。

不过,刘贤能升为宗正,与能力无关。

纯粹是因为,大朝议后刘屈氂拜相。

然后这位宗室出身的丞相,就拼命向天子推荐宗室成员。

将那几个刘氏宗室子弟为官者,都给吹上了天。

天子一看,也觉得脸上有光,便提拔了刘贤继任宗正。

所以,刘贤直到现在,依然是懵逼的。

感觉在做梦!

不过,到底是做过太守,适应能力很强。

所以,卫皇后一招,他便立刻赶来长乐宫。

“臣侄拜见皇后!”刘贤持着笏板,有些战战兢兢的来到卫皇后面前,恭身一拜:“未知皇后唤臣侄,有何吩咐?”

“宗正免礼!”卫皇后道:“本宫今日召见爱卿,乃是奉了陛下旨意!”

“请皇后示下!”刘贤立刻就顿首而拜,郑重了起来。

“侍中领新丰令张毅,年少有为,久奉陛下左右,深得君心,又佐长孙以治新丰,可谓有匪君子矣!”卫皇后缓缓的道:“奈何其迄今无有良配,本宫与陛下,常以为憾,恐传之远方,使夷狄轻中国,以为中国不能善待大臣!”

“且夫昏姻者,万世之礼也,所以合二姓之好,上以奉宗庙,下以继后世!”

“故人礼莫有大于昏礼者!”

“本宫欲为侍中张毅,择其良配以妻之!”

卫皇后说到这里,便站起身来,对刘贤道:“宗正素为汉内官,当为本宫及陛下分忧!”

只是听到这里,刘贤就秒懂了。

天子欲嫁女……

虽然还不知道是哪位帝姬?

但……

有一个事情,比这个还重要!

“皇后!”刘贤长身顿首,问道:“未知皇后与天子,欲尚?欲嫁?”

这很关键。

尚,就是尚公主。

虽然也是嫁帝姬,但是……

这只是名头上说的好听而已,其实就是找个上门女婿,来给自己的女儿当牛做马。

汉家帝姬为何凶猛?

就是因为她们大多数都不是出嫁!

只是给自己找了个赘婿,在婚姻关系和家庭地位上,完全颠倒了。

女为主,男为辅。

所以,多数帝姬结婚后,依然住在公主府。

其丈夫得尾随而来,在她面前得伏小做低。

哪怕是帝姬要养小白脸,也只能干瞪眼。

概因,她是女主人,拥有和其他家庭男主人相同的权力。

男人可以纳妾,女人当然也可以。

最标准的例子就是已故的馆陶太长公主和高帝的鲁元长公主。

其嫁人后,不随丈夫封号,依旧袭用本身封号,住在公主府邸。

不过是给男方一个面子,叫所生子女,随夫姓而已。

但嫁就不同了。

那是真正的嫁女,不止家庭地位要从属丈夫,本身的权力和自由,更是全面压缩。

别说养小白脸了。

没有丈夫允许,私自与异性来往,都是罪过。

更重要的是,天子嫁女,在汉室历史上屈指可数。

过去的例子,皆是嫁女以笼络重臣。

当今天子临朝称制四十七年,只嫁过平阳公主给长平烈候。

卫皇后却是几乎脱口而出:“自然是嫁!”

等说完此话,似乎觉得不妥,又往回圆,道:“如今谈及‘尚’或‘嫁’,为时过早……”

“宗正卿当奉本宫之诏,广奏宗室、列侯及贤良士大夫之家,未嫁淑女,以奏本宫当面!”卫皇后说道:“他事往后再论!”

“诺!”刘贤恭身领命。

虽然不知道,这卫皇后和天子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但……

刘贤知道,这是一个大新闻!

哪怕他才刚刚就任宗周不过一个月,也清楚那位侍中张毅在这朝堂上的分量和地位。

恨他之人,畏他之人固然车载斗量。

但想要与之建立关系,乃至于逢迎之辈,却是更多。

尤其是宗室、列侯们,谁不想自己的女儿,可以嫁给这样的潜力股?

就连刘贤自己,也是蠢蠢欲动。

不过……

“可惜啊……”刘贤摇了摇头,他的嫡女早就嫁光了。

至于庶女?

他可不敢打这个主意……

与刘贤所想一般,卫皇后先召见张越,后召见宗正卿刘贤的事情,立刻就被宫里面的八卦党传到了外面。

瞬间,激起无数涟漪。

整个长安城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

“长安有谚曰:生子当如张子重……”许多列侯,两眼放光:“吾虽不能生子张子重,但可以有婿张子重呀!”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虽然说,绝大部分人都知道,其实自己是没有竞争力。

撑死了也就是陪跑而已。

老刘家的吃相,大家又不是没见过……

当初长平烈候卫青丧妻,无数人家蠢蠢欲动,无数女子心如鹿撞。

甚至还有人打算和自己的丈夫合离,加入其中。

但结果……

老刘家硬生生的把寡居的平阳公主嫁给了卫青……

你又能怎么样?

只能绝望呗!

不过……

当另外一个八卦,也从长乐宫传出来时,所有人都激动了起来。

卫皇后讲得是嫁……

嫁与尚,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这让人在感慨和赞叹,张越命好的同时,也都行动了起来。

因为,嫁女就意味着机会依然在。

嫁女?

汉家可是盛行滕昏制的时代!

诸侯一聘九女!

滕妾,虽然是妾,但也是家庭内部有地位的成员!

也是被视为妻子,拥有权力的。

一时间,整个长安的贵戚,几乎人人都爱张子重。

第七百七十五节 老将军的托付

长安城最近最大的新闻,毫无疑问,自然是张蚩尤可能要被赐婚了!

这可是一个大事!

不止贵族列侯们无比关注。

就连市井百姓,也都是伸长了脖子观望。

没办法,张蚩尤的经历太传奇了。

以布衣而至侍中,只用了两个月不到,从侍中到娶帝姬,不过半年。

更兼有着种种传说和故事,在坊间流传。

这种又威风、又能打,还有文化,且是出生寒门的新贵,素来能得到百姓的追捧。

所以,当张越带着淳于文回家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貌似有朝后世滚滚发展的迹象。

无论走到那里,都是无数视线跟随。

就连左邻右舍,也都是好奇非常,好像不认识张越一般,纷纷出门围观。

刚到家没多久,还未来得及安顿好淳于文,田苗就拿着一份拜帖来报告:“主公,有老将军递贴求见!”

张越接过来一看,正是久未见面的赵破奴的拜帖。

连忙道:“快快随我出门迎接!”

便带着全家上下,出门迎接。

“晚辈张子重,恭问老将军安……”张越恭身长拜。

“侍中快快请起……”赵破奴笑呵呵的上前,扶起张越,多日未见,这位老将军身子骨依然健硕,只是面色憔悴了许多。

没办法,张越和刘进这两个首倡者都当了甩手掌柜。

而编纂‘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的工程,却又是非常浩大。

赵破奴忙的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用。

即使如此,要不是张越给他画好了基本轮廓,定下了框架,这个事情恐怕也不是区区几个月就能搞定的。

张越主动扶着这位老将军,进了自己家门。

命下人取来今年酿好的葡萄酒。

不得不说,张越当初让人酿酒赚钱的计划,现在已经破产了。

主要是张越在这些酒酿好以后,送了一些给霍光、金日磾、张安世等好友。

然后……

大家对这种全新的果酒表示非常好奇。

更别提口感还很棒,酒精浓度也不算低(相比较汉室的黄酒和蒻头酒而言),简直是会亲访友,招待装X的必备饮品。

所以,大兄们纷纷当起了伸手党,隔三差五就来张越府上讨要。

张越能怎么办?

只好吩咐下人,‘大兄们’要多少就给多少。

就这样,张越的酿酒发财大计告吹!

好在,南陵那边的瓷器烧制,进展顺利,上个月李禾来新丰禀报说,已经烧制出了第一批青胚瓷碗。

所以,等到明年,南陵张氏瓷窑,估计就要名震天下了。

轻轻抿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赵破奴立刻就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向张越,问道:“侍中这葡萄酒,真乃是佳品啊!”

“老朽旧年,也吃过葡萄所酿之酒,颇为苦涩,不如侍中这酒甘甜回味……”

张越听着,笑了笑,道:“老将军若是喜欢,晚辈命人送几坛到府上……”

“这怎么好意思呢?”赵破奴笑着,却是没有拒绝。

他是个爱酒之人,生平喜饮酒。

无论是汉家的黄酒、蒻头酒,还是匈奴人的马奶酒、羊奶酒,还是西域的葡萄酒,他都有品尝过。

但没有一样,能比得上这张府所酿的葡萄酒。

想想也能理解。

张府那可是有着目前关中最好的几个酿酒大师!

“侍中……”赵破奴放下手里的酒樽,看着张越,轻声问道:“听说陛下有意,以侍中为将,出征湟水?”

张越听着,不置可否。

但没有说话,赵破奴一看就知道了,这是默认。

一张老脸立刻就笑的合不拢嘴,这是赵破奴得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他看好的年轻人,终将要走上战场!

挥舞刀戟,收割功勋,纵横万里,驰骋天下!

他微微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放在案几上,推给张越,道:“这是老朽半辈子领兵出征,总结的一些东西……”

“不是什么大道理,也非什么真知灼见,不过是数十年来见闻所知之事……”

张越看着那本被递到自己面前的小册子。

很薄,可能也就二三十页的样子。

但能让赵破奴如此珍而重之,恐怕这里面记录的东西,是一些极为关键的事情。

特别是听着赵破奴的话,张越大概能猜到里面是什么?

张越连忙起身,感激的拜道:“老将军厚爱,晚辈无以为报!”

“嘿!”赵破奴嘿然道:“老朽今年年近六十,入土半截,世界荣华富贵,与我已如浮云……”

“此生之憾……”他轻声道:“只是恨不能马踏匈奴单于大纛,执单于问罪长安而已……”

“更恨当初目中无人,坐失大军,被囚匈奴,受胡人凌辱!”

太初二年,他率军出朔方击匈奴,欲策应当时在匈奴内部亲汉的左大都尉,一举结束战争。

可惜,那位匈奴的左大都尉,谋划不周,事泄被杀。

而他又因为骄傲自大,冒进被围。

两万大军,一朝覆灭,一生英名从此丧尽!

更被匈奴人俘虏,当成吉祥物,关在单于庭,作为炫耀品,展示给那些西域国王和匈奴的实力派看。

后虽趁匈奴内乱,逃归长安,但从此一蹶不振,再也得不到领兵的机会。

这是他一生最大的恨事!

他知道,这辈子自己是无法亲手洗刷耻辱了。

而子孙们……

也没有一个能继承衣钵的人。

所以……

他只能指望后辈,只能寄希望于未来。

而张越就是他的希望!

在赵破奴看来,甚至没有比这个年轻侍中官更合适的人选了。

年轻、勇武、有胆略。

更主要的是……赵破奴在这个年轻侍中官身上,看到了一丝丝当初追随骠骑将军时的风采。

年轻、锐意、敢为天下先,不拘旧人旧物。

而即将开始的西羌战事,就是最好的试金石。

故而,赵破奴闻说此事后,立刻就连夜将自己的经验心得与见识见闻,都写到一本小册子里,送来张府。

只为让张越能代替他,马踏单于庭,再封狼居胥山!

终结这自高帝平城以来的汉匈纷争,为天下带来长久和持续的和平!

第七百七十六节 湟河都尉

送走赵破奴,张越感觉有些惭愧。

本以为赵破奴这次上门来开后门的,打算塞个子侄到自己身边来。

结果却不是。

反而,是来送经验和祝福的。

老一辈将军的高风亮节,让张越心生惭愧。

特别是当他看完赵破奴送的那本小册子后,更是感慨万千!

因为,赵破奴送来的册子上,描述的乃是各种在野外辨别方向和戈壁沙漠荒野寻找干净水源的方法。

此外,还有着依靠目测尘土和蹄印,估算敌人数量和方向的心得。

这些都不是书本上会教的知识。

更是千金难换的宝贵经验!

讲道理,仅仅是这些宝贵经验和心得,赵破奴若将之传给子孙,起码可以保障后代再出一个将军。

要知道,如今可不像后世。

天上卫星、飞机,地面雷达、电脑、数据链。

领兵出征,首先要战胜的不是敌人。

而是环境和道路。

飞将军李广前半生依托内线作战,打的顺风顺水,连匈奴都惧怕他。

但到了卫青时代,汉军出塞,他就光芒不在,退化为迷途将军。

不懂地理,没有野外辨别方向和寻找水源的本领,就是最大的原因之一。

“以后有机会的话,能帮一下老将军的后人就帮一下吧……”张越在心里告诉自己,他知道自己欠了赵破奴很多人情。

若非这位老将军替自己奔走和宣传,现在的他,恐怕还没有资格单独领兵,更不提获得出征湟水的权力了——即使是霍去病,刚开始也只是带着八百人的骠姚校尉部出征,作为卫青帐下的小将而已。

……………………

坊间舆论,迅速发酵。

只不过两天功夫,整个关中都知道了,侍中张子重可能要娶公主的事情。

嫁公主啊!

老刘家多少年没有干过这种事情了?

多新鲜啊!

而那几位寡居的公主,则是芳心摇曳的如怀春少女。

立刻便遣散了自己养的小白脸,收心养性,仿佛白莲花一般。

更是纷纷派人,携带重金去贿赂未央宫、长乐宫以及建章宫的宦官、宫廷官员。

虽然,这些公主哪怕是最年轻的人,也比张越要大四五岁……

但……

女大三,抱金砖嘛……

大一点怕什么?

长平烈候不就娶了比他大十来岁的平阳公主?

可惜……

这些公主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正式操作,便偃旗息鼓了。

因为……

天子忽然下诏,封女南信公主为南陵公主。

汤沐地就选在南陵县,更命太常卿,在南陵县长水乡,为公主建造别苑、行宫和汤沐居所。

这个事情一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都别争了,朕意已决吗?

所以,公主们立刻就哀嚎遍野。

不过,并没有人关心这些帝姬的失落,更没有人关心刚刚改封到南陵的南信主今年才八岁多一点这种事情。

因为,新的消息,从建章宫中传出——天子已经属意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为将,出征湟水,总责西羌事务。

连其头衔,据说都已经定了下来——湟河都尉。

无疑,这是一个全新的头衔。

自霍去病以来,当今天子就爱上了这种编织新军的游戏。

像李广利的贰师将军,也如当年赵破奴的匈河将军。

此事一出,立刻就引发了海啸!

“那张子重何德何能,年不过二十,便独当一面,我不服!”卫氏的几个公子哥,当即就砸了手里的酒樽,气急败坏,就差没有去建章宫撒泼打滚了。

全天下都知道,羌人是软柿子。

而湟水在很多人印象里,那是汉家家奴把守的地方。

湟水之南就是陇右、北地,通过古老的回中道,可以就近得到关中的支援。

而其背靠河西四郡,与河套通,可以征发精锐的边军。

更有着令居塞,控扼险地,把守关隘。

可谓是躺着就能赚到功勋。

坊间有舆论称,就是派头猪去令居,也能砍回几万个首级。

卫家自从湟水攻略发酵,就觊觎这个美差。

想靠着出征西羌,吊打小朋友来赚取功勋。

哪成想,这八字还没一撇,就被人截胡了。

这如何能忍?

怎么忍?

不过,这些人也没有胆子正面刚,于是就到处鼓噪舆论。

拿着张越的年纪和资历说事。

甚至还有人暗示说,张越是当代的马服君。

可惜,他们千辛万苦鼓噪起来的舆论,在长安城里连片浪花都没有翻起来。

相反,广大长安士民,在听说了张蚩尤要担任湟河都尉后,都激动了起来。

纷纷开始健身,锻炼武艺,打算到时候,拉上几个兄弟,带上干粮和马匹,跟随大军出征。

这种义勇兵形式的兵源,也是汉家军队的重要补充部分。

当年卫青霍去病在世之时,每次出征,都会吸引数以万计的关中男子,自带干粮和甲胄、武器随军。

贰师将军李广利初征大宛的时候,也吸引了数以千计的关中子弟随军。

可惜……

李广利崛起以来的,历次大战,没有取得过完胜。

斩首和缴获,也远少于卫青霍去病。

所以,关中人已经很少有这么高的兴致了。

而张越将要拜为湟河都尉的事情,无疑再次激发了关中人民内心的冒险精神和开拓精神。

许多人都说:“张蚩尤勇不可当,便是古之孟贲、项羽,也不如……”

“追随这样的英雄出征,岂能不立功?”

这一刻,许多人都想起了父祖当年追随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与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出征时的光辉历史。

那可是一个光荣而富足的时代!

卫青拿下河南地(河套),当年追随他出征的义勇之士,回来后人手三匹马,牛羊数十,甚至还有人带回了奴婢。

即使不幸战死,其军功抚恤,也足够让家族过上相对富足的生活。

霍去病拿下河西的时候,就更是了不得了!

几乎所有人都发了大财!

据说当年,即使一个马夫,都赚到了价值一百亩地的赏赐。

而有功之士,纷纷得到了升官加爵的奖励。

布衣而至将佐者,比比皆是。

而对关中人民来说,只要有可能,他们愿意拿命来博一场富贵!

第七百七十七节 虎父犬子(1)

“长孙殿下……”

“长孙殿下……”

远远的,两个锦衣贵族,快步追了上来。

刘进回过头去,就看到了他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厌恶和疏离之色,但很快就被很好的掩饰了起来。

这两个贵族,却是气喘吁吁,跑到了刘进面前,恭身拜道:“臣说(臣伉)恭问殿下安……”

来者,正是光禄勋韩说和刘进的表叔、已故的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长子卫伉。

卫伉和韩说的关系,好的就差穿一条裤子。

这主要是当年两人,同时奉诏屯兵五原。

卫伉吃不了苦,跑回长安后,是韩说给他圆的场。

说他在五原练兵,日夜不离军营‘勤勉非常,上下敬服’,只是因为水土不服,蛊患怪疾,才在上下的劝说下‘不得不离开’。

至于为什么不先请示?

韩说表示,因为事态紧急,不得不‘权变’。

当然了,卫伉回京后,夜夜笙歌,连买十几个邯郸歌姬这种事情,是没有人说的。

所以,在刘进得知了这个事情的详细情况后,对于这位表叔,他已是无话可说。

只不过,顾忌着亲戚关系,刘进不好明着给脸色。

“光禄卿、表叔……”刘进看着这两人,问道:“未知何事如此匆忙?”

“殿下……”卫伉抬起头,露出满是富态的脸庞,笑眯眯的看着刘进,拱手道:“不知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刘进想了想,就挥手打发走左右,让他们去十步之外候着。

然后,他回头看向卫伉与韩说,道:“表叔有话请直说……”

卫伉笑嘻嘻的看着刘进,舔着脸道:“进儿……你也是知道的,臣从小就追随先父,学习兵法,韬略不敢说强,却也是可以一用的……”

刘进听着,心里面只想作呕。

兵法韬略?

他上上下下的看了这位表叔一次,根本就没有看到什么兵法韬略。

倒是看见了大腹便便的公卿肚,以及不过四十余岁,才跑个百来步,就喘不过气来的糟糕身体。

但表面上,他却不得不笑着道:“表叔的天赋和能力,孤与孤父、皇祖父都是知道的……”

卫伉一听,以为刘进是在表扬他,马上就笑着道:“臣早就说过,进儿是最了解臣的……”

然后,他就低下头来,暗自抹了把眼泪,可怜巴巴的看着刘进,道:“只是……进儿……臣这些年,心里面委实羞愧啊!”

“先父一世英雄,却在臣手中英名尽丧,百年后臣有何面目,见先父于九泉之下?”

“当初,陛下封臣为宜春侯……臣为候之时,孟浪大意,好心办了错事,被廷尉卿责罚,夺了爵位与封国……”

“先父逝后,臣蒙陛下不弃,许承长平侯国,奉祀先父香火……奈何时运不济,行差踏错,又犯了忌讳,被太常卿夺候……”

刘进听着,却没有半分触动,只是静静的看着卫伉的表演。

心里面却是想着:“若是半年以前,孤恐怕已是被其蒙骗,感动落泪了吧……”

“可惜了……”他在心中微微摇头。

这最近数月,他常居新丰,往来乡亭之中。

多次微服游历市井和农村。

他曾在乡野,见老农流泪,伤其稼禾不丰,也曾在市井看商人痛苦,悯其治业艰难。

更曾在街头巷尾,听百姓议论和讨论刘氏秘闻、宫廷八卦。

而在百姓的议论中,他的这位表叔,可是一个大大的丑角!

譬如,卫伉自述他的宜春侯被废是因为‘孟浪大意,好心办了错事’,被人揪住小辫子,穷追到底。

在国家的记录里,也确实如此。

卫伉宜春侯侯国被夺,是因为‘矫诏不害’。

但在百姓的议论和传说中,此事却有着别样的解读。

传播最广的一个版本里,卫伉‘矫诏’的缘故是因为他看上了太原郡的某位贵族爱妾,巧取不成变为强夺,结果连强夺都被人按在地上摩擦。

一怒之下,卫伉取出天子赐给他的御剑,矫诏发兵,杀了那个贵族,霸占了他的妻妾。

然后被苦主告到了廷尉卿,廷尉不敢做主,上禀天子。

这个事情,让天子非常恼火。

差点就赐死了卫伉!

因为太丢人,太lo了!

连乡里的恶霸劣绅,都比卫伉牛!

堂堂国家列侯,大将军的长子,居然连乡下的土豪劣绅都不如。

这传出去,帝国的脸往哪里搁?

大将军又如何自处?

皇后和太子,更将何以面对天下?

还是卫青托着病躯,亲自向天子谢罪,又亲自代替卫伉,去向苦主道歉,赔偿了许多黄金、土地,才摆平了事情。

但宜春侯侯国却是别想了。

至于长平侯封国和爵位之丢……

表面原因也与卫伉所说的差不多。

他入宫的时候,没有携带宫籍,被守门的卫尉司马发现,于是移送给太常卿,太常卿按照汉律剥夺了他的封国,废黜了他的爵位,更处以‘罚为城旦’的处罚。

当然这个处罚没有执行,卫家是交钱了事。

但问题是……

汉家外戚出入宫廷,什么时候需要带宫籍了?

不是刷脸就可以的吗?

休说是堂堂皇后外甥、太子表兄了。

就是李氏、赵氏外戚的子侄们,进出宫廷,在禁中之外的地方,什么时候需要宫籍了?

而刘进在民间听到的传说,则完美的解答了原因。

卫伉在袭父爵后,骄奢放纵,挥金如土。

即使长平侯封国,食邑高达一万四千多户,每年躺着都能拿到数千万的租税,但这些钱却不够他三月挥霍。

即使是卫青生前,省吃俭用,给他留下了数万万的遗产。

却也在不过三年里被挥霍一空。

没了钱卫伉就派人在长安放高利贷,仗着长平侯府的权势,横行无度,甚至将京兆伊当狗使。

他常常将那些欠了他高利贷却还不起的百姓,让家奴绑起来,关进侯府的监牢里,严刑拷打。

他这么玩,自然是犯忌讳的。

廷尉、丞相、太常,三番五次找他聊天、告诫。

但,作用不大,他最多只是老实几天,然后就旧病复发。

据说,卫伉曾在喝醉的时候,公然叫嚣:汉朝没有惩罚我的律法!

然后发生的事情,自然就很清楚了。

天子亲自告诉他——汉室真的有惩戒你的律法!

若非他是大将军长平烈候的长子,是平阳长公主的养子。

刘进觉得,自己的这个表叔,怕是有十条命都不够廷尉杀的!

第七百七十八节 虎父犬子(2)

但可惜,卫伉却是根本不知道刘进内心的想法。

恰恰相反,他觉得自己的演技棒极了!

他抬起头,可怜巴巴的看着刘进,期待着刘进的回答。

在他的印象里,自己的表弟和这个表侄,都是耳朵软、心肠善的大好人!

自己都这样可怜了,肯定会撘一把手的。

但……

等了很久,卫伉都没有听到刘进的声音。

这……

卫伉咬了咬牙齿,一狠心,便扑通一声,拜倒在刘进面前,顿首道:“还请殿下,看在先父的面子上,帮臣一次……”

“不然……”卫伉哀求着:“臣百年后只能以发覆面了!”

以发覆面,这是汉人心里认为的最可怕的下场之一。

因为那意味着,死者不仅仅将彻底断绝与九泉祖先之间的联系,更将断绝与阳世子孙的联系。

几乎等同于断子绝孙,乃是那些犯了大错,无法原谅自己的贵族士大夫官员对自己施加的自我惩罚。

很多犯罪后,被勒令自杀的贵族官员,都会自动申请这个自我惩罚,以示自己真心悔过,从而换取刘氏对他们的子孙网开一面。

由此可见,这是多数汉家贵族心里的大恐怖。

不过……

对卫伉来说,这却不是问题。

他本来就不敢去见老爹了!

刘进听着,尽管内心很不喜欢卫伉,但却也终究是没办法再忍心了。

谁叫他乃是大将军、长平烈候的长子,平阳公主的养子呢!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刘进没办法铁石心肠。

便扶起卫伉,问道:“表叔究竟意欲何为?”

卫伉一听,立刻就喜上眉梢,连带着跟来的韩说都是开心起来。

“臣听说……”卫伉看着刘进的神色,小心的选择着措辞:“陛下意欲用侍中张子重为湟河都尉,出征西羌,以定西海不服……”

刘进点点头:“孤有所耳闻……”

“臣念着,侍中张子重,终究年轻,虽有勇武、谋略,但失之稳重……所以……”卫伉长身拜道:“臣斗胆,毛遂自荐,请缨为张侍中坐镇后方,拾遗补缺……”

“更万死向殿下推荐光禄勋为主将……”

卫伉兴致勃勃的道:“光禄勋韩公,久经沙场,有丰富经验,若韩公能为主将,必可令张侍中少走弯路,从而更加快速、安全的平定西羌……”

这便是卫伉的目的。

在卫伉看来,这是很合理,也非常正常的事情。

张子重是自己的侄子的臣子。

让他沾点光,沾点便宜,怎么了吗?

这人活在世上,不就应该如此吗?

有好处,大家排排坐,赤果果。

自己人内部,把好处瓜分干净,然后留点汤汤水水给外人,好叫那些泥腿子感恩戴德,为自己冲锋陷阵。

他父亲当初,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便是靠着,提携亲戚、朋友,然后打造出了卫氏外戚集团。

哪像那个忘恩负义的霍去病!

居然唯才是用,谁能打就提拔谁!

还好他死的早,不然……

而且,霍去病的事情也证明了,只有亲戚靠得住。

要不,为何今日卫氏外戚集团,虽然屡遭重创,但却依旧显赫,而霍氏外戚集团,却早已凋零的干干净净。

霍家最后的成员,霍光只能勉强靠着天子的羽翼和信重,维系着最后的存在感。

这么多年了,只推了一个女婿捡了护羌校尉这个差事。

但他根本不知道,刘进的脸色,刹那间就变得阴沉的可怕了起来。

“表叔真的是心忧天下,为国为民啊……”刘进悠悠的道,语气之中,已是充满了厌弃之情。

但卫伉却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听着刘进的‘赞美’,喜得眉飞色舞:“进儿,臣虽然粗鄙,但对国事和天下事,也是不敢放松啊……”

卫伉只觉得,自己这次选择来见刘进,真的是一个绝佳的选择啊。

只要刘进发话、施压了。

那张子重还敢不推荐自己和韩说来当他的上司?

然后,自己便可以躺着,收获功勋和赞誉了。

嗯……

到时候,叫那张子重的战功,全部都划归给自己。

什么运筹帷幄啊,什么决胜千里,统统都安给自己。

这样的话,再拜列侯,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更紧要的是——还可以搭上便车。

你张蚩尤不是牛逼吗?

再牛逼也是我卫氏的马仔!

想到这里,卫伉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不可自拔。

他轻轻上前,对刘进拜道:“对了,殿下,臣听说陛下最近在为爱女南陵公主殿下,遴选夫婿?”

“臣不才,有不肖子曰罔,年纪相当,还请殿下抽空在陛下面前美言一二……”

那南陵公主,旧封南信,食邑数千户,更是备受万钱宠爱,几有比拟当初高帝的鲁元公主和太宗的馆陶公主之势。

若自己的儿子,能够尚这样的帝姬,那么……

卫伉知道,他起码这辈子都不用愁了!

虽然,卫伉听说,好像天子和皇后都是打算以南陵主妻那张子重。

但……

不是还没有决定吗?

大不了,叫陛下换一个公主好了。

嗯……

卫伉觉得,那张子重不过布衣出生,贸然贵幸,能娶一位天家帝姬,已是祖上冒青烟了。

那里还敢奢求更多?

至于陛下那里……

他可以去皇后那边做工作嘛……

亲上加亲,想必卫皇后也不会拒绝!

大不了,将父亲的神主牌从家里拿出来,去皇后面前哭诉。

皇后总不见得,真的能狠心吧?

想到这里,卫伉就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浑然没有看到自己身旁的韩说那副震惊、惊骇的脸色,更没有看到刘进那已经铁青的神色。

若是卫伉提出‘毛遂自荐’,刘进还只是厌弃。

那么现在……

刘进已经是恨不得拔剑砍了自己这个表叔了!

“卫伉!”刘进直呼其名冷然喝道:“汝是不是还想让孤娶汝女为正妃啊?”

卫伉一听,没有反应过来,居然笑着抬头道:“殿下若是属意,臣……荣幸之至……”

然后,他就看到了刘进那张黑的都快跟泥炭一样的脸……

以及身旁韩说那副X了狗的模样。

“卫伉!”刘进不留半分情面,死死的盯着这个自己的亲戚:“汝今日是要在孤面前作威作福?”

丢下这句话,刘进直接拂袖而去。

第七百七十九节 红脸白脸

卫伉傻傻的看着刘进拂袖而去,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刘进,怎么变化这么大?

连表叔的面子也不肯给了!!!

岂有此理!

“都怪那张子重!”卫伉不敢怨恨刘进,只好把气撒到那个侍中官身上。

在他想来,那个侍中官,就是奸臣,就是贼子!

不过半年时间,便离间天家骨肉,令太子和长孙都开始疏远他。

“最好将来不要落在我手上!”卫伉恨恨的想着。

然后他回过头去,看着韩说,结果发现韩说脸上满满的都是阴郁。

“果然,卫家的人靠不住啊!”韩说此时内心,满满的都是郁闷和绝望!

好好的谋划,被面前这个蠢货给搞砸了!

他现在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早知如此,我便不该找这个家伙……”韩说现在后悔的都想要自杀了。

这猪队友,实在是太坑太坑了。

还好,他没把宝全押在这个蠢货身上,不然,这次可就真的是亏大了!

…………………………

建章宫内,张越凝神看着自己面前的这四个人。

范明友从湟中义从各部里,选出来的四位兹候稽谷姑的嗣子候选。

汉室列侯嗣位,有着严格的制度与法律。

其中最关键的两个,叫‘嫡子承国’和‘有罪者除’。

嫡子承国,就是只有嫡子享有列侯以上贵族的封国、爵位继承权。

而庶子则不享有嫡子的权力。

一旦某个列侯失去了他的嫡子,那么其死后,其封国就注定废黜。

至于‘有罪者除’,就是字面意思理解的那样。

某位列侯,若在世时被定为有罪,且受到了惩罚,那么即使他有嫡子,也不能继承封国爵位,而是依照置后律,进行递减。

兹候稽谷姑失国,就是属于前者。

他死前没有嫡子,故而依律,其庶子统统不享有继承权。

兹候国因而除为县。

所以,这四个候选者,皆是稽谷姑的庶子之后。

只是……

张越拿着手里的小册子,挨个的打量着自己面前的这四个‘候选者’,眉毛有些皱起来。

他看向一旁的范明友问道:“范校尉,敢问校尉是用何标准为稽公选的嗣子候选?”

范明友闻言,道:“末将乃是按照《置后律》筛选的……”

“但兹候不适用置后律!”张越抬手打断范明友的话,放下手里的小册子道:“诸嗣子如此模样,本官实难向陛下交代……”

他扫视着自己面前那四位年轻人。

他们都很年轻,也都穿着汉家贵族标准的绛色常服,头戴着爵弁冠,腰系长剑,看上去似模似样。

但……

他们的发鬓,却明显有着胡人的风格。

都不用看,就知道,这些家伙曾经髡头或者辫发。

这是为了适应远离汉家文明的放牧生活。

在长安嵩街大鸿胪衙门的蛮夷邸,类似他们这样不伦不类的属国使者和贵族,多如牛毛。

张越就见过许多个。

但他现在却是不依不饶,抓住这四人在发型上的问题,对范明友道:“中国自古衣冠博带,若国家列侯作蛮夷打扮,心无圣贤之教,不知诗书礼乐,国家颜面何存?”

范明友赶忙道:“诸孺子久在湟水,不识教化,情有可原,还望侍中海涵!”

“海涵?”张越冷笑着:“陛下追思功臣,诏复兹候家,然而选出来的嗣子,却是髡头、辫发,作夷狄状,陛下何安?稽公九泉之下,何以瞑目?”

“国家恩诏,便是立之以贤!”

“如今,无贤之子,本官情愿去稽公旁支之中,择一良家子以嗣之!”

张越与范明友的对话,根本就没有打算隐瞒,而是公开在那四位候选者面前议论。

这听到这四人,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连忙纷纷拜道:“小子等死罪!死罪!还望侍中恕罪……”

然后就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向张越表演自己‘熟知中国礼乐诗书’的模样。

甚至,还有人背诵起了《诗》《尚书》的篇章。

不过,那明显是临时死记硬背的,甚至背错了不少地方。

还好范明友在旁打着圆场,帮忙解释和求情。

张越听着,冷哼一声,道:“中国嗣后,以明礼第一,知书第二……”

“本官也非冷漠无情之人……”

“便看在范校尉面子上,给尔等一个机会……”

“十日之后,本官再来考核尔等……”

“若还是如今这般,休怪本官不留情面!”

那四位候选者听着,纷纷拜道:“诺!谨遵侍中之命……”

打发走这四人,张越和范明友忽然相视一笑。

“以侍中公之见,这四人之中,谁更合适?”范明友问道。

“谁最听话,就谁合适!”张越轻笑着道:“吾曾与明友说过,湟中义从,必须改土归流……”

“而兹候稽谷姑之后,在月氏诸部中,有着强大号召力!”

“这样的人,必须听话、懂事,心慕中国,愿意为化夷为夏效死!”

范明友听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稽谷姑可是末代小月氏王子,在崇拜血统的小月氏各部里,有着难以想象的号召力。

即使如今,在湟水放牧的月氏各部,没有过去那般迷信月氏王庭血脉的高贵。

但这也依然是一张非常好的牌!

特别是对张越来说,这张牌不仅仅可以用在当下,说不定还能在未来起作用。

贵霜的大和尚们,说不定也认其王庭血脉!

只有有人买账,那将来汉军远征中亚,就有了名号。

兴灭国,继绝世,这可是诸夏民族的传统美德!

范明友却没有想那么远,也想不到这么远,他看着张越,忽然问道:“侍中公打算选何人来教授这四位嗣子?”

张越听着咧嘴笑道:“此事,我打算去求长孙殿下,请殿下为这四位君子,于谷梁诸生中择一鸿儒督导……”

“谷梁?”范明友满眼不解。

“然!”张越却是目光灼灼的看向远方。

论起洗脑能力,诸子百家无有能过儒家的。

而儒家内部,又以谷梁和思孟为最。

而对现在的小月氏各部来说,谷梁是最合适他们的学问了。

也是最容易被他们接受和认可的思想。

毕竟,公羊思想太先进,也太激进了。

连汉室的地主都觉得不舒服。

就更不提那些奴隶制的部族首领。

这叫物尽其用!

只是……谷梁的学者们,对于夷狄的态度,那是有多远就能跑多远。

所以,只能让刘进去做工作。

第七百八十节 长孙诉苦

第七百八十节 长孙诉苦 (第1/1页)

与范明友告别后,张越回转自己所居的小阁楼。

却在门口,遇到了一脸阴郁的刘进。

“殿下……”张越迎上前去,拜道:“何故如此沉闷?”

刘进却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肯回答。

张越一看,便差不多知道,肯定是刘进的家务事了。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纵然是皇室,也是如此。

张越也就明智的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笑道:“不如臣陪殿下,小酌几杯?”

刘进点点头,道:“正要叨扰爱卿……”

于是,君臣两人便在小阁楼中,找了间雅室,张越让人取来自家酿造的葡萄酒,君臣两人便坐在塌上,你一杯我一杯的喝了起来。

不过,刘进的酒量,明显很差。

几杯葡萄酒下肚,便明显的有些上头了。

脸色变得红彤彤的,说话也有些随意了。

“爱卿见过大将军的三子吗?”刘进微醺着双眼,把玩着手里的酒樽,轻轻摇曳着身子。

“臣曾有幸,于皇后家宴之上,见过一次……”张越答道:“不过,未有深交……”

嗯,卫氏的公子哥们,之后是曾经发过请帖给张越,邀请张越去他们的府邸嗨皮。

不过……

张越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所以果断溜回了新丰。

“没有深交好啊!”刘进一边饮着,一边笑道:“孤便宁愿不知他们……”

“卫氏三子……哈哈哈哈……”刘进有些纵意的嘿笑着,很多事情,压在他心中,如今他是找到了机会,打算一吐为快:“卿是不知道,孤的那几位表叔与表兄弟们……”

“世人皆以为,大将军英雄盖世,其子嗣必定也乃豪杰……”

“实则……皆是五蠹之虫而已!”

“殿下慎言!”张越连忙道:“若让皇后知道,恐为不美……”

卫皇后可不是什么善茬!

事实上,这位大汉皇后,无论是政治手腕还是能力,都是一流的。

能居长乐宫数十年不倒,哪是简单人物?

事实上,若历史上没有巫蛊之祸,导致卫氏尽灭,一旦刘据登基这位皇后的下限也是窦太后,上限说不定是吕后……

不论旁的,单单只是其在巫蛊之祸中毅然发宫车,动员宫廷禁卫,加入到刘据的队伍里,一度控制长安便足可见其手段。

只是可惜,刘据没有军队支持。

北军六校尉,无一响应。

就连守卫长安三宫(未央、长乐、建章)的卫兵,也不肯听命。

所以,政变失败,全家扑街。

假若历史上刘据能得到军队支持,恐怕故事就是另外一个结局了。

说不定就是一个汉版的沙丘之变。

而这位卫皇后,与吕后一般,护短的很,对于她的亲戚和子侄,非常溺爱。

特别是卫氏三子,简直都快被她宠上天了!

所以,老话说,慈母多败儿,不是没有道理的。

“呵呵……”刘进苦笑着:“皇祖母她老人家,就不怕惯出下一个田氏、王氏外戚?”

“便不怕将来,有人说:使武安在族矣?!”

“孤受够卫氏了!”

心中想着那些自己听过的卫氏传言,再想着今日卫伉那令人作呕的神态。

刘进便满腹愤懑,心情压抑到无法呼吸。

张越见着,也是感觉有些同情。

刘氏有许多个诅咒。

其中之一,便有一个外戚跋扈的说法。

自高帝以来,除了太宗外,哪位天子没有吃过外戚的苦?

当今天子就更是一度被窦氏压制。

好不容易窦太后驾鹤,又遇上了王太后当权,连与他一起长大,志向相同,有着共同语言的韩嫣也被王太后杀了。

武安侯田蚡,更是一度执掌朝政,说一不二。

所以,在历史上武帝最终杀母存子,立了昭帝刘弗陵,任命霍光等为顾命辅政大臣。

可惜,却也还是未能阻止这个诅咒蔓延下去。

最终,由外戚王莽完成了覆灭西汉,终结这个诅咒的使命。

不过……

仔细想想的话,其实卫氏这样跋扈和骄奢,未尝不是当今天子和卫皇后故意放纵的。

你想啊……

卫青已经那么牛逼了。

若卫青三子里,再出一个牛逼的人物……

这样两三代后,刘氏天子还玩毛啊!

卫家直接就可以学司马氏了,都不用麻烦王莽了!

而且,对于汉室这个政权来说,其实英雄功臣之后,沦为纨绔子和废物、战五渣,说不定是现实需要。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为新的势力,创造出上位的空间。

不然某一个家族,长期把持高位,岂不就是阶级固化的前兆?

特别是在张越仔细的回忆了一下,历史上的那些西汉名臣名将的后代后,越发的感觉很可能事实就是这样的。

让大将名臣之后,向纨绔发展,几乎贯穿了汉王朝的整个生命周期。

无论是那些开国将相,还是武、昭、宣三朝的中兴大臣。

基本上就没有人能找到一个合格的接班人。

统统都是牛不过一二代。

而元成两代,不能和先帝们一般,诱导功臣、外戚之后,变为纨绔,出了一个王莽,一切就gg了。

张越想到这里,眼神忽然迷离了起来。

因为他想起了后世的一个著名潜规则。

“历史还真是螺旋上升……”张越感慨起来。

待他回过头,发现刘进,已然是喝醉了,趴在案几上,睡得非常沉。

张越见着,摇了摇头,找来一张毯子,给刘进盖上。

然后他站起身来,看着在房中的宦官、宫女以及刘进的随从,冷然盯着这些人,道:“若今日殿下之言,有一字外泄……”

张越微微一笑,道:“尔等皆族矣!”

众人听着,慌忙拜道:“下官(奴婢)等遵命!”

“不要妄想以为能瞒天过海……”张越却是有些不太放心,强调道:“本官有的是手段,能够查清楚泄密者!”

“而且,本官向来言出必行!”

“下官(奴婢)等明白……”众人都是战战兢兢,低着头,纷纷拜道。

张蚩尤的威胁,他们不敢不信。

盖因为,迄今为止,张蚩尤言出必行!

说杀某人全家,就真的杀了某人全家!

何况他们这些小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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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一节 惟贤惟德,能服于人(1)

刘进勉强睁开眼睛,连枝灯璀璨的灯光,立刻刺入眼中,让他有些恍惚。

“殿下醒了……”耳畔,传来了张子重的声音。

刘进爬起来,却见着自家那位大臣,正站在一副硕大的堪舆之前端详着。

许多张被裁成了一片白纸,被贴在堪舆上,密密麻麻。

刘进近前一看,发现正是河湟地区的堪舆。

而那些小纸片上,则写着某某部、邑落多少。

显然,张越在研究河湟的势力。

刘进也是见怪不怪了,在新丰的时候,无论做什么,这位侍中官都会先搜集数据。

而且,事实证明,他的做法非常高明。

常常能通过数据,分析出问题所在,然后针对问题推出解决之策。

只是……

这仗也可以靠数据分析来打赢?

这却是刘进没有听说过的事情。

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刘进问道:“卿可有把握,一举平定河湟?”

“自然是有的……”张越看着眼前的地图及其上的数据,对刘进道:“西羌各部,不过乌合之众,三千甲骑加上湟中义从,便可狠狠惩戒彼辈,令其十年内不敢东望河西!”

如今的羌人各部,在二十余年前被李息将军扫荡了一次,将他们从温暖、舒适和肥沃的河西走廊,向西驱逐,直接赶过了湟水,逐入后世的青海境内。

青海在后世是著名的旅游胜地,山清水秀,蓝天白云,风景秀丽而壮观。

换而言之,其实就是一个旅游大省。

农业、工业皆不发达。

在西元前的话……

只能用不毛之地来形容。

在这片原始冻土上,羌人各部,一无所有,只能勉强靠着牧羊维生。

这些部族,什么都缺,什么都没有!

甚至大部分还停留在石器时代!

对于汉军来说,打赢他们非常简单。

甚至,都不需要动员汉军精锐,像过去一般,由护羌校尉率领湟中义从们,就能狠狠的教训他们一次,砍回许多脑袋。

去年,范明友不就斩首三千了吗?

但……

那有什么用?

散落在茫茫高原戈壁冻土之上,居于黄河、长江源头的西羌诸部,汉军能打赢,但无法征服,更无法令其臣服、顺服。

让羌人低头听话,那可是一个难事!

月氏人没有做到,匈奴人也没有做到。

即使是大汉帝国,在如日中天之时,靠着霍去病的个人人格魅力,才慑服了三个比较大的羌人部落,令他们定居到河西四郡,为汉把守关隘。

这就是所谓的河羌、谷羌与渠羌。

但羌人的大头,据说有着不焚者血统的封养羌、牢姐羌与先零羌,却桀骜不驯,拒不服从。

最终甚至勾结匈奴,险些坏了汉家河西四郡。

如今,虽然被逐至湟水以西的高原不毛之地。

但在未来,他们却突破了汉室为他们设置的樊篱,突入河西,酿成延绵两汉的大祸。

面对这样一个杀不过、打不服,意志坚韧、顽强的群体。

张越知道,军事解决只是下策。

政治文化解决才是上策。

战争也不止是杀戮。

作为穿越者,张越知道,用兵之道,臻于极致,飞花摘叶,皆可杀人!

后世的发展,也证明了这一点。

用导弹轰,那只是最后手段,迫不得已才用的法子。

经济、文化、贸易和原料、旅游……

没有不能用来征伐灭敌的。

而且,效果非常好!

当然,那些是后世的手段,在如今用出来,未免是东施效颦,让人笑掉大牙。

只能用来作为参考和分析。

取其合适的部分,参考其思路与方法。

刘进却是看着面前的堪舆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纸片上标注的数字,感觉心惊肉跳。

仅仅是被标注其上的部族邑落,就是数十万之众。

而夷狄之俗,一邑落就是汉之一户。

少则数口,多则数十口。

这就是数百万人,将要面临刀兵。

虽然,刘进已经认知到他乃是诸夏之长孙,早已经放弃了内心中对夷狄的那点不切实际的仁心。

但他终究是一个君子。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听着张越话语里的杀气,刘进忍不住劝道:“卿此行,还请留些仁心,莫要枉造杀戮……”

张越听着,笑了一声,道:“殿下放心,臣此行非为杀戮,乃为王化,乃为教化!”

“臣此去,不是为西羌带来杀戮与毁灭,乃是为他们带去天子的恩泽与中国的诗书礼乐!”

基调在一开始就已经定下来!

杀戮,无法解决问题。

军事搭台,文化唱戏,经济引路,才是解决之路。

作为一个前公务员,张越对此很熟悉。

刘进听着,却是有些不信。

张越看着,笑道:“请殿下拭目以待!”

“臣行前,将会向陛下请求,许臣于湟水之中,‘修德’三月……”

刘进听着,自然能get到张越的这个梗。

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德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

这个故事被记录在法家巨著《韩非子》之中,然后被儒家擦了擦灰尘,就拿来自己用了。

但,刘进现在已经知道,这个故事不仅仅有后续,还有前传。

在韩非子里,是被用来作为‘事异则备变。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的论证。

作为‘去偃王之仁,息子贡之智,循徐、鲁之力,使敌万乘,则齐、荆之欲不得行于二国矣’的证明。

在读到这一篇文章后,刘进足足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一上榻便是韩非子的文字萦绕于眼帘之中。

令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所以……

他看着张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问道:“卿相信如今还可以靠修德,而令远方之人臣服?”

这是谷梁和有些古文学派的论调,以为道德胜过一切。

只要君王大臣,一起修德,那么匈奴也好,夷狄也罢,都会乖乖的跪下来,争相恐后的入朝臣服。

张越听着,点了点头,无比认真的道:“殿下,臣当然相信!”

“仁德、忠孝、智勇、信义,此八德有无量力,无穷力……”

“只要配上兵精甲坚,猛将利刃,便可横扫六合,板荡四海,令天下归心,使天子恩泽播于万万里之外……”

第七百八十二节 惟贤惟德 能服于人(2)

作为穿越者,张越明白一个真理。

单纯依靠暴力,永远无法真正的征服人心。

暴力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任何颠倒了这个顺序的国家,都终将失败,并被冠以暴政、***之名。

当然了,除此之外,张越还明白另外一个真理永远不要吝于使用暴力!

因为,唯有暴力,才能震慑人心,匡扶正义,传播真理!

所以,他对刘进说的话,乃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与心扉,没有半丝虚假成分的真心话。

刘进听着,却是迷惑起来。

他曾饱受谷梁思想影响,深信过‘德’与‘仁’的力量。

但到头来却发现,那只是嘴炮而已。

非但无法帮助人民,甚至反而使得人民沦落到更悲惨的地步!

所以,近来他开始渐渐相信‘霸’的力量。

以力破巧,衣食足而知荣辱,仓禀足而知礼仪。

故而,刘进一时间有些矛盾了起来。

张越看着刘进的神色,自然能猜到这位长孙殿下内心矛盾之处。

于是,张越拱手问道:“殿下以为宋襄公如何?”

“不教民战,自弃其民,不可以称之为‘君’!”刘进想都没想,就回答道。

“若设以宋襄公得秦王政之虎狼之师,而行仁义之道呢?”张越笑着问道:“殿下还以为,宋襄公迂腐否?”

刘进听着,眼睛猛然瞪大。

这个问题,他当然清楚。

若宋襄公得秦王政之虎狼之师,那自然是……

春秋五霸,无可争议的诸侯共主!

周天子的左右肱骨,诸夏的救星,文明的捍卫者,世界的保护者,齐恒公精神的继承人。

可惜……

他没有!

非但没有,反而抓的是一把烂牌!

故而,宋襄公遗臭千古,遭万世唾弃,也就只有公羊学派才为他叫好。

就听着张越道:“故而,襄公不是迂腐,而是没有力量!”

“精兵强将不存,自然礼崩乐坏,无民富国强之邦,仁义道德,则无依附之所!”

“这就是魏武侯所谓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

刘进听着,目光灼灼,猛地看向张越,喃喃道:“暴强有乡,仁义有时?”

“殿下圣明!”张越恭身而拜:“臣为天下贺!”

作为穿越者,张越实在是太清楚道德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了!

纵然是后世,那个真正的礼崩乐坏的地球。

人们也依旧相信着内心那些美好与光荣的道德的力量。

米帝称之为‘普世价值’,经常动不动就送普世上门。

开化专治于万万里外,解救‘可怜之人’于五洲之中。

经常一顿眼花缭乱的操作之后,社交媒体狂欢一片。

而在如今这个时代,诸夏民族自古以来就相信和信守的‘仁德、忠孝、智勇、信义’八德,远比后世米帝满世界宣扬和鼓动的普世价值更加深入人心。

不止在诸夏本土,连匈奴、西域也开始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傻子才会放弃这么强大的力量不用,去选择蛮干。

况且,中国乃是文明之国,照亮世界的灯塔。

弃文明而行野蛮之路,那是以己之短,击敌之长。

是将自己的下限拉到了和周围夷狄的同一个水平。

即使能胜一时,终究无法长久。

张越看着刘进,轻声道:“殿下,自伏羲氏演八卦,而轩辕氏战于逐鹿以来,三王五帝,三代先王,孜孜以求的便是教化天下,便是移风易俗,便是大一统,便是书同文、车同轨、人同德!”

“故有舜修德而执干戚舞,有苗乃服!也有禹王大阅涂山,斩防风氏!”

“故有汤武网开三面,泽及鸟兽!也有武丁南征,鞭笞荆楚!”

“故有太公治齐,文治斐然,亦有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先王既泽于四海,亦笞之于不臣,代天行罚,于是《诗》有雷霆之怒,《易》有折首之叹,于是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刘进听着,也是激动万分。

先王们的文治武功,让他赞叹。

而先王们的赫赫功勋,让他敬服。

听着张越的话,他眼前仿佛演绎出一幕幕史诗般的场面。

从远古迄今,数十上百代人不懈努力。

诸夏民族,从小到大,从弱到强。

通过一代代人的接力和努力,终于将诸夏民族变为一个数千万人丁的昌盛民族,更将中国这个概念,从中原一隅,推及天下九州一百零三郡,纵横万里的广袤疆域。

张越也是感慨万千,诸夏民族不是一蹴而就的,中国文明也不是一天建起来的。

大汉黑龙旗之下,埋藏着多少先王英雄的骸骨。

他们的身体虽死,但意志却凝结在这片土地的空气中,影响着每一个人。

无论他多么卑微,无论他多么的高贵。

在后世每一个人都知道,我们有一个共同祖先,一个共同的文化基因来源。

就连遗传基因,也是相同的!

后世的研究证明,几乎所有生活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的男性,追溯到五千年前的时候,在基因表达之中,都可以追溯三个远古男性祖先身上。

以o3为开头的三个男性遗传基因染色体。

而恰好史书记载了我们的先王。

伏羲氏、轩辕氏、神农氏……

这可真的是……

不知道多少人的脸,高高肿起。

刘进勉强按捺住内心的亢奋,他看着张越,拜道:“那卿打算如何‘修德’?”

虽然他为张越的言辞而亢奋。

但他明白,像西羌那样的混乱部族,根本不是如今的汉室的‘仁德’所能慑服的。

况且,如今的夷狄畏威而不怀德,连匈奴人这样相对开化的群体都都是如此。

更别提那西羌诸部了。

张越听着,却是神秘的一笑,对刘进道:“此事却是要劳烦大司农了!”

“大司农?”刘进不太理解,这关大司农什么事情?

而且,桑弘羊像是一个有德君子吗?

那不就是一个满身铜臭的商贾大臣吗?

张越却是嘿嘿的笑了起来,对刘进道:“殿下日后自知!”

“总之,臣深信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当然了,若臣‘修德’之后,还有冥顽不明之辈,那臣便只好行雷霆手段,令有嘉折首了……”

第七百八十三节 战争准备(1)

大司农官署。

桑弘羊的心情,好的不得了。

主要是因为,最近两月,大司农的官署销售成绩好的不得了。

即使刨除盐铁收入,大司农通过销售各类奢侈品,大赚数万万之多。

光是燕窝,就卖出了五千多个。

均价超过两金,但成本嘛……

纵然算上运费和损耗,也才数百钱一个。

纯粹的暴利!

辽东和朝鲜四郡的山参,则是另外一个爆点。

虽然不如燕窝走俏,但也卖掉了几千斤,收入数千万。

此外,海官的鱼干、鱼胶与鱼油,也是一个很好的增长点。

尤其是鱼油,如今已经是关中贵族们游猎时必备的防冻品,小小一罐大司农就敢卖一金,还有价无市!

只是可惜,如今是冬天,道路不靖,海官衙门的鱼获,无法运进关中。

但不要紧,很快就是春天了。

届时……

桑弘羊不免踌躇满志,期待着明岁大司农业绩大爆后的风光!

“若明年,盐铁之外能收入个十万万……”桑弘羊摸着胡子:“吾便有底气,在致仕前谋求一个列侯之爵……”

汉室封侯,非有功不得候。

封侯是所有人的最终追求!

桑弘羊自也不例外!

可惜,军功不是那么好混的,当世又无霍去病卫青,可以抱大腿。

所以,桑弘羊在之前,甚至不敢起这个念头。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有着新的收入来源,桑弘羊终于可以直起腰杆,发起对列侯爵位的冲锋。

即使不能,这创造出来的新财源,起码也能让他混一个关内侯。

“都尉!”门口传来大司农丞田原的声音:“侍中领新丰令张子重求见……”

桑弘羊一听,立刻就笑意盈盈,道:“快快有请!”

旁的不说,他的嫡子,如今就在那张子重麾下任职,将来还要求他多多关照和提携。

甚至……

伸出大腿,叫自家的儿子抱上一抱,混一些军功。

更不提,如今大司农的风光,多半赖于此人。

特别是新开辟的财源,几乎都是此子点拨或者策划出来的手笔。

对于整个大司农而言,那位侍中官,简直就是财神爷。

财神爷登门,岂能不郑重?

所以,桑弘羊亲自带人,在官衙正厅前迎接,也是合情合理了。

“侍中公安好!”桑弘羊笑着上前,作揖问礼。

张越赶紧答礼:“晚辈安敢当明公大礼?”

“侍中公客气……”桑弘羊笑着侧身:“还请侍中入内一叙……”

便将张越请入了官衙正厅,更亲自招呼,延入上首,与之对座。

只能说,大司农不愧是‘九卿之中最像商贾’的官署。

这个样子和架势,根本就没有半分汉家九卿的风范。

不过……

张越知道,桑弘羊是如今汉室九卿里,最务实的人。

属于典型的不见兔子不撒鹰,想要拿话忽悠他,或者空口白牙的套大司农的资源,门都没有!

连桑钧从大司农要资源,都要算清账目,定时结算。

而且还得按照市价上浮一成,作为借调的成本。

连儿子都坑的出手,就不用提别人了。

好在,这次张越登门,乃是来送钱的。

所以,也就不和桑弘羊绕什么圈子,直接道:“桑明府,下官此番登门,乃是有事相求,想要大司农衙门襄助……”

桑弘羊一听,嘴角一乐,低声问道:“侍中公所为何事?”

“公事?还是私事?”

“若是公事,便在此谈……”

“若是私事,还请移步偏厢!”

这是桑弘羊屹立不倒的法宝,公私分明!

不然,以当今天子的多疑,岂能让他安坐于大司农,执掌汉家财政大权二十几年?

张越笑着拜道:“不敢瞒明府,此番乃是为公事……不过……兹事体大,还请明府屏退左右……”

桑弘羊一听,呵呵笑了起来,道:“既是公事,自然事无不可对人言!”

“且大司农上下,皆乃公忠体国之士,泄密之忧,侍中不必担心……”

“当然,若是侍中不放心,本官也可以照做……”

这一番话,真的是极有水平。

难怪大司农在桑弘羊经营下,如同铁板一般。

以至于历史上,其政敌霍光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裹胁民意,在石渠阁之会上对桑弘羊发难。

但也奈何不得了他。

最后还是靠着蛮力,才干掉了桑弘羊。

但纵然如此,桑弘羊和他制定的大司农制度、盐铁体系,依然运转正常。

人亡政不息。

仅此一点,张越就知道,自己得向桑弘羊好好学习。

这御下和拉拢和稳固利益集团,形成一个命运共同体的本事,桑弘羊可谓独步天下。

这样想着,再考虑到,其实泄密不泄密,根本影响不到大局。

张越便给桑弘羊一个面子,笑道:“既然明府如此说,那么晚辈自然遵从明府之意……”

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白纸,递到桑弘羊面前,道:“晚辈可能将受陛下之任,出征湟水,平定腹心之患,使我河西可以酣睡……”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故而晚辈想提前向大司农打一个招呼,请大司农务必在战前,为大军准备好这些军需物资……”

“当然,不会令大司农吃亏……”

桑弘羊和左右听着,都是满眼疑窦。

概因如今汉家军需,乃是皆由少府统筹、大司农调运。

这种绕过少府,直接找大司农要资源的例子不是没有。

但非常非常少!

概因,其实大司农掌握的只是粮草钱财而已。

这些东西,固然关键,但却不必特地来找大司农,因为大军出征,天子和朝堂,肯定是早有安排的。

什么都可能缺,但粮草与赏钱,汉家从来不缺!

打开张越递来的白纸,桑弘羊只看了一眼,就深吸一口气,瞪大了眼睛,看着张越,问道:“侍中公所需,还真是稀奇……”

张越呵呵一笑,对桑弘羊道:“劳烦大司农,尽快备齐所需物资……”

桑弘羊道:“这却是有些麻烦了……不过,侍中放心,本官会尽力督促,夏四月之前,备妥侍中所需!”

“有劳大司农了!”张越起身拜道:“还请桑明府放心,待得晚辈得胜还朝,必定在陛下面前为大司农请功,更加如约,以缴获所得,偿还大司农之用!”

第七百八十四节 战争准备(2)

出了大司农官邸,张越便直奔少府的东织室。

汉家少府,有三个专门负责织造的机构。

东织室、西织室以及在临淄的三服署。

彼此承担不同的任务。

东织室,便是一个专门面向军队,承担各类军需被褥以及边塞移民的被服制造。

所谓东织室,自然是靠近长乐宫的。

其官邸建在长乐宫东侧宫墙之下,规模宏大。

在最初,汉室是只有一个织室,就是这东织室,而且彼时也没有什么东西织室之分。

因吕后之故,才分了东西。

东属长乐,西属未央。

分别由天子和太后掌握。

而东织室规模倍于西织室,年产各色布帛、丝绸十余万匹。

这亦是汉代太后,能够凌驾于天子之上,拥有权力的缘故之一。

手里有钱,自然可以拉拢将校大臣,再得名分,当然可以稳稳的压住刚刚登基,威权未立的天子。

像是已故的窦太后,在废黜建元新政的时候,就一次性从东宫内库支出布帛丝绸十万匹,黄金数万金,犒赏南军有功将士。

又安抚北军,于是,长安军队自然服从东宫太后谕旨,将祸国殃民的儒家乱党,一网打尽。

彼时的东织室,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压过西织室,成为了负责汉家天下官员、军队以及贵族被服的超级机构。

不过……那都是陈年往事了。

自元光以来,天子亲政,挟对匈奴战争胜利的赫赫神威,板荡天下,圣心独断。

东织室自然难逃秋后算账,拉清单的命运。

大批职权被卸,大量人力、物力被抽调。

如今,就剩下了给军队制造军需被褥以及为边塞生产被服的职责。

日子自然是过的紧巴巴的。

没钱、没人、没资源。

连官署都已经二十年没有修过了,官衙前的门槛,都是破破烂烂的。

张越来到这里的时候,都有些惊讶。

因为,西元前的织造业,就和后世的银行金融业一般,乃是肥的流油的衙门。

落魄到这个田地,真的是很罕见。

“侍中……”张越要来,守少府公孙遗当然不敢怠慢,早已经率人在东织室官邸前等候,见到张越诧异的神色,公孙遗也有些挂不住面子,讪讪的笑着:“东织室受命皇后,秉持节俭,所以上下厉行清廉……”

这话,鬼都不会信!

更别提张越了。

官僚机构是个什么德行,张越还不清楚?

就拿新丰的县衙来说,曾经的新丰财政,穷的连官吏的俸禄都发不出,要靠着刍稿税和责庸来捞钱。

但新丰县衙,却依然恢弘壮丽。

据说连县衙房顶的每一片瓦片,都是崭新的从少府特别定制的。

地板更是用着上好的楠木铺成。

与之相对应的是,新丰县三乡一城的乡校,除了榆社阳里因为徐荣之故,能维持规模外,其他地方的乡校全部年久失修。

还是张越上任后,拨款重建,同时偿付历年积欠的乡校工人俸禄、三老俸禄,才让新丰乡校系统重新运转,开始有了朗朗读书声。

连新丰县小小的县衙,都是再穷不能穷县衙,再苦不能苦县令。

东织室沦落至斯,要说不是上层故意使然,骗傻子呢!

当然,张越也不会点破。

他此行的目的,也非是来找人麻烦的。

恰恰相反,他是来交朋友,找小伙伴的。

东织室,再落魄也是皇后直属,也是未来的太后直领之所。

想要混得开,当然要提前下注。

更不提,除了东织室,整个长安没有人能帮助张越完成他所设想的那个计划了。

故而,张越脸不红,心不跳的赞誉着:“东织室真乃廉署也,若使天下官署皆如东织室之廉,何愁小康不成?”

这话听得公孙遗只能傻傻的笑了笑。

在公孙遗引路下,张越直入东织室工坊之内。

在这里,东织室署长、司曹令吏,已经列队等候。

因为张越在前日,就已经递了公文,说要来‘考察考察’。

天子近臣视察,东织室上下自然不敢怠慢。

提前一天,便打扫好了卫生,准备好了工坊,还将官署中技术最好的一百多名女工,组织了起来,聚集到此,以应付上官视察。

在众人陪同下,张越进入工坊内,视察织造情况。

“东织室如今主要生产褐布与布……”陪同的公孙遗,带着张越步入生产工坊内,介绍着:“所以,作坊之中难免有些腥膻之味……”

张越自也闻到了空气中那挥之不去的膻味。

在正常情况下,不会有高级贵族和官员,来到这样的织造现场。

平日里,连东织室的官员,也是能不来就尽量不来。

为的就是避免,身上沾染腥膻味,免得被人耻笑。

但张越来了,这些人就不得不陪同。

只是脸色都很难看,一个个都在心里祈祷这位张蚩尤赶快离开。

但张越兴致却是非常高。

不仅仅真的考察了工坊的工作,还和女工们交谈,询问她们工作的情况和当前工作的问题。

这就让很多人如坐针毡。

但张越却越看越是欢喜。

在这工坊里,足足呆了一个多时辰,还拿着一个小本子,随手记录了许多东西,才带着人出了作坊。

出了门,只有张越一人,面带微笑,满腹欢喜。

其他人都是犹如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一般,恨不得立刻回家沐浴清洗。

张越回过头来,看着这些人,微微摇头,他知道,东织室要发展起来,并成为汉室的一个强力部门。

现在所有东织室的主要官员,都要换一个位子才行。

就这些家伙,根本不足以承担重任。

要搞技术,要提高生产力,决不能用这等庸才!

不过,这些话他是埋在心中的。

回头对上官遗拱手,道:“世叔,我欲去见天子,世叔可愿同行?”

公孙遗一听,立刻就一扫疲惫,精神抖索,满血复活,忙不迭的道:“侍中厚爱,敢不从命?”

对于汉少府来说,与天子关系的远近,决定了他们未来的高度与地位。

而这一关系,是与被天子接见次数与赞赏次数成正比的。

尤其是对公孙遗这样的还没有摘掉‘守’字的代少府,必须抓住每一次可以去天子面前刷脸的机会!

第七百八十五节 诱之以利(1)

第七百八十五节 诱之以利(1) (第1/1页)

一个时辰后,张越带着公孙遗,来到了温室殿前。

今天值班的乃是许久未见的郭穰。

郭穰自从升了黄门侍郎后,便是一本满足,失去了进取心。

对于宦官而言,他已经差不多到顶了。

至少在社会地位上到顶了。

依旧例,宦官拜为黄门侍郎,便有了过继昆仲子侄或者外甥为嗣的权力,也拥有了在宫外建造府邸的资格。

所以,这些日子来,郭穰就一直忙着挑选后嗣和建造府邸的事情。

对宫里面的事情,明显的关注度下降。

这是人之常情。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若能有后,任何宦官都会不惜一切的培养和扶持。

见到张越,郭穰明显的非常高兴,几乎是立刻迎出来:“侍中公可是欲要面圣?”

张越点点头,道:“有劳郭侍郎通传……”

郭穰一听,笑的更开心了,道:“侍中稍候,吾先去通传!”

不多时,郭穰便喜滋滋的出来,道:“侍中,陛下有请……”

张越于是带上公孙遗,步入温室殿中。

今日恰好是朔望日,天子刚刚结束了一次朝臣对奏,正美滋滋的在塌上泡脚。

见着张越带人进来,天子顿时就是一喜,因为他知道,今天又能有口福了。

张越却是毕恭毕敬的拜道:“臣毅恭问圣安!”

跟在他后面的公孙遗则立刻扑通一声,拜倒到天子面前,抓住机会刷脸:“微臣守少府遗,恭问陛下圣安!”

天子这时才看到公孙遗,连忙正坐起来,道:“卿等免礼!”

这倒不是他有多尊重公孙遗,实在是此乃诸夏君王的传统。

对于九卿两千石,必须给以尊重。

不然,传出去叫人知道,少不得被人议论。

“陛下……”张越起身后,道:“臣此来,乃是来给陛下报喜的……”

“何喜之有?”天子一听乐了,笑着问道。

“财喜!”张越恭身答道。

“财喜!?”天子有些坐不住了,连坐姿都忍不住调整了一下。

若问他当了四十七年皇帝,最大的心得是什么?

毫无疑问,就是五铢钱!

钱真的是个好东西!

无论是修仙问道,还是治国安民、远征万里。

都离不开钱!

没有钱,万事休矣!

而若有钱……

自是一帆风顺!

可惜,自元鼎之后,国家收入虽然屡创新高。

但花销和开支,却也是水涨船高。

旁的不说,就是李广利兵团每年的军饷和赏赐,就已经让他头疼不已。

一旦遇上大战,那钱更是洪水一般的流出。

如今的汉家国库,已然是拮据到了负担不起一场天山会战的地步了。

不然,他何必要和匈奴人虚与委蛇?又何必让任立政去主持汉匈互还扣押使者的事情?

早就让李广利兵团出塞,趁着匈奴人内讧的机会,突破浚稽山,打过余吾水了。

还不是穷闹的?

所以,他对任何能赚钱的事情,都是趋之若鹜。

张越看着天子的神情,低头道:“正是!”

“这财喜从何而来?”天子忍不住问道。

“从褐布与罽布上来!”张越答道。

“褐布?罽布?!”天子听着皱起眉头。

他当然知道,那所谓的褐布与罽布是什么?

乃是当初博望侯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布帛,以羊毛、马毛、驼毛等牲畜毛发纺织而来。

曾经也风行过一时,但很快就沦为鸡肋。

如今,只有河西四郡和边塞苦寒之地的边民,才肯穿这种纺织品。

内陆的话,除了刑徒、奴隶,基本没人愿穿。

罽布还好一点,可能会有游走四方的游侠与商贾穿戴,但那褐布基本就在汉家内地绝迹了。

盖因为这两种毛纺织品,有着种种令人难以接受的缺点。

首先便是异味极大,穿的久了,腥膻味连沐浴都可能无法清除。

只这一点,便让士大夫贵族们敬而远之。

更不提,这些毛纺织极易滋生各类虫患,什么虱子跳蚤臭虫,一个不注意就生的到处都是,咬的人浑身是包。

给人的健康,造成严重隐患。

最后,就是这舒适性太差。

除了冬天可以御寒外,这两种纺织品的体验性极差!

就像天子,曾经让人发给数百套给上林苑的百姓,结果不过半月就没人穿了。

百姓纷纷反映,这些‘胡布’,穿在身上咯人的很,还不如穿汉家传统的麻絮。

也就是乌恒、辉渠、浑邪、休屠和月氏等汉家附庸、属国喜欢这些东西。

而且,边塞军民也要靠它们来抵御严寒。

不然的话……

少府估计都不会生产它们了。

就听着张越道:“正是!”

“陛下,臣已然找到办法,可以改进褐布与罽布之工艺,令其干净、整洁、舒适……”

天子一听猛然瞪大了眼睛。

褐布与罽布,若是能够干净、舒适无异味……

他当然清楚,这是多么巨大的利益了!

旁的不说,汉家少府和太仆衙门,从此就要多一条财源。

而且,不像其他财源,要从人民身上抠钱。

太仆三十六苑,每年产出的各色牲畜皮毛,不知凡几。

往年,这些资源统统是作为给边塞军民的免费供给品,还要被人挑三拣四。

但若是……张越真的能改进工艺,哪怕只是实现干净这一个条件,这些过去的废品,马上就要变废为宝,成为黄金!

因为……

在汉室,布帛乃是除黄金与五铢钱外的第三货币。

国家甚至是将布帛视为金钱,允许人民以布帛交税、交易。

换而言之,纺织业在汉室就是金融业。

和后世的银行一样,织出来的布直接可以当成钱用。

而且,有着不会贬值,不会通胀,人人认可和接受的好处。

故而,天子有些难以相信,道:“果真?”

“果真!”张越上前拜道:“若是陛下许可,臣请借少府东织室一用……”

“东织室?”天子狐疑起来:“西织室不行吗?”

“启奏陛下……”公孙遗抓住机会,赶忙报告:“如今,独东织室能织褐布与罽布……”

事实上,若不是这褐布和罽布,几乎没什么油水,东织室连这点职权也会被剥夺!

“这样啊……”天子眼里闪过一丝精芒,对公孙遗道:“少府,从东织室之中,抽调能工巧匠至西织室,一切听从侍中张子重之号令!”

“诺!”公孙遗长身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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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六节 诱之以利(2)

将褐布与罽布之事,暂时放到一边,天子问道:“张卿,平羌之事,卿可有腹稿了?”

这是他很关心的事情。

这主要是因为李广利初伐大宛失利,给他留下了很不好的记忆。

更令大汉帝国颜面无光。

若如今,打一个羌人,都会遭遇失利。

那么,匈奴人和西域各国怎么看汉家?

故而,平羌之事,他虽然属意张越,但却要求很高。

不止得胜利,而且,是大胜!

像卫青收复河南地、霍去病夺取河西一样的辉煌胜利。

如此,才能震慑四夷,稳固边疆,然后伺机而动。

张越听着,拜道:“启奏陛下,臣已经略有打算……”

“讲!”天子坐直身子,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

张越于是请求:“臣请陛下借河湟沙盘一用!”

天子挥手道:“可!”

便命郭穰带人去抬来河湟地区的沙盘。

沙盘很大,郭穰带了四个侍从,才将之抬到殿中。

张越看着沙盘,拜道:“臣请为陛下讲解!”

“可!”天子点点头,也站起身来,走到沙盘之前。

这是一个精心制作的沙盘,不敢说在地理地貌上完全精确,但至少大概的正确性可以保障。

所以,张越通过沙盘,将西元前的河湟地理一览无余。

如今的河湟地区,山川、河流的走向,大体与后世相似。

但整个地理地貌,却是天翻地覆一般的变化。

后世的戈壁与荒漠,在如今是青山绿水。

此地,如今是植被茂盛,水草丰盛之所,尤其是湟水流域,几乎就是一个高原天堂。

小月氏残部在此不过二十余年,人口就从不过数万,发展到如今的二十余万人丁,增长了起码四倍。

直至两宋,此地依然是天堂般的人间盛境,西夏在此割据,拳打北宋小学生,脚踢辽金二愣子,很是威风了一段时间。

不过如今,此地的开发程度,非常低。

但,一条长城却突兀的出现在此。

它沿着后世甘肃的永登县,延绵数百里,一路延伸至酒泉郡,构成了汉河西长城防御进攻系统的一环。

而它的核心,就是护羌校尉治所令居塞。

从沙盘上来看,令居控扼古老的回中道,掐住了羌人南下北上的咽喉。

可以说,只要令居不失,羌人即使突破了湟水,也无法大规模的南下北上。

但……

张越关注的,却不是令居。

而是,另外一个地方。

循着记忆,张越找到了此地。

张越伸手,点在沙盘中间的一个障塞,对天子道:“臣愚以为,欲定西羌,必收湟水月氏义从之心,而收湟水月氏义从,则此西平亭必为关键!”

“旧年,骠骑将军筑塞于此,登高西望大河、湟水,持戟肃立,于是命为西平亭,意欲以此为基地,平定西羌,播教化于不毛之地!”

天子听着,却是陷入回忆中。

霍去病英年早逝,造出一系列后果。

不止是这西羌攻略,不得不无限期终止,乌恒人也开始蛇鼠两端起来。

至于再度瀚海,至姑衍山而封狼居胥山这样的伟业,更是成为了绝响。

汉家骠骑将军大司马的病逝,不仅仅是大汉帝国的损失,更是浩瀚无垠的草原诸族的损失。

他活着的时候,强不敢凌弱,大不敢欺小。

乌恒、辉渠、月氏、浑邪、昆邪乃至于羌人……

大大小小数十上百个游牧部族,全部都遵从大汉骠骑将军的命令,井然有序的放牧、生活。

没有人敢违背,更无人敢不服。

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汉骠骑将军,言出必践,公平公正。

可惜……

思念着霍去病,天子不免惆怅起来,连带着,对张越口中所述的‘骠骑所筑西平亭’,也格外关注起来。

微微低头,凝神审视着张越指出的西平亭之所。

只是看了一会,天子也忍不住抚掌赞叹:“西平亭,真乃是兵家必争之地,锁钥湟水之城!”

概因此地,位于湟水中游,卡在湟水三条支流交汇之所。

控制此地,等于控制了整个湟水流域。

不仅如此,此地的地理,更是非常险要。

四周群山环绕,地势西南高、东北低,典型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只要守住这里,湟水就万无一失。

张越亦是感慨万千。

霍去病所筑西平亭,就是后世青海省会西宁。

从东汉之后,及至后世,此地就一直是青海的政治文化军事中心。

两千年不变,两千年沧海桑田不能动其分毫。

霍去病的战略眼光与远见,简直就跟开挂了一样。

所以,在打算去湟水刷声望后,张越立刻就锁定了这个地方。

将其视为自己在湟水的老巢和前进基地。

“陛下圣明!”张越俯瞰着面前的沙盘,道:“假臣将来受命,出征湟水,必在此建城,为汉西平城,控扼湟水,镇压西羌,播王化于此,传诗书礼乐至斯!”

天子听着,却是眼皮子一跳:“建城?爱卿,若在此建城,恐怕国库支撑不起啊……”

西平亭距离汉家统治区域太远了,建城成本怕是数倍于中原。

若是要从国库支出,别人不说,李广利肯定要跳起来。

张越却是笑着答道:“陛下放心,建城费用,无须国库拨款……”

“甚至,臣愚以为,平羌之费,也毋需国库拨款……”

“嗯?”天子看向张越,非常不解。

在他的理解里,即使是霍去病,恐怕也做不到这一点。

为什么?

因为羌人穷啊!

穷的除了羊群外,什么都没有!

穷到连唯利是图的商人也不愿去和他们交易。

“此事,着落在臣前时所提的罽布之上……”张越恭身道:“臣闻羌人牧羊,其所牧之羊,乃是高山之羊,此种羊中有一异种,其羊绒轻柔、舒适,人穿之可御严寒,可至极北之所!”

在后世,青藏高原的山羊绒,那可是论克交易,号称软黄金的东西!

至于如今嘛……

只要织出来,那立刻就能秒杀世间任何奢侈品。

受到广大贵族纨绔的一致吹捧。

于是,羌人将穷光蛋,变成大富翁!

可惜,这样的富翁,却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

无异于小儿持金于闹市……

第七百八十七节 淫祀(1)

青藏高原产出的高山山羊羊绒,在后世,中国产出了占据全球总产量的七成。

乃是最顶级的纺织品,国际奢侈品名牌的首选。

什么羽绒服,在高山羊绒面前弱爆了!

特别是藏羚羊的羊绒……

只能用人间极品来形容,所以,哪怕是后世,有着严刑酷法威慑,不法分子依然铤而走险。

除了羊绒,高山山羊冬季为了御寒,会长出长长的羊毛。

山羊毛在纺织性能上,不输绵羊。

后世中国就有一个很有名的山羊毛裘用羊种——中卫山羊。

更不提,张越知道,羌人还驯化了独属于中国的绵羊品种——藏羊。

这是一种古老的绵羊,只要饲养得当,净毛率可以达到七成!

乃是未来汉家毛纺织业的希望所在。

只是想着这些优质资源,张越就忍不住流起了哈喇子。

而只要,改进的褐布和罽布,能够满足市场需求,并引发追捧。

以汉室对财富的追求心,张越知道,别说什么高原反应了。

便是北极,汉人也敢去闯!

便如现在,当燕窝热兴起后,便已经有游侠,成群结队的南下,准备去詹耳、珠崖淘金了。

不独长安如此,就连素来保守的齐鲁地区,也是蠢蠢欲动。

许多人纷纷结对南下,御史台报告说:旬日之间,南下之人,如过江之鲫。

其中,不少还是齐鲁的盗匪。

想来,他们去珠崖詹耳,求财是一,避祸恐怕也是考量之一。

张越沉思之时,天子却也在盘算着一些事情。

“羊绒?”

“呵!”

“这张子重生平最远不过去过河间……竟知西海羊绒之用……”

天子眼珠子一转,随即便笑了起来,仿佛想到了什么让他兴奋的事情,连眉毛都舒展了开来。

“卿请继续……”天子回过神来,笑眯眯的看着张越。

张越却是没有关注到这个细节,闻言道:“陛下,建城西平,乃是为绥湟水月氏义从……”

现在是最后的收服和同化湟水义从的时间点了。

若错过这个历史时机,拖上几年,等最后的霍去病旧将逝去,汉家威严不再深入人心。

那么,湟中义从就可能会变成桀骜不驯的夷狄,最终与羌人同化,变为羌人的一支。

届时,需要花费的力气,将数倍于今。

而且,没办法用相对和平的手段来解决。

只能诉诸暴力,也必须诉诸暴力。

其实……

这个事情,霍光去做是最合适的。

霍骠骑的弟弟,哪怕只是立块牌匾到湟水,都会有无数狗腿子和忠犬,自带干粮前来投效。

这不是夸张,而是现实!

范明友为什么能在令居塞立足?为何能让湟中义从信服?

护羌校尉的头衔是其一,骠骑将军的侄婿是其二。

游牧民族,不似诸夏,他们信奉血统,更崇拜血统!

不过,霍光显然不愿给张越当小弟,张越也不肯为霍光做马仔。

所以,这事情就只能搁置。

但,张越相信,月氏人肯定还认得霍去病的佩剑!

届时将骠姚剑一举,也能借到霍去病的余威。

起码,能让亲汉的部族,立刻就知道,应该赶快来抱大腿!

所以,臣服和降服月氏各部,问题不大。

关键还是羌人!

张越凝视着沙盘上,湟水以西的广袤冻土高原,后世青海的西部与北部区域。

“对于羌人,臣的打算,用四个字来概括,便是‘威德并用’……”张越沉声道:“最终目标除了收西海之地,臣其诸羌,设置郡县外,便是以彻底摧毁诸羌之中所谓‘无戈爰剑’祭祀与传说为目标!”

“诸羌必须也只能是舜帝放四凶,滨于赐支河者后!”

“无戈爰剑,当为淫祀,禁除之!”

说这话的时候,张越杀气腾腾,面色狰狞。

天子听着,却是高兴不已,抚掌赞道:“卿之所议,甚合朕意!”

无戈爰剑,便是当代诸羌所公认的祖先渊源。

在羌人的传说中,这位祖先,有着不焚者的美誉。

更是羌氐之种,诸部豪人争相附会的先祖。

从西海至河西,自漠南至西域,羌氐之种散落无穷。

其部族以千计,其豪人以万数,但每一个人都坚信自己乃是不焚者无戈爰剑之后。

而这位无戈爰剑,据云乃是秦厉公时人,距今约三百七十年左右。

传说,此人本为秦人奴隶,后来逃亡,进入河湟为古代羌人所获。

本来,当时的羌人打算将他烤了,吃上一顿人肉烧烤。

结果,其浴火不焚,安然走出。

羌人吓坏了,便纷纷臣服,于是此人将中国的田畜技能传授给羌人,羌人由之学会了放牧、耕作,生活渐渐改善,然后他带领这些羌人,征服了整个河湟,由进军河西,打下无穷疆土。

当然,这是汉代士大夫们的说法,经过了一定艺术加工。

在羌人的传说中,无戈爰剑当然不是秦人逃奴,乃是从天而降,浴火不焚的神人。

他带领羌人,征战四方,统一河湟,成为羌人共主。

此人死后,留下了两百多个儿子。

这些儿子,各自带领一批拥护者,散落到四方。

曾经统一的羌人,重新恢复了彼此互相攻伐的历史。

在河西走廊,在河湟三角洲,你方aaagh完我方aaagh。

按照史书记载,羌人的习性便是‘不立君臣,无相长一,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为雄’而且‘诸种豪递相杀伐,故每有仇雠,往来相报’。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在过去数百年间,羌人内讧造成的损失,数十倍于他们在和月氏、匈奴、汉室战争中的损失。

所以,在平时,两个不同部族的羌人,在遭遇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抓起手里的石头,狠狠的砸向对方,直到两人之间有一个倒下为止。

但,当遇到强大外敌时,这些曾经有着血海深仇的部族,就会聚集在一起,举行解仇仪式,然后发动一场规模宏大的aaagh!

这也是为何,张越会认为其与绿皮氏族有些相似的缘故。

因为若不仔细审视,你甚至无法将他们与绿皮分开。

不止社会习俗相同,环境相似,便连作战风格也相同,都是——大力出奇迹!

至少在现在,是如此的。

而造成这一切的源头,就是那个羌人祖先,不焚者无戈爰剑。

每一个羌人的首领,也就是所谓的酋豪,都梦想着和无戈爰剑一样,统一诸羌。

只是羌人的统一,和诸夏的统一不一样。

他们的统一方式是——杀光敌对种群的男人,抢光他们的女人!

换而言之,不打破羌人的这个无限死循环,羌人就无法走上正轨。

而要打破这个死循环,便只有彻底摧毁和抹杀掉无戈爰剑在羌人各部之中的影响。

重新给他们找一个祖先、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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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八节 淫祀 (2)

第七百八十八节 淫祀 (2) (第1/1页)

天子虽然不知张越的想法。

但作为中国天子,他非常清楚伐山破庙与移风易俗,都是一个君王要威伏天下,必须去做的事情。

三代以降,春秋战国,诸夏的君王大臣诸侯们,消灭了多少异族信仰与文化?

怕是数都数不清楚。

而他本人,更是没少做过这种事情。

旁的不说,当年把休屠人祭天金人运回长安,然后融了铸钱这种事情就是他亲自下令的。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异族文化和信仰都会被摧毁。

毕竟,诸夏文明本来就不是一个单一的文明。

是一个复数文明的集合体,是一个命运共同体,连文明的图腾龙凤都是来源于复数文明的图腾集合体。

对于何为淫祀,何为正祀。

自古就有着一套标准和判断机制。

按照儒家的说法是——非其所祭而祭之,则为淫祀。

但按照天子自己的理解,其实很简单。

判断某个信仰或者宗教,是否淫祀的标准很简单。

就看它能不能对中国,对汉室天下有贡献。

是的话,就可以拔擢为正祀,享受官方承认,四时祭祀,拥有道场。

若不然,则是淫祀,要厉行禁绝,斩草除根!

就像当年,平灭南越赵氏割据政权后,当地的巫蛊信仰开始传入长安。

起初,天子是很高兴的,还让南越巫师们做法诅咒匈奴单于,又作七星旗以祀太一。

可后来他发现不对劲了。

扎小人画圈圈这种事情,貌似不光可以诅咒匈奴人,也可以诅咒自己啊!

特别是之后发生了几件贵族巫蛊诅咒的案子,而且,地方御史报告,南越巫蛊文化在吴楚肆虐,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于是,这巫蛊就被列入淫祀,而且受到官府的严厉打击。

如今,私藏巫蛊器具,一旦被发现就是死全家!

很显然,那羌人的无戈爰剑信仰与崇拜,就是最典型的淫祀了!

从前,天子还没有想到这个上面去。

但,听张越一提起,他立刻就醒悟过来。

“卿所谓之羌为舜帝放四凶,流于河湟之后,还是有些不妥……”天子起身道:“依朕之见,还当为其寻一先王或者名臣以代之……”

张越听着,立刻就拜道:“陛下圣明!”

将异族文明的源头,李代桃僵这种事情,诸夏先王们可谓是得心应手。

巴人的三星堆文明崇拜的三眼神人,在汉季摇身一变,成为了灌口二郎,成为了秦太守李冰之子,在后世又演变成为二郎真君,最终佛道双修。

而在当代,更有太史公司马迁这等最擅长给夷狄找祖宗的专家。

几乎所有出现在汉室视野内的夷狄异族,统统被他老人家找了一个诸夏祖宗。

匈奴是夏桀之后,鲜卑、乌恒乃是轩辕氏之后……

就连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乌孙人,也被他老人家考证出来,为周文武时的昆人,曾接受过周天子册封……

只能说考据党太可怕了!

天子却是沉吟片刻,然后看向张越,笑着道:“不如,便以其为蚩尤之后,因败于黄帝,而被放于河湟?”

只是这一说,天子就忍不住脑洞大开起来。

张子重外号叫什么?

张蚩尤啊!

若羌人接受了他们乃是蚩尤之后的设定,那么张蚩尤打羌人,就是祖宗打孙子……

妙!

太妙了!

不止如此,将其定位为蚩尤之后,也有利于汉室将来的开发和经营,更有利于未来的同化与融化。

张越听着,却只好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了笑,低下头来,拜道:“陛下仁慈!”

这确实是仁慈。

汉季蚩尤信仰非常盛行,兵主祭祀的规模不亚于轩辕黄帝与神农氏。

尤其是边塞地区,兵主信仰几乎就是当地的主信仰。

羌人若被天子指定为‘蚩尤之后’,最起码可以在未来与汉人杂居、融合时,免受歧视。

这对民族融合而言,是最好的助力。

天子却是沉浸在自己的脑洞中,越想越开心,越想越高兴。

这一高兴,就有些控制的想要尽早看到成果。

于是,他问道:“卿何时可以出兵?”

“臣以为,最早也要等到明岁夏六月……”张越拜道:“若是时间允许,最好到后年夏四月……”

羌人,自然是一个练兵的地方。

将保安曲和马上要组建的临潼郡兵部队拉去湟水,一边打一边练,锤炼战斗力和作战意识。

虽然羌人只是一个新手boss,但也不能没有训练好,就将新兵蛋子们拉上前线。

那就不是练兵,而是给羌人送装备了。

天子听着,立刻就问道:“卿打算将新丰新军带上战场?”

“陛下圣明!”张越俯首而拜。

天子马上就开心起来,他本以为,张越会从北军抽调一支精锐,作为底蕴。

哪成想这个侍中官居然如此有气魄!

拉上新军上战场,这可是只有霍去病干过的事情啊!

当初,霍去病十六岁受命为骠姚校尉,练了一年,就带着这八百人的骠姚校尉跟随卫青出征。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去打酱油的。

即使是他这个天子也觉得,霍去病只是去积累经验,见见世面的。

哪成想,他一鸣惊人,果断抓住战机,奇袭匈奴后方,斩捕虏数千,连单于的叔祖父也成为了他的战利品。

于是功冠全军,被封为冠军侯。

时隔三十年,又一个年轻人,打算带着刚刚练的新军上战场了。

“善!”天子感慨万千,亲自上前扶起张越,道:“卿有此果敢,朕心甚慰!”

“既是如此,那出征时间与时机,朕交由卿自断!”

本来,他的想法是出征湟水,越早越好。

最好现在就定下时间,组织军队,囤积物资,待开春后就出征,这样至迟到夏天就可以看到捷报。

但现在,他却又有耐心了。

张越听着,大喜过望,连忙谢道:“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必平西羌,收西海之土,为汉郡县!”

有了天子的这个许诺,加上他本已经准备好的王牌。

区区羌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不是狂妄,而是经过了科学研究和分析后的必然。

只有桑弘羊能及时将张越所需的物资备齐,那么羌人未战就先败下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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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九节 蚩尤

当天,张越便留在了温室殿值勤。

其实,就是给天子当厨师,烹煮各色美味。

让这位大快朵颐,龙颜大悦,刚刚入夜,便酣睡于榻。

张越也就没了事情可做,便百无聊赖的蹲在御书房里,看起书来。

本意只是想打发时间,但没成想,却是进了宝库。

韩非子亲笔写下的《五蠹》原本,河上公真迹《道德经》,乃至于据说是孔子、孟子真迹的书稿……

只要将这个御书房搬去后世,保证每一片竹简,都是国宝。

这让张越看的心潮澎湃,心痒难耐。

只是奈何,这御书房中,左右内外,皆有宦官侍女。

更有着侍郎、尚书,定时查核。

张越根本没有办法,在这里玩一把偷龙换凤。

“可惜了……”看着这些宝贝,张越叹息了一声,若有可能他真的很想尝试一下,将这些诸子百家的先贤手稿,拿去空间喂一下瑾瑜木,看看诸子先贤的书稿有何效果?

不过……

也不是不能做到。

比如说,找个机会向天子请求,借阅其中某部书稿。

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在御书房中呆了一个多时辰后,郭穰就来报:“侍中,赵侍中来了……”

“哦……”张越点点头,便依依不舍的走出御书房,去与赵充国打招呼。

一见面,赵充国就给张越道贺:“听说,侍中将受命为湟河都尉,出征西海,在下在此早祝侍中旗开得胜,远服万里!”

张越听着,连忙笑道:“多谢赵兄,正要与赵兄讨教讨教……”

羌人是一个目前世界分布最广的族群。

不止河西走廊和河湟地区,有着大批羌人。

玉门关外的西域大地,也活跃着许多羌人族群。

譬如,汉家属国楼兰与匈奴马仔车师及蒲类诸国之中的山林荒野之中,便存在着大大小小数以十计的羌种氏族。

作为前任守玉门校尉,赵充国自然与这些羌人打过许多交道。

是故,一听张越的请求,赵充国便正色道:“未知张侍中想问什么?”

“以兄长之见,西域之羌种与河湟之羌种有何区别?”张越拱手问道。

“区别?”赵充国脸色凝重的看向张越,道:“吾回京数月,张侍中还是第一个问起这个问题的人……”

“此问问得好!”赵充国道:“其实以某之见,西域诸羌与河西诸羌、河湟诸羌,应该不是一个种……”

“西域诸羌,有肤白褐目之属,也有黑发黑瞳之属……”

“其俗、习性虽与河西羌、河湟羌类,然其发肤迥异!”

张越听着,心里面不由得暗骂那个最初将‘羌人’这个概念具象出来的人。

羌氐之属,形态不一,习俗、信仰也都是不同。

很多氏族,唯一相同的共同点,不过是都以牧羊为主,偶尔会耕作。

于是,就有傻瓜,将他们称呼为‘羌’。

久而久之,这些氏族也就相信自己是羌人了。

还搞出了不焚者的传说,有了无戈爰剑的故事。

这就是造孽了!

反正张越是不信,那些连文字也没有,不存在法律,也没有统一历史,动不动就互相aaagh的羌人会记录几百年前的事情?

还精确到了中国纪年!

这可能吗?

所以,羌人这个族群,甚至可能连其传说的不焚者无戈爰剑,都是外人发明的,至少也是在外力作用下出现的。

内心想着这些事情,张越就问道:“除了肤色、发色外,侍中可还知道,西域诸羌与河西、河湟诸羌的不同?”

“譬如信仰上、崇拜上……”

赵充国一听,笑着道:“侍中却是问对人了!”

“吾在玉门时,曾听闻,楼兰中有羌种,自号为终氏,其虔信世间有善恶二神,来回更替,具言如今乃是恶神当道,故当行杀戮、劫掠之事,以顺恶神!”

“此外,有商旅曾说过,过楼兰至于龟兹,有羌种肤黑如炭,其信匈奴萨满,以为万物有灵……”

张越听着,面带微笑。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好消息。

这说明了,羌人其实也不是全部都是榆木脑袋,也会审时度势。

张越最怕的便是羌人和后世的某个不可说的群体一般。

那就太糟糕了!

就听着赵充国又道:“至于河西四郡……某曾听说,当初骠骑将军霍去病降服谷羌与渠羌两部,召集其酋豪,至于皋兰山,授其以蚩尤之信仰……如今,这两部大半都崇信兵主,四时祭祀,无论嫁娶,皆喜祭之于蚩尤,以获庇佑!”

张越听着,脸色囧了起来。

天子的脑洞,还有现实基础?!

不过,这可就真的是一个好消息。

“谷羌、渠羌?”张越问道:“未知这两部羌种,人丁多少?”

赵充国摇摇头,道:“这却是不知,河西四郡,有昆邪、浑邪、辉渠之属国,汉也未问其人丁……”

“诸羌种之属,只要不闹事,地方郡守亦不会去理会……”

“不过,前时某奉诏回京,路过武威,恰逢当地有一羌寨,大祭蚩尤,某粗粗估算,其人丁应该不下三千之数……”

“多谢兄长解惑!”张越心满意足的拜道。

他找到一把锋利的战刀了。

若问这世间,什么人最残忍?

答案当然是……自己人。

在后世就有一句名言:二鬼子比鬼子更可恨!

更不提,河西四郡的熟羌如今已经与他们的亲戚分离数十年,在文化、习俗、信仰上都完全异化了。

若能从谷羌、渠羌这样的氏族里征兵,那么这场战争的胜算,便又多上几分了。

更紧要的是,还可以借这两族之手,彻底斩断那无戈爰剑信仰的源头。

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从历史中抹去。

那么,羌人就将一次族群符号,一个民族的雏形,重新变为一盘散沙。

他们将再没有相同的信仰,相同的习俗。

对于汉室而言,甚至对于羌人本身来说,这都是最好的结局。

他们不用再互相残杀。

汉室也可以省去每年大量的防备羌人的支出。

用一个愚昧的信仰和人造的祖先,换一个永久和平。

羌人应该知足!

第七百九十节 闲聊(1)

第二天,公孙遗派人来通知张越,已经在西织室腾出了一个作坊,并从东织室调了数十名巧匠待命。

但张越却没有急着去西织室与公孙遗汇合,而是去了太仆衙门,递了拜帖,求见上官桀。

上官桀一听是张越来访,立刻丢下手中所有事务,快步出迎。

没办法!

他和张越之间的关系,如今已经是亲密到就差没有穿一条裤子了。

至少,上官桀本人是这样认为的。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张越给他出的那个‘清扫贼臣父子余毒’的策略,如今就已经大获成功。

高举着‘清扫贼臣父子余毒’的大旗,上官桀自上任以来,就发动十几次的肃清运动。

背靠着天子支持,整个太仆上下,都被他洗牌。

太仆三十六苑,各曹有司的主官,七成以上被他拿下,送去了廷尉衙门旅游。

然后,他大力提拔那些过去在公孙贺父子治下被埋没的人才。

因为这些人都是他提拔起来的,故而,忠心度、服从力与行动力,皆是爆表。

立刻就让整个太仆焕然一新,工作效率大大提升。

更打响他的名头,如今,坊间说起他上官桀。

符号不再是马屁精,而是能臣干吏!

仅这一点,便足以让上官桀欠上好大一个人情!

更不提,上官桀的嫡子上官安和几个庶子,都是张越的脑残粉。

天天在家里吹捧和忽悠。

久而久之,连上官桀也相信了,未来的张子重必定是国家重臣,比肩卫霍一般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上官桀自然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对待。

都不要去翻书,照着公孙贺的作为去做就可以了。

公孙贺、公孙敖,都是公认的中庸将军,无能都尉。

但,靠着紧抱卫青大腿,全部封侯。

故而,上官桀看到张越,就跟看到行走的列侯爵位售卖机一样,整张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侍中今日怎么有空来太仆衙门找愚兄了?”

“却是有事相求!”张越也是笑意盈盈,回礼道:“还需太仆全力相助!”

“好说!好说!”上官桀将张越请入官衙,带到一间专门用来会客的雅室内,然后问道:“未知侍中有何事务?”

“小弟想请兄长帮忙从太仆衙门找些羊绒……”张越笑着道,怕上官桀不能领会,便解释道:“便是羊儿冬日才长出来的类似柳絮一般的绒毛…”

上官桀听着,虽然不太清楚张越要的东西具体是什么?

但他还是立刻就对左右吩咐:“马上派人去上林苑的上林厩为侍中取来那羊绒……”

“嗯,就先拿个几十石来吧……”

张越连忙道:“却是要不得这许多……拿个四五斤就够了!”

几十石羊绒?那恐怕得刮上万头山羊的羊毛才收集得了这么多!

反正,在后世张越曾攒了一年的私房钱,最后给自己买了一件开司米。

貌似也就两百克的羊绒……

想了想,张越又补充道:“叫人用妇人梳头的梳子去山羊身上梳毛,梳下来的细绒便是羊绒!”

“还不快去!?”上官桀眉毛一扬,喝道:“记得按照侍中的做法,去将羊绒疏来!”

“诺!”立刻便有人领命而去。

“小儿辈愚笨,却叫贤弟笑话了!”上官桀看着那人,对张越抱歉。

“兄长治政严苛,愚弟敬服!”张越也是打着哈哈,与上官桀攀谈起来:“愚弟听说兄长最近喜得孙女?不知是否为真?”

上官桀听着,心里狐疑,他的长子上官安前几天给他生了一个孙女,此事除了自家人,外人极少知晓。

毕竟,一个孙女而已,哪怕是嫡孙女,在他眼中也就那样。

多数人都是视为赔钱货——如今汉室嫁娶,可不止是男方要出聘礼,女方也要准备好丰盛的嫁妆。

平民嫁娶,或许聘礼和嫁妆还是对等的。

但高阶贵族嫁娶,嫁妆是远超聘礼,甚至达到数十倍的差距。

概因为当代家庭的女性成员,不似后世封建王朝,没有人权,更没有财产继承权。

汉室家庭内部的女性,享有父母财产的继承权。

所以,为了避免日后兄弟姐妹争产,闹出笑话,嫁女的时候,必定会将属于她应该继承的财产作为嫁妆送去男方。

所以汉律保护和支持女性主人的个人财产。

哪怕是两方合离,女性主人也有权力带走属于她的嫁妆。

这就是为何,汉代女性主人的独立性极强的缘故——经济基础决定家庭地位!

但也正是因此,汉室贵族普遍不喜欢生女儿。

女婴,特别是嫡系女婴被溺的案例,数不胜数。

上官桀端起酒樽,微微抿了一口,俄而笑道:“贤弟真是消息灵通……”

心里面却是在想着,是哪个混蛋在外面多嘴?

若是家奴,这样的人肯定留不得!

张越却是笑了一声,道:“愚弟也是听人议论得知的……这长安城里,基本没有什么事情能瞒人……”

上官桀顿时噎住了。

长安城的八卦党,可是出了名的消息灵通,神通广大。

当然,这也与当代贵族普遍嘴上不把门有关。

其实,现在还算好了。

太宗和先帝的时候,很多人连谋反这种事情,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的。

当初武安侯田蚡私底下去见淮南王刘安,说: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非大王立当谁哉!

然后,第二天全长安都知道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两个是在未央宫宫门口说的……

也是因为此事的缘故,如今的长安城贵族才稍微知道保密和隔墙有耳这种事情。

这就好比后世炮王一着不慎,给某个心机婊抓到了把柄,自那以后,举凡曹粉,都会留心了。

最起码再不会犯那种低级错误。

但张越关注的却不是这些事情。

而是……

他猜测,若无意外,这个上官桀刚刚出生的女儿便是历史上那位被自己的父亲、祖父、外公一起合伙坑的上官皇后了。

汉家宫廷里的第二位张皇后。

从前读史之时,张越就为张嫣与她颇感遗憾。

如今却不想见证了她的出生。

好在,历史已经改变,她的人生或许将从此不同。

为了纪念此事,张越准备了礼物。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递给上官桀,道:“往常多得兄长照顾,如今闻兄长喜添爱孙,区区薄礼,还望兄长笑纳!”

上官桀接过玉佩,心里面也没有多想,道:“那愚兄就替孙儿多谢贤弟!”

第七百九十一节 闲聊(2)

经过这一出,张越和上官桀的关系明显又拉近了许多。

尤其是上官桀,看着张越的眼神都有些变化了。

因为他听说,张越的侍妾金氏已经怀孕。

若生下来的是儿子,岂不就可以联姻了?

虽是庶子,但终究是长子,于是上官桀表现的更加热络。

两人说着长安城中最近的趣闻,

张越也是有意引导,将话题向那位至今没有见过面的同僚任立政身上引。

上官桀是个聪明人,一听张越有意无意的提起任立政,立刻就明白了。

左右此事也不是什么机密,而且就算是机密也不需要向张子重保密,于是,上官桀道:“说起这位任侍中,愚兄也是有所耳闻……”

“据云,任侍中如今受命天子,已经去了漠南的南池……”

“南池?”张越眉毛一挑,知道此地是哪里。

汉之南池,既后世的黄旗海,乃是旧年匈奴右贤王的王帐所在。

匈奴在漠南的政治军事经济中心。

如今,此地在名义上归属汉室,汉军在当地屯有一个曲,甚至建造了简单的城市。

但其实际控制,落在了乌恒人手里。

此地在如今,更是类似后世hk一般的间谍细作集中之所。

更是汉家走私商人的必经之路。

过去,匈奴人就依靠这一渠道,从汉室走私了大量的铁器和技术资料。

而本应负责,为汉室承担起遮蔽匈奴任务的乌恒人,近年来几乎忘记了这一使命。

对于匈奴人的行为,完全装作看不见!

其二五仔之心,可谓昭然若揭。

只是如今匈奴未灭,汉室腾不出手来。

等将来匈奴灭亡,这拉起清单来,乌恒人肯定会付出代价!

就听着上官桀道:“然也,任侍中奉诏持节,于南池与单于特使相会,商谈互相归还扣押使者之事……”

“如今,差不多已是有了结果……据说,明岁开春,汉与匈奴将在居延塞互换扣押人质……”

张越一听,呵呵的笑道:“看来,匈奴人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在明年解决日逐王先贤惮了……”

“可不是呢!”上官桀笑道:“贰师将军那边听说极力反对汉匈弭兵,互换使者,主张趁匈奴主力西进之机,奇袭余吾水,夺取浚稽山!”

“海西候可是做梦都想要拿下浚稽山,突破余吾水……”

“可惜……”上官桀啧啧的说着:“李中山(李广利出生在中山国)怕是这辈子都无法如愿了……”

显然对李广利,上官桀半分好感也欠奉。

这也正常,因为只要李广利在,那么,其他人恐怕都无法取代他在汉军中的地位。

贰师将军麾下的兵团,也很难信服外人。

毕竟,李广利在居延,可是蹲了十余年。

从太初至今,他就是汉军在居延方向的统帅。

下面的将校,俱是跟随他从大宛杀回来的骄兵悍将,心腹党羽。

自然,在长安城里反对和不喜欢李广利的人,多如牛毛。

很多人都乐得看李广利吃瘪,而不愿意看到他建功立业。

看上去上官桀就是其中之一,甚至可能是资深的李黑。

张越听着,却是道:“也不尽然!”

“若是此番会商,匈奴人撕毁承诺……嘿嘿……”张越笑道:“陛下可不会忍气吞声,必有所报!”

“贤弟的意思是?”上官桀一听,就跳了起来。

张越呵呵一笑,用一个你懂的的眼神,看着上官桀。

李广利会看着汉匈达成一项暂时休兵的协议吗?

答案是肯定不会的!

他一定会想方设法的破坏!

就像过去三十多年,历次汉匈和谈,都被人破坏了一般。

无论是在汉,还是在匈奴,都有着强大的反对和谈力量存在。

匈奴人是觉得我还能苟,说不定能苟赢!

而汉家将军贵族们,则厌恶一切和谈。

因为和谈意味着没有仗打,没有仗打就没有军功。

与后世的米帝一般,庞大的军功贵族集团,有着绑架国策的力量。

二十年前,匈奴的乌维单于派他的亲弟弟来长安,尚且都被人给搞死了。

如今李广利想要破坏和谈,有的是手段。

旁的不说,让一支汉军骑兵在居延外围巡逻时‘迷途误入浚稽山’,然后为了救援和接应这支部队,居延出动数千甚至上万骑兵,完全是正当和合理的。

到那个时候,匈奴人会眼睁睁的看着汉军大举进入浚稽山,搜救‘迷途手足同袍’吗?

然后,自然就能打起来!

甚至,干脆用一点简单的手段,散播谣言给匈奴人听,说汉军在居延大举集结,欲与匈奴内部某个贵族里应外合。

匈奴人也会被吓尿。

然后和谈与协议自然无法达成。

上官桀当然能想到这些事情,因为,从前李广利和其他汉军大将就屡次用类似手段,摧毁了本来趋于缓和的汉匈关系。

而这是上官桀无法接受的。

不止是因为他和苏武是好基友,更因为他对李广利没有好感。

当下,心里立刻就有了决断——必须掐死李广利可能的野心!

怎么做呢?

扯后腿和扣押军需这种事情,上官桀是不敢做也不愿做的。

毕竟,他也是军人出生,节草再低也做不到像公孙贺父子那样,为了坑死李陵就扣留本该送去居延的战马。

但,他可以去天子那边告状啊!

若有天子训诫,想必李广利必不敢玩花样。

想到这里,上官桀就抬起头来,看向张越,谢道:“多谢贤弟点醒!”

这可是一个人情,若苏武顺利归来,不止他得承张越的情,霍光、金日磾、张安世都要承情。

因为,当初苏武可不止与他们关系非常好,以兄弟相称。

更因为,大家都欠苏武许多人情。

当年苏武年长,而且地位高,对这几个小弟,关照非常。

至少上官桀就记得苏武的好。

张越听着,却是笑道:“兄长不必谢我,吾也是有私心……”

“吾麾下有子曰:常远,乃苏公副使常惠之遗腹子……”

“此子吾甚爱之,不忍见其父子分离……”

比起苏武,张越更期待常惠的归来。

有着常远在,不愁常惠不来张越麾下。

而常惠,那可是宣帝朝有数的名将啊!

第七百九十二节 入瓮(1)

下午的时候,太仆的官员终于将羊绒送来。

可能也就五斤左右的样子,但看上去量很多。

最主要的还是很脏、杂、乱,好似一团团的枯茅草,让上官桀看了有些惊讶:“贤弟要此物何用?”

“兄长请拭目以待……”张越躬身一拜,神秘的道:“必不会令兄长失望!”

听张越这么一说,上官接立刻就好奇起来,概因为他在张越这里已经尝过许多甜头了!

旁的不说,就说当初的伤寒疫情,便让他得以顺利拜为太仆!

如今回过头来想想,若是当初没有被这‘贤弟’拉去,恐怕如今这太仆是谁,可还犹未可知!

就更不提之后的事情了!

事实上,上官桀很清楚,没有张子重的计策和谋划,他这个太仆不可能如此风光,甚至很可能被公孙贺父子的旧部桎梏,连权利都掌握不了!

汉家百年历史,被下吏架空的九卿两千石数都数不清楚!

只是想到这里,上官桀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赖!

死皮赖脸的赖!

不惜一切的赖!

一定要知道这位‘贤弟’在做什么?有何图谋?

直觉告诉上官桀,这其中可能蕴藏着无穷政绩和辉煌伟业!

“贤弟!”上官桀上前一步,对张越拜道:“未知愚兄可有幸与贤弟同行?”

“兄长……”张越却故作为难,眉头微皱,仿佛纠结了许久,最后看着上官桀一跺脚道:“此事本为绝密,不过既然是兄长的请求……小弟便破例请兄长同行吧……只是,兄长切不可外泄今日之事,不然……陛下面前,小弟无法交差!”

这却是让上官桀越发的相信自己直觉的准确,心中狂喜不已:“果然,张子重不会无的放矢!”

嘴上更是忙不迭的拍着胸膛保证:“贤弟放心!愚兄素来守口如瓶!”

张越看着笑了笑,他其实不需要上官桀的守口如瓶。

甚至,从到太仆衙门至今,张越就没打算过让上官桀守口如瓶。

恰恰相反,他希望上官桀主动去宣扬、宣传羊绒制品的好处和美妙。

原因很简单没有广大贵族商贾的力量,他没办法实现三年平羌的目标。

光靠军队是很难无死角的覆盖那偌大的冻土高原。

毕竟,国家出兵每天都在烧钱,再怎么节省也省不了多少。

反之,若是民间行为,有大批自带干粮的贵族、商贾私兵为了利益而战的话,那么他们就会叫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恐怖!

后世米帝为了夺取印第安人的土地,最开始用军队怼,怼了百年,耗费无数,却只能勉强得些好处,远无法做到华盛顿等人的期望。

但是后来西部淘金潮兴起,牛仔们蜂拥而来,印第安人就只好自觉的去保留地了。

后世米帝更是将这些牛仔搬上大银幕,满世界的宣传牛仔们的威武与不凡。

由此可见,民间力量的可怕!

这种可怕不仅仅体现在战斗力上,更体现在节操上国家行为,总要顾忌影响,私人行动的话你觉得那些连手足同胞都坑的家伙会讲吃相?

而这些人正是张越亟需的力量!

更是安定团结的汉家西北的关键力量!

没有他们去做恶,汉家和汉军的仁慈与恩义如何显现?

靠嘴巴吗?

没有对比,何来幸福?

当然,更重要的是,张越看到了拉拢上官桀和他背后的陇右军功贵族集团的可能。

乃是欲要将这个可怕的战争机器拉到自己阵营中来!

至少也要让他们按照张越的设想去发展、进化!

陇右军功贵族集团有多恐怖,毋需赘言!

而一旦他们成为张越的盟友,那么这个世界便从此将要大大不同!

上官桀却哪想得到这些,跟着张越,心高彩烈的踏上了前往西织室的路。

到了地方,公孙遗立刻迎出来,而且,他还带了人张越的另一位世叔:北军护军使任安!

任安张越有差不多三个月没看到了。

据说,这些日子来,任安一直奉命在右扶风练兵,至于为什么被发配去右扶风?

张越有所耳闻,简单的来说,这位对张家颇有旧情的大将又又又犯错误了!

任何看过报任安书与知道一些史实的人都应该知道,任安虽然是当今天子的心腹之一,但是这个任将军从来都不安分,总想搞个大新闻!

其自从军以来一直就是小错不断,大错偶尔,天子几次治罪于他,都念及旧情,网开一面。

最终死于巫蛊之祸时骑墙观望!

而这次任安犯的错,与往常一般,皆是看似微小,实则经不起上纲上线的推敲他在带兵押送囚犯去茂陵的路上,因为怜悯,私放不几个曾在北军服役的前军人。

很不巧被人知道,捅到了廷尉!

也就是当今天子念旧,又爱其忠义,换一个君王早砍了脑袋!

所以,任安的出现,也就很好理解了他是来抱大腿的!

只是拉不下脸来求助旧日僚属的儿子,只好找公孙遗出面。

张越见着是心知肚明,但却揣着明白装糊涂,直到公孙遗忍不住主动提起,张越才对任安道:“世叔之事,小子虽也有所耳闻……非是小子不愿帮忙,实在是无有办法,陛下甚爱世叔之忠直,却也憾之!”

任安这个人,做朋友,当长辈是很不错的,但在这长安城的是非之地,以他的性格和脾气,张越觉得没有巫蛊之祸他也迟早会玩死自己!

除非他辞官!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哪怕他自己愿意也不行!

北军护军使,说不干就不干?以为刘氏不敢杀人?

任安听着,自然也知道这些,闻言苦着脸道:“侍中公有所不知,末将也知如此,故而想请侍中公为末将美言、游说,为末将谋一个边塞郡守之任……”

他早就想出外了,可惜边塞太守这等肥差根本轮不到他!

也就是张越崛起,他才重新起了这个念头去边关建功立业,远胜蹲守长安这个是非地!

张越听着,想了想,便答应了下来,这个事情只是举手之劳,也不会犯天子忌讳汉代贵族给亲朋好友说情走后门,连最顽固的道德君子也无法指责!

反而,不这么做的人会被人非议汉人认为一个人若是不孝,必然不忠,若不爱其乡党,必然不会爱天下!

而张越与任安的关系,如今朝野尽知,故而他就算公开为任安游说,天子也不会有意见。

反倒是不闻不问,偷偷摸摸,可能会让天子怀疑……

第七百九十三节 入瓮(2)

众人说话间,便进了右织室的作坊间中,西织室的主要官员皆在作坊门口迎接。

公孙遗给张越一一介绍了一番,不得不说西织室的官员比起东织室明显干练许多,而且基本上都是懂技术的!

譬如署长杨何便是从匠人转岗为官员,历任有司令吏,又当了十年丞令,三年前接班老署长。

其余三丞八令也基本都是西织室本身体系培养起来的官员!

这可比东织室那些酒囊饭袋顺眼多了!

张越与他们寒暄一阵,便让人将准备好的羊绒拿来,然后问公孙遗:“明府!敢问吾昨日行文所求之物可已备好?”

公孙遗立刻点头:“侍中公,少府已全部备好!”

“善!”张越笑道:“那么就开始吧!”

于是便在公孙遗的引领下进入作坊之中。

数十名从东织室抽调来的女工,早已经在作坊内就位,见了张越一行入内,纷纷起身恭拜:“奴婢等恭问诸位明公安!”

张越打量这些女工,皆是粗布麻衣,年纪三四十岁左右的劳动妇女,只是容貌、个头、肤色各异!

甚至张越还看到了十几个过期大洋马—她们可能是李广利从大宛甚至康居带回来的战利品,当然也可能是某个西域胡商卖来中国的!

然而无论她们从前是哪里人?出生何地?

如今皆已是汉家妇女!

皆已嫁汉人为妻妾,其丈夫也基本都是少府匠人、低阶官吏或者长安市民!

张越看着她们,再听着她们字正腔圆的雅语发音,如饮仙酿,若升天堂!

这才是正常的世界!

这才是正确的世界!

中国丈夫,就该多娶夷狄女子!

这既是生物的本能,也当是诸夏丈夫的义务与责任!

唯大棒方能兴邦,独后宫才可救国!

内心想着这些,张越就抬手道:“诸位夫人免礼!”

“今日尚要有劳诸位夫人!”

于是,让人将羊绒取来,又让公孙遗将准备好的物资与加工的器皿取来。

其实就是生石灰、明矾、碱土。

然后就是几把弓弦、一个特制的用尖锐铁钉做成的梳子。

此外还有大约五十余斤的羊毛。

张越命人用一个大桶,在其中倒入温水,放入石灰、明矾,最后加入羊绒。

又拿来几个大桶依次施为,最终将羊毛放入其中。

让女工们反复浆洗桶中的羊绒、羊毛,经过半个时辰,当桶内的水再洗不出污渍,羊毛与羊绒之中也看不到杂质。

便捞起来,掺入碱土,不断的糅搓。

最后经过清洗,将洗好的羊绒、羊毛放到干净的木板上平摊。

此时,这些原本杂乱、无序,根本没有任何美观可言的羊绒、羊毛洗净铅华,从灰姑娘摇身一变成为了小家碧玉。

但只是开始!

张越又令人将这些木板抬到室外空旷处,让其自由晾干。

约莫一个时辰后,当这些东西重新被拿进来的时候,每一个人都瞪大了眼睛!

特别是上官桀,呼吸忍不住的急促起来,喉咙更是不断吞咽着口水!

概因为,此时出现在他眼前的事物,已经光彩夺目,充满了诱人的味道。

它们是那么的美妙,那么的柔滑……

就像……就像……家里的名贵锦缎!

而,锦缎的价值……

上官桀低下头来,满心的欢喜!

太仆三十六苑,养有牛马羊等各种牲畜,以百万计算!

其中各色羊群少说几十万!

更不提还有属国、附庸部族的羊群……

若是将这些羊每年产的羊毛、羊绒都变成眼前的东西……

这收益……

“至少不下于盐铁所得!”

既是只是将原本东织室每年的那几万匹褐布、几千匹羁布的产量都以这种方式加工,恐怕也是价值数万万!

而钱是维系官僚机构威权的最重要资源—无论是扩大编制、扩张机构还是拉拢下属,给部下谋福利,都与五铢钱息息相关!

更不提当今天子,乃是出了名的认钱不认人!

谁能给他挣钱,谁就可以得宠!谁就可以得到权利!

张汤能够以廷尉的身份凌于三公之上,以御史大夫就硬怼满朝文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因为会搞钱!

平津献侯公孙弘能以布衣而为丞相,终其一生牢牢把握权力,让天下英雄俯首,除了善于迎合天子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会理财!

如今,财源就在眼前,谁能按捺?

便是公孙遗,也跃跃欲试!

女工们更是精神百倍,兴奋非常!

现在,连傻子也知道,一种全新的布帛即将加入市场!

说不定可以撼动丝绸的霸主地位!

但……

他们很快就发现,其实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张越让人用弓弦,在木板上弹起已经晾干的羊绒、羊毛。

这种后世弹棉花的技巧,不需要什么技术,只要耐心。

同时,张越命人拿着特制的铁梳子,当女工弹后,便用其梳理。

一则去掉残余杂质,一则使之变得易于纺纱。

如是三番,最终出现在人们面前的羊绒与羊毛,彻底变身,闪耀着属于黄金和五铢钱的光泽!

“太仆发了!”上官桀心中狂吼着,脸上更是青筋暴露,亢奋不已!

太仆衙门被公孙贺父子搞得一团乱麻!

虽然他千辛万苦的抓住了权力,开始慢慢的恢复元气,但是……太仆已经没有造血能力,每一个牧场,每一个马场,都已经凋敝,必须要从国库拿钱、与其他九卿抢资源,才能维系下去!

而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拿了大司农的钱,太仆天生就要不如大司农,用了丞相府的资源,丞相府打个喷嚏,太仆就要抖三抖!

哪像元狩、元鼎年间那个威风八面,手握数百万牲畜,战马数以十万计,别说九卿同僚了,那时候连丞相、将军也要有求于太仆!

而现在,上官桀知道,太仆荣光的回复就在眼前,就在这美丽迷人,柔顺丝滑,如同艺术品般干净整洁的毛料上,就在这些原本被弃之如敝屣的羊毛、羊绒身上!

如是可能,上官桀甚至想要对张越跪下来顶礼膜拜了!

救世主啊!

既是喊一声‘爸爸’也不为过!

第七百九十四节 入瓮(3)

公孙遗更是彻底傻掉了!

没办法,在汉室布帛远比五铢钱值钱、坚挺!

布帛更是国家储备最多的资源之一!

同时,布帛还是如今可以行之于天下的通用货币!

是西元前的美元!

每年,汉室通过丝绸之路对外销售数万至十几万匹的各色绫罗绸缎,换回大量黄金、皮毛、珠宝甚至是人口!

在西域,在葱岭以西,乃至于更遥远的未知世界,丝绸需求量就是一个无底洞!

巨大的需求与暴利,让整个国家食髓知味,更吸引了无数追逐利益而来的世界商人!

这才是为何汉匈战争能打到今天的原因之一—谁能在尝到每年净入黄金、珠宝、皮毛、牲畜价值数万万,相当于国家土地收入三成以上的贸易利润的滋味后罢手?

谁又能拒绝用丝绸洗劫世界黄金的机会?别说刘氏天子和汉家贵族了,就连那些在长安天天嚷嚷着‘莫如和亲便’的儒生,只要去一次居延,亲眼看到玉门关外延绵不绝的商旅,载着黄金珠宝皮毛美姬俏婢胡奴等物质的西域商人蜂拥而来,恐怕没几个还能坚持原本的主张!

这不需要懂什么经济学,就连乡下不识字的农民伯伯也能理解—没有人能拒绝有人提着大包小包往家里送钱!

这就是为什么匈奴必须死的原因—谁能容忍有人侵占本属于自己的利益!

而在中国,布帛更是通行一切的圣物!

很多偏远郡县的农民,不接受五铢钱,因为怕收到荚钱,也不认黄金,因为怕伪金,但布帛的话,那便没有任何问题了!

因为,布帛眼睛看的见,质量摸的着,好与不好,一眼可分辨!

更是生活必须品!家家户户都有需求,粮食还要怕腐烂、变质,布帛就没有这个担忧了,完全可以存起来,等候升值,可谓西元前最好的金融产品!

价值稳定、不怕贬值、需求广泛、有机会升值!

而汉室最大的布帛制造者,就是少府!

东西织室加上临淄的三服署,年产各色布帛约百万匹,占天下产量十分之一左右!

历代少府卿都是孜孜以求,想要扩大布帛产量!

不管是什么布帛种类!

因为少府不缺人工—只要有可能,东西织室马上就能将规模扩大两倍!

可惜,少府缺乏原料!

无论是丝绸的蚕丝还是麻布的苎麻仰或者其他布料的原料,都需要土地,甚至是良田来种植!

但,汉室连基本的粮食需求都无法完全满足,哪来条件大规模种桑植麻?

故而,历代少府都是抱憾而去。

但现在……

公孙遗知道,自己抓住了机会,得到了完成少府百年夙愿的机会!

羊绒、羊毛,皆是夷狄大量有产的资源!

无论是匈奴、乌恒、西羌还是丁零、西域,甚至汉家的河西四郡、河套地区,这些资源到处都是,而且浪费严重!

若将它们都织成布料……

公孙遗无法想象这个画面!

但少府起码可以增加一倍的布帛产量!

哪怕其只能买出粗麻布的价值,这恐怕也是价值十几万万甚至数十万万的产出!

更何况……这种布料的价值恐怕会超过丝绸!

有可能价比绸缎,成为新的市场宠儿!

……………………………

张越微笑的看着上官桀与公孙遗两人,他知道,汉家资源最多的两个官署已经入瓮!

太仆三十六苑,拥有官吏、牧奴、牧民、各类畜牧技术人员以十万计!

巅峰时,主宰战争走向,控制战争进程!

哪怕如今也依然是汉室战争机器的重要组成部分,更直接控制了部分军费!

至于少府……

自秦以来,祂就是耕战的象征,军国的动力源泉!

哪怕现在已经被阉割过数次,职能和能量大大削弱,也依然可以排入中国封建王朝战斗力最强的前十机构,能超越祂的官僚组织屈指可数,可能也就锦衣卫、东厂、西厂等威名赫赫的机构可以一争长短!

但问题是……

少府乃是拥有自身造血能力,甚至拥有独力发动战争的军民一体,在商君耕战思想指导下建立起来的暴力机构!

祂既是战争机器,也是生产机器!

是毁灭者,也是创造者!

哪像后世那些跛脚侠,被人处处限制?

少府连丞相、九卿也可以不管!

祂只听命于君王,是为君王意志服务的机构!

而现在,张越用羊毛与羊绒,绑架了这两个机构!

而这两个官署合起来,已经相当于后世米帝的军工复合体的原始形态了!

祂们已经可以为战争代言!

……………

在上官桀与公孙遗的注视下,数十名女工分工合作,以非常熟练的手法,将羊绒、羊毛用手摇纺纱车,捻成细纱绳。

当第一条羊绒纱线被纺出,张越快步上前,取来手上,得意洋洋的拿起来,轻轻用力拉直,又绕在手指感受了一下。

丝绸般柔滑,又不失毛料的质感!

作为后世最知名的毛料,羊绒制品长期霸占奢侈品宝座,不是没有原因的!

祂保暖性能绝佳,又具有极强的舒适性,甚至还可以与丝绸制品比拼轻薄。

纵然是寒冬季节,穿上一件不足两百克的纯羊绒内衣,就足可傲立寒霜之中!

张越将细纱递给上官桀与公孙遗,两人接过手中,仔细端详,只是片刻便瞪大了眼睛!

因为他们知道新的王座已经升起!

从此,绸缎锦绣不再独霸江湖!

更关键的还是,这种布匹不会与丝绸抢市场!

绸缎是夏秋服,而毛料乃是冬春服!

“从前总有儒生说:漠北寒苦,莫南凋敝,中国不能居,得之无用……从今以后。怕是无人敢再言于此!”上官桀沉声感慨着。

公孙遗无比赞同的道:“太仆所言极是……依我之见,此事恐怕影响不止于此!”

公孙遗抓着手中细纱,眼中无比狂热!

因为他看到了希望,耕战复起的希望!

商君体系为何破产?

因为一统六国后没有了敌人!

秦始皇南征百越,北伐匈奴,都是企图为耕战续命!

但,无论匈奴还是百越皆是穷光蛋,抢不到东西,也拿不到土地分给将士!

于是耕战再无以为继,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彻底崩溃!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完全不一样了!

第七百九十五节 节操丧失

日暮之时,第一匹用羊绒织成的布料终于面世!

隔后不久,第一匹全新概念的羊毛布也被织成!

当它们被拿到上官桀和公孙遗面前的时候,这两位汉家九卿就像看着绝世美人的色鬼一般,不停的吞咽着口水!

哪怕是旁观者,不懂什么经济的任安也是一副痴汉模样!

没办法,因为此刻,这两匹毛料就是这世界最漂亮的宝贝!

它们是那么的有光泽,宛如少女的胴体,充满致命诱惑!

又是如此的柔顺,如此的细腻,如此的精致……

特别是那羊绒布料,摸着宛如触摸一位绝代佳人的身体,那种感觉,无与伦比!

“此乃宝物也!”上官桀道:“当立刻敬献陛下!”

“然!”公孙遗捧着手上的羊毛布料,无比激动:“除陛下外何人可居此宝?”

他们眼中已经看到了无穷无尽的五铢钱滚滚而来,更见到了一个辉煌大世正在徐徐降临!

从此,漠北再非寒苦之地!

从此,漠南将成为汉家牧场!

那河西四郡、河套乃至于西海冻土,将迎来源源不断地贵族与移民!

已经不再需要国家强制迁移了,人民会跟随财富的脚步尾随而来!

作为汉家高层,精英人物,上官桀与公孙遗太了解诸夏人民,特别是诸夏贵族的性格了!

只要有利可图,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

在民间,乡党们会公开歧视那些贫困的邻居!正所谓:凡人不能推择为士,又不能治生为商贾,则为乡党所耻!

名臣朱买臣就因为穷,被发妻踹出家门!为乡党所哄笑!

号称要‘倒行逆施’的主父偃,其心理之所以扭曲,也与年轻时因为穷而备受耻笑与歧视有关!

至于士大夫贵族……

“君子耻贫贱而乐富贵”这已经是很多人的口头禅了!

什么富贵不能屈,贫贱不能移?

抱歉,几乎全天下都接受一个设定:丈夫当时富贵,则百恶灭除!光耀荣华!贫贱之时何足累也?!

故而平民百姓得子嫁娶丧葬,皆祷告于宗祠,祈求祖先神明保佑自己家族‘长生大富’或者干脆祈祷神明保佑自己‘日就富贵’。

商人就更实际了,直接刻其印信,绝大多数商人的私人印信上都会有:‘贾万’‘宜贾市’‘家大富’等铭文在侧!

士大夫贵族更直接,走进大部分人的家宅,在屏风上,在屋檐下,在墙角,在香炉,在灯台,随处可见诸如‘富贵且昌’、‘富贵安乐’、‘富贵吉羊’的文字。

或用小纂或以隶书,贵族甚至恨不得在地窖和厕所也刻上这些文字!

这也就造成了汉家贵族们残暴、冷血与无情的本性!

自高帝以来刨除掉那些死于政治斗争的列侯,其他被诛者有七成是因为经济犯罪!

强买强卖、欺行霸市、放高利贷、违规征发人民为自己工作……

而这些人的数量加起来超过了三位数!

其中,甚至有着宗室乃至于诸侯王!

嚷嚷着‘君子不言利’的儒家鸿儒也不能幸免于难……

譬如说,谷梁学派的江先生门下那几位为江充逮住的高徒!

以及郁夷县的‘君子’们……

更不提,这毛料布帛的出现,将释放出大量土地,使之可以投入粮食生产中这种傻子都知道利国利民的好事!

故而,上官桀与公孙遗一刻也不想停留,立刻簇拥着张越,向着建章宫而去!

…………………

于是,十二月的最后几天,整个长安城都流传着一个传说:侍中张子重学会了仙人之术,可以点石成金!

此事,立刻就让整个长安沸腾,八卦党们全体出动,到处打探。

长安人民于是得到了更多讯息。

但相关故事缺越来越离奇,也越来越荒诞。

有人说,张蚩尤在少府睁开额间神目,驱使鬼神为天子找到了聚宝盆!

这个宝贝,每日都会产生数以百金的黄金!

少府只需要拿着盘在聚宝盆下面接掉落的金沙就行了!

也有人说,张蚩尤找到的不是聚宝盆,而是一座永不枯竭的金山!

更有人说,其实是太一显灵,由侍中张子重之手,赐给天子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在无数传说中,人民眼花缭乱,根本分辨不清!

而戚里的建文君府,毫无意外,成为了全城焦点!

数不清的游侠、商贾、方士,日夜守候建文君府邸前的大道,想要求得仙法密术者,不知凡几!

想要拜入门墙者,更是如过江之鲫!

没办法,无论是聚宝盆还是点石成金或者金山,皆是汉代人民的最终幻想!

几可与后世的重生、系统相提并论!

但,在这一片喧哗中,高层的权贵,全部不动声色的行动起来!

首先,长安城中善织造的女工身价节节上升。

其雇佣费用,在短短数日内上涨了三成!

面对挥舞着五铢钱挖角的权贵,寻常商贾不堪一击!

短短数日中,长安城的大小织造作坊女工流失率达到七成!

然后就是技术工匠,也出现了哄抢!

举凡会造纺纱车和织机的木匠皆被挖角!

如是技术精湛者,甚至拿到了年俸数万钱的聘约!

在这鸡飞狗跳之中,长安的中小织造作坊,惨遭一夜被人挖光全部熟练女工与匠人的遭遇!

可悲的是大部分人都没有反抗能力!

甚至连抗议的力气也没有!

也是直到此时,很多人才回过味来!

原来……什么仙法、宝物,都只是烟雾弹,一个幌子!

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韩淮阴的故技!然而知道又能如何?

现在已经晚了!

权贵以泰山压顶之势,强势入场,就算当时知道,谁能反抗?谁敢反抗?

韭菜,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地位!

既然无法反抗,那就只能默默呻吟……

不过,这也令人明白,很可能织造业将要大兴!

于是,长安商人们红着眼睛,将视线投向了洛阳,投向了三河……

既然自己被人割了韭菜,自然只好去欺负那些不如自己的韭菜!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从来如此!

第七百九十六节

当晨曦投下第一缕光线,落在建章宫的宫墙上的时候,延和二年已经到来!

虽然天下人民迄今仍然未适应和接受春正月为新年伊始的设计,但士大夫、贵族却对此兴致盎然!

春秋曰:春正月王天下大一统!

自儒学兴盛,春秋学派崛起,正月便有了不一样的含义!

然后从学术界向政坛延伸,然后立刻成为政治正确!

但凡不傻的人,都会自动自觉跟上形势!

哪怕是太初以前,颛顼历还在施行,官员贵族就已经很有觉悟的将正月初一当成盛大节日!

而在今天……

建章宫门下,比往年更加热闹。

数不清的公卿列侯,都已经聚集在一起,就连好几位十余年未出现的老大人也是驻着鸠杖,带着天子御赐佩剑出现在此!

其中,甚至有着几位元狩名臣!

譬如,曾在公孙弘为相时担任大鸿鸬的庄文。

也如曾拜为前将军的李勋。

以及……曾与已故的牧丘恬侯石庆共事的故御史大夫王卿。

这几位老臣如今已经难得出来,更不提身穿朝服,出现在宫门口了!

世人唯一能获知他们近况的方法,就是看天子每年遣使慰问的次数。

若某位老臣家忽然被使者密集造访,那么十之**,这位老臣可能已经油尽灯枯,不久于人世。

反之则不必太为他担心!

而老臣们也是很识相,若非必要,轻易不会出现在人前,概因为大家心知肚明,当今天子很不喜欢有人倚老卖老,指点江山。

但今天,这些老臣却集体出现!

这让官员诧异不已!

“王老已经十三年未上朝了吧!”有人惊讶的说着。

“庄公也有七年未出现过了……”有认识庄文的贵族感慨万千!

“嘿!”有知道内情的人冷笑不已:“几个老骨头,闻到肉味就都跑出来了!”

几位列侯更是如临大敌一般,看向那几位老臣,眼中戒备非常!

可没有人愿意,自己盘中的美食被别人叼走!

…………

而在人群之前,老臣们却被九卿大臣如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人人皆以子侄自居,便是丞相刘屈旄也要长身相拜,口称晚辈!

不止是因为这些都是老臣,皆为元老,推崇孝道的汉室,这些老臣天然有着特权!

即使天子在前也不需跪拜,甚至还有人拥有特赐的三大特权之一。

譬如王卿便被恩许可:赞拜不名!

而庄文则获准可以‘入朝不趋’,这是为了奖励其任大鸿胪时为大宛战争胜利作出的贡献。

更是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些老臣在天子面前还是有些影响力的!

成事可能不足,但败事绰绰有余!

所以基本的尊重和奉承是有的。

不过,内心之中却不乏mmp者!

没办法!

这些老臣现在跳出来就是在与大家抢肉吃,万一被抢走,这该与谁诉苦?

“陛下有诏:百官入觐!”随着郭穰一声宣读,文武大臣连忙全部自动自觉的排好队列,沿着台阶,拾阶而上。

……………………

玉堂殿后殿之中,天子正一脸欣喜的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天子十二琉垂下,充耳在侧。

脸色红润有泽,甚至隐隐有些富态。

这让他对今年养生的成果非常满意!

他依然记得八个月前,自己连镜子都不敢照!

每一天都感觉自己日渐衰老的身体越发虚弱!

但现在不一样了!

每一天都在变好,身体、精神、意志、注意力,一天天的变好!

有时候甚至堪比年轻的时候!

到得现在,皮肤甚至有了光泽,脸颊也不再消瘦,有了肉感,看上去一下子就年轻了好几岁!

“这张子重真乃天赐也!”天子摸着胡须,面带微笑,然后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的衣服。

依然是传统的天子冕服,玄衣熏裳,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萦绕其间,气度非凡!

但,与往年不一样的是,在冕服内换了新的内衣!

一种用羊绒织成的内衣,轻薄、舒适、温暖…

让他哪怕是在这寒冬之时也依旧可以感受到身体的温度,而非过去一般,总是觉得身上冷!

脚上也穿上了羊绒袜子,一样的舒适、温暖!

“此真宝物也!”天子伸手摸了摸内衣的衣领,颇为欢喜。

“陛下!”这时作为奉车都尉的霍光走进来,顿首而拜:“群臣已至大殿,还请陛下移驾!”

“知道了!”天子张开双手,让宫女为他系上绶带。

“对了…”天子忽然扭头问道:“朕听说有些元老今日也来了?”

霍光一听立刻跪下来拜道:“陛下圣明!”却不再言语,因为霍光太了解当今这位天子了!

这位陛下念旧,但在同时憎恨他人倚老卖老乃至于操纵朝政!

故而,他在外人眼里喜怒无常,然而事实上,这位陛下不是喜怒无常,只是爱憎分明而已,起码霍光是这么觉得的。

果不其然,如霍光所料一般,天子冷笑两声,道:“朕还以为朕老朽了呢!想不到英雄所见略同啊!”

霍光虽没有回答,但实则已经回答了。

不提具体人名,就是告诉天子所有人都来了!

这让天子怒火中烧,这要换了去年这个时候,天子已经下诏勒令元老们回家养病了!

但现在,他却是饶有兴致,甚至跃跃欲试!

他想向世界和天下证明他还未老!

“霍奉车!”天子笑着吩咐:“去叫侍中张子重来!”

“敢问陛下圣意?”霍光叩首问道,有些瑟瑟发抖!

“放心!”天子微笑着,如春风和煦:“朕只是想让侍中宿卫上朝而已!”

有人以为他老了,好!

那就让他们亲眼看看他们的天子是何等威武吧!

而那位侍中官是最好的陪衬与衬托者!

霍光听着却是震撼无比!

因为过去十几年来,服侍天子登朝,位列左右的大臣从来都是他霍光!

但现在这份荣誉,却属于别人了!

一个曾经霍光眼里的小弟,不错的年轻人,以及搅浑局势的鲶鱼!

但现在……

一切面目全非,霍光有些恍惚……

要不是那个侍中官马上就要披挂上阵,霍光此刻已经崩溃!

纵然如此,他依然感觉很苦涩很苦涩,心里难受非常!

第七百九十七节 霍光的手段

“侍中公安………”一路走来,沿途无数宦官纷纷停下脚步,躬身致敬。

这如张越真是感慨不已!

如今,羊绒、羊毛布料的事情,基本已经为高层所知,甚至有人拿到了实物。

由之涟漪不断,甚至有形成海啸之势!

连赵破奴都派人入宫,旁敲侧击的打听着此事,想要捞上一笔!

而整个军功贵族集团,更是彻底疯魔!

羊绒是什么?他们可能理解不了,也没有认知,但羊毛谁不知道?!

在整个北方,尤其是陇右、上代、河西、河套地区,汉家除了太仆牧场,还有大量的牧民,其放牧牲畜多以牛羊为主!

特别是羊!

但过去,牧羊所得微乎其微,远远比不上土地,更不提经商。

故而,北方寒苦,不能与齐鲁江南富庶之地比拟,更无法与中央膏腴相提并论!

北方豪杰,虽然英雄盖世,对此也只能无能为力!

但现在……

军功贵族们发现,自己还像是守着金山在乞讨!

羊毛纺织大有可为!

于是,无论是想要趁势发财的人,还是想要为家乡父老谋福利的人,都已按捺不住!

有拿到羊毛布料的将军,甚至已经喊出了‘乌恒有二心,臣请诛之,以敬效尤’的话!

恐怖的事随即出现—居然没有人反驳和攻击这位将军!

纵然学术界也是一片沉默,哪怕是那些曾经高喊‘莫如和亲便’的古文学者,也是没有任何动作!

这让张越真是震撼不已!

五铢钱的魔力居然有这么大?

但仔细想想,貌似确实如此!

曼尼大神,如连这点魔力都没有,还怎么混啊?

要知道在后世曼尼大神可以让黑的变成白的,令罪恶变为慈善,使恶棍成为英雄,人渣变成偶像,让人闭嘴更是简单至今!

旁的不说,很多人的帖子莫名其妙消失就是明证!

现在,曼尼大神不过是稍稍发力而已!

“张贤弟!”远处忽然传来霍光的声音,张越回过头去,迎向走来的霍光,拱手作揖:“见过兄长!”

“兄长不在陛下身边侍奉?”张越颇为疑惑。

他当了快七个月侍中官,自然早就知道,从太初至今,霍光就是雷打不动的侍奉天子上朝的近侍官!

无人能取代其位置!

霍光一听,脸色有些尴尬,勉强挤出笑容,道:“贤弟,陛下有诏:命侍中张子重随驾上朝!”

张越一听愣了,看着霍光满脸不可思议,这才让霍光心里好受些。

随驾上朝,这可是汉室近臣的最高荣誉!

旁的不说,随驾之臣,立于帷幄,朝中上下人人可以见到。

这就是最好的地位证明!

更是最强的权力!

霍光能够成为汉家三公九卿之外最显赫的大臣,也是仗此之功!

但现在……

这个荣誉却成为眼前年轻人的了!

霍光心里面五味陈杂!

好在他可能也只能霸占这一次,而且非是他本意—虽然此事可能更可怕!

“必须想办法让他快点去边塞了!”霍光心里面想着,琢磨着:“最好像李广利一样不要回来了!”

但表面上依然是微笑不已:“贤弟随我来吧……”

便领着张越向后殿而去,一路上不断传授和教导各项注意事项与经验心得,完全看不出有任何不满或者不喜的样子。

但张越反而担心起来。

霍光可是历史书上的权臣!威名赫赫可与伊尹相提并论的人物。

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将喜怒表现出来的。

更不会有什么任性的心理!

但就是这样,张越才有些担心!

若开罪了霍光,从此交恶,未来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

霍光不是纨绔子,更非小年轻。

他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而政治家最擅长的就是持久对抗,不计较一城一地得失。

于是,张越找了个机会,对霍光解释:“兄长见谅,今日陛下诏命,愚弟全然不知…也实不愿如此…”

霍光听着,很自然的点点头:“愚兄知道,也并未怪罪贤弟……”

只是很不舒服而已!

明明是自己先的,当侍中也好,为随驾也罢!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会养生真的很了不起吗?

霍光愤愤不平,心绪实难平静!

若对方不是张越,他已经在琢磨着动手了!

能稳稳的坐在奉车都尉的位置上,二十余年没有人敢争,霍光靠的当然不是什么人品、道德。

他也不是什么矫情的文青或者白莲花!

作为政治家,霍光这二十多年早就明白了,故事里面都是骗人的!

从来就没有什么人能靠着道德人品做官理政,治国为官治世如治兵,从来都是慈不掌兵!

可偏偏对方是张子重张蚩尤!

这就太尴尬了!

霍光估算过了,心里面明白真的与此人交恶,自己必败无疑!

因为,这个年轻晚辈虽然为官不过半年,但朋友知己已不比他少了!

在天子面前,地位也是超过自己!

更夸张的是—连皇后、太子也都觉得这个年轻侍中是自己人!

更不提,这张子重还是公羊学派的未来!

很快就要成为董江都的再传弟子!

而公羊学派………

看似内部一片混乱,山头林立,彼此之间矛盾重重。

但……

连汉室的农民也知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道理!

若有人要搞张子重,他们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基于此,别说张越没有得罪霍光,就算有,霍光也不会公开表示,甚至不会有行动!

除非张越公开与之作对!

毕竟,小孩子才关心是非,而成年人只在乎得失!

张越听着,虽然不是很相信,但既然霍光这样说了,那么影响就算有,也不会很大!

于是道:“兄长宽宏!”

霍光听着笑了笑,忽然道:“我闻贤弟有嫂妹,温柔贤淑,有古淑女之德,恰好愚兄有女,虽稍长几岁,甚为顽劣,然本性尚好,若贤弟不嫌弃愚兄顽女粗鄙,愚兄请以顽女为贤弟嫂妹之伴!”

这就是霍光多年的政治智慧了!

假如奈何不得的人,就变成朋友!

而加深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送妹子!

就像他把女儿嫁给上官桀的儿子,又让长子娶了桑弘羊的女儿…

政治联姻是最可靠的手段之一!

错非霍光知道张越是被天子看中的人,早就提议联姻了!

如今,却也不迟!

第七百九十八节 野心

张越迷迷糊糊的被霍光带到了天子面前,行礼问安后,立刻便有侍女上前,为张越整理穿着。

只是,张越内心却一直混乱不堪!

霍光的女儿?

好吧!

历史上最出名的就是那位霍皇后了!

跋扈!善妒!占有欲极强!

宣帝许皇后被其毒杀!

在后世的价值观来看,这位霍皇后说不定可以评为女权斗士!

但在如今这个社会……

当然了,霍光提议的那个女儿,肯定不是那位霍皇后—她起码还要好几年才能出生!

但问题是,从这个皇后身上足以看出,霍光的教育方式,至少对于女儿,这个与伊尹并论的权臣显然是用富养娇惯的方式在教育!

更麻烦的是:从霍光介绍的情况来看,这个女儿肯定是其亡妻东闾氏所出!

全长安都知道,奉车都尉霍光有多么宝爱和敬重那位已故的结发妻子!

他们的故事,是当代的传奇!

甚至,就连历史书上也不得不提及一笔!

错非霍光死后,全族被诛,霍氏成为一个禁忌持续到王莽时代,说不定霍光与其原配的故事会被编为歌剧、戏曲传唱千年!

所以,张越慌的要命!

霍光的意思他还不懂?

天子的打算,长安城那个不知道?

而按照传统,天子嫁女一妻九滕!

滕妾配备的阵容豪华无比!

按照周制,滕以姑侄为配,就是表姐表妹堂姐堂妹为其陪嫁!

后世影视剧里就有很多这样的例子!

譬如芈月传、大秦帝国三部曲等!

而在汉代,情况相差无几,贵族嫁女一般都是塞一帮同姓姐妹或者亲戚过去。

这是为了给女儿撑场面!

这也就造成了汉代贵族士大夫家庭二元体系的结构!

强势的正妻将其丈夫训成哈士奇的比比皆是。

而皇帝嫁女,声势远超他人!

不仅仅会从宗室之中选取陪嫁,还会自大臣家里选女子以饰。

这当然是为了给公主撑场面的!

毕竟汉天子一般不嫁女儿,只尚公主!

而一旦嫁女,必是为了笼络重臣!

如当年平阳公主嫁长平烈侯!

以及当初高帝将鲁元公主嫁给赵王张敖。

哪一次不是这样?

以霍光的地位,只要他想,让其女儿进入滕妾名单,非常轻松!

也不会被人说闲话!

盖公主滕妾地位非同凡响!

不信,你看看那几位与平阳公主一起嫁给卫青的女子?

有诸侯王女,也有丞相、列侯嫡女!

谁觉得惭愧了?

哪一个不是荣耀非常,以为脸上有光?

能为帝姬出嫁滕妾,且是天子心头肉,皇后掌中宝的帝姬滕妾,其地位至少相当于一般的宗室女。

更不提,滕妾虽是妾,却相当于半妻,拥有各种权力。

也正是因此,张越才慌!

他可不想将来面对一个修罗场,更不愿意看到南信和柔娘成为那种点满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技能的撕逼高手!

故而,一直到玉堂殿前的时候,他都是恍惚的。

没办法!

因为张越知道,范明友就被其妻训成了哈士奇!

别看这位护羌校尉在外一副很有英雄气概的样子,但只要听到或者听说家里妻子有事,立刻秒回!

……………

“侍中公…侍中公…”好在,郭穰发现了这个事情,急忙提醒:“陛下要登朝了,还请侍中公称警………”

张越连忙回过神来,对郭穰道了一声谢,然后提起斧钺,走到前面,为天子开路,同时大喝一声:“陛下临朝!警!”

按照制度,皇帝出行或者登场要有人称警,这也是诸夏民族的传统,以示天下不忘战事与危机。

一路前行开路,天子撵车紧随其后。

这个事情,技术要求很低,至少张越做的得心应手。

但,当他从后殿的通道走到玉堂殿的大殿回廊,从高高的御廊上俯瞰殿中密密麻麻的文武群臣时,张越感觉自己的心脏不争气的跳动了起来!

特别是,当天子撵车停到御座前方,文武大臣集体恭拜:“臣等恭迎陛下临朝!吾皇万寿无疆!”

冲天的声浪,席卷而来,好似潮汐,势不可挡!

在张越角度看上去,此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俯首膜拜!

整个世界都在低头,都在臣服!

事实也是如此!

今天的玉堂殿集中了几乎所有在京两千石、列侯、九卿有司的主要官员!

更有着大批边塞将军、郡守、诸侯王使者!

虽然不能与十月大朝议相提并论,但也算是帝国统治阶级的全体大会了!

而让张越兴奋或者说恐惧的是:他发现自己喜欢这种场面与感觉!

骑最烈的马,睡最漂亮的女人,占有最好的资源,得到最大的权力……

这本是男人的天性!

更是生物的本能!

而张越又是来自后世之人,爱国思想爆棚,民族观念坚固,唯独对皇权没有太大敬畏之心。也缺乏尊重。

这就更加放大了这种感觉!

在某一瞬间,他甚至生出:吾可取而代之这样的念头。

还好他醒悟的快,立刻低下头来,走到撵车前,扶着天子,走向御座。

“每一个穿越者都是野心家、篡国大盗……”张越心里叹着:“只要有可能,恐怕没有人会愚忠一家一姓!”

西游记的孙悟空都知道,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

何况接受了后世数十年教育与社会熏陶的穿越者?

“还好……”张越低着头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御座,将内心的冲动压抑下来,埋葬自己的野心,抹杀掉那些恐怖的念头。

倒不是他不能,而是他不想!

若换一个朝代,换一个皇帝,他或许会做。

但,这是大汉!

这是汉武天子!

用鲜血与英武,照耀后世的王朝与君王!

是英雄与梦想之地!

后世之人自称汉人,可见其影响之深远!

故而张越不愿!

他只愿,这大汉帝国,如日中天,君临四海,宰决地球!

而且………

“我可是要征服世界的男人!”张越握紧了拳头:“可没有这么多闲工夫去玩拉拢、下套、牵制、架空、挑拨的游戏……”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想要征服世界,就很难再把精力用在内斗上了。

只要未来的刘氏君王不给他拖后腿就行啦!

当然若有人想造反……

张越也不介意学伊尹放太甲于彤宫的故事!

第七百九十九节 漩涡(1)

“诸卿免礼!赐座!”天子端坐于上,轻声吩咐。

“臣等谢陛下!”丞相刘屈旄领头拜谢。

群臣再三顿首,于是各自落座玉堂殿两侧。

一位位列侯,临襟正坐,一位位公卿执唿而坐。

一时间满殿衣冠,皆若君子。

这也是正月朝的传统了!

春秋王正月,大一统!

既然是王天下,自然要施雨露以润天下!

更不提,当今天子正是正月即位的!

这就更要粉饰太平,哪怕前线已经在开战,长安朝堂也不会听到半个与战争相关的议论!

最多就是,散朝后丞相召集九卿有司,议论一番,然后将议论过程与结果上禀天子!

故而,在今天这个朝会上,哪怕是最鹰派的将军也不会吐出半个与战争相关的字词!

这就是政治!

为了正确,而选择当瞎子、聋子、傻子和白痴的政治!

古往今来,始终如此!

故而,朝会一开始,就是一个欢乐祥和安定团结的大会。

丞相刘屈旄首先报告了,过去一年因为圣天子之故,发生的各种吉利事情,什么多穗禾啊灵芝啊祥云啊……

反正,就是上苍充分认知到了当今天子的统治的仁德之处,所以祥瑞频出。

然后九卿有司、御史台下属的刺史部官员纷纷跟进,大谈特谈各种祥瑞、灵异之事,中心思想自然只有一个—刘氏统治前所未有的稳固,大汉王朝顺天应人,祖宗基业必将万万年!

听的张越都要打瞌睡了!

这时他终于怀念cctv的新闻联播了。

最起码,新闻联播可以了解天下大事,知道世界变化,掌握政策走向,但现在这些公卿们算什么?

相声也不是这么讲的吧?

捧哏逗哏都没有,只是一味的举证祥瑞,这样你们不烦吗?

但,公卿们看上去非但不烦,反而很高兴,特别是在看到天子脸上露出的笑容后,他们的兴致就更加浓烈起来。

也是直到这时,张越才终于发现,天子特别享受这样的时刻!

群臣的吹捧,天下的恭维,让他都有些飘飘然了。

张越站在一旁很尴尬。

这让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貌似也这样吹捧和忽悠过一个退休领导……

虽然套路不一样,但其实目的差不多。

张越微微抬头,看了看御座上的天子,暗想:“陛下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吗?”

仔细想想,张越觉得他是知道的。

甚至很可能明白这些都是骗人的。

但……

这个世界上谁不喜欢听好话?谁不想被人拍马?

休说是西元前的封建帝王了,后世饱受教育和培养的精英们,不也常常被马屁精们攻陷?

你我皆凡人,岂能无需求?

而精神需求也是需求!

一念及此,张越的心神更加放松,再无紧张与拘谨。

曾经看过的里的帝王将相算无遗策的形象已经淡漠,他已经明白,其实无论什么时候,所谓帝王将相,只是掌握的资源与权力比普通人多,同时善于在政治层面上活动的凡人而已。

刘邦、刘恒、李世民、朱元璋只是其中的异数!

就像诸葛亮,一个时代能出一个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扎堆出现,不是乱世就是盛世!

……………

群臣的阿谀与吹捧,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看上去可能还会持续下去。

但就在此时一个文官悄然出列,持笏拜道:“臣太子洗马阅恭问圣安,启奏陛下:今太子离京,国无元储,为免夷狄之轻中国,臣万死!请立太孙!”

话一出口,满殿震惊,所有大臣都跟傻子一样看向此人!

张越更是不可思议的抬起头来,眼睛大大的瞪起来,几欲吃人!

“蠢货!”张越握紧拳头,死死的盯着那人,那个太子洗马,恨不得将之撕碎!

因为,此人是一个自曝步兵!

就像先帝废粟太子,导火线就是一个叫王恢的人在朝会上打着母以子贵的旗号请立皇后!

引发先帝的怒火,终于杀母废子!

而那王恢也因之下狱死!

只是……

那王恢到底是谁的人?

这就成为了悬案,反正以世人所知,王恢和粟氏没有什么来往,反倒经常为田家座上宾!

故而,在张越眼中,这个忽然蹦出来的所谓太子洗马也是与王恢一般的角色!

盖因为他挑战的是一个君王的底线!

朕给你的,你才能要!

朕不给你,别伸爪子!

像现在这个官员,在这样的场合忽然来这么一出拙劣的表演,传出去对于刘氏和刘进形象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老爹去了洛阳,儿子就迫不及待的想要上位?

你刘家要脸吗?

你刘进就这么想当太孙?

孝道不要了?

天下人可不会管,此事究竟是谁指使的!

他们只会知道,有人公开请立太孙,而刘进是受益人。

事情虽然简单,但影响恶劣。

即使天子不计较,刘据也不计较,太子的大臣与支持者呢?

天子身边的人呢?

政治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游戏,而是一个团队、一个利益集团的游戏。

更可怕的是,今天刘进不在—因太子南下,为了避嫌,刘进没有来此!

这就连个立刻划清界限的机会也没有了!

“是谁在谋划这等毒策?”张越脸色阴冷的来回扫视着全场,他知道自己遇到大麻烦了!

而那个洗马却是浑然不顾全场的惊骇再拜道:“蚤立储君,所以重宗庙,此太宗所以立先帝!立储以贤,此先帝所以立陛下!”

“今长孙殿下,允文允武,德穆昭昭,天下皆以为贤,臣以为宜当立为太孙,以承宗庙!”

“该死!”张越咬紧牙关,恶狠狠的盯着这个家伙,现在他确信这个混蛋就是来自曝的!

用他的命来换刘进不能被立!

而且,这是一个精心设计,挑选了时间的阴谋!

现在……

张越回过头去,看向天子,他只能祈祷,这位陛下不要被这么简单的计谋套住,只能祈祷天子能够冷静!

而天子脸上,却是仿佛凝结寒霜,胡须微颤,显然已经是怒极!

在一片寂静中,他缓缓起身,看向那个太子洗马,不怒自威!

第八百节

天子的怒意,自然每一个人都能看到。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事实上,这种拙劣的戏法,每一个人都知道,可以被轻易看穿!

问题是,皇室从来都是敏感的!

将简单问题复杂化,从来都是皇帝的拿手好戏!

尤其当今天子,最近数年疑心病越来越重!

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等待着天子的决定!

即使张越也只能低下头跟,等候天子发话。

这种感觉很难受,很难受!

终于,好像过一个实际那么漫长的时间后,天子站了起来。

张越立刻持斧跟进。

“呵呵…”天子看向那个官员,问道:“汝何人?”

“臣太子洗马李阅!”那人昂起头,满脸正义,眼睛死死的看着在天子身旁的张越。

此刻他心中回荡着孟子的教训: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此刻他觉得自己便是商之比干,吴之伍员,正义属于他,千百年后后人将为他今日的行为顶礼膜拜、歌颂!

因他拯救了世界,避免了整个世界重回那黑暗、疯癫的旧秦,甚至滑落到更深的底层,坠入无边深渊!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为了仁义,他愿付出所有!

于是,他顿首再拜:“微臣深以为陛下宜当立长孙为太孙,以继社稷,以承宗庙!”

张越微微抬眼,看向了此人。

他记起来了,这人是太子刘据身边的墨客,以诗赋闻名,据说很是忧国忧民,人品更是高洁,乃是太子身边少数不贪不拿之人!

但是,现在他却化身为自曝步兵,意图用他的命换些东西!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有些时候越拙劣的表演越致命!

就像现在,这个人一个人一条命,硬生生的给张越出了一个难题!

这个事情一个处理不好,就会引发一个超级漩涡!

将朝野内外的人全部卷进来,说不定还会上演一出西汉版的大礼仪之争!

朝臣面对天子、太子、太孙,怎么抉择呢?

这将使得原本设定好的平稳过渡,变成一场灾难!

毕竟,权力面前无父子!

尤其是君权!

自古以来,围绕于此,父子相残,手足相杀的事情还少吗?

旁的不说,临江临江哀王、河间献王怎么死的?

谁敢忘记?

太宗皇帝在入继之前,在代国有五个儿子,先帝只是老四,那么问题来了,太宗的前三子怎么死的?

那可不是孩子,都是成年的男子,而且是连续死的!

而此事一出,哪怕处理好了,父子之间还能和过去一样信任?

即使是,他们能确定?

刘进会不去想,这个人是他父亲派来害自己的?

刘据不会思考,这个人是不是刘进唆使的?

毕竟,逻辑有正反,怎么想都有可能!

而人心隔肚皮,纵然父子、夫妻,谁能真的知道对方的想法?

而这就是皇室的黑暗森林法则!

当没有信任为基础,每一个人都是带枪的猎人!

在遇到对方时,谁也不知道他会张开双臂拥抱,还是举枪射击。

所以,就会有人先下手为强!

李唐的太子和皇帝,就是这样!

为了不被人玩又一次玄武门之变,所以,李唐皇帝干脆不给儿子机会!

于是就互相砍来砍去!

…………

“李卿真的是忧国忧民啊!”就听着天子冷笑着:“朕怎么从前就没有发现李卿这样的‘人才’呢!”

“臣不敢!”李阅顿首拜道:“臣不过是尽职守则而已!”

“好一个尽职守则!”天子脸色苍白,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汝为太子臣,居然还有心思插手国家立太孙的事情!”

李阅迅速拜道:“臣虽是太子臣,却也是陛下臣,不敢不为天下、社稷、宗庙思量!”

他已知自己下场!

但他毫无悔意,更无畏惧之情,因他知道自己是正义的!

就像子路,明知道是死,毅然前往!

也如伍员、比干,赤胆忠心!

为了理想与信念,此身何所惜?

李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眼角的余光瞥着天子身边的张越。

“贼子!休想扭转大势!”李阅心中发誓。

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目的何在!

所以,他如今爆发出来的力量,无比猛烈,连张越也感觉到了危险!

但他想不通,这个李阅到底图什么!

他这样做,无论结果如何,全家被诛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更将连坐三族,他的亲戚这辈子也休想出人头地!这是辈子都别想做官哪怕只是一个佐吏官!

说不定还要连累师兄弟们!

这明显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押上所有的赌博,而所得却不成比例!

但在李阅看来,这个代价非常值!

因为,他在拯救世界!

阻止继续堕落,滑向不可知的深渊!

“百五十年前,暴秦所以能逞威,乃是以军功勋爵名田宅为本……”

“当其鼎盛之时,百姓为其钳制,人民被其打压,文人儒生不如狗,粗鄙武夫宰朝堂!”

“我怎么可能坐视这一切重演,坐视仁义道德为羊毛、羊绒所代?”

李阅心里大声呐喊着,脸色更是潮红不已。

“更有那公考!”

“斯文扫地,令士子与粗鄙相伴,为杂学做事!”

李阅想着此时,心绪更加激动!

羊毛羊绒还只是可能会让暴秦借尸还魂。

公考之制度,却是在挖士大夫的根!

别人没看清,李阅还不知道?

新丰公考,论才不论德。

即使是才,文人擅长的诗赋,半点篇幅也未占!

其余书画、乐理、驾驭这样的精英技能也是一个都无。

主要考核的居然是汉律、数学、经世与案卷!

是可忍孰不可忍!

若未来天下全面普及,君子之学毁于一旦,而粗鄙之物则登堂入室!

这是毁道!

更是灭道!

李阅不想看到未来变成那个暴秦一般,天下人纷纷逐利,闻战则喜,闻停则悲的世界!

更不愿意看到,未来的君子之学,为市井小人杂学所代。

所以他来了,并且做出了决定和行动!

用自己的办法拯救世界,救亡图存!

如今看来……

“即使是张蚩尤,亦将无能为力!”李阅轻笑了起来!

第八百零一节 不忘郁夷

然而………

李阅的笑容,连一秒钟都没有维持下来。

就听着天子道:“太子洗马当的可真是称职!”

“竟连太子之心也能猜到!”

天子从怀中掏出一张白纸,冷笑着摊开来:“太子恰好也请立太孙!”

此言一出,李阅已是浑身颤抖,几欲昏厥!

“家上怎么可能?如何可能?”他竟顾不得体统,大声呐喊起来!

就连张越也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群臣更是立刻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没办法!

别说是君权了,寻常的乡下地主家里,为了家产也是常常打出狗脑子!

列侯之家,兄弟互相捅刀子的也没少见过!

在众人印象里,皇帝家应该闹的更过分才是!

然而……

谁都没有想到,太子刘据居然主动请立太孙了!

一时间,满殿惊骇!

没有人知道,远在洛阳的刘据,到底是怎么想的?

……………

洛阳皇宫,西殿。

其实此地才是真正的大汉皇宫,在一开始,高帝根本没想过定都关中长安。

他更喜欢这中原形胜之地,天下通衢之所的洛阳,故而在此大兴土木,以宗周旧宫为基础兴建宫室。

只是关键时刻,娄敬上书以“强本弱末”之策力主定都关中。

萧何也赞成于此,由是高帝定下决心,迁都长安!

但这洛阳地位却依然未变。

乃是汉家东京,与西京长安相映成辉的大都会,天下通衢之所。

如今,更是治河都护府官署所在之地!

太子刘据亲自坐镇之所!

“殿下………”韦贤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太子,心沉人大海:“您何必如此?”

“这是孤第三次请立太孙了……”刘据却是微笑着说道:“此番终于得到父皇恩准!孤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韦贤闻言,脚步都有些摇晃!

三次?

太子主动请立太孙三次?

为什么自己不知道?

为什么太子不和自己商量?

为何连老师也不闻音讯?

就听刘据道:“第一次是李禹案后,孤心灰意冷,于是请立太孙……”

回想起当初来,刘据迄今依然心有余悸。

他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身边所有人都告诉他大汉帝国就靠家上您来拯救了!

而郁夷一案,让这个曾经的美梦出现裂痕。

李禹之事则让其彻底破碎。

那一天,刘据明白自己或许不适合统治这个天下,也可能没有能力拯救世界。

他的长子,或许远比自己合适!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那‘建章三誓’就让刘据头皮发麻!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有着一个这样志向的儿子,作为父亲,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刘据从来不是什么政治生物!

他从前以为自己是!

但一连串事情,让他知道自己不是!

非但不是!

还可能害人害己!

韦贤听着却是慌得要命!

他与乃师能有今日,靠的是太子刘据的信任和依赖。

但现在刘据连这么大的事情都瞒着自己,瞒着老师……

这………是致命的伤害!

更是彻底的错误!

“至于第二次………”刘据却是笑着陷入了回忆:“乃是张子重建议治河之后!”

“孤为张子重之宏图大略而惊愕,更因此知道,此孤最想要做的事情!”

“治河十里,可造福百姓万人!”

“而修渠千里,天下有幸!千年之业!”

“在听完张子重的计划后,孤就立誓,此生修河渠一万里!”

“如此即使千年之后,孤尸骨已朽,坟冢已毁,魂魄居于九泉之底!”

“然孤之名依旧响于天地,垂与万古,与神农氏争辉,与禹皇同功!”

“人生若此,岂不快哉?”刘据看着韦贤问道:“卿以为呢?”

韦贤心里面仿佛如十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

此刻他很想说一句:“殿下您想过我没有?”

但终究不敢,只好悻悻然的道:“那也不至于此吧?!”

“当然必须如此!”刘据却是站起身来,看着韦贤道:“治河之事,关乎天下,观乎未来子孙,关乎千百年后之后世!”

“乃是千年大计,是国家大策!”

“使孤不知此,何人可以推动?何人又能安抚民心!?”

“士绅之贪,官吏之奸,豪强之凶,孤在尚且诸事不顺,孤不在,必是遍地狼烟!”

“故而,孤请立太孙,以太孙掌孤事,而孤安心经营河道,开万里渠,做千年事!”说道这里,刘据明显兴奋起来:“如此,则进儿为我理政、取材,孤则放手以建,抚民作渠,终此一生,践次大业!”

“父皇如今终于恩准,孤大怀!大怀此心!”

刘据兴奋的只想高歌一曲。

在他看来这是完美的设定!

他修渠道,这是他的理想、志愿也是他的人生追求与最终目标!

这个念头从他知道这个庞大计划开始就萦绕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刘据知道也看清楚了自己。

他不适合作为一个决策者,自己性格有缺陷!

强行掌权,最终可能坑害天下!

修渠道治河就不一样了!

他不缺人手,也不缺资源,更不缺条件,只要做好勘查、规划,任命能工巧匠,就可以坐受其成!

而这样庞大的工程,哪怕只是完成一半,未来青史谁能无视他?

天下后人,谁会不敬仰?

他就可以借此成为禹皇第二!

这样,他就可以实现自身的价值!

韦贤却是一脸苦瓜色,内心焦急如焚!

他忍不住侧头看向长安,现在他只希望,李阅不要太天真,要懂得进退,别把命和全家都搭上!

最重要的是别牵扯到他身上!

刘据却是看着韦贤的神色,在心里叹了口气:“卿与老师如此,叫孤怎敢治天下?”

郁夷灾民的神情浮现在眼前,刘据此生也忘不掉那些痛哭流涕的人与绝望的脸颊。

更忘不掉郁夷地主豪强们的张狂与嚣张!

那是他自己亲手做的孽!

这些日子,他每天都会梦到,都会从噩梦中惊醒!

怎能忘记郁夷?

如何敢忘记郁夷?

他终究不是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政治生物,他是刘据!

长平烈侯卫青的外甥!

汉太宗刘恒的曾孙!

第八百零二节 处置

建章宫,玉堂殿内。

天子手中的白纸,被传阅到百官手中。

“立嫡以长,圣王之制,立嗣以贤,先王之度……今孙臣进,为嫡长孙,贤惠有德,儿臣万死,请立为嗣,以承后绪……”

聊聊百余字,字字珠玑。

丞相刘屈氂看着,长叹了一口气:“昌邑王再无望帝位矣!”

太子请立太孙,只要成功,那么,即使刘髆再有能耐,也只能遥远长安叹息。

道理是很简单的。

太子和太孙并存,固然会削弱太子的存在感,甚至影响太子的威权!

然而……

当太孙被立,这就将明确传达给天下士大夫和贵族一个信号:忠诚的大汉义士们,你们有了一个新的效忠对象。

尤其是边塞的将校,军功贵族们。

他们将得到一个保证:即使太子不肖,也可以指望太孙!

而对皇室而言,这是双重保险!

哪怕太子有意外,太孙也可以立刻接过权柄,从容理政。

故而……

看似,太子此举有些孟浪,实则这是最好的选择。

是稳固权力和地位的最佳选择。

从基层爬上来的刘屈氂深知一个真理:这个世界,要生存下来,才能再谈理想、信念和道理。

连生存都无法保证的人,也不配有未来!

而在刘屈氂身后,光禄勋韩说,则是失望不已。

本以为,今天能看一场好戏,谁料发展到这个地步!

真是……

可惜啊!

张越这时,也从震撼之中,回过神来。

“太子此举,真是出乎意料……”张越心想着。

太子的选择,固然是很明智的。

但,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不然,历史上也不会出现那么多悲剧!

但……

张越明白,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要立刻反击!

决不能让李阅活着走出建章宫!

这不仅仅是为了报复,更是为了表明立场和态度,也是为了向天子与天下人证明:长孙刘进和太子刘据绝没有指使此人做任何事情!

只是得讲些技巧。

一念至此,张越就立刻拜道:“太子贤能,长孙孝悌,臣毅为天下贺!”

“只是……”张越顿首而拜:“微臣不解,洗马李阅是如何得知的太子请立太孙之事……”

“微臣昧死,请陛下严查之!”

天子一听,欢喜的看了一眼张越,然后就冷笑着看向那李阅,问道:“洗马是从何得知,太子欲请立太孙的?”

他对李阅,本来就杀心甚重!

作为君王,他岂能不知李阅的心思?

只是,因着李阅是首倡‘请立太孙’之人,天子一时半会,也没有找到好的理由和借口来处置。

但,张越却适时的递上了刀子。

真的是舒爽!

这让天子回忆起了当年公孙弘和张汤在的时候的那些日子。

只要他想做的事情,公孙弘和张汤就立刻去做,做完了,成功就报告成果,说‘全赖陛下洪恩’,而失败……

则自己坦然背锅,将所有责任揽下来,说是‘臣愚钝不达大义,致有此失’……

现在,天子终于又品味上这种酸爽了!

妙啊!

李阅听着,却是战战兢兢,汗流浃背。

原本的谋划,满盘皆输。

甚至为他人做了嫁衣!

如今,又沦落到了连全身而退的机会也没有!

李阅真的是很惶恐!

他看着张越,眼带绝望。

“原来,张蚩尤的别号,真的不是坊间夸大……”李阅哀叹着。

此刻,李阅内心无比悲凉。

但群臣却是一点同情心也没有。

“臣光禄勋说昧死以奏陛下:太子洗马李阅,私窥天家父子机密,图谋不轨,居心叵测,宜当以大罚齑之!”一个阴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李阅回过头去,看到韩说的模样。

他嘴角笑了一声,然后就垂下头来。

他知道,自己被卖掉了!

原本的计谋里,此刻应该是光禄勋请命,彻查他‘图谋不轨、离间天家骨肉’。

但现在,韩说果断的落井下石。

“也罢!”李阅心想:“吾当为天下正义,留下一线生机,为未来文士,留下一缕希望!”

他是士大夫出生,从小锦衣玉食,接受儒家正统教育。

之后拜入谷梁名士门下,从小诵读经典。

他深信,这个世界,应当由高雅的贤能士大夫来教导、引领。

他深信,道德与人品的力量,超越一切。

在古代,圣王推贤纳德,垂拱而治。

所以,三代盛世,文治斐然!

而自秦以来则不然,虎狼当道,以才能论英雄,而非道德。

所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他去过新丰,亲眼见过新丰的体制和官吏、人民。

虽然,新丰如今,民安乡定,近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很多农民,都有了温饱,生活较过去,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很多人都以为找到了希望,看到了小康社会与太平之治的序幕。

但李阅却知,新丰体制,一旦推广,带来的必然不是他所期望的社会。

而是一个,将令士大夫文人,彻底失意的世界!

在新丰,诗词歌赋,一无是处。

即使贾谊贾长沙在世,以其诗赋之才,也未必能任一个乡蔷夫。

反而是粗鄙的刀笔吏,如鱼得水。

善农的小吏,受人尊敬。

更可怕的,还是那个工商署和工坊园。

简直是一个将吞噬一切道德与公序良俗的怪兽!

故而,从新丰回来后,李阅就成为了张黑,变为了新丰的反对者。

他害怕,他恐惧,他无法想象,自己应该怎么在新丰体制下生活,也无法想象自己的未来,还有没有一丝价值存在。

“臣万死!”李阅脱帽谢罪,非常光棍的认罪:“还请陛下恕罪!”

“呵呵……”天子却冷笑着:“私窥太子密信,图谋以此进身……”

“朕可不敢有汝这等臣子!”

一句话就给李阅的事情定性了。

首先是非臣!

然后就是私窥太子密信,阴谋逢迎君王,以此上位。

这是诛心!

廷尉随桃候赵昌乐立刻就出列拜道:“臣启奏陛下,依律,贼臣李阅,宜当腰斩弃市,族其三族!”

“今日乃是正月,朕不欲造杀孽……”天子负手道:“贼臣李阅,即刻赐死,三族没为官奴婢!”

“臣谨奉诏!”赵昌乐顿首再拜。

第八百零三节 太孙(1)

步出建章宫,张越感觉有些不太真实。

这就结束了?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群臣,每一个人都是红光满面,所有人都在兴奋不已。

今日朝会,虽然没有彻底定下太孙之事。

但傻子都知道,接下来就是标准的刘氏素质三连——朝臣请立太孙,天子辞之,再请,天子再辞,然后第三次请立,天子勉为其难,长孙泪流满面,不得不在‘天下人的殷殷期盼下’做出这样‘自私的决定’。

而且还要说的好像,其实天子和太子还要长孙,都觉得其实有更适合的贤能宗室可以承嗣社稷。

只是,你们这些大臣一定要选长孙。

故而,在这其中,有着极大的政治投机空间。

特别是,如今刘进身边,其实没有太多大臣辅佐。

除了张越外,也就小猫三五只。

很多贵族和公卿的子弟,于是有了一个‘从龙’的机会。

可以预见,未来数日,整个朝野都会忙于此事的博弈。

至于那李阅?

已是被赐死,尸体被随便丢去了乱葬岗。

其家族被没入少府,充为奴婢,此生都不可能再翻身。

但,正是如此,张越才有些感觉虚幻。

懵懵懂懂的走到了太子、宫,见到了刘进。

见面后,张越发现刘进比自己还懵逼。

人在家里坐,喜从天上来。

“孤这就要成太孙了?”刘进问着,不是很确信,虽然建章宫里已经派人来通知了他今天朝会的事情,但……

这就跟后世的工薪阶级,中了五百万一样,奖金没到手前,总归感觉很玄幻。

“殿下可以准备搬出此地了……”张越感慨着道:“陛下大约会在桂宫、明光宫之中选一所为殿下居所!”

刘氏立储,主要是以培养和锻炼储君的能力与见识、格局为目的。

而在经历了刘据的事情后,当今天子肯定不希望刘进也和乃父一般,让其失望。

所以必然高配其宫,以突显地位。

桂宫和明光宫是最佳选择。

刘进在乎的却非如此,他感叹道:“父君如此厚爱,孤真不知道当如何谢恩……”

张越听着,沉默片刻,答道:“臣以为,家上宜当上表,奏请天子,恩赏殿下诸兄、姊妹及家上诸妃!”

刘进自然听得懂张越的意思。

这是施恩,也是表露态度,更是塑造形象。

毕竟,他这次上位,虽然说是可以预期的事情。

但终归在太子诸子诸妃面前,影响很坏。

这就像刮彩票,本来现在还没到开奖时间,但主办方却宣布一等奖已经内定了。

其他人肯定不服气,也肯定会闹腾。

这个时候,亟需安抚和展现胸怀。

只是……

“卿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刘进不是很确信的问道。

“殿下放心……”张越俯身拜道:“史夫人会安排好一切的!”

史夫人就是刘进生母,太子良娣史氏。

张越和其见过两面,印象深刻。

这位良娣,不是简单角色!

那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行事极有尺度的女性。

而且,史氏外戚也不简单。

旁的不说,宣帝就是史家养育、教育和培养出来的。

一个能教出宣帝这样的君王的家族,能是简单人物?(当然,张贺、丙吉等人也是出力甚多)

刘进听着,缓缓点头。

对于自己的母亲,他自然很清楚。

“除此之外,孤还当做什么?”刘进又问道。

“殿下什么都不需要做!”张越低头道:“这种时候,殿下只需闭门读书……”

刘进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

接下来数日,果然朝野都沉浸在了‘册立太孙’的热情之中。

就连市井的百姓,也全身心投入其中。

没办法!

财帛动人心啊!

若太孙最终确立,按照传统,天子首先要大赦天下,然后还要撒钱。

毕竟,乡下的地主,生了继承人,都要大摆筵席,昭告乡邻。

何况一国之君?

所以,这是无论公卿将相还是贩夫走卒都可以受益的事情。

故而,哪怕百姓其实根本不知道刘进是谁?做过什么事情?

但也都全身心的支持、拥戴起了长孙。

于是,当市井和朝野的气氛,都达到一个临界的时候。

丞相澎候刘屈氂、御史大夫暴胜之、太常卿商丘成等人联名上书天子,以‘如今太子主持治河,国无长储,社稷不安’的名义,请求‘择太子诸子中者贤能者,以建元储’。

天子自然是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而且,拒绝的理由清新脱俗——朕孙无有贤能之人,安能奉宗庙、承国家?

于是,群臣沸腾,再接再厉,继续上书恳求天子‘为天下计、宗庙计’册立太孙。

针对天子上次拒绝的理由,大家一致认定‘陛下实缪矣!’。

为什么呢?

长孙进,允文允武,天下倾慕啊!

再没有比长孙更合适的人选了!

为了天下社稷和宗庙祖先,陛下应当机立断。

天子接到奏疏后,第二天诏下御史台,明告群臣,再次拒绝。

这一次拒绝的理由,就跟奇葩了!

天子认为,长孙虽然‘有所长’,但是论起贤能。

还是远远不如一些宗室精英的。

譬如‘朕兄子刘义,为安县县令,贤德非常’,还有‘朕弟子赵王刘昌,文武双全’。

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大臣,为什么就只盯着朕的孙子呢?

目光太短浅,胸襟太狭隘了。

于是天子狠狠的训斥了一番群臣,要求他们站在更高的眼界,以天下为重,全盘考虑。

好嘛……

群臣立刻就兴奋了起来。

然后,潮水般的奏疏,在一个时辰之内就淹没了兰台。

这一次,上至列侯公卿,下至有司佐吏,纷纷上书,甚至还有长安三老、地方贤达,也都上书天子。

每一个人都一致认为,没有比长孙殿下更贤能的人了。

陛下您举的那些宗室子弟,虽然精英,但如何能与长孙相比?

每一个人都摆出了很多道理和例子。

更有人引经据典,论证必须立长孙的重要性和急迫性。

于是,天子‘不得不勉为其难’的在群臣和人民的呼声下,下诏给御史大夫暴胜之说:今太子受命,主持治河,群臣皆以为,宜当立长孙进为太孙,以承宗庙,安社稷,朕再三推辞,群臣固请之!朕德薄,不知其义何在?然群臣士大夫公卿固请,其下御史,令有司议之。

于是,长安城里,立刻出现了很多莫名其妙的‘祥瑞’。

御史们得知,如获至宝,纷纷上书,将这些祥瑞报告天子,劝说天子应当顺应天意。

于是,天子‘无奈’,只好顺应天心民意,下诏给太常‘择吉日告于太庙’。

同时令少府,为长孙择宫室,献元服。

第八百零四节 太孙(2)

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对于诸夏而言,几乎没有比祭祖更重要的事情!

哪怕是国家,也是如此。

延和二年春正月初七,午时。

高庙之中,已是肃穆庄严。

执金吾领卫尉事王莽亲自带着中垒兵,把守在高庙外围的道路上。

而高庙之中,期门郎与羽林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编织成一张天罗地网。

没有许可,连只苍蝇也休想飞进去!

“吉时已到!太常告庙!”随着高庙庙祝的一声宣告,神庙内部编钟、鼓簧等乐器轰然奏响。

在乐声中,整齐而稚嫩的齐唱,用着沛县的方言,高昂的唱响:“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在沛县童子的齐唱中,太常卿商丘成朝服正装,一脸肃穆的捧着一份天子诏书,亦步亦趋的穿过神庙回廊,直抵那神庙中央,供奉着高帝衣冠的大殿。

而在神庙之外,无数人引颈以盼。

张越也是内心忐忑,刘进就更是有些患得患失。

虽然说,自秦以后,这祖先的意志,就从庙祝和巫师手里得到了解放。

变成了一个可受帝王控制的流程。

具体做法,在后世也有残余。

就是每岁祭祖,长辈们向先人神灵与诸天神佛祷告祈愿时,若那卜卦不是很理想,便再三请求,直到得到吉卦的模式。

当然,最理想的,还是一卦中的,你好我好大家好。

所以,负责祭祀的太常卿,也有着些秘密技术,以尽可能确保,在祷告时先帝与先祖的意志,能与人间帝王的意志同步。

话虽如此,但事到临头,谁不忐忑?谁不紧张?

就后世搞一个民主评测,都有人睡不着觉,何况是这太孙之位?

整个长安城内,此时的气氛,也弥漫着不安与忐忑。

几乎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高庙内的信息。

终于,经过了漫长等待后,高庙大门被缓缓打开。

太常卿商丘成阔步走出,神色肃穆之中带着些欣喜:“臣受命执书,卜于高庙,灼甲以见,得大吉之兆!”

“此高帝神灵,大悦于太孙之兆!”

轰!

全城立刻沸腾。

无数人奔走相告,公卿贵族弹冠相庆。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太子、宫。

“太常祷于高帝神灵,灼龟以卜,得大吉之征!”

刹那间,整个宫廷沸腾。

一直闭门的史良娣闻之,立刻出门,下令赏赐全宫侍女、宦官。

更令人给诸位太子良娣、皇孙、皇孙主送去绫罗绸缎、珍宝器物。

刘进闻之,更是一下子站起来,握紧拳头,亢奋的在张越面前手舞足蹈起来。

“殿下不可!”张越连忙拉住刘进,劝道:“当此之时,殿下宜当镇之以静!”

长安城的八卦党,可是无孔不入的。

万一日后,长安城里出现太孙失态的传闻,对于刘进的形象,可是重创。

要知道,从今天开始,刘进就将与过去大不同。

他将成为众矢之的,将变成天下瞩目的焦点!

刘进闻言,冷静下来,强行镇定的坐下,对张越道:“卿说的对!”

他眼中露出精芒:“孤当镇定!”

但内心的沸腾与火热,却还是无法掩饰,他的脸因兴奋而涨红。

太孙!

在天子在位之时,就确定为太孙!

这是最佳保障,更是近乎无法被摧毁的保护。

要知道,刘氏天子,历代就喜欢对其太子吹毛求疵。

连先帝这等明君贤主,尚且要被太宗不喜。

当今天子,更是捡了粟太子的便宜,才能上位。

乃父刘据,这十几年来,在太子位上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汉家储君,不似后世王朝的储君,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怕君王不喜,也不是随便什么大臣可以折辱的。

汉家储君,生来就是要被挑剔,被质疑,被摩擦的。

刘进就曾亲眼见过,江充当年打压和折辱乃父,也听说过先帝被张释之、张相如摩擦的故事。

但他却不同!

哪怕日后,乃父即位,不喜欢他的主张和做事方法,却也只能无可奈何。

朝野内外,更是没人能动。

概因他是太孙,是当今天子立的太孙。

除了当今,没人可以置疑和动摇其地位。

此时,门外传来一个宦官的声音:“殿下,陛下遣使来迎张侍中入宫……”

刘进连忙道:“快快有请!”

张越也赶忙起身,对刘进贺道:“恭喜殿下!”

天子派人来接张越入宫,其实就是来告诉刘进,应该准备好入宫,接受文武大臣的恭贺。

……………………………………

一个时辰后,建章宫温室殿。

张越在霍光的引领下,走入这宫阙之中。

一路上,无数公卿,侧目以对。

每一个人的眼中,都是羡慕嫉妒恨的神色。

汉立太孙,这是没有先例的事情。

但在张越的辅佐下,刘进做到了!

这是奇迹!

就像当年乃祖留候,请出商山四郜,一举稳定了惠帝储君之位一般。

如今,长安公卿之中,已经有流言在流传。

很多人都说:刘得张,如虎添翼。

特别是高帝功臣之后,拼命的在暗中鼓噪声势。

没办法,高帝功臣,如今基本凋零。

就连兴盛百年的平阳侯家族,也是步入夕阳黄昏。

当代的平阳侯曹宗,甚至连马都不会骑了,据说稍微跑上一会,就喘不上气。

在这样的情况下张越的横空出世,让无数人看到了希望。

抱大腿这种事情,傻子都会做。

据说,留候家族的另外一支,张不疑在彭城的后代,就已经在往长安赶的路上。

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是最希望和最支持张越成功的群体了。

因为,只要留候后代成功了。

他们复家和重新富贵,才有希望。

对朝臣来说,这忽如其来的传说,也让很多人拿不定主意了。

封建迷信这种事情,在后世尚且都有无数精英相信。

一个个高中学历的所谓‘大师’便能忽悠的商界精英们趋之若虞,送钱送房送妹子。

何况如今这西元前的世界?

故而,有很多人,真的被这传说所迷惑了。

就连霍光,也是审视之中,带着些疑惑。

没办法!

当初,刘邦和张良相会前是个什么?

说的好听点,是个诸侯,说的难听点,不过是一个山大王!

手底下就三五千的散兵游勇,在下邳那里称王称霸,出了下邳,鬼才知道有个亭长叫刘邦,带了兵马反秦?

那时候,比刘邦牛的人,车载斗量!

所以,刘邦也只敢自称沛公,而不敢称什么沛候、沛伯、沛君、沛王。

而张良与刘邦相会,真的是大鹏一日扶摇起,直上九天三万里!

短短两年,沛公的军队,就打入咸阳,成为了与项羽相提并论的势力领袖。

其后,更是因张良之故,才稳定彭越、樊哙,团结将校,挖项羽墙脚,让英布反目,又设定各种战略,使得楚汉争霸变成项羽一家单挑群雄,或者是刘邦带着英布、田荣、彭越、韩信一起围殴项羽。

可以这么说,没有张良的献策建议,很可能就没有今日的大汉帝国。

所以,高帝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

如今,张良的后代,一个从南陵杀出来的布衣,再次辅佐高帝之后,创造了一个奇迹。

这由不得霍光不去相信,刘配张,更相宜的传言。

“古有张子房,今有张子重……”霍光心里感慨着:“这难得是天注定的事情?”

这个念头一起,他内心就更火热了。

前几天,他曾召见自己的爱女,试探着问她:“使吾以汝妻张子重,汝可愿?”

结果,自己那个从来都是巾帼不让须眉,性子火烈的女儿,居然破天荒的红起了小脸。

这让霍光心里面很难受。

但……

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确实是爱女值得托付一生的人选。

年轻有为,前途远大,更紧要的是,他在长安城内还有一个‘怜香惜玉’的形象。

仅此一点,就秒杀了百分之九十的贵族男子。

想到这里,霍光看向张越的眼神,就不由得变得欣赏起来。

仔细想想,其实除了女儿可能要受点委屈外,这个年轻人完美的符合了所有他择婿的标准。

即使是亡妻,怕也挑不出什么缺点。

于是,霍光的态度就变得格外的亲切起来。

“贤弟,请随吾来……”霍光带着张越,进了温室殿,小声的嘱咐着:“今日皇后也在,贤弟务必要注意礼仪!”

张越听着点点头,在理论上来说,汉家立储的权力其实在皇后(太后)手里。

这是典型的二元结构政治体系的特征。

不过,如今天子强势,卫皇后并没有太多存在感,所以才被人忽视。

但,到了立储这样的大事上,还是需要皇后来决断。

至少,得让皇后点头。

…………………………

在霍光带领下,张越进了内殿,来到了天子面前。

“微臣毅恭问吾皇安!”张越大礼而拜,对着坐于上首的天子与卫皇后顿首拜道:“恭问皇后安!”

“卿平身!”天子笑着道。

“张卿免礼!”卫皇后更是笑意盈盈的说着。

对于汉家的天子与皇后来说,张越的出现,也是一个奇迹。

尤其是卫皇后,张越的横空出世,简直是从天而降的祥瑞!

都不要想太多,只要比较去年今日和今年今日,卫皇后就知道,此子的出现,改变了什么?

首先,他让太子位置稳固。

有了太孙后,太子未来即位,已经再无意外!

而去年此时,太子却是陷入四面围攻,朝不保夕的局面之中。

其次则是,此子出现后,天子的重心,明显的从后宫女人身上挪移开来。

注重养生的天子,现在已经很少宠幸妃嫔。

这保证了东宫地位!

故而,卫皇后是最相信如今渐渐流传的‘刘得张,如虎添翼’的传闻的人。

没办法,老妇人最爱的就是这一套。

皇后与农村妇女,在本质上,差别不大。

“太孙如今如何?”天子问道。

“回禀陛下……殿下如今,安心读书,勤修内德……”张越不动声色的答道。

天子听着,满意的点点头:“善!”

“今日,朕与皇后,传卿前来,乃是欲与卿商议,太孙册封大典之事……”天子缓缓说着,然后看向卫皇后,问道:“皇后可选定了时日?”

卫皇后闻言,立刻起身,恭拜道:“陛下,臣妾命少府卜于太庙,得正月初九,为上上大吉之日……”

天子闻之,龙颜大悦,看着卫皇后,道:“皇后做事,果真妥当!”

概因这个日子,恰好是四十七年前,他登基即位的日子。

整个后宫,如今已经无人记得这个特殊日子。

但皇后却一直铭记,让他颇为感动,不由得回忆起了当年在平阳县初见卫皇后时的时光。

那时,他意气风发,年少轻狂,而卫子夫则明艳动人,体贴入微,令他第一次品尝到女性的温柔与细心,与宫中的陈皇后一比,简直不能同日而语。

“臣妾不敢当陛下之赞……”卫皇后盈盈拜道:“全赖陛下教导有功……”

这就让天子更满意了。

看着已经是白发苍苍的卫皇后,伸手扶起对方,道:“这些年来,朕冷落皇后,是朕不是!”

卫皇后听着,有些哽咽,拜道:“臣妾能得陛下此语,虽死无憾矣!”

天子闻言,也是动容,道:“皇后辛苦了!”

然后转身,看向张越,道:“既然皇后已经选定了时日,那卿回去后,便转告太孙,务必抓紧时间,做好准备,两日后,朕将带其入觐太庙,面见历代先帝衣冠!”

这是汉代立储的必须程序,更是刘氏‘宗庙重于君’思想的体现。

“诺!”张越连忙顿首拜道。

就听天子继续道:“卿也要做好准备……”

“典礼那日,朕会命卿为观礼者!”

张越闻言,震惊不已。

因为,刘氏建储,从来都是屏退外臣,只有父子与先帝们,静默交流。

当今天子此举,等于是告诉天下人,刘家没把张子重当外人!

这是荣誉,也是危机。

元封四年,天子携爱臣,霍去病遗腹子冠军哀候奉车都尉霍膻封禅泰山,封禅仪式后的第二天,霍膻暴卒于泰山脚下,死因迄今不明。

霍膻如此,张子重能例外吗?

这一点,不止天子好奇。

张越也很好奇!

于是,张越长身领命:“臣谨奉诏!”

第八百零五节 张子重必须死!

张子重将获准观礼天子与长孙见历代先帝衣冠?

此事,立刻就传遍整个长安的贵族圈子,无数人瞠目结舌,莫名震撼。

“这陛下恩宠之心,真是前所未有啊……”有人感慨着:“再如此下去,将来岂非不就要变成‘刘与张,共天下’了?”

此人的议论,很快就被好事之徒,到处带节奏。

无疑这是一种诛心的言论。

只是,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至少在现在,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因为,稍微有点智商的人,都不可能信这种无稽之谈。

若刘与张都能共天下,那李广利岂不是能当亚父,行伊尹故事了?

故而,丞相刘屈立刻出手,行文给京兆尹和执金吾,要求京兆尹与执金吾‘当此社稷之刻,果断行事’。

虽然,一个字也没有提及封杀舆论,惩戒造谣者。

但,京兆尹和执金吾却辣手行事,抓了十几个典型,打了板子。

八卦党们,终于知道厉害,不敢再传这种话。

没办法,汉家虽然有太宗‘除诽谤诏’,保护普罗大众的言论自由。

但是……

官府可以用其他理由来干预舆论啊!

官字两个口,怎么说,还不是当官的拍屁股决定?

真以为官府治不了八卦党?

笑话!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八卦党们,可不是会轻易服输的群体。

私底下,有些隐秘的声音,在悄悄传播一些被编造的谶讳之语。

什么青阳氏之后,当主范氏之政。

弓长济于文刀,如木济火。

汉语的博大精深,令官府抓瞎。

即使是执金吾的缇骑,也只能望而兴叹,无能为力,只好感慨一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不了了之。

而在贵族群体之中,不安,悄然萌发。

“这张子重今年才十九岁吧?”有人悄悄的思虑着,感觉头皮发麻。

十九岁的权臣,这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是,还有能力,懂得拍马,知道逢迎。

简直是bug啊!

许多老人,甚至重新回忆起了当年被平津献候公孙弘和张汤镇压的恐怖!

那真的是一个绝望的时代!

公孙弘、张汤,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全才。

军事政治经济民生法律,倒背如流。

还懂逢迎上意,将自己的政策和理念,打扮成天子喜欢的模式。

于是,公孙弘就在丞相位子上,做到病逝。

其为丞相之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

成为了当今天子在位数十年,唯一一位,既可总领朝政,又不受天子忌惮和提防的丞相。

张汤就更了不得了!

其为廷尉的时候,就抢了大司农的事情。

当了御史大夫,连丞相也要靠边站。

霸道无比,横行无忌。

这两位能臣,前后把持国政,镇压了整整一个时代。

让人只能在他们的阴影下瑟瑟发抖。

如今,这张子重怎么看都像是公孙弘、张汤的加强版。

于是,很多人就觉得刺眼的很了。

“不能再让此子如此下去了!”许多人都在心里盘算着。

真让此子成长起来,以表现的能力和身体素质来看,恐怕在寿命上超过公孙弘,只是等闲。

这就意味着,未来数十年,都将是他的时代!

没有人能超越其地位,更无人可以赶超其地位。

最重要的是如今太孙将立,而这张子重乃是太孙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元辅大臣!

这么一尊大神立在这里,后来者,只能为其打下手,为其走狗和鹰犬。

这就拦了多少人的路?

只是……

能对付其的手段,却是相当可怜。

暗杀?

早就有人试过了,十几个好手,拿着大黄弩,都被他反杀了。

张子重虎圈手碎长戟的故事,更早已人尽皆知。

暗杀这样的人物,怕不是得去找一个有孟贲之勇,荆轲之胆,要离之智,豫让之忠,专诸之心的大刺客,还得创造一个极好的条件。

但问题是,就算能找到这样的人物,别人也不会干啊!

刺杀张子重?

别开玩笑了,谁不知道,这张子重如今是天下游侠与豪侠的偶像?

他的脑残粉遍布关中,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有人预警。

旁的不说,很多人家里的子弟,就是铁杆的张蜜。

是以,很多人只是在心里思虑一番,就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毕竟,其实张子重只有一个人,再能耐,也无法垄断所有权力。

而且,他也不像那种会吃独食的人。

但……

剩下的人,却坚定了态度。

而这些人,都是深知,一旦对方崛起,自己就将血本无归,至少也是收益大损的人。

于是,光禄勋韩说,陡然的活跃起来。

穿梭在各家之间,煽风点火,挑拨离间。

不过,他很有分寸。

从不主动参与,也从不献策,更不牵扯其中。

他是个聪明人,深知绝对不能留下把柄。

而且……

韩说怎么看,都觉得,这些私底下蠢蠢欲动的家伙,都是蠢货。

这都还没有开始呢!

就已经渲染的如此声势,真要行动了,怕不是要人尽皆知。

臣不密则**,君不密则失国。

这样的蠢货,若是能够成功,真是见鬼!

这让韩说,真是怀念起公孙贺来。

若公孙贺没有被公孙敬声连累,此时或许就能有一个主心骨了。

可惜啊……

如今,公孙贺怕是连骨头都要烂光了!

故而,回家后,韩说就把自己的那两个傻儿子韩增和韩兴叫到了自己书房里,故意让他们等在那里。

然后,他自己则假作醉酒,说些醉话。

“卫氏一门,皆愚笨也,竟敢私谋张子重,欲下毒暗害,蠢笨不可及,无药可救!”

又嘟囔着:“李氏愚子,更是蠢丑,居然还想收买刺客,暗害于彼……”

韩增与韩兴,隔着书房的门墙,听得两眼放光,心跳加速。

“居然有贼子敢暗害张子?”韩增握紧了拳头,看着自己的弟弟:“兴弟,你去示警,为兄马上入宫,去报告天子!”

韩兴闻言,兴奋的点点头。

作为如今长安城内的头号张蜜,韩兴早就是张越的脑残粉了。

他甚至曾经打算将自己的妹妹,送去给偶像侍奉枕席。

可惜被乃父揍了个满头包。

但这并不能妨碍,韩兴内心坚定的态度。

他深深的相信,并且认定,只有张子重才配的上自己那国色天香的胞妹!

第八百零六节 帝王唯心

“韩兴?”张越接过拜帖,狐疑了片刻,然后问道:“可是光禄勋的嫡子?”

“正是……”田苗恭身答道。

“哦……”张越目光闪烁了一下,韩说的这几个儿子,真是些奇葩!

张越都快被老韩家的这些骚操作绕晕了。

本来,按道理来说,韩说和张越,可谓是新仇旧恨,延绵不绝,属于绝对的死敌!

但结果……

韩说的几个儿子,全是这长安城里的铁杆张粉。

他们的名声和作为,连张越也听说了。

譬如,这韩兴就在长安城里组织了一帮贵族子弟,成天研究张越在新丰的举措。

大力宣传和鼓噪,张越的作为带来的好处。

无论是禁止溺婴,还是推广数字符号,仰或者假民农具,韩兴和他的小伙伴们全部支持。

经过他们的宣传,现在,长安城里也渐渐有人开始使用张越在新丰搞出来的那些数字符号了。

前些时日,淳于文出去购物,回来就啧啧称奇,说是如今东市市场的商贾,都会用数字标价。

还有那韩增、韩文、韩旭等人,也都是在人前一副‘张子重门下走狗’的神色自居。

韩文、韩旭,更曾多次传讯示警。

搞得如今,长安城里的很多人,都以为张越和韩说的关系,乃是莫逆之交,亲密的很!

犹豫片刻,张越最终还是道:“请韩公子入府一见罢……”

“诺!”

片刻后,一袭绛衣的韩兴便被带到了张越面前。

张越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据说是长安城里最铁杆的张粉。

韩兴年纪不大,约莫也就二十来岁,但生得剑眉星目,神秀明形,一张标准的国字脸,显得正气十足,身高差不多有七尺五寸左右,体型壮硕。

从张越掌握的情报来看,这个韩说的嫡子,去年曾与小伙伴仗剑游学,去了一趟居延,说是去游学,结果却带回了三具匈奴人的首级。

鬼才知道,这货到底是去游学,还是去杀人?

去年八月底左右,他结束游学,回到长安,然后就成为了张越在长安城里最铁杆和疯狂的支持者和拥护者。

连原本的头号张粉韩文也要退避三舍,自叹不如。

韩兴见了张越,激动的脸都有些泛红了。

自回长安以来,他就从几个兄弟嘴里,得知了张越的存在和事迹。

瞬间路转粉!

没办法,张越的事迹与形象,在他这样的年轻人看来,简直就是绝佳的偶像。

为朱安世开脱,这是有义,于新丰施政,宽和廉平,这是有仁,遇刺不慌,反杀刺客,此乃有勇,辅佐长孙,弘扬公羊之义,此乃有德,纵横开阖,结交朝臣,推动治河,此为有智。

当代风气,本就崇拜义士猛将。

飞将军李广,生平战绩连卫青霍去病麾下的任意一位大将的零头都不如。

但因为有‘忠义’之名,故而人人敬仰,坊间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谓李将军也!

大游侠郭解,平生杀人如麻,违法乱纪之事,做了不知凡几。

但因为讲义气,有名气。

所以,即使他杀人犯法,作奸犯科,逼良为娼,也依旧是人们心里的好汉子,真英雄。

脑残粉遍及天下州郡。

何况张越这样,近乎没有劣迹和黑料,形象极佳,从布衣而起的人物?

所以,韩兴此时激动的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粗鄙野人,韩兴见过侍中公……”韩兴激动的不顾礼仪,直接以弟子晚辈的姿态,大礼拜道:“久慕明公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就差没有跪下来纳头就拜,抱住张越大腿,一定要当小弟了。

张越见着,也是有些尴尬,连忙上前扶起对方,道:“韩公子言重了!吾与公子,年齿相近,实在不敢当如此大礼!”

韩兴被张越扶起来后,激动不已。

还好,他还记得此来的目的,趁着张越扶起他的瞬间,对张越低声道:“张侍中,吾此来,是来为侍中示警的……”

“嗯?”张越眼帘一动,貌似上次,韩说的儿子韩文,也曾向他示警,于是正色的道:“公子请说……”

“在下闻说,有公卿勋臣,欲对侍中不利……”

“有人在暗中寻找刺客……”

“也有人欲搜寻毒药,暗害侍中……”

张越听着,脸色如常,只是微微点头,拱手谢道:“公子有心了,来日必有所报!”

此事,张越并不意外。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出头的椽子先烂。

后世的娱乐圈,流量小鲜肉们,都能为了一个角色,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互相抖黑料,乃至于下黑手。

何况是比娱乐圈复杂、黑暗、肮脏一百倍的政坛?

事实上,没有人构陷的政客,必定不重要,无人黑的官员,肯定没前途。

周公尚且恐惧流言日,孔子也有深陷陈蔡时。

何况凡人?

只是……

刺杀、下毒,这已经明显超出了游戏规则。

所以……

张越闭着眼睛,都能猜到是那些人在搞这些东西?

肯定是那几家连混吃等死都做不好的腐朽外戚、勋臣。

就听着韩兴道:“不瞒侍中,如今家弟增,已经前往建章宫,求见陛下,禀报此事……”

张越闻言,微微皱眉:“韩增?”

“正是!”韩兴有些莫名,不知道张越为何对自己的弟弟如此上心。

但张越却是兴致勃勃,韩兴不提韩增的名字,张越都快要忘记了这位历史上宣帝麒麟阁十二功臣之一,汉大司马车骑将军是韩说之子。

如今,韩兴提起,张越猛然发现,老韩家真是妖孽啊!

从高帝兴盛到元帝,前后差不多两百年。

近乎代代不离权力中心,每次都能押对宝,始终与帝王关系亲密。

在西汉王朝,简直是异数!

这让张越感觉有些发毛。

因为,他发现,貌似自己也没办法阻止这一进程!

他可以和韩说不对付,但他没办法狠下心肠来,对付有着韩增、韩兴、韩文、韩旭这样的脑残粉的韩家。

…………………………………………

近乎是与此同时,韩增也到了天子面前。

他是羽林郎的挂名队率,生下来就有可以向天子单独奏报的权力。

去年开始,更担任了尚书之职,拥有上书权。

故而,韩增可以直接来到天子面前,请求单独对奏。

然后,就将自己所知的事情,对天子报告。

当然,他没有提及乃父,只是用‘听说’‘耳闻’这样的借口报告。

天子听完,冷笑两声,道:“卿之奏,朕知之矣!”

“果不出朕的预料啊……”

韩增的报告,对天子而言,等于间接证实了一个长久的疑团——冠军哀候、奉车都尉霍膻的死因,必是有人暗害!

“朕的奉车都尉!”天子咬紧了嘴唇,暗恨不已:“朕必定为卿复仇!”

霍去病是他人生最得意的作品。

而其遗腹子霍膻,则是他曾经期望甚厚的另外一个杰作。

他是那么的聪明、伶俐,又是那么的可爱、懂事。

天子将之视为子侄,从小就带在身边培养、照料。

可惜……

暴卒于泰山脚下,死时仅有八岁!

这么多年来,天子一直怀疑,霍膻之死,乃是被害,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也没有线索,只能压在心底,不得发作。

也恰是霍膻暴卒,才让他从此多疑。

看任何人,都像是乱臣贼子。

总觉得,有刁民乱臣,想要刺王杀驾,行博浪一击。

如今,闻说有人欲对张子重不利。

他立刻就将此事,与当年霍膻暴卒联系起来。

对君王来说,唯心是理所当然的。

而霍膻之死,与今日张子重之事,相似性实在是太高了。

高到不需要用脑子,只需要简单的联系一下,就能得出结论。

故而,挥退韩增后,天子立刻就下令:“传朕的命令,让执金吾马上秘密入宫!”

“派人用宫车,将执金吾接到明光宫……”

“再令人以‘修缮’之名,封锁明光宫与未央宫之间的栈道!”

“朕将亲临未央宫,面见执金吾!”

左右闻言,浑身都打了一个冷战。

皇帝秘密召见执金吾,本来就是极为罕见的事情。

如此大费周章,更是少有先例。

汉家历史上,大约只有当年先帝欲废粟太子,于是秘密下诏,召郅都入京,在一日之间,让郅都取代卫绾为中尉可以相提并论了。

而当年,郅都上任后,第一件事情就连夜缉捕所有粟氏外戚,当天晚上就拉去渭河边全部处死。

第二天,就废太子为临江王,逐出长安,赐死粟妃。

…………………………

建文君府中,张越亲自将韩兴送到门口,拱手道谢:“今日公子示警,本官感念在心,来日必有所报!”

韩兴听着,却是忽然一笑,对张越拜道:“若侍中公欲谢在下,便答应在下一事即可!”

“请说……”

韩兴忽然上前,拱手道:“在下有同产女弟,闺名曰‘央’,自幼被家父指婚卫伉子延年,那卫延年纨绔不法,实在非为良配,在下常恨之,奈何家父执意如此……”

“若侍中有心,敢请侍中,救我女弟,如此兴愿衔草结环,牛马相报!”

张越听着,也是一楞,这是哪门子的请求?

但,仔细想想,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而且,卫家的子弟,也确实是天坑!

若有机会,帮一个忙,让一个可怜女子脱出火坑,也算积德了。

更不提,还能得到韩兴的友谊。

便道:“若是机会合适,本官必当援手!”

韩兴闻言,高兴的如同过节,欣喜若狂的拜道:“如此,多谢侍中公!”

对汉家贵族来说,给别人送个原谅环保帽,这是常有之事。

贵族们争风吃醋,乃至于大打出手,也是日常。

自高帝迄今,已经有十几个列侯,因为女人而死。

其中,就包括了张越的那位曾伯祖父张不疑。

而像这种横刀夺爱,硬生生的将一个有婚约的女子,从别人手里抢走的行为,更是屡见不鲜。

而以贵族的传统来说,破坏别人婚约的人,有责任和义务接盘。

不然,那妹子能嫁给谁?

所以,韩兴的欣喜,也就不足为奇了。

张越却是不知此事,看着韩兴手舞足蹈的模样,颇为纳闷,但直觉告诉他,貌似好像答应一个了不得的事情……

…………………………………………

夜幕时分,一辆宫车突兀的穿过被封锁的栈道,从明光宫中驶入未央宫,来到了未央宫的温室殿前。

车门打开,一身戎装的王莽,持剑走出。

“执金吾,请随奴婢来……”郭穰迎上前来,带着王莽,穿过温室殿的阁楼,来到了这宫阙之中的一个小阁楼前,然后推开门,道:“陛下就在楼内,请执金吾脱靴入觐!”

王莽点点头,将腰间佩剑解下来,然后脱下靴子,穿上木屐,进入阁楼内。

然后,他就见到了天子,站在一件屏风前,凝视着其上的文字与图画,看上去颇为孤寂。

这是王莽从未见过的天子形象。

王莽仔细打量了一番这阁楼内的布置。

此楼,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地板都有些陈旧,室内摆设,都以孩童特色为主。

小剑、小弓,随处可见。

宫灯与鼎器之上的雕纹,也多以凤鸟、麒麟、天马为主。

“执金吾来了……”天子听到脚步声,悠悠转过头来,看着王莽。

“臣恭问陛下安!”王莽立刻顿首参拜。

“卿可知此楼何名?”天子却没有和往常一样,反而悠悠问道,语气之中充满了哀伤与惆怅。

“臣愚钝!”王莽那里还敢猜?这种事情,就算知道,也得装作不知道。

“此乃冠军楼!”天子沉声说道:“朕的奉车都尉旧年所居之处,朕的冠军侯成长之所!”

王莽闻言,立刻趴下身子,一动不动。

冠军侯!

汉家只有两个冠军侯,一个是霍去病,一个是其子霍膻。

无论天子所说的哪一个,王莽都知道是自己不能议论的对象。

天子却是从阴暗的屏风处走向王莽,连枝灯的灯光,照亮这位大汉天子的脸。

王莽此时赫然发现,这位从未流泪的天子,此时,眼眶泛红,显得极为哀伤。

“朕叫卿来,是要命卿去查……”

“卫氏,有没有参与当年泰山之事……”

天子拍拍手,立刻有宦官从屏风后,抬出两个大箱子到王莽面前,然后打开来,露出里面已经布满灰尘的简牍。

“这些是元封四年,随驾大臣的档案……”天子说道:“如今还活着的,已经不多了……”

“卿不要怕辛苦,一个个的去查……”

“查清楚这些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还有,看看他们,是否参与了如今长安贵族,阴谋谋害侍中张子重之案……”

“一有消息,立刻报告朕知!”

“诺!”王莽将天子的话,每一个字都记在心中,然后顿首问道:“若涉及卫氏……?”

天子闻言,嘿然笑了起来。

“呵呵……”

“呵呵……”

良久,才听到天子道:“卿不可让大将军身后名蒙羞!”

“更不可令皇后难做!”

“臣知道了!”王莽低下头来,看着地板:“臣必不会令陛下失望!”

“此外,长安城中,除卫氏外,所有涉及阴谋谋害张子重者,卿不必来报朕,自决之!”天子转身看向那面屏风。

屏风上,一匹神俊的大宛马,四蹄飞扬,践踏在匈奴单于庭的大纛之上。

一个英武的少年将军,持戟冲锋,仿佛从画中走来。

“朕的大司马,朕对不住你!”

“没有保护好奉车都尉……”

霍膻死于元封四年,当年之事,已经无法查清真相,更无法知道细节。

但……

这并不意味着,他要就此作罢。

于君王来说,宁肯错杀三千,也不能放过一个。

所有事涉阴谋刺杀、毒害、构想张越的人,如今都已经被他视为当年参与谋害霍膻的凶手。

每一个,都该死!

全都应该去死!

至于,他们有没有参与?

这重要吗?

不重要!

因为帝王唯心,如是而已!

第八百零七节 五星红旗,我为你骄傲

延和二年,春正月初九。

汉高庙之中,旌旗飞扬,庄严肃穆。

天子冕服正装,走在高庙的通道中。

太常卿商丘成前导在先,刘进则穿着元服,紧随其后,张越持斧钺跟在一旁。

队伍中,还有列侯,抬着两个大箱子。

箱子里,装着的乃是赵破奴今日一早,献入宫中的《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和《大汉地理志》的初稿。

此外,还有着昨日从新丰,送来长安的《万民孺慕圣天子书》。

张越离开前的布置,忽然发力,数万新丰父老签字画押的贺书,当即惊呆了朝野,雷的无数人外焦里嫩。

更让许多马屁精,抓狂疯癫。

这种来自后世的无节操拍马之法,在西元前用出来,雷人指数超越抗日神剧,肉麻程度,秒杀玛丽苏。

但偏偏,简单有效。

天子龙颜大悦,当即下诏,赏赐新丰‘父老’年六十以上者,布帛一匹、酒肉一石,除今年租税、徭役。

更褒扬新丰官吏,赐百石以上,人钱三千,四百石以上加赐黄金一金,六百石以上,赐剑一柄。

这可真的是,羡煞朝野。

可以预见,明年今日,模仿抄袭者,肯定如过江之鲫。

不过嘛……

学我者生,像我者死。

只有抄袭,而没有创新,肯定是没前途的。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张越做这个事情,还是积德了。

起码,堵死了后来者效仿的道路。

而天子,特意将这些东西带到高庙来,当然是因为刘氏帝王的本性——不装x,不舒服。

自高帝以来,代代如此。

刘家的闷骚,有目共睹!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当初刘邦坐了天下,特地回了一次丰沛,大摆筵席,在父老面前唱上一曲《大风歌》就足可窥见一二。

但张越却没有心思想这些,他亦步亦趋的跟着天子,有些紧张不安。

没办法,有汉以来,谁见证过天子立储?

可能也就是当年的萧何、张良,曾见证过了。

自那以后,天子建储,便是极为私密。

连条候周亚夫、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也未亲眼见证。

这种没有先例可循的事情,张越只能当哑巴,装木偶。

免得犯了忌讳,招来灾祸。

在商丘成引领下,沿着被羽林郎和期门郎严密保卫的走廊,一路向前,太庙的神殿就在眼前。

商丘成持着节旄,在太庙神殿的台阶前止步,然后回头对天子拜道:“臣丘成启奏陛下:唯汉一百一十一年,岁在庚寅,春正月初九,臣太常商丘成,奉陛下之诏,恭迎历代先帝衣冠,临于高庙……”

“乃从万年迎太上皇衣冠……”

“自安陵迎惠庙衣冠……”

“从霸陵恭迎太宗孝文皇帝衣冠……”

“从阳陵德阳宫奉先帝衣冠……”

“微臣诚惶诚恐,率太常有司,战战兢兢,卜于历代先帝神庙,灼龟祷告,卜噬以助善,神灵显圣,神龟有灵,皆曰吉,可以行大事……”

天子听着,正色道:“善!朕闻祖有功而宗有德,今祖宗毕至,神灵归来,朕携长孙,以告列祖列宗,兴汉之社稷,定宗庙之大业!”

“其赦天下,令有司布告郡国,使天下皆知此乐事!”

“诺!”随驾的尚书令张安世立刻领命。

而天子则带着刘进,在张越的护卫下,拾阶而上,朝着高庙的神殿而去。

长安高庙,其实只是汉高帝刘邦神庙的一个马甲。

它的主殿,在沛县的枌榆社。

次殿位于长陵,第三大规模的神殿在泗水,长安城高帝神庙,在汉家高帝神庙之中,只排第四,也就比位于雒阳的高庙神殿规模大上一丢丢。

所以,关中供奉的高帝衣冠,其实平时不在此地,而是在长陵的神庙,有事才会由太常卿亲自去长陵恭迎。

即使如此,其正殿规模,也堪比建章宫的很多宫室。

正殿台阶,一共六十二级,以像这位汉高六十二年人生。

台阶上,立有石柱,一共十一根,代表了这位高帝十一年的帝王生涯。

台阶之间,雕刻着一副副的浮雕,都是这位帝王人生的高光时刻。

有斩白蛇起义,也有亥下之战。

最终,一切都结束于一副星相。

五颗星星连成一片,是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看着这副浮雕,张越感慨万千。

有时候,历史真的有些神秘、奇异。

两千两百年,似乎是一个轮回。

一百一十年前,刘邦在泗水行宫即皇帝位,正式建立汉朝基业。

当年有五星齐聚东方星空,闪耀星河。

从那一年开始,刘氏汉帝,用七十年休养生息,历经四帝,收拾残破山河,奋发图强,终于兴盛崛起,北逐匈奴,南平百越,收复所有旧秦疆土,并打下一个新的帝国基业,塑造了此后两千年的封建史。

而两千两百余年后,一面五星红旗,从古老的东方升起。

于是,古老的帝国,从废墟重建,历经数代人的努力,卧薪尝胆,发愤图强,终于重回世界之巅,东亚病夫,从此粉碎。

张越穿越前,网络上的人们,已经重拾了旧有的雄心。

无论左翼右翼,多数人眼里,地球已经变得只有两个国家了。

一个叫中国,一个叫外国。

诸夏民族的民族心气,整个地球,真的少有人能及。

毕竟,不是谁,都能经受被打断脊梁,又重新爬起,坠入深渊,又卷土重来的浩劫。

而诸夏民族的历史,经历了复数的类似劫难。

大汉帝国,就是从废墟与残破中崛起的帝国。

一百年前,匈奴骑兵,肆虐在边塞,高帝困于平城,仿佛在昨日,吕后被辱,犹如刚刚发生的事情。

就在五十余年前,匈奴骑兵,还曾烧毁了汉帝的行宫,兵锋直指长安。

但现在,匈奴人已经被打的只能缩在漠北,苟延残喘。

如今,曾经的屈辱,已经灰飞烟灭。

今日的大汉帝国,已经重回了中央帝国,天朝上国的地位。

而以张越所知,这只是诸夏民族遇到的一个小小挫折。

比起匈奴人的威胁,春秋时期,那才叫真的惨!

周天子的镐京都被人打破,平王被迫东迁,宗周的故地,全部沦陷。

哪怕是在中原,夷狄异族的威胁也是挥之不去。

孔子叹道: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

连衣冠文化,都要随时沦丧了!

然而,管仲应运而出,高举尊王攘夷的大旗,团结诸侯,会盟诸夏,只用了几十年,就将神州胡腥一扫而光。

然后就是战国七雄,吊打天下,秦王虎贲,席卷六合。

所以……

张越忍不住在心中轻唱起来:“五星红旗,我为你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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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八节 天子教孙

从台阶而上,穿过石柱林立的高台。

高庙神殿,就已在眼前。

跟在天子身后,张越和刘进,低着头,步入其中。

三人刚刚跨过大门,宿卫在门口忠诚的汉家卫士,就已经关上大门。

嘎吱!

整个神殿,瞬间与外界隔离。

只有一盏盏的油灯,在滋滋的燃烧着。

天子阔步而前,带着刘进和张越,走到大殿正中,然后抬起头来,凝视着悬于神殿正首,端坐于一个个神座上的先帝衣冠。

刘进和张越,不敢怠慢,立刻跪下来,对着这汉家历代先帝衣冠叩首。

天子却是轻声道:“进儿,上前来!”

“诺!”刘进叩首再拜,然后匍匐着爬到天子面前。

首次面对着,自己的列祖列宗,刘进心理压力大如泰山。

即使张越,也是凝神屏息,大气都不敢出。

而天子此时,则领着刘进,走到了那供奉着历代先帝衣冠的神位之前。

“此乃太祖高皇帝衣冠……”天子沉声说道:“皇孙刘进!抬起头来,仔细看着!”

刘进闻言,抬头凝视着那悬挂在上首的御座上,被固定的衣冠。

天子十二琉垂下,充耳玉珠在侧。

但问题是……

这件衣冠的材质,却简陋非常。

因为距离的近,刘进看的分明。

那只是最简单的丝质布料,缝制而成的天子冠冕。

就连琉珠、充耳、玉石,也只是些寻常货色。

某些地方,甚至还能看到补丁!

“太祖高皇帝起兵之时,已是四十八岁,前半生为农夫、亭长,四十七岁时家訾不足一万钱,只能寄居兄嫂家中,困顿之时,伯嫂以勺刮锅而逐客,高帝深恨之,此羹颉候信之所以封也!”

“七年后,五十四岁,太祖高皇帝已提兵平灭项羽,并有天下,乃于泗水之阳,既皇帝位,开我汉家宗庙社稷之基业!”

“此高帝衣冠,乃泗水即位之时,吕后亲缝之……高帝爱之,不肯轻易更换,乃服至驾崩,遂为天下奉,为高帝衣冠,供之于长陵,迄今不改!”

天子说着就对那高帝衣冠,长身叩首,拜道:“臣彻携孙臣进、留文成侯良后、侍中张子重恭问陛下,愿陛下神灵在天,垂于汉室,懋及子孙,永永无穷!”

刘进连忙叩首:“臣进恭问太祖神灵,祈陛下神灵永光,懋及子孙,佑我社稷!”

张越也拜道:“臣毅叩首膜拜太祖皇帝,陛下起于布衣之中,奋剑而取天下。不由唐虞之禅,阶汤武之王。龙行虎变、率从风云、征乱伐暴、廓清帝宇,八载之间,海内克定,遂何天之衢,登建皇极!上古已来,书籍所载,未尝有也!非雄俊之才,宽明之略,历数所授!臣闻易云: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于人,书云:天工人其代之!陛下起义,奋发天下,如是而已!愿陛下神灵,永照汉土,佑我臣工,再建新功,保我君父,既寿且昌!”

天子听着,不由得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张越。

实在是张越的这些话,在他听来,简直是对自己祖宗的完美定义和准确诠释!

“真是忠臣啊!”天子心里赞道。

若非场合不对,天子真想拉着张越好好谈一谈。

心里想着,就领着刘进,来到了另一座衣冠供奉之所。

他缓缓起身,对刘进也抬了抬手,道:“进儿上前来,仔细看看……”

天子毫无尊重之意的仰头,直视着那件垂在自己眼前,看上去华丽锦绣,气度非凡的天子衣冠。

其衣用蜀锦,镶以金丝,十二服章纹之,其硫用珍宝,充耳以宝玉雕琢。

端的是威严不凡,可以想象,这件衣冠主人生前是何等的尊贵!

然而……

“此惠庙衣冠也!”天子缓缓介绍着:“进儿且看,惠庙衣冠,何等模样……”

“孝惠在位之时,不可谓不仁厚,吕后欲诛隐王(刘如意),孝惠知之,于是亲持隐王,与之出入同车,呵护备至,令吕后几乎无下手之机……”

“也不可谓不宽宏,其在位垂拱而治,诸事皆听群臣之意,休养生息,抚育万民……”

“然则……七年而终,死而绝嗣,衣冠孤苦,神灵冷寂……”

抬着头,天子道:“刘进,汝可知否,何以如此?”

刘进听着一楞,但随即福至心灵,想起了张越曾与他讨论过此事之时的结论,脱口拜道:“回禀皇祖父,孙臣愚以为,汉家本有制度,以霸王道杂之!”

“惠庙优柔,纯用王道,无霸道之佐,故有此失!”

天子闻言,龙颜大悦,开怀笑道:“太孙!朕之麒麟也!”

然后,他严肃的道:“进儿当时刻以惠庙为戒!”

惠帝刘盈,每一个汉家帝王的最终梦魇。

其为天子,而失其权,生不护手足,死不能保子嗣。

由是孤苦寂寞,永堕深渊!

连每年忌日的衣冠出巡,都格外清冷。

抬着衣冠巡幸的人,尽是宫中的孤老宦官,一个愿意为其效劳的士大夫也没有!

所以,即使这位帝王生前,仁孝宽厚,历史评价也是极为低下。

天子从前不喜太子刘据,也是因此。

刘据和刘盈,在性格上和心性上,太相似了!

刘进只是顿首领命,拜道:“孙臣谨记大人教诲!”

天子点点头,对张越道:“张卿为朕督之,若未来太孙不孝,既以今日之话而戒之!”

张越赶忙拜道:“臣恭领圣命!”

到得现在,张越算是看出来了。

为何这刘氏建储,不让外人掺和。

感情,老刘家在建储谒庙的时候,是在玩爱家主义、忆苦思甜教育啊。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刘氏帝王,总是那么的清新脱俗,别于其他封建王朝。

这种方式,确实是一种有效的家庭教育。

至少能给继承人灌输一些基本的理念,并让他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说话间,天子却是领着刘进,来到了高帝衣冠之侧陪祀之所。

一件简简单单的,用着苎麻、素、罗等原料,编织而成的天子服章。

这恐怕是天下有史以来最简单的、朴素的君王衣冠了。

只是,莫名的,却有着无穷威势,显露着浩浩荡荡的王者威严。

让人见而仰慕,心生孺慕,于是战战兢兢,只能叩首再拜,匍匐在其脚下,恭恭敬敬的献上敬意与膜拜。

即使穿越者,也不能例外!

张越的视线,凝视着这件朴素、简单、无华的天子衣冠,无比崇敬的献上自己的膝盖,真诚的叩首膜拜。

概因,这件衣冠的主人,是一位真正的王者。

其虽身死,但魂魄永在。

即使是改朝换代,纵然千百年后,也依旧为人民长久怀念和敬仰。

他就是汉太宗孝文皇帝刘恒!

只是看着这件简简单单,朴实无华的天子衣冠。

张越心中,就浮现起了这位君王生前的无数事迹与故事。

其在位之时,依法治国。

某次,这位天子出行,撵车从渭河桥上过,有行人惊驾,导致这位天子险些被马摔出车驾。

卫兵缉捕了那个莽撞的路人,送交廷尉。

廷尉审理后,依法判处:冒犯车驾,罚金四两。

这换了其他任何君王,这个廷尉都得掉脑袋,若是我大清的圣主明君,恐怕要诛九族。

但,这位天子,却在思考了很久后,批准了廷尉的裁决,说:廷尉当是也!

又有一次,高帝神庙供奉的玉环被盗,官府抓住了盗贼,交给廷尉审理,廷尉依律判处盗贼斩首。

这位天子,继续批准了廷尉的奏报。

正是因此,汉室从此才奠定了‘刑无等级’的法律思想。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刑。

即使现在,五铢钱大神,神威盖世,也依旧如此。

纵然诸侯王犯法,也要受到法律制裁和惩处。(刘氏天子靠法律和制度,处死和惩处的诸侯王,至少是两位数!列侯的话,数都数不清楚!)

而这位天子,不仅仅是法律的守护者。

更是言论自由的捍卫者。

今天长安八卦党们,能够自由自在的给公卿编段子,给列侯权贵安外号,甚至调侃宫廷八卦,全赖这位天子当年颁布的‘除诽谤诏’。

更让人敬仰和尊敬的是,这位帝王,还是两千年封建史上,罕见的节俭君王。

终其一生,无论穿戴,住行,都是自己动手。

他在宫中,带着宦官,种地养菌,又让薄太后和窦皇后,带着妃嫔,养蚕织布,种麻为衣。

其在位二十三年,没有修过宫室。

甚至没有在宫廷里,增添任何一件名贵的奢侈品。

他的妃嫔所穿的衣裙,拖地不过一尺,宫中帷幕,没有任何纹绣之饰,宫室回廊里,看不到任何金银铜锡之物。

全是陶瓦、泥罐。

就连其陵寝,也是没有半个金银陪葬品,俱为陶瓦之物!

然而,他对自己和子女、妃嫔节俭。

却对农民、劳苦大众,慷慨非常。

其在位二十三年,多次免除全国田税、徭役。

汉家今天田税,三十税一的制度,就是在他手上开始创立的,并一直延续到西汉灭亡。

康麻子所谓的‘永不加赋’的幌子,与这位帝王开创的,真正的轻徭薄赋制度一比,简直是桀纣之政!

这样一个君王,出现在西汉王朝,只能说是异数。

是中国之幸,天下之幸!

不止是张越,在这位天子衣冠面前,战战兢兢,只能俯首膜拜。

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见着那件朴实无华,简简单单的祖父衣冠。

叹了口气,屈膝顿首,低头致意,一句话都说不出话来。

因为,面对这位帝王,他深感惭愧、内疚。

他知道,自己一年用度,恐怕都能超过自己的这位祖父二十三年帝王生涯的全部个人开支。

这还没有计算,建章宫、甘泉宫和明光宫的修建费用。

更没有算封禅泰山和巡幸天下的开支。

“祖有功而宗有德……”天子良久感慨道:“太宗皇帝之德,昭于日月,显于天地,朕自愧不如……”

刘进和张越,都明智的在这个时候,闭上嘴巴。

两千年封建王朝史,几个帝王,能与这位汉太宗的执政水平、个人修养相提并论?

汉德能延绵四百年,全赖这位皇帝的遗泽。

要知道,新朝末年,几乎所有的农民起义军,都要找一个姓刘的宗室来做首领。

而这就是人望,就是人心。

感慨了一阵后,天子却是起身,看着那太宗衣冠,对刘进悠悠道:“进儿啊,太宗孝文皇帝,德牟天地,泽及鸟兽,非一般人所能为,朕也不强求汝能学得……”

“当年先帝带朕瞻仰太宗衣冠时,曾有教训,如今朕将此教训,传与汝……”

“孙臣恭闻圣训!”刘进立刻叩首。

“当年先帝训朕曰:孝文之治,德为辅,而本为权,切不可本末倒置,若本末倒置,则如太阿倒持!”

“进儿能思之,汉家制度,以霸王道杂之,朕心甚慰,此语寄于汝知,日后当牢记于心,不可忘怀!”

“诺!”刘进恭身再拜。

只是想着,却不免有了些壮志。

皇祖父说,太宗孝文皇帝之德行仁政,非一般人所能为。

但,刘进却想要挑战一二。

他就不信了,自己的曾祖父能做到的事情,他就不能?

天子看着自己的孙子的神色,心里面也明白这个孙子多半,此时已经有了志向。

就像他当年,被先帝带到太宗衣冠前时一般。

他也曾经,立志要做到。

可是……

那太难了!

难到近乎不可能!

毕竟,君王权力无限大,拥有天下,富有四海,可以为所欲为。

没有大智慧大毅力,根本不可能做到像太宗皇帝那样,即使富有天下,依然节俭自身,纵然天下歌颂,也不改本心。

哪怕只是表面做到,伪装节俭,也是极为困难。

他本人,甚至连一年都没有坚持下来,就败倒在了这花花世界的无尽诱惑与吸引之中。

刘进能吗?

天子暗自摇了摇头,没有太宗的早年经历,没有尝过贫苦,不知民间疾苦,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皇室长孙,怎么可能有太宗的毅力与决心?

不过,刘进的神色,让他颇为欣慰。

总算……

这个长孙,不再‘不类己’了。

单单就是在这个事情上,就和他当年的个性,颇为相似。

第八百一十一节 权衡

雨,终于停了下来。

张越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已经更名为太孙宫的桂宫。

过去两日,他一直埋首在此,做着桂宫的接受任务。

桂宫是汉室宫阙群里,最新的一个宫阙。

太初四年才建成,最初是作为天子盛放宝物之所,故而又称四宝宫。

长久以来,此宫就是汉家天子收藏各类珍宝的宫室。

西域的美玉奇石,交趾、日南的珊瑚、象牙、犀角,在这里只能算等闲。

休屠人的祭天金人,大宛王的黄金权杖,匈奴单于曾经佩戴过的黄金王冠,还有匈奴冒顿大单于、老上大单于曾使用过的鸣镝,夜郎人供奉了数百年的黄金面具,南越赵氏曾经使用过的玉玺、宝剑。

所以,交接起来也是很麻烦的。

各种琐碎,烦不胜烦,偏偏还只能一件件核实、交接。

不过,总算是基本搞定了。

剩下的事情,可以交给少府的官吏,自行处置。

真要有人黑东西,也与张越无关了。

打了个哈欠,张越就要乘车回家,洗个澡,然后搂着淳于文好好睡上一觉。

哪知,前脚才出桂宫,迎面就遇到了持着皇后节旄而来的大长秋淳于养。

“张侍中,请留步……”淳于养行色匆匆,来到张越面前后,就道了个万福,说道:“皇后请侍中往长寿宫一行……”

张越一听,问道:“敢问大长秋,皇后请臣,可有要事?”

“皇后近来研读《道德经》,有所艰涩不解之处,闻侍中精修黄老之学,善无为之法,故请侍中移步,以讲经义……”淳于养一本正经的说着。

张越听着,眉毛微微一皱。

东宫皇后要找人解读《道德经》?

长安城里的黄老余孽,怕不是能打出狗脑子来。

这种好事,怎么可能落到自己这个小年轻头上?

要知道,黄老之学,不仅仅需要下苦功研读,更需要丰富的人生经历与厚实的社会认知。

年轻人,胡子都没长齐,也基本不可能领会到黄老思想的真谛。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无为而为的道理,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品味的出的。

年轻人讲黄老思想,就和腐儒明明连天下地理都不懂,偏要自吹自擂什么‘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

真以为诸葛孔明,可以批发出售了。

张越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这从他明明很喜欢黄老思想,却鲜少谈及就能看出来。

再联系到,他耳闻的一些事情。

张越就呵呵笑道:“还请大长秋转告皇后:臣蒙皇后爱幸,感激涕零,本当奉懿旨而行,奈何臣为太孙之事,忙于桂宫,已数日未曾沐浴,微臣惶恐,不敢以粗鄙之躯而污东宫圣庭,还请皇后再择贤能!”

“《易》博士田公讳何,善通黄老之说,天下尊崇……”

“《礼》博士徐公讳襄,国家宿老,天下敬仰……”

“此二老,皆臣素所仰慕之先生,愿荐皇后,以兹垂询!”

淳于养听着,久久无语。

毫无疑问,这个张子重是看穿了皇后的真正意图,才如此婉拒。

只是……

淳于养知道,皇后是一个不会轻易罢休的人。

更非是那种宽宏大量之人!

事实上,能为皇后,哪个是善茬?

卫皇后若是白莲花,数十年前,就已经死于陈皇后手下。

若没有手段和能耐,当年的王夫人、李夫人,乃至于如今的钩弋夫人,早已经踩在她身上,成功上位了。

而事实是,无论与天子有金窝藏娇之誓的陈皇后,还是曾经‘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李夫人,乃至于如今春风得意的钩弋夫人。

统统是卫皇后的手下败将。

能得意一生,无法得意一生!

且,汉家皇后,总有一天会变成汉家太后。

将拥有远超想象的权力!

因淳于文之故,淳于养不愿见到张越与东宫关系破裂。

淳于养叹了口气,道:“侍中公,皇后不会在意些许俗礼的……”

“侍中还是快些与奴婢一同,前往东宫觐见吧……”

此语一语双关,张越听着,如何不明白这其中隐含的警告?

卫皇后张越肯定是不想得罪的。

作为穿越者,张越太明白一个真理了——绝对不要轻易开罪女人,特别是有权力的女人!

因为,女人狠起来,一般的男人,真的难望其项背!

前有吕后,后有武则天。

只是……

张越也不是卫皇后养的哈士奇。

手一招就屁颠屁颠的跑过去?

面子还要不要了?以后还怎么装逼?

作为前公务员,张越很清楚,有些时候,就要拿架子。

拿架子的目的不是为了卡人,而是为了让别人知道——我也是有脾气的。

叫我帮忙,总该要付出点东西。

通常,这代价都是人情!

人情是个好东西啊!

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在诸夏文化中,欠人钱、欠人命都不要欠人情!

概因,金钱还得起,命也可以偿付。

但人情却很难还清!

尤其是政治上的人情,一旦欠下,就和借了高利贷差不多。

利滚利,九出十三归都只是常规操作。

真正的高手,能将人情用到极致!

譬如先帝时的大臣袁盎,就靠着当年在太宗时,给窦太后的那几个人情,在孝景时代混的风生水起。

连皇室立储,国策变更,也能插上一手。

要不是运气不好,遇到了梁孝王这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恐怕这位袁先生拜为丞相,也不是不可能。

故而,张越假作思虑,憋了好一会,才对淳于养道:“既然是皇后盛情,臣不敢推辞……”

“只是,请大长秋回禀皇后,臣须回家沐浴,朝服而往……”

淳于养看着张越的神色,良久叹道:“既然如此,那奴婢就在长信宫宫阙恭候侍中大驾!”

没办法,眼前这位,可不是一般的臣子。

哪怕是皇后,也没法对其呼来喝去。

再说了,其实,这个年轻侍中还是她淳于氏未来的依靠与靠山。

为了一个卫伉的事情,与之交恶,是傻子都不会做的。

相反,淳于养已经在思考,如何在皇后面前,给张越讲好话了。

………………………………

辞别淳于养,张越驱车回家,吩咐下人,给自己烧水洗浴,准备崭新的朝服。

同时,将淳于文叫到身边,问道:“文儿久在宫中,可曾听说,皇后对于卫氏的观感?”

淳于文闻言,想了一会,就答道:“妾在宫中,听说过一些事情……”

“皇后对卫氏的态度,从来都很矛盾……”

“当初,长平侯伉矫诏杀人,皇后就曾劝大将军,更立世子,不过,平阳公主哭求之,才没有更换世子……”

“平阳公主?”张越疑惑着问道:“卫伉非是公主亲子,公主何以如此爱怜卫伉?”

淳于文摇头道:“这就不是妾身所知的事情了……”

“不过,妾身在宫中听过一个传说,据说是当初,平阳主寡居之时,就已与大将军有情了……”

张越听着,猛然抬头,眼中射出精芒!

还有这种操作?

卫青真乃大丈夫!

想想,似乎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你想啊,卫青的出身……

他年少的时候,是平阳侯曹寿的骑奴。

平阳公主当初尚曹寿的时候,卫青就专门负责给曹寿和平阳公主担任保镖和护卫。

所以,很可能在其年少时,就已经见过平阳公主,并且为其倾慕了。

只是当初身份低微,只能在心中仰望女主人,不敢有觊觎之心。

然而……

唯大英雄能真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汉光武卑微时,在长安见到了阴丽华,脱口而出:做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

而彼时,阿秀哥只是一个从南阳来长安的土鳖。

家道早就衰落了,阿秀哥甚至亲自种地、耕地、拔草,为此还被其兄刘演笑话,说阿秀只是代顷王刘仲,言下之意就是他是高帝刘邦喽。

而阴丽华则不同,她出生名门,其家族在新莽时期,已经是大富翁,是有几百顷地的大地主!

两者之间,存在着天堑一样的阶级差距。

正常情况下,阿秀哥别说一亲芳泽了,连接近阴丽华也只是奢望!

但……

历史证明,谁才是最牛逼的天命之子!

昆阳一战,召唤陨石,砸死了王莽最后的挣扎!

然后就是,迎娶美人,走上人生巅峰!

顺便说一句,当初阿秀哥在长安见到阴丽华的时候,假如汉书没有撒谎,阴丽华彼时最多十四岁,甚至可能才十三岁……

所以……

其实,卫青早与平阳主有情,这并不会成为他的污点。

反而是其英雄本色的体现,是其男人魅力所在。

大丈夫生于世,既提七尺剑扫平夷狄。

当然也要抱得美人归,也要实现年轻时吹过的牛逼!

扭捏作态,明明想要,却还要压抑自己。

那是理学的糟糠,乃是岳不群。

诸夏民族的英雄好汉,什么时候压抑过自己内心的诉求了?

项羽看到秦始皇的车驾,就说:吾可取而代之!

高帝刘邦看到秦始皇的车驾,便道:大丈夫当如是哉!

故而,张越对卫青,瞬间就更崇拜了。

这等英雄人物,真乃我辈楷模!

可恨,自己怎么就没有一个可以追求的阴丽华或者平阳主呢?

内心感叹着,就听着淳于文接着道:“此事,真假不知,不过,妾身听说,当初平阳主临终时,曾央求皇后,务必保卫伉富贵……”

“皇后答应了?”

“嗯!”淳于文点头道:“这些年来,卫伉无论犯了什么错,皇后都会维护……就是因此……”

张越听着,呵呵的笑了笑。

口头承诺,在汉室并不能成为护身符。

就是白纸黑字的天子诏书,都能被吃掉!

贵戚子弟们,无功国家,对于君王来说,只要找到机会,就会剪除。

所以卫皇后的庇护,并不能成为卫伉的免死金牌!

这一点,张越知道,卫皇后也肯定清楚!

因为,二十年前,有一个贵戚,比卫伉牛逼一百倍!

他就是昭平君陈唤!

陈唤的出身,可比卫伉还要牛逼!

他是隆虑公主和隆虑候陈嬌的独子。

而隆虑公主是当今天子的同产女弟,其与当今天子的感情与关系,亲密到几乎无可复加的地步!

这么说吧,当今天子能在建元新政被废后,依然为帝,隆虑公主是做了巨大牺牲的——为了天子,她毅然下嫁了当时在长安城里臭名昭著的纨绔子陈嬌,以此稳固了馆陶公主与天子之间的关系,令馆陶公主出马,劝说窦太后,终于保住了帝位。

但其与陈嬌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悲剧。

陈嬌不止顽劣,而且没有人性。

其在汉室贵族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奇葩!

元鼎元年,馆陶公主去世,就在馆陶公主的丧期,这货公然作‘禽兽行’,其实就是乱论……

然后就被处死了——刘氏连自己的亲兄弟、宗室,只要发现有人搞这种事情,也是一个字:诛!

而陈嬌连自己母亲丧期都敢玩这种大尺度的荒淫行为。

平时的行径,自然可想而知。

所以,天子对于隆虑公主,一直心存愧疚,一直尊敬非常。

后来,隆虑公主病重,临终时,亲自拉着天子的手,再三恳求,又出钱一千万、黄金一千金,向天子买了一张给陈唤的‘免死诏书’。

但,事实证明,这并没有卵用。

数年后,陈唤坐‘醉杀主傅’,而被廷尉逮捕,论罪当腰斩。

这时,陈唤的家人拿出了当初隆虑公主买来的免死诏书。

可惜……

依然难逃一死。

故而,卫伉的生死,真的不是卫皇后能决定的事情。

“这可是一个天大的人情啊……”张越心里琢磨着。

卫伉的死活,对张越来说,根本不重要。

因为……

卫伉根本不可能对他造成任何威胁!

充其量,卫伉只是一只总在窗户外叽叽喳喳的吵闹着的麻雀。

甚至,留着他比弄死他,对张越要有利的多。

因为,卫伉就是一个明摆着的猪队友。

留着他的话,可以吸引很多潜在政敌去联系,然后,张越就可以钓鱼执法,一一剪除。

这可比带着放大镜一个个去找简单多了。

更何况,现在还不是动卫氏的时候。

张越也真的不忍卫青身后名蒙羞!

再怎么说,汉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也是诸夏英雄!

他应当伟光正!

不该因这纨绔子而蒙羞。

第八百一十一节 权衡

雨,终于停了下来。

张越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已经更名为太孙宫的桂宫。

过去两日,他一直埋首在此,做着桂宫的接受任务。

桂宫是汉室宫阙群里,最新的一个宫阙。

太初四年才建成,最初是作为天子盛放宝物之所,故而又称四宝宫。

长久以来,此宫就是汉家天子收藏各类珍宝的宫室。

西域的美玉奇石,交趾、日南的珊瑚、象牙、犀角,在这里只能算等闲。

休屠人的祭天金人,大宛王的黄金权杖,匈奴单于曾经佩戴过的黄金王冠,还有匈奴冒顿大单于、老上大单于曾使用过的鸣镝,夜郎人供奉了数百年的黄金面具,南越赵氏曾经使用过的玉玺、宝剑。

所以,交接起来也是很麻烦的。

各种琐碎,烦不胜烦,偏偏还只能一件件核实、交接。

不过,总算是基本搞定了。

剩下的事情,可以交给少府的官吏,自行处置。

真要有人黑东西,也与张越无关了。

打了个哈欠,张越就要乘车回家,洗个澡,然后搂着淳于文好好睡上一觉。

哪知,前脚才出桂宫,迎面就遇到了持着皇后节旄而来的大长秋淳于养。

“张侍中,请留步……”淳于养行色匆匆,来到张越面前后,就道了个万福,说道:“皇后请侍中往长寿宫一行……”

张越一听,问道:“敢问大长秋,皇后请臣,可有要事?”

“皇后近来研读《道德经》,有所艰涩不解之处,闻侍中精修黄老之学,善无为之法,故请侍中移步,以讲经义……”淳于养一本正经的说着。

张越听着,眉毛微微一皱。

东宫皇后要找人解读《道德经》?

长安城里的黄老余孽,怕不是能打出狗脑子来。

这种好事,怎么可能落到自己这个小年轻头上?

要知道,黄老之学,不仅仅需要下苦功研读,更需要丰富的人生经历与厚实的社会认知。

年轻人,胡子都没长齐,也基本不可能领会到黄老思想的真谛。

旁的不说,单单就是无为而为的道理,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品味的出的。

年轻人讲黄老思想,就和腐儒明明连天下地理都不懂,偏要自吹自擂什么‘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

真以为诸葛孔明,可以批发出售了。

张越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这从他明明很喜欢黄老思想,却鲜少谈及就能看出来。

再联系到,他耳闻的一些事情。

张越就呵呵笑道:“还请大长秋转告皇后:臣蒙皇后爱幸,感激涕零,本当奉懿旨而行,奈何臣为太孙之事,忙于桂宫,已数日未曾沐浴,微臣惶恐,不敢以粗鄙之躯而污东宫圣庭,还请皇后再择贤能!”

“《易》博士田公讳何,善通黄老之说,天下尊崇……”

“《礼》博士徐公讳襄,国家宿老,天下敬仰……”

“此二老,皆臣素所仰慕之先生,愿荐皇后,以兹垂询!”

淳于养听着,久久无语。

毫无疑问,这个张子重是看穿了皇后的真正意图,才如此婉拒。

只是……

淳于养知道,皇后是一个不会轻易罢休的人。

更非是那种宽宏大量之人!

事实上,能为皇后,哪个是善茬?

卫皇后若是白莲花,数十年前,就已经死于陈皇后手下。

若没有手段和能耐,当年的王夫人、李夫人,乃至于如今的钩弋夫人,早已经踩在她身上,成功上位了。

而事实是,无论与天子有金窝藏娇之誓的陈皇后,还是曾经‘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李夫人,乃至于如今春风得意的钩弋夫人。

统统是卫皇后的手下败将。

能得意一生,无法得意一生!

且,汉家皇后,总有一天会变成汉家太后。

将拥有远超想象的权力!

因淳于文之故,淳于养不愿见到张越与东宫关系破裂。

淳于养叹了口气,道:“侍中公,皇后不会在意些许俗礼的……”

“侍中还是快些与奴婢一同,前往东宫觐见吧……”

此语一语双关,张越听着,如何不明白这其中隐含的警告?

卫皇后张越肯定是不想得罪的。

作为穿越者,张越太明白一个真理了——绝对不要轻易开罪女人,特别是有权力的女人!

因为,女人狠起来,一般的男人,真的难望其项背!

前有吕后,后有武则天。

只是……

张越也不是卫皇后养的哈士奇。

手一招就屁颠屁颠的跑过去?

面子还要不要了?以后还怎么装逼?

作为前公务员,张越很清楚,有些时候,就要拿架子。

拿架子的目的不是为了卡人,而是为了让别人知道——我也是有脾气的。

叫我帮忙,总该要付出点东西。

通常,这代价都是人情!

人情是个好东西啊!

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在诸夏文化中,欠人钱、欠人命都不要欠人情!

概因,金钱还得起,命也可以偿付。

但人情却很难还清!

尤其是政治上的人情,一旦欠下,就和借了高利贷差不多。

利滚利,九出十三归都只是常规操作。

真正的高手,能将人情用到极致!

譬如先帝时的大臣袁盎,就靠着当年在太宗时,给窦太后的那几个人情,在孝景时代混的风生水起。

连皇室立储,国策变更,也能插上一手。

要不是运气不好,遇到了梁孝王这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恐怕这位袁先生拜为丞相,也不是不可能。

故而,张越假作思虑,憋了好一会,才对淳于养道:“既然是皇后盛情,臣不敢推辞……”

“只是,请大长秋回禀皇后,臣须回家沐浴,朝服而往……”

淳于养看着张越的神色,良久叹道:“既然如此,那奴婢就在长信宫宫阙恭候侍中大驾!”

没办法,眼前这位,可不是一般的臣子。

哪怕是皇后,也没法对其呼来喝去。

再说了,其实,这个年轻侍中还是她淳于氏未来的依靠与靠山。

为了一个卫伉的事情,与之交恶,是傻子都不会做的。

相反,淳于养已经在思考,如何在皇后面前,给张越讲好话了。

………………………………

辞别淳于养,张越驱车回家,吩咐下人,给自己烧水洗浴,准备崭新的朝服。

同时,将淳于文叫到身边,问道:“文儿久在宫中,可曾听说,皇后对于卫氏的观感?”

淳于文闻言,想了一会,就答道:“妾在宫中,听说过一些事情……”

“皇后对卫氏的态度,从来都很矛盾……”

“当初,长平侯伉矫诏杀人,皇后就曾劝大将军,更立世子,不过,平阳公主哭求之,才没有更换世子……”

“平阳公主?”张越疑惑着问道:“卫伉非是公主亲子,公主何以如此爱怜卫伉?”

淳于文摇头道:“这就不是妾身所知的事情了……”

“不过,妾身在宫中听过一个传说,据说是当初,平阳主寡居之时,就已与大将军有情了……”

张越听着,猛然抬头,眼中射出精芒!

还有这种操作?

卫青真乃大丈夫!

想想,似乎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你想啊,卫青的出身……

他年少的时候,是平阳侯曹寿的骑奴。

平阳公主当初尚曹寿的时候,卫青就专门负责给曹寿和平阳公主担任保镖和护卫。

所以,很可能在其年少时,就已经见过平阳公主,并且为其倾慕了。

只是当初身份低微,只能在心中仰望女主人,不敢有觊觎之心。

然而……

唯大英雄能真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汉光武卑微时,在长安见到了阴丽华,脱口而出:做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

而彼时,阿秀哥只是一个从南阳来长安的土鳖。

家道早就衰落了,阿秀哥甚至亲自种地、耕地、拔草,为此还被其兄刘演笑话,说阿秀只是代顷王刘仲,言下之意就是他是高帝刘邦喽。

而阴丽华则不同,她出生名门,其家族在新莽时期,已经是大富翁,是有几百顷地的大地主!

两者之间,存在着天堑一样的阶级差距。

正常情况下,阿秀哥别说一亲芳泽了,连接近阴丽华也只是奢望!

但……

历史证明,谁才是最牛逼的天命之子!

昆阳一战,召唤陨石,砸死了王莽最后的挣扎!

然后就是,迎娶美人,走上人生巅峰!

顺便说一句,当初阿秀哥在长安见到阴丽华的时候,假如汉书没有撒谎,阴丽华彼时最多十四岁,甚至可能才十三岁……

所以……

其实,卫青早与平阳主有情,这并不会成为他的污点。

反而是其英雄本色的体现,是其男人魅力所在。

大丈夫生于世,既提七尺剑扫平夷狄。

当然也要抱得美人归,也要实现年轻时吹过的牛逼!

扭捏作态,明明想要,却还要压抑自己。

那是理学的糟糠,乃是岳不群。

诸夏民族的英雄好汉,什么时候压抑过自己内心的诉求了?

项羽看到秦始皇的车驾,就说:吾可取而代之!

高帝刘邦看到秦始皇的车驾,便道:大丈夫当如是哉!

故而,张越对卫青,瞬间就更崇拜了。

这等英雄人物,真乃我辈楷模!

可恨,自己怎么就没有一个可以追求的阴丽华或者平阳主呢?

内心感叹着,就听着淳于文接着道:“此事,真假不知,不过,妾身听说,当初平阳主临终时,曾央求皇后,务必保卫伉富贵……”

“皇后答应了?”

“嗯!”淳于文点头道:“这些年来,卫伉无论犯了什么错,皇后都会维护……就是因此……”

张越听着,呵呵的笑了笑。

口头承诺,在汉室并不能成为护身符。

就是白纸黑字的天子诏书,都能被吃掉!

贵戚子弟们,无功国家,对于君王来说,只要找到机会,就会剪除。

所以卫皇后的庇护,并不能成为卫伉的免死金牌!

这一点,张越知道,卫皇后也肯定清楚!

因为,二十年前,有一个贵戚,比卫伉牛逼一百倍!

他就是昭平君陈唤!

陈唤的出身,可比卫伉还要牛逼!

他是隆虑公主和隆虑候陈嬌的独子。

而隆虑公主是当今天子的同产女弟,其与当今天子的感情与关系,亲密到几乎无可复加的地步!

这么说吧,当今天子能在建元新政被废后,依然为帝,隆虑公主是做了巨大牺牲的——为了天子,她毅然下嫁了当时在长安城里臭名昭著的纨绔子陈嬌,以此稳固了馆陶公主与天子之间的关系,令馆陶公主出马,劝说窦太后,终于保住了帝位。

但其与陈嬌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悲剧。

陈嬌不止顽劣,而且没有人性。

其在汉室贵族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奇葩!

元鼎元年,馆陶公主去世,就在馆陶公主的丧期,这货公然作‘禽兽行’,其实就是乱论……

然后就被处死了——刘氏连自己的亲兄弟、宗室,只要发现有人搞这种事情,也是一个字:诛!

而陈嬌连自己母亲丧期都敢玩这种大尺度的荒淫行为。

平时的行径,自然可想而知。

所以,天子对于隆虑公主,一直心存愧疚,一直尊敬非常。

后来,隆虑公主病重,临终时,亲自拉着天子的手,再三恳求,又出钱一千万、黄金一千金,向天子买了一张给陈唤的‘免死诏书’。

但,事实证明,这并没有卵用。

数年后,陈唤坐‘醉杀主傅’,而被廷尉逮捕,论罪当腰斩。

这时,陈唤的家人拿出了当初隆虑公主买来的免死诏书。

可惜……

依然难逃一死。

故而,卫伉的生死,真的不是卫皇后能决定的事情。

“这可是一个天大的人情啊……”张越心里琢磨着。

卫伉的死活,对张越来说,根本不重要。

因为……

卫伉根本不可能对他造成任何威胁!

充其量,卫伉只是一只总在窗户外叽叽喳喳的吵闹着的麻雀。

甚至,留着他比弄死他,对张越要有利的多。

因为,卫伉就是一个明摆着的猪队友。

留着他的话,可以吸引很多潜在政敌去联系,然后,张越就可以钓鱼执法,一一剪除。

这可比带着放大镜一个个去找简单多了。

更何况,现在还不是动卫氏的时候。

张越也真的不忍卫青身后名蒙羞!

再怎么说,汉大将军长平烈候卫青,也是诸夏英雄!

他应当伟光正!

不该因这纨绔子而蒙羞。

第八百一十二节 决定

在淳于文的服侍下,张越美美的洗了一个热水浴,然后换上崭新的朝服,别上卫皇后所赠的骠姚剑。

这时候,淳于养再次来到了建文君府邸。

“皇后急待侍中一会……”淳于养见着在张越身边,娇羞可人的孙女,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许多,觉得没有白给张越在卫皇后面前说好话、转圜,但还是有些忍不住催促:“还请侍中即刻随奴婢前去……”

张越也知道,不能再端架子。

不然,就是装X不成,变成傻X。

可能会被卫皇后以为自己不够尊敬和敬重她老人家。

这后果可是会相当严重的!

所以,张越也不扭捏,当即道:“劳烦大长秋引路……”

淳于养一听,眼中立刻露出欣赏之色,深以为这年轻人能爬到现在的地位,真是实力使然!

更欣慰,自己的孙女聪明,知道抱紧这条大腿。

于是,就深深的看了一眼淳于文,传递出一个‘很不错,祖母为你高兴’的眼神。

淳于文见着,立刻就低下头来,俏脸微红。

在淳于养引领下,张越乘上卫皇后派来的宫车,前往长信宫。

一路上,自然旁敲侧击,从卫皇后派来迎接他的宦官嘴里,大概了解了一些事情。

总的来说,与他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前夜,执金吾突袭候神使者公孙卿府邸,抓了这个神棍阖府,统统押到了船狱。

船狱是什么地方?

大汉帝国最恐怖的监狱!

当年,韩安国若是落到船狱手里,就别提什么死灰复燃的故事了。

肯定彻底凉凉!

因为船狱官署,基本上有进无出。

更恐怖的是,船狱中汇集了大汉帝国刑狱手段最强的一批刑讯官。

他们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据说,可以做到将犯人全身的肉一片片切下来,而犯人不死。

进了船狱,就和到了黄泉差不多。

每一个船狱犯人,最大的期望和愿景就是速死!

因为,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活着有时候,比死还悲惨!

而速死的办法,只有一个——将自己知道的东西,全部告诉执金吾,然后祈祷执金吾大发慈悲,给自己一个痛快!

而公孙卿进了船狱,自然会被执金吾把他所知道的所有东西都掏出来。

这下子,自然会被审出很多东西。

这卫伉自然是卷入其中,成为了执金吾的目标。

“我得好好想想,该如何利用此事了……”张越闭着眼睛,在心里盘算起来。

首先,卫皇后的诉求,肯定是要保卫伉一命了。

甚至可能还想玩一把罚酒三杯,下不为例的戏码。

不过……

这与张越的诉求,就有些南辕北辙了。

卫伉,当然可以活命。

张越也不愿意看到长平烈候卫青绝嗣。

因为,这影响太坏了!

作为穿越者,张越见识过后世成熟的政治体制。

他很清楚,政治斗争,必须有底线。

尤其是涉及到国家英雄的时候,必须维护英雄形象!

特别是卫青这样的名将,更是需要不遗余力的维护他的身前身后名。

像卫伉这种纨绔子,他自己无足轻重。

死了就死了,但,决不能‘坐大逆诛’,甚至不能背负罪名而死。

不然,就会有人质疑卫青的人格!

但也不能完全没有惩处,更不能轻轻放下。

不然鬼知道,这傻货会不会做出更可怕的事情来?

故而,张越思虑良久后,就睁开眼睛,内心已经有了决断。

卫伉可以活,至少他现在还不能死。

更不能让天子把他抓起来,送给廷尉或者执金吾审理。

否则,卫青的名声会有污点。

也会让卫皇后难做,更将让张越没有办法卖人情。

但……

决不能就这样放过他!

“卫伉不能留在长安了!”张越目光灼灼,嘴中轻笑:“身为大将军、长平烈候之子,其理当为社稷做贡献!”

“朝鲜、楼兰……其必须选一个地方去……”

对纨绔来说,最大的刑罚,恐怕也就是将他们丢去荒凉的不毛之地了。

到了地方,他们将失去娱乐的本钱,没有作威作福的资本。

更妙的是……

就算他们在朝鲜、楼兰这样的地方,旧病复发,继续作威作福。

也害不了中国人民,伤不到诸夏。

而且,朝鲜那边,有刘胥镇压,卫伉翻不了天!

至于楼兰……

说老实话,张越其实巴不得卫伉去楼兰搞事情。

最好,搞一个大新闻出来。

这样,就可以一俊遮百丑了。

只是,卫皇后恐怕很难同意张越的要求。

所以……

张越舔了舔嘴唇,他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让卫皇后同意。

很简单,先开一个卫皇后绝对不能接受的条件。

然后再慢慢让步。

最终,卫皇后会发现,其实朝鲜、楼兰二选一,真的非常宽松仁慈的下场了。

再灌点心灵鸡汤,讲几个励志故事,说不定就能成功。

即使不能,也可以借机,让卫伉在卫皇后面前彻底失去信任。

当然,这些现在都只是幻想。

只是谋划,只是一个念头而已。

要变成现实,可没有这么简单。

从当今天子刀下抢人头,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万一天子一定要杀卫伉,张越也没有办法,只好退而求其次,让卫伉‘体面’的退场。

这样就卖不出人情了,说不定还要想办法,让卫皇后知道自己尽力了。

…………………………

“侍中……”

车外传来了淳于养的声音:“长信宫已至,还请侍中下车……”

张越闻言,点点头,走下宫车。

却发现,马车停留之地,不是平常去长信宫的宫阙门口。

而是一个在长信宫和未央宫之间的,不太常用的宫门。

“却是要委屈侍中公,从此偏门入宫了……”淳于养抱歉的道:“如今事态紧急,也不好走东阙……”

张越听着,也不介意,道:“无妨,能为皇后效劳,臣无所介怀!”

心中却是明白,估计卫皇后在建章宫那里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为了抢时间,就顾不得体统,直接让自己抄近道了。

若是一般人,恐怕会矫情一番。

但张越不同。

张越知道,仅仅是走偏门,这就能卖一个人情了!

第八百一十三节 神棍之灾

一别多日,长信宫却还是老样子。

唯一不同的,大约就是椒房殿前,跪了一个人。

张越从车帘向外,看的仔细,就是卫伉。

这位长平烈候卫青的嫡子,如今颇为狼狈,身上都已经被雨水淋湿,跪在地上的身体,一直在抖索。

张越见着,摇了摇头,感慨万千。

想当年,汉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何等英雄?

其后两千年,每临危急,就会有人思念这位盖世英雄,期盼有少年能承卫青之志,踏马而来,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轻声念着这课本上的诗句,张越轻轻闭上眼帘。

很多人都以为老子英雄儿好汉。

但事实却通常是,老子英雄儿混蛋。

无论是前世今生,张越都已经见过无数纨绔子败坏其父一生英名的事迹。

所以,鼓吹血统和血脉的,不是脑子坏了,就是良心坏了。

内心这样想着,张越乘坐的宫车就已经驶过椒房殿的前殿大门,进入花园,在正殿前的回廊停下来。

“侍中,请下车……”淳于养的声音,在车外传来。

张越于是提起骠姚剑,缓步走下宫车。

“侍中请……”淳于养恭身弯腰,数十名侍女宦官,在两侧列队恭迎。

张越见着,回了一礼,道:“有劳大长秋……”

内心却知,恐怕卫皇后已经等得非常急迫了。

……………………………………

时间向前回拨半个时辰。

建章宫温室殿前,执金吾王莽踩着欢快的步点,春风得意的步入了大汉太子的寝宫。

“陛下何在?”王莽问着前来迎接他的赵充国。

“陛下在堪舆室之中,观摩新建的沙盘……”赵充国低头答道:“丞相与光禄勋,侍君同观……”

“哦……”王莽点点头,不是特别在意,道:“请赵侍中通传一声,便说臣执金吾有要事奏报!”

“请明公稍候……”赵充国拱手道:“下官这就去通传……”

王莽点点头,道:“劳烦侍中了……”

便站在前殿的门口,好整以暇的欣赏起了殿外的景色。

片刻后,赵充国就再次出现在王莽面前,低头道:“执金吾,陛下有请!”

“请侍中引路……”王莽拱手道。

便在赵充国的引领下,进入温室殿中的堪舆室。

如今,整个建章宫的所有堪舆室,都已经被扩大了数倍的规模。

这主要是因为沙盘技术的发展导致的,自从去年沙盘第一次被用于模拟战争,推演敌我态势后,汉室朝堂立刻就喜欢上了这种简单、有效但科学的技术。

不止构造了史书上的多场经典战役的沙盘,来作为君臣闲暇游戏之作。

更将当代汉军面临的许多难点地区,也制作成沙盘,用于模拟推演。

此时,温室殿堪舆室中,就摆着一个全新的沙盘——刚刚从少府被制作出来的浚稽山沙盘。

王莽进来之时,天子正在与丞相刘屈氂讨论着当初的余吾水会战。

“贰师将军,胆子还是不够大啊!”

“若当初,其遣一偏师,绕过余吾水,从其侧翼突袭匈奴辎重妇孺所聚集的余吾水北岸,何至为匈奴钳制至今?”

刘屈氂听着,只能是低头不语。

反倒是光禄勋韩说,很活跃,一直在旁边捧哏:“圣明无过陛下,使当初贰师能察至此,今日浚稽山,已为汉所有了!”

王莽听着,翻了个白眼。

九卿同僚中,王莽最不喜欢的就是韩说了。

于是,王莽故意走上前去,打断了韩说要继续吹捧和拍马的节奏,拜道:“执金吾臣莽,恭问陛下安!”

“执金吾来了?”天子回过身来,对王莽招手道:“卿且上前来……”

“诺!”王莽于是起身,走到天子面前,再拜道:“陛下,臣请独对!”

一旁的刘屈氂与韩说闻言,立刻就紧张起来。

王莽请求独对?

这意思不就是要甩开他们两个?

换而言之,执金吾会不会从公孙卿嘴里撬出些什么东西来了?

若只是公孙卿知道的那些事情,倒也无妨。

怕就怕那公孙卿乱咬!

因为他们知道,以公孙卿的节草,是能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的!

天子听着,却是扫了一眼刘屈氂和韩说的神色,然后提着绶带,呵呵的笑着:“丞相、光禄勋,都非外人,执金吾有事直说无妨!”

刘屈氂和韩说闻言,脸色终于放松了下来。

但嘴上,却都是纷纷道:“既然执金吾有要事,臣等不便叨扰……”

只是,却怎么都不肯说‘臣等告退’这四个字。

天子见此情形,心中已是犹如明镜一般,刘屈氂与韩说,肯定和那公孙卿有牵扯。

这一点都不意外。

反倒是刘屈氂和韩说,没有和那公孙卿牵扯在一起,才叫奇怪!

微微想了想,天子就道:“执金吾直接禀报吧!”

王莽听着,立刻就秒懂了天子的意思。

不要提公孙卿与刘屈氂、韩说之间的事情。

于是,稍微整理了一下腹稿,王莽就恭身拜道:“诺!臣谨奉诏……”

然后就开始了汇报这两天的审讯结果:“启奏陛下,微臣奉诏,彻查‘阴谋暗害侍中张子重’一案,查得候神使者公孙卿,暗中与他人串联,搜集毒物,意图于张子重茶水之中下毒,于是臣立刻行动,缉捕公孙卿阖府,今以查得,事实确实如此!”

“候神使者公孙卿及方士袁官、术士杨度等,因嫉恨侍中张子重,能献养生之术,为陛下所爱,常有怨怼、不满、诋毁……”

听到这里,天子就变得怒不可遏。

虽然同行是冤家。

但对天子来说,这却等同于捋了他的虎须,碰了他的逆鳞!

公孙卿和天下的方士术士们,告诉他‘不死药可得,河决可塞,黄金可以炼成’,然后就各种出谋献策。

什么有神仙出现啊,什么仙人脚印啊,什么安期生之徒,河上公之子弟……

然后又是献上种种炼丹术,玩起了各种组合修仙法。

忽悠着他又是封禅泰山,又是改元元封,更建起柏梁台,修了神仙台。

还让他每天眼巴巴的等着人送晨露、玉屑服用(这个主意是公孙卿出的),结果呢?

别说长生不死,返老还童了。

连益寿延年的效果,都没有!

反而让他身体与精神越加衰弱,在没有遇到张子重之前,他常常半夜做噩梦,每天疲惫不堪,性情也开始越发急躁。

这令他恐惧、怀疑。

直至张子重出现,这位神君指引而来的年轻人。

从不和他说有什么长生之术,不死之药,也不吹什么神仙、仙人。

只是教他养生、锻炼,作息规律。

不过半年,身体就全面好转。

也不做噩梦,也没有那么疲惫了。

一觉睡到天明,醒来后打上一圈太极,顿时神清气爽,再吃一盅粗粮粥,就可以开始一天工作。

后来,更是揭穿了公孙卿的谎言。

晨露、玉屑吞服,非但不能长生久视,反而可能让蛊虫入体,有害健康!

天子当时的心情是……

mmp!

朕吃了二十年晨露玉屑了……

也是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见方士术士,建章宫的神仙台都不去了。

结果,非但没有影响,反而身体貌似又好转了一些。

这就……

而现在,这些方士术士,竟敢因为此事,而欲暗害张子重!?

自己业务水平不行,就要杀掉专业人士?

若不是他近来养气功夫有所增强,恐怕当场就要暴走了。

勉强压抑着内心的怒火,就听着王莽继续报告。

“又闻陛下欲立太孙,乃与外戚卫伉、长青君王欢、新平君郑会等暗谋,乃搜罗毒药、收买刺客,欲刺侍中张子重……”

王莽说着,就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呈递天子:“此乃公孙卿及其子公孙安等供词,臣已确认无误,确为事实!”

天子接过那小册子,只翻了几页,就忍不住骂道:“贼子!安敢欺朕至斯!”

小册子上,记录了公孙卿和他的儿子们的供词。

有些内容,真的是不堪入目。

尤其是涉及方术的内容,让天子看的只想杀人。

因为……

公孙卿招供,他从前献的方术,全是自己编的……

是自己编的……

自己编的……

编的……

更紧要的是,公孙卿承认,其他方士的方术,也多半是编的……

“执金吾!”天子咬紧牙关,对王莽道:“卿去将长安城中,旧年有献方术而得赏之人,尽数赐死!”

本来,依他的脾气,这些渣渣,全部都应该凌迟处死,五马分尸。

然而……

若是这样做的话,就会告诉天下人——当今天子,曾被人骗,而且一骗就是数十年。

如此一来,大汉天子永远正确的皮就披不下去了。

更可能会令人民知道,其实天子也会犯错,也是凡夫俗子!

所以,他只能忍,只能用一个另类的方式来出这口气。

这就好比,当初文成骗局被揭穿后,他下令毒杀文成,然后扭头告诉别人:文成是吃马肝死的……

事实证明,皇帝的新衣其实不是童话,而是现实。

它将出现在现在过去未来,任何一个有统治者的时代。

而且,无论是明君还是昏君,都会做这样的事情。

概因,统治者是自私的。

王莽听着,欢喜不已的恭身受命:“臣谨奉诏!”

长安城的方士术士们,他早就想要清洗了。

只是奈何天子不许,他也无奈。

如今,有了天子许可……

王莽嘴角溢出一丝残忍的笑容。

他欲借此机会彻底清洗,所有神棍、方士、术士。

甚至将打击面扩大到全国!

这是法家官员的本能,从商君开始,铲除神棍,就是铭刻入法家基因深处的本能!

先贤西门豹,更是身体力行,告诉了所有法家官员,铲除神棍,禁毁淫祀,是富国强兵的先决条件!

“至于公孙卿……”天子却是冷笑着:“暂且留他狗命……”

“其所招认的贵族、官员,只要涉及其中,概勿放过,尽系之!”

这可不仅仅是为了张子重出气,更是为了暴卒的冠军哀候复仇!

到现在,天子已经深信不疑。

当初霍膻暴卒,一定是有人暗害!

他抓不到凶手,找不到证据,就只好拿这些撞上枪口的家伙撒气了。

反正,在天子看来,都是一丘之貉,说不定其中就有当初的参与者。

…………………………………………

椒房殿前,张越忽然回身,看向殿门方向。

发现卫伉依然跪在门口,才笑了一声,跟上淳于养,进入椒房殿内。

“我却是小人之心了……”张越心中摇摇头,略感愧疚。

不过,多年的公务员生涯告诉他。

政坛上,一定要不惮以最大恶意去揣测他人。

这不是为了害人,只是为了保护自己。

如今看来,卫皇后还是诚意十足的。

至少,肯真的惩处卫伉——虽然这其实没有卵用,只是一个姿态。

但最起码,说明了卫皇后没有把他当傻子。

跟着淳于养,走进椒房殿内。

张越的鼻子,闻到了殿中似乎有些异香。

仿佛是混合着花椒、胡椒、茱萸一类的香料燃烧的味道。

这是西元前最有效的驱蚊、灭虫办法。

只是略显奢侈,相当于后世的土豪们,拿百元面额的美钞点烟。

这个细节告诉张越一个事实,当朝卫皇后,与当今天子一般,皆是那种不在乎金钱的主。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重要细节,将来或许能起到关键作用!

心里面这样想着,前方的淳于养就道:“侍中公,皇后在内殿休息,还请侍中在此稍候片刻……”

张越点点头,拱手道:“无妨,臣可以在此静候皇后……”

卫皇后诏他来此的借口,是宣讲《道德经》。

自然,多少要做个样子,起码得做些铺垫。

而且就像张越来之前,要端端架子一样,皇后当然也要有排场。

总不能说,臣子来了,当皇后的就火急火燎的。

那传出去,也不好听。

政治人物就是这样,越急越会镇定。

不会轻易让人看穿底牌,也不会轻易叫人拿住。

第八百一十四节 卫皇后的惊喜

大约半刻钟后,在十几位宫女宦官的簇拥下,大汉皇后凤驾缓缓而来。

张越连忙上前恭迎,拜道:“臣侍中毅恭问皇后安!”

“本宫安……”卫皇后在淳于养的搀扶下,坐到上首,对张越笑了一声,对左右吩咐:“来人,为侍中赐座……”

张越于是起身再拜,然后在一个宦官的服侍下,坐到卫皇后下首的客席上。

很快便有人端来点心、酒肉。

“侍中不必拘谨!”卫皇后轻声笑道:“在长信宫中,可如家居……”

“皇后厚爱,臣感激涕零……”张越连忙起身道谢。

“今日请侍中来,乃是听说侍中,曾精修黄老之术,甚通清静无为之法,故而请侍中来此,为本宫讲义……”卫皇后笑道:“未知侍中可愿?”

“皇后命,臣不敢不遵!”张越拜道:“只是微臣才疏学浅,实在不敢妄自为皇后说义……”

卫皇后道:“侍中过谦了,朝野上下,谁人不知,侍中学究天人,博览百家之说,通黄老、儒、法之术?”

“况本宫也只是想请侍中,解释一下《道德经》中的部分内容……”

张越听着,默然不语。

《道德经》,是黄老学派的总纲,寓意深远,蕴含无穷智慧!

特别是当代的《道德经》,并非后世那个被人为阉割的版本。

而是一部,思想积极,昂扬向上,充满人生智慧与政治智慧的经典!

举个例子,在后世和如今的很多版本里,有一句被人用烂了的话:上善若水,水利万物则不争。

然而,在黄老学派流传的著述中,这一句话是错的。

正确的读法是: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有争。

一字之差,含义彻底不同。

前者是让人坐享其成,令人因循守旧,而后者则有了一丝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哪怕是有利万物的善水,也有所争。

不然,若水不争,怎么汇江河,如何聚大海。

水若真的不争,何来洪水滔天,如何有江海之潮?

智慧如老子,岂会写这种教人慵懒、不思进取的文字?

当真以为,黄老学派,只是躺着、等着、看着,才有的文景盛世?

若是这样,汉室就别谈什么反击匈奴了。

恐怕如今中原已然沦为胡腥之所。

事实上,后世的道教,与当代的黄老学派,乃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实体。

前者是宗教,而后者是政治学、社会学与军事学的综合体。

故而,张越默然。

因为他不知道,是应该与卫皇后讲讲真正的《道德经》还是如今那些被方士术士神棍们篡改和扭曲后的版本?

前者晦涩难懂,没有大智慧的人,即使讲给他听,他也未必能领悟。

而后者嘛……

基本上,连农民伯伯大约也能理解一二。

卫皇后看着张越沉默,以为他心里面有想法,便宽慰道:“侍中无须忌讳,尽可宣讲……”

至于卫伉?

反正都跪了这么久了,再跪一两个时辰,也应该没问题,对吧?!

现在,关键还是要拉拢好张子重!

解铃还需系铃人嘛……

再说了……

卫皇后也是有养生、修身需求,也希望能益寿延年的。

张越听着,低头道:“未知皇后,想要臣讲哪一篇章?”

《道德经》是世人俗称,其实,这是老子的两部著作,合在一起的。

甲部称为《道经》,乙部称为《德经》。

每一部都差不多五千字,合为一万一千字左右。

只是,在秦末汉初,出现了一个大方士,其名为:河上公,将黄老学派的这部皇皇巨著,思想纲领进行异化,删减、扭曲。

于是,就出现了后世道教的《道德经》原始版本。

而这位河上公也由之开创了第一个道教流派——方仙道。

其糅杂和扭曲了部分老庄学说、阴阳家的思想,推崇炼丹养气,出世求仙,长生久视。

讲的就是我成仙后,哪管洪水滔天。

至于后世,人所熟知的《道德经》八十一篇,如今还未成形。

所以,卫皇后听着,非常好奇,问道:“《道德经》还分篇章?本宫怎么未曾耳闻?”

张越听着,笑道:“不敢瞒皇后,臣自幼诵读的《道德经》分《道经》、《德经》,前者述圣王先贤治世修身养生之道,后者言内圣外王,内王外霸之德!”

“是修身治国齐家兴天下之学……”

卫皇后听着,一脸懵逼。

这不能怪她。

实在是元光后,随着窦太后薨去,黄老学派,进入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地步。

于是,学者渐渐凋零,精英逐渐老朽。

其后,又因淮南王刘安谋反一案,被吕步舒将剩余的精英,几乎一网打尽。

余孽们只好混进儒家队伍里,装作儒生。

甚至堕落为方士术士之流,成为道教的先驱。

曾经靠近权力中心的黄老政治家,更是随着汲黯病逝于淮阳,凋零干净。

汉家宫廷之中,已经起码三十年没有出现真正的黄老学者了。

反倒是,各种方士术士,滥竽充数之人,混迹于宫廷中。

卫皇后出生底层,不过平阳侯府的歌姬,从小就没有接受过什么教育,等她成为皇后,黄老学派的精英早已经消失。

待她年老,能找到的《道德经》,就只有方士术士们用的河上公做注的那个版本了。

于是,劣币成功驱逐良币。

在原本的历史上,黄老学派和他们的思想主张,凋零破碎,再不复有人闻——别说两晋那些所谓谈玄论道的名士,这些渣渣,连给张良萧何曹参王陵张苍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一念及此,张越就兴奋了起来。

汉家黄老学派和黄老思想,为何能主政前六十年?

除了有开国名臣们支持和力挺外,太后们的支持,也是至关重要!

吕后、薄后、窦后,都是黄老思想的坚定支持者和捍卫者。

若能影响卫皇后,让卫皇后也接受黄老思想……

说不定能翻盘……

最起码,能让黄老思想回魂,给后世留下种子。

这么一想,张越就跃跃欲试的认真的看着卫皇后再次问道:“未知皇后,欲听治世修身养生之道,还是内圣外王,内王外霸之德?”

卫皇后闻言,左右看了看,发现没人懂,然后就自己想了想,道:“便请侍中讲讲治世修身养生之道……”

内圣外王,内王外霸,这种事情太复杂了。

卫皇后现在也不想去碰这些事情。

张越听着,微微一笑,说道:“老子曰:道,可道也!非常道也!名,可名也,非常名也。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

卫皇后听着,眼中渐渐闪现光芒。

尤其是当她仔细咀嚼一番后,更是被其中的思想与意境深深吸引。

到了她这个年纪,这个地步。

需要的再非争宠、斗艳、下黑手的手段。

而是修德养望,是团结上下,是广交朝臣,是稳固,是沉淀。

而张越所讲的东西,意蕴深长,绵绵无期,越想越有感触,越听越有道理。

听完张越所讲的这起首之语,卫皇后叹道:“卿所讲,与本宫往日所听所闻,似乎截然不同,别有意蕴……”

虽然,只是几个字的差别,甚至不过顺序的调整。

但显露的东西,却是天差地别。

从前,卫皇后一直奇怪,这《道德经》虽然也是道理之说,至善之言。

但总感觉有些别扭,与自己的本心不是很符合。

如今,卫皇后终于知道,为何如此了。

从前的道德经,讲的是不争、不为、不战。

万事万物,以和为贵。

这能让她有同感才叫见了鬼!

她可是卫子夫,从歌姬而为皇后的卫子夫。

出生在平阳侯的家奴之家,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的低贱之女。

乃是靠着自己的智慧、手腕与谋划,走到今天,依然稳坐大汉皇后之位,经历了十几个比她年轻漂亮、温柔体贴、聪明娴熟,来自天下郡国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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