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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如此芳邻》


楔子

已是初春时节,可天气却并没有任何回暖的征兆,饶是在这一向温暖的南国也是如此。日光在书案前投下了一排排斑驳的树影,男子拢了拢身上的薄衫,推门而出。

空荡荡的庭院里,枝头上的薄雪还依稀尚存,是以凉意袭人。男子驻足在这冰天雪地的世界当中,双眉不禁微蹙,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家中的下人基本遣散了不少,只有几个孤苦无依的丫鬟,和自小看着他长大的张伯还在府里,还有,最令人放心不下的她。

正发愣间,一双纤细素手不知何时搭上了他的肩头:“扶宁,天气冷,披上点吧!”一件织锦大氅转眼间已将他捂得严严实实。

她终究还是放不下他,即使他一直都在刻意回避,一直都对她冷言冷语。扶宁不动声色地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强逼着自己不去看她,“缪卿,你走吧!”

被叫做缪卿的女子听了之后果然神情黯淡下来,她能感觉到扶宁并不是像表面那样冷淡无情的,可为什么他偏偏就是要把自己装成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好像他对谁都是这个样子。

或许自己是真的不够了解他吧,缪卿失望地望着那人的背影,默默离开了他的身侧。还是多给他一些时间好好想想,她不相信,扶宁真的会狠得下心来赶走她。

听到四周复归宁静,扶宁难掩心中落寞。忽而,胸口一阵揪痛传来,他死死地捂住胸口的位置,这样也好,身体上切实的痛感暂时压制住了心里的悲戚。

他跌坐在冰凉的地面上,额头上一丝凉意渲染开来,扶宁抬眸望去,一片片雪花从看不见尽头的天际簌簌而落。

下雪了?他不敢收回视线,却更不敢直视这漫天飞舞的雪花。生怕它们会演变成自己最怕的噩梦。

他仍然记得很小的时候。在张伯的帮助下,他靠着自己一双手扎出了一只风筝。

对于一个孩童来说,这无疑是值得骄傲自豪的一件事。小扶宁高高举起那只风筝,尽管不那么精致,但却足够飞上碧空的风筝。

“娘亲,娘亲!”扶宁一路小跑进了娘的房间,迫不及待地想将它展示给自己的娘。

“嘶”,妇人正在做针线活,因为扶宁这声喊,害得她走了神。食指指腹上立马被绣花针扎出一个小洞,鲜血汩汩地往外涌。

“娘?”扶宁有些后怕地喊,他的娘脾气不好,这是他向来就知道的事情。

妇人不由分说就给了扶宁一巴掌,眼神冷冷地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大惊小怪的,做不到,你就滚出去。”

还是孩子的扶宁哪里承受得了如此的恶言相向,当时就抽泣起来,“娘,你,你为什么,总是,总是不喜欢我?”无论我做什么,你就是不满意。

妇人的身子明显一震,这句话真的是戳到了她的痛处:“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她面无血色地盯着窗外风景,缓缓道出了多年前发生的一桩旧事,是她心头永远扎着的一根刺。

扶宁家是响当当的大户人家,父亲在外经商,一年之中着家的日子统共也没有几天。

床上的帷幔被人撩起,里面不断传来妇人因为难产而抑制不住的呻吟声。一群伺候的丫鬟慌了手脚,眼见着夫人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却都不敢上前。只有一个胆子稍微大些的丫鬟踌躇再三,凑到了床边,握住妇人的手,“夫人,您再忍忍,稳婆就要到了。”

外间的庭院里,张伯急得坐立不安,怎么偏偏就在老爷出去谈生意的这个当口,夫人就要生了呢?

家中所有的下人都被叫到了院子里,张伯明白,老爷不在,他便是当下所有人的主心骨。“稳婆呢,不是早让你们去叫了吗?”张伯沉着脸问道。

有下人结结巴巴地回道:“城南李家的夫人也在生产,他们家下人去得早,所以稳婆都被……”

“什么!”张伯苦笑,这个李家夫人最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有点臭钱,就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以她马首是瞻。

不是抱怨的时候,张伯当机立断:“你们再去,哪怕是远点的地方,无论花多少钱,都一定要请最好的稳婆来。”

“是”,下人们得了命令立刻出门。

张伯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招呼过来离他最近的几个下人:“原来派去接老爷的照样还去,先不要说夫人难产的事情。

山道夜路不好走,若说了夫人的事情,只怕老爷急火攻心,一个不慎会出事。

稳婆不多时就来了,是个年迈一些的老妪,不过据她自己所说,她是十里八乡最有经验的那个。

果真,稳婆进去没有多长时间,屋里就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丫鬟们相互簇拥着从里屋出来,领头的那个怀中抱着婴儿,“还是个小少爷呢!”

夜空中突然一道惊雷乍现,惨白的电光照在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的面庞上,居然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你的父亲那天再没有回来过,我派人出去找了三天三夜,才在山崖底下找到了他的尸首。”即使过去了很多年,妇人回想起来那段往事仍是自己心中最大的忌讳。

一片嗡嗡声充斥着大脑皮层,扶宁连着倒退了好几步,他没有想过事实会是这个样子,怪不得娘亲每每看到他都会心生厌恶,是因为自己的不祥吗?

他不顾一切地冲出房门,埋头奔进了阴雨连绵的天穹之下。路上的坑坑洼洼里布满了泥泞,扶宁没站稳,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雨水肆无忌惮地打湿了他的衣裳,扶宁就这样呆坐在雨地里。直到视线里洋洋洒洒地飘开了雪。

他怔愣地抬眸,南国鲜少下雪。就算下过雪,在扶宁的记忆中,也是从未出现的。只是,这雪花……

看着掌心之中转瞬消融的一片片殷红,这种触目惊心的红,会是雪吗?书本上说过,雪是纯白无暇的,怎么是会和鲜血一样的存在!

他像疯了一般地从地上爬起来,在廊中狂奔,直到一头扑进了一个极其温暖的怀抱里。

张伯摸了摸他的头:“扶宁少爷,这么风风火火地是去干嘛呀?”

他勉力地笑了笑:“张伯,您能告诉我,雪是什么颜色的吗?”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么问,或是为了证实心底某个隐隐的猜测罢了。

张伯爱抚地替扶宁整了整衣裳:“雪啊,那是天底下最纯粹,最洁白无瑕的东西。”

“洁白无瑕……”扶宁惨笑一声,紧紧攥了攥拳头。

自己的厄运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自他小时候看见红色的雪没多久,娘亲就不知得罪了什么权贵,锒铛入狱之后惨死,他们家的日子也开始一落千丈。

树倒猢狲散,祖宗的基业快要毁在了自己手上,万幸的是还有张伯。也就这么一年一年地苦苦支撑了下来,但时至今日,阖府上下不过是一座有名无实的空壳罢了。

往事不堪回首,现实又是一片神伤。他不知道,还要坚持下去的意义是什么。

他的眼帘里再度映入那红色的雪,似乎早就猜到了。扶宁伸开的手掌不过只颤了颤,抓紧时间,把他们都送走,才是正事。

正厅里,扶宁望着面前的众人,神情冷淡:“府里承蒙各位多年照拂,有劳了。”说完,他便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啪嚓”,不仅扶宁放在桌上的酒杯应声而碎。

整座厅堂开始摇晃,房梁摇摇欲坠,众人的双腿也软绵绵地迈不动步子。“地龙,地龙翻身了。”扶宁苦笑,终究还是比天慢了一步。

过去是人祸,而今又要变成天灾了吗?

耳边听得撕心裂肺地一声吼叫,“小心”。下一秒,一个瘦弱的身躯硬生生地扛住了房梁的重压。

“缪卿!你为什么不躲呢?”扶宁用尽全力把横梁从她身上移开。她的后背,早已血肉模糊。

缪卿抚上他的脸颊,轻轻地笑了笑:“你是关心我的,是不是”她的嘴唇不断翕动着,好像还有什么话想说。但是,真的很累了,很累,很累。她想,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少年长年紧锁的眉头究竟为何了。泛白的指尖紧紧攥着的半枚玉佩被鲜血浸染成扎眼的血红色,混合着尘土终将被掩埋进停止奔涌的生命长河。

“扶宁少爷!”又是一声惊呼。

原本步履蹒跚的干瘦身影此刻艰难地匍匐在土墙砖石之间,抚宁只能看到一片尘土四起飞扬又缓慢消散在视野里。

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却已经和这些至亲至爱天人永隔。扶宁看着即将崩塌的房屋,整个人好似也在裸露的空气中脆弱到震栗。曾经数次挣扎在死亡边缘,这一次,生死却仅仅只在呼吸之间。

纵有十八年的光阴,却还不如传说中的蜉蝣来得肆意快活。若有来世,他宁愿做那蜉蝣,朝生暮死,朝生,暮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章 行舟缓缓

安翊元年,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赋税减半。

他说,安翊,安邦定国,天翊子民。

轻烟未霁,就那样淡淡地散在江面上,随着一艘画舫的缓缓前行,江波迤逦成一片雾蒙蒙的白色。

画舫中的帘子被人轻轻一挑,一只小圆口绣花鞋点了出来,紧跟着一个身形纤细的少女站定。

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眉目如画,一双眼瞳又黑又亮,镶嵌在还未长开的鹅蛋脸上,十分地搭配得当。精致的五官略施粉黛,俨然是一个小美人儿。唯一美中不足的却是那双耳朵,太过小巧。若搁寻常人,定然是面容的一大缺陷,但却为她增添了几分天然的秀气。

她蹑手蹑脚地往画舫的边缘地带移去,伴随着木制船底的咯吱声渐响,她悄悄吐了吐舌头:“什么画舫,一直咯吱咯吱响个没完。”

双脚悬空于漓水之上,感受着江面的徐徐清风,心里别提有多畅快了。一船的人尚在熟睡,她不敢把声音弄得特别响,这才小心翼翼。

江面上的倒影不仅有在身后远去的重重山峦,还有着她自己。

她静静地望着水面发呆,是啊,她就是这样一个娴静的女孩,至少在外人看来一直都是这样。

旭日东升为如黛的远山一笔笔勾勒出金边,雾气被稀释得很淡很淡,眼前也终于不再是一片雾蒙蒙的感觉。

木板微微颤抖,和她之前踩上去是一样的情形。不用说,定然是有人和她一样,来到了这里。

水中的倒影随着身后的响声越来越清晰,已经多出了一个人影。但很显然,那人影的主人还没有发现。

她故意捏着嗓子说话:“玥姑娘,什么时候胆子变得这么大呐?”

少女叫做凌玥,平阳侯凌文哲的唯一嫡女,上有一个哥哥和一位姨娘所出的长姐。

她轻轻勾了勾嘴角,知秋的骗术还是这么差劲,但她却并不打算戳破:“是大姐姐叫你来找我的吗?那……”

凌玥突然抓住了知秋的衣角,就要将她往水里拽。知秋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连忙求饶:“姑娘,婢子错了还不行吗?”

“知道就好。”凌玥撇了撇嘴,她今天不想和任何人打闹,只想静静地看着这一江春水。即使春寒料峭,她也浑然不在意。

知秋怎会那么快察觉出凌玥的心思,依旧不依不饶,还挠起了凌玥的痒痒。

被挠痒痒是凌玥的死穴,她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还得分神来反击这个没大没小的贴身丫头:“就,就知道,平常是对你这个丫头,太,太好了一些。”

“是,是,府里上下就只有姑娘待人最好了。”这话听着像敷衍,却并不是情急下的玩笑话,她家玥姑娘如何待人是阖府有目共睹的。

凌玥禁不住唇角上扬,浅浅的酒窝挂在略施粉黛的面颊上:“知道就好,那你还这么没大没小的!”

“玥妹妹说得好。”一个细腻温柔的声音突然出现在画舫上,原来是平阳侯的长女凌瑶来了。

凌玥对这个姨娘所生的长姐并没有多么深的感情,说反感倒也谈不上,她不卑不亢施了一礼,微微颔首:“大姐姐也起得这么早啊!”长幼有序,这些规矩她向来遵守得很好。

知秋慌忙整理了皱得不成样子的衣裙,跟在凌玥身后福了福身:“知秋见过大姑娘。”

这可不像她的作风,不仅不是凌瑶的作风,听说她昨晚还因为她那鬼见愁的婚事把两眼睛哭成了核桃那么肿,现在还有闲情逸致来江面吹风。

凌玥不做声,但心底早已把凌瑶出现在此的前因后果给想了一遍。

凌瑶纵然是庶出,但一个长女的名声,又是出自平阳侯凌文哲府上,在闺秀云集的京都也算是数一数二的。照理来说,求亲的早该把她家门槛踏破了才是。

可她这位长姐,及笄之礼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竟然还没找到如意郎君!难道是因为相貌?凌瑶相貌平平,和一干妙龄女子相比的确失色,但架不住人家文采好啊。如此有家世,又有才情的女子,却眼见着一年年老去,不哭红双眼才怪呢。

哎……凌玥垂下了头,叹了口气,像是遇到了多么无奈的事情。

凌瑶白眼斜睨,她这个嫡女妹妹,每天脑子里不知想的什么,亏父亲还那么宠爱她。

这么一想,下定了主意来找茬儿的凌瑶更是火气大增,直接扬起右手,朝着凌玥身侧的知秋就扇过去,掌风刮过面颊的一瞬,却硬是被凌玥一把抓在了半空:“大姐姐,你这是干什么?”

凌瑶火气没发出去,语气自然也愈发强横:“妹妹只管护着这小蹄子,却不加以管教,难道非要让她们上了房揭了瓦,让朝野上下都笑话父亲有一个不成器的嫡女才算甘心吗?”说到“嫡女”二字的时候,凌瑶简直恨不得要把一口银牙咬碎。

凌玥没有想到凌瑶居然会说出这么重的话来,她所思所想,自己并不是一无所知,理解她内心深处的不平衡,也就大多时候不与之计较,可今天的事情明显是这个长姐做得太过分了一些。

“大姐姐何必说这么难听的话,我也从来没有仗着嫡女的名号去压制过府里的谁。”平白无故就拿嫡庶尊卑来说话,这当真比那火辣辣的巴掌更伤人心。

“哼”,凌瑶冷哼一声,依旧抓着这个由头不放:“嫡女就是嫡女啊,有教养得很,就算下人爬到了自己头上,也可以摆出一副毫无所谓的样子。”

凌玥的脸上早就笑容全无,这一句句夹枪带棒的话直冲着她迎面而来,她竟然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招架,只是最起码不能让知秋蒙冤:“我拿知秋当姐妹,并不是什么下人,更不存在什么骑到谁的头上去过。”

凌瑶愈发得意,不由地脖颈儿都挺了挺:“不愧是嫡女,就连收买人心的本领都这么高强。可是,在我凌瑶眼里,下人就是下人,休想和主子相提并论。”说这话时,还特意看向了知秋。

不得不说,凌瑶这话的杀伤力绝对不容小觑。

凌玥紧紧咬着嘴唇,她绝不想在这种人面前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可是不争气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了好几个旋,就要兜不住了。

“大姐此言差矣。”画舫上终于热闹起来,一个身着浅蓝衣衫的男子长身立于船头,他眉目俊朗,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显然没有来得及打理,就那样随意披在身后,和两岸的青山绿水融为一体,如果不是出现在势如水火的此情此景下,还真是一副难得一见的画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章 照面难识少年郎

“哥……”凌玥水汪汪的眼睛闪动了几下,紧紧注视着那人不紧不慢地走到她们之间来。

“大姐怎么妄自菲薄呢。”凌珏站定,就在凌玥一侧,从站位自然就可以看出,他是要帮凌玥的。

凌瑶眼里全部是愤懑之情,也是,人家兄妹两个可是一母同胞,凌珏又怎么会倒戈相向。

凌珏面上依然笑得春风满面,但是那一张利嘴分明不留任何余地:“大姐口口声声说是我妹妹丢了父亲的颜面。可是,你可别忘了,你还是凌府的长女,这事传出去,究竟是谁把凌府推向了言论的风口浪尖,不用我这个当弟弟的多言,相信,凭着大姐的聪慧,一定也是十分清楚的吧。”

倒是她疏忽了,凌玥这小丫头片子不足为惧,可是她这哥才是不好惹的角色。此时的她明显处于下风了,当即狠狠一甩袖子,愤愤离去。

凌玥和知秋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知秋眼见着凌玥脸色不对,就隔着衣衫摸了摸凌玥的胳膊,忙着宽慰:“姑娘,你不用理她的,她就是那样一个人。”

凌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这样的事情搁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再难高兴起来了吧。

“哥,这回多亏你了。”凌玥把头靠在凌珏肩头,和凌瑶的争论早就让她身心俱疲了。

凌珏抬起温润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凌玥的长发,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凌瑶那人,和杜姨娘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回,你总该长记性了吧!”

凌玥盯着自己被罗裙覆盖着的脚尖,点头道:“嗯,还好我有一个疼爱我的好哥哥。”她半眯着眼睛看向比自己高出一个头都不止的凌珏,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刚才的烦恼好像一下子被冲淡了不少。

凌珏嘴巴微微张了张,还以为她的情绪会低落好一会儿呢,这怎么转眼就跟个没事人似的。不过,有他在,她自然不用操那些闲心,也就扯开话题:“用早饭吧,母亲该等急了。”

“哥哥怕是忘了吧,在吃早饭前,还有一件大事要做。”凌玥故作神秘,还特意放缓了说话的速度。

凌珏揉揉脑袋,大清早的能有什么大事:“哥哥的记性看来是越发不如玥儿了,玥儿不妨给哥哥一个提示呗!”看着妹妹嫩得可以掐出水来的脸蛋,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子来,伸手捏了捏那粉嫩嫩的脸颊,就连披在身后的长发滑落在了脸侧,也恍若未觉。

知秋就站在二人一侧,脸上飞速闪过一片红云,以她的角度来看,这兄妹二人的一举一动未免也太过暧昧了些,就是感情再好,凌珏公子也不该对她家姑娘做出这样的举动,让她一个外人看得都不好意思起来。

“嘻嘻”,凌玥只顾低着头笑而不答,随意揽起凌珏的胳膊,就往画舫里头走去:“哥哥披头散发的样子要是让娘见了,又该遭一顿数落了。”这难道不是大事吗,她也所言不虚啊。

凌珏脸上的笑容闻言就是一僵,他和凌玥一母同胞不假,但不知为何,母亲和他之间似乎总有一层怪异的隔膜,这芥蒂就横在母子二人之间,着实尴尬。

心里虽然一时苦涩得紧,但被妹妹拉拽着走近了帘子一侧,凌珏也就暂时将这烦恼抛在脑后,挑起帘子,让凌玥先行钻了进去,正要跟在妹妹身后进去,这才想起了凌玥身边还有个丫鬟,便侧身让了一让:“照顾好你家姑娘。”和玥儿之间超乎寻常兄妹的亲近总不好让更多的人看到,毕竟这人前人后,玥儿也是个大姑娘了。他是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的,但总不能不为玥儿着想。

“婢子见过玥姑娘。”凌玥人刚刚踏进里面的木板上,就和凌瑶身边的贴身丫鬟碰了个正着儿。凌瑶眼里容不得与她“争宠”的妹妹,这些下人心思各异,是什么样的一个想法也很难说,凌玥懒得探究,也就点点头,算是回应了。

“姑娘。”知秋不动声色地将凌玥护在身后,俨然像一个护崽的母鸡。都说这近墨者黑,凌瑶身边的这些人还是离她家姑娘越远越好。

她又不是懦弱到时时刻刻都需要他人来护,凌玥拍了拍知秋的手臂:“哥哥还等着呢。”

就在一句话的当口,凌珏已然迈步走了进来,少年儿郎的风姿总能掀起闺中蜜谈,尤其是凌珏,这位凌家唯一可以袭爵的世子,走在哪里都势必会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凌府内外向来如此,没有什么差异。

也就是离了京都,那些闺中女子殷切的目光与一些露骨的言语才算是清净了不少。哥哥就好比一朵外表开得正艳的鲜花,不管里面如何,但凭着外表,总能引来各种扑棱蛾子,围着其上下翻飞不说,总要彼此先争个头破血流才算是心满意足。凌玥眼见着面前的婢女红了脸,垂了眼,支支吾吾地回话道:“婢子,婢子寒霜见过珏公子。”

凌玥掂了掂脚尖,双手背在身后,她对旁的女子有这样的反应早就司空见惯了。也没什么呐,自家哥哥招人疼,于她也是好的。只是现下这个时候,要是还不去向娘请安,哥哥怕是又逃不过一顿责罚了。思及此,凌玥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凌珏的衣角,是在催促他快些。

凌珏淡然一笑:“要是大姐因此不开心了甚至是记恨上了我们兄妹,烦你去告诉她一声,那样的话,大可不必。”

寒霜愣在原地,看着那三人离去的身影,脸庞早已忍不住火辣辣的烧了起来。那样的公子,哪怕只是看上一眼,也是她为奴为婢的福啊。更何况,珏公子刚才是在和她说话啊!至于这话的内容,寒霜愣是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没走几步,凌珏淡然的声音响在这长长的走廊里,只是这一句话再也没有令寒霜面颊似火了,只有彻骨的冷意不自觉地从心底升起:“因为,她还不配。”

耳中听得真切,寒霜像是突然犯了痉挛一样,站在原地,一张素面朝天的面孔比纸还要白上几分,声音也在一时之间变得极为沙哑难听:“是……”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三章 终有不善言说

凌玥的脚步越来越慢,竟从一开始的并肩而行落到了后面去,凌珏看不下去,轻拍了一下她的发顶:“不是你说要给我梳头,反悔了?”

凌玥抬头:“怎么会!”她又顿了顿,扬唇:“只是,哥哥你刚才话说重了吧!”

凌珏就知道她在为这个烦恼,索性抱臂倚在走廊里的一根柱子上:“重?我不觉得啊!她恶言恶语,面由心生,处处都没法和我们玥儿比。怎么,这也算重?”他针对的自然不是叫寒霜的婢女,而是那个大姐凌瑶。只是那婢女的反应也确实过头了。

凌玥挑挑眉,那就,就算是赞同好了……总不能把夸赞自己的话也给驳了吧。哥哥的这张嘴怕才是真正的利器,那些女子们只因为看见了一个俊俏的儿郎就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可真正能扛得住哥哥言语洗礼的人,这世上绝无仅有。若真有那样一个奇女子,她凌玥不说别的,一定五体投地地支持那位嫂嫂,战前倒戈相向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哥哥的发质真好!”手里捧起了一绺青丝,凌玥忍不住赞叹。最近京都时兴起了一种发式,她正愁没人练手,现下这送上门来的哥哥岂不是天赐良机?她得好好把握才行,于是乎,凌玥右手拿着木梳,左划一下也不是,右撇一下也不成,总找不到恰好的角度。

铜镜前正襟危坐的凌珏,他坐得笔直,面上笑意盈盈,正看向了那恍如池水般平静的镜面。铜镜里映出了一张稚气未脱的容颜,哪怕此时的她是秀眉微蹙。殊不知,大祸就要临头了呀。

“咳!”知秋想了想之前自己惨痛的经历,现在看向珏公子的眼神,已经是满满的同情了:“婢子先去替姑娘看看今早吃什么。”她得赶紧找个借口离开才是。

凌玥心不在焉地点头:“嗯。”

顺滑的长发在手中并没有顺着心意而变得妥帖,一梳子梳下去就牵扯到了与之相连的头皮,痛到凌珏绷紧了后背,连抖都不敢抖:“玥儿的手还真是巧啊。”

凌玥扁扁嘴,哼道:“哥哥就知道损我。”在短暂的一滞之后,她加大了手下的力度,要知道,这可是哥哥自讨苦吃的,那想必他对自己的形象也没有抱多大的期望。

知秋是提着裙角飞奔回来的,刚进屋里,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嘴里就迸溅出一颗桃核,看着上面诱人的果肉,心口堵得难受。

只不过是把长发尽数聚拢结成髻而已,怎么放在珏公子身上就好像是长了一个大大的毒瘤,再完美的玉人也禁不住这样的摧残啊。更可悲可叹的还是,这结发成髻才只是第一步啊!

凌玥叉着腰也在欣赏自己的杰作,怎么说呢,虽然造型依旧有着说不出来的怪异,但总归那发髻不偏不倚,这比之以往已经是难得的进步了。

凌珏死死盯着铜镜中的那张最为熟悉的脸庞,忍不住嫌弃地别开头去:“玥儿,这回谁也包庇不了你了。”

凌玥眨眨眼睛,立马成了一副乖巧极了的模样,她哥好歹也算是京都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就算男人不像女人一样那么注重外貌,可总归也得把自己倒饬到能见人的地步去吧。

这么一看,“咳,咳。”凌玥用手捂在嘴边,自己居然想发出不厚道的笑声是为什么,“人人都知道,最喜欢包庇我的就只有哥哥啊!”和亲近的人才能耍赖,让她承认自己手笨,那才是不可能的,即便是事实。

凌珏摸摸自己丑丑的发髻,怒也不是,恼也不是,拿这个妹妹是真没有办法。可是,一会儿去与母亲共进早饭,他这个样子,又免不了一阵苛责。

门外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就踱进来一个粉色衣裙的丫鬟:“珏公子,玥姑娘,大长公主命婢子来催了。”婢女的目光足足在凌珏身上呆了有片刻之久,大长公主一向不喜那些不遵礼制的人与事,珏公子身为其子,明知山有虎,居然还偏向虎山行?真不知是该为他担忧还是要被这种魄力所折服。

“谢谢明月姐姐,我们这就去。”凌玥好像浑然不觉凌珏身上有什么不妥之处,目送着明月离去之后,就赶紧招呼起知秋:“快来帮我看看,我身上的衣饰可还得体?”

二人又是好一阵忙碌,凌珏郁闷地瞥一眼铜镜,现在弄头发,已经来不及了……

凌珏和凌玥并肩走进了一间名为雅兰轩的小室里,室内有兰花清香扑鼻,沁人心脾。由于是在画舫上,条件有限,处处比不得府里,就连大长公主这位侯府夫人的一应生活起居都有了明显的变化。小室比原本大长公主的卧房小了将近一半,所幸其余物件倒添置得一应俱全。单凭这空气中弥漫的一股花香,就知道是今早刚刚送来的。

大长公主一袭素裙,只有高挽的发髻是她浑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即使如此,也能够看出,大抵是保养得宜,也可能是从小在皇宫长大的金枝玉叶,即使什么都不点缀,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也自然外露。

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环绕在大长公主周身,即使是凌珏这个亲生儿子,都不敢贸然上前。

“娘。”凌玥很自然地上前挽住大长公主的手臂,亲昵地靠在她肩头。还是母子二人之间过于生疏了,为何玥儿就每每可以亲近母亲,这是凌珏经常想的问题。

凌玥打小就黏大长公主黏得紧,大长公主并没有任何不悦,唯一有些令她心头不爽的无外乎就是立在一旁,迟迟没有行礼的凌珏了。

凌玥靠在大长公主的肩头,除了自然的亲昵行为以外,其实更多的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察言观色。不然就哥哥那个呆头鹅,平常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一到娘的面前反而就笨拙起来。要是她再不做点什么的话,今天这关怕是又过不去了。

凌玥朝凌珏的方向使了个眼色,是在示意他赶紧行礼。凌珏又何尝不想这样,好歹也是当今天子少时伴读的他,不可能连最基本的礼数都做不到。只是刚才一门心思全在如何解释自己的头发上了,一时延误了好时机,再反应过来,怕是太过刻意了些。若是因此,招致母亲更大的不满,岂不是令母子二人的关系雪上加霜!

收到凌玥眼神的凌珏,上半身微微晃了晃,最终身形一滞,还是挺立在了那里。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章 正面交锋

凌玥只觉自己气血上涌,母亲和哥哥的关系紧张,如何缓和是她一直头大的问题。既不想太过刻意的追求,毕竟血浓于水的亲情还是自然得好,却更不忍心看着他们二人一个比一个难堪。

刚才不提帮哥哥整理仪容,也是一时糊涂,还以为凭着她的旁敲侧击,这反而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良机。

凌玥凑近凌珏身边,拉着凌珏行礼道:“娘亲今儿个的兴致真好,满屋子的花香,比以往点那个熏香好了不知多少倍。你说是吗,哥?”边说还边用胳膊肘撞了撞一旁的凌珏。

“熏香之气长久不散,更可宁神静气,比照料花草来得可是方便多。”大长公主好像并没有发现儿子的异常,只字不提他的妆容问题。只是顺着凌玥的话题接了下去。

“呼……”憋在心间的一股气吐了出去,凌玥弯起嘴角:“娘这是口是心非,您既然觉得照料花草是件麻烦事,那府里余梦园里成片的牡丹又作何解释?”

大长公主无奈地摆摆手:“本宫怎么养出了个只会窝里横的女儿,你们还是坐吧……”待凌珏兄妹落座在大长公主身侧时,大长公主正了正身子,猝不及防的话题一转:“珏儿,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就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凌珏缓缓站起身,“是儿子的疏忽。”母亲问话,偏偏她又是个极重礼数的人,凌珏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与怠慢。

不等大长公主说什么,凌玥反而搭腔:“这明明不关你的事。”哥哥此举让她心里如何安稳,凌玥扭头正色回答:“是玥儿,可,可没想到,这双手什么都做不了。”

“行了。”大长公主揉了揉眉心,最近的麻烦事不少,像这样的小事她根本没有挂在心上。只是堂堂世家公子,将来无论如何,都是要继承爵位的人,举止行为怪异,她这个做母亲的,好歹也得过问一下。

一顿饭用得各怀心事,气氛异常紧张,终于用完了,凌玥和凌珏二人便双双告退了。母亲这些年来一直都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参禅礼佛,他们一般没有什么事是不会去打扰她的。

看着一双儿女离去的身影,大长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在婢女明月的搀扶下站起身子来:“本宫对这些暗流唯恐避之不及,但现下,又不得不为他们筹谋一番。”无奈又无力的感觉打从那年起就一直形影不离,视而不见,并不意味着就可以高枕无忧。

却说另一边,赵姨娘的屋里,母女二人大眼瞪小眼,皆生了一肚子火气。

寒霜失魂落魄地回到凌瑶身边,面色白得厉害,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让人看了更加心烦意乱。凌瑶忍不住推搡了一下寒霜:“最见不得你这个鬼样子,说,又怎么了?”

她这也是恨铁不成钢,寒霜的这幅模样摆明了就是自己在府中境遇的真实写照。因此,她眼里容不下沙子,更见不得就连身边的下人都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惨样。

“珏,珏公子说……”寒霜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好像这话原本是出自她口中一样。

一声冷哼从一旁立着的凌瑶嘴里发出来,既然是凌珏说的话,那必定没有什么好盼头了,她可犯不上自找没趣,“行了,闭嘴。”

盛怒之下的理智极容易消失殆尽,这股冲天的怒气外加怨气,使得凌瑶的眼神冰冷怨毒,冷冷扫过寒霜不说,连带着赵姨娘都不能幸免。

赵姨娘年轻时也心高气盛,嫁为人妇,即使头上永远压着一个大长公主,这股子生来就带的气劲到底也没有消减多少。看到女儿这样的态度,自然是怒气冲天,咬着嘴唇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也不能全怪瑶儿不是,她娘家赵氏原本家产雄厚,说不上名门望族,但好歹也是富甲一方。她嫁给平阳侯的时候,他凌文哲还什么都不是呢!

哪能料到,本该高他一头的自己转眼就成了妾室,只因那平阳侯不知怎的偏偏看上了最不得宠的大长公主。但说到底,公主就是公主,过府之后,整个凌府就再也没她什么事了。

正这么想着,那边视野里不知何时淡出了一个身着素衣白裙的女人身影,目光上移,嘴角娴熟地一勾,立马换做了一幅笑颜:“今日姐姐怎么得空,居然来妹妹这里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凌瑶也立马转向了门边,福身行礼:“见过大长公主。”大长公主的身份摆在那里,寻常世家的公子姑娘都该唤正室一句“母亲”,无论愿意与否,这都是不成文的规定,可人家大长公主就是容不下她。想到这里,凌瑶眸底的神色又黯淡了几分。整个人都好像和房间角落里的阴影融为了一体。

大长公主神色淡淡,其实心里疲乏极了,侯府的女人争斗再怎么样都比不得那有着三千佳丽的后宫,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无底洞,女人一旦陷进去了,不斗个你死我活,哪里肯抽身退步。女人面皮上的真假,她就是闭着眼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大长公主深深吸了口气,把这些不适都一一忍了,方才开口:“赵……妹妹,瑶儿的婚事你可有打算?”要不是有所求,她才不会称这个女人为“妹妹”。

赵姨娘的笑容终于僵在了脸上,正妻是公主,她自然是比不上的,因此再多的不甘也都只能吞在肚子里,让它做一辈子的秘密也好,一生的耻辱也罢,都没有什么余地可言。

但是,瑶儿的婚事……想让她妥协,休想,她几乎是第一次摘下了对大长公主尊敬的假面,冷冷开口:“姐姐这几年吃斋念佛,本以为是真的打算不理这些闲事了。如今看来,你也不过只是一个俗物罢了。”

明月气得当即指起赵姨娘就想开口反击,却被大长公主一个眼神止住了,只能默默退回原处静静看着那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敢以下犯上的赵姨娘。大长公主眉毛拧了一拧,胆敢这么说,比之以往那等假模假样已是不小的进步了:“你为你的女儿着想,我为我的女儿扫清祸患,本着一样的心思,你又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本宫?”

赵姨娘眼皮狠狠跳动了几下:“玥儿尚未及笄,陛下的妃子之位,她未必合适。更何况,瑶儿也是侯府姑娘,怎得就比不上旁人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章 初到罗庭

大长公主拍案而起,扬长而去,竟是一句话也再没有说过了。明月预想过各种主子生气的表现,却万万没有想到,主子居然只是气急离开了!此情此景,居然就只是走开了?

明月拽拽裙角,赶紧飞奔着追了出去:“大长公主,您,您不必和赵姨娘计较的,且不说瑶姑娘资质平平,就是,就是咱家玥姑娘自小与陛下一同长大的那份情谊,她就比不了。”

大长公主一路上话也不说,直到走回雅兰轩才开口:“明月,关门。”

明月赶紧照做,把门合得严严实实的同时,深吸了一口气,接下来的暴风雨可不好扛啊。

“本宫看起来像是生气了吗?”大长公主的声音响起,不过比想象中的要平稳得多。

明月点头,悄悄打量着大长公主的神色。

大长公主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你都这么认为,那赵氏想必也被本宫骗过去了。”

明月打小被大长公主买入府中,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对大长公主的印象就只有四个字“不苟言笑”,是真的不笑啊。起初,她还以为这只是公主的修养,后面才意识到这是大长公主真的不爱笑啊。最起码,以她十多年的观察来看是这样的。明月艰难开口,声音中满是不可置信:“是,是婢子眼花了吗?大长公主您笑了?”

经明月一番提醒,大长公主才发现,自己刚才是真的笑了。她轻轻咳嗽以掩饰笑意,真是讽刺,自己难得一见的笑容居然要拜赵氏所赐:“本宫并未真的生气,只是不想让她们母女二人将来成为玥儿的阻力罢了。”很多事情就是要防微杜渐,等到初见苗头,八成已经来不及了。

明月苦笑:“婢子,不明白。”

大长公主也懒得解释,只是说道:“本宫越是反应激烈,就越能激起赵氏说出真话,既然做戏还是要做全套,免得被人看破。”若没有她的咄咄逼人,怎会有刚才争锋相对的局面。赵氏那个女人,心计有余,定力不足,只要稍加引诱,自然就能套出她的计划。

凌瑶想做皇妃,赵氏必定会不遗余力地把她推到那个高位。而她,从小长在皇宫的大长公主,根本不想让玥儿和皇室再搅和到一起,因此皇妃之位,是根本不曾想过的。现如今知道了那二人的野心,可得早做防范才是。不然,就凭她们母女二人的心眼之小,这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好,若真走了运,飞上枝头,玥儿和珏儿可就都麻烦了。

“先下去吧。”大长公主揉揉隐隐做痛的眉心,恍惚间才想起前些日子尚未抄完的佛经还搁置在那案前。明月依言退下,大长公主从案前拈起三根香来,目光从佛经上一掠而过,心中非但未能觉得安稳顺畅,反而越发地晦涩难舒起来。

刚才和明月说的那番话,其实也不尽然是真话。这么一思虑,当时拍案而起,也不知是戏码,还是情之所至。生气确实是有的,只是没有像表面表现出来得那样明显而已。为人父母者,自然万事以子女为先。更何况,她的苦难犯不着让玥儿重蹈覆辙。玥儿与那昔日的东宫太子,如今的九五至尊之间,未必就没有那样的心思。她不想让玥儿再和皇家有所牵扯所言不虚,可不忍棒打鸳鸯也是发自真心。

画舫在渐渐散去的雾气中前行,江面一派风平浪静,凌玥闲来无事就又跑到了船头远眺,对于自己母亲的所思所想一无所知。

粗布麻衣的船夫走近,他并不是凌府的下人,只是侯爷为了家眷出行更为稳妥安全特意找来的一个深谙水性的船夫而已,因为是外面的人,也就不懂世家门阀的那些礼仪规矩,见船头的小姑娘衣饰不俗,便笑道:“小姑娘,这外头风大,你去里边歇着吧。不用一会儿,咱们就到了。”

凌玥平时伶牙俐齿,可一在陌生人面前就不善言辞了,她点点头:“哦,好啊。”不情不愿地往里走的同时,还瞥了一眼平静如一面镜子的江水,不停腹诽,还说什么风大,谁家风大连一丝浪都不起的啊!

回了房间,确实如船夫所言,身下的椅子还未坐热,就有丫鬟们四处走动。

凌玥朝知秋和夏桑招招手,示意她们过来:“你们去看看,这是到了吗?”夏桑这个丫头,和知秋一样,都是凌玥身边的一等丫鬟,可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用起来总是没有那么得心应手。难道说因为名字的缘故?自己偏爱秋季,所以更喜欢知秋多一点?

夏桑和知秋推门而出,不到片刻的功夫,二人便都笑着回来了:“回姑娘,到罗庭了。”

罗庭,沿着漓水一路南下便可到达的一处小城,自是比不上京都的繁华了,可一向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们哪里会在意这些。越是偏僻的地方对他们来说往往越有吸引力。只是,罗庭往南不足百余里就是天盛与颐凰的交界处了,战乱之患没有一日不让国君忧心。

凌玥忍不住鼓起掌来:“在江面上漂了三四天,我走路都软绵绵的了,现在总算可以上岸透口气了。”她已经迫不及待地夺门而出。边界处再怎样乱,离这里还有百余里的距离,根本没有什么值得烦忧的地方。

罗庭的地方官员听说打从京都来了平阳侯府的家眷,此刻端正了站姿在码头翘首以盼。人人都知道,这罗庭八百年都不会有达官贵人光顾,若想再在仕途一拼,这回毫无疑问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这根稻草不仅能救性命,还相当粗壮。

凌玥走在凌珏身侧,用只能他们二人听见的音量问道:“颐凰是什么地方?”

异国风情,听起来就很吸引人。此地离颐凰那么近,想必可以打听到什么吧。她不指望哥哥能立马给出答案,但好歹让他知道,妹妹有这个疑惑。这样,哥哥才能留心,好早日告诉她啊。

凌珏对这个妹妹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一清二楚,便故意皱眉:“都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你现在问这个,是不是太早了点?”

知道凌珏是故意这么说的,但偏偏句句在理,无法反驳。凌玥除了气急,不停地重复一个“你”字,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六章 秉烛夜谈

平阳侯并没有告假来此,即便如此,只是一干家眷也足以让这些地方官员卯足了劲来为前程搏上一搏。

这不,临江岸上,有清风徐徐,吹得一排衣襟卷入融融春日。为官者们个个把自己整理得仪表堂堂,一见一行人不紧不慢地出现在码头上,就立马作揖要行大礼:“臣等拜见蓼阳大长公主。”

这世道复杂得很,人心向背纷杂难辨不说,就连手段也分高明与拙劣。官员们想要平步青云靠些手段也不是什么秘而不宣的事情,怕就怕马屁没拍到位,反而拍到了马腿上。罗庭远离京都,这些官员们只知晓此行当中有大长公主,先取得大长公主的好感才是重中之重。

可是,投其所好哪里是兴致所起随意糊弄就可以的,那必定需要花费心思徐徐图之,也只有这样,或许才可得到回报。

正如这位有着“蓼阳”封号之称的大长公主,不仅是皇室当中最不受待见的一位成员,就连她自己本身都十分痛恨别人唤她做“蓼阳大长公主”。

这些官员犹不自知他们的行为已经惹人厌烦了,还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取悦讨好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黑着脸,她自己也实在没有料到,刚下船就遇到了这么一件糟心的事。可她大长公主的威仪不能丢,更不能让平阳侯府遭人口舌,遂就淡淡道:“平身吧。”

凌玥和凌珏站在大长公主身后,深知母亲的脾气秉性,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自处。

而情绪波动最大的还是赵姨娘和凌瑶,二人将双手拢在袖中,眼睛死死盯着大长公主的背影,几乎同时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让凌瑶坐上那个皇妃之位,最好的话,还得是皇后。这样子,才可以把大长公主一家的嚣张气焰狠狠打压,永远踩在脚底。

“大长公主!”一个蓄着浓密胡须,外表看起来约莫有四十岁的官员毕恭毕敬地前来行礼:“下官刘青山,是庚都府的同知,知府大人琐事缠身,特意派下官前来为平阳侯府众人接风洗尘。”

大长公主凤眼眯了眯,喃喃自语,“庚都府?”京城距离此地虽相去甚远,但地方管治皆以府来划分,其下又设州和县。庚都府不应该从未有过耳闻才是。

刘青山似乎明白大长公主的困惑所在,也没有犹豫就脱口而出:“罗庭地处偏僻,再往南就是颐凰的地界,为了管理方便,罗庭与甘予同属庚都府。”

越是靠近两国交界的地方,越是鱼龙混杂,不易管理。若还是像往常一样,府下管辖着七八处城池,国祚社稷难以持久。

“有劳刘大人引路了。”大长公主微微颔首。看刘青山这样子,她若不引开话题,一时半刻这介绍怕是完不了了。

凌珏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来此地是不是游山玩水,别人不知,他却是心知肚明的。

临行的前一晚,父子二人相对而坐,面前是一盘下了许久却还仍未有输赢定论的棋局。平阳侯手捻着一枚黑棋,思虑甚久,才落在棋盘上:“一招错,则满盘输。珏儿,不可大意。”

微弱的烛光将父亲的脸庞映衬得柔和些许,与往常朝堂之上的侯爷大相径庭。这个样子的父亲对于凌珏来说并不陌生,他忍不住轻笑,执白落子:“爹今日是怎么了?左右不过一盘棋局而已。”

平阳侯清清嗓子,目光终于从棋盘上移开:“你年轻尚还有资本,但也不可做事由着性子胡闹。未料敌手,必将造成困顿之局。”

凌珏感受到凌文哲是话里有话,立马站起来拱手作揖:“珏儿听从爹的教诲。”方才下棋之时,他只是看上去好像没有父亲思考得那样久,但实际上他不仅把自己该走哪一步想得清清楚楚,就连父亲的棋路也抢先在脑海中演练了一番。因此,欲速则不达的情况在棋局上于他而言,只是未逢敌手罢了。

“你坐下。”平阳侯压低了声音,“为父深夜寻你下棋,你可有什么想法没有?”

凌珏垂了眼帘:“爹向来不做无用功。”只是父亲不说,应该是有着他自己的打算而已。

平阳侯的目光在凌珏脸上一滞,旋即呵呵笑了起来:“是为父忘了,将来这偌大的平阳侯府皆由珏儿一人掌管,论谋略才智理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是。”既然如此,他又何苦兜圈子呢:“陛下登基,北方形势刚稳,可南边颐凰似又在蠢蠢欲动。天盛建国至今,不过二世君主,面临的困难却不容小觑。”

凌珏半晌沉默不语,直到身侧的烛火猛然跳动了一下,他才缓缓抬起头:“是陛下的意思?”

平阳侯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凌珏将己方最后一枚白棋落下:“珏儿明白了。我会伺机探寻的。”这场棋局最终还是以凌珏获胜而告终,对于父亲来说,棋局如战场,如朝堂,容不得一星半点的失误。可世事就是如此,物极必反,太过刻意,往往不能如愿以偿。

“哥?哥!”凌玥使劲扯了扯凌珏的袖子,这才使他回过神来:“我们快跟上。”

“可能是在船上吹风了,一时有些恍惚。玥儿,不必担心。”凌珏和凌玥跟在大长公主身后,在刘青山等人的引导下离开码头。

“吹风……”凌玥抿唇笑笑,哥哥这扯谎的功力太弱,甚至和那船夫如出一辙。明明一点儿风都没有,他们却一个两个的都说什么风大。

“刘大人,这是要去哪儿?”大长公主否了刘青山等人提出的建议,即便是京都侯府的家眷,也还没有娇弱到处处需要轿子的地步。更何况,这一路上坐船也乏了,走走也不失为一种调节方式。

“回公主,知府大人早先有吩咐,我们罗庭贫瘠,但还有一处温泉庄子可以解乏。”

这刘青山每每回话的时候,恨不得把腰杆子都弯折了,可还真是阿谀奉承的一把好手啊。凌玥忍不住看向延伸到远方的小路,什么时候出行能没有这些官员左右夹击就好了。她扁了扁嘴,早知道是这么无趣,还不如在侯府呆着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七章 猛于虎也

凌玥舔了舔发涩的嘴唇,“各位大人有事就去忙吧,我们自己走走就行。”官员们有多忙,她又不是不知道,单看爹爹平常的样子就知道个门儿清。她是不想和陌生人搭话啊,可要是因为她们就让这些官员荒废了政务,就算他们心里觉得无所谓,可她怎么过意得去。

“这样也好,刘大人,我们不如先各自去忙吧。”在一干争先抢后表现自己的人群中,有那么一位不过二十出头,衣着朴素,甚至稍显寒酸的男子说道。

凌玥暗自咂巴咂巴嘴巴:“总算有那么一个明眼人了。”只是,同穿官服,为何这男子就穿得那么“独树一帜”呢?凌玥禁不住仔细打量了几眼,这才心下了然,原来官服早就褶皱遍布,甚至还有一些磨损之处。

刘青山用并不明显却气急败坏的眼神横了那兀自说话的官员一眼,终是不甘心地点头称是,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绕过一处垂花门,一路途经假山数座,三四凉亭,这才感受到了一股股扑面而来的温热水汽氤氲在湿润的空气中。

凌玥打量了几眼,状似不经意间脱口而出:“都说罗庭贫瘠,可我这么瞧着,怎么不比京中逊色呢。”这些地方官员时常哭穷,没钱发展民生,却有钱大兴土木?

凌珏盯着被白雾层层包裹着看不清水底景象的温泉,始终未曾发过一言。只有一双眼眸的神色晦暗不明,事情似乎比预料得更复杂一点。正如这些水雾,能被看见的始终是无法隐藏伪装的表象,那么,在看不见的潭底,水又有多深?

赵姨娘站在几人之后,用鼻子发出一声冷哼,继而扭着腰肢,故意撞了一下凌玥,往大长公主身边走去:“难得这里有这么好的去处,我们就不要平白浪费了。你说是吗,姐姐?”她故意将“姐姐”二字拉得很长,大长公主越是厌恶这二字,她越是要时时刻刻挂在嘴边恶心她。

凌瑶跟在赵姨娘身后,将凌玥被撞看得一清二楚,心里痛快不少,但光从面部表情来看什么都看不出来。

当事人凌玥只是冲着那赵姨娘的背影吐吐舌头,并不打算计较什么。赵姨娘啊,不愿意承认,可毕竟也算长辈。凌珏却没有这么好说话,左臂环着妹妹:“赵姨娘要是头晕眼花了,就赶紧歇息去吧。免得一会儿晕在池子里,平白扫了大家的兴。”

“你……”赵姨娘刻意打扮了一番,精心勾勒过的眼线此时倒显得她眼圈发黑,真真是印了凌珏所言。

大长公主出言阻止了二人之间似有愈演愈烈之势的口舌缠斗:“春日大好,就下去泡泡吧。”只要这母女二人不挡凌玥和凌珏的路,她也就无心时时找寻她们的麻烦。至于玥儿所说的那些政事,和她们一介女流又有何相关。

大长公主发话,随行的下人立马着手准备起来。池子不小,男女却有别,珏公子既要跟着一起,那就得用竹帘隔开。

凌珏身边并无掌管起居琐事的小厮,只有两个书童,易风和流云。易风和流云自小跟着凌珏,虽不说博览群书,但拉出去也可以充当半个文人。偏偏当公子的凌珏不爱下人近身服侍不说,还爱才得很,当初分配来的这二人因为才华初现,自此更是没有做过什么杂事,现如今小日子滋润得倒像是个富贵人家了。

易风和流云大眼瞪小眼,并肩靠在一起窃窃私语:“出门的时候不是你负责带公子的东西吗?”

“怎么能全推给我!不是你吗?”

“就没见过这样的下人,越活越回了,现在连伺候主子都不会了!”凌瑶的嘴角简直要翘到天边,丝毫不带一丝掩饰的嘲讽。

凌玥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吩咐起来:“夏桑,我命你带的竹帘呢?”

夏桑闻言,立马转身钻进身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就从随行的车夫那里找来凌玥临行前特意准备的竹帘:“回姑娘,婢子一直都带着呢。”

吃瘪的感受可不好受,凌瑶忿忿不语,匆忙收回目光,在众人逡巡的眼神中无处安放。

易风流云再不敢落人口舌,立马接过夏桑手中的竹帘。一番忙活之后,自家公子终于可以下池了,可那边的女眷却早已上岸各自散去了。

天色渐暗,夜幕下散发着热气的温泉似乎都凉了不少。凌珏苦笑不止,戳了戳二人的额头:“早知道你们动作这么慢,我还要竹帘何用?”遮挡与否,完全是一个效果,毫无差别。珏公子终于下定了决心,回京之后,再也不能让易风流云舒舒服服地当个小书童了,是时候学习一下下人的基本技能了。

而那刘青山似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不知从哪里来的恒心促使他每天天不亮就来庄子里拜见大长公主。不大的脑袋瓜里装的全是吃喝玩乐,看得出来,是一个优秀的纨绔。

凌玥这日早起,一人在庭院里伸懒腰,远远地看见刘青山又如鬼魅一般晃荡在院子里,不由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她也喜欢吃喝玩乐,享受的东西没有人有理由不喜欢。但这刘青山身为父母官,她们一行人来这里少说也有五天了,就不曾见过他干过一件实事。

人家都说“苛政猛于虎也”,可在凌玥看来,苛政固然可怕,但若为君者贤明,这头老虎就威风不起来。反而是那些欺上瞒下的小小地方官员,贪得脑满肥肠且先不论,他们总是恨不得食人骨髓,吸人精血。这和她小时候在知秋被关的柴房里看到的老鼠有什么差别。如果要说凌玥这十几年的锦衣玉食的舒心日子还有哪里是美中不足,那么那时的记忆无疑是最丑陋的一块伤疤,不会轻易揭开,更不会在脑海中轻易想起。

刘青山这颗石子却毫无疑问地在凌玥平静如水的脑海中掀起风浪。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八章 回忆结在深深肠

凌玥一个激灵,思绪都不由地回到了那间阴冷潮湿的柴房里。那个时候,知秋还不叫“知秋”,她是凌瑶的人。小姑娘骨瘦如柴,不知怎么惹恼了凌瑶,就被关在了侯府废弃的一间柴房里。

那个时候的她也是愚蠢,不仅愚蠢,还胆小。不敢和长姐起冲突,就算明明知道是长姐的错误,她也觉得事出有因。就算是凌瑶过分,她也不敢当面提出什么不满。

不过,没有谁生来就是强者的,也没有人总能在第一时间就看清一个人。知秋的事情就是最好的教训,让她下定决心,和凌瑶再无交集。

她绞动着手指,有些怯懦地和长姐提出自己的请求:“大姐,那间柴房又阴又潮,你就不能把她放出来吗?”

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才能把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关在那灰尘漫天,腥臭刺鼻的屋子里?凌玥攥紧了裙角,这回不管怎样,她都不能再一言不发了。

“玥妹妹啊,你不懂,下人呢,就是得管教。”那时年纪也不大的凌瑶说这话时,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现在回想起来,那眼神中除了冷漠鄙夷,还有一种凌玥幼时无论如何都看不懂的狠绝。

凌玥清泠泠的嗓音在喉头翻滚了几下,只吐出几个字来:“随你便。”

她从废弃的一排排厢房里,从头走到尾,终于推开了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冷冷的风透过门缝将里屋的尘土扫荡得四起翻飞,也将她的骨头吹得隐隐做痛。凌玥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脏有节奏且不安地跳动着,她是怕的,她怕看到一个面黄肌瘦,眼睛无神,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可她又必须得看到。

“有,有人吗?”凌玥提着一盏明灭不定的灯笼,大风吹得灯笼摇曳,可不知为什么连说话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无人回应。凌玥硬着头皮,摸黑向里面走去。在这一排废弃的厢房中挨个寻找极费时间,现在天色黑得怕人,给本已惶恐的凌玥心里更增添了几分不安。

“救……救命!”有人突然抓住凌玥的脚腕,力度不大,甚至就和轻轻触碰一下的感觉一样。

凌玥借着灯笼的光芒往脚边一看,“啊!”

那是什么?蜡黄蜡黄的小脸上没了血色,枯瘦的双臂暴露在冷风中,血痕遍布,她甚至能看到有好几只老鼠疯狂地啃噬着上面的血肉,说不清是恶心还是惧怕,凌玥的胃里面一阵翻江倒海。

若不是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几只灰溜溜的老鼠居然可以把活生生的人折腾到这个地步。

凌玥用月白色的袖子驱赶那几只露出沾染着血迹牙齿的老鼠:“臭老鼠,给我滚,滚开啊!”

她没有想到,胆敢啃噬活人的老鼠又怎么会怕区区几下扇打,它们依旧死皮赖脸地抱着口粮不肯撒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凌玥抬脚狠狠踩了上去,一片吱吱呀呀的凄厉叫喊声,血腥气味充盈在鼻尖。

凌玥费力地扶起知秋,这才从那间可怕的柴房里跌跌撞撞逃出来。她向父亲建议,废弃的房间不能闲置,否则滋生阴暗腐败,久而久之,就连人的健康都会被夺去。那是她从孩子的视野看到的最浅显的现象,平阳侯却因此得到了什么政事上的启发。不仅采纳了她的建议,还夸赞了她一番。

“哎呦,这不是玥姑娘吗?”刘青山双眼发光,看到凌玥一脸谄媚地笑着走了过来。

刘青山这番话彻底将凌玥惊醒,再看他那撮胡子,长在油光满面的胖脸上像极了那些老鼠的牙齿。所作所为,也和噬人骨血的老鼠并无二致。凌玥一阵阵的头皮发麻,快步朝着刘青山走去,什么往日的腼腆内向全部抛在了脑后:“刘青山!”

刘青山脚步一顿,这大长公主女儿的反应怎么有点怪怪的。甚至活了四十多年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遍体生寒”。他咽咽口水:“玥,玥姑娘,您是有什么事,和下官说……”

“啪!”响亮的一巴掌久久回响在刘青山的脑壳里,他不知怎的就触怒了这位大小姐,但为了前程,他还是不甘愿地向一个丫头片子跪了下来。

凌玥右手微微发麻肿胀,她咬着嘴唇,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干了什么。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如此,倒不如把话全部说开:“刘青山,你是罗庭的父母官。可是,父母官究竟意味着什么,你是知还是不知?”

刘青山把头低得更低,他何尝不知道凌玥是什么意思,羞愧难当:“下官只是,只是想谋划一个好前程……”

凌玥叹口气,她知道自己左右不过一个尚未及笄的孩子,对很多事情只有着不甘与不平,可究竟该如何处理,她并不比刘青山高明多少。

深蓝色的曲裾占据了眼前的位置,明月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玥姑娘,侯爷刚刚派人来,说是让咱们即刻启程回京。”

“回京……”凌玥不得不承认,明月的及时出现,总算给刚才的自己找到了一个台阶下。可是,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回京了?

身后身着白色衣衫的凌珏皱着眉头问道:“可是京中出了什么大事?”清晨微凉的风轻轻拂过他如墨的黑发,更显得飘逸淡然。

凌玥撇撇嘴,哥哥既然来了,刚才还不快点出来替自己解围。也不知他来了多久,莫不成,莫不成把自己刚才扇了刘青山一巴掌的情景也尽收眼底?

凌玥不敢再想,只能顺着凌珏的意思问下去:“是啊,明月姐姐,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可不能瞒着不说啊。”

明月摇摇头,脚步却不肯停歇,她还得赶紧禀报给大长公主才行:“听说是苏老将军一家从什么北疆回来了。”

“苏老将军?”凌玥依稀记得这个天盛的守护神,是他助先皇开疆拓土,才有了今日百姓的安身之所。

凌珏未能探清颐凰虚实,也未能探明这一干人等之中是否有人和颐凰那边私底下进行着上不了台面的交易。不甘却也只能问道:“父亲可有说是全部人都得回京?”

明月已经低头进了大长公主的房间,凌珏脚步微微一滞,屏气还是跟进去了:“母亲。”

凌玥笑道:“娘!”没有自由的游玩她并不喜欢。

明月行礼:“侯爷派人来传,苏老将军北疆大胜,班师回朝,陛下欲举办庆功宴,所有京都的皇亲国戚,朝廷官员都得携着家眷前去迎接。”

凌玥看得到,在听到“苏老将军”四个字的时候,娘的脸上分明闪过一丝雀跃,可不知因为什么,那一闪即逝的欢喜很快就不知踪影了。一切快得无迹可寻,好像只是自己的错觉一样。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九章 北疆大胜

“去通知赵姨娘她们,这就即刻收拾收拾回京吧。”大长公主并没有对苏老将军得胜归来做什么感慨。

“哥,你怎么了?”凌玥苦笑,娘和哥哥都有事瞒着自己,她不做声,不代表什么都看不出来。

“没什么,是怕玥儿你玩得不尽兴。”凌珏没有把他和平阳侯谈论的内容说出来,是怕玥儿徒增烦恼。他轻轻揉揉凌玥的发顶,柔顺的触感好似把心里的烦躁都压下去不少。

凌玥自知问不出什么来,一个人若是铁了心隐瞒什么,那即使她再旁敲侧击也没有任何用处。娘亲如是,哪怕一直温柔待她的哥哥亦如是。

刘青山带人站在码头送别平阳侯侯府众人,知府照旧还是以公务缠身为由借口推脱没有来。大长公主并不在意这些,或者说一开始她就根本不想见到这些地方官员。知府也就照样心安理得地不来,其余人却是惶惶不可终日,到手的大好机会就这样溜走了。

奇怪的是,送别这日,刘青山却安静了不少。除了循规蹈矩的行礼,竟是再也没有说过什么了。他双手插在袖口中,眼睛呆呆盯着地面,巴不得在上面盯出几个窟窿来。

共事的众人不解,却也并不放在心上。凌玥支开身边的知秋和夏桑,向着刘青山走去。凌珏一把拉住妹妹:“快开船了,就别乱走动。”

大长公主唇角上挑:“由她去吧,珏儿你不必过于忧心。”当日在她房门外那么大的动静,作为母亲的她,若还是被蒙在鼓里,也就太不称职了。女儿长大了,懂得思考,懂得为自己的所言所行负责,是一件好事。

“玥姑娘?”被这小姑娘掌掴的情景在刘青山脑海中挥之不去,比脸上火辣辣的印记更让人难堪的却是,她那番难掩童稚的话语,身为父母官,他何时干过那么一件半件的正事?羞愧难当,真的是羞愧难当。

“刘大人!”凌玥已经来到了近前,“我为我自己的行为向你道歉。”

“不不,是下官的错。”刘青山头埋得更低,感觉同僚的目光像针扎一样难忍。

凌玥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手指,接着说道:“你是长辈,我行为过分,你不用替我开脱。”说完这一句话,凌玥深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我不会收回我的话。应该怎么做,那是你的事,只希望你日后能多把心思放在一些实事上。升官,或许指日可待。”也只是或许吧……

看着画舫在江面上远去,直至变成那水天一色中格格不入的小黑点,刘青山才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年少,真是好啊,有着这世上最为热忱的心血,那是一腔涌动着的,不曾干涸,更不曾被污染的殷红鲜血。世事一切,若一直都是黑白分明,该有多好。

一路狂奔进来,卷起春风进屋的少女脸上洋溢起明媚的笑容:“爹啊,苏老将军什么时候进京呐?”凌玥也忘了行礼,直接抱起平阳侯的胳膊就摇晃起来。

这一路上,她总算从大脑的角落里找到了关于苏老将军的记忆。原来,苏老将军的事情还是以前从母亲那里知晓的。

苏家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北人一向骁勇善战,体格强壮。饶是如此,苏家在这位苏老将军的带领下,还是硬生生地从对方手里夺下了大半河山。堪称是天盛的守护神。

有他们一门镇守北疆,那里居然比现今一向柔弱的南人颐凰局势还要安稳得多。皇上表哥登基不久,有这样的老臣辅佐,不可谓不是一大助力。

平阳侯无可奈何,摇摇头:“玥儿,不是爹说你,你好歹也是个大姑娘了,做事怎么还这么风风火火的,不成体统。”

大长公主一提到女儿,话才多了起来:“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只是个窝里横。出去了,比谁装得都乖。”

凌瑶大步走到近前,俯身行礼:“瑶儿见过父亲,若是没有什么事情,瑶儿和母亲就先行告退了。”大长公主一家其乐融融的场景,直叫她见了就倒胃口。

平阳侯摆摆手:“下去吧。”

赵姨娘还不甘心地站在原地,想着有那么一句两句地可以插上话,凌瑶见了她的样子,更是恼火,直接拽起赵姨娘的胳膊就往外走去。

从外间飘来一句:“侯爷改日一定要来嫔妾的房间,嫔妾定备好茶水。”

平阳侯偷偷瞄了一眼大长公主的神色,见她无异,才回答了凌玥的问题:“你们回时的路程也算顺风顺水,怎的就延误了这些日子?”

凌珏替妹妹回话:“想着姨娘晕船,珏儿特意叫船夫放慢了速度。”当日敢撞玥儿,今日就叫你背锅,只恨回来的时日没有再晚个一时半刻。

平阳侯自言自语:“平日见她中气十足,竟没看出会晕船。”中气十足,指的自然不是嗓音,而是待下人的态度。

“爹,你就别管晕不晕船的了。苏老将军什么时候回来呐?”凌玥誓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平阳侯也就不再废话:“不出意外的话,就在明日。明日你且好好捯饬捯饬,可别给爹和你娘丢人。”

凌玥黑黑的眼珠一转,出去玩的契机可不是她自己提出来的,爹啊,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了:“是,女儿呢,明天一定惊艳四座。”

刚端起茶盏凑到嘴边的平阳侯,险些被呛到:“就你,一见生人就缩到角落,为父怎么那么不信呢!”

这可是赤裸裸的看不起,凌玥哼了一声,靠在椅背上不说话了。

凌珏着急为妹妹说话:“父亲,你是没看到,玥儿她当众抽了刘大人一巴掌呢。那刘大人被抽得连话都不敢说。”经由凌珏说出来的,往往都是添过油加过醋的。抽巴掌不假,可当众就是子虚乌有了。再者,那三三两两的观众,可都是不请自来的。

大长公主掩唇轻笑,有珏儿在此,她大可放心。便就趁着那父子二人说话,悄悄退了出去。

守在门外的明月搀过大长公主的手臂:“大长公主何不多在屋里待会儿?”

大长公主也只是笑笑,朝着她那间有着佛堂的房间缓缓走去。父慈子孝,女儿可人,她应当多在佛祖面前祷告祷告,这福报来得不易啊。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十章 京都一隅悦己容

平阳侯听着凌珏在耳边说话,眼角余光却随着大长公主离去,直到凌玥喊道:“爹!爹?”

“啊,那刘大人,何许人也?”一向知晓凌玥不会做出出格的举动,必定事出有因。因此,平阳侯也就只是好奇刘大人是个什么人,为何会招致女儿的巴掌?

“刘青山,只会阿谀奉承,拍马屁的一个主儿。”凌玥顿了顿:“不过,玥儿也道歉了,刘大人毕竟是长辈。”

“嗯。”平阳侯点点头,显然对凌玥的处置颇为满意。

既然如此,要求此时不提,更待何时:“爹,你看,玥儿平日呢,一向不喜描眉画眼,手中连个像样的胭脂都没有。明日又不能给您二老丢人,不如……”

“不如,让知秋夏桑陪你出去逛逛?”平阳侯很自觉地就接过了话茬。

凌玥欣喜十分,不住地点头:“好啊,好啊。”

“好什么好,今天刚回来,你就又要出去?”平阳侯早知道凌玥的想法了,一口否决。

凌玥耷拉下来头,偷偷向凌珏使眼色。凌珏会意,也就不遗余力地帮忙:“珏儿倒觉得,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爹,你看,这才出去一趟,玥儿是不是就长大了?”

天盛对于女子的束缚不如前朝严苛,各家小姐们出门只要带上丫鬟婆子,也就不会受到长辈们过多的束缚。平阳侯不答应凌玥出门的要求,也确实就如话面的意思,毕竟刚刚出过门,就没有必要到处疯玩了。

“爹,你说,好不好,好不好吗?”凌玥死死揪着平阳侯的衣袖,露出一脸希冀的表情来。

平阳侯算是看透了,他今日要是不答应,这家伙能把他缠死:“行,答应你了。不过,得早去早回。”

凌玥人的左腿已经迈出了门槛,听到这话,才勉强收回来,笑道:“是,爹说什么就是什么。”

偌大的厅堂转眼间就只剩下了平阳侯父子二人。

凌珏脸上对妹妹宠溺的笑意淡去,他掀起衣袍,继而规矩坐在父亲身旁一侧,端起面前无人碰过的茶盏,这是父亲特意留给他的:“此行仓促,许多狐狸尾巴只是初现端倪,儿子还未来得及细查。”

平阳侯点头,对于凌珏,他已经足够满意了:“无妨,颐凰之事还可一放。只是,苏老将军此次回京,朝堂之上的党派之争怕是要更明显了。”

凌珏眉毛微挑:“苏老将军不像这样的人啊!”

平阳侯起身:“为父并没有说是苏老将军,只是此人一回京,必将掀起不小的风浪。”有些人无心,并不意外着他不会被卷入漩涡中心,甚至成为这其中推波助澜的一种力量也未可知。

瑾瑜居里,大片大片的梨花海棠旖旎相簇,开得正艳,视野里一片温柔轻软的淡淡粉红色。下人出出进进,都在忙着为凌玥出门做准备。这是侯府里后庭最大的一处院落,按照祖制理由大长公主居住才是。

蓼阳大长公主的事情一直都是京都一大谜团,公主之身却能忍受二女共侍一夫,明明是尊贵的皇室,却没有公主府居住……总之,太多的不解和困惑交织在一起,也就见怪不怪了。更何况,瑾瑜居是大长公主甘愿为自己女儿让出来的,这样一来,也就再没有人嚼舌根了。

“姑娘,您这回出去是要男装还是女装?”夏桑没头没脑地突然问了这样一句。

从小侍奉凌玥长大的柳嬷嬷不由插话道:“没看到姑娘头上的发簪吗,怎么会是男装!”难怪姑娘更偏爱知秋一些,这个夏桑就是一个没眼力见儿的。

知秋拿着一支累丝嵌宝石蝶恋花金簪的手就是一顿,替夏桑说话:“嬷嬷就别说夏桑了,这也是她平日体贴入微的表现。”

有长辈的应允,姑娘才敢大大方方地出门。若是没有,又怕招摇,自然只能做男装出门。

凌玥对着铜镜,接过知秋手中的金簪轻轻地插进了已挽好的发髻里:“今日不同了,我也不想做那什么男装打扮,就如此吧。”说着,凌玥便起身,眼睛在屋里各类衣裳上打量一圈,看中了最不起眼的一套,纤长的手指一指:“就那身吧。”

那是一件莲青色的罗裙,细看之下,才能发现上面细密针脚刺出的百蝶穿花式样。夏桑不解:“姑娘为何偏偏看中了这一套,有些普通了。”说着,还惋惜地扁了扁嘴。

凌玥在知秋的帮助下,已经换好了一身便于出行的衣裳:“出个门而已,太庄重了没必要。”而且,她也不想那么引人注目。斜睨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乌黑的长发在阳光下亮丽柔顺,上面只插了一只发簪。她的唇角微微上扬,清水出芙蓉总比浓妆淡抹更符合这个时令的感觉吧。

一如往常,柳嬷嬷的腿脚不便,陪凌玥出门的只有知秋和夏桑两个丫鬟。

“姑娘,你要买什么胭脂水粉啊?”不多时,主仆三人手中已经堆满了各种零嘴,知秋咬了一口手中的糖葫芦漫不经心地问。

凌玥看着满大街的热闹,无心回答:“买什么胭脂水粉呐,府里那么多,随便抹点就好了。”

知秋这才咽咽口水,把嘴里未嚼完的糖葫芦吞了下去,瞪大双眼:“姑娘,可明日,您好歹要进宫,要是,要是……”要是丢了人,侯爷和大长公主自然心疼姑娘,可她们做下人的,难逃责骂啊!

“是啊,姑娘,您这个时候了可不能一再敷衍侯爷了。”夏桑颇有些气势地接着知秋的话说道。

凌玥后悔,带夏桑出来干嘛啊。她那个口气,好像自己处处阳奉阴违,做了多对不起父母的事情似的。况且,凌玥摸了摸脸颊,自己说不上什么天仙下凡,倒也不至于拿不出手吧。这什么意思啊!

“姑娘?”看出凌玥的不对劲,知秋连糖葫芦都顿觉没味了:“您,您要是不喜欢涂脂抹粉的,咱就不买了。”

“不用!”凌玥看了眼知秋和夏桑,终于还是妥协了:“你们去悦己容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就替我买了吧。”她并不排斥那些,可是也不想憋一肚子火去干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悦己容可算是近些年来京都兴起的胭脂铺,把不少老牌对头都挤掉了,深受年轻姑娘们的追捧。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十一章 白衣惹灰土

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凌玥突然又有点后悔,毕竟那些东西可是要往自己脸上抹的:“那个,千万别买那种味儿太大的。”

“知道了。”知秋举起胳膊,招招手示意。而夏桑则一言不发地走在知秋一侧。

凌玥百无聊赖,大好的兴致没了一半,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起来。

街角一处算命摊,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五六岁小女孩被满是老茧的手掌死死捂住嘴,想喊喊不出口,想跑又胳膊拗不过大腿,只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中噙着的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

满脸麻子的中年男人心里不好受,这女娃还太小,可醉梦楼给出的价钱又不由拒绝。同情这个东西,得在自己吃饱穿暖下的情况才会有的吧。

正心烦犹豫间,这才看到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走出来一个清丽脱俗的女孩,只是略施粉黛,但那副模样比他见到的醉梦楼里的姑娘都要强上百倍。

又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女娃,男人计上心来,顿时不仅为自己的良心难安找到一个出口,还觉得可以借此大捞一笔。

他扳正女娃:“想要不去那个地方,看到那边的姐姐没有?你给我把她带到醉梦楼去,我就放了你。不然,这辈子你都别想见到你爹娘了。”

女娃并不知道醉梦楼是什么地方,她只知道,这个满脸麻子是个坏人,她趁自己爹娘不注意,把她给带走了。于是,为了见到爹娘,她下意识地拼命点头。

凌玥背过手不住地揪着自己垂在身后的长发,这还是第一次,觉得街上也这么无聊。

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窜在眼前,挡住了前进的道路。凌玥这才低头看去,一个满脸泪痕的小姑娘正怯生生地拉着自己的袖子,她清清嗓子,还是不太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哪怕这个陌生人只是一个小孩:“你有什么事情吗?”

女娃并不说话,只是拉了她的袖子就埋头往前走,并且伴随着不住的抽泣声。凌玥觉得事情莫名其妙,甚至隐隐有着不安的感觉,可这么一个小孩,她又不能推开。便任由这孩子拉她往前走去。

街边西南角,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年自然地搭上了身边一位同龄人的肩膀,一脸坏笑:“别说兄弟我不仗义,你苏云起待会儿还得好好谢谢我呢!”说着,还颇为自信地扬了扬眉。

叫做苏云起的少年面庞光洁白皙,眉目俊朗,尤其是一双眼眸,透露出来的是璀璨如耀眼星河一般的无邪。此时听闻那人在耳边絮絮叨叨不停,扯出一个有些敷衍的笑容:“这可是你说的,小爷我要是不满意,到时候掉头就走,你可别恼羞成怒。”春风穿街走巷,拂过他的头发,似乎都愈发得柔和,骤然停息下来,被春风格外眷顾的他在人群之中如明珠一般熠熠生辉。

少年摸着下巴,打量起苏云起来:“就怕凭着云起兄的长相,到时候就没弟弟我什么事了。不过,有句话说得好,什么,什么君子,陪什么……”

苏云起心底窃笑,连话都记不全,还敢出来卖弄,“舍命陪君子。”

少年半推半拉着苏云起可算是达到了目的,停在一处牌匾上写着“醉梦楼”的地方:“这些年,你在北疆,可没有见过这好去处吧?”

苏云起轻轻皱了皱眉,这浓浓的脂粉香气也太冲了点儿吧:“这是什么鬼地方?子奇,你可别骗小爷啊!”他先行一步比祖父入京,就是为了看看将军府的落成状况,这倒好,什么都还没做呢,就被这家伙拖到这地方来。

说着,苏云起已经拽起了少年的衣领,子奇拍拍他的手掌:“稍安勿躁,待会儿定叫你乐不可支。”

苏云起半信半疑地松开手,子奇却停不下来了:“鬼地方?按说也是这么个理儿,毕竟,人家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这话说得很是露骨,又加之醉梦楼里面着红穿绿的莺莺燕燕不知何时一股脑齐齐凑了上来。苏云起愈发不悦起来,“这就是你说的乐子?”

子奇推了他一把:“既来之,则安之。没什么好别扭的。”

苏云起自小学来的一身武艺,却偏偏不能对女人动手,几人一时之间全部僵持在了大街上。醉梦楼是什么样的地方,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来这里的人无非是为图个乐子,在这花柳之地见到这样扭捏甚至面带愠色的男人可并不常见。因此,大街上一时之间竟还堵塞起来。

“公子,您来都来了,还不进去好好玩一把?”自觉抱住苏云起胳膊的女人大胆地把头都靠了上来:“我们姐妹几个一定好好服侍您。”

苏云起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偏偏还是没有人发现他的异常,那女人抬起手掌,抚上他硬挺坚实的胸膛:“您若还不进来,那岂不是存心砸我们的招牌嘛。”

苏云起深吸一口气,扭头对子奇一字一句说道:“今日之事,有再一,绝无再二。”他身子一摆,撞出了香气扑鼻的人墙。京都那些公子哥们,怕是早习惯了温香软玉,可他苏云起不一样。

后退了几步,却又撞上了一个路人,苏云起先行道歉:“对不起。”强行压制下怒气的苏云起,光听声音竟然十分诚恳。

凌玥虽然怪这人走路不看路,但是对方既然道歉,她也就没有什么好生气的:“没事儿。”低头看看小姑娘,得亏刚才把她护在身后了,不然被撞一下可不是开玩笑的。

少年抬头就看到了少女粉面含羞的娇俏模样,其实只是对方低头,不知怎的落在了他眼里,就解读出了其他意味。苏云起的脸庞居然微微发热,“你,你也是醉梦楼的姑娘?小,小爷告诉你,小爷是绝对不会进去的。”即使你比那些刚才那些女人强多了。至于强在哪里,苏云起不禁多打量了几眼眼前的少女。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的苏云起假装咳嗽了一下,声音强硬起来:“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

“你这人莫名其妙。”凌玥白了他一眼,已经看到了不远处赫然高悬的牌匾,还有那些腰肢扭得比蛇还要灵活的女人,一个个媚眼抛得轻车熟路,这才隐隐知晓了一些情况:“敢情,你是来这里玩的?”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十二章 不欢而散

知道这话问的是自己,苏云起的火气转瞬间又燎原,一把拽住凌玥的胳膊:“你若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好端端地何故出现在此?小爷只是看破不说破而已,你最好别太过分。”

“正经”?凌玥感觉所有过路人的目光全部投射在了自己身上,挣扎了一下,奈何对方手劲太大,她双瞳之中泛起一层淡淡的泪光,一脚揣在了对方簇新的鞋面上:“你大庭广众拉一个姑娘的手,你才不正经!”带有湿气的视野中,凌玥这才发现,簇新的鞋面是上好的料子不错,但是尘土未掸,显然是经过长途跋涉的外乡人。当真是恶人先告状,自己远行而来,干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竟然还倒打一耙。

苏云起理亏,手微微僵硬着,却松了力道:“对,对不起。可谁叫你是醉梦楼的姑娘,还死缠烂打。”

“谁……”这么大的名头她可背不下,凌玥想要辩解,可是耳中已经传来了不少过路人的窃窃私语。那些露骨鄙夷的话语,好像她真的已经做出了什么有伤风化的事情。

“我家姑娘可是千金大小姐,你们休要胡说。”知秋穿过层层人墙,拉起凌玥的胳膊来:“姑娘,您吩咐要买的东西已经买好了。”

出门前,凌玥曾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把她的真实身份讲出去。知秋虽然很想用“平阳侯”三个字来让那些凑热闹的闭嘴,可奈何她与凌玥有言在先。

“姑娘,你没事吧?”知秋安抚地拍拍凌玥的后背,在大街上被人那样说,是个人都不会好受的,更何况,还是在外人面前脸皮比纸还要薄的姑娘。知秋心里堵得难受,早知道是这样的情况,她当时说什么也不会去悦己容买那些破胭脂了。

“那小子定然是仗着家里有权有势,依婢子看,姑娘您就应该告诉侯爷,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夏桑出谋划策,全然把凌玥的顾虑抛之脑后。

远离身后那人言可畏的人群,凌玥的心情已经平复许多,并没有将夏桑的自说自话放在心上。她将手中牵着的女娃拉到自己面前:“姐姐问你,刚才那地方,可是有人要你引我去的?”这事情绝不简单,说不准这孩子早就被人利用,和自己的爹娘失散了。

女娃澄澈的眼眸中这才闪现出一丝慌乱,整个人往凌玥怀中缩了一缩,瞪大的眼眸在街边来回瞄着:“有,有坏人抓我,还要,还要我带姐姐去刚才的楼那儿。”

若是这样的话,猜测就可以说得通了。难怪别人总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刚才那浪荡少年虽然可恨,可要是没有他那一通胡搅蛮缠,引来众人围观,说不定她一介女流就要遭殃了。

想到此,凌玥在周围环视一圈:“我们快些回府。”那恶人在天子脚下就敢如此行事,应该不会轻易罢手。方才人多,才没有叫他得手,现下虽还有知秋和夏桑,但也不敢保证就万无一失。

“看够了没!”子奇面带愠色,驱赶开围观的人群:“都散了,散了啊。”

“云起,我说你也是。”看着人群散开后,子奇竖起一根指头,无奈地隔空指了指云起,才叹道:“哎,算了,你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

“公子!您看他,搅了奴家的兴致。”一个高挽着发髻,满头珠玉乱晃的女人贴了上来,对子奇附耳道:“奴家兴致败了倒还没什么,关键是妈妈她……”

子奇会意,有些头疼地揉揉脑袋,从怀里摸出一只玉镯子来:“非烟,这个给你,今日之事,我回头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交代?如何交代啊?世家子弟不学无术本已经够羞耻的了,他还怂恿少将军来这里寻花问柳,若是让爹那老古板知道了,定要打得他皮开肉绽,一个月下不了床都是轻的。

非烟接过玉镯,微微颔首,带着一帮妙龄女子不紧不慢地回了醉梦楼里,殊不知,她们身后的子奇一脸苦笑,嘴里好像吞了一张皱皱巴巴的草纸一样苦涩。今晨得到消息,他这位幼时发小要提前回京,也来不及准备什么的他,居然刚刚把娘珍视的嫁妆之一就这样给了出去。

“云起,这回为了陪你,我可是下了血本啊。”什么叫血本无归,这回算是真切体验了。

“行了,回头请你喝酒就是。”苏云起估摸着时间,转身告辞:“我还要去看看将军府,就不和你在此啰嗦了。”

是夜,凌玥披着一层薄纱在庭院里漫步,一树海棠花瓣混合着泥土的芬芳,在脚下踩着的触感十分舒服。

“姑娘。”知秋站在回廊下,手中捧了一件月白云锦罩衣,凌玥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独处,她也不敢随意靠近:“虽说现下是仲春时节,可您也不能穿得那么单薄啊。婢子给您拿了件衣裳。”

凌玥回头浅笑:“就是往常总捂着,偶尔吹吹冷风,也有利于头脑清醒。夜深了,你先睡吧。”

知秋深知拗不过凌玥,便只能点头称是,正要退下去的时候,又听到凌玥的声音响在耳侧:“夏桑可睡了?”

知秋心里一热,夏桑有时候确实不会说话,难为姑娘还时时惦记着她:“回姑娘,睡下有一会儿了。”

凌玥望着月光下的海棠,没有白日的明艳,万籁俱寂倒也相得益彰:“你也快去吧。”不知是不是夜色甚重,难以视物,嗅觉格外的灵敏,一股股花香混合在风中竟是一点儿都没有迷失。

衣袖朝前一摆,不染纤尘的白色衣物飘飘然于身后卷起的风浪中,一个束发的黑衣男子单膝跪地:“主人。”

凌玥转身欲扶起跪在地上的男子:“无影,你本可不必如此。”

男子一双冰冷眼眸中几乎时时透露着杀意,就算是被他视为主人的凌玥,每次见到他,也总是在夜晚左右无人的时候。无影说过,作为一名职业杀手,夜晚才是他最好的伙伴。只是这夜色临近的时刻,杀手最佳的盔甲——杀意却在凌玥面前一次次地黯淡下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十三章 夜行晓宿

身后无故卷起的风浪是因他而起,即使风浪再凌厉,在触及她身边的时候便会消无声息地收敛了所有的锋芒。

凌玥轻启双唇:“可找到那孩子的爹娘了?”说来好笑,无影为了所谓的任务和报恩,硬是要留在她的身边,可她一个闺中女子,哪里需要用到一个杀手呢。

因此,凌玥无忧无虑的少女情怀,思及此,常常心中难安。十次失眠有八次都是为此。一个杀手就这样被禁锢了,是不是太过大材小用了?

无影无所谓,最起码,表面看来,是真的无所谓,甚至还乐在其中。他站定:“找到了,主人可需要无影现在就把那孩子送回去?”

凌玥摇摇头,无影的能力她从来没有怀疑过,更何况这样的任务对他来说就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松,今晚接了任务,今晚就可办成。

因此,这个问题,她早考虑好了:“明日一早,我把那孩子送回去就好。能弄丢孩子的爹娘,还是不上心。这是一个机会,就让他们担心担心吧。”和生人打交道是件麻烦的事情,但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凌玥不得不亲自去一趟。况且,看那孩子的打扮,家里怕还是有些困难。不当面看一看,心里着实放心不下。

无影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冷峻的眼眸神色复杂,除了杀气还有些东西含混不清。在凌玥的记忆中,无影的身世和过去远比他的眼睛还难懂,不过,对一个杀手太过好奇显然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无影,我,我问你一个问题。”凌玥见无影没有要走的意思,便第一次和他说起了女儿家的疑惑。

无影点点头,瘦削却挺拔的身影在月色柔和的笼罩下,杀气早已难觅踪影。他是江湖人,身上少了一分深宅大院中下人骨子里的卑微,多了一分洒脱的气概。因此,凌玥和他说起话来,倒像是很熟的老朋友似的,莫名的轻松。

就好比此刻,换做任何一个府中的丫鬟,要是听到自己这么问,一定会毕恭毕敬地回一句:“是。”就连知秋和夏桑,怕也不会不落俗套。

“京都醉梦楼,那是何地你可去过?你觉得,觉得……那里如何?”凌玥一口气也没喘匀儿就连着问了三个问题,也不管无影有没有听清。

无影不假思索:“烟花柳巷之地,雇主若有需求,无影便可无处不去。主人要去?”

凌玥被他的大胆直接吓了一跳,耳中又听得分明,这家伙是怎么想的,她一个姑娘家家的,去哪里做甚?脸颊烧得通红,凌玥赶紧摇摇双手:“你,你可不要乱说,我只是,只是好奇……”说着,凌玥拔腿就往回廊的方向奔去,“你尽早回去歇息吧。”

枝头的一朵海棠花被人摘下,未及落地,怪风乍起,庭院中方才立着的黑衣男子连带着那朵花全然不见了踪影。

“爹,今日好兴致啊。”凌玥挑挑眉,奉上一杯浓茶上前。爹娘的世界很复杂,娘喜欢饮之无味的清茶,爹喜欢满口余香的浓茶,可就是如此生活习惯不同的二人,却依然结为夫妻,至今都举案齐眉。不过,这浓茶味道再醇厚,却也总比不上烈酒。想到这里的凌玥,举在半空的双手不由地一滞,悔不当初啊,自己手中端着的要是酒就好了。

平阳侯笑得眉眼弯起,可见,今日朝中事务顺心,既然如此的话,事半功倍也就没有什么可计较的了,凌玥放心地站在一旁,亲眼看着平阳侯揭开茶盏,一小口一小口地浅酌着。

侧耳一听,甚至还能听到平阳侯的咂嘴声,看来此茶的味道颇合口味,凌玥捂着嘴轻笑,却听到茶碗和桌子轻轻碰撞发出的不协调的声音:“无事献殷勤,说吧,怎么了?”

“爹!”凌玥索性坐下来:“哪有人这么说自己女儿的。”还无事献殷勤,有本事把后面的那四个字也说出来啊。

“你还说不说,不说就赶紧收拾收拾,免得一会儿宫里的人来催。”平阳侯打量了几眼凌玥,催促道。

苏老将军一家已然回京,对这位战功勋著的老臣,陛下可是看重得紧。在刚刚竣工的重光楼上接风设宴不说,还特意请了京都各大名流前来助兴。皇家的宴席若是仅拘泥于歌舞这等形式未免太过单一,其中复杂程度难以为外人所知。

更有传言,这回苏老将军有意为其长房嫡孙选妻,不少贵女都受邀进宫,摩拳擦掌,正跃跃欲试。

自古位高权重者都绝不是单纯的独善其身,拉党结派最常用的手段便是联姻。苏家深受陛下器重,又有先皇所赠的丹书铁券,是朝中各派眼红的对象不假,但倘若能和苏家沾亲带故,也未尝不是有了无往不利的靠山。

玥儿尚未及笄,婚事倒用不着操心。至于瑶儿,她心气儿高,志不在此。既然如此,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陛下,玥儿年幼,这接风宴……”平阳侯本想替凌玥推掉这场宴会。

“姑父”,身着明黄色龙袍的少年转过身来,沉静如水的眼眸之中波光流转:“这与玥儿年不年幼无甚关系,就当朕想玥儿了,也不可?”仔细回想起来,自登基以来,和这位表妹见面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

“臣,不是这个意思。苏老将军劳苦功高,玥儿是晚辈,为长辈接风洗尘实属分内之事。只是,她这个性子,不愿往人多的地方凑。”平阳侯施了一礼,陛下愿意尊称他一句“姑父”,并不代表他可以随意僭越君臣之礼。

少年脸上漾出笑容,却丝毫不减威仪:“朕与玥儿算得上青梅竹马,这一点,无妨。宴席上,她不做焦点就是。”私心,他并不想让凌玥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尤其是当着苏老将军那位孙子的面。

“是他明烨的主意啊。”听到平阳侯今日退朝之后在偏殿和陛下的谈话,凌玥心中有些别扭起来。好歹是从小长到大的,不帮着说话就算了,怎么还把她往火坑里推。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十四章 逝者如斯夫

平阳侯一拍桌子:“你这孩子,怎么直呼陛下大名!”

凌玥捂住嘴,这才意识到口无遮拦。她竖起三根手指,一脸诚恳地发誓:“是陛下,是圣上。”

庭院中耀眼的光芒穿透云层,明晃晃的视野中,一片光影交错到模糊不清。凌玥沿着水阁的方向往自己的瑾瑜园走去。水阁四面开窗,清风徘徊于水面,兜兜转转,吹得两旁枝叶摇曳,飒飒作响。

凌玥脚步慢移,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那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间又何止如滔滔流逝的江水,它似乎掌握了一种侵蚀面目,改换人心的本领。她不明白,明烨还是那个明烨,和以前只是继承皇位的区别,大家怎么就变得这么谨小慎微。

她所难过的也并不是,君臣之别所带来的疏离,而是一些事物会悄然改变,连一声招呼都不曾打过。这种不安和无力,就好像人被困在了随时会崩塌的山峦中,大声呼救,所能听到的除了风过山峦,就只有自己呼救的重重回音。

一路也不知怎么回了瑾瑜园,一众婆子丫鬟拥了上来,忙着为凌玥挑选进宫的衣饰,进进出出,好一阵忙活。

“哎,你冒冒失失的,长不长眼呐?”夏桑的嗓门突然响在外间,原来是一个小丫鬟着急忙慌地撞到了她。

思绪放空的凌玥这下子不得不回神:“夏桑,你就别说她了,过来替我看看,穿什么好?”

凌玥的思绪其实并没有放空,而是跑得太远。上一刻,她还在想着明烨的帝位究竟会和她之间有什么隔阂,可下一秒,她又想到了今晨带着女娃找到她父母的场景。

那是一对年逾五旬的夫妻,看到孩子失而复得的一瞬间,纷纷拜倒在地,说是老泪横流也不为过。凌玥本想说上几句类似责备的话语,但老来得子的辛酸硬是让她如鲠在喉。

“你们干什么营生?”凌玥看着家徒四壁而且破落不堪的屋子问道,方才按着无影的提示一路寻来时,只觉得越走越偏僻。这个线索是无影提供的,若是别人,凌玥定要生疑。

“咳,庄稼人,靠天吃饭。只是,苦了这孩子了。”这是那老翁说的话语。

若不是亲眼得见,难以想象。天盛最繁华的京都都尚有这样的事情,那在其他的地方情况怎能不令人堪忧。听爹说过,先帝打下江山的时候,这片大地就已经是满目疮痍了,殚精竭虑地休养生息尚难调整过来,更何况时有大兴土木的事件发生来劳民伤财。

凌玥想找平阳侯说的事情也无非就是今晨的所感所想,却被平阳侯催促着回来换衣裳。更堵心的是,幼时的玩伴高高在上,整个人都似乎难以捉摸。

“姑娘,您看这件。”夏桑兴冲冲地捧起一件藤青色的拖地罗裙,其上用金银丝线绣出了千枝海棠,裙摆处还用暗金线织就了几蝴蝶。

夏桑的眼神完全被金银丝线逸出的光芒所吸引。这般明艳的颜色只有姑娘才衬得起来,而且这上面的纹饰不是其他,恰恰是瑾瑜园的海棠。她跟在姑娘身边的时日是没有知秋长,但是这么多年一等丫鬟的灵敏感知告诉她,姑娘很喜欢瑾瑜园中的那一树海棠。

被打动的凌玥不禁伸手抚上罗裙柔软的面料,纤长的手指没过多久却还是停滞下来,“张扬,今晚的场合若穿这件必定太过张扬。”张不张扬倒还在其次,只是那样的局面下,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姑娘!”夏桑急得直跺脚,恨不得把凌玥已然穿在身上的这套给扒下来,亲手换上这身:“这是苏老将军的接风宴,您就是张扬一些又怕得了什么呢?”

凌玥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两边为难的知秋,眨巴了几下水灵灵的大眼睛。夏桑不了解她的性格,这些出风头的事她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知秋笑着接过夏桑手中的罗裙:“姑娘的喜好岂是你我可以干预的,既然姑娘不喜也就罢了吧。”

这样又是一阵忙碌,凌玥才选定了晚宴要穿的衣裳。一件湖蓝色的滚雪细纱齐胸襦裙,既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又达到了凌玥自己不张扬的本愿,算是双方各退了一步。

高出云表的重光楼,一排排牛油蜡烛将厅堂照得亮如白昼。

凌玥和凌瑶并肩跟在大长公主的身后,迈步进入了这雕梁绣户,一股奢华之气迎面袭来,直把人压得出不过气来。在这里的一言一行,代表的都不是自己,而是身后的家族,凌玥明白,在座的众人都明白。

正是因此,所有人隐隐的雀跃都在脸上看不到任何迹象,偌大的厅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之间,竟安静地出奇。

凌玥微微踮了踮脚,里面一片争奇斗艳的色彩之中独独缺少那抹震慑的明黄,陛下的架子摆得可真够大。

“蓼阳大长公主到。”一个小太监拉长了音调向里面通传。

一看就是新入宫的,这样的吼法最伤嗓子,本该将注意力放在人群之中的凌玥,或许是因为太紧张,思绪再一次游离开来。

“玥姑娘。”不等众人先行向大长公主行礼,那名小太监已经凑了上来:“陛下要见您。”

“那就有劳公公带路了。”不得不说,这个竹马还是挺靠谱的。娘是陛下的姑母,她跟在身边,总会被各种眼神打量半天,用来比较是在所难免。她并不害怕比较,而是厌恶那种探寻的目光。

“娘,那我就先去了。”凌玥看到了一屋子女人各种奇奇怪怪的眼神,不用想都知道,疑惑者有,羡慕者亦有,但大多数都是嫉妒。

凌玥打算无视这些莫名其妙,却偏偏看漏了一个人的眼神。仅仅只有一瞬的擦肩而过,凌瑶却攥紧了衣角,烟罗紫散花百褶裙出现了一个十分不搭的褶子。

“陛下,凌玥姑娘到。”小太监脚步匆匆地进里间通报。

凌玥深知明烨不是过去的皇子,关系再怎样亲近也不好逾越,就只好乖乖地等着里面的传召。

明烨长身玉立地立在大殿正中,似是等了很久:“赶紧请进来。”

小太监躬身退出去,看着凌玥进了大殿之后,这才守在大殿外,心里默默算着晚宴开始的时辰。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十五章 不虞之隙越描越黑

“臣女凌玥见过陛下。”顿一顿,凌玥还是轻轻提起裙摆,打算拜倒在地上。

额头上并没有沁凉的感觉,反而触到了一只柔软温暖的手掌:“陛下?”凌玥诧异地抬起头,就看到了对方眉眼之中的朗朗笑意。

明烨抓过她的手,凌玥下意识地缩了回去,她虽未及笄,但也是个大姑娘了,这种暧昧不清的举动可不能做。

明烨对此毫不在意,笑道:“我与你才多久没见,你怎么行如此大礼?”

“你?”一个字眼一扫整日的灰败气息,无论别人如何看待这个陛下,欣慰的是,明烨还是明烨。

凌玥彻底松了口气:“刚才,多谢了。”她指的自然是不愿赴宴一事,奈何爹的意思不好驳。

“一会儿差人去跟姑母说一声,就说许久不见,我甚是想念你。”明烨故意将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歪头看了看凌玥的反应,嗯,很平淡,那就不吊胃口了:“今晚,你就留宫里吧。”

凌玥脑海中一闪而过那个不苟言笑的太后的模样,就打了个激灵:“改日吧,我还有事儿。”有事,在凌玥看来,是万事逃遁大法的第一借口,总不会有人蠢到硬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吧。

明烨自然没有那么容易放弃,正欲再说,又听到身边的得力小太监禀报:“陛下,苏少将军来了,见还是不见?”

明烨软磨硬泡的法子来不及奏效就被打断,可来人是苏家少将军,能有如今的天下,还不是靠着依仗这些士族老臣,明烨点头:“让他进来。”

“用我回避一下吗?”那苏什么少将军作为晚宴的主角竟然迟迟不到场,八成是有什么要事要谈,凌玥只觉得这还不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该掺和的。

这话问到了明烨的心坎里,一向做事最厌烦拖泥带水的他,竟然犹豫了片刻。看了一眼凌玥:“不用。”明珠光彩熠熠,只想独占的他,有时候也会生出炫耀的心思。

大殿里灯火算不上通明,凌玥只能看到远远地走过来一个高瘦挺拔的少年,短短的几丈之内,面如冠玉的一张脸上五官渐渐清晰,神采飞扬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还有,还有那唇红齿白的一张惹人厌的嘴。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口:“怎么是你?”

明烨声音冷冷地响起:“怎么?苏少将军和玥儿认识?”

苏云起就是打破脑袋也绝对想不到在大街上得罪的漂亮姑娘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这枕边小风一吹,他苏云起还怎么见人,脸庞越来越红,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回陛下,是……是之前有过误会。”玥儿?叫得可还真亲热,自以为撞破了陛下宫闱秘事的苏云起不再说话。

凌玥轻哼:“是争执。”

“嘶。”苏云起焦头烂额,什么是女子与小人难养,什么是红颜祸水,看看这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她在这里嗔怪一句,陛下那里指不定怎么看他呢。

气不过的苏云起斜睨了一眼凌玥,才发现这姑娘样貌的确不错,就是这年龄,未免也太小了吧。陛下喜好这口的?眉毛被苏云起挑得一高一低,落在了凌玥眼里,好似更有挑衅的意味。

偏偏凌玥又是个爱胡思乱想的,一看这情景,直觉得这苏云起仗着家中权势,认定了陛下不敢拿他怎样。

她狠心一咬牙,把苦水全部倒了出来:“明烨,此人暗讽我是,我是青楼女子,更是当众给我难堪。”说实话,哥哥拿来的那些话本中,风尘女子有情有义的不在少数,她并没有对这类女子有什么轻视。可是,苏云起说她不三不四,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哪受得了这样的流言侵扰。

明烨!苏云起身躯一震,陛下对此女的宠爱究竟到了什么地步?居然,居然允许一个女人直呼他的名讳?早知如此的话,那他就是冒着一百个不愿意去参加晚宴,也不会来此借机禀报军情来躲开宴会了。

明烨固然为凌玥的遭遇而感不平,但所念着苏家一门披肝沥胆,对这位少年将军的好感犹在,薄唇紧抿,让人摸不透天子的心思,只有孤冷的双眼中凌厉非常:“云起可知她是谁?”

惺忪的烛火好似昏昏欲睡,此刻猛然跳跃,发出了哔啵一声,将室内三人的影子拉得欣长。大殿之中早已屏退了众人,左右不过这三人,苏云起心里打鼓,陛下这是在试探什么:“玥姑娘的身份,臣不敢妄自揣测。”

“她是平阳侯之女,朕这叔父脾气可不好,此事倘若传出去,云起你怕是逃不过苏老将军的试炼。”苏老将军将门出身,严以律己不说,治家也是严苛得紧。他家中对晚辈的试炼算是由来已久。

苏云起一听这话才敢把目光移到少女身上,第一次得以仔细瞧起了凌玥的模样,少女还未长开,但胜在骨子里的灵巧,一双美目顾盼神飞,饶是现下赌气并未与他对视,身上的光辉也难以掩盖。喉咙滚动许久,他才缓缓道出:“是云起眼拙,言语行为上冒犯了姑娘,若,若日后姑娘有用得着我苏云起的地方……”

苏云起的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继而手握成拳,在胸口的位置重重捶了几下:“我必定肝脑涂地!”原来她和陛下不是那种关系啊……

看得出来,这话是真心实意的,眼见着少年因为用力过大,而猛烈咳嗽了几声,凌玥这才眉开眼笑起来:“这是云起将军欠我的第一个人情。”

跟着哥哥耳濡目染,说话的艺术凌玥自觉也掌握了七七八八。特意把“少将军”改成了“将军”,以此来捧高对方的身份,让他不得不重视自己今日的所言所行。至于那“第一个”嘛,是凌玥耍的一个小聪明,人情这个东西,没有人愿意拖欠的,特意着重说出来,苏云起一定羞得满脸通红。

凌玥饶有趣味地盯着对方的脸,期待看到自己预期的反应。少年愣愣地先是与她对视了几秒,仿佛她说的是天书,要用很长的时间来理解,继而才羞红了脸庞。

达成目的的凌玥见此反应,自是喜不自胜。苏家少将军的人情,以后应该有很大的用处吧。又或者无影也可以有个好去处了,他那一身武艺待在瑾瑜园里委实太过屈才,就算她凌玥看得下去,老天也看不下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十六章 夜半黑影现

“陛下!”小太监推门进来:“时辰到了。”

明烨瞥了一眼神情恹恹的苏云起,其实对他的来意大致也猜出了几分,此时小太监的一番话就能让他耷拉下脸来,更是证实了他的想法:“苏少将军身体不适,今日晚宴就先各自散了吧。”

皇位若想长治久安,拉拢门阀士族是第一步,包括苏老将军在内的这些托孤大臣,虽有先帝遗命,但终归没有承情于他,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苏云起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顺着他的心意,让他得到天子给予的厚待,尤其是武将出身的人,生来就比文臣少了许多花花肠子,如此一来,还怕他们生出异心?

只是,任何一方势力独大,对他来说,都不是个好事。到时候,提拔寒门学子又势在必行。平衡各方势力,这是生在帝王家的皇子早早就应该掌握的技能。

苏云起翘起嘴角:“多谢陛下。既然如此,臣就先行告退了。”

凌玥早不想呆在宫里,只是一直没有个好机会开口,现下便跟风道:“陛下,臣女也先走一步了。”害怕明烨反悔,凌玥匆忙提起裙角,小跑几步,已然摸到了夜色中的殿门。

“你,你还有事?”这是重光楼众人汇集的厅堂的方向,凌玥并不觉得苏云起也要去那里。

苏云起漾出笑容:“玥姑娘,我,改日云起必定登门道歉。”不知为什么,得知了凌玥不是这后宫中的某位妃子,他的心都不由地跟着松了一口气。或许,如果对方是娘娘的话,说话就又得毕恭毕敬的了。

“还以为你是装的。”凌玥小声嘟囔,刚才在殿里,有明烨撑腰,她才能一改在外人面前恬静的模样,现在夜色茫茫,她不由地又紧张起来。

哪知这家伙的耳朵好得出奇,苏云起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浓:“装?玥姑娘说话伶牙俐齿的,什么妖魔鬼怪在你的照妖镜前都得原形毕露了吧,还能伪装什么?”

伶牙俐齿?怕是没有见过更伶牙俐齿的,凌玥忍不住看向他:“你一口一个小爷小爷的,怎么,刚才就没有本事在陛下面前自称‘小爷’了?”

苏云起一愣,并没有料到她说的是这个,有些慌乱地解释起来:“我,我一紧张和生气的时候,就喜欢自称‘小爷’,你要是不喜欢,我绝对不会说这两个字了。”

二人不知不觉已来到了重光楼中最大的厅堂,凌玥指指里面:“随你便吧,我要和娘亲还有长姐一起回去了。你也保重,以后还是别胡言乱语了。”小太监先行一步,得到消息的贵女们早就不欢而散,里边此时只有寥寥几人。

“玥,玥儿。”少年犹自站在回廊下的风口中笑着:“我觉得还是玥儿叫着更顺口。”

凌玥已经迈进门槛中的一只脚顿下,这样的自来熟是她不曾有的,对这样的大胆热忱怀抱着“又爱又恨”的情绪,她只微微测过脸颊,貌似不经意,却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嗯。”细若蚊蝇,也不知他听没听到。

她不敢听更不敢看那边有什么回应,好像对方才是举着照妖镜的人,多停留一刻,她的伪装便会原形毕露。她的裙摆如池中的莲花绽放,绮丽明艳,她的步伐迅疾,又如池底嬉戏的鱼儿,一个惊动,就立刻躲到水底。

“怎么去那么久?”错失与陛下见面大好时机的凌瑶心气难平,说话态度也是恶劣得紧。

“陛下召我,自是有要事。”凌玥挽起大长公主的手臂:“想必爹和哥哥等急了,我们这就回去吧。”

大长公主点点头,说是晚宴,可该来的一个都没来,平白无故走这么一遭,也都乏了。母女二人走出老远,大长公主才缓缓开口:“皇室的女人没有那么好当,一些心思该收还是收收,侯爷和本宫定会为你另觅佳偶。”

凌瑶知道说的是她,心里对此番话漠视以待,但表面还是应承着:“劳大长公主费心了。不过,瑶儿的婚事安排,娘亲自有主张。”

凌玥心内惊诧不已,以凌瑶的条件不应当至今都找不到夫家,原来是“志存高远”呐。不过,明烨表哥虽然登基才不过一年有余,但是还在皇子的时候就到了该纳妃的年龄,这么多年迟迟不娶,说实话,凌玥甚至都怀疑过明烨是不是就压根就不喜欢女人,只喜欢日复一日地批奏折。这么看来,凌瑶的情路真是命运多坎,吉凶难测。

什么叫话不投机半句多,看看凌瑶就明白了。凌玥和大长公主终是没有再说什么,一众丫鬟提着灯笼跟在三人身后朝着宫门外走去。

宽阔无比的宫道上,没有了树影婆娑的掩护,借着朦胧的月色,视野难得格外清晰。一个明显不融于夜色的影子迅疾地一闪而过。

“姑,姑娘,那是什么?”知秋的声音都在发颤,但整个人还是护在了凌玥身前。

此次参加晚宴的不外乎都是平阳侯府的女眷,长长的队伍中一时慌乱起来,窃窃私语个不停,惶恐的气氛笼罩在静谧的夜色中难以消散。

那个影子……“无影?”凌玥皱皱眉头,却发现把心里话都脱口而出了。

“姑娘,您说什么?”夏桑也怕得紧,可是,非但没有护在凌玥身前,整个人还都缩在了凌玥和知秋身后。恨不得她这个人就此凭空消失。

“就是……”她信任无影,但一个杀手的身份是不能随意暴露的。眼下,只能随意糊弄过去了:“无影啊,哪里有什么影子,你们一定是都眼花了,赶紧回府吧。”

主子的话向来不容下人置喙,不管此话有几分真假,有多少人信是不信,方才还慌乱的人群总算是安稳了不少。

大长公主清喝一声:“还傻站着干什么,回府!”

凌玥不过一个未及笄的姑娘,声威在府中还远远不如大长公主。这一声不容迟疑的喝止声响起,黑压压的人群霎时一片死寂。重光楼工程浩大,竣工刚刚完成,十分受陛下的重视,以至于贵女们前来的时候轿子都被远远隔在了宫门外。陛下的姑母也不能例外。

明明短短几百步的路程,硬是被一群人走得胆战心惊,好像过了几个时辰一般难捱。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十七章 秘密联系

“姑娘。”知秋服侍凌玥换过常服之后,看她心事重重,还是忍不住开口:“您该不是被方才那事吓着了吧。”

凌玥散开发髻,几近及腰的长发在烛光的映衬下乌黑亮丽,她轻轻摇头:“我看你也忙活了好一阵,歇息吧。我没事,就是还不乏。”

知秋躬身退了出去,再三确认合上了门,这才往一等丫鬟的卧房行去。虽说夏桑同她一样,是姑娘身边的一等丫鬟,但这种近身服侍的事,姑娘向来只让她来做。因此,一回府来,夏桑便跑没影了。今晚必定得好好问问她,遇到危险,不想着帮衬主子倒也罢了,怎么还能躲在姑娘身后。

凌玥撩起天青色纱帐,试着喊了几声:“知秋?知秋!”半晌无人回应,她利落地翻身下床,蹑手蹑脚地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摸到了门边,吱哑一声,在四周静谧的环境中,细小的声音也十分明显。所幸这周遭没人,要不然她这幅鬼鬼祟祟的样子怎么解释。

她三步并作两步,很快便来到了瑾瑜园中的梨花海棠前,这是她和无影之间特殊的联系方式。她尊重杀手的职业素养,这么多年,始终不在有第三个人的情况下留下记号。

她从发顶取下一根极细极长的银针,从低处往高数,第三根枝丫上几朵海棠开得正好,簇拥在一起,挤挤攘攘的。瑾瑜园里的海棠有别于一般品种,一般海棠在四五月开花,而这株,花期在三四月间。所以,联系无影的话,只需要在“三”上面做文章即可。

毕竟,深宅大院里的长发女子能有多少江湖见识,凌玥当初还觉得这样太过麻烦,可在无影的坚持下还是答应了。本以为这个方法从来不会派上用场,没有想到居然有一天,是她自己主动找无影的。

她轻轻拈着第三朵海棠花,拿着做女红要用的绣花银针在上面刺出一排紧密排列的小洞。若是寻常飞虫留下的痕迹,一定不会这么有规律,也就是说,只要排列成最简单的形状规则的线条就可以做出行之有效的区分。凌玥将银针收好,左右环顾了一下,确认无误,才长长出了口气。这怎么比做贼还要心虚?

看着花香四溢的这株海棠,凌玥内心有些惆怅,也不知道无影会不会知道她在找他呢?说来也是神,无影给她的感觉就好像这个人根本不是一个杀手,每天无所事事,总能在四周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出现。

一树海棠枝叶摇曳,花朵簌簌而落,怪风乍起。

是无影来了。

几乎同时,一个从未产生过的奇怪想法从凌玥的脑子里冒了出来。也许是她思路太过局限了,不是无影无所事事,再怎么无所事事也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难道是无影一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盯着她?

“主人,你在找我?”无影清冷的声音响在背后,不用去看他的表情,凌玥都能想象得到那一副鬼神都要退避三舍的模样。这倒不是因为他样貌丑陋,无影的相貌还是担得起“俊俏”二字的,就是那杀手浑身终年不散的冰冷让人不适。若不是知道无影绝对不会伤害自己,凌玥也不敢和他搭话。

暂且压下心头的疑惑,凌玥并不知道他的来历,也并不打算了解,总归没有伤害过她,她也愿意给予无影自己全部的信任:“今晚,你进宫了?”

二人谈话向来如此,开门见山:“是,就在重光楼外。”

凌玥并不打算探究到底。只是无影称呼自己为主人以来,还从来没见过他执行过自己布置的任务以外的东西。虽然她那些“鸡毛蒜皮”的任务的确算不上什么任务。

无影并不打算隐瞒什么:“上回主人让我去找的女娃可还记得?”

“啊?”听他这个意思,是为了那事的后续发展:“和醉梦楼有关系?”

虽然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来话长,但是无影完全具备长话短说的能力,这也是当杀手多年的习惯了:“诱骗女娃的男人和醉梦楼有生意上的往来,醉梦楼的老鸨如若不出例外,是宫里的人。”

“皇宫?”凌玥知道无影一定是有十足的把握,否则不会信口胡诌,更不会进宫盘查:“那你打算怎么办?”

宫里的人,这牵扯到的东西可是盘根错杂,最好还是移交给刑部处理。凌玥灵机一动,自己想到了一个既可以发挥无影长处的主意,还又可以探查这事情的办法:“无影,这事还是你去查,有什么异动就告诉我。”

“是。”无影看着欲言又止的凌玥:“主人还有什么难事一并说出来,无影替主人收拾利落。”

凌玥挤出一个笑容,接下来她要说的话可能无影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你有能力,难道就甘愿做一个不见天日的杀手?这回和以前不一样,我认识一个将军,他欠了我一个人情,我把你推荐给他的话,于你们双方都是好事。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不知为什么,和无影在一起的时候,凌玥感觉自己的口才突飞猛进。或许是因为“囚禁”人才的愧疚感让她发掘出了不少潜力吧。

无影不假思索,甚至眼底还流露出一种十分不屑鄙夷的眼神来。不过,他把握得当,并没有被凌玥看去:“无影誓死追随主人。”

凌玥揉揉额头,得,又绕回来了。她清清嗓子:“既然如此,你依旧去探查,有什么消息就告诉我,我想办法托人去查。”

在这事上,她并不是报国无门的义士,上有平阳侯和大长公主,下有侯府的卫兵调遣,除了这些,还有做过太子伴读的哥哥。再不济,还有一个竹马陛下。

只是,有些事情既然一开始就把他人排除在外,往后也就不好要求他人做什么了。就比如说这件事情,若是让他们去查,固然能揪出真相不错,可是,自己曾经在醉梦楼外和人争执的事情不就败露了吗?她凌玥往后可是还要嫁人的,可不能留下什么笑柄和小辫子。

这么一看,能靠的不过两个人,一个是无影,还有一个就是苏云起。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十八章 压枝桃花朵朵开

躺在床榻上,凌玥辗转反侧,她怎么也想象不出来,民间的风月场所和皇宫能有什么瓜葛。自认为万年心如止水的凌玥,一想到这事,居然隐隐地兴奋到失眠。

仲春光景,万里晴空上云霞蒸蔚,横贯京都的漓水潮落潮涨,江水澎湃着起伏不定。三月花开,四月莺飞燕啼,整整一月有余,凌玥没有见过无影了,醉梦楼的事自然也就搁置下来。

之前说是要上门亲自致歉的苏云起成了凌玥心头的一大心病,当时浑然不觉这其中有什么不对的她就这么稀里糊涂答应了。如若那苏云起上门,必定绕不开平阳侯,那她的糗事不就被捅开了?

在这个少女春心萌动的日子里,凌玥一点儿都没有感受到春意的召唤。整个平阳侯府被凌瑶搞得鸡飞狗跳,春风再怎样普爱,都吹进不了这深宅高墙之中。

好在,过去的一个月中并没有叫做苏云起的人来到府中。不管是什么原因耽搁了,抑或是那人本就是一个不守承诺的人,总算逃过一劫。老话说得好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凌玥觉得这事一定可以不了了之的。

“姑娘,来仪居里都要炸锅了,您快去看看吧。”信步走在园子里的凌玥老远就听到了来人急促的喘气声。

“寒霜,你家姑娘自己招惹的烂桃花,凭甚来烦恼我家姑娘。”知秋鼓着腮帮子十分不快,侯府安安稳稳的日子就是被凌瑶搞乱的,现在莫不成还想把祸事引入瑾瑜园不成。

夏桑一言不发,但俨然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瑶姑娘这万年不开花的铁树好不容易被人看上了,她怎么自己有的自信还挑三拣四?

凌玥只是秀眉微蹙,说实话,那一滩浑水她是真的不想去蹚:“你且说说,今日吴世子可喝酒了没?”一个烂醉如泥的家伙,她可不愿意去接受酒气的熏陶。关键是爹去上朝未归,娘一向深居简出。哪怕哥哥在,也轮不到她啊。这种协调的事情怎么刚巧不巧就落到了她的肩上。

寒霜慢慢地垂下眼帘去,半晌,才点了点头:“喝了不少。”

凌瑶一个头两个大,好啊,喝得不少,怎么不喝到不省人事,那样岂不是各自安好!

“那,那你带我去瞧瞧。不过,我不能保证什么。”她这个性子是不会起到什么扭转局面的作用的,不过好歹可以看着吴世子不让他乱来。

来仪居里一地的残花被泥土污渍染得看不出原色来,花香不再,全部被浓烈的酒味遮盖。看来,刚才这里真的发生过一场激战。

吴世子喝得满脸通红,迷迷糊糊地说着胡话,整个人有半个身子全都倚在他身旁的一个少年人身上。好在少年人身量高出吴世子不少,扶着他站稳了不说,还牢牢地禁锢住了吴世子那乱打一气的醉拳。

凌玥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凌瑶,长姐风范不受干扰,只是眼神木木地,额头上汗水未干,显然也是被这吴世子缠得心力交瘁。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再看吴世子,喝得已经云里雾里的了,自言自语倒是可以看出来他此行目的清晰:“凌瑶,我哪里配不上你,你说,你说啊!”

凌玥咂舌,凌瑶的这朵桃花算得上长情了,要是她,大概早就从了吧。

因为凌瑶的缘故,吴世子与凌玥有过几面之缘,说熟也不算太熟。得托人把他给带走吧,凌玥这才注意到他身旁最大的无奈者:“你,你能不能,把这位世子带回去,我们这园子还得好好收拾一下。”

少年人一直低着头,起初凌玥以外他只是为了更好地看护吴世子,免得吴世子做出什么更荒唐的事情出来。可是,当有人和他说话的时候,他依然低着个头,很明显在刻意躲避着什么。

凌玥没有得到回应,难免有一丝尴尬。她曾经得出过结论,这就是为什么她不愿意和生人交流的原因,热脸贴冷屁股的事,罢了,今日再做最后一次:“你是世子的朋友吧,为他着想,还是不要胡闹得好。我和长姐是女流之辈,是不能怎样。可是,待会儿血气方刚的哥哥和亲爹平阳侯回来了,你们怎么全身而退呢?”

说实话,凌珏温文儒雅,血气方刚用来形容他好像并不妥帖,但是不这么说,怎么唬退这二人呢。

少年侧开憋红的脸颊,是打定主意不让凌玥看到他的正脸。但是这上半身发出不合时宜的微微起伏,这是明显在憋笑好不好!

凌玥心急之下,抓过对方的衣襟,待看清那俊美无俦的容颜之后,才结结巴巴地惊呼:“苏,苏云起?”

糟了,凌玥心中大骂,凌玥啊凌玥,叫你自己没事瞎逞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了吧!怎么这年头坏事也时兴凑双啊?

她慌忙别开身子,小跑了起来,路过寒霜的时候,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怒气:“大姐姐的事情,你们自求多福吧。”

苏云起只是觉得陪着这个酒鬼来凌家已经够丢人败兴的了,更别说,这些日子陪着这酒鬼,根本就没来得及亲自上门致歉,过意不去已经够难受的了,心中一直祈祷着不要被凌玥看到,哪知这么巧,偏偏就被对方逮了个正着儿。

“玥,玥儿?”看着肩膀上歪着头的吴酒鬼的大脸,再看看少女远去的背影,苏云起很快便做出了选择,他把吴世子推到了凌瑶的面前:“你们二人的事情,请便。”

凌瑶纵有千百不愿,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吴世子倒地不起,遂勉强扶住了他的一只胳膊,龇牙咧嘴地向寒霜求助:“还不来帮忙?”

“玥儿,你等等。”苏云起几步快跑已经赶至了凌玥的身侧,他一把拉住凌玥的袖子:“你可是生气了?说好了来道歉,逾期未至,是我的错。吴真是我发小,我也是为了……”

凌玥不着声色地甩开对方的手,“你的诚意我都看到了,这事就翻篇吧,往后再也不要登门,再也不要提及此事了。”生气?开什么玩笑。他不来,她巴不得鼓掌欢呼。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十九章 情思婉转

苏云起苦大仇深地瘪嘴:“吴真说得对,你这分明是不肯原谅我。”女人心,海底针呐。

怎么就解释不通了呢,凌玥深吸一口气:“我真的原谅你了,只是如果你专门为这事找上门来,我爹岂不是要生气了。”

为了解释得更加合理,凌玥叉腰,学着平阳侯的口吻:“我爹啊,一定会说,一个姑娘家家,平白跑到青楼门口,还被人指着鼻子骂,你是想把我气死?想把各位祖宗都从棺材里气得跳出来吗?”确实,平阳侯生起气来真的有点口无遮拦。

苏云起看着少女费尽心力的表演,脸颊迅速飘起一抹红晕:“是我考虑欠妥。”

凌玥毫不客气地点头。事实证明,只要赶在东窗事发前及时制止,就完全可以规避开无妄之灾。

“这你瑾瑜园的方向?”看着延绵不尽的鹅卵石铺就的小道,苏云起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样一句。他直勾勾地盯着凌玥,好似在告诉她,别想轻易打个哈哈,就糊弄过去。

被他盯着浑身不自在,凌玥的身子都有点僵硬:“是,是啊,你……”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凌玥的大脑飞快地运转着,总算被她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你的发小缠着我长姐,你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吴真醉酒大闹的事情早被苏云起忘在了脑后,此时经凌玥的提醒,他才如梦初醒般,长叹一声:“孽缘呐孽缘,。”

告别了苏云起,左右闲着无聊,凌玥便往湖心亭的方向漫步走去。方才寒霜来找她,知秋和夏桑本应陪着她前来,但她思忖再三,还是决定一个人来比较好。为的不就是左右无人的时候,可以随意愣神发呆的嘛!

另外一边,弯曲的小道上左右两侧全部是枝叶相交掩映的杨柳,几个转角很快便可隐匿了身影。但苏云起似是刻意放慢了步伐,飒飒的春风掀起他的衣角,和着发丝一起扬起绮丽柔和,专属于春天的弧度。

“这,怎么一个人影都没有了?”苏云起站在一片狼藉的草地上,哭笑不得。那个混战怎么会这么快就得以收场的?

后庭是侯府众人休憩的场所,把一个陌生男子安置在那里,有失妥当。在凌瑶和寒霜一左一右的搀扶下,硬是把这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吴世子扛到了平阳侯与朝中官员议事的大厅里。

“寒霜,去打盆凉水来。”看着吴真梦中反复呓语,痛苦不堪的样子,凌瑶终归不忍。吴真,算是她这十几年来愁云惨淡的生活当中唯一撕开乌云的那道阳光了吧。单薄稀疏却是真实存在的那道阳光。

“姑娘,水来了。”寒霜放下东西,便躬身退了出去。喝得酩酊大醉的吴世子倘若被下朝归来的侯爷看到就麻烦了,她得负责给凌瑶望风。

吴世子被安置在一把梨花镂空浅浮雕的木椅上,可能是姿势不舒服,他坐得歪歪扭扭的,凌瑶面无表情地就这么盯了许久,才吐出几个字来:“永远这么邋里邋遢。”

继而她又斜睨了一眼盛了满满凉水的铜盆上挂着的一只帕子,她身边需要的人是像寒霜这样,懂得她需要什么,想她所想,想她不能想,能够帮助她铺路开道的人,而不是……

她将腕上的镯子褪下,打湿了帕子,轻轻擦拭着吴真脸上满布的细密汗珠:“就当是我欠你的。”

清凉的润湿驱散了不少迷迷瞪瞪的酒气,吴真很快便进入了浅梦状态。可怜的吴世子即使在梦中也是凌瑶毅然决然地挣脱开他死死抓着不放的双手,冷冷的开口:“吴真,就当从没认识过我。”

再次清醒,吴真已然躺在了自己的床榻上,窗外月光皎皎,那九天之上银河的彼岸谁说都是美好的结局?

是夜,无影轻车熟路地翻过了宫墙,纵身一跃,人已经稳稳地落在了地上。如墨的夜色晕开,疾如风的魅影一闪而过,夜幕下好像只是轻风吹动的光影在交杂穿梭。

老鸨并不是个只贪钱财的,她似另有所图,且必然与宫中有着不浅的交情。他夜夜来此蹲守,却发现一月有余,都没有再看到老鸨进入琉璃宫瓦的皇宫内。杀手生于夜魅之中且怡然自得,但前提条件得是有风可以追踪。风起,即有风向依凭。

漆黑悠长的曲廊下,老鸨掌灯,步伐有些发虚,看得出来,这与她上了年岁有关系,而且这段时日必定身体不好。无影侧身躲在一根梁柱之后,嘴角抿成一根直线。

直走三十三步,左拐,无影反复确认自己的面纱是否罩好。每逢转角处,必得小心翼翼,他微微前倾着身子,前面灯火通明,数个被拉长的影子投射在雕梁画栋上。

视野里的前方并没有绝佳的藏身之处,看来此行不得不作罢,但也不是一无所获。

黑色的身影渐渐没入夜色,凉风袭人,老鸨整了整衣服,扣响木门。

“进来吧。”里面的人似是等待了很久,并没有给门外的人再次敲响木门的机会。

翌日夜晚,无影再次出现在瑾瑜园里,依旧是左右只有凌玥一人的场合。

“还以为你被当刺客抓了。”十天数月的不见消息,凌玥难免担心:“醉梦楼的事有进展?”上回苏云起来去匆匆,她也忘了交接这事。不论如何,天子脚下,公然行这种强抢民女的勾当,甚至还和皇宫内部有所牵扯,都是一件值得深究的事情。

在文可安天下,武能定乾坤的平阳侯的理念教育下,凌玥内心甚至很向往成为一个忠贞报国的义士。只可惜,这辈子生成了一个女儿家,还偏生是这样性子的女儿家,这些事是注定和她无甚关联了。

无影偶然的一次发现,激起了凌玥内心的壮志情怀,不说名满天下吧,好歹得让爹和哥哥刮目相看。

“主人。”无影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递了过去:“从安定门进去,按照我所画的图的指示,便可到达他们初次会面的地点。”如果真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个地点应该不是固定的,这次是这里,下次就不一定了。不过,好歹也算他们秘密联络的一个据点。

“那你继续盯着点,千万不要让人发现。”凌玥觉得,探查的过程就是抽丝剥茧,着急也没用,但是要把人搭进去就得不偿失了。

被雇佣的杀手,被官兵发现了的话,岂不就是死路一条?想到此处,心志坚定的凌玥忽然有些动摇:“要不然你还是……”

偌大的庭院里哪里还有人影,无影丢下一张画了一半的地图就此而别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十章 我本闲凉人

“现在是多事之秋,你却还不检点,真要气死你娘这把老骨头,你才开心吗?”火气烧得赵姨娘满脸通红,她一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边不停地数落着跪在地上的凌瑶。

而凌瑶一改往日的跋扈,跪在地上,鼻腔里发出抽抽搭搭的啜泣声:“也,也不能全怪我,谁能想到吴真来了这么一出?”

“谁能想到?”赵姨娘冷哼一声:“你没想到的事多了,怎么,每个事都是你的绊脚石?”

凌瑶急着表态,用膝盖在地上挪了几步,抓着赵姨娘的裙角:“只要在太后面前一舞成名,还怕吴真这种变数吗?”

“你也知道啊?”赵姨娘把凌瑶从地上扶起来,叹了口气:“本来这回的确算得上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你偏偏出了这等丑事,单说你爹,他就不会答应。”

凌瑶不甘心地摇头:“娘和爹好歹也是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只要娘去求,就不怕爹不会心软。”

赵姨娘偏过头去,掩住神色中的落寞:“咱们母女下半辈子的命运可就拴在你身上了。”侯爷待她的情意有几两重,她的心里其实跟个明镜似的。要不是当年用了些手段,她就是削尖了脑袋也嫁不到侯府来。

“瑶儿发达了,娘在府里的地位自然也会水涨船高。”凌瑶听得出来她这是答应了,忙不迭地上去宽慰赵姨娘。

平阳侯的书房外间,赵姨娘一脸失望:“侯爷不在书房?”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难道白跑了一趟不成?

下人算了一下时辰,方才回道:“侯爷近日常常在世子的书房,总得亥时才回。”

赵姨娘摆摆手:“你忙去吧。”距离亥时,左右不过相隔半个时辰。打铁要趁热,赵姨娘怎肯拖到第二日去,便驱散了跟来的丫鬟,独自守在书房的外面。见面少不得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能让下人看了笑话去。

凌珏的书房里,“气若幽兰”四个字一气呵成,挂在雪白的墙壁上和书架上的诗词歌赋相得益彰。这是当今圣上的亲笔,御赐给凌珏的,凌珏自身也十分喜欢这种挥毫跃然于纸上的大气,便找人特意精心装裱挂了起来。

“暗卫?”平阳侯揉了揉发僵的脖子:“陛下怎会突然想起组织暗卫?宫里不是有御林军吗?”刚刚登基不久,陛下就有这么多的动作,之前大刀阔斧地实行新政怕已经是激起一些人的不满了。

凌珏手中捧着一卷书册,闻言才从书中抬起头来:“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

“看来,暗卫一事,陛下只说与你听了。”平阳侯若有所思地点头。

这原本是《秋水》一文的一句,讲的是事物各有所长,各自顺应世事发展,不应有贵贱的区别。但被凌珏引用于此,可见御林军也好,甚至北胜归来的苏家一门也好,各司其职固然可保江山社稷,可奈何容易大权旁落,终不是滴水不漏之局。帝王生来多疑,陛下如今想组织一支直属于他的暗卫也是合情合理。

“陛下难得如此信任你,可你也要懂得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平阳侯起身欲离开,有些话多次欲言又止,想来想去,还是点到即止为好。

“珏儿明白。”凌珏将书册放在桌上,准备送父亲离开。

平阳侯双手撑在桌上,目光刻意扫过凌珏放下的书册,装裱得十分别致的册子上花花绿绿的封皮强烈刺激着视觉,定睛一看,正是《奇志怪谈录》。他只觉得太阳穴猛地突突跳了好几下,看珏儿一本正经的样子,还以为这是本《庄子》,不成想是本闲书。

“珏儿,你这一屋子的书。”平阳侯都不好意思问出口:“怎的没有那些……”

凌珏轻笑,拿起那本还未看完的《奇志怪谈录》随意翻看了几下子:“治国之道当为陛下所学,安稳民心亦为陛下所取。至于那些臣子该读的书,珏儿都装在了脑子里。”

平阳侯有些难为情地笑道:“既如此,陶冶情操也要审时度势。”

亥时已过,平阳侯才在几个亲兵的簇拥下款款向着他自己的书房而来,隔了大老远便看到了赵姨娘的身影,他挥挥手,示意左右退下。

“侯爷!”赵姨娘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妾身见过侯爷。”

“既然来了,何不派人通传一声?”不过象征性地询问客套而已。

赵姨娘却笑得眉眼更弯,难得侯爷对她如此好脾气:“这不是想着侯爷和世子深夜相谈,妾身一个妇道人家怎好打扰。”

无事不登三宝殿,平阳侯皱皱眉,避开了赵姨娘借机搭上来的手:“有事你就直说,是否为了瑶儿一事?”能让她深夜等在此,还不吵不闹,多半只是为了瑶儿。

赵姨娘垂头前后脚跟进了书房里面,不敢落座,依旧直挺挺地站着,讨好的笑容看上去总改不了谄媚的味道:“吴真那小子就是一个不懂礼的后辈,可瑶儿怎么能为了这样一个不知轻重的人坏了她的大好前程呢?”

平阳侯靠在椅背上,翻着桌上拟好的奏折,自知他比不得深宅大院的女人,好歹只有那么些芝麻大小的事要忙,朝政什么的已经够多了,回了家还不得清闲:“太后近前,瑶儿还在风口浪尖,就不必去了。”

赵姨娘登时眉毛一竖,方才贤良的样子不见半点踪影:“侯爷不觉得这么做很是偏颇吗?”

“偏颇?”平阳侯狠狠一摔手中的奏折:“赵氏,你我本可相安无事,可你屡掀风浪,还怪我有失公正?。”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在隐忍怒气:“给我出去。”

赵姨娘就是纸捏的老虎,被平阳侯这么一喝,早就不敢吭气了。

“还不出去?”平阳侯火气未消,却有渐大之式。

“瑶儿发达了,娘在府里的地位自然也会水涨船高。”赵姨娘念念不忘凌瑶的话,当即心一横,准备使出杀手锏。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十一章 月黑风高赏花时

她哭天抹泪地一把扑到书桌上,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方丝帕,扯开了嗓子:“侯爷,你不能不管不顾我们母女的死活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瑶儿更是没有退路了呀。瑶儿好歹是您的亲生闺女,亲生的。”年轻时就不是什么黄莺出谷的妙音,上了年纪,哭腔一带,简直难听的要死。随着她上半身的猛烈晃动,扫下去不少半开半合着的书。

平阳侯不耐烦的喝止了她:“行了,要去便去,但切不可再生事端。”仔细一想,赵姨娘所言也有几分的道理。

泪迹糊在脸上,赵姨娘猛然抬头:“多谢侯爷。”哪里还有哭哭啼啼的模样,暗生皱纹的脸上早已笑成了一朵花。

临窗边上立着的白蜡,此刻它聚起的烛火正摇摇欲坠,皆是被走路带风的赵姨娘感染。

“小喜,回去了。”得意忘形的赵姨娘站在门外,喊了几声,不见有人回应,才想起来自己怕丢人早把人都赶走了。讪讪地闭嘴作罢,可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颗心竟是无论如何都沉不下去,只有那走一步晃三步的身姿在无声地表达欢愉的情绪。

就这样好不容易走到了来仪居里,把好消息带给凌瑶的同时,多年不犯的腰椎病又找上了门来。

凌珏送走父亲之后,手握着那本被视为闲书的《奇志怪谈录》迈步也离开了书房。

“珏公子。”夏桑老远就看见了如松竹般清雅的凌珏眉眼带笑地走来,手里似乎还握着什么东西,可惜天色发暗,她能借着廊下的灯光看清来人就已经不错了。

瑾瑜园里的丫鬟们轮流守夜,今日轮到她,百无聊赖之中本来都有些打瞌睡了。

但硬是被对方这笑容给强行拉回了现实,夏桑慌忙先行了一礼,不知怎的,最近姑娘总是晚归,还不许人跟着:“姑娘还在院里赏花,公子,公子不若明日再来?”说这话时,夏桑感觉自己简直笨拙得把舌头都要咬下一截子来。

大晚上的,月黑风高,赏花?这怎么听都不像一个正常人做的事情啊。可是,万般无奈,事实如此。

凌珏并不意外,自顾自地将手中握着的东西往背后移了移:“我在这里等就可以。”一个小姑娘能在庭院里逗留多久,不需多时,她定然就回来了。

“哎。”凌玥一路垂头丧气地踏着月光回房。只觉得无影每次都能把她的心思摸透,摸透之后来去自如,全然不给她再说话的机会。虽然吧,那些话可能不太中听。脚步拖拉着,鼻尖萦绕着花香,她还全然不知前方正有惊喜等着她。

“哎,那不是姑娘吗?”夏桑喜出望外,姑娘回来了,那她服侍姑娘睡下以后,岂不意味着,自己也可以去睡了!

却不想如清泉般好听的嗓音突然出现煞风景:“先不许告诉玥儿我来了。”

怎么忘了这么一茬,这里还有个大活人在耽误事。夏桑虽不情愿,但还是福身称是,再抬头的时候,那好好的大活人硬是不见了。

她咽口唾沫,被这电光般的速度深深折服。

“姑娘,您可让婢子好等。”夏桑手脚利落地迎了上去,顺势就把凌玥搀上了台阶。

“今夜虽然星稀,但胜在月明。一时便忘了时辰。”凌玥编造这些瞎话的时候,一定忘了抬头先看看夜空了。

星稀吗?恰恰相反,漫天的繁星闪烁在遥远的天河上,璀璨夺目。至于月明,不知哪里来的一朵乌云十分没眼色地将月亮遮了又遮。

夏桑并没有戳破真相,而是陪着笑脸:“姑娘开心,婢子也便欢喜了。”

“啊!”夏桑突然尖叫出声,像是被吓着了,人居然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以夏桑的视角来看,黑漆漆的夜色里不知打哪儿窜出来一道黑影。这还不算,那黑影伸长了手,就要往姑娘的脸上探去。

凌玥不算胆小的,但被夏桑这莫名其妙的高音一吼,顿觉得身上寒毛乍起,紧接着,一双有些冰凉的手覆在了她的双眼上。

“是”谁?不消多问,似有若无的檀香味萦绕在鼻端,一颗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凌玥轻轻打掉了那双手,笑着转身:“人吓人,可是会吓死人的。”果不其然,这人就是哥哥没错。

“你这丫鬟也不是个机警的,往后守夜这等大事一定要记得换个人。”凌珏一张得理不饶人的嘴又开始了。

怕他再说出什么徒增不快的话来,凌玥赶紧扯着凌珏的衣袖就把他往里拽:“哥哥深夜来此,一定不是为了站在外边吹冷风的吧。”

“你守在外间,没有姑娘的吩咐不许进去。”凌珏看着四下没有可使唤的下人,只能凑合着用了。

“要吃点什么吗?我小厨房里的点心吃食应有尽有。”看到哥哥以后,在无影那里碰的一鼻子灰也不算什么了。

面对凌玥的盛情款待,凌珏可不给面子,“不必了,我,过午不食。”一边说着,还一边故意略带嘲讽地看向妹妹:“你也应该注意些。”虽然现下身形还是很瘦弱的。但是,发福这个事情来得不知不觉,不注意的话,到时候就只有哭的份儿了。

凌玥嘴角无奈地抽了一抽,不是她不会做妹妹,就是太会做了,才迟迟没有把哥哥那张嘴给堵住。他难道不知道身材是所有女孩子的禁忌吗?

罢了,为了他身后的东西,就一个,忍。凌玥忍了又忍,笑嘻嘻地凑过去:“你背后是什么?”

打从一见面,凌珏的双生就很不自然地在身后躲躲藏藏,左右手来回替换着,总之,总要有那么一只手背起来。

被眼尖的妹妹发现,凌珏索性也不开她的玩笑,将手中的书册拿了出来。昏黄的烛光下,里面的蝇头小楷写得隽秀俏丽,每一帧插图都绘得极致用心。

“居然被你找打了。”凌玥捧着书册,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上面的纸张,扬起一张如花笑靥。

“笑得跟个傻子似的。”凌珏看着惺忪烛火下分外柔和的少女红妆,忍不住伸手替她整了整额前几缕碎发。

“说谁傻子呢。”功劳归功劳。可是,功是功,过是过,凌玥一章拍在桌子上:“我可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别以为给了我书,我就可以一概不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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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有狐在淇

“为了这本书,你哥我可是牺牲了好多,你就这么待我?”凌珏作势就要收回桌上的书:“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

凌玥一把抢回了书,识趣地顺着凌珏的意思问下去:“是费了很多周折吗?”

凌珏就把之前的事情不紧不慢地道了出来,末了不忘邀功:“为了你和明烨,我可实在是难啊。”

暗卫的事情,虽然哥哥表面只是随口一提,但凌玥心知肚明,凭着他的性子,这事必定是不遗余力。

夜色渐深,为免打扰妹妹休息,起身往门外移的凌珏突然停了下来:“不过这里面的故事,大多都是凭空捏造出来的,你可千万不要当成真的来看。”

有些书纯粹只适合当个排忧遣怀的,若是陷得太深,分不清虚实真假,岂非成了笑话。

凌玥当然满口答应,目送着凌珏远去的背影,才招呼门外的夏桑进来:“你去把烛芯剪一剪,屋里的光暗得很。”

“是。”夏桑拿着把金色剪刀剪下多余的烛芯,却有些眼眶酸涩,不是被跳动的烛火闪的,而是看着姑娘的样子,八成是要彻夜苦读了。

知道夏桑正处在为难之中,不好开口,凌玥便笑道:“我这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睡呢,你先去吧。”

“婢子谢过姑娘。”夏桑将手中的剪刀随手搁桌上就是一撂。

凌玥背对着夏桑,没有听到她雀跃的离开,反而是一阵吃痛的吼叫:“嗷,疼,疼。”

剪刀朝下一头栽进了夏桑的鞋子里,鲜血透过白色的袜子,汩汩流淌着溢出鞋面。

凌玥吓得面色都有些发白,赶紧扶着夏桑往自己的床头移去。

夏桑却忍着痛,还有些忸怩道:“不不,姑娘的,姑娘的床,婢子怎好”

凌玥半跪在地上,查看着夏桑的伤口,听闻此话,当真是哭笑不得:“都见血了,还在乎哪些做什么。”

凌玥屏气凝神地脱下夏桑的鞋子,深吸一口气:“忍着点儿。”

溢出的鲜血把袜子都黏连在了脚掌上,这个细致活可容不得马虎。

额头上沁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凌玥把带血的袜子扔在一边:“现在你在这儿好好坐着,我去找金疮药。”

女子闺房的陈设是轻烟罗帐,随处可见的也是各类金银细软和脂粉。偏偏玥姑娘从小就不安分,十足的窝里横一个,跌打损伤的次数多了,金疮药之类的东西算是易寻。

她麻利地从地上站起,翻箱倒柜找了好一阵,“你啊,不就是放你回去睡个觉而已,至于这么激动嘛。”

夏桑羞红了脸,双手死死抓着对襟比甲的衣角,盯着凌玥给她包扎伤口的动作,鼻子就是一酸:“姑娘”

想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就是说不出口。

凌玥拍拍她的肩膀:“行了,你回去吧。注意不要让伤口沾水,小心感染。”

夏桑忍着伤痛,一瘸一拐地回了她和知秋的房间。所幸为了方便照顾姑娘,一等丫鬟的房间离姑娘最近。

一阵忙碌,凌玥单手扶着额头,另一只手却还是翻开了哥哥拿来的这本书。夜色不早,本应入睡,可书里面的故事着实吸引人。

以往的话本子看了不少,鬼怪之论的也不在少数。可这些都比不上眼下的这本。可以说,这本书算得上是绝世孤本,里面的故事全是凌玥不曾看过的。

开篇的第一个故事,讲的就是一个以血为引的故事。

赶考书生张奋,求学之路多有艰辛,然不坠凌云之志。夜半,山路难行,张奋一路负笈。

一间破庙,凄风苦雨之中,倒是难得的歇脚之地。

庙**奉的是玄女娘娘,传说中,是天界的女战神,战无不胜。就连凡人都听说过那些九天之上不知怎么流传出来的事迹。

因有玄女娘娘坐镇,张奋很快便入睡了。庙外骤风卷雨,势要破土劈山而来。

浅梦里,张奋立在人潮涌动的桥头,熙熙攘攘的人群明明还是一派热闹景象。可是,天色的忽明忽暗不知引来了什么东西。

一群人忽地转身,急忙各自逃命。十分奇怪的是,逃命的人群并没有乱了阵脚,他们全部都在朝着一个方向奔逃。

张奋自是懵懵懂懂,但人群一味的逃命营造出的恐慌气氛不容小觑。张奋也顾不得许多,急忙挤在人群之中,随着人流的方向而动。

“呜哇。”一个女孩扑倒在地上,娇嫩的小小手掌被踏上了无数个黑色的脚印。

张奋几经为难,还是弯腰蹲了下来:“不怕,不怕。”他安抚着惶恐不安的女孩,向四周挤攘过去的人群大喊:“谁是这孩子的爹娘?”

无人回应,女孩懂得这无言的沉默意味着什么。并没有像以往挣扎在生死边界的人一样死缠烂打地向张奋求救。

张奋叹口气,将肩上的负书箱取下,将女孩背起来。那满满一箱子的书是他的宝贝,平常折了个角,张奋都会心疼得不行。

可是,人命大于天啊,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张奋背着女孩淹没在仓皇的人群里。

“你没事吧?”自以为到了安全地方的张奋看向女孩。

女孩笑脸盈盈地看着张奋,一双漆黑发亮的瞳孔忽然发出绿色的幽光:“你不救我,我也死不了。”

张奋后脊背直发凉,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后悔。救了她的命,说不准没命的反而是他。

女孩像是没有发现他的变化,只是抬手指了指远处的桥:“但是,他们就不会了”

话音刚落,那巍然屹立着的石桥轰然倒塌,在白日里全部碎成了齑粉。桥上的人群远望似一颗颗不起眼的尘埃,全部掉进了一心奔流的江水里。

一阵风悠悠吹过,鼻腔里似乎都充盈着一股呛人的土味。

“怎么?”女孩的脸缓缓贴近,张奋能清晰地看到她那一张人脸上兀自生出了许多白色的毛发:“你现在是救,还是不救?”

“啊!”张奋蜷缩着身体,拼命大叫着,心内只道是冤魂厉鬼前来索命了。吾命休矣

一朝梦醒,张奋呆呆地望着玄女娘娘的雕像,法相一如既往的庄严肃穆。

“梦好玩不好玩啊?”清脆的声音响在耳侧。

张奋这才发现无边的黑暗中不知什么时候燃起了火光,他下意识地回道:“有劳这位”

梦?旁人怎知他做了何梦?

张奋转头循着光亮望去,他似乎都能听到自己骨节咯吱作响的声音:“是,是你!”

梦里出现的女孩走过来,在张奋的注视下变成了一只浑身雪白色的小狐狸,面色不善:“那么,你现在是救,还是不救?”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十三章 以血为引

张奋当然要先自保,会说话的狐狸并不多见,更何况人家还是一头有法力的狐狸。万一对方一怒之下杀了他解气,那他哭都不知道上哪儿去哭。

他平生第一次骗了人:“救,我救。上天有好生之德嘛!”

狐狸显然不知道什么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迈着四只小短腿蹲在了张奋面前。

它摇头晃脑起来,似是体力不支,双耳也无力地耷拉下来:“我遭了雷劫,只要你能让我吸一口你的精血,那么,我就可以保住性命。”

狐狸觉得,眼下的决定和那梦中的情境一般无二,张奋断然不会拒绝。

张奋紧皱着眉头。不给这妖孽精血,以它目前的身体状况,那么自己的性命必然无虞。但倘若一时伪善,畜生无常性,发起狂来,要了他的命是轻而易举。

“你胆敢不救?”狐狸硬撑着气息,以确保自己看上去完全有能力把控一个凡人。

张奋禁不起恐吓,不情不愿地撩起袖子,伸出一只雪白的臂膀过去:“吸过之后,你立刻离开。”

狐狸眼中的神采登时亮了亮,两只前爪立马扑了上去,磨得尖尖的牙齿一口便在张奋的臂膀上留下了血印子。

毛茸茸的脑袋微微颤抖着,张奋似乎都能感受到体内血液一点一滴的流失:“说好了,只吸一口的。”

狐狸口中却发出了暴怒的嘶吼声,它踉跄着步伐:“你根本不是诚心救我。”

精血必得是人类心甘情愿献出的,张奋此举对于狐狸来说反而是伤上加伤。

张奋自然发现了端倪,他顺手抄起了身边的负书箱,朝着狐狸的后背就是狠狠一掷。

负书箱里的书滑落一地,尽数沾染了狐狸的鲜血,场面一片狼藉。

“不,不要。”凌玥猛然惊醒,人不知什么时候从床榻上滚到了地上。

书中配图上夺目的殷红鲜血像极了被剪刀扎出窟窿眼的夏桑流出来的鲜血。实在是太过逼真。凌玥爬上床,紧紧地抓着自己的锦被。竟然一时分不清现实和故事。

狐狸不比人命,纵是一头修炼成精的狐狸也不例外。故事里,张奋得以逍遥法外,而后中举,仕途之路走得平步青云。

一切似乎到这里就结束了。狐狸千挑万选的好人,终究为了自保要了它的命。

凌玥却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故事往往都是不忍卒读的。

只是,这样的结局未免也太过遗憾了些。明明在桥头危急之时,还愿意放弃自己所爱的人,缘何在最容易搭救的时候却不再施以援手?

东方破晓,那一丝丝金色暖阳透过窗子,直直地投射在室内雪白的墙壁之上。

凌玥一把将头蒙进被子里,十分挫败地吐口气。居然,整整一晚上没有睡!

“娘”,凌玥顶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无精打采:“今日玥儿身子不舒服,太后的宫宴”

大长公主明显并不关心此事,在她看来,去或不去,都无伤大雅:“身子不爽利,那就好好在府里呆着就是。”

平阳侯却不大乐意,执意他自己的决定:“太后难得对你青眼有加,身子不舒服,在一旁坐着就是,但,不可不去。”

青眼有加?凌玥忍不住撇撇嘴,爹这是从哪儿看出来的青眼有加。

“太后可是眼里容不得沙子,万一玥儿病糊涂了,再开罪了她,这个责任你可担当得起?”一向不愿掺和事务的大长公主突然话多了起来。

印象中,从来不曾见过爹对娘急过。但是,凌玥这一回可是看得真真切切,平阳侯的语气十分强硬:“就是因为如此,更不能让太后拿捏了不足去。行了,这回就听我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按理来说,陛下也好,太后也好,他们都是这天下的主人,可是爹娘二人好像都对太后颇有微词啊!

一想起太后那多有探寻意味的眼神,凌玥就浑身不自在。可是,她这条胳膊终究是拗不过平阳侯的大腿的。

凌玥匆忙梳妆打扮了一下,不至于在宴前失了身份。而凌瑶那边涂脂抹粉,甚是费心捯饬了一番。几近日上三竿,姐妹二人这才往宫宴所设的园子而来。

一座名为“静思”的湖心亭遥遥相隔,那里四面环水,临风而建,俨然遗世独立于金碧辉煌,一派华丽的宫廷建筑中,很不搭调,却也别具一格。

坐中之人心思全在那高高在上的太后上,只有凌玥时不时地往静思亭的方向看了过去。

察觉到凌玥的眼神,立马就有人按捺不住了:“玥妹妹贵为平阳侯的嫡女,今日难得盛宴,你就算不跳支舞,也总该唱支曲子助兴吧?”说这话的人是吏部左侍郎的千金沈黎华。

当着是站的说话不腰疼啊,凌玥将心中不耐忍了下去。

那吏部左右侍郎不过都是官居三品,沈黎华就是仗着他父亲只娶了她母亲一人,家中上下再无人撼动得她们母女半分,一向娇奢惯了。

若不是那吏部左侍郎前些日子助陛下搜罗着证据,把一干狼子野心的家伙入狱的入狱,贬职的贬职,感念着他功劳。不然三品官员的女儿怎么样也不会有这样的气运。

京都谁人不晓得她凌玥舞不来,唱不得,偏偏这个沈黎华不知同她结下了什么梁子,居然一门心思算计着让她出丑。

看热闹的皆不嫌事大,众人目光齐齐看向这边,凌玥只感觉自己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这回是彻底要丢死人了。

“妹妹尽管坐着就好。”凌瑶主动拍了拍她叠合在腿上的双手,笑着站了起来:“瑶儿早就听闻沈姑娘的舞姿倾城,不如就让妹妹以琴曲伴奏,你我作舞助兴,如何?”

本来对凌瑶的忽然示好还有些费解,现下却是一清二楚了。她这是要争当今日宫宴上的焦点啊。外人面前既可为她自己取得太后的好感,也可做一场姐妹情深的好戏码。

凌玥本不想出风头,但是眼下看来,这是最不伤和气的一种法子了。

可是,这谁好端端的出门还带一把琴呢!

“知秋。”凌玥端坐着身子,头却轻轻侧了过去:“你有带我的琴吗?”

知秋再是心细,也不会预料到有这样一遭。凌玥刚刚问出口,方才晓得她这是病急乱投医了。

“去把哀家的琴拿来。”一直作壁上观的太后吩咐左右,竟是为了相助凌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十四章 良禽择木而栖

眼见设计不成,沈黎华自然不甘心:“明明是我邀的玥妹妹,瑶姐姐什么身份,就可做主替她回绝了我的一片好意呢?”

这是变想着说她人微言轻了。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凌瑶朝着沈黎华的方向走近了几步:“太后赐琴,沈姑娘也有胆搅了太后的兴致不成?”

这话掷地有声,沈黎华当即跪拜在地,低着头道:“黎华不敢。”

“你二人起舞即可,休得废话。”太后无形之中已经站在了凌瑶这边。后宫需要的不是伶牙俐齿的花瓶,而是能识大体,最好还是背后有靠山可依仗的。单论这一点,沈黎华已经败得一塌涂地。

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凌玥就看到有人抱着一把古琴走来,长长的流苏被风扬起,配合着油光发亮的琴身,一看就是太后珍爱的至宝。

一双纤细素手轻轻挑了几根琴弦,琴音自指尖流泻而出,有如清泉没入林间,又如羽箭射入石缝,空谷传音,久久不散。

“这琴原本是先帝的,自先帝走后,一直存放在哀家这里。”太后目光看似无神,却一直紧紧盯着凌玥的双手:“都说名琴易得,知音难觅,你若弹得好,这琴便送于你了。”

凌玥震惊不已,她也算是被赶鸭子上架,怎好再邀功呢:“此,此琴是太后的至爱,玥儿,玥儿怎好夺他人所爱?”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太后吗?凌玥不敢置信。

却见得太后懒洋洋地抬手覆在额头上:“琴放哀家这里,是明珠蒙尘。良禽择木而栖,这琴也是时候觅得主人了。”

这个时候该说什么才显得自己很重视这个机会呢。凌玥电光火石间竟已脱口而出自己并不擅长的一类言辞:“玥儿一定全力以赴。”

凌瑶虽然眼红凌玥的际遇,但她志不在区区一把琴上。眼下的重中之重,分明是如何碾压这沈黎华。

指尖在琴弦之上上下翻飞,不过几个托挑抹勾等等指法的简单重复组合,一首《出水莲》已经盖过了所有的杂音。

不得不说,凌玥的这首古曲选得十分应景。园子临水,泛着波光的水中好似平空生出一朵朵莲花,一种恬静悠然的感觉和着清风扑面。耳中亦是琴音流淌,簌簌低语着,身心难得舒畅。

曲子虽好,却让作舞的二人犯难,她们都想借此一展舞技,这样舒缓,可以说是没有什么高潮的曲子,怎么能斗舞呢?

沈黎华大概是被太后先前的话语打压下去了不少嚣张气焰,不甘心却也不敢发表什么意见。

凌瑶扯着裙角,神色之中一抹愠色不易察觉,她看向凌玥:“妹妹琴音出彩,怎好叫姐姐难做。”

凌玥低垂着头,指尖轻轻摩挲琴弦,凌瑶这是要让她下不来台啊。思考半晌,方才抬头:“那我再弹一曲。”

又一曲,琴音铮铮然,有如天光倏忽乍现。

凌瑶的腰肢随即和着乐曲一摆,裙角像漾开的涟漪,脚腕上的铃铛叮当作响,乌黑的秀发在灿烂的阳光下肆意飞扬。

沈黎华只是一时兴起,为了给凌玥难看,哪成想被凌瑶反将了一军。舞技本不就出众的她,此时宛如一只落败的山鸡,身姿越发地僵硬笨拙起来。

不甘下风的她随即想到一条毒计,只见沈黎华双手举于头顶,轻移着脚步转到了凌瑶身侧。

右脚轻点于地,可左脚分明移出了裙摆的范围之内,粉色半透明的开衫长裙下亦是一只粉色的绣鞋,不细看之下,根本没有人能发现这一隐而不露的心机。

凌瑶双袖朝前一抖,摆出了一个掬水中月的姿势,上半身还未稳住,双脚却已经不断地往后退去。

后脚跟果然被毫无防备地绊了一脚,眼见着就要整个人往后栽倒,凌瑶当即心一狠,用还未离地的左脚前脚掌一勾,借着力在空中得以翻身。

衣袂飘飘不止,凌瑶面上颜色不改,实际上后背却早惊出一身冷汗。

一曲终了,沈黎华再没有找到机会下手,只能不了了之。

“凌文哲教女有方,赏。”太后虽然年老,但尚不至于眼花。沈黎华的这些小把戏皆是后宫女人玩剩下的。

正因如此,她更要赏赐凌瑶,让诸如沈黎华一类的人趁早知道她们自己有几斤几两重,飞蛾扑火这种不自量力的事情还是少干为妙。

“太后,那”凌玥打心眼里喜爱这把琴得紧,话到嘴边,却多次欲言又止。

太后早有赠琴的打算,只是被沈黎华这一插曲打断了,这才悠悠开口:“得了哀家的琴,可要时时入宫,为哀家弹奏一曲。”

凌玥慌忙站起身来,不忘规规矩矩地行礼:“凌玥谨遵太后旨意。”虽然不大乐意往宫里跑,可是,既得了好处,总该出点血才算公平吧。

“太后,那瑶儿”凌瑶自认为她今日的临危不乱和处置极为妥当,应该在太后心里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入宫这等好事,不应少了她才对。

太后微微颔首:“京都名门闺秀之中,你的才艺也的确出众。”太后确实对凌瑶不吝赞赏,可就是只字不提让她入宫的事情。

“玥儿,扶哀家去走走。”太后已然站起身来,看来是腻烦了这边的景致。

凌玥回头,低声嘱咐跟来的知秋:“看好太后赐的琴,可不要磕碰着一点。”

“您慢点儿。”即使不大乐意,凌玥还是搀扶住了太后搭过来的手臂。

“你们都不用跟来,让哀家自己走走。”太后说完这番话后,似乎是硬生生地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来:“和哀家去静思亭上坐坐吧。”

这样不情愿却硬逼着自己五官摆出合适的表情来是十分渗人的,凌玥不敢不应:“是。”

自古以来,姑嫂关系便最是难处,民间如此,皇室亦然。只是,娘和太后这一对姑嫂之间却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感觉。

“你瞧,就算与我斗得两败俱伤又能如何?”沈黎华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若想让自己高枕无忧,挑拨离间才是王道:“可惜了你身为长姐,居然处处不得势。真是”

沈黎华自认以撩拨人心见长,却向来是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家伙。她只知凌瑶眼下憋了一肚子火气,却不曾想那姐妹二人的关系早已势同水火。

这样的离间能起多大作用不好说,反而容易引火烧身,凌瑶转身,狠狠地瞪着她。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十五章 战台风浪掀狂潮

这眼神毫不避讳,就这样直勾勾地瞪着。沈黎华不安地后退了几步:“你,你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抢你风头的!”

凌瑶冷冷笑着,局面并未有丝毫的缓和:“你确实不曾有那个能力可以抢我风头。”

“你,别太过分。”沈黎华一时词穷,明明想先发制人的她,反而从头到尾都在吃瘪。

“我就是过分又能如何?”凌瑶嘴角上翘,继而正了正自己有些松散的发髻:“记住了,你那些小动作可得把握好分寸。说起来,今天还得多亏你的福呢。”

眼前的女人冷笑一声,不再与她纠缠,缓缓离开了散席的宫宴。

太后的赏赐令人眼红,倒不是说那赏赐会有多贵重,只是这代表了太后的一种肯定。只要她能够得到太后那一丝半点,甚至是若有还无的看重,整个沈家也可以跟着长点脸了。

离水三寸的汀步被做成了莲花的样子,人踏在上面,裙摆轻轻扫拂着,好像这一朵朵莲花全部是由脚底生出的。

太后和凌玥一前一后走近了静思亭中,与整座皇宫给人的金碧辉煌的感觉不同,这八角亭自有种方外之物的感觉。

“你弹的那首《战台风》,稍有不符今日主题之嫌啊。”太后刚刚落座,就列出了一条“罪状”。

如果现在有面镜子的话,凌玥真想好好照照自己的表情伪装得是否还自然。

凌玥面色微微发白,不敢迟疑:“玥儿不才,所习琴曲大多舒缓,实在,实在不适合斗舞之用。”不得不承认,《战台风》光听这名字就杀伐之气甚重。

当今天下太平,她又怎么敢触这个霉头。因此,她特意不曾向任何人提起曲名。

况且,天下曲子以千万计,只要她不提起,怎会刚好就被人知晓呢。当时的琴音也就弹得心安理得,倒霉的是,天算不如人算,偏偏不偏不倚被太后听了个清清楚楚,心下也异常了然。

“哀家冷眼瞧着。”太后狭长的凤眸突然抬起:“你那姐姐凌瑶可是表现得异常突出,倒是不负众望啊。”

凌玥心下一惊,“您也看出来了?”坐在高位的太后因为视角原因,未必能看得清楚。但是坐在侧面的凌玥却看清了沈黎华暗中破坏的手脚。

“哀家还不眼花。”太后似乎有些生气:“你们年轻人看得出来的,哀家自然也能。”

更何况,舞步原本平稳妥当的凌瑶为何身形猛然摇晃起来,就是不看,也能料想得到是谁干的好事。

“既然如此,您”凌玥顿了顿,不知该不该说,却还是忍不住:“沈黎华故意坑害他人,太后,太后为何不惩治她?”

凌玥发誓,她绝对没有吃了熊心豹子胆,有想要左右太后决断的想法。

只是,沈黎华未免太过分了些吧。若只是以言语相激倒也罢了,可是今日是大姐姐反应快,不然的话,稍有不慎,伤着哪里,这罪责沈黎华是担还是不担,若担,又能担多少。便是她的父亲,那吏部左侍郎出面也保不住她。

“看不出来,你对你那长姐上心得很呐。”太后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眼前面带怒色的小姑娘。

凌玥忙着急摆手否认:“一码归一码,单论沈黎华的事,她的的确确过分了些。”简直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可是,在太后面前,还不能一棒子把她给打死。

“哀家不是已经罚过了吗?”

什么时候的事?凌玥大惊,明明只看到了赏,哪里来的罚。

看着一脸茫然的凌玥,太后似是对她的反应很满意:“不赏,则为罚。今日的场合,这个道理,你应当清楚。”

至于沈黎华,如若那是个聪明人,自今起,更该收敛锋芒。

未及凌玥做出什么反应,太后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再说你那长姐,哀家瞧着,也不比沈黎华高明多少,二人无非就是半斤八两罢了。”

凌玥不懂太后的心思为何,只当她是“慧眼识丁”,总归这二人再如何荒唐,也不该由她评论。不与人争锋芒,无疑才是最佳的保身法子。

看着太后一张风韵犹存的容颜,纵然是驻颜有术,也抵不住岁月的侵蚀。就拿那眼角的细纹来说,遮挡得再好,总还是能看出来些许。

尽管登上了太后的宝座,用了世上最能养颜的法子,风采还是不如当年一般惊艳了。

风推水动,水助风势,一时之间,水面上波光粼粼,过境的春风得意。

“玥儿,你看这座亭子,是不是比别处的风景都好看?”彼时的陛下还不是陛下,甚至连太子之位都与他相去甚远。

他,不过是先帝众多皇子中的一个罢了。

明烨讨好般地带着初进宫的小表妹看东看西,唯恐她依旧对什么事物都是一副提不起兴趣的样子。

要知道,把这位身娇肉贵的小表妹从姑母姑父那里领出来是费了多大的劲,更遑论,她还有一个比父母还要难缠的哥哥。

“挺,挺好看的。”凌玥客客气气的回答,疏离的感觉兀自横亘在明烨的一腔热血中,心里甭提有多落魄了。

他似乎放弃了,自暴自弃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稚嫩的童音带了一丝哭腔:“玥儿,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

凌玥被这皇子不顾身份而且失魂落魄的一坐坐出了满心的愧疚,好像她是一个惹哭别人的罪魁祸首。

其实,他不了解她。她只是和他还不熟罢了。

凌玥蹲在他身边,拍着他的肩膀,顺便递给他一方折得整整齐齐的丝帕:“你哪里失败了,你不是皇子吗?”生而贵为皇子,这样都失败,那全天下还有几个人是成功的?

彼时的明烨在大人眼中虽然还是个孩子,可是却比凌玥大了整整三岁有余,开始渐通人事了。

他有些苦涩地摇头,眼神中染上了一层惆怅与无奈,“我整日熟读经史子集,学写策论,骑马射箭,几乎无所不学。可是,父皇却总看不到我。我兄弟众多,却总也没有一人真心同我玩耍。”

末了,他抬头看了看亮得耀眼的太阳,眯了眯眼睛,学着大人们的口吻总结了一句:“哎,人生如斯,非得油尽灯枯,否则不得终了。”

凌玥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表达自己对他的遭遇颇有感触。只能拿着那方丝帕擦了擦明烨脸上并不存在的泪痕。

纵使,她并没有过如此截然不同的经历:“没有人陪你玩的话,那你可以找我玩啊。”

那个时候的凌玥大抵觉得,明烨摆出如此伤情的模样,约莫是没有同龄玩伴的原因所致吧。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十六章 青梅竹马两无猜

“哎呀!奴的三皇子哎!”小伙伴之间难得的敞开心扉,却被这不合时宜的一声扯叫煞了风景。

只见一个穿着暗红色褙子的女人着急忙慌地踏着汀步而来,似是嗔怪,又似是在讽刺:“三皇子,您以后可不能和这等没身份的小孩儿胡闹。您瞧,这好端端的坐在地上,着了凉,可如何是好啊!”

作势便抬着袖子抹泪,摆出一副肝肠寸断的样子来。

来人是明烨的奶娘,因承了这份恩情。再加之,她是母妃身边的红人。大多时候,明烨对她都尊重得很。

小时候大多是是天性使然的亲近。可近些年来,宫里的是非见得多了,一些人依仗着势力欺软怕硬的,他也见了不少,打心眼里厌烦极了这些人。

此时的明烨已经站起身来,并且把小表妹护在了身后,不大的人儿说起话来却让不少人大气都不敢出:“奶娘,玥儿不是什么没身份的孩子,她是我的表妹。再者,便是有一天,我摔了倒了磕了碰了,也决计不关她的事。”

“是,是,自是不管她的事。”这回答很是敷衍,似乎还有些不服气。

明烨看着奶娘虽然一边称是,但那脖颈子硬得跟个什么似的,半点没有悔改的意思。

顿时,心里的火气陡然更大了一些:“硬说怪谁,那也是你无能所致。”

此时的奶娘方才大惊,匆匆跪倒了下来。她奶三皇子多年了,三皇子对她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何以今日性情大变,还不是这小孩儿害的!

娘娘说得对,皇子的这位表妹就是一个祸水,想到此,奶娘又控制不住地一个眼刀飞了过去。

本以为这一记眼刀飞得神不知鬼不觉,浑然天成,却不想还是被明烨逮个正着儿。

“看来,你心里还是不服气。”明烨拔腿走开,手里牢牢地牵着凌玥的小手:“既然如此,那就让母妃惩治你。”

明烨只知道他年龄尚小,尤其是对自己的奶娘,就算他身为皇子,也不好轻易判决什么。

可他不知道的是,一个在宫中行事多年的老人,懂得察言观色是立足的基本。可以说,宫里的人说话办事没有一件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来的。一个奶娘就敢如此对待平阳侯的女儿,一定是背后有人示意。

屏退了众人,奶娘却还是突然来到了亭子里。明烨知道,这是母妃的意思,是时候回去了。

软软的小手被紧紧攥着,凌玥终于忍不住开口:“这个方向是去哪里?”她撇撇嘴:“你是不是要回家,我也想回家。”

明烨松了力道,大概是觉得自己抓得太紧了,但自始至终没有松开:“我带你去见我母妃吧,就一会儿,好不好?”难得有人愿意同他真心玩耍,他自然想告诉自己的母妃。

凌玥下意识地就要拒绝,好不容易熟悉了这个新玩伴,为什么又要去见另一个人?

她越想越气,但是自己片刻之前的话不断响在耳侧,说好了一起玩的。她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那好吧,不过真的只能一会会儿。”

听闻此话,明烨脸上露出笑容,觉得提出这一想法是时候了:“那,以后我们都永远在一起玩,好不好!”

只要是好人的话,当然可以真心结交,这是爹娘常常与她说的。凌玥点头:“好啊。”

“母妃,母妃!”懂事的宫女老远看见三皇子匆匆跑来,便赶紧打起帘子。

“她是?”那时的太后尚未封后,位及贵妃,封号一个“静”字。

明烨拉着凌玥进前一步,忙着向自己的母妃介绍:“她是凌玥,也就是姑母姑父的女儿。”

“啊,是玥儿啊。明烨,还不去把你给你表妹准备的东西拿来?”温婉端庄的静贵妃一上来就是嘘寒问暖的热情。只是热情太盛,总有一种矫揉造作的虚假感。

天盛的待客之礼,向来提倡宾至如归。太过轻描淡写,就会失了主人的诚意。可若是一上来就热情过头,则是更大的不妥,让人无所适从。

就是这嘘寒问暖的背后,凌玥看不到一丁点儿长辈喜欢晚辈的神情。在府上,明明是人人都很喜欢她的啊,不管是什么样的人,无论他们什么身份,也无论他们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们看她的眼神没有一个是这样的。

这还不算,更糟糕的是,一进这间屋子,凌玥就感觉浑身上下不舒服。

她往明烨身后站了站,对她来说,这间屋子是陌生的,这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美人虽然瞧着便欢喜,但也是陌生的。只有这个身量和她差不多的小表哥是唯一可信的。

“瞧,母妃诚心诚意的对她,可人家还未必领情呢。”静贵妃一声冷哼,随即端起面前的一盏茶来。

纤长的指尖上面涂抹的是大红色的蔻丹,只见她轻轻揭开茶盖,撇去茶汤上面浮着的几片茶叶,抿了抿唇角。

“母妃何必说谎呢?”明烨往前走了一步,还真的把凌玥藏了个严严实实:“您知道的,皇儿,皇儿没有给玥儿准备东西。”

他甚至隐隐都知道母妃这样做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引开他,好说一些对玥儿不利的话,甚至做一些什么,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和母妃是母子,住在同一屋檐下这么久了。母妃是真心喜欢还是假意“逢迎”,借此来让别人难堪,早瞒不过他的眼睛了。

明烨心内了然,只是没想到,不过初次见面,母妃怎么就对待玥儿这个样子?

“母妃真是白教你了,如今才多大,竟已胳膊肘朝往外拐了?”静贵妃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放,清脆的撞击声在屋子里格外明显。

所有的宫女全都不敢说话,一时之间,母子二人大有剑拔弩张之感,谁也不肯让谁一步。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明烨才开口:“母妃,您就忍心让玥儿这么小的孩子一直站着吗?”

静贵妃的睫毛微微抖了抖,似有所动。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毕竟凌玥还是个孩子,她就算再对蓼阳不满,也着实牵扯不到一个孩子什么。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十七章 甘草芜花性相克

“罢了,罢了。”静贵妃眼神示意。

身边的一个宫女才赶忙上前,服侍着凌玥坐下。

凌玥虽然不知这母子二人之间是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僵的,但这样的气氛还是让她难受。

“谢谢宫女姐姐。”凌玥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粉衣粉裙的宫女。

宫女做的都是服侍人的差事,个别傲气的时日久了,也会被磨得再无棱角,十足的下人脾性,倒像是生来的骨子里就存在了卑贱的一面。

此时看到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居然对她说“谢谢”二字,心里着实开心得紧。但是,碍于静贵妃的威仪,也不敢表现什么,还是默不作声地退下了。

“去把本宫的熏香点上。”静贵妃这些日子得了新调制出来的熏香,愈发离不开香炉了。

“是。”宫婢熟能生巧地掀开香炉炉盖,只见做成麒麟造型的香炉炉嘴处袅袅飘出几缕白烟。

没用多久,满室盈香,此时静贵妃说起话来,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说给谁听的:“本宫多年怀子不上,若不是这麒麟意有多子之意,想来今日也不会有明烨。”

麒麟是个什么东西呐?凌玥看了看这满屋子的陈设,果然发觉和别处多有不同。

龙鳞、狮头、鹿角还有很多其他动物的特点集于一身,这样奇奇怪怪的东西在这位娘娘的寝宫里随处可见。如此一看,那别致的香炉也不过寻常。

久坐之后,静贵妃便再也没有说过什么了。她靠着宫婢拿来的引枕,整个人轻合双目,外表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鸦雀无声,异常的安静,凌玥似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有些慌乱地向明烨投去求助的目光。

明烨站起身来,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母妃只是闭目养神而已。”

“哦,那,我就不打扰了。”凌玥也不管明烨有没有答应,就先一个人撑着桌沿站了起来。

自从那熏香一点,凌玥就感觉到脑袋发沉。无论如何,这里是不能再呆了。

站起来的一瞬间,眼前一黑,凌玥重心不稳,整个身子往前栽了下去。

幸而不远处立着的一名宫婢反应极快,伸手一捞,个子不过才到她腰间的小姑娘已经安然躺在了怀里。

“她怎么了?”明烨万没有料到这样突发的事端,一时也有些慌了手脚。

如此大的动静也把静贵妃惊动了,她赶忙招手,让出自己软榻一侧:“快把玥儿放到本宫这儿。”

粉粉嫩嫩的小脸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又一片的潮红,撩起袖子一看,两只胳膊上也是一样的状况:“这孩子,怎么起疹子了?”

静贵妃立马招呼人:“快去宣太医,快啊!”她私心里虽然不喜蓼阳,可这孩子是无辜。若是在她宫里出个什么好歹,让她良心难安啊。

那边去请太医,这边也不能闲着,看着凌玥满头的汗珠,静贵妃拿了一方打湿的帕子给她细细擦拭着。

或许是感受到了沁人的凉意,凌玥双眼的睫毛像两只小扇子一样扇了扇,终于睁开了眼。

“你这是怎么了,吓坏了本宫。”静贵妃拍了拍胸前的衣襟,真的长出了口气。

凌玥揉揉依旧昏昏沉沉的脑袋,在静贵妃的搀扶下,坐了起来。

明烨也很自觉地坐到了软榻一侧,看着她雪白的臂膀,神情虽然依旧颓废,但总算再次恢复了不少神采:“你要是出什么意外,我,我怎么和姑母姑父交代啊!”

注意了明烨的目光,凌玥这才发现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一身的疹子。

本来也是一头雾水的她,看到这疹子,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熏香里面应该有芜花,我从小的体质就和芜花犯冲。”

“芜花?”静贵妃手中打湿的帕子突然掉到了软榻上。震惊之余的她,脸色数变,强自镇定,方才恢复,看向左右:“既然玥儿醒了,杏子,你去太医院跑一趟,叫他们不用来了。”

“娘娘,您,您还好吗?”凌玥看着她神色不对,很关切地扯了扯她的袖子:“您是不是也和芜花犯冲呢?我娘告诉我,如果”

这个娘娘虽然不喜欢她,但是她明白那种浑身起疹子,连气也呼吸不上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这孩子倒是心善,静贵妃不由地抬手轻轻拍了拍凌玥的发顶:“本宫没事,让明烨先送你回家吧。”

凌玥任由明烨牵着,一步三回头,仍旧有些担忧地瞅了瞅软榻的方向。心内奇怪,大人们总喜欢逞强是为什么?

她明明都看到静贵妃在听到“芜花”两个字的时候脸色都变了。

但是,凌玥不知道的是,令静贵妃闻风色变的又岂止是单单的芜花呢。

“只留弦儿一人服侍,剩下的都退下去吧。”静贵妃揉了揉额头:“本宫乏了。”

“是!”屋内众人应声退下。

听到门合上的一瞬间,静贵妃才露出一个冷笑,直看得名叫弦儿的宫女一个腿抖,当即跪倒在地:“是奴婢的错,还请娘娘责罚。”

“你且起来,先去把那香熄了。”芜花就是如鲠在喉,这宫里偏偏有人不让她安生。

“哼,我就说太医院的那些人怎么会突然好心给娘娘送来的汤药里加了甘草。”弦儿反复确定确实已经熄灭了熏香,才走到软榻前回禀。

调理身子的汤药入味苦涩,就在一个月前,送来的药里突然加入了甘草。甘草性温,气味微甜,本是调解中和最常用的草药之一。

加入这味药本也无可厚非,可事情坏就坏在,熏香里怎么会刚好不好出现了芜花?

甘草芜花这二者,任意其一,用量适度,都可对身体有益。可是若是把这二者混用,时日一久,便可造成中毒昏厥,甚者,因此丧命,也未可知。

静贵妃端起身侧的一碗浓稠得不见底的汤药:“如此贴心,不喝倒显得本宫不识抬举了。”

弦儿和杏子是跟来陪嫁的丫鬟,用起来知根知底,也更默契。

弦儿接过静贵妃手中的瓷碗:“奴婢明白。”

这个对芜花异常敏感的女孩,无意中却是救了太后一命。那时的凌玥自然不知道后面发生的“腥风血雨”,只道太后脸上依旧是那么不苟言笑,但眼神却不再冰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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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战场一生峥嵘

春风轻轻拂动着抽出新芽的杨柳,湖边杨柳的倒影簇拥着静思亭,一动一静,恰似亭中的两人。

太后眼神直愣愣地盯着水面发呆,仔细观察的话,还能看到貌似无神的双目中有一股恨意。

注意到这个的凌玥自然坐立不安,搅动着腰间的流苏绢花:“玥儿进宫多时,太后若,若……”若无什么事,能不能放我走?

后面的话硬是说不出口,凌玥在脑中飞快地措辞,一定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只是,只是还没有想到而已。毕竟,活人怎么能被尿憋死呢?

太后仍未转过身来,但显然摸透了话说了一半的凌玥的想法:“时间不早了,你也就回吧。”

沿着汀步原路返回,知秋已经抱着琴等在了路口:“姑娘,您可回来了。”

看着她那一脸欢欣的模样,凌玥竖起一根指头,小声地嘘了一下:“回去再说。”

朱红色的宫墙外围,凌玥由知秋搀扶着:“可把你憋坏了吧,怎么了?”

知秋抬头悄悄附在凌玥的耳边,把琴往身外横了一横:“姑娘您可不知道,方才瑶姑娘是被寒霜扶着走的。”众目睽睽之下,凌瑶在故意回避着什么,但是却躲不过知秋的眼睛。

但显然,凌玥不明白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歪过头打量着知秋:“那你松手吧。”

“啊?”姑娘的反应莫名其妙,知秋不禁张大了嘴巴,琴上的流苏都不经意扫到了宫墙上:“松手?姑娘,这琴不重,婢子自己抱着就可以。”

凌玥气定神闲地抽开自己的手臂,佯装怒气:“不是你不想搀我了吗?”

知秋这才明白所谓的松手是个什么意思,忙解释起来:“不是啊,姑娘。婢子的意思是,瑶姑娘八成今天是闪了腰了。”

闪了腰?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她那个人心气儿极高,又好面子,众人面前自然不愿让沈黎华的风头盖过她去。宴席上的那个急中生智的动作,纵使是对于以习舞见长的凌瑶来说,难度也极高。

“沈黎华可真是……”凌玥攥紧了双手,却一时找不到什么形容词来。太后说的或许对,凌瑶也好,沈黎华也好,两个人的心计手段都是半斤八两。

只是,在某些程度上,“帮理不帮亲”的想法还是挺顽固的。

“哎,哎呦,娘啊,你下手轻点儿。”凌瑶此刻面色发白,发着虚汗,趴在床上。

赵姨娘自己身上的腰伤没好彻底,看着凌瑶的样子,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你说说,咱们娘俩是触了什么眉头,怎么都伤在了腰上!”

“娘倒是有心思说风凉话。”凌瑶攥紧了拳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狠狠砸在了柔软的被子上:“我这个样子都是拜沈黎华所赐,还有那个凌玥,居然得了太后的恩准,可以时常入宫。”

凌瑶不安分地扭动着身子,一个起身,头却不偏不倚撞到了床沿上,疼得她捂头痛呼。

“姑娘,姑娘,您可回来了啊!”人还没走近瑾瑜园,就被守在一处影壁下徘徊,不停踮脚东张西望的夏桑拦住了去路。

“你这风风火火的干嘛?当心把琴碰着。”凌玥爱抚地摸了摸琴弦,还好绷得松紧有度。

“府里,府里来了大人物了!”能看得出来,夏桑在使劲压抑着那一份不知打哪儿生出来的雀跃与兴奋。

知秋听闻此话,也是笑容满面:“还不快告诉姑娘,是什么大人物啊?”

只有凌玥面色如常,能有什么大人物呐?再大,大得过太后吗?她这一把琴可是太后赏赐的。大人物,大事件都在今日一同见证了。

“哎呀,姑娘,您怎么还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夏桑拉着凌玥快步穿过了角门,脚步不缀,声音也絮絮叨叨不肯停歇:“侯爷可是让婢子等在这儿的,说只要姑娘一回来,就赶紧让您去。”

“那,知秋你把琴放回房间里去。”头也来不及回的凌玥被拖拽着拉去平阳侯会客的前厅里,后半句话自空中飘来:“可不要磕着碰着啊!”

“苏老将军自北疆得胜归来,文哲还未能去府上道贺,真是失礼了。”平阳侯端坐着举起一杯热茶来,隔空微微颔首,算作致歉。

苏老将军的威名远播,昔日战场上披着的一身战甲今日换做了一身绀青色的常服。

如此安然地坐着,倒是个十分慈祥的老翁了,哪里能想象得到他可是令北境的敌人闻风丧胆的将领。

“这位是您?”一番客套寒暄之后,平阳侯才问起苏老将军身边的年轻人。看他眉宇之间英气逼人,却把生来的那股傲气收敛得点滴不露。

就是一向看上去清雅极了的凌珏和他相比,也未能占得什么上风。

“云起见过世伯。”苏云起闻言一笑,站起身来,躬身行了一礼。

“别看云起这孩子自小在北疆长大,礼数倒是周全。”平阳侯对晚辈一向不吝夸奖。尤其是这样出色的晚辈。

苏云起颔首,笑得不置可否,人已经非常自觉地落了座。

耳中听得祖父年迈却依旧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在耳侧:“将军府落成不久,一直想着有空来拜访邻居,却不曾想手头的事一拖再拖,竟耽搁至今啊!”

平阳侯恍然大悟,激动至极,不禁跺了一下脚:“就说嘛,难怪平阳侯府近旁声势浩大地起了府邸,原来是将军府啊?”

能和威名赫赫的老将军做邻居,欢欣之情溢于言表,平阳侯却顿了一顿:“只是,陛下不是划了永安坊那一片给您建造府邸吗?”

初始听闻这消息,还有三分激动的心情在几番思虑疑惑之下全然化作了不解。

要知道,众人眼中的这位平阳侯,凌文哲是先帝亲口所封的有功之臣,而后更是娶了昔日长公主的皇亲国戚。

按照祖制,侯爷府邸的规模不说别的,光论正堂就有七间至十一间不等,更无需说那些旁的院落厢房一类。

先帝开国至今,还没有一条里巷,也就是一个坊中同时容纳侯府和将军府的先例。

这,委实于理不合,与事实不符啊!

陛下虽登基不足一年,年龄尚幼,但也不至于行事如此荒唐,这不是降了老将军的身份,委屈了这位天盛战神吗?

这么思量,再看向苏老将军的时候。平阳侯的眼神中已然不再是敬佩敬仰居多了。

似乎坐在眼前的人,也不再是叱咤风云的人物,而是一位风烛残年,一吹即倒的老人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二十九章 从今比邻而居

“啧,你这孩子,明明是你的事,怎么现在又不吭声了。”不得不说,一个眼神有时候也不比敌人的刀枪剑戟弱多少。

扪心自问,苏老将军还没怕过谁,但被平阳侯这眼神打量着,却从心底发毛,一阵一阵地不自在。

苏云起收了眼底的笑意,看好戏也总该有个终了的时候:“是晚辈愚钝,未能向世伯及时说明情况,才造成这等误会。”

话说了一半,苏云起闭口不言,立在屋子当中,眼睛多次瞥向门口的方位,看起来像是在等谁。

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门口一袭淡色裙角晕染着春意,紧跟进来一个少女。

鬓边两缕发丝因为跑得匆忙而略显凌乱,她立在门边,抬手将碎发挽在了双耳之后。

又见凌玥清了清嗓子,这才跨进屋里:“玥儿见过父亲。”

一向都是如此,私下里“爹”、“爹爹”叫得不亦乐乎,一旦有外人在场,称呼什么的最好显得自己是十分乖巧。

“还不见过苏老将军和少将军!”平阳侯给凌玥递了个眼色。

凌玥此时才明白过来,敢情夏桑口中的大人物是这么来的啊。

苏老将军为国为民,拼着性命驻守北疆,若说他是大人物,那当之无愧。可惜呀,他那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孙子可就差强人意得多。

凌玥福身:“玥儿见过苏老将军,还,还有苏少将军。”苏云起,这么称呼他还很不习惯。

“人齐了。”苏云起这才满意地挑挑眉,长辈面前的成熟稳重一扫而空。

“回世伯,事情是这样的。”苏云起扶着座椅的把手,趁势踱到了凌玥身边:“祖父的将军府的确是在永安坊落成,世伯的邻居其实是云起。”

“少将军!”平阳侯和凌玥不禁同时睁大了双眼。

平阳侯惊奇的是,苏氏一门不愧是陛下看重的重臣,给苏老将军下令敕造府邸那是理所当然。没想到的是,皇恩浩荡,竟然连苏云起这个尚未及冠的少将军都予以重视。

凌玥一时之间自然想不到这个层面上去,在听到了他们侯府搬来邻居的这个消息还没缓过神来的时候。下一剂猛药就是,这个邻居不是威名赫赫的苏老将军,而是苏云起。

“这孩子”苏老将军颇有些为难之色:“他一听说平阳侯在这条里巷上住着,就也要住到这里来,说什么我们苏家全是练武的大老粗,缺少文人气息。”

“这个理由倒是不容置疑。”凌玥不知道苏云起为什么刚巧不巧住到他们家附近,但绝对不是他说的那个原因。

“云起和祖父就先告辞了,府上还有些事务要忙,不便在此叨扰。”要忙的不过就是要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搬过来而已,但是苏云起才不会这么说。

“告辞。”苏云起的一双父母走得早,苏老将军其实极度溺爱这个孩子。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问题,大多是苏云起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至于外界所传的那些,什么诸如私下里的严苛训练,不过是害怕他上了战场轻易丧命在敌人的刀兵之下所求的一种谋生手段而已。

苏云起路过凌玥身边的时候,特意放慢了步伐,还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清的声音说道:“我寝居所在的院落和你的瑾瑜园不过只有一墙之隔。”

一墙之隔?凌玥有些手足无措。她若是和寻常闺阁少女一般的情况倒也罢了,旁人爱住哪里也碍不着她什么事。

可是,瑾瑜园里可还有一个大秘密呢。无影的杀手身份可不能轻易暴露啊。

她瞒得过府上的人,不过是因为,一来,都是些女流之辈的,无影功夫高强,自然不需要她在这些上多操闲心。二来嘛,自然是她长期的保密工作做得好了。

可是,苏云起是个什么人呐?他心思缜不缜密,鬼心眼多不多这些尚是未知。

但是从少将军的名头一看便知,他功夫高强,绝对和那些只知道吃酒胡闹的混混公子不一样。

无影和苏云起二人的实力究竟孰强孰弱都是未知啊。

看着苏云起离去的背影,凌玥居然想骂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也只迸出来一个“你”字。

难怪那日吴真醉酒大闹的时候,苏云起居然会撇下他,专门跑来问了一句那么不着边际的话,“这你瑾瑜园的方向?”

原来,是早有预谋啊。

“怎么?你和少将军有过节?”知女莫若父,凌玥的一切表现全都逃不过平阳侯的眼睛。

“没有。”凌玥咬咬牙,自己的成见不是早就抛下了嘛,况且那个人其实心眼真的不算坏,让她在怒气之下凭空捏造什么不符事实的谎话也于心不忍。

“那你怎么”平阳侯只能眼睁睁地盯着凌玥迈步离去:“哎,女儿大了,越来越摸不透她的心思了。”

说起女儿,还有另外一个女儿的事,才算是头疼不已啊。

想到那娘俩死缠烂打的功力,平阳侯头皮就一阵发麻,可是又不得不跟她们说清楚。

来仪居里一片春光明媚,进进出出的仆人脸上红光满面。好像喜事登门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这幅光景让平阳侯更加的心烦意乱。他也勉强算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此刻竟然局促地搓了搓手,琢磨着如何开口泼冷水。

来仪居,起名就是冲着“有凤来仪”的好彩头,当初分院落的时候亏待了这娘俩,就想着起名遂了二人的心意。

现在来看,有凤来仪反而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侯,侯爷!”赵姨娘的脚步一顿,手里的帕子就悠悠飘到了地上:“您,您怎么来妾身这里也不打声招呼,妾身也好捯饬捯饬啊!”

平阳侯面色冷冷地回了一句:“老夫老妻的,有什么好捯饬的。瑶儿呢,可在里面?”

“在,在。”赵姨娘殷勤地迎进屋里,冲着半躺在床榻上的凌瑶喊了一句:“瑶儿,还不快见过你父亲!”

凌瑶显然也没想到他这个爹会特意来此,当然和赵姨娘一样的反应,一样的受宠若惊,忙起身就要下榻。

腰伤没好,身上裹着的被子也没有完全掀开。于是整个人被裹得跟个蚕茧似的,重重地摔下床来。

她踉跄着起身,费力地从被子里伸出四肢来:“瑶,瑶儿见过父亲。”笑容局促不安,场面一度尴尬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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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清如秋水

“既然伤了,好好躺着便是。”平阳侯摆摆手,示意凌瑶不必拘礼。

母女二人相视一眼,笑得各怀心事。且不论二人的心事如何,单看平阳侯的反应,就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绝对没什么值得期待的。

落座之后,平阳侯才开口:“今日早朝之上,陛下旨意”现下想来,约莫是太后逼急了吧。

“陛下,说什么了?”凌瑶面上倒还是淡淡的,但两双手死死揪着被面,被子一时之间全是皱巴巴的纹路。

“为防重蹈前朝覆辙,避免外戚干政,女宠之祸,皇家不与权贵之女联姻,一概从民间选取良家女子。”一通话说完,平阳侯轻松多了。

陛下所思所虑的出发点自然是好的,但自其登基伊始,便大刀阔斧地实施了很多新政。每一次,都伤及了那些权贵官宦世家的利益,这一次也不例外。

早朝上,平阳侯亲眼目睹着,有几位同僚当即变了脸色。

“什么?”赵姨娘和凌瑶同时惊呼出声,什么叫心血一夜之间皆付诸东流,此刻全都深有体会。

平阳侯宽慰着:“既然如此,瑶儿的年龄也不小了,你就好好物色物色女婿人选,找个好人家嫁了吧。”这一句,是对赵姨娘说的。

即便二人还有什么心思不肯泯灭,但陛下金口一开,一切不合时宜的想法也都该尘埃落定了吧。

平阳侯起身走至门边,思索片刻:“我瞧着,吴真那小子就是一个可托付终身的。”

赵姨娘面色惨白,却紧紧咬着嘴唇,迫于侯爷的威严下,硬是没有从唇间吐出一个“是”字来。

来仪居里一片一片的春花不再烂漫,这预示着这个春天即将过去。蠢蠢欲动的心也终于得到了回复,纵使是一个糟糕透了的回复。

“娘啊,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凌瑶双眼水雾朦胧的,所有在外人面前伪装的坚强在这一刻全部崩塌。

赵姨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吓得惊慌失措,但毕竟年龄摆在那里,她轻轻拍了拍凌瑶的肩膀:“没事儿,没事儿,一定有,一定有什么法子的。”这可真算得上是一件噩耗了。

“对,一定有法子的。”凌瑶猛然从赵姨娘的怀抱里抬起头来,“还有太后,太后一定不同意的。”

如若太后在这件事情上是抱着和陛下一样的想法,又何苦在前些天办什么宫宴。那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都说这,伴君如伴虎。他们那些皇家的人,心思最是难测。你怎么就知道太后这次和陛下不是一边的?”赵姨娘叹口气,在她看来,侯爷说得对。得趁瑶儿还年轻,没有变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是该尽快找个人家了。

太后举办宫宴的目的为何,究竟是为陛下选妃,还是为了巩固其家族势力。

细细算来,陛下尚未加冠,就算要为皇家开枝散叶,也不应急在这几年。或许是感到陛下近年有愈加大权独揽之势,她这个太后才急不可耐地安插自己的娘家力量。

据她所见,当日太后不仅没有给沈黎华好脸色,就连对表现异常突出的她也是态度平平。

可以这么说,除了和陛下有点亲缘关系的凌玥,在场勋贵之女皆是一派灰头土脸。

独独只有那么一人例外,就是太后进宫前的娘家曾有位侄媳。此侄媳如今年龄一大把,但其家中小妹出落得标致温婉,着实在京都都是排得上名的美人。

开春之际,正是此女及笄之礼方成。

“宴上有一女,秦秋水,是太后娘家一脉,我当时在一旁瞧着,太后虽并没有说些什么,也没有做些什么,但那眼神却俨然与对待别人不同。”如今看来,未必没有培植己身势力之意:“秦秋水锋芒不露,太后却又借一个眼神之力让其木秀于林,太后的心思不可谓不独到。”

“那你的意思是?”赵姨娘不由地压低了声音,只因她们二人谈论的是皇族,切不敢让下人听了去。

“太后既然有那样的心思,陛下羽翼未满,这政策未必实行得开。”凌瑶暗暗攥紧了双拳,如今看来,唯一的突破口就只有太后了。

可是,既有娘家现成的人脉在前,自己又有什么独到之处能吸引太后放弃秦秋水这枚棋子,转而选择自己呢?

凌瑶有些头疼,指甲掐进鼓起的手心里。既然上天不肯帮她,那她就自己来。什么凌玥,什么秦秋水都绝不是她的绊脚石,她一定会把她们一个一个变为垫脚石。

“秦姑娘,都按您的吩咐都办好了。”妙春堂的小学徒老远就看到了一个身姿窈窕,头戴幂篱的姑娘缓缓行来。

妙春堂是秦家的祖业,秦秋水的父母一直都有意让家中小辈继承家业,奈何一连两胎都是女儿。

天盛的姑娘在得到了长辈允许的前提下虽然可以上街,但是却并不意味着处处没有男女大防的存在。

尤其是妙春堂这样的医馆,人来人往,对姑娘的清誉还是很有影响。

“烦你带我去看看。”秦秋水往下拉了拉幂篱的帽檐,明显不想让别人注意到她。

学徒姓赵,单名一个涵字,得益于秦秋水相助,这才在京都有了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因此,对秦秋水的吩咐向来都是有问必答。

妙春堂内室,一处雕刻着寒蝉秋月的屏风后面,一男子禁闭双目躺在床上,昏睡状态中也依旧紧皱着眉头,紧抿着嘴唇。

“他的伤势怎么样了?”秦秋水想起那日在街上突然看到此人从天而降的样子依旧心有余悸。

“姑娘,夜深了,我们回去吧。”随行提灯的丫鬟阿若不时在耳边催促着,声音微微发颤。

秦秋水得知赵涵有了他远方亲戚的消息,哪里肯打道回府,故而坚持道:“无妨,你我小心一点便是。”

寂寥无人的街道显得异常宽阔,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得以被放大无数倍。

“姑,姑娘,您听!”阿若缩成了一团,眼睛闭得紧紧的,只能听到有什么东西好像在接近她们,而且速度还越来越快。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三十一章 夜幕血色染

身侧房屋上的瓦片刺啦作响,在暗夜里显得是那么的刺耳。阿若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身子一抖一抖地颤栗着。

秦秋水转身轻轻拍拍小丫鬟的手臂,以示安慰。她自己反而循着声音的源头望去,只见一个一袭黑衣的人从屋顶滚落,除了砸到地面的巨响声,还有那人实在抵挡不住如此大的冲击力而发出的闷哼声。

“姑娘,您别过去。”阿若拉着自家姑娘的手臂,戒心一向很大的她,几乎不用思量,脱口而出:“这大半夜还从屋顶滚下来的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还是官府缉拿的要犯呢!”

秦秋水淡淡笑着,声音也似乎很淡,却很坚定:“若是为了不一定的说不定,而耽误了一个人,那么我会心里难安的。”

她走近黑衣蒙面的人面前,那人似乎也感到有人在靠近,艰难地支了支身子,奈何伤势太重,一切都是徒劳:“别过来,不然,我杀了你。”

“唔”紧接着便是倒抽冷气的声音,他的伤口又裂开了。

“我不动可以,但是你的伤应该及时处理才对。”秦秋水借着夜色中那星星点点的薄光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男人。如此的提防别人,出口就把杀人挂在嘴边,当下就对他的身份有所了解。

纵然他一身黑衣,血色不至于显眼,可是那些未干涸的液体汩汩流动可不是颜色能遮挡得住的,还有那些刺鼻的血腥味,同样,也不是一身黑就可以伪装的。

秦秋水沉声道:“你作为一个杀手,难道还怕一个弱女子不成?先把伤口处理了,到时候你若还担心我泄露了什么,大可以杀了我。”

秦秋水叫来不情不愿的阿若,二人一起把他抬进了妙春堂。

“姑娘,您就不怕他伤好了之后,真的恩将仇报?”阿若看着赵涵着急忙慌地拿出药箱,却稀里糊涂撒了一地纱布药罐的样子,既有些无奈却还担忧地问。

秦秋水的眼睛看着赵涵略显笨拙的动作,嘴里却不忘回答:“当时的他说话都如此费力,杀人,不过是强弩之末。”至于事后嘛,他再没有道理对医馆的人出手吧?

“原来如此。”

只是三人都没有想到,这位来路不明的杀手一睡就整整昏睡了三日,直到今日秦秋水来到妙春堂里,已经是第四日起了。

“有什么需要的药材尽管用上便是。至于他的情况,不要和任何一个人提起。”秦秋水转身,再三确定了斗笠戴得正好,才出了妙春堂。

迎着暖阳,她的内心有些踌躇。此人是正是邪,自己救了他,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秦秋水忽然心里有些没底起来,只盼着一切都等他伤好了再说。

而此时的平阳侯府内外,一片嘈杂喧嚣。这一切皆是由于他们的新邻居——苏云起要搬来了。

凌瑶的身子仍不太爽利,但碍于少将军的面子还是跟着凌府众人一字排开等了起来。

凌玥跟在哥哥凌珏的身侧,不住地揪扯着自己的长发,心里反而因为苏云起的到来惶恐不安。

算起来,好长一段时日没见过无影了,本来还盘算着,再怎么样,都能在苏云起搬来之前见上一面,也好商量个对策出来。

“哎,来了,来了。”知秋站在凌玥身后,使劲摇着凌玥的胳膊。

凌玥有些心不在焉,含糊问了一句:“谁来了呀?”

夏桑忍不住嗤笑,眼神却早被那翩翩少年勾了去:“是苏少将军,他来了。”

黑压压的人群果真朝着他们移来,苏云起招手吩咐众人:“你们先去收拾收拾。”

几路人马各自扛着东西散开,而苏云起则循规蹈矩地向平阳侯行礼:“云起见过凌世伯。”

苏云起这孩子为人谦逊,平阳侯对他是欢喜得不得了:“不必多礼,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差人来说。”

“那,云起就先谢过世伯的好意了。”苏云起再抬眼的时候,不自觉地在人群中一晃而过,不费吹灰之力,一眼就看到了正低着头的凌玥。

和一群翘首以盼的人不一样,他们要不然是艳羡,要不然是有些妒色,而无论哪一种情况,都是他习惯了的情景。

她,还是那么的别具一格,只是,怎么有些黯然神伤?

苏云起心口闷闷的。恶语伤人六月寒,他对凌玥说的那些话,想必是真的伤了她吧。以至于到了如今,还不能敞开心扉接纳他。

“姑娘!”知秋利落地铺好床铺,歪头看了一眼斜趴在窗边的凌玥:“您怎么心情不好?该不会还是因为少将军吧?”

“苏云起?”一时恍惚,凌玥摇摇头:“看起来,我像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吗?”

知秋故意歪头思量许久,“那得让婢子好好看看。”说着,便要凑上前来。

凌玥揉揉她的脸蛋:“你还真是想对了,我就是斤斤计较的人,不知道,你是不是呐?”

看着凌玥还有心思开玩笑,料想也不是心情不好的缘故。知秋打了个哈欠:“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婢子就先退下了!”

其实凌玥巴不得听到这句话,只是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免得惹人生疑。

“我还不睡,但你回头告诉她们,今夜不必在廊下守着了。”凌玥可不想再分心神去应对什么了。

知秋有些犹豫,想劝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张了张嘴:“是。”

瑾瑜园里梨花海棠再难盛放,算来凌玥也真的有许久不曾见过无影了。

说实话,不担心是假的。

“无影?”两只手放在嘴边,凌玥试探地性地喊了一句,依旧还是无人回应吗?

她有些失望地正欲转身离去,发丝却被风扬起,钻进了后脖里,一时扎得痒痒的。

“主人。”无影出现在凌玥身后,依旧保持着昔日那个单膝跪地的姿势。

“你可算来了。”凌玥忍不住伸手去扶。

习惯的保持也是很难的,当初无影的大礼,凌玥可是花了好多时间才习惯的。

可就这段时日不见,一切都被打回原形了。

手指似是无意间触碰到了哪里,无影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你受伤了?”凌玥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幅光景。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三十二章 翻墙引矛盾

“没有。”无影回答得干脆利落。

这简短的回答间,凌玥似乎都能看得到往日他刀起刀落砍人的样子,莫名心底一冽。

或许,他杀的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呢?

凌玥逼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凑得近了些:“我眼睛没瞎,你别再瞒哄我了。”

无影身着黑色单衣立在园中,凌玥向前靠近一步,他就只能往后退一步。

二人一直僵持不下,直到无影的后背贴在了海棠树枝上,凌玥这才肯作罢,为了给他足够的空间,又侧开身子,让出几步的距离来。

“皇宫内院,我遇到了一位”无影犹豫了片刻,似是措辞得艰难:“一位,故人。”

故人?故人的范围可是宽广得很呐。亲人,朋友,甚至是仇敌,关系或远或近,都可以算作故人。

但看无影一脸为难的模样,这个故人还是少问为好。

凌玥舔舔嘴唇,自我安慰着,自己也是关心则乱嘛。

“他,伤得貌似很重,当时跃上屋顶,就没了踪影。”无影轻咳了几声,悲恸引得旧伤复发。

“那,那用我帮你打听一下这位故人的消息吗?”凌玥拍拍他的后背,想给他顺顺气。

“这是一桩旧事了,他走了也是命途使然。”无影眼眸中的神色依旧淡淡的。

对这一桩往事,似是耿耿于怀,又似是释然于心。

“还有,前些日子,疗伤多有不便,害主人担心了。”无影环顾了园子一圈,好像是在确定周遭确实只有凌玥一个人。

他凑上前,附耳低语:“醉梦楼与皇宫中人勾结无疑,只是她们每次接头的时候都极其隐蔽。”

“很隐蔽啊!”凌玥摩挲着下巴:“这也难怪,毕竟人家是宫里的人嘛。”

无影打断正在自言自语的凌玥:“只是,种种行迹皆都指向寰熙宫。”

寰熙宫?凌玥瞪大了双眼,有些不敢置信:“那可是太后的寝宫!”

“若非太后,换做旁人怕也没有这个胆子。”无影并不清楚那寰熙宫是何人所居,但听到这样足以震惊的回答,面上却丝毫不见异色。

“有人!”无影的眸色突然一冽,急忙一个纵身,借着夜色不知钻到了哪里去。

凌玥反应不及无影,但也能依稀辨得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来自于一墙之隔新建起的院落。

一个人影翻墙而落,几步就走到了凌玥进前:“我喜迁新居,作为朋友,怎么不见你来贺喜?”

凌玥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怕什么来什么,也不知无影躲好了没有:“迁,迁居之事常有,哪,哪会有人常常贺喜?”

干巴巴的解释,毫无说服力。凌玥也自知这一理由并不成立。

苏云起背着手踱步在庭院里,似无意识地走近了海棠树前,一双手搭在了因为花期已过而略显凄凉的干秃秃的树枝上。

凌玥几乎敢肯定,这么短的时间,无影根本走不远。也就是说,最好的藏身处说不定就是这些重重掩映的海棠。

“就算我们从此是邻居,但你也不能未经主人允许就随意乱闯吧。”凌玥快步上前,遮挡住了苏云起的视野,一双眼睛却在附近飞快地掠过。

苏云起听闻这话,才转过身来:“你说的也不无道理,那么,就告辞了。”

只见他一个纵身,居然又是翻墙而过,消失在了那堵墙之后。

等到庭院里重归宁静的时候,无影才从一个小角门那边走出来:“此人是谁?”

无影的神情严肃得有些骇人,凌玥不敢迟疑:“北疆来的苏少将军,今日才刚搬来。”

“哦,对了。”凌玥以拳砸在了手掌上:“这也是我要同你说的,你也看到了,他可是个不安分的人,你往后出出进进当心被发现。”

无影点头:“这是自然。但,主人,有一件事,无影必须提醒你。”

凌玥嘴角含着的最后一丝笑容终于消失殆尽:“你,你说。”不知怎么回事,自打刚才苏云起离开后,无影的神情愈发的可怕了。

“你难道觉得他只是单纯地来让你道喜不成?”

凌玥立在树下,两只抓着裙角的手心渐渐被汗水润湿:“不”

“不然呢?”凌玥也突然不确定起来。再抬起头的时候,无影终于于茫茫夜色中离去了。

夜半,妙春堂的屏风后面一阵骚动。咣当一声,赵涵整个身子摔到了地上。

“咳,咳!”赵涵看着破碎了一地的瓶瓶罐罐,怪心疼的,要知道,这些药材可都钱啊。

越想越气不过的他,半撑着身子站起来:“你有病啊!”话都说出去了,赵涵才反应过来,这样骂人并不解气,来这里的人可不是有病嘛!

昏睡多日的男人终于清醒了,可万万没想到的是,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感谢,而是恩将仇报。

男人沉着嗓音,情绪没有半点起伏:“是谁派你来的?”

“呸,派我来?”赵涵撸起袖子,双手叉腰:“就你这个熊样,死在大街上,怕也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

“你说什么?”男人突然近步上前,一把便把赵涵拽到半空:“有本事,就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赵涵的双脚拼命蹬地,却徒劳无功,不争馒头争口气:“你,你死在大街上,也别想有人管你。”

男人呲牙,看来是气急了。他将手中拎着的赵涵往出使劲一甩:“混账!”

不大的内室里,药柜却是摆得满满当当,赵涵以背着地,滑落到了柜脚处,高处的各类药材洋洋洒洒地撒了他一身。

“真是造孽,才会遇到你这样的煞星。”赵涵觉得喉咙有些发甜,抹了抹嘴角,竟然见了血。

“煞星”二字落入男人的耳中,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好不容易处理好的绷带也全部绷开,血成注地往下淌。好像整个人刚从血水里面捞出来一样。

男人举起拳头,也不知什么时候从那么远的地方移至了近前,压在了赵涵的身上,直接冲着他的面门砸来。

砰的一声巨响,赵涵只觉得脑壳炸响,有那么瞬间,好像时间都静止了。

可奇怪的是,死寂死寂的身体周遭,居然连一丝痛楚都没有延及。

又是咣当一声,有什么东西跌落在了地上,只是并不是身体撞击之间的那种沉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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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因祸得福

“你没事吧?”有人搀起已经呆若木鸡的赵涵来。

赵涵整个人好像行走在一片虚无之中,早被血色充盈的世界中,一根木棍反而分外地显眼。

“你怎么来了?”赵涵浑身酸痛,看着被打昏过去的男人,心下松了一口气:“这个时间,你们不都睡着了吗?”

来人也是妙春堂新招的学徒,他心有余悸地用脚戳了戳躺在地上的男人,这才道:“你动静这么大,跟拆房似的,我能不来嘛!”

“行,别废话了。”赵涵咬咬牙,“帮我把他抬上去。”

这个男人呐,就是贱。平日里好吃好喝地伺候上,人家不乐意不说,还要反过来咬上一口。

赵涵不知从哪里搜罗来一根粗麻绳,猛然觉得自己灵台异常清明:“你去把那头拴上,一定得拴牢了啊!”

“这什么情况啊?”男人被绑得跟个蚕茧似的,赵涵二人更是累得满头大汗,瘫软在地。赶来帮忙的学徒掀起自己的衣襟扇风。

赵涵尽力往旁边凑了凑,感受到些许凉风滑过面颊:“这不是夜里凉嘛,我就寻思着给他掖掖被角。哪成想,那家伙不知跟着了什么魔似的,一把拽住我,就要把我往地上摔。”

现在想想,越发觉得那人不可理喻,赵涵打量了几眼自己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秦姑娘也是,发善心哪能不看看对象。”

“你在这儿守的,我要回去接着睡了。”伴随着一个大大的哈欠,这名学徒就要转身离开。

赵涵扯了扯绑得结实的麻绳,几乎认定了男人插翅难逃,也跟着往屋里走:“一起回去歇歇。”

内室里一片狼藉,满地的残渣碎屑,药材和木屑相互搅混在一起。味道说不出的怪异。

“咳,咳。”被绑住的男子突然瞪大了双眼,手握成拳。

妙春堂所在的街道灯火阑珊,连打更的都已不复人影。

男子手握着匕首,将束缚他的麻绳全部斩断,此刻晃荡在幽黑寂寥的长街之上。

轻车熟路地绕过几个街角,几处巷道,几盏灯火簇拥着夜色中不动如山的院落。

屋檐下的石阶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泥土,混合着淡淡的花草香,被人踏出了一只又一只的足迹。

只着单衣的苏云起静默站立,听到有动静,这才开口:“你是如何能找到这里的?”

男人咳嗽了一声,胸口依然凝滞得厉害:“诚如你所说,挖不出敌人的所在,就不配成为暗卫。”

苏云起露出笑容,不由地多打量了眼前这人几眼:“怎么连是敌是友,无忧兄都判断不出来了呢。”

“那日的黑衣人是我师弟——无影,将军若肯多给我一些时日,我定能……”

苏云起摆摆手:“我对你们师兄弟二人的恩怨情仇并不感兴趣,你只要记得你从今以后是陛下的暗卫就好。”

无忧半晌无话,片刻后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是”字来。

目送着无忧离去的背影,苏云起不由地想起刚才在瑾瑜园时的情景,凌玥自是不知,但那仓皇躲藏的背影身形可是尽落他的眼底。

无影,能让无忧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想必也是什么狠角色。就是不知道这样危险的人物潜伏在凌玥身边又有何目的。

偏生看起来玥儿还是十分护着那个无影的,他也不好在她面前多嘴说些什么。

次日天光破晓,赵涵手捧着断口齐齐被斩断的粗麻绳,慌了手脚。

“你看看你做的好事,这么多药材啊,那都是白来的吗?”掌柜看着满地糟践了的药材,心疼得要死。

赵涵手脚发凉,说话也不免结巴起来:“师,师父……”

“从你工钱里扣。”掌柜只留下这样一句话,便扬长而去。这是秦家的产业,可在他管理下出了这样的纰漏,指不定叫东家知道了还能不能干下去。

赵涵哭丧着脸,彻底心灰意冷了。莫说他日后有没有本事出人头地,就拿现在来说,医馆的学徒至多不过三钱银子,他这是要半辈子都搭在医馆里了啊。

“赵涵。”昨夜里帮忙的另外一个学徒偷偷凑过来:“依我看啊,这事,秦姑娘得负一半以上的责任。人是她领来的,闯了祸,也应该由她负责才是。”

赵涵其实不经意间早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心里着实过意不去:“这不是成了倒打一耙了嘛,不成,不成。”

“嘿!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那人大踏步离去,嘴里还不停地唠叨着:“难怪一辈子只能给医馆卖身。”

一抹苦笑挂在赵涵嘴角边上,“卖身,哼,可不是嘛!”这年头,别以为只有女人会卖身到青楼,各种变相的欠债也就和卖身无异了。

“是谁要卖身?”清凌凌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来。

赵涵慌忙将手中的残渣倒掉,匆匆往裤子上抹了个干净:“秦姑娘,您怎么来了?”

秦秋水照例还是戴了幂篱,可即便如此,还是遮不住白纱下的风姿绰约。

“我就是来看看,他的伤好了吗?”秦秋水说着就往内室走去。

随处可见的药渣木屑,还有满地的血迹,场面当真是混乱不堪。

“这人去哪儿了?”秦秋水自打进门就发现了不对劲,可还是一门心思要亲眼看看。

赵涵一边低头继续收拾着满地狼藉,一边一五一十地道出了事实的真相。

“可是,您说,这也不能全赖我啊!”赵涵脱口而出自己的不满。他倒不是想要辩白,主要原因是憋屈得慌。

毕竟,不分青红皂白就先动手打人的是那个男人啊。

赵涵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在恩人面前说了什么:“秦姑娘,是我的错,辜负了您的好心。”

地上歪七扭八正以各种姿势躺在地上的药渣好像在用这种极致嘲笑面前的小学徒。

赵涵继续低垂着眉眼,却看到白色的裙摆渐渐拖地,秦秋水居然缓缓蹲下,纤细的手指一根根拈起药渣:“还能逃跑,看来是无碍了。”

至于此人,不过萍水相逢,什么身份也不是她需要操心的。

“回头我跟掌柜说一声,你不用做学徒了。”秦秋水拍拍手掌,继续摆正了幂篱的位置,站起身就要走。

赵涵心里咯噔一声,“秦姑娘,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秦秋水失笑,指了指自己:“我说的话很难懂吗?是你从今日开始可以正式留在妙春堂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三十四章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姑娘,姑娘!”夏桑夺门而入,双手扒着门框,气喘吁吁。

“你这是又怎么了?”柳嬷嬷最见不惯夏桑这风风火火的样子,时常在凌玥耳边唠叨,说是要换个像知秋一样沉稳一点儿的丫鬟。

“您,您快去看看吧。有个小姑娘和她爷爷被府上的守卫拦在了门口。”夏桑换了口气,接着道:“他们说是来找姑娘您的。”

“找我?”凌玥自嘲地笑笑:“我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可能呢!”

“您就跟婢子出去看看吧。”夏桑简直欲哭无泪,“他们当真是来找您的。”

“好好好,也不排除这种可能吧。”虽然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但凌玥还是起身往府门的方向走去。

“守卫大哥,您就让我们爷俩进去吧。”平阳侯府外一老一小说什么都不肯走。

“没有主子的命令,你们就是磨破嘴皮子也进不去。”守卫为难,但就是坚持不放人进去。

另一名守卫也走了过来:“刚才不是玥姑娘的贴身侍女都给你们进去通报了嘛,就多等一会儿。”

“是啊,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大爷您又何苦来为难我们。”

正说着,这边凌玥和夏桑已经来到了府门前。

凌玥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二人:“你,你们不就是……”

数月之前,正逢苏老将军回京之际。她被人设计差点诓进了醉梦楼时遇到的那个小女孩,还有她那老来得子的父亲,不就是眼前的二人嘛!

凌玥拎起裙角,快步赶来:“难道是醉梦楼的人又来逼你们了?”

无影说过,醉梦楼还和太后宫中有所牵扯。左想右想,这好像都不是她能力范围所及的事吧。

心有余而力不足也不代表凌玥就要袖手旁观,只是她还没有胆大到直接和太后作对的地步。

女孩的父亲摇头:“这倒不是。”

看他一脸局促,有口难言的样子。凌玥猜到了什么,八成还是为了生计发愁。

但她不打算先开这个口。

“您也知道,我和她娘拉扯她不容易。”他的脸上褶皱密布,黝黑的肤色倒无一例外全部是他这话的证据。

“如果,如果您愿意的话。”铺垫也够了,终于导向了正题:“她可以进府来伺候姑娘。”

“什,什么?”凌玥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早做出了接济的打算,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位父亲会提出这样荒唐的要求来。

“你这是卖女儿啊!”这孩子至多不过五六岁,哪里可以伺候人。比起怜惜孩子,凌玥倒是气得有些牙痒痒。

“双儿,快跪下。”年过五旬的人自己下跪不说,还要拉着一个懵懂无知的幼童下跪。

望进那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中,里面盛满的全是不谙世事的无知。

无知,多么的轻松,却又多么的悲哀。无知到对外事外物没有感知,所以能最大程度地不受伤害,却也因为无知,而没有情绪,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这个本应被父母悉心呵护的孩子还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要被亲生的父母卖做大户人家的下人了。

双儿正呵呵地笑着,已经认出了凌玥是那个救她的人:“姐姐真漂亮。”

凌玥弯下腰身,以使自己的视线能和她平齐:“双儿真乖。”

“玥姑娘,您可不能眼睁睁地让我们一家老小去死啊!”年过五旬的男人,也算是老翁了。

如此高龄,大庭广众之下,却是立马就要开腔放声大哭。

他这么一闹,反而引来不少的人群驻足围观。

有些时候,眼睛看到的并不是事情的全部,但大多数人却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哪怕是管中窥豹也乐此不疲。

一切只因为,眼见为实才被众人奉为真理。

立马乌泱泱的人群就开始讨论了。

“看不出来啊,长得这么如花似玉,居然是一个欺凌弱小的人。”

“最见不惯他们这些有钱人了,每天仗的有俩臭钱,就不把咱们老百姓当人看。”

更有自以为聪明的:“人家这可不仅仅是有钱,更是朝中大官的子女啊!”

一时之间,流言满天飞,细细听来,风向全往一边倒。

凌玥瞥了一眼这老翁,眼底里再也没有昔日的同情与不忍。

他这是在逼她啊!

人言可畏的力量今日也见识了个够本,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夏桑,过来。”凌玥一改往日的柔善:“把银子给这位大爷,卖儿卖女的黑心钱可不能少给,不然他不怕,我都怕天打五雷轰。”

原来,柔善、腼腆都是要分对象的。不是你一视同仁,别人就同样予以相同的回报的。

“跟姐姐走。”凌玥牵起双儿的小手,再也不顾身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风向又朝着哪边倒。

“爹,爹!哇……”双儿此前一张笑脸立马哭得泪眼模糊:“你放开我,放开我。”

双儿不停地挣扎着,好像牵住她这双手的人才是要活生生拆散她与家人的罪魁祸首。

“嘶!”凌玥捂着自己的手掌,上面的牙印清晰可见。

这一口力量可够大,凌玥的手居然都在微微发颤。心里却更是说不出的苦涩。

双儿终于脱了掌控,朝着那个年老体迈的父亲奔了过去:“爹!”

卖女儿的男人怔了怔,张开了臂膀,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双儿啊,你以后得好好伺候主子。不然,主人家就该看你不顺眼,打你骂你了。”

夏桑把手里一荷包的银锭丢在地上,嗤之以鼻:“呸,不要脸!你卖女儿赚黑心钱已经够恶毒了,可你临了临了还要教唆双儿是几个意思?”

此人,钱财和名声还都想捞个齐全。

凌玥见状勾了勾嘴角。

可惜天底下何时有过这等好事。鱼与熊掌向来都是不可兼得的。

凌玥迈下台阶,弯腰捡起一荷包的银锭,在手上掂了掂分量:“看着你们父女分别的场景,倒让我难做。我也不愿担上这恶名,不如……”

凌玥从荷包里取出一只银锭,举至双儿她爹面前:“你带走你女儿,刚才之事权当没有发生。这银子就当我送给你的,如何?”

这招以退为进,从头到尾不过只是一个赌局而已。

胜败如何并不重要,只希望眼前的这个人多多少少还能顾些亲情,免得双儿将来成了一个名不符实的孤儿。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三十五章 船到桥头自然直

众目睽睽之下,倒要看看他作何决定。

看热闹的自然不嫌事大。他们也大多并不在乎事情的结局怎样,只是凭着一时的兴起掺和掺和倒也罢了。

双儿年纪小,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彼时,只知道紧紧抱着她的父亲,生怕这一撒手,就成永别了。

而她的父亲呢?

相比较于失而复得的短暂开心,那双不大,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中,闪烁着的分明就是慌乱与不知所措。

他尴尬地挤出笑容,推了推凌玥递过来的小小银锭:“双儿她跟着我们也是受苦,姑娘倒不如给她一个表现的机会。”

夏桑鄙夷地翻起了白眼:“我家姑娘不缺下人。”论真正得力知心的下人,只有她和知秋两个人。

很期待他说出另一番言辞来,但如今的这些话已然成为不争的事实。

凌玥重新将手中的银锭塞回荷包里,并从发髻间取下所有的珠花簪环,齐齐扔到了对方的粗布麻衣上:“既然是你主动放弃,那我希望你自此以后断个干净。”

“诸位,都瞧见了吧。”苏云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凌玥身后:“孰是孰非,可不是靠着上下两排牙齿一碰就可以有定论的。”

凌玥回过身来,看到苏云起脸上虽然笑容依旧,但明显带着不快。还有自小在军营中长大的那种威严,生生截断了那些絮絮不止的闲言碎语。

心中紧跟着就是一暖:“你怎么来了也不帮忙?”

苏云起这才收起面对众人疏离的模样,看向凌玥:“如果我先出手的话,怎么会知道玥儿还有这样的一面?”

“不与你逞口舌之利。”凌玥看了眼仍然跪在地上的男人:“你怎么还不走?”

男人用那双满是老茧的脸摸了摸双儿泪痕未干的脸蛋,话语里依依不舍:“爹走了!”

“切,假惺惺。”夏桑一把拉过双儿,藏在自己的身后。

凌玥也是不耐烦得很:“你要是还不走,我就赶人了。”机会不是没给过他,是他自己不珍惜。

那么,现在做出这样的表情又是什么意思?合着恶人全是她?

“爹,爹!”双儿哭得眼睛也肿了,嗓子也哑了。

可是,那人的背影说远就远,渐渐在一片泪眼模糊中变成了一颗毫不起眼的黑点。

“我恨你,你还我爹爹,还我爹爹。”双儿的小拳头砸在凌玥身上不痛不痒,更何况,一直有夏桑拉着,倒也没什么。

凌玥知道双儿还是个小孩子,很多事情并不能明辨是非。

她理应是没有道理和一个幼童计较的,可是明明错不在她啊!为什么这些伤人的话语要让她来承受。

“看什么看,还不快都散了。”知秋一路小跑,直接护在了凌玥身前。

围堵得平阳侯府和将军府水泄不通的众人自觉热闹看了个够又没什么意思,这才纷纷散去。

“今天的事,我得谢谢你。”凌玥情绪十分低落,但面对苏云起的仗义直言心里还是很暖和的。

“双儿的事,你怎么打算?”苏云起看了一眼哭得早已精疲力尽的双儿,也为凌玥感到头疼。

凌玥定定地看向苏云起,仿佛她看得越认真,越能证明自己远远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糟:“刚才的烫手山芋都接了,没有道理往后就退却了。”

至于办法嘛。慢慢来,总会想到的。

五六岁能有什么记忆,熬过这一段时日,双儿自然而然就淡忘了她的那一双寡情薄意的父母。

“不如交给我。”苏云起看着她竭力摆出坚强的样子,却又不忍心戳穿,倒不如替她担过来。

奇怪的一腔心思一起就难以停歇,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能判断出她的音容笑貌究竟是发自内心还是辛苦的伪装。

“你?”凌玥不相信:“不说你们家是初到京都,你一个男人,心思能有那么细?”

照顾孩子可不能找一个动辄就“小爷”、“小爷”不停地挂在嘴边的人。

苏云起将双儿用右手捞起,固定在怀里,避免她继续闹腾:“我可没说过是我照顾她,我认识的人再怎么样都比你这个闺阁女子认识的多吧。”

从这字里行间似乎看到了曙光,凌玥乘机追问:“难不成你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祖父麾下有不少将士都是少时便追随他的,如今上了年纪,建功立业者不少,但成家有后者却是寥寥无几。”苏云起故意顿了一顿。

揉揉双儿的发髻,才笑道:“双儿这么聪明伶俐的,就军队里的那些人喜欢还来不及。所以,这事你啊完全是多虑了。”

凌玥点头:“这回还是你想的周到。”

双儿需要的不是一个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靠山,而是一个能呵护她的亲人,甚至是一个温暖的家庭。

“那,就拜托你了。”凌玥微微颔首,就要离去。

苏云起见状赶紧一个箭步冲上前,挡住了凌玥的去路:“怎么说也是你救了她,还不和她道别一下?”

凌玥似乎有点犹豫,摇摇头:“不了吧。”

一句话说完,始终连个眼神都不曾看过来,就带着两个贴身的丫鬟匆匆离去了。

好像是惧怕什么,迟疑什么,所以才在躲避什么。

没了千万花朵竞相争艳,瑾瑜园里的草木再也不能绿得悠然,只有抬头入目而来的一缕阳光明媚异常,晃眼得很。

凌玥拉开亮格柜下层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面镜面斑驳的铜镜来。

“哎哟,姑娘,你怎么突然把这玩意儿给找出来了?”柳嬷嬷忍不住笑起来:“这都多久的老物件了?”

凌玥摸了摸铜镜背后横亘着的裂纹,有些晃神:“好像是很久没拿出来过了。”

柳嬷嬷说的是铜镜本身很有些年头,而凌玥说的却是她自己许久没有拿出来过了。

二人阴差阳错,却也搭得上话。

“来,嬷嬷给姑娘擦擦。”柳嬷嬷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块抹布。

凌玥拎起抹布的一角,在柳嬷嬷眼前晃了晃,“这抹布您还留着呢?”

柳嬷嬷接回半空的抹布,顺势擦了擦铜镜,就道:“那可不,这上面的胖头鱼就是姑娘第一次学会刺绣的时候绣的。”

满屋子的丫鬟笑得前仰后合,凌玥顿觉下不来台,通通哄走:“去去,瑾瑜园的活儿还是太少了,对不对?”

知秋带头将所有的丫鬟赶走,自己却凑了过来:“要不是嬷嬷特意提过,婢子还真不出来这是条鲤鱼呢!”

“就知道寒碜我!”凌玥看了看上面的胖头鱼,确实不像别的女儿家手下生龙活虎的金鲤鱼。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三十六章 天外宝鉴可照妖

“嬷嬷,这铜镜您也别擦了。”凌玥拿过斑驳的铜镜,爱惜地抚摸着上面并不算十分清晰的纹路。

柳嬷嬷和知秋有些慌了:“姑娘,你这不会是生气了吧?”

凌玥抬眼:“我像是那么小气的人吗?就是这面铜镜一时间勾起了我不少回忆。”

她迎面捧着铜镜对着阳光,时明时暗的光斑在脸上游走:“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柳嬷嬷和知秋应声退了出去。

这面铜镜是哥哥第一次出远门带回来的,不贵重也就算了,居然还是一个旧物。

凌玥为此当时不高兴了很久。可据凌珏所说,这面铜镜可是古董,辗转流落,换了好几位主人。

“古董也好,多少位主人也罢,总之,是很有些年头了。”凌玥双手捧着下巴,呆呆地看着铜镜。

也就是这样有年头的物件,凌玥在面对它们的时候,似乎心底里那些不为人知,无法宣泄的东西才能一吐为快。

“这世上有照妖镜吗?”凌玥憋着嘴问镜子里的自己。

并没有人回答,凌玥浅笑了一声,坐在案前,也不知过了多久就沉沉睡过去了。

前些日子,凌玥在凌珏拿来的书里又看到了一个故事。

这次的故事倒没有上回那么复杂,无非讲的就是一些鲜见的奇志怪谈。

天涯的尽头,有一片古木参天的林子。

在那里生活着落魄的族群。

他们向外界传言,他们一族是王的后裔,来此不过是隐居绝俗。

其实,他们一族只是权利更迭的牺牲而已,来此也仅仅是为了避祸。

后来的后来,族中再也没有人知道躲避来此的真正原因了。

他们自吹自捧,傲然于世,单方面地认为任何一族都难以企及逾越。

林中的一方宝鉴终于通灵,在漫天光霞照得山脉流光皎洁的时候,族人才看清了高傲面具下的虚荣谎言。

可惜,时不我待。林子被大举入侵。族人终究没有躲开战乱。

在凌玥的梦里,这段没头没尾的故事终于有了完整的结局。

宝鉴的光芒通天彻地,似有连通化外仙境的感觉。

人死自然不能复生,但是宝鉴的无穷灵力给了他们别样的生机。

广袤的大地一端,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有那么一支族群在这里悄无声息地繁衍着后代。

“我这是瞎梦什么呢!”凌玥揉了揉自己因为长时间趴着而发僵的脖子自言自语。

任何一个故事都可以拥有完美的结局,只是这样的结局通常都是狗尾续貂。

看来,自己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一定是羡慕人家有那么一面宝镜吧。

世上诸事千难万难,却也比不过正视内心要艰难。

凌玥双手捧着铜镜,一个骨碌滚到了床上,打算继续睡一个囫囵觉去。

“杨大哥,这回你可捡了个大漏!”苏云起兴致勃勃地捶在了来人胸前的盔甲上。

继而嫌弃地咦了一声:“你这都不打仗了,怎么成天把自己武装得跟个穿山甲似的。”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下官当然不敢懈怠。”杨大哥是苏老将军麾下得力的副将,难怪能有如此觉悟。

苏云起故意卖关子:“你不是常常跟我说,什么已近不惑之年,却活得愈加迷茫了吗?”

他清清嗓子:“要是小弟说,小弟这里有一招,能够让杨大哥你否极泰来,你是听还是不听?”

杨副将一颗心早就被苏云起拽上拽下地难受得紧,此时终于苦笑着方才开口:“云起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都说了让我否极泰来,那我肯定要听啊!”

本来瞧着苏云起年轻有为,过往在军中也可独当一面,杨副将向来在其面前都是自称下官的。

可现下,苏云起这个关子果真卖得好啊。一个心急,杨副将也顾不得那些虚礼了。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苏云起心满意足地拍动双手:“把她带上来。”

双儿由丫鬟牵着带进屋里,一双水灵的眼睛因为哭肿而失了不少神采。

杨副将万万没有料到可以令他否极泰来的是个人,还是个小孩子。

他用力搓了搓双眼,才看向苏云起:“就是她?”

“真是个木头脑袋啊!”苏云起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且问你,你缘何一直不得圆满呢?”

不得圆满?

云里雾里的杨副将彻底被绕晕了:“我在外浴血杀敌,至今一身皮囊都完好无损。”

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保家卫国之余还能照顾好自己,怎么会有不圆满一说?

如果硬说有什么事是美中不足,“难道是我一直未成家有后?”

苏云起并没有回答,而是扬手,对着一旁立着的丫鬟道:“你先退下吧。”

丫鬟应声退下,二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双儿的脸上。

杨副将看着双儿的乖巧模样,不禁心生爱怜:“你是要把她?”

“这孩子也够可怜的。”苏云起垂下眼帘,才把双儿的遭遇道出。

那样的父母确是天下少有,万分之一的几率却不想还是发生了。

“杨大哥,我知道你这些年在北疆过得辛苦。”苏云起将手搭在杨副将的肩膀上:“这把年纪了,既没有个嫂子嘘寒问暖,又没有儿女可承欢膝下。”

杨副将被说中了心事,倒没有避开话题,抱拳直言:“双儿也着实可怜,少将军如果放心,大可以把她托付给我。”

杨副将走至屋子的一端,缓缓蹲在双儿面前,似是端详了很久,才捏了捏她有些瘦削的脸颊:“我们父女俩日后也可相互依靠。”

“杨大哥若是日后得了嫂子,双儿也有了兄长姐妹什么的,可得不忘今日之约啊!”苏云起当然相信杨副将不是那样的人。

只是这样的场面让他鼻尖酸酸的,男儿大丈夫,若当着哭出来,可就丢大人了。

杨副将哈哈一笑,倒也爽朗,不愧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当即口水就飞溅出来几滴:“那是自然,我杨潘可是说到做到,云起你多虑了。”

“呜哇……”双儿明明安分了不少,此刻却不知什么原因号啕大哭起来。

“你,你对她做了什么?”苏云起慌得手足无措,只能问离双儿最近的杨副将。

杨副将大惊失色,看着苏云起一副吓得慌慌张张的模样,心里更是欲哭无泪:“我,我冤枉啊!”

你慌什么慌,刚做人家的爹不到一句话的功夫,人家就不乐意了,明明是我更慌好吗?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三十七章 哀哀父兮,育我劳瘁

满脸胡子的杨潘大叔被逼无奈做了平生最讨厌的事情。

他鼓起腮帮子,以使自己两颊的肉看起来比较丰满:“双儿,你看,你看,爹这样子,是不是比较可爱?”

“噗嗤!”有人笑了。

杨潘下意识地一喜,直到双儿肉肉的小手一巴掌拍到自己的脸颊上,哭声不减反而更大的时候,他才明白,这个笑声的主人是谁。

“云起!我就这么好笑吗?”怒也不是,哭也不是的表情这么一看着实委屈得很。

可苏云起不仅没有收了笑意,反而捂着肚子笑得更加夸张了。

甚至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杨,杨大哥,我早说了,你这张脸,威吓威吓士兵那是绰绰有余。”

苏云起一条腿踏在地上,半个身子都倚坐在了靠墙的月牙桌上:“可逗孩子,那是惊悚啊!”

“你不说我两句,是浑身皮痒还是怎么着啊?”杨副将好像懂了苏云起执意与苏老将军分开来住的目的。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那就是,山中无老虎,猴子才好称霸王啊!

“行了,看我的吧。”一句话的功夫,苏云起已经从月牙桌上起身来到了近前。

杨潘看在眼中,不枉他们一行人追随苏氏一门,即便进了京都,云起的功夫丝毫没有懈怠啊。

刚才云起还曾摆出一脸嫌弃的模样,说他怎么在京都还披戴战甲。

杨潘有一时的错觉,还当着以为这小子已经把看家功夫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好小子,苏家有你,不错。”

杨潘还来不及真心夸赞几句,整个人就被往外推了一把:“别占地方。”

“双儿,别看你爹,看云起哥哥。”苏云起的模样生得不赖,逗孩子的时候又难得笑得灿烂:“云起哥哥,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别说,你这小模样,还真是不赖。”杨潘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让他话走偏锋的罪魁祸首就是苏云起。

昔日的北疆地处偏远,又是个战乱之地。军中虽忌女色,但终归是百无聊赖。况且,士气不能一直低靡不振。

因此,无论是私下里,还是明面上,歌舞伎进进出出的也不是个稀罕事。

苏老将军自然不推崇这些,但也有感做人不易,士兵更难,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

只要不算过分就行。

可是他杨副将是什么人呐!副将,副将,那是与苏老将军和苏云起走得最近的人。

苏云起天生的俏模样,也就注定是个吸引狂蜂浪蝶的命。

可是,每当姑娘们凑上去的时候,在苏云起身上,就别想见到笑模样。脸不黑如锅底就偷着乐吧。

今日能见到云起的笑,还不得亏了双儿嘛!

杨潘的话题越来越偏:“早知道你喜欢小孩儿,就该让那些姑娘身边都带一个。”

苏云起不予理睬,两只手从背着的身后掏出来:“猜猜在哪只手上?”

杨潘不依不饶地凑上前,指导双儿:“爹告你啊,左手,就是左手。爹刚刚都看见了。”

“你,你不是我爹。”双儿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情绪再一次崩溃:“我爹,我爹从来都不吐我口水。”

吐口水……

杨副将颜面扫地,一个白眼瞥了过去,顺带着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苏云起摊开右手掌,把兴起摘下的小花插到双儿的发髻上,才站起身来:“你又没问。”

杨潘还欲争辩什么,那边双儿的哭声却止不住了:“我要我爹,我要我爹!”

“你看,任重道远!”苏云起有感于杨副将今后当爹之路很不好走,意味深长地捏了捏他的肩膀。

杨潘被双儿摇晃得头晕眼花,半蹲着身子:“我,杨潘,自今日起就是你的爹!你可得记住了。”

继而,一改严肃神色:“双儿找到爹了,好厉害!”

说着,杨潘就把双儿举高,在空中连着转了好几个圈才停下来。

“嘶。”杨潘抽口冷气,边疆打仗的哪个人身上不带点伤。

杨潘自然也不能例外。

这么一举,当即就牵出了胳膊上的旧伤。

苏云起扶着杨潘:“你这是何苦。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孩子哪能一时就接纳了你!”

确实,苏云起自己都觉得,他宽慰人的本事实在是不怎么样。

杨潘摇头:“不是我心急得要当爹,是双儿不能没爹。”

五六岁幼童的智力不过刚刚起步,根本不具备什么独立思考的能力。

但双儿听到杨潘这番言辞,倒是放下了成见,不再唠叨着什么找爹了。

苏云起心里一暖,不由想到了凌玥,却又颇为她感到委屈。

他当时就觉得,双儿即便还小,但也不会如此无知无觉。

哪些人真心对她,双儿不会一点都没有感知的。可怜了玥儿,当时的心情一定糟透了吧。

杨潘抱起双儿:“这事,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兄弟多年,说什么人情不人情的。”苏云起拍拍杨副将的肩膀:“行了,好好照顾她。”

总有些人生来命苦,但所幸经年中,还能遇到那么一两个可以点亮他们生命的人。

显而易见的是,双儿足够幸运了。年纪虽小,但却能早日脱离那苦海,也能早日遇见真心对她好的好人。

“林伯。”送走了杨潘和双儿二人,苏云起的耳根子终于清净了不少。

林伯是苏老将军府的下人,苏老将军放心不下,说什么也要找个身边得力的老人来帮忙照顾。

而苏云起本人对他也是十分信任。

“公子。”林伯应声进了屋内。

苏云起叹了口气:“说了多少遍,不要叫我公子,叫我将军。”

苏云起总觉得,“公子”那是京都那些不求上进的世家子弟们才用的称呼。

他这种自食其力的少将军怎么能和那些人混为一谈呢!因此,才很排斥“公子”一词。

“是,将军。”林伯立马改口。

不过,终归是上了年纪,“公子”一称习惯了,也不知要花费多少时日才能完全改过来。

苏云起倒也不强求:“你回头吩咐下去,我去平阳侯府拜见凌世伯,不用张罗午膳了。”

林伯略一思虑,颔首微笑起来:“将军好歹和平阳侯是邻居,往后更得多多走动亲近才是。”

苏云起随意糊弄了一句:“是啊,是得多走动走动。”

他怎么总觉得,这林伯是祖父派来监视他的。这哪里是给他派了一个管家,分明是派来一个长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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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重翻旧账

“放着墙不翻,偏偏要走大门?”凌玥毫不掩饰自己对苏云起那天翻墙行为的诸多不满。

平阳侯凌文哲另有公事,暂且也无法招待苏云起这位少将军。一来二去,倒也遂了苏云起的心意。

只是,偏偏还有一个更难招架的凌珏在。

听闻此话,凌珏哪里肯善罢甘休。

他一把揪住了苏云起的衣领,“你小子,半夜偷偷翻墙,说,是不是偷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凌玥在一旁也不劝架,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二人闹作一团。势要听到苏云起做个交代。

苏云起将门出身,自是不会怕了拿武力说话的凌珏。他不仅不躲,反而还反握住了凌珏的拳头。

二人对峙不下,谁也不能占了上风,苏云起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珏大哥的功夫隐藏得真是好啊。”

凌珏冷哼一声,松开了握住对方衣领的手,整了整衣袖:“我从不曾隐藏过什么,如若你这样认为,只能证明你实力不济。”

“玥儿,你看你哥,说话做事,处处咄咄逼人。”苏云起直接绕开凌珏,向一旁坐在园中的凌玥走来。

“你不解释清楚的话,那他的杀手锏还没有用出来呢。”半夜翻墙这事还不算完。

眼看兄妹二人一个个都不给好脸色,就算是心如磐石般坚定,也该动摇了。

苏云起无奈开口,打算先服个软:“珏大哥,你我都为陛下效力,原本就不应该内斗,你说,是也不是?”

凌珏皱眉,不明白他这个套近乎套的由来:“你什么意思?”

真相归真相,但是留一半的真相不说出口也无伤大雅:“我说的自然是暗卫。”

“咳,咳。”显然是没想到苏云起拿这茬说事儿,凌珏以手抵唇。

思索了片刻,反看向凌玥:“玥儿,哥哥瞧着云起呢,一表人才,绝不是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宵小之辈。”

“哎,他,他,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凌玥再也坐不住了,一个起身窜到了凌珏面前。

暗卫的事情是陛下私下里交托给凌珏的,他自然不想让过多的人知晓内情。

不过,相比较于那些,他更不想让凌玥掺和到其中。

陛下既然还把这样秘密的事情交托给苏云起,可见,苏云起在陛下面前颇受信任。

能让明烨在短短数次见面之中就委以重任的人,一定有什么可取之处。

虽然……

凌珏围着苏云起绕了几圈,摩挲着下巴,始终不得而知。这小子的过人之处在哪里?

“你们,这分明是一丘之貉!”凌玥气得一脚踢在了瑾瑜园中的假山石块上,没有解气不说,反而痛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你这不至于吧?”苏云起憋着笑,却比凌珏更快地将她扶了起来。

“不至于。如果你不帮他说话的话,当然不至于!”凌玥愤愤不平地瞪着凌珏。

妹妹这样强有力的怨念眼神,凌珏就是再自诩拥有不同凡人的风骨,也不得不将头别开,暂避风头了。

“你呢?你怎么来了?”被无视的凌玥,只能把矛头掉转到苏云起身上:“该不会是贵府上连做饭的都没了吧?”

言归正传,明明只是为了递个话,这么一波三折的,总算是能说到正题上去了。

苏云起观察了一下凌玥的脸色,愠色犹存。

相信这个消息告诉她的话,什么误会,什么不平就都能解开了:“你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来就是想告诉你,双儿的事解决了。”

“解决了?”凌玥扯着他的两只袖子,一时之间确实忘了计较翻墙这种不齿行径:“怎么解决的?”

凌珏被晾在一边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别扭的,只是看着二人突如其来的亲近,心里反倒不是滋味。

“玥儿,这双儿是什么人呐?”耳聪目明的哥哥走近,完全忘记片刻之前自己惹得凌玥不高兴的事情。

“一个可怜的孩子,年纪轻轻的就被父母抛弃。”说到这里,凌玥十分庆幸自己的境遇。

倒不是说舍不得这高贵的出身以及众星捧月一般的优待。世上的人千千万,可生来就可高人一等的不足万分之一。

留恋不留恋完全随天意而定,只是血缘亲情尤为重要。

贫贱富贵,士农工商,换做任何一个寻常百姓,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由此一看,双儿确实可怜。

“你没事吧?”看着凌玥不由地一抹悲伤浮上脸颊,苏云起心里暗道大事不好。

她还不如生自己的气呢,于是再也不敢卖关子:“祖父麾下有一位骁勇善战的杨副将,他膝下无子,想来倒是一个绝佳的人选!”

凌玥背着手,不禁感慨起来:“他成婚多年,却还膝下无子,想来也是个可怜人呐。”

看着话题越来越偏,甚至还有研究之意。凌珏赶紧捶了苏云起一拳:“警告你啊,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教坏我妹妹,这回必定打死你。”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苏云起急忙补救:“不是啊,杨大哥,还没讨上媳妇呢!”

“啊?那可真够可怜的。”凌玥对这位杨副将顿生敬佩之情。

好一个为国为民,到头来,却宁愿独守空房的将领啊:“哪天你要再见着杨副将了,代我向他问好。”

看在这件事情圆满解决的份上,凌玥既往不咎:“你翻墙的事情就翻篇吧。”

凌玥拍了拍裙角的尘土,又是在石块上蹭来蹭去的,又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好像还没有哪家姑娘搞得这么狼狈过。

“哥哥,苏云起是我朋友,你就代我好好招呼他吧。”放下成见,凌玥一直记得那日自己曾经答应过苏云起的。

说好了是朋友的,哪有待人接客还不好好尽一番地主之谊的!

待纤细的身影转过一从山石林木,再也寻不着踪迹之后。

凌珏嘴边挂着的笑意也再无迹可寻:“朋友?你不打算解释解释?”

苏云起打量着面前的怪人,一脸苦笑:“你这人怎么这么莫名其妙!”

凌珏并没有拌嘴的打算,一双沉寂的眼眸只是不停地盯着苏云起,大有苏云起不说话就不放他走的意思。

“玥儿虽说是你亲妹妹,但你这做哥的未免也管得太宽了吧。”苏云起撞开凌珏的肩膀,大咧咧地坐在了园中的石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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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纵火者无可恕

“你这是想让我向你道歉?”凌珏同样憋了一肚子火气,看着对方胡搅蛮缠的无赖样,只恨不得亲自揍一顿这个所谓的少将军。

但好歹读书知礼多年,一向待人温和的凌珏,即便是生气也看不出来什么迹象。

苏云起翘着二郎腿,现下凌玥不在,他再也用不着对她这个霸道无理的哥哥装什么温良恭俭了:“我说的难道不对吗?妹妹要找什么人做朋友,要过什么生活,即便是你,也不应该过问!”

“少将军说得是,不愧是自小在边疆长大的武将,瞧这做派,当真是叫人闻风丧胆呐。”此人不是个善茬,既要赶他走,还必须得叫他吃个闷头亏才行。

凌珏深感,自此以后,他怕是要和苏氏一门都结下梁子了。

苏云起向后一仰,两只胳膊肘撑在身后的石桌上:“珏大哥原来爱好这口,既然如此,那不如让云起也来好好吹捧吹捧你。”

凌珏没好气地一声冷哼:“用不着。”还以为这小子听不出来话中之意,原来倒是自己轻视他了。

苏云起权当听不到,翘起来的腿抖得不断,言辞锋芒更甚:“珏大哥嘴上功夫厉害,一介文官,远在朝堂,于一般人而言,边疆战事已是鞭长莫及。可凌珏大哥呢,一张嘴却也斗得敌人丢盔卸甲。”

说到兴起,苏云起还不禁扶额感慨:“真不知道,朝廷养我们这些莽夫还有何用?”

“你休要胡说。”凌珏喝止了苏云起的滔滔不休:“文武并立,才是治国之道。此等不堪的话语若传到陛下的耳朵里,当真是诛九族的大罪!”

深知苏云起不以为然,也必将会料定看在先皇的面子上,陛下自然不会迁怒苏氏一门。

只是,丑话还是要说到前头的,引火烧身的言论他凌珏可不做。

苏云起依旧摆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殊不知,就是他这副模样让凌珏看了百般不顺眼。

“哦?不堪?”苏云起反复打量着眼前一向如修竹般清雅的凌珏,心底一丝窃喜浮上:“那难道是云起会错意了不成?我听着,夸大武将之言分明就是你的意思啊!”

见凌珏没有反应,苏云起更是沾沾自喜:“火势一猛,便可成摧枯拉朽之局。火上浇油之人固然可恨,但是纵火之犯才是罪无可恕吧?”

对于苏云起而言,最有成就感的事情,无外乎只有那么两点。

黄沙漫天的战场上横刀立马,是为其一。

其二嘛,一向自诩清高的文人他就是瞧不上眼。能看到如此沉稳的凌珏现在也难得露怯,比那战场上的大开大合似乎更得人心。

凌珏沉着一张脸:“纵火烦的确罪孽深重,但后来之人,眼见火势倾盖,未能浇灭火势还则罢了,趁机煽风点火又是何居心?”

凌珏微微侧身,让开一条路来:“未免火势伤人,你我二人还是不见面得好。凌珏,恕不远送。”

对方逐客令都下了,苏云起再赖着终究也是说不过去。

虽然对凌珏的插手到底心气难平,但毕竟说破大天,凌珏都是玥儿的兄长。

关系闹得太僵,那是百害而无一利。

苏云起起身,拱手道歉:“今日之事,多有得罪。但请珏大哥不要因此挂怀,更不要因为方才的不愉快而对云起有什么误会。”

“只要少将军心里有数,凌珏自当退避三舍。”说着,凌珏也不等苏云起的反应,便兀自转身离去了。

空荡荡的瑾瑜园里已过了花期,即便阳光大好,却还是横生出一种寂寥苦相。

“凌珏?”苏云起微启双唇:“曾经的太子侍读,倒比平阳侯世子的名头来得更有意思。”

他踩着一地的柔软芳菲而归,心情却也如脚下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草木凋叶一般庞杂无章。

说不上是方才一战的兴致未熄更盛一些,还是偷偷潜伏在心底某处的空荡堵塞更盛一些。

总之,也担得起“五味杂陈”一词了。

“砰,砰。”凌珏轻轻叩响了凌玥的房门:“我,可以进来吗?”

与那苏少将军的唇枪舌战,让凌珏内心颇有感慨,犯怵自是不至于,但对妹妹的劝诫还是必须的。

凌玥兴致恹恹,闻言懒懒开口:“进来吧。”

知秋和夏桑忙走至门边,迎进凌珏,二人双双行礼:“见过珏公子。”

知秋往凌玥的方向看了一眼,好心提醒:“我家姑娘好像生气了,珏公子您说话的时候可不敢硬着来。”

凌珏点头:“你们下去吧。”

夏桑却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想说什么,就是不愿离开。

最后还是被知秋强拉硬拽着才算踏了出去:“人家兄妹两个说说话,你在旁边凑着算什么?快走吧!”

门咯吱一声,终于被关上。

未等凌珏有什么反应,凌玥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方才伙同着外人来驳我的面子,是几个意思?”

这也是凌珏头疼的地方,苏云起的话里话外,分明是证明他同自己一样,受陛下之命,可偏偏组建暗卫又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

这个话茬跟玥儿提起已经算作不该,凌珏更不可能再提起有关暗卫的只言片语来。

至于苏云起翻墙一事,绝对另有隐情。他既不说,他也不好过问。

今日瞧见这位少将军,心里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的的确确不像是一个胡闹的人。

想到此,凌珏还是打算先隐瞒为好:“少将军的行为着实令人恼火,可玥儿不是常常自夸,自己不同于闺阁小女子嘛!怎么今日反而抓着不放了?”

只字未提暗卫一事,是因为凌珏认为,等此事告一段落,若有机会,再说也不迟。

凌玥气得自然不是苏云起翻墙的行径,只是恼怒哥哥理应和她是一伙的才对。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才会让这个从小向着他的哥哥,帮起外人来?

恼怒归恼怒,凌玥也不傻。瑾瑜园里最大的秘密,无外乎就是无影。

别看哥哥一副对什么事情都很淡然的样子,但温文尔雅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很是古板的心。

古板的心,导致凌珏固执己见地认为是非曲直,独断专行地信奉因果循环的准则。

无影,最不能告诉的人就是凌珏。

其实,这样也好。

没有开端,就不会有后续。多少麻烦,都是因为无意义的好奇造成,被不必要的执拗左右。

凌玥偷偷松了口气:“那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就这一次,下不为例。”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章 坦荡君臣

京都西郊一间荒废多年的寺庙外,及膝的杂草丛生。只有一条光秃秃的窄道通向寺庙里间,格外突兀不搭。

几处檐宇下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在空旷的夜晚,空灵得像是自遥不可及的远方传来,却切实地又恍若响在耳侧。

刀柄在手中一转,反射出来的光芒照得四下里阴森森的。

“如果不是我多留意,师父他老人家哪能想象得到,曾经天赋异禀的师弟竟然会沦落至此?”紧攥着佩剑的无忧一眼瞥到了角落里立在墙角的人。

“师兄来了!”无影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味无忧的到来,他从腰间取出两块打火石,娴熟地摩擦出火花。

指尖雀跃的火花映衬着他如壁立千仞一般冷峻的面庞难得柔和些许:“这是寺庙,白日里人来此求佛保佑,夜晚里鬼怪来此求渡。”

轰的一声,火苗从地上窜起,不仅没有暖意传出,倒是烘托得气氛更紧张了。

无忧厉声问道:“你在吓我?”

无影挨着火堆席地而坐,侧目一瞥,却并没有直勾勾地盯着无忧:“我没有吓你,说得只不过是最浅显易懂的道理。鬼怪聚集,阴气自然鼎盛,烤烤火吧。”

“倒是师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却还是改不了闻鬼丧胆的老毛病。”无影拍拍身侧的一片空地:“杀手,就应该无懈可击才是。”

无忧抽出手中的利剑,冰冷的金属抵在无影的脖子上:“如果你死了,我自然无懈可击。”

无影用一根手指拨开架在脖子上的剑:“可师兄你的瑕疵可不单单是这一点。”

利剑回鞘,无忧终于坐在一侧:“何意?”

“一个杀手,握剑的手心应该时常保持干燥才是。”无影看向他的这位同门师兄:“师父看不上你,是你的事情。自始至终,和我都没有任何关系。”

无忧低头沉默半晌:“你说得可能在理。但是,你我二人是天生的敌人,不是吗?”

天生的敌人吗?在无影看来,不会有人是天生的敌人,也不会有人生来就有多么亲近。更多的,难道不是陌路?

“你既然要为朝廷做事,想必也用不着在意我的死活。走吧。”无影话锋一转。

再站起身来的时候,袖口中一个弹指,火苗尽数熄灭,只有细微的火星还零星地飘在半空。

“师弟,你知道的。”无忧恨不得将心中所藏一吐为快:“我想的,不是要你死。”

无影没有回头,更没有停下脚步。像以往一样,窝在佛像后面的一处用杂草堆成的空地上合衣睡去。

无忧将被汗水润湿的手掌在衣角处擦干。正如无影所说,他的破绽太多。

诚然,配不上做无影的对手。

“有一天,希望你我可以比一场。”无忧深吸一口气:“也好叫师父泉下有知。”

再过几日,便是暗卫真正成立的日子。今日前来,本想和过往做个了断。奈何,天不遂人愿。

天虽然难达人愿,可一朝天子的举手投足却是与天下息息相关。

“朕能有你们二位左膀右臂,必可保江山无恙。”明烨拍拍左右二人的肩膀,以示信任。

苏云起回京多时,却一直保留着武将的习惯。

他抱拳笑道:“微臣不敢邀功,暗卫还得多亏珏大哥的帮助。”

凌珏挑眉,全然无视这是在陛下面前:“少将军此话是要折煞凌珏,既然你上可入阵杀敌,下可翻墙入室,凌珏可不敢抢功。”

“行了,不管你们有什么误会。”明烨可不想让新晋的左膀右臂因为什么无谓的误会而争斗不休:“朕命令你们自即日起,合力训练暗卫。一月之后,朕要亲自验收成果。”

“是。”凌珏和苏云起之间的矛盾终于被强制性地压下去了。

凌珏看着明烨离去的背影,总感觉错过了什么,可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陛下!”凌珏快步走上前,挡住了明烨的去路:“凌珏有事要禀。”

“何事?但说无妨。”说起来,与凌珏兄妹二人是从小长大的情分,明烨因此对凌珏有异常的包容和耐心。

凌珏难得露出尴尬的表情,就是因为忘记了是什么事,才不好说出口啊。

一脸的局促,落到了明烨的眼底,迫使当今陛下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的命令下得有不妥之处。

“玉珏,当真是朕糊涂了。”玉珏是明烨给凌珏起的外号,自他登基称帝,甚少如此称呼凌珏。

凌珏自知心虚,又加之陛下如此称呼自己,左思右想,沉默是金才是当下最好的应对方案。

明烨捏捏他的肩头:“不足半月,便是你们凌家回祖宅祭祖的日子,朕这命令下得的确是不近人情。”

凌珏羞愧难当,脸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似的。他这个混蛋,光想着怎么让欺辱妹妹的家伙在陛下面前下不来台,怎么把祭祖这样的宗族大事都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苏云起还未离开,此时虽然隔得远,但很明显明烨的目光还是向自己看来。

想不到,凌珏还真能出幺蛾子啊。也不晓得他和陛下说了什么。

他快步走近,面色倒是如常:“陛下。”心中却七上八下地打起鼓来。

“少将军,凌家要回祖宅祭祖,暗卫的重担可全靠你一人了。”明烨意味深长地一笑。

此事,倒是个不错的契机。正好叫他瞧瞧苏家这位少将军的实力如何。

不是说自小在北疆习武长大的吗?不是说年纪不大却颇有威望的吗?

如果实力不济,那他怎可放心将这河山的守卫交由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心事重重的苏云起松了一口气,还以为是凌珏故意将他闯入凌玥园子一事添油加醋地给捅了出来。

不成想,竟是这事:“陛下放心,云起一定不负厚望。”

“那,朕就拭目以待了。”明烨极其欣赏苏云起的大胆。

这种大胆,不同于以前他做皇子的时候,那些欺软怕硬的人对他赤裸裸的不屑。

更加不同于,在他登基之后,众人小心谨慎地回话做事。仿佛真应了那句“伴君如伴虎”一样。

可是,私下里,下了朝,回家关起门来,指不定旁人又是如何想他的。

君臣之间,还是坦荡荡的方式更令人舒服。而,苏云起,就是这样一个臣子。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一章 雾里看花似暗非明

车马喧嚣开路,停停又走走。

凌氏祖籍天盛之南,自先帝起事,左右追随者众,然凌氏家道中落,当是时,不过泛泛之辈。

而后,君者昏庸,终致天下暴动,凌氏文哲骁勇无畏,功勋卓著。

先帝麾下原有世族将领,先行入得京都,未能开城门,救万民,反烧杀抢掠,皆巧冠以先帝名目。

先帝震怒,凌氏文哲快马入京,欲以阻拦。宫中恰遭巨变,于大火倾盖之际,凌氏文哲……

“爹怎么了?”凌玥挑起帘子,人坐在马车里,可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这个举动凌玥自己倒没觉得什么,可吓坏了知秋和夏桑二人。

她们一左一右紧紧拽着自家姑娘的下半身,生怕路遇不平,一个颠簸,再把姑娘头朝下给摔出个好歹来。

女眷们这一路行来都坐马车,作为世子,这样的待遇可是凌珏从来都没有享受过的。

本应走在队伍最前列开路的凌珏,因为妹妹缠着,不得已骑马走在凌玥的马车前侧。

一来二去,也就干脆呆在了队伍中央。

他此刻手握着缰绳,骑在马上的身姿更显卓然:“这就不得而知了。”

凌珏眼睛微眯,似是在思考:“我在史官那里看来的,就只有以上我和你说的这些。”

凌玥揉揉脑袋,声音里也满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哪有人说话说一半的?”

夏桑突然多嘴:“怎么没有,姑娘您就是这样的的啊!”

“我?”凌玥飞快地瞄了一眼队伍,自觉下不来台,灰溜溜地钻回了马车里,安安稳稳地坐好。

要知道,方才挑帘子的时候,外面可不仅只有哥哥一个人。夏桑的一句话,她这个面子可往哪儿搁。

“早知道,就带柳嬷嬷来了。”凌玥扁扁嘴,虽说是不打紧的玩笑话,可心里却着实如此想象了一番。

知秋心思细腻,从一些方面来看,她倒是能考虑到自己这种死要面子的心态。

柳嬷嬷又是看着自己从小长大的,就更不用说了。

身边亲近一些的人,独独只有夏桑。嘴里说话没个把门也就算了,有时候还当真把她往火上烤呐。

知秋抬手不断抚着凌玥的后背,悄悄地给夏桑递了个眼神:“姑娘,您别理她。更何况,刚刚只有珏公子和您临得近。”

要是夏桑不知轻重地又添什么乱子,她就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拯救不了姑娘几欲破碎的心了。

凌玥弯弯的睫毛眨了眨,似是有所触动。

知秋见势,赶忙趁热打铁:“婢子发誓,您说话只说一半的怪癖还是只有咱们几个知道。”

“这,这哪里是怪癖?”凌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哭还是想笑:“那是我在思考,思考,好吗?”

骑在马上的凌珏喃喃自语:“是啊,怎么会有人说话说一半呢?”

这种说话只说一半的自然和情感丰富的妹妹不同。

史官的职责就是用笔记录历史,允许避之不谈,也允许巧言令色地改变真相。却唯独不能戛然而止。

平阳侯,堂堂一个侯爷的事迹却写得藏头露尾,颠三倒四。

要说是无心无意之举,实难叫人相信。

那么,这其中的隐情又是什么?

“公子,侯爷叫您。”易风挤过重重车马,喘了好半天的气,才把一句话说得完整。

在罗庭的温泉庄子上发生的事情,让凌珏在心底敲醒了一个警钟。

易风流云作为书童,应该比普通的下人懂得更多才是。结果就因为自己的看重,反而平白耽误了不少时日。

凌珏深感,就算不以自身为出发点,也该为易风流云铺铺路。

好男儿应志在四方才是,他可不愿做那无道的主子,终日囚着雀鸟。

眼下,就是一个大好时机:“易风,我骑马累了,下去走走。待会儿,我与侯爷谈完话后,这马由你给我牵过去。”

“公,公子?”易风看着比自己还要高一个头都不止的大马,咽了咽口水:“您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不会。”凌珏说这话时已经翻身下马,抚摸着乖顺的马头:“不过,这马呢,脾性有点怪。”

易风挤出一脸笑容:“怪?公子,您,您可吓我!”

易风本来就比同龄人显老,这么一笑,眼角满是褶子。

凌珏把缰绳塞到易风手中,故意摆出一副很是担忧的样子:“这匹马呢,倔强得很,如果你不能把它驯服,牵着它走,它都不会乐意。”

凌珏象征性地拍拍易风的肩膀:“祝你好运。”

然后,也不管易风是什么心情,便自顾自地小跑追上了前面的队伍。

所幸考虑到一众女眷,即便是骑着马,队伍也始终保持着慢速。

“父亲。”凌珏接过平阳侯胯下宝马的缰绳,主动牵起马来:“易风说,您找我?”

平阳侯点点头,话题却并没有直接切入正题:“珏儿,你的马呢?”

自己这奇奇怪怪的样子一路行来受了不少人的窃窃私语,就连父亲都要好奇问上一句。

毕竟,堂堂袭爵的世子放着代步的马不骑,在队伍中到处流窜也是一件稀罕事了。

凌珏抬眼望向绵延不尽的队伍后方,迟迟没有看到易风的身影:“哦,我的马啊,在易风那儿呢。想来他也无所事事,锻炼锻炼也是好事。”

不对啊……凌珏又往后环顾了好几圈,心内奇怪。

离京出发的时候,玥儿特意来找他,说是想要骑一骑马,威风一回。

因此,临行的前一晚,凌珏在马厩中犹豫纠结了足足半个时辰之久。

就是为了找一匹脚程快的,走路稳当,同时,性子还一定得是最温顺的。

那匹马,温顺得很啊。

“爹,找珏儿过来,是有何事?”凌珏决定,还是先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了,再折返过去看看吧。

倘若,易风真的笨到连匹马都驯服不了。更糟糕的是,要是到时候马再受惊发狂,可是要引发一场不小的骚动。

按照距离来推算,首当其冲遭殃的不就是,玥儿!

“爹,易风可能没有办法自己一个人对付一匹马,珏儿先行回去看看。”凌珏迫不得已做出了决定。

父亲生气和妹妹受惊只能顾得了一头的话,那还是后者更令人心悸一些。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二章 偏僻野路遇不测

身穿月白色衣裳的身影如旋风般地转身离去,包括平阳侯在内的众人只感觉眼前的发丝不受控制腾地飘起又落下。

“这孩子,今日怎么冒冒失失的!”平阳侯不由地就是发出一声感慨,继而无奈地享受着路边两旁风景。

凌氏祖宅地处偏远之地,一路行来,凌府众人走得都是官道。可越靠近目的地,官道就越是不中用了。

除去绕远这个官道通病,如果一味在官道上耗时间,那完全就是南辕北辙了。

泥泞的小路没有官府资金的支持,好多人都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得摇摇晃晃。

可是,人比人,气死人的事件往往比比皆是,还无时无刻甚至毫无防备地就发生在身边。

珏公子清瘦挺拔的身影在眼前迅疾掠过,一整套的动作简直无可挑剔。

除了那不可避免的泥点子死死地扒在了纤尘不染的衣裳上,看得扎眼得很。

“这是,出什么事了?”人群中有些慌乱的气氛蔓延开来。

凌珏是个什么人?那是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形象啊,不少凌府下人都没有见过世子慌乱的一面。

能看到他这副神情,证明八成是出了什么难以应对的事情。

当即有一些负责保卫女眷安全的护卫拔刀:“保护主子!”

流言的威力一向很大,一时之间,这话被广而流传,渐渐地版本就变为了:“山贼杀人,誓死保护主子。”

凌珏喘着粗气,一把掀开凌玥马车前的帘子,看向里面一脸惊恐的三人:“没事吧?”

凌玥拍拍胸口:“就是没事,也要被你这一嗓子给吓出事来了。”

等注意到凌珏额头上亮晶晶的汗水,凌玥才有些后知后觉地问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凌珏放下心来,半个身子抵着马车的门框,揉了揉凌玥的发顶:“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平静下来的凌珏打量着周遭。

“奇怪,易风人呢?”凌珏拉长了脖子都不见那一人一马的影子:“你们有谁见过易风?”

众人都纷纷摇头,易风消失好像很久了,根本没人会刻意关注他的行踪。

“知秋,夏桑,照顾好你家姑娘。”凌珏扒着门框,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方才一路走来都没有见过易风,那应该是掉在了队伍后端吧。

一路人马虽然浩浩荡荡,但终归没有倾巢出动,凌珏很快就找到了队尾。

“你见过易风吗?”凌珏拉住队尾的一个人问道。

“易风?”那人似乎是回忆了一下子:“他就在后头呢。”

“后头!”凌珏颔首,面上的笑容极不自然:“你快跟上吧,别掉队了。”

听这意思,易风怕是牵着马还留在原地吧。

队伍最前方的平阳侯左等右等,凌珏就是迟迟不来。

“去通知家庙那边的人。”平阳侯对左右下令:“大部队马上就到。”

以这样的速度,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抵达了。等到珏儿回来,大部队都要歇脚了,哪还有家庙那边的人提前准备的事。

平常做事谨慎稳重的一个孩子,今日怎么屡出纰漏。平阳侯叹了口气,生怕平阳侯府在凌珏的手上不能延续辉煌。

“赵齐氏拜见侯爷。”守着家庙的是一个年逾六旬的老妪。

她佝偻着身子,带着一家老小齐齐跪倒在平阳侯府众人面前。

对于凌氏来说,眼前的这一家老小均是有功之臣。

平阳侯哪里忍心让他们行此大礼,当即搀扶起来:“婆婆多礼了。”

凌家于后世战乱中显贵,其实其追本溯源,不过是早早没入时代洪流中中落的一门。

尽管凌文哲一路封侯进爵,陆续拿出了不少私有资产来修缮其祖宅家庙。

可毕竟固有规模在那里摆着,无论如何修葺也未能焕然一新。不过是在此前旧有的基础上改善一二罢了。

“来,玥儿,瑶儿,先上三炷香再说。”凌珏不在,平阳侯颇为头疼。

所幸真正祭祖的日子在明日之后,凌珏处事这一回纵然有失稳妥,好在无伤大雅。

凌府的下人们是没有资格进入祠堂的,一众人车马劳顿,现下好不容易可以歇歇脚,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起天来。

在赵齐氏的安排下,各人逐渐散去,场面一度有些混乱。

“玥儿,瑶儿,还是那句话。”凌文哲来回叮嘱,已是老生常谈:“后院角落里的那间屋子,是我们凌家的禁地,谁都不许去。”

“是!”姐妹二人难得对视一眼,是因为平阳侯口中后院角落处的屋子其实并不只是一间,甚至其规模有远超他们祖宅的势头。

也不知在多少年之前,那里曾住着显赫一时的世族大家,就算不是世族大家,退一万步来说,也必然是商贾贵胄。

只是可惜,经年的风雨之后,那些院落早就破败不堪,断垣残壁暴露在空气中,的确不堪入目。

凌珏此时正是进退两难的困局,往前吧,早掉队掉得追赶不上,往后继续寻找,可易风依旧不见人影。

“这小子,真够笨得可以的。”凌珏跺了跺脚,嘴上虽然埋怨,可心底里到底是不落忍。

这里不比官道,偏僻的乡村野路不太平的事常有发生。

易风从没习过武,更何况,他那个身体素质恐怕比之一般府中下人还不及。

若遇到什么不测,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脚步不敢停,凌珏沿着原路返回:“易风?易风,你快给我出来!”

“公,公子。”前方不远处的草丛掩映中好像有人在叫他。

“易风,是你吗?”细如蚊蝇的声音消逝不见,以至于无迹可寻。

只是声音虽然可以被强行阻断,四处摇摆晃动的草木却是暴露了易风的所处之地。

“给我悄点!”一个粗鲁大汉毫不客气地一拳揍在了易风的肚子上。

易风眼中含着泪,并不是惧怕,而是疼痛带来的应激性反应:“我家公子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不放过我们?”那大汉丝毫不掩饰眼底的不屑:“你也不去打听打听,十里八乡究竟是谁不放过谁?”

话罢,又是力道十足的一拳。

“住手!”一群人中有个身材矮小的人一掌拨开阻碍视野的几人:“你没听他说吗,公子,那一定可以好好捞一笔了。”

“是,是。”那大汉这才松开紧握着的拳头,笑得谄媚,给矮子揉起肩来:“大哥说得是。”

“想要狠捞一笔,是吗?”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三章 以寡敌众不落下风

凌珏低头看着蹲着的几人缓缓勾起嘴角,落入那大汉眼中,明明这么柔和的动作居然觉得毛骨悚然。

他一个重心不稳,跌倒在地,声音颤抖着问:“你,你,你谁啊?”

凌珏一把揪住大汉的衣襟,还颇有些好意地为他掸了掸尘土:“怎么?连财主都不认识了?”

凌珏抿紧嘴唇,加大手腕上的力度,却不是攥得更紧,而是将大汉直接扔了出去:“你这小弟做得可真不称职。”

矮子是这一群人中的大哥,虽然三寸钉的形象委实可笑,但是那与山贼极其吻合的气质倒是在他身上体现地淋漓尽致。

山贼的大哥暴喝一声:“我呸,何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是活腻歪了。”

凌珏笑得不置可否,这种笑容是家教良好的贵公子们身上特有的,可不是一群靠着威吓起家的山贼所能模仿来的。

矮子就有些自卑起来:“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一向是矮子在江湖行走奉行的准则。

正如眼下,此人一副根本不怕他们的样子。而他们的想法也很简单,无非就是打劫,最后达成实际的目的,捞钱。

与其待会露怯,不如趁着破绽未现,大捞一笔,再逃之夭夭来得好。

凌珏早知他们的目的,自然不愿多费唇舌。

当即从玉带钩上扯下一件随身的玉佩来,悬在半空:“成交。”

矮子踹了一脚离他最近的一个小弟:“还不拿回来!”

“是,是。”

真是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矮子的外貌虽然寒碜,可在一伙人中的威望却是极高。

“不过,一码归一码。”凌珏不仅收回了玉佩,还顺带着拉起了倒在地上的易风:“你们打了他几拳,是不是也该有个说法?”

矮子呲着牙,似是在下很大的决心一般:“大不了兄弟几个让你一人一拳打回来。”

这条土道偏僻荒凉,平常也没有几个过路来此的人。

更何况,眼前的这位公子瞧着可是个顶富贵的,大好的财路可不能让它白白溜了。

凌珏来回活动着手腕:“富贵险中求,有魄力。”

话毕,人已经朝着之前打易风的那人冲去。

习武多年,有专业的师父和路数,自然是这些只靠蛮力吃饭的山贼们无所企及的。

“噗。”人高马大的大汉后栽在地上,竟然一时腹腔难忍,吐出半口血来。

凌珏有些哑然,他确实是想教训一下这群为非作歹的山贼来着,可那几拳的力度不足以打得人到如此地步啊。

“原来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凌珏把玉佩扔到了矮子的怀里:“不过,山贼终归不是正当的营生,改日若遇到一个更为厉害的,你们全都得栽进去。”

“我们走。”矮子表现得不卑不亢,即便心里是有所触动,也还是带着他那一队人马匆匆离去。

易风这回伤得可不轻,除了被捶得喘不过气来,脸上身上均是淤血,走起路来也是摇摇晃晃。

“马呢?”凌珏扶着易风,他伤势颇重,因此整个人的重量全都压在了凌珏一人的肩上。

要是可以用来代步的马还在,就会方便省力得多。

“马?”易风的声音微微发颤:“被,被那伙贼人抢了。”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凌珏用脚踏开挡路的草木,往土道上走去:“若真是那伙山贼干的,那我方才怎么没有见到马?”

易风有些着急,怕凌珏不相信他,咳嗽得更严重了:“是真的,抢了马之后,他们还来不及拴缰绳,马就自己跑了。”

眼下,这里荒无人烟,凌珏只能自认倒霉,凭借着人力一步一步扛回易风了。

有些时候,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还是有些道理的。就拿山贼来说,长期盘踞在此,对于地势路径倒是深谙于心。

不消多久的功夫,一伙山贼便轻车熟路回到了破旧的院落里。

据说这一片断垣残壁的前面几间屋子是当朝侯爷的家庙祖宅。

这一伙山贼往往一到这个时候,都不敢太过肆意妄为。

可是,喜悦是会冲昏人的头脑的。

此时,凌玥上过香之后,正要在知秋夏桑的陪同下离去。却见凌珏的书童流云慌慌张张地来找她。

平时也算沉稳的一个人,甚至一个趔趄,还磕在了门框上。这样冒冒失失的举动惹得夏桑和知秋捂着嘴笑起来。

凌珏和凌玥是亲兄妹,二人贴身伺候的下人自然也比寻常下人之间走得要亲近一些。

若这一幕换做平时,流云定然是要恼羞成怒的。不说反将一军,至少也要和知秋夏桑二人在言语上争个平起平坐。

“你们都先别笑了。”能让流云急成这个样子,证明事态的发展应该有些不可控了:“你赶紧说,出什么事了?”

流云这才得了机会开口:“我家,我家公子失踪不见了。”

算来当时一别,已经有半日之久了。听流云所言,难道真是出了什么意外?

“姑娘,好像有什么人在说话。”知秋忙着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凌玥。

凌家祖宅距离城镇偏远,现下也不到人声鼎沸之时。因此,稍有动静,不必特意留心观察便可发现端倪。

流云早就急火攻心,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当然有人在说话了,难不成我是鬼吗?”

凌玥拉住知秋:“他也是太心急了。”

人声的确突然在墙头的另一端嘈杂起来,而且还是几个中气十足的成年男子的声音。

“那,不是被视为禁地的旧院落吗?”凌玥皱着眉头,怎样也想不通为什么凌家还会有人胆大到明知故犯。

“是啊,这群不开眼的东西,侯爷的命令也敢公然违抗。”夏桑不由地翻了个白眼。

“夏桑!”知秋使劲扯了一下她的衣角:“姑娘还在这里呢,你说话注意点儿。”

夏桑这才注意到方才她的话语里确实有粗鄙的字眼:“是婢子多言了。”

认错倒是快,不过凌玥没有心情计较更多,她转过身:“流云你去看看后面院落,把他们全部叫回来。”

“至于哥哥的事,我带人再去找找。”真是一件焦头烂额的事情。

且不说哥哥失踪的始末究竟是他自己有意为之或是如何。

单只擅闯禁地一事,被爹知道了,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不论拿出怎样的理由,都绝对逃脱不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四章 风云惊变

流云等得就是这样一句话,借助主子的力量,才好调动府内的人手。

不然,以他一个小书童,舌头就是说出泡来,都不会有人理睬他的。

至于去看看旧院落那边是谁在作怪,也是他身为凌府下人该做的。

“喂,你们什么人呐?”流云横冲直撞地就飞奔进了旧院落里,抬眼却发现了一群眼生到不能再生的人。

“你们……是什么人?”眼见着他们不是府里下人们的着装式样,并且因为自己的这一嗓子而目露凶光,流云有些不安地试图麻痹自己:“这里,这里可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凌珏所碰到的一伙山贼刚巧不巧地就都凑在这里。

矮子正心气不顺,虽然得了一个宝贝,但是大哥的颜面也扫了地。

现在这个人出现得正合时机。

“你小子问谁呢?”他一脚踹到了毫无防备的流云身上。

几个山贼一时受到了他们大哥此举的鼓舞,纷纷一齐上前,对着倒地不起的流云就是一通拳打脚踢。

凌玥还来不及离开,就听到易风离去的方向起了争执。

“姑娘,这……”知秋拽了拽凌玥的袖子:“要不然咱们还是回去叫人过来吧?”

叫人过来?那流云绝对逃不过府里的惩罚,更何况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撑到那会儿。

“我们还是去看看吧。”凌玥提起裙角,也顾不得许多了。

“你们……”凌玥万万没想到随着厮打的人群一起撞入眼帘的居然是哥哥的玉佩。

“你的玉佩是从哪儿来的?”事情紧急,凌玥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也或许是所有的担心与疑虑,在这一刻,全部都尘埃落定了吧。

众人这才住手,纷纷朝着凌玥三人所站的方向看来。

矮子摆了摆手,堵成墙的人群稀稀拉拉分成两侧:“这位是?”

知秋横跨了一步,挡在凌玥身前:“我家姑娘可是……”

可是后面的话全被凌玥挡住:“你不用管我是谁,只要告诉我,你手上的玉佩从哪里来的?”

平阳侯的女儿吗?她还不想让别人知道。

“看起来,你很紧张这玉佩的主人啊!”矮子作势将玉佩捏得更紧。

看这女孩的模样和教养倒也是有钱人家的,倘若和之前的那小子有些关系,他们再在这上面敲诈一笔,岂不是皆大欢喜?

矮子舔了舔嘴唇:“怎么?不想说啊,那我就把它摔到这地上,不知道和它的主人会不会是一样的下场,粉身碎骨?”

“姑娘,他们说珏公子……”夏桑脸色都吓白了。

凌玥的忧虑自然更甚,但同时她也懂得不能听信片面之词的道理。

她不能服软,不能露怯,更不能输:“你要摔就摔,何必在这里逞口舌之利,惺惺作态。依我看,分明就是舍不得吧。你这样欲盖弥彰,该不会是被这玉佩的主人给吓怂了吧。”

扪心自问,因为大长公主的原因,凌玥平日说话从来用不到这些字眼,但并不代表她不会。

矮子被这一激,把老底都爆了出来:“不就一个玉佩,还当老子没见过是怎么的?”

后院就有一枚成色极佳的玉佩,可惜的是被发现的时候,上面除了布满灰尘,还被血迹斑斑浸染得变了色。

古玉,尤其是沾了血的古玉,保不住是不干净的物件。他们当山贼的,抢掠是看家功夫,固然丧尽天良,可晦气的事却是一件不干。

那玉佩的玉质与成色绝对算得上等,可他们却迟迟不敢据为己有。

“想要这玉佩,也不是不行。”矮子收回腰间:“这得取决于你给什么价位。”

一伙人就像没有看见凌玥似的,纷纷各自收拾了兵器,就往更深的院落里走去。

“姑娘,这回可怎么办?他们不给玉佩呢?”夏桑真的慌了神,连主次都不分了。

凌玥抿紧了嘴唇:“知秋,你去找人来吧,就说,禁地里来了一伙山贼。”

哥哥的情况究竟如何,看来是必定要找这伙人问个清楚。

看着凌玥的背影,夏桑更是吓得双腿发软:“姑娘,他们可不好惹。”

小丫鬟嘛,胆小怕事也是常理,她也怕得很。

但是,出意外的人是她的哥哥,又怎么能要求别人感同身受呢。

没有身受,就更谈不上感同。

凌玥头也不回,只有清凌凌的嗓音响起来,不大却十分清晰:“你带流云先走吧。”

夏桑还欲再说什么,支支吾吾,最终还是扶起了流云:“那,婢子去帮知秋找人来。”

跟着前面那堆背影,凌玥走近了一间唯一还算完好的屋子里。

不大的屋子里却挤挤攘攘住着所有山贼,条件也是十分苛刻。

凌玥开口:“只要你们告诉我,玉佩主人的下落,玉佩我不仅不拿,还倒贴如何?”

为了展示自己的诚意,凌玥还特意把从小带着的玉佩取了下来,握在手心里:“这生意,你们稳赚不赔。不过,我奉劝你们,我的身上只有这么一件,你们现在不和我谈这场交易,如若一会儿我家人寻来,你们可就鸡飞蛋打了。”

若不是事出紧急,她是万不会拿出玉佩的。这玉佩是娘特意去找云游四方的高僧开过光的。

开光是一,从小跟着她的情谊才最重。

矮子眉开眼笑,“早说嘛,那小子功夫高得很,现在他家下人伤了,他们二人应该还在土道上晃着吧。”

原来,是虚惊一场啊。

松了一口气的凌玥欲转身离开,却瞥到了屋子角落里聚起来的一个小土坡,上面被尘土半掩着的玉佩在日光下散发出阵阵柔和的光芒:“那是……”

“哦。”矮子面露嫌弃:“那玩意不干净。”

凌玥缓步走过去。

这玉佩原本还有一半才是,两个合二为一,应该是男女之间的定情信物吧。

看到这里,凌玥不自觉地弯下腰身,纤细的手指搭上了那遍体生凉的玉佩。

似乎就在这一瞬间,凌玥感到眼前一阵阵地发晕,后背还有无数阴风顺着衣裳蔓延至胸腔内。

这种感觉着实怪异,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强行入体,即便不适,却还是挡不住那股阴风的游走。

“我……”凌玥身体一歪,晕沉沉地睡了过去。

依稀的意识中,好像耳边唯一听到的声音就是山贼们发出了惊恐的尖叫,还有那许多嘈杂且渐行渐远的脚步。

终于,最后一丝丝清明的意识彻底沦陷。

凌玥的手腕上亮起一道红光,那枚古玉像手镯一般地留在了凌玥身上。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五章 星河混沌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天色一片朦胧。抬眼是深沉肃穆的星空,星空里有月光和星光。

星月本应相互交辉,但是今晚却显得凌乱错落,摇摇欲坠,有一种如轻纱覆面的窒息感。

凌玥声音沙哑,好像重病了一场:“哥……哥哥呢?”

她不记得到底出了什么事,也记不清楚在那间屋子里是如何同那群山贼交涉的。

只是混沌的大脑里,一个想法还依旧清晰,凌珏是不是还没回来?

床榻一旁守着的凌珏绕过平阳侯和大长公主,坐得离妹妹更近一些:“是哥哥的错,当时也没和你交代清楚。如果不是……”

脑子里嗡嗡地响着,很乱的思绪意识混搅在一起,凌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和哥哥没有关系,况且,也没有什么如果。”

如果,假使,或许,所有的话语不管是冠冕堂皇还是发自肺腑,一旦加上这些前缀,便是永远都到不了的明天。

凌玥突然被自己脑海中冒出来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不得不承认,少女心思怀春,内敛的性格也促使凌玥常常有一些晦涩的想法。

但是,这样消极的思想……好像还从来没有出现过。

莫大的惶恐忽地涌上心头,她有千言万语想告诉眼前的亲人,却又不知这千头万绪该从哪里说起。

或许,总得妥协:“我想自己一个人呆着。”

照样是很阴暗消极,从来没有到达如此登峰造极的境界。

“肯定是受惊了。”凌珏摸了摸凌玥的发顶,“哥哥在外面守着,有什么事就叫我。”

面色和纸一样苍白,半坐在床榻上的玥儿还和小时候一样乖巧可爱,只是今日的妹妹神情之中总有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父亲,母亲,让玥儿一个人休息会儿吧。”凌珏替凌玥塞好被角,确定不会着凉,才陪着平阳侯和大长公主离开了这间不大的房间。

房间外头站着黑压压的人群,有凌玥身边的丫鬟,也有赵姨娘母女。并且不管她们是真心还是假意,最起码在这个当口,都表现出了忧心忡忡的模样。

凌瑶上前来询问:“玥妹妹没事吧?”

平阳侯揉了揉眉心:“并没什么事,只是这事你们几个可千万不能传出去。”

好在今日事发突然,要不然玥儿的事情传将出去,指不定那些风言风语要如何呢。

外面的夜色如潺潺的流水,不停地敲打着心底里最容易动情的地方。

凌玥睫毛眨了眨,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腕上的那枚玉佩。柔软的夜色好像让头脑难得清醒了几分。

弯成了新月的玉佩,玉质润泽,上面的浮雕镂空处处匠心独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角落的地方里晕染的血色。

凌玥从上面看不到任何所谓凄凉的美感,反之,是无法抗拒的骇然游走在四肢百骸里。

“古玉……”凌玥端详着,印象中自己并没有戴上它啊。

况且,当时这枚玉佩,明明穿绳的孔洞里空无一物,就算她想戴也绝对没有这个机会。

“当时他们都说这是不祥之物。”凌玥虽然自小喜欢看一些鬼怪之谈的故事。

但是,怪力乱神终究虚无缥缈。根本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言之凿凿地说一些鬼怪言论。

所以,凌玥对这些东西抱着的态度根本没有旁人的反应那么大。

不止一本书上说过。古玉,质温润,通人性。

许多玉具有替主人挡劫的作用,它们也往往拥有对主人的记忆。

其实,是很专情的吧,这样的专情是连很多人都做不到的。

可是,人往往是趋利避害的,更是以自我为出发点考量的。古玉和人类的关系本来就不对等。

更遑论,人的寿命有时,而玉无尽。

“你想法还挺多!”

“谁?”凌玥浑身一个激灵,空荡荡的屋子里冷不丁响起人声,换做谁都免不了被吓一跳。尤其还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可是这回却没有人再回答了。

“也或许是产生幻觉了?”凌玥自言自语地捏捏脸颊,想以此来使自己更为清醒一些。

冰凉的玉佩无意中擦过肌肤,凌玥的动作一滞。

一根红绳穿过孔洞,玉佩就牢牢贴紧着自己的手腕:“不行,不行,古玉有旧主。”

凌玥自然是不信一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了,但是这并不代表着她不忌讳。

细细的红绳绑得还挺紧,还好是在左手手腕,如果是右手手腕,用到的左手可就没有这么方便了。

纤细灵巧的手指上下翻飞,却始终解不开绳结。

凌玥借着月光,凑到窗前,朦胧的月色下,她才看清楚,原来是一个死结。

吱呀一声,老旧的木板门被拉开,从里面冲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姑娘。还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

“玥儿,你怎么出来了?”就守在门口的凌珏赶紧扶住有些踉跄不稳的凌玥。

“哥,你有,你有刀吗?”知道自己的这副模样有些奇怪,凌玥咽咽口水:“或者匕首也行。”

“玥儿……”凌珏的眼中好像有泪珠滚动,他一把把凌玥拥入怀里:“我知道,我都知道,是我不该,不该让你独自涉险。”

“呵”,如此一来,凌玥也当真清醒了不少。自己这是怎么了,在为什么恐慌,又难道就要被一个小小的玉佩操纵了吗?

她推开凌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一只穿着鞋,一只连袜子都不知道丢到了哪里。

这个样子,疯疯癫癫,难怪把哥哥堂堂的七尺男儿都吓成了这个样子。

她抬手为凌珏拭干眼角的泪水:“是,是玥儿方才做噩梦了,还以为那伙山贼贼心不死,来取我的小命呢。”

这么一解释,应该足够合情合理了吧。她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居然是被玉佩搞成这样子的。

听到凌玥这么说,凌珏也并没有松口气:“你睡吧,哥哥守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

“不用。”凌玥下意识地拒绝。她自己不争气,没有道理拉哥哥来受苦啊。

凌珏却闭耳不听,轻轻推了凌玥一把:“快睡吧,你若不休息好,哥哥我可就不光是今日彻夜难眠,连往后的日子都要担心受怕。”

“嗯。”凌玥乖巧地点点头。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叫她怎么拒绝。

更何况,有时候小小的自私一下也无可厚非。毕竟,这样疼爱妹妹的哥哥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合上门的一刹那,凌玥感觉眼前的房间摆设陡然天旋地转,她用双手固定着头,好半天才把这种感觉强行压制下去:“怎么回事?”

“你私心过甚,拖累旁人,不思悔改,居然还笑得出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六章 而今再添一段愁

又是那个声音,因为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凌玥倒没有表现出来很慌张的样子。

这回,凌玥几乎敢确定,这绝对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声音。

因为如果是自己的所思所想,它不可能是超过自己认知范围的吧。

哥哥宠爱妹妹,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过,她也没有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天经地义。

这样的思想太过偏激。

如果说之前无限放大的是阴暗消极面,还会让凌玥有所疑惑恐惧。

那么,现在完全子虚乌有的偏激,让凌玥认定了这绝对不是她自己。

“是谁在装神弄鬼?”凌玥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也不见半个人影。

“难道真的是玉佩?”凌玥强行压下浮出脑海的念头,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今年的祭祖一行实在不顺,尤其是与凌家祖宅紧紧相挨的院落居然成为了贼人落草的地方。

侯府的守卫对付区区几个小毛贼倒是不费吹灰之力,即便未能倾巢出动,也能达到想要的效果。

关键就是吃了这样一个哑巴亏心不甘情不愿。

这次的事件令平阳侯耿耿于怀,偏偏赵齐氏与其家人一辈子都在为他们看守家庙,有功之臣又外加这老妪年迈体弱。这一通火,就是想发也发不出来。

几日之后,侯府众人便匆匆打道回府。

回京之后的日子倒异常地安稳,甚至安稳到有些反常了。

光说凌瑶一人,拼了命地想要入宫做皇妃,近日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身边的一切似乎都回归了正轨,又或者说,只有凌玥一个人的生活脱离了轨道。

那日天色欲晚,凌玥几乎是一下轿子就朝瑾瑜园的方向狂奔而去。

任凭身后的知秋夏桑追赶,竟然怎样也追不上她家姑娘。

“咣”,巨大的砸门声响了起来。

凌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二话不说,挨个打开了各个柜子抽屉。

“姑娘,婢子帮您找吧。”知秋看着凌玥一脸心急的样子,也不知如何才能开解,只能看看哪里有她帮得到忙的地方。

“剪子,我要找剪子。”凌玥吩咐知秋夏桑:“你们快去看看,哪里有剪子,越锋利越好。”

别人不知道她近日受了多大的折磨,可她自己却一清二楚。

自打那摘不掉解不开的玉佩跟着她开始,似乎自己的言行举止但凡有合不上它心意的地方,它就会出来冷嘲热讽。

这本身倒也没什么,怪就怪在,这声音原来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能听见。

它能听得到她的心声,并且对这私密的心声品头论足。

这就好比一个人在大庭广众的场合下不着寸缕,还要接受围观者的指指点点以及各种异样的眼光审视。

“剪子,姑娘,剪子找到了。”知秋双手捧来一把剪子,却死死扣着它的把手:“姑娘,您该不会是要寻短见吧?”

“要寻短见也不该是我。”凌玥盯着手腕上的红绳:“快把剪子给我。”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终究太过极端。可是,不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永远无法理解那种感受却是不变的事实。

以往,凌玥还可拿一些圣人言辞来做自己坚定己念的砥柱。可是,这一桩桩反常的事件全部应验了,叫她作何感想。

凌玥能切实地感受到,因为玉佩这个不安定因素的存在,她由那个一见生人就退却变成了一个极易暴躁发脾气的人。

从极内向到极外向的转变该是有多么的不正常。

不过,凌玥也知道,这些都是暂时的。人总会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

以前的胆怯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做出来的盔甲,现在的冲动易怒又何尝不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

羞涩胆怯的自己凌玥固然不喜爱,可是暴躁不安的自己凌玥更为厌恶。

这玉是无论如何都留不得了。

拿剪子的右手忽然一顿,自己的模样叫旁人看去只会觉得她疯疯癫癫:“你们先下去吧。”

“姑娘?”知秋哪敢放心离去,什么样的姑娘她没有见过,姑娘这回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

“我凌玥发誓,绝不寻短见。”凌玥推了二人一把:“这回你们放心吧。”

真正躲在暗处兴风作浪的妖魔鬼怪还没有伏诛,她才不会先走一步呢。

随着门的轻磕声传来,室内万籁俱寂。

凌玥用手中的剪子熟练地挑起红绳,咔嚓一声,终于得到解脱了。

定睛一看,断的却不是红绳,而是那剪子闪闪发亮的利刃。

“你究竟想干什么?”凌玥一把将手中的剪刀扔到了地上。

一如之前,永远都是它想说话的时候开口。对于凌玥的质问,它从未说过什么。

如若不安焦躁是长期存在潜伏,可能最终也会释然。并不是放弃挣扎,而是麻木。

来回这么几日之后,凌玥发现,她居然对这个妖魔鬼怪的存在没有那么反感了。

不是不排斥的。不管事件往后如何发展,眼下于她而言,挡得住恶言恶语,这玉佩就拿她没办法。

老祖宗说得果然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的重要性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至于这玉佩嘛……

凌玥总感觉肯定不是找茬那么简单的,它的目的是什么现在还不得而知。

就算知道了它的目的,也根本没有办法对付。因为自己的心声它全部知道,而她就是一个百无一用的凡人。

因此,重中之重,应该找到一个什么宝贝或者什么秘术,能让这家伙感应不到自己的心事才是。

好在,经过数日的相处,凌玥发现了不幸中的万幸。

这家伙始终不肯和自己多说一句话,那嘴就像上了锁一样牢固。

是为什么?是话题不投吗?显然不是,每回唱反调最快意的分明就是这玉佩。

那似乎就证明了一个问题,言多必失。它必然怕说多错多,暴露了其弱点。

而害怕弱点暴露致使自己处境危险的,只可能是羽翼未满。

各种包含此类的故事里里也提到过,附身初始,鬼怪也是最虚弱的时候。

玉佩只能知晓她的想法,而不能反过来控制她,是因为身子的主动权还在她手上。

一个天生势弱,得了躯体却是空壳一具;一个不通玄术,处处受制于敌却总能略胜一筹。

一人一妖,实质上,不都是站在了起跑线上嘛。

凌玥取出了哥哥送给她的铜镜,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忽然勾了勾嘴角:“想夺我的肉体,你尽管来试试。”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七章 无主之客

“数百年来,你的确不同于常人。”铜镜里不知怎的突然多出来一个人影。

两个人影相互交叠在一起,却还是明显地错落开来,凌玥有些吃惊。

不过,也仅仅只是吃惊而已:“原来,还真是附身。”

玉佩的存在至少证明了这个世界上是有妖物的,那么自然收服鉴别它们的东西也是存在的。

古玉,古镜,似乎身边就只有这两样东西算得上长久了吧。

凌玥将铜镜放在了梳妆台上,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果真看到了这妖物的样子。准确说,应该是鬼魂吧。

“常常听说,鬼魂附身就是为了夺舍。我不知道你只是单纯地想要夺舍,还是有什么更大的目的。”凌玥看着镜子里面另外的那个人影。

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道:“但是,我都不会认输的。”

人影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模样,眉宇之间好像围着一股散不开的黑气,想必就是怨念煞气:“既然开始了,就请你做好准备。”

他顿了一顿:“抚宁,我的名字。”

“什……什么?”凌玥张大了嘴巴。这个鬼魂居然会自报家门。

“你不是要和我比吗?”抚宁回道:“既然要比,那就公平点。”

“哼,公平。”凌玥忍不住嗤笑起来:“如果真的公平,那你就应该自己主动离开。强取豪夺本来就是流氓行径。”

抚宁一如既往地不吭声,只是铜镜很真实地暴露出了他所有的面部表情。

白得吓人的脸上耷拉着双眼,看起来十分颓然,原来这鬼魂也是有痛处的。

凌玥此刻才意识到,当面对不可控的局面的时候,过程虽然被动,结局却并不一定注定。

“看够你的脸了。”凌玥将镜子反扣在桌面上,转身出门。

外面阳光大好,连续几日把自己闷在屋子里的凌玥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你怕光吗?”她在心里问道。

不过依照抚宁近些日子的态度来看,这个问话最终多半是石沉于海了。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鬼怪一说,又何谈怕不怕阳光。或许以前怕吧,现在你应该问问你自己才是。”照样是响在脑海中的声音。

这鬼魂……说话完全自相矛盾。

凌玥自己都没发觉,自打祖宅回来之后,终日都不展笑颜的脸上挂上一抹笑容。

不是被其自相矛盾的蠢话引得发笑,而是她居然发现了自己和这个叫抚宁的身上居然有共通点。

不过,“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这种脑子,迟早被夺舍。”抚宁以两者之间最大的矛盾,是非此即彼,你死我活的矛盾终止了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谈话。

“玥妹妹气色大好,不过,这种身子怕是不能进宫陪伴太后娘娘了吧。”凌瑶这个稀客居然会来到瑾瑜园。

凌玥呆愣了好一阵子,才恍然大悟。

原来,凌瑶从来就没有安分过。只是她因为自己的原因,一叶障目,外面的事情自然而然就退出了她的视线范围。

“是太后让我去宫中弹琴吗?”内忧外患一起来的滋味可不好受。

“我们都是一家人,本来就应该互帮互助才是。”凌瑶此行就是是为了来瑾瑜园里刺激凌玥的。

可是,她错了。在她看来,这是一个苦苦等待的机会,往后是荣华富贵还是平庸落魄就在这一朝之间。

凌玥却自始至终并没有想借机和皇室攀亲家的想法。

或许娘本身就是大长公主,自小来的优越致使自己并不需要多费心机。

凌玥笑得不置可否:“那就有劳大姐姐了。”

“你……”凌瑶不知该如何收场。

凌玥好歹都得给个反应啊,就算不是面有愠色,一丝的失望也是凌瑶希望看到的。

她最最讨厌的,不是凌玥那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也不是凌玥出挑的容貌,就是这种该死的笑容。

这种淡淡的笑容,却自然到无可挑剔。正因为这样,才让凌瑶视这个妹妹为最大的敌人。

“你不后悔就好。”凌瑶气鼓鼓地绕过海棠树,甩起的袖子打落了枝头几朵快凋谢的花。

“我才不会后悔呢。”凌玥动怒,倒不是因为凌瑶的言语相激,而是因为她莫名其妙的怒气而遭殃的海棠树。

寰熙宫里薰香袅袅,闻之使人心绪安宁。太后最喜欢闲来无事的时候倚在塌上的小矮桌,今日也是如此。

半睡半醒之中,弦儿掀帘进屋回禀:“太后娘娘,秋水姑娘和凌家的……”

太后揉了揉眉心:“是凌家的大姑娘吧。倒是个有心机的,让她一同进来吧。”

秦秋水即使入宫面见太后,也是素淡的妆容。不过,天资完美的秦秋水就算是不化妆也可以甩普通的女人十条街。

凌瑶心内不是滋味,可是仔细一打量,秦秋水虽美,可神情恹恹。谁会讨得太后欢欢心还不一定呢。

二人共同进殿来,双双行礼:“秦秋水,凌瑶见过太后娘娘。”

正值韶华的好年龄,两个姑娘的声音倒也清脆悦耳。

太后摆摆手,示意弦儿和杏子招呼二人坐下:“明人不说暗话,既然凌家的大姑娘来了,我们也便都说开吧。”

凌瑶面露微笑,摆出一副静心聆听的样子。太后要偏袒谁,在座的众人都了然于心。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轻言放弃。如果不能令太后对自己改观,那她就是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秋水是哀家的娘家人,凌姑娘这么聪明伶俐,想必都打探清楚了吧。”太后对秦秋水的偏爱溢于言表,没有丝毫的掩饰,也未尝没有让凌瑶知难而退的意思掺杂在其中。

“秋水姑娘是京都闺秀,美名远扬,自是不需要打探就可以了解到的。”凌瑶顿了一顿:“瑶儿还听说秋水姑娘医者仁心,妙春堂里来来往往的病人都常常得以见到秋水姑娘的身影呢。”

这等抛头露面的事倘若被太后知道了一定不快,想要瓦解二人的关系是不可能,但好歹也算是为日后打下了基础。

太后瞥了一眼秦秋水,她的眼神中一片澄澈透亮。并没有任何要辩白的意思。

这孩子万般皆好,就是太过随和了一些。强行拉入后宫,也是苦了她,遂叹了口气:“妙春堂是你们秦家祖业,按理来说,哀家也不该多加以过问。”

“秋水谨遵太后教诲。”这样谦逊的态度也只有在秦秋水身上才能体现地酣畅淋漓。

太后审视了眼前的二人一眼,又继而想到凌瑶的身份,似乎做了什么决定:“但是女子恪守妇道是我天盛之基,这样抛头露脸的事情进了宫里切不可再做。”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八章 李未必代桃而僵

切不可再做……

秦秋水的心里微微有些苦涩。

如果说去治病救人,力所能及地为家族出力,在长辈眼中看来却只是抛头露面四个字就可以完全概括的。

那么这世上还有很多原本能够做到的事情岂不是都要一一与她挥袖作别了吗?

可是……秦秋水咬紧了下嘴唇:“秋水以后定当收敛。”

这种事情只能让步,却不能任由旁人牵着鼻子走。

纵然对方是太后,纵然这位太后是家族敬重的长辈,一个人的心志也万万不会随着外物的影响而改变的。

“哀家知道你对陛下有情,也不忍看家业无人接手。但是……”太后从塌上缓缓起身,走至秦秋水的身侧:“总该做出取舍,这才是聪明人的决定。”

似乎是话里有话……

凌瑶打量着太后的神色动作,妄图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用来佐证某些并不成立的想法。

“秋水明白。”秦秋水虽然低垂着眉眼,但脖颈依旧直挺挺地立着。

“如此自然是好,哀家也乏了,你就先回去吧。”太后不过就是从塌上起了个身,却说自己乏了,看来也不过是措辞借口。

凌瑶耳中听得分明,太后说的是一个“你”字,不是“你们”。

“是。”待秦秋水退出寰熙宫里,房里静得骇人。

凌瑶似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里了,只有泛白的指节紧紧抓着衣裙。

“瑶姑娘,也想做皇妃?”直截了当地质问,倒颇具太后威仪。

凌瑶自然还要假装矜持一番:“皇妃之位岂是瑶儿敢觊觎的,瑶儿所求不过常伴陛下左右,做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儿就好。”

一声冷笑,自头顶上方传来:“你处心积虑代替家妹入宫,又设计污秋水闺誉,现下又何必装腔作势?”

“瑶儿惶恐,实不敢瞒哄太后与陛下。”凌瑶慌忙跪倒在地,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来。

若太后因为她代替凌玥入宫而心生不满,大可不必召见。

至于那秦秋水,清者自清,她再怎么污蔑都没有用处,但太后不也照样借机敲打了秦秋水嘛!

证明,太后对于此举不喜,却也不到厌恶的地步。

她和别人不同,没有家世背景,没有上佳姿色,唯一可以一比的就只有心机。

心机这个东西,按理来说,是藏得越深越好。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她若没有太后看得上眼的心机,这条路势必会被完全堵死。

“哀家瞧着,你可一点儿都不惶恐。”太后忽而笑道:“李代桃僵,巧舌如簧,在这后宫也算常见。但只有那么一点,哀家希望你记住了。”

凌瑶抬眼,对上太后一双沉寂如水的眼眸。

深红色的口脂覆盖在嘴唇上,让原本面无表情的太后看上去俨然如审判犯人的官员:“永远不要让哀家听见你对陛下一片真心此等言论,不然,休怪哀家……”

这话中的意思十分明了了,凌瑶一个叩拜在地:“只要太后娘娘信得过,瑶儿自当成为您手上的一把利器。”

管太后娘娘打得是何算盘,她凌瑶只要顾好自己就行。

“太后,这……”杏子目送着秦秋水和凌瑶二人先后离去,只觉越发摸不透太后的心思了。

弦儿同样一脸茫然,她走到门边,确认遣散了闲杂人等,才折返过来:“秋水姑娘虽然性子软了些,为人和善,可奴婢瞧着倒是个不错的孩子。”

当年跟着太后娘娘入宫的时候,杏子弦儿不过才是个两涉世未深的丫头片子。忽而多年过去了,待字闺中的二人都熬成了宫中的老人。

阖宫上下,宫女太监们见了二人都要尊称一声“姑姑”,谁让人家不仅资历老,更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助手。

太后心下了然,杏子弦儿是什么意思她不是不知道。放着近乎完美的秦秋水不用,却为何要培植一个心怀不轨的凌瑶?

这一切也不过是有着她自己的考量而已。

太后沉声解释:“秋水的样貌才情皆为上品,的确是哀家物色的后位不二人选。可她同时也涉世未深,再好的璞玉都是需要雕琢的。”

杏子依旧不太明白:“容奴婢说句不大中听的,找凌瑶来岂不是病急乱投医了吗?”

弦儿深谙宫中作弄人的手段,同样觉得此举实在操之过急了些:“那凌瑶心思歹毒,只怕秋水姑娘这块璞玉未能成型,就要夭折了。”

她们二人所言,太后又何尝没有想到过。只是后宫从来不乏争斗,不是凌瑶,也会有别人。

太后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说话的语气和笑容一样淡然:“若轻易就被别人打败,只能证明她不是哀家要找的人。”

后宫的确是个荼毒人的地狱,任多么有棱角的人都会在这里被磨得圆滑世故。旁人不见旧时的模样,就连自己都认不出层层面具下的样貌。

无数个只会为风花雪月伤感的少女一步步变成了传闻中最毒妇人心的代表。

杏子和弦儿彼此互看了一眼,太后的转变也不是一朝一夕了。

她们只道是太后见惯了宫中的阴暗面,虽然唏嘘感慨,却也不得不面对这一现实。

殊不知,太后的思虑更深一些:“凌瑶素与平阳侯府不和,二者这微妙的关系,若加以利用,或可互相牵制。”

凌瑶显然不知她这颗棋子完全沦落到了逼出秦秋水潜能的存在,更不知她被太后视为牵制平阳侯府的力量。

她所知道的,纵然是棋子,也是太后妄图把控朝政的棋子,只要有用处,就不愁在宫中立不住脚跟。

“去把陛下给哀家请来。”寰熙宫里空荡荡的,让太后这位多日不见亲生儿子的母亲心里堵塞得难受。

这一年,太后明显感觉到,明烨大了许多,想要把朝政一点点收回去其实也无可厚非。

明烨大刀阔斧地在朝堂实行着他的计划,这原本也算得好事一桩。

一国之主,总该有自己的想法,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算怎么一回事!

可是,她的这位皇儿居然做出了那等不管不顾和任性妄为的决定。

这是要把她们母子二人放在火上烤啊,也是把整个天盛踹到了深渊边上。

作为母亲,更作为太后,她认为自己该和明烨有场谈话了。

可是那日的情景却完全超脱了太后的掌控范围,令她至今想来,都对那个浑身逆鳞的明烨有些发怵。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十九章 孤注一掷

母亲会对儿子发怵,传出去是多么可笑。

之后冷静下来的太后也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那样执著于自己想法,甚至一向在自己面前温言软语的乖儿子一下子变成了如此的疾言厉色,也难怪会滋生出这样的感觉来。

那日的午后,阳光正好,多一分太热,少一分太凉。临近寰熙宫的千鲤池中,鲤鱼排成队伍在水里肆意游走,还不时有几只会调皮好动的浮上来吐泡泡。

这样的日子难得惬意,不用管朝堂纷争,也不用担心后宫的人心算计。

于太后和明烨来说,是一个极好的交心机会。

母慈子孝的场景却维持了半刻钟不到,明烨先提起的不与勋贵之女结亲,终是触怒了这位太后娘娘。

“胡闹!”太后气得一掌拍在了石桌上,震裂的痛感传遍全身也顾不得许多:“你新皇登基,若没有这些世族权臣扶持,这位子怎么坐得稳?”

明烨抬眸直直地看进了太后的眼睛里。

既下了决定,倘若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他一力承担:“儿臣知道。”

“你知道?”太后觉得可笑,“我看你可不像知道的样子。”

明烨深知要改变绝大多数人根深蒂固的想法并不简单。

可他仍然愿意一试:“借助外戚一时权力或许会虚高。可母后可曾想过,当他们所付出的,在儿臣这里得不到等价的回报时,那么又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太后哑口无言,因为女宠专权,外戚反客为主的事例历史上比比皆是。

“可……”太后踌躇着,明烨所提以往并没有先例:“你这是顾头不顾尾,不能因为担心天下被颠覆,就妄自自作聪明吧?”

明烨眼神中透出一丝坚韧,说出的话令太后心里一阵揪痛,再无反驳之意:“儿臣能取得如今的帝位,也是当时的孤注一掷。若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与决绝,那么终将沦为平庸之辈。”

那段过去,一直是母子二人心头的疤,谁都不曾揭开过,只因为不仅伤己伤人,还十分的不堪伤情。

“太后,陛下有自己的考量,您又何必……”弦儿的一句话将太后从那日的回忆中唤醒。

“何必给他强娶一个妃子,是吗?”太后笑笑,“他有他的考量,哀家也有哀家的计较,算是各退一步吧。”

各退一步,相安无事。再者,世上又没有做母亲的会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母后,儿臣听说今日您的头风又犯了?”明烨一脸焦急地进屋来。而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杏子却一脸坏笑,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

待看到屋里只有弦儿一人侍奉在侧,明烨怒不可遏,大喝道:“太后身子不适,你们都干什么吃的?”

这顿痛骂的对象自然不是杏子和弦儿,而是寰熙宫外一堆只知道干站着的宫女太监。

而此时殿外一众跪着的太监宫女们吓得连头都不敢抬,心内叫苦不休,明明是太后娘娘叫他们离开的。

弦儿向杏子飞过一记眼刀,似是在嗔怪,又是在赞扬。

那日的谈话不欢而散,陛下心里憋了不少气,竟然数日都不曾来到寰熙宫里。

太后表面上虽然不曾说过什么,但是日日伺候的杏子弦儿却是对太后的心思最是清楚不过。

拿太后的玉体做文章,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要奏效就好。

太后也十分配合,并不打算戳穿这个善意的谎言。

她蹙着眉心,似是难受得紧:“还不是换季,气温没个常数,昨日着了风。”

说到这里,太后又瞄了一眼明烨的神色。

只见他一脸担忧,二人之间的不和在此刻全部抛之脑后:“母后的身子自己心里也要有个数才是。”

关心之余,还有些孩子的小脾性。

太后有些怅然若失,明烨的的确确是他的儿子,可也在朝事的风起云涌中成长到足以独当一面。

整个人既熟悉又陌生。

“莫说母后了,说说你。”

“我?”明烨一摊手,随即落座:“朝政事务一应繁杂,并没有多大的起色。”

太后叹口气,“你知道,母后问的不是这些。”她有信心,即便没有她的帮助,明烨处理朝务也是游刃有余。

明烨沉默不语,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母后说起话来连贯非常,抑扬顿挫,哪里有生了病的样子:“你年岁也大了,这后宫总空着也不是个办法。好歹先纳一两位妃子,尽早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正事。”

明烨继续低头不语,心里却忍不住嗤笑起来。曾几何时,纳妃生子成了天子的正事,莫不是不怕贻笑大方。

“你什么想法?”太后打定了注意,今日必然敲定一个说法出来。但是也不能操之过急,但看明烨的倔脾气,还是得慢慢引导。

明烨不得已开口:“勋贵之女为妃,则后患无穷。至于民间女子又大多良莠不齐。因此,为保皇室血脉优良。这妃,不纳也罢。”

不纳也罢?四个字一遍一遍地在太后耳中炸响。

太后气得牙龈发抖,无中生有的头风此刻好像真的找上了门:“你这是不孝啊!”

明烨赶紧上前为太后轻轻抚了抚背,轻声安慰着:“母后,您也要推己及人不是吗?”

他打小就不是受宠的那个,母子二人在这宫里吃了多少苦,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淡化,甚至隐隐有着愈演愈烈之势。

“儿臣只问一句。”有句话压在心里好多年了,始终没有机会说出口:“如若父皇当年一次又一次的纳妃,母后又是什么心情?”

皇宫里,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如果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早就该麻痹了。

基于这一点,对于先帝,明烨不是没有恨的。

他瞧着,母后并不开心的不是吗?既然如此,她现如今又何必来逼自己做薄情寡义的人。

仅仅是因为一个辈分的上升吗?

每日把皇室皇家的利益挂在嘴上,可是皇室于她而言难道不是一座外表金碧辉煌,内里却肮脏不堪的囚牢吗?

更何况,他有喜欢的人了。他所坚持的这些东西,也不过是为了她。

太后心里一阵阵地酸痛,本想躲过明烨如炬的目光。可是明烨紧紧抓着她胳膊的双手,又势必要她说出一个答案来。

“这天下……”太后的双眸一时无泪无光,整个人好像被抽在了灵魂一样空洞:“大抵没有哪个女子可以忍受与别人共享丈夫的吧。”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章 无关风月

“如若有……”太后慢慢地将目光重新聚焦到明烨的脸颊上,一脸的苦涩笑容:“那也是不爱。”

有人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倘若当时的她没有爱上先帝,也不会有后来这么多痛苦的事情了。

她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做一个执掌六宫的皇后,落得一个贤名。

“既然不爱,那对双方都是折磨。”明烨掀起黄袍的衣角,直直地跪在地上:“儿臣自知辜负秋水表妹一片心意。还请母后收回成命吧。”

早知道明烨如此的态度,太后仍然想坚持最后一次:“秋水样样都好,你们多培养培养感情,那岂不是……”

“儿臣有喜欢的人了。”明烨打断太后未说完的话:“她是……”

太后对她的态度委实奇怪,因此他也不敢表露任何心迹。可现在,如果他还不说明白,就白白耽误了两个姑娘的前程。

“她是谁?”太后急着追问,并没有发现明烨眼底翻涌着的情绪。

“平阳侯凌文哲之女,凌玥。”他一字一字地从唇间吐出最后两个字的音节,心里漾出丝丝的甜蜜来。似乎这个名字只是在唇边打个转都是莫大的幸福满足。

他无数次地想将她宣之于众,因此忍不住重复道:“玥儿,她就像是挂在天上的月亮,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与不敬,如若没有办法给她更好的,那我宁愿一辈子不娶。”

他只是不想让自己变成风流浪子,不想配不上她。那样的自己,连他都觉得太恶心了。

末了,不知是情到深处,还是故意使了个激将法,他道:“不敢娶她,也不屑娶他人。母后,儿臣说得够明白了吗?”

凌玥?任何一个女子,她都会看在明烨的面子上接受,可又为什么偏偏是她!

太后指着明烨的手指在微微发颤:“你,你知不知道她是……”

明烨一口回绝,将太后一肚子的话堵了回去:“她是谁都好,儿臣只要她一个人。哪怕她是流落街头的乞丐,甚至是仇家前来索命,我也认了。”

太后这才注意到,她眼前的这个天子在面对凌玥时的自称居然是“我”。

太后咬唇,想了一个迂回婉转的招:“可是,玥儿她尚未及笄,你就是想娶,礼制也不允许。”

明烨早有所准备,从冰凉的地板上站起身来:“所以儿臣才想出一个不与勋贵氏族联姻的办法来堵住悠悠之口。”

这句话就是一记当头棒喝。太后此刻才明白自己儿子所谓的坚持原来全部是借口,全部在为他迎娶凌玥而铺路。

而他,大好年华,居然在等着她长大。

真不知是该为明烨的痴情感到庆幸还是苦恼。

太后心一横,必须使用强制手段了:“不管你愿不愿意,秦秋水是必定要入宫的。”

“母后……”明烨知道作为一个天子,说什么只爱谁谁一人太过可笑。

然而,他想证明。可他的证明非但没有得到母亲的支持,反而遭到了强烈反对。

要知道,朝中有多少老顽固,他们到时会一本接着一本地上奏,劝诫自己为皇室血脉出力。更有甚者,还要劝他早日立储,为明氏江山着想。

说服母后还只是第一步,这第一步就走得如此艰难,往后的千山万水要跋涉的艰辛可想而知。

“秋水倘若进宫,只不过是冷宫里的一件摆设而已。”明烨攥紧了双拳,不肯退让半步:“母后一定是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吧。”

话罢,明烨以一句朝政繁忙为由就匆匆离去。

只留太后一人在塌上心惊不已,她要是,她要是早发现这种苗头就可以制止了。

可是,又能怎么制止?凌玥彻头彻尾是无辜的那个,更何况,还救了她一命。

“哎……”所有欲言又止的情绪堵塞在心口,憋闷得很。

又或许,蓼阳也不会答应的。对,太后几乎确信,蓼阳说什么都不会让凌玥嫁入皇宫的。

彼时已进入燥热的初夏,不少京都贵女褪去一身春衣,换上了更为单薄清凉的衣裳。

因为有那么两次的因缘际会,凌瑶自觉她和秦秋水也算相识一场。

不知打哪里来的自信居然发帖邀来了秦秋水一聚。

秦秋水的名气自然不是浪得虚名,空有一身皮囊就想成为京都热捧的对象其实是难如登天。

她的美名更多是来自于为人。

待人接物近乎完美到无可挑剔,城中大多数人对她是敬爱有加,却无关风月。

正如庙宇里供奉的那些诸天神佛一个道理,人人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去上香祷告,各有所求,也总希望借助非人之力而有求必应。

这种神化的差距感注定泯灭了所有该有不该有的思绪情感。

仿佛二者之间的关系就只能贫瘠到,你助我,我奉你。很简单的利益关系,是世界上最不需要悉心维护的情感。

秦秋水家门显赫,能做到很多超乎常人之事,只要她愿意。

因此,秦秋水就好比那些金身塑像的神佛一般,人人敬爱,却退避远之。

从来没有人关心走下神坛的秋水姑娘会是什么样,也不会有人好奇到去探寻秋水姑娘是一个什么性格的人。

活菩萨嘛,古道热肠,有求必应就够了。

“姑娘,您去吗?”阿若手中拿着凌瑶派人送到府上的帖子,左右为难。

和秦秋水几次简单的照面,让阿若认定了,那个叫凌瑶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秦秋水接过帖子,笑道:“别人的一番好意,我不去岂不是太有些不识抬举了?”

“可是,她万一给您……”阿若突然压低了声音:“万一给您使绊子可怎么办?”

“那就见招拆招。”秦秋水起身梳妆打扮,反而宽慰起阿若来:“我再不济也是秦家的人,她还没有那个胆子拿我怎样吧。”

况且,她会这么快答应凌瑶的邀约,也不尽然是为了满腹心计的凌瑶,而是她那个妹妹。

有道是琴音诉人意,一个人的心思情感是完全可以通过琴音流泻出来的。

可以弹奏出那样琴音的人,哪怕只有宴席上的一面之缘,也足以动人心弦。

秦秋水是真的很想结识一下那位名叫凌玥的姑娘。哪怕知道此行定是凌瑶备好的陷阱,她也愿意坦然接受,以不变应万变。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一章 有凤来仪

秦秋水的轿子在侯府大门处的影壁停下,她则由左右的婢女搀下。

寒霜早已得了凌瑶的吩咐等候在此,只待轿帘一掀,她便上前迎接引路。

“秦姑娘,请随婢子来。”寒霜见势便要上前搀扶秦秋水:“我家姑娘已经等候多时了。”

她的一腔热情在还没有触碰到秦秋水衣角的时候,便被阿若全部拦截:“我家姑娘是贵客上门,少不得要打扮一番,你这话是嫌我们来迟了还是怎么着?”

秦秋水微微颔首:“瑶姑娘怕是等急了,我们这就走吧。”

寒霜下不来台,秦秋水的那个丫鬟咄咄逼人,可秦秋水对这一切根本视而不见,可见是存了心思要维护的。

绕过几处垂花门,早已进入了侯府内宅,可就是迟迟不见凌瑶的身影。

秦秋水倒还没什么,权当游览府中景色。

可阿若却不大愿意了,嘟囔起来:“瑶姑娘住得到底是有多偏远,怎么走了许久还不见她?”

被无情地一语道破,寒霜自然脸上挂不住:“快了,快了,这就要到了。”好在以背示人,没有让她们瞧了她的神色去。

终于在一片碎石铺就的庭院里,立着一位身姿窈窕的少女。待再走近几步,那样貌却远远不如身姿惊艳了。

“秋水姐姐,你可来了。”凌瑶立马上前,裙角因为疾步快走而漾出优美的弧度,更衬得其风姿绰约。

不过,也仅仅是风姿绰约罢了。

“来仪居,瑶姑娘的院子倒是别具一格。”秦秋水早就注意到了眼前小楼上挂着的匾额。至于那匾额上的大字刺得她眼眶酸涩。

来仪来仪,再看看这满庭院里栽种的为何。秦秋水在这一瞬间全然懂了凌瑶好心邀自己过府的目的何在了。

她这是想要在入宫前就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啊。可是,秦秋水反而有些自惭形秽。

对方把她当对手,她却全然无争夺之意。她自小便是个有主意的,谁都左右不了她的心思。

可是,这一回宁愿变成傀儡,天天听从太后的摆弄,为的是什么?

难道是镜花水月的后位,还是一辈子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都不是,秦秋水心里清楚得很。

妃位后位,那也得有命得到才行。她不愿把自己活成勾心斗角的工具,那样太累。

若是为了荣华富贵,那就更没有必要了。在秦家,就算一辈子无所作为,也不愁吃喝。

仅仅只有明烨,才是她真正倾心的。

即便,明烨和她只能算作萍水相逢,表妹表哥的互称也只是表面上的礼节性称呼。

微风乍起,空气中燥热的郁结气氛好像被吹散不少。

耳中飒飒摩擦的竹叶让秦秋水别过头去,视野极力想找到一处空地:“瑶姑娘,不请我进屋坐坐吗?”

“寒霜,去把小厨房备好的点心端上来,给秋水姐姐尝尝。”凌瑶笑得眼角泛起细纹,可她自己却还全然不知。

秦秋水打量起屋内陈设,又似漫不经心说了一句:“我那日被瑶姑娘的舞姿吸引,总想着什么时候能来见一见你。”

凌瑶上来就被人夸赞一番,自然喜不自禁。可她慢慢地就觉察出,话题的方向好像并不在她这里。

秦秋水是抛砖引玉,而她凌瑶就是那块并不起眼的砖头。

“早听闻平阳侯教女有方,不仅有瑶姑娘这样舞姿曼妙的女儿,我见了玥姑娘,心内也十分地欢喜。”秦秋水投来一双闪亮的眼眸,印证出她的话倒是发自肺腑。

“原来,秋水姐姐是想见见玥儿啊。”凌瑶咬牙切齿,说出口的话也有些阴阳怪气。

不多时,寒霜提着一个食盒进屋,手脚利落地在桌上码下四五只器具,有碟有盅,倒是丰盛。

“不如先在妹妹这里用些点心,过后,我们再一并去找玥儿。”凌瑶表情控制得当,并没有被秦秋水看去神色异常。

秦秋水自然欣然答应,端详起桌上的点心来。

从左到右,依次排开,里面盛着的分别是:海棠酥、枣泥山药糕、芸豆卷、糖蒸酥酪和碧粳粥。

虽然都是大户人家常见的式样,可这么一样样备齐了,少不得要花些许人力与时间。

看来,这次凌瑶可是下了不少功夫。可她这么盛情款待自己,难道是为了往后做一对和睦姐妹?

这原因就是秦秋水愿意放下成见去相信,她凌瑶自己怕也不是不信的吧。

“尝尝我这里的糕点,虽说不是京都一绝,味道也是很不错的。”凌瑶见秦秋水不为所动,还以为是她看不上眼,忙着解释起来。

京都一绝,指的是东兰斋。

东兰斋里的糕点深受京都百姓的热爱,有不少密不外传的秘方,就是皇宫大内也做不出来那种独有的风味。

据说那里上到东家,下到杂役,均来自于东兰。

东兰隶属天盛境内,紧邻江水,背靠青山,是以占了一片得天独厚的好山水。

山顶之上的清泉流水自带一种清甜干爽,用以和面制糕是再好不过。

久而久之,东兰的糕点技艺也就渐渐流传开来。

自先帝打下这片江山,荒草不生的大地才慢慢恢复生机。可是偏远一些的山村古道,那里的百姓仍然饱受战乱之苦。

迫于生计,天盛各地的百姓纷纷举家来到京都。不为别的,只因这里是天子脚下,贸易商业最为发达。

三百六十行,只要有一手立于人先的技艺,就不愁在京都无法立足。

安翊元年,不少起初举家迁移的人扎根在此。京都的商业几乎达到了一种空前繁盛的阶段。

只是,极其繁盛的表面下,因为鱼龙混杂,往往更难以管理。

东兰斋的情况有些复杂,不过大多数人只是因为它的糕点慕名而来,背后的来历谁也不愿多加以探听。

秦秋水拿起一块海棠酥,最外层裹着的面皮入口即化,外酥内甜:“的确不比东兰斋的差。”

她并不知道的是,凌瑶的小厨房里之所以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备齐这各种名目繁多的糕点,味道还不逊色于京都一绝。

那是因为凌瑶请了东兰斋里的专人,在高效的情况下味道还能如出一辙。

“那姐姐说说,如若妹妹掌握了这一星半点的厨艺,陛下会不会对妹妹青眼有加?”

寒暄也寒暄过了,吃也吃过了。等了许久的话语终于被放上了桌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二章 炎炎赤日摸鱼儿

拿着糕点的手指一僵,秦秋水手中的美味糕点现在是如鲠在喉,她不动声色地放回原处:“瑶姑娘是真心喜欢陛下的吗?”

想过二人之间千般的争斗,却独独算漏了这点。

凌瑶一时磕巴起来:“你,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简单不过。”秦秋水的目光从那些色泽诱人的糕点上一一扫过:“你在太后面前说我不尊礼义廉耻,在来仪居里费尽心思暗示我,你对后位势在必得。”

秦秋水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话还是说出来痛快:“现在又拿这些东西出来,无非就是想证明你可以处处压我一头。”

凌瑶被人无端戳破心思,倒也不恼,静静地等着秦秋水把所有的话都说完。

而秦秋水本身也是不吐不快:“可是,无论如何,你嫁给的人是陛下,我不希望你照旧拿手段去对付他。”

凌瑶扯出一个半笑不笑的笑容来,凭什么她们一个个都这么说。又有谁说过,凭心计而活的人就没有真情实感了?

“秋水姐姐,请吧。”终于还是闹到了不欢而散的地步:“玥妹妹就在瑾瑜园里,你若想见她,大可以问问府中的下人。”

素来听闻凌家的大姑娘是个性格古怪的人,没成想,在她行事偏颇怪异下,还有着一颗狠绝的心。

“那……”秦秋水讪讪起身:“今日你我的话,我希望你可以放在心上。”

凌瑶摆着一副主人的样子,即便客人主动辞行,她连一句客套话都未曾说过。

向守在门外的寒霜打听清楚瑾瑜园的方向后,秦秋水便带着阿若步履缓缓地离开了来仪居。

看着那二人的身影远去,凌瑶也跟了出来,看向寒霜,有些面无表情:“原先的计划准备得怎样?”

寒霜点头:“都按姑娘说的准备好了,只是秦姑娘她……”

凌瑶摆摆手:“并不碍事。”

这满庭院的修竹越是立得笔直挺拔,越是像凌瑶在无声地向她宣战。

秦秋水自问不是怕惹事端的人,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只是这种尔虞我诈的生存之道她始终无法适应。

“姑娘,您没事吧?”阿若看着情绪低落的秦秋水,有些没底:“是不是凌瑶羞辱您了?”

秦秋水觉得好笑:“我是不与人争,可是别人想要骑我头上,还没有那种道行。”

“这就对了,那凌瑶心眼坏成那样,您又何必和她打什么交道。”因为凌瑶的原因,阿若对即将见到的凌玥也没什么兴趣。

可是,难道见到姑娘这样隐隐期待的样子,她也不好出言阻挡什么。

瑾瑜园里空荡荡的样子,居然有种与燥热气息十分不搭的萧索落寞之感。

秦秋水提起裙角,一步一步拾上了台阶:“玥姑娘在吗?秋水自知冒犯,但实是被姑娘那日的琴声所吸引,故此前来拜访。”

鸦雀无声般地安静,阿若扶着秦秋水在一旁猜测道:“是不是那坏心眼的主仆俩骗了咱们?”

“莫要胡说。”秦秋水制止了阿若的口无遮拦:“这一点上,她们还大可不必瞒哄我。”

回廊的另一端似有人影闪了闪,紧接着慢慢踱出来一位腿脚不是很方便的老婆婆:“你们是?”

“婆婆。”秦秋水的尊老敬贤向来不分人群,她十分有礼貌地回道:“秋水今日来是特意想结识玥姑娘的。”

柳嬷嬷腿脚不便,但心里一向跟装了面明镜似的,看人很有一套。

这姑娘人品才貌俱佳,还一脸诚恳。于是,当即便露出和蔼的笑容来:“秋水姑娘怕是来错时候了,我家玥姑娘还是小孩心性,早早地出门下河摸鱼去了。”

“姑娘,看来咱们来的时候真是不凑巧。”阿若虽然嘴上的语气似是惋惜,可心里却大大松了口气。

有道是,人以类聚。她的姐姐是个坏透了的坏痞子,这位凌玥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阿若自是不以为然。

秦秋水听闻此话,却一反常态:“那玥姑娘去的是哪里的河边?麻烦婆婆告知一下秋水。”

怎,怎么……阿若感觉自己浑身像是被雷电贯穿一般。一般人访客不遇,不应该都是一脸惋惜外加不舍地打道回府吗?

怎么她家姑娘难道还准备去玥姑娘摸鱼的河边去找人吗?

柳嬷嬷也是没有想到秦秋水会如此执着,“河边倒是离府不远,不过秋水姑娘大可以另寻时日,这样子反倒叫我们有些不好意思。”

既然离府不远,那更没有理由推延至改日了。秦秋水笑道:“婆婆尽管告诉秋水就是,不必觉得过意不去。”

京都近郊的一条小溪流边,岸上的鞋袜被扔得遍地凌乱。

知秋和夏桑一边要忙着收拾凌玥的衣物,一边还得分神嘱咐自家姑娘:“姑娘,您可小心些,水底石头滑,可千万不要滑倒了。”

凌玥光着脚在水中乱踩一气,拍了拍胸口,向岸上的两人保证:“你们放心好了,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按着柳嬷嬷给出的方向,秦秋水和阿若已经寻来。

只是初来乍到的二人一时在林间打转,此时只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不绝于耳,以及一些需要驻足静听才能听到的欢笑声。

“姑娘,是在那边。”阿若将自己的右臂伸到秦秋水身前,让其借力爬山脚下的大石。

“我也听到了,我们快些过去。”秦秋水喘着粗气,体力有些不支。

虽然按照凌瑶的说法,秦秋水是一个并不安分的女子,和寻常闺阁少女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截然相反。

但是,秦秋水自己清楚,她这个不安分的女子,活动范围也仅仅限于妙春堂而已。

像这种爬高上低的体力活,她和一般女子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走几步就腿脚酸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姑娘,那边,那边。”知秋作为凌玥捉鱼的军师,即便被一江溪水隔在了岸边,也不断发挥着她的余热:“就在那边。”

与知秋的活跃相比较之下,夏桑就显得安静多了。

人多嘴杂,姑娘捉鱼只需要一个人出谋划策就够了。

也正因为如此,十分的注意力至少能分出五成在其他事情上。

毕竟,姑娘家家的玩得这么疯,也不好叫外人知道。

视野里忽地就闯入了两个不速之客,夏桑警惕起来。

“你们是谁?”那隔着老远的二人竟渐渐有走近的势头,看来定然不是过路的了。

秦秋水有些失笑,薄薄的鞋底踩在被溪水常年冲刷的石子上,既有些打滑,还有些硌脚:“只准许你们主仆三人戏水,难道就不许旁人来此一看了吗?”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五十三章 难得相逢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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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君子怀璧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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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更有黄雀在后

“哥,你看,那是个什么东西?”男人贼眼放光。

显然已经有什么东西重新吸引了这两个蒙面男人的目光。

凌也顺着二人贪婪的目光往自己的手腕上看去,“呵”,忍不住一声嗤笑。

还当是什么宝贝,不就是抚宁借以栖身的玉佩吗?

“想要,就给你们好了。”凌巴不得和这个玉佩脱离得干干净净。从此之后,再无瓜葛。

“这可是你说的。”蒙面男人一把抓住了玉佩,使劲扯了几下才发现是徒劳无功:“你敢骗我们?”

凌觉得好笑:“既然说给你们了,是你们自己拿不下来,又关我什么事?”

“哥,还说这么多干嘛?”另外一个满脑子的馊主意,直接从腰间取下一把匕首来:“这也不算要她的命,我们连胳膊一并砍下来,还愁拿不到玉佩吗?”

“你,你们……”凌打心眼里生出恶寒。她万万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二人竟是亡命之徒,为了钱财,什么都做得出来。

“你们敢!”凌此时此刻才发现,人在极度恐惧下,说什么话都起不到任何的作用,为自己壮胆除外。

手起刀落,微起波澜的水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却始终比不上刀面的反光更摄人心魂。

或许,是物极必反吧。当过度的恐惧达到了一个巅峰状态,那颗汹涌澎湃的心反而异常地安稳。

“咣当”一声巨响,凌并没有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反而是手握匕首的那二人连连后退数步。

“什么情况?”那两个人摔懵了,压根反应不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

凌也有片刻的疑惑,不过很快释然。这一次能安然无恙的脱险,倒是托了抚宁的福。

“哥,这绝对是妖女的障眼法。”蒙面男人握着匕首,往凌的手腕上再次刺去。

凌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自然知道手臂无恙,便就不做声地安然看着那二人白费心力。

“阿若已经叫人去了,平阳侯府离这里很近,你们若还是死心不改,到时就是插翅难逃。”秦秋水心里有些没底,但是说出口的话却掷地有声。

“哥,怎么办?”这一来一回也捞了不少好处,早就够本了。要是再纠缠不休,可当真得不偿失了。

另外一人咬牙,似是做了很艰难的决定,大喝一声:“我们撤。”

“儿,来,起来。”秦秋水赶忙扶起惊疑未定的凌,即使自己也吓得不轻:“怎么样,还好吗?”

大姐姐一般的温言细语,这是凌从未体验过的。

凌瑶虽然占着一个大姐的名义,可是不在背后胡言乱语就已经很好了。

她倒是有一个好兄长,可是与女性天生的细腻还是略有不同。

压抑的情感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凌抽泣起来:“刚刚真的是吓死我了。”

依照一贯的脾性,明明应该是说诸如连累秋水姐姐此类的话,可是情感的走向向来不由人控制。

秦秋水有些发白的脸色这才渐渐露出笑容,用手轻轻将凌松掉的发丝绾在耳后:“儿不怕,不怕。我们这就回去。”

凌下意识地点头。并和秦秋水共同扶起晕厥过去的知秋。

二人谁都没有过多在意蒙面男人出现的问题,这一切自然不是巧合,是很明显的预谋。但是,在这个当口追究这些显然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抚宁的声音幽幽地在脑海中响起:人家也不傻,看着你们的丫鬟跑掉,难道就当真一声不吭?

什么意思?凌皱眉,抚宁的话似有所指。

抚宁一声冷笑,听起来倒像是在嘲笑她:我且问你,女子最看重的是什么?

看着自己和秦秋水凌乱的衣衫,借着如镜面一般清晰的溪水,二人仿佛真的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居然……”凌恍然大悟,被这其中的诡谲心思吓了一跳。

“居然什么?”秦秋水侧过头来询问,今日之事怕是在儿的心里造成了阴影。

凌收起所有不安的心神,当机立断做出决定:“秋水姐姐,我们现在还不能回去。”

那两人眼睁睁地看着阿若离去,不就是为了让她去搬救兵的时候,自己和秦秋水这幅颓然的样子被众人所知。

尚未出阁的女子,孤身在外,还破衣烂衫,甚至一身伤痕。就是有十张嘴都说不清了吧。

这狠毒的一招果然是费了些心思,如若没有抚宁提点,凌根本想不到这个层面上去。

“怎么了?”秦秋水一时也没有顾及到这危险的表象后面意味着什么,所以仍然有些无知无觉。

凌指了指她们二人松散的发髻,“如果我们就现在这个样子回去,怎么证明自己的清白?”

坊间对于一个女子的流言蜚语,那伤害程度绝不亚于明晃晃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秦秋水也有些战栗,一向沉稳的她惊出了一声冷汗:“可是,纵使我们思虑到了,阿若那边已经……”

阿若那边已经是挽回不了的局面。

凌咬了咬下嘴唇,将有些从肩头滑下去的知秋重新扶正:“所以,我们尽快重新收拾一番,没有真凭实据,那些奸人就得逞不了。”

秦秋水点头轻笑:“儿真是好聪明,要没有你思虑周全,这回我们可一起着了道了。”

平阳侯府绝不能回,那里必定在等着瓮中捉鳖。可是秦家的情况也未必能好到哪里。

为今之计,似乎只有平日最常去的妙春堂是唯一的选择了。

秦秋水就是做梦也不会想到,那小小的一间药房兼医馆,居然有朝一日会成为她的避风港。

“秦姑娘,您,您怎么来了?”赵涵一脸疑惑,无从可解。

往日的秦姑娘虽然常常来此,但碍于姑娘家的声誉,幂篱必定不离身。

可是今日的她,幂篱没带也就罢了,怎么这一身的装扮就像是刚刚从虎口脱险一般。

最令他疑惑不解的是,秦姑娘居然还带来了一位从未见过面的小姑娘。

看她那身量,显然不过十三四的样子。

“说来话长,先让我们进去。”秦秋水示意赵涵把知秋扶进屋里,自己则牵起凌迈步跟在了赵涵的身后。

熙熙攘攘的街头人群被一扇门阻断,远离喧嚣,秦秋水和凌这才得以松口气。

今日的遭遇实在是太惊险了。但凡棋差一招,都将会造成十分可怕的后果。

第五十六章 华佗再世

“好在我以前常常来妙春堂,这里倒是备了几件衣裳。”秦秋水挑出几套来,颇有些为难地道:“不太合你的身量,你就先将就一下吧。”

凌捏着柔软的布料一角,却又叹了口气:“就是不知道我们这样突然换了衣裳,是否能……”

秦秋水握紧了凌的双手,予以安慰:“做姐姐的送给妹妹一件衣裳,难道还有她们质疑的份吗?”

如此一来,凌的心结才得以解开,只是还有些不确信地问道:“秋水姐姐,可以,可以陪我一起回去吗?”

出了这样的事,她即便表面装得再坚强镇定,也足以在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

更何况,她这个人本身就要比旁人更加敏感一些。

秦秋水断然不会拒绝这样的要求,她笑得眉眼弯弯:“我家中排行最小,唯一的姐姐也早远嫁,正愁没有小妹呢。”

“小妹?”凌有些受宠若惊。她的的确确是别人的小妹,可从前的小妹当得实在不尽如人意。

看着秦秋水投来的诚恳殷切,丝毫不掺杂旁骛的目光,凌心中一暖:“我能问句为什么吗?”

对于她来说,溪边的那一面是二人的第一次正式相见。如果时间再向前推移,那她们就是茫茫人海之中互无交集的纯粹个体。

说来奇妙,大抵真的是“缘分”二字就可以概括个大概吧。

“秦姑娘,那位……”突然闯入二人谈话中的赵涵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呆站在原地,也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秦秋水却早已了然:“知秋受了很严重的外伤,又外加惊吓过度。你去找堂里的华大夫来亲自瞧瞧吧。”

“可……”赵涵欲言又止,有些不大情愿的样子。

“等知秋清醒了,我们就回去。”凌站起身来,看向立在一边的赵涵,摇了摇手:“不麻烦你们的。”

秦秋水戳了戳她的额头,笑道:“他不是那个意思。”

话罢,这才看向赵涵,难得拿出主子的身份和语气命令起来:“告诉华大夫,这个病人,他不治也得治。”

“是。”赵涵露出一脸狡黠的笑容,明显不属于平日他老实乖巧的特质。

凌看在眼里,也只是努力抿嘴憋笑,把话题挨着刚才的接上:“秋水姐姐为什么要认我做小妹?”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回的答案对于凌来说特别重要。

她很想知道,秦秋水是因为想要弥补没有姊妹在身边的遗憾,还是另有原因?

似乎她的心思全都写在了脸上,秦秋水只要一眼便可以看穿:“小妹是亲人的意思,难道在儿的定义里,亲人是可以相互代替的吗?”

下意识地果断摇头:“不,当然不了。”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疑问吗?”秦秋水边问边撩开凌的袖子,仔细查看她的伤势。

她看得分明,锋利的匕首当真刺入了如雪的肌肤。庆幸的是,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弹开,总算挨过一劫。

饶是如此,秦秋水也不能放心。

她们祖上靠医术起家,看病讲究望闻问切。药石罔效的病症疼痛若还想痊愈,那就是无稽之谈。

相同的道理,秦秋水并不相信,被利刃伤害过的血肉之躯还能完好无损。

定是凌怕她看了难受,故意隐瞒的吧。

可是,那层层薄纱之下,又的确是肤如凝脂的白皙手腕。

凌抽回手臂,不知该如何解释。

实话实说,怕都会把她当成疯子的吧,尤其还是在发生了此等百年难得一遇的荒唐事之后。

就是秦秋水愿意给予她全部的信任,那这样子做除了制造无端的恐慌,根本就是于事无补。

“这玉质地坚硬,兴许是当时蒙面人刚巧劈在了上面吧。”凌继续随口扯了慌来。

秦秋水自然是不大相信的,可毕竟亲眼看到是真,凌的手臂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过,兴许受的是内伤呢。

秦秋水轻轻捏了捏凌的双肩:“妙春堂里的华大夫呢,行医多年,对各种病症都了如指掌。待会儿,让他也给你看看?”

凌微微蹙眉,看大夫这种事情,她一向避而远之。

倒不是讳疾忌医,她一个身体康健的人自然不怕大夫的审视,关键是那种肃穆紧张的气氛,就是没病也能被他们吓出一声的毛病来。

这么思考着,开口本要拒绝的她,却说出了这样一番话:“鬼才脾气虽大,但本事可算首屈一指。”

真想把那作怪的抚宁从身体里面揪出来,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替自己做决定。

可凌除了坐在原处生闷气之外,什么都做不了。毕竟要打要揍,承受痛苦的可只有她自己啊。

这是答应了。

秦秋水喜出望外,快步走入看诊的内堂,隔着纱帘道:“华大夫,外面还有一位需要您老的诊治呢。”

里面半晌无话,直到秦秋水再次转身离开纱帘,那里才不紧不慢地传出一个懒散的声音:“华精力有限,一天仅限一位。”

“秋水姐姐……”这回可是轮到了凌喜出望外,华大夫不想看诊,反而合了她的心意:“人家华大夫操劳了一天,我也不好意思强求。不如就算了吧。”

那哪能算了。秦秋水打断凌:“不用管他,到时他自然会为你看诊的。”

等待华的过程还真有点三顾茅庐的意思,人的才能还没有显露什么,可是端得派势却是十足。

正惆怅间,赵涵一脸欢欣地冲了出来:“里面的那位醒了。”

凌单手撑在桌沿,猛地站起来:“知秋醒了吗?”

忘了她自己也负伤在身,起身的这一动作又猛了,眼前一时模糊一片。

还好有秦秋水始终护在凌身侧,踉跄也不至于磕碰。

“姑娘!”知秋早就掀起纱帘,哭得梨花带雨:“婢子还以为您出事了呢!”

知秋将凌上下摸了个遍,这才确实自家姑娘的确是安然无恙:“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凌一怔。都说“患难见真情”,今日这一遭算是体验了个切实。

知秋清醒的第一件事既不是哭诉她自己的苦楚,也不是帮着告状鸣冤,而是先来关心她是否无恙。

单凭这一颗心,凌就足够感动得热泪盈眶。但同时,心也被刺出了许多小洞。

“以小见大。那位叫夏桑的丫鬟,还是不要留在近前伺候了。”即使是秦秋水这个外人也可以一语中的。

凌愣神,她不知道夏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第五十七章 欺世盗名假巫医

怎么会不知道呢?那么,她一次一次地熟视无睹,一次一次地置若罔闻,又是为什么?

是为了给夏桑一个机会,还是自己狠不下心,不愿意担上一个狠心主子的恶名?

凌想,她今日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了。不然,千里之堤,终将溃于蚁穴。

今时不同往日,她身上背负的秘密真的太多了。

“是谁要看诊?”懒懒散散的声音由远及近,好像有什么人要从内堂出来了。

没来由却十分默契地安静,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在那一层薄薄的纱帘之后。

银白色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后,连发带都懒得绑的“您老”,居然是一位正值韶华的少年人。

月白色的缎子好像盛满了柔和清凌的月光,为他慵懒的身姿硬是渡上了一层别致的气息。

“你,你是华大夫?”凌都能听到自己一反常态的和陌生人主动搭起话来。

华并没有对凌加以理睬,反而一眼横去,看向为他强加了一个病人的秦秋水:“看诊的大夫,妙春堂可不止华一个。”

秦秋水唇角轻轻勾起,华的命门她早已摸得一清二楚:“这位病人,三百两。你意下如何?”

连站着都要倚着墙边的华一听此话,立马整顿衣裳,十分敬重地将凌引向内堂:“请。”

“秋……”如此大的转变,不,如果说,翻脸这么快的人可能会更符合一些。

翻脸这么快的华大夫让凌心生感慨:“秋水姐姐,他,他真的?”

林子大了真的是什么鸟都有。

有的人呢,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而有的人呢,则是要把常人万般维护的脸皮亲自扯下,再狠狠地蹂躏一番才是满足得意。

前后二者,不可谓不是奇人。

这位华是不是鬼才还尚未得知,可是却是个跳出世俗规矩条条框框的浪子。

浪荡子可能也不太切实,毕竟华大夫的眼中只有钱财,这些看得轻些似乎也就没有那么难以理解了。

凌极不自在地扭动了几下手腕,想要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华大夫,脉好像不是这么把的吧。”

很委婉地提醒了对方的出格举动。

可华原是个油盐不进的,他手中的力道更大,语气也强硬了起来:“怎么把脉,还轮不到你这个丫头片子多嘴。”

“我……”丫头片子,凌想反驳,却被对方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尽管华大夫年少,可是毕竟那满头的白霜可不是当摆设用的。

“你们不放心就都进来吧。”华并不像一般大夫,看诊对他来说,从来不需要躲这个避那个。

“华大夫真是个好人。”知秋笑嘻嘻地紧跟在凌身后,还安慰起凌来:“姑娘,这位华大夫可真的是医者仁心,您不用紧张的。”

医者仁心?那一副见钱眼开的样子,简直是势利到不能再势利了好吗?

凌碍于华大夫的面子和她即将被别人判定的身体状况,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

身体里难以控制的不安定因素抚宁居然也异常配合,一切得以顺利地进行下去。

“华,华大夫?”凌纠结再三,却还是不得不打断双目圆睁的华:“您不悬丝诊脉吗?”

从小到大,给她把脉的大夫们上到宫廷御医,下到走方郎中,哪一个不是顾忌女子身份特殊性的。

悬丝诊脉都是最基本的。如若条件应允,那都是应该挂条帘子用以遮挡容貌才是啊。

华不以为意,甚至嗤之以鼻:“悬丝诊脉,根本屁都诊不出来。”

“你住口。”秦秋水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想着华大夫是难得的人才,她才一再容忍其出格过分之事。

哪晓得这家伙居然还蹬鼻子上脸,这等粗鄙不堪的言论哪能用到儿的身上?

华翻了个白眼,继续絮叨不止,不过倒是收敛了不少:“寻常小病小痛倒也罢了。要是疑难杂症,用根破线,哼,就是诊出来,人也早凉了。”

凌对他的说法不敢苟同,走方郎中如何她是不知,可宫里的老御医们哪里有他说得那么不堪?

也罢,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就好了。

华和寻常大夫不同的,还远不止诊脉这一点。

旁人为了心无旁骛,就算不是轻闭双目,也要微微低头垂目。

华大夫与他人一比,那可就高明得多了。

闭眼,垂目用他的那一套理论通通都是狗屁,他不仅双目圆睁,还要死死地盯着凌。

哪个面皮薄的女孩都禁不住如此直勾勾的眼神,凌更不例外。

“咳,咳……”凌极不舒服地咳嗽了几声,却感觉两颊愈发地绯红。

“别动!”华好像有些怒气,“把不准了。”

“嗷。”凌咽了咽口水,强自镇定下来。可一双眼睛还是无处安放,最后只能专注在对方的双眼上。

不看不要紧,这么一看,凌才发现了华无人可比的一大优点。

华的眉毛十分好看,是那种天生的远山眉,细长舒扬,清淡悠然,韵味绵长。

可就是这样一对极好的眉毛,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不过片刻的功夫,就恢复了那远山如黛,朦朦胧胧的美。

没有人会像凌那样紧张到注视着某人的双眼,因此对那一闪即逝的表情,众人全部没有看到。

华深吸一口气,用异常认真的口吻,恭喜道:“姑娘有孕了!”

“你胡说!”知秋直接一掌拍在了桌子上。一大摊的墨水晕染在白色的宣纸上,就连砚台都抖动了起来。

好在这张桌子是华用来看诊开药方的,装着药材的瓶瓶罐罐一概没有。

秦秋水再也不能因其才能而无限包庇下去,况且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哪里来得孕:“华,过往妙春堂上下对你尊敬非常,不过是看你并非池中之物罢了。就算你再如何恃才傲物,说话也是要凭良心的。”

华摊手,笑得不置可否:“秦姑娘难道没听过坊间传闻吗?华只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巫医而已。”

“好,你倒是光明磊落。”秦秋水当即面色发白,就要牵起凌的双手夺门而出:“我们走。”

华的声音似笑非笑,却透出一种十分执着的气息:“请神容易,送神难。经由我手诊断的病人,除非死,不然,谁都别想走开。”

第五十八章 妙手回春真神医

华的此番言语仿若一道惊雷在凌脑中炸开。她不知道面前的华大夫是不是欺世盗名,她也没有那个能力判断。

只是,心底总有个感觉,这个华或许就是解开眼下桎梏的关键所在。

进退两难间,手腕就是一紧,华的声音响在耳侧:“闲杂人等可以退下了,我还有些孕妇的注意事项要和她提一提呢。”

“你,真是胡闹。”秦秋水看着不可理喻的华,简直一筹莫展。

“赵涵?”华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的凌,忽而笑道:“先送两位出去坐坐。这可不是两个未出嫁的人该听的。”

赵涵似乎有些犹豫,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让他对华大夫是又敬又怕。心内既不服,又不得不为其关键时刻的魄力所倾倒。

“秦姑娘,咱们先出去吧。”几番挣扎之下,赵涵还是做出了取舍:“就算有误诊,也该让姑娘和华大夫好好谈谈,我们外人就不要掺和了。”

秦秋水有些欲哭无泪:“你怎么也向着他?”

没办法啊,隔行如隔山。虽然他冷眼瞧着吧,那姑娘定是个洁身自好的,可是华大夫不会看错的。

赵涵无奈,只当是秦秋水不解这医术奥秘罢了。

那边的三人僵持不下,凌却做出了选择:“秋水姐姐,知秋,还有这位赵公子。我想和华大夫好好谈谈,看看他凭什么说我怀有身孕?”

知秋固执得不肯答应,还是秦秋水觉出纠缠无益,不如当事人自己理清得好,遂就退了出去,还把知秋也一并叫了出去。

待得三人退了出去,内堂归于一片宁静。

华并未开口,而是一直盯着凌,眼神从未有半分游离。

这么离奇的事情碰到是该有多小的概率,又来一个大隐隐于市的高人刚好可以解惑。这样的概率就更小了吧。

与其说华是来解开桎梏的,凌倒更愿意相信,这不过是他的一个失误而已。

“我今年未出嫁,更尚未及笄,你这是污蔑。”凌底气不足,声音都在微微发颤。

她底气不足,自然不是怀孕这种劳什子的影响。

而是抚宁这个奇怪的存在,要是真有人能够看出来。这就证明,她生活的这个世界只是原本的她认知到的沧海一粟。

到底有多少秘密是隐而不露的?到底还有多少危机是潜伏着,以待时机,随时给人致命一击的?

凌不想想,也不敢想。

华又恢复了那种懒散的语调,不过终归还是打破了沉默:“现在就你我二人,你不解释一下吗?”

凌绞动着腰间的飘带:“我若是怀孕了,和华大夫无关。我若是没怀孕,那就是华大夫的过失。怎么算,也不该让我来解释。”

“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华忽然感慨起来:“你就不想知道你怀的……这是个什么东西吗?”

这一回,凌清楚地看到,华的眼睛并没有看在她的肚子上,而是,那只缠了玉佩的手臂。

凌的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华大夫,您是看得出来的,对吗?”

一个水灵灵的少女如此脆弱地温声相问,换做任何一个人都该心软了。

可是华真的不是一般人:“此子喜阴,厌阳,善与生者相通。一旦落地生根,尤如磐石彻地。其本体与宿主之间非死即伤,否则必无法可解。”

“非死即伤……”凌其实早做了这个准备,只是从他人嘴里再听到这样决绝的话来,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难以接受的。

“难道真的就没有办法可解了吗?”凌忽然抬头。

当时抚宁找上自己的时候,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没有道理想要从体内拔除,就非得做到玉石俱焚的地步吧?

华点点下巴,却又摇摇头,很难叫人摸清是什么意思。

又过了片刻,华才给出了他的答案:“据我所知,无法可解。”

凌四肢渐凉,却听得华的话还没有说完:“不过天地之大,你我所知不过千万之一,实难盖棺定论。”

不论怎样,还是多亏了华大夫。凌福身感谢:“华大夫不愧是名医鬼才。”

华双手一摆,显得十分落寞:“为医者,不能彻底根除病痛,实乃失败至极。”

本想要不要出言安慰几句,华的话锋却陡然一转:“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意思意思也是可以的。”

那一脸奸商的样子立马就把一位妙手回春的医者形象败了个干净。

凌晃了晃手腕上的玉佩:“如若有一天,我不死也不伤,必定好好谢过华大夫。”

就让她先这么拖欠着吧。

生生死死这种东西,不到眼前,便只是字面上的敬而远之。

如若有一天,生死临近了,那人就会想方设法地和人世间多一些联系,各种名目,任何形式,权当是念想罢了。

华仍然自顾自地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随你便吧,反正只要记得你欠我就好。”

“不过,我还有一事请求。”知道华在众人面前的言语不过只是权宜之计,但是总不能一直让别人这么误会下去。

“好说好说。”华努努下巴:“你把她们叫进来就是。”

唉,这年头……做大夫的为了给病患保密,居然得自砸招牌。

好在他们巫医一派,也向来不入流。既然如此,就更谈不上什么招牌了吧。

华这么安慰着自己,知秋已经带头闯了进来。

明明片刻前还恨不得把他夸成天上一般人物的知秋,现在正在用一种十分嫌弃厌恶地眼神横扫过来:“姑娘,您别理他,他这是嫉妒您呢。”

“咳,咳。”华险些一口水从嗓子眼里喷出来,还好喝水与他而言只是习惯性地抿一抿而已。

“我嫉妒她?”华指了指凌,又指了指自己:“我嫉妒她体内住了一个……”

糟糕,后半句话险些没有说出口。

华一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再懊悔地用另外一只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只是这一巴掌的力道轻极了,以至于在众人眼中就好像是华大夫突然兴起,以非常怪异的姿势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凌干巴巴地笑了笑,顺势给华使了个眼色。

面部无异,心里却不住地祈求着,快啊,我后半辈子的幸福可全在您老这一张嘴上了。

第五十九章 权当旧梦一场

华明明看到了凌的眼神,却装作一副懵然无知的样子,眼睛半眯半睁着:“哎呀,今日一口气连看了两个病患,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了啊。”

医者仁心是不错,可是这仁心也不能完全不求回报不是?

在华看来,做好治病救人这一项本职工作后,他应该凭借自己最大的本事去捞取更多的利润。

奸商倒是很符合他个人的原则,我治病,你付钱,不然咱们二者就这么干耗着。

秦秋水紧咬着下唇,对于这样一个怪人,她是真的头疼:“只要你如实说出儿的情况,报酬一分不少。但是,倘若你无中生有!”

够了,有东家这句话就够了。华双手举至脸前,示意秦秋水不必再说下去:“她这个情况复杂,报酬只给那么一点的话……”

一脸狡黠的笑容配合着右手指尖微微摩擦的动作,俨然一副得志小人的模样,真是给他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

“价钱你出。”秦秋水按压下心中所有的不耐。清白名誉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有多重要,那简直是身家性命的存在。

“爽快。”真是满满的市井小民的味道,华对自己的形象毫不在意,一只腿已经搭在了桌角边上:“姑娘的情况呢……”

他故意顿了顿,实则早就在心里措好了辞:“血脉喷张,又外加阴气入体,再则她体质特殊,才让我有先前这种论断。”

没有人在意华大夫的说辞专业与否,也更不会有人去关心那句所谓的“阴气入体”是怎么一回事。

众人只道,这误诊是的的确确发生了的。

“天色不早,各位,我就先回府了。”凌低着头,看上去神情有些怅然若失。

“我陪你。”今日受惊的不止凌一个人,秦秋水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是,毕竟认了小妹,就一定要把这个姐姐做称职。

知秋赶忙搀在凌一侧,三人缓缓往帘外走去。

“世间之大,那厮就权当旧梦一场吧。”华没头没脑地一番话听得他人一头雾水。

只有凌轻点的足尖顿了顿:不过,旧梦一场吗?那这梦何年何月才可以有个终结?

脑子中就这么一路地混沌落魄,再回过神时,竟已回到了平阳侯府。

阿若守在府门外,早就哭成了泪人,一看那三人相互扶持着走来,才揉揉肿涩的眼眶:“姑娘,您,您没事吧?”

秦秋水将阿若拉至一侧,压低声音:“我问你,我们在溪边路遇悍匪之事,你可告诉平阳侯了?”

阿若先是摇摇头,复又点了点头,才道:“平阳侯还不在府上,不过当时情急,婢子说了姑娘们的险情,侯府的家丁已经全部出动找人去了。”

秦秋水和凌默默对视一眼,如此一来,还是被有心的幕后之人占了上风。

不过还好,纵然那人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却还是被她们牢牢掌握在手。

“我们进去。”秦秋水一把牵起凌冰凉的小手,却是被这温度惊着了:“一会儿必将找到坑害你的人。”

秦秋水只以为凌是担心二人的名节不保,却没有料到凌的浑身发冷根本与此无关。

此刻的凌在想什么,除了她自己,怕也只有体内的抚宁才能窥探一二。

“妹妹!”一个尖细的嗓音传来。

明明是想表达自身的欣喜,可是太过刻意,这份欣喜便数度变味,反而是无遮无掩的尖酸刻薄。

凌瑶捂着嘴,摆出一副惊喜若狂的样子:“都是夏桑那个下贱坯子,满口胡言,说什么妹妹失贞了。”

眼神顺带一转,又将话题移到了秦秋水的身上:“秦姐姐也是,活脱脱一个美人,要是白白被人玷污,说出去可还怎么活啊?”

“瑶姑娘,你我好像还没这么熟吧?”秦秋水连眼皮都懒得抬,也丝毫不受这些胡话的影响:“忘了告诉你,其实我最不喜欢和别人以姐妹相称。”

本想好好羞辱二人一番,如今却不经意碰了一鼻子的灰。

但凌瑶也不是一个肯善罢甘休的人:“左右不过一个称呼,不说便罢。只是你二人下河摸鱼,遭了不幸,如今换装归来,委实蹊跷,谁知道还是不是完璧之身。”

一声冷哼过后,那张并不存在的窗户纸终于被戳破:“秦秋水的家事凌瑶自是管不着,可是如此有伤风化的妹妹,我们凌家可容不下。”

早料到凌瑶在这里等着她,却没想到她竟然能把这些隐晦的字眼说得如此直白。

这是完全不留情面,不顾分寸啊。

凌当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好在体内如今住着一个脸皮厚的家伙,硬是把这羞臊的感觉稀释淡化到几近可以无视的地步。

“都说,长兄如父。大姐,小弟如今只问你一句,此话是作数还是不作数?”背后有足音靠近,足音轻浅缓和,还混杂着淡淡的喘息声:“我虽不是长兄,可也是这家中除父亲以外的男人。”

“哥哥?”每回凌珏出现的时机都刚刚合适,凌不由地松口气。

同时却也更加警醒了几分。当真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过去不曾发生,便可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的庇护。可如今这样的局面,任凭是谁也再护不得了。

“作数。”凌瑶咬牙,一看到凌珏靠近的时候,她便早知道此战又是要输。

“就是你们挡得住我凌瑶的嘴,可是外面的悠悠众口可怎么堵?”凌瑶为了避免和凌珏的正面冲突,只留了个背影,便匆匆离开。

“这位是?”方才几人的争执全部被凌珏看在眼里,对面前护着妹妹的秦秋水立时增加了几分好感。

“她是秦家的姐姐,秦秋水。”凌忙不迭地介绍起来。

也就这时,她才注意到面前凌珏与往日的细微不同之处。

那足音何以轻浅缓慢?原来全部是故作迷障。

柔软的黑色发丝早就被汗水浸湿,胸膛伴随着声声强压下去的喘息不断微微起伏着。

“其实,都是虚惊一场。”凌口不对心地出言安慰。

真是虚惊一场吗?倘若有任何一个时间发生错误,有任何行为的不当,是不是就当真造成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

如此……

“如此,你自然是该好好谢过我!”

第六十章 更阑宫墙深

还真是厚颜无耻,凌撇撇嘴角,不再和脑海中的声音做什么过多的交流。

“珏公子可知是何人所为?”早在来的路上,秦秋水就对凌的家里人有了大致了解。

纵观整个府里,有如此多的不满,还胆子大到这样程度的,除了他们那位大姐,还能有谁?

但是,话到嘴边,凌珏还是摇摇头:“此事还需调查一番,凡是涉及其中的,一个都不能放过。”

秦秋水心底了然,轻轻捏了捏凌的掌心:“你就别胡思乱想了,有珏大哥在,相信她们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经历这一系列的事件,暮色将近,秦秋水才辞别凌二人,在阿若的陪同下,打算启程回府。

“你不送送秋水姐姐吗?”凌狐疑地开口询问。一半是私心,一半着实是后怕。

后怕自然不必多说,一向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存在。

至于这私心嘛……

以凌的视角来看,哥哥虽是个天生就可吸引女子的儿郎,但是他自己本身却没有一丝怜香惜玉的觉悟。

哪个女子都不曾在他那里得到半分的青睐优待,甚至就连相与搭话都是奢侈之想。

可是,他对待秦秋水的态度俨然与之前相反。

哥哥既能主动开口,就证明秦秋水绝对拥有超乎常人的优点,并且这一优点还在凌珏眼中得以被放大。

“还用你操心?我早安排好了。”凌珏双手搭在凌的肩头,半推道:“哥哥今天呢,什么都不做,只陪儿,好不好?”

“我不是小孩了。”凌知道凌珏心里在担心什么,即便这担心并非是空穴来风,也的确有迹可循。

“秦姑娘。”刚刚走出府门,就有两个护卫打扮的人上前,挡住了去路。

这里还属于侯府范围之内,确实不像会是鱼龙混杂的样子。

只是他们二人一身黑衣,一脸严肃,紧绷的发带把额头都勒出一条条青筋,总也不像是好人的派头。

“你们是谁?”阿若护着秦秋水往后退了几步,脸色开始泛白。

屋漏偏逢连夜雨,难不成是触了哪位大罗金仙的霉头?

秦秋水拉住了阿若,微微摇了摇头。今日所遇之事算是胆战心惊,可是清醒的头脑却告诉她,这两个人应该不是来找麻烦的。

“我们是珏公子所托的护卫,前来送秦姑娘回府。”二人直接道出他们的身份以及目的。

可是,很明显的一点是,他们还有所隐瞒。那句所托之言,至少能够证明他们和和凌珏并不是主仆关系。

“那就有劳了。”秦秋水微笑示意二人走在前段开路。自己则在阿若的搀扶下,一矮身钻进了轿子里。

轿夫等了多时,却总也不见秦秋水露面。现在眼见着一天的任务总算可以走到尽头,难掩欣喜,平平稳稳的轿子居然有些颠簸起来。

阿若在旁边不平:“你们几个都仔细着点,姑娘可经不住这样的摇晃。”

一路人行至人流最为密集的巷口处,轿子猛然一滞,有些昏昏欲睡的秦秋水一个不备,脑袋磕在旁侧。

她能清晰地听到外面一阵嘈杂的人声混乱,以及四散而逃的纷乱脚步,看来是出了什么事。

“怎么了?”她掀开轿帘,刚刚探出头来,就看到了几名轿夫瑟缩在一团。阿若也扶着轿子面色不忿。

这个时辰,还不至于空无一人,可是空荡荡的街道证明了方才必定是发生过什么。

暮色沉沉,一闪而过的光影透彻,面前刀锋的寒意直逼心底。

“秦姑娘,我们只是奉陛下的命令,来接您入宫走一趟。”刀剑回鞘,那两人声起:“你的下人不从,我们才出此下策,得罪了。”

“陛下?”秦秋水眼眸动了一动,有什么东西渐渐浮上心头:“阿若,叫他们跟着二位上使大人。”

话毕,秦秋水迎着夜里的凉风自顾自地钻进了轿子里。清风一吹,脑子才得以清明。其实不用去见那位陛下,她都能想到他要说些什么。

“起驾。”阿若简单收拾了一些衣裙,冲着几个轿夫喊道。

轿夫们虽心有不服,但也只是敢怒不敢言。毕竟那二人一看就是练家子,还自带着刀兵,谁也犯不着和差爷作对。

“姑娘,你说,他们到底是珏公子的人,还是,还是陛下派来的?”阿若凑近轿子,尽量压低了声音。

那可是陛下,是这个世上最最厉害,最最不敢侵犯的人啊。即便只是“陛下”两个字的尊称,阿若也不敢随意挂在口中。

她天生愚笨,夫人也正是看中了她这一点才买她入府的。说什么这样的婢女,踏实肯干,不会旁生出些不该的心思。

以前她总是低着头默默听训,心里却是难受得紧。毕竟被人说愚笨痴傻的可是她自己啊。

但今日,她算是真的信了自己的脑子确实不太灵光的事实。

“珏公子只是所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秦秋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深吸一口气:“从始至终,都是他在找我。”想找我自动退出。

三个人的局面,她才是最薄弱的一环,也是最好攻克的一环。可是,他却并不了解她,一点都不了解。

高墙并立,飞檐重重。上灯的各殿明亮如火,却照不尽这厚重深沉的广袤深邃。

“姑娘,我,我们到了。”阿若口齿开始不清起来,的的确确,这里的气派却不是一般人招架得住的。

秦秋水整整衣裙,这是他们成人之后的第一次见面吧。她还是想要尽可能地留下些好印象的。

数不清的高阶无限延伸进一座大殿中,无形之中的落差让秦秋水心里凉了一截。

“你就在这里等我。”陛下想必不想见其他人吧。同样,阿若也必定是怕极了九五之尊,在那样的人面前难道几分拘谨得不自然。

推门而入,厚重大门里边被锁着的光亮一点点放了出来,直至豁然开朗。

脚下踏着的地面被擦洗地透亮,人影都都被照得清清楚楚。

越是这样庄重肃穆,秦秋水就必须越发得小心翼翼维护起这一段君臣之礼,仅仅只有君臣之别而已。

“秦秋水拜见陛下。”她款款行礼叩拜,每一个环节都做得滴水不漏,完全挑不出一丝错处。

看着如镜面般光滑的地面,自己的这一套行云流水的礼节尽收眼底。

太后娘家一脉衍生出的后辈何止她秦家的两位姑娘,之所以能够将她凸显出来,还不就是她这些识大体的举动行为吗?

第六十一章 夜色深深风乍起

“秋水表姐,快快请起。”明烨将手中的笔暂时搁置,笑道很轻很淡,从那把只属于帝王的宝座上站起身,然后走了下来。

每一个动作都能被他做得如此地客套有礼,如此地默然疏离。

完全像极了君在朝野,臣在庙堂的那一套。

秦秋水勾唇笑笑,却也不言语。她在等,等他先开口说话,哪怕是句很伤人很失望的话。

“我们就不必兜圈子了吧。”明烨背着手,嘴上虽然说着请起,但还是顾及男女大防,一片衣角都不曾挨过。

秦秋水定定地看向明烨,“陛下,可还记得……”

“不过都是旧时往事了。”明烨并没有顺着秦秋水的心意接了下去:“你应当知道,自古皇室与外族联姻便是危险重重,不与秦家结亲,朕也是有这方面的考量。”

秦秋水有预想过他会以什么方式回绝,却没想到是和在众人面前一样的说辞:“秋水提起过往,不是为了让陛下顾念旧情,而是想说,陛下有话不妨直言。”

秦秋水的反唇相讥让明烨一愣,不过还是很快将话题一一找了回来:“表姐独具慧眼,朕就直言了。帝王从不缺女人,但是却缺值得一心相待的人。”

他又顿了顿,不是为了观察秦秋水的神情,在他眼里,这位名义上的表姐还远远不够格:“而表姐,心里也一定明白,朕与你不过从无交集。”

“好一句从无交集。”秦秋水的眼底泛起涟漪,却还是咬着牙齿,表明了她自己坚定的立场:“从无的话,那一旦入宫,自然就有了。”

他说什么绝情的话,她都可以一一认了。却唯独这个“从无交集”。原来,人狠起来真的可以很残忍。

但是,还是不想放弃。每一条路都从不平坦,但是这条路,秦秋水却很明白,是充满泥泞沟渠。

“陛下,夜深了。秋水先行告辞。”她略微欠身,和茫茫夜色一同消失在视野当中。

“怎么都是如此的冥顽不灵。”明烨重新落座,看着堆了一桌子的奏折,顿觉心烦意乱。

“来人,去送送秦秋水。”明烨召来暗卫中的两人:“不要让任何人知晓你们的行踪。”

“是”,连日来的训练,使得他们这些各有身世的人得到了高度的配合,在建造复杂的京都里早已轻车熟路。

夜色中人的视野总不能物尽其用,明烨也懒得管行至哪里,便随着感觉独自向西边漫步走去。

西边地处偏僻,一向不大受人欢迎。

幽竹丛生在曲径两侧,有时清风穿林而过,飒飒声响,像极了人寻寻觅觅的脚步,实一脚,虚一脚。但是,这一声声风起竹林摇乱的当口,分明掺杂了不协调的外来者。

“谁?”明烨顺手掰下一根将折未折的枝干,眼神再次变得清明。

自然不是刺客。明烨有这样的自信。

虽然对方旨在隐藏自身,可是若是高手过招,哪怕只是故意地露出一点马脚,这马脚都会传递出很多的信息。

来人显然是深谙这种道理,又对他的武功有所了解。

清瘦的身影从竹林里闪出,不由分说,已是一个刀背劈面而来。

明烨抬起右臂,手中抓着的树枝顺势挡下,身子微侧:“若要出击,必得致命一击。否则,死得就是你了。”

那人听了明烨的话,招式果然变得凌厉狠辣,也不再用刀背攻击。只是,每一招的末尾都留了情面,并未下死手。

“看来,你也不过是庸庸之辈。”明烨兴趣索然,扔掉了手中的树枝,任凭那锐利的刀锋划面袭来。

“陛下,草民罪该万死。”那人未能想到明烨此举会来得这么突然,手上的动作堪堪停住,至于那刀柄,早已脱手飞了出去。

明烨弯腰捡起那把险些要了他命的刀,两根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的刀面:“你是罪该万死。”

刀被架到脖子上真是始料未及,那人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却听得来自头顶上方的人发问:“你叫什么?”

“无忧。”他的眼睛不敢乱瞥,却胆大到撞入了明烨的视线里。

“你的方法足够拙劣,却也足够聪明。”明烨拽过他的手掌,迫使他摊开手心。

把刀还给了他:“这刀可以用来自卫,也可以用来杀敌。但是,下次想吸引别人注意的时候,最好先掂量掂量,你是否能承担这个后果。”

看着明烨离去的背影,无忧心有不甘,追问起来:“陛下何故说草民拙劣,同时又说草民足够聪明?”这不是很矛盾的说法吗?

即使无忧心底多少能懂这个意思,但是他也是绝对不会放弃这个在天子面前一展才能的大好机会。

明烨脚步不停:“想取得朕的注意,你这样以身涉险,不是最为低级拙劣的吗?但同时,你的眼神却证明了你抱负不小。”

只是,这样的方法他见过很多。这样的眼神,他也见得不少。

“暗卫里,你野心排第一,就是不知道你的能力担不担得起你的野心。”凭空比了一场,明烨心中的烦恼也强自按压下去不少。

但是仅凭此,还不足以让这位天子对无忧另眼相看。

无忧显然也从二人的对话中看出了明烨对他实力的怀疑,还有少许的说不清道不明,不知可不可以被称为期待的东西。

夜色里雾气浓重,明烨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前方道路的转角。而幽竹寒影拼凑出来的这一方天地,也很快回归了寂寥平静。

一切只有等偶尔清风乍起的时候,竹林才会应和着发出些飒飒的声响。

秦秋水还是矮身钻进了轿子里,轿夫们则不急不忙地抬起轿子,终于可以原路返回。

在这皇宫内院,谁都不愿意做那个特殊的人。

轿夫们的轿子抬得异常平稳,感觉就像是经历了一夜的充足睡眠,现在的他们又干劲满满。

夜风摇曳着屋檐墙角下的几盏灯笼,借着这些微弱的火光,道路上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你们小心着点儿。”阿若看到路上的积水,忍不住提醒那些归心似箭的轿夫。

“保证不会摔了姑娘。”总算有一个年纪大些的轿夫肯搭话。

积水被脚步晕染成涟漪,在荡开的水纹里,还有几个迅疾的身影快速跟上。

第六十二章 药石罔及落病根

自打那日之后,秦秋水便被禁足家中。

好在知情人少之又少,这次的事件发酵始终只在几个知道内情的人嘴里守口如瓶。

凌瑶自然是唯一一个不安分的因素,只是可以实在把握在手里的证据几乎等同于零。

一个庶出的大龄女子心有不忿,因此针对家中幼妹以及京都里人人赞扬的秦秋水,这笔买卖怎么看都不划算。

秦父禁足秦秋水自然也不是因为此事,阿若是秦秋水身边的心腹,还没有蠢到把这些事情宣扬出去。

更何况,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父亲,孩儿晚归是孩儿的错,可是毕竟事出有因。”秦秋水连日跪拜在秦父房门之外。

她心中有所挂念,所以禁足一事于她而言,在此刻是万万行不通的。

“秋水,你这是让为父难看啊!”骨瘦如柴的秦父面色憔悴,本来就身体羸弱的他看起来倒像是病得更重了几分:“咳,咳。”

秦秋水赶忙起身搀扶着秦父进屋坐下,“父亲,您也知道,妙春堂是我们秦家的祖业。当时您从通州千里迢迢入京,甚至半路改换志向,为得不也是妙春堂这个招牌吗?”

秦父有所动容,叹口气,灰败的脸色上稍稍有了点人气儿:“你兴许不知,太后看重你,爱屋及乌,我们秦家这才算是扬眉吐气。”

秦父原名秦永安,是通州一代杏林世家的传人。

秦家的祖上以走方郎中起家,游历了大江南北之后,逐渐摸出一套独有的行医诊脉之法,遂定居通州。

只因通州地居中原,陆路发达,水路也方便,堪称是天盛境内连通东西南北的枢纽。

走方郎中定居在此,是得以发挥经年累月经验的最佳体现。

可是许是根基太浅,又或是行医这一行当总会莫名其妙得罪旁人。

行医本以药到病除为本。秦永安为当地一大户人家的老太爷看诊,谁料一针下去,那风烛残年的老太爷竟然当场一命呜呼。

任何案件都可能会滋生**,拿钱办事的地方官员也并不在少数。

可是一旦案件上升到人命的高度,再想糊弄过去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当地的县令立即缉拿秦永安归案,什么话都还没有问,就先是上了一顿板子。

以严刑逼供的方法来逼迫堂下之人本来就有屈打成招的嫌疑。只是,当时的情形下,竟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几句反对意见的。

经由仵作验尸,证实和秦永安所开药方并无直接关系。

是那位老太爷不遵医嘱,在服下按照秦永安药方所抓的药材后,还擅自服用了其他大夫所开的以用调养身体的稀奇药材。

分开服用,原是互不干扰。可奈何总有那些隔行如隔山的将它们混为一谈。

本应是自食其果,但到头来却要倒打一耙,牵累旁人。

秦永安再从大狱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是被扒掉了一层皮下来,身上纵横遍布的鲜红鞭痕已是触目惊心,更遑论自此药石罔及的病根如影随形。

妙春堂的生意自此一落千丈,即便这场意外和秦永安真的无关,众人也依然心存芥蒂。

妙春堂可是背负过人命的,有这种心思的人并不在少。

无立足根基,秦永安半路转行,好在天资聪颖,少时通读千金方等基本医书,倒是比常人学问更深一些。

不到一年之久,秦永安便成了通州的生员。举家入京之后,本以为苦尽甘来,可一身的病痛缠身,以至于满心的宏图大志全变作了纸上谈兵,成了可望不可即的镜花水月。

“父亲,您的心愿不就是光耀秦家门楣吗?”秦秋水轻轻抚着秦永安有些佝偻嶙峋的后背为他顺气。

“可这些和你一个女孩子家有什么关系?”秦永安说到此处便有些恼火,捶胸顿足地拍桌而道:“女子,就应该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别出去抛头露面的。”

秦秋水缄默不言,最后只能施施然离去:“父亲别动怒,多多休息才是。”

房间里重归寂静,啪嗒一声,一颗泪滴从秦永安脸上滑落掉地。

他混蛋无用,守不住先祖心血,又何关女儿之事?只是,他纵然再想光耀门庭,不至让先祖蒙羞,也要顾及眼下秦家的存亡。

“姑娘,您这是要去哪儿啊?”阿若看着从秦父房间出来的秦秋水陡然变换了来时的方向,不禁疑惑问道。

“嘘,不要让别人听到。”秦秋水一把将阿若拽至身侧:“父亲不允,那就不能明着去。”

其实复兴祖业是需殚精竭虑,长久以往的,她争这一朝一夕,并不会因此有什么特别的改变。

但是,华可等不得。那位可坐妙春堂里,眼巴巴地等着诊费上门呢。

说实话,在京都遍地林立的医馆之中,妙春堂算是一家中等偏上的医馆。里面坐堂的大夫并不缺那么一位两位的。

可像华这样拥有特殊才能的大夫,虽然可憎可恶,但是还真不能任由他流失到外人田里去。

幂篱重又调整戴好,秦秋水在阿若的陪同下,偷偷绕出了秦家后院。

“老爷,既然你也默许了,又何必言辞那么强硬?平白让秋水难受。”

秦父倚栏望着秦秋水远去的身影,身子一阵阵地因为咳嗽而摇摆不定。

秦母见状,也不敢再多言些什么,生怕再刺激得更为严重,转而去轻拍着他的后背。

“不让她去,那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太后都说了,谁还敢违抗。你可别忘了,咱们秋月可还是嫁给她太后远方子侄的。”秦永安情绪更为激烈。

时至今日,他难道还有什么资格去做出左右儿女人生的决定?当日秋月一脚迈进了太后娘家的大门,就相当于整个秦家和太后签订了卖身契约。

天平两端根本就不是对等的关系。

可是,又不得不维持这种不对等的关系,因为即便是再不对等,再不公平,这也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望尘莫及的高度,使他们一辈子都难以望其项背。

为了维持这种关系,不得不牺牲掉一些东西,看起来是多么的理所当然,却又是那么的无可奈何。

以前的秋月,现在的秋水,还有许许多多未知的东西,全部都在这些不可掌控的范畴之内。

“就当是我做父亲的欠她的吧。”秦永安受不得风,呆站了没多久,就在秦母的搀扶下回了屋。

第六十三章 登门道歉另有深意

秦秋水的背影终于消失在后院花草相互的交相掩映中。

妙春堂所处的地段一直都是京都各大商铺眼红的对象,这里人来人往,吆喝贩卖声不绝于耳。

若不是背后有太后这样的背撑腰,一个小小的生员,哪里有这样的本事可以在京都重建祖业,并且渐有风生水起之象。

只是,就因为它的地段优良,反而造成了秦秋水不小的困惑。

晴天大白日的,一个身材窈窕的纤纤身姿,还头戴着足以遮挡面容的幂篱。

这样的半隐半露,比坦然示人还要平添几分曼妙以及路人的好奇。

秦秋水心思细腻,自然早发现了这一问题所在。只是以往的她,总会刻意躲避开拥挤的人群,和那人流涌动与之相互冲突的时间。

这一次,却是避无可避了。

“快些走,别太招摇了。”秦秋水箭步如飞,一边走还一边招呼着一出门就忘乎所以的阿若。

“赶紧给我们出去,这里不欢迎你。”隔了还有半条街的距离,就听到妙春堂里声势浩大的争执。

“这是怎么了?”秦秋水提起裙角迈步走入内堂,看着脸色僵硬的赵涵有些不解,“有什么话就不能好好说?让外人看见了妙春堂的伙计是这个样子,以后谁还敢上门求药?”

求药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那自然就有贫富贵贱的差别。

富人贵人求药自然万事不难,可对于那些条件有限的穷苦百姓来说,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如若身体上有个头疼脑热,挨一挨倒还没有什么。可倘若万一是个顽固的病痛之症,因此丢掉性命的也是大有人在。

妙春堂旨在悬壶济世,秦秋水更是希望堂里的大夫学徒面对无钱医治之人可以做到分文不取。

不过,自己所愿是一回事,他人要养家糊口也是事实。这些钱财便只能靠着秦秋水自己来补。

也因此,她这个东家做得让众人心悦诚服。可即便如此,也是百密终有一疏。

比如眼下的麻烦,就正好印证了秦秋水的担心。

一个穿着明显和他们不同的小袖狭身的黑衣男子以背影示人,无论赵涵说些什么,那人都岿然不动,好像是块没有感知的石头。

“秦姑娘。”赵涵开始倒苦水:“就是他,不识好歹。救了他的命,他反倒把咱们妙春堂给砸了。”

秦秋水紧接着皱起眉头,审视了一圈堂里规整的摆设,这才反应过来赵涵所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绕步走到男人面前,“是你?”

男人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面对秦秋水的问话依旧是一副置之不理的样子。

“看病给钱,天经地义。可是这种人呢,不给钱不说,反而冲救命恩人摆脸色。”华从并不起眼的角落里凑上前,双臂环抱在胸前,俨然做好了看戏的准备。

“你闭嘴。”秦秋水横了一眼华:“不要张口闭口都把钱挂在嘴边。该给你的,一分都不会少。”

华自知讨了个无趣,摊摊双手,闭嘴作罢。

只是难为了赵涵,他早先莫名其妙地挨了一拳,本来就心气不畅。平日里势利眼的华大夫好不容易站在他这边一回吧,还被秦姑娘数落了一通。

“喂,你好歹吭个声啊!”他还没什么,可是总不能让秦姑娘坐冷板凳。赵涵伸手推了一把男人,尴尬的是,男人依旧丝毫未动,根本不受他推力的影响。

秦秋水摘下幂篱,扬起一张明媚的笑颜:“怎么?还怕我一个弱女子不成?”

男人先是一愣,旋即拱手谢过:“无忧眼拙,未能认出姑娘就是救命恩人。”

“无妨。”秦秋水略略干笑了几声。这不是从侧面证明了幂篱的质量很好嘛!

“你今日来是?”秦秋水心里有了个大概,总之不是来找麻烦的。

既然肯称她一声恩人,可见也不是个分不清的好赖的。

无忧抱拳,环顾了一圈堂里的人:“那日事出有因,无忧甚至恩将仇报。还望,还望各位不要介怀。”

知道他为这个“恩将仇报”致歉的对象是谁,赵涵也就索性摆摆手:“再生气,岂不是搞得我赵涵成了个小肚鸡肠的。”

紧接着,就是一记轻飘飘的拳砸在了无忧的后背:“这一拳下来,咱们就两清了。”

无忧疑惑片刻,许是这位叫赵涵的小哥面皮薄,心里依然存了怨气,可不好在东家面前显露。因此,这一拳才空有其表而已。

看来,寻求原谅之路还漫长得很呐。

无忧有无忧的困顿,赵涵也未能免俗。他那一拳的力度可以说是用了八成力了,这家伙难道真是石头做得不成?怎么一点痛觉都没有?

赵涵以手握拳复又比划了半天,觉得症结真的不在他这里。

“秦姑娘。”无忧低着头,面上染上一抹愧色,只是头低得太低,这愧色实难观察到什么。

“我什么都不缺,你以后别再冒冒失失,让旁人的好心错付就是了。”秦秋水这话并不是客套。

如若说起来,她也并不是没有怨气的,只是没有赵涵那么深而已。

试问一个夜色寂静的深夜,那样的庞然大物忽然跌落眼前,还一脸凶神恶煞地威胁叫嚣。谁都不能心如止水地出手相助吧?

无忧听了这话,眼底的神色没有豁然释怀的感觉,反而更加的晦暗不明。他今日来此,实非自愿。

可是对方一问一答之间的泰然自若,以及那股连身为男子都自叹不如的气概,实在让他抬不起头来。

“跟你说话呢!”赵涵能忍,秦秋水能忍,可是华却不能忍。

他开门做生意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挣几个钱。这样一个黑到发焦发糊的东西杵在门口,跟个财神爷似的,他那些真正的财神爷是铁定是不敢进门来了。

什么都能忍,对于华来说,阻挡他的发财路,就是罪无可恕。

“啊?”陷入纠结挣扎的无忧被这一嗓子惊醒。

“我说,你是哑巴吗?”华疾步上前,半蹲着打量起来无忧的神色,白色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而滑落至身前。

他忽而笑起来:“还是说,你的心里是个哑巴?有口难言,亦或是……口蜜腹剑?”

第六十四章 胡人入京

赵涵被惊到无以复加,张大了嘴巴的面部表情就足以可见一斑。他在一边悄悄扯着华的衣袖:“华大夫,您怎么可以这么说呢?”

华嫌弃地弹开赵涵手中自己的衣袖,“我怎么说话了?都是事实。”

有些被戳破心事的无忧当真落入到一种进退两难的地步。

他是个杀手,入了门,便绝情绝义,是对师弟都可以下狠手的杀手啊。

杀手只能是杀敌的利器,也只会杀人索命。让他面对如此恳切的目光,如此毒辣的审问,简直就是分身乏术。

“怎么?说不出口了?”华并没有要停的意思。

饶是不愿往阴暗处所想的秦秋水,此情此景,也不由地心生疑惑:“有人说,久负大恩必成仇。我自认为对你不算大恩,你是个走江湖的吧,也不应该心眼小到这个地步才是。”

“无忧绝无华大夫所言之意,告辞。”他匆忙出门,狼狈至极。

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么反常的行为,秦秋水心生凉意。

华却偏要雪上加霜,伸出一只手来:“钱呢?我丑话可说在前头,没有钱,可不开工啊!”

“少不了你的。”秦秋水冲跟来的阿若使了个眼色。

供着这样一位神医,秦秋水也算是下了血本。只盼着他这个毛病有朝一日能收敛几分。

阿若怯生生地掏出按照秦秋水吩咐准备好的银两,递了上前。

“怎么?我有这么怕人?”华对于钱财是来者不拒,收过来的同时还不忘验验货。

他咧着嘴咬在银锭上面,反复确认无误,才露出会心一笑:“那家伙目光闪烁,你还是多留个心眼。”

知道这句话是在告诫自己,秦秋水微微颔首,算作谢意。

至于阿若,自打她进门看到那副身躯之后,脸色就久久没有恢复过来。

那夜里那人狰狞的面部,现在想想,都会被吓出一身的冷汗。她不比姑娘聪明伶俐,也更比不了姑娘的胆大心细。

无忧夺门而出,面对刺目的阳光,他愈加地无所适从。杀手的战场就是暗夜,没了夜色的笼罩,他就会沦落到和过街老鼠一样的下场,甚至比之老鼠还不如。

街头人潮百里,熙熙攘攘,横亘纵贯。

一袭夜行衣,还是为了行动方便的胡人打扮。这样的小袖狭身,放在平日,绝对要引起京都里不小的骚动。

不过,今日的无忧得以松口气了。因为显然众人的目光并没有向他聚集而来。

此街名为宁远街,是整座京都最为繁华热闹的地区。不仅各类商铺林立,连外邦来朝都是必经之地。

只是天盛自先帝建国至今,不过才历经二世。根基尚浅,并未有空前的万国来朝之象,仅以此点来看,根本没有和前朝比肩的资格。

“哎,你们看,你们看。”鲜少见过外族人的京都百姓将整条街道围得水泄不通,生怕错过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他们胡人还真是民风开放啊!”老百姓聚在一起,其中不乏多嘴多舌,说什么也要掺和些自身意见的人。

无忧心不在此,可是人墙将他的去路堵了个严实。万般无奈之下,他便也随着人潮的方向跟了过去。

一眼望不到边的队伍浩浩荡荡,将宽阔异常的宁远街占得满满当当。首当其冲为之开路的便是四匹并驾齐驱的棕红色优良宝马。

那四匹马显然是训练有素,马蹄抬起落下的动作整齐划一,雄健的四肢肌肉配合着不时发出的嘶鸣声而有节奏地抖动着。

浑身的毛发也在拼命诠释着它们蓬勃向上的朝气。

不愧是北方来的胡人,果真是凶猛彪悍,就连他们的马都是一脸神气。

无忧的关注点自然是能代表对方实力的队伍马匹。

早先就听闻陛下曾提到,就在近日,北方的一支小众部族要率使臣前来觐见。

由此一看,就是眼前的这些人了。浩荡势大,来别人的地盘上,却不懂得暂避锋芒。除了彰显国威,要说他们没有旁的心思,实难相信。

四马先驱而行,紧接着,无忧身侧的人群忽而涌动起来,一个个皆伸长了脖子,踮着脚仰头往那队伍中看去。

“北胡的女子长相也不比咱中原女子差啊。”说这话的是一个年轻男子,俨然还尚未娶妻生子。

“那是,中原女子含蓄矜持,哪能跟人家的热情奔放相提并论!”立马有人插嘴接话。

话题的起承转折,向来不需要多么深厚的渊源,只需要一个得当的契机而已。不然,也就不会有那么多茶余饭后的故事流传在坊间了。

“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一个年纪大些的男人立马换上一副老成的腔调,开始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的理解大谈特谈:“那胡人女子生而奔放,就你们这样的,能驾驭得了吗?”

听着这言论越发的粗鄙不堪,无忧忍不住一掌拍在了离他最近一人的肩膀上:“皇城脚下,哥几个说话仔细着些。”

“你是什么人?”满嘴荒唐言的男人正欲反口表达他的不满,无忧的手上却暗自发力。

“嗷,痛,痛,痛。”男人一张脸皱成一团,急忙求饶:“我们不说了,不说了。”

无忧这才悻悻作罢。他的嘴角耷拉下来,心中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这一路见不平而生出些许莫名的自豪感。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这个人,双手鲜血,比之这些只会逞口舌之利的家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位轻纱遮面的胡女赤着双脚拥在一顶辇轿前后,喝着鼓点轻踏着某一族特有的舞步。

即便是轻纱遮去了大半的容颜,那一双灵动的双眼也不时顾盼神飞,勾去了不少围观之人的心神。

“让一下。”那种热切的眼神盯得无忧浑身不适,还是先走一步为上。

他推开拥挤熙攘的人群,义无反顾地逆行离开。他出宫的目的可不是探查这群胡人来朝意欲为何,自然没有必要逗留此地。

“钟访,怎么不跳了?”辇轿并未停下,里面却探出一截白皙圆润的胳膊。其上戴着金色树叶纹饰的缠臂金,华丽非常。

“回公主的话,方才人群中有……”钟访刻意停顿下来,这里鱼龙混杂,话还是点到即止就好。

“那就让他们都注意些,可别出什么乱子。”胡人公主慢慢收回唯一可以看到的胳膊,整个人再次被隔绝在绝密的辇轿中。

第六十五章 四方有客来迎

“是!”钟访略微颔首低头,一双大眼瞬时又光芒四射,扫向四周的同时,舞姿也更加地曼妙别致。

还以为中原人全是声色犬马之徒,如今看来,其中不乏一些心思缜密之人。

“上使大人,远道而来,一定是车马劳顿了吧。”四方馆的主要负责官员周逢川躬身迎进打头的一名胡子拉碴的男人:“四方馆特意为各位备好了酒水,今夜还请先在此整顿休憩,明日得了陛下的召唤即可入宫。”

四方馆是京都为了接待各国使臣特意建立的专用衙暑,如若有什么使臣前来天盛,下榻休整的地方一定在四方馆。

可惜的是,明烨在这上面可谓是花尽了心思。可在这一拨人到来之前,可以说是心事东流,皆负做了空谈。

因此,占地广袤,修葺完善,样样都需要资金支持。四方馆完全发挥不到与之相对应匹配的作用,这里其实荒废了好久。

要不是听闻北部的黎一族有恢复与中原地区邦交之意,恐怕四方馆时至今日都是京都最不被看好的建筑,没有之一。

就在数日之前,这里还是群龙无首。周逢川的仕途走得坎坷多舛,可摇身一变,他眼见着便成了天子近前的红人。简直是未来可期。

陛下大笔一挥,直接在周逢川上奏的奏章上同意了他新增衙役的要求。不仅同意,还金口玉言,亲自从六部中拨下许多得力的衙役。

朝中一时轰动,众人都说,周逢川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动声色地原来是憋了个大招啊!

周逢川经历了多年的低迷期,早对风言风语没有那么敏感了。

他从金銮殿中踏出来的时候,只是甩甩空空的两袖,而后便如往常一样离开了浑浊的是非之地。任凭背后众人投来的鄙夷以及各种眼热的目光。

四方馆在周逢川的带领下,居然在短短的几日之内,化腐朽为神奇。

若不是久居京都的知情人,还以为四方馆有了数十年的历史。不然,几日之内,它怎么可能运行到这种境界?

满脸胡子的男人拍拍胸脯,自我介绍起来:“叫我葛尔就好,这位是我们黎的修容公主。”

言下之意,他还不是此行最大的人物。身份最大的公主可还在辇轿上呢。

钟访扶着那只戴着缠臂金的手臂,紧跟着,辇轿里缓缓走下来一位唇红齿白……身材臃肿的女人。

“下官周逢川见过修容公主。”周逢川有些不敢置信,眼睛数次瞥向那位仪态万千的胖公主。

不是说,公主是金枝玉叶?不是说,胡人身为游牧民族,骁勇善战?

周逢川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他已经后知后觉地认识到了,人不可貌相。

不管这位修容公主外表如何,但人家的确是尊贵的宾客不错。他的行为态度可是代表了天盛的门面啊!

“修容公主,使臣大人。”周逢川将姿态放得恰到好处,既没有东道主的傲然,也没有刻意逢迎的矫揉造作:“请随下官来。”

四方馆内可供休憩居住的馆舍不计其数,光是临时歇脚的馆舍就不下十个。

可见明烨对邦交真的是很在乎。当初扩大四方馆规模的想法一经明烨提出,就恍如石子掷入江水,立马掀起不小的风浪。其中反对的声音就多到自成一派。

明烨新皇登基,压力不小,但还是独断地坚持了这一想法。

今日的四方馆已经是各朝各代用来接待外国使臣的衙暑中登峰造极的了。前无古人是板上钉钉,相信后无来者也是毋庸置疑。

“公主,您看,他们这里真的是好……”后面的话还没说完,钟访就被修容一个眼神止住了。

修容打量着四方馆内里的建筑陈设,自然也是心生感慨。

只是身为公主,什么表情该体现在脸上,她还是能控制得住的:“天盛可真是财大气粗,难怪是中原霸主。”

又是来来往往的几句寒暄客套,甚至不乏吹捧之嫌。纵然是各怀心思,表面也是一团和气。

月色倚上外间清冷的廊间栏杆,修容公主一双肥肥的小胖手抵在下巴上:“钟访,这里衙役不少,更有周大人那样的高官常驻。你也别嫌着。去活动活动。”

钟访跟来的时候,便时刻不敢忘记自己的使命。当下不敢迟疑,立马躬身退出房门。

修容公主掏出一片银色盔甲的碎片,上面密密麻麻满布着的是刀枪剑戟的划痕,看起来是那种连埋在黄土里都会被嫌老的老古董了。

她慢慢摩挲着上面如山壑沟渠一般深沉的坑坑洼洼:“我们胡人也要为族人而战。如果有一天,你我不是敌人就好了。”

钟访轻巧利落地摸到一处屋门前,左右打量了片刻,随即推门而入。她并不是修容的贴身侍婢,又或者说,修容本身就没有什么贴身侍婢。

修容的阿爹,也就是那位黎的首领。他性情豪迈,却又风流多情,草原大地上尽是关于他的风流韵事。

也不知是哪一次荒唐的兴致所起,修容的阿娘就怀上了她。

修容的阿娘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放羊女,长相平淡无奇不说,经年累月的脏活累活压身,活生生叫她瘦成了皮包骨头。

人人都说,这样的女人不好生养。即便生养出来,孩子也必定是缺胳膊少腿,更有恶毒的言语侵扰,说这孩子必定是个天生痴儿。

于是,“万众期待”中,修容出生了。她的降临有效地让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疯子们闭上了嘴,却又同时掀起了更大的一波浪潮。

因为修容的确不是痴儿,也没有缺胳膊少腿,但她是天生貌丑。一个从出生起就和普通孩子不一样的人,必定会再次沦为众人的笑柄。

修容的阿娘身体不好,打那一次生产之后,不久也便撒手人寰。

而她的那位阿爹呢,四处留情,亲生骨肉于他而言,根本就是和随处可见的女人一样平淡无奇。

修容天生没有可依仗的样貌,也没了阿娘的疼爱。在一众子女中,是最不受宠的那个。

好在年龄不大的修容早早便清楚地意识到了。她发愤图强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让族人以及他那个不负责任的阿爹看看。

她,修容,也是可以比那些草原上的勇士更加勇猛的存在。

第六十六章 金銮殿前

为了这个机会,修容准备了十九年。整整十九年,她身边的姐妹们个个出嫁,唯独她一个人留在了阿爹身边。

许是年龄大了,激情不再,阿爹身边也没有个可以再嘘寒问暖的子女。修容终于渐渐得到了正视。

然而,野心勃勃的黎首领,又怎么会只眼界狭小地盯着亲情不放。

修容得以被正视,还是因为她满肚子的书本,和那些不学无术的子女相比较,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这次前往中原,就是修容得了授意,还特意将钟访以贴身侍婢的身份安排在身边。

“周大人!”钟访背着双手,将门缓缓合上:“更深露重,您怎么还在读书啊?”

柔声细语,夜半闯入寝居的女人,就是再迟钝也该想到这其中是什么意思了。

周逢川以手抵唇,掩去他内心的不适以及些许难堪:“钟访姑娘,可是修容公主有哪里不便?”

钟访轻笑一声,完全没有不请自来的拘谨,她扭动着腰肢凑上前来:“公主没有不适,难道我就不能不适了吗?”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周逢川虽是新官上任,但也不是不明其中人事。

面对一个随行的侍婢,他想,自然就没有必要自称下官了吧,免得丢了天盛以及陛下的脸面。

钟访并不在乎这些,她极其熟练地褪去外袍,两只细长笔直的双腿暴露在人前:“不如让钟访来陪陪大人。”

周逢川其实厌恶极了这些一经缠上来就扒也扒不掉的如狗皮膏药一般的女人。

但是,对方外宾的身份也不允许他拒绝得太过刻意。不然,伤了二族和气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周逢川一把将钟访拉入怀里,有句话说得极好,欲拒还迎:“钟访姑娘迷惑男人的功夫这么好使,不知道拳脚上相见会如何?”

“啊?”钟访面对这个不解风情的周逢川有些招架无力,正不知该如何作答。

下一秒,整个人连同地上的外袍被齐齐甩了出去:“更深露重,你我嫌着左右也是无聊。你且把衣服穿上吧。”

外袍被掷到了脸上,缓缓滑落至手臂的当口,周逢川居然一脚横劈而来。

钟访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能够在攻守之间转换自如,隐瞒武功实力也是不在话下。

可周逢川的这一脚来得迅猛异常,钟访下意识地弯腰旋身躲闪。

“就知道黎不会派出普普通通的侍婢的,待明日面见陛下,在下一定替你多多美言几句。”周逢川径直走到门边,拉开房门:“请吧。”

外面的凉风呼呼地倒灌进来,将钟访吹得身子一个激灵,她攥紧了半披在身上的外袍,有些口不对心:“天盛藏龙卧虎,是钟访出格了。”

计策不成,钟访灰溜溜地回到了修容的房间,正对上了公主对着一片盔甲碎片发呆。

听闻动静,修容这才缓缓抬起头来:“动作这么迅速?办成了?”

钟访立马跪地,一只头几乎快埋进了胸里:“是钟访没用,未能取得周逢川的信任,也不能讨到对黎有用的消息。”

“你且起来吧。”修容看上去似乎并不惊讶,也不失望:“凭借美色让别人卸下心防,本来就不是一件一劳永逸的事情。这个事情,还是要徐徐图之。我就不信,他们当真一点破绽都没有。”

“是,钟访明白了。”钟访并不是修容公主的侍婢,但是对她却莫名的十分信服。

她也曾因为外形而对修容有所误解,可事实证明,以外形样貌去判断一个人,简直就是愚蠢之极。

翌日,旭日东升。整座京都再次人来人往,将皇城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只不过,相比较于昨日宁远街上的热闹景象,这一次可是全城性的。

从四方馆前呼后拥出来的一队人马,经过一晚上的休整,终于进入了皇城。

“陛下已经等候多时了。”小太监上前询问起来周逢川:“怎的耽搁了这么长的时间?”

周逢川是有正统编制的官员,前程远大,一个小太监自然不敢苛责什么,只是多嘴问了一句罢了。

周逢川脾性也是好的,并未因对方是个太监,就生出优越感来:“北部胡人生活习惯多有不同,难免有些水土不服的症候。”

小太监连连点头,不敢再唠叨下去,忙就伸长了脖子:“黎使臣觐见。”

带头入殿的便是修容公主和那名叫做葛尔的男人。

大殿之上官员们分列两侧,皆都全程注视着这一干使臣代表。

修容有注意到,即便自己的身材样貌难以言表,可是旁人的目光并没有因此在她的身上多做停留。

只是匆匆一瞥,他们的目光基本一直在她身后的队伍中流离。

她有些失望地将视线移到天盛的君主脸上,这满殿立着的人中并没有他的身影。

“黎使臣葛尔,修容见过陛下。”他们一行并不是臣子,所以也没有必要行中原人拜见天子的那一套繁琐礼节。

见惯了一整个朝堂上下对自己俯首称臣,明烨如今见了放眼可及的大殿里外,这些胡人一个个站得笔直挺拔,除了上半身略微有弯动的弧度以外,竟是再也看不到任何的谦卑恭谨。

看来君临天下也是有一定的适用范围的。

好歹也是一朝君主,明烨脸上笑得自然,处事说话更是得体:“黎使臣和公主远道而来,朕未能立即为各位接风洗尘,是朕怠慢了。”

修容既然得以成为黎一族的后起之秀,就足以证明她的各项表现都是算得上是优秀的。

她立在原地,不卑不亢地将双手搭在胸前,微微颔首:“上国国力强盛,问鼎中原的实力实在是有目共睹。黎内部动荡不安,以至于时至今日才得以派遣使臣前来,还望陛下不要多心。”

不要多心?苏老将军一门驻守北疆,捷报频传,若不是他们节节败退,怎会有如今主动议和的局面?

是非曲直,有的时候还真是靠他们一张嘴就可以评判的吗?

明烨自然也没有戳破这其中的暗流:“黎部众人数居多,偶尔起个反叛谋逆之心,却是不足为奇。倒是难为了各位使臣千里迢迢前来,总还惦记着我中原大地。”

第六十七章 两害相权

少时为了在一众皇子当中脱颖而出,小小年纪的明烨便懂得做任何事情都不是以兴趣为先,而是以需要为首。

如若在一段关系的利弊之中,权衡相下,纵使违背本心,也要选择那个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选项。

没有什么不公平,也没有什么不甘愿。想要达成某一目的,自然要做出相应的取舍。

就好比眼下,黎派遣使臣前来议和,谁也说不清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北疆各部族如今被苏家军镇压得毫无反手之力,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在跌下悬崖的瞬间反扑。

这一次,黎众人打得是何算盘呢?明烨不得不防,也不得不通过适时的言语来敲打敲打他们。

他们不过是北部众多部族之一,人数纵然居多又如何能与人丁兴旺的中原相比较?

还不是在拐弯抹角地说他们黎人心怀不轨,居心叵测。

修容脸色数变,但好在并没有被一干人等看去任何端倪:“陛下君子大量,来人,呈上来。”

胡人的队伍中慢慢走出来一位其貌不扬的老者,他的步履维艰,可双手捧着东西的样子倒是虔诚恭谨得很。

“这册上所书是黎一族此次特意为上邦准备,还请陛下过目。”修容眼神示意那位老者。

老者会意,捧着一页册子往殿前又挪动了几步。

明烨身边的太监顺从地从对方手里接过,站定位置之后,按照往常习惯,开始宣读:“上等马尾胡琴三十把,马奶酒五十坛,精选牛羊一百头……”

洋洋洒洒念了约莫有半盏茶的功夫,听上去倒是骇人。可是细细咀嚼之下,朝堂上下一片哗然。

终于有那么一两位性急的抢先站了出来:“自古以来入主中原者皆算雄踞一方,如今天盛既为中原之主,就没有你们任意欺压的道理。”

朝堂之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这位官员的一句话等于是把所有暗地里的心思全部摆在了明面上。

修容笑笑,来次之前的种种情形她都有预想过:“大人此言怎讲?我黎诚心诚意拿出特产风物,莫不成,上邦还看不上眼不成?”

明烨一言不发,既是对黎此举的不满,同时也是想看看他这满朝文武做何论断。

要知道,北地草肥水美,他们游牧民族手中掌控着多少精锐骑兵。这一点,便是追溯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中原史上,都是不能与其相提并论的。

如若诚心诚意有交好之意,何不挑选出几匹特有的良驹宝马?

黎的礼单,乍一看,名目繁多,实则经不起推敲。他们无非是想拿这些北地遍布的资源来换取中原大笔大笔白花花的银两。

若真是随意遂了他们的心意,那简直就是养虎为患,亲手把他们明家的基业送上了断头台。

一向在朝堂之上表现得有些沉默寡言的平阳侯向前迈了一步,“黎前来京都,为何只字不提朝贡二字?不说朝贡倒也罢了,却为何连议和交好之事都能忘得一干二净?”

这话是疑问句,可平阳侯却根本没有等对方的回答:“怕是不想称臣,只待以物换金,好统一北方各部众,再……争夺中原霸主之位吧?”

葛尔的脸色立时浮现慌乱,粗犷的嗓音响起:“中原地大物博,我们只是以物换物,绝对没有你说的……”

修容已经听不下去了,打断葛尔:“以物换金,大人真是眼毒。”

葛尔就是空有其表,临行前数次嘱咐于他,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他这个越描越黑倒还不如找个哑巴跟来。

“陛下!”修容再次将手掌贴合在胸前,微施了一礼:“两国之间互通有无,各取所需。原是再正常不过,何来欺上瞒下的道理?”

黎可从始至终都不曾说过要为人臣,岁岁朝贡。

“你这话是说我们自作多情了?”苏老将军手下的杨副将暴喝一声。

没想到,他们在北地驻扎多年,这群胡人竟然还有胆子来到他们的地盘上扬言叫嚣。

杨潘气到连嘴角都忍不住地抽搐起来。在他看来,数不清的战友牺牲在了边陲北境,无非就是为了给远离战火的地方争取到难得的平静。

他承认他既没有陛下的好客与雄心,也没有老将军叱咤风云的胸怀。他所想的,无非就是安稳二字。

因此,今日的朝堂,他原是不愿来的。宁愿抱病在家,也不要见到昔日的敌人踏足中原。

“知道你为什么战功赫赫,却只能在副将的位置上停步不前吗?”苏老将军用满是老茧的手掌拍拍杨潘的肩膀。

杨副将摇头直言:“是因为苏老您珠玉在前?”要将这四字成语说出口,也是难为他一个武夫了。

苏老将军咯咯地笑起来,倒是有些一个寻常老者和蔼的影子,更是多了一份豁达:“这话若是别人说,我定当以为是虚言。可你杨潘,我信了。”

答案还仍旧未道出,杨潘难以自处。

他的缺点很多,一箩筐都装不下,能当一个副将就已经是祖坟冒了青烟吧?

这么想着,杨潘反而既有些紧张,还有些隐隐的期盼。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苏老将军特地指出?

“为将者,这里,一定要宽广。”苏老将军用手戳了戳杨潘的心口处,语重心长地接着道:“能将敌人打得屁滚尿流,也能接受对方的示弱求和。”

就是这样的一番对话,让杨潘将心中的不愿压了又压。然而朝堂之上的形势瞬息万变,他在听到修容的话语时,终于忍不住了。

“杨副将,你且退下。”高位之上的明烨终于发话。

他的眼波流转,任谁都看不清那眸底的神色:“修容公主,葛尔将军,你二人有话直言。”

严寒北地如今大大小小的部族加起来共有五支左右,黎既不是其中最弱的一支,也不是最强的一支。

但是,从他们的态度就可以看到如今北地的形势。

修容笑答,言语中浑然天成,没有刻意的矫揉造作,说出的话却是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只见身材丰满的她站在台阶下,摆着不卑不亢的神情:“诚然如陛下所说,北部动荡不安,居心叵测者更是数不胜数。”

她顿了一顿,眼神扫向四周的官员:“试问,如果有人愿意与上邦建立邦交,是不是就会少一支敌对势力?是不是就会无形之中为边疆战乱投入一个随时成为盟友的契机?”

此言一出,大殿之上静得可怕。然而,修容的话还没有说完:“黎就是这样的一个契机。”

第六十八章 与虎谋皮

明烨微微皱眉。不是看到了这所谓的宏图背后隐藏的暗流,而是对方**裸的威胁。

修容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北部众人虽然如今节节败退,处于战势不利的地位。可是,从长远来看,他们精于骑术,且熟悉地形。

兵法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他们调动部队镇守边疆,原本就是劳民伤财。更何况,此次苏老将军回京,看似是战胜凯旋回朝,实则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的两败局面。

胡人好战,勇猛异常。战线无期的拉锯战是他最不想见到的情况。

黎能否成为盟友还尚未可知,总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得太多太多。几乎可以确定,错过这个机会,就很难再从内部瓦解北方的胡人势力了。

看这修容的意思是说,他今日不答应以物换金的要求,就会失去黎这个未定的盟友了?

一个未定的盟友而已,真的值得付出这么多吗?明烨有片刻的疑惑。

但是他更知道,天盛耗不起。别忘了,南边的颐凰可还是虎视眈眈。

这样的选择明烨已经做了很多个,每一次都是进退两难:“四方馆公主和各位使臣可还住得满意?如若满意,不妨多住些时日?”

这算是答应了。就算联盟之约遥遥无期,但是但凡有机会,就不能眼睁睁地让它溜走。

这根绷得紧紧的弦终于松开了,不少离开大殿的官员都深深吸了一口气。

“陛下怎么就能答应了呢?”杨潘也深深吸气,只不过别人是大石落地,他却是心头憋闷:“看看他们那嚣张的模样。”

一路人马以修容和葛尔为首,正排着队以整齐划一的脚步离开了金銮大殿。

苏老将军出言安慰起杨潘来:“这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了。”虽然是与虎谋皮,但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杨潘一张黝黑的脸上红通通一片,就算是把苏老将军的一番话尽数听了进去。可心里的那股邪气就是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他踢踢踏踏一路拉着脸来到了苏云起落成时日不久的府上。

从前是出生入死的兄弟,现在在这个基础上,因为双儿的缘故,二人的关系又近了一层。几乎达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

当然了,这个无话不说是在杨潘眼中看来的。

“杨大哥?”苏云起语气里满是诧异,可对于他的到来和满脸怒色的缘由早就猜出了七七八八,就顺从地沏上一壶茶:“这是谁惹了你啊?能把我们黑如锅底的杨副将的面皮上气出了别的颜色?”

苏云起这个人,就是不能和他走得太近。

杨潘突然有种悔不当初的感觉,奈何已经上了苏云起这条贼船,就只能认栽了。不然还有一种更好的方法,抱着他一起等着沉船。

可是,沉船需要等好久了吧?杨潘迫不得已一一打消这些想法。

他一口灌下了面前的茶,咂咂嘴,看来是显味太淡:“咱们在北边浴血杀敌,可是敌人现在跑到咱们地盘上,既不投降,也不议和,只说什么或许可以当盟友。这话,你信吗?”

苏云起撇撇嘴,接着笑起来:“我信啊!”

“你小子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后半句话杨潘终于忍住了。

苏云起无奈:“不信如何?北边战事吃紧,我们一直驻守,但是有重大成果吗?”

苏老将军是天盛的守护神没错,有他在,敌人确实不敢来犯。但是,神也不是万能的,神也不是永生的。

当这位守护神老去,再也不能以一己之力成为江山屏障的时候,他们又该如何自处呢?

这一年,祖父的身体状况走起了下坡路。苏云起只是嘴上不说,但是全部都看在了眼里。

苏云起苦笑一声:“黎也是摇摆不定,他们在试探我们。越是摇摆不定,就越容易掌控。”

“试探?”杨副将两眼发花:“怎么个试探法?”

“从大义上来讲,黎是胡人,没有帮着咱们对抗其余胡人的道理。从私情上来讲,黎是黎,亦只是部族之一,为了壮大己身,和咱们联合击杀其他部族,也是情理之中。”苏云起不上朝堂,却思考深虑。

“找你做兄弟,真是没话说。”杨潘不禁再次对苏云起刮目相看。若不是苏云起提点,他自己一个人可想不到这个层面上来。

“这或许真是一个契机。”苏云起不知在想什么,表情异常专注:“你还是太心急了。挨了祖父的骂了吧?”

杨潘有些惭愧:“苏老将军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叫我改改脾性。”

“下次出征,你就在京都呆着吧。顺便替我照顾祖父。”苏云起有预感,黎来人就是他们苏家军再次出发的预兆。

杨潘点头,拍拍苏云起的肩膀:“你的祖父还是得由你来,我可管不了一辈子啊。”

战场上,最怕面对的就是生离死别了。

苏云起深谙于心。心里微微苦涩,他活了这么大,唯一的牵挂就是祖父的身体。只要祖父康健,他便是当真为国捐躯了,也无甚遗憾了。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张明眸善睐的青涩笑容,即便被羞涩包裹,也抵挡不住那种吸引人的纯真。

苏云起不自觉地翘起了嘴角,落在杨潘的眼中,却有点毛骨悚然了。

“喂!”他推了一把苏云起:“不是吧!你有这么抠门?这么抠将来还怎么讨妻子?”

杨潘误以为是苏云起在听到自己欣然答应照顾苏老将军之后兴奋过头了。

虽说苏老将军不是他的亲人吧,可对他有知遇之恩,就算苏云起不说,杨潘也万不会冷眼旁观的。

苏云起不置可否地笑笑,某个人,他只想放在心里偷偷惦记。

杨潘离开后,苏云起心思难安,不知不觉间就溜达到了种满绿植的庭院中。那个与凌的瑾瑜园只有一墙之隔的庭院。

说来也巧,正想听听那边有什么动静的苏云起。还没来得及靠近,就听到了那边一阵的响声。

紧接着,一个撕扯着声带的女声响起:“姑,姑娘!您去哪儿?”

第六十九章 梨花带雨

苏云起心里一阵窃喜,儿不在家中,那他岂不是用不着翻墙就可以见到她了吗?

一路分花拂柳,脚下的靴子溅起几滴泥点子,苏云起却混不在意。

第一次感觉府邸行动起来很不方便,占地太大,以至于一时半会儿都出不去。

终于冲出了府门,来到平阳侯府大门口,却根本不见凌的身影。

可那是瑾瑜园没错啊!那个被换做姑娘的也就只有凌一个人才对啊?

正这么想着,苏云起视线一角似乎闯入了什么本不该存在的东西。它迅疾躲闪,行踏毫无错乱,却还是没能躲过苏云起的注视。

此人轻功了得,能在视野如此宽广的府门外还能做到此等境界。

这一定和平阳侯府脱不了干系。苏云起凭借着刚才看到视野一角人影闪动的记忆,追了上去。

那个人影的轻功的确不赖,苏云起在转过几处街角之后就全无他的踪影。

只能凭着大致方向和猜测又往前跟进了几步。

“跟丢了。”苏云起喘着气,想尽力使自己的气息平稳下来。眼前的景致却不能让他如意。

“公子,您来嘛!”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忽然出现挡路。

现在的苏云起也不是当时那个初入京都,被人骗得一愣一愣的傻小子了。

拒绝,也不需要严词厉色便可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微微勾了勾嘴角:“我没钱。”

“切,没钱早说啊。”女人一抖手中的帕子,连一个白眼都懒得翻就离去了:“死穷鬼。”

苏云起对于旁人的风言风语毫不在意,这些无伤大雅的语言他向来只当耳旁风听听。

只是这一整条街倒是吸引了苏云起的全部注意。

彩旗招展,在风中猎猎作响,将整条街道铺就成了绮丽的彩霞。人来人往,虽然热闹,但定睛一看却不由地惹人头皮发麻。

哪里会有如此离经叛道的街道?所有的商者全是青楼女人,叫卖吆喝也全无例外都是在揽客。

“这……”苏云起居然往后推退了一步。这一整条街全部是青楼。

“你能进,她不能进。”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打破了莺莺燕燕们的娇声软语,所有人都把目光聚到了前方发生争执的地方。

男人不为所动,板着一张脸问道:“为何不能?”

老鸨似是火极了,撩起袖口推了一把他身旁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她是女人!你存心砸我招牌是不是?”

苏云起饶有趣味地打量着那边的情况,还顺带着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

被视为异类的人,唯一的乐趣,唯一可以支持他的东西,应该就是找到同伴。

可就在看清那二人面容的时候,苏云起却感觉自己的心跳猛然一滞。儿,她怎么会在这里?

可能是被强迫的吧?苏云起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就只有这个。

可是,凌被老鸨推了一掌之后,她身边的男人却伸手护住了她。

不仅如此,男人还一把攥住了老鸨的胳膊,恶狠狠的表情,不用看也能想象得出来他有多生气:“你手脚最好放干净点儿。”

这一点,苏云起自然是十分赞同。只不过,仅仅是手脚放干净还远远不够。

他从拥挤的人群中走了出来:“我建议你,嘴巴也放干净点儿。要不然,我这拳头下手可没轻没重的。”

“苏云起?”凌已经转过身来,一脸紧张地盯着面前的来人。

他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最为巧合的是,还和他们前后脚几乎同时出现。

无影的事情看来真的是藏不住了。

“儿,你好端端地跑这里来干什么?”他双眼斜睨,言辞中意有所指:“莫不是受了某人的蛊惑?”

无影见状并没有解释什么,他自然也知道半路杀出的这只拦路虎并不是善茬。只是可惜,他一向不喜欢与无关的人多费唇舌。

凌被夹在中间,左右难受。无影的身份以及他的性格注定是不能给出什么合理适当的解释了。

而眼前的苏云起有多么的执拗,她也可想而知。

踌躇不决时,面前的小楼中冲出一位哭得梨花带雨的美娇娘来。

她脚步虽然有些踉踉跄跄,但还是精准地一把扑到了凌的面前:“姑娘,你可得为我做主啊!”

“这……”莫名其妙的话语叫她怎么接?

慌乱中,凌分明看到眼前的女子在冲着自己眨眼睛。

事到如今,似乎这倒是个不错的机会。凌有些底气不足地反问起来:“发生了什么?”

女子的妆容精致,并没有因为断断续续的哭腔而弄花一点,可见也是个老手了。

此话问出口的瞬间,凌就能确定,无影所说的那位线人估计就是眼前的女人。

要不然,这么一筹莫展之际,怎会有人出手相助。更何况,这还是个烫手山芋。

女人依旧抽抽搭搭,一只袖子半掩着面容:“您家府上的下人来楼里寻欢作乐,平白找上了奴家,却一文钱都不曾给留下。”

“什么?”凌霎时五雷轰顶,一时之间,比夏日的骄阳还要**的目光齐刷刷地聚了过来。

这让她如何自处啊?

女人却是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还说上了瘾:“你瞧,他不给钱也就算了,还将奴家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她利落地挽起袖子,一截雪白的臂膀上还当真出现了几道指甲刮过的红痕和淤青。

不过红痕上依稀有闪闪发亮的鲜红色的血珠子,感觉是刚被划伤不久的。

这女人,还真能对自己下得去手。

她真是来替自己解围的吗?凌现在深刻怀疑,但还是在众人眼神注视的压力下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这笔欠债的钱我来赔,还有你的医药费,我一样都不会少的。”

事件得到了尘埃落定,不少人也就没有继续看热闹的理由,于是也就渐渐散去了。

老鸨似是怕了一脸冷漠杀意的无影,但是面对身后楼里的姑娘们,她的威严还是得死撑着。

“哼,你给我等着瞧。”她指指点点,脚下却一步也不敢停地撤了回去。

“怎么样?”凌灵机一动,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我也不想来这边的,这不是欠了债嘛!”

女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说话的小姑娘,脸上的一派委屈早就不见了踪影:“进来谈谈具体数目吧!”

第七十章 天地玄黄

苏云起能做何反应?人家都这么说了,也都一脚临门要跨进去了。

他只能冲着凌的背影喊了一句:“我在门外等你。”

让他进去是绝对不可能的。

凌并没有听清苏云起在背后吵吵嚷嚷说了些什么,因此也就只能含含糊糊地回了他一个转过身的微笑。

因为,她的心思还全然不在这个上面。

“你是白露吗?”凌先是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无影,见从他身上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犹豫再三,还是压低了声音问了出口。

走在身前的女人一步一步迈得轻巧灵动,却也扎实稳重。

即便相挨得如此近的距离,凌也丝毫听不到来自于她的脚步声。

“对不起,对不起,白露姑娘,婢子这就掌嘴。”一个端着托盘的女孩因为无意撞到了白露,眼神里立时染上了一抹担忧之色。

白露被撞的地方是肩膀,力度不大,但是这样直直撞在身上,一时又无力可支,打个晃儿也是正常。

可白露着实异于常人,下半身的两只脚未移动半分,就连上半身也是岿然不动。

许是纠结再三,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一层大堂里,她下跪显然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于是,凌看到,那位姑娘一手端着托盘,另一只手居然真的缓缓抬到了齐脸的位置。

“啪”地一声脆响,她不由分说就扇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你……”你这是干什么?凌惊诧不已,但还没来得及问出口。

脑海又被抚宁的声音占据充斥了:求人办事,就最好不要做让人家碍眼的蠢事。

凌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她并不是个爱管闲事的,况且,抚宁这话说得还的确在理。

常言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是,抚宁为何会善意提醒自己呢?

凌想不通。

白露却一个转身,微笑着替那位丫鬟挡下了即将到来的第二个巴掌:“你下去吧,不要扫了客人的兴。”

丫鬟如获大赦,不住地点头,却只重复着一句干巴巴的话:“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瞧白露的神情虽然略微冷淡,但平常也应该不是个苛责下人的。刚才那个丫鬟的反应是不是太大了些?

不容凌多想,白露已经垂下了头:“姑娘,我们可以聊聊了吗?”

白露身形高挑,比寻常女子可是高了一大截还不止。

这样居高临下的视角与凌对话,显然她自己也并不十分满意。

凌将茫然无措的目光投向无影。他的反应仍旧不大,但微微颔首的动作分明是默许了白露的要求。

这就好。毕竟这场见面可是无影提出的。

“有什么话咱们还是私下聊聊,省得旁人看去了笑话。”白露掀起裙角,先行施施然爬上了二楼的台阶。

凌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其实就算白露不说,她也不会傻到去广而宣之吧。

随着脚下木制台阶一阶阶的升高,这内里的全景才一一被收入眼中。

屋顶是一个圆形的盖顶,上有镂空图案,并且绘制着各种奇奇怪怪却足够绚丽多彩的奇怪花纹。

“这里有点奇怪?”凌自然知道无影经验丰富,她能发现的东西,无影一定早就发现了。

并且发现得更多。

“先看看。”无影一双深邃的眼眸眯了眯,复而恢复原样,又换成了一张无喜无悲的面容。

凌点头,语言的交流是真的很必要。他这样的反应虽然不咸不淡吧,但也从侧面印证了些什么。

时至今日,能多一分安心就多一分吧。

说话的功夫,他们三人已经由中间的阶梯站上了二楼。

一开始的紧张不已使凌错过了抢先观察的机会。现在站的位置高了些,视野也更为开阔了些。

一楼通往二楼只有一条唯一通路,也就是她们刚刚踏上的台阶。台阶宽敞得很,目测看来,并行五六人也是轻而易举。

最有意思的是,这座楼里,共有三层。除了圆形的盖顶与中原建筑风格格格不入,这三层却是一层比一层大。

“姑娘,请!”白露见凌发呆,表情似有不愠之色闪过,催促起来:“可别让奴家等急了。”

凌耳畔发红,道了句:“不好意思,晃儿了个神。”

无影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若不是凌时常往身侧看去,还以为这么一个大活人大白天就平白无故地失踪了。

“这里是奴家的房间,二位进来吧。”白露大方推开一扇木门,里面一股异香扑鼻,是那种刺鼻呛人,略带侵略性的气味。

“白露姑娘,你爱好还真是独特。”凌捏着鼻子,这气味没来由地让她有些身子难受。

“哦!”白露白里透红的脸蛋上似有红霞飞过,明明很举止大方的女人故作忸怩起来:“这不是最近的公子们喜欢嘛!”

凌很想提醒一下眼前的白露,有些人呢,真的是天生不适合娇羞的状态。

她们要是硬来,反而有种很搞笑的感觉,还是那种故意引人发笑的。

不过,凌不假思索地就忍住了。她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还没有那种娴熟的搭话技能。

凌并不想被白露看去她眼神中的怪异,因此只能随意乱瞥起来。

也就是这时,凌才注意到,房间外挂着的木牌,一个清隽的“天”字。

“天?”这样的字眼,总感觉出现在青楼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凌下意识地往旁边的房间看去,另一间房间外的木牌上居然刻着“地”字。

“咳,咳……”凌被自己的大胆推测吓了一跳,但还是尝试性地开口询问起来:“天,地,玄,黄?”

短短的时日当中,凌还是那个怯懦到不敢与生人搭话的她。但她深知如果永远不逼自己一把,那么她就无路可走。

谁都不知道抚宁是什么身份,也不知道他何时会出手,夺走这副身躯。

但是,至少她明白,在山岚渐起的时候,即便一叶障目,她也不能放弃生的生机。

白露合上门的瞬间,才笑了起来:“姑娘好生聪明。”

“你的声音怎么那么……”怎么那么难听?

方才人多,嘈杂的环境让凌无法听清白露的声音。更别提他们三个人都在刻意地压低声音。

难听这种话可不能让当事人听了去。

奈何说话向来是件覆水难收的无奈事。凌总不能当做那话是白露自己的幻听吧。

她绞尽脑汁,换了一种委婉的说法:“怎么有些粗啊?”

第七十一章 假面娘子

凌的声音有些颤抖,等待着白露迟迟还未到来的怒气。

这个感觉就好像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被判了秋后处斩,虽然吧是罪有应得,但是心里的那个煎熬也是真实存在的。

女孩在乎的东西有很多,容貌,身材,包括如黄莺出谷的嗓音。

应该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坦然地接受别人说自己的嗓门粗吧。

“无影,你这主子观察得够细致。”白露看起来和无影的关系还挺亲近,居然在这种状态下,还有心情谈笑风生。

不过多半是自欺欺人,硬挤出来的笑容吧。毕竟她那个问话能叫别人做出什么反应。

凌有些局促地笑了笑。

白露嘴角弯起的弧度刚刚好,这样的笑容真诚极了,并不像是硬挤出来的。

她几步便走到了凌身前,凌简直欲哭无泪:“白露姑娘,我……”

白露的笑容更甚,连眼角里都是笑意。她一把牵起凌的手,然后,放在了她自己胸口的位置。

没错,凌清清楚楚看到,那真的是她胸口的位置。

“你,你……”凌半晌说不出话来。

白露这样一气呵成的动作实在是太过惊悚了,这难道就是青楼里的姑娘吗?男女通吃?这比黑道还黑啊!

白露一直笑嘻嘻的嘴角却猛然耷拉下来:“你没感觉吗?”

感觉?能有什么感觉?凌猜出了个大概,人家白露姑娘估计是想让自己夸她吧。毕竟,用长处掩盖短处也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但,这样的话让她怎么说得出口。

凌嗫嚅着:“你的,你的胸很……”红晕迅速蔓延至耳根,凌简直痛恨自己到极致。这张嘴啊,就算覆水难收又怎么样?就让它强硬地戛然而止不好吗?

白露叹了声气:“姑娘这么怯懦可不行。”

她居然抓着自己的手在她胸前的位置开始游走。

凌咬咬牙,实在忍无可忍,甩开了对方的手:“我没有你这么奇怪的癖好。”

白露闻言就是一笑,居然解开了衣带。

凌瞠目结舌,指头乱点:“你,你赶紧穿上。我们来这里不是玩的。”

咚咚两声响在凌身后的桌子上。

她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光秃秃的桌子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两只光彩诱人的果子。

果子?似是联系到了什么。凌缓慢地将眼睛重新注视在眼前衣襟半敞的白露姑娘身上。

当然,如果还能算作是个姑娘的话。

“你,你不是女的?”凌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自带三分媚的人会是个男人。

“嗯。”白露倒是大方承认:“我都说了,姑娘这么怯懦可不行。这样下去,你什么都发现不了。”

这算是威胁?蛮有意思的一个……男人。

凌反复吸了几口气,确认自己的心脏还安稳地跳在胸膛里:“你就是无影说的线人吗?”

“比起线人,我似乎还是更喜欢他叫我师叔。”白露自揭家底。

诚然,作为师叔原应该更谨慎一些才是,可是这位白露师叔言行举止大胆,仿佛他才是个新入门的弟子。

“师叔难道不觉得我们还是有必要探讨探讨有用的话题吗?”无影依旧面无表情,甚至觉得有关于围绕他是男是女开展的这场闹剧完全就是在耽误时间。

白露就好像没有听到无影的话一样,径直走上前,在凌的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了个“陆”字。

“陆?白陆?”凌这回反应快多了:“见过白陆师叔。”

白陆对于这么聪明伶俐的凌颇有好感,也就直言不讳:“我知道你们在探查什么。不过最好奉劝你们一句,这浑水还是别淌得好。”

“不是说线人嘛?”凌看向无影,“怎么你师叔不大情愿的样子?”

尤其眼前的师叔还扮做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这让凌羞耻地萌生出一种错觉,好像他们二人是使了某种见不得光的手段在逼迫人家就范似的。

白陆倒是没有再接着那个话题一门心思地劝诫什么,只是率先开口:“不过这楼里奇人甚多,你们来往的时候还是小心为上。”

凌忙摆手,摇着头道:“我来一次就够了。师叔,这种活,你还是找无影比较靠谱。”

这不是她要推卸责任,又有哪个云英未嫁的女子会来逛青楼呢?

“你觉得这里是青楼?”白陆失笑,可看他的样子,似乎也不打算解释什么。

说是青楼,那这里的房间皆以“天地玄黄”命名是几个意思?说不是青楼吧,这里的女子行为这么放荡……

等会儿,女子,也或许不会都是女子呢?

白陆这时顺手从桌上拿起两只果子,还十分贴心地分了其中一只递到凌面前:“思考废脑子,你多补补。”

凌才没有心情跟他打哑谜,不过出于礼貌,还是接过了白陆手中递过来的果子。

她咬了一口:“你们这楼里不会全部是,男人吧?”

这好像是一个异常大胆的推测,凌莫名有点激动兴奋起来。

当然了,这份激动兴奋的主要来源一定是缩在身体里的抚宁。凌这么安慰着自己。

此时的白陆已经把一整个果子吞进了腹中,闻言舔舔唇:“你这孩子思路挺异于常人的。”

凌气结,不做声地瞪了白陆一眼。说出这番话还不是被他误导的吗?

白陆收起了笑容,几步轻移到了门边的位置,附耳在上面听了好久,确定没有什么外人了,这才开口。

不过还是将声音压得很低:“青楼只是表象,这里的奇人异士大多各有背景,至于男扮女装的,约莫是个人癖好。”

这一句话好像暴露了什么,白陆亡羊补牢:“亦或是为情势所逼,也未可知啊。”

这楼里的建造确实奇怪,还很奢靡。尤其以“天地玄黄”命名,这就更令人深思了。

但是,凌并不打算过多询问。显然,白陆并没有和她说的打算,那她也犯不着去找不自在。

更何况,自己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吧。

太后和醉梦楼有什么牵扯,凌自是无暇再管了。更何况,现实更不容许她掺和进去。

谁都知道,和皇家有所牵扯,这里面是多么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她犯不着把自己乃至平阳侯侯府众人搭进去。

白陆这个线人,是凌为自己准备的。她需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同时开启明暗两种办法去一点点探明抚宁这个存在。

第七十二章 禁忌一脉

既然是抱着确切的想法来的,就万没有退怯的道理。

凌清清嗓子:“白陆师叔,我恳求您,帮我。”

求人办事,一定要先让别人看到真诚。

凌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只要您帮我探查清楚了,我一定万金酬谢。”

但显然,不是每个人都像华一样是掉到钱眼子里的家伙。

白陆挑挑眉:“这不是钱的问题。”

“师叔,你说过的。”一直默不作声的无影终于看不下去了:“这世上,就没有你探查不出来的消息,哪怕是挖地三尺。”

白陆苦笑,无影怎么把这些自吹自擂的话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喉咙上下翻滚了几下子:“可是,你们要知道。那人是巫医。”

凌想要探查的人便是妙春堂里视财如命的华。他既然能知道这么多常人无法知道的,那就是一条难得的线索。

只要顺藤摸瓜,就不愁找不到对自己有利的消息。但是,凌也总感觉,华好像隐瞒了些什么。

“巫医就怎么了?师叔是怕惹祸上身?”凌知道白陆多次欲言又止的原因,但还是用了激将法。

其实,没有道理的啊。无影是杀手,那他的师叔也是那种在刀口上讨生活的人。他怎么会怕?

凌记得,华说过他是欺世盗名的巫医。欺不欺世,盗不盗名,对于巫医而言早就没有了意义。

因为,单凭“巫医”这个词在天盛的土地上就无疑于瘟疫一样可怖。

二十年前的一桩旧案成了所有巫医的噩梦。打那之后,所有医者都与巫医划清了界限,生怕沾染上任何与其相关的一星半点。

华是凌见过的第一个巫医。又或者,换句更通俗易懂的话来说。华是唯一一个还是巫医,并且敢承认自己身份的人。

巫医一脉,因为借助鬼神之力,常常医得许多寻常医者医不得的病症。

他们一直被奉为能与天地相通的半仙。也因此,经年累月的众星捧月让不少巫医走上了自视甚高的道路。

只不过,谁都没有见过所谓的鬼神。那鬼神之力也不知是真有还是假有。

一次瘟疫来得突然,很快席卷侵袭了大江南北,无数人的生命在一夜之间被夺走。剩下的人要么苟延残喘地硬撑着,要么终日生活在惶恐的气氛之中。

可以说,那时的中原大地比之炼狱也不遑多让了。

群医束手无策之际,许多巫医纷纷毛遂自荐,扬言他们必定能治好此等劣疾。

可是这样的瘟疫多耽搁一日,它们便会以迅疾的速度在人群当中蔓延开来。

巫医们一贯主张跟随天意行事,根除瘟疫的绝佳办法居然不是治病救人,反而是斩草除根。

大火烧遍了瘟疫横行的地方,就连一些偏僻村落,那些原本身体康健的人也难逃一死。

瘟疫害人性命,是冷冽无情的刀锋穿膛破肚而过,难捱但也不至于往后的数日难眠。

而那些不分青红皂白就妄动杀念的巫医却是来自地狱的恶魔。

他们杀念一起,便是血流成河,还可以借由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血腥的杀戮罪行进行掩盖。

瘟疫来得猝不及防,走得也突然。不论是前者的猝不及防还是后者的突然,也总算是雨过天晴。

乌云而至,越聚越厚,越积越浓,直至大雨倾盆,而后便是雨过天晴。无论是多么的难熬痛苦,总会有个结尾。

瘟疫的忽然而至亦是如此,只是它留下的阴影却缠绵作痛在每一个的内心深处。

巫医的行为彻底得到了众人的反感,他们想将巫医驱逐出境,一盖抹杀了所有过往从巫医身上得到的益处。

这片土地上,有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都没有人敢提起“巫医”二字。

纵使那位华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自揭身份已是很不同寻常了。还能指望他多透露什么其他的呢?

医者,应该是有传承的吧。他的师父是不是知道得更多?

凌现在能想到的唯一法子似乎也就只有华这一株稻草了。

白陆的声音打断了凌脑海中如江水奔流般绵延无尽的想法:“是怕。”

很简短的两个字,斩钉截铁的语气,却一点都不可信,甚至有点画蛇添足的意味。

“白陆师叔,您知不知道您这句话说得真是很糟糕?”凌同样看了回去。

白陆笑了笑:“哪里糟糕?”

如果他的眼神有笑容这么控制得当就好了。凌也不会这么快发现:“师叔你说话倒是斩钉截铁,可是你的眼睛空洞无物,真的是怕?”

白陆咳嗽起来,“被看穿就被看穿吧,你也不必无情戳穿我吧?”

凌哭笑不得,但白陆宁愿大方承认也不答应自己的请求。

这事八成是不会有什么着落了:“今日是凌叨扰了,师叔就当我们从没有来过吧。”

说实话,这并不是什么以退为进。凌从来没有打算以这种方法博得别人的同情抑或是勾起什么类似于歉疚的想法。

千钧一发的生命威胁是真实存在的,自己也的的确确在面对它的时候是十分恐慌。

但是,这些心情也从来都是属于自己的。别人毕竟没有这个责任和义务承担这背后的风险和面临内心的不情愿,不是吗?

凌转身并没有停顿,也不期待白陆会突然答应。

“咯吱”一声,木门被拉开。外面的喧嚣吵闹忽而又充塞了双耳。

人声鼎沸,倒是十分的热闹。这样的热闹如果在没有解决办法出现的情况下又还能持续多久呢?

“姑娘!”白陆发声,却是再也没有说什么。

凌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下了楼,她离开很久之后,无影才跟了上来。

“在和白陆师叔告辞?”凌并没有回头。他们二人也算是相熟已久,没来由的默契让凌不需要过多的心思就可以感知到身边的无影。

“是。”无影有一个做杀手的优良素质。

既然称呼凌为主人,就万万不会越界。主人的命令是什么就会千方百计地达到,而不会多嘴去探听一些背后的缘由。

这也是为什么凌和这个面冷心却不一定热的杀手能维持一种特别的关系。十分顺从舒适,并没有半点的不自在。

第七十三章 暗流涌动

告辞是告辞,但绝对不会只是告辞。凌并不知道在她走后,无影和白陆的对话是怎样的。

“我们走吧。”迎着阳光,凌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明媚起来,语气还越发地紧张起来。

外面还有一个更难对付的人在等着她呢。她几乎可以断定,苏云起才不会那么容易走掉。

在里面也算过了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苏云起居然还站在他们离开时的位置一直等着她。

不仅没走,还原地不动。这一点,凌自愧不如。

“你,你还在等着呢?”这回凌总算反应过来当时苏云起说得是什么话了。

“事情都处理好了吗?”苏云起一脸担忧地开口询问。

真不知是该说他善解人意呢还是不会察言观色。

凌半晌立在原地,脸色并不是十分好看:“都……处理好了。”

本来就不是钱债纠纷的问题,自然没有那么容易解决。其实,这世上最简单的无外乎就是用钱可以搞定的事情了吧。

当然,这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

因为很快,她就被苏云起打断了:“我看这位兄弟相貌不凡,语出惊人,敢问是?”

相貌不凡?也勉强算吧。虽然说这话的人明明要更好看一些。

可是语出惊人就未免有点太过虚假了吧。无影从头至尾说出口的话一个巴掌也数得过来。

凌替无影作答:“他是娘亲派给我的护卫,有问题吗?”

大长公主深居内宅,就算苏云起他有了通天的本事,又怎么去对质呢?

凌为此长出一口气。

“最近京都里可不太平。”苏云起将目光重又移了回来,放在少女粉嫩的脸颊上却有片刻的晃神。

“不太平?”凌皱了皱眉头。

苏云起可不是那种胡言乱语的人。别看他平日里说话好似吊儿郎当,但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息却为他这番话增加了几分可信度。

只是,凌觉得这样的话语有点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倒也不至于危言耸听:“你是知道什么内情吗?”

不知是碍于人多眼杂还是有着无影在场,苏云起也只是面容忧愁地笑笑:“总也不会牵扯到你。”

这样子的苏云起满腹心事,凌是第一次见。

她有些慌了神,她现在的状态可经不得什么大风大浪了:“你能不能说得再清楚一点儿?”

苏云起却好像并没有听到凌近乎于央求的语气。

他径直走到了无影面前,二人一个一言不发,一个嘴角轻扬,却谁都不落下风。

相形之下,凌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退了几步。这是一个强者的世界,她还是自己退出吧。

“有你在,我相信,儿定当会安然无事的对吧?”苏云起的声音很温和。

听来一向让人很舒服的他,今日说起话来却不知为什么好似在处处针对无影。

苏云起在等。

直到无影的目光和他相对的时候,他才把后半句话一连串地说出口:“如果你是以一个护卫的身份,那你就是责无旁贷。但是,我劝你还是主动退出。”

苏云起瞥了一眼凌:“因为,凌的安全有我保护。”

凌有些瞠目结舌。怎么说呢,感觉很莫名其妙,很……受宠若惊?

苏云起说完这番话后,笑容不减,但是立马后退了一大步:“总之,你多加小心。”

在和我说话?凌指了指自己,他这个话题的对象转换地简直就是猝不及防。

苏云起忍不住笑出了声,勾起的指头意识到这个动作可能逾越了礼制,便顿在空中:“就是你啊,小心一些总没错的。”

总归有些尴尬,苏云起僵硬地收回指头,双手拍了一拍:“天色瞧着就要暗了,我送你回去吧。”

一来一往,总要客套一下才是正常的相处之道。凌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客套的借口。

苏云起和自己是邻居啊。二人从头到尾都是顺路。

“那个,无影,你先回去禀报一声吧。我这里有少将军。”凌扭头在苏云起看不见的角度一个劲地冲无影眨眼睛示意。

这个点回去,还有苏云起结伴而归,必然会吸引更多人的目光。无影的存在可怎么解释,到时候两头都要露馅啊。

凌的担心无影看在眼里,低声道了句是,便消失在平阳侯府坐落方向的那条街道上。

苏云起自然没有发现凌眼波中流转的神色,他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你,你在笑什么?”凌有些好奇。

一会儿哭丧着个脸,一会儿又呵呵傻笑,是有必要了解了解他了。不然,妙春堂就是个很好的选择。

抚宁这是把苏云起看成精神错乱的患者了。

苏云起是个洞察力极好的人,况且这家伙的眼睛一直就在自己身上流离,凌只能置之不理。

凌和苏云起一路走回来时,已是掌灯时分。两座府邸在黑暗中比肩而立,处处透露着一股子庄严肃穆却又静谧非常的感觉。

说是京都不太平,可这一路却是顺利得很。

凌在想,可能是有苏云起在身边吧,别看他长得文文弱弱,可那打小在战场上厮杀打拼出来的气势根本不敢让常人靠近。

“今天……”凌踏上府门的石梯时,慢悠悠地转过身:“还是谢谢你了。”

虽然你的出现让我很一惊一乍,完全不知如何防备。但最起码得到了一条有用的消息嘛,诸如京都会出事。

凌这么安慰着自己,笑容满面。

打从知晓自己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的时候,凌就意识到她要比从前更珍爱身边的人,更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善待他们才对。

“怎么这么客气?”苏云起摆摆手:“那你千万小心。”

相伴走了一路,直到此刻,二人才算是分道扬镳。

许是灯光昏暗看不太清的缘故,借着些许朦胧月光,凌总感觉苏云起好像并不是很开心。

可这一路行来,苏云起都是有说有笑的啊,怎么到了分别时刻,他反而一改常态?

“啧啧。”凌捏了捏隐隐作痛的眉心:男人心,海底针。

第七十四章 倥偬烂柯人

抚宁情绪的不满终于积累到了一定程度:你心思重,就别乱泼脏水!

心口忽地一阵揪痛传来,这种痛并不是流于表面的痛楚。它更像是心口被针密密碾扎而过,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缚住,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渗出,顺着脖颈倒灌进了衣领里。凌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下一秒,整个人趴到石阶上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视野中央,青色山岚的笼罩之下,群山隐退,忽隐忽现。这样的景色,若搁平日,一定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美感。

凌的裙底已经被泥水污染到看不出原色,她原是淌过一片泥沼,侥幸留得一命已是不易。

“有人吗?”凌想用尽力气去大声呼救。可是体力消耗殆尽的她声若蚊蝇,就连自己都不能听得很清楚。

“啊!”凌的双脚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藤蔓紧紧缠住,尖叫的同时,整个人已经被倒挂在了半空。

她的状态很不好,精疲力竭的身体似乎已经达到了最大的负荷,这样倒看事物险些没让凌晕厥过去。

可是,这里实在是太不寻常。凌根本不知道,倘若自己这一觉睡过去,还会不会有醒来的时候?

强撑着清醒,凌不断用牙齿咬着自己的石头。

“就是她,我们有食物了。”几个身着蓑衣的壮年男人从草丛里一个接一个地钻了出来。

他们过得很是困顿,身上的蓑衣已经烂到了衣不蔽体的程度。

凌显然注意到了这些,还有她本不应该注意到的东西。

那些人说有食物了,然后自己就被包围了。天底下,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不,不会的。凌心里很清楚,她就是所谓的食物。

她咬咬牙:“你们怎么能吃人呢?”

为首的男子骨瘦如柴,两颊的颧骨异常突出,甚至有些畸形:“人饿疯了,管它什么道义伦常,先填饱肚子再说。上!”

男人的一声令下,凌感觉脚下的藤蔓被齐齐割断,然后紧接着自己的四肢被朝着数个方向一齐用劲。

“救,救命啊!”凌用尽所有的力气拼死喊了一句。

这一句,却也把凌揪回了现实。

“呼……”凌盖着厚厚的被子,可后背还是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以前有句古诗,叫做:到乡翻似烂柯人。

讲述的是一个樵夫上山砍柴,路遇二童下棋,心生好奇,便一直看到了棋局终了。

没想到的是,此时的樵夫再次返回家中,才惊觉,人世间竟已过了百年。

一样的恍惚,好像一枕黄粱醒来,身边的一切都物是人非了。凌有点迷糊,心里好像破了一个空洞一般难受。

你不想知道最后怎么样了吗?凌知晓一切都是抚宁在背后作怪,在听到他的声音后,最后的一丝理智好像突然被抽空。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却恍惚之中一脑袋撞到了桌角边,顿时血流如注。

一滴滴的鲜血滴落在地上,逐渐汇聚成一汪血渍。桌子因为撞击而摇摇晃晃,最后掉下来一本书。

凌双手捧至眼前,定睛一看:“《奇志怪谈录》?”

对这本书的印象一开始就只是觉得有趣,可是后来身边发生的事情,又让凌觉得它实在是很匪夷所思的存在。

一来二去,也就慢慢搁置了。如此厚的一本书,上面还绘有精美插画。可惜的是,凌只看过两个故事。

脑海中飞速闪过那两个故事,想要得到精血救命的狐狸和可以通灵的宝镜,似乎都和现实暗暗相合。

如果没有记错,夏桑被剪子扎伤流血,然后紧接着她就看到了一个关于精血的故事。若说这个巧合还有些牵强附会。

那么在第二个故事里,通灵的宝镜承载着一族的过往,等到族人明白个中含义之时,早是为时已晚。

为何自己在现实里会鬼使神差地找出尘封多年的铜镜?万般心绪纵然一齐涌上心头,却也不该和一个平淡无奇闲置的旧物扯上什么关系。

况且,后来的事实证明,那铜镜并非常物。凌能从镜子里看到抚宁,能看到身体里寄居的另外一个魂魄,想想就毛骨悚然。

凌忽然福至心灵,总觉得这个怪梦和下一个故事有所关联。

泛黄的书册散发着独有的墨香,凌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了闭着的双目。

第三个故事,一名妙龄少女误入丛林深处,苦苦找寻出口却越踏越深。

直至山间雾岚遮了视线,她才依稀看到一条被层层花木掩映的小径。

说来也怪,没有云雾遮挡的时候路径毫无踪影,怎么视线模糊了,路反而主动现身了呢?

脚下松软的泥土生长出来的藤蔓足有一人的手臂那么粗,就那样盘踞缠绕在一起,好像是一条条在夜幕当中安然等待猎物的蟒蛇。

少女心有迟疑,但是暮色渐浓,谁知道这样耽搁下去还会不会出事?

几经权衡,她还是踏上了这一条迷雾重重的林间唯一通路。

耳畔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凛冽狂奔,那些死寂一片的黑压压的藤蔓好像有了意识一般地腾空跃起。

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少女就被藤蔓紧紧绑住了身躯,动弹不得。

“救,救命。”她能感觉到那些藤蔓无限地贴近自己的身躯。

她就好比是被即将榨干水分的果子,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整个身躯从内到外都会碎裂。

“找到了。”终于有人的声音打破了这该死的骨头摩擦挤压的刺耳尖锐声。少女不禁松了一口气。

她勉强睁开双眼,待看清眼前的情景时,一股更为浓烈的寒意窜上心头。

举着火把的男人们瘦得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面容上的五官因此显得格外突兀怪异。

少女还是大着胆子询问,“你们,你们能救我吗?”毕竟这是她唯一活命的机会。

为首的男人不为所动,甚至他的眼神中还闪过一丝不该有的兴奋和雀跃:“把她带下来。”

火光映照着雾色山岚,足足烧透了半边天。

那一天少女最终还是没能逃过死亡的厄运。

第七十五章 猜测亦为真

“后,后来呢?”凌又往后翻了几页,却发现这个故事到这里居然就结束了。

你觉得呢?抚宁的声音再度响起。

凌没有回答,这个抚宁远远比她所想的还要厉害。和这样的存在对话,显然不是很明智的决定。

凌盯着泛黄书册上的配图和文字。其实书上没提,但她也多多少少猜出了个大概。

这一切和梦境中自己的遭遇简直是太像,重合率高得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大火肆虐地侵蚀着每一寸肌肤,所以……结局其实再清楚不过。

“只是,真的会有这种人吗?”凌面色发白,她不知道自己的晕倒和梦境,和书中所言有何关联。

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她从来不是药罐子,身上也没有那些奇奇怪怪的病症。

可以解释的唯一一点,是体内的抚宁在作怪。

“你究竟想干什么?”怔愣了片刻的凌忽地反应过来,把手中的书册往地上一摔,不禁有点怒上心头。

他好像很擅长审时度势,只不过这个审时度势很明显,是按照他自己的标准执行的。

凌根本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但心头生起的莫大怀疑与恐惧,促使她翻到了这个故事的下一页,也就是另外一个故事的开端。

这一次,她需要再证实一件事,一件几乎是证据确凿的事情。

偏僻的遥远山村里,这里的环境堪称穷山恶水。好在村民从来没有出过村子,没有见识过外面世界的三千繁华,也就自然而然地安贫乐道。

直到有一天暮色将近,村头一棵干枯近死的老柳树下多出了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面庞白得渗人,没有一点血色。

他的声音嘶哑,很难听,好像刚刚吞下一块被烧得炙热的炭块:“有,有水吗?”

他的声音很难听,也更可怖。没有人敢上前搭理他。

柳树快要老死了,此时树下倚着的年轻人好像完全融入了树干投下的阴影之中。整个人,整棵树,不,是这幅画面,根本得不到一点阳光的眷顾。

村子里是民风质朴,可是再质朴无华也不会那么轻易接受一个陌生,还是恐怖如斯的外乡人。

“你们,有水吗?”年轻人好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在嘶吼着。

围聚的人群中终于有所动容,走出来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男人:“去我家吧,我家有水。”

许是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也许是男人表现出来的真诚令人足以卸下所有心防。

年轻人不住地点头,用他那难听至极的声音表达着他的感谢:“谢谢,谢谢!”

村名们各自回了各自的家中,此时月色朦亮,劳作了一天的农人不想再花时间在没有用的东西上。

男人带着年轻人踏上了回家的道路,这期间他还不住地告诉年轻人:“就快到了。”

他幼时就失去了父母的庇佑,不像所有烂俗故事描绘的那样,他的父母安在。

他们离开了村子去了更遥远的地方。

那里的大千世界就是毒药,勾走了他的父母,让他一度变成了村子里最可怜,最困窘的人。

“你是从外面来的?”男人知道,这是句废话。

但是,一路这么走下去,不找些话题来聊,总感觉有些怪异,而且还有……还有一种不安。

男人强行把这种不安压了下去。

“是。”年轻人显然对这个话题并不敢兴趣。也是,干巴巴的问话,得到的回答也只能是干巴巴。

男人讨了个没趣,埋头继续走在田间的小路上。

“到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男人推开篱笆小院中的柴门,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就在他进去不久后,屋子里亮起了昏黄混沌的烛光。

男人不多时便走了出来,手中端着一只碗口有些破损的瓷碗,里面正是盛了满满的一碗水:“喝吧。你喝了就走吧,我们村子从不留外乡人过夜。”

年轻人倒也是个识时务的,听闻此话笑着接过男人递过来的白瓷碗。

他脖子向后一仰,借着天上朦胧的月光和背后并不清晰的烛光,男人甚至可以看到他大口大口往下灌水时的喉咙在滚动。

渴了很久的人喝水倒也应该是这个样子,男人开始反思,自己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太不近人情了?

这么一想,男人就耷拉下了眼睑,眼神也顺势不再关注年轻人,转而下移到了地面的位置上。

地面上除了站着的年轻人的双脚,干干净净,就连泥土的颜色都如出一辙。

这么相似的颜色?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男人虽然并没有听过这句话,但总感觉眼前的这一幕怪怪的。

直到他逡巡不定的目光转而移到了自己周围时,他才意识到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他没有影子?怎么会有人没有影子呢?除非……他就不是人!

男人浑身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像发了疯似的狂跳着。

他想后退,可是双腿上却是宛如承载了千斤般重的重物,根本移动不了半分。

直到年轻人和他的眼神对视上,那难听至极的嗓音居然在得到水分滋润以后变得动听了许多:“你怎么了?”

这么诡异的事情,一晚上就见识了两回。男人再也撑不住了,他狂叫着往自己屋子的方向逃了回去。

“你别走啊!”那年轻人的声音里好像满是不可置信,细细听来,竟是蕴藏了不可言说的笑意。

只不过,那也得是在仔细听过,仔细分辨之后才能感受到的笑意。

此刻的男人窝在屋里的墙角不住地发着抖,又哪里能发现这一点?

屋里的光线太暗,不过男人却万分庆幸,好歹他也是有光可照的人,聊胜于无。

这种情形之下,要是烛光都抛弃了他,那简直是让他顷刻毙命啊。

这么想着,屋子外面的夜色好像更浓了,男人有些不解地皱皱眉,往窗边的方向看去。

不看还好,这一看男人险些吓得立时昏厥过去。

原来,年轻人不是没有影子的啊!

只不过,他的影子明显要比寻常人更活跃一些,这个活跃的范围简直超出了常人的理解范围之内。

第七十六章 抛砖引玉

那影子攀附在外间的墙壁上,无形的东西随处可入,任何实物的遮挡对于它们来说都是形同虚设。

男人眼见着影子好像水一样地漫进了屋子里。

从一开始的窗边慢慢靠近,直到他蹲着的墙角。这一回,当真是躲不掉了。

男人只能靠着墙角缩成一团,听声音简直像是快要哭了出来:“别,别过来。”

一团浓稠的黑影并没有因为他的苦苦哀求而停止动作,高大细长的影子一步步将男人涵盖在其中。

男人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也就是在这时,他才注意并且反应过来年轻人和他的影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一团浓浓的黑色影子由中心变得淡薄,直至完全裂出一道口子,紧接着从那道口子里钻出来一个人形的怪物。

男人认得出来,这人形怪物不是其他,就是讨水喝的年轻人。

年轻人的面目有些模糊,原本清晰的五官现在根本辨识不出来:“我还没有感谢你,你怎么就走了呢?”

他的声音极具穿透力,男人被震得耳膜出血,忍着疼痛,他问道:“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给你水喝,唯独只有我给你水了,可你为什么反而要对我下手?”

在巨大的恐惧惊疑过后,陡然滋生的怨气反而盈满心头。

年轻人手上的动作并没有迟疑,在他的身子接近男人的时候,男人只能听到有些飘忽的声音:“因为这才是你的心里话啊!”

一阵凄厉的惨叫过后,男人死去的地方只留下了一地的血泊,而他的尸体竟是凭空消失。

年轻人十分熟悉地扒开男人的人皮,一个紧身,便钻了进去。

而他身后的影子在昏黄的烛光映照下,慢慢地一分为二,又慢慢地彻底消失于无形。

“嘶……”凌倒吸了一口凉气,突然有些后悔看到这个故事了。

她不断地隔着衣袖搓着手臂,以期用这样的方式来让自己的内心稍微得到些平静。

时至今日,若她还只是单纯地把这书里所讲的东西看做是一篇一篇精短的故事也就太后知后觉了。

凌坐回床头,脑海中不断回忆着方才看过的这个故事。

这一次又会和现实有什么联系?尽管不大愿意承认,但是凌还是发现了一点,那就是与故事当中或多或少有所重合与牵连的人就是她自己。

不过好在现实当中的事件发展总不会来得无缘无故,只要有心,总归是有迹可循的。

倘若最近真的会出什么事,一定是提前就会有征兆。这么一想,凌还果真发现了端倪之处。

今日白天遇到的苏云起,他似乎就是这样一个现实与故事相融的最佳契合点。

“京都里不太平……不太平?”凌一个人蜷缩在床脚,不断嘟囔着苏云起白日所言,心里没来由地慌乱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案角上的烛火摇晃起来,将屋内所有的物什拉出了长长的影子映射在雪白的墙壁上。

凌轻轻吹灭蜡烛,继而一个翻身上床,深吸了口气之后,倒也释怀了不少。

既然想不通,那还不如不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比什么都没有准备要强得多。

苏云起的确没有猜错,京都里正酝酿着一场风起云涌,而所有的热闹喧嚣都即将变成惊涛骇浪前的潮底暗涌。

“加强巡逻,你们去那边,其余的人跟我来。”夜色苍茫中,两拨人马在京都大小巷道中来回穿梭。

“少将军,我们已经在城内外各处机要之地安插了人手,倘若他们真的敢……”

苏云起点头:“知道了,不要惊扰其余无关百姓。”

“是!”面前那人很快跟上远去的队伍,按照此前的划定赶去了他负责的地段。

整座城池在静谧的夜色当中显得格外安然,只是不知道这份安然究竟还能撑多久。

两支队伍只是苏云起自己府邸的护卫和府兵,这一次堪称是倾巢出动。本来依照天盛律令,王公贵臣无论官至何位,都不允许私自豢养府兵。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没有任何一个君王可以全心全意地信任于臣子,谁掌握了军队的控制权就可以说是拥有了随时颠覆朝堂的筹码。

只是苏氏一门从北疆而归,他们麾下的苏家军势重,陛下或许只是一时无法撼动祖父在军中的威信而已。

不管如何,在现下这个阶段中,他手上还握有府兵,还可以调动苏家军的大部,于眼下的形势是利大于弊的。

府兵护卫们一夜未眠,按照苏云起的指示蹲守在京都各个机要之地,好在也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苏云起面色有些不佳,一个晚上的无眠让他感到力不从心:“撤吧。”

但愿是他过虑反倒成了惊弓之鸟。

回府不久的苏云起却还是听到了不好的消息传来。

四方馆昨晚出事了,出事的虽然不是主事周逢川周大人,但也是给周逢川打下手的衙役。

胡人不远万里主动前来,谁都不能保证他们是真的下定了决心要与天盛成为盟友,还是包藏其他祸心。

只是没有想到的是,树大招风的道理显然不适用于这群彪悍的胡人身上。他们前脚踏入别人的领地,后脚居然就急不可耐地做这些见不光的小动作。

苏云起叹口气,尽管彻夜未眠让他精神不佳,但还是得尽快把这件事情调查得清楚。

苏老将军的府上此时早已是炸开了锅。而这全部的聒噪都只来自一个人,那就是苏老将军十分器重的杨潘。

“杨副将,在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先不要大动肝火。”苏云起看到这样的场景就更是头疼。

“云起?”杨潘很是激动了一下子,随即意识到他这样的称呼在众人面前是逾矩了,立马改口:“少将军。”

苏云起倒是不在乎这些虚礼,胡乱点了点头,扶着苏老将军回到座位上,反问起来:“你们有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是黎人所为?”

杨潘的脾气着实是一点就炸:“少将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哪头的?”

苏云起见苏老将军未发一言,便只能把他的想法和推断先行讲了出来:“就事论事而已。”祖父这是一呼百应惯了,想抛砖引玉。

毫无疑问,他向来是那块砖,祖父的言论才是无暇美玉。

第七十七章 卧虎藏龙

此时的屋子里除了苏老将军和杨副将,还有三四位得力的参将。

均是昔日战场上共同拼杀过的兄弟,的确没有外人在。

苏云起环顾了一圈,这才缓缓开口:“换做我们,初入敌军领地,挑起战火纷乱那是自取灭亡。但倘若是为了做手脚搞小动作,怎么做,在哪里做?”

杨潘的性子虽不沉稳,但脑子却是个反应极快的。

他几乎下意识地说出口:“为了不引人注目当然是在背地里暗自拉拢敌军,又或者是……”

苏云起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事实上,有些东西就要呼之欲出了:“又或者是杀掉掌握军事险情的关键人物?”

苏云起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看向众人:“因此,这件事恐怕还并非黎所为。当然,他们也不能完全排除嫌疑。”

终于到了苏老将军出场的时刻,他咳嗽了几声,满堂的讨论声复归宁静:“云起所言在理。他们在四方馆杀人,这是犯了第一条大忌。其二,仅是一个衙役丢了命,这笔买卖似乎并不划算。”

“我这就去禀告陛下,加强戒备。”苏云起微微眯了眯眼,困意并没有让他的脑子停止运转,思路好像还更加清晰了。

“再者,从今日开始,以不变应万变。他们定会有下一步的打算。”苏老将军久经沙场,靠得可不是一身的蛮力。论谋略,一点儿都不比文官差劲。

薄雾冥冥中的宫门大开着,这压抑的天穹下似乎积累了厚厚的一场雪,只是不知道这场雪会以什么样的形式下下来。

明烨此时在寰熙宫中向太后请安,苏云起不便进入,于是便就在殿外等了。

这不等还好,一等却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连苏云起自己都忍不住嘴角上翘出了一个并不明显的弧度:“有趣。”

迎面此时走来的三位宫女排成一列纵队,对他这个不请自来的少将军好像熟视无睹。

苏云起笑着快步拦在她们身前:“几位姐姐,敢问哪位可以进去替我看一眼?”

打头的宫女冷冷回道:“看什么?”

苏云起笑容不减,并不在意宫女和他说话的态度:“看一眼,陛下什么时候可以出来?就说苏云起在外间侯着。”

打头的那个还没有说什么,其余两人却是烦了:“你等着就是,这等事不归我们管。”

“巧了。”苏云起丝毫没有让路的打算。

他的一双眸子清亮,此刻打量着面前的三人,好似能看透他人的心事:“偌大的寰熙宫里,端茶送水伺候人的活计不归你们管,通传消息也不归你们管。那么,小爷面前的三位是比太后娘娘还要清闲的闲人不成?”

他佯装怒气,说出口的话语也是难得的有些咄咄逼人。和平常的他有些判若两人,不过面前的三人又怎么知道往日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三名宫女惶恐,连连低头认错,为首的宫女回道:“实是陛下与太后娘娘在内,奴婢们不敢进去打搅。烦请少将军就在此多等片刻吧。”

苏云起也不言语,后退了一步,让出路来。

三人看似因为自己的怒气而显现出了低眉顺眼的模样,实际上那锋芒毕露的言辞依旧慷锵有力。

她们是宫女?这等谎话还是别被人拆穿了吧。苏云起收回目光,他其实对寰熙宫里的是非概况一盖兴趣寥寥。

只是那气定神闲的三个宫女迎面走来时的气息绝不是常人所有,而她们自己也在有意识地调整气息,生怕被别人发现。

可惜的是,往往高手过招,刻意的隐藏就会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少将军?”正如那三位宫女所言,并没有人敢去打搅太后与陛下的谈话。这倒是毋争的事实。

明烨一大早就在寰熙宫外见到了苏家的少将军,这多多少少有些意想不到:“爱卿怎么来了?”

苏云起慌忙行礼:“臣苏云起见过陛下。”

明烨并没有上前阻拦,在苏云起将一整套礼一步不落地做完之后,他才悠悠开口:“云起不必多礼,可是出了什么事?”

苏云起自是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他不比那位平阳侯世子凌珏,有着和陛下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也就因此更不敢让陛下有一种他好大喜功的错觉。

说话做事更需处处谨慎。可以说的他要如实禀报,不可以说的他只能把那些话烂在肚子里面。

“四方馆出事了。”寰熙宫的庭院里左右无人,苏云起倒也不用刻意压低声音。

明烨微微挑了挑眉,看起来并不惊讶:“是周逢川吗?”

陛下之所以这么关注周逢川,并不是因为其官位高低,而是他有着和自己一样的顾虑以及猜测。

苏云起摇摇头:“不是周大人。”

他顿了一顿,方道:“是一名衙役,出事之前负责四方馆宴席的操办。”

饶是如此,也足够掀起一阵狂乱。当机立断的决定从明烨口中脱口而出:“先全面封锁消息,再把禁卫军调去一部分日夜驻守,朕就不信谁还敢造次。”

“是。”苏云起抱拳行礼,心下稍安。有了陛下的金口玉言,这事就好办得多,也不怕日后被哪个有心人拿捏了。

“且慢!”明烨似是想起了什么:“这件事交给你和平阳侯世子,你们二人一起去办,务必要把背后的宵小之徒全部抓出来。”

策略自然还是敌不动我不动,只是这粒沙没有哪个帝王眼里容得下。

果真,陛下还是要更相信凌珏多一点啊。不过这也算是人之常情了,再是汗马功劳也抵不过自小相熟的情分。

苏云起回程的路上不由自主地耸耸肩,暗自苦笑。好歹没有误会他们祖孙二人已是万幸了,他还能过多地期待苛求些什么呢?

古往今来,功高盖主的多半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他们自然算不得多么地功高,但眼中刺也未能幸免。

“侯爷,苏少将军求见。”下人来禀时,平阳侯正在书房与凌珏谈话。

四方馆一事虽然封锁得及时,但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传不出去的消息向来都只发生在事外百姓的身上。

在官宦之内恐怕早已掀起风浪,只是大家都很默契地想置身事外罢了。

平阳侯和凌珏的谈话自然与此相关。

“请少将军进来。”平阳侯没有迟疑,立马就准备起身去前厅议事。

“那,珏儿是否应当回避一下?”凌珏皱皱眉,此时上门,多半就是为昨夜之事困扰。

可是,他就是没来由地不愿看到那位少将军。

第七十八章 铤而走险

本已要踏出房门的下人忽然折返,舔舔嘴唇,好像十分为难。

“还有事?”平阳侯见状问道。

“少将军说,他要找的人就是世子。”下人垂着头回答。

不知为何,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当他提到“少将军”三个字时,世子的脸色就十分地难看。

他明明根本不敢注视世子,可是可以确定的是,那绝不是错觉,世子身上带着的气息硬是让他不敢多嘴。

“无需回避,随为父一起去前厅吧。”平阳侯对苏云起的点名道姓并不在意。

反而是凌珏,心下不悦,却也不好驳了对方的面子,只能硬着头皮上阵。

一如往日般的明珠生辉,即便整夜不曾合过眼了,站在平阳侯父子面前的苏云起仍然是落落大方:“云起见过侯爷,见过世子。”

此时的苏云起满头青丝高束,几缕额前碎发和着庭前的轻风,他的脸庞被勾勒出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气息的超脱。

这还是那个从沙场上浴血奋战出来的少将军吗?少了几分杀气,甚至比自己还要多点君子温润如玉的味道。

凌珏移开落在苏云起身上的视线,转而去聆听平阳侯和苏云起的一问一答。

“既然是特意来找珏儿的,那你们聊?”语气虽然是疑问,但显然平阳侯早就将这番话当做了陈述句,人已经起了身正欲离去。

“侯爷,不必麻烦了。”苏云起见状有一时的慌乱,他可不愿独自面对珏世子:“四方馆一事早已不是什么密不外传的秘密。云起此番前来,只是得了陛下的旨意,找个帮手而已。”

两个年轻人之间怪异的气氛平阳侯看在眼里,本想借此机会让他二人将话说开。

可是天算不如人算呐。

偏偏是珏儿这个爱钻牛角尖的遇到了苏家少将军这么一个实心眼的孩子,怕是无解了。

“那还等什么?”凌珏并不想装聋作哑,人家都找上门来,纵是再不喜,也不能不予任何回应:“这就出发吧。”

平阳侯府府门外此时早已被身着黑色盔甲的士兵重重包围着,遥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好似乌云压顶。

“陛下派来的?”凌珏挑挑眉,言行很是冷淡。

并不是幸灾乐祸,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还好是有四方馆出事在前,若无端府门外是如此大的阵仗,不知道的还当真以为是平阳侯起了什么作乱犯上的心思。

“不过,这么大的阵仗就不怕打草惊蛇吗?”凌珏向来敢言,哪怕对着的人是在他看来与他难和的苏云起,哪怕这番带着明显质疑的言辞,其对象是当今陛下。

苏云起摇头笑道:“如何用才能不打草惊蛇,这不是你我的职责所在吗?”

陛下只是支出了这一部分禁卫军用以辅助,并且在关键时刻加以震慑。

但他们若当真蠢到一鼓作气让他们悉数上阵,并不能做出合理安排,那可算是白费了陛下一番苦心。

“知道了,还用不着你调教。”凌珏的脸上旋即绽出一个笑容,扬着下巴朝面前的士兵一点:“是五五分吗?”

五五分?被他说得一愣的苏云起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哀叹了口气:“是,五五分。陛下说了,你我携手共同……”

“这样的安排貌似还不错。”

苏云起一句话没能说完,却又听到凌珏不紧不慢的声音传来:“你说是吧,少将军?”

“是……”他还能说什么。凌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会摊上这么一个鬼见愁的哥哥,真不知是该为她难过还是庆幸。

夜色将近时分,苏云起终于拟定出了让他们二人都满意的计划。

他骨节分明的双手撑在摊开的京都地图上,整个人由于接连两夜未睡而看上去神情十分地憔悴。

“这样的状态根本成不了事。”凌珏声音冷冷的,此时听来,竟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有些辨不清了:“你去休息,剩下的交给我。”

他的眸子依然很冷清,里面丝毫没有泛起一丝情感的波澜。

苏云起也并不指望能看到什么异样,毕竟,他们也只是临危受命的暂时合作搭档而已。

“先撑过今晚,一切好说。”苏云起谢绝了凌珏的好意,白皙的手指开始从地图一端滑到另一段:“大部队随我和世子守在四方馆周围,其余人等按照原定计划,加强京都巡逻。”

到时候,四方馆就是铁板一块,即便那人是天神下凡,也要让他插翅难逃。彻底断了他们里应外合的联系。

京都负责接待使臣的四方馆出了人命大事,可是在百姓当中却是掀不起丝毫风浪。

他们依旧进行着一天的劳作,在月出日下的时刻,则是大多和家人聚在屋内。

这当然有赖于为官者封锁消息封锁得及时,没有让恐慌的气氛蔓延进人群之中。

只是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只要是事不关己,那么一切就可照常运营。而那些风言风语甚至于是骇人听闻的东西,席卷一时过后,大多还是会沦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战甲披身原本是为了护体,可是在暗夜里行动,金属摩擦的尖锐声音无疑是给暗处的敌人提供了己方的情报。

凌珏咬咬牙,做了决定:“脱了盔甲,换上夜行衣。”

禁卫军的服装统一,他们身上的盔甲更是象征着皇家颜面和天盛的国力。若没有陛下的旨意,他们是绝对不会脱下这此时看起来甚至是负累的盔甲的。

“世子!”苏云起显然没有想到凌珏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你,确定?”

他以为的凌珏,完全靠脑子而活的世子,是那种绝对不会因为未知的局势去铤而走险的人。

现在看来,这样胆大心细的凌珏,和他反而有些不谋而合。成见,是不是应当放下了?

心头闪过这个念头的苏云起很快发现,成见怕还是放不下了。

凌珏眉毛一挑,颇有些挑衅的意味暗含其中:“少将军若还是畏手畏脚,不如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对,成见的源头根本不在他这里。自始至终,这个凌珏世子倒是把他看成了比侵犯天盛国土的胡人还要罪不可恕的敌人。

第七十九章 森森白骨如山

不明白他敌意何故的苏云起也没有好脸色,一声令下:“全军换上夜行衣。”

轻装上阵的禁卫军很快就将四方馆围了个水泄不通,另有提前布置好的人手早已渗透进了四方馆其内。

可以说,但凡对方有任何的动作都绝对逃不过他们的掌控之中。

子时已到,屋内烛火未熄,在窗户上投下两个人的影子。

“公主,他们怎么还不走?”钟访一双眼神打量着屋外看似平静无波的庭院里,语气十分地不耐。

“昨日死了人,今日这样大张旗鼓再正常不过了。”修容手中托着银色盔甲碎片,心不在焉地回答。

“可是!”钟访气不过,攥紧了拳头,愤愤不平地骂起来:“他们这样防贼似的防着我们,我浑身不自在。”

“哼,不自在?”修容忍不住一声冷哼:“不自在的事情多了去了,你对待每一件的态度都是如此焦躁?”

钟访闻言闭嘴作罢,只是一双眸子未免还是有些怨毒地瞥向了窗外。

她不是寻常的胡人,小时便是从死人堆里被千挑万选出来的。五识超常,可以说是她得以脱颖而出的唯一先天条件。

那些天盛的人自以为借着夜色的掩护躲在暗处就神不知鬼不觉了?钟访却觉得好笑,他们这样的做法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行了,你也回房歇息吧。”修容将盔甲碎片小心翼翼地放到一只随身带来的锦盒里,爱惜的视线久久不忍从上面移开:“你切记,不要再多生事端了。”

“是。”不消公主吩咐,她也万不敢在这个时候擅自做主。

钟访将门带上,眼神似无意地瞥过了庭院一角,这只是她看得到的地方。

四方馆如今怕是已经被全部包围,也或许下一个迎面走来的衙役或下人奴仆也是他们的人。

钟访又怎敢再外多做逗留,离开了修容的房间,几步快走,便摸到了自己的房门外。

此时是夏夜,窗外蝉鸣在此时此刻的烘托下好像显得十分的聒噪刺耳。

钟访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总没有要入睡的意思。中原的床榻软和舒适,比她在草原上睡的草垛不知好了多少倍。

可是钟访却十分的不成器,眼见天光泛白,她居然还没能入睡。

“少将军,世子。四方馆暂无异动。”待天光破晓,四方馆的大门敞开之时,一个做衙役打扮的士兵出来禀报。

他乔装躲在四方馆里一晚了,除了深夜回屋的黎公主的侍女以外,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众人几乎是打心眼里确定,黎搞了那么大的事情出来,若再不知收敛,那就是自掘坟墓了。他们绝对没有这么蠢。

就连苏云起和凌珏也渐渐卸下了心防,直到一件事的突然而至。

京都东郊是过去前朝战乱时的乱葬岗,那里聚集着森森白骨,许多不知名姓的生命全都葬送在那繁华深处的一隅。

直到如今,东郊也一直是鲜有人迹。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那里是一个不详的地方。

不详归不详,杀戮血腥终归还是过去了。那么大的一片土地,总不会让它一直空着。

因此,过去的乱葬岗现今变成了义庄,那里仅仅负责停留棺柩。没有人知道哪一只棺椁里,或许就会躺着一具死相惊恐的尸体或外表还算祥和的死人。

“怎么会是那里?”凌珏皱起了眉头,前额的肌肤因此而凸起来一个小山包。

凌珏是绝对不会轻易摆出这幅苦大仇深的样子的,只是这一次的事件感觉实在太过蹊跷。他居然有些毫无头绪了。

“义庄死人……不是很正常?”刚刚回京的苏云起并没有反应过来他们接到的线报意味着什么。

“义庄接收尸体是正常,那你觉得负责接收尸体的人一夜暴毙,也是很正常的吗?”凌珏扔下这句话后,便自顾自地先行离去了。

对,没错。这一次死的人不是别人,是义庄中的人。

谁能想象得到,一个负责为死人入殓,让那些与他们毫无亲缘关系的人入土为安会反遭不幸。究竟是谁那么恶毒?

让凌珏生气的不仅仅是这件事情本身,还有苏云起问话的那种语气。

苏云起是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或许年纪轻轻的少将军早已见惯了生死,也不再将死亡看成一件很敬畏的东西。

但是,这些在凌珏过往的生活里却是另当别论。苏云起有些不起波澜的声音让他十分地不舒服。

“我,说错话了?”苏云起感知到了气氛的异常,问向身边的人。

一头是少将军,一头是平阳侯世子,是哪边都开罪不起啊。那人硬着头皮回答:“许是世子累了一晚上的缘故。”

经他这么一提醒,苏云起竟是才反应过来。他已经整整两晚都没有合过眼了。

整整两晚尚未合眼,却整整两晚还是在眼皮子底下出了事。真不知他辛苦在了哪里,一种挫败感强自将困意再次压了下去。

“其余人等原地驻守,派出一队人先随我来。”义庄还需要去看查一番,总要确定了是何情况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世子气急可以不管不顾,但这个摊子总归是要有人来收拾的。

东郊原本是片地势高险的山头,过往经年累月的尸骸积存导致那里环境异变,土质疏松。

因此,即便是和死亡打交道的义庄也不敢直接依照着山脉而建。

只在山脚下的进山口处坐落起了一间阴暗背光的义庄,用以停放尸体和入殓安葬。

“少将军,需要属下去找人探路吗?”一名跟随在苏云起身后的士兵询问。

出事的不正是负责义庄事宜的人吗?苏云起扬扬下巴,看着明明是正午时分,却被阴暗层层笼罩不见半点光芒的义庄:“不用麻烦了,一起去。”

一间简陋的砖瓦房旁零零落落混杂着几间破旧的茅草屋。这些屋外的空地上荒草稀疏泛黄,只留下了**的地皮充斥着人大半的视野。

线报上说,义庄出了人命,却没有将人数呈报上来。

苏云起左右犹豫,还是敲响了正中间的那间与其同类相比较而言十分“富丽堂皇”的砖瓦房。

“请问,有人吗?”他轻叩着房门,生怕惊扰了这里的寂静。

事实上,人大多是对生死心怀敬畏的吧。苏云起也不例外,甚至他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尊重亡者。

第八十章 一刃封喉致命伤

不然,他也不可能拥有此类作态。

“别敲了,这里没有人住。”凌珏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

紧接着,苏云起就看到了凌珏排众而出,他的身后还跟着顶着一副完全陌生面孔的男人。

“你怎么知道这里没有人住?”苏云起反问。

看这义庄的规模,是绝对不可能只有寥寥数人的。就算昨夜真的出了何事,也万不会在一夜之间全军覆没吧?

凌珏侧身给跟在他身后的男人让出一条道路,并没有直接回答苏云起的问话:“仵作,烦请先进去检查一下尸身。”

“是,世子。”原来是仵作。

仵作直接绕过苏云起,推门而入。

“旁边的茅草屋才是住人的,这间屋子应该是存放棺椁的。”凌珏这么解释。

其实凌珏说的这些,只要用心观察,他也应该想到的。

苏云起看着屋外院子当中摆放着的棺材。

这些棺材现在就密密麻麻地堆积在他们身侧,将院子占得满满当当。看起来很是令人不适,甚至头皮发麻。

还好它们也只保留了棺材的初始形态,尚未上漆,更尚未盖棺。自然里面也就没有尸体一谈了。

屋里的棺材也不少,它们得以被搬进内室的原因显而易见。

随着仵作打开大门,一行人鱼贯而入的动作。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便蔓延在众人的鼻尖。

是尸体长期停放,未能及时处理而发出的腐朽酸臭味道吗?好像也不尽然全是。

总之,很难以言说,又绝对算不上善类的味道。

所有在屋子里的人都忍不住做了一个相同的动作。那就是抬起袖子在鼻前遮挡了起来,随之一起的还有微不可见的皱眉。

仵作毕竟是吃这碗饭的,那双手摸过的尸体兴许比摸过的活人都多。

他利落地挽起袖子,径直朝着一只半开着的棺材走过去。

这里所有的棺材全都被严丝合缝地紧紧关闭着。兴许是为了不与空气做过多的接触从而尽可能地保持尸体的长久,也兴许是为了还死去的人一片安宁。

只有这一只是例外。在这种整齐划一的情形下,它是有多么的突兀可想而知。

绕过视角上的妨碍,原来在这只棺材的后面还半趴着一个已经咽气的人。

“他应该就是昨夜出事的那位。”凌珏声音淡然,但不难听出他语气中的沉闷不快。

仵作不仅丝毫不嫌弃这种难以言说的味道,连胆子也是大得超乎寻常。

只见他二话不说就半蹲在地上,一双粗糙的手简单地将那人的脑袋固定好后,便开始检查尸身。

娴熟的手法扒开那人的眼皮,“瞳孔已散,看他的情况,约莫出事就在近几个时辰之内。”

瞳孔常常是仵作确定一个人死亡亦或是存活最常用的手段之一。只是若是一个人死去时日过久,这种特征基本就作废了。

“世子,少将军,是不是?”仵作看着一屋子跟来的士兵有些不确定地询问。

凌珏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仵作所说的他自然早就想到了,只是他亦有属于自己的考量。

他一口回绝:“用不着,跟来的人本不多,况且他们的嘴巴严得很,更不会阻碍你公事公办。”

这话说得不留余地,仵作无奈称是。给死人检查尸身,一般是不会留这么多不相干的人在场的。

视线下移,仵作又把死去的那人领口翻开,继续检查其余伤口。

被杀害致死的人身上伤口可能会有很多,有挣扎打斗过程中的擦伤碰伤,亦有个人体质不同而造成的不同淤青红肿。

这些因素都会给检查尸身带来不便,而仵作的唯一任务就是一一排查伤口,找出那个关键的致命伤。

一道鲜红的利器绽开痕迹在肌肤上触目惊心,仵作沉声分析起来:“伤口应该是快刀所致。此刀痕由左至右划入脖颈,左深右浅,可以判断使刀之人惯用右手。深度,一刃封喉,功力高深。”

“基本作废。”苏云起揉揉眉头,看来两晚未睡已经快要达到他身体的极限了。

苏云起也顾不得那许多,整个身体半靠在这只棺材上:“这样的特征根本无法锁定凶手。”

惯用右手应该是最最正常不过,若那凶手是左撇子,或许还可以顺藤摸瓜,有得一查。

至于那一刃封喉,功力高深者纵属少数,可在人海茫茫中也是大海捞针。

一向与苏云起不对盘的凌珏这一回也站在了他这边:“仵作,你再仔细看一看,他身上是否还有其他致命伤口?这么一点线索,基本对我们的盘查无益。”

都说雁过留痕,没有道理杀人这种罪大恶极的恶行就不会留下一点线索。

仵作不大情愿,但也只唯唯诺诺地俯首称是:“二位大人尽请放心,下官这就再检查一遍。”

“你们几个去帮把手。”见仵作费力地为死去的那人脱衣,苏云起十分有眼色地招呼着。

仵作见状却着急忙慌地站起身来,讪讪地笑出了一脸的褶子:“不用麻烦了,人多手杂的,万一破坏了伤口就得不偿失了。”

苏云起闻言点头,仵作说得有理是有理,就是……

在仵作再次转过身,麻利又不失小心翼翼地为那人褪去外衣的时候,他把目光聚焦到一旁立着的凌珏身上。

“你不觉得……”苏云起凑了上前,压低了声音问道。

凌珏状似不为所动,但双眼却是眯了眯:“还是先等结果为好。”

二人的谈话声音极低,以至于根本没有第三个在场的人听得到。

随着上衣落地的声音,那人的后背上一片狰狞的红色伤痕撞入眼帘,有些不忍直视。

它们宛如有着细长身躯的蜈蚣紧紧攀附在皮肤表面,以各种姿态扭曲错杂着:“这些是鞭痕,虽然皮开肉绽,但并未伤及内里。”

仵作倒是心思灵活,在听到众目睽睽之下所发出的倒吸冷气声,连忙为众人解释起来。

这样的伤痕并未能使案件进一步明晰起来,反而有愈加扑朔迷离之感。

的确,解释不清楚。

除非还有其他强有力的伤痕可以被发现进而用来佐证。不然,那这些伤痕就永远只能是悬而未决。

苏云起年纪虽小,但从小征战沙场,对于伤口的判断虽然并未如仵作那么熟悉,但也多少略懂皮毛。

第八十一章 滴水不漏无不妥

委实奇怪,不是吗?

那脖颈处的伤痕足以一刀致命,从下手的深浅以及力度来看,分明是不带丝毫感情。

自然也不存在多么大的深仇怨恨,会借此来折磨眼前的人。

那他背上的鞭痕呢?又是何人所为?是发生在死亡之前,还是死亡之后?

看似是个人冤仇,可是既然有了人命在先,那不弄到水落石出,就无法判断和下手杀他的是否是同出一人。

思及此,苏云起两步走到了仵作身边,正欲亲自去仔细查验伤口一番。

说时迟那时快,滑落到地上的上衣便被仵作捞起,端端正正地披到了那死去的人身上。

“上身除了背上的鞭伤,其余倒是完好。”仵作这么一说,看起来是检查完了。

不给苏云起说话的机会,仵作替地上的死人将上衣整顿好:“麻烦少将军让一让,下官好为他检查一下下半身的其他伤口。”

苏云起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将仵作的衣角踩在了脚下。

他慌忙赔笑:“不好意思,是我失礼了。”

死去的人形容憔悴,浑身骨瘦如柴,原先有衣物覆盖,这种感觉倒不是很明显。

现下褪下了衣物,那两只辨不清大腿和小腿的腿部简直瘦成了竹竿一般,看得人心中不知为何泛酸。

苏云起查看伤口不成,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里反而会碍手碍脚,便又走回了原来的位置。

和凌珏一起,静静等待着仵作的验尸结果。

这名仵作倒是心细,但凡可以查验的地方,他都一一查看过了。

并且在每查看完一处之后,都很用心地为那逝去的人整顿好衣裳。尽力保持着他死前的仪表,是这个行业中难得负责的一位仵作。

然而,苏云起和凌珏居然同时都心有所感。说不上来是何具体的感受,只是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由于不知从何说起,二人又对对方各有成见,凌珏和苏云起并不知晓对方的想法。

诚然,该名仵作的检查滴水不漏,完美到让人挑不出任何的错处与不妥。

照理来说,下半身的伤口即便很重,也很难成为致人死亡的致命伤口。

因此,寻常仵作在检查到下半身的时候通常都草草了事,颇有些敷衍的意味。

他是不是太恪尽职守了?恪尽职守到和旁人有些格格不入?

知道不应该有这种消极怠工思想的苏云起转移了话题:“外面还有空着的棺材,寻一只将他安葬了吧。”

仵作这时才起身,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确定他衣服都贴合在身上之后,才点头附和:“还是少将军思虑周全。”

几名士兵上前欲将尸体抬到外面的院子。

这间砖瓦房里的棺材都是有数量的,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形式,并没有多余的棺材能供给给这个突然遭遇非命的人。

其实若非是昨晚动静太大,嚷得其他人无法入睡。本应被抬出去的死尸被发现恐怕也是三四天之后的事了。

到那个时候,整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尸体腐烂的味道怕是难闻到根本不会有人愿意进来。

“仵作,你说一下情况。”凌珏横出一只手臂,阻止了其余要抬尸体出去的士兵。

“回世子,少将军。”仵作将挽上去的袖子重新放了下来:“他除了遭到长期虐待而致使后背伤痕累累以外,身上并无其他伤口。脖颈处的刀伤才是致命伤口。”

和之前一样的说辞,没有更改。甚至过分的笃定,笃定到好像事实完全由他来论断一样。

凌珏点头,神情倒是淡然,也不知道他对于仵作此言的态度为何:“辛苦了,若有需要,到时候可能还需要你过来一趟。”

仵作目光似是呆滞了一下,才回话:“此人死于非命,还是,尽早入土为安得好。”

“这是自然,只是总得留着确凿证据,才好去抓凶手吧。”凌珏轻笑:“现在的凶手可狡诈得很,没有充足的证据,他们才不会认罪。相信,是证据的话。仵作,你定会为我等争取的吧?”

凌珏这个人的优点就在于从不会去拿身份压人,状似十分客套的话语中却满藏着难以侵犯和靠近的气势。

正如眼下,一个堂堂的世子说话也算是谦逊,这在京都现今少年公子们嚣张跋扈惯了的风气中足以算得上等。

哪家明礼的王公贵族们若是得了这样的后辈,真不可谓不是拔得头筹。

苏云起都忍不住啧啧称奇,他自然和凌珏众人不同,他并没有从小在京都长大,因此也并没有染上那些不好的习气。

说起这个他就忍不住埋怨,刚入京都就被子奇拐带,还好他定力不错,要不然以后可有不停的麻烦要找上身了。

确实如苏云起的感觉一样,那仵作闻言,立马行礼:“只要世子有需求,下官一定在所不辞。”

在所不辞……苏云起忍不住一个冷笑挂在脸上。

他不是不相信这位仵作的能力,只是他这个拍马屁拍得是不是同他的能力一样高超?

还在所不辞,一般这样的话难道不是加个“赴汤蹈火”的前缀显得更合时宜吗?他这样一分为二,自己可有半分别扭?

“少将军?”凌珏斜眼看过来,绝不放弃任何一个打击他的机会:“你要是受不了这里的味道,不如先请?”

这货是看他表情怪异,借机要赶他走啊。

苏云起挺了挺脖子,从半倚的棺材旁挺立得笔直:“小爷今天不查出个名堂,就绝对不会离开。”

仵作似是笑了一下,紧接着苏云起就看到仵作朝他拱了拱手:“下官相信,凭借着少将军与世子的强强联手,此命案一定可以水落石出。”

苏云起哑然,眼睁睁地看着仵作恭敬地退出了这间房间。

怎么总感觉这仵作是在嘲笑他呢?

苏云起有些怅然,更糟糕的是,许是因为好久没能休息,他的大脑似乎都有些不受控制地想入非非了。

苏云起从那仵作的话语和一系列的动作当中居然解读出了浓厚的威胁意味?

“莫非真的是困到产生了幻觉?”苏云起一拳捶在了自己的后脑勺上,企图通过短暂强烈的疼痛来尽力保持些清醒。

最起码,要确保这份清醒足以坚持到把这义庄里里外外所有的线索先都了然于心才可以。

至于这其中的真真假假和如何串连,还需要时间来验证,以及大量的证据相佐。就不是单凭他一个人强打精神就可以做到的了。

“不困就继续,时间可不等你。”凌珏将苏云起的状态尽收眼底,可说出口的话依然是不敛锋芒。

第八十二章 抽身虽难退步易

“你们先在外面候着,有通传再进来。”旁边几间简陋的茅草屋还没有去查看。

苏云起安排好后续的事宜之后,便跟在先走一步的凌珏身后进了其中一间茅草屋。

其实往日人迹罕至的义庄突然浩浩荡荡来了这么一支军纪严明的队伍来,是个人都会注意到的。

茅草搭建的屋子里,有人将双眼一直贴在茅草的缝隙当中偷偷观望着。

此时看到之前为首的二人一前一后靠了过来,难免有些慌乱。

还不等凌珏敲响房门,里面的人就已经将门一把拉开,用颤颤巍巍的声音道:“二位官爷,请,请进。”

得,这是把他们当成那种欺霸一方,还不作为的官员了。

凌珏对于外人的态度一向混不在意。

只是苦了苏云起。

对方既然躲躲闪闪,那明显是不太愿意与他们做除了公事以外过多的交谈。偏偏苏云起还要一个劲地强调些放轻松,他们不会冤枉好人什么的。

貌似每一位查案的官员都是如此一致对外的。

那人吞咽了口口水,才把昨晚的事娓娓道来:“我们虽然都是在义庄糊口谋生,但其实相互之间并不熟悉。更何况,昨晚那种情况,又有谁敢出去……”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本来和死人打交道就已经够损阳气的了,若不是真的被逼得走投无路,谁会做这种东西?昨晚那么大的动静,难保是些脏东西找上来了。

眼前的人絮絮叨叨起来,这里的人估计或多或少都有如斯的想法。

凌珏厉声喝止住了那人的喋喋不休:“这些事情你先不用忙着择干净,是非迟早会有论断。你先说说,昨晚你听到了什么?如果还看到了,那么,又看到了什么?”

苏云起在一旁补充道:“你需要尽量把每一处细节全都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不然,这条命案就属你们义庄的嫌疑最大。”

那人一个激灵,才意识到自己为了不想和命案扯上关系而将话题说得越来越远,忙回到正题:“昨夜轮到林一值守,义庄一直缺人,所以每晚轮守也只有一个人。”

白日的时候,义庄又接收了几具尸体。由于近日已入夏,燥热的环境对于义庄的工作来说是一个难以承重的负荷。

他们人手不够,工作量大,又加之天气越来越不适宜存放尸体。

当夜,林一忙着为死尸整理遗容。

义庄后靠山脊,于地势低洼处而立。采光向来不好,到了晚上,更是容易聚集阴气。

这种阴气除了山林自带的湿寒之气,大多是由于尸体堆积带来的寒毒。还有一部分人的心理障碍始终跨不过去。

究其种种,义庄的人们一般于黄昏时段就会将手头的工作搁置,也不管有没有完成,不约而同,必须各自回屋了。

至于回屋之后,是入睡还是清醒,那就看个人习惯和个人状态了。

义庄虽然地处京都,但实在是太过偏僻。导致于这里连个打更人都没有,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安安静静的黑夜里,好像有什么不和谐的声音发出。

“是什么声音?”苏云起拉长了脖子问道。

眼前的这个人显然从来没有接受过盘查,说了这许久,总算说到了点子上。

那人皱着眉头,挠了挠后脑勺,好像很艰难地回忆起来:“嗯……也说不太清,不仔细听根本就听不出来。”

凌珏并不发声。

倒是苏云起的兴致被勾起,他总觉得这人逻辑混乱。

也不知是他本身就是个稀里糊涂的人呢,还是为了刻意隐瞒什么而水平不到:“你大半夜不睡觉,很关心这外面的世界嘛!”

那人脸色发红:“起初我也觉得是我听错了。但是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了重物落地的声音。乓的一声,砸得声音巨响。”

不用说,那重物落地八成是棺材板吧。

那个人又花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把他的所见所闻尽数说了出来。

“这件事情切不可外传。”凌珏再三叮嘱:“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调查。”

“是,是,那是肯定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要散场的前奏了,那人立马换上一张笑脸。

“世子,我觉得光听他一个人的话可不行。”苏云起觉得自己有点敏感多疑,但是越是如此就越要一件件地排查开来。

“那依少将军看呢?”凌珏心不在焉地打量起义庄来。

来得时候就看了个遍,怎么这会子又看起来了?苏云起忍不住腹诽了一下子,才道:“偏听则暗,兼听则明。”

还好今日跟来的人手足够,不一会儿的功夫,苏云起和凌珏的手上就各多出来一本册子。

苏云起飞快地翻了几页,将其举在手中:“这是他们的名册,里面有每一个人的姓名、籍贯以及分别在义庄干了几年,这几年中有何关系脉络,有无仇家过往,全部记录在册。”

凌珏手中的册子则是义庄中每一个人对于昨晚案发时的详尽描述。

每一个人的描述都不尽相同,都或多或少带上了他们主观臆断的色彩。

但是别无二致的是,这些人上来的第一句话全部都是要将命案和自己择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想要揪出幕后黑手不难,难的是同四方馆的事联系起来。”看着苏云起胸有成竹的模样,凌珏一盆冷水浇了下来:“自然,凭借少将军的聪明才智将二者联系起来也并不难。”

“你到底想说什么?”苏云起哭笑不得。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凌怎么会有这么一个难缠的哥哥?他们两个人真的是亲兄妹吗?

“又到晚上了,做好准备。”凌珏拍了拍苏云起的肩膀,竟是将他一个人丢在了义庄,先行离开了。

看着凌珏纵身上马,跃然离去的背影。苏云起终于反应过来凌珏的意思了。

是啊。命案总归会水落石出的。可是,凶手一日不缉拿归案,命案就会一桩接着一桩。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啊。到时候全城恐慌,又该做何应对?

这不?沉沉的夜色再现山林,又到了暗杀的时机了。只是不知道他们今日的部署,是否还是会让那些人成为了漏网之鱼?

“回城!”苏云起一声令下,所有早已整装待发的士兵齐齐跟上。

第八十三章 必将全力以赴

从义庄启程回城之后,苏云起便一直在自己的书桌前暗自神伤。

林伯此刻立在屋外的回廊下,片刻的犹豫过后,还是敲响了房门:“公……将军?”

“进来吧。”苏云起捏了捏眉心,眼睛仍然在名册上注视着。

林伯推门而入,暗自庆幸,刚刚他险些又把少将军称作了“公子”,还好少将军他心思并不在此,并未注意到。

“林伯,这么晚了,你有事吗?”苏云起并未抬头,而是直接听到脚步声后发问。

现在对于他来说,这便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

只要他能在凶手下一次行动前抓到有力的证据。

无论对方是黎的人,还是他们朝廷内部怀有不轨心思的人,都必将让他们付出应付的代价。

他,一刻都不能歇啊。

林伯哀叹了口气,他是得了老将军的令来照顾少将军的。

可是,少将军已经整整两夜未曾休息了。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将军,您看这天色也不早了,您何不休息一会儿?”

林伯顿了一顿,他知晓苏云起的倔脾气:“哪怕是闭目养神也算啊。”

苏云起不为所动,甚至还提起了一杆笔在旁的宣纸上勾勾画画。

神情颇为专注认真,林伯不忍心打断苏云起,可又着实是担心他的身子。

便再次劝诫起来:“老奴知道老奴说话可能不大中听,可是将军的身子,您总该自己也爱惜些。不然,老将军知道了,该有多难过啊。”

这句话算是戳到了苏云起的软肋,他手中的笔尖微滞,一滴墨滴在了洁白的纸张上。

喉咙郁结许久,苏云起才缓缓道出一句话来:“祖父多年不易,这些云起都看在眼里。”

北疆战役长达数年,这样的重担就由一个早该尽享天伦之乐的老人来抗,其实是很不公平的。

这些心知肚明的,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知道。

苏云起起身,朝着林伯所站的方向一步步走来:“可近日京都遭变,若是祖父全权处理此事,我想他也会全力以赴的。”

“将军……”还欲再说什么,可林伯却发现已然没有任何的必要。少将军字里行间的意思已经十分地清楚明了,而且他也应当相信,少将军有足够的能力能够照顾好自己。

“老奴不晓得什么朝纲大事,也不懂得什么家国天下。只要少将军和老将军好,老奴也就安心了。”林伯只好恭敬地退出了房门,满室终于重归寂静。

苏云起一时地怔愣之后,便又再次回到了案前,将那些人的供词一一对比开来。

多说无益,只要他抓紧时间破了这些案情,早些休息也就不负祖父的厚望期待了。

这么想着的苏云起更是不敢耽误时间。以致后半夜一直燃着的蜡烛,其蜡泪流了一桌子也浑然不知。

天光倏忽乍现,撕破了层层夜色的笼罩。

事实向来如此,无论黑夜有多么漫长难熬,只待第一道曙光穿透云层的时候,就会给大地带来无限生机。

“来人。”苏云起简单伸了个懒腰,招呼府里的下人。

“将军。”府里的下人多半是从苏老将军府上下派来的,对于苏云起的喜恶爱好都算是比较了解。

又加之做下人的想要得到主子的另眼相看,就更得会察言观色才是。林伯都称呼苏云起为“将军”,那他们就更没有例外了。

“去平阳侯府走一趟,顺便帮本将军请来凌世子,就说有要事相商。”苏云起得了空闲方才纳闷起来。

凌珏平日瞧着虽然为人冷淡,但也不是个不负责的人。怎么昨日好端端地也不打个招呼就先走人了呢?

还以为他会主动来寻自己商议,现在看来倒需要他率先请人过府了。

小厮连声应和下来,这个活计倒是不累,无非就是跑腿传话而已。比他在府里干那些重活累活要强上许多。

这么想着,不过就是几步路的功夫,小厮已经来到了平阳侯府门前。

“你是何人?”两个守卫围拢了过来。

小厮笑道:“我是少将军府上的,主子命我来请凌世子过府商议要事。”

守卫也是惯性回答,又瞧见眼前的小厮的的确确是从旁边的将军府出来的人,便点头回答:“你等着,我二人这就进去通传一声。”

“姑娘?怎么……是您?”守卫没有想到居然会在世子的院里碰到了凌。

两名守卫一人尚在大门处守门,而他负责通传一声。可是人不在,他还传个什么话。当下便有些失望。

凌身着一袭透气的丝绸料子制成的合欢裙正在院中不停踱步。

天气虽然早已步入夏季,但是温度还算宜人。凌浑身上下的穿着也算凉快轻透,可少女的额头上还是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

她见状,丹唇轻启:“你一直有在守门,我且问,可有见到哥哥?”

算起来,从昨日晌午就一直未曾见其面。如若换做平日,倒也罢了。

偌大的平阳侯府,她凌也不可能自私到要时时刻刻缠着哥哥吧。就算她不顾及,哥哥也无妨,那未来的嫂嫂也定然反感极了这种妹妹。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凌是断然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可是,有了先前苏云起的那句话加之那本册子上所书,她是真的怕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来印证了“一语成谶”那个词语。

偏巧就在此时,凌珏彻夜未归。这在过去,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守卫经凌一提醒,才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袋:“对啊,小的,小的好像从昨日开始就没有见过世子。”

“那现在你们来找哥哥干嘛?”凌才想到这一契机。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总算让守卫意识到了凌珏已然彻夜未归。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如果世子果然出了什么不测,那他们就是玩忽职守。

吓得面色发白的守卫当即跪下:“小的,小的是在门外见到了苏少将军府上的下人,少将军好像,好像有什么要事要与世子商量。”

“少将军?”凌喃喃自语起来:“他怎么会和哥哥有事商量?”

在她看来,那二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总是看不太过眼。

怎么?这瞒着她就化干戈为玉帛了?

凌沉声,也顾不得其他:“少将军府上的人可还在外?”

“是,是。”守卫弯着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他一直都候着呢。”

第八十四章 早先无约

任何时候,只要主子肯站出来说话,难事就算解决掉了一半。

守卫在心中暗自舒了气:“姑娘,这,也是小的眼拙,可这每日府里上下进进出出要多少人,小的也的确不是故意的。”

凌摆摆手,示意他住嘴,脚下的步子却不敢因此慢下来:“这事情先不说了。”

当务之急,显然苏云起是知道些什么的。因为明摆着,说不准在一干人等中和凌珏有着最后交集的人就是他啊。

几步快走,不消一会儿,凌已经到了侯府门口。

另外一名守卫诧异,瞪大了眼睛:“不,不是说找世子吗?怎么把姑娘找来了?”

苏云起派来的小厮也同样是困惑不解:“我家将军说要请的是凌世子,不是凌姑娘。”

凌忍不住轻轻勾了勾嘴角。一看这么有特点的小厮就是服侍苏云起的。

放眼京都,哪家小厮丫鬟称呼主子家的公子姑娘时,是把姓氏冠在其前的?

这算是勋贵世族默认的规矩了吧。一族者众,即便一脉往下也可兼具多位子女。

嫡庶长幼在这个时候往往分得门清儿。大家上是同出一氏族,下是同出一父辈。若称呼都是以姓冠之其前,分不清彼此轻重的名位,才是犯了门阀大忌。

凌向来不愿计较这些,更何况眼下的重点根本不是这个:“世子没回来,你家将军找我也是一样的道理。”

凌知道小厮言下之意。他这是怕苏云起苛责,回头再怪他不既不能请回相商的正主,也不能请个主事的人回来。

小厮听闻凌此话,果然喜笑颜开,三步并作两步走在前头引路:“凌姑娘还是快随小的来吧,莫要我家将军等急了。”

凌颔首微笑,踏上将军府门前的石阶时,心却没来由地漏跳一拍。

凌深知,如此反常的情况,担心有之,但更多的却是与抚宁脱不了干系。

我劝你,最好还是安分一点。不然,我是不能怎么着你,但是争个鱼死网破也不是不可以。凌在脑海中做出警告。

一路上提心吊胆,终于在看到苏云起注视她时露出的半愕然半欣喜的脸庞时方才落定:“少将军,你有……”

还没来得及问出口的话语,就被苏云起打断:“别一口一个少将军的,显得你我好像很生分似的。”

这种半开玩笑式的话并不能让凌的担忧得以缓解,她皱皱眉头:“哥哥从昨日就没有回去,听说你这几日和他走得近些。我特意来问问,你有他的消息吗?”

其实是没有的,凌也知道。不然苏云起又何必派人一大早地登门来寻凌珏。

但既然如此不对盘的二人能有事相商,不至少证明了一点吗?他们应该是早先有约。

苏云起微笑的面容果然就是一僵,踌躇着开口:“儿你先别急。昨日我们共同去调查案件,临行的时候他先骑马离开的。想来,有什么其他线索或突发事件耽搁了,也……”

苏云起偷瞄了一眼凌的脸色,还好无异,才继续说下去:“也未可知啊。我们总不能先自乱阵脚吧?”

不了解苏云起这人是真,关于他的过往全是道听途说也是真的。太多不切实的真的混杂在一起,也会变得真作假。

但是有一点,苏云起是真拿自己当朋友,凌是能感觉到的。

对此,她以前还胡乱揣测过,总以自己的小人之心度人家的君子之腹。

现下看来,苏云起话语中的小心翼翼与字句斟酌,不都是在为自己考虑吗?

人,还是要以心换心的。

凌强自镇定:“我不会瞎想的,你放心。”如果不是这随时会易主的身体,她就是时至如今也未必会有如此的觉悟。

“你们在调查什么事情?”先表明自己不会轻举妄动,再然后就该步入正题了。

苏云起盯着凌,半晌才笑了起来:“难为你这么循循善诱。”

“啊?”凌故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还反问了回去。其实心底早就发虚得要死。

苏云起摇头:“不是什么大事。左右不过是近日入京的黎部族掀起的风浪而已。”

不好说与此事的直接联系就一定是黎部族,但是出现的差池无可否认就是此次的黎进京。

这是一次契机,提供给了那些人难得的一次契机。

凌并不是寻常只懂得女红刺绣的闺门女子。

对哥哥的担心,让她揪住疑点不放:“你前些日子刚说京都不太平,还再三叮嘱我要务必小心。可是现在怎么就换了说辞?若是有心人在京都兴风作浪,再如何也不是一件小事。”

凌思忖着,做出了大胆的猜测:“莫不成,莫不成是出了命案?”

不过是自己捕风捉影的猜测。凌在等待苏云起的回答。

她多么希望能从苏云起的口中听到否认的答案。

可是,苏云起沉默了。

沉默背后的原因和意义有很多,但此时的沉默分明就是默认。

凌眼底有些泛起泪光:“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苏云起看着凌眼中水雾朦胧的样子,心底终是不落忍:“京都是前后出了两桩命案,不过都和你哥没有牵扯。”

凌眼神动了动,水波在里面荡漾开来,显得向来青涩稚嫩的她又多出了几分柔弱。

苏云起也不知为何,心中不落忍是不落忍,却有些酸楚:“你不要关心则乱。这些命案的消息现在尚在封锁,若是流传出去引起百姓恐慌,那我可就是大罪人了。”

凌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不住地点头,同时又央求道:“少将军,你若是派人寻找哥哥,能,能否带上我一起?”

“好……”苏云起不假思索地一口允诺下来,却随即又想到了什么而拖长了调子。

那是她的哥哥,是她的亲人。凌这么做根本就是无可厚非,根本就是人之常情。那他又在别扭什么呢?

意识到这一点却并不等同于就想通了。苏云起很固执地撇撇嘴,似是在赌气:“可以是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

第八十五章 细枝末节

凌不知道该做何回应,明明只是顺带的事情,可为何苏云起会提出条件呢。

也罢,谁叫失踪的人是自家哥哥:“什么条件,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凌虽然心中打鼓,但也认定了苏云起不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果不其然就听到苏云起一字一顿地道:“从今往后,都不准再叫我少将军。”

神情颇为专注,语气也出奇地坚定。这样的苏云起怎么倒像是一个小孩子,凌生出了一种错觉。

不就是一个称呼而已,至于这么认真吗?

“好,我答应你。”凌点头,紧接着便一把扯住了苏云起的袖子:“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苏云起瞥了一眼案上的纸张笔墨,他昨夜将杂乱的线索整理得都差不多了。

只是有些细枝末节和仍然想不通的点也不是他一个人能想出来的。

既然如此,倒不如和凌一起去找人要来得好。毕竟昨夜难得的风平浪静,苏云起可并不单纯地认为这会是什么好兆头。

“事不宜迟,现在就走吧。”苏云起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凌的指尖正触摸在自己的袖子上。

不由地便低头望去,他这么一望,反而给凌提了醒。少女似乎才意识到她这一举动实在有些轻浮,指尖微微发僵,随即又宛如一条调皮的鱼儿一般溜走了。

少女粉嫩的脸颊上似有红晕飘过,咳嗽一声道:“好。”

“对了。”凌想到了什么,斟酌着开口:“我方才出来得急,你能否派个人替我回去传句话?”

至于传话的内容自然是为了稳定住知秋一干人等的慌张无措。

可是凌珏的杳无音信,凌不知道是该继续隐瞒还是当机立断地告诉爹娘。

她的忧思,苏云起看在眼里,轻轻地笑了笑:“世子心中有数,就先不要搞得人尽皆知了吧!”

也是,人尽皆知纵然算不得百害而无一利,但也是弊大于利的。

跑腿的小厮再一次登门,只不过这一回两个守卫得到的消息却是:世子还没回来,姑娘又不在了。

“,你们反应也太激动了吧。”小厮不以为然:“你家姑娘是跟着我家将军走的,能出什么大事?”

两名守卫相视一眼,笑得十分难看。这……这小厮不愧是跟着苏少将军的,对于闺阁之事那是真的一窍不通啊!

“姑娘可有说明原因?”其中一名守卫继续问道。

只不过是做下人的,他们倒不是十分在意主子的去向。

可关键平阳侯和大长公主要是知道凌不辞而别,那获罪的除了姑娘贴身伺候的仆人,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二人啊。

小厮的眉毛一挑。心想,真被那位凌姑娘猜中了,她家下人是铁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的。

于是,他不急不慢地按照原先凌的嘱咐背出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因着珏世子与少将军一见如故,又得了陛下御令,出城调查,这才一时晚归。姑娘担心有余,又恐世子一人精力不足,于是便一同去了。”

近乎完美,让人无从挑出缺陷。可是,两名守卫的嘴角不自然地抽了抽。

一个粗使的小厮怎么突然说起话来文绉绉的?明明片刻之前的他还不是这样的。

当然,对方的小厮没读过什么书,这边的二人也没有读过什么书。

因此,对这一神奇景象,两名守卫似乎只有叹为观止这一个反应。

殊不知,最大的纰漏早就显现无疑。

小厮一贯称呼惯了的“凌姑娘”,忽而变作了“姑娘”,怎么听都是疑点重重,分外值得推敲。

却说精心组织这场善意谎言的凌。她在苏云起府上的一众仆役下人的簇拥下,居然排出了浩浩汤汤的人墙涌上了街头。

“先兵分两路?”凌并不喜欢这种声势浩大的排场,虽然这些人也不是为了给她凑排场来的。

“也好。”苏云起点点头,又用眼神示意近前的几人:“你们跟着姑娘,确保她的安全。”

“是!”将军府的下人尽管也是低等使唤的仆役。但是若仔细观察的话,还是不难发现其中一些和普通官宦人家中下人的区别。

他们俨然有序,那悍悍抱拳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可整装待发地前往前线打仗。

凌吞咽了口口水,“两个人跟着就好,劳师动众的不太方便吧?”

她刚才一眼带过,苏云起派来保护的应该不下五人了。

就算京都再如何的不太平,可终归还是京都啊。没有道理在晴天大白日,还是喧闹的市井之地就出现了什么意外吧。

“还是把大家都分散一些,多个人多个机会嘛。”她自己的安全是很重要,但当务之急还是找到哥哥的下落比较好。

凌珏一直把自己当做小孩子看待,任何有危险的事就绝不让自己插手,任何费心神的东西也是只字不提。

可是,这样子的哥哥却犯了一个大大的错误。有时候你越加隐瞒一些东西,那样东西也反而会愈加地欲盖弥彰。

正如眼下,或许当真如苏云起所说。凌珏一向处事沉稳,又自幼习武,一般人和事的确奈何不了他。

那么,他的离开很可能只是纯粹发现了什么值得推敲探索的线索。可是,他瞒着不说,于他人是无益的,还会平添担忧。

“也好,就听你的。”苏云起一番忧郁,总算同意了凌的提议。

看着苏云起离开的背影,凌站在原地思忖片刻,便道:“麻烦各位,跟我来一下。”

有一处地方,他人很可能会在那里。

“四时茶楼?”两名跟来的下人一脸不解。

其中还不乏胆子大的一人直接提出了质疑:“姑娘,这里可是茶楼。世子不会在里面的,我们还是去其他地方找找吧?”

等级森严的制度下,原本主子说何话做何事都是不容下人置喙的。

偏偏这群人是苏云起一手调教出来的,对于那些外表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贵女提出的看似毫无意义的命令是一点都不含糊。

凌虽然自小就是个窝里横,面对外人总是少些应有的魄力。

但此情此景下,她的语气听起来却有些不容置疑:“茶楼是供行人歇脚之地,也方便我们探听消息。”

不管身后那二人做何反应,凌已经在小二的招呼下走进了茶楼。

第八十六章 事出反常

“姑娘,您请进。”小二一看凌的穿衣打扮,就知这是一位不多得的财主:“您几位?”

凌看着身后慢半拍进来的二人,这才心满意足地微笑答道:“三位。”

“您跟小的来。”小二作势便要引路。

这里的茶楼设有二楼,一楼大多是供于行人歇脚之用,人流量极大,来来往往,最利于打探坊间盛传的消息。

凌的目的很明确,他们需得上到二楼的雅间才行。

一楼大多是行人过客,他们匆匆而来,在此地得到暂歇之后也便匆匆而去。

说得无外乎是些坊间流传许久早没了新鲜感的东西,权当是打发了时间。

二楼却截然不同,雅间所用自然是给那些吃穿无虞的文人墨客亦或是官宦权臣的。

也只有这些接近权利与钱财中心的人,讨论聊天的东西才貌似会更有意义一些,尤其是对眼下来说。

小二自然也能注意到面前的姑娘意不在一层那些只知附庸风雅,是简单地只会喝茶解渴的俗人了。

“您请上座。”小二已经领着三人绕上了二楼,停在一排雅间外。

“先不急。”凌环顾了周围一圈:“从昨夜开始,你这里可有什么人来过?”

以前跟着哥哥也来过几回,一楼的确是熙熙攘攘。可一旦爬上了二楼,全然就是另一派风景了。

熙熙攘攘绝对算不上,连个人影都稀罕得很。

小二似是回忆起来,从凌的视角看过去,面前人的眼白都露出了大半:“昨夜到今日……并没有来人啊!”

紧接着,那小二呵呵笑了起来:“姑娘,您甭担心。我们这里雅间多得是,再怎么样都不会少了您的。”

小二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大确定地反问了一句:“您好生面熟啊!咱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凌真是哭笑不得。敢情她这个熟客是第一次登门不成?

她取下怀间的荷包,一掷豪奢纵然不可取,但眼下并没有比用钱财获取消息更快捷的法子了:“帮我把这里所有的人都叫来。”

“这,怕是……”小二接过了沉甸甸的荷包,本来就拿人手短的他一眼瞥见了凌身后的二人。

那可不是好惹的样子,他不住点头:“是是,小的这就去叫。”

放好了钱,小二又赔上了一张笑脸,“这雅间,不如您先选一间歇歇?”

都说了雅间全是空闲,可不知为何这小二那么着急让她做出选择。就好像,不乐意让他们几人逗留在回廊里一样。

凌指了指左手边的第一间雅间,道:“那就这间吧。一会儿让人都来这里就行。”

小二状似松了口气,不觉他的音调都飘忽了起来:“哎,您好生歇着。小的去去就来。”

不出片刻的功夫,凌在往日常常选择的雅间里就等到了四时茶楼所有的人。

“我想看一看你们这里的雅间记录,不知可行与否?”凌说着便又从手腕间褪下了一只玉镯。

玉镯无意碰在了被红绳拴着的玉佩上,发出了一声清脆悦耳的动静。

凌却是皱了皱眉,心道,什么时候把这玉佩取下就完全是看她造化了。

本来是没有这样的规矩以及先例的,可是耐不住钱财诱惑,又外加姑娘身边的守卫看上去并不是省油的灯。

凌终于如愿以偿地碰到了厚厚的类似于账本的记录单子。

人的记忆会说谎,人的嘴和心也会说谎。只是,这白纸黑字的依凭却不是那么容易伪造的。

浏览了一圈之后,凌珏的名字并不在其上。不过也无甚意外,凌并没有很失落。

“姑娘,您看!”跟来的两个下人其中之一眼明心快,径直指向了那名单上的一列。

嘭的一声,那册子很快便被凌合上并被搁置到了桌上。

“都看好了,并没有什么。”凌竟是起身就要离开。

见状,房间里的人纷纷挪动脚步,欲空出一条道来。

二楼雅间虽多,但现下全部空余,此时数人一齐的动作发出的声音倒显得杂乱无章。

只是,凌侧目望向了左边的墙壁,那里怎么也有声音传出?

好像和众人的脚步相和,也好像是什么东西叩击在了坚硬的墙壁上,一时难辨。

究竟是她的错觉还是……

看到凌望向墙壁那边的眼神,四时茶楼里的人立在旁边,一个个低垂着脑袋,缄默不语。

反倒是一开始迎凌他们进来的小二扬了扬手,似乎有些着急:“姑娘,您的茶水?要不然把府上所在告诉小的,小的亲自给您送去?”

“我歇歇脚就行。”凌说话间,两双腿迈得飞快,已经下到了一层去。

这个小二绝对有问题,未免太过殷勤。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凌并不觉得小二只是收了她的钱财心里过意不去那么简单。

况且什么茶水,什么府上,分明是在没话找话。

“姑娘!”终于有人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发声:“您这是把我们当猴耍啊?”

另外一人虽然始终没有挑起这个话头,但看他不言语的态度和那面色如一的表情,是个什么心思凌也就一清二楚了。

“里面人多眼杂,看到了什么,记着就好,你们何苦偏要说出来?”凌压低了声音忙着解释。

那名单上却有一人的名字十分扎眼特殊,怕是不引人注目都难。

“他,叫做合达?”凌反问,她极不情愿和不熟悉了解自己的人共事。

但针对那些尚怀疑点的地方还是需要多个人多份助力。

“是。合达,这名字一听就知不是汉人。”先前怨念十分深重的那个好像因为凌的一席话改变了看法。说话终于不再那么横冲直撞且夹枪带棒的了。

凌并不言语,一座小小的四时茶楼,里面究竟暗含了多少秘密?

打从她踏进这茶楼的那一步起,她就时时刻刻关注这楼里的异常。

想要在这里找到凌珏,基本是无望。

但她一直记得凌珏对她说的,想要知道各类消息,上到官员升迁,下到百姓口中有的没的的陈年旧事。

合达的名字在那一页纸的右下角处,字迹有些潦草,似乎是在故意隐瞒身份。

四时茶楼好在有一项规定,每一位上到了二楼雅间的客人,都必须在掌柜那里做好登记。

对于常住京都的人来说,这一条规定倒是可以有效确认他们的身份。

只是,对于那些从其他地方入京的人来说,未免只占了一个空有其表的名头而已。

第八十七章 风云勃然变色

如此一看,“合达”也并不会是他的真名,极有可能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化名,抑或从头到尾那人就没有拿真身份示人。

毕竟也无从考证。但是,这个人的名字值得重视。

“那我们下面去哪儿?”没有找到凌珏,三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凌思忖着回答:“先跟我来吧。”

来四时茶楼不过是想查验一些东西。看来苏云起当日所说的京都即将发生大事,并不太平,应是与这北部的外族有所关联了。

四时茶楼的位置并不在繁华中心,它有些偏僻,甚至都不处于京都的官道上。

这里车马来往倒是频繁,大多都是拖家带口的举家搬迁之人。

车辙碾压着坎坷不平的小路,激起尘土飞扬,还时不时会迸溅出几颗石子。

“喂,你长没长眼?”凌身后的下人啐了一口:“呛死我了。”

驾驭马车的那人立即面染愧色,回过身来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跟来的人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被凌打断了:“回去换身衣服就好。”

不是她腹诽,这种情况下偶然发生一两件不愉快的事情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吧?这一个大男人家的怎么这么斤斤计较?

背后的人声喧嚣因为距离的相去甚远好似渐渐消散,直到一声嘶喊突然在身后乍响开来。

紧接着,不待凌反应过来,身后有什么重物轰然坠地,碰巧砸在了那过路的马车上。

这动静可不小,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注视在那马车四周。

一阵人仰马翻,马夫死死地揪着缰绳,受惊的马发疯似的撒开四蹄狂奔。

可这里来往的行人络绎不绝,马夫攥着缰绳的手心湿了一片,使劲了浑身解数,强行拉扯着马溜达了数米,才堪堪稳定下了局面。

几个束着缨簪,身着锦绣华衣的男人从整架翻掉的马车里匍匐着爬了出来。

料想他们平日里不曾遇过此等狼狈之事,面对众人的指指点点只是不断地抬袖遮面。

凌并不喜欢凑这番热闹。况且,她看到了比这几人窘迫难堪的场面还要有趣的东西。

“你们两个过来,替我挡一下。”凌小心地凑近那二人,仔细地嘱咐道:“不要让别人发现我。”

“是。”两人逐渐发现了这平阳侯的掌上明珠并不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渐渐甘愿受她差遣却还对此一无所知。

“就是他,该死。”一个华服男人拍拍身上的尘土,即便还踉跄着脚步,就已经一脚踹到了那从二楼破窗而下的人身上。

被踏在脚下的男人双掌狠狠一拍,居然“反客为主”,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不说,还不知哪里来的天生神力径直将那男人甩出了几米远。

“滚。”粗哑难听的声音从他喉咙里一冒出来,居然把在场的几人全都给唬住了。

男人回望了四时茶楼一眼,忙不迭地拔腿就跑,仿佛那楼里有什么鬼魅随时会追出来一样。

“你们看,他穿衣打扮,不像是个汉人。”堵在凌身前的一人双臂环抱。

“怎么办?拦不拦?”另外一人显然是在询问凌的意见。

何止是穿着不似汉人,那嘶哑粗重的嗓音即便是一个字,也足够听得出来,此人绝非中原人士。

凌尚在迟疑,就算对方不是汉人又能如何。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能够证明他是一个坏人啊。

看他那仓皇奔逃的身影,还有什么是不清楚的。

之前在二楼的那间房里听到隔壁墙壁传来的应该正是此人叩击墙壁的声音。

他应当是听到了隔壁有外人到来,当时的他是在求助。压根不是自己听错或者什么。

这四时茶楼不属官府吏治,却私自软禁关押,要是传将出去,这等罪名就是借他们八个十个的脑袋也担不起。

“站住,你给我站住。”四时茶楼登时就有人追了出来。

“让他走,先别拦。”凌终于不再犹豫,做出了决定。

围追堵截的活儿还是先交由这胆大包天的四时茶楼的人来负责吧。

在尚不知晓事情来龙去脉的情况下,作壁上观才是最为保险的不二选择。

那男人身形并不瘦弱,矫健的身姿却摇摇晃晃似有随时匍匐在地的感觉。

眼看着那些人越来越靠近他们几人所站的位置。两个苏云起府上的下人连忙将凌护在身后转了个方向。

可惜的是,双拳难敌四手。男人根本没能跑出多远,就被左右从后面赶上来的人团团围住。

“赶紧带他回去。”有个中年人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招呼着众人。

凌记得他。

方才在二楼的雅间里,她与所有茶楼中人打过照面。

若搁往日的萍水相逢,纵使她记忆再好,也绝对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记住那么些人的样貌特征。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打从一开始她就是抱着别样心思去打探消息的。

因此,任何平淡无奇的东西都会变成不可多得的线索。

“看什么看!”掌柜看到在场数人望向他的眼神,很是不自在:“这人喝了我们的茶水,却不付钱。抓他回去做工,怎么?你们有意见?”

究竟是因为未付茶水钱还是另有原因,并没有多少人会去探究。

只是……枉费了这人费尽了心机。不惜撞破窗户由二楼拼死跃下,可还是逃不过沦为他人阶下囚的命运。

这种心情并不好受吧!

那人也的确如凌所想。不好受,却也不甘心。

他张开干裂出血的口,一嘴咬在了紧紧抓着他臂膀的人手上。

“嗷!”四时茶楼的人吃痛,当即松了手。

一时的慌乱倒是被这男人硬打开了一条生机的缝隙。

“还敢跑。”男人跑出了不到一米的距离,膝盖就挨了一棍。

“再跑,就乱棍打死你。”掌柜恶狠狠地威胁道。与此前接待客人时的那种低眉顺眼截然不同。

是真的不付钱的坏蛋吗?或许有不少人都是这么想的。

“住手。”凌从那二人身后绕了出来:“他欠了你们多少钱,我赔就是。”

这个人被扣押的原因当然不会是欠钱不还那么简单。凌也只是想看看他们做何反应。

以及这个名叫“合达”的人究竟和京都的不太平有无关系?和哥哥的失踪又有何关联?

第八十八章 其心果真难测

“你,你谁家的小姑娘,怎的这么好管闲事?”掌柜一眼便认出了凌。只是已经扯出去的谎言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是能圆就要圆的。

天下就没有如此搞笑的道理。

凌听闻笑道:“开店做生意不就是为了赚钱嘛。既然他欠了你们钱,又无力偿还。现在有这样的冤大头愿意还了这笔钱。怎么?还不乐意了?”

凌这话说得在理。掌柜被驳得哑口无言。

身上的钱尽数放在了荷包里,还有那腕间的玉镯。好像并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了。

凌忽地有些懊恼自己的“多管闲事”。只是当时那种情况,她不出言相助,这个人会被活活打瘸的吧。

“这些簪钗,够了吧?”凌乌黑的青丝垂在身后,没有任何一丝点缀,却反倒更添了几分清水芙蓉的自然。

掌柜眼中暗含着怨毒之色,可是众人围观下,他竟是什么也做不了。

本来扣押他人就不是什么正当活计。更何况,被这丫头片子一通胡闹,他要是再纠缠下去,那就是师出无名。

“走,走。尽给我添晦气。”掌柜带人往茶楼的方向走去。

凌使了个眼色,看向身边的二人:“你们先帮忙搭把手,这里不宜久留。”

茶楼的人去而复返是早晚的事。他们之所以会撤走不过是碍于路人实在过多。

此间四时茶楼不在官道,只是处于一条不被看重的土道上。土道两边向来缺少官府的管制与保护,也就大多时候不分四季地杂草丛生。

“我们先去林子里。”凌并不确定她这样子做究竟是将他们一行人逼入了四面楚歌的地步,还是铤而走险地选择了一个小隐隐于野的好法子。

一切都是未知,可又没得选择。他们寡不敌众,那些人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而眼前的这个人,凌瞥了一眼。她打定了主意,既然把他带了出来,那必定是要好好盘问清楚的。

“行了,就先这里吧。”凌找了一棵比较粗壮的树,“让他靠在上面休息一会儿。”

“那个……”凌才发现自己竟然还不知道眼前这二人的名字:“麻烦你回去通传一下,尽快搬救兵来吧。”

那人似是不放心,有些迟疑:“可是他怎么办?”

他不是多疑,只是这人身份不明,又并非中原人。其心实在难测。

凌笑了笑,嘴角弯起地很好看的弧度挂在如花似玉的面容上:“你不相信你的朋友吗?尽快去吧,只要你早去早回,我们都可无恙。”

若三人都聚在这里那无异于是坐以待毙,把一手本来就烂的牌打得是越来越烂。

那人不敢再做无谓的犹豫,冲着凌行了一礼之后,朝着林子的一端飞奔了出去。

“我有些话要问他,注意点儿。”凌小声嘱咐着留下来的一人。

她知道,那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言论是无稽之谈。可是,这无稽之谈也是的确存在的。

她不能冒这个险,尤其不能拿哥哥的下落来冒这个险。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凌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合达,可以吗?”

这合达身怀不小的秘密,不然四时茶楼的人也不会费那么多的心思来囚禁他一个外族人。

若不能说出一些可以足够激起他兴趣的话,那肯定什么都问不出来。

合达的眼睫颤了颤,嘴嗫嚅着发声:“你,救我,为什么?”

合达如此说话算是承认了他的身份。

“如果我说,我救你,是因为你是黎人。”凌并不想隐瞒她的私心:“你信吗?”

她救人不假,不忍看合达遭罪不假,看不惯四时茶楼私自行使府衙才有的权利也不假。

可抛却这些,她并不是一心坦荡荡的。

她始终是一个凡人,饶是读了等身的经史子集,饶是喜欢极了那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论。

可是,除不掉这一身的堕肉凡胎,除不掉她私心泛滥的七情六欲。

哥哥的失踪皆是与调查命案相关联,可这京都的动荡不安又有哪些是和黎毫无关系的?

她需要知道更多。既能找到下落不明的哥哥,也能帮哥哥解开这重重迷雾。

合达嘴巴干裂,“能,喝水?”

现在,凌是相信了这合达绝非汉人了。并不等同于合达自己的承认,这是凌推断的绝佳佐证。

合达说话的断字断句十分有问题。一看就是为了进入中原临时训练的。

“姑娘歇着就是,小的去打水。”下人拱了拱手,将凌拉到一旁,并且留下了一柄匕首给凌防身。

无论派谁去打水都是兵行险招。凌也无可奈何,握着匕首的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给你留了兵器。”这句话倒是很利索地从合达嘴里吐了出来。

凌头皮发麻,她最担心的事情怕是要来了。只不过比预想还要糟糕的是,一点儿斡旋的余地都没有。

“是,是又如何?”凌尽可能地壮着胆子反问。即便这是虚张声势,也至少要撑到援兵到来。

“附耳过来。”合达似乎对于凌的反应毫不在意。

凌有些诧异:“你是要说什么吗?”

合达并不言语,看来如果凌不按照他说的话来做,他是什么都不会说出口的。

前面多少步都走过来了,并不差这一步。凌心一横,蹲在了合达的身侧。

“黎,天盛,水火难容。”合达的一字一句在凌耳边乍响,几欲振聋发聩。

还不待她做何反应,后脖处就受了一掌横劈。那力度并不是很大,却也足够使人晕厥过去。

意识渐渐模糊,昏迷之际,凌似乎才懂得那《奇志怪谈录》中的故事给出的提示是为何意。

可是,现在顿悟已经太晚了……

合达背靠着树干一寸寸地上挪着身子才勉强站了起来。

自从被四时茶楼关押在里面,他滴水未进,方才又狂奔出逃了那么久,早就是有心无力了。

“呼。”他长出了一口气,迈着并不平稳的步伐想要离开。

“你……混蛋!”去打水的人此时回来。

因为手中并没有拿盛水的容器让他半路折返,却不想将合达背信出逃的事情尽收眼底。

他拔出腰间佩着的大刀,义愤填膺的不平怒气让他走路都卷起了风,两腿奔跑间竟是带动起了数片枯叶荒草。

第八十九章 不离

合达早就没了力气,身上的武器也早被四时茶楼的人缴去。

冷冽的刀锋说话间已经破开了合达的上衣,而合达则终于体力不支地倒在了地上。

“住,住手。”合达疲惫不堪,只有一双眸子仍然不甘心地在来人身上打量着,他出言威胁:“黎议和,你,杀不起。”

下人冷眼斜睨:“你居心不良,妄图杀害京都贵女,我身为少将军府的护卫,杀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家伙那是替天行道。”

将军府中的下人只分为两类,一是负责伺候主子的粗使下人,二便是他们身怀武功的护卫。

只是,为了避免树大招风,对外一致统统都被唤做下人就是了。

大刀抬起的瞬间,刀光就那样闪过合达的脸庞,他咽了口唾沫,便抬起了脊背。

他们黎人向来就没有死得窝囊的。

哐当的一声利器碰撞,刀劈下去的路径被打歪。

护卫一愣神,认出了破坏他刀路的罪魁祸首那枚早已躺在地上的飞刀。

“将军?”这飞刀上的纹路世间绝无可能再有第二个人会绘制得出来。

说无人可以绘制出来,并不是因为那纹路的设计有多么的精妙绝伦,也不是因为制造纹路的技法又如何的巧夺天工。

而是,那图案是一个被众人视为不祥的飞禽啊!那满身墨羽的乌鸦就连其叫声都能令人退避三舍。

可少将军却铁了心地找铁匠依照图纸把乌鸦经过锻造刻在了飞刀刀面上。

“先饶他一命。”苏云起撩开遮挡在身前的长草,连眼睛都没往面无人色的合达身上瞥一眼,便径直走到了昏迷过去的凌身边。

“儿,醒醒。儿?”苏云起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好在合达本身也没有痛下杀手,这时有外力干扰,凌眉睫只是颤了颤,便清醒了过来。

“来,我扶你。”苏云起搀扶着凌缓缓站起身来。

“在北疆之时,你们便屡次犯我边境。”苏云起两只手紧紧扶着凌的双肩,以便让凌整个人的身子都可以倚靠在他身上。

双目却死死地盯着已然坐到地上的合达:“现在说是来合作,还要互通有无。可我怎么瞧着,你们是另有所图呢?”

合达的面色已经十分难看了,整个人都憔悴到了一种面目模糊的地步,“没有。”

合达这样的回答未免在事实面前太过不堪一击,不堪一击到可笑非常。

凌揉揉脑袋,她因为挨了一掌有些昏昏沉沉,可是脑袋中的思路却因为这当头棒喝而变得格外的清晰。

书中所言的怪异故事和现实中的共通点终于被她发现了。

村子里从小长大的男人是吃百家饭,受村民的接济才长大的。他是对众人心怀感恩不假,可长期父母的缺席,让他心里极其不平衡。

村民不是他的敌人,他心里愁苦却也只能一直憋着。

“久负大恩必成仇”就这么埋在了他的心里,悄悄生根发芽。就连男人自己都没有察觉。

他的困窘,他的不堪,他被父母影响的瑕疵人生一直在等待一个突破口。

直到那一个傍晚,年轻人如期而至。

一些阴暗晦涩的想法找到了宣泄的口子。

在年轻人渴望得到相助的时候,村民犹豫了,没有一个人可以下定决心站出来给予这个素不相识的怪人以帮助。

男人一直都是处于被怜悯的那方,他人情世故上的天平早已没了公平可言,他从一开始就站在了劣势一端。

于是乎,这一次,他也想尝试一下给予别人怜悯的感觉。那种有些高高在上,定要别人怀揣着真心巴不得感恩戴德,甚至顶礼膜拜来多谢他的好意的感觉。

当然,他倒要看看那害人不浅的外面世界究竟有什么好的,能拐骗走了他的父母,能把活生生的年轻人折磨至此?

按照年轻人的看法,男人救人动机不良,所以也活该被他杀死。

凌苦笑,她太迟钝了,也太不懂得人的崎岖心理了。

是啊,男人从来没有起过害人的心思。可是,没有害人就等同于是纯粹的好人了吗?

正如她对合达的出手相助一样。她不单是为了救这个弱者出囹圄,她难道不是为了想借机套出一些对她更有利的东西吗?

“放了他吧。”凌心头有些酸涩,也不知是不是看不起自己的想法在心头无限蔓延。

是非曲直,从来没有人说得清的。即便现在,她也不会认为自己当初的决定做得是错的。

只是,她至少不想成为故事中那个可怜的男人和年轻人。没错,她二者都不想成为。

前者自卑到心灵扭曲,后者窥探他人心思几近入魔;前者妄图通过施以援手来弥补自己内心填不满的卑贱之感,后者又以其本身过分自定的标准去衡量评定他人善恶。

未免,都很荒唐。

“什么?姑娘,你是不是疯了?”跟在大部队中先前保护凌的护卫大声叫嚷着,一脸的不可思议外加惊魂未定。

这大部队和少将军全是在他的奔走之下才可以在如此短的时间赶了过来。

而他们赶过来最主要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保护面前这个姑娘?这个扬言要救下敌人,却被敌人反将一军,现如今居然可笑到要彻底放走敌人的姑娘?

哼,果真是上不了台面,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凌这句话是一石激起了千层浪。

众人骚动不安,全部都是一边倒的局面,无一例外皆是反对的声音。

合达作为争议的源头,此时却低垂着个脑袋,仿佛这些吵嚷喧嚣和他无关。

“你何出此言?”苏云起也显然不认同凌这样的提议。不同的是,他还是愿意听凌的解释的。

凌搅动着衣衫的下摆,让她怎么说?她这样出人意料的决定是因为一本书里一个很荒唐的故事吗?

没有人会信的。如果没有抚宁的存在,她也不会信的。

半晌之久,苏云起炙热的目光仍旧盯着凌,未曾移动半分。

凌都能感觉到她自己的脸颊发烫,浑身上下简直就像染了风寒一样燥热难奈:“他潜入中原,被汉人所囚。我救了他,他虽不承情,可好歹并未起过歹心,终究是放了我一马。”

这是凌能想到的最好的说辞了:“现在,也被茶楼的人打伤了,也被我们围困了。就当是,一报还一报吧。”

第九十章 既定

这样的说辞自然还是不能服众。只是碍于苏云起在场,这些不满没有进一步发酵而已。

凌余光过众人,看到了那垂着脑袋一直不言语的合达正好看了过来。

白得过分的上下两瓣嘴唇翕动着,不知想说什么。

“还是,你来做决定好了。”凌定定地望向苏云起。

她并不是要把这个纠结不清的包袱甩给对方,而是这里的人全是苏云起府上的护卫。她本来就没有资格做决定。

“先放他回四方馆吧。”苏云起摆了摆手示下。

其实,他肯放了这个合达并不完全取决于凌所言,他也是早有考量的。

一则,他不过是顶着头衔的少将军,即便有陛下口谕,也不好越俎代庖直接行使关押外族人员的权力。有确凿证据尚可,可目前也只是捕风捉影的猜测罢了。

二则嘛,整座四方馆早已在他们的密切严密监视之下,如今暂且放了合达一马,可却没有说是真正要还他自由。

退一万步来讲,只要黎族人尚还处于天盛境内,那么他们就何谈自由之说?

可以看到,合达因此而整个人明显地松垮了下来,他半撑着身子才站起来。

略有些呆滞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圈,竟是径直排开人墙而出。

“将军,你怎么能?”还有人不死心,依然嘟囔着以期改变什么既定的事实。

“什么都别再说了,我自有打算。”苏云起扶着怀中的凌走在了队伍前面。

“你可有见过我哥?”不知苏云起作何打算的凌只觉他是个有主见的人,能同意她的说法也定然是误打误撞契合在了哪里。

不过,究竟是哪里得以相契合,凌并没有打算去探究到底。

苏云起点头:“我们这就回去与他碰面,只不过不是我找到的,是他自己露面的。”

凌珏这个人啊,神龙见首不见尾。此次能得到他的消息,并非是府上散落在京都各地的下人找到并前来通传的,而是他自己先跑到了将军府上。

机灵的粗使下人知晓少将军为此奔波,这才特意寻了出来,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苏云起。

一夜未归的侯府世子,归来之后没有回到平阳侯府,而是先来了他少将军的府邸。

想也用不着多想,定然是凌珏发现了什么,有要事相商。

一行人再不敢耽误时间,匆匆回到了将军府。

“哥,哥!”凌小跑着去了前院。苏云起的府上她并没来过几次,不过会客的地点还不算陌生。

凌珏此时悠然地背着双手立于窗前,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听到了妹妹的声音,片刻的诧异过后倒也了然于心。他从未彻夜未归,料想妹妹是急坏了吧。

“哥?”凌的裙角飞曳,人已经站定在了凌珏面前:“你自己彻夜不归去偷着逍遥,倒是让我好找?”

她何尝不知道凌珏那是有公事在身,再者他也不是个不辞而别的人。只不过是不想让这场相逢变得沉重而已。

凌珏笑了起来,正欲打趣一番妹妹,却发现凌身后跟过来的苏云起。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臂将凌拦在身后:“少将军消息可真够及时的。”

苏云起扬了扬下巴,“儿同我一起来的,所以你应该感谢我的消息及时才对。”

这二人的芥蒂可笑得很,凌眼看着他们又在明里暗里地针锋相对,终于上前跨了一步:“哥哥,你是有发现什么?”

“仵作有问题。”提到正题,凌珏脸上才显现了几分郑重之色。

清雅的世子一向行事稳重,即便事态如此,凌珏依然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样子。

苏云起却是皱了皱眉:“你是说,昨日在义庄的那名仵作?”

他不得不在某些方面佩服凌珏,也不得不对其拜服。当时的那仵作处处谨言慎行,并没有露出什么马脚。

他也只是觉得其中有些许的古怪,但并未多想:“你是如何确定他有问题的?”思及此,苏云起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

“一个只会检查尸身的仵作,却懂得保护案发现场,懂得清理无关人员,懂得及时为死人收敛。”凌珏当时就看出了仵作的问题,却不好打草惊蛇。

本来任何一点都无甚异常,可是太多太多需要注意的点连在一起,就算是专门查案的捕头也未必能做得各处完美。

可那仵作却偏偏就是做到了。

能让凌珏确定他的嫌疑还不是这些:“记得当时你想要上前查看那人背后的伤势吗?”

苏云起知道这是在问他自己,便点头回答:“你是从那个时候认定仵作有问题的?”

是巧合吗?苏云起刚要上前,仵作就借检查完上半身伤口之便替死去那人穿好了上衣。

是巧合吗?在仵作检查死去那人背后的伤势之时,为何他们一贯方便观察的视野里出现了看不完全的情况?

难道不是仵作有意遮挡伤势,难道不是仵作害怕被苏云起看出端倪而仓皇为其披上上衣?

“那之后我表情无异,告诉他可先行离去,若日后还有需要定请其相助。”凌珏缓缓走了几步:“为的就是看看他背后的买主是谁。”

“原来如此。”苏云起此刻才明白凌珏当时着急侧身上马离去的原因为何。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哥哥你也好歹托人带个信啊!”凌嘟囔起来,凌珏要是再来这么一遭,她可吃不消啊。

凌珏平静如水的面容上这才有些局促之色:“也是当时事急从权,哥哥保证,下次绝对不会这样了!”

看到变脸如此之快的凌珏,苏云起顿感有些不适。奈何凌还在场,他也不好便瞧了去。

便不动声色地转了个方向,接着问道:“那么,他背后的买主是谁?”

凌珏听罢,唇角微微上翘,有些自嘲地叹道:“你们应该想不到,与义庄命案相牵扯的,倒不是黎一族。”

说出来,那可真是既荒谬又可耻。

“莫非是……”苏云起和凌异口同声。二人听到对方的疑问后互看了一眼,这样的结果的确有些出乎意料。

不,不是有些出乎意料,而是太过骇人听闻。

第九十一章 此彼非彼

“我也没想到。”凌珏狭长的双眼微微眯了眯,“他们居然会用这么卑劣的手段借刀杀人。”

“不过……”凌发现了他们二人都忽视的一点,或者说只是在很大的震惊下被冲淡的一点:“义庄死尸脖颈上不也是一处致命伤吗?”

事情的来龙去脉凌已经从苏云起和凌珏二人的对话中明晰。

按照他们的说法,仵作曾言,脖颈处的刀伤一刃封喉,伤势深入内部,有多严重也是众人有目共睹的。

致命伤可能不止一处,也就是说,杀害人的凶手也不止一个。

凌珏点头,这正是他昨夜追踪那仵作证实之后发现的重点:“死尸后背上的鞭伤是有,不过大片的红痕下掩藏着的是刀斧劈入肌理的痕迹。”

苏云起此时才恍然大悟,他当时就觉得事有古怪,只是不知古怪在了哪里:“难怪我一靠近,他就把衣服给死尸穿了回去。”

如此一看,什么大面积的鞭伤,什么长期受虐,这很可能只是杀人行凶者暗度陈仓的手段罢了。

“可叹我朝居然出现了如此败类。”凌珏一拳砸到了离他最近的一张桌子上:“也真是苦了他,隐藏得那么好。”

凌深知哥哥的恼怒为何。别看他往日总是自称什么“我本闲凉”,和明烨同出同进的那些年,也好像只是一个恪尽职守着伴读身份的世子而已。

但是,他也仅仅只是不把家国挂在嘴上而已。

试问一个侯府世子,从小跟着父亲那样的人,温读的又是治国之道。哪里有真的与这些划清界限的道理?

他不言,他不愿插手。无外乎就是天下是姓明的,他不愿事事锋芒毕露罢了。

热衷国事的臣子,凌家只需要一个。

旁人不知,哥哥的一举一动可还在一直被凌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

凌珏的这些心思瞒不过凌,她开口询问:“那个仵作怎么办?”

从前是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毒瘤的存在,现在既然发现了,那定然就要让他付出说谎的代价。

还有他背后那些吃着朝廷俸禄却做着吃里扒外事情的家伙,一定要一锅端了才解气。

兄妹连心,凌这么想,凌珏自然也是一样的想法。只是,他昨天策马离开后,才发现事情牵连甚广。

仵作离了义庄,转身并没有回凌珏一开始请他来义庄时的那间客栈,那家伙居然陡然变转了方向。

孤身一人长驱直入,居然踏进了京都中的大理寺。

仵作姓李,单名一个良字。

李良出身寒门,之前在其家乡之时便一直负责协助当地衙门办事查案,听说当地的衙役差使都对他的工作是赞声有加。

总想着此次调查的随从人员要尽量选取底子干净的,却不想选来选去,还是逃不过预先旁人的算计。

李良和大理寺门口处的一名守卫低声讨论着什么,二人贼眉鼠眼地一边相互交换消息,一边打量着街边来来往往的行人。

生怕被旁人听去了什么,两个人说了没一会儿后,勾肩搭背着满脸堆笑地走入了大理寺中。

沉重的大门朝里闭紧,负责掌管京都刑狱案件审理的大理寺居然白日就大庭广众地关起门来。

要说大理寺卿不知缘由始末,不掺和其中,连鬼都不会信。

不过,凌珏并不是个武断的人,也没有因一时的气愤羞恼冲昏了头脑。他寻思许久,还是踏着瓦片翻过了高墙。

曾几何时的他,一心读书,书虽然未必就皆是圣贤之言,但也算是阳春白雪。且先不管他是否是附庸风雅,最起码这等“溜门撬锁”的事情可没做过。

然则事情多变,凌珏并不认为这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他纵身一跃,并以极快的速度遁进了重重花木掩映的花墙之后。

以他平阳侯世子的身份,想要借口进大理寺正大光明一查本不是什么难事。可他却不能这么做。

最起码,不能在李良还在时就这么做。

李良对于他可谓是知根知底,可他对李良的了解不可谓是要重新认识一番了。

李良和守卫在前庭停下,说笑不再,看他们的样子八成是在等什么人。这个人应该就是大理寺里负责和李良接头的人。

的确没过多时,一个身材微微肿胖的中年男人来到了庭院中,看其官职应该比之大理寺卿也不次多少。

男人衣饰华丽,藏青色的官袍上用黑色暗线织就了大片大片的云纹,还有他腰间的玉带钩一看就是价值不菲。

最关键的一点,能让他在人群中一下子脱颖而出的是,他那过分挺直的脊背始终不曾有丝毫的弯曲。这样的走姿实在是怪异,甚至传达出了一种目中无人的感觉。

不过也是,按照这些人的逻辑,以此人的官阶,他看不起一个外地来的仵作似乎也无可厚非。

如今的大理寺,还真是一块富得流油的“宝地”,可让那些奸佞臣下羡慕红了眼吧。

守卫一见到那男人,立马抱拳躬身说了一句什么就头也不回地赶紧离开了。

因为不想被别人发现,凌珏和李良还是刻意拉开了一些距离的,这也就导致他听到李良与男人的对话并不是十分清晰。

只见那二人大约问答来往了几句,李良便低着头跟着男人转进了长廊之中。

思忖片刻,凌珏深知机不可失,还是放轻了步子,借由廊下的柱子掩身跟在了其后。

主殿俨然就在那男人和李良面前,但是二人都十分有默契地选择避而不见,进入了其旁的一间偏殿。

他们也知道,此事终归是上不了台面。

“大人,李非年来了。”之前的男人径直进入其中并且行礼道。

此时那笔直的脊背终于是弯上了一弯。

李非年?李良?这仵作究竟是何人?虽说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无需看重。可是凌珏此刻却觉得。这李非年必定是还隐瞒了更多的不曾言说。

被称作大人的人此前一直背着手,以后背示人,此刻听到来了人,才转了身过来:“辛苦主簿了,本官还有一些事情要交代于李非年。”

原来那男人是大理寺的一名主簿。凌珏在虚掩的门后不禁嗤之以鼻,不过一个主簿,京都任何一个衙门机构都会必备一个主簿的。

这个官职就像是地方上的师爷,受人尊重不假,但也远远不足以去狐假虎威。

主簿已然转身就要拉开房门,凌珏尽管不甘心没能听到他们完整的对话,可此行并不是以捉赃为目的。

一道白色的衣影在房门被拉开时,闪入了屋角之后。

第九十二章 逃之夭夭

“所以,那之后你就什么都没听到了?”凌觉得奇怪。

那名主簿离开之后,他大可以再返回那偏殿之外。说不定如此一来,反倒可以挖出更多的情报。

事实也倒是如此,急切地遁逃之中,凌珏所躲的墙角却是主簿离去的方向。

平日所习的轻功此刻算是派上了用场,凌珏接力落在了屋顶层层叠叠的瓦片上。

在屋顶之上行走,动静必然不小,纵使再小心谨慎,也难保不会发出什么声音。

更何况,凌珏所习的武功本不是为了闯荡江湖或者上阵杀敌之用,算不得上乘。

好在他是一个极爱钻研的,无论习文习武,总没有让师父失望。

瓦片之上响起了稀碎的摩擦之声,主簿的脚步不曾停歇,并没有发现他俨然已经被人盯上了。

至于屋内的二人交谈得热切,关起门来,皆是沉浸于自得其乐。又哪里能想到门外早就渗透进了其他不可抗的势力。

李非年估计也没有什么要事值得禀报,约莫就是把他如何将平阳侯世子和苏少将军骗了个团团转的事情讲了出来。

没有多久的功夫,李非年便退出房门,沿着原路返回。

“再呆着,也探查不出来什么,我索性就走了。”凌珏摊摊手,颇有些无可奈何的味道:“不过,李非年很有问题。我干脆就跟到了他暂住的客栈。”

如今想来,放着京都那么多知根知底的仵作不用,转而去用了一个完全摸不透来历的人,才是愚蠢至极。

凌珏到达李非年投宿的客栈之时,已是天光微微放亮。

柜台前的小二翻找着册子,一脸为难:“这位客官,您打尖住店我们客栈都可以提供,可这别人的住店消息……”

这是规矩,客栈总不能随意把前来投宿的客人消息外传。

可毕竟事出有因,凌珏身上并没有带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信物,摸遍全身上下,竟是比城墙根下蹲着的乞丐还要穷。

他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凌,姑娘家家虽然有闺誉在身,但出门还是有一个好处的。如果儿在此,她随便拔下发间的什么珠钗玉簪的,就可以解决一半烦恼了。

反正是不能利诱了,凌珏索性迈步上楼,一脚踹开了李非年的房间。

“客官,客官,您不能进去啊!”此时天色还未完全放亮,客栈里一个客人都还没有。

小二的声音在空旷的房子里显得格外嘹亮。

“哼!”凌珏还没看到屋内的景象,人已经就迈步进入房内翻箱倒柜起来。

好歹没造成客人任何的损失与影响,小二松口气,看着凌珏的背影道:“公子,您这可不太好吧……”

说到底这都是他们的地盘,纵然眼前的这位少爷打扮的公子是个天生富贵的,也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凌珏不似凌心软以及抹不开面子,无谓的许诺和退让他可不会做:“人都走了,我一不会拆了这房子,二看我这装扮,也不会拿你们的东西。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说这话时头也不抬,一心扑在了翻找手头的东西上面。小二想了一阵子,觉得他说得在理,索性便由他去了。

以前还真是小觑了李非年。

骗人这种活计,别人又不是傻子,或者极其信任你愿意到偏听的程度,有再一就绝无再二了。

凌珏之所以不再担心打草惊蛇,就是料定了这李非年此番达成目的后必然携带身家逃遁。

只是如此一来,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八成还会留下什么线索呢。

凌珏一把掀起了铺在木床上的床垫,除了木头自带的味道一下子盈满了鼻尖,分外的刺鼻外,竟是什么其余的发现都没有。

好一阵子翻找,那李非年定是早被买通,并非是临时起意。如此急促的时间,这家伙居然能收拾得片纸不留。

凌珏大失所望,等一通折腾过去再次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此时光景。

“李非年,不信揪不出他的老底。”苏云起攥紧了拳头,愤愤道。

一个小小的仵作,不,谁知道他是何许人也,兴许根本不是仵作。就是这样一个骗子,把他们一群人诓得跟个傻子也就算了,还让他强撑着几夜未睡的精力去听他瞎掰。

苏云起想到此,就愈加的心绪难平。

“哥,我们先回家吧。我怕爹爹和娘亲等急了。”凌心里没底,他们一个两个都不回,可怎么解释。

“也好,我来此,不过也是为了传个话。”凌珏带着凌向苏云起告别。

现如今的事情是愈发的复杂了,就好比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却也不是一时意气就可以解决的。

苏云起送别了凌兄妹二人,终于是撑不住了,一歪头倒在了床上。

那边侥幸逃脱的合达落魄地拖着身子回了四方馆,却不敢从正门进。

他一瘸一拐地摸到了后门,有些无力地叩击着门板。

虽然明知不太可能有人在此时恰好路过,耳朵听力又好到可以听到他这有气无力的敲门动静。

但合达还是十分希望能有一个同伴将眼前的这扇门给他拉开一条缝。

咯吱一声,合达双眼睁了睁,没有什么神采的眸子里映出了一个十分眼熟的身影。

合达只感觉自己一腔几近半凉的鲜血于这一瞬间是要干涸殆尽了。

他整个人脊背发凉,身子早就支撑不住地瘫软在地:“将,将军?”

葛尔面色十分难看,扶着门框,强行压着怒气问了一句:“你还知道回来?”

葛尔对外是以使臣的身份陪伴修容公主入京,但实则他的地位在黎之时并不低。

他可是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军,在军中威严早树,合达不顾上级命令,早就心内发虚,最怕的就是回来和葛尔撞个正着。

可是上天偏偏喜欢和他作对,怕什么来什么。

葛尔虽然冷语,但还是上前扶起了合达:“你这不是凑巧,走吧,公主要见你。”

到此时,合达还有什么不明了的。

不是葛尔将军恰好与他撞了个正着,也不是葛尔特意守候在此,专等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来自投罗网。

是修容公主有命啊!

公主的房里,一片寂静无声。

就算是钟访立在一边,即便来人了,她头都不敢抬一下。

“跪下!”公主暴喝一声,听起来真是动了不小的怒气。

合达紧接着就是双腿一软。

第九十三章 杖责三十

合达双腿发软,登时跪倒在地,连头也抬不起来。

他这不是被葛尔踢的,完全是被修容一声呵斥吓得身体做出的反应。

也是到了此刻,合达才明白,肢体原来远远没有极限。什么又瘸又拐,疼到无法动弹,那是因为没遇到十万火急的情况。

“合达罔顾军令,杖责三十。”修容毫不留情地下令就要惩处。

合达惊诧,可惊归惊,自己违背命令在先,万没有为自己求情的道理。

钟访依旧不言语,只是头稍微抬了抬,显然是对这杖责三十有什么想法。

还是葛尔口直心快,方才对合达的横眉冷对此刻全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公主,他有伤在身,这三十板子怕是受不住啊!”

葛尔之所以能在军中早树威名,也与他一向体恤士兵有分不清的关系。

修容从床榻上起身,径直操起了一根立在墙角的木棍,朝着葛尔扔了过去:“他既不顾我的命令行事,就受得住这些。”

葛尔体恤不成,又不能和公主作对,只能弯腰捡起木棍,朝着合达的后背打去。

“打,给我重重地打。”修容眉毛拧做了一团,可还是不肯松口。

看得出来,修容是气急了。甚至在还有最后十棍的时候,她一把将木棍从葛尔的手中夺了下来,手腕处微微抖了一抖,已经是一板接着一板打了下去。

“咣当”一声清脆的砸地声打破了屋内的安静。

修容眼眶似乎发红:“钟访,把金疮药给他。如果不够,问他们这的周大人去要。”

钟访福身:“是。”

合达体力不支,捱过三十顿板子之后早就人事不省,是被葛尔抬出了门去的。

只是,行到门边的刹那,葛尔脚步顿了下来,他不明白:“公主,您为何要?”

修容公主在黎皇族之中足够聪明,葛尔相信即便他不问出后面的那些话,修容也定然能明白他的意思。他不问,只是千头万绪他不知该从哪里问起为好。

修容没有答话,眼睛愈发地红了起来,还好声音倒是如常:“我如何了?”

没有料想修容不按常理出牌。

葛尔有片刻的呆愣,十分艰难地才措开辞:“您既给他伤药疗伤,又为何还他打板子?如此多此一举,岂不是……”

岂不是脱了裤子放屁?

葛尔知道自己这个人说话时常哪壶不开提哪壶,便不好意思将自认为画龙点睛的一句说出口。

修容吸了吸鼻子,这才回答他:“阿爸年轻之时便能统一黎各部,是为人中龙凤。葛尔将军叱咤疆场,麾下拥兵数万,亦是一等一的好汉。”

忽然话锋突转,葛尔听出了一身冷汗:“你可不服?不服你被这样一个罔顾人伦的王踩在脚下,一生只能任其驱使,为他卖命?”

葛尔口干舌燥,他此刻是真的怀疑眼前的公主不会是被掉了包吧?哪有做儿女的如此说阿爸的?

没有得到回应才是情理之中,修容反而絮叨起来:“不服是常理,我也不想探测你是否起过反心。王之所以能称王,就在于可以收买人心。在这一点上,将军是小,阿爸是大。”

抛开那位抛妻弃子的阿爸不说,单论他凭一己之力挑起的黎大梁来看,足矣了。

人人都说,葛尔体恤士兵,是难得的天生将领之才。的确,天生的将领,却也只能止步于将领。

看看他处理兵务的那些手段吧,太过柔和。军令如山,只要有人敢触这一基本底线,无论有何原因,都应该受到相应的惩罚,不然难以服众。

可是葛尔却似乎不这么想。他对士兵是真好,不忍看他们受责难,在他将军这一关居然就自动过关了。

一支军队如此长久以往或许会作风散漫,不过待柔和政策的弊端投射到现实,那又需一段时间了。

阿爸不同,他身上肩负的既不是数以万计的士兵下属,也不是一支军队那么简单。一个心软那就是后患无穷,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几乎就在眼前。

葛尔若有所思地点头,他长得人高马大,在北人中都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只是似乎身体格外良好的发育把他脑袋中的养分都汲取走了。

葛尔半疑惑地拖着昏过去的合达缓缓离去,嘴里还不断唠叨着:“我是小,王是大?”

“将军八成是被公主您吓到了呢。”钟访忍不住嗤笑一声,还以为葛尔是被修容那句不服给震慑住了。

虽然合达是一个男人不错,不似那娇滴滴的女郎需要怜花惜玉。

可是人家好歹半条命都丢了,不说搀扶,葛尔居然仗着他臂膀宽大,把合达扛在了肩上。合达剩余的部分,比如说腿脚,就只能在地上擦灰了。

“有时候,坦诚一点,我舒服。”修容索性站起身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那茶楼的人你去打听打听什么来头?”

苏将军,这回你保不齐还欠了我一个人情。修容白净的面庞上因为施了不少脂粉而显得莫名浮肿,不过专属于少女的笑容还是照样绽放在了她的脸上。

四时茶楼自然不允许合达就此跑掉,派去追的人此时才陆陆续续赶回来回禀。脸色俱是十分难看。

“人呢?我问你们人呢?”茶楼的掌柜眼见煮熟的鸭子就要飞了,不免着急上火,边问还边跳脚。

众人挨站着挤作一团,遇到几个还胆大些的开始支支吾吾,口齿却并不伶俐。而大部分则是直接选择了闭口不言。

“你,站出来说,说,怎么样了?”那个合达可是自投罗网,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个顶好的替死鬼。

合达跑了,事情顺藤摸瓜地排查起来,要遭殃的岂不就是他?

被选中的人只因站在人群前列,见状虽是不情不愿,但也还是不得不站出来:“合达被那位姑娘救走了。”

掌柜简直恨不得当场吐血,他一个巴掌甩到了那人脸上:“麻烦你能不能说点我不知道的?”

那人捂着被抽痛的脸,这才继续磕磕绊绊说起来:“那位姑娘带着人进了林子,等我们的人再赶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苏家的少将军都带人过去了。”

他们就是再有胆,再敢在天子脚下干这些私刑,也不能明摆着和朝廷的人对着干啊。

掌柜听了眉心隐隐作痛。

既然苏云起都掺和进来了,那合达是休想再抓回来了。现在只盼对方不会查到他们头上来。

第九十四章 左右逢源

“爹。”凌珏回府之后满腔的疑惑正需解答,便坐在刚下早朝的平阳侯身旁:“近日的事情您都听说了吧?”

他还不入朝政,对于大理寺卿的了解至多停留在表面的字眼上。

平阳侯点头:“就算你不问,为父也想就此事与你谈谈。”

满朝文武因此人心惶惶,陛下似乎也有所担忧,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凌珏默不作声,听着平阳侯在身旁说了起来:“陛下为此十分担忧,先是四方馆出了命案,紧接着又是义庄。”

凌珏尚未入仕,只是有一个平阳侯世子的虚名而已。往后袭爵有多大的权力,在朝中担任如何的职位,那便都是后话了。

只是眼下,若无陛下的传召,他进不得宫里。算来,自从开始着手调查一事,他都未能与那位自幼一起长大的陛下见上一面。

“珏儿此前有调查过,敢问爹对大理寺卿可有什么了解?”凌珏仔细斟酌着话语。

他想,在无法掌握到有力证据之前,实在不宜多说些什么。

“你是说徐大人啊!”平阳侯在听到问话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眉开眼笑。

看来,平阳侯是认为把话题的中心变为大理寺卿反而把之前的沉重都冲淡了不少:“徐大人为人宽厚,这些年在朝堂之上倒是提出了不少有建树性的意见。”

“如此啊。”凌珏脸色冷然了下来。最怕的就是这种笑面虎。

善于伪装的人想要撕破他的伪装,那就必须得把握充足,不然失败而归也就罢了,还极有可能惹出一身骚。

“怎么?你怎么会突然提到徐大人?”平阳侯不解,那徐修平日里与同僚相处得都算不错。

徐修并不是士族出身,身后也无门阀可以倚仗。能做上如今的大理寺卿的确不易。

关键的一点是,平民出身的他在每回士族门阀之争中似乎总能独善其身,并不受到各方牵制。这对于寒门子弟来说难能可贵。

凌珏点点头,并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因为他已然从平阳侯对徐大人赞赏有加的语气中察觉到了很重要的信息。

那徐修果然是个左右逢源的狠角色。

凌珏起身欲退出房间:“既如此,珏儿就不打扰爹了。”

外面的阳光大好,凌珏迎着阳光漫步在府里的长廊下,竟然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瑾瑜园里。

这里的一树海棠已然过了正盛的花期,可是空气中似乎总充盈着一股淡淡的,沁人心脾的清香。

凌珏说不清那是什么,甚至连究竟存不存在都无法确定。只是双腿已然迈进了园中。

“哥?你快来救救我吧。”院子中的凌正被知秋缠着问东问西,柳嬷嬷也是不遗余力地在一旁为知秋助阵。

“怎么?你偷跑出去的事情被撞破了?”凌珏含笑,对于妹妹的求助看起来是准备袖手旁观了。

凌扁扁嘴,把希望寄托于哥哥身上,显然是不明智的决定。

柳嬷嬷上前,苦口婆心地劝道:“姑娘啊,嬷嬷知道你和珏公子是兄妹情深,可下回再有这种事你好歹知会一声啊!”

“嗯。”嗯,是,好。自打她回来以后,嘴里就不断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你这里怎么少了一个丫鬟?好像叫,叫夏什么的?”此时凌珏才注意到除了柳嬷嬷在外,凌身边竟然就只剩下了一个一等丫鬟。

“说起这个,姑娘就火大。”何止凌火大,知秋也为此抱不平:“还不是夏桑她……”

“行了,别说了。”凌及时出言制止了知秋还未说完的话。

既然人都被她赶离了一等丫鬟的位置,凌也就不愿再过多地提及她了:“只是不在身前侍奉罢了。”

说到底,夏桑那日在河边弃她不顾的举动的确另她心底生寒。

可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夏桑跟在她身边这么久,让她真的为那日河边的事情将夏桑从瑾瑜园里赶走好像总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但是有一点,夏桑这样的人是万不敢放在身边了。只能把她打发到园里他处去做一些粗使杂活了。

“大理寺卿的事,你和爹爹说了吗?”凌压低声音,觉得这才是凌珏来此的真正目的。

没有真凭实据叫他怎么开口?况且看爹的样子,明明是对那个徐修颇有好感:“说来话长,就先算了吧。”

“那……义庄那边,你们还要再去看吗?”凌其实自打听说那个叫李非年的仵作在搞鬼,心里就已经有了主意。

若论这个世界上,对死人最过了解的,恐怕除了整日摸死尸的仵作,就是那些奉命杀人的凶手了。

而买凶杀人的对象之中,难道还有比职业杀手更靠谱的吗?对此,凌倒是有一个不二人选。

只是……

该如何将无影引荐给哥哥好呢?既能够解决哥哥眼下的燃眉之急,也不会引火烧身让无影身份的泄露导致不必要的麻烦?

真的是很伤脑筋。

凌咬咬嘴唇,回头冲着柳嬷嬷和知秋说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和哥哥说,你们先各忙各的去吧。”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凌倒是想明白了什么。既然无法找到一个完美的契机躲过哥哥的盘查,倒不如光明正大一点。

“你要说什么?”凌珏将双手搭在凌的肩膀上微微用力压了压,看着妹妹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倒是觉得有些好笑。

但愿无影不会怪她吧。

毕竟这个人可是她的哥哥,要说这个世界上除了爹和娘以外,和她关系最亲近的人不就是一母同胞的哥哥了吗?

若是连哥哥都无法信任,连哥哥都要藏着掖着,那她真不知该如何面对日后和抚宁无休无尽的争斗。

“我,我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凌不由自主地就压低了声音。

压低声音还不算,凌左右环顾了一下,似乎觉得单凭这样并不保险。

她拉着凌珏回了屋,并且遣散了所有的丫鬟仆妇。

见到妹妹如此反常的行为,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凌珏下意识地就以默不作声来配合她。

“我园中有一个……”凌顿了顿:“杀手。”

“什么?”凌珏在这一瞬间几乎是拍案而起,双目圆睁的样子居然有点骇人:“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和我说?”

第九十五章 见其在山

凌见状,哪还敢跟个没事人似的再继续坐着。

她连忙站起,却被哥哥的样子吓得不敢贸然上前:“不,不是,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你先别激动,听我说完。”早知道是如此大的反应,她就应该缓缓把话题打开嘛。

现在是后悔也没有办法了。

凌珏哪能想到,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妹妹怎么会平白无故招惹到了人家杀手。这颗心还怎么能任其安放在胸膛里。

凌珏第一次有些乱了方寸,他白着一张脸:“你说。”

“就是说来话长。不过有一点,用他的话来说,我有恩于他,所以他是不会伤害我的。”事实也是如此,凌并不是在为无影说话。

多年过去了,凌只感觉无影这个杀手的存在像是暗夜中自己的影子一般。

哪有影子伤害主人的道理呢?那简直是闻所未闻。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能让儿这样维护他,凌珏心头萌生出了一种想要与其结交的想法。

“大,大概三年前吧……”凌的双脚并在一起,显得很局促不安。声音也越发地低沉,听上去简直是从牙缝里面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

三年前……

如今的她还尚未及笄,也只是尚满十四岁而已。

“你可真沉得住气。”凌珏面色稍微有点缓和,但依旧是无法让人直视。

之前的煞白脸色皆是被凌一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豪言壮语”给吓出来的。

至于现在嘛,心情更复杂了一些……不比之前强到哪里去。

最起码,在凌珏眼中看来,他们兄妹是最亲近的人,是相互之间最值得坦诚相待的人。

可是,忽然有这么一日,他那个自己恨不得日日夜夜捧在掌心里的小姑娘却跑过来告诉他:对不起,我其实还有一个秘密没告诉你……

而这个秘密居然被隐瞒了三年,三年的时光,妹妹究竟是在和谁来往?而他这个做哥哥的居然跟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凌珏咬着下嘴唇,看起来愠色渐渐浮满了整张脸皮。

情况非常不好,凌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只是没有想到情形会变得如此糟糕。

她慌忙解释起来,抱起了凌珏的一只胳膊:“你,你别生气,这不是事出有因嘛。”

三年前的她,比起现在的她来说还更为稚嫩和不谙世事。对于很多事件的发生,只有被动接受。

蓼阳大长公主轻抚着她的额头,声音软软的,十分温暖:“儿,娘亲给你找一个可以护你终身的伙伴好不好?”

家里的下人实在太多,光是凌自己园里的人她都认不完全。但一听到“伙伴”二字,凌的双眼还是亮了一亮。

“可,可我不想见陌生人。”这也是她的实话。

比起逼仄的高墙院门笼罩下的阴影来说,她渴望有一个可以同哭同笑的,不是拿下人身份面对她的伙伴。

但是,她同样也对这份隐隐的期待而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位伙伴,也不知该如何和对方相处。

总之,太多太多的不可言说让凌知难而退,甚至想就此放弃算了。

蓼阳却没把她的反应放在眼里,直接牵起了她的手,走出了侯府大门。

外面的阳光很明媚,清风很舒爽,就连鸟儿窃窃私语的声音听来都是生趣满满。

凌竟一时忘了蓼阳带她出门的目的,只是任由娘亲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去。

那一次出门的确是不同寻常。当时的她就该意识到,大长公主出门不坐轿子,不要下人作陪侍奉,也不要守卫保证出行安全,便注定了这是一场不一样的际遇。

她们离了侯府之后,便一直在走。走过了许多林立的商铺,走过了喧闹的街角,走过了人山人海……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的人群好像一下子消失了,她们倏忽之间便置身于一个世外桃源一般。

“娘亲?”凌揉了揉双眼,面前的是一条古径。古径弯弯曲曲,直接通向山中密林的最深处。

“没事的,来,我们走。”蓼阳踏上了青石板,母女二人便从山脚下一步步开始攀爬。

终于在日落时分赶上了。

蓼阳敲响了山门,山门便缓缓而开。

和许多故事都不一样,这开门的人既不是仙风道骨的隐居高人,也不是剃去了三千烦恼丝把世俗都看开的老和尚。

对方只是一名跛子,看起来已经要走到生命尽头,随时可能一命呜呼的跛子。

见到了大长公主,对方眼神中也全然无敬畏之心,跛子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番,便让了道路出来:“你们来了?”

“嗯,希望这能是一次愉快的合作。”蓼阳神情淡淡的,只是微微颔首便带着凌走了进去。

诚然,就像蓼阳所说,那日她们遇到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个合作,抑或说是交易也不为过。

山门里是一间竹屋,看似已经荒废很久了,而跛子应该也是近些日子才搬进去的。

因为凌有注意到,竹屋外面躺着一些横七竖八的用具,显然是还没来得及一一收拾整理。

进了屋子,一股浓厚到呛人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凌就要作呕,却在角落的草席里看到了一双脚。

更多的部分则是被草席匆匆遮挡住,但这屋里的血腥味一定少不了有这个人的。

看他那一动不动的样子,八成已经是作古了吧!凌这么猜测着,却并没有表现出来小女儿家的惊悚。

或许是这里的环境已经提前让她有所察觉了吧。只是身体里下意识地不舒服,很不舒服,想让她逃避这里的一切。

“娘?我们为什么要……”凌扯了扯蓼阳的衣袖。

她不明白说好是要来找伙伴的,可为什么走了这么远的山路,来到了这样一间偏僻的住所,所遇到的还是草席裹尸?

“先别问那么多。”蓼阳拍了拍凌的肩膀,以示安慰。

“虚谷先生,本宫既然答应了救他,那一定言出必行。”蓼阳走近了那张草席。

她定了定,竟是不由分说就一把掀起了草席:“只是从今往后,他的任务是不是就该只为本宫的女儿一人服务?”

“儿,来。”蓼阳大长公主伸出一只手来招呼凌上前。

草席下的男子约莫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他双目紧闭,眉头也皱成一团,嘴角还在汩汩往外溢散着血珠。

第九十六章 向来如一

“他,他是死了吗?”凌其实自打进门以来就觉得这草席下的人是已经死去了的。

可是现下看到对方的样子又让她有些疑惑和不确定。

她有些颤颤巍巍地将手指往男人的鼻下探去,很微弱的气息。

虽然微弱,但还是在依旧汹涌澎湃着的气息:“他还活着,他还没死。”

凌的声音都因此而变得有些情绪起伏。

她不认识眼前的人,也和他无亲无故。但是看到一个人还有存活的希望,总比看到一具冰冷的死尸要好太多了吧。

跛子的眼神下无波无澜:“我的徒弟是天生的练武奇才,哪会这么容易死?”

他太激动了,剧烈的咳嗽从喉咙间久久地震荡开来。

跛子感觉喉咙间腥甜的味道愈发严重,终于放弃了说话,选择倚靠着墙壁缓缓坐了下去:“说吧,有什么要求?”

凌并不知道蓼阳大长公主和这对师徒之间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的交易是什么。

她只是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他面色苍白,但眉宇间难掩的英气恰恰证明了跛子所说,或许他真的是什么奇才呢!

但看他沉沉睡去的时候,那双眼睫毛不断地微微颤抖着。凌就知道,他想活,他很想活。

“娘,我们救救他吧。”凌指了指躺在地上的男人。

与此同时,那男人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一把抓住了凌的手腕,竟像是突然起死回生了一般。

明明之前已经颓然成了那副样子,怎么说活过来就活过来了呢?

“救……”男人嗫嚅着,眼神中闪烁着清明的亮光。

原来是把全身的力气都拿来求救了呀!当时的凌是这样认为的,不过后来无影的表现也让她曾有片刻甚至更久的疑惑。

无影似乎已经经历了许多,见证了很多生死。他对生死的执念远远没有当时初见那样热衷了。

可是,在遇到她之后,他的生活再怎样也少了许多危险度日吧?难不成是日子的安稳反而使他丧失了对生的渴望?

这些,如同无影的过去一样,都无从得知了。

“你是说,是母亲的意思?”凌珏万难想到。

招惹来一个杀手的人是他那个整日里吃斋礼佛的母亲,是天盛的大长公主。

凌点头,还不忘再三叮咛凌珏:“娘不让我告诉任何人。更何况,后来我也想过,他是杀手,搞不好当时把他害成那个样子的就是他的仇家呢。”

她又怎好随便地宣扬出去,再次把无影推到那样危险的境地。生死存亡的边界走过一遭就已经够了。

凌珏不语,倒不是还在生凌的气。只是打从心眼里觉得母亲的行为举止实在是匪夷所思,有很多他看不透的点。

现在如是,以前更是如是。

“哥,你该不会?”凌见他没有什么反应的样子,心底愈发地没底起来:“该不会去告发他吧?”

凌珏不由分说就直接赏了一个脑瓜崩给凌,只觉又好气又好笑:“他杀人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啊?”凌一时反应不过来,还以为哥哥是当真在问,便思索了起来。

然而有关无影的过往她实在是知之甚少,并没有思考出来个什么结果。只听得凌珏接上了他原先的话头:“这么久远的事情,你哥上哪儿去告发他啊?”

也是,无影现在都从良日久,就算有了什么实证在手,说出去怕也是无人相信。

“那就好。”凌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身子更是一软干脆坐到了床沿上。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凌珏看着妹妹一脸大难不死的模样,早就把她瞒了一个三年多的秘密抛之脑后。

凌见一切已然按照自己的预想发展了起来,便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李非年既然有心蛊惑,那么你们必然是不知道实情的。我想,无影可以去填补仵作这一空缺。”

无影,从某一程度来看,显然是满足凌珏的各项要求。

首先,他的前身是职业杀手,和朝廷并无牵连,底子够干净。再者,他在自己身边三年,完全值得信赖。

“可他?”凌珏顿了一顿,方才点头答应:“如此,也好。”

是他忘了,即便杀手,就又该另当别论吗?那杀手在对死尸的处理和敏感程度上,应当丝毫不比仵作差才是。

搞了这么大的阵仗出来,凌珏兄妹二人早已疲乏。再匆匆用过饭之后,便都各自回房就寝了。

只不过,这是在外人眼中看来的表象。

夜色微阑,月色朦胧的时候,那庭院正中的一树凋零得七七八八的花枝摇了摇。

无影再次出现在了瑾瑜园中,保持着他那三年如一日的习惯。

有些沙哑的嗓音开口,带着一些清冷的味道:“主人,无影来晚了。”还好,清冷却不疏离。

“你没晚。”凌转过身来,果真又看到了无影单膝跪倒的身姿。

她在不经他同意的情况下,把他的身份告诉了别人。即便这个别人不是别人,是她最亲近的哥哥。

可于无影来讲,那可是个彻彻底底的外人。

有这个心思作祟,凌再也无法像往常一样坦然:“你先起来吧。”

她扶起了无影,每次他们会面她都会做的动作。

只是今日,她却无法说服自己,站在一个“主人”的角度去对自己的“守卫”指挥下令。

即便她以前从没有将无影视为一个暗处的守卫,也即便她从前从来没有对他真正下达过什么命令。

“我要向你道歉。”凌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不等无影回过神来,人当真弯下了腰去。

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做法不管是出于维护谁的目的。终归都是很对不起无影,终归都是自私了一回。

“主人,何出此言?”她要扶自己,无影也就由她扶起起身。

可是主人对他行此大礼,他可就万难接受了:“起来。”

这一句“起来”,凌不是想为自己开脱,她怎么好像真的听出了一种不容拒绝外加微藏愠怒的感觉?

“我把你的事情都告诉了我哥。”这一次,纵然凌下意识地声音越来越低。但她还是将指甲掐进了掌心里,逼迫自己把事情的原委说得清清楚楚。

无影需要知道事情的始末,这是她欠他的一个交代。

面前的人沉寂不语,连带着周遭的风寂寂、树婆娑,似乎都在这种无言里发生了扭曲。

好像预兆着下一秒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凌把头低得更低了一些。

不太清楚的视线中,无影似乎扬起了手掌,那手掌在月光和屋内微光的照亮下渐渐遮出了一片愈来愈近,愈来愈大的阴影。

第九十七章 百次不用

他要干嘛?

凌自问自答,自然是要掌掴你啊。

她哭笑不得,可这件事难道不是出自她手吗?

她闭上了双眼,那久违的巴掌没有打上来,反而是自己的肩膀一沉。

“你?”凌抬眼,正对上了无影那双毫无波澜的双眸,双眸里有她熟识的一种叫做清冷的东西。

倒是还好,依旧并不疏离。

“主人多虑了。”他的神情的确淡然,好像真的毫无挂碍。

可是,怎么可能呢?一个杀手,树敌重重,她这样子的做法虽不至于是出卖,但也绝对会惹来对方的不快吧?

“你说的是真话吗?”凌眨了眨双眼,小心翼翼地再三询问着。

“无影这条命是主人给的,如何处置原不由我管。”无影搭在凌肩膀上的手掌微微使劲捏了捏。

可惜的是,饶是有这样的举动,这饱藏着自暴自弃的言论并不能说服凌完全打消心头的顾虑。

不过,显然再纠缠下去,她也还是得到一样的回答:“明日就麻烦你陪哥哥去义庄走一趟吧!”

说实话,义庄里那具死尸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就是她也很想知道。

无影离去之后,瑾瑜园里又恢复了往常夜色中的静悄悄。凌左右环顾,借着些许光亮摸进了房里,很快便爬上了自己的床。

一夜无梦,原以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会做些要么有关义庄的梦,要么就是和《奇志怪谈录》中有所牵扯的梦境。

“流云!”凌在凌珏的房外等候多时,却始终不见其人影。

无奈之下才叫住了哥哥的书童:“公子呢?”

只要是在内宅侍奉的下人之间,一律称她和凌瑶为姑娘,称哥哥为公子。

也只有那些守门处的壮仆杂役才会称什么“世子”,一听倒是颇有些身份。

“姑娘,公子难道没跟您说过吗?”流云似是不信,歪着头思索道:“他一大早就出门去了。”

这兄妹二人感情那么好,也难怪流云会有此等反应。

什么事情值当他出门?还特意选在了大清早,甚至都没来得及和自己打声招呼再说。

除了义庄,怕是再无其他可能。至于没打声招呼,凌心知肚明,又哪里是来不及,定是哥哥怕她跟来,而刻意避开的吧?

她礼貌回了一个微笑:“那八成是公子有什么事情要处理,你也忙吧。”

她提起罗裙匆忙转身,人刚进了瑾瑜园,就和正在为草木浇水的夏桑碰了个正着儿。

凌现在最不想见的人怕就是夏桑。这样一个人在她的园子里呆着,总是让她生出如鲠在喉的不适。

可是,夏桑离了她的园子,她又实在不知该打发到何处去?一个一等丫鬟要是随便被驱逐出了主子的院落,十有**就是犯了大错的,那指不定会遭到什么呢。

夏桑一见到凌,立马福身行礼:“婢子见过姑娘。”

那行礼的动作比之以往不知认真了多少倍。凌选择视而不见,那是夏桑想要重回一等丫鬟上的奋力一搏。

她何尝不想做个顺水人情,卖她一次好。可惜,夏桑是万难齐心了。弃子就是弃子,重用的话那就是在拿满盘棋子做赌。

她自然是赌不起的。

“知秋呢?把她找来。”凌心中已有计较。

为了不让柳嬷嬷和知秋再有机会在她耳边唠唠叨叨,她这回一定要主动些。

“姑娘,您找我?”知秋跟在夏桑身后,一脸疑惑却还是脚步不停。

“我瞧着园子东北角的花叶有些杂乱。”凌故意支开夏桑:“不如你去修剪修剪?”

即便是商量口吻,可还是不难从主子口中解读出命令的不得推辞。

夏桑不是个愚钝的,不然也不会轻而易举地爬到一等丫鬟的位置。

她知道这是凌对她丧失了信任,在故意支开她呢,遂就低头回道:“姑娘放心,婢子这就去办。”

心中有些酸涩,一次无能换来的结果难道就一定得是百次不用吗?

夏桑在心中嘟囔了这么一句之后,那微带苦楚的酸涩居然变成了一种怨恨和强烈的不甘。还道她凌和别人不一样,原也是个自私自利的主子。

“姑娘,夏桑她?”不知凌如何,知秋作为凌身边同样的一等丫鬟。曾经的日日夜夜和夏桑同住,夏桑有什么样的心思还是逃不过知秋的眼睛的。

“别管她了。”凌再也无暇顾及到夏桑的想法了。

她但求无愧就好,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条件得是夏桑别有朝一日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我在这里憋闷得很,你陪我到处走走吧。”凌扬声看向了知秋。

知秋先是诧异,随即很快便反应过来了什么,只是无法确定而已:“是。”

主仆二人沿着园中的景致一路行去,只是走马观花地粗略一览,脚下就像生了风一般。

“什么?”知秋大惊。

比她还要大惊的却是凌。

凌慌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双手都有些慌乱地摆动了起来:“你小点声啊!”

“哦,哦。婢子,婢子这就闭嘴。”知秋捂住口鼻,半晌似是觉得尚不妥,还是将手掌主动松了开来:“您要去义庄?”

义庄,那可是死人的……死人的盛地,棺材多得比肩侯府里大大小小的厢房。知秋对于义庄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也只限这个。

“谁叫出事了呢,出事的地点还偏偏在义庄。”凌嘴里是这么略带敷衍着,可是于私却是不放心无影和哥哥的单独会面。

更何况,李非年的谎言一朝被拆穿,纵使她是一个闺阁姑娘,也很想见证一番。

“行了,记得今日我们只是在府里赏花走动,千万不要说漏了嘴。”凌说这话时,人已经来到了侯府里最低矮的一段高墙下。

如今的大门是万不能走的,后门虽然缺乏看管,但总归还是有侍卫来回巡视的。

总不能……凌的眼睛从高墙之上下移,盯着一个狗洞无法移开眼神。

她露出一个晦涩的笑容来,很是自嘲地在心底感慨:总不能让她去翻狗洞吧!

“知秋,这样……”凌附耳上前低语说着她的计划。

知秋听后一脸仇大苦深:“还是……还是不要了吧?”

第九十八章 半路相遇

“你要是再耽误时间,一会儿来个什么人,我们就是想走也走不掉了。”凌苦口婆心地劝着。

毕竟有哪个正常人会去义庄,莫说是女儿身份,就是那男子也万不会去的。她也只是事急从权而已。

“好吧,婢子试一试。”知秋只能一边望天长叹,一边靠着墙根蹲了下来。

她咬牙切齿地扶着墙壁:“姑娘,您快上来吧。婢子,婢子怕是撑不了多久。”

凌小心翼翼地扶着墙头,双脚则是在确定踩到了知秋的双肩后,才一鼓作气跃过了墙头。

墙壁这头,只留知秋一个人愣愣地发着呆:“话说回来,我又该怎么翻出去啊?”

说好了一起走的,她可不愿临时当个逃兵。再则,那义庄是什么地方,她是绝对不可由着姑娘一人去独自涉险的。

“姑娘!”知秋将脑袋紧贴着冷冰冰的墙壁,“姑娘!你还在吗?”

也不知是姑娘已经走人了,还是这侯府墙壁的隔音效果太好,知秋竟是什么反应都听不到。

知秋有些慌了,一边拍打着墙壁,一边还不忘了压低声音:“姑娘,您该不会已经走了吧?”

还是照旧得不到任何回应。

知秋瞬感身子乏力,哀叹了一声,准备认命了。

过了半晌,墙头好像有什么东西耷拉了下来,知秋抬头望去。

那是一根水蓝色的丝绦扭结成的带子,好像还是腰带?知秋定睛望了一望,顿时大喜过望:“姑娘,姑娘,是你吗?”

凌的声音果真响在了墙边那头:“哎呀是我,你别多说,赶紧跳起来把腰带往下扯一扯,我拉你过来。”

凌自然没有那么胆大敢只身前往。

因此出门前特意准备了一条闲置的腰带,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院大屋深的侯府,她早就有了计划。

“姑娘,我们真的要去吗?”伴随着一声沉重的落地声,知秋也成功翻了过来。

凌则是将身子半撑在膝盖上,有些脱力地道:“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得不发。”

她深吸了一口气,保证起来:“这样,大不了我们早去早回就是。”

二人轻车熟路地来到了街边,凌打量着街市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从这里去义庄还有不短的路程,这些碎银子给你,你去帮我找一辆马车并一位车夫来吧。”

侯府上下对她可谓是再熟悉不过,这种东西实在不适合外传。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凌宁愿花精力来外面找个生人带路。

“是。”知秋接过荷包里的碎银子,便赶忙按凌的吩咐去办事了。

时间算来,哥哥如若早先不多时离开的家,他只身策马而去,应该也是时候差不多到了义庄。

至于无影的行踪,凌就实在摸不准了。

正在这边思索盘算着,路角处就传来一阵马蹄声,从鼎沸的人声中渐渐清晰了起来,直到在自己的面前停下。

一匹红色的马抖了抖身上的毛发。

它身上套挂着的是皮制的缰绳,而缰绳此刻则被稳稳地抓在车夫布满老茧的手中,车夫开口:“上来吧。”

凌四下环顾,见身边也并无什么旁人,将信将疑地指了指自己:“我?”

车夫还未回答,他身后马车的帘子却是被一掀,露出一张笑靥如花的脸庞来:“姑娘,婢子试过了,这马车坐得不比咱府里的差。”

知秋动作倒是利索,凌大放心宽地颔首谢过车夫,便矮身钻进了马车里。

待落座之后,凌心下不解,才问了出来:“这车夫和马车是你在哪里找来的?”

不是她多疑,而是知秋的动作也太快了吧?能有一个像知秋这样伶俐的帮手自然是好,于自己而言一定是份不可多得的助力。

知秋提及此立马挺了挺腰板,一脸骄傲:“还不是婢子运气好,哦,当然一定是托了姑娘的福。”

原来拿了碎银子的知秋还没有走出多久,就正遇到一对中年夫妻从那俩马车上互相搀扶着下了车,在京都的一间客栈投了宿。

眼见着车夫就要扬起鞭子,知秋几步快走上前,拦下了马车。

“嘻嘻,姑娘,您就说!”知秋一脸邀功的神情,倒是十分地讨喜:“婢子这事办得怎么样?”

“不错,虽然有那么一丢丢的运气在里面吧。”凌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才彻底地安了心下来。

“你去告诉马车车夫一声,我们在东郊前的坡地下车。”凌思忖片刻,还是决定留一段距离来步行过去。

且不说直接去义庄,那车夫会不会同意。便是她为了自己和知秋的日后着想考虑,也不能直截了当地让一个外人载她们前去。

知秋称是,于是撩起帘子之后按照凌的意思说明了一番,才又重新退回来,看向凌:“姑娘,都吩咐好了。”

京都往小了说,不过是中原的一座城池。可往大了说,却是天盛的脏腑之地。它是一座皇城,可以说是其本身就占地颇广了。

她们乘车而去,这一走居然就花费了将近有半个多时辰。

下车之时凌在眼神示意知秋付钱后,还特意为此道谢:“劳烦车夫大叔了。”

不管如何,肯从京都中心来到这偏僻的东郊之地,即便对于专吃这碗饭的车夫来说都是麻烦胜于利益了。

那车夫对此却毫无感觉,大手一挥:“小人能否斗胆问一句,姑娘来这东郊是……”

知秋一听到这话,立马就慌了,马上回嘴道:“你,你个车夫,管这么多干嘛?”

凌抿了抿嘴唇,却是打断了知秋的话:“我们二人来此是来探望远房亲戚的,这不是大户人家嘛。”

凌发誓,她并不是存心欺骗别人的,只是既不想伤了和气,实话又万万不能脱口而出。

车夫闻言,自觉了然于心,便呵呵笑道:“是小人多嘴了,但是……”

“嗯?”凌忍不住反问了一句,心中有些发虚。

车夫压低了声音,就连身子都向凌倾过来了几分,不过终是被知秋堵了个严实。

车夫是个老实人,见状便只能立在原地:“姑娘,您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吧!这东郊坡地啊,再往东走个几里地,就是座义庄,这义庄里最近可正闹鬼了呢!”

凌脸色就是一僵,有一种被他人戳中心事的感觉。

好在她调解得还是比较快:“大叔放心,我们看过亲戚之后便离开此地了,绝不在此逗留。”

第九十九章 呼之欲出

“哎!”车夫不断点头,对凌这个反应甚是满意:“那小人就先走了,还有其他活儿要接呢!”

知秋巴不得此人赶紧走,不仅话多,还是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当即做了个请的姿势:“有劳车夫大叔了。”

车夫娴熟地拉起缰绳,一个憨笑之后扬长而去,马蹄践踏起的尘土飞扬。

视野里一片土黄色,果真是偏僻到极致的东郊啊。

知秋不情不愿地撇嘴:“姑娘!您和他废那么多话干嘛?”

凌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人家做小本生意的,跑到东郊来,这回程的路上准接不到什么活儿,咱们道个谢也是应当。”

知秋嘟囔,甚至扯起了凌的袖子:“您知道的,婢子说的不是这个。”

这突如其来的撒娇是为了什么?凌只能先行往东面的方向走去,留下了个背影对着知秋:“那你说说,你说的是什么?”

知秋几步追了上来,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您刚才说您有远房亲戚在这边,还说了一句大户人家,那车夫为何就放弃了探寻我们来此的目的?”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原因?知秋依旧还是一头雾水。

凌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八成是坊间的传言和部分人的仇富心理吧。

曾经让她不屑的一些东西如今竟然反过来给了她钻空子的机会:“大户人家,花天酒地,三妻四妾,应该是挺正常的吧。”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凌心里却根本不愿意承认。

单凭她自己来看,别人家的是非她无法判断。可是爹爹和娘亲之间的相敬如宾她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至于赵姨娘嘛,凌不知道该对这个无意闯入他们生活中的意外者做何反应。又或者,本不是赵姨娘是多余出来的,毕竟先嫁给爹爹的人又的的确确是她。

这上一辈三人之间的纠葛也自然不是凌一两句话就能理得清楚的,但是爹爹对娘亲的真心亦是可表。

就冲这份真心,她就绝对不会相信坊间对大户人家的误解的。

但是,这些误解适时地提出来又确实可为她说话做事提供不少的方便。至少在刚才,不就恰恰证明了这一点嘛。

“姑娘,那是义庄吗?”知秋隔着老远就看到了那院中密密麻麻的棺木,头皮直发麻。

凌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但还是强自镇定了下来:“我们先过去再说。”

这些棺木均未上漆,甚至还有不少是尚未被锯切打磨的,就是这些半成品把院子占得满满当当。

凌甚至不知该如何下脚,直到她看到了一匹白马被拴在木桩旁。

明明是被禁锢着,却还保持着其遗世独立、傲然挺立的身姿:“那是哥哥的马。”

都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有的时候,其实就算是连坐骑都是跟主人的。

因为主人的言行会在有意无意中影响它们,而它们被选择更是符合主人的心意的。

就如同这匹通体雪白的白马,别看这是胯下坐骑,却是和哥哥一样的清隽身姿、卓然风采。

“还好哥哥还没走。”凌用手轻轻抚摸着白马的毛发,“我们先进去看看情况。”

屋里很是沉闷,尤其是到了夏日之始,这里散发不出的气味更是浓厚。

凌用手在鼻尖处扇了扇风,终于鼓起勇气大踏步走了进去:“无影,辛苦你了。”

在她看到无影半蹲在那具死尸前,细致入微地查看伤口时,这颗心就已经放下了大半。

无影没有说话,依旧在那具死尸上翻找着什么。

倒是一旁自始至终冷眼旁观的凌珏开口:“你怎么来了?我不是特意……”

“你不是特意为了不让我同行,自己先走的吗?”凌接过话茬:“人可是我找来的,都参与了一半,你却存心吊我胃口,不让我参与剩下的一半。你觉得,说得过去吗?”

说实话,这些很是忌讳的东西凌压根不想参与。只是,她若不这么说,依哥哥的倔脾气少不得要把她驱逐出这里,还免不了一顿唠叨。

凌珏见状,果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我们先约法三章,你不许把今日的事情告诉除今日在场的第二个人,可以做到吗?”

这个时候,不管能不能做到,都应该回答能才是。

于是,凌拼命点头:“你放心,我的嘴最严了。”

“但愿吧。”凌珏给出的反应竟然是一声哀叹。

无影丝毫不受这边二人的影响。在看到他在死尸身上寻找已久的痕迹时,他的眸子亮了一亮。

声音却还是沉稳如池底之水一般,波澜不起:“你们来看,真正被忽略的地方。”

男人的背脊上一片红痕,按照李非年日前所说,那是长期饱受虐待而留下的鞭痕。

“你有什么要说的?”凌珏盯着死尸的后背,面色有些难看了起来。

似乎真正的答案就要呼之欲出了。凌珏有种直觉,他们之前完全找错了方向,是被李非年误导的方向。

无影错了错身,留出了空间来给凌珏二人:“这红痕根本不是鞭痕。”

不是鞭痕?此话一出,凌珏和凌下意识地相视一眼。

凌珏只觉一头雾水。而凌甚至能感到一层冷意蔓延至了皮肤的每一寸。

显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更为可怖的事情。

无影神情淡然,这些场景于他而言早是司空见惯了的:“与其说不是鞭痕,倒不如说是死亡之后打上去的鞭痕。”

“什么意思?”凌又追问了一句,这个时候并不是卖关子的时候。

“这个人后背上的淤血不散,血迹又呈黑红。且在大片的鞭伤之下隐藏着数个针尖大小的孔洞。”无影下了论断:“分明是中毒身亡,鞭伤是死了之后造假伪装上去的。”

“你们来看。”无影指着那些细密的孔洞,声音冷得骇人:“杀人的便是这些针,针里藏毒。”

若是如此,李非年当时的所作所为便都可以说得通了。

为什么他那么害怕旁人看到死者后背的伤势,仓促为其穿戴整齐,为的就是掩盖这中毒的一幕。

“那,脖颈处的刀痕又如何解释?”即便理清了这一点,还是有很多值得深推的地方,好比脖颈处的一刃封喉。

“无影多嘴一问。”他直起身子,打量着整间偌大的屋子:“事发之后,世子可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人?”

第一百章 本意欲盖却弥彰

最为关键的一点,似乎被凌珏口中所言的仵作给彻底带偏,以至于他们一时间都忘记了彻查凶杀案中最重要的一环。

“事发突然,我和少将军得到消息便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凌珏沉吟片刻:“最起码,在我们当时赶来至现在的这一段时间里,都有派专人负责保护现场。”

无影低头看着地上:“那么,无影只能告诉世子,以你们目前保护的现场来看,他并不是死于快刀之下。”

“你说什么?”凌珏很快循着无影双眼的方向扫了一眼。

李非年的确不是个正经仵作,又或者说他只是被人收买的仵作。他的言语能有几分可信度?

只是那脖颈上的刀伤,分明是所有人有目共睹。那样的深度,那样的位置,那里若不是致命伤,实在是说不过去。

无影迈步走到了那死尸倚靠着的棺材附近:“人的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脖颈:“动脉,所以如果是这里受到了这等程度的割伤,大量的鲜血定会于极短的一瞬间内喷溅当场。”

凌听闻此话,点了点头,面部表情上虽然紧皱着眉头。但是心里却不住地感慨着,不愧是杀手,这杀人居然还杀出了经验。

“果然是被那老匹夫混淆了视听。”凌珏看着几乎不着血痕的地板和棺木,还有什么是不清楚的。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他们大部队赶来之时,有人已经做过了处理。

不过,这种情况却是说不太通的。

一来,义庄中人怎么会在案发之时去清理血迹,抛开他们本身就是为死人服务,对这些应该更为清楚不说。一个正常人在遇到这样的事情都应该是先去报官。远离是非之地显然才是上策。

二来,便是杀人行凶者了。只是,他们为了隐藏真正的死因中毒,不惜在死后添了一道道的鞭痕。

鞭痕不触及内里,便不能成为致命伤。因此,那凶手才会在作案之后在脖颈处加上刀伤。

刀伤是故布迷障,鞭痕则是掩人耳目。只是这些处心积虑在懂行的人眼中看来,全是欲盖弥彰,反而让他们露出了所有的马脚。

“看来,这些毒的成分可以助我们破案了。”这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在此时却并未让凌珏觉得欣喜或是肩上的担子松了一些,反而愈发地沉重了起来。

无影并没有搭话,而是把头转向了凌:“主人,若无其余吩咐,无影就告退了。”

凌歪头看了眼凌珏,见他也没有什么异议,便点头道:“这一次真是麻烦你了。”

无影颔首之后便侧身离开,只留给兄妹二人一个越行越远的背影。

“说来,这人还真有点怪。”凌珏不禁感慨了起来。

他鲜少对旁人做出评价。凌深知,哥哥既然如此说,那必定是对无影的表现十分满意,才生出了些兴趣的。

“杀手嘛,性子冷些也是正常。”凌对无影的态度则是不吝夸奖:“更何况,他的能力哥哥你也看在了眼里。现在,你总该相信我说的了吧?他真的不曾伤害过我。”

用事实说话,远比什么语言都要行得通。

“儿,来!”凌珏把凌的头摆正,正对着自己的眼睛:“我倒是要看看,我这个妹妹怎么总是向着外人说话?”

凌忍不住浑身一个激灵,哥哥这玩笑开得未免太不合时宜。

她赶紧后退了一步和凌珏拉开了距离:“这里面不宜久留,查都查清楚了,那我们还是先走吧。”

这屋里屋外遍地的棺材,就算她有那个闲情逸致去聊天打趣,可是她的胆子也不会允许的。

凌珏经过妹妹这么一提醒,也发现了他做法中的不妥。倒不是因为一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只是对死者不敬的已经够让他羞愧了。

凌珏沉声道:“既然已经水落石出,那我回头安排人处理一下他的尸身。”

“知秋,我们走。”凌拉走了一声不吭的知秋。

知秋这回怕是真的被吓坏了,主子之间谈话下人甚少插嘴,可是知秋今天也太安静了。

三人便不再多做停留,知秋任由着凌强行拉走。

离开屋子的时候,凌珏还不忘回头打量了一下屋里的摆设。

的确,现场既没有鲜血喷洒的痕迹,甚至连打斗的痕迹都几乎无迹可寻。

那人是死在了预先备好的毒药之下,而且还是死在藏于暗处的施毒者之手。

现在是夏日,燥热的天气使什么东西都留不住,失去身体机能的肉身更是容易**溃烂。

可是,尸体这个不可说话的物证要是早早葬了,他日对簿之时却是少了佐证之物。

只能先做简单的保护处理了。待找专人分析出毒药成分,找出凶手,尽快让其入土为安就是。

凌珏先是送凌回了府上,后又带人去封了义庄。

其实事发之时,就该封锁的,之所以拖到现在,也只是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异动。

临行之时还不忘嘱咐脸色发青的知秋:“看好你家主子,不要再让她乱跑了。”

知秋早就在跟着凌进到义庄的时候,魂都吓跑了,整个人到现在都不能缓过神来。

凌珏叹气,也不能怪这小姑娘不是,常人接触到这些都不会太舒服的:“看好你家主子,不然,拿你是问。”

又不是人人都像他的妹妹,心细胆大。遇到这些事情,心智不坚的稍有异常亦是情有可原。

但是,她是儿身边的一等丫鬟,唯一可近身伺候的人了。那就不能松懈片刻。

他声音陡然高了几个度,尤其是那“拿你是问”四个字,硬是把知秋震醒了。

知秋仓皇应了下来:“是,是,婢子懂了。”

“哥,你就别吓她了。”凌顺势拍了拍知秋的肩膀,以示安慰。

想那原本芝兰玉树的公子形象,现如今换了个动不动就轻喝瞪眼睛的风格,要是被京都其他贵女见了,哥哥怕不是就会少了几位追随者吧?

此事若要一一上报给陛下,再等陛下降下旨意来,多半就延误了最佳时机。

更何况,当初苏少将军和凌珏接下这项任务的时候,也是得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陛下亲口允诺的。

“烦请通报一声,凌珏求见少将军。”出了府门都不用转角,凌珏便来到了苏云起的府邸。

第一百零一章 前朝往事不随风烟散

曾经还抱怨过这北疆归来的苏少将军搬到哪里不好,偏偏要搬到他们平阳侯侯府的旁边,做劳什子的邻居。

现如今,凌珏倒要收回这种想法了。得亏他搬得近,要不然这消息传得就不及时了。日头已经有西下的兆头,过去收拾封锁也少不得要花费些时间。

守门的下人立即应下,转身奔了进去。

这一等也不消功夫,不愧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将军,做事情就是雷厉风行。

那仆人进去没有多久,凌珏便在门口等到了大步流星走出来的苏云起。

他看上去气色倒是比那副硬撑出来的灰败样子强多了。显然是经历了昨晚的休息,精神已然恢复得差不多了。

一头乌黑的长发依旧是被束在脑后,在清风的吹拂下扬起的角度刚刚好,既有着少年人身上独有的意气风发,也有着一种自成的潇洒风流。

他露出一个笑容:“世子久等了。”凌珏和他不对盘,既然这个时候来找他,想必定是案件有了进展。

“也没有多久,少将军既然来了,那我们这就即刻出发。”现在赶过去所需要做的,可不单单是简单的收尾工作。

两匹骏马先后驰骋而过,穿过人流如织的闹市街道之后,便是一片专属于东郊的荒芜。

有夏日和风自鬓边呼啸刮过,这里的区域空旷得多,风也更凌冽得多,竟然莫名吹得两颊生疼。

苏云起手抓着缰绳,将头微微侧过:“你方才说事情的进展是什么?”

凌珏自然是不能全盘托出,无影的事情可大可小,却也不是当做谈资可以随意一说的:“这回的仵作绝对可靠,那人死于后背的毒针。”

权当无影是个仵作吧,更何况,凭他的本事,担个仵作是绰绰有余。凌珏并不觉得自己给他安地这个身份有任何的不妥。

“原来是毒针,倒也难怪。”苏云起一点就透,回想起那日李非年的怪异行径,当下就将所有的点串连了起来。

当凌珏和苏云起赶到义庄之时,又恰逢太阳落山的时刻。

义庄一片寂寥死静之中,却整整齐齐排列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

“小可见过世子,少将军。”面前的这人行事倒是沉稳。说话的态度和腔调也比那当初的李良,后来身份被撞破的李非年要自然得多。

苏云起注意到,看来是等候多时了,这人的小腿都在微微发着颤。

而这颤抖一看就是站立多时,身体做出的下意识地应激反应:“辛苦了,您是?”

来得匆忙,苏云起只来得及问清死尸验伤的一些情况。

对于凌珏事先安排出来的人员分工情况一概不明。

“二位可直呼小可大名,程云承。小可现在在玄都观下设的玄都司中任职。”程云承回话的时候一直双手作揖,谦逊得很。

凌珏面上倒是无异,毕竟人可是经由他手调来的。只是在听到“玄都观”三个字,明确了眼前人的身份之时,内心还是稍有错愕之感横空划过。

至于苏云起的反应就是更甚了,他伸出手搀起了眼前的程云承:“原来是程前辈,是晚辈眼拙了。”

玄都观那是什么地方?即便是其下吏属设立的玄都司也绝不是泛泛之辈就可以进去的。

苏云起虽然打从北疆归来,对京都之事了解得远远没有凌兄妹更甚,但是那些名传千里的东西也是有所耳闻。

玄都观相传是从前朝便存在了的。一个“观”字足以说明里面汇聚着的是什么样的英才豪杰。

值得一提的是,这道馆建造的发起人着实特殊,是当时的天子。

道士也好,和尚也罢,已经在中原兴起多时,这一特殊人群的从无到有实在不足为奇。

道士擅占卜算卦,和尚又擅渡化解灾。二者术业专攻,各有领域,却无一不受上至为政者,下至平头百姓的追捧拥戴。

只因为政者想要社稷百年乃至更久,国祚昌盛无虞。普通人万事又难以事事顺心顺意。

这个时候,超脱常人以及自然之力的东西出现了,并且毫无疑问地在这片土地大盛起来。

玄都观就是在这样的时代洪流中应运而生的,观长又被历代天子奉为“国师”。

只是,能影响这天下运转的从来都不是九天之上那真假难辨的神仙鬼怪。

前朝,终于还是败了。

先帝于断垣残壁中兴兵,于战火流离中讨伐,阻山河,断川流,让这片土地换了新颜,再次易主。

先帝原是个不信鬼怪乱神之说,甚至深深厌恶的人。

又加之前朝君主荒淫无道,自己轻而易举便推翻了其统治。先帝由此得出结论,可见整日烧香拜佛果然都是徒劳无功。

天盛,自此以后便不再有玄都观的存在,又或者说名存实亡更为妥帖一些。

神权,神权这个东西一旦落地生根,根本没有那么容易从根深蒂固的思想中拔除。

先帝便是开国皇帝又如何?在神的面前就是不自量力,就是螳臂当车。

但是,先帝也毕竟是这天下的主人。玄都观被下设出了玄都司和玄都门。

玄都司和玄都门相辅相成,却又各自独立。这正是先帝的一条计策,他要分权,将玄都观的实力一点点瓦解开来。

玄都司,里面供养着的是天下各派奇人,初听多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手段。可是,奇兵制胜的现实让他们重新回归天下人的视野。

就连当今陛下也早于登基之初表明了对他们的倚重。

可以这么说,是玄都司的存在让一个险被天子弃掉的弃子大放异彩,保得了他们的殊荣。

玄都门的实力相比较而言的话,则是稍显逊色了,但也仅仅是稍显逊色。

玄都门里网罗了天下探子,据说就是被死人带进棺材的情报他们也挖得出来。

这一门手段就不仅仅是难登大雅之堂了,为了获取情报,那手段是无所不用其极。早就被朝廷革除的他们这些年却一直不安分,蠢蠢欲动,是个不稳定的因素。

想想还真是可惜,若是有了这些探子,还用得着他们今日费尽心思地搜罗证据吗?

苏云起这个念头刚一起,就立马反应过来他的想法已经是误入了歧途。

玄都门之所以会被震出局,据说是挖出了什么皇室的东西。能力太大,有的时候是会反噬其身的。

第一百零二章 术业有专攻

时至今日,可以依靠与天人沟通的神力去凌驾于天子之上的玄都观是真正的有名无实,反倒成了一架空壳子了。

所谓的玄都观如今就只有玄都司是被朝廷认可并予以重任的。

而那里的人又身怀异术,能懂常人不懂,知晓常人不解。纵然比不上前朝缱绻而来的玄都观本身,也是足够辉煌一时了。

无关品阶高低,苏云起这声“前辈”是出自真心。

程云承反倒不是很好意思了,看向凌珏:“世子和少将军既然都来了,那不如我们这就进去看一看尸体吧。”

时至此刻,那尸身已经开始腐烂发臭了。尤其是还在封闭的环境中,不流通的空气憋闷着的气味十分微妙,直叫人恶心作呕,程度却似乎远远不够让人大吐一通。

反胃的感觉郁积在腹腔内显得愈发恶心。

程云承打头靠近了死尸,将其身上的衣物褪了下来。

“的确是中毒之兆。”无影的判断绝不是偶然,眼下又有旁人证实。

若是之前无影给出的答案是**不离十,那么现在,死因就是板上钉钉了。

苏云起和凌珏一左一右站在程云承两侧,他们都看到,程云承的眉头似是皱了皱。

“前辈,可是……”苏云起接过身后侍卫递过来的灯笼,亲自为程云承照了照亮,话却止在了嘴边。

日头已经西移了,这屋里昏暗得紧。视物倒是勉强可行,可是做这些细致的活儿就不可行了。

程云承摇了摇头:“如果我的推测没有出错,这个毒下得倒是高明。”

“敢问先生,这毒为何?”凌珏同样也用了尊称。

这一点上,他和苏云起保持着高度的契合。品判一个人,看得从来都不是家世权利,而是他们怀揣着的能力才华。

怪才,也是才嘛。

程云承并不答话,只是一脸严肃地捏住死尸的下巴,迫使尸体的舌头吐露了出来。前后二人,李非年也好,无影也好,倒是还没有人去看过这些地方。

在场的人,只要是看清了那死尸舌头之状的人无一不倒抽了口冷气。

“这……是怎么回事?”苏云起手提着灯笼,由于距离近一些,看得比其余人都要更为清楚。

舌头发黑发紫倒也罢了,中毒之症体现在舌苔上有此表现是情理之中。但是,单看这舌头的长度……

“舌缩。”简单利落的二字从程云承口中说了出来。

“还不止呢。”听凌珏的口气,对此并不惊讶:“舌缩了将近有半指的长度吧。”

半指,自然是拇指的半指。可即便是拇指的半指,也足够骇人了。

“世子好眼力。”程云承并不吝啬自己对于这个年轻后辈的夸赞,“只是,单看这些,我还不能十分确定。”

程云承微微挪动了一下蹲的位置,将自己随身携带来的小包打了开来:“二位稍等。”

那是一包十分精细巧妙的工具,有匙有刀,有针有尺,可细看之下,又分明和平日见到的不是一物。

“小小。”程云承顺手抄起一把像刀却不是刀的东西,叫响了身边人的名字:“你来打下手。”

“是。”一个年轻人从人群中应声走了出来,娴熟地从小包里取出一盏白瓷小盅:“师父,都准备好了。”

“可一定得接好了。”程云承神情十分紧张,甚至还特意抽空转过头对着小小嘱咐了起来。

众人见到此举皆是不明,但还是屏气凝神,静静地看着程云承将手中的东西塞进了死尸的嘴里。

空气安静极了,在这种气氛的烘托下,程云承的动作似乎都得以被放缓了数倍。

一举一动,手腕间的一个挑,一个压,格外清楚。

那像刀一样的工具被露出锋刃来,以极快的速度在舌头上先是一剐。

紧接着,程云承飞快地抽出工具,并且用左手手指合上了死尸的嘴巴。

这一系列举动,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是看得懂的。但是大家还是相当默契地缄默不语。

因为,仅仅是“玄都司”三个字,就足够打消他们所有的疑虑不解了。

“师父?”唯一发出疑惑的却是他那个打下手的徒弟小小。

“换下一盏。”程云承并没有多做解释,转而吩咐起来小小。

小小挠了挠头,但还是不再言语,依言照办了。

反观程云承,他将手中的工具在白帕上抹了抹,紧接着又在一瓶不知什么成分的黏稠液体里面蘸了蘸。

于此同时,小小那边也备好了,双手捧着白瓷小盅不敢眨眼地盯着师父。

程云承再次掰开死尸的嘴巴,尖细的金属探了进去,舌缩的长度似乎刚刚好,让程云承的动作都顺利了起来。

当然,这只是众人的感观。他们深知,多么复杂的情况,在程云承面前应该都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松。

只见程云承的手腕却是轻轻一抖,再用力上提,不过一个一呼一吸的功夫,便利落地再次从死尸口腔中抽了出来。

这回程云承的速度极快,绝大部分人只看到了那金属制的工具上好像多夹了一个什么东西。

再然后,便是程云承和小小无间的默契配合。

一声清响,小盅已经被紧紧关住。

小小的额头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在苏云起手中灯笼光芒的映照下,居然反着光。

“那是……黄豆?”苏云起一本正经地问道。

有人似乎憋不出了,在人群中发出了一声窃笑。安静的环境中,那笑声格外尖锐。

苏云起横了人群中那个方向一眼:“笑什么笑!再笑,军法处置!”

“要不然就是金豆?金子做的?”苏云起格外好学,顶着众人**裸的笑意照旧孜孜不倦。

这一回,便是凌珏,也在忍着笑意。

苏云起不再搭理他。就是想搭理,又能如何?人家是世子,他在军中的那一套毫无用处。

程云承另取了干净的帕子出来,擦拭着手心:“不是黄豆,也不是金豆。”

话还没说完,小小撑着地板跳了起来,看上去却是比苏云起还要激动:“是什么,是什么?”

苏云起看了一眼异常兴奋的小小之后,跟着凑趣:“前辈,您兜圈子我和世子倒还没什么。可是,看您的小徒弟,您怎么过意得去?”

凌珏突然被点名,心情自然是不爽的:“先生,少将军难得好学,您就别卖关子了。”

心内却是暗叹,关他什么事?

第一百零三章 追光藏暗

程云承将双手擦干净之后,才拿过小盅:“此物中原难寻,名为追光。”

“追光?”苏云起挑挑眉,不大相信:“前辈你莫非是开我玩笑!”

顾名思义自然不可取。只是,名字存在的第一意义应该是和其特质相称。

飞蛾之所以冒着烈火焚身的风险也要去扑火,正是它们与生俱来的一种习性。

飞虫大多都是向光的吧,只是不像飞蛾那样热切,热切到成了一种病态的地步。

方才程云承从死尸嘴里两次取物,基本一直都在让其口腔环境处于黑暗状态。

虽然不解,但并不代表苏云起并未观察到。

那东西,又怎么可能会像其名字一样,追光?

避光还来不及吧,怎么会是追光?

程云承将那只小盅举至耳畔,侧耳倾听着里面的动静,不紧不慢地悠悠开口:“追光,却非阴暗潮湿处不去,难道不是另一种绝妙的形容吗?”

也是……从这个角度来讲,似乎没有什么名字比得上“追光”还要来得贴切。

苏云起点头,倒也不再纠结于此。

“先生,这追光?”凌珏对追光本身不感兴趣,他只是关心这眼前死尸的死因究竟为何。

不过就是义庄里一个为死者收敛整理遗容的人而已。他得罪了谁,他触及了谁的利益,会被人处心积虑地用这种手段杀害?

这么一思虑,凌珏倒不觉得这些事件是和黎众人有必定的联系了。

程云承用右手的三指托着小盅的底座,拇指抵着盅壁,食指则从其沿边掀起一条小缝来:“二位请看。”

眼见着程云承取出它的过程,足可见其对追光的重视程度。因此,苏云起和凌珏二人也不好再提出进一步的要求,他们借着灯笼的微光瞧向了那黑洞洞的盅口。

好在,追光是活物,像夏夜的萤火虫,可以自行发光。根本不用刻意去寻,它的一切动作便尽收眼底。

“追光是一种很稀有的虫子,本身含毒,一对金翅之下毒性更烈。”程云承知道凌珏要问地是什么,便尽量用大家都能懂得的语言为他们解释。

他手腕一个翻转,小盅的盖子再次被紧闭:“有人取其双翅来炼化制成毒药,只因这样毒性可更纯粹。”

这就奇了。

苏云起盯着那小盅,也不知是不是在自言自语:“目的就是杀人,既然炼制成丸药效果更好,那为什么直接让他吞了追光?”

程云承已经开始收拾随身携带来的东西。

他此行的目的已然完成,其余的可就不归他管了:“或许只是时间来不及。”

程云承慢慢移到门边,小小自然是跟随他的师父而去。

只是没想到程云承突然一个停步,小小毫无防备地撞了上去:“哎呦!”

小小揉着脑袋,却是敢怒不敢言。

“还有一种可能。”程云承看了那死尸一眼:“要知道,炼化追光金翅的成本可不是一般人承担得起的。”

“先生,您是说?”凌珏眼底有微光闪动,出言叫住了程云承。

“追光只能使人深陷幻境,无法自拔,时日一久,便抽搐癫狂而死。”程云承补充起来。

却对方才凌珏的问话置之不理:“追光是主谋,他后背上的毒是帮凶。只是,二者之间是否同出一人之手呢?”

程云承似乎知道得更多,但不知为何却不愿意说。

经过前后三人的查验,这具死于义庄的死尸身上的秘密在此刻才终于得以被全部揭开。

只是,这揭开也只是伤口的表征而已。伤口的背后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把义庄所有的人叫来。”凌珏决定打铁趁热。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可不是普通的在义庄干活那么简单。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义庄的外院就挤满了昏昏欲睡的众人。

有人一脸愠色地嘟囔:“什么情况,就是侯府世子和少将军也没有半夜扰民的吧?”

有人附和,有人煽风点火。

“知道大家都对我们的行为颇有微词。”凌珏的眼神在人群之中来回地逡巡着。

等了又等,凌珏话说到了这份上,却没了下文。回头一看,人家世子早摆好了一副看戏的模样。

苏云起脸色微微僵硬,只能硬着头皮接了下来:“所以,我们速战速决。也能尽早还大家一个好梦。”

凌珏抢先唱去了红脸,那他就只能担起白脸这个不讨好的角色了。

由于命案的缘故,他们数次往来义庄,凌珏二人早就对这里的地形有所掌握。于是,当即要下了一间小屋。

屋外众人排起了长队,两边都有苏云起和凌珏的人负责看守。众人一时之间竟是像极了秋后问斩,没有半点自由的阶下囚。

“下一位。”小屋里的人喊道。

一个男人听到声音,不敢耽误时间便走了进去:“大人。”

“先坐吧。”凌珏发话,看上去神情很是温和。

这让前来接受审讯的男人心头稍稍安稳了些许,只是说出口的声音还是忍不住在微微发颤:“小人,小人那日就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都说给了……”

男人停了下来,在不大的小屋里找寻着什么。终于,在屋内光线昏暗的一角找到了。

男人眼神闪现着光芒,面露欣喜之色:“就是他。”

被男人指着的守卫恶狠狠地瞪了回去,双唇紧闭着,喉咙却还是发出了一声低不可闻的闷哼声。

男人被这眼神一震,忙转回了头:“是这位大人。”

他偷偷瞄了瞄那边守卫的脸色,依旧是铁青得骇人。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对方,男人只能悻悻闭嘴作罢。

苏云起摆摆手:“别管什么大人不大人的了。我们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就是。”

“是,是。”男人忙不迭地点头。守卫和少将军,哪个官大,哪个权大,他还是分得清的。

“死去的人是谁?我问的是棺材旁的人,他是谁?”苏云起一字一句地问出口。

好像是生怕男人听不清而故意放缓了语速,也更像是故意说给谁听的。

“林一啊。”男人觉得莫名其妙,说得难听点,他甚至觉得这个少将军脑子比他还笨。这个问题不是早就问过了嘛。

这不是苏云起要的答案:“林一是谁?我问的是林一的身份,又或者换句话说,是他的过去。”

第一百零四章 昭然若揭

苏云起这么认真,以至于他的声音都不再是简单的少年人的高亢,细听之下居然带了几分厚重之感。

男人不敢再在心中做无聊的腹诽,绞尽脑汁地回答着:“林一,好像是义庄上新来的,算来似乎也才几个月。”

“要说他的过去,嘶,我们这里好像还真没有人能说出点什么来。”就连男人他自己都发现了这其中的不对味。

只是,很明显,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些预示着什么。

见苏云起二人并没有让他停下的意思,男人只能继续从脑海中的犄角旮旯里尽量找寻着有关林一的事情。

男人皱着眉头,把它们串连在了一起:“林一这人好生奇怪,虽说我们做这行的平日不兴相互来往。可旁人问他点什么,他也懒得搭理别人。”

“就好像……”男人艰难措辞,“就好像看不起我们这些给死尸收敛遗容的。可是他明明干的也是这行,又有什么好瞧不起别人的。”

“咳,咳。”苏云起用双手揉了揉发酸的后脖,虽不忍心打断面前这人的大倒苦水,可为了节省时间,却不得不厉声喝止住了:“说重点。”

早点收队不好吗?无论是于他们而言,还是于这些义庄的人而言,都是一个道理。

男人被迫中断:“他来得时候就不是大张旗鼓的那种,但是我们大家就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他还是挺引人注目的。”

若搁寻常人去听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除了觉得平白瞎耽误功夫,恐怕是什么收获都没有。

毕竟这样前言不搭后语,还是如此的自相矛盾。就是喝醉酒的人脑子也比他清醒。

可是,凌珏和苏云起心中早有了计较。再来问话,也并不是就当真要问出些什么线索来。

凌珏借着柔和的灯光,唤过了屋角立着的那名守卫:“于恒,你来说说这位小哥的话是什么意思?”

于恒死咬着下唇,实是不愿,但却不能违背凌珏的意思:“世子。”

他靠近凌珏二人坐着的案前,先是恭敬行了一礼:“此人逻辑不清,满嘴胡言,实难叫人相信。”

“哦?”凌珏挑挑眉,嘴角藏着的笑意让人无法忽视:“是吗?可我怎么瞧着,他倒是说出了些很有价值的东西呢!”

于恒被问得哑口无言,世子这是咬定了他的罪证,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他低头沉默着,并没有注意到,原本应该和凌珏并排而坐的苏云起不知何时站起了身,朝着他的身边缓步踱过来。

“说话啊!”凌珏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突然拍案而起,声音里是怎样也压不下去的怒气。

于恒直勾勾地回看了过去:“属下,无话可说。”

好一句无话可说。他这是想要矢口否认呢,还是不打自招呢?

“你无话可说?”凌珏自顾自地背起了双手,看起来有种老气横秋的感觉:“好啊,那我来帮你说。”

“第一次查案的时候,你负责记录,但是有关林一来到义庄之前的事情是一片空白。”凌珏说着便抬手将那记录在册的书册扫到了地上。

“这个我且不问你缘由。”凌珏指了指早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的男人道:“为何他开口说话,你反而有那么大的反应?”

有那么大的反应,自然是别人说了什么他本不愿为人所知的东西。这个东西触及到了他的利益,下意识地维护而已。

凌珏心里比谁都要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只是,仅仅只是不愿去相信而已。

眼前的近卫叫做于恒。而他和于恒的交情虽然不足一年,但贵在交心。

于恒并不否认,直挺挺地立在原地,看向凌珏的眼神中丝毫不带愧色:“这一次是属下输了,于某甘拜下风。”

苏云起闻言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苏家军里最有办法对付你这种叛徒了。你说,要是本将军回头把你的事情禀报给陛下,你落到了本将军手里,那么……”

于恒原本坚定的眼神中终于闪现了一丝波澜。这话起作用了,踩到了他的痛脚。

于恒的腮帮子悄然动了一动,欲吞咽一口口水。

可随即,口水还没吞下去,浑身就传来一阵分筋错骨一般的痛感。

“干嘛?还想学死士是吗?”苏云起利落地抬手,早已卸掉了于恒的下巴。

死士的手段苏云起见识过不少。任务一旦失败,便不会留下痕迹。死才是保住秘密的唯一机会。

无论于恒刚才是想借着吞咽口水咬破早已藏好的毒药,还是简单地做个咬舌自尽这种没创新的举动。

现下,都是不可能了。

凌珏看着苏云起的举动,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发过一言。他是应该感谢苏云起难得能和他如此默契相投,不然他们也不会在于恒自尽前就将其收服。

“看我干什么?”苏云起浑身不自在:“这可是你自己遇人不淑,怪不得我啊!”

凌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遇到少将军才是三生有幸。”他的笑容实在是不敢恭维。

苏云起直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就只能不置可否,换了目标。

他一把揪起于恒的衣襟:“错过了这次自杀的机会,再想死,可就万没有这么容易了。”

苏云起怒瞪了门口一眼,大声喝道:“来人!”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在战场上最怕的不是敌军飒沓而来,或挥舞着手中长刀,或胯下马匹的铁蹄无情践踏。

最怕的却是,明明和你称兄道弟的战友,却潜藏在暗处多时,处处卖你不说,还特意待你一个趔趄之际给予致命一击。

苏云起最恨的便是这种人。于恒这个不长眼的,这回相当于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唔,唔……”于恒的下巴被卸掉,他拼了命地支支吾吾,发出的声音却连腔调都没有。

“啧啧。”苏云起注视着于恒被拉走的背影:“多可怜呐。”

不出片刻,凌珏接过了话头:“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提醒你,你这个样子还是不要被儿看到为好。”苏云起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看着凌珏一脸肃穆的样子忍俊不禁:“活像个被男人抛弃的怨妇。”

“将军,世子?”有士兵问道:“还查不查?”

第一百零五章 记否忆否

料想义庄的人说得都是实话,只是在经过于恒这个负责总记录的人手下出了差错。

既然已经抓到了伪造供词的元凶,也就没有耗功夫的道理了。

“收兵。”

苏云起对着屋内一声不吭的男人微微颔首:“抱歉,让大家受惊了。现在诸位便可以回去歇息了。”

男人陪着笑脸:“两位大人辛苦了。”说这话时,他的笑容有些许的僵硬,一看就是还未从刚才的一派祥和突然变成了审理现场中挣脱出来。

小屋外排起的长队终于散去,没有人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只是那些许暴怒的声音没来由地搞得众人人心惶惶。

不过,这不知所措连片刻都不存在。因为很快,义庄的人们就得以被下令放走。这对他们来说,才是好事。

“看住他,他要是死了,后果你们可担不起。”苏云起一抓马鞍,人已经飞身上马。

该有的人证在手,物证也已经被掌控。对于苏云起和凌珏二人来说,未免夜长梦多,终于是时候入宫面圣了。

白日里一股子庄严不可侵犯的皇宫,原来没入了夜色,也会被稀释冲淡。

一行人马急匆匆在宫门落锁前赶到,在行至殿前,得了御令可以入殿的侯府世子和少将军二人又纷纷上交了器械。

“臣,拜见陛下。”即便外面夜色如水,但进得殿中,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

几只牛油蜡烛将殿里照得一片明亮。正埋在书案中批阅着奏折的明烨闻声抬头:“二位此时入宫,是抓到什么证据了?”

“进去,跪下。”几名士兵随后押着于恒也跟了进来。

“他是?”明烨自然不认识。

于恒倒是个有骨气的,只是骨气明显用在了不恰当的时候。

事情已然败露,若搁寻常人,尽早招供,以求轻判才是明哲保身的选择。

于恒立在原地,任由背后的几人不断推搡着,可一对膝盖还是那样不屈不弯。

明烨打量着于恒,扯出一个笑来:“朕极欣赏有骨气的人,但是却厌恶极了如你这般冥顽不灵的不识时务的人。”

他年少登基,人人都说他还算是一位明君。可便是明君,眼里也容不得挑战皇室权威的沙子。

一名士兵听出了明烨隐藏的怒气,当即一脚踹向了于恒的小腿腿腹。

耳中终于听得了那“噗通噗通”相继地两下跪地声。在场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同出了一口气。

就是苏云起心头也跟着轻松了不少,整个人的后背都不再紧绷着了:“于恒在知晓部分事情原委之后隐瞒不报。”

苏云起很是想多加一句诸如“陛下,万不可轻放此人”的言论。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决策还是得靠陛下来定,他这样不过脑子地谏言,总觉得有点越俎代庖的嫌疑。他既不能给自己找不痛快,也不能给苏家揽事上身。做好本职就已足够。

君心本是难测,有着怪异行为举动的人很可能会因此而受到别样的注视。但大部分这样不尊于君的人,下场就很惨了。

明烨不想亲自提审:“于恒任由二位卿家处置,务必要套出他身上所有的秘密来。”

原本或许还尚有一线生机,可正如明烨所说,冥顽不灵终是将于恒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粗重的铁链被拴在四面坚硬如铁的墙壁上,不大的逼仄狭窄空间里,它们得以以各种盘曲错节的姿态死死禁锢住了牢内的男人。

“我想跟他单独谈谈。”凌珏提出了他的请求。

打从一开始,苏云起就看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止是上下属那么简单,自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抓紧时间。”他退了出去,并且还很贴心地将守在牢房两侧的几名狱卒一并叫了出去。

“你就没有想要为自己辩解的吗?”凌珏走近于恒身边,将右手中握着的酒壶递了上前。

于恒心情很是低落,不言语。其实,为了防止他自尽,下巴早被卸掉的于恒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为自己辩解了。

凌珏知道他说不出话来,却没有替他接下巴的打算,只是哀叹了一声:“你如今手脚被缚,这杯酒我替你干了。”

右手的酒壶宣泄出一条细细的水流,一滴不落地全部汇入了左手手心中的酒杯。

喉咙上下翻滚,于恒的目光移到了那只酒杯上。

凌珏将右手的酒壶也一同置于左手,空出一只手心向上的手掌出来:“你要是想说什么,不妨写下来。”

于恒的指尖依言轻划过凌珏的掌心。

收回掌心,思及于恒要说的话。凌珏手下倒酒的动作一滞,几滴酒洒在了虎口处。

于恒他说,他也想饮酒。于恒还说,说自己是真性情。

于恒喝不了酒了,在他招供之前都喝不了酒了。但他还是将酒杯举到了于恒的面前:“你我满饮此杯。”

他们第一次见面,应该说是第一次正式认识对方的时候,印象最深的好像也是这句“你我满饮此杯”。

“世子,你找我?”于恒裹挟着一身的风雪而入,他身后是北风凌冽侵袭呼啸而过。

“坐。”凌珏对于恒的迟到不以为然,已经为他斟满了一杯酒。

于恒显得有些局促,人坐在客栈的一条窄凳上始终不曾碰过那杯已经被煮得温烫的酒。

凌珏温言一笑,酒杯被他不住地把玩着:“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于恒这才卸下心防,先是主动动手解去了肩上厚厚的斗篷,而后更是仰头将面前的一杯酒尽数灌入了腹中。

小二很有眼色地接过了湿漉漉的斗篷,上面还未融化的雪花簌簌而落,感慨一声:“也不知道这鬼天气什么时候才能放晴啊?”

于恒看了一眼窗外:“古人那是大雪未下,可我们是大雪封路。这杯酒,不喝倒是我的过错了。”

大雪封路,已经有很多行人被困在这里了。他们也不例外。

于恒自觉地为自己和凌珏分别又新添了一杯酒:“世子,你我满饮此杯。”

凌珏笑得不置可否,落在旁人眼中更是如远山秋岚一样云淡风轻:“先干为敬。”

乓的一声巨响,客栈的门被人一脚踹开。狂风夹杂着大雪卷了进来,所有的人都将身上的衣裳紧了一紧。

小二蜷缩着身子上前准备关门:“客官,我们小店的门不结实,经不起您这么踹啊!”

第一百零六章 淇则有岸

来人是一个大络腮胡子,平淡无奇的长相,一个扔到人群中立马会被遗忘的长相。

“姓苟的,你给老子滚出来。”他气势汹汹,双目一瞪,屋里原本嘈杂的人声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于恒不断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还时不时地偷偷瞄了一眼独自饮酒的凌珏。

凌珏嘴角上扬,好似完全不受这些的影响。酒却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

“人呢?别给老子装聋,我亲眼看到你进了这间客栈。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拆了这家店。”

客栈角落里一个人这才慢慢地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我,我在这儿……”

“好啊你,伙同那个贱人诓骗我。”络腮胡子像发了疯似的冲上前,不由分说已经一拳揍到了那人面门的之上。

那人的腮帮子处挨了一记重拳,口中含血,张嘴一咳,几颗牙齿竟是含混着血丝一同吐了出来。

“我今日打死你。”也不知道络腮胡子和他结了什么仇什么怨。一拳一脚比之之前更重,招招要命的力度砸了下去。

“这位兄弟……”于恒是第一个看不过眼的人,撂了手上的酒杯,就要过去拉架。

“我劝你!”凌珏清冷的声音响起,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命令感:“别过去。”

“为什么?难道,眼睁睁看着他被打死?”于恒自然知道凌珏干不出这等袖手旁观的事情,只是不解而已。

“又打不死人,长点记性也是好的。”凌珏话说得云淡风轻,但在抬袖遮挡又喝下一杯酒的时候,眉头却皱了起来。

那人分明是自作自受,更有古话在前,清官难断家务事。这趟浑水淌不得。

络腮胡子喘着粗气,眼睛里早就盈满了血丝。

他的拳头虽然力气极大,但输在毫无章法。乱打一气的打法极耗体力,打不死人,出出气倒是绰绰有余。

可络腮胡子在体力透支完之后,做了一个众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抱头痛哭流涕起来,哭声从一开始压抑着的呜咽到后面的嘶吼嚎啕。这样都不能疏解心中的悲愤,男人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看热闹的不在少数,见到一个外表凶神恶煞的壮汉嚎啕大哭这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新奇了吧?

没有什么人上前安慰劝阻,于恒心有所感,走上前搀扶起络腮胡:“兄弟,地上凉,先起来吧。不要让别人看了笑话。”

“笑话?我他妈的就是一个笑话!”络腮胡越来越激动愤慨,说出的话居然还喷了一地的口水:“这个男人,枉我将他视为兄弟,可他居然和我的发妻,不对,是贱人勾搭成奸。”

于恒嘴角一抽,整个人僵在原地。难怪世子让他远离,不要插手。

整间客栈的气氛也随之一僵。这种事情要是真的遇上了,的确够糟心。

但,仅仅只是糟心这么简单吗?好像不吧。

看看这样一个满脸大络腮胡子的人,居然说哭就哭,哭得涕泪横流,什么家丑,什么尊严全都不顾了。

僵局总是要被打破的,不是你,就是他。

于恒就是打破了僵局的关键人物,他一把拎起了坐倒在地上的络腮胡,神情有些激动:“是男人的,就不要只会哭。”

于恒知道,这话说得轻巧。任谁做起来,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只是,他自己开的弓,已经没有回头箭了。

络腮胡从这话中得到了提示,有些恍惚地当真站了起来:“对,对,我杀了你们这对不要脸的贱货。”

这……这,他不是这个意思啊!于恒拉也拉不住,只能看着络腮胡仿佛脱缰的野马,双眼充血一般地扑了上前。

“世,世子?”这个时候,于恒终于想起求救了。

“你在气什么?”凌珏硬着头皮发问:“若是在气妻子的不忠,兄弟的不义,大不了一刀解决掉一个就是。”

话罢,凌珏当真从别的桌上找出一把生锈的刀来,“咣当”一声扔到了地上。

打个赌,络腮胡只是一时心气难平,并不会痛下杀手,也没有那个胆子。

“世子,你这是做什么?”眼见着络腮胡的双手颤颤巍巍地摸上了刀柄,于恒一脚将刀踹到一边。

络腮胡扑了个空:“我……”

于恒半蹲了下去,拍拍他的后背,不知该如何安慰。要早知是这样的情况,或许他一开始就不该接这个烫手山芋。

“你的年龄正是难过吧。”凌珏只能继续赌:“若你上有父母,下有幼儿,你有想过他们该怎么办吗?”

诚然,不忠不义之人是理所应当要付出代价。可是,孩子没了母亲,父亲也因此背上了行凶杀人的罪名,那个家庭就是真的完蛋了。

络腮胡浑身颤抖着,虽然情绪依旧很激动,但终归是把凌珏的话听进去了。

苟姓男人逃得一劫,灰溜溜地仓皇离去。络腮胡也起身,在向凌珏二人表明谢意之后,也扬长而去。

“他们当时离去的时候,大雪仍旧未停。”凌珏颇为感叹:“可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差到,差到无法忍受对方一眼。仅仅只是一眼,即便只是偶然一瞬,也是个错误。”

络腮胡说过的,苟姓男人是他的兄弟。有些时候,关系越是亲近,伤起人来才更加地不遗余力,被伤的人才会更加痛彻心扉。

凌珏手握着的酒杯已空,地上洒下了一片酒水。于恒的下巴被卸掉了,他无法说话,自然也无法喝酒。就跟个漏斗一样,喝多少,漏多少。

于恒眼神黯淡,他说不了话,但却知道凌珏言下之意。他是在告诉自己,他后悔了,后悔与他交心。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差到彼此无法忍受。

可是,他又何尝想这样?

“少将军!”多说无益,凌珏转身对着牢房外喊道:“我们可以开始了。”

话音刚歇,苏云起便拉开了牢房的铁门:“要是早知道你们有这么多体己话要说,我当时或许就不该卸了他的下巴。不然,我再给他接回来?”

凌珏苦笑:“原来少将军除了喜欢翻墙,还喜欢偷听。”

不过,他并不打算计较:“还是卸了他的下巴好,免得他再寻死自裁。”

体己话吗?以前的那个于恒或许还有得一说,但却不是今日眼下了。

苏云起挑挑眉,“好啊!我不喜欢屈打成招,但愿你这位下属能够识趣一点。”

他拍了拍掌,几名狱卒鱼贯而入,将提前备好的纸墨一并呈了上来。

第一百零七章 不满使我怨

“别死扛了。”苏云起示意狱卒上前,将招供用到的纸笔递给了被锁链紧紧锁着的于恒。

“我问什么,你写什么。”凌珏配合无间。

“隐瞒不报为的是什么?”

凌珏虽然表面并无异常,心里却是直打鼓。于恒究竟会不会招还不一定。

因为,他是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的。

在一众人冷眼旁观的时候,是于恒出头,即便他这个头出得很是愚蠢幼稚。

在知晓缘由是一团无绪的乱麻之后,仍然不肯随意弃旁人于不顾。即便以当时的情况来看弃与不弃没有丝毫差别。

这些东西,不是说装就能装出来的。这些东西,也不是说遗忘就能遗忘的。

既如此,凌珏真的想不通,于恒这样子的做法,究竟为的是什么?因为根本不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情啊!

“你背后是不是另有他人?”苏云起也不甘寂寞。

这一回,于恒反倒不似之前那样冥顽不灵了。

他右手手腕间的镣铐为了方便写字而被解下,一名狱卒更是手举着宣纸,眼看着其洋洋洒洒挥就出一篇供词来。

难不成还真是怕受罪?也是个软骨头,苏云起想起自己之前威胁于恒的话来,不禁愈加反感眼前此人。

蜡烛一寸寸地燃下,之前不跪天子的于恒,居然一口气写了整整三大页供词出来。

莫说是为他举着宣纸的狱卒了,就是苏云起也将双眼揉了一揉,惊叹起来:“他该不会是被掉包了吧?”

知道苏云起是在开玩笑,可凌珏用手摩挲着下巴当真思考了起来。

从客观上来分析,他和苏云起不曾离开过于恒半步,这种可能可以直接被否。

从主观来出发,于恒虽然因为外因而不能说话,但他的动作神态可不会有假。

“将供词拿过来。”凌珏冲着狱卒招招手。心里却不由地开始腹诽,果然,脑子不灵光原来也会是传染的。

不说别的,就说苏云起这个时灵时不灵的脑袋瓜。回去以后,即便这小子占尽了天时地利,他也绝对不允许苏云起靠近儿半步。

接过供词,凌珏瞥了眼一边眼巴巴望向自己的苏云起,有些嫌弃地道:“要是你有什么不成熟的想法,自己想想就好,可别误导我。”

苏云起哪里知道凌珏心中是怎么想他的,无知无觉地点头:“放心,不做胡乱猜测就是。”

两人翻看着供词。

凌珏眉头频频皱成个“川”字,而他每一次的皱眉导致那个“川”字越来越深,简直就像是山崖石壁上被凿刻出来的。

特别应景的是,苏云起在一旁一会儿惊呼,一会儿哀叹的,不断地为凌珏脸上复杂的表情配音。

倒也相得益彰。

“你闹够了没有?”凌珏终于忍无可忍。将纸张狠狠一拍,由于力气太大,排在最上面的那页纸直接无意中被扯掉一个角。

苏云起啧啧叹道,以一种十分奇异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凌珏:“看不出来,真的看不出来。”

凌珏压抑着腹腔内几欲喷发的怒火,自去跳过前面煽情的部分,去找线索去了。

供词一共有三大张,而其中第一张满满当当的篇幅,居然写得全部是于恒对于凌珏多年的“不满”。

说是不满,其实就是所谓的嫉妒与不甘屈居人下罢了。

苏云起不解的是,这种心情虽然常有,但对象是凌珏就很匪夷所思了。

这个平阳侯世子有什么好的?于恒一看就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一个凌珏而已,就让他心里极度不平衡。

但若遇到的对象是他,就于恒这样心理素质的,岂不早被比对死了?

想到这里的苏云起就有些沾沾自喜,凑到凌珏身边:“给我也看看。”

凌珏咬牙切齿,生怕自己忍不住,和苏云起撕破了脸皮,便将剩下的两张纸丢进了苏云起的怀里。

凌珏心中现下百感交集,偏生遇到苏云起这样不知进退的人来在一旁添堵。他的心情能好才是见鬼。

凌珏不管身后的苏云起,径直走向了死气沉沉的于恒:“我……竟然不知道,原来你对我是有这么多的不满啊!”

于恒回答不了,一个人低着头也不用眼神给凌珏任何的回应。

情感上,或许是需要剃头担子一头热的吧。

凌珏不甘心得到的是这样的结论,嗓音有些沙哑:“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让你倒戈反叛的理由,是我?”

于恒低垂着头,片刻后终于给出了他的反应,点了点头,算作承认了。

“竟是我迟钝了。”凌珏回身一把取回剩余的供词:“不过现在也不算晚。”

“喂,你拿我供词干嘛?”苏云起正看得起劲,被这莫名其妙地一个动作惹得有些不快。

“刚才那么长时间还不够你看的?”凌珏毫不客气。

他这一不客气,更是嘴下不留情:“不是读书的料,就少看,免得为难自己。”

苏云起懒得与他争执,方才那白纸黑字所言他也不是没有看到。

只是想着若有一个神经大条的人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调节着气氛,是不是凌珏心情就不会那么挫败?

是他错了。

苏云起咂咂嘴巴,任由凌珏独自去翻看着供词。反正该记下的他一字不落地全部记在了脑海里。

凌珏就是一个不痛快全烧了也并不碍事。

于恒已经供认不讳。

他与侯府世子相交,初始的确是真心诚意想要去称兄道弟。可是只要有旁人,就注定少不了对比。

凌珏是何许人也?他是天生的贵胄,聪慧无双,足智又多谋,清雅不凡。于恒往那里一站,就是普通到极致,卑微到尘埃里的存在。

大理寺卿私下几欲收买他,都被他一一拒绝了。可惜的是,最终有了这样一次契机,对于于恒来说也算是一场赌注。

鬼使神差一般,于恒成为了大理寺卿手中的提线木偶。

林一的身份最是可疑,也正因此才为他招致了杀身之祸。

大理寺卿姓徐,单名一个修字,是同风七年的进士。因其文采卓著,见解不凡,一举跃升为了后来的大理寺卿。

而死者林一据说是徐修的同门师兄,二人先后拜在了大学士许英卿的门下。

若说为私因结仇,那么许英卿绝对就是故事的开端。

可是事实真相原不止于此。

纵然昔日的林一有多么的天赋异禀,后来的经历也证实了他或许是怀才不遇,也可能是有志难伸,但最终无可否认地就是仕途上的失败者。

第一百零八章 白纸黑字分明

一个大理寺卿对平民百姓下手,不难,也不会留下什么话柄的吧!

更不会一拖再拖,拖到今日这个时候下手。

苏云起一把抓起供词,快步走到了于恒面前:“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没写出来?”

于恒没有说话,目光无神。

苏云起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见状更是怒不可支:“陛下说得没错,冥顽不灵者最是可恶。”

话罢,已经有狱卒将蘸了盐水的皮鞭挥舞起来。

“你若是还不说,可就要受一番皮肉之苦了。”苏云起嘴上虽然如是说,但心里对这种刑罚是万般的抗拒。

且不说有人会屈打成招,就是这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的模样也看得人心头横生不快。

“还是别打了。”凌珏接过皮鞭,“不是所有人被打一顿就都会招的。”

他手里又取过了几张崭新的白宣,递给了狱卒,话却是说给于恒听的:“这场赌局你已经输了,负隅顽抗也没有用。与其这样败地彻头彻尾,倒不如输得有尊严一些,也不枉,我和你从前的情谊。”

于恒依旧耷拉着个脑袋,没有人看得清他眼底的神色。

只有狱卒上前,将笔重新塞到他的指间,道了一声:“写吧!”

白宣被举在狱卒的手间,离于恒就不过半臂的距离。而等待于恒下定决心的时间却远远不是这半臂可以丈量的。

凌珏也不说什么,就表情淡漠地看着于恒的头一寸寸地上抬,好像早知道他终会妥协一样。

一点墨迹晕染开来,笔尖终于在白宣上行走,继而连缀出一句句完整的话来。

“你是怎么确定他会继续招的?”苏云起有些不可思议。这个于恒软硬不吃,如果就让他一个人来查的话,那必定是一筹莫展了。

“世子,将军,写好了。”狱卒双手捧上前。

别看是一张轻飘飘的白纸,可上面写着的却是足以扳倒某些朝中大臣的有力证据。

狱卒捧着它堪比捧着千金,一步一步走得十分小心谨慎。

白纸黑字,再无可辩。

林一脾性古怪,自带一股天生的文人傲气。即便是师承了大学士许英卿,其仕途之路也走得坎坷不平。殿试失利之后,便只做了一个修撰史书的小小官员。

因有着同门之谊,那位大理寺卿徐修倒也不忘提携了一把林一。

只是,徐修的提携实在是不足为外人所道,更何况有着培植己身势力之嫌。

徐修的官位都是先帝排除士族异见所任命的,而他本身自然不具备擅改任命书的能力。

他所能做的,他实际做到的,只不过是将林一从翰林院调入了大理寺。

既不升迁也不算下贬,只是换了一个供职的地点罢了。甚至说得难听点,徐修这个同门算是结结实实把林一坑了一回。

翰林院是文官的证道场。

虽然在那里文官的地位是众生芸芸,但只要在官位上勤勤恳恳,不出差错,总归是还有一些升迁机会的。

离开了翰林院,进入了以审理刑狱案件为主的大理寺。又有一个强人一等,遥遥走在人前的徐修。打着提携之名,却干着私吞下属的功劳的事情。

试问,林一再想出头,究竟还有没有机会?

林一自然不愿屈居人下,早就在背后掌握了一部分徐修的短肋。距离其身死事发前的几个月,林一离开了大理寺。

从同风七年至安翊元年,经历了二帝在位,大理寺卿的位置被徐修牢牢占据着。

虽不再获跃迁的机会,可朝中上下对其的风评一边倒地好,大理寺简直就是徐修的囊中之物。

看到这里的凌珏,不禁用力将白宣捏得紧了紧,一个褶皱出现在平整簇新的纸面上。

“你怎么了?”苏云起疑惑。

“徐修……”凌珏终于提到此人的真名,以往的他尊重其是长者,还不曾直呼其名过:“他果真有问题。”

那日因为李非年的缘故,让他误打误撞撞破了徐修同李非年的谈话。

那个时候,他就有感觉,徐修可能并不是个如他表面般温和良善的官员。

就这个问题,他也私下问过父亲。父亲对他的评价也是意外地好。

越是如此,越很难不让人怀疑徐修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只有骗子,野心极大的骗子才能给身边的众人造成一致的完美印象。

毕竟,没有哪个人可以完美到无可挑剔。若真有这样的情况,那只能证明那人从头至尾都在伪装。

“你看!”苏云起用手指头点了点纸面,像是发现了什么。

凌珏这才回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徐修早就想除掉林一了,只是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毕竟,这是皇城脚下,林一又不是无名无户的乞丐或者外乡人。

平白死了这样一条人命,于情于理都不好糊弄啊。

直到恰逢修容公主带着使臣入京。他们天盛一向就与北方各部不和,又加之黎此行之意尚不明朗。

一来二去,黎就成为了徐修杀死同门且不用负担任何罪责的替罪羔羊。

大理寺就是徐修的地盘,他在那里盘踞多年,想要找几个为他办事的喽自然不算什么难事。

前脚四方馆刚出了命案,这边林一就死在了义庄。这个时机把握得倒也算是恰到好处,险些把众人都诓骗了去。

如此一看,徐修出身寒门却还可以在高位上安然处之,似乎并不奇怪了。

他在左右诸臣中逢源,又擅长祸水东引这套嫁祸于人的恶毒法子。

可是,但凡心术不正就一定会留下遭人诟病的把柄。把柄没被抓到,那或许还尚有一说,一旦暴露在人前,那过往的一切则是覆水难收。

“我这就去禀报陛下。”凌珏当即收好所有的供词,在即将踏出牢房大门的时候,脚下的步子却是一顿:“少将军,烦你替他接回下巴。”

是生是死就不是他所能管的了。

于恒的眼眶有些酸涩,他眨了眨眼,终于没忍住滚下一滴热泪来。好在招供过后,并没有多少人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我知道!”苏云起声音陡然响起,将原先背对着于恒的身子转了过来,把包括于恒在内的众人吓了一跳。

第一百零九章 顺藤好摸瓜

于恒身子不由地一抖,他说他知道。他知道了什么?他又能知道什么?

苏云起却是哀叹一声,索性放开了步子走到他的近前,压低声音:“我背对着你,心里却不瞎。”

看着于恒一脸疑惑的样子,苏云起用左手固定住了他的头,右手确定好了下巴的位置,用力一推:“也得多亏你之前发不了声。”

骨骼的一声响动,久违的感觉归来,于恒低声言了一句:“他,待我不薄。”

“薄不薄,厚不厚。”苏云起冷哼一声:“等你出得去了再说。”

苏云起自知自己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他说的这些话和做的这些事,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大殿中的烛光尚未熄去,欣长的身影被投在地板上,正是明烨立于窗前。

“陛下,平阳侯世子求见。”

将此事托付给他二人正是信任他们具有查出事情原委的能力,却没想到不到一晚的时间就传来了好消息。

“这供词上所书……”凌珏轻咬下唇,“正是于恒助纣为虐的事实。”

之前已有的三页供词,再外加之后于恒所写,一共有四页供词,其实他本不必全部拿出来的。

凌珏来之前就有过疑惑,陛下之前不该有所隐瞒,可那第一页的供词又与案件无直接联系。

百般犹豫之下,虽是不愿,但还是悉数上交给了陛下。

如他所想,明烨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第一页之后神态果然十分奇怪,既笑又不笑的。

“陛下,可是……”凌珏被他笑得发毛。

“倒不曾想,你也有被人记恨的一日?”不知明烨是不是打趣,总之是一个很惹人不快的话题了。

凌珏缄默不言,任由明烨讨了个没趣去翻看下一页供词了。

日夜批阅奏章已经练就了一目十行却不会轻易遗落重要字句的本领。洋洋洒洒的四页纸又有大部分掺杂了个人的情感,明烨很快就将供词翻看了完全。

“陛下,您就没什么想说的?”凌珏打量着明烨的神色,他的身边安插着大理寺卿这样一个不稳定因素。身为天子,难道不会龙颜大怒?

“是有。”明烨将眼神移到了凌珏身上,表情格外认真:“于恒的供词不是一篇合格的供词,字里行间也太多埋怨了吧!皇室冷宫的嫔妃也不一定如他多事。”

凌珏眼皮跳了一跳,这表情是认真,可语言中的玩笑开得是否有点“过火”?

不过,这是明家的天下,既然他这位幼时好友自己都尚不以为然,他也就没什么好避讳顾及的了。

凌珏抱拳:“徐修不除,后患无穷。”

凌珏向来看似淡泊,但实际上面对朝政处事却是雷厉风行,说到做到。若真被他抓到什么真凭实据,那那位官员就休想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明烨嘴角漾出一丝苦笑:“你以为朕不想吗?”

是啊!天子眼皮底下出了这档子事,藏着这样一位佞臣,他是苦不堪言,又无可奈何吧。

明烨却是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徐修得先帝看重,又独占大理寺多年,若仅靠于恒所招的这些供词,搞不好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明烨说得不错。果然身为天子,就是要思虑更多,才配得上在那个位子上坐着。

于恒虽然是招了,但那点微末零星的罪证能说明什么呢?大理寺卿因与同门下属结怨,而在黎使臣觐见之时痛杀下手吗?

“如此……”凌珏揉揉额头,顿觉此事颇为棘手:“倒还真没有一击必胜的把握。”

明烨笑着将手按压在凌珏的肩头:“你啊,有的时候还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在看到供词的时候,明烨就把凌珏方才所忧的事情想到了。不仅如此,证据虽然单薄,好在却是一条通向秘辛的线。

“先坐吧。”明烨邀凌珏一同入座。这才把他的想法一一说了出来。

徐修杀了林一,的确没有什么值得做文章的地方。官宦之流把玩权术,牺牲几个旁人虽然不耻,但却屡见不鲜。

即使这份屡见不鲜是不能被端上台面的,但这其中的不堪却不是什么稀罕事。

以此就给徐修定罪,既是给了他借以脱身的机会,又难免不会把其他原本不相干的人给牵扯进来。

再言之,徐修的杀人一案是早先谋划,让黎代其替罪。徐修大可以摆出一副他能力不足又思虑不够的样子。

除了徐修引咎自责的难受一番,而他们这边,至多贬他几个官阶,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

凌珏手肘撑着大腿,比方才的脸色还要严肃:“陛下之前还能笑得出来?”

明烨伸了个懒腰,故意打起哈欠:“朕要笑,为何不笑?这老狐狸终归是露出了狐狸尾巴。”

这些全部都是对他们不利的点不错,但与此同时,于恒这一招供,看不见的东西可就要被一起扯出来了。

因为,那四大页的白纸黑字上可是清清楚楚写着,林一被杀的直接原因可是他抓到了徐修的小辫子啊!

为君之臣,背地里起了旁生的心思,小到拉党结派,大到反意暗结。无论是哪一条,借题发发挥,就是一个足以被千古唾骂的罪人佞臣了。

凌珏审视着明烨,半晌才憋出一句比较委婉的话来:“徐修的心思怕是也不比陛下毒辣多少吧。”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也只有有着和明烨从小一同长大的情分的凌珏才敢说如此的话。

明烨咂嘴:“这不是毒辣,这叫必要的手段。手段,懂吗?要不然你以为朕要怎么接过先帝的江山。就这些臣子啊,没有一个是省心的。”

这话并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夸大其词,凌珏深有体会。

不然,陛下也不会着着急急地一登基就想着如何培植寒门子弟,再去平衡两方势力。

“倒是为难你了。”凌珏心有所感。

得到的是眼前身着龙袍的一国之主坚定诚恳的回答:“若是为难,朕当年便不会铆足全力来接手这个摊子。若是为难,又怎么会人人都惦记着那只可跻身一人的龙椅?”

连续两个问话,明烨的声音已经彻底冷了下来:“不为难,也不后悔。相反,朕还要庆幸,十分庆幸,没有当时的自己,也没有今日的朕。”

第一百一十章 夜半未还

于恒在这起案件中所起的作用不大,甚至连个正经意义上的直接帮凶都不算。虽然他隐瞒不报的行为已经是杀人行凶的帮凶无疑了。

但是念着他及时招供,又得靠着这条线去钓大鱼,于恒的命总算是保下来了。

“世子!”于恒几度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打破眼前二人的无言沉默。

或许正如凌珏所说,他们的关系已经成为了相看两厌吧?即便他从来没有……

“陛下仁厚,不与你计较。”凌珏沉着嗓音,叫人听不出其中藏着的情绪:“要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能否保住这条命,就看你了。”

“听世子吩咐。”谁都不知道于恒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他幡然醒悟,居然肯招供不说,还要帮着他们去将那大理寺卿绳之于法。

虽说这弃暗投明本来就是理所应当,但是于恒可不像是个随便改变主意的墙头草。

只是现下,凌珏也没有心思去思虑于恒的问题了。他一抬手,几名狱卒蜂拥而上,把锁在于恒手脚处的镣铐和缠缚在身上的铁链一一解开。

“今夜你先休息,待明日便随行出发。”而后,便是留下了一个扬长而去的背影。

宫里的牢房不比大理寺,狱卒的人手虽然不足,但个个的身手可谓是不凡。

毕竟被关押在这里的犯人要么是事发突然兼具情况特殊,要么就是穷凶极恶。不找几个厉害的人来怕也是镇不住。

苏云起颔首回礼:“今夜麻烦各位弟兄了。”他和凌珏都心知肚明,于恒这一招供就要成重点保护对象了。

只求徐修那边还没有这么快得知消息,要不然敢在他们之前销毁证据什么的,可就把事情拖成遥遥无期了。

“你的担心是多余。”凌珏路过他的身边时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多余的话自然是件好事,“何以见得?”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底气还是要有的。

“他从被你我发现到关押进这里,哪里有机会接触旁人?”这才是凌珏放心的原因。

苏云起讷讷地含糊应了一声:“那就好。”

说是这样说的,他心里却忍不住腹诽。你当初不也觉得按部就班地查案就好,谁能料想到手下出了一个叛徒。

这回您老就又有自信了?

苏云起瞧着凌珏那心情不好的样子,忍了又忍,终于是没说出口。

二人各自回了府邸,已是到了三更时分。偌大的阖府之中,因为寂寥,显得莫名有些萧索。

“公子,您可回来了。”自己屋前的那一簇小火苗朝着凌珏的方向飘近。

凌珏看清了来人之后,紧绷的面容不由地就是一松:“是易风啊!”

易风流云都是自小就跟着凌珏的,自家公子一个举手投足他们都自认没有看不出来的。

这并不是夸大,感到凌珏神情不太对,易风才试探着开口:“公子如此晚归,莫不是忘了易风吧?”

他不好直接开口询问,公子的脾性是个吃软不吃硬的。

凌珏自觉好笑,但还是在易风的陪伴下抬脚上了台阶:“易风,平日还是要多读些书才是。饭可以乱吃,可这话绝对不可以乱说啊。”

易风扁扁嘴:“还不是小的瞧您心情不好,这才出卖色相讨您个笑脸。您倒好,把小的数落个彻底。”

凌珏摸到门框的手微微一僵,但这僵硬似乎只维持了短暂的一瞬,很快推开了房门:“那下回你再出卖色相的时候,公子再好好夸奖你如何?”

易风看着自家公子照旧嘴里不饶人也就放心了,继续笑得满脸没皮:“公子早些歇息吧。”

而仅仅与平阳侯府有着一墙之隔的少将军府却并不安生。

“这府里为何到了这个点都上下通明的?”苏云起先是不解,不过很快就想到了唯一可能的原因。

他怎么忘了?他如今自己一人便是这府邸唯一名义上的主子。主子不归,又有哪个下人敢先去休息。

可别忘了,在这一众下人仆从中,还有个和长辈一模一样存在的林伯呢。

林伯服侍祖父多年,身份早就不一般了。

“糟糕……”苏云起脚步不由地加快,暗自懊恼,亏他方才回来不知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居然还想赏赏夜色?

“将军!”

果不其然,这前脚刚踏进府内的大门,林伯就带人守在了里边。

一盏盏灯笼被提在下人手中,竟然将院落照得异常明亮。

苏云起耸耸肩,自然地搭上了林伯的肩头:“林伯啊,这么晚,您怎么还不去睡呢?熬夜对老人家的身体可不好啊!”

林伯哼了一声,却任由苏云起攀上了他的肩头:“将军,你是少年意气风发,这些老奴都不该过问的。老奴晓得,但是,你下回能否派人回府里传个信啊?”

苏云起没有想到这回的林伯这么好说话,哪还有讨价还价的份儿,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了:“是是,我下回呢,一定派人给您老传个信。”

林伯当然知道苏云起这是随意附和罢了。但苏云起既然都做了口头承诺了,他还能要求点儿什么其他的不成?

于是,他便清清嗓子,遣散了其余下人。

一阵脚步嘈杂过后,就只剩下了林伯和苏云起。

林伯被苏云起半推着回了自己的房内:“将军,老奴还是不得不提醒你一声。”

林伯的表情可谓是相当严肃了,令苏云起不得不重视起来:“林伯你说。”

“将军,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哪怕是为了苏老将军。”语重心长地说出口,心中的大石倒也放下了不少。

人和人之间的相处一直都是相互的。林伯如此认真的态度,饶是平日的苏云起闲云野鹤惯了,此刻也面容沉静了些许:“我会的。”

再多的解释也抵不过这一句“我会的”。

林伯听罢才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老将军有您这样的孙子是好福气啊!”

苏云起抿唇笑笑,对于他来说,是他有一个好祖父才对。

只是他没有注意到,在林伯疲软的双眼下闪过的是一瞬的黯然无光。

再漫长的黑夜都会迎来黎明,日夜更迭向来如此,一如四季轮转。

“属下见过世子。”于恒献殷勤得紧。虽然人是被凌珏手下的人带来的,可如此行礼的法子全然不像一个对面前的世子不满的人能做出来的事。

第一百一十一章 乔装

凌珏看向他,声音依然温和:“戴罪立功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就在今晨,于恒还没有被人带来之前,儿曾找他谈过话。

这谈话的内容却是指出了一条全新的追踪方向。

“哥哥!”凌由知秋跟着缓步走来。许是天气太热,凌又着急忙慌赶过来的原因,白皙细腻的肌肤上居然渗出些汗水来。

“姑娘,婢子为你擦擦。”知秋眼见着凌停下步子,终于抓住了时机为凌擦汗。

“你们要去追查凶案是吧?”凌打量着凌珏的神色,生怕哥哥不说实话。

不说实话,是不想让她卷进去。这些她知道,这是哥哥不说实话,她又怎么好提出她的猜测。

未料凌珏这回大方起来,毫不避讳:“是,这案子已经有苗头了。怎么,听儿这话的意思,你还有什么发现不成?”

凌不满,什么叫“不成”?合着只许他和苏云起知晓天下百事,她就只能老老实实做个大小姐是吧?

不过,这气很快也就烟消云散了,有人来禀报,说是于恒带来了。

也不知于恒是个什么情况,哥哥一听到这情况马上就说时间差不多了。

她又哪敢再说些有的没的,当即堵在了凌珏身前:“那日我想去找哥哥你的踪影,就去了四时茶楼。四时茶楼,你以前常去的,可是它私自扣押黎使臣,我看他们的样子,滥用私刑也是没准的事。”

扣押外族人一经查实,就是罪恶滔天。倘若还真有人动用私刑的话,那这罪责就是又加一条。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凌珏轻轻拍了拍凌的臂膀,作势就要离去。

人却还是在走出几米之后不忘回头叮嘱跟着凌的知秋:“顾好你家主子。”

“是。”知秋慌忙福身。他们侯府的世子啊,温柔起来是真温柔,可严词厉色起来更是没有外人插手的份儿。

望着哥哥远去的背影,凌终于想起来回头教训这个丫鬟了:“你说说你,哥哥是给你灌了什么**汤了?你居然帮着他来对付我?”

知秋含糊起来:“女人果然就是麻烦。”帮她说话吧,她觉得是一味偏袒。不帮她说话吧,她又会吃醋。

却说凌珏这边,继于恒被带来之后,他也很快便和苏云起碰面了。

“派出一队人马乔装成商贩守在外面。”苏云起指点起凌珏带来的兵马来得心应手:“另外,我手下的这几个随我和世子共同进四时茶楼探查。”

凌珏挑挑眉,对于苏云起这种反客为主的做法惊诧之余,更是好奇。

他怎么知道自己打算去四时茶楼?他可还不曾说过呢。如果不是从他这里知道的,那就是……

是,儿!

兴许是感觉到了凌珏的异常,在前面“指点江山”的苏云起回头:“那,带几个侯府的府兵?”

凌珏不予理睬,自顾自地翻身上马,一夹马腹:“既然安排好了,还不快走?”

于恒自然也在列,他被打扮成了一个卖女子常用的香粉脂水的小贩。毫不起眼地窝在了角落,更准确的说,应该是被按在了角落。

旁边的士兵看起来身材瘦弱,但是一双大手孔武有力地死死掐着于恒的肩背。

于恒试着动弹了一下,居然挣都挣不脱。

“哎,姑娘,您看,您看。”于恒发誓,他绝对没有见过如此合格的乔装了。

这士兵当真开始招揽起客人来,“这大太阳的一暴晒,您这脸,我瞧得都有些花了啊!”

那位姑娘原本兴趣淡淡的脸上一听这话当真凑了过来,对着摊上的镜子是照了又照:“那你有什么好推荐?”

于恒就这么忍受着二人的一问一答,活脱脱像极了两个唠家常的中年妇女,而后更是在摊子上翻了起来,却又无可奈何。

四时茶楼的生意不错,即便经过了那日的事件,也被他们处理得当的掌柜全然压了下去。

而且来往此地的多半又是人在行旅,今日见了,明日又不一定会见的那种。

“客观,您二,二位,请进……”负责接待的小二声音越来越低。

苏云起环顾着他和凌珏带来的这些人,就是为了防止打草惊蛇,还特意分了批次进来。表面上的表情也被大家控制得不错,这小二怎么还是有着不寻常的反应?

不等他多问,那小二立马赔笑:“是小的没见过世面。二位贵客,快请,快请。”

若是以前不知道这四时茶楼里有猫腻,或许还真被这小二给瞒混过去了。

但眼下,性质完全不一样了。

凌珏淡然一笑:“小二哥,既是贵客临门,难道你们茶楼就没有……”

“哦,有,有!”小二转了个方向带着凌珏二人去了一楼角落里的一处空位上。

和之前的笑脸相迎全然不同,小二虽还是笑着,但已经是皮笑肉不笑的强颜欢笑了。

“凌公子,你们京都这待客之道还真是世风日下啊。”苏云起即便从来没来过此地,此时多多少少也看出了些不对劲。

就拿他话语中的这番意思来言明吧。哪里有人一边称呼着客人为贵人,可一边却只会将人安排到来来往往的一楼大厅?

分明是心虚。二楼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

小二一听这话脸色终于发白,不过还是强撑着笑了一笑:“是,是这位公子误会了。你们今日来得不巧,二楼的雅间都满了。”

“哦?是吗?”苏云起手指敲着桌边,轻轻叩击的声音仿佛是在催促着小二回答。

交叉握在身前的双手不自觉地揪起衣角,小二依旧固执一词:“小的骗二位干甚,是真的不巧。”

“有句话说得很好。”凌珏丢出几块金条在桌上,厚重沉稳的质感晃得人眼前一花:“人为财死再正常不过。收下这些,雅间,秘密,我都要。”

这里处处透着秘密的味道,单看这小二奇怪的反应就知道他也不是什么局外之人。

小二不知道在坚持什么,见状只是舔舔嘴唇,装傻充愣地道:“客,客观,你在说什么?小的不明白啊!”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来风

话虽然如此说,但是小二的眼神就好像是狗皮膏药黏在了上面。

看出了他眼神中的渴望与动摇,苏云起决定再推他一把,便也摸了摸身上。

他一贯出门都没有携带钱财的习惯,这时摸遍了全身,唯一还算贵重些的似乎只有……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咣当一声扔在了桌上,眼看着它滑出去一段距离:“我再加码。”

小二的眼神却是瑟缩了一下:“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还以为他要杀了他吗?苏云起无奈摇头,就这智商怎么能保得住四时茶楼的秘密。不过,于他们而言,所需的恰恰就是这种人。

于是便解释道:“这匕首的鞘壳可是麝香鼠的皮毛做的,上面还嵌有罕见东珠。够吗?”

这些话可是掷地有声,这把匕首那可是稀世珍宝啊。

他就是给别人卖命做一些不厚道的事情,一辈子好整以暇地去守口如瓶也不会得到这么丰厚的酬劳。

小二笑着应下,手脚更是麻利地将桌上的东西全部扫进了怀里:“二位请。”

二人顺利地上了二楼,凌珏问道:“匕首那么珍贵,你真的舍得?”

苏云起对此是不以为意,摊摊手:“好武器看得应该是刃,不是套。”

拿一个世人眼中的宝物去换取一些秘密,这个买卖还算划算。

凌珏走在前头,并不答话,只是默默跟上了小二急匆匆的步伐。

小二应该是怕被茶楼里其他的人撞见,毕竟收了钱财,就是出卖了旧主。

会不会受到惩罚尚不清楚,但总归要避开一些。

小二的鞋履踏上陈年的木制台阶,除了时而有些细碎轻微的咯吱咯吱声传来,竟然是什么动静都无。

看来,这小二还习得一身好轻功啊。

“到了,就是这里。”小二径直奔向一间屋子,就好像提前知道二人来此的目的:“世子,请。”

凌珏瞥了眼正推开房门的小二:“做生意还是坦诚些好。”

凌珏以前数次来过四时茶楼,这里的小二不应该不认识他的。虽然来来往往的生面孔很多,但是出手大方的阔气公子又屡屡露面,他们没有道理不记得的。

先前公子长,公子短的,还不就是做了亏心事心虚,不敢认人嘛。

“世子放心,小的在外面替您守着。”小二退居一侧。

凌珏颔首,和苏云起先后进了里屋。

“这是扣下合达的那间房?”苏云起不经意间皱起了眉头。

而他皱眉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猜到了合达曾在此被人扣下,而是这里的味道十分古怪。

“你也有闻到?”凌珏反问。

苏云起打量着这间房屋,想要寻找到味道的来源。

窗户大开着,可见茶楼里的人之前也曾通过风。空荡荡的风吹过屋子,可这味道居然还是没有散去。

一扇屏风被摆在屋子右侧,遮去了大半视野。二人相视一眼,便一起绕过了屏风。

“一张床?”茶楼就是为了提供给旅人方便,即便是雅间也不会随随便便冒出来一张床吧?

苏云起又走近了几步,接着他的自言自语:“屋里的屏风是为了隔断视线,那么床的存在证明了有人要长期住在这里。”

这个长期自然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长期。茶楼不比客栈,或许一个晚上至多几个晚上都算得上是长期。

看来当时他们虽然扣押囚禁了合达,却并不敢过多地苛待于他。

凌珏上前一把掀起了被褥与床垫,立时一股古怪的味道愈加浓厚地侵袭过来。

难怪即便通了风,这味道也很难散发出去。原来味道的来源是被被褥层层掩盖着的床板。

一样的场景,一样的味道。

“合达,四时茶楼……”凌珏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只是一时间很难将所有的点全部串连起来。

“你怎么了?”苏云起的目光在床榻之上环顾了一圈,才又看向凌珏:“这味道很熟悉吗?”

能让苏云起如此问话的原因自然是凌珏的反应。

他的眉宇之间除了有先前的困惑仍然未解,还多出来一个动作,眉梢一挑,显然是有什么更值得他心底产生波动的事情发生了。

味道同样是从床榻的床板上散发出来的。

味道熟悉吗?苏云起的一句问话终于让凌珏反应过来他未能突破的疑问症结是在哪里。

那日他追踪至李非年栖身的客栈。空无一物的房间竟然什么证据都没能留下,只有在掀起被褥后的味道让人印象深刻。

“我大概知道了什么。”想通了这一点后的凌珏回身看向苏云起:“这个味道有问题。我之前闻到过一模一样的。”

不过,要说一模一样似乎也并不太严谨。茶楼这里的味道十分浓郁冲鼻,而客栈里的那味道如若不去仔细勘察,是根本不会有发现的。

这才是它们二者之间唯一的区别。

“小二。”凌珏侧头朝屋外叫道。

那小二果然守在了外面把风,一听里屋有人唤他,立马推门走了进来。

显然他也闻到了那本不该存在的气味,纵然他已经极力表现地波澜不惊了,奈何一言难尽的表情还是将他出卖得彻底。

“你们听命于何人?”凌珏在这边问着。

一旁的苏云起却是踱到了小二的身后,悄无声息地将门再次掩好。

小二面色煞白,愁眉苦脸地哀求起来:“世子,您二位就别为难小的了。小的能带二位来这里已经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了。”

凌珏不搭理他,只是向他身后的苏云起略一点头。

紧接着,一只手掌飞快地掐住了小二的脖子,并且极为精准地扼在了喉咙上,身后传来了一声冷笑:“匕首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救……救命。”小二试着呼喊了几声之后,心里已然凉了半截。

掐住他喉咙的人根本不是一般人,以其掌法的力度和手速来看,就不是他能挣脱掉的。

“你也有几下子。”苏云起加大了手下的力度,迫使小二将头颅抬到与前方凌珏视线平齐的地方:“轻功不错,可惜的是,轻功还不能代表武功。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我给了你说话的权利,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小二何尝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是对方手下留情了,此人既然可以悄然靠近并且在极短的时间内掌握了他的命门,就完全有把握取走他的性命。

可这个人没有这么做,还并没有使出十成的力度,足以看出来,他们这是想从他嘴里套出来更多。

第一百一十三章 蛇鼠一窝

罢了,既然他们没有取他命的打算。

小二一咬牙,反过来威胁道:“你们都是京都里数一数二的人物,怎么如今反倒说话不算话了?”

可惜激将法于眼前的这二人是一点儿用场都派不上。

一个是堂堂的侯府世子,自己的性命被拿捏住就是拜这位所赐。

还有一个是年纪轻轻的少将军,要是随随便便就能让言语给激中,那在战场上就是十条命也不够死的。

他失策了。

凌珏冷眼瞥过来:“不是我们说话不算数,是你自己脑子不够用。”

“你!”小二的眼神此刻里再也没有了那种战战兢兢的惧怕和所谓的尊敬,哪怕是装出来的尊敬也荡然无存。

苏云起加大了手下的力度,看向凌珏:“你还是多和他解释解释吧。”

“一开始,你就应该明白,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不会轻易停下。”凌珏走过了来,从小二身上搜出来原属于苏云起的匕首:“钱财能撬开的东西自然最为简便,但若行不通,那就,不得不不见血了。”

凌珏这么说着,手上的动作也不停。他将匕首的利刃举在小二脸前来回晃着,时不时还贴着皮肤慢慢地游走。

喉咙被掐,眼前还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快刃,真是前有如狼似虎,后是万丈深渊。

小二嘶哑着哭喊:“我说,我说。”

“说!”苏云起大喝一声,一脚踹在了他的小腿肚上。

“四时茶楼是徐大人的私产,我们这里上到掌柜,下到像我们这样的小二,都是徐大人的手下。”

“和你的猜测差不多。”苏云起一把拎起小二的衣襟,人往一楼的方向走去。

“看住这里的每一个人,连只鸟都不要放出去。”苏云起站在楼梯口冲着他和凌珏带来的人下令。

一楼账台处的账房先生,擦桌倒茶的小二,以及一人正悠闲喝茶吃点心的掌柜全部都被这个场景唬住,一时竟然动弹不得。

“是!”好几个男人立时从桌下抽出他们的佩剑,将茶楼里的众人无一例外地全部控制住了。

茶楼里的干活地被一把把剑围着,而原本只是喝个茶歇个脚的路人只能靠墙边站着,静静等待着混乱的场面结束。

一个灰色粗布的身影趁乱爬在地上悄悄往门边移着。

就在他的手马上就要触碰到门框的时候,嘴角上的表情都忍不住弯起来,甚至因为身边慌乱的气氛而显得笑意都有些扭曲了。

一道寒光忽地从头顶划过,落在脸庞咫尺的地方,一名士兵的声音响起:“兄弟,要去哪里啊?”

粗布衣裳的人只是一个旅人,本来就觉得莫名其妙的他,现在心内更是徒增怨言,嘟囔起来:“真是晦气得很,呸。”

苏云起和凌珏站在高处,将一楼的景象尽收眼底。

他明白不得不出言控制一下场面了。

无论是安慰还是震慑:“外面也都是我们的人,就算你们能出了这扇门,也还是逃不掉。有罪的尽早认罪,无罪的就在一旁等着看好戏就好。”

凌珏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有点幸灾乐祸?”

幸灾吗?这不是灾,既然敢行不正当的勾当就应该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乐祸吗?他只是鼓动群众看着围观而已。

“谁是四时茶楼的掌柜?”小二被匕首抵着脖子,走在前面开路。颤颤巍巍的小腿肚不住地发抖,差点儿一个趔趄人从楼上滚了下来。

好在苏云起眼疾手快,及时扯住了他的后衣领:“你可不能出意外啊,小爷我抛砖引玉的计策还没使呢。”

小二自从被面前的二人完全制住以后,大脑就仿若停止了运行,早就无法判断抛砖引玉是什么意思了。

“带他下去,别再废话了。”凌珏一个人先行下到了一楼,“哪位是掌柜?”

徐修选人的眼光还算不错,虽然早早就出了一个叛徒。不过那也是在几番威逼利诱下才取得的成果。

面对如此大的阵势,他们全部被携带兵器的士兵团团围住,居然还是出奇地默契。

没有人答话。

“你们以为不说,就可以保住掌柜了吗?还是说,可以保住自己?”凌珏招呼跟在身后的苏云起上前。

“少将军手中的这位,你们都认识吧。”凌珏默然打量着这群颇有些油盐不进之感的人:“或许你们抱团咬紧牙关,是个自保的好法子。不过,前提是你们得一致对外才行。”

话都点到了这个份上,他们再不明白凌珏的言外之意也真是愚忠至极。

“你小子胆敢出卖我们?出卖……”人群中一个人忍不住发声,不知是差点说漏了什么,急忙捂住自己的嘴,硬生生地将后半句话吞到了肚子里。

掌柜上前踱了一步:“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们先放了他吧。”

“好说。”苏云起收回匕首。

随着一声入鞘的声音,小二猛擦了一把额头,往掌柜的身边闪去。

掌柜屏气,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我们是徐大人的……”

凌珏比了个暂停的手势:“这些就不必说了,说点有价值的。”

既然四时茶楼有胆私自扣押外族人,那么他们就绝对有理由相信茶楼的存在绝不仅仅是作为徐修揽钱的基底那么简单。

“说!”见他有所犹豫,士兵手中的佩剑在掌柜面前挥舞起来。

绝大多数的情况下,这一招还是很好使的。这次自然不例外。

掌柜捂着臂膀,尽可能站得离重重包围的士兵远了一些,叹道:“表面上我们就是一个正当营生的茶楼,可是私底下我们就是为徐大人疯狂揽财的。”

“还有呢?”揽财一用,这一点是绝对逃不脱的。他们要得到的是更有用的消息,最好是能一击制胜,让徐修再也翻不了身的线索。

“这……”一开始存了蒙混过关的心思,掌柜现在心中才明白,不拿点实质性的东西出来,今天是绝对没办法让这群人死心了。

“也罢。”他朝柜台走去,身后跟着的几名士兵也亦步亦趋地缓缓而动,生怕他还有什么幺蛾子要出。

他从身上摸出一把钥匙,打卡了柜子的最底层。

那最底层的小抽屉极其隐蔽,外表又斑驳老旧,若不是掌柜自己拿钥匙打开它,寻常人怕是不会把疑心起到这个上面。

“这些就是大人们要找的罪证。”

第一百一十四章 道听途说

掌柜取出一摞厚厚的账本,并解释道:“这里面记录的是徐大人这么多年的私产,还有他和朝中官员的联络往来。”

徐修不会那么愚蠢的,他在官场纵横多年,都能没被人发现丝毫端倪。要说完全是清白,很难叫人相信。

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徐修不会选择在家宅中会客,也绝对不会在大理寺里会面。这两个地方无论是在哪一个被抓,都和他逃不了关系,罪名立时就是板上钉钉。

只有四时茶楼,地处偏僻,又是他手下私密的产业。

凌珏接过,一页页地翻看着。

会见朝中官员。往小了说,是同朝为官该有的礼节性的会面,往大了说,结党营私一向都是朝廷大忌。

徐修命茶楼的人记下他们之间每次的会面是为什么?是他有足够自信他们之间只是礼节性的会面?

不,不会的。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凌珏否定掉。如果徐修行得正坐得端,那大可以大大方方在府邸会面,何苦跑来这里。

那么记下这些往来的目的,应当是为了有朝一日变成把柄,是他掌控其他官员的把柄才对。

凌珏走到掌柜身边,仔细打量着柜子的底层:“你们这里是不是有机关暗室?”

掌柜冷汗涔涔,手心攥紧了衣角。本以为有所取舍,放弃一些微不足道的,就能换取真正的机密不被他们所发现。

没想到,他还是行差踏错,不知在哪里露出了马脚。

“你还是不想说是吧?”苏云起见掌柜嗫嚅着,也来到了柜子前。他有预感,机关的开关一定就在这里。

这只柜子的确奇怪,等身的高度或许是因为长年的摩擦而显得光滑,可它底层的几排抽屉无一例外全部是斑驳脱漆的。

就算因为高度的原因不会常常被使用,那在同一只柜子处也不会有如此大的差别。

除非是人为造旧的?

苏云起正这么思考着,就听到咔的一声轻响,原来是凌珏已经发现了机关所在。

见状,他不禁挑眉看向掌柜:“给你机会活命,是你自己不要的。”

整只柜子由于触发了开关,向后退移着,露出了一间不为人所知的暗室密间。

四面墙壁围成的暗室,一面挂着满满当当的珍奇字画,一面各种古玩玉器,另两面则是堆起了快有半人高的木箱。

“来人,把这里的东西全部点清楚。”凌珏吩咐下去。

不出所料,那些木箱里装着的就全部是明晃晃的金银了。

从同风七年到安翊元年,历经了两帝在位,这个徐修不吭不哈地居然攒了这么多的钱财出来。他究竟是想干什么?

明烨将手中的纸捏成一团,气血霎时上涌:“朕居然不知这眼皮子底子,何时养了这么一个大患?”

“只是不知他背地里笼络官员又私自受贿,是否起了反心?”凌珏不动声色地接过明烨手中皱巴巴的纸团,“这回算是人证物证俱在。”

“传令下去!”明烨眼神一紧:“查封徐府,带人去搜大理寺。”

京都外的土道上,有外乡人风尘仆仆地背着包袱拖家带口地赶路。

就在土道边的一间茶棚里,聚集着的男女老少闲谈着。有些嘈杂的人声衬托着夏日炽热的温度更加难耐。

鬓发斑白的老者拍了一下孙儿的后背,轻声道:“小山,咱们去讨杯水来喝喝吧。”

小山笑盈盈地哎了一声,便扶着他的爷爷在一条板凳上坐下:“小二哥,来壶……来杯水。”

小山摸摸自己囊中羞涩的钱袋不好意思地将脱口而出的茶改成了水。

小二很快提了一壶茶上来,为爷孙俩添满:“瞧二位的打扮,再听二位的口音,这是外头来的吧?”

小山看着杯中的茶色渐浓,几片茶叶在氤氲的水雾中舒卷开来,忙道:“小二哥,我,我们怕是没有那么多钱。付不起……”

听起来怕是有些不可思议吧?可是事实就是如此。

他们的家乡遭了灾,在这个初夏刚至的时节,旱灾就已经让乡里的父老乡亲焦头烂额了。

他们爷孙俩相依为命,实在是没了法子,才想着来京都投靠一下平日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远房亲戚。

这一路山高水长的,路费早就花得七七八八了。他们现在是能省一点就省一点。连普通稍带一点儿颜色的茶都不敢喝。

见小二并没有要换成水的意思,小山的脸庞烧得火辣辣的,从兜里掏出了几枚铜板,眼神瑟缩着:“那,那就多谢小二哥了。”

小二一笑,将桌上的铜板往爷孙俩的方向又推了推:“你们说喝水那就喝水,这茶是我请你们的。”

“这……这多不好意思。”小山的脸颊更红了:“实不相瞒,我刚才还以为是你们做生意的为了图俩钱,硬逼着我们往外掏钱呢。”

小二又取了新的两只空杯来:“水尽管喝就是。外乡人都不容易,干嘛要坑你们的钱啊。慢慢喝啊!”

“小二!”又有旁人在叫人了。

他笑着跑去招呼其他的客人,温和的声音不断响在耳侧:“您请,来来,这边请。”

小山收回视线,却正巧看到了爷爷抚着胡须笑得乐此不疲的样子,便也跟着会心一笑:“爷爷,你什么事情笑这么开心?”

老者大口喝着茶水,还不忘回答:“这京都的人和咱们村里的人都一样热情啊。”

小山不愿意戳破事实的真相,毕竟这里连京都的城门都还没见个影儿呢。但还是附和着道:“是啊,热情好客,挺好的。真挺好的。”

听说京都里到处都是身着绫罗绸缎的有钱人们,百姓是好的,可是那些富人就不晓得是个什么样子了。但愿吧……

旁边几个桌子上也谈得热火朝天。更有甚者,即便是隔着好几张桌子的距离,也依旧乐此不疲地大谈特谈。

“哥几个,这是要进京?”轻摇折扇的男人看上去颇为风雅,可是双眼盛放的光芒却出卖了他。

“是,走了好几天,现在歇歇脚,一会儿就进城去。”看得出来,回答的人显然因为快到了目的地而心情变得格外愉快。

摇扇子的男人得到答案之后笑容更深。

终于被他找到一个值得深聊的话题,他哪里会不开心呢:“那我可好心提醒你们,今天就先别进城去了。京都啊,正闹着呢!”

第一百一十五章 晦夜风雨交加

座中之人仿若一下子炸开了锅,“闹?京都里怎么了?”

有人一脸忧色,有人隐言不发,更多的则是睁大了眼睛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摇扇的一下成为了人群的焦点,见众人催促的眼神纷纷向他投来,他才缓缓开口:“听说陛下把大理寺卿的家都给抄了,就连大理寺都被里里外外搜了个干净。”

人群中立时就有人发出了倒抽冷气的声音。因为这件事情还和寻常的贪官被抓有所不同。

大理寺卿,那位大人可是先帝在位是就被重用的官员啊,这怎么说被抓就被抓,天子的心思果然摸不透猜不着。

况且,大理寺是刑狱案件主审的官署,和他们百姓之间也算是息息相关。毕竟谁还没经历过个不平难鸣,谁还没有个冤假错案的时候?

一个身形消瘦的中年男子叹了口气:“大理寺是要变天啊!”

小山不明,插话道:“几位大哥,那位大人被抓,怎么大理寺就要变天了呀?”

小二将手中的茶壶搁置在桌上,也跟着凑起了热闹:“大理寺卿是先帝亲选的高官,根基深厚,谁能想偏偏今日就给栽了。”

听这小二字里行间的语气,怎么还有一些叹惋的意思。

“是啊!”另有一人仰头灌下一杯茶,可见是渴得厉害:“这大理寺的领头高官栽了,可不整座官署都乱了嘛!”

原来这摇扇男人口中所说的京都大乱就是高官被抓了呀。

显然这茶棚里的人几乎都被摇扇男人给吸引过来了,他见状说得更为起劲:“陛下这回的御令颁布得极快,大理寺上上下下不少犯事的官员,二话不说都被贬到外乡去了。”

又是几句絮絮叨叨,小山扶着老者,爷孙俩缓步走出了茶棚。

此时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不短的时间,爷孙俩来到了城门处,自觉得便是歇了脚,时候也把握得正是当时。

城门处排起了浩浩的长队,小山疑惑不解,喃喃自语起来:“这会子又不是什么正午赶路的时候,城门怎么还给堵住了?”

老者听闻咳嗽了一声,拍了拍前面一人的后背:“敢问,这前头是发生了何事?”

转过身来的人年龄也不小,和老者的年岁几乎是不相上下:“还不是大批官员离京,就是他们,把城门都给堵死了。”

这还只是被贬的官员离京,还不算他们的家眷呐。这可要堵到何时去?

小山叹口气,想到了茶棚中的那一幕,不由暗自感慨,真被摇扇男人给说中了。这京都当真乱得很。

“爷爷,那今晚上可怎么办?”小山抽离回现实,距离晚上是还有段时间,但也不意味着他们能顺利进入城中去。

进不了京都,住宿可就是一件大麻烦。

老者往人群的方向看了一眼,当即下了决定:“照这个样子,今日怕是进不去了。再在这里耗下去,说不定连京都近郊都没有地儿落脚了。”

爷孙俩赶紧收拾包袱与人群背道而驰。

等到夜色微浓,京都的城门缓缓关闭。据那些守卫说是京都城门向来关得便是如此地早,与今日的状况毫无关联。

外乡来的百姓虽然嘴上不情不愿,但终归还是很快散去,热闹了一整天的城门外忽然便寂寥了下来。相形之下,竟然不像是同一处地方。

初来乍到,没有什么人脉权势傍身,谁又敢和官兵起争执呢!更遑论,此一时彼一时,今日的动静可是天子下令才由来的。

被打入天牢的徐修不言不语,连衙役来送的饭食都被他搁置在一旁。

“参见陛下。”牢房外面一阵熙熙攘攘的稀碎脚步声传来。

一片明黄色的衣角撞入了眼帘,在昏暗的烛光中也是十分地扎眼。

“大理寺卿,徐修拜见陛下。”徐修呆滞的双眼登时神采奕奕,不顾身上绑着的锁链起身行礼。

“朕难道没有告诉你吗?”明烨冰冷的语调凭空使夏日的灼热也消失殆尽:“进了牢房就是阶下囚,再也不是朕的臣子。”

徐修坐在地上,眼神透过身前站着的明烨不知望向哪里:“徐修不知陛下所言何意。”

明烨摊开手掌,身后便有人递上来一沓厚厚的册子:“不知朕的意思,也无妨,这里白纸黑字,还有你的签字图章。”

事到如今,明烨并不对徐修做出这些事情的目的感兴趣。又或者说,他一个天子从来都不会对臣子的目的感兴趣才对。

徐修目光一沉:“徐修并未起过反心,不管陛下信与不信,徐修都以人头担保。”

明烨身边跟着的一名近卫忍不住啐了一口:“连命都保不住的家伙,当然可以拿人头担保了。”

有本事换了以前的大理寺卿来,而不是现在沦为阶下囚的徐修。若是还能说出一模一样的话来,也是他们小人之心了。

明烨低喝一声:“住嘴。”

近卫赶忙低下了头,只是时不时朝徐修撇去的目光当中不带丝毫掩饰的厌恶。

“愿闻其详。”明烨一改之前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冷然态度,不知为何跟换了个人似的。

“我本出身寒门。”他声音低沉。

一个人只有褪去所有光芒,才是其最真实的状态。

一个人前开朗阳光,举止行为落落大方的人,内心深处可能也不逃阴暗晦涩的一面。反过来,亦是如此。

寒门子弟没有士族可以依凭,即便真有真才实学,也大多是明珠暗投。

从这个方向来说,林一和徐修是为数不多的同病相怜者,理应更加惺惺相惜才是。

现实却是完全反过来的。

徐修寒窗十载,家徒四壁却甘愿将尽数钱财用于书本之中,哪怕赔上了所有的房屋地契也在所不惜。

夜风漏窗,暴雨灌屋,他一边挑着夜灯刻苦苦读,一边顺手将看过的书本一页页地撕下去糊窗粘门。

时间终于来到了同风七年,对于徐修来说绝对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月。

但对于徐修的父母来说,同风七年,绝对是噩梦的**。

家中为了供其读书早已倾尽家底,连日常的糊口生活都是问题。

阴雨连绵,地上的水坑越来越深,越聚越多。他披了蓑衣和着飘洒的雨滴冲进了天穹雨幕之下。

徐修脚下不敢停留,人已经飘出了几里远。他的身后是一对操持家务年迈到不行的父母,他们似是在嘶扯着嗓子吼着些什么。

可惜的是,落入了漂泊大雨之中,却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第一百一十六章 无恙

那场大雨下得紧,又断断续续的,把徐修身上披着的蓑衣彻底毁掉了。

他很狼狈地躲进了京都郊外,穷酸落魄的样子让他望着城门却数次迟疑。

林一来了,这或许就是真正的缘分吧。

林一同样也是没有身份背景的寒门,只是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衣裳,气质却高雅得不像是个穷书生。

多么的超凡脱俗,却又多么的格格不入。呵,徐修不以为意,只是表面上的和善总还是得说得过去的。

毕竟,粉饰太平也是他所擅长的,就算不擅,也是必须得掌握的一种手段。

“徐兄不嫌弃林某的话,不妨一起前往京都,林某或有个出路。”

林一主动提出要与他作伴,徐修自然万分乐意,一路行至此处,他身上真的半文钱都不剩了。

若不是从天而降了这样一个穷书生,他明日怕是就要去行乞了。

事后一路同吃同住,徐修才知晓林一居然来京并不是为了春闱之期,而是遍寻名士。

而这场遍寻名士最终的对象正是大学士许英卿,他们日后的老师。

在这牢房里,徐修自打看到明烨对他冷然的态度,心中其实早已明了自己的大势已去。

只是,无法接受,至少无法这么快接受,无法憋着这么多年的心结去接受罢了。

“听你念叨了这些许,朕却还是不会手下留情。”明烨一摆手,随即跟来的衙役将徐修带离了这间牢房。

天牢里的牢房有很多,很多间,很多的类型。对于徐修的供认不讳和他已经做出无法退步的错误来,他都没有资格再呆在这普通的牢房里。

“传令下去,朕要亲自面见修容公主和黎使臣。”

一片注目之中,惹人非议的黎众人在修容的带领下再次踏入了大殿。

“修容、葛尔见过陛下。”黎人礼数齐全,即便有心人看去了想要挑刺儿也是无从下手。

“四方馆命案一事现已查清,原是那人旧疾突发所致,朕为这些日子的招待不周向诸位致歉。”

修容回礼:“陛下言重了。”她不解,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能让天盛编造出隐疾这样荒诞的谎言来。

随即,她的双眼在众人之中找寻着。不消片刻的功夫,便落定在了早已卸下一身铠甲,穿着中规中矩朝服的苏云起身上。

苏云起的脸上平静无波,就如此倾听着他们之间你来我往的言语。

修容收回目光。但看这满朝的文武百官,齐心得很,面上不见一丝端倪,与龙椅上的天子共执一见。

只是不知,臣子和他们为之效命的天子在面对突发事件时是否依旧可以一起齐心下去?

修容话锋陡然一转,气氛随之一凝:“我们平白被扣押在四方馆多日,陛下难道就只凭着一句不痛不痒的致歉来糊弄吗?”

朝中有人不服:“修容公主此言差矣。四方馆中吃喝不断,又不限制诸位自由,扣押一说实属无稽之谈。”

“如此啊,那便算是软禁?”修容挑眉看向身后的葛尔,给他使了一个眼色。

葛尔立马会意,底气十足地昂首看向殿中正端坐的明烨:“陛下,您不能让我们平白受气啊。这事,得给个交代。”

一个迂回婉转地冷嘲热讽,一个直来直去地出面质疑。

朝堂之上一下子场面乱了起来,嘈杂的人声虽然一直在被极力压制着,但却是不绝于耳。

修容是打定了主意,要看明烨难堪的。场面于她越是混乱才越好。

但是,这位少年天子似乎是稳坐泰山。见到这样的场景,也只是淡然开口:“修容公主一面说着朕言重了,一面却又在怪责朕处事不公。看来,你是已有计较不成?”

修容正色:“黎愿与天盛互通有无,你们诚意不足,本来我等大可一走了之的。但是……”

“但是,天盛若是主动接下我们黎的挑战书,此事或许就可以一笔勾销。”葛尔认真的言语居然使他的语境多了几分荒谬的可信度。

什么挑战,分明是挑衅还差不多。

不等明烨回答,苏云起却是站了出来,朗声问道:“既是挑战书,可不能随便就接。你们先说说,这挑战是什么?”

修容唇角上扬:“苏少将军问得好。北地草肥水美,养出的骏马幼崽是天生的战马。可是自打来了京都,葛尔将军的战马却一蹶不振,几欲垂死。”

众人屏息凝神,不敢随便打断。

就知道这北部的部族仗着地域之便,一定会在诸如战马之类的物什上做文章。不料的只是,原以为是御马狩猎,但是听这言下之意,却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

“中原地大物博,人才济济。若能治好战马,前嫌一概不计。但若……”修容环顾了殿内众人,正欲提高音量。

明烨却痛快答应,彻底截断了修容尚未说完的话:“挑战朕接了。天盛言出必行,也希望黎到时能言而有信。”

修容挑挑眉,笑得勉强,似是不大相信天盛能有这样的能力。不过还是“给足了”明烨的面子。

下朝百官散去。

走在最前的两名官员交头接耳,自以为没有旁人听到:“那位修容公主可真是丑人多作怪呐。”

“可不是,你看看她和她那个部下出得什么幺蛾子。”另一人也跟着摇头叹气,仿若他们才是被派去医治战马的。

“二位大人。”苏云起缓步跟了上来。

二人急忙行礼,别看眼前的少年只是个占了头衔美名的少将军,可他背后的苏家可是怠慢不得。

“祸从口出,二位大人可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添什么乱子了。”苏云起好心提醒。

他是好心提醒,可是落入那二人耳中这话可就全然变了味:“什么叫添乱,我们只是看不惯黎的伎俩罢了。”

苏云起颔首,扬眉:“是看不惯,可一码归一码。没有必要把别人的长相拿出来与此混为一谈吧?”

那二人互相看了一眼,也觉察出了话语中的确有过激之处,但是一个个平日又是派头端足了的。

想让这些老顽固低头承认错误,苏云起还是太高看了他们。

其中一人伸手推了推另外一个,随意找了个托辞,假意匆匆离去:“少将军,我们还有事,改日再聊,再聊啊!”

望着他们的背影,苏云起还来不及叹口气,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人开口,是似为耳熟的声音:“多谢苏少将军解围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偷梁来换柱

苏云起转过身,看到了来人正是黎的公主与使臣:“原来是修容公主。”

入殿的黎使臣不在少数,但此刻出现在眼前的只有修容公主和那位在使臣当中为首的葛尔。

看来,是刻意等在这里了。

修容公主见状,怔愣了片刻,一个晃神才笑起来:“苏少将军还记得我吗?”

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殷切,这让苏云起感觉十分别扭。要说真正的见面这应该才是第一次吧。

虽然他是个男人,不应该那么扭扭捏捏,不痛不快的。但是被一个根本就算不上熟悉的人这么瞧着,他也照样是不自在得很。

索性,咬牙打破僵局:“在下也是今日碰巧,得此机缘才识得公主。公主若没其他事的话,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朝服穿在少年将军的身上比那一身铠甲要柔和得多,暂隐了势不可挡的锐气,却还不输丝毫的蓬勃朝气。

那个身影逐渐远去,和前方缓慢行进的人群终是融为了一体。

修容掏出了随身带着的荷包,隔着柔软布料似乎都能感受到里面铠甲碎片冰凉的触感。恰有一阵风自耳畔悠悠吹过,灼热的空气温度因此下降了不少。

指尖冰凉的触感,夏风带来的凉意,令修容心中莫名生起了一股忧思。

是啊!他怎么会识得自己呢?况且,就算识得了,又能如何?还能指望他对自己有什么别样吗?

葛尔察觉出了修容情绪的低落,还以为她是在为挑战的事情烦恼:“公主过于忧心了,他们势必不会成功的。”

“是吗?”修容并没有给出或肯定或否定的说法:“我们回去吧。”

“是!”葛尔抱拳附和。

他这粗哑的一声将修容拉回了现实,她迈步走下了阶梯:“等所所有事情结束之后,我们即刻启程回黎。”

离了皇宫,等到黎众人再次回到四方馆的时候,才发现又是周逢川打头带人迎在了门外。

“周大人,您这是?”葛尔被这么大的阵仗搞得稀里糊涂。

周逢川笑起来,面上染了一丝愧色:“近日委屈了各位,陛下已经安排下来了,四方馆准备了一出歌舞表演,下官来请各位入席。”

修容公主点点头,丝毫不吝啬她的赞赏:“陛下和周大人真的有心了,既然是误会,把话说开也就是了。”

她此行的使臣队伍里面人员组成颇为复杂,既有葛尔和合达这样的将军士兵,也有钟访那样受过专业训练的刺客。那么,自然也是有探子的存在的。

奈何天盛的保密工作做得相当不错,派出去的探子也不能打探到什么具体内情。

当然,探子无功而返的主要原因还是他们一干人等全被软禁在了四方馆里。

这个时候误会澄清,他们果真上赶着来求和了。

修容并不清楚他们的处境得以脱困是否和那位大理寺卿有着直接关系。但是隐隐约约的一些点相互契合。

“公主,葛尔将军,请。”周逢川作势将他们迎了进去:“刚刚御医来过了,给合达将军诊过了伤势。合达将军上了药,现在基本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周逢川并不知道这随行诸人原来在黎是干什么的。出于尊敬,哪怕他知道合达明明不是个将军,也只能称其为将军。

“哦?”修容好奇:“合达的伤势早有所缓解,不知天盛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可以加速痊愈?”

周逢川没有想到眼前的修容公主如此难缠,什么伤势大好之类的话明明就是走个过场而已。

她难道真的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吗?

周逢川无奈,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答了句:“术业有专攻,下官不敢多嘴。”

修容勾了勾嘴角,还算周大人机敏,这样的回答没有什么不妥:“想必周大人也有所听闻,你们的陛下已经接下了挑战。到时候,什么样的高才神医,我还真想拭目以待。”

是啊,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才可以保全天盛的面子,不让他们黎借机发难?

徐修丢了官位,上面下令将其秋后处斩,而府中家眷妇孺也一应受到了牵连,被发配至边远地区。

谁也不曾想到,那个朝中风评极佳,从不拉帮结派的大理寺卿,就在这短短的几日之内居然落到一个什么都不剩的局面。

坏事传千里,徐修的事情坊间都传了个遍,更不用说是在朝中为官的平阳侯凌文哲了。

二者之间,不同的是,百姓知道的是沧海一粟,看到了管中窥豹的一角就会误以为是全部。

“爹,今日您怎么又要下棋了?”侯府里的一座凉亭中,凌珏落下手中的一枚棋子。

平阳侯听了不悦:“什么叫又?还有你这棋,想也不想就是一颗接着一颗。为父的棋技当真有那么差吗?”

凌珏笑而不语,棋技的话,谁高谁低,是显而易见的。

“徐大人的事情,你怎么看?”平阳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干脆直接开门见山。

其实凌珏猜想的并没有错,平阳侯是不会无缘无故找他下棋的。毕竟,父亲的棋技差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的志向爱好并不在此。

一个心思不在棋局上的人,棋技又怎么会高超呢?

还能怎么看呢!徐修今日的下场完全是其咎由自取:“爹是没想到一个作风优良的人背地里反而悄无声息地干了这么多不堪的事情吧。”

平阳侯嘴巴微张,无声地叹息了一下。他和徐修并无什么交情,只是没有想到看似最是心思澄澈的人反而是一个伪装高手。

伪装的高手,骗了他们,也将天盛和黎原本就不算好的关系彻底拉到了谷底。

毕竟被人冤枉的滋味可不好受。

这一切的一切打从一开始便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是一个祸水东引的局。而四方馆的命案便是转移所有人目光的开始。

黎踏入中原又迟迟不肯伏低做小,难免就有些芥蒂横亘。这个时候徐修出现推波助澜了一把,自然而然就把将燃未燃的局势点燃。

他先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杀害了四方馆里的一名普通衙役。

这样足够吸引旁人的注意力,让他们无暇分心顾及到之后的事情,也足可以掀不起过大的风浪,免得局势超控。

而后,便是找出奇毒毒害了他那位同门林一。京都脚下便是天子眼下,又是命案,终究逃不过盘查。

徐修才刻意找了一个身份看似清白的李非年,让他化名李良,故意混淆是非。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面

仵作检查尸身的专业程度本来是不应该被受到质疑的,只是太过殷勤反而让他露了马脚。

无影在先,程云承在后,将所有潜藏的疑点摊到了表面上。

于恒的存在,更是无可忽略的重要人证。

就这样顺藤摸瓜,在查到四时茶楼的时候,事情的脉络发展才算拨云见日。

合达应该是无意撞破了这过程中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才被牵累。

好在他的运气够好,搞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当然,也侧面为他们查案提供了一大助力。

这件荒诞的事情总算是过去了,很快大理寺便有新官上任,里里外外皆是一片生面孔。

于恒也被迫离开了原来的岗位。

帮凶也是凶手。只是念着他招供及时,虽然事后并未起到什么作用,但好歹回头不晚。陛下彰显仁义之举,饶了他一命。

夏季的风雨一向来去匆匆。

这日,很快,乌云便将片刻之前还晴空万里的天边染成了厚重的灰黑色。

站在长廊下抬眼望去,天地的分界线好像被这压抑的颜色渲染得越来越低,沉闷的窒息感就徘徊在胸口处不上不下。

凌珏正在给凌推着秋千。

裙底如水纹漾开涟漪的摇曳生姿在这天幕的弥盖下都失了独有的美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怎么都化解不开的难安与心头滞涩。

“哥哥,你没事吧?”凌双足点地,前后摆动的秋千中止下来:“怎么这么心不在焉?”

她抬头望天,该不会是因为这忽明忽暗的天气吧:“快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也好。”凌珏也跟着看了一眼气氛凝重的天边,点了点头。

兄妹二人加快步伐朝着廊下的方向走去。

许是这场雨真的憋闷了许久,乌云不断地积聚,连带着夏日熏熏的和风都变得萧索起来。

此情此景之下,衬得身边周遭所有的响声都与世隔绝,分外安静,说是寂静也不为过。

可就在这时,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世子,有人找您。”

凌珏沉默不语,但是停驻的脚步分明是听到了来人的禀报。

“他已经等了很久了,还说……”

“还说什么?”凌珏清澈的嗓音忽然变得沙哑。

连身边的凌都为之一惊,不由投去了担忧的目光。

他总是这样,有什么忧虑愁苦从来都是一个人憋在心里的。又偏偏,为什么,要来承担自己的那一份不快?

这不公平,真的不公平啊!

“我没事。你别管了。”凌珏侧视,冲她笑了一笑。

看吧,就是这个样子。他极爱一力承担,又喜欢强颜欢笑。可惜的是,他的演技可一点儿都不精湛。

守门处的守卫回道:“他说,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见您一面,不然他是不会走的。世子,您看,是回了他还是?”

“就要下雨了,有本事,就让他在外面淋着。”丢下这样一句话,凌珏就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他怕多呆一秒,他就会后悔这个选择了。

于恒要走了是吗?他犯了错误,能留得一命,还给他自由,已经是法外开恩了。这一走,不出意外的话,他是再也不会踏入京都半步了。

凌珏,你当真这么狠心?连见他一面都不肯吗?凌珏攥紧了衣角,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连带着人很快就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守门的守卫显然是没料到凌珏有这么大的反应。

毕竟,平阳侯世子可一向给人的印象都是宠辱不惊的啊。说句不好听的,世子就像没有什么脾气似的。

守卫结结巴巴地向凌请示:“姑娘,您,您看……”

那能怎么办?她没有权利去替哥哥做决定。凌吩咐道:“就按照公子说的做吧。”

守卫应下,正要急匆匆地往大门的方向赶去,却被凌叫住了:“且慢。”

“姑娘,还有何吩咐?”

凌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他若是走了便随他去。但他若是没走,假使下雨的话,给他把伞吧!如果,如果还有什么,记得随时回禀。”

从哥哥反常的态度不难看出来,外面的那个人和他关系不浅。与其到时候让他因为的一时的怄气而懊恼,倒不如现在就自作主张做一些决定。

反正自作主张的事情哥哥也没少做,只不过是现在这个对象换成了她而已。

守卫连连点头:“小的明白了。”

他刚往大门的方向小跑了没几步,天色就已经完全阴沉了下来,忽而豆大般的雨滴接连砸到了地上。

“咔嚓”,伴随着忽而的雨水下来的还有一道接着一道的惊雷。

阴沉黑暗的天幕恍如被这雷电撕裂出了许多参差不一的口子,酝酿了许久的瓢泼大雨终于下得酣畅淋漓。

守卫取了两把伞,连口气都不敢喘,便急忙赶到了大门处。

果真看到那人背着包袱站立在原地,“你就回去吧。世子说了,他不见你。”那个人还甚至保持着和他离开时是一样的动作。

雨声实在是太大了,还有时不时震彻天空的雷电,守卫觉得他说话完全是用喊的。

即便这样,他也不能确定那个人听到了没有,听到了多少。

而此时的于恒脸上雨水如注。它们就顺着脸颊一路流淌,没了一丝外物的遮挡与阻碍,雨水全部顺着脖颈直直灌入了衣领。

被打湿的衣衫紧紧贴着身体肌肤,不仅异常黏腻,还十分厚重。

于恒费力地在雨幕当中抬起头:“守卫大哥,你就让我见世子一面吧。我当真,当真只说一句话。说完就走。”

守卫撑了伞,一边凑上去倾斜了些角度,以至于不让于恒整个身子都暴露在雨中,一边还把腋下夹着的另一把伞递了上前。

“你这是为难我。”守卫看到于恒的样子,虽然是于心不忍,但是世子的命令不是他一个下人就能违抗的:“这是世子的命令,你和我一个守门的说,没有办法啊!”

守卫见于恒对于自己主动递上前的伞无动于衷,只能硬塞到了他的怀里,指了指天上:“这雨只会越下越大,你自己考虑吧。”

不绝的雨水冲刷着每一寸土地,直到鼻尖也充盈了雨天独有的潮湿味道。

于恒手里握着的伞一直都没有被撑开。

他就站在原处,任凭大雨打在身上,好像只有这样做,心里才会痛快点。

守卫也不知是躲雨去了,还是实在不愿意看到这一幕为自己添堵。

于恒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那个身影犹犹豫豫地离他渐渐远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自损

重重的雨滴隔着伞面砸了下来,每砸一滴,伞柄都要在手中微微发颤。

守卫一路往瑾瑜园的方向狂奔而去,待到了园子中的那株海棠树下,才不得已停了下来。

此时的他后背早已湿漉漉一片,汗水有之,但更多的则是从天而降仅靠一把伞,遮也遮不住的雨水。

“姑娘,姑娘!”守卫急切地在院中大喊。

雨声实在是太大了,盖住了他所有的叫喊声。

不过,幸好,被檐下路过的知秋给碰了个正着儿:“你找姑娘有什么事?”

她方才按姑娘的吩咐去给柳嬷嬷送手炉和毛毯去了。这个时节对于柳嬷嬷来说是格外的难熬。

姑娘方才也不知怎么了,出去了一趟回来就闷闷不乐的。可即便如此,看着越下越大的雨势,还是惦记着嬷嬷的旧疾。

只要每逢阴雨连绵的天气,柳嬷嬷的膝盖就会隐隐作痛。今日的雨来得突然,还下得这么大,屋里屋外都很潮。难为姑娘都一一想到了。

守卫见状大喜:“是这样的,是姑娘让小的来回禀的。”

回禀什么?知秋虽然好奇,但还是没多问。

看守卫急切的样子,应该是什么要紧事:“你等着,我这就去告诉姑娘。”

知秋转身敲开了凌的房门,把守卫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就见凌很快起身整理好了衣裙就要往门边走,不禁感叹:“原来姑娘您一直都在等啊!”

凌拉开房门,深吸了一口气:“我猜的,撑伞吧。”料想如此,那人势必不会轻易离开的。

“姑娘,您慢点。”守卫开道。

一路上的水坑凹凸不平,他们做下人的倒是无所谓,可要是让主子也被水渍溅到了,那他八成是连守门的也别想了。

“嗯,知秋,你也小心点儿。”凌是踮着脚走路的,尽量避开了每一处水坑。

但是在到了门口的时候,还是无可避免地湿了鞋子。

“就是他,姑娘,怎么劝都不走。”守卫指着于恒,可嘴巴却不可控地张大了。

“怎么回事?”凌皱皱秀眉。

守卫慌了起来:“不是啊,姑娘,这,这不关……”他想为自己辩解,是那人不知好歹,可不是他不给伞的。

凌却是没有听守卫自顾自的絮叨,径直走了上前:“公……公子,雨大,既然有伞,为何不撑?”

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位哥哥的旧识,凌思虑了半晌,还是只能称其为公子了。

虽然瞧着他的年龄,称呼为公子实在是过于勉强了。

于恒的身上早已湿透,人站在雨地里开始打晃。凌甚至完全有理由相信,下一秒,这个人晕倒都是有可能的。

“你,你真的非要见到世子不可吗?”凌只问了一句。

于恒强睁了睁迷离的双眼,入眼的是一位长相秀丽的小姑娘。

清脆宛如铃铛一样的嗓音也十分温柔。许是他造成的处境真的很尴尬吧,她略微颤抖的声线里分明还带着一丝犹豫不决。

但于恒从她的衣饰以及旁边撑伞的丫鬟不难看出来,这个姑娘绝对也是侯府的主子之一。

他似乎是听凌珏提起过,他有一个妹妹,一个善解人意的妹妹。

想必就是眼前的这位了吧,他斟酌着开口,语气却是分外的笃定:“是,烦劳姑娘了。”

凌没有想到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居然能叫得上来她的名字,脑子一时空白,居然都忘了接话。

还是知秋反应快:“姑,姑娘,您的美名真是传得连外人都晓得了啊!”

凌浑身一个激灵,知秋反应快是快,可就是,反应还大。

于恒解释:“是珏世子之前有提起过。”

他已经得罪了凌珏。若是再让凌珏误以为他在这里四处传扬他妹妹的闺名,他怕是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和他说上一句话了。

凌心头一跳,饶是她通过哥哥的态度和眼前这人的反应已经猜出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但面对如此情境,她还是不由自主地为之一惊。

哥哥连这个都说,想必是很看重他吧。

既然如此,凌点头:“我去替你叫他就是。但是,不敢保证一定可以成功。”

能有这句话已经是万幸了,于恒连连点头,抹了一把脸颊上冰冷的雨水慌忙道谢。

知秋撑着伞紧随着凌的步伐,却一个不慎撞到了突然停下的凌身上。

凌背对着于恒,可是嗓音在磅礴的雨声里不减分毫:“有误会说开就好,有错误也尽量弥补。但是以惩罚自己求得旧友的原谅,实在,实在是……”

在脑海中沉寂多时的抚宁一句话占据了清明的大脑,居然说出了凌万万没想到的话来:“愚昧至极。”

凌心中暗叹一声糟糕,赶紧低声冲着知秋道:“快,我们快走。”

这一句话就是当头棒喝,于恒呆愣了片刻,终于撑起了那把被他搁置到一边的伞。

守卫本来还没有从凌的一番言语中惊醒过来,但是看到于恒这块顽石居然真的会被点醒,也就将头脑中的不敢置信全部抛在了脑后:“我们世子很宠姑娘的,有她出马,你就放心吧!”

于恒点点头:“我知道,还要谢谢守卫小哥了。”

“我们走快些。”凌侧头看向自己身侧的知秋。

夏日的雨一般来得快也去得快,可是看这样子,可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啊。

虽然那人应该是听她的话撑起了伞,可之前那么久的时间过去了,湿气入体也不是什么好事。

“哥哥,你在吗?”隔着木门,凌细听着书房的动静。

凌珏是家中除父亲外唯一的男丁,又是嫡出,自幼便理所应当成为了世子。

只是,世子的名头得来容易,但若是想要配得上这名头背后所付出的努力可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达成的。

经年累月的习惯罢了。不到就寝的时间,他必然会呆在书房。

“儿?”凌珏拉开房门,显然是没有想到妹妹会在这种天气冒着风雨跑过来。

他微微侧身,赶忙将凌迎进了屋里:“这可不像你啊!难道是有什么难题需要我帮你?”

凌没有想到自己在哥哥的眼里成了一个捅事的妹妹,心里委屈了好一阵子。

但还是决定暂且放下他们二人之间的私人恩怨:“门外面的那个人等了你好久。”

对面的人一张面容上瞬间敛了所有温柔的神情,冰冷得甚至骇人。

第一百二十章 类有相似

“他,他整个人一直站在雨地里。”凌打量着哥哥的神色,还是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刚才我去看他,他已经开始发颤打晃了。”

凌珏听闻这些话,僵硬冰冷的神色才似有所缓和:“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我早说过的,不会见他。”

哥哥就是这个毛病,有的时候,明明心软了,却还是嘴硬:“哥哥,你还记得小芸吗?”

“小芸?”凌珏在口中重复了一遍:“不想记得都难。”

小芸曾是凌瑶身边的丫鬟,机灵乖巧,十分得凌瑶的欢心。

按照大姐姐的脾气,小芸能在她的身边服侍多年还不被挑出错处,已经足够看出其不同于常人的灵巧了。

可即便如此,常年在河边行走的,哪能有不湿鞋的道理呢!

小芸终究是在不经意间惹恼了凌瑶,被罚跪在了她的来仪居里。

要说也是时运不济,她被罚跪的时候碰巧赶上了乌云翻滚,不大一会儿的时间,风雨交加便倾盖而下。

有其余下人不忍心而去劝解凌瑶,通通吃了闭门羹不算。甚至个别倒霉的,在场便挨了巴掌。

本来与小芸就不沾亲也不带故,面对如此严苛的主子,靠着往日情分能为她说上几句话的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如此一来,哪还会有人铤而走险去为小芸求情呢!

“你们谁也不许去给她撑伞。”凌瑶大声喝止住了骚动不安的人心。

大雨持续了将近有半个多时辰,可是小芸这一跪却足足跪了一个时辰。

“下回还敢不敢在人前人后乱嚼舌根了?”凌瑶居高临下的样子令人生寒。

小芸的衣服紧紧裹在身上,人则是不停地发着抖:“不,不敢了,婢子不敢了。”

凌瑶这才满意地放人,但是惩罚之后却并没有给予小芸应有的救治。

自打那场雨之后,小芸的身子就越来越弱。

一开始还强撑着去凌瑶身前服侍。可是凌瑶嫌弃她无精打采的模样,说是看了就碍眼,便不顾往日所有的功劳苦劳,直接将她从一等丫鬟的位置上踢了下去。

其实,小芸是落下了病根。凌瑶落井下石的做法让她费力撑着的面子彻底扫地。没了这口气吊命,便从此缠绵病榻,竟是一病不起。

一个月左右,来仪居里就传来了小芸的死讯。

凌瑶纵然是主子,可此等草菅人命的事情传将出来,当时的确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平阳侯也为此狠狠罚了她。还好打那以后,凌瑶对待下人的态度算是强多了。只是这强多了也只是相比较于以前的她而已。

“她受了风寒,心结难解,活生生地病死了。”凌总结出了小芸的死法。

凌记得当时知道这件事后,她的第一反应既不是同情,自然更不是悲怆。而是庆幸。

毕竟,知秋在跟她之前,可一直都是凌瑶那边的丫鬟。

她能理解小芸的不幸,也为她的遭遇而深感同情。可是,关系总是有个亲疏远近,情谊也分个厚此薄彼。

或许不得不承认的就是,她是自私的吧,在大多数时候,她只能做到担心身边的人。

有那些余力去关照所有人疾苦的,除了神佛,除了圣人,或许还亦有之。

但,还不是她。

凌珏喉咙上下翻滚了一下子,妄图用他的解释去改变凌的定论:“她是病死的吗?她明明是气死的。有那样的主子,气死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哥哥的嘴上功夫向来无人能敌,凌并不打算和他纠缠这些:“小芸是个先例,淋雨又站了这么久,那个人也不见得能撑多久。”

看起来,那个人的体质似是不错,长得还五大三粗的,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但是这种淋雨的蠢事还是应当能避则避。怎么反倒有人上赶着去的个例。要不是看是哥哥的旧识,她是真想任其去自生自灭。

凌珏虽然不说话,但是站起的身子似是往前摆动了一下。凌明白,还差一把火。

她便上前抱起凌珏的胳膊,摇摆不停:“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她有所隐瞒。

她没有说,门外的那个人手中有伞。此时八成是已经撑了起来,不再淋雨了。

但是,她又怎么会说呢?说出来了这个,岂不是白费唇舌了!

凌给的这个台阶正是时候,凌珏便任由着她来:“可不是我见死不救,是他有命不要。”

“是,是,那个怪人啊,有命还不自爱。”凌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又拉又劝,兄妹二人总算是出了门。

知秋高高兴兴地送了伞上来,才意识到这伞哪里有那么大,能容得下她和姑娘,能容得下姑娘和公子,却容不下他们三个人啊!

凌珏拿过知秋手中的伞:“你回头问流云易风另要把伞,就先回瑾瑜园吧。”

知秋还有所犹豫,啊了半天,见自家姑娘也没有反对,便低声回了句:“是。”

砸到伞面上咣当作响的雨声越来越低,甚至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呢喃声。

借着地面的水坑上泛起的涟漪,凌知道,这雨怕是长久不了了。

她偷偷朝着哥哥瞥了一眼,还好他脸色并无异常,依旧保持着不急不缓的速度朝前行进着。

凌却不自觉地加快了自己的步伐。要知道,夏季的雨多半来得了无生息,去的时候也是说没就没。

万一这半路上雨突然停了,那哥哥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到时候岂不是会非常的尴尬?

凌珏手中撑起的伞面一直将凌遮在其下,就连她突然加速,身上的衣裙也没有半片沾湿。

凌自然相信,往日的哥哥也是宁愿自己全部暴露在雨中,也不会让自己淋着一星半点的。

凌低下脑袋偷偷笑起来。只是,现在的某人怕是比自己还要担心这雨会停的吧?

“小心脚下。”凌珏将撑着伞柄的右手空了出来,自然扶了一把凌。

雨天路滑,她不晓得为何表现得比他还要心急,跨门槛的时候要是摔上一跤可不是开玩笑的。

“世子?”于恒是相信凌有能力将凌珏带出来与他相见。

可看到凌珏当真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还是震惊多于欣喜的。

“不是说,有话说吗?”凌珏的目光停留在了于恒撑伞的手臂上,紧绷的神情放松了不少:“趁雨还没停。”

第一百二十一章 醴临路远

趁雨……还没停?凌忍不住攥了攥腰带上的丝绦,极力地憋住了想笑的**,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逻辑?

于恒舔了舔嘴唇,看上去特别紧张的样子:“可是……”

他看了一眼一直陪自己站在这边的守卫和凌珏的妹妹凌,欲言又止,似是想让他们回避一下。

凌珏咳嗽了一声:“你先下去吧。”

守卫知道这个“你”说的是他,便点头称是。

只是人在背过身的时候却忍不住腹诽:过河拆桥的家伙,亏他好心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结果人家目的一达成,立马就嫌他碍事了呢!

“她……”于恒感觉自己的要求着实过分了些,但却真的不好当着第三个人的面把这事说出来。

凌珏没有思索:“她不是外人,不用避着,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说,我说。”这难道的机会可不能再错失了,于恒将手中的伞柄抓得愈加紧了几分:“世子。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辜负了你的信任。”

凌珏紧绷着脸色,从面容上看不出任何的神色,也不知他对于恒此番言语是个什么想法。

凌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不是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此番情形下越显冷漠的哥哥,而是这样冷然的局面实在叫她无所适从。

她每退半步,心里那种沉重感才会跟着一点点减轻了下去。

可是,天不遂人愿。凌珏突然伸出的半只臂膀硬生生地拦住了她的退路。

凌挤出一个笑来:“你们聊你们的,不用管我。”

“嗯?”只一个字,凌珏的态度摆明了。

凌的笑容愈深,只是这笑容怎么看怎么勉强:“那我听听,听听的话也成。”这哪里是天不遂人愿,天什么时候干过这么不通人情的事情出来过?

“我马上就要离京了,这段日子,谢谢你对我家人的照顾。”于恒说着说着,居然面露抽泣的迹象。

这可彻底颠覆了凌的认识,一个固执到冥顽不灵的人做些自损身体的事情大抵已经算是世间罕有了吧。

这怎么还情感如此充沛?

只是,凌没想到的是,于恒情感的充沛还远不止此:“此去数年,应是不见了。若有难处,世子可来醴临寻我。”

正如于恒所说,醴临是一个地名,它不仅是于恒来日的落脚点,也是他之前未进京时的故乡。

凌珏过去与其相交的时候就知晓这些:“醴临……”

凌珏觉得这其中怪怪的,于恒特意向他透露了来日的去处,难道还有什么其他用意?

还有,他一个世子,还处于京都政权中心,怎么会有难处需要向远在偏僻之地醴临的他求助?

这个疑问并不是来自于凌珏天生贵胄的优越,而是基于现状的一个最真实不过的分析而已。

凌珏实在觉察不出来这于恒话里话外的含义,他的葫芦里买的到底是什么药?

“醴临?”凌珏正要开口询问。

却看到于恒将肩膀上的包袱紧了紧,抱拳告辞:“再会。”

也是这个时候,凌珏和凌才反应过来,这场夏雨雷电总算是结束了。

凌珏不语,心中却是像天边的乌云在慢慢退散一样,霎时照入了些久违的光亮。

无论怎样,故人远去,这一路上天公作美,于谁都是幸事。

“哥哥!”凌扯了扯立在一旁人的衣角,看出了他眼眸中并不算清晰明显的情绪:“不送别吗?”

“不了吧。”很少从哥哥的话中听到这些不确定的语气。

凌就知道他这是还在纠结,不知是放不下难平的心结,还是拉不下面子来。

街道上那人的背影越来越模糊。

没了雷电的轰隆作响,没了雨势弥漫,黑点在不大不小地缓慢行进。

很缓慢的行进,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远离视野,远离这个他们当前共有的时间和空间。

凌珏忽而绽放出了浅笑,居然开口,“于恒,是兄弟的,就不要让我看错你。”

于恒的身影便是一滞,只是既没有回身,也没有回话。

若不是那身影短暂的停滞,凌甚至怀疑对方根本没有听到凌珏说了什么。

“看什么?”凌珏伸手捏了捏凌的脸颊。

他收了伞,上面残存的雨水滴滴答答落了一地,终于在地面上聚成了一个小水坑。

尘埃刚刚被雨水的重力压了下去,空气难得的清新,凌狠狠吸了几口,才饶有兴致:“你怎么在笑?”

凌珏面对妹妹哭笑不得,“我不笑,难道去哭吗?”

凌扁嘴。她可不是这个意思,哥哥的笑容就像是心结过后释怀的那种轻松。

她敢确定,以她这个亲生妹妹对他的了解,凌珏这样的笑容绝对不是单单送别了旧人该有的复杂心理下的反应。

是什么呢?

凌珏也不容她多做思考,轻轻推了推她的后背:“我们先回你的瑾瑜园好不好?”

瑾瑜园中,夏桑正负责打扫着大雨过后残败的枯叶凋花,因而白净的鞋面上粘了些许泥渍。

夏桑曾是一等丫鬟,干的都是近身服侍的活儿,从来没有干过扫扫擦擦的她心思根本不在这个上面。

一把扫帚被她在地上暴力地拖来拖去,花叶没扫出来什么,松软的泥土上倒是条条道道的痕迹。

老远就看到了凌和凌珏二人结伴往这边走来,夏桑赶忙就近将花叶扫成了一堆。

“一等丫鬟干粗使丫头的活计。”凌珏连眼皮都没有抬,便径直将话题的中心放了过来。

出人意料的是,向来清雅不凡的珏公子居然肯为她一个下人说话。

夏桑颔首,继而腼腆地笑了起来,脑海中似乎已经出现了某些会令府里上上下下的小丫鬟们羡慕以及嫉妒的场景。

这可是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最佳时机啊!

夏桑清了清嗓子,抬手将发髻扶正,学着昔日凌的腔调说起了话:“珏公子真是要折煞婢子了。”

“呕。”那边房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柳嬷嬷听闻便作势捂了胸口:“一个丫鬟也想着勾搭公子,真是不害臊。”

凌听了心里也极不自在。除了夏桑对哥哥的示好让她无法接受以外,便是那刻意学来的腔调。

“你们一个个的,反应怎么都这么大?”凌珏似乎要站在夏桑这边了。

这令被柳嬷嬷一通言语相激的夏桑重燃起了内心希望,她不禁看向了凌珏。

她期待极了珏世子为她“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样子。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可说

可然而,珏世子下一句说出口的话全然变了味:“一等丫鬟的她身为下贱,命比纸薄,却还总存了不该的心思。”

他顿了一顿,“依我看,连粗使丫头的活儿都不用再做了。即刻赶出府里便是。”

夏桑惊恐万分地抬头,这一次却是连尊称都忘记了加:“你说什么?”

不仅是夏桑,凌珏身边的凌,还有正巧出来看热闹的柳嬷嬷,三人都是一脸诧异。

凌侧头看了看笑得一脸狡黠的哥哥,他目的得逞了。

也是,依照哥哥一贯的作风,他来瑾瑜园多少次了。除了对柳嬷嬷尊敬有加,这园里的一应奴仆他竟没有一个叫得上来名字的。

怎么会突然表现得对夏桑感兴趣呢?以往还算光鲜亮丽的夏桑都有且入不得眼,更遑论,现在落魄了。

凌珏对夏桑的问话置若罔闻,只是仍然状如青竹般地立在那里,投下看不出任何神情的目光。

这样的态度彻底刺激到了夏桑。

那眼泪竟是夺眶而出,她一把扑到了凌珏二人的面前来,整个人近乎是匍匐在了地上:“世子,我多年勤勤恳恳,有哪里对不起姑娘,对不起你们侯府的,我……”

说到兴起的时候,夏桑居然伸出指头指向了凌珏二人:“不,你们不可以,不可以赶我走。”

她仿佛是一只困兽,可惜的是,困兽犹有一斗之力。夏桑却只能愤懑不平地嘶吼上几句了。

凌珏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以使他自己和夏桑拉开些距离:“儿身边不需要你这样不忠不义还满心算计的下人,仅此一条,便足以让你终生无法踏进这园里半步。”

夏桑“我”了半天,却只能嗫嚅着发出几个不完全的音节。

凌上前扶起了她,看着夏桑方才疯了似的扑过来时弄脏了的衣裙:“有些事是不能说破的,说破了,便连最后一丝机会都没有了,一切也就回不去了。”

话罢,凌主动伸手替夏桑捏下了肩膀上一片凋零的花瓣:“我以前不说,既是不想说,也是不想让你我之间的关系变得为难。”

夏桑面色转白,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作为下人,方才有多么的逾越和难堪。更加糟糕的是,她的行为好像真的惹恼了姑娘。

她低声:“是婢子的错。婢子不该对世子和姑娘不满,以及,以及高声说话。”

“你是错了,可是错不在此。”既然这个事是夏桑主动挑起的头,那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再为她考虑了。

有些事情,还是该说清得好:“主子遇险,你不能挺身而救,是为不忠,可是念及是生死攸关,也就不与你计较。”

凌深吸一口气,这也算是一个契机,不是吗:“你弃我而去,在脱险之后,却还不告知别人来救我,不忠之上更是不义。仅此两项罪名,你便担不起。”

此时天空放晴,这边动静已经很大了,引来了不少下人驻足停留。

粗略一看,大约瑾瑜园里的众人都来齐了吧。

凌还是替她留了些面子的:“至于满心算计,我相信,你自己比谁都清楚吧。我说过的,有些话不能说破,说破了,就回不去了。”

夏桑整个人颤在雨霁风却未停的园子中,枝干微微抖动的海棠树投射下的光影斑驳交错,“婢子,婢子求姑娘了,不要赶婢子走。婢子不能离开过姑娘!姑娘,姑娘也不能离开婢子啊!”

“胡说!”一直在旁的知秋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居然扬手就是一个巴掌打在了夏桑的脸上:“老早就看你不爽了,什么,什么叫姑娘离不开你?我不是人吗?柳嬷嬷不是人吗?还是我们大家都是鬼啊!”

凌被知秋的话说得哭笑不得,拉过了知秋:“知秋的话说得也很清楚了。我身边并不缺人,是你自己不想呆在我这里的。既然如此,门在那边。”

夏桑低着脑袋,虽然不再似之前那样不知哪里来的底气让她咄咄逼人,但是双腿仍未移动半分。

看得出来,她这是贼心还不死啊!

柳嬷嬷揉了揉因为湿气入体而疼痛难忍的膝盖,一咬牙也走了过来:“姑娘,这事交给嬷嬷来做。不值得为她生气。”

柳嬷嬷一个眼神示意,园里的壮仆一齐上前,二话不说就架起了夏桑。

夏桑挣扎着就要大叫。

只是这一回纵然她再巧舌如簧,可总归是心虚,只能不停地重复着:“求求姑娘了,姑娘手下留情,婢子,婢子绝不再犯。”

知秋啐了一口:“还有下次?再来一个下次,姑娘不就被你搞死了嘛!”

凌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看不出来,你什么时候对夏桑怨气这么重的?”

她一直记着,知秋和夏桑同为她身边的一等丫鬟,二人同吃同睡,同住同进。

柳嬷嬷对夏桑面露不喜的时候,可是知秋一直在旁边劝着的。完全看不出来,知秋对夏桑存了这么多的不满的。

知秋扁了扁嘴,本来是不想跟姑娘说的:“她那样的人,婢子老早就看她不爽了。只是如果我们俩都开始窝里斗的话,姑娘您可怎么办?”

这事搁谁头上都是心烦至极吧!更何况,自家姑娘什么脾性,她还不知道吗?

自己委屈些不算什么,可万万不能让这些事情去麻烦姑娘。知秋如是想着,便在人前从未表现出什么。

可是,夏桑那个蠢货,别人为她一次次隐瞒,旁人一次次忍让于她,终究是一腔苦心完全付之东流。

就在刚才,她,她居然还恬不知耻地说出那等混账话。

知秋气得脸颊发红,大口大口呼着气,这才好受了一些。

凌从未想过这其中还有这样的内情,她抬手轻轻为知秋抚了抚后背:“是我太迟钝了。”

那边的夏桑已经被一众壮仆扔了出去,“赶紧滚!”

夏桑怎肯离开,立时就要扑上前来。

站在前面的一个壮仆眼疾手快,飞快地将门板一合,落上了门闩:“我劝你啊,赶紧走,不要非得把自己搞得没脸没皮才肯罢手。那样大家谁都不好看。”

夏桑尝试着捶了几下门板,里面无论如何都没有动静了。大概是那些壮仆也离开了。

正为了来日一筹莫展的时候,夏桑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的脚步声。

第一百二十三章 别枝

夏桑匆忙转身。这里虽然不再是瑾瑜园中,可说破了大天,不照样还是侯府之内嘛。

那也就是说,她还有机会。

果然如她所想,面前站着的一主一仆就是她另觅良主的开端,只要她表现得当。

寒霜开口,笑吟吟地道:“这不是夏桑姐姐吗,你这是怎么了?”

若搁以前,夏桑是绝对看不上这个狐假虎威的丫鬟的,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她心里还是门儿清的。

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奈何是大雨过后新被打湿的。所以她拍了也于事无补,终归是逃脱不了人前狼狈了:“还请瑶姑娘发发慈悲,救救婢子吧!”

凌瑶听了这才扯出一个笑容来。自己却不说话,只是抛给寒霜一个眼神。

寒霜立刻会意,上前扶了扶夏桑,才悠悠地道:“你这是被人家扫地出门了是吗?哎,可惜啊,我们姑娘也不是开善堂的,不是吗?”

夏桑哪里不知道她们话中的意思,这是存了心要挑刺的。

一个主子,即便是庶出,那也是正经主子,怎么还不能随随便便收留一个丫鬟了吗?

还不是存心要给她个下马威!

夏桑思忖着回话:“瑶姑娘有什么要求?只要是婢子能够做到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种情况下表忠心是最明智的决定了。

凌瑶抬脚,没有再做废话:“既然你也这么说了,那我若是再不收了你,岂非显得我不近人情?”

寒霜颔首回了一句是,这才便一改之前的虚扶,借了把力给夏桑,好让有些脱力的夏桑扶着她站稳。

这还不算,跟在凌瑶身后的寒霜不忘在一旁温言嘱咐:“服侍姑娘可没有那么多事情,只要二字,机灵便可。”

“是,夏桑记下了。”寒霜前后的态度判若两人。不过,夏桑也不在乎这些,她关心的是,只要能有去处,落脚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大雨刚过,凌瑶就出现在了瑾瑜园附近,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巧合。

夏桑心中虽然费解,但到底不在同一阵营,从今往后,只需要好好侍奉眼前的这位主子便是。

“世子何不将夏桑赶出府里?”柳嬷嬷是真的看夏桑不顺眼。见到一众壮仆将其架起赶走,这才松快多了。

用柳嬷嬷自己的话来说,打从第一眼见到夏桑的时候就直觉得她不是个省油的灯。

上回姑娘得亏得了秦秋水的相助才算逃过一劫,姑娘拉不下面皮来,才让这白眼狼又在眼前肆意跳脱了几日。

今日总是是除去了一个祸根,柳嬷嬷心中这一畅快,居然连膝盖上的旧疾都好了大半。

“嬷嬷快别动气了,膝盖不疼了?怎么就又出来走动了?”凌就要扶着柳嬷嬷回屋。

对于柳嬷嬷执拗的脾气来说,凌只感觉有的时候得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才可以。

凌珏也知道这位打小看顾妹妹的柳嬷嬷身上有着难以治愈的旧疾。

之前一心想着怎么处置夏桑,现下听了凌的话,便也催促起来:“我们还是先进屋说话。”

柳嬷嬷摆着手示意自己无碍。嘴里却还不停地絮絮着,大抵就是凌珏此事处理得极佳,只是处罚怎么看怎么轻了些。

凌忍不住出言打断柳嬷嬷的自言自语:“还是嬷嬷的眼睛最毒,日后这园子里要是有什么怀有二心的下人,还得多靠你了。”

夏桑这个事当真为凌敲醒了警钟。

一方面,也是为了暂时堵住柳嬷嬷停不下来的絮叨。而另一方面,有柳嬷嬷帮衬着,能避则避吧。

凌二人落座之后,柳嬷嬷就立在一旁,接过知秋端上来的茶水,准备为凌珏斟茶。

凌知道柳嬷嬷的个性,夏桑被赶走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是去除了柳嬷嬷的一大心病。

凌珏作为她的“恩人”,嬷嬷少不得要前前后后忙碌一阵子,以表她的感激之情了。

这个时候,如果自己出言劝阻,柳嬷嬷说不定反而还会“嗔怪”一番。

“咳!”凌不动声色地给哥哥递过去一个眼神。

凌珏和凌早就生出了默契,很多人前不便的言论,只消一个眼神便也能懂个大概。

于是,他便赶紧起身,顺从地从柳嬷嬷手中接过茶水,顺带着扶柳嬷嬷在身旁坐下:“雨水多,湿气重,嬷嬷别忙了。”

“好,好。”柳嬷嬷是看着凌长大的。对于凌这个哥哥的印象一向不错,有了今日这个事件,印象更是大好。

凌珏端起手中的茶盅浅酌了一口:“你们都先退下吧,我还有些事要和你们姑娘说。”

他竟是倒要忘了,今日来瑾瑜园,为的可不是惩罚赶走名叫夏桑的丫鬟。

柳嬷嬷虽然还想说些什么,可毕竟主子发话了,便也只能和知秋共同退出了房内。

“知秋,送嬷嬷回屋里好好休息休息,可别再出来走动了。”凌看着门外的二人再次嘱咐。

“我怎么瞧着,儿近日好像长大了?”凌珏把玩着手里的茶盅,貌似随口感慨了一句。

可究竟是有感而发呢,还是真的只是触景而生的感慨。

凌搪塞过去:“一年一年的,我也总得有些长进。总得吧!”

别人不知道她身体里住了一个东西,可她却心知肚明,并且时时刻刻得记挂在心上才行。

那个东西身份不明,来历不知,一概不晓的。

多半是敌非友,她要是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像以前那样无拘无束地肆意盎然,才是真的越活越回了呢!

凌珏表情凝重。儿的语气怎么都不像是常人身上表露出的成长的喜悦,她的懂事似乎带了一丝迫于无奈。

究竟是他太敏感,敏感到怀疑自己的妹妹,还是她太多虑,隐瞒了一些不必要的东西?

凌看出了凌珏眼底藏着的疑惑,赶忙岔开话题:“哥哥,你说有事情找我?是什么事?”

“哦,对,要不是你提醒,我还真差点儿忘了。”凌珏开门见山,说出他今日真正的目的:“我记得,你认识那秦家的秋水姑娘是吗?”

“秋水姐姐!”提到这个名字,凌心中便是一股暖流上涌,她点头:“是啊!秋水姐姐待人热忱,待我也很好。”

那便是了。

凌珏点头,如果儿和她的关系一般,那还得费些周折。可既然能让儿给出如此评价,想必她二人相处得也不错。

第一百二十四章 妙手回春此类聚

“怎么?”凌嗅到了些可疑的气味:“哥哥找秋水姐姐,难道是……”

知道这小丫头片子想着什么,凌珏弹了一个脑瓜崩儿:“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哥我是那样的人吗?”

凌揉揉额头,吃吃地笑了起来:“我可没见过你有看上哪家姑娘。又或者,你看上了,也会藏着掖着,害怕我同她说些你的什么糗事吧?”

凌珏有些失落,自己在儿的眼里看来,难道是为了一个女人会让妹妹排在其后的人吗?

不过,他还是很快摆正了心态:“你哥我在感情方面可不是什么扭扭捏捏的人。若真有那一日,还用不着你给哥哥搭桥牵线。”

他的神情认真极了,凌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问道:“那你找秋水姐姐是为什么?”

凌珏松口气,总算绕到了正题:“因为一些误会,朝廷也算得罪了黎使臣,让他们借机发难。”

凌深居内宅,自然是不知朝堂政事。此时借由凌珏之口,才知晓了些许。

便有些担忧,不过,还是好奇居多:“那,明……陛下,可有什么办法没有?”

习惯性地,她又想称呼陛下为“明烨”,总是顺口了的,改也不好改。

凌珏眼藏笑意,只是这笑容却不太自然。那个“明”字那么明显,他听不到都难。

没有戳破妹妹,凌珏大致讲述了一下:“陛下接了黎的挑战书,这一回,是不得不接。”

当时的局面必然是左右为难,不然,自小争强好胜的明烨也不会接下这烫手山芋了。

凌自然是不会细问发生了什么,同理,哥哥也不会做过多地赘述的。

果真,就听凌珏接着说了下去:“黎随行的战马在京都发病,若不给他们由头兴兵,就必须得治好战马。”

这事听上去似乎可大可小,不过就是随行的马匹突发恶疾,需要治疗而已。

可黎既然把此事当做挑战来下,就可见他们有足够的把握,天盛是不会有能人治好的。

到时,一可言之,天盛误会黎在先,却还诚意不足,二者之间无需再交好。二可叫他们有机可乘,天盛连匹战马都治不好,可见是腹内空有草莽。

无论怎样,那时的战事怕是都躲不掉了。

凌初始还诧异,这等朝堂大事和同为闺阁女子的秦秋水有何关联。可仔细听了下去,才反应过来,秦秋水的祖上不一直都是开医馆的嘛。

至于他们的医术,旁人不知,可凌却是深有体会。

华连她体内跟着的东西都能看得出来,即便是为当下世道所不容的巫医,那也是前途无量。

妙春堂能招揽到这样一位医者,就足够说明它身上有着其他医馆所不具备的特质。

凌一点就透,当即点头答应:“我去跟秋水姐姐说。”

凌珏扬眉,“我什么都还没说呢,你就知道了?”他怎么那么不信。

“你未免太小看我了。”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是猜不出来的:“不就是去知会一声,好让妙春堂的大夫一齐去看看嘛。”

问清了具体的时日和地点,凌心中大致数了一下日子,还好哥哥来得早。

华是位不可多得的神医没错,可是那古怪的性格也是不可多得。劝说他少不得要费番功夫了。

“可是,我不明白。”在秦府里,凌如愿以偿见到了正在刺绣的秦秋水,她指尖不断蹁跹的银针因为说话滞在了半空。

秦秋水放下了手中绣了一半的花样,看向了凌:“我不明白,既然是需要天下名医共聚,陛下何不发布文书?那样的效率总比现在这样要高吧?”

说实在的,别看妙春堂是在秦家名下,可她还真没有那个把握劝得动包括华在内的几位大夫。

凌凑到了秦秋水的身边,看着绣面上上下翻飞的一对蝴蝶:“这个问题我也问过。”

“嗯。”秦秋水把目光移到了凌的脸上,静等着告知于她,却发现这小姑娘竟是看呆了。

便忍俊不禁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捏了捏凌的脸:“你看什么呢?怎么好端端地发起了呆?”

“秋水姐姐的女工真好,若娘看到我有这样的心灵手巧,那我也不至于每回都被说了。”言语之中虽然多有叹惋,可是凌的语气却似乎一点儿都不失落,只是纯粹的夸赞与欣赏而已。

可不是嘛,别看只是最普通的蝴蝶花样。竟是在秦秋水的手下得了灵性,仿佛下一秒扇扇翅膀,它们就会成双成对地飞走。

此情此景,不难看出,二者之间的水平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当然也就不存在什么失落,只有欣赏能占上风而已。

秦秋水拉过凌,让她在一旁坐下,颇有些语重心长地道:“女工这个东西呢,和天赋没有多大关系。”

秦秋水和其他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她不会只站在她自己的角度上说话:“我想做,便就做了。可你若是不喜欢,也不必刻意逢迎旁人。”

凌微微张了张嘴:“秋水姐姐,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刺绣的?”

论起来,秦秋水从与她的相识再到相知颇有些传奇的色彩。是和她结识的其他贵女都是不同的。

往常的她们结识总是太多刻意,太多死板了。家族的联系,宴席的体面,似乎并无什么选择的余地。

这样一番话,更是没有人对她说过。

一来呢,她们之间相互会面的时候,总是要以最好的自己示人,总不能在外人面前跌了份。

二来,许是因为相遇的时机不对,总感觉不交心。

秦秋水摸了摸绣面上已经凸起来错落有致的纹路:“我既然说要认你为妹妹,总不会连你的喜好都不知道吧。”

凌心内一暖,却不知该如何做出回应,便咳了一声,道:“秋水姐姐,秋水姐姐不是要问为什么吗?”

秦秋水瞧着面前小姑娘微微发红的脸蛋,抬袖笑了起来。

这一动作做得极其隐晦,总归没有被这害羞的姑娘看去:“我是很想知道为什么?”

“前因复杂,不然也不会给黎这个机会。陛下是怕酿出轩然大波,丢了朝廷的颜面。”凌不由地压低了声音:“而且,最近京都发生了太多事,民间若是恐慌就麻烦了。”

这也是为什么明烨安排凌珏私下里去张罗此事的原因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医

秦秋水颔首。

她深居内宅,的确不大清楚天盛与黎之间发生了什么。

但是,外面的风言风语还是多多少少传了进来。前有几条命案相连,而后更是大理寺官员被调离京都。

这些事情已经致使民心不稳了,若是再将此事宣扬出去,的确没法预料会酿成什么样的后果。

陛下果然还是要稳妥行事。

见秦秋水神色忽而地愈发凝重,凌便知她这是答应了:“华,华大夫,他医术那么高超。若是得他相助,此事一定就可以解决了。”

秦秋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凌。华的误诊看来是没给她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甚至,怎么还让儿对他赞不绝口?

也不知是给儿灌了什么**汤?寻常姑娘不狠狠记上一笔才怪呢!

只是,一提到华,秦秋水就难免犯愁:“华脾气古怪,这事你还是莫要抱太大期望,能不能成尚不知道。”

古怪……凌忆及与他的初次见面,还真是“古怪”二字都难以形容出的脾气。

不过,他也有一项致命软肋。

的确,古怪之人,因为脾气难以捉摸,往往都不好对付。

可是华就不一样了,古怪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坚定的立场一般不移。

事实证明,是钱财就可以解决的。

于是,凌笑了起来:“秋水姐姐忘了吗?华大夫爱财,能揽了这项活计,届时入宫,肯定少不了他的好处。”

面对如此丰厚的待遇,寻常人尚且没有理由拒绝,更何况是这个爱财如命的华啊!

秦秋水直摇头,这一回要是光是钱就可以解决的话,她又何苦如此犯难:“你有所不知,华厌恶朝堂政事,早先就已断言,绝不沾染皇宫朝政。”

华医术的确高超,当时便与妙春堂的主家秦氏定下了一条约定。

来往妙春堂的病患之中,凡是经由他手诊治的,所得诊金须和秦家五五分成。

凌不禁咂舌:“这样的条件,你们也答应?”

说实在的,要不是华真有着几下子。凌怎么看,都怎么觉得华的一副奸商嘴脸绝对是打娘胎就带出来的。

秦秋水失笑,她对这条约定倒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无谓也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已。只是……”

只是,这条约定的后续,才是重点。

妙春堂立堂根本是为了救治病患,与其本心并不冲突。

华的意思却是,来往者是贫贱亦或是富贵,皆与他无关。只要能把该付的诊金一并付清了,他自然包管药到病除。

但是,这其中若是有为官作宰者,哪怕那人病入膏肓,也绝不施以援手。

“这……”凌不知该作何评价,或许乍一听实在是不可思议,但结合华的言行也不难猜出他还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还真是难办了。”凌刚说完,脑海中却忽地灵光乍现,又问道:“不过,他此行是去给马儿诊治,不算违了他的誓言吧?”

秦秋水若有所思地点头,儿的小聪明还是可以派上用场的,只是不知最终是否可行:“我试一试,尽快给你答复。”

“那好,就拜托给秋水姐姐了。”凌松了一口气,这也算是完成哥哥交代下的任务了吧。

“姑娘,咱们这就回府去吗?”知秋一见凌离开了秦秋水的闺房,立马就小跑着跟了上来。

这个问题嘛。

凌早有打算,笑而不语,只是看了一眼不远处三三两两聚着的人群:“你可有把点心吃食给大家分了些吗?”

知秋闻言便拎起自己手中已经空了的食盒晃了晃:“早分了,不然她们怎么会一直聚在那边!”

那边三三两两聚着的人群,便是秦府的下人。一打听说自平阳侯府来了姑娘,便都凑了过来。

二人踩着阶梯而下,知秋冲着人群笑了起来:“我家姑娘和秋水姑娘交好,以后来往,还需要各位跑个腿传个话,可不要嫌麻烦啊。”

人群里的男女得了知秋的好处,自然话都往好里说:“姑娘尽管来便是,小的们必不敢怠慢。”

这边算是了事,凌微微颔首谢过,在众人的目送下和知秋离开了秦府。

“姑娘,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姑娘不说,但她可是算准了姑娘的脾性的。

往日被侯爷和大长公主看得紧,既要出门,也总得寻个正当理由。如今,既然是有珏公子所托,姑娘绝对会抓紧这个机会的。

凌步伐轻快,刚才在别人府里,心中总是拘谨,现在左右无人,不自觉嘴角就弯了起来:“闹市喧嚣,今日咱们不如去山上走走。”

“山上?”知秋捂住了嘴巴,才不至于让自己过大的嗓音传出来。

可即便这样,也引来了不少路人怪异的眼神。

知秋只能吞咽了一口口水,贴近凌的身侧:“姑娘啊,都这个时辰了,咱们上山,一时半会儿肯定是下不来的。万一,万一天黑了,再遇个鬼打墙可怎么办呐?”

凌太阳穴猛然就是一跳,她觉得现在自己最听不得的就是一个“鬼”字。

虽然抚宁口口声声说他不是鬼魂。可这就和杀人行凶的罪犯是一个道理啊,哪里有坏人会说自己是坏人的。

凌望了望街边来来往往不曾停歇的人流:“那快些走便是。”其实知秋说得也在理,只有两个人作伴,深夜在山林里面赶路,肯定是不安全的。

但是,谁叫她是与人有约在先呢。

知秋不知,还只当她真的是贪玩才要上山的。

夏日的骄阳最是炎热难耐,离了秦府又正值正午,火辣辣的太阳炙烤得大地都开始跟着散发热气。

知秋抽出随身干净的一方帕子,细心替凌擦了擦鬓角处的汗水:“姑娘,不若咱们先歇歇?”

凌同样也口干舌燥,便点了点头,在路边一处小摊上坐了下来。

这里的小摊已经离繁华的闹市很远了,来来往往的人最是鱼龙混杂。

感觉到数道目光投在自己和知秋身上,凌很不自觉地垂下了头,盯着脚尖发呆。

只不过是在外人眼里看起来是发呆的样子,实则凌现在顿感后悔不已,刚刚怎么不问秋水姐姐借一顶幂篱呢!

“小二,来杯水!”知秋不停用双手扇风,觉得哪里不妥,便补充道:“还是两杯吧。”

姑娘要进水,她也要进啊。

第一百二十六章 故地旧时

“哎,好嘞。”小二手脚麻利地在桌上放下了两杯水,便又忙不迭地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你不要钱了?”知秋已经从怀里摸出了几枚铜钱,却看着小二的身影停都没停地跑掉了。

旁边有好心人劝道:“他们做生意就这样,俩杯水,不要钱!”

说话的人言行举止大大咧咧,二郎腿一翘一翘的,看上去是这里的熟客了。

“小二哥!”凌看准了时机,刚巧另一名小二就在她们落座的桌子一旁:“敢问,从这里上山还要多久啊?”

小二笑容满面,掰着指头数了起来:“不多不少,也就半个时辰吧。”

“啊?还有那么久啊!”知秋苦大仇深地将杯中的水一口饮进。

凌见状忙安慰起了知秋:“歇够了,我们就赶路吧。也就半个时辰而已。”

知秋哀嚎了几声,见凌没有半分动摇的样子,便也只能悻悻作罢。

让朝中一应官员气氛紧张的黎一事在经历了消息的重重封锁之后,传扬至民间,已经丝毫不起波澜了。

凌坐在人来人往的摊位里歇息,耳中听到的也大多是些各人的家长里短的琐事。

所幸,并未有什么不好的影响产生。

“我们走吧。”凌起身,还是在桌上留下了几枚铜钱。

生活不易,哪怕只是一杯水,也不能让别人平白无故地吃了这个亏。

那位小二说得没错,“沿这条小路上山,的确省时又省力。”走在前面的凌不时停下来拉了一把跟着身后的知秋。

“姑娘,您,您走得慢些。婢子也好扶着您啊!”知秋喘着几口粗气。诧异自家姑娘的体能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的?

凌将知秋拉到了自己近前,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你知道易风流云最近怎么样了吗?”

易风流云是珏公子的书童,有那么一位好读的公子做主子,小日子还能有差?当然,知秋对于他们二人可是一点儿都没有羡慕的意思。

毕竟,好读圣贤书的人里面可没有她的席位。再者,自家姑娘平易近人,比起那位阴晴不定的珏公子可是强了太多。

知秋诚实地摇头:“他们是书童,珏公子爱惜,想必过得不错吧。”

“你也说了,是想必嘛。”凌背着手,人又再次走了起来。

只不过,这一回的速度慢了许多,是有意在等知秋跟上:“你难道没有觉得,自打从罗庭回来,每回哥哥来瑾瑜园里,都鲜少带他们吗?”

经姑娘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那他们为什么不跟着来,以前不是常常都会见到吗?”

“是啊!”凌故作叹惋,但是她人走在前面,知秋是看不到她的表情了:“还不是他们疏于锻炼,那小日子滋润得啊,简直就是一个个少爷了呢!”

知秋慌忙小跑着追了上来,拍着胸脯发誓:“姑娘,婢子不是他们。绝不会娇生惯养的。”

上山有两条道,一条就是凌和知秋现在走着的小道,是尘埃荡起的土道,有车马的一般都会选择这条不为人所知的小道。

还有一条则是游人常走的石梯。

按照知秋的话来说,早知姑娘跑这么远,就应该在府里带小厮出来,坐着马车游玩才好尽兴。

可凌却不以为然。

知秋无奈地闭嘴不言,她哪里知道,凌正是为了想躲开府里的下人,才特意找了一个这样的时机出来。

带着知秋,凌都在思考,要不要一会儿寻个时机支开?她怎么会再东带一个,西带一个给自己徒增烦恼呢。

“山上有凉亭可以歇脚,我们一鼓作气,爬上去就休息,怎么样?”于此同时,凌在脑海中已经想到了一个支开知秋的好法子。

知秋当然欣然点头,迈着那发软的两条腿,片刻都不敢停地快走着。

生怕她家姑娘真的像珏公子对待易风和流云那样对她。

越往高处攀爬,山林的植被便越来越密,直至完全遮出了一片背光的绿荫。

此处已经到了半山腰的位置,凌指了指远处并不明显的一座亭子:“到那里坐坐吧。”

二人相扶着走进了凉亭中,微风不时吹过,赶走了燥热的气息,一股独属于山林的味道笼罩在四周。

“走了这么久,不然你小憩一会儿?”凌挑眉建议道:“反正我也有些脚酸腿乏。”

知秋听闻此话,很快就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出来,倚着栏杆当真准备入睡去了。

在府里的时候,她一向都好昼寝。因而,为了跟上她的作息,知秋和柳嬷嬷她们也渐渐养成了昼寝的习惯。

今日这个时辰差不多正是往日她们昼寝的时候,又加之她们二人顶着炎日走了这么久的山路。知秋不昏昏欲睡才怪呢!

这么想着,凌的眼皮也跟着越来越重。

“呼!”她拍了拍因为出汗而比别处凉了许多的脸蛋,以使自己振奋起来:“赶路。”

上山的后半程路,凌更不敢耽误时间。

把知秋一个人丢到半山腰,还是沉沉睡去的知秋,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凌咬咬牙,加快了腿上的步伐,为今之计,只能快去快回了。

知秋那个傻丫头,她还以为是凌的体力变好了。

可是她哪里知道,凌依旧是那个大门难出,二门难迈的姑娘,只不过是心中有事记挂着,不得不快而已。

在曲径弯弯绕绕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座竹屋,准确的说应该是记忆中的竹屋。

竹屋和层层掩映的苍翠葱郁的绿色交叠在一起,逐渐变得清晰,和记忆中的竹屋融为了一体。

现实与记忆共同勾勒出面前的竹屋,近在咫尺般地熟悉,却又陌生。

凌提裙几步上前,敲响了山门:“有人吗?”

山门应声而开,并没有让凌等得太久。

而那渐渐变宽的门缝里出现了一张淡漠绝情的面孔,虽是如此,却并没有让凌生出一丝不适的尴尬之情。

因为,开门的人她认得。

无影侧身避让:“主人,可有什么人跟来?”

凌摇摇头:“随行的丫鬟被我留在了半山腰处,所以我不能在这里呆太久。”

无影闻言,便不再废话。

他等凌进入了竹屋,才左右看看,确定没任何人后,把门再次紧闭起来:“他就在里面。”

第一百二十七章 歧路相遇

竹屋雅致,和记忆中的一片狼藉早已相去甚远。

那日之后,这竹屋有没有再迎来别的人落脚停留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看这里的一应陈设虽然简朴,却并不陋俗,想是曾经有过一位好主人,又或许现在里面住着一位吧。

进了里间,一个男人背对着他们正在净手焚香。

看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白烟,凌的心不禁也跟着静了下来。仿佛她走进的不是一间竹屋民居,而是隐入山林的禅堂别院。

她斟酌着开口:“您是”

无影之前联系过她,说是白陆师叔找到了有关华的一些线索。

只是,有关巫医的一切在天盛大地上实在是太过于禁忌了。甚至是在言论当中有所涉及,都会是一种冒险。

顾及这些,让白陆也不得不避讳。

无影和白陆二人相商,最后才确定下来了在这间竹屋里让凌与其会面。

料想得到所谓的“线索”应该是一个人,但是在见到他的时候,凌还是有所诧异。

因为面前这个人周身的气质太不寻常了。

男人接着做着他手上的动作,并未因有客来访而停顿下来:“小姑娘坐吧。”

他甚至在洗干净手,燃起了熏香之后,一掀衣裳,直接席地而坐。

“好。”凌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地颤抖着,这人开口的时候,能听得出来,应该是一位年岁不小的老者了:“谢谢。”

面对前辈,她除了常人该有的谦卑,似乎还总多了那么一丝敬畏。生怕自己的言行举止惹得前辈不悦。

男人侧目:“你也坐吧。”

无影这才在凌身旁就近落座。

此时的竹屋已经不比过去,里面再也不是几张草席轻率一铺就完事的。俨然旧貌换了新颜,颇有些人气儿了。

男人用后背对着凌二人,从他们的角度看去,甚至连男人究竟在忙些什么都无法看得清楚。

只知道,男人依旧有条不紊地忙活着他自己的事情。

无影不耐烦地开口:“你还让我们在这里等多久?”

凌听了这话,便朝着男人的方向看去。见其依旧不为所动的样子,也只好朝着无影摇了摇头,使了个眼色。

凌又何尝不急呢,知秋还在半山腰处,万一醒来见不到她的踪影又该如何是好

只是眼下,观其态度,男人是铁了心地让他们多等些时候了。

就这么一直等着,直到男人挺立的后背忽地一松,紧接着便传来了他隐隐有些情绪起伏的声音,像是他手上的事情终于大功告成了。

凌想问问发生了什么,可是想起片刻之前无影遭遇的冷言冷语,又或者说是根本没有回应。

她也只能强自将这些不该有的好奇压了下去。

热脸去贴冷屁股的事情,她想,可能真的是和自己无缘吧。

所幸男人并没有让他们等太急,伸了个懒腰,便双手撑地,打算站起来。

这一站便是没站稳,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了地上。

还好无影眼疾手快,在旁边扶了一把:“先生,小心。”

男人的正颜,坐实了凌的猜想,她上前恭敬行了一礼:“小女见过先生。”

他应是保养得宜,鹤发童颜的脸颊上红光满面,只是从鬓角开始一直梳到脑后直至盘成了髻的黑白掺杂的头发,暴露了他真实的年龄。

“你就是侯府的姑娘”男人说起话来和蔼可亲,和先前给人的印象大相径庭。

甚至不待凌询问,便自我介绍起来:“陈歧,叫我陈伯伯就好。”

“是,陈伯伯。”凌在心底松了口气,不禁看向了一旁的无影,更是安下心来。

“白陆和我陈歧也算是旧交,既然是他决心要帮你,我也可以帮你出出主意。”陈歧捻着他的一小撮胡须,意味深长地打量起了凌。

被他看得不自在,凌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脚尖。

无影自然也发现了凌的不对劲,忙上前一步挡在了凌的身前:“先生,在下劝你,眼睛还是不要乱看为好。”

陈歧被无影一句话呛得够呛,咳嗽一声:“无影兄弟,你误会我陈某人了。我是在寻思,姑娘为何非要知道华,华大夫的底细呢?”

提起这个,凌直感事情有了眉目,便回话:“不是我要找华大夫的底细,而是,而是我对巫医……巫医之术颇感兴趣”

这话说得十有九假,凌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来,莫说陈歧不信,就是她也实难说服她自己。

可是,世上就还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凌算是见识到了这么一回。

陈歧闻言哈哈笑了起来,捻着胡须,直说什么后继有人的胡话,也不怕隔墙有耳:“难得如今的形势之下,还有姑娘这样的性情中人。不错,不错,师父他的在天之灵,也可以欣慰了。”

凌听得汗颜。

巫医的名早就在过去被败了个干净,可她既不是当时的见证人,也的确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事情。

让她只听如今世人的一面之词,就对巫医这一干人等全部一竿子打死也是不公平的。

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她就真的对巫医一脉有什么好的印象。

她不过是比那些一提起来巫医就表现得激进非常的人多了一些理智出来而已。

可现在,陈歧的话倒让她无地自容。

陈歧没有发现凌的心思,一个人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华是我师弟,有什么想问的,问我也是一样。”

凌心中的疑惑又解开一重,只不过迫于想知道华能看破抚宁的内情,而致使她将这些无足轻重的东西暂且抛在了脑后罢了。

比如,为什么陈歧愿意帮自己却不入京相见还让她铤而走险跑这么偏远的山上来。

陈歧,原来也是名巫医。

不是所有的巫医都有华那样的胆子,也并不是所有的巫医都会有华那样的际遇。

更遑论,近日的京都,黎使臣在内,大理寺官员又纷纷被外调离京。

这么乱的局势,陈歧还是个巫医,他要是敢在这个时候进入京都,那才是不要命了。

凌试探性地开口:“能不能请陈伯伯帮我把个脉”

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这一探便知。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且将换无愁

“请。”陈歧干脆,直接取出布枕就垫在凌腕关节的背处。

这诊脉的方法倒是和华一般无二。

凌甚至在想,或许真像华说的一样,悬丝诊脉本身并不十分奏效。只是碍于男女大防,有些东西真的不好逾越罢了。

望闻问切,一个都少不了。陈歧自然也在打量着凌的面色。

片刻后,他黯然收回搭在凌腕处的指头,愁眉不展。

“陈伯伯,我是患了什么病吗”凌有些焦急地询问起来。

她自然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患病。奈何,她需要知道面前的陈歧是否具备看穿她这一谎言的能力。

陈歧哀叹了口气:“说来也怪,我陈某人竟然还没见过此等怪事。”

凌的心猛地跳了一拍,“您是发现了什么?”

陈歧起身,连连摇头:“看不大出来,只是你的脉象……着实异于常人。”

陈歧不比华那般脾气古怪,他若是真的知道了什么,也绝计不会藏着掖着的。

这自然也是凌打算从华身边入手,而不是他本身入手的最直接原因。

其实不难看出来,华虽然嘴上半句话不离一个“钱”字,行事风格上似乎也无时不在印证着他爱财的本质。

但是,要知道,爱财也是有限度的。

但凡只要触及到了一些灰色地带,凌完全有理由相信,华的嘴八成会比蚌壳还要牢固。

退一万来讲,华当时那个神情,不像是在说假话,他所能看出来的应该也就到那里为止了。

“陈伯伯。”凌当然不能轻易放弃任何一个机会:“您能不能再仔细看看……”

陈歧敛容,看上去仿佛受了特别大的打击,连声音都平添了几分沙哑无力之感:“我……实在无能为力。”

凌默然,只扭头看向窗外。西斜的日光已然迟暮,在这树木参天的山林中,等待她的很快就会是黑暗一片,幽深不见底。

“叨扰了。”凌离了竹屋,无影也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两个人的影子时而交错着,又时而被虚无的空气隔断开来。明明也就是比咫尺长一些的距离,却好像是隔了万水千山一样。

凌挤出一个笑容来:“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无影踌躇着,一向干脆利落的他犹豫了好久才开口:“无影斗胆,主人是身染什么疾症”

身染疾症,也比现在这样不清不楚要好得多吧。

有几个无人难眠的夜晚,其实凌也有想过,不如就这样随遇而安吧。

反正抚宁目前看来,并没有要伤害她的打算,也没有要夺舍的意思。

可是,那本似乎已然和她的生活绑在一起的《奇志怪谈录》,却在以各种方式,无时无刻地不在提醒她。

她经历的一切委实诡谲了些。

更何况,谁愿意和别人共享一个身子啊!而这共享者还是一个既不知根也不知底的陌生人。

凌放慢了步伐,连语调也不自觉地跟着慢了下来:“疾症未染,只是忧心吧。你呢,放着收拾干净的竹屋不住,为什么要偏偏住到破庙里面去”

很显然,凌的话并不能使无影放下心来。她明显是有什么事情在隐瞒。

但他还是竭力很认真地回答了凌的问题:“于无影而言,住哪里都是一样。住在竹屋,反而会让无影记起不愿回忆的过往。”

凌了然:“这样啊!”正如她掌控不了无影的人生一样,她有预感,她是不是很快便连自己的人生也要掌控不了了?

“那,陈伯伯他”凌停住往前走的步伐,转过身来。

“陈先生受师叔所托,便游历至此。想必,他即日就会启程,离开京都。”无影如实告知。

也的确,对于陈歧来说,一只踏入京都的脚,也就跟踏入鬼门关一般无二了。

凌安慰自己,毕竟事情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又怎么知道前面一点儿机会都没有呢?

今日虽然是白走这么一遭了,但是好消息却是,抚宁仍然未能占得上风。对她来说,那她就还有大把的时间和机会来另觅出路。

要是这种事情有那么好解决,也就不算是奇谈。如此一来,她还有什么资格泄气?

凌抿唇笑了起来,“走吧,我们尽快下山。看这天色,可马上就要黑了。”

“是。”无影抱拳,几步快走便走至凌身前,为其开路。

不用凌多说,在行至半山腰的时候,无影一个纵身便闪入了一旁的丛林之中。

他的功夫高深,一向便是来无影去无踪,现在又有林木的掩护,加之天色早已黯淡。

莫说是被无意的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发现,就连凌刻意去寻找的目光,都很快迷失在了深浅不一的山林中。

就在这时,凉亭里有个人影飞快地窜了过来。

凌下意识地便退了几步,直到那人影蓦然停在了她的面前,一脸忧色地开口:“姑娘,您到底去哪儿了呀?”

“知秋!”凌望着面前双眸中早已盈起一层水雾的知秋,愧疚不已。

她连连道歉,赶忙用一方帕子悉心在知秋的眼角周围抹去泪痕:“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此情此景,她也不想再胡编乱造说一些不存在的胡话出来。

知秋抬手用自己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笑着挽起凌的胳膊来:“姑娘,你没事就好。我们赶紧下山吧。”

凌点头答应,脚下忙不迭地和知秋一起朝着下山的小路走去。

她不时地扭头偷偷观望着知秋的神色,小丫头脸上挂着经久不息的笑容。

知秋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一定担心死了吧。

但是即便如此,知秋却从始至终没有开口询问任何有关她消失不见的原因。

凌看着脚下被夜色渲染得无比浓厚的道路,心里忽然就开始泛酸。

怕被知秋发现自己的异常,凌也只能抬起头看了看天上每夜都能看到的月亮:“今晚的月色真的好美啊!”

不知不觉间,原来又到了月圆的日子。

知秋纳闷:“月亮每天都很好看啊。姑娘想要赏月的话,以后知秋每晚都陪您,好不好?”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月圆微光不沉底

许是夜晚的降临让温度也骤减了下来,下山时不断袭来的凉意,让两人的体能并没有像白日一样消耗得那么快,终于得以走快了些。

“姑娘,您看。我们下山用的时间并不长啊!”知秋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虽然有了月亮的微光,但是天色还仍未完全暗沉。

“那就好。”这一回喘着粗气的人可是轮到了凌,她半扶着腰,催促着道:“我们快点进去。”

不知是不是心中始终紧绷着的一口气给松懈掉了,这一路下来,凌居然硬生生地岔了气。

天知道她这一路脚不敢停地往府里赶,费了多大的劲。

此刻的府门处已经点上了灯笼,两名眼熟的守卫就等在门口。

他们老远看到了凌二人,便赶紧小跑了过来:“姑娘可回来了。”

“是。”凌的额头渗出些细密的汗水:“麻烦二位劳心记挂着了。”

两名守卫笑了笑,直道:“姑娘哪里的话,真是要折煞小的了。只是,有个事情,小的不得不提醒姑娘。”

瞧他们的神情,就知八成是什么急事。而这急事多半还不会是什么好事。

凌由知秋搀着,边走边问道:“怎么了吗?”难怪她岔了气,凌这么一想,当下便觉得头也开始跟着隐隐作痛。

那两名守卫,其中一人往府里的深院看了一眼,另一人才忙压低了声音:“打从今日姑娘离府,瑶姑娘那边就一直派人打听着您的去向,现在八成还守在您的园子里呢!”

原来如此,虽然凌也不愿和凌瑶有什么过多的牵扯。

但是腿长在人家的身上,嘴也长在人家的身上,说什么做什么,也不是她能控制的。

她今日可是有哥哥的任务在身,加之哥哥一向的照拂,凌觉得这事情和抚宁带来的麻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凌幽幽地出一口气:“多谢守卫大哥提醒了。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回去了。”

两人自然点头称是,目送着凌和知秋走远后,两人才忍不住嘀咕起来。

“唉!你有没有觉得姑娘今天的状态不太对这瑶姑娘都欺负到头上来了,怎么她倒像是个没事人儿似的?”

“嗨。你管那么多作甚!咱们把咱们下人的本分尽到了就是。”

“姑娘,要是待会儿真的碰到了瑶姑娘可该怎么办?”知秋一想到这些就头疼不已。怎么大晚上的都不让人安生!

“我倒觉得,不一定会遇得到。”凌安慰着知秋。

遇到的话,又能怎么样呢?除了让她冷嘲热讽地说上几句,貌似也无伤大雅吧!

凌忽地就觉得,单从这一点来讲,她还得感谢一下抚宁。

如果不是他,那自己现今都还是那个被大姐姐说上几句就会羞恼得下不了台面的小姑娘。

还真的被凌说中了,她们这一路绕过花门,进入了瑾瑜园里,都没有看到凌瑶和她身边下人的半个影子。

“怎么样?”凌挑眉看向身边的知秋,见她长出一口气的样子,不禁笑道:“你啊,就应该把心放肚子里头去,不要想太多了。”

她们有正当理由才外出的,况且,瑾瑜园是她的地方,凌瑶怎么能随意进出呢。

因此,凌才笃定,她们不会碰到凌瑶。即便碰到,她也不会在其面前表现出任何的不安。

“姑娘,婢子服侍您歇息。”知秋推开屋门,正欲掌灯,却发现凌房里所有暗处的角落早已被一片橘黄色的烛光给占得满满当当。

“这……”凌也不解,但是环顾了一圈之后。她发现,屋里的一切陈设和她离去的时候还是一般无二:“怎么回事?”

只是有一处十分蹊跷,疑虑半晌,凌也只是摆了摆手:“算了吧,今日你也累了,先下去歇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姑娘都这么说了,知秋便点头称是,乖乖退出了房门:“定是哪个粗心的丫头,打扫收拾完了屋子却忘了灭掉蜡烛的。”

知秋这么念叨着,心里却感慨起来,回头定要好好给她们提个醒才行。要不然,人不在,蜡烛却还燃着,烧起来火来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了。

凌侧目听着屋外的动静,确定知秋走远后,她才抬脚朝着床头的书案走去。

是啊!这屋里唯一的变化不是旁的,偏偏是这本《奇志怪谈录》。

凌坐在案前,手指微微摩挲着书页,扯出一个算不得笑容的微笑来:是你吗?

脑中沉寂多时的抚宁声音懒洋洋的:可不是什么脏水都是我泼的。况且,这点小把戏我也不稀罕用。

凌半信半疑,看着这一页上面所记载的内容,她的微笑直接凝固在了脸上。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这一页上面写的是一个全新的故事。

而令凌心有余悸的是,这个故事在这本书里所处的位置,偏偏是按照顺序排列的,正好是她该读到的地方。

既然都被翻到这一页了,你不读一下吗?

“哼。”这鬼魂又想蛊惑她了,凌轻喝一声,还是做了决定:“读就读。”

正如抚宁所说,既然被翻开了,读一下也无妨。况且,自己不是早就证实了吗?

这里面的故事和现实中的自己所要遇到的暗暗契合。只要她能发现里面隐匿的东西,反而是一种提示,会成为她的助力也不一定!

那又有什么道理不读呢

“月圆,有微光……”

当是时,有一少年儿郎逃入岸边渡口。

他身染血迹,匍匐着身子倒在了从自己身体中流出积聚的血泊里。

这位儿郎的眼神已经开始迷离不清,只是怀中护着的古画让他勉力撑着还不至于晕厥过去。

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有两个人朝着他靠近。

他无法看清来人的面貌,自然更不能辨别对方的意图,只是将怀中的东西藏了又藏,嗫嚅着什么都说不出口。

“你没事吧?”靠近的两个人看见晕倒的路人,便伸手摇了摇他。

而后他们好像是发现了他身上遍体鳞伤的伤口,这才赶紧住了手。

他意识终于溃散了,这一夜,格外地漫长。

梦里,家中老父临死托付于他的古画在他逃脱过江的时候,被对方一刀戳烂,而他更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泛黄的画纸沉入水底。

江面上,清风不起,微澜不皱,只有几张纸片在打着转。

第一百三十章 无双古画内婆娑

“小兄弟小兄弟!”有人不断在少年儿郎的耳边呼喊着他。

可是,梦境太深,呼喊者的声音更是陌生,这位儿郎无论如何都清醒不过来。

“噗!”冰凉的一盆水从面部倒灌下来。少年儿郎的船翻了,他和他誓死守护的画轴一起沉入了江底。

“救……救命!”少年儿郎挣扎着,身边明明是冰冷刺骨的江水,可不知为什么他却感受到了火灼般地高温。是源自于他体内的高温。

还有,如果要翻船,为什么不是头先落水,或者是脚先落水而是,脸先被打湿身上也明明被泡在了水里,却并没有被淹之感

少年儿郎在江水里面紧闭着双目,恍恍惚惚地,怎么好像又有人在叫他!

他用尽全力才睁开了眼睛……

原来,是一场梦啊!没有江水,没有翻船。

他顺势往怀中一摸,冷汗涔涔直流:“我,我的,我的……”

“你的画吗?”面前是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姑娘。

姑娘身边还站着一位中年男子,他们的关系应该是一对父女。

姑娘下巴微微抬起,语气里有些嗤之以鼻:“那边,瞧你这个样子,自己都活不了了吧,还管什么画呢!”

少年儿郎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真在一旁见到了自己家传的古画,忙一把捞进了怀里。

他抱着古画舒了口气,看着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自己,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他的救命恩人这是看他醒不过来,拿了一盆水在浇他呢!

本来也是萍水相逢,他不能要求别人待他多好。出于礼貌,他简单介绍了自己。

少年儿郎姓李。他说,他本是渡口西边李家庄的人,因为古画遭劫,全家护着,只逃出了他一个。

李姓儿郎还要再絮叨着些什么,可面前的父女却早早地不耐了。

只不过,这回说话的不是姑娘,而是姑娘的父亲:“小兄弟,你的伤也太重了。我们渔船今晚马上就要渡江回家了,等渡过江之后,你再找个大夫好好将养着吧。”

他自是千恩万谢地先谢过一番。

待父女二人离开之后,他才摸了摸自己滚烫的额头,以及浑身上下被简单包扎过的伤口。

“哼,难怪!”李姓儿郎的心情难以言明。

他的伤势得不到有效及时的救治,又刚被泼了一盆凉水。照这个情势发展下去,他都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躲过贼人下一轮的夹击。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儿郎不甘,却无可奈何。

他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他对那对父女的要求太高,还是他们终究太过薄幸。

他思考了很久,在这一天的日落时分,挣扎着下了床:“晚生谢过老伯和姑娘的救命之恩。”

“你拿什么谢”姑娘依旧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牙尖嘴利地将儿郎还未说出口的话噎了个严实:“大恩不言谢,这可是救命之恩。”

是啊!儿郎苦笑,这还的的确确是救命之恩:“只要晚生护得祖传的古画无碍,定然当牛做马,以报二位恩情。”

他是不想这么快把古画的事情宣扬出去,可是奈何当时的他藏了又藏,还是被眼前的二人看到了。

既然如此,费尽心思地藏着掖着倒不如大大方方承认。

姑娘面色还是不悦,不知是儿郎的话哪里惹她不痛快了。

只是,儿郎看得分明,在他提到古画是祖传的时候,姑娘父亲的一双眼睛亮了一亮。

只听姑娘的父亲笑道:“哪有那么费事,都是穷苦人家,我们要你来做奴隶,岂不是还添副碗筷出来多事吗?”

儿郎有种不好的预感,“那您是”

“祖传古画,很值钱吧。”姑娘的父亲笑得满脸褶子,不得不说,这个样子真的很让人恶心:“只要你把画给我们,这恩情也就算扯平了,怎么样?”

儿郎顶着发胀昏沉的脑袋直起了腰身,他都能听到自己陡然严厉起来的声音,正在拒绝:“家父曾经说过,只要我一日不死,古画就必须得在李家子孙的手上。”

他打量着面前丑态毕露的父女二人,一字一句地顿道:“若如此,我看,这恩情不报也罢。”

姑娘的父亲霎时火冒三丈。

儿郎只能看到对方拍案而起,紧接着就是大手一挥,然后渔船中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几名壮汉,一齐上前,竟是将他团团包围。

他发着高烧,浑身又是难以愈合的伤痕,哪里是几个壮汉的对手。于是,只不到一个来回的功夫,他便被治服了。

“你,你们,骗子,都是骗子。”儿郎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心气难平,重怒之下竟然喷出一口鲜血。

“切。”姑娘丝毫不掩饰她的鄙夷与不屑:“一个病痨鬼,还想和我们抢,真是不知死活。”

这是儿郎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因为下一秒,他的后脖颈就挨了一记重拳,而后人便昏死了过去。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的双手双脚全被麻绳捆绑在了一起,半分都挣扎不得。

望着幽幽的夜色,耳边是渡口不远处不时传来的江水涛涛声,儿郎低低地叹着气。

“喝!大家都喝,今天我做东,尽管敞开了喝。”渔船破旧逼仄,在这间屋里的儿郎都能听到来自隔壁的高声呼喊。

这声音的主人就是夺了他家传古画的贼人,儿郎愤懑不平,低声咒骂了一句:“咳,咳。”

咳得他腹腔一阵翻涌,胃里面更是翻江倒海,难受得紧。

而此时,隔壁的屋里,姑娘忙着为乡亲们斟酒,脸上笑开了花。

不大的屋子里留下了一人的空间出来,姑娘的父亲正手举着李姓儿郎的家传古画供众人欣赏。

“瞧瞧,瞧瞧这笔法,瞧瞧这画纸,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姑娘父亲的眼中是遮盖不了的贪婪神色。

他们是江那头的渔民,靠着打鱼为生,偶尔还可以载客渡个江来贴补贴补家用。

古画的价值于他们而言,也只能看到钱财这样浅薄的地步了。

画面上用笔着墨最多的是一只大黑狗。此黑狗满脸的凶相,从看画人的角度看去,好像它正在斥目怒对着他们这群巧取豪夺的强盗。

当即就有些人脊背发凉了,不自在地道:“齐老爹,你还是快把这画收起来吧。这狗,看着让人不舒服。”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月夜笼清晖

姑娘不以为然,还嗤笑起了那人:“一只狗你们也怕?更何况,还是一只画上去的狗。”

坐中之人发出了笑声,许是在附和姑娘的看法。不过,更多的人则是一言不发。

因为,这幅画画得尤其传神。那只狗好像真的是凶神恶煞一样的存在,看得众人都极不自在。

“行了,行了,齐老爹,快快收起来吧。”有人见直说不行,便提议道:“财不外露。”

这句话总算是说到了父女二人的心坎里去,他们飞快将古画卷好并搁置到了一边去。

“你们看,今天晚上的月亮真圆啊,比昨天的还要圆。”待酒足饭饱之后,有人才有闲情逸致偶尔抬了抬头,注意到渔船之外的景色。

姑娘自斟自饮了一杯,连眼皮都懒得一抬:“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你不知道吗?”

那人讨了个没趣,看向齐老爹不禁告起状来:“齐老爹,你家这姑娘啊,迟早因为她这张嘴嫁不出去。”

姑娘自是不理睬他,至于她那父亲心思早飞到了从天而降的古画上,乡里乡亲的一时言语冒犯,他就更加无所谓了。

渔船上的漏窗被夜风推开,倒灌进了一股子江水特有的味道。只是这股味道中似乎还含有些往日没闻到过的。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说得上来那是什么。

齐老爹喝出满脸醉醺醺的红晕,摇摇晃晃地起身打算去闭紧门窗。

“乓”地一声巨响,渔船上虽然破旧但却格外牢固的门板被彻底吹飞。

齐老爹定了定神,看向外面沉沉的已与江水融为一体的夜色。

门板的碎屑之中忽然闪出一道黑影,齐老爹眼睛蓦地瞪大,酒终于醒了:“还当是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一只死狗。”

他妄想用粗鄙的言语来安抚自己这颗突然受惊的心,看起来,还是比较奏效。

齐老爹口中的死狗浑身毛发染血,瘫倒在了门板一汪血迹中。

江边的风太冷了,此时另有几个人陆陆续续地清醒,便凑了过来。

凑过来的人群中有人倒吸口气,声音居然发起颤来:“这狗还没死,它,它还是只黑狗!”

这种一惊一乍的声音着实让人反感,登时就有人压不住脾气:“没死就没死呗,你管天管地,怎么着,还管人家命大啊!”

“就是!”姑娘也跑来附和:“黑狗也不过是最常见了吧?咱们村里不就是……”

姑娘还没来得及把一句话说完,她的双眸就倒映出了这只黑狗缓缓爬起的样子。

只见黑狗抖了抖浑身被血水沾染到一起的毛发,而后竟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迈着它有力坚实的四蹄进入了里屋。

没有人敢说什么,因为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这满满一屋子的人,居然会被一只死而复生的黑狗骇到无法动弹。

黑狗跳到了放着古画的桌子上,一双环顾四下的眼睛居然发出了白色的幽光。

有人眼尖,认出了这眼底的幽光。白色的光芒并不纯粹,而是带了一种微黄色的光晕。那可真是像极了月圆之夜的月光。

黑狗并没有伤人的意思,只是垂下毛茸茸的脑袋,再抬起头的时候,古画就被它衔在了嘴里。

姑娘大喝一声:“爹,你看,它要把咱们的画偷走。”

齐老爹这才反应过来,虽然看着那双散发幽光的瞳孔依旧发怵,但还是狠狠吞咽了一口口水:“你只死狗,赶紧住口。”

他顺手抄起了身边的一只酒坛子,就朝着黑狗的身上砸了过去。

黑狗行动灵活,完全不像是受了重伤奄奄一息的样子。

而且因为齐老爹此举,似是激怒了黑狗,众人都能听到它喉咙里因为不满而发出的怒吼嘶嚎声。

它纵身一跃,竟是直接把在场的一个村民给扑倒在地。

明明只是一个个头远远不及人类的黑狗,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口衔着父女二人刚刚得手的古画功成身退。

还是姑娘最先反应过来的,她扯了扯一旁齐老爹的袖子,跺脚骂道:“爹啊,你看,到手的肥肉可就这么没了。”

是啊,还没捂热呢!齐老爹一咬牙,紧跟了出去。

而他这么一领头,大部分人无论是本着看热闹的,还是寻思着帮忙的,也都不再犹豫,循着黑狗离去的方向追了出去。

黑狗对这渔船的结构很是了解,它衔着古画径直跳入了一间屋子。

李姓儿郎正歪在墙角,神情恹恹,大致是在后悔自己遇人不淑。

黑狗把古画留在他的面前,继而又用锋利的牙齿并爪子解开了捆绑他的绳索。

李姓儿郎得到了解脱,但是自己的身子却丝毫挪动不了半分。

自打黑狗进入了这间屋子,他整个人便瑟缩成了一团。

不是因为旁的,而是他清楚地记得,父亲生前曾多次展开过画卷。

画卷的内容就是以这样一只黑狗为主题的。而如今,它们二者竟是同出一辙。

“你,你是画里来的吗?”李姓儿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手颤巍巍地展开画卷。

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可是看到画卷上原本该是一只黑狗的地方是一片空白,他还是忍不住浑身血液凝滞,唇色也渐渐泛起白来。

“抓住它。”齐老爹怒气冲冲地就要扑上前。

李姓儿郎下意识地伸手将黑狗抱在怀里,他并不知道齐老爹口中的这个“他”,是指他自己还是他怀里的黑狗。

只道,知恩图报,从一开始他就坚信不疑。

黑狗在儿郎的怀里畏缩着,那双拥有和明月一般光辉的眸子也不再闪亮。

于它而言,没了月光的清晖,便是失去了最后的保护和最后的威慑。

人群推搡着,不时还有利器从肌肤上划过的痛感切入。

黑狗,死在了渔船上。

而古画,早已是空无一物的泛黄白纸一张,甚至在这场喧嚣之中,纸张也破损得体无完肤。

最终什么都没能留下。

而他们双方之间唯一的联系点古画,也早已没有了任何的价值。

李姓儿郎渡过了江,江这边的大夫人人都说他的病情太重,想要救治已是回天乏术。

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一次,是大限将至了。

他的双脚没入了江水中,父亲说的他做到了。

他一直在拿生命护着家传古画。

只是没有料到的是,古画通人性,救他于危难之际。

不过可惜,他救不了古画,正如古画也救不了他。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将至

“总是这么巧。”凌推开窗,看着外面的月色,眉头皱在了一起。

这本书的作者实在不知经历了什么,每一回,每一个故事的结局似乎总是不尽如人意。

她多想给它们添上一个完美又或者是近乎完美的结局,可她又深知自己笔力不到,这样的故事终将沦为狗尾续貂。

唏嘘感慨似乎是每一回看完这本书的感觉,凌心头照样还是闷闷的。

她打量着外面的月色,今晚便是月圆之夜,而故事主体发生的时间……就在明日

凌打了个寒颤,她赶紧踮起脚尖合上了窗子,自我疏解着心里的怪异猜想:“明明都到了夏季,怎么还会起冷风呢!”

一定是自己太困了,对,体力跟不上,凌飞快地铺好床铺,等一应都准备好了,人才昏昏沉沉地躺进了被窝里。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证明了什么吗?

凌很不安,她目前通过这个故事唯一能与现实做关联的,似乎只有这么一个时间上的联系。

可是就算发现了又能如何?明日便是十六了。

凌深吸了一口气,虽然自己心里压着这么一件大事,人却还是很快便沉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凌这一觉便睡到了第二天天亮。

等到晨曦的微光透过窗子洒到屋里,照耀在凌的脸颊上时。

知秋在屋外扣门:“姑娘,姑娘,你醒了吗?珏公子找您。”

凌勉力用胳膊肘撑起了自己的身子,懒懒地开口:“嗯,你先进来吧。”

知秋应了一声,推开屋门进入了里间:“姑娘,婢子侍奉您更衣。”

等到一切妆面服饰都妥当的时候,凌也清醒了:“你方才说,哥哥来找我”

“是啊!”知秋手拿着一只累丝蝴蝶镶宝银钗正在凌的发髻上比照着,“珏公子现在人就侯在外面呢。”

“钗,我自己来就可以。”凌回头吩咐知秋:“你先去把哥哥叫来吧。”

“是。”知秋福身。

今日是什么日子,她可没有忘。正是因此,凌对待会儿哥哥的到来都有些紧张。

银钗被凌紧紧攥在手心里,直到凌珏站在了她的身侧,都恍然未觉。

“大白天的怎么又发起了呆”凌珏掰开凌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节,替她将钗插到了发髻正正好的位置。

“哦,就是晃儿了个神。”凌起身,有些急切地问道:“哥哥大清早便来寻我是为何事”

凌珏的目光随即落到了书案上,那本摊开了的《奇志怪谈录》,温言笑道:“听说你昨夜晚归。”

凌不敢直视哥哥投来的目光,便装作整理书案的样子,随即合上了摊开的书册:“这不是去找秋水姐姐,说妙春堂的事情了嘛。”

“哦”凌珏的语气似是不大相信,但也没有多问:“我昨日来过你的房里,左右闲着无事,便翻了翻它。”

这便算是解释了为何房里一直燃着蜡烛。又为何这本书被翻开了。

但是,凌心里还是疑虑尚存。因为显然,哥哥随意翻看的话,为什么偏偏留到了那一页上。

“我来就是想问问你。”凌珏终于道出了他赶早前来的目的:“秋水姑娘是什么想法?”

此事的话,秋水姐姐自然是乐意相助的,可那华大夫就是个未知了:“妙春堂里的大夫医术都很了不得,但能人嘛,难免有几个不配合的。”

“也是。”凌珏点头,对此言颇为赞同:“今日就是约定的时候了,但愿这件事情可以圆满解决吧。”

凌闻言便失手打翻了一盒胭脂,慌里慌张地草草收拾好了,才定了定神:“嗯,一定可以的。”

难道今日要发生的事情不是旁的,正是给黎战马疗伤治病的事情?这也就是说,那个故事便是此事不好的预兆了?

送走了凌珏,凌便叫来知秋,二人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装出门。

“姑娘,我们这么急是要去哪里啊?”知秋不解,看着凌的样子,自己反倒冒了一层汗出来。

凌将之前知秋为自己戴好的钗环又一一取下:“去秦府,具体的路上我再与你说吧,我们这就出发。”

“啊?好,姑娘,等等婢子。”知秋取来一把油纸伞:“外面太阳大,您别走得这么急啊。”

上了马车,御马的车夫得了凌的令,丝毫不敢怠慢,手中的皮鞭挥舞生风。

待二人到了秦府大门口处,竟然才花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凌颔首谢过:“劳烦车夫大哥跑这一遭,您先回府吧。”

料想她见了秦秋水后,一时半刻是绝对走不开了。

秦府和太后娘家有姻亲,以至于阖府上下,虽然在朝中无人为官,但是府邸规模、吃穿用度一概不比豪奢贵族差了分毫。

就是和她的父亲战功赫赫的平阳侯,她的母亲大长公主二人相比也是落不了下风的。

这一点,凌上次来的时候就已经深有体会。说实话,她因此也有过不平。

太后未免也太过偏颇了一些罢。就因为秦家是她的人,所以待遇居然高至可与朝廷大员媲美。

不过,终究是皇亲国戚。她不是也因此得了许多人生来未有的好处吗?

凌只是感慨了一番也就作罢。她已经是要泥菩萨过江了,哪来的那些玲珑心思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因为上次前来是特意叫知秋打点过的,凌再次前来,的确省去了很多费时费力的通报。

她和知秋二人除了在秦府大门处等候过片刻,其余一路都是畅通无阻。

知秋对于凌的远见连连称赞:“姑娘,得亏您提前让婢子准备了一下,不然,咱们哪能有这么顺利呢。”

知秋心思最是灵巧,看得出来凌见秦秋水是有要事相谈。不过,姑娘不说,她也不会多嘴去问。

“姑娘,姑娘来找您了。”阿若手端着一盆温水,是方才净面用的,还来不及倒掉便急急赶来通传。

秦秋水正饶有兴致地在画纸上细细勾勒着一朵牡丹,闻言将笔搁置一旁,“快请进来。”

阿若应声,转身便迎了凌和她的丫鬟知秋进来:“我们姑娘可是等急了呢。”

“秋水姐姐。”凌的眼睛定在了画纸上,不禁轻笑起来:“难怪是京都最有名的才女。我记得,之前你在刺绣,今日居然改作画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僵持不下

秦秋水蹙眉看向还未完成的画作,宣纸上的牡丹虽不比真花娇艳,但更能长久:“其实就是兴趣使然。妙春堂的大夫们多半也是如此。”

凌哑然,既然秋水姐姐都这么说了。那也就是说,基本今日给黎战马看诊的场面是不会出现妙春堂众人了。

“不过……”秦秋水从桌案后缓步踱到了凌身前。

凌睁大了眼睛,虽然明知道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可是秦秋水的神情却让她隐隐生出些期待之情。

“不过什么?”

“华大夫会去。”秦秋水笃定。

那可算是一件意想不到的好事,凌摇了摇秦秋水的胳膊:“秋水姐姐,我呢,有一个不情之请。”

“我来猜猜。”秦秋水点了点凌的额头,这个丫头有时候想法鬼得很,自己竟然是完全猜不到:“难道你要跟我一起进宫赴宴”

秦秋水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儿是大长公主的女儿。

即便太后不喜那位大长公主,可是关键的宴席,总不至于都不让儿参加吧?

况且,她的父亲还是平阳侯。怎么看,都不需要非得自己的帮助吧?

事实证明,凌的想法果然跳脱,让秦秋水都惊讶不已:“我,我想打扮成妙春堂的学徒,跟着华大夫一起进宫。”

她是要进宫没错,可不是以平阳侯嫡女的身份,而是,一个小药童!

“这,这不符合常情。”秦秋水头疼,想不通凌的不情之请究竟是为何:“你大可以大大方方地进去,又为什么偏偏要混在大夫里面呢?”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我几句是解释不清楚的。”凌直感觉时间不大够了,便眨了眨眼睛,更加殷切地恳求起来:“总之,秋水姐姐,你就帮帮忙吧?”

儿不像是由着性子胡乱做事的人,秦秋水虽然惊诧居多,但几经权衡之下,又看着凌一脸焦急的模样。

鬼使神差一般地居然答应了:“华大夫即将便要入宫,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事不宜迟,我们先去妙春堂。”

秦府的马车已经安排在了府门处,阿若和知秋分别侍奉各自主子上了马车,二人才跟着矮身也一并钻进了马车里面。

“姑娘,您要是扮药童的话,婢子可怎么办”知秋心里盘算着,如果姑娘是药童,那她岂不是药童的药童?这到底是个什么辈分?

岂料凌压根就没有带她入宫的打算,一听此言便失笑道:“你当然是老老实实在妙春堂坐诊了呀,和哪位大夫一起,当当他们的学徒,不也挺好的吗?”

知秋哼了一声,人便背对着凌不说话了。看样子,是生气了。

凌不解,多门手艺难道不是好事吗?

正这么想着,马车便停在了人来人往的街市口,妙春堂今日居然人少得可怜。

“今天”凌掀开帘子指了指妙春堂的匾额。

秦秋水只是笑笑,由阿若扶着下了马车,又伸了只手来扶凌:“进去一看便知。”

妙春堂里一个病人都没有,可赵涵还是一如往常地忙前忙后,甚至倒像是比平日还要忙。

“赵涵,别忙活了。”秦秋水打量着屋里屋外,四处都不见华的踪影:“华大夫人呢?”

“啊,华大夫他在忙吧。”赵涵说着又打开了药箱,不由分说就塞进去了一堆瓶瓶罐罐。

“你要出门”凌忍不住好奇心问道。

“哦,姑娘也来了啊。”赵涵忙得脚不沾地,居然连来了几个人都没有看清楚。

“哎,罢了,问他也没什么用。”秦秋水拉着凌就近坐下:“华大夫既然答应,就不会食言。我们耐心等着便是。”

凌应了下来,可一双眼睛却顾盼神飞。今日的赵涵好生奇怪,他不是最听秋水姐姐话的了吗?怎么倒像是没看见她们似的?

赵涵匆忙又抓了几位药材包进了桑皮纸里,边折边冲着内堂喊道:“华大夫,你动作倒是快些啊!”

里边没人回话,赵涵又是跺脚又是叹气的,还毫无忌惮地感慨一声:“真是,出个门比女人都要磨叽。用我帮你吗?”

话罢,赵涵留着凌和秦秋水几人在外间,他自己倒是冲进了内堂去。

凌嘟了嘟嘴,不知道他们到底搞什么鬼。紧接着,耳边就传来了男人的尖叫。

“这是,华大夫?”凌捂着耳朵,却不敢置信。

没错,是男人的尖叫声,而且这个男人还是华大夫。

秦秋水的表情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姑,姑娘,怎么了?”阿若和知秋同时吞咽了口口水,看向各自的主子。

此时的内堂里,赵涵从头顶到脚底被浇了个透心凉。他伸出大手随意抹了一把,骂咧咧地道:“你叫什么叫,我好心好意帮你搓搓背,你什么意思啊?”

华大夫则是一脸铁青,双手扒着木桶,气得直喘粗气:“你有经过我允许吗?再说,我是没手还是没脚,用得着你给我擦背?”

二人在内堂中,一个湿漉漉,浑身滴答着落水,一个则寸缕不着,泡在木桶里。

他们居然就以这种状态僵持了许久。

秦秋水实在听不下去,硬着头皮打断二人的争吵:“二位,时辰不早,不若等从宫里回来,你们再秋后算账?”

“不识好歹。”赵涵气冲冲地从里面大踏步走出来,看到秦秋水就站在不远处,便走过来:“秦姑娘,华,华大夫他在沐浴,你们多等会儿吧。”

赵涵仍然面有愠色,腮帮子都被气得一鼓一鼓的,但还是把华那边的情况如实相告了。

凌忍俊不禁,看到赵涵瞥来的凛然目光,咳嗽一声:“那个,我,我来这边是有事情要和华大夫商量的。”

“谁知道他还要多久,比大姑娘出嫁事儿都多。”赵涵现在是提起华就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大男人,还怕我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啧。”凌咬了咬下唇,悄然凑近秦秋水的身边:“秋水姐姐,你们妙春堂以后估计不好管理吧?”

第一百三十四章 慧眼如炬识他

凌心想,这何止是不好管理,简直是焦头烂额吧。

可是,秦秋水也只是笑笑,拉着凌再次坐下:“就算闹翻了天,他们横竖也是我妙春堂的人。就由他们去吧。”

理是这么个理了,凌深知,但就是清净的日子平白被搅和成了一团乱麻,想想这心里就不痛快。

其他妙春堂的大夫和学徒药童凌是并不知道了。但是,赵涵目前没有落脚的地方,华又身份不同,怎么看,妙春堂都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赵涵,药箱收好了吗?”华的声音响在内堂里,并且随着脚步声的临近声音也越来越大。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赵涵正愁气没处撒呢,闻言便立马转过身来:“怎么,华大夫洗好了没把您老人家洗脱皮了吧!”

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现在打算收回自己刚才的论断,其实耐下性子,仔细听听他们的对话,好像也是挺有趣的。

华对赵涵显而易见的不满置若罔闻,只是看向了和秦秋水一同前来的凌:“你怎么也来了?”

在这里见到她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吗?好像并没有吧。

华的发丝披散在身后,一些被水打湿的碎发就贴在额头处,整个人看上去还是有些慵慵懒懒的。

只是,他今日显然是刻意收拾了一番。凌眼尖,认出了他那身华而不实的衣裳,心想,还不如简单穿一件素色衣裳出门呢。

这是活生生扮成了山鸡啊,可惜山鸡虽然喜欢奔走,但却并不能高飞,要是和可以乘风而上的凤凰一比的话,那可是要闹笑话了。

凌环顾了一圈妙春堂,见并没有什么外人在场,并恭敬起身:“华大夫,我想随你一同入宫。”

这番言辞说得恳切,华不由地就是一愣,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还不大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是说,要和我一起入宫”

凌赶紧做补充,她也只是怕自己说得太快,好给对方拒绝的机会:“是这样的,我想扮成您的药童。帮你打打下手什么的,你只要把我带进去,让我随时跟在你身边就行。”

华眉眼一缩,神情十分警惕:“你在打什么主意?”

凌顿感头疼,她的情况华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吧,她能打什么主意:“总之不会坏了你的声誉就是了。”

华是个聪明人,答应凌的要求对他而言是无百害,但是有没有一利就不得而知了。

华点头算是答应了,“不过!”

他伸出一根指头:“你一切行动都得听我指挥,不然,砸了我的招牌,下半辈子我可就赖在你们侯府了。”

“谢谢华大夫。”凌弯腰表达自己的谢意。心里却不断腹诽,侯府难道还养不下一个大夫吗?这个“赖”字委实小看了她些。

“既然你真的要扮成药童入宫。”秦秋水把凌拉到一旁,再三叮咛:“切记,千万不可在人前出头,一定要跟着华大夫谨慎行事。”

“我知道的,况且,我对医术一无所知,是出不了什么头的。”凌宽慰秦秋水,让她不要为了自己担心。

其实,她扮成药童进宫的原因是最简单不过了。

无外乎就是,以平阳侯嫡女的身份入宫,有太多双眼睛盯着,还无法靠近那些事端的中心。这就是身为闺阁女子最大的不便了吧。

赵涵从内堂里取出一套干净整齐的药童装来,“姑娘,这身是我们妙春堂学徒穿的。只是,这衣裳怕是大了些。”

凌哪顾得上那些,接过道谢之后,便钻进了无人的内堂,利落地换上了。

“怎么样?”见没有人发表意见,凌问向了身边的知秋。

妙春堂也真是的,居然没有一面镜子,倒让她瞧瞧自己的小学徒装扮是什么样子的啊。

知秋被点名,只能照实回答:“可能是,可能是姑娘您太娇小了,感觉整个人都被衣服包住了。”

凌弯上去的嘴角立时就耷拉了下来,这就是变着法儿地在说她邋遢了?

秦秋水也犯难:“要是在府里,这会子有针线在手,说不准还可以裁剪修补。但……”无米之炊,即便是巧妇也难为啊。

凌扭头看向了赵涵。虽说此行当然是以不引人注目为目的了,可是以这个造型出现在众人面前,岂不是不想引人注目都难嘛。

赵涵挠挠头,“姑娘。这,实在是没有你的尺寸。”

凌咬咬牙,时间可是不多了,不要说现在是没有针线在手,便是真有的话,时间也不一定允许。

她当机立断:“华大夫,赵公子,你们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常服?哪怕不是妙春堂的学徒所穿也可以。”

这事说来都得怪自己考虑不周。要跟着华大夫进宫也不是临时起意,怎么从府里走的时候,就连一件男装都没有备上呢?

这么重要的场合,来往者人多眼杂,并没有人会注重她是否是妙春堂的药童。

只要,她能换上一件男装,并且保证不被几个眼熟的人发现,她的目的就达成了。

凌记得,面前的华身材高挑,自是不合适。赵涵虽不似华,但其身量与自己也是差别不小。

除了这二位,妙春堂上上下下应当还是能挑出来至少一位身形相仿的吧?

就见华思忖片刻,背起了双手:“跟我来。”

凌跟着华上了二楼,他推开一间房门:“这里的衣服,看你的样子,兴许还能凑合一身。”

凌欢喜谢过,抿唇笑了起来:“就知道华大夫还有私藏。”

巫医恶名昭著的今天,华还能在天子眼皮底下活动。不说别的,单凭这一点,凌就知道,华绝不止他表现出的这些。

医术固然高超,头疼脑热这种常见病症于他而言是轻而易举,但像自己这样的特殊患者他不也一样慧眼如炬嘛。

至于华大夫爱财,兴许如此,或许更是事实。

但,凌手捧起一件浅蓝色的男装,有个想法很大胆,但想必更是真相,出现在了脑海中。

爱财只是华表现出来的一点,只是他愿意表现而已。也就是说,那些他不愿意表露的,深藏的,就更是她无法探知到的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木秀于林风摧之

拉开房门,凌已然由一位清秀的小姑娘成为了俊俏的少年:“还行吗?”

华颔首:“时辰不早,上路吧。”

这样清爽的装扮更能托显出凌的美人在骨不在皮。

连秦秋水都有些微微愣神。不过,见惯了自家姑娘的女扮男装,知秋在意的不是这个:“姑娘,你真的不考虑”

“嗯”凌看向知秋:“你叫我什么?”

知秋陪着笑脸,她怎么又忘了呢:“是公子。你真的不再考虑带婢子去吗?好歹是个照应啊!”

不等凌拒绝,华抬脚挤开凑过来的几人:“绝对不行,都是我的累赘。”

凌为难地使了个眼色:“不是我不带你,是华大夫他不乐意。”

赵涵余怒未消,却还是把之前忙前忙后准备好的药箱给递了过来:“东西都在里边了。”

华扬手,自己则大摇大摆地先走了出去。留下一屋子的人疑窦丛生。

“他,他就这么走了?”凌奇怪,心想,赵涵准备的药箱可还没拿呢。

知秋心思活泛,居然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她出言提醒:“姑,啊,不,公子,华大夫这是让您拿药箱呢。”

凌指了指自己:“我”对啊,她看到了自己的装束,她现在可是一名药童,看病问诊可轮不到她,可不就是打下手拿药箱嘛。

凌接过赵涵手中的药箱,小跑着追了出去:“华大夫,等等我。”

凌这一嗓子让街道上不少过路的人都纷纷投来了诧异打量的目光。

华此时已经先一步坐上了提前备好的马车,等了又等,还不见凌上来,便掀开了帘子。

“你说话声音太细了,男人可不是这么说话的。”华挑眉:“上来吧。”

车夫的技术还算不错,一路走得平稳顺畅,而唯一同行的华却端坐着闭目养神,这也就给了凌独自思考的机会。

她的目光落到了华一头的白发上面,她知道,这么盯着人家与众不同的地方看是不礼貌的。

可是满肚子的疑惑却又真实存在,以前那是没有机会。现在,华大夫都一个人神游天外去了,凌当然是盯着发起了呆。

不得不说,华大夫除了爱财而让他有些性子跳脱。他处事的感觉以及这一头白发,倒真像是个老人家呢。

凌心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既然有抚宁这样的鬼魂可以钻到别人的身体里,自然也会有活了上百上千年的家伙吧。

不然,这满头的白发和永驻的容颜怎么解释?

“吁。”马车突然停下,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二位,到了。”

华这才悠悠地睁开双眼,眼神示意凌先下车去。

凌哪里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是让药童带着药箱先下车,好给他掀帘,扶他下车呢。

有没有这样的地位就不说了,排场倒是摆得足。

“有劳您了。”凌先谢过车夫,继而抬起了帘布,“华大夫,该您了。”

华的衣裳拖地,脚下不留神,绊了一跤,险些整个人倒栽了下去。

还好凌就依言站在跟前,多多少少还是起到了人墙应尽的义务:“华大夫,有句话可能你不爱听。但是我还是不得不说。”

华在车夫面前丢了这么大一个人,也照旧面不改色,抬手掸掸尘土:“今日的着装的确失策。”

没想到,他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凌背着药箱,走在前面开路。

“二位是”一个公公眉开眼笑地凑了过来。

凌曾经出入过宫里多次,虽不至于是宫里人人眼熟的那几位,但也保不齐有个别记性好的。

凌退居华的身后,静静听着华在前面回复:“我是妙春堂的大夫,这位是我的药童。”

公公皱了皱眉头,却还是指了个路:“前面左拐,再走个数十来步,便是宫里最大的莲池。二位在那里等候便是。”

“华某先行谢过。”华和凌一前一后往着莲池的方向赶去。

随着逐渐地靠近人流中心,凌的头低得更低,生怕自己被哪位眼尖的仁兄再给认出来。

且先不说别的,今日的场面应当至少会有三人出席,哥哥和明烨她倒还不算担心。

因为假使他们真的认出来,也会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这么做是事出有因。

至于另外那位,苏家的苏云起。他八成也会在列,至于他会不会守口如瓶,凌拿不准。

就这么一路小心谨慎地跟在华的身后,凌提心吊胆地混入了人群。

哥哥之前有说过,不曾大张旗鼓地去招纳能者正是担心一石激起千层浪。

眼下看来,这目之所及的众人占据了视野,单从人数上来说,并不落下风。

“看到那边的人了吗?”华压低了声音,“黎的”

凌借由华的身高优势,将自己藏了起来:“看那打扮,应该是。”

之所以能让二人确定对方身份的,自然不是黎几人的装束,而是他们手中的缰绳。

缰绳的另一端就被牵在几匹据说病恹恹的战马身上。

“华大夫,你说。”碰巧有人擦身而过,凌只能往华身边更缩了一缩:“那些马得了什么病啊?”

她是个行外人,黎人说是战马精神状态不好,甚至濒死,可她怎么瞧着倒像是好端端的

“陛下,你们天盛的神医都到齐了吗?”葛尔被四周人群的众说纷纭搅得心烦意乱,以至于说出口的话客套全无,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之势。

明烨一袭明黄色的龙袍,在这晴日艳阳下,分外地光彩熠熠:“求人相助者,自古以来便是礼贤下士。葛尔将军为何如此独树一帜你可要记得,这里还不是你黎的土地。”

他的一举一动都势必牵动着这天下局势。或许帝王都是天生龙种,不用千淘万漉,便能得到众人艳羡的真金。

可是,独独眼前的这位天子,一路走来坎坷多于坦途,能看到他如今的应对从容,凌又是一时的走神恍惚。

她就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不自觉地就直起了腰身,甚至朝着面前走远了几步。

“你干什么”华急忙扯住凌的衣袖,见她一时无法回神,不禁压低声音喝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可考虑清楚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学术不精

华的声音虽然低沉,但在此时凌的耳中听来却是铿锵分明,她的脚步不由地便是一顿。

“你自己犯糊涂没关系,可别拉上我。”华心下松了一口气。

好在没有人的注意力是在他们这边。因为,葛尔被明烨一口话羞得满脸通红,甚至是无地自容。

遂就抱了抱拳,顾左右而言他:“陛下,斗胆请问,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明烨眼神示意,身旁的小太监就伸长了脖子喊道:“陛下有旨,黎马匹水土不服,今次特邀民间医者齐聚。医好者,可得黄金百两,入太医院。”

底下的人群立时开始交头接耳,因为皇家从民间征集医者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皇家出手原本就是大手笔,但是像今日这样不仅赏赐黄金百两,竟然还可以破例进入太医院的却是第一次听说。

都说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并不看重钱财多少与得失。但真正对前程没有憧憬和渴望的,又能有几个人?

华说起了风凉话:“一群只知道追逐名利的家伙。”

这等恳切激烈还不失傲气的言辞若是换任何一个人说,凌都有得信。

怎么会偏偏是华大夫呢?凌挑眉:“你确定”

“咳,咳。”华看向了人群眼神交汇的中心:“你看看,那些马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包括明烨和哥哥在内的人,他们都说胡人的马来了这里是水土不服,才患上了恶疾。

可是,她怎么瞧着,那些马并不像精神状态不好的样子呢?

不过,也有可能,人和马本来就不一样吧。凌不敢妄下论断:“我,不敢瞎说。而且,你不是大夫吗?”

华挤进人群,“让你说你就说,看到什么就是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他的话好像是证实了什么,凌能听到自己细若蚊蝇的声音:“它们不像是生了病的样子,最起码,不是大病。”

华不作回应。

什么人嘛,让她有话直说,却还不做回应,凌嘁了一声,但人还是乖乖地紧随在华身后。

来往的人数虽然众多,但是秩序维持得倒还不错。

打头的几名大夫一看就是上了年纪的,他们双目有神,显然是对自己的医术有充足的把握,也对入太医院势在必得。

只是可惜,每一个人上前查看了一番,皆是无功而返。

凌挑了一个看上去还算好说话的大夫拉住问道:“大夫,怎么样?”

那大夫愁眉不展,摊了摊手:“难啊!”

说着,他又瞥了一眼几个牵马的黎人和之前态度几近恶劣的葛尔,才又接着道:“黎这回可是给陛下出了一个大难题。”

既没有大规模地张榜求医,今日能来此的就绝没有滥竽充数的乌合之众,哪一位不是小有名气亦或是像华这样有真才实学的人。

凌的嘴唇有些发干,“那,那马,会不会根本就没得病啊?”她是大着胆子去询问的,可立马就招来了老大夫的白眼。

“你这个人懂不懂看病,没病,没病还用找我们都过来吗?”老大夫恶狠狠地一甩袖子,终是没有再给凌好脸色。

凌忍不住脸上一片火辣辣的,她好像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驳了这么大的面子。

“先看了再说。”华拍了拍凌的肩头,以示安慰,可随即话锋就又一转:“你说你怎么就不向那位学习学习呢?”

那位,“哪位?”凌一头雾水。

华却不言语了,眼神看向前方的一众长队,“快到我们了,你注意着点儿,可别被人认出来。”

凌闻言赶忙低下了头,她倒是差点儿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你,什么人”牵马的人居然是合达。

怎么会这么巧凌都不用打眼去看,便知道这人是合达无疑,虽然他们仅仅只有一面之缘。

因为合达说话的方式实在是太奇特了。

且先不说他有一股胡人怎么掩藏都藏不掉的口音,单是那不成整话的用词,就足以让人确定那是合达了。

这一面之缘可不单单真的是一面,凌只能往华身后藏了又藏。黎人那么多,怎么牵马的偏偏就会是他

华抬手摸了摸马顺滑的毛发:“大夫啊,看不出来吗?”

合达退了半步,“请。”

这样一靠近,就是凌想不集中精神都难。

这匹栗色的战马呼吸粗重,鼻孔处的气流剧烈涌动,看来气息已经是很不稳了。

此时华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它的毛发一路顺延,人已经走开了两步远。

凌抬眼跟了上去,连她都能察觉出来的问题,华大夫一定发现得更多。

果然,凌就看到了华的面色异常凝重,唇紧紧抿成了一根直线。

“怎么样?”远处的明烨发问,因为华所花的时间是常人的数倍,要说他没什么发现都难以相信。

而华就像是没听到一样,眼神一直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匹栗色战马,一言不发。

凌不免着急起来,“华大夫,陛下问你呢?”

华竟然径直转过来头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别打扰我和它交流。”

“疯,疯子。”有人脱口而出,甚至在人群里煽风点火:“哪来的疯子,拉出去。”

人如果不去亲自做尝试,终究是不甘心的。哪怕有前人数次的失败,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也只会认为那是前人学术不精。

华平白无故占据了这么久的时间,说出口的话却是匪夷所思,甚至是疯疯癫癫。

“对,对,拉出去。”终究是因为陛下在场,事情并没有进一步发酵。

糟糕,凌束手无策,这不就是她最怕看到的情况嘛。她千小心万小心就是想去规避这些,可是捣乱的人却是华啊!

华这么一闹,他连带着她就成为了焦点,她的身份真的要瞒不住了。

华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别人闹得越凶,他的神情就越是专注,甚至凌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她为什么会从华的表情里解读出一种叫做痴迷的东西?

第一百三十七章 流年不利

明烨出声打破对他们不利的局面:“这位大夫若是有医治之法,不妨一试。”

凌用胳膊肘顶了顶华,咬着牙挤出了一句话:“陛下脾气可不好,你最好见好就收啊。”

可偏偏不管是谁说出口的话,落到了华耳中,就全然变成了耳旁风。

华的双手甚至搭在马背上,嘴角上弯,看得人直得慌。

“陛下,他是来搅局的,是不是”葛尔真心急了,指了指华所站的方向。

明烨是不会在外邦面前有任何的闪失的,见状,也发现这个声称是大夫的人存心不良,遂就摆了摆手。

他身边的小太监立马会意:“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他拉下去。”

几名护卫一并围了上来,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华被人半架走,而自己也只能灰溜溜地跟在其后。

华被抬离了人群密集之地,护卫也并未与其多计较。

只是又言语警戒了几句:“你最好烧香拜佛,今日的事情能得到圆满解决。不然,你就是长了十个脑袋都不够陛下摘的。”

直到几名护卫相继离开之后,凌才将双手抬起在华眼前反复晃了一晃:“华大夫,华大夫,你清醒清醒。”

华方才还显得迟钝的双眼立时回神,里面一片澄明,他扬起笑容:“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凌叉腰扇了扇风,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敢情把自己吓了一身冷汗出来,全是华在做戏啊。

“那麻烦您老人家下回能提前打个招呼吗?”凌双手合十拜了拜。

华不以为然:“生活,处处是刺激。提前知道了,多没意思?”

凌嘴角不可控地抖了一抖:“您老人家是刺激了,我是要吓死了。”

纵是名医云集,可长队总有尽头,面部表情在每一位大夫脸上都经历了由期待到困惑,最终还是逃不过演变成了失落。

“华大夫,你这么厉害吗?”凌由衷地赞叹。

其实当华第一眼看出了自己体内还藏着另外一个存在的时候,她就已经深信不疑了。

只是,这次有了对比,才更鲜明一些。

葛尔抓住了机会:“原来占据中原的天盛也不过如此。”若是说他背后没人授意,那才是藏了极大的猫腻。

凌听得分明,看向了高处坐着的明烨。

这样的激将法对明烨来说,每每都能被他轻松化解。可是,这一次,情况不同了,这么为难的场面,凌不禁为他捏了把汗。

明烨似乎对场面早有所预料,如此的言语之下,也只是薄唇轻启:“我天盛没有此等人才是真,朕不得不承认。那难道天天与胯下战马为伍作战的黎也一样治不好吗?”

葛尔的脾气暴躁,真的把他激怒了,他根本不会管对方是什么身份:“这是在你天盛的地盘上出得事,凭什么得轮到我们来治”

其实这话说得荒唐,**自是得有人负责。可是,天灾又什么时候得由人来承担后果了?

华咳嗽一声,再次将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他怎么又来?刺激有那么重要吗?凌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再也不和他站在一起了。

“嘶,怎么又是你?”葛尔在明烨面前失利,也只能挑软柿子捏了。

华伸出双手推开了挤挤攘攘的人群,再次没入了人海之中:“都说这,天作孽犹可恕,岳某是乡村粗鄙之人,没什么见识。”

他的眼睛略过人群,最终定在了葛尔身上:“不如,将军来为在场的众人开开眼也好让岳某涨涨见识”

华随时会把自己置于无法处理的场景,凌这回学聪明了,并没有随时随地跟个小跟班一样地跟了上去。

不过,她还是很敏锐地从华的言行当中捕捉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她感觉,所有的问题将要全部迎刃而解了。

只是,凌听了又听,这个华大夫,谋略是一等一的,为何要自称是,是什么“岳某”呢?

葛尔不明白华的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却有充足的把握天盛的这拨人是绝对的草包:“怎么?你有什么主意?本将军就陪你玩玩。”

华自作主张,“黎人人都说,战马来了天盛水土不服,奄奄一息。可是,天犯的错,却让人来担,是不是有失公允”

前面的这番话还是情理之中,可是下面的却让众人心惊肉跳:“想让天盛认下这桩无头公案,也不是不可以。你若有胆,摸摸刚才我看过的这匹马,天盛就任由你们处置。哦,当然,说处置也不妥,因为这根本就是天造的孽啊。”

他说出这番话之前,若是被明烨知晓,一定恨不得派人将他打得皮开肉绽。可惜的是,说出口的话就是覆水难收,尤其还是在此种情形之下,就是更甚。

凌第一次人在其中却感觉置身事外。华的泰然处之,将她也莫名感染了。凌相信,华定是发现了什么。

葛尔大笑,预料到天盛是草包了,却没有想过还会有如此蠢材,他几把撸起袖子:“好,我就摸它一摸。”把整个天盛交由命运来赌,不是蠢还是什么?

“且慢。”华忽然喊停:“天作孽犹可恕,但若是人作孽,是不是也有可恕?将军想想清楚。”

葛尔直摇头,“全是无稽之谈,你最好回头去找大夫看看,是不是脑子,还是哪里不好使?”

不与华纠缠,葛尔迫不及待地抬手轻轻抚摸着战马松软的毛发,自以为借此可以好好羞辱一番天盛了,连眼睛都不由地眯了一眯。

几乎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一幕如期而至。

温顺的栗色战马忽然跟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在葛尔的手心一触摸到它的马背的时候,战马长嘶一声,竟是奋力抬起了前蹄,疯狂地扭动着身子。

战马的铁蹄踏在临近的黎人身上,包括华在内的几个挨着近的人,都听到了肋骨还是什么其他骨头断掉的声音,很是清晰。

就连葛尔都意外负伤,肚子上挨了战马的一脚,痛得在地上直打滚。

凌因为华的高超医术早有所准备,但看到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瞪大了。

她好像明白了书里所写的是什么意思。

华笑容更甚,他弯下了腰身,看着疼得大汗直流的葛尔幸灾乐祸:“啧啧,你说说,不过才挨了一脚,怎么就跟去了半条命似的呢?这还是天灾吗?”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天道好轮回

葛尔眼神慌乱起来,也不知是因为身体上的痛楚,还是紧张让他语无伦次:“你,你个疯子,我听不懂什么天灾,什么造孽的。”

“哦听不懂啊。”华忽然收了笑意,一把拎起了身材魁梧的葛尔:“那想必是刚刚那位战马兄弟得了失心疯,不若,我先去试,将军再来摸摸其他的马儿”

葛尔直接放弃了说话。是他大意,眼前的人不容小觑。

“给我起来。”华跟拎小鸡似的一把将葛尔拖了起来。

眼神看向众人:“这不是天灾,而是**,彻彻底底,精心盘算的**。葛尔将军,岳某说的,对也不对”

华并没有打算撬开黎人的嘴巴,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想借机发难,就对自己的战马下手,也是够狠。”

看到此处,明烨自然懂了华的言外之意,“来人,去检查战马。”

明烨快步走来,华这样行事跳脱的人才正中他的脾性:“岳大夫,这些战马是中了什么暗招”

华走动了另一匹战马的身旁,温润的手掌照样还是为其顺了顺毛发,在马背处一顿,便取下一根银针:“此物,入骨三寸,肉眼不可及。”

御前的侍卫们按照华的示范纷纷都从战马上取下了那样的银针:“陛下,银针都在这里了。”

“葛尔将军,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今日修容公主居然没有出席,唯一能代表黎的人就只有这个葛尔了。

而明烨,则是对他厌烦至极,对黎也早无相和之意。

“葛尔,无话可说。”疼了这么久,腹部还是碾压地疼痛难忍,葛尔咬咬牙,爬了起来。

他看向华,眼神一时复杂得很:“谢过你的医治。”

黎人牵起战马在众人的注视下落魄离去。

“切,惺惺作态。”有人不屑。

但华自己对此倒是并未做出什么回应。

毕竟是两国相交,话都说绝的话自然弊大于利。明烨亲自出言赶人不好,但经此一事,四方馆应该很快就要人去楼空了。

众人兴致勃勃赶来,却只是凑了热闹,不过却亲自见证撞破了黎不怀好意阴谋的破灭,也算得失兼备。

明烨伸手欲搭在华的肩头,“岳大夫,你,还有你那个小药童都留一下吧。朕,要论功行赏。”

华却是不愿承情,轻巧一个转身,刚好避过了明烨想要搭上来的手:“你可以过来了。”

凌自然知道华这是在叫自己,顿时懊悔不已。她其实早该反应过来就躲开的。

偏偏就在刚才,她一下子就想通了所谓的提示是什么。

故事里的黑狗并无伤人之意啊,只是它的出现将父女的私心阻断了,于是就招致了横祸。

现实里,似乎也是这样。马儿并没有要伤人的意思,不是黎人设计伤害它们在前吗?

好一个天道循环,报应不爽的故事啊,深意原来在这里。

“还愣着干什么?我们医馆可不收呆子的。”华见凌犹豫不决,再次催促起来。

凌气得牙痒,这个家伙,不帮着自己打圆场就算了,居然还在打算揭开她的伪装。

凌不情不愿地上前,只是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岳大夫,你揭穿了黎的阴谋有功,往后就可入太医院了。”明烨十分赏识华,即便自己的殷切示好未得到想象中的回应。

“小药童”

明烨居然会提到自己,凌心里咯噔一声。

“朕有时候真的想不通,姑母的家教那么严,表妹你又这么腼腆。”明烨失笑:“怎么就这么胆大?还居然扮成男子”

凌泄气,抬起头:“原来你发现了啊。”

她四下里又看了几圈:“他们人呢?”

问凌珏是情理之中,可是他们是什么人明烨“啊”了一声。

凌只能吞吞吐吐解释起来:“是哥哥,和,和苏少将军。”今日居然没见到他们。

“给战马治病,他们来了也是起不到任何作用啊。”话又说了回来,明烨再次将重心放到了华身上。

“岳大夫。”明烨踱步过去:“考虑得如何?”

这么好的事情,没有人会拒绝的。尤其是身为天子,他都如此盛情相待了。哪个敢说一个不字明烨一直这么认为着。

直到华娓娓道来事情的缘由:“其实呢,陛下,草民不是大夫。能误打误撞撞破呢,也是因为平日好吃马肉,尤其喜欢那种自养自杀的快感,这才对它们的皮骨分布异常了解。”

凌在一旁憋笑,华大夫可真有一招,不愿入宫当御医,竟然不惜把自己说成这个样子。

看明烨似是还不大相信,华直接进一步拿出自己的证据:“陛下您瞧,这一身衣裳,应该不是民间大夫穿得起的吧?”

而且,华看向了凌:“儿呢,是侯府嫡女,往来者也必定是贵胄富贵啊!那大夫什么的,不入流。”

说着,华还摆出了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好像直接让他说自己是个好吃马肉的纨绔是件丢面子的事情。

不得不说,华做戏还是很有一套。明烨居然信了,不过还是不肯放弃这种性子跳脱的人才:“那不做御医,让你入宫为官可有兴趣?”

华神情忽然黯淡,看起来似乎很是神伤:“草民不学无术,以前不仅爱吃马肉,还极爱狗肉。少时不诵圣贤书,这才做了偷狗贼,竟,竟让人家找上门来,将草民的娘给活活逼死了。”

说到亢奋之处,凌看到了这家伙的眼睛居然淌出几滴泪来,倒像是真的戳到了他的痛处。

然而,华的胡话还远没有结束。

他甚至深吸一口气之后,还把自己呛着了:“哎,草民的娘平生最恨偷盗之人。如今想来,草,草民真是猪狗不如,猪狗不如啊!”

此情此景,先不说华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做天子的是否还能看得上眼。就是他伤心成了这个样子,明烨也不能再多说什么。

明烨叹口气,看向了凌:“儿,你这个朋友,也是,也是可怜人。你有空还得多多开导开导才是啊。”

“嗯。”凌慢慢回神,整个人都是懵的,她已经完全被华的个人表演所折服。

第一百三十九章 星河沉沉

“你们说,这狗肉它就有那么好吃吗?”华泪水涟涟地反问。

明烨完全不知道这些有感而发不过是华所谓的做戏而已,虽然内心对华的做法是深有抵触,可是一想到他毕竟挽回了天盛的尊严。

于是,居然出言安慰起来:“吃一堑长一智,你看,你现在不就不吃狗肉了吗?”

华哽咽:“可是,草民还在吃马肉啊。”

凌佯装气愤,怒推了一把华:“对啊,姓,姓岳的,你要是不把马肉戒了,我就不理你了。”

华的目的早已达成,不就是不想当官,不想入宫嘛。可凌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堂堂的天子被他骗着团团转。

她趁机拉拽着华就要告辞:“陛下,我,我看他心情很糟糕,就不多留了。告辞,告辞。”

离了莲池,也就即将踏出了宫门,凌不解:“你什么时候改姓岳了?”

华不知从哪里抖出一方白色丝帕,简单拭去还未干掉的泪痕:“这不是照你的名字取的吗?”

“我”凌轻哼了一声,还道自己是姓凌,和岳也扯不上任何的关系。

可是,她随即才反应过来。当时的情况,华不愿意暴露他的真实身份,也不能将她的真实名姓传出,便只能取了“”这个字的谐音。

凌上了马车,便摘下和她形影不离的药箱,这药箱根本就没有派上任何用场:“对了,华大夫,你真的爱吃狗肉,和马肉?”

“当然不,只是它们身上的某些东西有时候可以入药。”华脱下了一层外衫:“有钱人也不是好当的,热死了。”说着,还向凌投去了颇为同情的目光。

而凌权当没有看到华的眼神,只是嘟囔着:“想来也是。”

狗看家护院,马载人拉车,华不像是狠得下心去吃它们肉的人。只是,华的言语举止实在是太逼真了,倒像是真有这么一回事似的。

“华大夫。”现在是一个好机会,四下里,当然了,抛却在外面驾马赶路的车夫,只有他们二人。

虽然凌并没有把握华能如实相告,“你在当巫医之前,是不是还学过什么其他的东西?”

她都托无影和白陆找到了另一名巫医传人。

陈歧就是巫医,可却拿她根本没法子,最多只能看得出来她身体的确古怪,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华缄默不语。

凌轻笑起来,就知道华会是这个反应:“你不说,你不说就是默认了。”

华急了:“我只是学过几年解剖马的皮骨,怎么,这你也要学”

“华大夫,你知道你有时候真的很气人吗?”凌无可奈何,“你做什么事情都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即便说正事,你也是玩笑话张嘴就来。”

当然,这些烂摊子和他无关,所以他自然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凌不能强求别人:“我知道我是为难你,所以我只希望你能尽可能地告诉我一些事情。陈伯伯,陈歧,你总该认识吧?”

华这回终于没有矢口否认:“有钱人,就是好。什么都能探听得到。”

他正襟危坐,面容难得正经了起来:“你想问什么就尽管问。”

“陈伯伯看不出来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而你华大夫却可以。你们一脉相承,不要告诉我,你只是天赋强于他人而已。”凌觉得这其中必有隐情。

华正欲开口,行驶的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下一秒,帘帐便被人掀开,露出知秋的脸来,她欣喜伸出双手就要来扶凌:“姑娘,你这趟可还顺利”

她和姑娘平日也女扮男装混出去,好像还不曾被人认出来过。可是,今日却是要入宫,姑娘在宫里也算是常客,难保不会被人发现。

“不好也不坏吧。”凌瞥了自己身后的华一眼,还不是拜这位所赐。

不过也好在有他,要不然等她顿悟了提示,怕就正中黎的下怀了。

秦秋水和阿若帮着赵涵在收拾妙春堂新进的药材,一听到知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就知道是凌和华回来了。

“之前就想问。”凌看到还是没什么人的妙春堂,这才想起来:“今日妙春堂怎么没什么人呢?”

华一手搭着先前褪下的外衫,人进了内堂:“人都要进宫了,还开什么医馆。”

凌有些诧异,思前想后,这样倒也符合华一贯的作风。纵然是当着主家的面,他也照旧可以做到气势不减。

知道凌在想什么,秦秋水也只是笑笑:“今日时辰不早,既然你们回来了,我就带着阿若先回府去了。”

秦父这段日子看秦秋水看得紧,出来的时间太长,必定让人起疑心。

“秋水姐姐慢走。”凌送走了秦秋水,自己却没有离开的打算。

好不容易旁敲侧击打动了华大夫,什么都没问出来的话,她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知秋,你在这里先侯着。我还有事情要问华大夫。”凌同样迈步进了内堂,不知为何,竟然会有些惴惴不安。

“你怎么不走?”华连头都没有抬,便知道来者是什么人。

凌就近坐下:“你答应了我,却还不曾告诉我。我能走去哪儿?”

华深吸一口气:“陈歧的父亲就是巫医,所以他自小便得了巫医真传。在巫医之术上,我最多只能是望其项背。”

凌并不意外,静静聆听着。

“我天生体弱,便被父母遗弃在深山之中。幸而山中有一道观,道观里有一位道士,他以鹿奶喂养我,才得以活至今日。”

凌喑哑,所以,华脾气古怪,总把自己装得很爱财都是有原因的:“其实,我看得出来。”

华不出声了,似乎是跌入了某种回忆里。

凌缓缓起身,“今日你帮了明……帮了陛下,却婉言拒绝入宫为官,连百两黄金都不曾挂在嘴边。其实,我早就该想到了,不是吗?”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因为回忆到了过往,华唇边弯起一个柔和的角度:“那个时候,道士会带着我看星辰,看月亮,看浩渺夜空。”

“你知道吗?”华注视着凌,轻轻启唇:“天下怎么会有他那样蠢的道士,他什么都不会,只会看星星和月亮。”

第一百四十章 东走西顾

“你叫什么名字?”华小小的身子坐在一块巨石上,双腿悬空,不停地划着单调的圆圈。

道士笑笑,笑得很风轻云淡:“不记得了,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吧。”

华哦了一声,没心没肺地取笑道士:“你真差劲,连自己的名字都会忘。难怪做道士都不成功。”

道士听闻,笑容更深,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当时的华并不知道,道士笑容的背后是苦涩。

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没错,谁都知道。

可是,如果连名字都没有了。那么,是否也就意味着这个人彻底不会被世道所容

他,还是那个他吗?

“我后来遇到了逃难的巫医,他们带走了我。”华眼神忽然一紧:“我说,能把道士也一起带走吗?”

答案显然是不能,凌预料到了。

“巫医们都说,我是好苗子。他们不需要一个什么都不会的道士。再后来,我跟着这一支巫医东走西奔,渐渐地……”

渐渐地,他学到了很多巫医之术;渐渐地,有很多巫医走着走着便散了;渐渐渐渐地,道士也从他的回忆中被永久尘封。

“对不起,让你想起伤心事了。”凌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

“没有。”华的语气斩钉截铁,“他养大了我,可是却不能教给我更好更有用的谋生技能。那个时候,我就发誓,我不要做一个像他一样,只能靠天过活的人。”

“可是。”凌和他想法不同:“他毕竟养大了你,你这么说他,是不是有点过分?”

华摇头:“过分吗?这是事实,如果说实话也要被说是过分的话,那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情是不过分的。”

凌不懂的,她天生就不用为了吃穿而发愁,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她一辈子都体会不到。

空有善良,是最无奈,也是最愚蠢的事情。

华不愿纠缠在这个话题上,他和凌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陈歧觉得你身上古怪,的确是巫医之术的原因。但是,他却无法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华沉吟片刻,道:“你还记得刚才我说的吗,我说,道士会带我看星星和月亮。”

凌点头:“记得,怎么了?”

其实,华也不大明白。

但除了这个推测,他想不到是什么原因:“也是后来,我才知道,看星星,看月亮的行为会被信奉鬼神之力的人冠以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夜观天象。”

所以,道士是在夜观天象?

“他和我说,不要对任何一个人说,你能看到那些深夜里晦暗不明的星星。”华现在想想当时的情景,真是另有玄机:“只有发亮发光的星星才是想让人看到的,那些躲在暗处的星星,你只要看到就好,不要打扰它们。”

“怎么不说话了?”华说得口干舌燥,喝了一杯水润了润喉:“有什么想法?”

说实话,他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有一天把这些事情通通说出来。对方居然还是一个丫头片子。

凌摇摇头,又点点头,接受到的信息有些繁复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理解了多少。

“所以我想,可能是这个原因,才让我知道你身体里躲了个东西吧。”华又看到了凌腕处的红绳并玉佩,内心有些郁结。

凌半信半疑,“你既然都无法知道自己是怎么具备这个能力的。那就奇怪了,你怎么对抚宁的事情那么了解”甚至还知道他喜阴,厌阳

华知道这是凌在怀疑自己尚有所保留:“星星告诉我的,看来,是你与星星无缘。”

又来了,凌翻了一个白眼:“华大夫,你什么时候才能正经一点儿?”

凌扭头朝着外间道:“知秋,我们准备回府。”

她正欲转身告辞,华却忽然叫住了她:“虽然你我道不同,可我却觉得尚可共谋。”

“那好。”凌又退了回来:“那位道士在哪座山上修行啊?”

她也想习得夜观天象之术,这样就能知道,抚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当时太小,后来又四处奔走多年,早不记得了。”

华这一回说得可是大实话。凌虽然失望,可却还是更加欣喜,能让这个华亲口说出这番话来,也不枉相识一场了。

如果未来的日子有限,那她也想,活得更加精彩一些。身边的人看到她便开心,她看到大家也是欢愉的,那也算是有失有得。

得失相抵,还好。

瑾瑜园里又开始闹腾了,凌回去的时候,便看到了糟心的一幕。

花盆被打翻在地,里面的花叶混着泥土扣了一地。而下人们正愤愤不平地说些什么。

“怎么了?”知秋拉过一个小丫鬟问道。

小丫鬟是刚入府的,一看到主子回来了,本来就红肿的双眼更是涕泪横流,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是,是婢子的错,还请姑娘责罚。”

凌将其扶了起来,就听知秋在一旁笑着宽慰小丫鬟:“你也不打听打听就来瑾瑜园里干活。我们姑娘是最好的主子,打骂奴婢的事情是从来没有的。”

“就是夏桑那个叛徒,姑娘都不曾苛责过她。”知秋自打和夏桑彻底撕破脸皮之后,对她的厌恶之情就不减反增。

小丫鬟眼睛亮了一亮,忙抹了两把泪:“好像是,就是那个夏桑。我刚听各位姐姐们说的,夏桑偷偷在瑾瑜园里不知道干嘛,就是她把姑娘的花盆砸碎的。”

凌和知秋相视一眼:“是她!”

凌让知秋把所有的下人都召了过来:“夏桑今日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如果说让夏桑离开的那会儿,自己对她是失望透顶。那么,现在,提起她,则有些委屈甚至是怨怼了。

人群后忽然传出一声声的呻吟,凌皱皱眉,这个声音好熟悉。

她快走几步,一看到是柳嬷嬷趴在地上之后,整个人大脑都被一片嗡鸣之声充斥着。

“快请大夫来。”凌急了:“知秋,你和我一起把嬷嬷抬进去。”

前些天的阴雨连绵,让柳嬷嬷的腿疾犯了,本来好生将养也很难好利索。现在倒在地上,要想好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难道是,夏桑干的?

凌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先找大夫来看看。

“姑娘,大夫,大夫来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逢迎

大夫把脉开药方,好一通忙活之后,才开口讲起了柳嬷嬷的身体状况:“她上了年纪,身子骨本来就弱,这一摔,腿都险些摔断了。”

凌拿着药方的手有些冰冷:“知秋。”

知秋闻言便领大夫去了府里的账房。

大夫临走前还再三嘱咐:“这摔一次还好,要是再来一次,她的腿就别想要了。”

“姑娘,别发呆了。”柳嬷嬷摆摆手,“快来坐吧。”

凌挤出一个笑容,拉着柳嬷嬷的手:“到底怎么了?怎么不在屋里好好待着”

柳嬷嬷叹口气:“姑娘大了,这园子也关不住姑娘的心,姑娘想要出去玩,嬷嬷都是理解的。”

“只是,这不光是外面的人要防,家贼才难防啊。”柳嬷嬷捶了一下大腿骨:“你瞧瞧我又在胡说什么。夏桑她怎么会是家贼呢?”

原来,真的是夏桑。

“她以前不这样的。”凌苦笑:“我其实知道,她现在在大姐姐身边当差。”

她们之间的关系无法弥合,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敌人。只是,凌瑶和自己好歹是同一个父亲,说是敌人委实偏颇了些。

不过,看看凌瑶的态度,分明就是拿她当敌人看的。她也没有那么分不清好赖,心里自然是早不把凌瑶当姐妹看了。

凌不与凌瑶为难,可凌瑶却视她为眼中钉。

夏桑该是为了讨好凌瑶吧,就宁肯做出背弃旧主的事情来。

说不清是伤心还是什么,总之心里不是滋味,凌下定了决心:“以后,瑾瑜园里绝对不允许夏桑再踏进一步。”

柳嬷嬷这才重重地点头,心里舒坦了,也就不在乎腿上的病痛了:“姑娘,你歇着去吧。老奴的身体,老奴心里有数。”

柳嬷嬷要强,凌自知呆在这里,她反而是不会安心养病的。

凌掖了掖被角:“嬷嬷好好歇着吧。”

望着凌离去的身影,柳嬷嬷低声叹口气:“姑娘,你不能怪我啊。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总得看清某些人的面目的。”

今日的确是夏桑前来滋事,不过却没有柳嬷嬷渲染得那样严重。

“姑娘,柳嬷嬷怎么样了?”送完大夫回来的知秋看到凌这么快就出来不禁奇怪。

“以后仔细着便还好。”凌因为夏桑而受到的打击不小,但还是吩咐知秋:“回头告诉大家,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能让夏桑再进来了。”

“是。”知秋送走大夫之后,其实从下人们的谈论中也大致知道了是个什么情况。

但是,很默契地,知秋并没有去向凌解释什么。

夏桑在瑾瑜园里闯了祸,回了凌瑶这边也落不得好,被罚跪在了院子里。

来仪居不比瑾瑜园,瑾瑜园庭院正中的一棵海棠,即便是过了正盛的花期,蜿蜒旁逸的枝丫也可以遮挡些风雨骄阳。

而来仪居,这位瑶姑娘还真把她自己当成了凤凰,取名叫什么来仪居也就罢了。居然栽种的都是一丛一丛的竹子。

竹子那么细,还那么笔直,什么都遮不住。真是,绣花枕头一个。

不过,这些夏桑也只敢在心里想想。凌瑶对付下人的手段,她一直都有所耳闻。

就在昨日,她都亲眼目睹到了。

不过就是一个同她一样的下人做事毛手毛脚了些,把凌瑶喜爱的一只发簪跌到了地上。

凌瑶当时就火冒三丈,也不顾还有一堆人在场,直接就甩上去了一巴掌。

今天,应该还是凌瑶心情好。要不然,自己就不会只是被罚跪这么简单。

夏桑这么一想,立即就为自己躲过一次大难而暗自庆幸。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寒霜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这么些年来,任谁服侍凌瑶都长久不了,她身边的下人丫鬟更是换了一茬又一茬。

偏偏就是这个寒霜,不仅立住了脚,还能死占着一等丫鬟的位置。

以前夏桑还总觉得,自己也是一等丫鬟,谁强谁弱总是不一定的。但现在看来,这寒霜铁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的。

正想着关于寒霜的事情,夏桑略有些摇摆的上身因为一时晃神,竟然朝前栽了过去。

“你的体力也太差劲了。”寒霜扶住了她,冷眼瞧着:“姑娘让我来看看你跪得如何?”

夏桑摆出了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多谢寒霜姐姐了。”

这声姐姐叫得可真是刺耳,以往她们之间虽不至于针锋相对,但好歹有各自的主子服侍,谁都不肯让谁压过一头去。

寒霜不再与其废话:“既然跪不住了,我这就去求姑娘饶了你便是。”

夏桑大喜过望,连连点头称好。

“哦”都不用寒霜去求情,凌瑶突然出现在二人面前。

这可把夏桑给吓了一跳,她冷冷扫过一旁的寒霜。还真当寒霜有多好心,出手相助,却不告诉她凌瑶也跟了来。

“大胆贱婢。”凌瑶怒瞪着夏桑,恨不得在他身上盯出几个窟窿来:“见到主子却迟迟不行礼。就你这样的资质,能当上一等丫鬟,我看不是我那妹妹眼瞎,就是你。”

凌瑶忽地一把扯住了夏桑的衣领,“就是你看不上我这里喽”

夏桑抖如糠筛,凌瑶有多小心眼是人尽皆知的。

即便自己心里真的如她所说,亦有自己的小心思,都万不敢叫凌瑶知晓了去。

那样,她可真在侯府无立足之地了,于是便忙忙跪倒在地,磕起头来:“瑶姑娘远谋,飞凰之命岂是我等凡人胆敢高攀的。”

飞凰!凌瑶怒气稍稍平复了一些。不得不说,纵然卖主求荣的家伙可恶,但是夏桑的确机灵。

“你要知道,我留你,是因为你曾经是凌的人。”凌瑶顿了一顿,好让夏桑听得清楚:“倘若你不能给我提供什么有用的东西,那养着你还不如一个粗使废物呢。”

说着,凌瑶便摊开手掌。不多时,寒霜便会意递上去了一方帕子。

凌瑶将双手擦了又擦,而后把那方帕子狠狠一甩,不偏不倚正砸到了夏桑的脸上:“把它洗干净,不然,就罚你不许进食。”

此刻,夏桑才反应过来,哪里是什么寒霜要去替她求情。这分明是那主仆二人联合起来羞辱她,还变着法地惩罚她。

寒霜扶着凌瑶离开。

夏桑听得仔细,那是寒霜故意说给她听的:“姑娘不必与这等小人置气。反正左右是墙头草,谁敢重用呢。她这颗没有利用价值的弃子,犯不着生气。”

哼,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寒霜原来竟如此有学问,能找出这么多词来形容自己。小人,墙头草,弃子,寒霜攥紧了那方砸到脸上的帕子。

第一百四十二章 定北河山

夏日雷电滚滚,交织着雷电,雨水也一并坠了下来。

“公主。”葛尔敲了敲修容的房门。

见无人应答,葛尔便也只能侧头将耳朵贴了上去,再次敲响了房门,这次用的力气更大了些:“修容公主,您在吗”

“葛尔,你怎么深夜来了。”修容的声音突然响在背后。

葛尔转身,却是吓了一跳。彼时正好有一道雷电划过天幕,映衬着修容和她一旁的钟访二人面色惨白。

“怎么?我很怕人?”修容如此问道,可人却直接略过葛尔,推开了自己的房门:“你们都进来吧。”

“公主,这么晚了,您去哪儿了?”葛尔有些担忧,他这几天心里闷得难受,总感觉要出什么事:“这毕竟是在他们天盛的地盘上。”

葛尔看了一眼钟访,不知该如何措辞:“虽然,虽然有钟访陪着,但是她也有马有失蹄的时候。您还是要多带些人手才是。”

“切。”还是引起了钟访的不爽,她翻了个白眼,什么也没有说。

葛尔见状松口气,收回目光,看向修容:“这回计策失败,公主,实在是他们太狡猾了。”

“你知道我去哪儿了吗?”修容看了眼窗外如墨的夜色,深沉的黑色遮目,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去马厩了。”

马厩那有什么好去的。

看出了葛尔的不解,钟访不禁代为解释:“公主是去看马了,公主的心里因为这件事一直都不太好受。你就别问了。”

葛尔笑了笑,觉得场面更是尴尬。公主心里难受,所以不要再提了,可你怎么提得比我还欢

修容却忽而摇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阿爸一直都是这样教育子女的。狠,我做到了。只是终归还是没有成功便是。”

这几年,包括黎在内的北人一直节节败退。没有人愿意去伏低做小,更没有人愿意从一个主宰命运者被迫去向他人俯首称臣。

所以,黎主动出击。只是如今,事情败露了,他们不日就要离开京都了。

“葛尔将军,明日,你去送贴。”来了京都,却还没有机会和他好好说上一句话。

比起计策失败,对此,修容心里更是不甘:“务必请其相见。”

“是。”葛尔从修容手中接过帖子,他认得这字迹,很熟悉,却和往日所见有所差别,上面几个方正行楷大字就这样映入眼帘。

看来,这个人对公主是必定很重要了。公主竟然特意学了中原人书写之法去亲手写了这样一封帖子出来。

“葛尔必定送到。”葛尔打量了一眼修容,见她神情淡然,便知自己再多嘴去问什么也是徒然。

便只好恭敬退出房门,离开之时,还顺带不忘提点钟访一句:“为不打扰公主休息,钟姑娘也尽快离开吧。”

“嘿”钟访气得拍桌子,去向修容告状:“公主,你看这个人,就这样的,怎么当上将军的”

修容却不吝啬对葛尔的夸奖:“这不是正说明了我们黎看重个人实力嘛。他们中原那些文文弱弱的官员又哪里可以和葛尔将军相提并论。”

修容的嘴角因为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上翘,抱起了双臂:“不过,也只有他不一样。”

“那个他是谁啊?”钟访凑近问道。她就知道此次来天盛,公主除了大事要办,是还有她自己的私心在里面的。

可是,钟访就是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她们从未和天盛的人有过什么交集。

唯一的交集也就是战场上的兵戎相见了吧,那公主怎么还会对这里的人心有牵念。

“钟访,我且问你。”修容端正了坐姿,“你素日的训练是如何的”

“啊?”显然是没有预料到公主会突然对自己过往所受到的训练感兴趣。

钟访继微微的怔愣和一时的错愕之后,正准备兴致盎然地回答。

下一秒,修容的一盆冷水就浇了上来:“不该问的,不要问。老实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是吗?”

钟访点头,是她错了,修容公主可是首领最出色的儿女,没有之一。

这样的一位公主,怎么会对她那些不值一提的琐碎感兴趣呢:“属下多嘴了。还请公主责罚。”

修容看向门边:“葛尔将军说得对,时辰不早了。不论是你,还是我,都需要歇息。你一会儿出去,记得带上门。”

钟访连忙退到门边,应了一声。

正欲拉开房门的双手却因为修容的一句话停顿了下来:“往后不要动不动就把责罚挂在嘴边。我是公主,可不是罗刹。”

门缝里的夏风钻了进来,不带夏日的燥热,凉爽宜人,不知怎的,钟访的心情也因此好了许多:“是,属下记得了。”

说来也怪,自己的心情居然要凭借着风的吹拂才能好起来吗?不过,钟访诧异,原来她竟是没有发现,自己刚才的情绪很是低落吗?

绕过了转角,正巧碰到五六人人排着长队路过。

她们每人手中都提着一盏灯笼,一长溜的微光簇拥着,把暗路照得亮堂多了。

“哎,你们几个。”钟访毫不客气地招呼着:“回头打点热水,送到我房里去。”

这几个女人全是四方馆中的下人,钟访见她们眼熟,这才吩咐下去的。

哪想到平日里低三下四惯了的几个下人,今日居然无一例外地趾高气扬,闻言连头都不抬,便从钟访身边过去了。

仿佛根本都没有见过她这个人一样。

四方馆的人打从葛尔带人从宫里回来后,对他们的态度与之前相比,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他们黎人这边刚在天盛天子面前丢了脸,连带着几个不入流的下人都很快使起了眼色。

不过,钟访也浑然不在意这些虚头巴脑的客套。毕竟,待公主的事情明日一了,他们就可以回黎去了。

“嘁。”钟访冲着离开的几人吐了吐舌头,不给她打热水,那她就自己动手:“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会武功,不知道比你们这几个端茶送水的强多少倍呢。”

打来热水,钟访才提着木桶来到了空无一人的马厩。

其实,公主也是于心不忍的。他们北人就是靠着战马才打下江山的,伤害战马,也就是伤害在自己。

“这不是总不能一点儿进展都没有吗?”钟访仔细洗刷着马背,伸手爱抚地摸了一摸:“你们也要体谅公主,这些年,她不容易的。”

第一百四十三章 送拜帖

“嗯这里怎么?”远离房屋的马厩里实在是太暗了,钟访贴近了瞧也瞧不清楚。

只是刚刚手摸过的时候,好像有摸到了什么凸起:“什么情况?”

“毕竟被封了那么久的穴位。”马厩里居然还蹲着一个人,他慢慢地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出来。

原来是葛尔将军:“怎么是你悄无声息蹲在这边,味道难闻不算,万一马下脚没轻没重,再踩死你可怎么办”

“钟访姑娘的嘴上功夫好厉害,葛尔佩服。”方才在公主房里的时候,葛尔就有所感,只是碍于公主在场,这才没有开口而已。

二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直到天色将要泛白,才把从黎带来的马匹全部清洗了一遍。

“将军,你快去休息吧。”经过了昨晚的合作,钟访不自觉地改变了对葛尔的看法:“一会儿你还要去送贴是吧,这里交给我就行。”

以往的钟访其实看葛尔颇有些不爽。她总觉得这个人是个只知道逞勇斗狠的家伙,想不到刷起马来却是粗中有细,帮了自己不少的忙。

葛尔也的确是累了,昨晚蹲在马厩的时候,只是心中堵塞难受:“有劳钟访姑娘了,回头回了黎,有什么难处你尽管开口。”

战马于他而言是他共战沙场的好兄弟。其实,修容公主的做法,他理应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才是。

可是,许是真的被修容说对了。

首领之所以是首领,是因为这样的人有着天生的魄力或者,是后来经年累月磨砺出的意志吧。

而他,是一个将军,只能做一个将军。面对修容公主的威仪,他没来由地就去服从,哪怕心中对此是另有想法,甚至是颇有微言。

回房短暂的休息打点过后,葛尔取出了修容给他的帖子。

在讨教了四方馆里的一干衙役之后,都效果微甚。因为,战马一事一经暴露,他们黎人的存在就好比是过街老鼠,已经沦落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好在还有周逢川周大人,葛尔厚着脸皮,上前询问。

周逢川是个好人,最起码是个分得清大局,懂得不伤和气的好人。

葛尔在他的帮助下,终于看懂了那帖子上面赫然写着的“苏少将军”几个字。

就是这几个字深深触及了葛尔。

“上使大人,这是要”周逢川看着帖子,百思不得其解:“要去找苏少将军”

他实难想象,苏家军常年驻守边关,早就和这些北人势同水火。如今这面前的葛尔居然还会亲自出面送上拜贴

葛尔苦笑,不过还是把帖子塞进了衣襟里面,确定没有任何的折损,才向周逢川告辞:“这是公主的意思,不过还是要多谢周大人的提点。”

苏云起的府邸前,因为葛尔的到来,险些就要掀起一场骂战。

几个守卫怎么都不愿意放葛尔进去,干脆就横在门前:“你们北人一计不成,现在又想来干嘛?走走走,我们少将军不欢迎你们。”

葛尔早就预料到会吃闭门羹,只是这闭门羹是不是也太硬了点儿?他居然死活都劝不动的。

“各位,各位。是我们公主要求见你们少将军的。”葛尔又是抱拳又是作揖的,想他堂堂一个叱咤疆场的将军,居然也会有坐冷板凳的一天。

“各位行行好,就先放我进去行吗”街边越来越多的人都聚了过来。

更糟的是,来之前他就打探清楚了。

苏云起现在住的这座府邸,旁边可是平阳侯府。

里面不仅有平阳侯,还有当今天盛陛下的姑母,他到底是有多想不开才会耗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

“想得美,不放,赶紧起开。”府里面也不断聚集着下人围观。

甚至有人不知从哪里操起一根木棍就冲了出来。

葛尔一咬牙,徒手抢过朝着自己面门劈下的木棍,“说不通了是不是,好,那就别怪我。”

他把木棍在大腿骨上一顶,众目睽睽之下,那根木棍就这样被一分为二。

旁观者一下子就停止了交头接耳,而府门处的守卫也居然就愣在原地,看着葛尔势如破竹般的大踏步走了进去。

只有个别胆子还大的站出来拦着他:“没有少将军的命令,你不能擅闯。”

“哎,碍手碍脚的。”葛尔要往左边走,那人就堵到了左边,他往右边拐,也是一样的情况。

情急之下,葛尔推了一把,那人居然就被推倒在地,摔得四仰八叉,只是依旧死死抱着葛尔的脚踝处不撒手:“你不能进去。不许进。”

“怎么了?怎么动静这么大?”林伯上了年纪,腿脚不大利索,一听到府门这边出了事,就着急忙慌地往过赶。

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林伯赶到的时候,场面已经变成了烂摊子。

“林伯,快,快。”地上趴着的下人咬牙切齿,这黎人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他整个人都被拖在地上向前滑动,可即便是这样,也是无济于事:“你快去告诉少将军,有人闹事了。”

林伯下意识地哦了一声,转身还没走几步,就反应过来:“不对啊。”

“这样,这样。”林伯着急地安排:“你腿脚快,你去告诉将军。我在这守着,他总不能对我一个糟老头子做什么吧。”

“告诉我什么?”然而林伯在这里费心绸缪,苏云起却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这位是”他大清早地在后庭照常拉伸习武,就听到了这边吵吵嚷嚷的声音。

本来以为是下人们打打闹闹,他也就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可是这动静愈演愈烈,苏云起实在

是心中不耐,循着声音一看。

就看到了下人抱着人家的脚踝不肯撒手,就连一向沉稳的林伯都方寸大乱。

“少将军。”终于见到正主了。

葛尔抹把沁汗的额头,这怎么见个将军比面见天盛的天子都难:“我是来送帖子的。”

说着,葛尔就将衣襟里的帖子摸出,双手奉上。

不用他介绍,刚才苏云起的注意不在葛尔身上,现在只消一眼,便认出了葛尔,这位黎的战将。

“都说是不打不相识。”苏云起并没有接过葛尔递上前的帖子:“可我们之间,难道,你认为有必要相识吗?”

葛尔悬空的双手尴尬收回,“不是我要认识你。是我们的公主,修容公主给你的拜贴。少将军真的不打算赏个脸?”

第一百四十四章 无故

这一回,葛尔学聪明了。他话归话,可是手下却什么动作都没有。

苏云起倒是不像昔日在战场时那样的针锋相对,只是依旧没有收下那封拜贴。

“那就去回了你家公主,本将军不认识什么公主,叫她别白费心思了。”苏云起觉得好笑,不禁想起了那日下朝之后的景象。

这个修容公主不知打的什么算盘,那次下朝就多次欲言又止,好像是要同他说些什么。今日居然还不嫌麻烦地专门派人上门来送拜贴。

葛尔火大,直接将帖子甩进了苏云起的怀里,“反正公主的帖子我是送到了,你爱去不去。不过,我劝你,我们黎和你们天盛还没有完全走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你最好给各自留点儿余地。”

这帖子在被甩到怀里的时候,苏云起就已经下意识地接住了,只是在听到葛尔的言论之后,心中却是燃起一股无名火:“你敢威胁我”

葛尔自认为他们黎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了,大不了就发兵开战啊,最坏的结果亦不过如此:“对,就是威胁。你自己看着办吧。”

而后,葛尔就像是大功告成一般离开了苏云起的府邸。

林伯怕苏云起生气,伤了身子,忙宽慰了几句:“将军莫要生气,不值当。”

苏云起已然拆开了那封拜贴:“自然不值当。威胁人一般是要具备威胁的资本的,可是他可能忘了,他们公主现在还在我们天盛的地盘上呢。”

哼,还真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有过那么多次战场厮杀的经验了,这个葛尔还是一如既往地转不过弯来。

“那将军你是?”林伯看着拜贴,也不知该如何拿主意。

“见一面也不碍事。”苏云起一眼略过了上面的文字,无非就是见面的地点时间什么的:“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样来。”

柳叶投下一片斑驳交错的光影,在小路两旁,是一片柳絮因风而起,絮絮飘落像是冬日飞雪。

而这小路的尽头,似是无端柳絮的交汇处,立着一人,身材绝对算不上窈窕,但是特殊的形貌还是让苏云起一眼便认出了她。

“修容公主。”苏云起先见礼。

修容撑了一把油纸伞,闻言才悠悠转过了身来。她今日出门前特意饬了一番,虽然效果还是不尽如人意,但总归也应了那句“女为悦己者容”的老话。

“今日冒昧送上拜贴。”见苏云起并没有说话的意思,修容只能先行开口:“苏少将军能来这一趟,实在是与修容的缘分。”

苏云起却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极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公主言重了。”

修容一手撑伞,另外一只手掌将紧紧攥着的帕子摊开,里面包着的是一片刀痕累累的盔甲碎片。

苏云起眉头微皱:“公主这是何意?”他始终保持着和修容不远不近的距离。

即便自己拿出了这独一无二的信物,也换不得他的半分青眼相待。修容还是不愿放弃,最起码也得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吧:“这碎片是从少将军身上的盔甲上掉下来的,少将军,可还记得”

只不过是盔甲的碎片,在过去大大小小的战役之中,就连贴身的软甲都不知换了几套。他又怎么会记得并且认出一片碎片呢。

但是,看着修容公主眼神中的殷切期盼,苏云起还是说了谎:“大致有些印象。”

修容如何看不出这是苏云起的敷衍之词。不过,他愿意敷衍,是不是另外一种好感的体现:“我,我知道我这么说很是突然。你也许也会觉得我有些,不自量力。”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苏云起也不是朽木一个,已经通过修容的语气猜出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早知道是这些儿女私情的事情,他直接不来便是:“公主,你要知道,国界在前,什么事情都理应是以家国为先的。”

“这些都是托辞。”修容再次将盔甲碎片收好。

对他来说,这不过是可弃的东西,可是她却是要好好珍藏的。

修容定了定神:“少将军,我只想知道,你对我……”

她一向自诩敢爱敢恨,即便旁人人人嘲笑她样貌丑陋,身材臃肿,可她也始终觉得这不是她追寻爱情的阻碍。

如今,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了。

苏云起最怕应对这种场面,况且这样的话也太没头没脑了吧?他们之前虽说是各自为营,但事实便是毫无交集。

能让他对这样的关系做出什么回应:“对不起,修容公主,要让你失望了。”

模糊不清的界定才最是伤人,苏云起索性直接拒绝:“你是黎的公主,我们日后见面就是真正的敌人了。公主,云起告辞,你,你多保重吧。”

“你……”修容的喉咙上下翻滚着,她多想出言叫住这位让她日思夜想的少年敌将。

可是,正如苏云起所说,他对她无意,他们又站在了对立面上,她早没有理由了。

“这,这叫个什么事。”苏云起回府的路上不断揉捏着额头,现在即便是想想,他人都忍不住地一层一层起鸡皮疙瘩。

之所以心里过意不去,倒不是他拒绝言辞的肯定。苏云起一直觉得,在感情上就要快刀斩乱麻才行,不然拖着时日长了,对谁都是一种伤害。

也不是因为修容公主的外貌和身材这些东西。不得不承认,苏云起也喜欢像凌那样的灵巧姑娘,但是这并不是说他对其余姑娘就会怀有偏见。

外表这个东西又不是可以选择的。

只是,对于他来说,一个几乎没怎么见过面的人,突然就这样跑来莫名其妙说一些情啊意啊的话。总让他这个打打杀杀惯了的人不解风情。

以至于偶尔风情找上门来,苏云起居然会一阵阵地身上发冷。

“哎!”苏云起叹口气,继续百无聊赖地在街上乱逛着。

回去了,林伯定然会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可没有做好准备去把这桩事讲出来。

这么想着,他便抬头在街边随意打量起来:“哎”

刚才那个背影……怎么会是她

如果是她的话,那也太巧了吧!

苏云起快走了几步,追上了那道背影,待确定背影的身份后,苏云起才漾出一个微笑:“儿!”

前面人的身形一滞,不过却没有转过身来。

苏云起有些恼了:“儿,凌,你给我站住。”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与君谋

凌脚步一顿,抬起袖子遮住她自己的面容:“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认错”苏云起绕到她面前,将她抬起的胳膊压了下去:“只有你认错我的情况,绝对没有我认错你的事情。”

事到如今,凌只有大方承认了:“少将军眼力是挺好的,我不过就是和你开了个玩笑而已。”

这边凌因为突然出现的苏云起而没有跟上去,走在前面的知秋后知后觉,过了好一会儿,才折返回来:“姑娘,您不是要去妙春堂请华大夫看诊吗?怎么又不走了?”

“这不是苏少将军吗?”知秋一眼瞥见了一旁的苏云起,便笑着行过礼。还道姑娘是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原来是被少将军缠住了啊。

“不好意思。”凌已经被知秋拉走:“少将军,我们再见。”

既如此的话,“我,我也去。”苏云起随口扯了个理由:“前些日子练功伤着了,去你们说的那什么医馆买点跌打损伤的药酒。”

凌不明白:“你那么大的府里没有药酒”而且采买这些活计怎么会轮到苏云起自己出面?

苏云起张口结舌,回答不上来。他不过是为了寻个理由好跟凌多说几乎话而已。

这么久没见,怎么他殷切期盼着,而儿却如刚才一样一直躲着他越想越觉得委屈的苏云起扁了扁嘴。

见他为难,又外加一脸也不知是难过还是什么的表情,凌遂就摆摆手:“可能是我多事了,还是一起去吧。”

苏云起立即眉开眼笑,“这就对了,一起去总归会有个照应。”

虽然凌和苏云起都不认为去一个医馆需要什么照应,不过二人还是相当默契地没有戳破。

“这不是姑娘,您怎么来了?”对于凌这位一回生二回熟的常客,赵涵已经很习惯了。

只是望向她一侧的少年人,朗目疏眉,虽然浑身的衣着也的确是价值不菲,但仅凭着长相就已经和达官子弟们拉开了不小的差距:“这位是”

苏云起自我介绍:“我姓苏。”对于这种一面之缘的人,关系也仅仅只会是停留在银货两讫的层面,苏云起并不认为需要费那么多的唇舌在介绍名姓一事上。

“嗯,苏公子。您是要看什么病?”赵涵近些日子跟着华学习,医术自觉精进了不少,正欲打算毛遂自荐。

却听得苏云起打断:“我陪这位姑娘来的,看她就行。”

这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算了,反正就知道是苏云起瞎编的,自己要是真和他较劲,才是犯了蠢,偏生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凌往内堂张望了一会:“华大夫在里面吗?”

“赵涵。”华的声音果真从里面传了出来,只是听这语气似乎是不耐烦了:“放他们进来。”

“那你们进去吧。这华大夫,脾气怎么一会一变?”赵涵一个劲地嘟囔着。

见苏云起没有避开的意思,而且就连华都开口这么说了,凌更是没有道理再避着他。

“知秋,你就在外面呆着吧。看看赵公子有什么忙需要帮的。”

赵涵下意识地就要婉言拒绝,尽管他手下的活真的是忙到不行,有个帮手绝对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学徒不比可以看诊的大夫,什么抓药扎针这些基本活全压在了他的身上。

知秋早先就看在了眼里,一边利落地挽起袖子,一边打量着眼前的药柜:“从哪里做起?”

“华大夫。”凌和苏云起一前一后进了内堂。可以看得出来,华在妙春堂这边的地位绝对是极高的,要不然她也不会次次来次次都能在内堂里见到。

“这位该如何称呼”苏云起忍不住诧异惊奇居然问出这样的话来。

凌清清嗓子:“你叫他华大夫就好。”

华大夫,看这皮肤保养状况,应该也是年龄相仿的同龄人,只是这满头白发,难不成是传闻中的少白头?

苏云起不敢置信,原先他也只以为少白头不过是过分夸大了,直到今日他才开了眼界。

华对苏云起这样的反应早已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那阁下呢,又该如何称呼”

“哦,晚辈,不,不是,对不住了,我姓苏。”苏云起心里想什么嘴上居然还当真口无遮拦给说了出来。

什么晚辈,这人分明瞧着还很年轻啊,年轻有为正当时。苏云起面染愧疚之色。

“苏公子。”华也不同他计较,看向凌:“你来做什么?”

似乎是不待见她了,可凌就是这样的人,一旦熟络起来,对方就休想再装作跟没事人一样:“你不是说我们尚可同谋吗?那我既然来了,必然是有事同谋了。”

苏云起气不过,“论同谋,我是智谋还是能力,居然不如他”

苏云起的怒气并不像是开玩笑,凌也只能据实以告:“是医术,你医术不如他。”这么肯定的语气,会不会伤了他啊?凌怀疑过,不过转念一想,这本来也是事实,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

这话说得无可反驳,苏云起愤愤不平地看了华一眼,的确是这样的。隔行如隔山,如果让他强行出头,那无异于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你身边这位的苏公子有趣得很。”华对苏云起之前指着他鼻子的无礼视若无睹,反而还回之以一微笑。

说着,他便看向了凌,笑容更甚:“你可要好好珍惜。”

话是没错,不用华提醒,凌早就在心中告诫过自己很多遍了。待她好的人,她要比之前更加珍惜才是。这样假使最后她改变不了什么,也算无憾了。

只是,华的话处处透着古怪,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你且说说,要共谋什么?”华这才引到了正题上。

“柳嬷嬷的腿疾,很多年了,一到阴雨天就会发作。”凌眉头皱了皱,其实这种顽疾年纪大点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沾染上点。

要说是什么大病也不是,因此可以说是好治。但是想要彻底根除,就可以划分进疑难杂症了。

“她近日又摔了一跤。”凌看向华:“华大夫,你行得一手好医,先去看看吧。”

碍于苏云起在场,凌只字未提任何有关巫医的一字一句。况且,她相信,华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我不能保证什么。”华表态:“一切只能等先行看过之后再说。”

第一百四十六章 光影憧憧

自打凌知道了他的过往之后,华便再也没有开口闭口地将钱财二字挂在嘴边了。

凌还是无法彻底理解他的过去,他们依旧是人各有志的道不能同。

但是,能在人前自行揭露的秘密,就已经注定丧失了成为秘密的资格。

凌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他是爱钱爱财,天下也没有几个人是完全不爱的吧?只是,他还远远未达到视财如命的地步。

爱财,某种程度上,是一种伪装,更是他前行的助力与陪同者。

在凌这个意外来客的面前,伪装不需要了,因为她会取代陪同者的位置。

这是一种信任。

“这位兄弟。”一行人到了侯府门前,华看向了一路跟来的苏云起:“你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吧?”

说罢,华单手捂住嘴角,凑近了苏云起的身侧,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姑娘送送是不妨事的,但堵在人家门口还不走,就是另一回事了。”

苏云起脸上忍不住泛起一片红晕,嘴上忙着为自己辩解:“你不懂就别瞎说,我,我就住她家旁边。”

说着,还指了一指旁边自己的府邸。

凌也点头,听上去确实是不可思议吧,可事实就是这个样子:“苏少将军的确是我们侯府的邻居,因此今日才会一同前来。”

华对他们的关系可没有兴趣,只是一抬脚独自先进了府里去:“快些吧,我的时间可不是这么好占用的。”

凌告辞:“苏少将军再会。”

说完,凌便带着她身边的丫鬟小跑着去追那华大夫的背影去了。

每回都说再会,要不是他撞见了,哪里来的再会?苏云起对着早已空荡荡的侯府大门好一阵自言自语。最后实是无聊,这才离去。

“柳嬷嬷,你别起身。”凌赶紧过去将引枕靠在了柳嬷嬷的背后:“这位是华大夫,他医术不简单。让他给你看看吧。说不定一下子就能好彻底了呢。”

华眼皮狂跳,他怎么记得来之前他有清楚说过,得等先看了诊才能确定病情

这凌是让自己下不来台啊!

“劳烦你把她裤腿挽起来。”华已将药箱准备就绪,里面一排银针粗细有别。能用寻常医术医治的话,他是万万不会用巫医之术的,免得露出什么马脚,给自己惹祸上身。

“大娘,你忍着点。”华捏了捏小腿腿骨,除了常年隐疾,这位柳嬷嬷还摔了一跤。

柳嬷嬷攥紧了凌握住她的手,咬牙:“大夫,你来吧。”

直到额头沁满了汗水,华才斜倚在床角,“打湿的帕子。”

指挥起凌来倒是一点儿都不手软,凌应声起身拿了一方干净的帕子来。

知秋急忙从凌的手中抢过,横了华一眼:“华大夫,这种活你怎么能让姑娘来做呢?还懂不懂得怜香惜玉。”

“你们谁做都行,赶紧拿湿帕子来。”华才不在乎干活的人是谁,反正不是他就好。

“给你。”知秋没好气地打湿了帕子递上前。

只见华心满意足地接过帕子,先是仔细擦了遍额头,又抹了把脸:“舒服多了。”

原以为这打湿的帕子是要用在柳嬷嬷身上的,现在看来,倒是华借着看病的由头捞了把好处。

“嬷嬷的腿脚”凌试探着询问,看华的样子,虽然他是出了不少力,但好歹还不算很伤神。

那就应当不算什么疑难杂症。

华替柳嬷嬷掖好被角,再三嘱咐:“大娘,近些日子最好就不要四处走动了。”

柳嬷嬷急得只瞪眼,挣扎着就要坐起来:“那怎么行姑娘还等着老奴伺候呢。”

其实到了柳嬷嬷这把年龄,事实是凌照顾她更多。但是显然柳嬷嬷自身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

华唇角扬起,起身整理起药箱来:“那华某就权当白来了一回,也罢。侯府景色不错,待遇嘛,更好。”

柳嬷嬷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几分,“那拄拐可以吧?”

有没有成效虽然还显现不出来,但看这个大夫胸有成竹的模样,让柳嬷嬷下意识地对他说的话很是信服。

“一时拄拐就算了,还要换一辈子拄拐吗?这笔生意大娘怕是永远算不清了。”华说着话已然把药箱挎到了肩膀上:“姑娘,告辞。”

凌追了出去:“华大夫,你这么和老人家说话,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不好?”华将垂下来的几缕白发甩到身后:“首先,你看啊。我,我怎么看都比她老吧,叫她大娘还不够尊敬吗?”

“你……这明明就是,就是。”凌气急,居然连本应脱口而出的成语都在脑中一闪即逝。

“哎,这一日又要过去了。华某今日的进账可是惨淡,若再与你纠缠下去,明日妙春堂就等着关门大吉喽。”说罢,华摆摆手,就这样大咧咧地闯出门去。

看着他的背影,那个被遗忘的成语终于得以灵光一现:“强词夺理。”

可是没有用,华早就走远了。

此时,知秋也跟了出来,站在凌一旁摆出了一副看笑话的样子:“想不到华大夫是这样的人呐,能把姑娘你气成这个样子,还真是少见。”

“笑有什么好笑的?”凌看向知秋,面色严肃起来:“从今天起,你就按照华大夫说得那样,看着柳嬷嬷,不要再让她下地乱跑了。”

挨过了这段难熬的日子,听华那意思,就是说跑跑跳跳完全不成问题了。

要真能达成那样的效果,流传出去,又是一段神医悬壶济世的佳话。

华拒绝了凌在府门处安排的车马,直言自己体力尚佳,来侯府这一遭也不过是当饭后消食。

被他这么一路消食似的漫步,回到妙春堂的时辰已然不早了。

未料平日这个时辰,早该熄灯睡下的赵涵却莽莽撞撞冲撞了出来。

一抬头见是他,赵涵便急忙拉着华就往里面走:“华大夫,不是我唠叨,你这也太没个数了。”

华任由着他把自己拉进去:“我以前收钱看诊,你们说我没数。现在我不收诊金了,怎么没数的还是我?”

妙春堂里面灯火憧憧,火光的描摹下露出一个端坐在灯前的窈窕身影。

听到动静,秦秋水转身,弯眉笑道:“华大夫好生逍遥啊。”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一别

华不忘纠正:“逍遥不是这么用的,我这最多也就是肆意。”

赵涵眨眨眼,凭心而论,他怎么觉得肆意好像比逍遥听上去更过分一些更难听一点

秦秋水并不在乎这些:“我今日来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恳请华大夫。”

话只说了一半,秦秋水便福身行礼。

秦家女,京都芳名远播的才女秦秋水,居然行此大礼。

华还未说什么,赵涵却一脸受到了莫大惊吓的样子:“秦姑娘,这可使不得啊!”

秦秋水还在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声音婉转悠扬,犹如黄莺出谷:“没有什么使不得的,妙春堂是秦家的产业,如今却要将它托付给华大夫多多看顾。”

这本来是不属于华分内的事情,如今却要托付于他,自然是要态度诚恳的。

赵涵仿佛没有听到秦秋水在说什么,只是时不时地摆摆双手,重复着那句“使不得”。

华听得心烦,一掌盖到赵涵的脸上,这才让其堪堪闭嘴:“秦姑娘要去哪里?”

秦秋水虽然是一介女流,但她有多看重妙春堂,这些年来,华都是看在眼里的。

只是,看在眼里,和嘴上说不说没有什么必然的关联。

“太后懿旨,宣秦氏秋水即日入宫。这个即日,如若不出意外,就是明日。”秦秋水其实早有预料,只是没有想到太后的动作这么快。

要说起来,黎一行人入京是实打实地撞坏了太后的计划。要不然,她早就该入宫参加宫廷选秀了。

陛下对世家大族多有防范,又对为皇家开枝散叶之事一直以来都颇有微词。

但总归太后在上,即使陛下心中不愿,也还是在太后的催促下不得已广召民间女子入宫。

太后便抓住了这个机会,选了一些世家女入宫进而掺混其间。而她,秦秋水,作为太后娘家的姻亲,自然成为了第一个被选中的人选。

听说,这回世家女的人选里还有那位凌瑶。

秦秋水不知道凌瑶是用了什么方法居然成功说服了太后,只知道这个小心眼的女人是铁定将她视为眼中钉了。

毕竟,能将妹妹都看做敌人,处处与其为难的女人,又能指望她对别人付出几分真心呢!

来日进了宫里,除了一应繁杂尚需面对,还要时刻提防着凌瑶,秦秋水就不免劳心忧神。

“其实,你大可以拒绝。”华摊摊手,神情淡漠。

坊间流传的不错,秦家有女名为秋水,是京都里出了名的贵女。她不仅貌美,为人还心地善良,城中一应男女老少,不论贫穷还是富贵,都曾受过不少她的恩惠。

这样的人往往都会给人留下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

以至于连他们自己遇到了真正的麻烦,似乎都会被众人司空见惯地认为那所有的麻烦在他们面前一定终是迎刃而解了。

久而久之,就是他们自身也觉得牺牲是理所应该,妥协与退让才是换得局面两全的最稳妥的方法。

而秦秋水显然已经进入了这样一个误区,且越陷越深。

秦秋水摇摇头:“你不是我,你理解不了的。”

华初入京都的时候,就被她撞破了身份,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是她冒着风险把华这样一个身份敏感的巫医留在了妙春堂。

时日真的很久了,华来了京都多久,那他们就相识了多久。

人和人之间的相处,终归是要看彼此是不是契合的。秦秋水知道,他们不过是靠着妙春堂才相互维系的而已。

不过,那又有什么重要呢天下之大,来往者又何止千万,华能否体会到她的处境,她又能否理解华,左右都是相互无碍的。

华抬了抬胳膊,扭头看向赵涵:“帮我捏一下这里,肩膀酸。”

赵涵见插不上话,只能默默帮华捏起了肩膀。

华又扭了扭脖子,这才看向秦秋水:“随你就好。至于妙春堂的话,我既然在,总不会不管不顾。”

秦秋水微笑谢过,离去的步伐有些急切。看得出来,作为一个闺阁女子,在外逗留太久实在不利,秦秋水回去少不了会被秦父责骂一顿。

赵涵捏着华肩膀的手突然使劲,狠骂了一句:“看什么看,还不都是你。早出晚归,害得秦姑娘回去还要被说。”

华痛得龇牙咧嘴,“肩胛骨都要被你捏碎了,不过这样也好,有个活计现在看来是非你莫属了。”

赵涵心底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可是叫他同华道歉又是绝对不可能的。

赵涵哼了一声,愤愤不平地吹灭了厅里燃着的最后一根蜡烛,留给了华一片漆黑。

来仪居里,丛丛幽竹轻摇,地面,窗户处处都是其婆娑摇曳的竹影。

而此时灯火通明的房里,两只剪影越靠越近。

赵姨娘坐在床沿边,拉着凌瑶的双手,笑得合不拢嘴:“瑶儿,可真有你的。这回可是连太后都站在咱们这边了。”

太后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这边只不过是看重了她的价值,相互利用便是。

凌瑶笑得尴尬,自己的亲娘输了人也就罢了,现在竟是连关系的亲疏远近都看不出来了:“娘,瑶儿劝你,可不要高兴得太早。宫里的女人,哪个是没有背景的”

因有着大长公主的关系,凌自小便与陛下相识。太后纵然不喜她,但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总不会对她干什么出格的举动。

不过凌眼下还不足以成为心头大患。

只是秦秋水才是真正的棘手。名声已然在外,就算那秦秋水另有心思,偶尔惹了太后不快,可说到底,秦秋水才是真正的后位人选。

说句难听的,太后的计策永远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太后哪里是听进了自己的野心与智谋,她不过还是一个棋子,用来刺激那位安于现状的秦秋水的棋子而已。

不过,能进宫已然是成功了第一步。凌瑶深谙自己的计谋:“秦秋水的名声和性子,早晚会让人取而代之的。”

赵姨娘想不到那么长远,她只知道今日宫里来的小太监宣读太后懿旨的时候。那不光是来仪居里热闹非凡,就是整个侯府都传扬得到处都是。

赵姨娘的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根子处:“瑶儿你就不必忧心了。你也看到了,今日咱们母女俩可是出了好大的风头。看他们日后哪个再嚼舌根子。那可是和太后,和皇家作对啊!”

越说越要上天了,凌瑶心烦得很,遂推了推赵姨娘:“夜深了,娘你就去休息吧。明日我也得养足精神才好入宫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 芥蒂横亘

“哎!”赵姨娘平日唠叨起来哪有那么容易离开,可今日的她的确是把凌瑶的话听了进去:“瑶儿,好好睡。养足了精神,到时才好艳压群芳啊。”

凌瑶挤出一个笑容,看着赵姨娘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对牛弹琴。”

弹琴是需要知音的。不然,那就是眼下,反而会被人说成是杞人忧天的蠢物罢了。

赵姨娘哼着小曲儿,许久没有得意过的她,终于尝到了什么叫做母凭子贵。

而此时,凌瑶的父亲,平阳侯凌文哲却在佛堂坐立不安,愁眉不展:“蓼阳,这事……”

“这事自然不怪你。”大长公主背对着他,双手合十,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佛号,才转过身来:“她也是你的女儿,本宫自然没有资格要求你只关心儿一人。”

平阳侯觉得大长公主这是在赌气:“你看,你看,每回你这么一说,就是让我心存愧疚。”

他随处找了地方坐下,拍着大腿是又气又恨:“我早先提醒过她们母女了,不要这趟浑水,不要浑水,可是她们就是不听,全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平阳侯一开始还算心态平和,可安慰着大长公主,慢慢地自己竟然还真的动怒了:“这是要把凌家放到火上去烤啊!”

“是,人什么都不怕,就怕蠢笨。”大长公主露出一个带着嘲讽的笑容:“你那女儿真不知是该说她蠢呢,还是聪明呢。”

居然能想到绕过他们,径直攀附到了太后的面前。她与太后之间早就是水火不容了,太后没有道理还能让她称心如意。

哪怕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能让她这个大长公主心里难堪别扭,太后都绝对会用尽招数的。

“行了,蓼阳。”平阳侯起身,整了整衣衫:“你也先别急,事情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放着我来处理就是。”

“如若放她进宫,依照她的脾气性格,迟早会惹出麻烦。”蓼阳双手交握着站在原地,目送着平阳侯的离去,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皱。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蓼阳拍拍胸口,镇定下来。况且,就是给凌瑶几个胆子,凌瑶也不具备翻江倒海的能力,与其自乱阵脚,还不如静观其变。

蓼阳大长公主于是再次双手合十,在寂静无声的佛堂里默念起了先前断开的佛号。

她每日诚心祷告,在佛前抄写佛经十篇,诵经九十遍。一日都不敢耽误,一遍都不曾懈怠。凌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变数。

“瑶儿!”平阳侯踱步来到了来仪居里,敲醒了凌瑶的房门。

凌瑶正对着菱花镜细细描绘着一双眉毛,她对她的样貌始终不能如意。但凡能拥有一张凌那样的面皮,再配上她自己本身的才智,还怕在宫里出不了头嘛。

可惜,好运从来都不眷顾庶出的子女。凌瑶正心里憋了一口气。

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便粗声粗气地骂了一句:“滚开,本姑娘已经睡下了。”

一听此话,平阳侯气得青筋暴涨,一脚便踹开了房门:“你让谁滚开呢?”

凌瑶吓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匆忙跪倒在地:“瑶,瑶儿不知是父亲,才……”

桌上的胭脂蔻丹半开着,袅袅香气溢出,继而萦绕在凌瑶的鼻尖。本来闻来就可以心情愉悦的味道,此时一阵一阵地使人心悸胸闷。

“啪!”一声清脆响亮的巴掌落了下来。

凌瑶的腮红更红了,脸庞一时火辣辣地肿胀难忍。可是凌瑶不敢表达自己的不满与委屈,只能低头,不断地低声啜泣着。

平阳侯深吸了几口气之后,看着凌瑶,心中愈发地不畅:“那你是什么意思?今日不是我,你就可以将,将滚这些个字眼,堂而皇之地说出口了吗?”

“滚”这些字眼,就是让他说,都是一个难堪至极的词语。凌瑶好歹都是他的长女,竟然一点带头作用都没有起到。

平阳侯尽量心平气和地为她阐述利害关系:“况且,你要知道。女孩子家,说这些粗俗的话,让别人如何看你如何看侯府”

说来说去,她该如何做人,如何处事,始终都是要以侯府和他平阳侯的声誉为先。

凌瑶嘴唇翕动着,终于把那句不敢说的话说出了口:“父亲,您生我养我,难不成就只是为了让我不至于丢了侯府的门面吗?”

平阳侯没有思索,刚要回答。

却被情绪激烈起来的凌瑶打断:“我看就是如此。我是庶出,可偏偏占着长女的位置。所以,即便你看了我就厌烦,也要对我处处苛责,对外一律声称,这是我们侯府家教严明。”

说着说着,一颗泪珠啪嗒一掉,顺着脸颊就滚落了下来。

凌瑶的妆容被这么一闹,早就花掉了,没了胭脂水粉的铺垫,这样一张面容的确是再普通不过:“自小便是,都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对世子爷看束得紧,可也对他温言相教。对妹妹则更是,连她一根头发丝你都舍不得动。”

“怎么?怎么不说话了?怎么不教训我了呢?”凌瑶跪坐在地上,可上身却挺得笔直:“是被我说中了,心虚得见不得人吧”

平阳侯垂下了眼帘,自打这个女儿来到世上,他的确没有给予她足够的关心与爱护。可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她那个造孽不知自重的母亲做的好事吗?

“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平阳侯作势伸出双手准备把凌瑶扶起来:“先起来,地上凉。”

未料凌瑶却使劲甩开他伸来的双手:“这些都不必了,不用父亲说,瑶儿也知道,您是来劝我不要入宫的是吧?”

她轻哼了一声,从头到尾都没有留给平阳侯开口说话的机会:“那还真是对不起,身为子女,理应听父亲的。可是这件事情,你休想干涉我。”

凌瑶从地上起身去铺床:“夜深了,父亲休息吧。”

平阳侯竟是被顶撞得哑口无言。

在他撤步离开之际,凌瑶冷声开嗓:“往后我要死要活,不奢求您的庇护,但求父亲不要把气撒到娘的头上。”

赵姨娘目光短浅,实是妇人之见。可是,也就是这个人,算是侯府里对她唯一真心的人了。

她凌瑶被下人们说得一无是处,那均是因为无亲无故。而对于亲娘,则是要另当别论的。

“我和赵氏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平阳侯迈出门槛,“总之不会因此更差就是。”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有意于无痕

等到凌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凌瑶大张旗鼓入宫之后的第三天了。

她不比府里的其他人,对凌瑶的事情向来采取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

以至于近乎不相往来,整个侯府因为这件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到了瑾瑜园这边却自然就销声匿迹了。

而凌之所以能知道这件事,甚至还是在去给大长公主请安的时候,正巧碰到了赵姨娘前去故意炫耀显弄。

“娘,赵姨娘说得可是真的?”凌有一种自己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可回过头来仔细想想,这事要怪也怪不到别人头上去。

毕竟,和凌瑶划分界限的人是她自己,又没有人逼她。

大长公主咬咬下唇,平阳侯把凌瑶说的那番言论都告诉她了。

她现在一看到这对母女就气不打一处来,往日在佛前修缘得来的平心静气近日是彻底败了个干净:“赵姨娘说话总是言过其实。不过,宫里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凌瑶自愿去也是她屡劝不改。”

凌望着大长公主看向她的眼神,自己娘亲这分明是话里有话,是在警戒她些什么:“儿没有要入宫的打算啊。娘亲,你就放心吧。”

倒不是说宫里的人心有如何叵测,局面有多么瞬息万变。这些东西,哪里人多,哪里就是存在的。

凌只是想不明白,怎么人人都喜欢往皇宫里走。旁人也就算了,平民百姓,或许也真有把女儿送进去才可能谋划出什么前程来。

可是,凌瑶,就没有必要了吧。哪怕是庶出,长女也是明摆着的,京都哪家子弟是她配不上的。

“依我看,大姐姐她这是眼高。”凌越发能明白凌瑶迟迟不嫁的内情了。

大长公主望着女儿的神情,再三确认:“儿你说实话,你当真不想入宫不想去找陛下”

凌不假思索地摇头:“不想。”即便皇宫里有明烨,可那也不能成为她要入宫的条件啊。

“好。”大长公主神情复杂,不过眼底还是柔和的,她抬手替凌顺了顺发丝:“那你玩去吧,不要在佛堂里呆太久,当心被香灰呛着。”

凌懵懂应了一声。娘亲可真怪,她既也觉得香灰呛人,又如何能一天长达七八个时辰全部耗在里面呢?

这次选秀广纳民间女子,因此进入皇宫内廷的贵族女子并不占多数。只是,有太后在其中影响,陛下的这道召令到最后其实也就是走个形式罢了。

那些贵族女子既不用辛苦隐瞒身份,也不用处处从低做起还得看人眼色。

即便因为她们或主动或被动地忤逆了陛下的旨意,而导致来日受不了宠。

可该有的风光总算是常伴其身了,也算不负家族的荣光。

凌揉了揉额头,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太后不待见她是真,也因此她才总时时不愿进宫。只是不知道大姐姐那样的坏脾气是被太后看上了哪点呢?

难不成太后不喜欢她这样性子温顺的,反而是凌瑶那种嘴下不饶人的若真如此,太后的癖好也真是独特。可惜的是,太后看走眼了,凌瑶可不是刀子嘴豆腐心。

无论哪点,凌瑶入宫是既定的事实。日后她若回府,看到了自己,指不定如何奚落呢。

凌正是为此发愁。

知秋见凌愁眉不展,立马去小厨房里端来一碗冰糖雪耳莲子粥:“姑娘,天气炎热,婢子知道您不想动,这才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一碗来。您不尝尝吗?”

往常姑娘最喜欢吃这些清爽的点心清粥了,怎么今天连小厨房做好的莲子粥都懒得看一眼了呢。

知秋改用小勺不停地翻动着碗里的莲子:“姑娘,您看,这莲子可新鲜着呢。听说是宫里的莲池今日刚刚采摘下来的呢。”

宫里……凌直犯嘀咕,今日怎么处处都能听到皇宫里的事情?这到底是有缘呢还是犯冲呢

“姑娘?”知秋只能舀起一小勺,凑到她自己的嘴边,故意道:“您要不吃,婢子就把它们全都独吞了。”

凌没有反应。

知秋见此招行不通,只能放下瓷碗:“姑娘,您不会是,是在生陛下的气吧”

“明烨……”额,不,不是,凌轻轻抽了自己一掌:“陛下,关他什么事情。我是在想大姐姐。”

知道这么说很难听。可事实就是如此,小人一旦得志就势必会猖狂。毕竟还是同出于侯府里的姑娘,日后必定更加不清净了。

知秋哼了一声,显然对凌的说辞不信:“姑娘,你这就是口是心非。你和陛下一同长大,要说你们之间真的是清清白白的,你信吗?”

凌无奈,这有什么不信的,就不许她有一个自小结识的伙伴了吗:“这有什么不信的,不过,你爱信不信。”

知秋接着自言自语,不过也是为了故意说给凌听的:“陛下说了,他知道您打小喜欢夏日的莲子,这才在今日宫里刚采下来的时候,特意给您送来一份。结果,您就这态度!”

刚才宫里确实派过人来,那人还是陛下贴身的小太监。他说得很清楚了,让她定要在凌面前把这事提一提,只是不能提得太露骨而已。

知秋实在想不通怎么提才能不露骨,一来二去就把底交待了个清清楚楚。

凌不觉得自己态度有什么问题,舀了一小勺莲子喂到了嘴边:“这只能说明陛下和我关系亲近,想着我而已。谁叫你想歪了。”

知秋都为那位用心良苦的陛下抱冤:“这可是连大长公主都没有的待遇呢。”若真算起来,大长公主是陛下的姑母,关系理应更亲近才是吧。

“哦娘亲啊。”凌却是想到了什么:“我就说嘛,无事献殷勤。原来他是这个心思。”

凌自觉摸透了明烨的心思。明烨八成是以为自己因为那些选秀的女子而心里不平,这才特意来讨好她呢。

“那如果宫里的陆公公再来的话,你就让他传个话。”陆公公就是明烨身边的小太监,一般跑腿传话都是由他负责的:“我不会因为他瞒着我自己找表嫂就记恨的,又不是小孩子了。”

凌砸吧着嘴巴,不过明烨拍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还有,以后还有这些好事一定得让他想着我些。”

“哎。”知秋不能多嘴说什么,便只能应下了:“宫里的那些女人们要是有姑娘您一半简单就不会闹起来了。”

自家姑娘这不是简单,简直是简单到一点儿都不去思考了好吗?知秋此刻分外同情当今天子。

第一百五十章 隐瞒

“宫里怎么了?”凌接着在碗里找莲子。

“也是,姑娘您不关注这些的。”知秋张了张嘴,示意凌得喂她一口才行。

凌只能忍痛割爱,把最后一勺的几颗莲子亲自送到了知秋的嘴里:“这下可以说了吧”

知秋心满意足了之后才开口:“还能怎么着?不就是女人们争风吃醋,相互之间来回攀比嘛!”

当了妃子争的就是陛下了,所以现在已经算是清净多了。

只不过就是几个缨簪世族之女不满将她们安排到和平民女子一间屋子,因此才闹了起来。

“不过闹得还是挺凶的。”知秋扁扁嘴:“听说还把一个人的腿都打瘸了。”

凌倒吸了口凉气,什么仇什么怨,“这么点事居然还能把腿都打断?”

知秋忍不住纠正:“只是瘸,没有打断。听说后面还是秦姑娘出面劝解才止住的,要不然,指不定怎么着的呢。”

“秋水姐姐。”是啊,秦秋水毕竟是太后娘家那一脉,这种事怎么可能让她置身事外:“有秋水姐姐在,她们肯定闹不上天的。”

“听陆公公说。”知秋眉头一拧,压低了声音,只用了她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

“干什么?这么神秘?”凌不禁失笑,这房里统共也就自己和知秋两个人,用不用这么夸张?

知秋凑近凌的耳边:“听说这回挑事的人里边有瑶姑娘。”

“大姐姐”凌惊到无以复加:“这话可不能乱说。”

知秋跺了跺脚:“婢子可是有重要人证的。就是宫里的陆公公讲的,那还能有假?”

凌瑶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这是凌的第一反应,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了什么:“是不是她对付秋水姐姐不成,才拖人下水的”

其实仔细想想,和凌瑶好歹也做了这么多年的姐妹。她的秉性自己还是多多少少了解些的。

她眼里容不下沙子,府里人人都知道她娇纵跋扈,可是在外又从未丢过侯府的脸面。

单从这一点来看,其实就足以说明了问题。

凌瑶人前的表面功夫还是相当不错的,她不过初入宫门,又怎么会仗着太后一时的兴起就做出这些引火烧身的举动呢

这只能说明,凌瑶的目的很明确。

只不过,秋水姐姐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凌瑶早该意识到才是。

知秋照实回答:“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吧。陆公公也没说清楚,好像是什么瑶姑娘故意在人群里煽风点火,引起了两边的骂战,还把矛头对准了秦姑娘。”

“秋水姐姐肯定轻松化解了吧”虽然凌不曾亲眼目睹,但是她还是莫名相信秦秋水的能力的。

“反正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知秋替凌揉捏着肩膀,看到自家姑娘的眉头舒展了不少,她自己也跟着松快了起来。

其实,知秋并不知道凌眉头舒展的真正原因。

倒也不是幸灾乐祸,只是基于现实的担忧少了一些而已。

凌瑶的野心注定让其在宫里树敌太多,到时候她又哪来的闲情逸致去挤兑奚落自己呢?

“姑娘,宫里摘的莲子还有剩,您还要再来一碗吗?”知秋以为是清爽可口的莲子驱散了暑热,忙端起瓷碗。

凌倒是还嘴馋,不过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还是让小厨房做了莲子粥,只不过是给哥哥送去。”

“是。”知秋恭身退了出去,将瓷碗随手递给了一个正在打扫院落的丫鬟:“把碗拿好,一会让小厨房再做一碗莲子粥送到世子那里去。”

丫鬟将扫帚立在一旁,赶忙双手接过瓷碗。在小丫鬟的眼中看来,瓷碗可不是普通的碗,这可是接近世子爷的一大好机会啊。

知秋安排好了之后,便赶忙往府门处赶去。

“陆公公。”知秋小声招呼着不远处站在太阳地里的小太监,冲他轻轻招了招手。

说来也怪,府门离瑾瑜园有不短的距离,姑娘又没有千里眼和顺风耳,自己跟做贼似的,这是在干嘛?

陆公公微笑着上前:“姑娘说了什么?”陛下有命,让他得亲自看着姑娘喝了莲子粥,并且要把姑娘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记下,才能回宫里禀报。

可是,这个叫做知秋的丫鬟偏偏说什么没有通报不得进去。左右为难之际,陆公公才不得不退让一步,让其代为送粥。

知秋将凌说的话复述了一遍,不忘再三强调:“姑娘说了这莲子很不错。以后宫里要是还有,还得麻烦公公再来一趟。”

陆公公不大情愿了:“叫奴才来送也不是什么问题,可你总不能就让奴才在大太阳底下干站着吧?”

知秋会意:“那守卫大哥不一直站着吗?”

“他们站着怎么了吗?”陆公公一脸疑惑,守卫不站着难不成还要坐着?那岂不是反了天了?

“您可以找他们聊天啊。”知秋说着便推了一把陆公公:“陛下该等急了,陆公公您就快些回宫去吧。婢子就不远送了!”

陆公公抬眼看了一眼天色,心中大致估算了一下出来的时长,的确不宜再耽搁了。

要不然陛下就该担心了。担心的人当然不是他这个太监,而是,依照陛下的性子,指不定会以为是这位侯府的姑娘出了什么事。

陆公公含糊应下:“奴才定然替姑娘转告。”

知秋提起裙角走到府门处,再三叮嘱一遍守卫:“你们嘴一定得放严实了,绝对不能向姑娘透露出我让宫里来的陆公公侯在门口的事情。”

别看都是服侍主子的下人,可下人之间也是有严格的等级划分。与守门的相比,知秋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了起来。

两名守卫连连点头称是:“知秋姐姐尽管放心就是,小的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知秋点点头,虽然对他们的保证尚有些狐疑,可总不至于去威逼利诱吧。

小丫鬟从小厨房里取了盛好的莲子粥来,不多时便来到了凌珏的书房门外。

而此时的易风正坐在檐下的石阶上辛苦背诵着一卷诗词。表面看起来云淡风轻,甚至有些热情洋溢的他,内心其实是苦不堪言。

他正巴不得发生个什么事情,好让自己逃过珏公子的眼皮。

“哎”正这么想着,还真就被易风逮住了这个好机会,他一眼就看到了老远小心翼翼端着瓷碗走来的丫鬟:“你是什么人”

第一百五十一章 浪起微澜

并非是易风没事找事,而是眼前的这个丫鬟着实眼生:“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小丫鬟认出了易风,他就是珏公子身边的书童。

她来了侯府日子也不短了,只是总做着打扫庭院之类的粗活,这才连府里几个地位稍高一点儿的下人都没有见过她。

听说珏公子还很器重他和另外一名叫做流云的书童,丫鬟不敢怠慢:“婢子名叫曼曼,是瑾瑜园的丫鬟。”

瑾瑜园可来的人却不是知秋

看出了易风眼神中的疑惑,曼曼赶忙将手中的瓷碗往前递了递:“是知秋姐姐吩咐的,婢子前来送莲子粥。”

看了她手中捧着的瓷碗,既然又是打瑾瑜园来的。易风也就不再阻拦,扬了扬下巴:“那你进去吧,轻手轻脚的,不要打扰了公子温书。”

“多谢易风大哥提醒。”曼曼自是喜不自禁,转身敲响了书房的房门。

里面很快就给出了回应,一声温润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进来。”

曼曼推门进去了,易风无奈继续蹲守在门边背书。公子可是说了的,一会儿就要检查他的背诵情况。

他可不想像流云一样。说着,他侧目望向了不远处被体罚的流云。

汗流浃背的流云,一边背着手在地上做起了深蹲,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这是得有多痛苦,头顶着毒辣的太阳不说,还得接着背那些文绉绉的东西出来。

流云先他一步去背书,但是他若表现不好,那么自己就是后流云一步去接受体罚了。

易风猛地摇摇头,他可不愿意。虽说自己和流云是同甘共苦的好兄弟,可这并不意味着要在炎炎夏日里这么想不开啊。

“公子,求您喝了莲子粥,火气也能降一降。”易风突然就很感谢这位名叫曼曼的小丫鬟,不过当然更感谢的人却是远在瑾瑜园的姑娘。

这么一感谢,易风更觉得自己命苦。虽说他和流云二人的主子和姑娘一样的心眼好,可是公子狠起来是真的没有“人性”啊!

“珏公子。”曼曼将瓷碗轻轻搁置在案前:“婢子是瑾瑜园,,姑娘派来的。”

她知道,姑娘和珏公子的关系亲厚。如果不提姑娘的话,珏公子怕是连正眼都不会瞧她一眼。

曼曼羞愧地低下了头,盯着桌上的瓷碗发呆。

内心有些过不去,毕竟她也算是利用了姑娘来吸引珏公子的注意。但是,更多的却是,隐隐的期待。

如她所料,凌珏将手头的书册放下,对她露出一个谦和的笑容来:“多谢。”

凌珏是曼曼见过第二个对她露出这种笑容的人,第一个就是她的主子凌。

“公子。”曼曼磕磕绊绊地说不出整句话来,只能指了指瓷碗:“莲子粥,,姑娘特意吩咐的。”

“我知道。”凌珏端起了瓷碗,撇去粥面上浮着的些许佐料和白色的泡沫,浅尝了一口:“你还有事吗?”

他忽地便掷下了手中的碗,盯着眼前的丫鬟看。

照理来说,目的达到了,还比预期的要好出许多。可是她为什么就是开心不起来?看着珏公子看向自己的眼神,曼曼居然开始出起了冷汗。

曼曼仓皇摆手:“没,没事了。”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凌珏只是不愿在外人面前进食。

“退下吧。”一句简洁不过的话从凌珏的嘴里吐出来。

听上去却是像含了些怒气。

曼曼一时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弄。更加难堪的是,她微微颤抖的手掌一挥,居然就打翻了那碗莲子粥。

“婢,婢子失职。”这么一闹,本来就不知所措的曼曼抬头偷瞄了一眼案前,更是吓了个半死:“还请珏公子严罚。”

她还心下奇怪,怎么没有听到瓷碗破碎的声音,原来是扣了满满一页纸。

这可是大罪过。珏公子有多爱读书,府里上下谁人不知。他呆在书房里的时间比内室还要多。

曼曼现在满腔心思都在那本书上,懊悔到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巴掌。

凌珏只是叹了口气,继而摆了摆手:“你退下吧。记住,往后服侍姑娘的时候,可不能再毛手毛脚了。”

这是饶过她了。曼曼大喜过望,手脚麻利地将桌上的一片狼藉一应收拾干净了才退了出去。

可惜的是,这么好的莲子粥,珏公子连尝都没有尝了几口,就因为自己的莽撞扣得一点不剩。

这让她如何向知秋姐姐交待呢!其实她也说了谎,的确是姑娘吩咐下来的,但是被吩咐的对象却不是自己,而是知秋。

这下子被她搞砸了,知秋姐姐岂不是跟着倒霉?

一路担惊受怕的曼曼却碰巧在半路与知秋撞了个正着儿。

“曼曼,你等一下。”知秋叫住了躲着自己的曼曼:“走这么快干嘛?”

曼曼慌忙垂下了头,一双眼睛始终不敢直视知秋:“知秋姐姐,我,我肚子突然疼,就不陪你了。”

知秋刚想发问,怎么没有见到装着莲子粥的瓷碗可曼曼却已经逃之夭夭了。

事有古怪,却也来不及多想了。

知秋整了整自己的着装,因着府门与瑾瑜园还有一段距离,她不敢耽误太多时间,以免姑娘起了疑心。

“姑娘,婢子可以进来吗?”知秋侯在门外,可里面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安静地出奇。

“姑娘,您还在吗?”这么短的时间,姑娘不会已经不在房里了吧

可是,不可能,也没有道理啊。这绝对不是姑娘的作风。

这样一个念头闪过,知秋推开了房门。

桌前没有坐着姑娘,知秋往里又走近了几步:“能去哪儿呢”

脚下突然被某人的双脚一绊,知秋猝不及防已经朝前栽倒。

只是,在知秋整个身子朝下扑倒的时候,她只恍惚一眼便认出了晕倒在地的不是旁人,就是自家姑娘。

“姑娘!”姑娘怎么会晕倒呢?

知秋顾不得起身,便赶紧爬过去摇了摇躺倒在地上的凌,吓得声音都变了:“姑娘,您,您别吓婢子啊!这好端端的,怎么了这是”

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知秋颤巍巍地将手指放在了凌的鼻尖下,“还好,还好。”

大气还没出完,知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并且啐道:“你怎么能咒姑娘呢!侯爷,得告诉侯爷去。”

一直以来,姑娘有什么心事都喜欢憋在心里。谁知道这回晕倒是不是憋出了什么大病。

知秋不敢耽误,不仅吩咐了瑾瑜园里其他的下人,请大夫的去请大夫,剩下的通力照顾姑娘。而她自己更是拔腿跑向了佛堂那边。

自己若是没有猜错,这个时辰,无论是平阳侯还是大长公主,他们二人应该都在佛堂。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侯府的佛堂建造的规模极大,若不是因为它是礼佛之地,大长公主极力主张简朴,怕都能比得上府里任何一间房间了。

而佛堂规模宏大的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大长公主会每日在里面诵经祈福,侯爷与其伉俪情深,更会时不时地也呆在佛堂里。

平阳侯算是天盛的开国元老,年少之时便跟随先帝四处征战。虽不是武将出身,但建功立业者哪个不是手沾鲜血。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一将功成万骨枯,也唯有如此,才或许能开辟出一个全新的局面来。

平阳侯,侯府上下都知道,很难看到他平日里会去诵经礼佛。许是他也担忧佛前不愿见到他这样的人,也许是他自己本身并不信这些。

照理来说,平阳侯出现在佛堂似乎很是匪夷所思,但在佛堂见到侯爷的身影亦是司空见惯。

不少下人都见过侯爷和侯爷夫人相敬如宾的样子。

侯爷夫人也就是天盛的大长公主,虽然她永远一副冷淡疏远的样子。但基于平阳侯的态度,这段感情也算是足够地羡煞旁人。

起初,旁人总会以为这是平阳侯挂碍大长公主特殊的皇家身份,不敢过多表露些不好的形迹罢了。

可日久方能见人心,时间一久,若真是止于身份,平阳侯又何必时常呆在佛堂里呢?

也因此,知秋能确定,只有去佛堂才能找到侯爷和大长公主二人。

“侯爷,大长公主!”顾不得行礼了,知秋直接提起裙角冲了进去:“不好了,不好了。”

人刚刚跨步进去,果真就见到了平阳侯端坐在案前,眉头不时蹙在一起,似乎是被什么问题困扰着。

不过,之前的不时在看到知秋之后也就变成一直了,平阳侯脸色不太好看,压低了声音责怪道:“你大吼大叫地闹什么不知道这里是佛堂吗?”

知秋点点头,她当然知道这是哪里了。

可是,知秋又摇了摇头,姑娘的事情事急从权,总不能让她再像平常一样吧:“侯爷,是姑娘,我家姑娘突然就晕倒了,怎么推都推不醒。”

但凡是涉及到凌的事情,对于平阳侯和大长公主来说,都是一等一的大事。

平阳侯脸上的怒色全消:“找大夫了吗?”

知秋如实回答:“婢子已经找人去请了。”

凌晕倒事发突然,平阳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听说这个消息,声音陡然就高了八度。

这下子,就是原本心思不在来人这上边的大长公主也坐不住了:“快带本宫和侯爷去看看。”

在知秋领着侯爷和大长公主赶过去的时候,瑾瑜园里的下人已经基本都空了。

“人呢?都赶紧给我找出来。”平阳侯压抑着怒气,看向了床榻上脸比纸还要白上三分的凌,顿觉得心痛如绞:“平时不大中用也就罢了,怎么这个时候也一点儿用场都派不上”

知秋跪在平阳侯夫妇面前,“奴才们是都去请大夫了,侯爷,大长公主,你们先消消气。姑娘还昏迷着呢,这要是让她听到了,心里恐怕就更不舒服了。”

看这情况,姑娘是被人搬到了床榻上去的,只是除了去请大夫的下人,知秋明明记得她是有留几个人在这边做照应的啊?

还真是被侯爷说中了,一到关键时刻没有一个顶得上用场的。知秋虽然面上替他们开脱,可是内心却也忍不住腹诽责怪一番。

大长公主一听此言便觉得有理,拉了拉平阳侯的袖子:“现在急也不是办法,耐心等着大夫来便是。对了,知秋,你去宫里请几名御医来瞧瞧。”

说着,大长公主便从腰间取下了入宫的腰牌,作势便要递给知秋。

知秋有些惶恐,大长公主的脾性谁人不知,就两个字“古怪”。

即便她是嫁出去的人,可说到底也还是宫里出来的公主,又是当今陛下的姑母。

可是,从大长公主数十年如一日的做派来看,倒像是要和宫里彻底划清界限一般,是打算老死不相往来了。

如今却突然拿出腰牌,这个举动莫说是知秋,就是一旁的平阳侯都忍不住向其投去了一些微带诧异的目光。

总归是夫妻,一张床上睡着的人,平阳侯立刻会意,没有多时便催促起来知秋:“还愣着干嘛赶紧去。”

“哦哦。”知秋久久不能回神,大长公主这个举措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

果真是只要牵扯到了亲生女儿的事情,大长公主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妥协与退让。

手里没有任何温度的腰牌却似乎慢慢有了温度,甚至还有点灼热,知秋低了低头,掩住眼神里有些无措的不知何物的神情。

她攥紧了腰牌,忙不迭地转身跑了出去。

“慢着。”大长公主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叫住了知秋。

知秋不自觉地攥了攥腰牌,大长公主该不会是后悔了吧?

只听大长公主的声音异常沉稳,“不要被太后娘娘撞到,最好直接去找陛下帮忙。”

“哎哟。”知秋脚下不留神,不知道踩到了谁,那人痛呼了一声。

知秋抬眼望去,不是别人,是不知何故见了她就跑的曼曼。而曼曼身前还站着一位长身玉立的公子,那公子也不是别人,正是珏公子。

原来,曼曼是去请珏公子来了,难怪此前一直没有见到她人:“珏公子。”

知秋福了福身,不敢耽搁,“侯爷和大长公主都在里面。”

知秋侧身避让,准备让作为姑娘兄长的凌珏先进去。

待双眼的视线移到他身后跟着的曼曼身上时,计上心来:“那个打扰一下,珏公子。”

知秋拉过曼曼站到一侧,将大长公主塞到她手里的腰牌递给了曼曼:“听着,这是大长公主的腰牌,有了它,你就可以进入皇宫。就说是侯府的姑娘突发隐疾,急需宫里的御医前来看诊。”

有陛下坐镇,不相信哪个御医胆敢怠慢。但是,陛下的母后可是一个不稳定因素:“你得记着,避开点儿太后娘娘。”

曼曼是个可靠的下人,平日里勤勤恳恳的,知秋都看在眼里。

前阵子因为夏桑的临阵脱逃,姑娘身边一等丫鬟空了一个位置出来。

其实知秋有想过,要在瑾瑜园这些下人里面选拔出一个靠谱实诚些的苗子出来替补上这个空缺。

如今看来,曼曼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

只见曼曼手握着腰牌,明白过来了事情的重要性,便郑重地点了点头:“知秋姐姐,你放心吧。”

第一百五十三章 无物

知秋不敢再做停留,同样和曼曼一前一后出了府门。

只不过,曼曼要去的是皇宫宫门的方向,而她则是要去京都闻名遐迩的妙春堂。

知秋记得,姑娘是很信任妙春堂里面的华大夫的。而这些,不仅仅是因为妙春堂是秦姑娘的家业,更是因为华大夫本身就医术了得。

“华大夫,华大夫,您在吗”知秋打眼便瞧见了赵涵:“赵公子,你,你可以赶快帮我去找一下华大夫吗?”

赵涵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你可别称呼我为公子,公子是那些贵人才担得起的。”

这个赵涵,什么时候自谦不好,偏偏选了这么一个时候,知秋继续往内堂走去:“华大夫,我家姑娘晕倒了,求您赶紧去看看吧。”

她一掀帘子,果真看到华歪倒在案前,一手撑着下巴,正在懒洋洋地打瞌睡:“华大夫!”

知秋不得已提高了嗓门,大喊了一声。

“哎,您,您坐!”华强撑着迷离的睡眼,开始招呼来人:“你是要把脉还是抓药?”

知秋一掌拍在桌上:“华大夫,姑娘突发隐疾,人事不省,您……”

快去看看,这四个字还没有说出口。

华片刻之前还迷迷糊糊的双眼登时清醒了过来,简单收拾了一下药箱:“快速速带我前去。”

华的反应迅速,甚至让知秋产生了一个特别不合时宜的错觉。他该不会是在假寐吧?

“赵涵,带好药箱,跟我去平阳侯府。”自从华从秦秋水手里接下了妙春堂的部分权利之后,用起赵涵来就越发地得心应手了。

赵涵毫不夸张地认为,华这是把他当下人使唤了。偏偏,华还真有两把刷子,赵涵想学到足够独当一面的医术,还真的不得不任其驱使了。

瑾瑜园的艳阳高照,可室内气氛却冷得怕人。凌珏一眼便看到了躺在榻上面色憔悴的凌:“儿”

“珏儿”似是没料到凌珏也来得如此快,平阳侯往旁边挪了挪,留出一个位子来给凌珏。

“父亲,母亲。”凌珏这才注意到爹娘也早早便来了,他坐到床榻一旁:“不知你们有没有注意到。”

以前他也没当回事,可是今日这种情况居然又发生了,让他不得不注意到其中的问题。

“自今年家庙祭祖开始,这是儿第二次晕倒了。”凌珏还记得凌第一次晕倒时的场面,睡了将近有一日才堪堪醒过来。

可是清醒过来的凌,却又不知在胡言乱语说些什么。

或许在他人眼中看来,凌那是因为身体尚虚。可是凌珏却明白,他那时从妹妹身上感受到的,可以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悲伤与难过。

这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会说出口的话来。

“是啊。”平阳侯经凌珏这么一提醒,也觉察出了其中的不对味,看向了屋里唯一站着的大长公主:“儿身子骨又不是那种风吹即倒的,这才过了多久”

大长公主并不言语,只是眉头深皱着。她比谁都焦急,以至于坐立难安,只能静静地站在一旁。

父母也并不能解答,于是凌珏望向凌的眼神中,除了怜惜,更是蒙上了一层担忧。

他知道,他的妹妹绝对不会轻易丢下他,还有父亲母亲的。只是,熬过了这次,又会不会有下一次?

凌的睫毛微微颤了颤,一滴晶莹的泪珠自眼角缓缓滑落。平阳侯和大长公主因为距离稍远,都没有看清。

凌珏默不作声地抽出随身携带的手帕来,替凌擦干:“儿,哥哥知道,你是能听到的,对吗?”

无人应答,凌珏手握着沾染了湿意的帕子,忍不住发呆。

这素色帕子上的海棠花是儿绣的,当时他还故意开玩笑,说她完全不像个女孩子,哪有人会把海棠绣得那么丑的。

其实,他只不过是嘴上那么一说。

儿也自知她自己的女红技艺并不算娴熟,是很少绣什么东西的。

也因此,他才故意这么说。

他打着好哥哥的旗号,但实质上是很自私的吧?

怕得到儿绣出来的帕子的人不止他一个,才故意去说什么丑之类的言论,不惜来伤害儿。

凌珏在这边痛苦自责,凌的情况更是好不到哪里去。

从表面来看,她是昏迷过去,不省人事了。

可对于凌来说,她反而好像是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从未属于过她自己的陌生世界。

说是陌生,可是不知为何又莫名很熟悉。熟悉到她想抗拒,想逃离,因此才装作的陌生。

一个男人,很年轻的男人,仅仅从背影来看,就能知道他的年龄真的不大,甚至八成和自己不相上下。

“你是谁?”凌听到自己怯生生的声音在这空旷悠远的环境下格外突兀。

男人并不理睬她,背对着示人,瞧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好像是在等人。

凌又问了几次:“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相同的结果,男人应该是聋子,听不到的吧。这是凌能想到的唯一解释了。

她百无聊赖,又离不开这里,只能抬眼去打量四周的环境。

这是一个高墙大院,规模甚至不亚于她们侯府。看不出来啊,凌吞咽了一口口水,一个聋子还能把这么大的家宅经营得这么好?

“不过,也不排除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可能。”凌又忙着自我否定。

因为她发现,自打她来了这里之后,连个端茶送水的下人都没有瞧见。这不是空壳子是什么?

“你在等我吗?”凌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女孩的声音。

这个女孩的声音好听极了,都不是黄莺出谷能形容出的好听。

凌下意识地回答:“不是我,我没有在……”

可残酷的现实立马让凌清醒了过来,显然,女孩问话的对象并不是她。

女孩穿了一身桃粉的齐胸襦裙,发髻间插着一对蝴蝶,朝着她这边款款而来。

“她笑起来应该很好看吧。”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应该”这个词。

呆呆地看着女孩越过她,径直小跑到了那个男人身边,轻轻抬手,拍在了男人的肩膀上。

女孩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些什么。只是瞧着她发髻间蝴蝶式样的金簪下垂出的玉珠左右摇摆,就能感受到她那一份喜悦。

她的欢喜应该不用任何的言语表达便能传达明确吧,可是到了男子眼中,却是视若无物。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先斩后奏

凌看得分明,哪怕只是这个男人自始至终以背示人的背影,都是那么的不动如山。

她知道,“不动如山”这个词不是这样用的,但是从字面意思来看,确实没有比它更贴切的词语了。

女孩抓着男人的手臂,开始摇晃起来。因为与他们相隔的距离有些遥远,凌听不清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只是,男人冷漠的反应,终于是将女孩的热情似火彻底浇灭。

女孩缓缓卸掉手腕间的力气,两只原本紧紧揪着衣角的双手滑落至她的身体两侧。

不知她又嘟囔了些什么,然后,女孩转身朝着原来的方向彳亍离去。而这个方向,就是面朝凌所站的方向。

也就是这个时候,凌才猛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看到的始终是男人的背影,也一直看不到女孩的任何面部表情。

原来,他们是没有脸的,又或者说是那张脸上看不到任何的五官。

凌惊出了一声冷汗,这么明显的问题,为何自己现在才发现端倪

而且,凌又仔细打量了几眼即将和自己擦肩而过的女孩。

这个女孩其实是有五官的,只是在原本该长着五官的地方生了一层薄雾,那雾气驱不散去不掉,才造就了一片模糊。

“这里到底是哪里?”凌知道,这根本不是她所处的那个世界。

和先前的情况相似,男人没有做出回应,女孩同样也没有。

他们不是什么聋子,只是他们和自己,双方之间无形的屏障阻拦着,生生切断了联系。

凌转身欲要离开这座高墙大院。

院墙很高,甚至达到了一叶障目的效果。在这深宅里往外望去,除了悠远湛蓝的天空,竟是什么都望不见。

绕过了一个檐下转角,凌来到了四面环水的石桥。石桥那头人声渐渐鼎沸,她打算加快步伐,从桥上走过。

应该很久没有人从石桥上面走过了,遍地可见的绿色苔藓铺满了石板。人走在上面速度不仅快不起来,甚至还会打滑。

凌只能相信欲速则不达的陈规,一步一步渡过了石桥桥面。

是一群少女忙着扑蝶嬉戏,她们衣袂被风吹得翩飞,相互交错在一起的衣裳混入了花间。

这一幕让凌一时有些迷离,呆愣了半晌。凌果真发现了这里的问题。

无论是先前的男人和女孩,还是现在的这群少女,他们皆是无法发现自己的存在。

同样,自己也看不清他们究竟长了一张什么样的面孔。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离开这里?”凌无助,只能随意找了一棵大树,背靠着它缓缓抱膝蹲下。

“侯爷,大长公主。”知秋喘不过气,叉着腰强自镇定下来:“大夫,大夫来了。”

她不敢说身后的华不是自宫里来的御医,只能简而意赅地一句带过。

好在并没有人追究过多。就在知秋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瑾瑜园陆陆续续有来过不少大夫。

他们在看过凌的情况之后,都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什么意见都提不出来,什么药方也开不出来,最后只能是不了了之。

也因此,平阳侯和大长公主现在已经顾不得挑三拣四的了。管它是黑猫还是白猫,能抓到老鼠的才是好猫。

华知道知秋对他的介绍意有所瞒,不过现在也不是争辩这个的时候。

他掀起自己衣衫的下摆,不顾一屋子人直勾勾的眼神,直接搭脉搭在了凌的手腕上。

“你,你这是干什么?”大长公主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人,“本宫的女儿岂是由你”

一句话没说完,便被华飞过来的眼刀给被迫止住了:“草民莽夫,却还尚有法子一试。殿下若当真喜欢垂帘听诊和悬丝诊脉那些高深医术,那草民即刻便可收手。”

“您,意下如何?”华逼问一句。

大长公主哪里受过这种气,当即就想发火,可华的威胁又的确不是没有资本的。

平阳侯也劝解道:“都什么时候了,且让他一试吧。”

凌珏倒是没有发表过他的言论,只是抱起了双臂站在一旁,死死地盯着华的每一个动作。

手指搭上凌手腕的那一瞬间,华就知道,事情比他预想的发展要快地多得多。

凌体内的那个东西,甚至已经发展到可以将本体强行拖入其回忆或者梦境之中去了。

若是,若是凌沉迷在梦境或者是回忆之中,那么极有可能是永远无法清醒过来的。

华当机立断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封了凌几个穴位,又从药箱里取出了赵涵来之前给他塞好的特制膏药。

赵涵作为得心应手的帮手,却在知秋面前遭到了强烈抵制:“赵公子,你还是别跟来了吧。”

乍听上去似乎是商量的语气,可细细分辨之后,知秋言语中的意思却不容置疑。

赵涵不解,华也为他说话,“赵涵不去,谁替我背药箱”

这话才是华内心的真话无疑。之所以他今日不再奚落,不再变着法地和赵涵过不去,甚至还帮其说话,原因莫过就是没有人帮他打下手。

知秋咬咬牙,退让了一步:“那好,华大夫,你的药箱我来背。不过说好了,在进到姑娘房间前,还得由你来背。”

这个事情实际就和说多错多是一个道理,做多也错多。

知秋担心平阳侯和大长公主在意华不是出自皇宫内院的御医而有所偏颇。更何况,就华大夫那口无遮拦的模样,难免不会引起他人的反感。

这个时候,她替华大夫一个人圆谎都圆不过来,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赵涵呢。

华并不在乎赵涵能不能同他一起前去,他在意的只有自己是否可以轻松一些。

在听到知秋勇敢担当起了药童的职责后,一口答应:“好,那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赶紧出发。你请。”

状似还很有礼貌的样子,华让知秋领路。

而知秋虽然无奈,但总归还是请动了这位华大夫,便主动揽过了赵涵肩膀上的药箱:“那我们快些。”

去往宫里的路程远远要比从侯府来妙春堂的这一段路要远,再加上曼曼虽有腰牌在手,可宫里传达消息都要重重上报。

这样的一段时间,应该足够她把华大夫请过去看诊了吧。知秋觉得自己的计划还称得起天衣无缝。

也希望侯爷和大长公主能看在自己是为姑娘好的份上,原谅她这个大着胆子而做出的先斩后奏。

第一百五十五章 流转

传统医术里,膏药是用作外敷的一种药剂。而对于巫医来说,是分为巫和医这两部分的。

很显然,大部分时候,巫都是不能在人前显露的。以至于失去了“巫”,医的范围受到了相当大的一部分限制。

华也只能别出心裁,在如今这张膏药上动了手脚。膏药从外表看来与寻常的膏药无异,但内含着他以朱砂为底,做出的具有安魂引魂作用的符。

浅黄色的微光浮起,虽然不至于十分的夺目,但这么近的距离也不难发现这膏药不同于以为。

华只能侧身坐着,尽量用身躯的优势隐藏遮挡着这些微光。

平阳侯和大长公主一心全系在女儿是否能清醒过来,一般不会注意到这些。

华打从进门的时候,就将一屋子里的人观察了个遍。在这里面,最难对付的就是凌他那哥哥,眼前的这位少年人。

瞧他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目,盯在自己的一举一动上,就是自以为处事泰然的华也不由地出了一层薄汗。

华深知仅靠这个动作就想逃过这里所有人的眼球,尤其是这个少年人的眼睛,基本是不可能的。

似乎,也唯有如此。

华半扶着床沿起身,故意扯出一块方巾来擦试着凌的额头,既不能和凌挨得太近,免得惹来这一屋子人的不愉,又更不能挨得太远,不然光亮的事情被发现就没法解释了。

说实话,要不是看着晕倒的人是凌的份上,他藏在京都妙春堂安分守己,巫医的身份他有自信能一辈子不被撞破。

但是,进入官宦之家为其家属女眷诊病,是相当于把他放在火上烤。

实在是兵行险招的一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华是绝对不会和官宦之家有任何一丝半缕的联系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自己绝不医治当官做宰之辈的主要原因。

直到那一点似有若无的黄色光芒黯淡下去之后,华才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装做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华的行为着实怪异了些,凌珏确定他不会再有什么异动之后,才开口问道:“你刚才是在做什么?”

针对凌珏毫不掩饰敌意的针对问话,大长公主反而又是第一个坐不住的人:“珏儿,别多嘴。”

凌珏满心疑窦也只能全部按捺下去,听从母亲的意思:“是珏儿多话了。”

华没兴趣理会他们,只是苦着脸:“该做的是都做了,清醒过来也是时间早晚问题。”

这番说辞听上去就一点儿可信度都没有,凌珏顿时火冒三丈:“那听你的意思是说,少则三五天,多则就三五年,甚至更久了,是吗?”

凌珏恨得牙痒。没有实力就没有实力,大大方方承认便是。不行也可以说不行,毕竟在他前面的那些大夫没有一个人成功的,并不算丢人。

华闻言也不忙着解释,而是看向了一旁同样脸色不愉的平阳侯和大长公主:“二位觉得呢,是不是也觉得是草民在招摇撞骗”

大长公主似是轻喝了一声,不置可否。

平阳侯脸色僵硬,但是还是回了华的问话:“向来便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大夫你要是再说如此的蠢话,倒是让本侯觉得你是在欲盖弥彰。”

华一拍大腿,缓慢站起身来:“那我直言,姑娘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两三个时辰,必定醒转。不若,我的招牌随你们摘去。”

有些时候,即便话说到了这个地步,也并不意味着就会增加可信度。

望着毫无迹象醒转的凌,以及之前根本算不得什么医治的华,大长公主眼神中狐疑的神色展露无疑。

倒是凌珏,站在一旁沉默寡言。这让华心里有些打鼓,这小子该不会还是发现了什么不该发现的吧?

可是,没有道理啊!他明明已经那么小心谨慎了。就是神仙转世,也绝计抓不到任何的错处和漏处。

符里的力量慢慢通过皮肤渗透进入了凌的体内。

奇怪的世界里,原本波澜不惊的湖面开始泛起涟漪,紧接着当水花越聚越大的时候,凌背靠着的大树开始跟着树叶凋零。

一片片叶子宛如冬季的雪花,从一开始的簌簌而落,渐渐变成了鹅毛大雪一般的迅猛势头,止都止不住。

凌此时的睡意也阑珊殆尽,她初始还在惊诧于自己怎么会在陌生的环境当中昏昏欲睡。

不过,身边陌生的环境根本没有给她太多的时间思考。

继树叶全部凋零之后,光秃秃的枝干也跟着变得干枯,整棵树木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老化。

似乎就在这一瞬间,光阴就流转了四季。

一个恍惚错愕,面前哪里有嬉戏忙着扑蝶的一群少女。

她们发出了各种怪叫,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出来的叫声。总之,凌知道,那不是人类会发出来的声音。

尖叫声愈发地刺耳,刺得耳膜生疼,凌赶紧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而这里的一切还远没有停止,尖叫声依旧不绝于耳,并没有因凌捂住双耳这一举动而有多么大的改善。

花火乍起,那一个个看不清面孔模样的少女忽而消失于无影。

亲眼目睹了这光怪陆离的一幕,凌却并不像以往的自己那样感到慌张无措。

相反,她还有些窃喜。

先是湖面荡漾,而后树木干枯,这些奇怪的看不清五官的人又莫名其妙地消失。

这些点联系起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自己不知怎么误入的世界是要坍塌了。

坍塌之后,她一定能离开的。凌安慰着自己,尽管她也不能十分确信。

但是这里坍塌了,还有两种可能也尚未可知啊。

一就是,果真如她所料,像她期望的那样,回到了原来有爹娘疼爱,有哥哥爱护的真实世界里去。

二的话,只能是更加地不妙。如果万一这里坍塌消失了,她不仅没有回去,反而越走越远,去了一个更加奇艺的世界,彻底回不来了怎么办?

凌摇摇头,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被泥土弄脏的裙子。第二种情况基本是不可能的,对,一定不可能。

继那些乱象之后,整座宅院从最高处开始消失,凌眼见着自己所处的空间,除了自己,一切都变得虚幻缥缈。

它们远去了,不管是那些有生命的,还是没有生命的。全部化成了黑暗空间里的一抹火光,光亮片刻,便彻底消失于无形。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为安

“你醒了”刚一睁眼,就有人在自己的耳边问道。

凌眨眨眼,定了定神,入目的居然是华大夫那满头垂下的白发,因为距离比较近,有些发丝甚至垂在了自己的脸前。

凌有些痒痒,她费力地抬手撇开那些头发,惊讶问道:“华,华大夫,怎么是你”

知秋极怕的事情就是华的身份曝光。毕竟拿了大长公主腰牌的是她,去宫里请御医的也是她,结果当头来却请来了这么一个怪人。

这些全部是知秋之前的担忧,眼下既然华大夫治病有术,那么功过相抵,平阳侯和大长公主也不会过多苛责什么的。

凌珏已经占据了离凌最近的位置,听闻此言,先是看向了华,而后又盯着凌气色仍不见好的脸颊:“你们认识?”

华点头,算是承认。既然华都不避讳,那自己更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了,凌向众人介绍起来:“这位是华大夫,妙春堂的神医。”

华反倒开始谦虚:“神医愧不敢当,总之不是庸医就好。”

于他而言,其实庸不庸医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巫医,巫在前,医在后,没了巫,医术不过只是从辅助作用跃升成为了混饭吃的家伙什罢了。

还是相当讽刺的。

“华大夫?”大长公主见华状态有些游离,还以为是他生了自己之前并不算好态度的气:“本宫之前出言不逊,还希望你看在本宫是一位母亲的份上,迁就着些。”

对于大长公主来说,这样并不算成熟的道歉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大让步了。

华当然不能说什么,即便他想抱怨些许,也要顾虑这一家子特殊的身份。

“言重。”华看向凌珏,他还想最后试探确认一番:“这位公子,现下你可还对草民有什么不满”

能有什么不满,不过都是这贵公子独自高傲自大的曲解而已。华当然不会把内心的想法表现在脸上,他的态度看起来还算亲近温和。

凌珏起身,拱手行礼:“华大夫医术了得,凌珏失礼。如若华大夫有意,凌珏还想向您多讨教几招。”

“好说好说。”华心内大叹不好,为了不让凌这个仿佛有着洞穿人心之力的哥哥发现更多的蛛丝马迹,他立时告辞。

只是,华想到了什么,背对着众人:“姑娘,你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何,你心里还是要有点数。”

还想再问什么,华已经越走越远了。

平阳侯大手一挥,知秋立刻会意,追了出去:“华大夫,等等,婢子带您去账房支付酬金。”

“你还真当我是为了钱财而来的”华脚下一顿,心内五味杂陈,不知是该为自己的演技欢欣鼓舞还是捶胸顿足。

知秋颇为无奈,在她看来,华大夫说的治病救人和取得酬金并不冲突啊。

华意识到了真正意义上的话不投机半句多:“你回头问问你家姑娘便是。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曼曼跑得满头大汗,彼时也正从宫里赶了回来。在看到这个满头白发的年轻人时,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华早就习惯了旁人这样的眼神,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心脚下。”

曼曼果真就脚下一个踉跄,被石阶绊了一跤。

她身后跟着的郭御医好心安慰:“别急别急,姑娘一定可以转危为安的。”

“呸呸呸。”知秋啐了一地:“什么叫转危为安。我家姑娘好得很。”

曼曼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这都什么时候了,知秋姐姐还在乎这些话里话外细枝末节的细节干嘛?

岂料,知秋下一句脱口而出的话让曼曼大松了一口气:“况且,我家姑娘已经清醒过来了。身体更是没有什么大碍。”

曼曼觉得奇怪:“不是说要去请御医的吗?怎么还会有大夫给治好了?”

在曼曼的认识中,既然有需要出动御医的情况,那想必就已经是很严重了。

而这么严重的病症,又怎么会是民间大夫就能治好的。

知秋居然有些动怒,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因为医术这种不沾边的事情动怒:“又不是天下所有的好大夫都是宫里的御医,你就是太年轻,什么都一知半解。”

在知秋大谈阔谈的时候,她八成是忘了曼曼请来的就是宫里的御医。

而她这一番话,登时就叫那位活了半百之龄的郭御医下不来台阶。

“姑娘已无大碍了吗?”郭御医借口欲离开:“若无碍了,郭某还要赶着回宫复命。”

知秋这才意识到她的口无遮拦,慌忙福身:“郭御医好走。”

“这叫个什么事。”在走到侯府府门处,年纪已然不小的郭御医越想越气,蓄起的胡子气得一抖一抖的。

“有劳郭御医了。”在听闻凌出事之后,明烨第一时间就派去了御医里最有经验的郭冉传前去。

郭冉传是个聪明的人,他只向陛下禀报了凌并无大碍的事情,是为事实。

而对究竟是谁治好的,只字不提。

在他看来,直接将功劳揽到自己身上还是过不了心里的那一道坎。而大方承认自己会败给一个民间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大夫,郭冉传就气不打一处来。

明烨对这些丝毫不在意,“有劳郭御医了。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

陛下对他这位表妹是真好,郭冉传也不好厚着脸皮去要什么赏赐,就只能糊弄过去:“为陛下解忧而已,微臣的本分所致。太医院还有琐事缠身,恕下官告退。”

而瑾瑜园的日子并不好过。

凌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险些透不过气来。

不仅如此,大长公主一脸严肃:“说,华大夫为何说你的身体状况要自己心里有点数”

依照大长公主的理解,铁定是以为自己在他们并不知情的情况下糟践了身体。

可是,事实却远非如此。

不仅远非如此,说出来怕都是会被常人误解为疯子一个。

华说这话的原因自然不是娘亲想得那样的。他应该是在变着法地告诉自己,她体内抚宁的力量更强大了些。一切都要早做准备才是。

其实,针对抚宁她也有所感。她能从《奇志怪谈录》里得到启示征兆,是一种进步。没有道理,抚宁就得不到进步。

回想虚幻环境中那个始终以背影示人的男人,未必就不是抚宁本人。

凌随口扯了个谎言:“是,应该是前些日子过度疲劳所致吧。”

第一百五十七章 欲与一炬

大长公主狐疑:“你确定?”

平阳侯扯了扯大长公主的袖子:“蓼阳,就让儿好生调养着吧。你再这样问东问西,儿的身子怎么大好?”

大长公主跟着点点头,她心到底是软的,总算不问任何一句话了。

等到送走了平阳侯和大长公主,凌珏替凌掖好被角:“你啊,照顾自己那么难吗?你自己数数,这是第几回了?”

夏天本来就酷热难耐,可凌珏却立志把自己包成严实的粽子,凌一边动手掀开被子,一边不忘嘴上保证:“有再一再二,绝对没有再三嘛。”

还别说,就是这么凑巧。凌的突然晕倒确实只发生过两回。凌珏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应对妹妹有时突如其来的古灵精怪。

“那,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凌珏也不知怎的,就又妥协了。

“哥哥,你能把那边桌上的书册给我递过来吗?”凌指了指房里不远处的《奇志怪谈录》。

不说他倒是忘了,这本书可是他给儿找回来的,他轻轻摩挲着凌的发顶:“稍等一会。”

书册被翻在了某一页,不是别的,正是他上次闲着无聊翻看到的某一页。

凌珏双手取过,拿给了凌,有些不解和疑惑:“这可不像你。”

说实话,不知何故,他觉得妹妹瞒着他很多事情。他们难道从无话不谈的兄妹渐渐有了隔阂?

不过,这也只是凌珏一个人的错觉。

凌深吸了口气,翻到了下一页:“我哪里不像了?”

不过,如果和抚宁的事情不能彻底解决,那么有一天和过去的自己不像也是必然。

谁叫她体内住着另外一个魂魄,谁都不知道抚宁究竟是何打算。

“你刚刚醒来,就不要看这么伤神的东西了。”凌珏作势便又要从凌手中夺过来。

伤神看话本子原本是不会伤神的,但是看这本书的确会伤神的啊。不过,该伤的时候也得伤,她一定要知道些什么缘由。

“哥哥,你觉得这本书里面讲的故事怎么样?”凌早已翻到了下一页,可却迟迟不敢径直去看上面的文字以及图片。

她想知道哥哥的想法,哪怕只是通过旁敲侧击。

凌珏随意瞥了一眼书册上正被翻开的某一页,嘴角弯起一个弧度,但却绝不是一个笑容那么简单:“说不好。”

“说不好”这算什么答案,说了等于没说嘛。

凌珏挑眉,示意自己也无奈:“你想听哪方面的”

“不如。”凌状似沉思了片刻:“不如,就先从它的内容讲起吧。”

凌珏伸出手掌,凌便双手捧起递给了他,还引来哥哥的一阵嗤笑:“这也不过就是随处可见的话本子,你倒好,把它看成什么稀世珍宝了。”

凌撇撇嘴,不予反驳。毕竟,除了她,没有人知道这本《奇志怪谈录》究竟和自己有着什么样的渊源,那么凌珏说出这种话来也就一点都不稀奇了。

“内容的话。”感慨归感慨,可妹妹有什么要求,凌珏都第一时间满足。

他大致翻了翻之前几页,正打算去翻到后面的故事时。一只纤细的小手掌压了下来,“哥哥,后面的就先别看了,给我留一点神秘的感觉。”

她只是不确定让别人先看去了,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又或者,就算没有不好的影响,那与哥哥的交谈中,她难免不会听到些什么。

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凌还不敢接受预先到来的突发状况。

凌珏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心里打得是什么样的如意算盘了,他只是点头:“好啊,那就从前面几则故事讲起。”

凌珏从未细细阅读过这些故事,纵然他已经练就了一目十行的本领。可要他一下子看完这么多页,还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凌也不着急,自己背靠在引枕上,时刻观察打量着哥哥的神色,哪怕是任何一点细微的细节也绝不能放过。

凌珏忽而合上了那本话本子,脸色不太好看:“从今天起,你别看这本书了。”

“啊”凌感觉自己的小脸都被吓得煞白,她的情况都这么难以言明了,要是失去了唯一可以获得指示的东西,那简直就是自断双臂啊。

凌赶紧抢回《奇志怪谈录》,将它护在怀里:“哥哥,你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没收它?”

凌珏看着妹妹护宝一般的模样,忍不住语气软和了下来:“这里的故事看多了对你影响不好。”

“不好?”凌大概想通了,哥哥说的所谓不好的影响是什么意思。

每一个故事都需要跌宕起伏,不然就失去了故事本身的意义。不过,也往往只有圆满团圆的结局才更能引得人们的拍案叫好。

那些结局带有瑕疵的,或许会因为带有遗憾而被人们怀念很久,萦系在心里无法忘怀。

但更多的则是,故事走到了尾声之后无法释怀的情绪。这些情绪一旦落地生根,要远远比欢愉欣喜对人影响的力量大出很多。

“这个书生因为对方是只狐狸就见死不救,还有这个年轻人,他居然会恩将仇报。”凌珏才粗略看过两篇,就看不下去了。

只听书册合上的声音传来,凌珏指了指它的封皮:“这种书宣扬的思想不正,真想不通是怎么被摊贩看中的。”

凌默不作声,只是紧了紧怀中的话本子,以为她没发现其中的不妥吗?

不过,自打发现了自己和它之间的联系。凌就坚定地认为,哪怕书中所言是绝大多数世人都无法理解的,它也一定从某个方面传达出了什么指示。

“把书给我。”凌珏不会轻易地善罢甘休,在他看来,这种戕害人思想的书籍是绝对无法容忍的:“这种书尽快烧毁了才是正理。”

凌悔不当初,哥哥很少拿这么严肃的语气对她说话,如今看来这事情怕是一点儿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凌只能退一步:“哥哥,我把它给你,但你能不能不要烧毁它?”

凌珏拿过了书册,前后翻了几遍:“为什么?这种东西你还要留着不成?”

“当,当然不了。”凌紧张到语无伦次,但自己撒的谎再怎么样都得圆下去:“我是觉得,觉得你说得十分有道理。既然是这么个祸害人的东西,毁了是不是太,太便宜它了?”

一开始,凌的确不知道自己在胡编乱造些什么。可是万事开头难,到后面她果真计上心来,有了不错的主意。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不忍卒读

凌珏拿着书册的双手就是一顿,他歪着头有些好奇地问道:“那你说说,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不成?”

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个东西不彻底毁掉,那只能是后患无穷。

凌指了指书册,才继续说道:“你就说,里面的故事吸引人吗?先抛去它传达出的思想正确与否。”

凌珏浅笑起来,他似乎猜到了自己妹妹打得是什么如意算盘。这是把他一步一步往坑里引呢。

尽管如此,凌珏还是很配合地回答了起来:“内容当然是鲜少见过,市面上的孤本吧。要不然,我当初也不会花大价钱将它买下。”

说起来,东西却并非物有所值。也怪他,凌珏做了深刻反省,送给妹妹的东西,他当时怎么就没有层层把了个关

事到如今,也不能硬来。

就等着凌珏这句话呢。

哥哥要是不这么说,凌尚得费番心思,可他都这么说了,那就是天赐良机了:“你也这么说了。那你想,这么有新意的故事就这样把它弄丢了,多可惜啊?”

凌珏很配合地点点头:“儿说得很有道理,那你说,有什么法子呢?”

说着,凌珏将手搭在了凌的肩膀上,微微用了用力:“好好想,不然,它可就保不住了。”

“嗯。”凌向后缩了一下子,哥哥的语气倒像是已经知道了自己要说什么一样。

不过,就算他知道了又能如何?该说的总归是要通过自己这张嘴说出口的才算话:“不如就先留着它,然后哥哥你看完之后,给它稍作修改。”

说着,凌悄悄抬眼偷瞄了一眼凌珏的神色,才敢继续说下去:“这样子的话,既可以保留故事的新意,也不用再怕我学坏了,对不对?”

虽然这一来一往比以前复杂了不知多少倍,但也总比一页纸都不留地被烧掉这样的结局要好吧。

凌打算回头就潜入哥哥的书房,伺机而动,把话本再给偷出来。

凌珏用手摩挲着书脊的位置,“你就这么舍不得这个”

不是她舍不得这本荒唐怪诞至极的《奇志怪谈录》,而是她舍不得她这条命啊。

尤其是一想到,如果她最终不能成功的话,身体还是被抚宁易了主,那她身边的这些人又怎么能识辨得出来。

那样一来,也就是说,她整个人生都在悄无声息中遭到了篡改。更为糟糕的还是,不一定会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哥哥,我,我其实。”凌情绪激荡翻涌,一个没忍住差点把事实说了出来。

可是,哥哥会相信吗?又或者,他相信了,可又能改变些什么到头来,除了让包括哥哥在内的亲人徒增担忧,竟是什么作用都不会起到。

凌踌躇片刻,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怎么了儿想说什么?”凌珏凑近打量着凌的面色。

她的面色仍然没有什么改善,除了人是清醒过来了以外,和之前在昏迷中的状态几乎是相差无几。

凌珏不忍心,捏了捏凌的脸颊:“是哥哥错了。是不是逼你逼得太急?”

凌咬着下唇,凌珏说了什么她其实并没有听得太清楚,只是心思不在这边而已。

凌珏见她一脸低沉的模样,还真以为是自己做得过火了,便轻轻将凌揽入怀里。

手掌安抚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是哥哥错了,忘记了你还身体难受。不如这样。”

突然的峰回路转让凌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她的脸上浮上笑意:“不如怎样?”是要把书还给她了吗?

可下一秒,这刚刚被照亮的曙光就再次黯淡失辉:“不如把书放我书房,等你想看的时候,就来看一眼。”

说来说去,主动权还是在他的手里。凌撇撇嘴,推开了凌珏的怀抱:“那一个月能去看几次啊?”

凌珏失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儿真聪明。一次的话太少,五次又太多。就折个中,三次吧。”

凌珏的算盘打得精,以退为进,还加了一个附加条件:“每次不能超过半个时辰。”

一个月三次,每次半个时辰,凌心中同样在比较。

相形之下,这《奇志怪谈录》里传达出的信息实在是过多。就算放在她这里,她一个月也不一定就能看到三篇以上。

这么一盘算,放在谁那里都没差啊。

“我,我能最后再看一眼吗?”凌总觉得,她这次的晕倒来得奇怪而且毫无征兆,想从里面寻找到一些提示。

“那行,来,躺下。”凌珏细心扶凌躺下,叫来了知秋:“看着你家姑娘,回头把这话本子送我书房里去。”

凌默不作声,只是淡淡看向凌珏,心里不住地腹诽:你可还真是雷厉风行,说到做到啊。

事不宜迟,凌二话不说,立马接着上次看完的地方看了下去。

凌珏放轻了步子,退出了房门去。

知秋不解,姑娘就在这里,话本也在这里,珏公子为什么不肯再多等一会儿。

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便捷方法吗,又何苦让她再跑一趟。

知秋虽不明白,但很快看向凌:“姑娘,您别着急。一会儿婢子才去送的。”

凌充耳不闻,一心全扑在了话本上的故事里。

这回故事的主人公居然才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因为考虑到《奇志怪谈录》一贯的风格。纵然身为主人公,也不一定能够逃开厄运的夹击。凌有些不忍卒读。

但故事已经写了出来,不管凌选择读还是不读,它都不会受到任何的影响。

小男孩刚出生没多久,便失去了他的母亲。

父亲虽然不忍心让男孩因为没了母亲而受到委屈与不公,但是生活起居一应照料还是得有一个女人来操持。

很快,在他五岁这年,家里迎来了一位完全是陌生面孔的女人。

这个女人带着她自己的孩子,出现在男孩和男孩父亲的生活当中。

来得是那么地突兀生硬,男孩用尽了一切办法想去表达自己的不满以及抗争。

很快,他的不满,以及他不甘的抗争得到了回应。

只是,回应的结果仿佛是隆隆冬日里深不见底的冰窟,男孩无意中一脚踏错,窒息感很快将他包围。

父亲变了,以前的父亲会考虑他的喜怒哀乐。可是,现在不会了。

他对那个女人带来的男孩,比对他这个亲生儿子还要好。

他们才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男孩的脸上逐渐失去了笑容,他渐渐地意识到,原来他才是那个真正多余的人。

第一百五十九章 转眼看不见

男孩的家境并不算潦倒,相反,他们是有着一座三进三出大宅院的富庶人家。

家里并不缺下人,厢房也是绰绰有余。可男孩却被迫搬离了自己的房间,住进了下人都不会住的柴房。

柴房里阴冷潮湿,逼人的湿寒刺得男孩骨头生疼。

此时的他,早就不会笑了,稚嫩的脸庞上渡上了一层终年不化的寒霜积雪。久而久之,男孩甚至麻木到连悲伤的表情都背离了自己。

他抱着膝盖,望向门缝里的那一丝艰难渗透进来的微光。

这是他每日的生活,看着那一点余光,便似乎感知到他还存活于这个世上。

哪怕身边的所有人抛弃了他,可好歹总有些东西会来到他的身边,陪伴他渡过这难熬的时日。

时间对于男孩来说,已经不再是比珍宝还要珍惜的东西。它是一种折磨。

男孩不想去死,可更不想活。他也不知道他就这么苟延残喘地会活多久。总之,不会是时间的尽头就罢了。

父亲曾在一次酩酊大醉之后,红着脸对他开口大骂。事后父亲酒醒了,而对于这一段记忆却毫无印象。

生活还是照样向前推进着,在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没闯入之前,就这样波澜不惊地度过着。

男孩心里就这样留下了一道不浅的伤疤。父亲对他的大打出手和破口大骂他都可以忽略,可独独只有那一字一句鞭挞在心里疼痛难忍。

父亲说,是他的到来活活克死了他的母亲。没有他的话,他们夫妻二人会过得很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人鬼殊途。

男孩也不禁自问,父亲果真是像他醉酒之后那样表现出来地厌恶他吗?

不,不会的。因为那件事情就恍如一个噩梦,无论是那之前还是那之后,父亲都始终是那个慈爱的父亲,对他不比任何一个做父亲的差。

因此,就原谅他吧。

男孩无数次地告诉自己,但是内心隐隐的不安和恐惧让他永远无法逃离那个父亲醉酒的夜晚。

男孩在他的父亲面前伪装着,保持着他粉饰太平的平衡,直到那对母子到来。

父亲对他的态度开始偏颇了。男孩一开始愤懑不平,总觉得是这一对不速之客抢走了他本该有的生活。

久而久之,他发现了一个他早该想到,却被自己一直以来所期待的父爱而蒙蔽的真相。

那就是,酒后吐真言。原来,父亲的内心真的是那样想的。父亲觉得是因为他才导致他们夫妻不能举案齐眉的。

只是,父亲碍于世俗的看法和那零星的作为人父的职责,对他还算不错。

不过,也仅仅只能称得上“不错”二字了。

或许真的被父亲说中了。男孩的命数不好,他的父亲居然染上了恶疾,最终暴病身亡。

可想而知,还算丰厚的家财尽数归了那对外来的母子名下。考虑到世人的言之凿凿,面子上总是还要过得去的。

男孩的后母破例留下了他。可是,男孩却再也回不到自己的房间去了,他只能住到这终日不得见光的柴房。

一关就是一年的光景。

外面的风云变化他早就不关心了。男孩苍白的面容终日不展笑颜,他想找个人恨,可是内心的疲累让他无从恨起。

郁郁寡欢的男孩很快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直到临死,都没有能见到那对面目可憎的母子得到什么应得的下场。

什么都没有了,生命这个东西当真是尘归尘,土归土,如灯火一般就悄无声息地泯灭了。

凌快速翻阅着,边找还边皱起了眉头:“没有了怎么会什么就没有了?”

知秋还以为是凌丢了什么东西,忙凑上前,在被褥之间翻找了起来:“姑娘别急,什么东西丢了,婢子帮您找。”

“别找了。”,凌清楚地看到这就是故事的结局,她整个人有些错愕。

知道这话本里面故事的结局总是不得人心,但也不至于就这样突然地戛然而止吧。

这算什么最愚蠢的一种死法,最窝囊的一种结局。

凌将手中的册子一甩,甩到了知秋的怀里:“把它给哥哥送去吧。”

而后,知秋还想问些什么。却见凌赌气一般地将被子蒙过了头顶,整个人都躲了进去。

这可怎么了得这么热的天气,知秋抓住了被角就要往起掀,可是姑娘的力气却出奇地大,几番来回之间被子不露丝毫的缝隙。

凌的声音透过被子传来,听上去有些闷闷的:“我先睡一觉,你自行去送了回来便是。不用管我。”

知秋应声,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房门。

被子里的空气越来越燥热,凌一把扯下,狠狠地吸了几口气之后决定面对现实。

《奇志怪谈录》不能仅仅把它们当做故事来看,自己要做的显然也不是为了书中人的亘古遭遇而或扼腕叹息或粲然一笑。

凌知道,这些不过就是一个切入点。可是,男孩的故事想说的会是什么呢?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抚宁的声音又响在耳畔。依旧是那么地不带好意,可是这一次听起来却有些有气无力。

“你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抚宁发问,声音脆弱到好像自遥远的天边传来。

无事献殷勤。凌自知不该把人想得这么坏,可这一切可行的前提条件得是,对方是个人而且还得没有恶意。

这些,抚宁统统不满足。

什么意思?凌在心里和抚宁交流起来。她不能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一个自言自语的疯子,虽然以前的她也时常自言自语。

可是,这样的情况不一样。

“是你想太多了。”抚宁似是叹了口气:“这不过就是一个人一生的遭遇罢了。”

不过,罢了。凌咧嘴笑了笑:这样的惨剧你居然只用这两个词轻描淡写地就盖过去了吗?

抚宁没了声音。凌却感觉眉心处吃痛,不是自肌肤表面传来的,而是从内而外的疼痛。

凌护住额头,忍不住说出了声:“我有说错吗?你强取豪夺,还自私无情。”

眉心的痛感很快连成一片,整个额头都头疼欲裂,凌咬着牙忍住不发出声音来。

她不能让旁人听了去,再去烦劳哥哥和爹娘。原本无痛无痒的身体突然变得这么千疮百孔,旁人不知道缘故,可凌心底却是清清楚楚的。

不都是拜这个叫做抚宁的家伙所赐的吗?

凌捂着额头,始终都无法缓解疼痛,这样昏天暗地的痛楚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不过,仅仅也就只有几秒,痛感消失了,就好像刚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第一百六十章 招摇过市

“原来那个始终看不见正脸的男人是你。”凌因为和抚宁共用身体因而心意相通,她甚至不知为何能看到抚宁部分的记忆。

抚宁不说话,或许是因为那个回忆的世界崩塌才消耗了他很多的力量。

总之,凌缓了缓神,面色逐渐好转起来。这一次的转危为安好在是有华大夫相助,华离去之前特意说的那番话可不仅仅是让她注意身体这么简单。

凌下床活动了活动腰身,既然男孩的故事还没有什么眉目,她还是得转移一下关注的重心比较好。

知秋拿着话本子打算快去快回,她看凌的状态很不对,可珏公子吩咐下来的事情又不好托付于旁人。

“易风,流云。”知秋隔着老远的距离就看到了那两名书童。

一个顶着烈日在不知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什么,另外一个则是将身子全部依靠在栏杆上,好像没了骨头,彻底散架了一样。

易风和流云纷纷聚拢过来,因为他们的主子走得近,所以这三人私下里也是很为熟络。

一来二去的,也就省了那些客套的虚礼,知秋往闭着严丝合缝的书房里瞅了一眼:“珏公子人呢?”

易风和流云互看了一眼,表示自己都不清楚。

知秋掂了掂手中的书册,递给了流云:“回头珏公子回来了,就把这本话本给他,就说是我得了姑娘的吩咐来过了。”

流云和易风当然满口答应,读书的光景实在太难熬了。好不容易公子未归,知秋又来了,他们二人正欲扯点什么话题闲聊用来打发时间。

知秋却一口回绝:“改日吧,我家姑娘身边不能离人。”

凌刚刚清醒,看了一个话本又把人看成那样精神恍惚。知秋根本不敢离开她身边太久。

回了瑾瑜园,知秋一眼便看到了庭院里那道最为熟悉不过的身影,那不就是她家姑娘嘛。

知秋急了,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上前:“姑娘,您这是干嘛?为何不在屋里呆着呢?”

见凌没有要回去的意思,知秋只能折返到屋里取出一把纸伞,撑在了凌头上。

“你去送话本了吗?”凌面色依旧憔悴得很,不过好歹看起来有了点人色。

知秋点头:“嗯,易风流云都在,婢子给了他们就回来了。珏公子人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难怪哥哥不等到自己看完才走,非让知秋给送过去。原来,是离开了府上。

“不过,他能去哪儿呢?”凌并不明白,自己大病未愈,一般这种情况下,哥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她左右的。

却说凌珏一路疾步快走,离开了府门处,便直奔着人潮汹涌的闹市区段。

一个举着幡的老道气定神闲地坐在摊位上闭目养神,时而睁开眼睛偷瞄着来往的过路行人。

今次,一打眼便看到了一身穿着华贵不凡的俊逸公子快步走来。

老道忙抬手捏了捏嗓子,“公子清雅不凡,可贫道瞧您命宫阴暗,印堂凹陷,想来是近日不大顺遂吧。”

凌珏侧目望去,还道找不到人呢,原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凌珏轻启薄唇,掀开下裳,直接坐到了摊位上的长条板凳:“哦那大师替我看看”

真是求之不得呢,老道挺直了脊梁,正欲开口胡诌一番好裹挟上大笔银钱:“这位公子,烦您伸出手来,贫道看看可有法子化解一二。”

凌珏伸出右手,手心向上。

待老道凑近过来正欲观察掌纹之时,凌珏一个反手,将老道整只臂膀禁锢住。

老道整个人被压在了桌上,脸死死贴着桌面,抬都抬不起来。

凌珏的这一招来势汹猛,老道猝不及防,此刻他更是痛得龇牙咧嘴:“你干什么?贫道好心好意与你消灾解难,可你却对贫道大打出手”

“我干什么?”凌珏看向摊位上用竹竿挑起的幡布,一脚踹翻:“你个假道士,在京都招摇撞骗,还问我想干什么?我倒要看看,是你想干什么?”

凌珏手下猛地一用劲,老道登时疼出了几滴泪来,乖乖求饶:“公子,公子,有什么话好好说。好好说,行不?”

此时街边已经聚过来几个看热闹的,凌珏也不想闹大,便作势松开了手:“大师之前不是卖话本的书贩子吗?怎么这才多久不见,改行算命了?”

老道被人戳穿,诧异地抬起头,记忆一时上涌:“是,是你。”

凌珏扬眉,“是我,这年头,难道不是回头客的生意更好做吗?”

什么回头客,明明就是来找茬的。老道心虚,舔着脸问道:“公子,那您今日来是”

凌珏弯腰捡起了先前被自己一脚踹倒在地的幡来,用劲将幡布从竹竿上撕扯下来。

他二话不说,便把幡布掷到了老道的脸上:“什么算命卜卦,尽早收了摊子,不然这京都你就别想混下去了。”

老道连连点头,这个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他没有倚仗,只能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凌珏此行的目的并不止于此。只不过是刚巧碰上了这个人又在此地骗取钱财罢了,他冷喝一声:“你的话本有问题。”

“有,有问题?”老道豆大的汗珠都要被吓出来了,他仔细思索着:“这,这不会啊。我向您保证,绝对没有问题。我绝对没有从中牟取暴利。”

“是卖的东西有问题。”凌珏提醒:“你最好告诉我,你之前卖给我的东西,货源是哪里?”

凌珏一想到那本《奇志怪谈录》就恨不得把背后的老巢一锅端了。自己当初只是图个个中新鲜,却不想留下了这么大的祸患。

老道陪着笑脸:“那本话本是我之前从一农户手里收购来的,是真真正正的孤本啊。”

“谅你也不敢骗我。”凌珏一把拎起老道的衣领:“找个好营生去做,要是让我再发现你在这里装神弄鬼或是倒腾古籍书册。”

凌珏眯起双眼,一字一句地道:“保管你在京都人人喊打。”

老道拼命点头,生怕惹了眼前这位公子的不快。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料到看着这么一个矜贵的少年,发起狠来居然让他毫无反口的余地。

凌珏松开了揪着老道衣领的双手,随意替他抹平了褶皱:“希望你言出必行。”

不等老道再次保证,凌珏转身就走:“接着。”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光影菱花镜

阳光照耀下,有什么东西自天边划过,咣当一声不偏不倚砸到了老道的脑门上。

老道下意识地捂头大呼:“疼死我了。”可他却不敢表达什么不满,毕竟那少年人还并未远去。

老道不断揉着脑袋,视线则盯到了桌上锃亮发光的银锭,半晌缓不过神来。

不远处传来凌珏的声音:“拿了钱好好寻个营生。”

老道欢喜将银锭揣到怀里,大声道谢:“一定,一定。您放心。”

在瑾瑜园中,左右都等不到凌珏归来的凌,终于在夏日的太阳面前屈服了:“知秋,我们先回去吧。”

知秋一手撑伞,一手扶着凌,二人一前一后进入了房间。

“珏公子,您来了。”曼曼在廊下福身行礼。

但是凌珏却并未多看她一眼。

知秋的伞还没来得及合上,凌珏就大步流星紧随其后要跟着进来。

他看到知秋手上的动作,眉头蹙在一起:“你刚刚出去了”

凌知道他问的是自己,既然遮遮掩掩没用,倒不如索性大方承认:“房间里闷,我就想出去透透气。”

“那位华大夫不是说了嘛。”凌珏过来搀扶住凌:“你的身体你自己要有数。”

凌很想告诉他,华的意思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可是,说了也白说,只能含笑答应了:“我知道,我就是看你久久未归,想知道哥哥你出去干嘛了?”

凌珏当然不会说他是因为话本的原因出去找那人算账去了。

他把凌半推到床边,“你好好休息就是,女孩子家管那么多干嘛?况且,你还是个病人,操什么闲心。”

凌整个身子都在拒绝:“我休息够了,只想走动走动而已。”

凌珏从身侧的案上取来一面铜镜,“你自己看看,你的脸色这么差,你还要走动走动,走到哪儿去”

这面铜镜的背后异常剌手,凌珏忍不住翻到了背面。

深浅不一的裂痕错布在铜镜背后,经年累月的斑驳错杂让这面铜镜显得异常破旧。

凌珏忍不住笑了起来:“你那么多铜镜不用,怎么偏偏用这一面”

凌接过铜镜,将镜面朝向了自己,这面镜子是可以看到抚宁的:“古董嘛,照起来感觉都会不太一样。”

镜面里是自己有些枯槁的面容,当然,影影绰绰的身形之中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你干嘛”凌珏不禁觉得凌此举好笑:“只见过拿镜子照脸的,你怎么把你身上其他地方都照了个遍”

正常情况下凌当然只照脸了,但古镜特殊,是确实能找到抚宁的。

还记得刚知道古镜的这个功能,凌用它看到了身体里的抚宁的时候,当时真是又惊又喜。

毕竟这么玄乎的东西能够亲眼得见,不是惊诧就足以形容描绘出来的。

凌喜的却是,有了古镜,自己手中多了一分不至于沦为被动的筹码。

不过,自打那之后,凌就再也没有用这面铜镜照过自己了。

今日再次使用铜镜,果真还是能看到抚宁的身形的。只是,这一次的身形相比较于上次似乎更为模糊了一些。

凌皱皱眉头,她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但通过抚宁这些日子做的手脚来看,这个变化多半是忧不是喜。

“怎么?”凌珏将凌手中的铜镜接过放在一旁:“又难受了?”

“没有,没有。”凌给知秋使了个眼色:“知秋刚刚和我说,易风流云找你有事”

“他们能有什么事情?”凌珏侧头去问。

是啊,他们有什么事我怎么知道。知秋忍不住腹诽嘀咕。

但在看到自家姑娘数次投过来的眼神时,知秋又不得不信口胡诌了一句:“啊,婢子刚刚不是给珏公子您送书去了嘛。就正好碰到了易风流云他们两个。”

“他们就……”知秋一咬牙,脱口而出:“就抱怨说是,那什么诗词文章都太简单了,不出片刻的功夫就倒背如流了。”

凌珏嘴角抿成了一根直线,整个人的脸色忽然就凝重了起来。

“他们还说,珏公子您给他们布置的东西都太简单了,为了不伤您的面子,每次还要装作一副很痛苦的样子。其实……”

知秋承认,一开始她的确是为了帮姑娘圆过去这个算不得什么谎言的谎言的。

但是到了后面,知秋居然真的萌生了一种恶作剧的想法。

她趁凌珏不注意,捂着嘴偷笑起来:“其实真的很痛苦的,关键是还一点儿挑战都没有。”

凌珏深吸了一口气:“看来还是太怜惜他们了。儿,你好好休息,如果要去哪儿走动,一定得让知秋陪着。”

凌点头:“哥哥你快回去吧。不能让易风流云就这么蹉跎时间。”

知秋望着凌珏离去的背影喜不自禁,踮起脚确定凌珏离远之后,才凑到凌的身边:“姑娘,婢子反应快吧。就说了,只要您一个眼神示意,没有什么是婢子配合不了的。”

“看不出来你这么厉害。”凌挑眉:“不过,你这么坑弄易风流云,就不怕他们生你气”

知秋扁嘴:“他们真要生气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姑娘在婢子心里排第一,为了姑娘,他们就是委屈委屈也不算什么。”

“你去把那面镜子拿过来,我再瞧瞧。”凌指了指被凌珏拿远的铜镜。

凌珏快步走出了瑾瑜园之后,便长舒了口气,双手往身后一背,信步走向了府里自己书房的方向。

其实,儿和知秋那么明显的小动作他早看在眼里了。不过只是儿想找个借口把他支开,那他杵在原地自然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索性就配合她们演完这场戏罢了。

易风流云两个人依旧顶着头顶的大太阳在苦不堪言地背书。

易风终于忍不住了,不禁抱怨起来:“我就真搞不懂了,咱们不过就是一个书童,难道还要去春闱不成吗?怎么公子就管得这么严”

流云刚想顺着易风的意思接下去,却一个晃眼看到了向这边缓缓走来的凌珏。

他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可易风却并没有任何要停下的意思。

识时务者为俊杰,流云觉得还是自保最为重要:“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技多不压身,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嘛。”

凌珏此时已经走了过来,双手抬起很应景地鼓了鼓掌,“那么,流云,你今日就去把《拾遗记》通读一篇,明日复述给我,如何?”

第一百六十二章 古记拾遗

“什,什么?”流云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他才是表现好的那个,为什么遭罪受的还是他:“公子,您,您不能这么对流云啊!”

凌珏开起了玩笑:“可是知秋对我说,你们私底下为了不驳我的面子,特意装作辛苦的样子。那么,能者多劳。流云,明日我就等着看你发挥才干了。”

一掌自空中落下,带着夏日的烈烈熏风,拍在了流云肩膀上。

易风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目送着凌珏推开房门,钻进了书房里去:“怎么兄弟!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吧?”

流云用手肘顶开凑过来的易风:“别理我,烦着呢。而且,夏天这么热,离我远点。”

公子还真以为人人都是他,能一目十行呢。虽说是复述,不是背诵,可《拾遗记》可是洋洋洒洒记录了有十卷之多呢。

夏夜的空气依旧十分燥热,耳边还伴随着聒噪不停的蝉鸣声。流云当真是要多烦有多烦。

他将头埋进了书堆里,同一间房里的易风借着轻微的亮光摸了过来:“你看前五卷,我看后五卷。”

“什,什么?”流云微微抬起了头,有点不敢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确定?”

“哎呀,婆婆妈妈。”易风一把扯过书来,“第六卷开始不用你管。”

心头大石一落,想到今晚入睡还有指望,流云这才喜笑颜开,“兄弟,这个人情我记住了。”

《拾遗记》算是流传年限较早的古籍。凌珏书房里的古籍善本多为底稿原本,而这《拾遗记》许是真的因为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流传开来,收集起来实在是困难之至,因而是为数不多的刻本之一。

不然,这么珍贵的原本,珏公子也不会不打一声招呼就让他们随意翻阅啊。

易风大致看了几页之后,才啧啧感慨:“这里面都是志怪故事啊,太荒诞了吧,公子怎么让你复述这个”

“谁知道呢?”流云揉了揉发酸的脖子:“总之,公子的心思你别猜就是了。他涉猎那么多,这种书或许也是他的爱好之一。”

自从凌晕倒了那么一回之后,她体内的抚宁就安稳了许多。

不仅再也没有祸乱过,甚至也没有出现在凌的脑海中发表过什么不当的言论。

凌知道那是因为什么,那之后她去过妙春堂一次,找过华。

和她猜测得所差无几,是华的巫医之术起了一定的作用。

“你万不能掉以轻心。”很少从华大夫的脸上看到这样严肃认真的神情,他的语气也是十分地笃定。

华整理着杂乱的桌面,自打秦秋水入了宫,妙春堂就全部由他接手。

一时间,他竟然从昔日最清闲的那名大夫成了里里外外忙得最不可开交的那个。

把一摞书抬回了身后的书架之后,华才又接着道:“那个东西,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与你的身体愈发相融。这次我还能镇,还可以用符暂时打散他的意识甚至是魂魄。”

“可是……”华摇了摇头,他也很无能为力:“来日,我真的不能确定是否还能帮你。也或许,某一次的晕倒之后,你这具身体已经彻底换了人。”

凌闻言只是嘴唇抿了抿,她感觉,她的承受能力比起以前来已经有了空前的进步。

毕竟,大哭一场,哭到撕心裂肺的话,也是无济于事。

华挤出一个笑容,反而劝解起来凌:“你也别太悲观。天无绝人之路,你看,遇到了我,就是你的生机。”

凌此时已经完全信任了华,只是华在这方面能力有限也是真的。她忍不住皱眉头:“你你不是也没法子吗?”

“但倘若你能找到那个道士。”华声音有些低沉,他实是不愿意提到那些旧事:“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道士。”凌记得华提起过那位抚养其长大的道士。

说得轻巧,凌反问:“你不是不记得那是哪座山了吗?”

连地方都不记得了,就更别说找人了。更遑论,这一眨眼,距离当年又是过了十几载的光阴。

找这样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华睡眼朦胧的双眼一亮:“所以我们要等,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去无名山上找一个无名道士,可不是拍拍脑袋说走就走的。他们既需要尽可能地缩小范围,同样,凌又需要找到一个借口可以离开京都。

这些,都需要时机相佐,然后再仔细筹谋。

当夜,凌便又在瑾瑜园的海棠树下留下了记号,召来了无影。

对于凌来说,无影是唯一一个不会问她缘由,还可以为她去到她不可能去的地方。

而且,无影既然有一个白陆师叔,就证明,他还尚有些人脉可用。

风摇乱着清辉月色,无影眼底浸染着复杂的神色。

他有满腹的疑问,可是,他也只是默默将这些一一咽了回去,缄口不言:“主人放心,无影这就即刻启程。”

“那……”凌好奇,无影真的什么都不问吗

无影这样沉静如水的反应,她不知为何反倒有些不安呢:“那,那祝你一路顺风。”

无影点点头:“会的。”他纵身一跃,便轻轻翻过了府中高墙。

矫健空灵的身姿跃过那些飞檐翘角,似乎也只是恰巧起了一阵怪风。

如此的日子暂得平静。平静到凌会以为,她就可以一直这样等到无影带着她所期盼的消息归来。

到那个时候,无影会平安归来,而自己也能找到真正的生机。

秋风打落花叶,终于赶走了天地间曾经不可一世的夏季。

一个清朗舒爽的秋日,宫里传来了消息。

月前进宫的秀女们纷纷留了牌,有的凭借着家世背景在宫里跻身,有的则是得到了太后的全力相助。

明烨这个胳膊,终是没有拗不过他母后的这只大腿。

几个月来都没有任何消息,阿若这一日忽然就来到了瑾瑜园。

“是阿若”凌欣喜跑到了园子里:“阿若,可是秋水姐姐让你来找我的”

阿若粉面含笑,一看就是因为主子得了宠吧。

凌是这样以为的。

阿若掩嘴笑了:“姑娘今日才刚刚封了妃子,一直想念着姑娘,这不,马上就排婢子来请了嘛。”

秦秋水入宫做了妃子是理所当然的。在凌看来,对于旁人来说的一鸣惊人放到秦秋水身上其实是栽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毕竟,秦秋水早就美名在外。

第一百六十三章 婈空晚照

“得……得要进宫啊?”不是凌不想去见秦秋水,而是一提到进宫她就一个头两个大。

宫里的太后娘娘一看到她就板着一张脸,好像她欠了对方多少银钱一样。

论起来,她们也是亲戚啊。她还和陛下从小一同长大,太后实在不应该是这个态度才对。

不应该是不应该,现实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凌总是本着能避则避的想法,这一次,也是一样:“秋水姐姐总会出宫的吧,也许会回秦府,那个时候我们再见面也不算迟。”

阿若佯装生气的样子:“那姑娘就是不想见了,亏得我们娘娘天天惦念着您。”

知秋在一旁听了,不禁瞪大了眼睛。娘娘,这称呼改得好快啊。不过转念一想,封了妃子,要是还唤做姑娘的话,岂不就是大不敬了?

凌矢口否认,无奈还是应下了:“我去就是了,绝对没有你说的那回事。”

既然秦秋水封了妃子,那当时与她一同入宫的还有大姐姐凌瑶。

凌和凌瑶虽然不亲近,但也不至于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听到过吧,她实在觉得奇怪:“阿若,问你一件事。”

“什么?”阿若被凌和知秋迎进了里屋,一副但说无妨的样子。

“那个。”凌反而不太好意思起来,更何况,问的还是凌瑶的事情:“我,我就是想问,大姐姐,也就是凌瑶她”

阿若没有表现出来想象中的不高兴,而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娘娘派婢子出宫的时候就说过,姑娘肯定会提到瑶嫔的。”

凌耳尖,一下子就听到了阿若话语中的关键。

瑶嫔,大姐姐居然留在宫中成为陛下的妃嫔了。

这,她是不是应该替大姐姐欣喜纵然她们并不对盘,纵然凌瑶时常给她难堪。

可是,凌瑶如今眼看着年纪一点点地上去却迟迟未嫁,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凌瑶为的不就是能坐到这个位子上吗?

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凌瑶嫁的人是她这个青梅竹马的明烨,凌心里一阵一阵揪得难受。

“姑娘你没事吧?”阿若知道凌瑶的心机毒辣,所以也并不觉得凌的反应有什么不对。只是,怎么比她预料的还多了一点儿伤感出来

“啊,没事。烦劳你回去禀告给秋水,不,不是,是娘娘。”凌立即改口,她还不太习惯:“什么时候可以进宫只管差人来讲一声就是。”

也就是数月未见,秦秋水居然不再是那个未出阁的姑娘了,她已然嫁做人妇,她嫁的那个人还是当今天子。

这段姻缘或许是好多人梦寐以求的缘分,却不是她想要的。

凌其实知道,一直都知道。

人人都说他们很登对。可她却一直矢口否认,偏执一词,她和明烨清清白白,仅仅止于从小玩到大的情谊而已。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凌现在突然看不透自己了。

阿若的笑声将凌拉回现实:“哪用得着那么麻烦,来来回回,姑娘你不嫌累,我们做奴婢的都累得慌。姑娘如果没有事情的话,我们这就可以出发了。”

“知秋,你让人去跟爹娘说一声,我们先走吧。”凌扯了扯旁边立着的知秋的袖角,不忘了还有自己的哥哥:“你现在跑一趟,去看看哥哥可要一同入宫”

凌珏入宫自然和她不同,只是他或许去找陛下也说不定。

还是得和哥哥说一声,要不然回头他又会怪自己擅作主张了:“我们先在府门外的马车里等你,如果他要来,就让他另骑马跟来。如若不然,你自己快点跟来便是。”

凌交待了一番,就和阿若先踏上了侯府的马车。

知秋做事沉稳,很快就掀起了马车的轿帘:“姑娘,珏公子来了。”

果然,凌很快就听到了凌珏的声音响在外侧,是和驾车的马夫说的:“走正则门,我殿后。”

凌碍于外人在场,要不然真想隔着帘子喊一句:“殿什么后,我们又不是行军打仗。”

便是如此,凌还是指头一挑,看向了凌珏。刚想开口,哥哥已经调转了马头,很自觉地走在了马车之后。

“姑娘,坐稳了。”马夫好意提醒一句,便扬起了手中的皮鞭,啪地一声清响,马车的轱辘缓缓转动。

“对了,阿若,我还不知道你家姑娘,不是,是娘娘。”凌抬手轻轻抽了自己一巴掌,这个破记性,怎么总是记不住呢:“你家娘娘的封号是哪个字?”

阿若看到凌的小动作就笑得合不拢嘴:“姑娘,娘娘以前在闺中时就总说您与寻常女子不同。今日,婢子算是见识到了。”

凌还没反应过来,倒是和她坐在一边的知秋急了:“阿若,我家姑娘那是自我约束得紧,是优点,你可别瞎笑。”

阿若连连点头:“婢子知道的,所以才说您与别人不同啊。”

凌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什么时候特立独行成了拿来夸人的点了

不过阿若左右也是开玩笑,凌当然不会与她计较:“你快说来与我听听,娘娘究竟是哪个字做封号”

阿若清清嗓子,一边念出了那个“”字,一边在凌摊开的手掌中认真地一笔一划写了下来。

凌却感觉手脚冰凉:“这个字,这个字是”

“吁!”马夫的一声长音传来,“姑娘,到了正则门了。”

阿若和知秋先行下了马车,立在马车一侧,稳稳扶住了跟随在身后的凌。

“哥哥,你去哪里?”一下车,凌就看到凌珏竟然一言不发地离她而去。

这可绝不是凌珏往日的作风,他少不得要叮嘱一番的。

凌珏顿下了稍显匆忙的脚步,看上去满怀心事:“从正则门进去,离后花园近,陛下在那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好吧。”凌看出来哥哥另有心事,不便多问。

阿若侧身做出了请的姿势:“姑娘请跟随婢子来。”

岂料,人还没走出几步,就被远去的凌珏叫住了:“儿,你待会儿先行离去就好,不用等我。”

“好。”凌点头。

那边阿若已经走出老远了:“姑娘快跟上来,这边您往日没来过,小心迷路。”

凌提起裙角,快走了几步。皇宫占地广袤,在这里迷了路可不是开玩笑的。

虽然她之前屡屡进宫,也算是皇宫的常客。可是,后宫重地她还鲜少来过。

第一百六十四章 黄雪秋光

入目所及,是一排排的红砖绿瓦十分整齐划一地纵列在身旁两侧。

凌站在正则门的这端,极目远眺,即便如斯,也还是看不到这连绵不尽的宫墙究竟在哪里会有一个终止。

一入宫门深似海,这一眼便看得到头的日子实在是无聊至极。

或许一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了吧,最终只能和绝大多数女子一样终老在宫里。也或许,得了陛下的宠,却要终日惶惶度日,斗来斗去的结果就是搞到自己面目全非。

凌一步一步紧跟着前方阿若的步伐,她每走一步,心里的这些想法就更加强烈一些。

天知道,她的想法是不是对的。总之,不想把自己逼到这样的绝境是凌一直以来早就坚定了的决定。

“阿若,妃娘娘……”凌斟酌着开口。她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就是了,但是这并不妨碍她要问清楚一些事情。

阿若停在一间宫门外,上挂着的匾额上三个鎏金大字“经萱殿”格外显眼夺目,她侧身含笑道了句:“姑娘,到了,这就是娘娘的寝宫。”

凌微微颔首示意,随后招呼在一旁惊叹不已的知秋:“快些跟上。”

这是凌第一次到妃子的寝宫来,而原因并非是后宫重地没有御令不得入内。

明烨登基尚不满一年,此前的他孤身一人,后宫的存在于他而言就是形同虚设。

高墙的确是很好的屏障,将宫内与宫外仅仅用着一墙之隔就分划出了两个世界。

但便是如此,方才一路走来,凌还是听到了些细微嘈杂的声音和清晰的女子嬉戏欢笑声。

想必,如今这后宫里的寝宫人是都住满了吧。

“儿,来。”秦秋水彼时正浅笑着对她招了招手。

“秋水姐姐。”凌提着裙角走上前,同样回以笑容。

秦秋水坐在石凳上,她面前的石桌上摆放着一盆桂花,而她正在给桂花修剪枝丫。她手中的动作是那么地从容不迫,以至于举手投足间尽是优雅二字。

这一点,凌自愧不如,她的确不像个女孩子,做事毛手毛脚的:“平阳侯之女凌见过妃娘娘。”

秦秋水赶忙搁置下手中的金剪刀,将她搀扶起来,嗔怪道:“又没有外人,你和我在这里客套什么!来,赶紧坐。”

凌落座之后,秦秋水便赶忙握住了凌的双手:“怎的这么凉,秋水姐姐这里也没有一二个手炉在身边,只能用手给你捂捂了。”

眼下远远不到冬日,莫说寻常人家,就是这皇宫内院都不会有人用手炉暖手的。

凌摇摇头:“不用手炉的,我们就这样抱团取暖不也是挺好的嘛。”

一股暖流涌上凌的心头。这就是秦秋水,不会因为有朝一日站在高位就对身边的人有所偏差,更不会因为身边没有条件而放弃给别人带来温暖和善意。

这种情况,许多贵族人家的姑娘第一反应怕都是会斥责跟来的小丫鬟吧。可是,这和丫鬟又有什么关系。

凌低垂着脑袋笑了一笑。她是在笑,自己来之前还有些担心,怕秋水姐姐如此一来就和以往不同了。

如今看来,不变的是秦秋水,是她变了。变得比以前更加小心谨慎,甚至还看不清自己,逃避着什么到头来连问都没有问出口的勇气。

“怎么?”秦秋水将凌鬓边的发丝绕到耳后:“有心事”

“没。”凌下意识地就否定,随后惊奇地看到秦秋水盯着自己的面颊久久不移开视线。

“我,我怎么了吗?”凌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秦秋水挑眉:“我才发现,儿的耳朵真的好小。”

“哦,是啊,从小就小。”凌长舒一口气,她还当是什么呢。

“行了。”秦秋水轻轻拍了拍凌的双肩:“有什么心事,说来听听。我不是说了嘛,你就是我的小妹啊。”

“秋水姐姐。你的封号,就那个……字。”凌声音越来越低:“是陛下封的吗?”

“妃啊。”秦秋水的眼底一沉,有什么悲伤的情绪在眼底翻涌:“是太后娘娘封的。今次的选秀,陛下从头到尾连面都没有露过。”

凌喑哑,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秦秋水。因为,她发现比这更加措手不及的是,她开始不知道的自己的内心了。

哑然了片刻,凌也只是挤出一个笑容:“一切都会好的,只是时间问题。”

这话不单单是安慰秦秋水的,更是凌说出来给自己听的。

“金桂开花的第一年,我来了皇宫。”秦秋水手捻着花瓣:“但愿年年岁岁,可以有个尽头吧。”

“明,陛下他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凌觉得秦秋水真的是过于忧心了:“他总能看到你的好的。”

“对了”,凌突然想到刚才哥哥和自己说的话,眼下不就是一个好时机嘛。

不过,她得先征求一下秋水姐姐的意见:“刚才哥哥也跟我一同入宫来了,不过他去御花园那边去找陛下了。”

“陛下”秦秋水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凌清楚地看到她的面容上泛起了红晕。

凌轻笑了起来,压抑住自己好奇的内心,用尽量平稳的语气才问道:“秋水姐姐,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入宫以前就对陛下?”

秦秋水并不忸怩,大方地点了点头:“长姐嫁入太后娘家之后,我们秦家也和皇室攀上了亲,陛下人前人后都称呼我为表姐。”

提到这个,秦秋水脸上蒙上了一层灰败之色:“他心里有人,我也不好强求。其实,我并不知道把一生赌到陛下身上是不是个正确的选择。”

原来,凌只当秦秋水是为了家族利益牺牲小我,虽然值得敬佩,但是回想起来未免太过伤情。如今看来,秦秋水心思也在明烨这边,倒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便是赌,也要拼尽全力才好定输赢。”凌将秦秋水从位子上拉了起来:“现在,哥哥和陛下就在御花园,我们去看看吧。”

“这样不好吧”秦秋水婉言就想拒绝:“万一陛下是在和世子谈论什么政事机要,我再过去岂不是煞风景。”

凌歪着脑袋想了想,虽然不排除秦秋水说的这个情况吧。不过那俩人凑一起,她更愿意相信不会是什么政事:“那就伺机而动,再不济,你也可以远远看他一眼啊。”

第一百六十五章 把酒共话

秦秋水还在犹豫不决,可凌却已经将她拖着走出了好几米远:“我们贸贸然现身肯定是会引起反感的,只要先藏起来还怕没有什么机会吗?”

凌知道秦秋水在担心什么。她是怕本来陛下就对她无意,要是她再不安分守己做出什么过界的事情出来,不仅讨不得好感,反而会横生出更多的芥蒂。

秦秋水似有所动,凌便半推着她往前走:“只要陛下看不到我们,他就不会生气的。更何况,去了御花园,保不齐还有你露脸的机会呢。”

其实凌说得在理,这都清秋时节了,她入宫日久,可连陛下的影子都没看见一个:“就按你说的来吧。”

阿若和知秋要陪着,可被秦秋水一一拦下了:“到了御花园,我们可不需要陪,这个时候,人多眼杂,反而会坏事。”

阿若可不愿了:“那可不行,娘娘您初来乍到,万一出了个什么好歹,太后那边该如何交待呢?”

凌观察着秦秋水的神色,只见秦秋水眉眼淡淡的,丝毫不恼。

纵然这是忠言,可是听来的确逆耳。

其实,阿若的这种言辞是自己最不愿意听到的。身为家族里的子女,自然是需要承担什么的,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要让他人时时刻刻地把这些挂在嘴边吧。

御花园里的花期已过,只有少数几枝桂花与金菊还在开放。不过淡黄的颜色似乎也只能为秋日多添几分萧索之意罢了。

明烨屏退了众人,和凌珏坐在亭中对弈。

凉亭坐落于假山之后,重重掩映的山石草木将凉亭完全遮盖起来。若不是极熟悉这边的地形,实难发现还有一座凉亭就处于假山之后。

“这里环境清雅,玉珏你是怎样想到在这里开一盘棋局的”明烨仰头饮下一杯热酒。

凌珏扶着额头,此时正轮到他落子,要说这棋局并不难解,赢也容易,输也容易。

让他真正头疼的却是,该如何赢得艰难万分,或者输得棋差一招还能不露痕迹

“这有何难?”思路被打断,凌珏抬眼看向了面前自斟自饮的明烨:“看陛下心情不好,微臣自然而然想到的。”

明烨有些微醺:“好个自然而然。那你下棋怎么就没有自然而然?”

凌珏不与他计较:“是陛下棋力见长,微臣甘拜下风。”要不是想着如何让你威风一些,就你这臭棋篓子又值当我思考个什么劲!

凌珏回之一笑,指间啪嗒一声:“好了。”

“唉,不下了,不下了。”明烨看了一眼黑白棋子纵横遍布的棋局,忽然伸手拨乱了棋局,“你这什么破棋,下得朕根本无路可走。”

无路可走凌珏憋笑:“陛下,可不是微臣不让,须知就这一子,都是微臣绞尽脑汁给陛下您选的最烂的一颗棋子。”

明烨倒也不恼,别看他和凌珏之间以君臣之礼相待。可实际上,他们的关系就和少时一样,依旧是可以无话不说的玩伴。

明烨摆正了身子,临风而坐,又仰头喝起了酒来。只不过,这回他不再是斟到杯中,而是直接用酒壶灌入了喉咙:“你们兄妹一个两个都这样,处处不让着朕。”

凌珏急着反驳:“要说我欺负陛下,这罪名我倒也认了。可儿,陛下敢确定,是她不让着您?”

“你看看,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明烨的脸颊因为一壶酒入喉而开始泛红,声音有些沙哑:“在朕面前,一口一个你啊我啊的,也就是朕,换了其他帝王,保管治你一个大不敬。”

凌珏从明烨手中夺过酒壶,厉色问道:“陛下找我来,到底是想说什么?该不会只是喝闷酒吧?”

“就没见过你这样的臣子,敢夺君王的东西。”明烨没了酒壶,便只能放弃了喝得酩酊一醉的想法:“朕只是想找你来聊聊。”

凌珏不说话了,他晃了晃手中酒壶里面所剩无几的酒,还好明烨还有点理智,没有一口全部灌了进去。

这酒还是前些日子黎一行人入宫带来的,入口干烈,灼烧肺腑。

北地寒冷,便常以酒水御寒,因此与中原酿制的酒还有所不同,相形之下,它的味道更要浓烈一些。

而能被黎人选中带来送给天盛的,则更是那些烈酒之中的甚者。

陛下的酒品也就一般,要是真被他一口气全部灌了进去,那可是要昏睡到明日去了。

不过,这北人的酒又能有多浓烈,凌珏端起酒壶,浅尝了一口。

“这酒果然比一般酿造得要浓烈许多。”凌珏不过浅酌一口,就感觉腹腔里火烧火燎地难受。

“这下子。”将近一壶酒全部入肠,明烨头脑发涨,一掌本欲拍到凌珏的肩膀,却控制不好力度不偏不倚扇到了凌珏的侧脸上:“这下子,你该明白朕的心里有多苦了吧。”

“对不起,拍错地方了。”这还不够,明烨以为那是凌珏的背部,又接连不断地加了几掌。

“够了。”凌珏猛地起身站了起来,不是对所有人他都有着对凌一样的耐心:“陛下,你醉了。微臣扶您回去吧。”

“陆公公。”他侧身对着假山山脚下垂首拱手站着的陆公公叫道:“陛下喝醉了,找人帮我把他扶回去。”

“是,奴才知道了。”陆公公连忙向身后站着的几名小太监招呼道:“还不快去搭把手。”

陆公公很快安排好了一切事宜,自己则是和凌珏一左一右架起了明烨:“珏世子,不然还是让奴才们来吧。您歇着就好。”

凌珏将明烨大半个身子全部压在自己身上:“我得亲眼看着他回了宫才好。你就别多嘴了,来,搭把手。”

凉亭不仅被假山掩映着,还建在了一定的高度上。踩着石阶,凌珏走得小心:“陆公公,仔细着脚下,宁肯慢些,也不要着急。”

陆公公不住地点头,他还以为这是来自于珏世子的关心,不禁十分感动:“奴才谢过珏世子的好心提醒。”

殊不知,在假山石阶上还抬着一个人很难保持平衡,要是陆公公那边出了什么差错,岂不是连带着他和明烨摔跤嘛。

凌珏抿唇笑笑,这样的误会还是不必解开了。

“那边?”凌眨眨眼睛,她有些怀疑自己看到的,明烨怎么是被抬下来的。

“秋水姐姐,不如你先在这里站一下。”凌先安抚好了秦秋水,自己往假山处走去:“我先去看看情况。”

第一百六十六章 僭越

秦秋水人就躲在假山石之后,在不确定什么情况前,她还是不要露面为好。

凌快步上前,正欲搀住明烨,但伸出的双手随之便是一僵,她只是问道:“陛下喝酒了?”

凌珏点头,“是,现在我正打算和陆公公把陛下送回寝宫去。你呢?不是去找娘娘了吗?”

凌珏说话做事稳重惯了,就是凭何人去挑刺,都绝对挑不出任何不妥。

便是他与秦秋水不过寥寥数面,并不知其今时的封号,也会按规矩尊称一声娘娘。

“儿,你来了”明烨听到耳边依稀传来的声音,费力地抬了抬头。

“怎么喝成这个样子?”凌横了凌珏一眼:“你瞧瞧,和你在一起准没好事儿。”

凌珏不予反驳,“那边站着的是娘娘吗?”

他方才就注意到了,只是这个问话由他问出总是不太妥当。

“是。”凌看了一眼喝得满脸通红的明烨,他这个样子八成也认不清什么人了吧。既然如此,也就没有让秋水姐姐干站着的道理:“我去叫娘娘过来。”

“娘娘。”毕竟还有陆公公在场,凌把礼数做得齐全,先是屈膝福身,才又道:“陛下他喝醉了。”

“陆公公。”凌珏和陆公公架着明烨走到秦秋水的身旁:“把陛下送到太宸殿去吧,交由本宫来照顾就好。”

太宸殿,怎么不是经萱宫凌心内微讶,却并没有问出口。

陆公公陪笑,做了个顺水人情:“何苦麻烦娘娘跑这一趟,陛下原本今日就是打算宿在后宫的。”

凌和凌珏不经意地对视了一眼,陆舟瑞这是打算先斩后奏了吗?

本来凌珏尚在奇怪,为何明烨这几日心情不悦,但方才凉亭里明烨的所做作为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陆舟瑞这是胆大妄为,居然擅自替陛下做决定。

凌自然也不相信这会是明烨的意思,他若真有这个心,又何苦迟迟不纳妃子。

和自己的母后作对,这根本不是她认识的明烨表哥会做出来的事情。

只是,想到这可能是秦秋水为数不多的机会,凌也不方便去拆穿什么,那样反倒是自讨没趣了。

凌拼命朝着凌珏使眼色,她已经看到哥哥有些气急的迹象了。

不过,情绪这个东西总是难以控制,凌珏一松手,将明烨整个人的重量全部压在了陆公公的肩上。

“珏世子,您,您?”陆公公被这猝不及防地一压,有些喘不过气来。

凌珏冷然瞥去一眼:“陆公公既然您在后宫可呼风唤雨,那陛下的事情您就自己看着办吧。”

凌想劝解什么,可随即就被一股强大的拉力拽着往前踉跄了几步。

不过终是没有摔倒,因为那个怀抱始终护在她的周身,确保她无恙就是了。

“陆公公,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凌珏背对着陆公公和秦秋水三人:“陛下虽然待你不薄,但总归君臣有别。”

“是。”陆公公的嘴唇一下子苍白起来,还伴随着几处干裂起皮。

“秋水姐姐,不对,妃娘娘。”凌扭头拜别秦秋水:“我们改日再聚。”

直到走出御花园,凌珏才松开了抓着凌腕处的手:“知秋还在娘娘宫里吧,把她叫上,我们这就打道回府。”

“哦,好。”平常在哥哥面前撒娇惯了的凌,其实最怕的人也是哥哥。

凌珏的火气说着就着,就是凌也不敢说些什么。

先回了经萱宫,匆忙和阿若打了声招呼之后,凌就叫走了正在品尝宫里点心的知秋。

走的时候,知秋还不大乐意。要不是凌拿出了瑾瑜园小厨房一整日的使用权,知秋怕还不愿意乖乖跟着走。

三人出了正则门,马车旁,马夫就等在宫门处:“珏世子,姑娘,你们回来了?”

凌珏微微颔首:“在此等我片刻,我去牵马过来。”

三人很快便踏上了回程的道路,凌好端端的相聚结果最后以这种形式告终,心中总是不快。

不过,她也是敢怒不敢言。人靠在马车的墙壁上,头一斜,假寐去了。

“怎么?儿生气了?”不等凌有什么反应,凌珏先凑了过来。

“没有,不敢。”凌紧闭着眼皮回答。

“你也不想想,我这么做,未尝就不是为了陆舟瑞好。”凌珏又要动要他那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力了。

“我不听,你这次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凌捂住自己的耳朵,就是死的也能被哥哥的一张嘴说活。

凌珏掰开了凌的双手,居然用有些嫌弃的眼神看向了她:“别捂了,本来耳朵就小,你这么一捂,彻底看不见了。”

“你……”凌气得拍大腿,他这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凌珏不再开玩笑,忽然很一本正经地给凌分析起利害关系来:“陛下是天子,脾气也不算好。你想,陆舟瑞好心办了坏事,事后难道还能指望陛下饶他一命不成?”

凌珏又深吸了一口气:“你不问他怎么喝那么多酒吗?他今日就是为此苦闷,才喝成那样的。”

凌了然,“不过你是不是也有点反应过激了?瞧把陆公公给吓的!”

凌珏点了点头:“不排除陛下会放他一马的情况,我不过也只是给他做最坏却也最真实的打算而已。”

也不知道,陆公公最后会听从凌珏听上去有些严词厉色的建议吗?

凌坐在颠簸的马车中盯着外面沿途路过的景象发呆。

“妃娘娘,这。”陆公公是做出了决定,他不大好开口:“这,都是奴才的罪。”

秦秋水也不与他为难,“先把陛下抬回太宸殿,在哪里照顾都是一样的。”

先前跟来的小太监都被陆公公派回去做安排了,毕竟醒酒汤可不是一句话的功夫就可以熬成的。

“娘娘,您,这,奴才自己来就行了。”陆公公惶恐,他万没有想到妃娘娘会顶替了珏世子先前的位置。

秦秋水以一个女子之力的确是有些吃力,闻言咬了咬牙:“无妨,总不好叫公公一人来。”

御花园靠近正则门,而正则门是整座皇宫最偏僻的大门。秋日光景,无花可赏,御花园冷清萧索并不意外。

可想而知,天色发暗之后,这一段路上鲜少能见到宫人。

皇宫里开始掌起了灯,一片片昏黄的灯光连成一片,将这路长日暮的宫道渲染出了几分透骨的寒意。

第一百六十七章 各在天一涯

“陆公公,方便问一下,前面那里是”秦秋水脚步一顿,胸口微微起伏着。

陆舟瑞循着秦秋水的视线望过去:“哦,那里是冷宫,先帝的几名妃子现如今就被囚在此地。”

秦秋水不忍:“既然住着人,何故连灯都不点”难怪她这一路走来,宫门内外一片明亮,唯独这里是黯淡无光。

陆公公神色却是一紧,明明这一路走来连个人影都没有。

可此时的他却几度环绕四周,确定真的没有另外的宫人在场,才腾出一只手来晃了晃:“妃娘娘,这话您可不敢随便说。”

秦秋水面色不大好看,不过月上栏杆,不凑近去看的话根本察觉不了:“纵然她们是弃妃,也不应当是如此待遇。”

陆公公这回可真的是吓坏了,赶忙挤眉弄眼地提醒秦秋水:“妃娘娘,她们那是罪妃,是罪人,谋……”

陆公公招了招手,示意秦秋水靠近一些:“谋害皇子,现在听说都疯了。”

谋害皇子秦秋水闻言低下头看了一眼身旁歪在自己肩头的明烨。

他身体的温度透过层层衣裳传到自己身上,还有那近在咫尺的平稳呼吸,一切都是那么前所未有的安心:“还好不是陛下。”

“是啊。”陆公公不由得跟着感慨起来,他用单手堵在嘴边:“宫人们都说啊,冷宫不吉利,把好端端的人都给逼疯了。可奴才瞧着,一定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做多了亏心事活该啊。”

秦秋水觉得事有蹊跷,不过也可能是她想得太复杂了:“陆公公,我们还是快回太宸殿去吧。陛下现下出了汗,当心着凉。”

无论事情有没有隐情,那都不是他们这辈人能管的事情。秦秋水也并不在意。只是想着日后多少打点打点,不让那些弃妃过得太过凄惨便是。

“这边走。”陆公公带路,从冷宫宫门前绕过。

秦秋水注意到,在路过冷宫宫门前,陆公公状似不经意地紧紧皱起了眉头。

虽然他有一直在掩盖着什么神色,但是下意识中眼底的慌张与恐惧却是十分明显。

秦秋水不禁侧目望去,漆黑空旷的长庭因为宫门大开着,就这样暴露于人前。

暗夜中有什么火光似是在跳动,秦秋水匆忙一瞥,竟是无法确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只是在跳跃的火光明暗交错间,恍若有几道人影闪过。秦秋水后背不禁发凉,她是不信鬼神一说的:“陆公公,我们快些走。”

但是,这里的阴暗也并非是空穴来风。秦秋水并不愿意招惹麻烦。

“奴才拜见陛下。”太宸殿里牛油蜡烛燃起了好几根,屋内亮堂得晃眼,众人行礼跪拜之后这才发现秦秋水也跟了来:“奴才见过妃娘娘。”

太宸殿是陛下批阅奏章和处理朝务的地方不错,可如今并不需要这样的光亮。秦秋水吩咐下去:“去把所有的牛油蜡烛熄了,只点两三根普通蜡烛就好。”

陆公公率先反应过来,却不好直接顶撞:“陛下向来喜欢亮堂的环境,妃娘娘,不然……”

陆舟瑞没有什么坏心眼,这相处几日,秦秋水也大致摸清了宫中部分宫人的情况。

因此,倒也不恼火:“陛下醉酒,正是需要暗一些的环境来歇息。如果还是如同往日,那陛下今晚是怕不得安生了。”

陆公公垂首立着:“娘娘教训得是,还不快去按照娘娘说的办!还有,把煮好的醒酒汤端来。”

陆舟瑞派那些小太监先行回宫,为的不过就是不要在诸如熬醒酒汤一应琐碎的事情上耽误功夫。

“妃娘娘。”另有两名太监扶住了昏昏欲睡的明烨:“让奴才们扶着陛下就好。”

秦秋水颔首谢过,侧身让出了自己的位置。以前的她入宫次数少之又少,比不得凌,但每每来到太宸殿的时候,总没有见过明烨身边服侍的宫女。

“陆公公,陛下身边的宫女?”秦秋水跟进了里屋,屋里同样也空无一人。看来,人都在刚才打过照面了。

陆公公知道秦秋水是在疑惑些什么:“陛下的宫里没有宫女服侍,全部是我们做奴才的在御前伺候着。”

“所以。”看着宫人们将陛下安置在床榻上,又仔细铺盖好锦被之后,陆公公笑得眉眼弯了起来:“有妃娘娘陪着,太后娘娘心里欢喜得紧。”

陆舟瑞拐着弯给她提醒不假,好心也是真。

但这宫里若说没有为自己打算的,没有愿意往高处爬的,秦秋水倒也不是不信。可那多半是心如死灰了的人吧。又或者,本来就有,可那更是少之又少。

并不排除陆舟瑞这是看她如今是太后身边的红人,想办法在巴结她的可能。

秦秋水并不愿和宫里的繁复扯上太多联系:“陆公公,你先退下吧。今晚由我来守着陛下。”

她并没有给陆公公的示好予以极快的回复。

宫里的盘根错节多了去了,从秦秋水靠着太后的缘故入宫的那一天起,秦秋水就没有想着她日后能做到独善其身。

但,最起码不要来得如此快。她还不想很快将这份感情掺杂一些其他的东西。

白色丝帕被沾湿在温水里,秦秋水将它绞干,才叠得整整齐齐覆在了明烨滚烫的额头上。

“明明不擅喝酒,还喝那么多。”秦秋水嘴角弯起一丝弧度,即便是这种类似于嗔怪的话,她都没有机会在陛下面前说起。

若说他不是铁石心肠,可又为何对自己以礼相待对破坏他原则和计划的女人,他为何还能展露出笑颜来

可是他又的确对所有女人都是一副不近女色的样子。

不,她怎么忘了呢?陛下是亲口承认过的,还有一个女子,他对她是不一样的。

虽然陛下从未言明,他迟迟不纳妃子是为了等那个人。但是,秦秋水敢确定,什么外戚干政,什么朝务压身不过都是借口而已。

秦秋水并不嫉妒于那个人,只是觉得她很幸运罢了。

她很幸运,出现得刚刚好,相识得刚刚好,一切都是细水长流,便可以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

“嗯”床榻上的人似乎睡得并不太安稳,眼皮轻抬了几下。

“陛下,你醒了?”秦秋水并不敢越矩,安静坐于一旁:“你要喝水吗?”

偌大的太宸殿里撤去了那些亮到晃眼的牛油蜡烛,眼下的光线显得十分昏暗,不过用于照明却是足够。

不等明烨回答,秦秋水便准备起身去倒水。可下一秒,指间便传来一股炙热的气息,身后的人说话含糊不清:“别走……”

第一百六十八章 年岁日久愈清晰

偌大的太宸殿此时只有他们二人,以致于即便是如此轻微细小的呢喃声,听来都是清晰可辨。

秦秋水有些不大相信这个声音会是从明烨嘴里发出来的,但指间切实存在的触感又告诉她这就是真实。

她撤步回身,端坐在床沿一侧,替明烨掖好了被角:“陛下,您是在叫臣妾吗?”

那人却是不再说话了,双眼紧闭着,似是只要抓到了这一丝安稳就好。

终于,不到片刻,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秦秋水几度想收回被紧攥在明烨掌间的手,可是对方即便是在睡梦中,抓着她的手都是那么用力。仿佛生怕被她逃了似的。

秦秋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内心有半丝的欣喜。喝醉的人是陛下,不是她。

她知道,陛下这是将她认做了那个人吧!又或者,她连那个人的影子都无法相比,陛下只是想在醉酒苦梦的状态中抓到些什么。

苦海泅渡,对于一个人来说,浮木该是有多么重要。

真羡慕那个可被当做浮木的人。

不过,“做人可不能那么贪心。”秦秋水看着明烨的睡颜,嘴角还是忍不住上挑。

烛泪流了一滴又一滴,新的一层很快覆盖上了原先旧有,正渐干涸的一层。漫长的长夜似乎就在这蜡泪流淌间不知不觉地走过了。

秦秋水合衣而卧,头就枕在明烨的锦被被面上。

只要能和他挨着近些,就算只能以这种方式去仰望,去翘首以盼,去跷足而待。秦秋水想,那她也是满足的吧。

阳春三月,融融的春风洒满京都,一片片粉色桃花簇拥着开放,争相报着喜讯。

这一日,人人都知道,杏林世家的秦家长女秦秋月要嫁人了。虽然是远嫁,但夫家却是皇宫中静贵妃的娘家。

这样的姻缘是很多人求都求不来的。可对于秦家一家子来说,那里是山水迢递的远乡。

“姐姐,秋水想你。”秦秋水半跪在秦秋月的面前。

今日的姐姐真的很美,凤冠霞帔,朱颜玉面,比起往日的她来说,褪去了一丝青雉,更添了一分成熟出来。

秦永安立在姐妹二人身后,而秦母早就哭得哽咽起来:“秋月啊,你嫁过去之后一定要好好服侍公婆,万不敢叫他们拿捏了错处去。”

秦秋月点点头:“女儿知道,都知道的。”

她一双清隽眉眼藏了深深的笑意:“虽说这是一场与秦家的交易,可是我与夏安也是真心相爱,我们会幸福的。”

“所以。”她忽然低下了头。看着同样哭得涕泪横流的秦秋水道:“我很好,秋月你也要好好的。找一个如夏安一般的如意郎君,姐姐就不能看着你嫁人生子了。”

说着,秦秋月掩面哭泣起来,热泪滚滚。夏安是她真心相待的人,可是从今以后却不方便再回娘家来了。

父母还要尽孝,妹妹还没长大成人,叫她怎么放心得下。

一屋子的人皆是伤心之色,进来催着赶路的媒婆看到这一幕吓了一跳:“哎呦,大好的日子,你们不怕晦气啊!”

秦母苦苦压抑着的情感,却是突然爆发了出来:“晦气什么晦气,别人那是嫁女儿,我这是卖女儿。你还不允许我哭几声了吗?”

“娘!”秦秋月开口劝阻:“都说了,这也是秋月心甘情愿的。”

秦永安见状,赶紧安抚起来秦母:“你就别胡说了。”

他压低了声音:“这里里外外可都是贵妃娘娘的人,大喜的日子别找不自在。”

秦母自然也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因此在吩咐女儿临行前的话语的时候,也是千叮咛万嘱咐,就怕惹着了宫里的那位娘娘。

“吉时已到。”媒婆懒得看这屋里的人一眼,懒懒甩了个手帕:“秋月姑娘,上轿吧。”

秦秋月闻言抬手放下了红盖头,那一张秀颜就这样渐渐淡去。

她行至秦父秦母的面前,最后深深福下身子:“女儿拜别父亲,母亲。”

而后,一身红霞般艳丽的女子转身迈出了房门,迎向了外面的大肆春光。

“姐姐。”秦父秦母没拉住,秦秋水转身奔跑了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秦秋月走得尽是那样快,明明往常的她只需要轻轻一跃便能追到的。

可是,今日竟是如此费力。

原来,是几个家仆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死死把控着几近要扑上前的秦秋水:“秋水姑娘,不要让我等为难。”

盈盈泪眼中,秦秋水才了然,什么家仆,这些人都是宫里那位娘娘派来的,生怕自己的姐姐临阵脱逃。

她哭着喊着,还是累了。仆从们看到秦秋月的远去已成定局,这才松开手,任由她哭闹去了。

秦秋水从小便很乖巧,因为秦秋月大她很多,便主动担起了教育她的担子。

连秦秋水自己都哑然,她很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不,应该是从来没有。

可一想到姐姐要远嫁,很有可能她们再也碰不到面的时候,她就悲从中来。

睡梦中的秦秋水眼角开始滑落泪滴,她又梦到了姐姐离去的那日,一个融融春日,一桩迟暮年久的旧事。

有柔软的帕子在自己的脸上温柔擦拭而过,秦秋水并没有睡得太熟。整个人一直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之中,帕子拂过脸颊的时候,她就惊醒了。

“陛下,您醒了?”秦秋水这才发觉明烨的手里捏着一方丝帕,原来竟是他替自己擦去泪水的:“头痛吗?要不要臣妾去”

明烨摆摆手:“不用麻烦,朕头不疼。倒是秋水表姐,是又想到秋月表姐的事情了吗?”

秦秋水垂下眼帘:“是啊,又梦到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是心里的一块心病。”

当时的秦秋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任凭旁人怎么拉扯,怎么提醒她要注意大家闺秀的风范都无济于事。

整个世界都被泪水充盈着模糊起来,恍惚中,有个手伸了上前,那里面正端捧着一方丝帕:“你擦擦吧,往日不可追。”

她接过帕子擦了起来,等基本上把这张脸擦得干净之后,秦秋水才抬头,就看到一个比她小不了几岁的男孩子笑道:“总要经历一遍的,晚痛不如早痛。拉你起来吧。”

明烨笑意吟吟地拉起了秦秋水。

今日娶妻的人是他母后的子侄,讲真,他还理不清什么子侄侄子,只知道,是一个母后很看重的亲戚。

他出于礼数,不得不跟来了。结果,就被他看到这样一幕姐妹分离的场景。

第一百六十九章 何从

“母妃也真是的。”明烨小声嘟囔着,他既怕被旁人听去,可又忍不住抱怨了几句。

明明看着秦家一家和睦,却连让她们好好道别的机会都不给,便是他这个局外人见到此情此景都难免动容。

他扑扇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大方问道:“你是秋水表姐吧,我早听母妃介绍过了。往后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与母妃即可。”

姐姐说得没错,这无外乎就是一场交易。秦家将长女远嫁,换取秦氏得以在京都站稳脚跟。

只是,这其中却各有不同。对于秦秋月来说,默认的交易中总还有着她要争取的真善良人。

秦父秦母,和作为妹妹的自己,便只能眼睁睁地割舍出去这样一个血浓于水的至亲了。

秦秋水颔首点头,她熟读包括《女诫》在内的一干闺阁女子该读的典籍藏书。何种情况下,在人前总不至于失礼:“民女秋水见过三皇子。”

“秋水表姐,你没事吧”明烨起身,由小太监服侍着换衣。

秦秋水一时错愕,竟有些分不清记忆和眼前了,她不慌不忙地起身行礼:“陛下若无事,臣妾便告退了。”

她大致用手整理了一下因为整夜趴卧而有了褶皱的衣衫,这才恭敬退出房门。

没承想,就在跨过门槛的时候,明烨突然叫住了她:“且慢。”

秦秋水面色便是一僵,不过还是第一时间转过了身来。

明烨朝自己身边的小太监摆摆手:“先退下,没有朕的允许谁都不许进来。”

“是。”小太监应声退下,很快太宸殿便又只剩下了二人。

“朕记得。”明烨揉了揉额头:“昨日朕在是与世子喝酒。”

秦秋水回答得不卑不亢:“是,陛下确实在借酒消愁。”

明烨挑挑眉,他倒是不曾想过,秦秋水看出来倒还在其次,居然敢当着他的面亲口说出,也算十分有胆色了。

“表姐,朕知道说什么你都不会回头的。”明烨叹了一口气。之前他早料到太后会来这么一手,也的确请秦秋水入过宫,就是希望把事情说开,不要平白耽误了一个正值妙龄的女子罢了。

“既然劝也劝过了,是你不听。”明烨眼神渐渐亮了起来,看来是宿醉的劲头彻底过去了:“朕希望,以后无召,后宫中人都不要轻易出现在朕的面前。”

秦秋水本以为,她在听到明烨说出那些绝情的话语来,心里又会不是滋味。

不过,很快她便发现,可能是这样的次数太多,让她不得不正视现实的缘故吧:“臣妾明白,先告退了。”

外头的阳光依旧大好,也只有它,从来不会因为个人的得失欢悲而产生丝毫的不同。

可是,秦秋水却丝毫感觉不到太阳带来的暖意,相反只有秋风乍起的萧索空寂之感。

她的心里闷闷的,捂着胸口,秦秋水望向一望无边的宫墙檐宇。原来不是不痛,只是学会了在某人面前伪装成不痛的样子而已。

当断不断,反受其害。秦秋水明白自己的心意,也早做出了终老的打算。

可她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陛下也受困于无聊的情感纠葛中。他是天盛的天子,是百姓之主。又怎么能被无谓的儿女情长牵累呢。

秦秋水从来没有预料过,原来她是有着家国情怀,如此深明大义的一个女人。

“臣妾参见太后娘娘。”秦秋水多次来往于寰熙宫中,早就对这样一段路程轻车熟路,即便是从对她而言还很陌生的太宸殿而来。

“妃先坐吧,等等其他人。”照例的请安,每日却只有秦秋水做得最好。不像是那个只会嘴上说好话的凌瑶。

近些日子,太后愈发地看凌瑶不顺眼了。此女抱负野心皆不小,看上去也算是一个攻于心计的聪明人,可却一点儿都沉不住气。

她入宫的第一天起便不断招惹麻烦,要不是看其还有一些潜力,太后真想寻个借口便将其打发走了。

如此一看,还是秦秋水最符合自己的要求。思及此,太后望向秦秋水的眼神中更多出了几分欣赏之色:“妃啊,听说你刚从太宸殿出来?”

秦秋水心中诧异,昨夜她和陆公公扶着陛下从正则门的方向归来,一路都偏僻得很。

早时,她离了太宸殿便直接赶了过来。太后是如何得知的:“太后您既已知晓,臣妾也不好再做隐瞒了。”

“陛下……”自然不能说陛下因为太后强行为其纳妃的事情不快而喝闷酒:“陛下焚膏继晷,身子不大爽利,臣妾便想着是否可以依靠祖传医术,为陛下缓解症痛一二。”

太后不言语,只是静静听着。这怎么和她听来的消息不大一样呢。

陛下昨日与平阳侯世子饮酒,喝得大醉不说,还是靠着妃和身边大太监陆舟瑞二人合力才抬回去的。

“明烨他日理万机,有空你应当是多在这个上面费费心了。”太后并不揭穿秦秋水的谎言。在她看来,能为君隐,也是好事一件。

“哥哥,你又要去哪儿”凌几步小跑,追了出来,神情看上去不大愉悦:“你昨日把陛下灌醉,今日就又要入宫去了?”

合着这小丫头是把明烨醉酒的事情全部怪到他头上了呀。凌珏觉得十分冤枉:“昨日是陛下自己要饮酒的,今日也是陛下召我入宫的。儿,你再这样怪罪于我,我可要伤心了啊。”

凌承认自己过分了,她只是想知道哥哥瞒着她都在和明烨谈些什么:“我没有怪你。那哥哥,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一次,陛下召你是为何事”

昨夜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究其原因,倒不是因为心事重重的明烨何故去饮酒。

而是,正则门前一别,哥哥的话里话外,那种神情分明是在瞒着她些什么。

果不其然,今日一早,哥哥就又得入宫了。

凌珏是平阳侯的嫡长子,是阖府上下唯一可以袭爵的世子。但是,认真算起来,凌珏还并没有实际的官职。

也因此,一般都是有召入宫。

昨夜想必就是二人有事相谈,只不过谁都没有料到明烨会突然闹出喝酒饮醉一事。

相应的,既然要有要事相谈,那么今日哥哥一定还会再次入宫。

这么思虑着,凌跑到凌珏的庭院中一看,果真和她猜测得如出一辙。

第一百七十章 六十路阡陌

“陛下传召,只说即刻入宫便可,并没有说所谓何事。”凌珏将双手搭在凌的肩头,轻轻压了压:“要想知道所谓何事,等我回来,什么都知道了。”

凌盯着凌珏的双眼,她以为会从里面看到心虚的神情的:“可是,你明明就早知道了,不是吗?”

凌珏不自然地扯出一个笑容,为了掩饰这种慌乱,他还抬手刮了一下凌的鼻头:“胡说什么呢,是不是身子还没有恢复过来?”

“知秋!”凌珏唤过了不远处站着的知秋:“快送你家姑娘回房休息,不要再站在风口里了。”

哥哥既然不说,应该是有他的顾虑的。凌也不打算多问,只是他的一切行为举止确实坐实了自己的猜测。

凌珏和明烨必然有什么计划是她不知道的。而这个计划,能够引起哥哥那么大的反应,想必也是烦忧胜过欢喜。

凌珏赶到太宸殿之时,早已下朝半个时辰之久。

口谕是早朝之前便派人去通传的。而面对姗姗来迟的凌珏,明烨没有责怪之意:“陪朕走走。”

“陛下该不会还是打算一醉方休吧。”凌珏虽然嘴上如此不留情面,可脚下却还是顺遂地跟在了明烨身后。

太宸殿外的宫道是整座皇宫里最为宽敞开阔的道路,可并驾齐驱同时放下四辆马车。

宫人洒扫过后,地面还依稀留着水迹未干,二人并肩前行的身影就这样倒影在无数细碎的小水坑之中。

“玉珏,与你朕就不兜圈子了。”明烨披着一件织有暗线龙纹的玄色披风,穿过宽广无比的宫道时,卷起的秋风让身后的披风跟着引声相和:“还记得之前你们凌家前往罗庭一事吗?”

其实,凌珏早有所感明烨会是要提起此事:“不就是今年年初开春的事情嘛,有什么记不记得的!”

陛下既有意安排,他倒也不好争这个头,权且当做给陛下一点面子罢了。

明烨本来还想假意客套一下,现在看来是一点儿也用不着了:“之后就是黎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朕也因为太后的决定被搅得不得安宁。”

“所以,打探颐凰的事情就这么被搁置下来了。”凌珏接下了明烨的话茬,其实身为臣子,纵然是一个还尚未有正经官职的臣子,也在为此忧心。

天盛的局势并不容乐观。

“嗯。”明烨忧心忡忡,“这颐凰那边什么动静都没有,朕总觉得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凌珏状似点了点头。他同样也摸不透颐凰的局势如何。更何况就单单拿罗庭来举例子,与其接壤地区的一干官员,谁知道还有几个是心向天盛的

凌珏不得不再次提及:“庚都府的知府大人从未露面,臣怀疑……”

凌珏欲言又止,并没有打算再继续说下去。往往话说一半就可达到预期的效果,说得多了,效果不如原先的也就算了,还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事实证明,凌珏一个提醒,就已经敲醒了明烨的警钟:“他们这是仗着天高皇帝远,背地里指不定偷偷在计划着什么。”

“平阳侯世子听旨。”明烨将披风一抖,气势抖擞,帝王的威仪使常人不敢直视。

不过,凌珏不是常人。他并非想在仕途上取得什么成就,无欲便则刚。见状,也只是垂下了脑袋,静等着明烨的旨意。

“朕命你近日整装前往颐凰,伺机打探出他们究竟在盘算着什么。”明烨眉头深深皱起:“这事情暂且先不要外传,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是。”陛下有令,凌珏莫敢不从。虽然他一向以“我本闲凉”之说自居,可心里却实有着一番抱负,倒与青云之志无甚关联。

“陛下,今日何故披了披风出来?”正事谈过了,凌珏便开始闲谈起来。

在他看来,明烨身子硬朗,年纪更是轻轻,倒不至于在眼下还算凉爽的时节捂得这么严实吧。

明烨闻言,像是故意作对似的,忙把身上的披风拢了一拢:“秋风萧索,朕不愿偶感风寒。怎么,世子见不得?”

凌珏被明烨的故装老成逗笑:“见得,见得。只不过陛下你也应该能想到,秋日已至,这意味着什么。”

“没错,是冬日将至。”明烨顿感事情的棘手:“遥想先帝当年,竟不知他是如何将这中原大地治理得井井有条的。”

明烨不像是会萌生退意之人,不过,凌珏还是对他使用了激将法:“陛下或许可以效仿千百年之前的帝王。那样一试,负担自然会减轻不少。”

世上压根就不会有此等好事,自他登基以来,勤勤恳恳,任何一本奏章都不敢轻易怠慢:“若真有你说的法子,那历代帝王何苦还是会被后人分出个优劣来”

这是让他说出那个法子了,凌珏清清嗓子,继而背起了手接着在宫道上朝前迈步:“若陛下真觉得有心无力,何不让太后听政,从旁协助”

“原来这就是你想出的法子。”,明烨松了口气,他怎么会相信凌珏的胡话:“朕当真以为你有什么惊世之举呢。”

“行了。”凌珏着急着回去,一拳砸到了明烨的胸口处:“为避免大权旁落,万事还是要靠陛下亲力亲为方可。”

有些东西虽然显而易见,由他这个关系较之疏远的人提出,却有着故意挑拨的嫌疑。

京都六十里开外是一片水域,水域常年草丰叶茂,便是秋日叶落,这里也依旧是触不可及,一片连着一片的林子。

一队人马在林中缓慢行进,马背上坐着一位丰神俊朗的男子。虽然早已到了成熟稳重的年纪,但依稀可见其年轻时的倜傥洒脱。

“老爷!”队尾一匹骏马疾驰而过,直到来到了男子身边,马背上的人才揪住了缰绳:“夫人想歇息。”

男子听到之后,立即扬起手掌,他身后长长的部队才停止了行进。

“看一下马。”男子将手里的缰绳连同马匹一同交给来人看顾,他自己则是快步走动了队伍之后的一辆马车边。

“秋月,你怎么样”男人掀开马车的帘子,一弯腰钻了进去。

秦秋月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虽然一股股地隐隐作痛,但她还是笑道:“夏安,我很好,你不要瞎操心了。”

“那就好。”话虽如此,但男子明显没有完全放下心来:“你要好好将养身子。”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不立危墙之下

“这个孩子可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不想他有什么意外。”说着,夏安轻轻将耳朵贴在了秦秋月的肚子上。

“放心吧,我会的。”没有人比秦秋月更能懂得这个还未出世孩子的来之不易。

“这一路上马车颠簸,苦了你了。”夏安一把将秦秋月拥入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先睡一觉,睡醒了我们再上路。”

秦秋月挺着大肚子,坐在马车里,实是难受。因此便也不言语,轻轻合上了双眼。

其实她很想告诉自己的丈夫夏安,当年离家远嫁于她而言有两个遗憾。

一是不能时时留在父母身边尽孝,二便是不能亲眼看着秋水披上红装嫁给她的心仪之人。

现如今,秋水完婚,那人还是天盛的天子。实是她们秦家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只有她才知道,为着这份欣喜,哪怕怀了孕跋山涉水也算不得什么。

更何况,真正需要跋山涉水的是代步的马儿才是。

这一觉秦秋月睡得十分沉。

梦里,她头戴凤冠,身穿霞帔。柔软的红裳像是天边的晚霞,跟着自己的步伐晕染开来,自带一种泼墨山水画般的飘逸。

红娟的盖头将眼前的视线半遮半掩,虽然没了明亮的视线,可却多了一份朦胧的美感。

“吉时已到。”喜婆扶着她上了轿,手中高扬着同样材质的红色帕子:“起轿。”

此去路途遥远,可是她却隐隐期盼着落轿见到夏安的一瞬。

他们的故事,终于得到了圆满。

秦秋月身处京都,夏安身在卢中,这一路隔了二十一县,中设有三府加以管治。

足足走了将近半月的时间,每晚秦秋月就由喜婆搀扶着住到当地的驿站。

有静贵妃娘娘的口令,这一路上走得倒是平安顺遂。部分驿站的环境虽然比不上一些大点的酒肆客栈,但好在有护卫把守,任何差池都不曾出。

十里红妆,漫天桃粉,盛装出嫁什么样子她都瞧见并且经历了。人生如斯,还有什么是不满足的。

“夫君。”隔着红盖头,秦秋月终于等到了她日夜期盼的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娘子。”夏安盈盈一笑,彼时的他模样俊俏极了。秦秋月打眼初见的时候,看到他便心内:欢喜。

她不想承认自己如此肤浅,可是或许真的有人只消一眼便可以定下终生。

万般的美中总会有些插曲是不尽如人意的。秦秋月和夏安成婚数载,都不能为其诞下一儿半女,为此她也受了很多公婆的白眼。

不过,好在夏安始终守在她的身边,一直宽慰着她。

“你醒了?”夏安醇厚的嗓音响在耳侧,他轻轻将秦秋水鬓边乱掉的发丝捋到她的耳后:“既然醒了,就靠在软垫上坐好,我们要赶路了。”

这片水域占地广袤,要是不能在日落之前走出去,怕是要露宿荒野了。

“什么?”秦秋水神情激动,拿着信笺的双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阿若,你再说一遍。”

阿若笑意吟吟地回道:“娘娘,是真的。老爷和夫人特意派府上的人来宫里传的话,那还能有假吗?”

话虽如此,但是她们姐妹少说也有五年不曾见过面。如今消息突然传来,总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是那么的不切实际。

“太后娘娘对您是真好,听说要特意在宫里为娘娘一家准备家宴,要为秋月姑娘和姑爷接风洗尘呢。”阿若喋喋不休,仿佛被接待的人是她自己一样。

秦秋水不置可否,阿若还以为她这是高兴过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呢。

但她不知道的是,自己的这一番话却牵引出了秦秋水的深思。

太后究竟是为她好,还是为了其远房子侄,太后心里其实再明白不过。又或者,就连太后的远房子侄都处于其算计之内。

“娘娘,您,您倒是给点反应啊。”阿若摇了摇秦秋水的臂膀。

“还是等姐姐他们都到了京都再说吧。”秦秋水拍了拍阿若的双手:“回头告诉府里的下人,只要一有姐姐的消息,立马派人来通传。”

这一等,并没有耗费多长的时间。三天之后,夏安带着家眷浩浩荡荡入了京都城。

“夏安,你搞出这么大动静。”秦秋月一脸忧色,“被陛下和太后娘娘知道了怕是不妥吧”

都说女子谨守本分便是,不应当掺和这些事情。可是夏安如此大的阵仗,要惹出多少麻烦,都不用细想便知。

初入京都的时候,秦秋月因为阔别多年,想看一看京都可有什么变化。便特意挑起帘子,正巧听到了百姓口中的言论是如何传的。

“啧啧,你们说,今年是怎么回事?”一个布衣叉着腰,和左右并不相识的人谈得正欢:“先是苏家军大胜归来,那阵仗就先不说了,毕竟是有功之臣啊。”

“还有后来那什么北人入京,虽然北人蛮夷可恶,可那好歹也是和天盛并立。”又有人分析起来:“可这些人什么情况”

“老娘撕烂你这张破嘴。”一个荆钗布群打扮的妇女一掌拍到了那人的后背上:“少说几句你能死啊。那是太后娘家的亲戚,用得着你在这里嚼舌根。”

说罢,妇女向左右陪着笑脸,扯住那人的衣领:“我们家还有活儿要干,就先走了,先走了。”

秦秋水感觉面子上挂不住,便无声放下了指间挑起的帘子。

“所以,夏安,你收敛收敛。”秦秋月苦口婆心地劝解着。

她知道自己的夫君爱好排场,可现在明摆着不是讲究这些虚礼的时候:“可不要给太后找麻烦。还有,秋水她如今也是宫里的妃娘娘了。我不想让她受到什么非议。”

夏安皱着眉头,女人家就是好管闲事。不过,他也只能顺着她的心意来,毕竟秋月的肚子里坏的可是他的种:“好好好,就这一回,下次为夫定当注意。”

秦秋月不言语,夏安根本不知道她所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五年了,自打她离开京都,离开秦家,这还是第一回回来。

而这一次能够回来的契机还是秋水嫁入了皇室。因此,又哪里来的所谓下一次的说法呢?

不过,秦秋月知道,她不能惹夫君不快,便也只好悻悻作罢:“夏安,秋月不是要逼你什么。只是提醒你隔墙有耳,危墙之下更需分外小心才是。”

第一百七十二章 阔别经年重逢

毕竟他们夫妻二人此次入京的目的再清楚不过,无非就是为了应太后的号召给妃娘娘道喜。

这个时候也算是节骨眼,秦秋月自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夏安肆意妄为。

“老爷,夫人。”下人没有禀报,便直接一个纵身跑进了屋里,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秋月姑娘,秋月姑娘。”

秦父对下人的莽撞感到不悦,咳嗽几声:“把气喘匀了再说。”

秦母的态度则是截然相反,一边替秦父顺气,一边笑了起来:“还说什么说,定是秋月他们回来了。”

下人不断拍着胸口,虽然还未能完整说出一句话来,可不住点头的动作却是证实了这一点。

说话间,秦秋月和夏安一前一后便已经行至了前厅。

“老爷,你看看,我这身可还妥当”秦母临时照了照镜子,总觉得这里不妥那里不当:“可不能让姑爷看了笑话去。”

说来讽刺至极,这种表面上礼节性的东西一般都是在新姑爷入门时才需要注意仔细的。

可他们秦家的这位夏安姑爷上门,竟然是与秋月成婚后的第五年。

五年来,第一次以姑爷的身份登门,居然还是要靠着宫里那位太后娘娘的提点。

秦父秦母不止一次私下里交流过,能有这次与秋月见面的机会,八成还是要托太后的福。

“你就别照了,丑媳妇也得见公婆。”秦永安的腿脚不便,这么一坐,没有外力扶助一把,竟是起都起不来:“快扶我一把。”

秦母白了他一眼,对秦父的话语全然不放在心上:“今日看在秋月的面子上,不与你计较。来,起来。”

二人这才慢腾腾地挪向前厅的位置,秦永安心急,可奈何两只脚根本迈不开步子,半路险些一个趔趄摔倒。

“行了,你稳重一些。”最后还是秦母看不过眼,“秋月又不会跑,几时去还不都是一样的道理。正好看看那夏安准备如何迎接我们。”

纵然卢中距离京都那是千山之隔,万水之远。五年了,也实在不该连个面都不曾见过。

要不是每年一封的家书,真是让秦家上下都会误会还是否有秦秋月这个人的存在。

秦父秦母自然不会怪罪到秦秋月的头上。更何况,女子出嫁从夫。秋月鲜有什么消息的根本缘故,还不都是夏安人情淡薄。

“你来。”秦母冲前厅外站着的小丫鬟招招手。

小丫鬟是去年刚到府上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只鲜活在众人口口相传的言论中的秦家长女。

可以看得出来,秦秋月虽然青春不再,但皮相生得极美,甚至因为褪去青涩,而别有一番韵味。

似乎比名满京都的秦秋水还要不遑多让。

小丫鬟只看了这么一眼,便失了神。

直到秦母招呼她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老爷,夫人。”

秦母记得之前秦秋水派人前来的传话:“去宫里把秋月回来的事情禀告给妃娘娘。”

“是。”小丫鬟离去之时,又往前厅里一坐一站的秦秋月二人深深看了一眼,这才离去。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秋月姑娘的肚子怎么有点显?莫不成是怀孕了?

“秋……”秦母刚想唤出女儿的名字,就被秦父拉住,以一个眼神警示。

是啊,她怎么忘了在门外二人是如何商量的。

敌不动,我不动。秦母暗暗告诫自己,上赶着的不是好买卖。不过,夏安也不至于就成了敌人吧!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在乎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秋月啊!”

到底是慈母,狠不下心来,秦永安不禁低头怒斥了一句:“慈母多败儿,你给我闭嘴。”

气没有顺上来,倒把自己卡了一顿:“咳,咳。”

别看秦永安是个药罐子,可说到底也是秦家真正的当家人。既然老爷都发话了,秦母再在这个时候开口就是没有眼色了。

望着女儿一张泫然欲泣的容颜,秦母只好别开头去。

秦永安强迫自己将视线从秦秋月的脸上移到了她身旁的夏安身上。

果然是一个跋扈惯了的纨绔子弟,与他对视许久,仍然不肯主动行礼。

夏安站在原处,一手托着秦秋月因为怀孕而略显沉重的腰身:“夏安和秋月见过二老。”

他微微颔首。

秦父秦母对视一眼,长达五年的时间不曾见面,他作为姑爷,居然第一次正式与他们相见,只是微微颔首。

夏安却一副猜透了二人心思的样子,强自为自己解释着:“恕夏安秋月礼数不周,毕竟秋月已然怀有身孕。”

这话说得着实荒唐搞笑,一直缄默不言的秦永安忍不住开口:“怀孕的是我女儿秋月,关你什么事?”

“啧。”秦母用胳膊肘顶了一下怒气冲冲的秦父:“说好的稳重,你怎么比我忘得都快”

一方是怀念许久好不容易相见的父母,一方是敬她爱她的夫君,秦秋月不能眼看着他们掐起架来。

她忙扯开话题:“爹,娘,秋月回来了,你们就是这么给夏安下马威的吗?”

她笑得大方明朗,与其对比,倒显得是秦父秦母二人格局太小,甚是有点无理取闹的感觉出来了。

秋月上前揽住秦父秦母二人的臂膀:“你们就多担待一些嘛。”

光说父母还不行,此事明明是夏安有错在先。

秦秋月扭头笑对夏安:“夫君,你说呢?我的父母也是期盼过甚,可你倒好,一盆凉水泼将下来,把人的三分高涨火焰直接泼灭了两分。”

话说到了如此的份上,夏安再没有任何理由。以前的他总仗着和太后的这一层关系,并不把区区杏林起家的秦家一门放在眼中。

可是如今,秦秋月出头,他再也不能装聋作哑了。夏安按照礼制,行过一遍礼后:“夏安拜见岳父岳母。”

秦永安略微点了点头,这才比较像个样子。

“秋月啊。”秦母略过秦父,径直走到了秦秋月的身边:“此次回京,可以呆多久?”

并非是对秦秋月肚中的孩子视而不见,而是对眼前女儿的牵念过甚。

相聚时间太短,倒宁愿对其腹中胎儿不闻不问。

秦秋月抬眼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站在一旁的夏安,此事她并不能做主:“本就是为秋水大婚而来,等过些时日罢。”

秦母含糊应了一声:“这样啊。”

而秦父始终不发一言,眼底晦暗不明,不知藏了什么情绪。

第一百七十三章 花开花谢难相见

阿若收到府里来人的报信,闻言便是一喜,“娘娘,秋月姑娘回来了。”

秦秋水挥毫的笔尖一顿,一滴重墨滴落,在白纸上晕染做一团。

她将笔搁置一旁,“这么快,前些日子不是还没入京吗?”

赶往寰熙宫的路上,秦秋水掀开轿中的纱帘:“此事太后可曾知道”

阿若摇摇头:“这婢子就不清楚了,方才府里来报的人是老爷特意派来的。”

秦秋水了然于心,只是不知太后对她提出的要求可否松口。若真是等到宫中举办家宴,那就又要好些日子了。

“臣妾拜见太后娘娘。”秦秋水比往日更仔细了些,无非就是想在太后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好方便出宫去。

太后眼神示意身边的杏子和弦儿,秦秋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太后在京都的势力。

也更不曾想到,就连这样不起眼的小事,都值得太后去关注。

姐姐和姐夫前脚刚迈进了秦家的大门,太后这边却是一点儿都不诧异自己的到来。

这只能说明,太后对夏安夫妇二人关心得紧,甚至在二人不到京都的时候便已经对他们的行程了如指掌。

夏安纵然是太后的娘家亲戚,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子侄。若无可利用的地方,太后怎么可能给予以那么多的关注。

可惜的是,现如今整个秦家和太后的娘家一脉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牵一发而动全身了。

秦秋水只能继续和太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杏子和弦儿各去取了一只木匣来,其中一只打开放在了秦秋水的面前,而另一只则是挂着银制小锁紧扣着。

“这两只匣子你都带回秦家去,就当是哀家迟来的贺礼。”

太后说话总是喜欢故弄玄虚,就好比现如今抛给秦秋水的难题。

既有两只匣子,其一打开,里面是一株不可多得的灵芝。另一只匣子虽然紧闭着,但是从上面的银锁来看,里面的东西自然也是价值连城。

甚至,不在人前显露就更可能意味着其珍稀难寻。

太后口口声声说什么迟来的贺礼,这话委实值得推敲。究竟是给她秦家的贺礼,还是夏安的贺礼?

饶是如此,秦秋水吩咐身后的阿若一一接下:“臣妾定当替太后娘娘带到。”

“走吧,马车备好了吗?”离了寰熙宫,秦秋水这才感到归心似箭。在太后娘娘的威仪面前紧绷的那根弦也终于松了下来。

停车,下轿,秦家一众老小皆跪伏在地。秦秋水如今的身份是宫里的妃娘娘,那便是君,君臣有别,即便是血亲也不能例外。

“爹娘快快请起,秋水承受不起。”秦秋水看着一双年迈的父母居然要朝自己下跪,心内惶恐不忍。

尤其是秦永安,他出狱之后的病根一直得不到彻底的诊治,哪行得了如此大礼。

“民妇见过妃娘娘。”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人群之后倏忽传来。

这一声,本以为会随着时间长河的沉淀而不再清晰。可是,直到它切实响起,秦秋水才恍若惊觉,原来那个人一直都在,不仅仅是在回忆当中。

“姐姐。”秦秋水扶起秦父秦母,等到她再抬起头的时候,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

她只能勉力从雾蒙蒙的视线中依稀辨得那人的身形。是和五年前一模一样的人啊。

秦秋月笑着排众而出,默不作声地抽出一方手帕,很快替秦秋水擦干泪痕:“娘娘这是做什么?切不要被旁人看去。”

秦秋月怀有身孕,宫里消息传来之时,阖府上下便汇聚至府里大门处。偏偏只有她一人行动不方便,延误了相见的最佳时机。

夏安扶着秦秋月,忙着攀亲戚:“娘娘这一路劳累了,快快进屋去吧。”

言罢,他又忙着转身安排起其余人等:“娘娘尊驾,还不赶紧将娘娘迎进屋里去”

他是以什么资格在这里吆喝秦府上下呢?

是主子吗?秦永安尚在,他一个外人这么做与僭越皇权无异。那么,是秦家姑爷

这话就更无从说起了。夏安若真拿他当秦家的姑爷,又何以让她们秦家骨肉分离整整五年呢?

秦秋水觉得搞笑不已:“姐夫多年不在京都,怕不知道如今天下是谁坐镇了吧”

“当然是……”话到嘴边,夏安觉察这个小姨子是对自己不满吧:“娘娘,你这话何意?”

“说透了,就没有意义了。”秦秋水搀着秦秋月跟在秦父秦母缓步离去。

“姐姐,你怀有身孕,就别出来了。”秦秋水早就注意到了小腹隆起的秦秋月。

她虽然对夏安一点儿好感都没有,可是还是关心秦秋月以及其肚子里的胎儿的。

进了前厅,一家子久违重逢的气氛正是融洽。

秦秋水侧目:“阿若,把太后娘娘赏的两只匣子拿出来。”

“是。”阿若将两只木匣一一排开,放在了众人面前。

此时,前厅里除了阿若只有秦家四人。夏安被秦秋水的一句话伤了面子,人到现在都不知去向。

秦秋月难得不为夫君说话,实是夏安所作所为太过分了些。

秦母环顾了一圈,心中憋着的一股气不吐不快:“快快收起来吧,大好的日子看什么木匣子!”

“妇人之见。”秦永安又被秦母气得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气:“你就不能少说几句话吗?”

父母的事情当小辈的不好掺和,秦秋水只能先行劝解一番:“爹别动气,当心气坏了身子,最心疼的还是娘。”

“把锁打开。”该传达的她还是得传达到,否则无法在太后面前交差。

“是。”阿若应声,取出腰间的钥匙,轻轻转动匙柄,只听咔嗒一声,木匣应声而开。

左边一只木匣是秦秋水在寰熙宫中见过的,右边的木匣她当时只从太后那里取了钥匙来。不仅是众人第一次见,也是秦秋水第一次见。

一只爵用来盛酒的爵

秦秋水觉得这其中并不简单,正准备从中接过。

夏安突然在众人身后大叫:“不要动。”

秦秋水被他这一嗓门惊得收回了手:“怎么?姐夫知道这贺礼有何特别之处?”

夏安两眼发直,只直勾勾地盯着木匣里的爵,对秦秋水的问话早已是充耳不闻。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娘娘在问你话呢?”阿若伸出一只胳膊来阻拦,却被夏安一掌推开。

第一百七十四章 微词

人前公然出手,夏安的这一举动任谁都没有预料到。

阿若就这样踉跄扑倒在桌前,两只木匣也因此而撞在了一起。

夏安不仅没有因他的行为而感到不妥,反而还怒斥起来:“你还长不长眼碰坏了犀角杯,就是摘了你的脑袋都赔不起。”

阿若自小便入了秦府,从来没有出过任何差错。没想到,今日不仅被推了一把,还被恶人先告状。

阿若硬咬着下唇,将胸腔里澎湃的委屈强压了下去。

秦秋水见状,挡在阿若身前:“夏安,你敢打本宫的人,该当何罪”

秦秋水不愿与人为难,尤其是拿身份压人一头更不是她的所作所为。

夏安这才敛了眼底的戾气,只道了一句:“犀角杯珍稀异常,所以我才……”

“所以,你便拿本宫的婢女出气”秦秋水的怒气更盛:“须知,是你出手打人在先。”

一场重逢就这样以闹剧的形式匆忙收尾,随行跟来的婢女提醒秦秋水:“娘娘,时辰不早了。”

是啊,时辰不早了。比起原本应该是惜惜作别的不舍,秦秋水现在反倒是满心的堵塞忧伤。

夏安不过是个彻头彻尾徒有其表的纨绔,姐姐所嫁非人。这还不是最令她忧思的事情,事情关键在秦秋月对于夏安的人品好像一无所知。

“姐姐,秋水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这种话,一旦在人开始犹豫的时候,便注定了会是一塌糊涂的结局。

所以,秦秋水不会犹豫:“来日你到了经萱宫,秋水当面给你讲。”

秦秋月脸色并不大好看,她并不是因为怀孕站了多久而身体吃不消,实在是夏安出格的行为让她这个秦家长女无地自容。

“秋水,姐姐我对……”对不起,不知什么时候是这么的难以说出口。秦秋月不知自己在顾虑什么。

秦秋水拍了拍她的双手,以示安慰:“我都懂,姐姐为难就只管好好保重自己吧。”

秦秋水出宫这一遭实在动静不小,前有卢中而来的夏安带领其家眷轰动京都,后又有陛下所立的贵妃娘娘出巡。

消息传到妙春堂的时候,距离秦秋水回宫少说也过去了半柱香的时辰。

赵涵听到消息之后,开始愁眉不展:“也不知道秦姑娘过得怎么样?她怎么好端端地就入宫为妃了呢?”

华忙着收拾新到的草药,无心理睬他。不过心底却是在暗暗附和,他可没有多大的抱负和野心,当初答应秦秋水暂时接管妙春堂,也不过就是看在帮个小忙的份上。

可如今的形势却大有秦秋水撂挑子不干走人的意思。这岂不是实实在在的推他入火坑吗?

他当时若是知道秦秋水这一趟是为了进宫为妃的,就是把他所有诊金都从此扣下,他都不会答应的。

这边赵涵见无人应和,依旧在絮絮不止:“听说宫里争斗可厉害得很,也不知道秦姑娘能不能熬过去”

这一回言论此番终于得到了来自华的点评,不过却是嗤笑他的:“照你这么说,那入宫的人全是去受罪不成?”

赵涵不假思索地点头:“那当然了。”

他显然是忘了有些贫苦人家总是会将子女送入皇宫去做服侍人的下等活儿了吧。华只是笑笑,没有与他争个高低。

在他还是巫医,且随着其他巫医东奔西走的时候,有关此类的事情已经是习以为常了。

更何况,自不必说,世上心向往之平步青云与一朝就可大富大贵者数不胜数。

华分拣草药的双手一顿,现在有一件大事挡在他的面前,必须说清楚:“赵涵,我跟你说,你们的秦姑娘还管不管这烂摊子我不管。总之,你要是找不到接管妙春堂的人,我立马走人。”

似是在思索,华直言:“就给你七日时间。”

现实的打击来得也太快了一些,赵涵不得不停止他的杞人忧天,瞪大了双眼问道:“什么?”

“什么?”凌也不敢置信。

凌珏勾勾嘴角,他早料到妹妹会是这个反应了:“正如你听到的,这是陛下的意思。”这是陛下的意思,他也无可转圜。本可不必走得如此匆忙。

颐凰那边局势迟迟未定,明烨心急,自然可以理解。“陛下为何不找别人去”令凌奇怪的点在这里,毕竟陛下手中的臣子一抓一大把,文武不论,忠心耿耿者亦是不少。

又怎么会偏偏把这个差事分到至今尚未有任何正经官职的世子头上难道是仅仅只凭着小时一同长大的情谊吗?

凌珏点了点凌的额头:“疾风知劲草,陛下又拿不准旁人的心思如何。”

最起码在他们兄妹这里,明烨大可以放下这些没有必要的重重顾虑。

看哥哥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他自己显然也对这样的安排是欣然接受。

“那,哥哥你几时出发?”凌踮起脚尖,靠近了凌珏的耳边:“可有想到如何和爹娘说吗?”

凌珏本来是打算把话说一半藏一半的,可奈不住妹妹几番言语相求。他一心软,就把事情全部和盘托出。

可是大体上还是要遵循陛下的意思,不可外传。在这里,这个先例算是对凌打开了。

平阳侯和大长公主那里,确实,如何巧言相待,还是需要思虑一番的。

“爹。”凌珏轻轻扣响了佛堂的房门,不敢高语打扰了大长公主每日的礼佛清修。

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房门被轻轻拉开,平阳侯略显诧异的一张脸露了出来:“珏儿”

凌珏侧身:“珏儿有事要禀,爹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个事情他思考了很久,母亲一门心思扑在礼佛上,这些年对他似乎也是不闻不问。

要说他心里没有微词,那绝对是不现实的。也或许存了些赌气的成分在内。

致使凌珏最后只把此事说与平阳侯听了:“爹,珏儿近日准备出发前往颐凰。”

“颐凰”平阳侯合上了身后的房门,以保持佛堂的安静:“怎么这么突然”

之前从罗庭归来之时,父子俩私下里也曾探讨过这个问题。感觉颐凰有猫腻,只是时机未到,条件不充分而已。

一来二去,此事也就慢慢给搁置了下来。

不想今日旧事重提,是如此的突然。

“这也是陛下的意思。”有关更多,凌珏则是不方便说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辞行

“颐凰那么偏远,你为什么不当着你母亲的面,当面告诉她”凌珏和蓼阳的关系近些年眼见着成为了他心头最大的一块心病。

这母子俩心中的疙瘩谁都不曾主动解开,以至于珏儿来辞行居然都会避着蓼阳。

平阳侯叹了口气:“你们可是母子,母子之间哪里有隔夜仇的”

凌珏片刻之后才挤出一个笑容:“是啊,是母子,因此珏儿也从来不曾说过什么。爹,您难道不知道吗?”

有个想法,凌珏埋在心中多年,始终无法得知。因为身为人子,这种本身很混账的话根本不可能让他说出口。

而凌珏的这一句责问让平阳侯心中一动,他下意识地便脱口而出:“不,不是……”不是这样的,那是哪样呢?

难道要让他把蓼阳辛辛苦苦多年保藏的秘密,就在这一夕之间全部说出来吗?

平阳侯心内挣扎不已,最后却也只是化作了平日里常常挂在嘴边,千篇一律的劝解:“珏儿,你要体谅她。毕竟,她是你的母亲,也是……也是天盛的大长公主。”

“珏儿明白。”距离出发尚有些时日,身为人子,凌珏觉得等到真正辞行的那日,或许有些放不下的,他自然而然也便会放下了吧。

“行了。”平阳侯拍了拍他的肩膀:“剩下的时日,你便好好待在府中,多陪着儿。你这一走,我和你母亲可不能时时陪着她。”

“是。”凌珏隔着房门又向佛堂看了一眼,仿佛他这一眼,便可以冲破实物的障碍,看到里面的场景一样。

“放心,你母亲那边由我转述。”平阳侯略感欣慰。到底是母子,无论有什么误会,总是会惦念的。

“珏儿告退。”

望着凌珏离去的背影,平阳侯怅然若失,而此时身后的房门却忽地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珏儿,他走了?”大长公主身着一袭白裳,高挽的发髻也只有一柄木钗。但即便如此,也还是难掩她出众的容貌以及浑然天成的高雅气质。

平阳侯指了指佛堂里面:“先进去再说。”

大长公主侧身,随即又望向了远处空无一人的庭院。

有些人,有些事,一旦犹豫,就再也没有挽留的机会了。

“我不明白。”平阳侯一掌拍在了佛堂外间的书案,“蓼阳啊蓼阳,你明明也是关心珏儿的,可为什么就偏偏……”

“偏偏对他这么冷漠,是吗?”大长公主的声音也似乎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看来,你果真还不了解我。”

“是,我是不了解你。”平阳侯被大长公主言语一激,不禁失去了理智:“就只有他最了解你,是吗?我们可是同床共枕了二十载的夫妻啊!难道我还比不上他吗?”

蓼阳冷喝一声:“你别吼,是想让所有人都听到吗?还有,别动不动就把他拿出来做比较。过去的事情再拿出来没有任何意义。”

平阳侯压抑住心里的不快,抓起书案上的几本书拔腿就要走:“你好好想想吧。”

在走至门边的时候,想到凌珏伤神的模样,平阳侯还是忍不住多言:“多少年了,你对我不冷不热也就罢了。可是,珏儿的事情,我希望你还是好好想想。该有个决定了吧。”

房门被重重地摔上,蓼阳大长公主被这么大的动静惊得不由地抖了一下身子。

随即,连她自己都没有感知到的一颗泪珠缓缓滑下,流至腮边:“对不起。”

其实,珏儿不明白,儿不懂得,甚至就连自己的丈夫都对她抱有误解。

她心里何尝好受过

如果她可以做到放之任之,那无论是以前皇族公主的日子,还是嫁进侯府的生活,她都可以是过得最为潇洒肆意的那个。

可是,她心里怀有歉疚,这些年过得惊心胆颤。

她甚至不惜褪去一身华衣,此生只着素衣,只化淡妆,在佛前日夜诵经祷告,也不过只是希望一切都可以变得更好一点。

不要因为她的错误,而毁了这个家。

可是,她隐隐约约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平阳侯说得在理,如果她继续对珏儿不闻不问,怕是真的要自此失去这个儿子了。

这,难道就是她真正想要的吗?

曾经的她还是皇族人人艳羡的公主的时候,总觉得亲情这个东西是与生俱来,是即便打断骨头还会连着筋的东西。

因此,她甚至宁愿花时间与精力去追逐那些镜花水月,虚无缥缈的爱情,都不会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去放在维系亲情这上面的。

那个时候的自己也是真傻,总觉得亲情最为廉价。殊不知在不知不觉中,就是亲人也会寒了心。

蓼阳大长公主双手合十,看着面前法相庄严的菩萨金身,做了一个决定:“求菩萨保佑,但愿信女此举还不算太晚。”

她刚刚嫁到侯府来的那晚,平阳侯亲口跟她说的一句话,她到现在都记忆深刻:只要你有心,一切都不会晚的。

“哥哥,你一定要小心。”凌眼中满是不舍与担心,此去路途漫长,哥哥孤身前往的话,身边总归是连个照应都没有。

“珏儿,把易风和流云也一并带上吧。”同行的人太多会引人注目,可是只带一两个书童总归是无伤大雅的事情吧。

平阳侯这么想着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与凌珏听了。

凌珏将手中提着的包袱往后一甩,抗在了肩上:“易风流云娇贵得很,这一路上少不了跋山涉水的,他们,就算了吧。”

一旁并肩站着的易风和流云这下子可不悦了,齐声反驳起来:“公子,我们可以吃苦的。”

凌珏心意已决,就是易风和流云磨破了嘴皮子也不会有用的。凌不禁帮着凌珏劝了两句:“就听哥哥的意思吧。”

“那个……”凌转回头,重又把视线聚在了凌珏脸上。其实,她也想跟去的。可是,大姐姐入宫多日,一点儿音讯都没有,指望她看来是不可能了。

哥哥这一去,不是为了游山玩水,没有一段时日,也万万不会回程的。

爹娘身边总不能一个人都没有能陪着的吧。常言都道了,父母在,不远游的。

凌弯唇笑笑,把想说的话又吞了回去:“快去快回。”

“好,祝福我就收下了。”

凌扁扁嘴,谁给过他祝福了!胆敢撇下她一个人的这笔账还没有算清楚呢。

凌珏看向平阳侯,颔首行礼:“珏儿拜别爹,母亲那边……”

平阳侯哼了一声:“不用管她。”

第一百七十六章 暗伤如许

那日生的气,直到今日凌珏正式辞行的时候,平阳侯都未能完全消下去。

“且慢。”众人围成的人墙开始骚动起来。

这个声音已经是最熟悉不过,转身就要走的凌珏因此停下了脚步:“母亲”

实是很诧异,却又分外惊喜。

人群飞快地避让出一条道路,大长公主疾步上前,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珏儿,你怎么,怎么也不打声招呼,这就走了?”冷漠了多年,也绝情了多年,蓼阳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在面对凌珏的时候,现在连话都会,讲不清楚。

“看来,那日与你说的话。”平阳侯不禁沾沾自喜,怒气于这一瞬间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好歹算是听了进去。”

蓼阳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只是讲手中用布包着的东西递了上前:“珏儿,这是,这是母亲特意为你亲自缝制的鞋子,你拿去穿吧。”

凌珏有那么一瞬的错愕之感。印象中,他似乎从来没有感受到来自于大长公主对自己的疼爱。

以至于,当这一幕变成了现实,他也全然反应不过来。还以为是身处于自己做了无数次的梦境里边。

见凌珏迟迟没有接下,蓼阳的眼角有些耷拉下来,神情很是挫败:“或者,你如果现在穿的鞋子磨坏了破了,就权当拿它当个替换的吧。”

不过也怪不得凌珏不是,他们母子之间的确错过了许多。让人一时之间便接受,实在不是人之常情。

“嗨。”凌珏将布包打开来,一手摩挲着鞋子上面细密精致的纹路,终于确信了这是事实无疑:“母亲说的这是什么话。”

蓼阳抬手将鬓边的碎发尽数捋到了耳朵后面。

她实在是太过紧张,每一回自己紧张的时候,就总会做一些下意识的小动作:“那就好。”她日夜赶工,就是想给凌珏一个惊喜,还好终于是赶上了。

而更让大长公主欣喜若狂的是,听凌珏这话的意思,他并不嫌弃这份迟来的惊喜。

“母亲,你怎么哭了?”凌珏重又将鞋子放好,一抬头,居然看到从不在人前哭过的大长公主眼角滑下几滴泪珠。

凌赶紧上前,替大长公主抚着后背:“娘,你这是干什么难道不想让哥哥毫无牵挂地上路吗?”

大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时辰不早了是吗?那你就赶紧上路吧。”

凌珏颔首,看向众人,忍不住最后叮嘱一句:“爹,母亲,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儿,你也一样,不要让我再担心了。”

那还用说现在的凌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小女孩了,她笑言:“爹娘我也会好好照顾的,就等你回来了。”

凌珏飞身上马,拉起缰绳,正要一夹马腹,疾驰离去。

身后的蓼阳却忽然大喊了一句:“珏儿,对不起。”

这是让众人惊疑的一句道歉,一声呐喊。四时立马静悄悄的,骑在马背上的凌珏依旧挺直了身子,从背影来看,根本不知他欲作何反应。

凌也何尝见过这样的大长公主。她的娘,生来便是皇室一员,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入她的眼的。而让她亲口说出某些字眼,则更是绝无可能了。

凌心中默念,你可一定要给点什么反应才是。

这么多年,凌珏和大长公主的芥蒂就横在那里。纵然旁人做再多的努力,可终究是抵不过这两位当事人的坦诚相待。

现在,大长公主放下了架子主动低头,可就等凌珏了。

几乎是在万众瞩目之中,凌珏缓缓扭头,侧目:“珏儿从来没有怪过母亲。但是,母亲能亲口说出这些话,珏儿很开心,是真的很开心。”

要说没有怪过大长公主,其实凌珏知道,这话并不尽然是真心话。毕竟,从小到大的成长,母亲似乎一直在缺席。

不同于被父母全部捧在手心里的凌。凌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心底萌生出一个荒唐至极的想法。

他想,或者他和他们原本就不是一家人吧。不然,同样都是身为子女,为什么大长公主偏偏对他选择不理不睬。难道不是因为他不是亲生的吗?

现在,凌珏恍然无措了。母亲的做法让他再次改观,还有很多很多疑惑是他看不透摸不清的。

不过,显然的是,眼下可不是弄清这些疑惑的时机。

凌珏双腿一夹马腹,策马而去。

“爹,娘,我们回去吧。”凌一手挎着一人,今天娘亲和哥哥的关系总算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进步,她的心病也算是解决了。

用过膳食,凌心情大好,比往日都吃多了不少。现在,躺在一张躺椅上,居然撑到了走不动道。

“明月,你陪儿去四处走走。”大长公主吩咐自己的婢女明月道。

令凌开心不已的是,难得娘亲今日竟然会和他们共用一桌,这在以前几乎都是没有的事情。

明月福身:“是。”

知秋见状却急了,连忙向明月摆手:“明月姐姐,这就不麻烦你了。让婢子来,婢子来吧。”

明月向大长公主投去询问的眼神,可是大长公主脊背挺得笔直,正在动筷夹着鱼肉。

不过,大长公主既然不说,那想必就是让她自己决定了。

明月回身笑道:“既然你这么想陪你家姑娘,那就去吧。切记,饭后消食,可不要走得太急。”

凌由知秋搀扶着,这才站起身来。不过,人非但没有朝屋外挪步,反而向餐桌更进了一步。

自打哥哥走了之后,她便感觉府里上下连个可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眼下,就有一个打发时日的绝对好去处。凌可是盘算许久了:“娘啊!你看哥哥走了那么久,我闲着多无聊啊!”

大长公主嘴角一勾:“什么叫他走了那么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距离珏儿离开,好像至多也不过才半个时辰而已吧。”

就这么被无情戳穿了,凌不好意思再说话了。

大长公主的指节轻敲在了凌的额头上:“说吧,你这小脑瓜里面又在盘算着什么呢?”

凌这才笑嘻嘻地开口:“马上就是中元节了吧。娘亲,儿想出去走走。”

“盂兰盆节……”大长公主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脸色一冷:“这种日子你要去干嘛?”

盂兰盆节,也就是中元节。只不过蓼阳大长公主日夜诵读经书,“盂兰盆节”不过是佛教里面的称呼罢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忽而相遇

被大长公主这么一问,凌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也确实啊,中元节,一般人谁会跑出去凑这个热闹。

“罢了,罢了。”看得出来凌眼中因为自己这么一问而表露出的失望的神情,大长公主退了一步:“想去就去。不过,知秋。”

知秋立在一侧,反应及时,立马躬身上前。

只听大长公主悠悠道:“到时看顾好你家姑娘,盂兰盆节那天,街市上乱的很,放好河灯就回来。”

“是。”不等知秋回答,凌一把拉过知秋的手腕就要往门外跑。

既然是去放河灯,那这一路上也可以先四处逛逛,等放了河灯再回也不迟啊。

大长公主自然对凌的小心思摸得门儿清,只嘱咐了一句:“看着点儿脚下。”

话音未落,凌就被门槛给结结实实地绊了一跤。

好在知秋眼疾手快,又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凌身边,她伸手一捞,凌总算是没有摔倒。

大长公主按了按眉心:“什么时候才可以改掉这个冒冒失失的毛病。”

在场的人并不止大长公主和自己身边的几个得力丫鬟,凌羞得满脸通红,抓着知秋的手腕催促着离去:“快走。”

“知秋,明日陪我出门一趟。”天气不再炎热,些许的凉意袭人,让倚坐在屋外回廊下的凌紧了紧外衫。

“我想去买一些做河灯要用的材料。”凌不等知秋发问,自己便回答了知秋可能有的困惑。

往年的中元节,府里也有放河灯的习惯,只不过那时是哥哥陪着她去的。今年的中元节注定不一样了些。

不仅只是因为哥哥临时受命前往了与颐凰交界之地,最重要的是,她如今也不单纯是那个她了。

放河灯,就当做是自己为自己的一个祈福吧。凌弯弯嘴角,继续接着道:“心诚则灵嘛,我这样至少诚意很足。”

“只要姑娘开心,知秋干什么都会陪着您的。”知秋虽然很奇怪自家姑娘最近说的话总有点莫名其妙,不过她始终相信,凌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姑娘做任何事情,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做下人的,只要遵从命令不就好了嘛。

这样想着,知秋就不禁在风中打了个哆嗦。

“冷了”凌看上去是在盯着园子发呆,但实际上知秋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还是被她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这里风确实挺大,你要冷了,就先回去吧。”

知秋不是轻易被劝服的人,直到凌又加了一句:“你要是再不回去,明日我就不带你出去了。”

“婢子告退。”知秋陪着笑脸,摇了摇凌垂下的胳膊:“姑娘,说好了的,您可不能丢下婢子一个人啊。”

凌拿她没办法,不住地点点头:“知道了,你快去歇息吧。”

莫说她原本就有带知秋一同前往的打算,单论之前在醉梦楼被人贩子盯上的事情。就是给她一百个胆子,她都不敢再单独行动了。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凌看着知秋离去的背影,拍拍胸口,不得已接受这样的自己。

别说,空荡荡的庭院寂寥无声,在暗夜难道不应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可是,凌眼神来回逡巡着。看不到无影的人影,居然让她很不适应。

她不禁苦笑起来,人都是这么矛盾复杂的吗?以前无影还在的时候,她总觉得无影怀着一身本事却发挥不到该有的作用,为此而心怀歉疚。

可如今,人家只是为她出去打探消息去了。她又有哪门子的不适应呢!

“哎!”连自己的心思都无常到摸不透,凌只能嘟嘟嘴,不断地唉声叹气。

“人呐,你为什么那么复杂。”凌长叹了一声,抱着一根栏杆轻轻地撞了上去。

灯火阑珊的深夜,凌只能听到自己额头撞击在木柱上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倒是很有节奏呢。

“哎!”有人在叹息。

“嘭嘭!”还有人不知是在砸墙,还是干什么。

凌撞头的动作猛然停顿,明明是该被吓一跳的惊吓反应,却因为打断了自己有节奏的撞墙,居然十分巧妙地转化成了怒意。

“谁”凌撑着栏杆起身,几步快走到了园子里。

园子里的海棠一片颓然之象,又哪里藏得下半分人影。

四下里似乎还时不时地传来一些不知是什么动静的细碎之响。

凌摩挲着自己的双臂,感觉凉意袭上心头,连额头都是被风吹得一片冰凉。直到此时她才感受到了惧意:“谁?是谁在那儿?”

她听到了自己的嗓音已经开始发颤,可是眼前明明真的什么都没有啊:“别,别在那儿装神弄鬼。告诉你,我,我阳气最重了,什么都不怕。”

“喂,是我啊!”

这回就更过分了,凌直觉得对方这是在挑衅自己。明明看出了她不是胆大的人,甚至面对此情此景还表现出了十分明显的心虚。

还这样故意作弄她,“你,你有本事就现身啊!躲在暗处算什么本事!”

咣当一声,有什么东西自墙那边落下来了。

凌当即腿软,靠在了海棠树粗壮的树干上:“我就是,就是那么一说而已,你怎么还真现身了!”

有人憋着笑意靠近,温和的嗓音一开口就让人的心静下来不少:“儿,是我啊!你怎么能吓成这个样子?”

这声音果然很熟悉。凌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颤颤巍巍地睁开了一只眼:“苏,苏云起”

“怎么是你”凌彻底松了口气:“放着大门不走,谁准许你天天翻墙了?”

这也就是哥哥不在,不然她等到天一亮就立马跑去告状!

苏云起摊摊手,接着朝她靠近:“这么晚了,你觉得我深夜拜访就合适吗?”

“当然不合适了。”这不是废话嘛,凌白了他一眼:“可你也不能把平阳侯府当成你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吧?”

让凌没有预料到的是,这话却是像触动了苏云起身上的什么开关似的。

不过还好,天色黝黑,凌也看不清他的笑脸究竟有多奇怪,也没有什么心思去管他笑了多久:“你干嘛来了?这个时辰,还不歇息吗?”

“睡不着,朝堂……”提到朝堂,苏云起便突然止住了:“朝堂的事情心烦,就随便在府里走走,谁能想到听到你在这边感慨!”

第一百七十八章 蔽月

“是吗?”凌挑眉问道,他的胡话半分信服度都没有。

瑾瑜园是与苏云起的府邸仅仅有着一墙之隔。不过,她可没有靠墙叹气,就算苏云起紧贴着墙根,也没有可能听到自她园中发出的动静。

“你的声音我的确是没有听到。”苏云起见状只能实话实说,他承认,方才是有些夸张了。

但好歹万籁俱寂中,听到一些细微的声音并不算什么稀罕事。

凌也不想追根究底地继续研究了,只能打了一个哈欠:“我都困了,你也回去吧。”

话罢,凌就拉开了房门,里屋还没有掌灯,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太清。

“过几日就是中元节了。”苏云起并没有离开的打算,最起码在说出这些话前,“你小心一点。”

苏云起毫无缘由地这样一嘱咐,倒让凌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中元节,我,我有什么可小心的。”

苏云起笑笑,“我也没说什么,只是提醒你几句。毕竟,中元节阴气重,就算是阳气如此重的你,也不一定能压得住啊。”

“你……”凌被气到说不出话来,他还是听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不管了,凌迈步走进了屋内,被苏云起这么一吓唬,她居然真的开始怕了。

本来她就不是胆子很大的人,前些日子又做过一些奇奇怪怪的梦。梦里到底传达出什么含义,凌至今也不明白,只知道是个顶个的噩梦。

本以为自己心里坦荡荡,凌当真以为自己完全走出了这些阴影。可现在看来,是噩梦的影响还没有完全消失。

她慌忙借着屋外并不明显的月光,一鼓作气便冲到了案上的蜡烛一旁。今晚不知为何,总是乌云蔽月的状况,指望月色并不能提供多么大的光亮。

很快燃起了蜡烛,看着火苗在自己脸前一跳一跃。凌这才歪在椅子上,重重地吐了口气。

这个时候,再看向外面的园子,只有似有似无的微风中偶尔摇曳的海棠枝干。

再无半个人影,要不是自己着实被吓了一跳。凌甚至要怀疑刚才是不是真的来过人。

无影的轻功是一等一的好,苏云起既然连翻墙都不在话下,每回又能悄无声息,那想必他的功夫也是很高深了。

凌不禁感叹了一句:“神龙见首不见尾。”

人家一个是曾经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一个是自小便纵横沙场多年的少将军。

别说是她这小矮墙了,就是皇宫内院,估计在他们面前也形同虚设。

想到此处,借着烛光,凌用双手托起了下巴,自顾自地念叨起来:“看来,以后可不能把他惹着。”

只是,苏云起在大事上面,是不会胡邹乱侃的。他是知道什么内情吗?为什么会这样说

“看来,那日我还是乖乖放了河灯就回来好了。”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事一箩筐,注定是很难入睡了。

天穹那端的乌云翻涌,月亮几经挣扎,终于露出了它那清辉皎洁的月光。

而凌在这月色沐浴之中,呼吸也趋渐平稳。

次日,睡意朦胧的凌,还是被知秋轻轻摇醒的:“姑娘!姑娘时辰不早了。”

可是凌整个人除了眉头微微蹙起,浑身上下一点儿没有要清醒的征兆。

知秋不禁开始嘟囔起来:“昨夜里,也不知道是谁说要起个大早,准备做河灯的材料的。”

有时候,无心插柳是真的会柳成荫的。

更有时候,激将法虽然在双方心中都是心知肚明的存在,可偏偏就是屡试不爽,总会有人中招。

凌轻轻呻吟了一声,终于睁开了略显沉重的眼皮:“我,我又没说不起。”

知秋服侍凌起身梳洗,拿木梳为凌如云飘逸的长发梳发时,手下的动作越来越慢。

“怎么停下了?”凌看着铜镜中自己只扎了一半的发髻,不禁侧目问道。

这面铜镜就是一面普通不过的铜镜,那面可以看到奇奇怪怪东西的铜镜则是被凌反扣在了桌面上。

不到真正需要的时候,凌一般是不会主动启用它的。毕竟,看到了抚宁,除了给自己添堵,好像是真正的无济于事吧。

知秋打量着凌,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眼神:“没有,婢子就是想问,姑娘今日是要女装还是男装?”

要打算着男装的话,只需要将头发挽起,再配合一顶玉冠并一只发簪即可。

那她就不用费心为姑娘思考,今日出行该梳什么发髻了。

毕竟,自家姑娘的一张清秀可人的脸蛋,要是她没能为其梳出配得上的头发来,那她这个一等丫鬟的位置坐得也实在是有名无实。

况且,自家姑娘的男装不说风流倜傥吧,好歹也是英姿飒爽呢。

凌看着镜中自己的一张脸,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当然是女装了,有爹娘的同意,我什么时候还把自己打扮成男子过”

虽然她的男装,普遍来说反响也还可以。但说到底,她可没有白陆师叔那样的怪癖。既然上天让她打娘胎起就是一个女孩,那她就更要心安理得地做一个水灵灵的女孩子了。

梳发髻,挑选发簪钗环,又按照凌自己的要求选了一套衣裙出来。

待二人大摇大摆地走出府门,居然已过巳时,直逼午时了。

城北城南都各有一家店铺不错,凌自然是不会让知秋和自己分开的。

两人便用了两天的时间分别去到了这两家店铺。

等到把材料都真正备齐了,也就是中元节前一天的晚上了。

看着各种花花绿绿的纸张,以及用来做底的木板,和用来做框架的铁丝。

凌却杵着脑袋犯起愁来,她怎么忘了,她可是连女红都不擅长的人啊!

又哪里来的能力去做什么河灯

要是哥哥晚几日再出发,她就没有这种烦心事了。

在凌看来,哥哥就好像是无所不能一般。虽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的道理她是懂的。

但最起码,在过往十余年的相处中,凌是真的没发现还有什么东西是能难倒凌珏的。

“姑娘,你会做吗?”知秋抱着双腿蹲在凌身侧,为她已经很糟糕的心情火上浇油。

“你这问的不是废话吗?”凌随意鼓捣着手里的一根铁丝:“我要是会做的话,还用得着在这里发呆吗?”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一百年不许变

知秋吐吐舌头,“婢子这还不是想着怎样为姑娘您分担分担吗?”

“那你有什么分担的法子吗?还是说,你要自己上手?”不知道为什么,凌总觉得知秋就是隐藏在自己身边的手工艺人。

不是都说“高手在民间”嘛。那么复杂的发髻,知秋都能信手拈来,没有道理一个小小的河灯就能把知秋难住啊!

如此一想,凌看向知秋的神情就愈发认真起来。

“姑,姑娘。”知秋被她看得发毛,不禁站了起来,退到一旁:“您看婢子也没用啊!婢子也不会。”

“要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直接去买一只河灯呢。”凌愁上心头。

毕竟今晚就是中元节,每年白日里这个时候都鲜少有人开门做生意。

这个时候,让她去哪里找出一只河灯来呢。说来说去,要是哥哥晚走些时日,不用多晚,就几天就好,那她现在还用得着在这里叫苦连天吗?

凌虽然心里是这么腹诽的,但是她同样深知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怪不得旁人头上。

“爹和娘是绝对别想了。”凌只能从身边的人一一开始排除。

最后的她得出一个十分让自己纠结的结论。那就是,唯一有可能既有时间精力,也有能力去帮忙的人,居然就是苏云起。

“那就去找苏少将军啊!”知秋不懂得凌在为难什么,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凌也不知道她在为难什么,想了一想,还是摆了摆手:“还是别了,我们自己研究研究,应该也可以的,对吗?”

知秋不予回应,拽着凌就往外走:“姑娘,您就别犟了。不然,不然婢子去请苏少将军,您等着便是。”

这貌似是个不错的提议啊。凌赶忙收手:“那靠你了。”

知秋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也只是和姑娘客气客气。本以为姑娘不忍心让她一个人前去,最后姑娘一定会咬咬牙,让她陪同的。

“还愣着干什么?”凌轻轻推了她一把:“你再不去请,天黑了,可就真来不及了。”

不到一会儿的功夫,知秋果真带着苏云起过府前来做客。

有客上门,平阳侯特意前来迎接。而对于苏云起来说则是,晚辈拜见长辈必须的礼仪。

“少将军,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平阳侯心中有惑,想着苏云起随苏老将军都是拼杀在疆场的人,也必然喜欢开门见山的问话方式。

他预料的不错。苏云起将事情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姑娘方才派丫鬟前来,云起便想着必是有难处。”

而在苏云起看来,平阳侯虽然是文臣,但跟着先帝打下这江山之时,平阳侯亦在其列。

见识过真刀真枪的人,也就对世俗眼光没有那么看重才对。因此,苏云起并不认为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地方。

现实自然也不脱于苏云起的猜测,只见平阳侯伸手招呼来一个丫鬟:“那儿就有劳少将军了。”

“你先忙去吧。”苏云起叫住了正在前面闷头带路的丫鬟。

反正他也识得路,跟在这慢吞吞的小丫鬟身后,连腿都迈不开的滋味可并不好受。

小丫鬟却是不大乐意,她低垂着脸颊,始终不敢看向苏云起的正脸:“少将军,是侯爷吩咐为您带路的。婢子不敢抗命啊!”

苏云起忍不住一声冷哼,抱起双臂:“什么叫抗命军令如山,却公然违抗,抑或阳奉阴违,那才叫抗命。你这,才哪到哪!”

“啊?”小丫鬟不明白苏云起嘴里这一大串,叽里咕噜地究竟讲了些什么。

苏云起拍拍脑袋,真是对牛弹琴,他索性自顾自地大步往瑾瑜园的方向走去:“本将军识路,你别跟来了。”

小丫鬟想追上去,可是才发现以她的步速确实太勉强了。而且,看上去,苏少将军的确没走错方向。

知秋此时正在廊下翘首以盼,老远就看到了一个卓然身姿向这边走来。

她不禁欢喜一指:“姑娘,您看,婢子就说吧,苏少将军说一不二的。这不很快就来了嘛!”

凌僵笑了笑,但还是起身迎了上去:“打扰你了吧。”

苏云起当然失口否认:“哪有的事,说正事吧?什么忙要我帮?”

有了苏云起相助,果然摆在眼前的难题全部迎刃而解。

这一次,说好是想要自己做的。所以,凌只是询问了一下基本做法,而苏云起就站在旁边,在合适时机予以恰当的指点和帮助。

“总算赶上了。”凌手捧着这一只河灯,心情大好。

人家帮了自己这么一个大忙,她要是再不做点什么表示表示的话,那未免也太有点忘恩负义了吧。

凌放好河灯,指了一指:“你看,这个河灯也算是我们共同完成的。晚上的中元节,你要一起来吗?”

苏云起大喜过望,能让这么羞涩的小姑娘说出这种话来,怎么看,他今天这趟都来值了。

不过可惜,“我可能有事,如果到时候还来得及的话,我就去河边找你。”

整个京就只有那么一条绣水河,大家放河灯都会不约而同地聚集到那边的。

凌点头:“那也行。”反正她料想自己动作也不会那么迅速。

然而,令凌没有想到的是,苏云起伸出了小拇指:“那我们来拉勾。”

“不是吧?”凌忍俊不禁,不过还是同样也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时兴这一套?”

“怕你反悔。”他勾唇一笑。

这种话居然就被他这样肆无忌惮地说出口了。

凌真不知是该懊恼还是无奈:“那我们上吊吧!这样我就更不会反悔了。”

两个人的大拇指紧紧贴在了一起。

见苏云起并没有要收手的意思,凌只能咳嗽了一声:“那个拉勾上吊了,你可别不来!”

这是一个对双方都可以生效的决定,苏云起重重点头:“那是当然。”

并不敢耽搁太久的时间,就像苏云起说的那样,他还有事要忙,便与凌匆匆道别。

中元节这日好像天黑得特别快。印象中,每一年都是如此,从来没有过例外。

凌坐在园子里的海棠树下,不过就是杵着脑袋发了一小会儿呆。天色就基本上暗了下来。

“姑娘,咱们是不是可以走了?”知秋表现得比凌还要急切。

这个时辰倒也差不多了。从侯府走到最热闹的街市上,再过桥走到河的那端,天色就要几近全暗了。

第一百八十章 中元长街

“姑娘,您慢着点。”知秋跟在凌身后,生怕自己一个脚步没跟上,就和自家姑娘失散在茫茫人海之中。

虽然中元节一直都被大家视为是阴气甚重的一个日子。不过每到夜色降临,来往者多数是怀揣着祈福与祷告的目的,街市上可一点儿都不比哪个节日冷清。

哪怕是天盛上下极力推崇的花朝节,比起中元节这可以为民众带来平安喜乐的性质,似乎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街面上人流如织,进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皆是摩肩接踵。

“姑娘,姑娘!”知秋拼命从人群里面钻出来,伸手一抓,总算是将将摸到了凌的一片衣角。

“我还一直在找你呢。”凌双手抓着知秋的手腕:“可千万别走丢了。”

原来是两个人都被挤到了晕头转向,尤其是凌,全然暴露了自己路痴的属性。

“那边,我们先去那边看看。”凌指了指一小撮人正在汇聚的方向。

那是一名看起来神神道道的道士,建起了小型的祭坛,瞧他的架势应该是在打醮求福。

“这一张符,为夫人您消灾解难。”道士一手紧紧攥着刚刚拿到手的银子,一手拈起桌上那一厚沓子黄色符纸的最上面的一张。

噗地一声,口中喷洒出些许水雾,口中还念念有词。

那个妇人一脸喜色,不停地说着什么谢谢。看来八成她家里最近是发生什么不大好的事情了,不然怎么会在道士捏着符纸随意转了几圈之后,就感激成这个样子?

“我们走吧。”凌本着凑热闹的心思而来,但在看到道士做法之后,很快这股好奇便也偃旗息鼓了。

知秋跟着凌再次挤出人墙,小声问道:“姑娘,我们为什么要走啊?那道士做法还挺有趣的呢!”

“他可不是什么正经道士。”凌一点儿也不留恋:“哪里有正经道士一手抓着银钱,一手贴符咒的”

知秋点点头,姑娘说得在理,只是她依旧不解:“那围观的人怎么还那么多”

凌刚想回答她,或许大家也就是想寻求个心理安慰吧!毕竟她也时常有这样的想法,现在的话,这种心思,则是更甚。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她们身后就忽然传来一声爆响,茫茫暗夜被光斑照亮,一时之间全是光影交错。

“怎么了?”凌转过身来,发出动静的方向依旧是那个神道的道士。

而伴随着他的所谓神迹,是在场众人成片的连声叫好。

更有甚者,鼓掌大声起哄:“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无聊。”凌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拉起知秋离开了这边。

“姑娘!”知秋这回却不大乐意了,因为她方才也是亲眼目睹了道士神迹的一人:“姑娘,您八成是看晚了,没有看到。那个道士嘴里居然会喷火哎!喷火!”

凌踮踮脚尖看向前面熙熙攘攘的街道,中元节热闹得很,让她在一棵树上吊死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于是,她开起了知秋的玩笑:“听你这话的意思,你也想学喷火那好啊,以后你江湖卖艺,要是卖到侯府门口的话,我一定去给你捧场欢呼。”

“姑娘!”知秋扁扁嘴,“婢子只是觉得这个道士可能真有几下子。”

凌敷衍地点了点头,“是有几下子。”如果她依旧是以前那个她,可能真的会被道士的神迹所深深折服吧。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才是人的常态。知秋实在是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现在最大的神迹难道不是自己身上发生的这一系列奇奇怪怪的事情吗?

和抚宁在自己体内这样的事情一比较。什么道士喷火,什么道士烧纸,就是道士用障眼法上了天,她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的。

凌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你啊,快快跟上吧。可别忘了,我们出来是放河灯的。”

行了大约百十来步,属于道士那边的人声鼎沸终于被完全隔断在了身后。

“我们去那边。”凌很快就发现了新目标。

一棵大树树干粗壮,目测需要两三人合抱才能抱住的粗度。

上面枝枝丫丫纵横交错,虽然眼下是秋日,大片大片的树叶早已凋零得差不多了。但是看这么密密麻麻的枝丫就可以看出春日的时候,它必然积攒了不少的活力与生气。

“这位姑娘,祈福牌要不要来一个”小贩抓过桌上的木牌,就要递到凌手里。

凌一眼略过桌上的各式木牌,它们总共被分成了三类。分别是姻缘,平安,以及富贵的。

小贩倒是会做生意,常人祈福也无外乎就是这些了。

凌看着小贩递过来木牌上的字,摇了摇双手:“我不要这个,要,要那边那个吧。”

她指了一指离自己最远一侧的几个木牌:“就是,那边那个。”

小贩递上前的祈福牌是管姻缘的。其实他猜测的不错,在如她这般年纪,哪个女孩子不向往着一段合心意的姻缘来临!

凌虽然不好意思承认,提到这件事情也大多时候是匆匆一语带过。

但,并不意外着她没有在心里偷偷想过。不过这也是有段日子之前的事情了。

再后来,她去了一趟家庙之后,就被抚宁缠身。她不敢与旁人说起,即便是最为亲近的哥哥,她也不曾透露过一个字。

就是因为,这么荒谬的事情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的吧。

所以,对于凌而言,姻缘这东西早就沦落成了随缘的东西。

“我要平安那个牌子,麻烦了。”凌双手接过木牌,平安顺遂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知秋将银钱付给了小贩之后,自己也买了一块木牌。而被知秋买走的木牌则是刚刚凌没有要的姻缘牌。

“怎么你思春了?”凌在外人面前总是放不开自己,而面对知秋,有些话则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知秋双手捂着木牌,轻轻笑了起来:“不告诉姑娘,总之姑娘您就瞧好了。”

话罢,知秋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老天保佑,一定要一次成功。

她将手中的木牌奋力一抛,运气还当真不错,在重重的树叉间,那个木牌上的红绳挂了上去。

“姑娘,怎么样?”知秋挺胸骄傲地道:“婢子扔得还准吗?”

“准,准,你最准了。”凌双手护着自己的木牌,一颗心却开始惴惴不安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惊变

“刺啦”一声,凌眼见着承载着自己期盼厚望的木牌,擦着树枝而过,最后平稳落地。

一切都是那么突然,并且似乎还在预料之中。

“姑娘,您别泄气。”知秋拍着凌的肩膀安慰:“大不了,大不了咱们再多扔几遍嘛。反正大把的时间还有的是。”

凌捡起木牌:“那我就再试一次。”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是想试着亲手把木牌挂上去。

以往京都也有很多类似的活动,可那个时候的自己远远不到及笄婚嫁的年龄,又加之出生于平阳侯府。

说起来,她那也算是无欲无求了。这样一来,自然就更没有什么迫切的愿望了。这些挂木牌的事情,都是哥哥给帮忙挂的。

过去的凌只负责一件事,那就是,旁观就好。

也正因为如此,自打哥哥离了京都,前往颐凰,凌越来越真切地感受到凡事要亲力亲为的重要性。

就好比她现在,原来没有了哥哥在身旁,自己和废物无异了。

“哎!”凌挂木牌挂出了满头大汗。

而一旁一直背对着凌和知秋的一个身着青绿罗裙的女子款款走来:“哟,这不是平阳侯府的姑娘吗?”

凌别开眼,此人可不是什么善茬,没有料到好端端地出来放个河灯,都能与她碰个面对面。

“是今歌姑娘啊。”凌虽然不大喜欢这个女子,但碍于情面,还是不得已打了声招呼。

“姑娘也来挂木牌祈福吗?”今歌笑意吟吟地望着凌。

这双眼神里分明就是不怀好意,指不定今歌在那边看了多久的热闹呢。

不过,今歌有一点倒是比很多人强上许多倍。那就是关系平平,彼此之间就以客套的“姑娘”相称。

而不是像京都里云集的闺秀一般,一开口便是姐姐长,妹妹短的。

凌应付不过来那些场面,因此实际上自己身为侯府姑娘,却没有几个交心的朋友。

“怎么今日不见珏公子了呢”今歌奇怪,平日里每每见到他们,这兄妹二人都是形影不离的。

凌不知该如何回话,毕竟哥哥去的是颐凰,可不能随便说漏了嘴。

但是,凌犹豫的这段时间,反倒让今歌以为是她心虚,不由阴阳怪气了起来:“怎么?是和珏公子闹掰了吧!也是,不是谁都有本姑娘这样的好脾气和好外貌的!”

知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说句不好听的,今歌长得连相貌平平都算不上,满脸的痘痘实在没有让人看下去的**。虽然不好听,可却是实在不过的大实话。

“知秋。”凌眼神示意,“别笑了。”

知秋这才捂住嘴,哦了一声。可身子却还是忍不住地发出了微微的颤抖。

今歌怒气上涌:“你们别得意,话说,就是姑娘你长得也不算倾国倾城吧”

凌点点头,她又不志在要做名动京都的第一大美人。今歌用这个还远远激不到她。

不过,这么一延误,凌也想好了说辞:“哥哥奉爹的命令,去探望故人。至于为的什么事情,那我就无可奉告了。”

凌侧目,抓起知秋的手腕:“我们走。”

知秋反手握住凌,冲她眨眨眼,继而又摇了摇头:“姑娘,您千万不要为了这种人就放弃挂木牌。您不是很想挂上去的吗?”

“我……”凌神情有些黯淡,她是很想挂上去,可是有今歌在,她并不想与其做过多的缠斗:“还是算了吧。”

知秋紧了紧凌的手腕,语气异常坚定:“姑娘,不能算了的。”

凌握了握手中的木牌,其实不过就是一个今歌的言语相激嘛。如果她连这个都不能忍,那么有朝一日又还有什么资本去和抚宁斗

凌深吸了口气,“好,我不走,我们一起挂上去。”

今歌全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站在原地,摆出了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凌站在树下,正半眯着眼找寻角度。

前面不远处街道上的人流忽而便有些慌乱起来,许多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部在往着四面八方逃窜。

那架势,就好像是有什么人在追赶着他们一样。

等等,凌定睛看了一眼,那怎么,怎么好像真的是有什么人在追着众人奔逃?

人群之后,蒙着面的黑衣人直接将右手的大刀高高举过头顶,当刀光一闪,一个跑得慢了些的布衣男人便应声倒在了血泊里。

“啊!”人群中发出了恐惧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般地响在嘈杂的街道上。

见血,就是恐慌气氛蔓延的最佳催化,本来就已经处于匆慌奔逃的众人,一下子连最后仅存的秩序都彻底抛下。

当即便有几个人因为推搡不过而掉出了逃命的队伍,那个黑衣人此时也放缓了速度。

很快,黑衣人的几个同伴纷纷赶到,他们皆是身着统一的夜行衣,用一块黑巾遮住了半张脸的大小。

知秋的双手死死抓着凌的臂膀,颤声问道:“姑,姑娘,怎么办?”

凌的脸色惨白,但是和慌乱的众人不同。她总觉得这些黑衣人的目的应该不是屠杀百姓这么简单吧?

而此时的今歌猫着腰,偷偷摸摸混进了四散逃去的人群。知秋将这些尽收眼底,还真被今歌成功了。

“姑娘,不如我们也快些逃吧。”有今歌这个先例,知秋觉得难度倒不会很大。

“嗯。”凌和知秋躲在大树之后,一时是很难发现,但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看准了时机,知秋拉着凌就往宽阔无比的街道上跑过去。

但是,知秋错了。月色和灯光相接,一开始并未能抓到最佳时机的二人,无异是直接把性命送到了黑衣人的手上。

“站住。”属于黑衣人凶厉的声音响起来。

此时逃命的众人早已经远去了,空荡荡的街道上似乎只有那几个倒霉的人和凌知秋被扣下了。

“怎,怎么办?”知秋吓得嘴唇发青,额前的头发被湿漉漉的汗水黏在了一起。

“没事的,没事。”凌虽然这么安慰着,但她同样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又能有什么办法。

“转过身来。”冰凉的刀面贴在凌的脖颈处,迫使她不得不照做。

“真是没想到还有两条漏网之鱼。”黑衣男子由于遮了面容实在判断不出他是什么神情,但听这话的语气似乎颇为洋洋得意。

第一百八十二章 无路可退

“头儿!”另外一名黑衣人凑了上前,“看她的打扮,一定不是普通人家。我们拿住她们,还怕那个臭小子吗”

为首的黑衣人被他这一番话提点,手上抓着刀柄的力气便更加重了一些。

嘴上却还不承认:“还不快去守着那几个,咱们手上的人越多,那小子越不敢轻举妄动。”

凌感觉自己的脖子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然后就是一股热流在往外涌。

不用看都知道,黑衣人这是真的把她脖子伤着了。

看到这一幕的知秋,一改方才的瑟缩,抓起近在咫尺的黑衣人的胳膊就一口咬了上去。

知秋并没有被先前的恐惧和现在的气愤而冲昏了头脑。

她深知自己不会是眼前这个黑衣人的对手,况且对方又人多势众。那么,想救姑娘就只能出其不意,并且最好能给予对方沉重的一击。

因此,知秋这一口痛得黑衣人登时就扔掉了佩刀,捂着他的胳膊开始骂骂咧咧:“臭娘们,找死。”

这是绝佳的好机会,知秋抓起凌的胳膊:“姑娘,我们快走。”

知秋和凌狂奔着,哪怕她们都知道,这样跑掉的几率几乎是微乎其微的。

的确,一个黑衣人还好办,可能靠着知秋的机灵,凌和知秋当真能找到那么一线生机。

可事情坏就坏在,黑衣人有同伙,人数上便不占优势。瞧他们的架势和打扮,那必定也是练家子。

知秋喘着粗气:“姑,姑娘我跑不动了。要不然,您别管我了。”

凌能感受到脖子上的伤口似乎随着她的脚步而疯狂开裂,而那热血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溢。

但是,她不能放弃啊。以前不会,现在怎么可能因为这莫名其妙的危局便放弃了呢?

凌有些说不出来话,便只能加重了手上的力气:“一起跑。”

刚说完这句话,身后稍显凌乱的脚步便紧随而至。

“给老子回来。”先追上来的一个黑衣人伸出两只手,死死扣住了凌和知秋的肩膀。

或许是早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吧,凌只是在想,如果她能跑得再快一些就好了。

“臭娘们,敢咬老子!”那个被知秋咬伤的黑衣人一个箭步冲到了知秋面前,不由分说便将知秋的衣领提了起来。

即便黑巾遮去了大半的面容,但是仅凭着他露出来的眉宇,都可以看到是他真的愤怒不已。

扬起的手掌仿佛带了飒飒的风一般,啪地一声便落在了知秋的脸上。

“凭着这里是京都,你们不要命了吗?”凌保持着脑中最后一丝清明喝问道。

“不要命”那黑衣人抽了知秋一巴掌之后,便将注意集中到了凌的身上:“小妞,我看是你保不住小命了吧。”

凌看得到黑衣人眸中的森然冷意,他再次将那把大刀举了起来。

只是失血过多,凌感觉自己的双腿发软,好像走在一片虚无当中,怎么找都找不到半分的着力点。

或许,就要结束了吗?凌并没有意识到先前黑衣人说的,她和知秋都是人质,他们又怎么会轻易杀了她

冰凉的刀面再次触碰到了自己的肌肤,却还没有来得及贴近,黑衣人一个哀嚎,倒在了地上。

有个人影倏忽贴近,离着她们最近的几名黑衣人因为没有防备而全部中招。

生命的威胁得到了消除,凌心中紧绷的一根心弦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放松。

此时凌的衣领和袖口已经被鲜血染成了一片殷红,体力几渐不支的她,头脑昏沉往后仰面倒了下去。

不过想象中因为倒地的疼痛却没有感受到,凌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抬眼间,来人原来真是苏云起:“谢……”

“先别说话,保存体力。”苏云起的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知秋,看好你家姑娘。”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些个贼人居然会胆子大到这种地步,他亮出了佩剑,剑指着其余向他包围而来的黑衣人。

“天子脚下,却杀人行凶。”苏云起右肩中了一箭,现在握着剑的手其实都在克制不住地微微发颤:“都不想活了吗?”

但是,他不能让这些黑衣人看出他的伤势有多严重。

这些黑衣人都是亡命之徒,既然敢在中元节这天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还对百姓动手。自然不会轻易被苏云起几句话就威慑到。

他们很快便都围聚了上来,苏云起伸出左手,将凌挡在自己身后,压着声音:“待会儿打起来以后,你们寻个机会就跑出去。”

“那,你……”凌失血过多,说一个字对于她而言都是用尽力气。

她只能揪了揪苏云起的衣角,即便他是少将军又能如何呢?双拳难敌四手,而眼前这些人又绝非善类。

苏云起护送她们离开,难道不是为了打算和这些黑衣人斗个鱼死网破吗?

她微微摇摇头。抛下他,这不是她会做出的举动。

面对凌,苏云起总是比以前在沙场上的狠绝多出一份柔情:“我自有办法,你们赶紧回去搬救兵才是正理。”

凌了然,这才嗯了一声。可能是她太虚弱的缘故,怎么连找人帮忙这样简单的事情现在都想不到了呢?

黑衣人都是见识过苏云起的功夫的,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而眼下的形势,对于苏云起而言,则是更大的不利。

因此,双方僵持不下。谁都不敢做这个出头鸟。

地上此时还横七竖八躺着三四个之前被苏云起的飞刀刺中要害的黑衣人。

只是,无论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其中一名黑衣人被飞刀所伤不及要害,挣扎了几下,突然手攥着飞刀,又迅速窜到了凌身后,抵在了她的脖颈处。

“不许动,否则,我就杀了她。”说着,那飞刀的尖刃划开了凌的肌肤,同样的位置,伤口更深,一滴晶莹透亮的血珠顺着刀刃滴了下来。

“你,混蛋!”苏云起怒不可遏,却感觉身旁瞬间几道刀光交错。

原来是其他黑衣人急不可耐,一齐发起了攻势。

他飞快侧身一一躲过,却失去了唯一可以翻盘的机会。

“知秋,回去找人。”苏云起借机靠近到知秋身旁,低声嘱咐她。

知秋是一个婢女,相信这些黑衣人早就发现了这个事实。只要掌控了凌,他们就知道,自己绝不敢轻举妄动。

因此,相形之下,他们对于知秋的提防绝对会有所下降。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一线生机

前后几个方向全部是对方的人,而凌还被他们控制在手里。

面对凌冽刀锋而至,苏云起侧身躲过,并且在扭掉对方的手腕之后,还利落地卸掉了他们的兵刃。

在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之后,苏云起身上的衣服因为浸出了一层汗水而紧紧贴在后背上。

他喘着粗气,飞快地将知秋身侧的兵刃当下,右臂不住地颤抖着:“还不快走!”

知秋慌忙应了一声,连忙转身逃走。她一直不敢抛下姑娘一人,所以之前对苏云起的安排一直未能做出回应。

可是现下亲眼看着苏少将军与人缠斗不止,还不占上风。知秋不得不放下自己的私心。

其实,苏少将军说得在理,他们如果都被留在这里,难道是想被一锅端了吗?

因此,她现在唯一能帮到的,就是应该尽她最大的力气,远离这群来历不明的黑衣人。并且尽快找来援兵。

右肩一直在隐隐作痛,若只是单纯的皮外伤倒还罢了,苏云起现在甚至怀疑那箭矢上淬了毒液。

不然,为什么他双臂使不上劲,脑袋还一阵一阵地发晕昏沉。

“臭小子,让你逞英雄!”有人过来狠狠推了他一把,“今天哥几个就让你去见阎罗王。”

苏云起连退了数步,剑锋向地面用力一插,他才堪堪停住后退的步伐:“休想!”

苏云起摇摇头,以使自己保持着清醒。毕竟过往战场上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他都可以扛过去。没有道理,今夜会突然败在这些人的身上。

“云……云起。”凌哪里见过这样落魄的苏云起。印象中,打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这个少年人就一直是最意气风发的那个。

他虽然不走寻常路,嘴上说话也有时候很欠。可这样的他,什么时候低过头,什么时候这么被动过

凌不忍,居然忍着脖子上的剧痛说出来一句完整的话:“你走吧,别管我了。他们,他们不敢杀我。”

如果说,一开始凌还敢确定这些人不会杀了她,完全是因为苏云起的缘故。那么,这之后的生生死死她就无从所知了。

“小爷还能打呢!”苏云起决定改换战术,如果和他们硬碰硬,最后失利就必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从腰间摸出一柄飞刀,这已然是他身上最后的一个暗器了。如果不能一招克敌,结果可想而知。

他踉跄着站起身子,趁那人一个不备,便飞出一柄飞刀。

挟持着凌的黑衣人一摸脖颈处的命脉,血流奔涌不止:“你……”

“好险!”苏云起轻轻勾起嘴角一笑,伸手便抓过凌的手腕:“不过我功夫高深,还是百发百中!”

这句话不仅仅有炫耀的成分在,更多的是为了向凌解释。

他可不想让她误会,自己因为没有多大的把握,而宁愿将她置于危险的境地。

凌唇色发白,扣住苏云起的手也几渐冰凉:“好。”

她只说了这么一个字,便脚下一软,倒了下去。

“儿!”还有没有解决掉的尾巴,苏云起打横抱起凌,更加不敢放慢速度。

宽阔无垠的街道上显然不是躲过追踪的地方,苏云起抱着凌闪身躲进了一条小巷。

此时凌挣扎着指了一指夜色中的某个方向:“那边,那边有一间破庙。”

“我懂了。”苏云起脱下外袍,披在了凌的身上,这才又将她抱起,轻声安慰着:“我们就先去那里躲一躲。”

尾随而至的一群黑衣人很快便追了上来。

无论是苏云起右肩上浸有毒液的箭伤,还是凌脖子上血流不止的两道深浅不一的伤口。都不能再拖了。

而绣水河这边实在太过偏远了一些。从这里回到侯府或者少将军府所需要的时间,都远远不够二人支撑。

这一路,苏云起为了避免和那群黑衣人发生正面冲突,只能选取尽量偏僻逼仄的小路。

“儿,你先别睡。”苏云起脚步不停,但看着怀里的人全然没了动静,不禁愈发担心。

他生怕凌这一觉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等我们到了破庙,我立马给你包扎伤口。”

凌睡意朦胧,但她也知道一旦睡过去会意味着什么,便用牙齿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不睡,我不睡。”

苏云起虽然刚刚回京不久,但日夜为了京都的安全操忙,因而对地势还是十分了解。

用不了多久,迂回曲折的路线便使苏云起二人彻底摆脱了那些黑衣人。

只是距离破庙还尚有些距离,他右肩上的伤口却溃烂得更严重了。

“唔。”一声闷哼,苏云起体力不支,双膝跪地,但他还是紧紧护着怀里的凌。

“你……怎么了?”凌勉力睁开双眼,望进了苏云起深沉如夜空一般的双眸,里面有着很深的忧色:“放,放我下来。”

她挣扎着便要从苏云起的怀抱里站起来:“我,我不能给你当累赘。”

这个时候,她怎么能让苏云起一力承担起他们两个人性命的重担。好歹她也得尽力分担一部分才可以啊。

“你别动。”苏云起将怀里的人紧了一紧,再次站起身来:“你别动,我就没事。”

这样跌跌撞撞的路程不足数百米,却被苏云起走了好久。

等到二人终于抵达了凌口中所说的破庙,苏云起却双眼一闭,昏睡了过去。

“你,你怎么样?”凌并不知道他伤在了哪里,她就算是想包扎,也无从下手。

而且,看着苏云起的脸色,他好像还不仅仅只是受了伤那么简单吧。

“你醒醒。”凌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

可苏云起仍然躺在冰凉的地面上一动不动,见状,凌的声音便不自觉地染上了哭腔:“你不是说不能睡过去的吗”

这一动一哭,便伤着了身子。凌捂着嘴咳嗽不止,她感觉自己的血管好像要爆炸了一样的刺痛,而胸腔肺腑似乎也于这一刻无法安放。

“我,我也想休息休息。”凌平躺了下来。

她想,如果天亮前都不能来援兵的话,那她和苏云起可能今夜真的会死在这萧瑟的秋风当中吧。

裹尸破庙,这个死法听上去也太凄惨了些吧。凌的大脑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在弥留之际,大脑居然会异常的活跃。

“我都没睡,你更不许睡。”有什么东西突然反扣在了她的掌心上。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中毒毒深

苏云起用右手肘撑地,坐了起来,“我还没有睡呢,你怎么能睡?来,我扶你起来。”

因为伤在右肩,而苏云起又是用右肘发力。这一下子,汩汩的鲜血便从右肩的位置大肆流了出来。

借着破庙外微弱的朦胧月光,凌这才看清苏云起伤在了何处:“你,中毒了?”

她就说,苏云起是少年将军,小小的皮外伤应该根本奈他不得,除非是中了毒。

凌并不具备任何的药理知识,只是因为距离挨得还算近,因而能看到苏云起肩头上的血迹。

黑色的血迹,那常人都应该能懂得这意味着什么吧。

苏云起点头承认,“先前我只顾着追击他们,却没有料想射来的箭矢当中有毒。”

凌默然。如果换做平时,那么她定然会问上一问,这些黑衣人干的是打家劫舍呢,还是杀人放火的不法勾当!

不过,现下,凌觉得她自己都小命难保,哪里还来得什么好奇心:“咳,咳。”

“儿,你没事吧?”说着,苏云起掀起了外面的一层衣衫。

“你,你干什么?”凌瞪大了眼睛,有些惊恐地望着苏云起。

刚刚逃命的时候,他就已经脱下了最外面的那层外袍。

不过她也不迟钝,自然知道苏云起那么做的目的何在,不就是害怕她受伤,还中了夜里秋日的凉风嘛!那样对于伤情只能是火上浇油。

不过,那时懂得归懂得,可眼下凌就不解了,他怎么又要脱一件

苏云起像是看懂了凌眼中的神情,并不解释,只是自顾自地又脱下了一层衣衫。

此时的他除了一件紧贴肌肤的里衫,身上就只有一件衣裳了。

“你别多想。”苏云起用左手从衣裳的下摆位置撕扯下来一条布条:“这是用来给你包扎伤口的。”

“哦。”凌松口气,咳得更厉害了一些。

其实苏云起很细心,包扎伤口既不能用外面的衣衫也不能用贴身的衣裳,为了不让伤口感染,他才不顾伤势的严重做这些琐碎的事情。

“赶紧穿上。”凌费力地将之前自己身上披着的外袍递了过去。

秋日本来就天凉,更遑论,他们二人现在伤势都不轻。

“你脖子还能抬起来点吗?”苏云起正用白色的布条一圈一圈地往凌的脖子上缠。

“我,我试试。”凌感觉现在只要做任何一个抬头低头的动作,脖颈处都好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的剧痛。

“嘶。”似乎已经抬到了一定高度,凌半睁着眼睛,“可以吗?”

凌双手交握着放在身前,早就做好了忍着疼痛的准备,因此她脊背挺得异常笔直,甚至都有些微微僵硬。

本以为苏云起一个打仗出身的将军,手下的劲力应该是总也控制不当的大。

不过,让凌惊奇的是,这个人似乎完全不像是武将出身。包扎起伤口来,神情异常认真,就是手下的劲力也是不轻不重。

她忍不住弯唇笑了起来,本来是想说些什么赞扬的话的,可奈何实在是痛到不行,便只能化出一个笑容来了。

“你傻笑什么呢”苏云起包扎好伤口之后,便扶着两腿喘起了粗气。

毒素蔓延地似乎比他想象中要快,那些黑衣人应该是找不过来。不过,这么偏僻的破庙,援军也不一定能及时赶到。

“你的毒……不能拖了。”凌看到苏云起的状态,心一横,便要抓起苏云起的胳膊。

“你干什么”苏云起不解凌的举动,第一反应居然是侧过身子,把右肩上的伤口遮掩了过去。

他虽然看不到伤处,但他也能想到那狰狞的样子,定是皮肤溃烂,黑血横流。

他打打杀杀惯了,自是不在乎。可是,凌毕竟不一样。不到万不得已,苏云起并不想让凌看到他的伤口,免得把她吓到。

“你过来。”凌气急。

她不懂,都十万火急的这个时候了。作为一个闺阁女子,她都不在乎那些虚名了,打算给他吸出毒血,可他又扭扭捏捏在别扭些什么。

苏云起本想用左手挡下,可来回拉扯间,居然把自己的左手拍到了右肩的位置。

“嗷,痛,痛,痛。”苏云起故意装作委屈的样子,看向凌,“你看,都是你,拉拉扯扯的。”

凌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

不过,生气归生气,趁苏云起不注意,她一用劲扒下了苏云起身上仅剩的两件衣衫。

她有些无所适从别开眼:“你,你别误会。我总不能看着你死吧。”

苏云起此时才明白了凌的用意,只恨自己反应太慢,白白惹了凌的不快:“儿,你听我解释。”

他还尚有顾虑,箭矢上淬毒不假,可就是他也并不能确定这些毒液的成分如何。

让凌替他吸毒,实在是太过冒险:“你不能。”

凌叹口气,她本来就体力有限,现在又大多折腾在了和苏云起的你腿我让间了。

正当二人各执己见,谁也不能劝服对方的时候。寂寥到渗人的破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听上去,应该有不下十数人了吧。

苏云起将食指抵在凌的唇间:“别说话。”

二人费力地向破庙的里面蹲着走去。这里实在太过破旧,就连唯一的佛身金像都是遭受到了极大程度的损伤。

面前的佛前,不仅缺了一条臂膀,就算是原本应该最为传神的佛首,都不知被哪个贼人给削下偷走了。

也就是今日,凌才得以看到这里的全貌。

无影一向神出鬼没,凌只知道,每当自己有需求要见他的时候,只需要在瑾瑜园的海棠树下留下记号便可。

她也以各种辗转委婉的方式问过无影在京都何处落脚。

无影只简略回了一句:“破败的破庙,就在绣水河附近。”

绣水河远离最为繁华的京都中心,无影又身居最不起眼的绣水河里的一间破庙。

的确很隐蔽。

自打那时候起,每回放河灯,凌总会有意无意地溜达到这附近来。

却没有一回碰到无影。凌不知道究竟是她猜错了呢,还是无影故意躲着不见。

这是非常有可能的两种情况。自己路痴,无影又不愿意她对其过往过多干涉。

一来二去,凌也就慢慢打消了探查这些不得解的想法。

不过,每回放完河灯,溜达到这附近走上一走,却是成为了凌的习惯。

因为,也不是处处都有这样人迹罕至的好去处的。

第一百八十五章 妙手回春

“就躲这里吧。”苏云起再三叮嘱凌,“千万不要发出动静,先看看情况再说。”

他们只要再往后退一步,便会紧紧挨上斑驳剥落的墙皮。

而此时,破庙外,一行人正由一个女子打头匆惶走了进来:“姑娘姑娘,您在吗?”

“这个声音,不是那个”苏云起惊诧地瞪大了双眼。他本以为今日的危局是很难再解开了。

令他全然没想到的却是,知秋竟然会这么快就找了人来。

“是。”凌掩不住心底的激动,正要站起身冲出去,却被苏云起猛地一拉。

“小心有陷阱。”苏云起表现得尤为谨慎。

或许是因为他武将出身,一直认为“兵不厌诈”吧。凌却对知秋的声音极为熟悉。况且,知秋不会像苏云起担心的那样背叛她,绝对可信。

“知秋。”凌不顾苏云起的阻拦,迈步走了出去。

事情如她所料,知秋带着大量府兵就侯在破庙入口处。

一看到凌缠着白色布条的伤口,知秋的泪水就克制不住地大滴大滴滚落下来:“都是婢子不好,来得太晚,让姑娘受罪了。”

“怎么会呢!”凌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她说过多的话:“还好你来了。”

“少将军。”凌颇有些无可奈何地望了望躲在佛像之后好整以暇的苏云起:“真的是您多虑了。”

正如苏云起一样,他在苏家军里一定有他绝对信任的下属与将士。凌也有绝对信任的人。

“姑娘,您这脖子……”知秋看着都觉得疼到龇牙咧嘴:“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便是刚刚被白色布条包扎好,鲜血也还是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暴流。

“只简单的包扎当然不行,赶紧回去上药。”苏云起此时也从佛像之后走出来,打量着跟着知秋的府兵。

不得不说,凌身边现如今虽然只有一个一等丫鬟。但仅仅是这一个一等丫鬟,却足以一个顶俩。

跟来的府兵之中,很明显除了平阳侯府的府兵,更多的则是自己将军府上的府兵。

“姑娘。”知秋不能不报:“婢子怕侯爷和大长公主着急上火,在张罗府兵的时候,刚巧碰到了将军府的人。他们说,怕事情闹大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说派他们的人随婢子前来就是。平阳侯府只找几个信得过的下人就行了。”

知秋不确定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有些忐忑不安地偷瞄了凌一眼:“婢子就想,只要人可靠,哪里的不都一样嘛。”

不等凌作何反应,苏云起便过来扶着凌:“今晚是我派他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侯着的,所以只要能有人去报信,基本就万无一失。”

“姑娘,这是轿子。”知秋走在凌另一侧迈步出了破庙:“您伤得严重,不能再走动了。”

的确,她伤得严重,可苏云起更严重。这么想着,凌便将目光投到了苏云起的脸上:“你也要来坐坐吗?”

这里跟来的人至少有一半以上都是将军府的府兵,而其中,更是有不少人是和他出生入死的将士。

饶是苏云起真的累极,身体机能也供不上这回去的漫漫长路。但他还是果断谢绝了凌的好意:“我一个大男人,做什么轿子。”

苏云起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在这个时候还在死扛。

凌不由分说将他拽进了轿子里,轿帘垂在自己的身旁:“你要是不坐,我现在就把脖子上的布条解开。”

“别,你可千万别。”这就是苏云起的软肋。

他赶紧将身子靠在轿子的轿壁上缩了一缩,偷偷向外张望了一眼:“你也快进来,别让他们瞧见了。”

凌这才心满意足地跟了进去。而此时,从一开始温声劝解苏云起到后面的霸王硬上弓,似乎耗尽了凌仅存的最后一丝体力。

她将头靠在另一边的轿壁上终于昏迷了过去。

“儿儿!”苏云起不断拍着凌的脸颊,无济于事,他就只能掐了掐她的人中。

还是不起什么作用。

苏云起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他少将军的威仪,一把掀开轿帘:“快回府,儿,不是,姑娘晕倒了。”

知秋一听这话,登时便慌了神,她刚才就发现自家姑娘的面色苍白得很。

只是她不敢问什么,怕极了一语成谶的可怕。

没有想到,即便她不问不说,她所担心的还是这么快来了。

“可,可这里离侯府还有好远一段距离呢。”知秋手足无措,急出了眼泪。

好在苏云起临危不乱,还能极力保持着镇定清醒的头脑:“那,那这附近一路可有什么医馆药堂”

虽然这么晚前去的确是扰人清梦,可总归人命大于天。苏云起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

“最近的医馆药堂?”知秋喃喃自语,是啊,是有的啊。而且那医馆里的大夫又一向与姑娘交好。他绝对不会见死不救的。

见知秋半天不回话,苏云起有些急了,大声喝问了一句:“到底有没有?”

苏云起这突然生气的语气着实将知秋吓了一跳,她赶忙点头:“有,就那个妙春堂。”

“妙春堂。”苏云起重复了一遍,放下轿帘:“行,就去找那位华大夫。”

上回因为有凌的关系,和那个华大夫打了个照面。本以为不会再有什么接触的机会了,可没想到,不仅还会再见面,这个见面来得还会如此地快。

苏云起捂着有些微麻的右臂,“看来,我中的毒也得靠这位华大夫了。”

轿子里载的是两个伤者,府兵们全部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果然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到达了妙春堂门前。

知秋抢先冲上前去扣响了大门:“开开门,救命啊!华大夫,华大夫,救命啊!我家姑娘出事了。”

华并未入睡,听着门外的动静,他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衣便拉开妙春堂的大门。

看到知秋的瞬间还有些诧异:“怎么是你”

知秋身后,是苏云起抱着凌走出轿子:“华大夫,我们二人遭了贼人暗算,虽然深夜叨扰,多有不便,但还是请您……”

华二话不说,侧身让了条通道出来:“先把她带进来再说。”

“你呢?中毒了?”华观察细致入微,自苏云起迈步走进了妙春堂的大门,借着烛光,他就将苏云起右肩上的伤处看了个一清二楚。

第一百八十六章 作数旧约

“华大夫好眼力。”苏云起嘴上这么说,可不愿让他人看到其伤处。于是,便不动声色地往光线黯淡的角落走了几步,致使自己的右肩刚好被投下阴影。

此时的华将身上披着的外袍解下,取来药箱,里面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不少,但无一例外均是外敷的疗伤圣药。

他一边将之前苏云起包扎用的已经染了血迹的布条解开,一边头也不抬地开口:“你以为你躲到看不见的地方,毒就能解了吗?”

苏云起哑然片刻,走出了那片阴影:“你怎么知道我站在那里?”

他方才一直瞧着华的一举一动,可从来没有见过华抬头往他这个方向看过。

细心处理好了伤口,又用白色的药散均匀涂抹在伤处,此时的华才敢松口气,取了一条干净的布条来。

他为凌重又包扎好伤口,这才看了一眼其旁站着的苏云起:“现在该你了,躺下吧。”

中毒本就不应耽误时候,但是苏云起也好,华也好,他们都很默契地决定避而不谈。不过,现下却是不得不谈了。

“同是血肉之躯,我劝你,还是不要太轻敌的为好。”华只借着光亮看了一眼苏云起的右肩,便二话不说转身进入了里间。

华进去的时间太久,久到连昏迷的凌都已经渐渐清醒了过来:“华大夫应该是去想办法了,你的毒一定有救。”

她还以为苏云起是在为他自己的毒而惴惴不安。不过,凌发自内心地觉得,苏云起这绝对是杞人忧天。见识过华医术的人,是不会有如此荒谬的想法以及担忧的。

苏云起先前缄默不言,其实也是对华那看似高超的医术将信将疑。只不过他担忧的不是自己中的毒能否被解开。

而是,都说这看病讲究“望闻问切”四个字。华大夫不过一瞥,就能知道他所中的毒为何并且解开了吗?

正在思忖间,华已然手握了一只白瓷小瓶从里间走了出来,并且将它递到了苏云起的面前。

“这是……”接过了瓷瓶,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苏云起的指尖在瓷身上来回摩挲。

华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解药咯!”

“解药”苏云起半信半疑地从里面倒出一颗丸药来。

“内服?”一颗纯白色的小药丸,要说它是解药,苏云起倒也不是不信。只是觉得华大夫跳过好多诊病的步骤,没来由地有些不放心罢了。

“说到底,你还是疑神疑鬼的。”看着苏云起拿着瓷瓶里的药丸迟迟不敢下咽,凌就近将其抓在了手心里。

而此时的华也从苏云起的手里一把抓过瓷瓶:“当然是内服,不然,你有本事来外敷?”

凌捏着白色药丸凑到苏云起的嘴边:“总之,你都中毒了,难不成还在乎中毒中得更深一点吗?”

苏云起一仰头,将凌手中的药丸吞了下去:“我相信华大夫的医术。”

连凌都这么帮华大夫说话了,就算他苏云起不相信华大夫,可总没有道理连凌的话都不相信了吧?

片刻后的静坐,苏云起果真感觉原本焦躁灼热的呼吸沉稳了许多,只是身子仍旧使不上什么力气。

“你先回去吧,免得太晚侯爷和大长公主担心。”苏云起看到一旁一直陪在他身边,可又不断打着瞌睡的凌温声道。

苏云起这一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来得过于突然,将凌惊醒,她揉了揉眼睛:“那可不行,你好歹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总得看到你无碍了再说吧。”

苏云起将“救命恩人”四字在心里默默重复了几遍,嘴上却依旧坚持着刚才的想法:“我既然还能坐在这里说话,那就证明已是无恙。”

他看了一眼背对着二人,不知是在小憩还是干什么的华道:“华大夫,你说对吗?”

“中这么长时间的毒,还能不死。”看来,华果然是没睡:“那就死不了了。”

“你说话怎么……”苏云起有些被惹毛了,不过在被凌一个微微摇头的动作示意之后,也就将心头的不满暂且压了下去。

华既然这么说,凌也就放心了。不过,与苏云起不同,她可从来没有指望过华说话的态度能好到哪儿去!

“知秋。”凌轻步走到知秋身侧,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们回去了。”

知秋猛然站起,好像受了莫大的惊慌一样:“在,姑娘,您怎么了?”

凌拉过知秋的双手,“你别多想了,那些黑衣人杀了这么多人,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逍遥法外多久!”

只是,说好的中元节放河灯也就只能这么不了了之了。

凌多少感到有些遗憾,难为她为了这个事情和爹娘商量了许久,也难为她因为这个事情而特意去烦扰苏云起。

“儿。”已然迈出妙春堂门槛的凌被苏云起叫住了。

她回身,却只听一身狼藉的苏云起有些局促不安地笑道:“我们的约定,还,作数吗?”

他们的约定,是指中元节共同放河灯吗?凌没有反应过来,中元节都要过了,还能放什么河灯

见凌半天不语,苏云起有些急了:“就是说好要一起放河灯的!”

怕歧义就此产生,他还特意补充:“不管是不是中元节,只是放河灯,还作数吗?”

有个事情他没有向凌提起,那是因为他害怕看到凌的反应。又或者是他看到了凌的反应,却不知该作何反应。

几乎是不假思索,凌只是弯唇一笑,便点点头:“当然作数。”

说完,她便轻巧转身,一矮身进了轿子里。再然后,便是知秋的几番推脱,可最终还是拗不过凌,只能跟着一齐钻进了轿子里。

苏云起眼睁睁地看着轿子和侯府的府兵一同离去。却还是不大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怎么?”华大夫突然拿着一把在烛光闪烁下亮着银白光芒的匕首靠近:“这毒还能把脑子毒伤不成?”

苏云起自然先是矢口否认,紧接着便是怒气上涌:“华大夫,我敬你妙手回春的医术和仁心,这才不与你计较。”

苏云起有些踉跄着站起身子,眼前一黑,差点儿便要晕倒:“可你,你……”

“我说你毒到了脑子,有错吗”华猛地一掷手中的匕首,看向他。

第一百八十七章 解毒

苏云起被华这一气,更觉得脑中天旋地转,他跌坐在坐塌上:“你……”

“你什么你。”华一把抬过苏云起的右臂,拿起匕首,二话不说便挑开其右肩上一处溃烂出脓血的伤口。

苏云起疼得咬紧牙关,却硬是一声不吭。他全然没有想到华的这个举动会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一点儿都没有心理准备。

“姑娘有没有和你说约定作数。”华像是在自言自语:“既然说了你都理解不了,还不承认你脑子中毒!”

苏云起很想张口反驳,可惜的是,刮骨剥肉的痛不是简简单单的忍就可以度过的。

“先前给你的丸药是清理体内积毒,右肩上面的箭伤,要是再不做处理,你就等着烂手烂脚吧。”华说归说,可手下的力道却一点儿不减。

连续用匕首将周围溃烂掉的死肉剥离去除,“你可能还得接着忍,箭伤还挺深的。”

“比这再痛的伤我都受过。”苏云起咬着牙:“你尽管来便是。就是不需要再故意拿话激我。”

激将法,还真当他苏云起的大脑是摆设不成吗?其实,苏云起明白,华只是故意将话说得难听,实则是用来转移他的注意力而已。

“看来,毒虽然侵入体内,总归是没有伤到心智,还不傻。”华又用匕首的锋刃将伤口里嵌入的残留箭头取出。

那箭头已经不是一支完整的箭矢,而是全部碎裂成了碎片,就混合在浓稠的污血之中。

“他们是谁?”想要打造出这样的箭矢,如果排除是朝廷军队的势力,那么他们就是来日的一大隐患。

“这个,我暂时不能说。还望华大夫多多体谅。”苏云起不想隐瞒,可事关朝堂大事,拿不出稳妥证据前,这个罪名可不能随意扣下。

华扬扬眉:“无所谓,我原本也只是好奇。”他一个巫医,朝廷如何,又关他何事。他忧国忧民,怎么,还要忧明家的天下吗?

将混入在鲜血中的箭矢尽数取出后,华这才拿出另有的一个药罐来:“这个外敷,不日你的伤口便可痊愈。”

只是,苏云起看得分明,这只药罐是华从贴身的衣裳中取出的。此前,并未得见。

虽说大恩不言谢,不过苏云起还是直接站起了身子:“今日之事,多谢华大夫。”

华不是那种流于表面客套的人,面对他人的夸奖与恭维,他也总是照单全收:“那银钱表示表示”

苏云起呆愣片刻,这才立即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很好看,是那种舒朗惬意的笑容,不带有一丝拘谨:“这个华大夫大可放心。”

他接过药罐,在手中盘玩起来:“不过,云起要特意感谢的不是这个。”

华哦了一声,便不再打断苏云起说的话,而是开始侧耳倾听。看来,这个苏云起比他的想象中要聪明得多。

苏云起将药罐举到他和华二人的面前:“华大夫之前不给我外敷的药剂,而是只给了内服的药丸。为此,便值得云起特意感谢。”

说着,他竟然真的抱拳行礼:“这可是我们军中最高的礼节,华大夫万万不要嫌弃。”

华迫不及待地拿过药罐,将粉末状的药剂撒在伤口上:“知道你在想什么,既然你把它说破了,那就赶紧上药才是正事。”

苏云起是军中出来的将士,中毒受伤该如何治疗,其实他自己本身便是再清楚不过。

若是真的只靠着吃下几贴药或者几颗丸药就能解决掉的话,那么战场上因此丧命者就不会是尸堆如山这样的结局。

内服丸药,自然是因毒入体内,抑或更严重一些,是进入了肺腑。

可是,如果中毒的伤处不予清理,那么久而久之,那一片肌肤便会溃烂直至腐烂。皮肤表面所残留的毒素也迟早会再次侵入体内。

可以说,外露的伤口必治,而内里的余毒则是要靠中毒深浅决定了。

中毒若浅,那就是万幸,靠着药材的调理便可让身体恢复如初。可是中毒过深,或者达到了深入肺腑心脏的程度,那就真的只能是一半靠医者,一半靠天命了。

苏云起并不想让当时的凌看到华清理伤痕以及淤血的场面。

那样的样子,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狼狈了。况且,他也不想让凌看到,徒增生出些愧疚自责出来。

“不过,你这样子是真的很可笑。”最后一步了,华替苏云起包扎好伤口,这才开始将散乱的药箱整理好。

“中毒并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你就没有想过,要是你性命真的不保呢?”华觉得苏云起这人真的很有意思,并不像他在京中多年遇到过的那些贵族门阀子弟一样。

苏云起一愣,险些回答不上来,“怎,怎么会小爷我纵横沙场多年,自己的身子,自己还不清楚吗?”

说着说着,他竟然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话,特意抬起右手狠狠往胸口处就捶了一拳。

“你疯了”华自认不是什么好人,故此也只是冷冷瞥过去一眼。

“外面的那些是你的人”华看了一眼外面黑压压一片当中依稀晃动的几个人影。

此前知秋带着二人赶来的时候,那妙春堂外面的人好像依稀比这几个要多一些吧。

不难猜出,华知道这些人应当都是苏云起府上的人:“你的府兵可以回去了吗?”

这逐客令下得也太明显了点。不过也确实,再待下去就是扰人清梦了。

苏云起起身告辞:“来日必当登门道谢。”

苏云起这一走,不好牵动伤口,府兵带来的战马也就只能牵回去了。

等到回了府上,前厅一片灯火通明。

近些日子,苏云起时常昼伏夜出,晚归也就成了习惯自然。

因此,府里应他的要求,都不会在这个时辰点这么亮的光的。

“发生什么事情了?”苏云起一边问着身边的林伯,一边往里面大踏步走去。

等进了前厅,苏云起还没有站稳脚跟,便擦着眼前飞来一根木棍。

苏云起受了伤,体内的毒素也没能完全清掉。之前和黑衣人的周旋,也就只比强弩之末的情况好上一些。

这一棍自然没能躲过。他被突如其来的棍打,打退了几步。

定了定神,已是怒火中烧:“谁”谁敢暗算

第一百八十八章 查验伤势

“暗算”一个即便苍老却仍然浑厚有力的嗓音响了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这么明显的攻击你都躲不过了吗?”

是祖父!这大半夜的,怎么会是祖父?

苏云起看向自己身边的林伯,疯狂使了几个眼色。林伯要是方才迎他去的时候,就提前跟他走漏点风声。

那么,现在的自己也就不会显得如此的仓皇无助了。

林伯无辜得很:“将军,这可真不能怪老奴啊!”

苏老将军快步走上前,严词厉色:“行了,这事怪不得林伯头上。”

苏云起垂着脑袋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心道,他也不曾怪过林伯啊!

苏老将军喝问:“你干什么去了?这么晚都不回来?”

要不是他来到苏云起的府邸上,都不会知道最近这段日子里苏云起是整日的早出晚归。

没等苏云起回答,苏老将军的目光就落在了苏云起的右肩处:“你这怎么了?”

苏云起赶紧往后撤了一步,让祖父知道了,也只能平白为他担心。

“你过来。”苏老将军一把拉过苏云起,不费丝毫力气。

苏老将军虽然上了年纪,可是这些年日日在战场上沥血杀敌,早就锻炼出了常人不曾有的体魄。

“祖,祖父,你这是干什么?”苏云起扭扭捏捏地睹着右肩的伤处。

二人来回地拉扯间,苏云起右肩上的伤口又崩开渗出了血。

他最外面的衣袍早先就被毒血污染地失了底色。现在又有些鲜血往外涌,在旁人眼中看来,已是再难遮掩的伤痕。

“你坐下。”苏老将军一声冷喝,手中已经将那片衣裳脱了下来。

苏云起的伤处被华已然包扎妥当,可即便没有亲眼看到当时的惨烈,单看这幅惨兮兮的样子也足让人揪心了。

“这是怎么了?”苏老将军直到此时,态度和语气才算和软下来。

前厅里燃起的烛火本已明亮,现在爷孙两人又相对而坐,平心静气这么一看,苏云起的伤势尽收眼底。

除了右肩上的重伤,苏云起的发髻也已散乱,脸上也是一道红痕,一处划伤的。就是衣服,都里里外外破烂了好几层。

苏老将军不由地有些心疼,颤颤巍巍地摸了摸自己孙子的脸蛋:“云起啊!你这,你这怎么搞成这样子?”

苏云起缄口不言。

“林伯啊,赶紧拿些金疮药来。”苏老将军翻起苏云起的袖口。

“祖父,您这是干什么?”苏云起赶紧缩回被苏老将军紧紧抓着的双手。

“当然是看看你身上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苏老将军没有想到,怎么好端端地在京都呆着,受的伤都比在北疆受到的伤害严重。

“您就别看了。云起好着呢,这不过都是些皮外伤。”就是苏云起自己也不知道,他身上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

林伯很快拿了金疮药并其余苏老将军没有提起的东西,“这些都给少将军擦擦吧。”

苏氏一门不同于这京都里任何一家门阀权势。可以说,苏家能有今日,都是靠着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

即便苏家从上到下都怀着一颗为国尽忠的赤忱之心。但是能有今日的鼎盛之象,也的的确确是靠着以命相搏的。

苏云起的府上,最不缺的就是各种治跌打损伤,刀剑伤痕的疗伤药。

“你这孩子,扭扭捏捏的成何体统!”苏老将军大喝一声,是着实有些急了:“都是男人,你怕什么脱了。”

苏云起当然不是因没有蔽体之物而倍感羞耻,只是实在不愿让苏老将军看到他那新痕加旧伤。

“脱就脱,可好歹不能在前厅脱吧。”苏云起抢先站起,“回我的房间再说。”

苏老将军看了一眼外面仍旧在忙忙碌碌,不时路过的丫鬟小厮,也觉得的确不妥。

“林伯,你去休息吧。”苏老将军走在半路便回身道,他深感林伯上了年岁,不好再四处奔走。

林伯虽然也对苏云起的伤势不放心,不过好歹有苏老将军在,就用不着他过多插手了。林伯应了一声告退。

就这么一句说话的功夫,苏云起就脱离了苏老将军的掌控。以迅疾的脚步几步跑了出去。

“你干什么给我回来。”苏老将军待反应过来的时候,苏云起已经跑出了十数步远。

即便是卓越的体魄,可不服老总归是不行的。苏云起的优势不仅仅胜于他的招式功法,更有强于众人的迅疾轻功。

他几步跃起,轻巧利落地一个转身,便冲回了房门之中。

带上门闩,苏云起咬牙搬来几只书案背椅,自己则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他的毒可没有彻底清掉,刚才又是快跑,又是发力的。现在感觉浑身的经脉跳得异常强劲,终于没有憋住:“噗!”

看着地上的一口鲜血,其中还混合着一些黑色物质。苏云起用手背一把抹掉嘴角的血迹。

见状,他不仅不在意,反而还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容:“看来,这就是华大夫说的体内余毒。”

吐出来是好事,总比憋在身体里面要强上百倍。只是,苏云起心头还未能完全松口气。

这毒可比他以前见到的都要强烈百倍。也不知这些黑衣人混进京都到底是什么目的?他们背后必然没有那么简单。

而今日的他,之所以能撑那么久,只是因为过往带兵作战中中过许多不同的毒,体内或多或少都能扛上一扛。

还有就是,当时情况那么危急。他若倒下了,又叫凌一个人怎么办。

好在碰到了神医华大夫,不然的话,今晚的他一定要魂归在这中元鬼节了。

“云起,开门。”苏老将军已赶到,咣咣地砸起了门。

早知道不能将自己的祖父看做一个平常的老人,苏云起这才在一闭上了房门之后,连气都不敢换,便搬来许多大件的器具用来抵住房门。

苏云起此时盘腿坐在地上,正在闭目养神。听到苏老将军的砸门声,也只开口回了一句:“祖父,您就别白费力气了。”

他身上的伤势如何,没有人比他自己再清楚了:“天色已晚,您若不愿回府,就住下来吧。”

砸门声还在继续,甚至苏云起还能听到他祖父开始撞门了。虽说有这么多大件器具堵住了门,可听这动静,苏云起不由地还是慌乱了起来。

他忙凑近门边,隔着门板对门外的苏老将军道:“祖父,您就别忧心我了。云起真的没事。身为苏家军的一员,没有什么罪是受不了的。”

第一百八十九章 重来

砸门声终于息了下去,门外门内好像睡着了一样的安静。

最后,还是苏云起忍不住打破这奇怪的氛围:“祖父,云起以前在北疆受过多严重的伤,不也一一挺过来了吗?”

是啊,刀剑无眼。尤其他们戍守边疆的将士,谁不是在鬼门关来回兜过几圈的。

苏老将军知道这是苏云起怕他担心,既然如此,“那便算了,你好好将养伤势便可。”

苏云起自然欢喜应下:“是。”

他不敢掉以轻心,伏在门边,确定属于苏老将军的脚步声走远后,他这才把屋内的一应器具尽数归了位。

“咳,咳。”扶着墙壁缓缓滑下,苏云起有些气息不稳,竟是又接连吐了几口鲜血出来。

只是,不同于方才,这几口鲜血则不是黑色的污血了。

“怎么回事?”明明之前伤口已经处理妥当,照理来说毒素是不会继续蔓延进入体内的。

苏云起想撑着地站起来,可踉跄许久,竟是连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

“华,华”苏云起只能想到这一个可能,继而人双眼眼皮一翻,躺倒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第二日天光大亮,一身锦衣华服的白发儿郎伫立于苏云起的府门之外。

“喂,你!”守卫盯了他许久,都不知该如何称谓。

尊他是位老人家吧,可那面皮白净得比自己都强上许多。可若说他不是一名老者,那满头的白发未免也太过扎眼。

“哎,对,就说你。”那个守卫一见到华朝他的方向看来,这才立马踩着阶梯踏下来:“你什么人,来这里所为何事啊”

人长得倒是不错,可就是一双贼眼乱瞄,让人看了就心烦。

华一只手背在身后,看上去倒是气势如虹:“所为何事?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随你便吧。”守卫嘟囔着走开了,他还得接着守门呢。反正只要这些神神叨叨的怪人不进府,就不算他守门不利。

苏云起的房门外,林伯扣响了房门:“将军,苏老将军要打道回府了。”

昨夜苏老将军的确没有离开。原因倒不是夜路难走,而是始终放心不下。

一时并无回应,苏老将军又接着敲了敲房门:“云起啊,祖父要回府了,你要是身子不舒服,就算了来送吧。”

林伯垂首立于一侧,可嘴角却忍不住地上扬。这苏老将军和苏少将军爷孙俩的府里上上下下谁人不知,苏老将军是以疼孙子出了名的。

昨晚那个样子虽然着实把他这把老骨头唬了一跳,不过苏老将军总归是豆腐心。这不,今日便又变回了原形。

“林伯啊,你说这云起……”苏老将军觉得奇怪,他实在是拿捏不准近日苏云起的作息:“难不成他最近这些时日,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不成?”

那怎么可能林伯立马反口反驳,神情居然异常激动:“少将军向来自律。”

很少有这样的少年人,林伯对于苏云起一直都很赏识。可能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激了,林伯忙咳嗽了一下,以来缓解尴尬。

“嘶,听你这么一说。”这里面绝对有端倪,林伯又捶了几下门,照样还是得不到什么回应。

二人相视一眼,几乎是同时猜到了什么事情。

苏老将军一脚踹开房门,果真就看到苏云起穿着昨夜归来之时的旧衣晕倒在了地上。

且地上晕染出一摊斑斑血迹。看这情形,多半晕倒了大半夜的样子。

“云起”苏老将军健步如飞,一把将苏云起抱到了床榻上,这才吩咐林伯:“快去请大夫来。”

苏家满门皆是忠烈之士,以至于在苏云起还尚在孩童时期就失去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苏老将军将对儿子的情感也一并寄托在了这个孙子身上。对于他,的确是怎么宠爱都宠爱不够的。

见到苏云起这个样子,苏老将军又气又急。不过好在他带兵行军打仗了这么多年,于危急之中保持理智也成为了一项后天锻炼而来的本领。

林伯赶紧冲出了房门,招呼众人:“少将军晕倒了,快,快去请大夫来。”

林伯就没有苏老将军那样好的身体以及心理素质了。一个着急上火之下,人都开始晕晕沉沉地站不稳了。

“哎,不中用了。”林伯只能就近倚着墙根而坐。看着府里的下人略显慌乱地跑出了府门。

他多想站起身来,组织起这些下人,好不要让府里乱了阵脚。

可是,他的身体是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林伯也看开了:“罢了,罢了,能请来大夫就行。”

“你看,是时候轮到我进去了吧?”华等待了多时,早就有点不耐烦之象。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苏云起府里的人反应未免也太迟钝了一点儿。

按时间来估算,苏云起都晕过去大半个晚上了。他们竟然直到今日烈日当空的时辰早发现。

“不行,你不能进。”守卫推了一把华:“你说说你,要是想进去早说一声,我也好替你通传。”

守卫的唠叨还没有结束,就见府上许多下人着急忙慌地往门边赶。

这绝对是出了什么大事。

“怎么了?”他叫住一个离自己最近的下人:“出什么事了?”

那个下人喘着粗气,叉着腰:“少将军,晕倒了。”

“啊晕倒了!”守卫一听,也是大惊失色。他们的主子可是少将军,怎么能够随随便便晕倒呢?

“你!”守卫将矛头对准了华:“我就说你个老小子,怎么总也不走。原来,是在这儿等着看将军笑话,是不是”

守卫在一连串的连珠炮似的问话之下,不禁暗暗佩服自己。这么难以想到的称谓都能被他想到。

华只是笑而不语,一把就将守卫推开,边往里面大步走去,边朝着慌乱到群龙无首的众人道:“我是妙春堂的大夫,今日便由我出手为你们少将军诊治。”

“这,这什么情况?”众人虽然面面相觑,被这个不知从哪里窜出来自称是大夫的人搞到一头雾水。

不过,很显然的是,众人的重点都没有抓错。那就是,少将军有救了。

“请问?”华不禁埋怨起这苏少将军府上的待客之道。

无奈之下,也只能随意找到一个路过的小丫鬟便问:“苏少将军在哪里?”

有关苏云起晕倒的消息还没有传遍府里,也只有当时几个在场的人知道个大概。

因此,此名丫鬟虽然心下诧异这个陌生面孔,但还是指路:“就,在那边啊!”

第一百九十章 喋血不已

华颔首:“多谢。”他未敢再多做停留,因此便一路小跑行去。

只留丫鬟一人留在原地端着一只木盆发呆:“这叫个什么事情啊!”

“苏少将军的情况如何了”华也未曾敲门,更不曾向屋内的人吭了个声,便势如破竹地一般长驱直入。

苏老将军此时是再也顾不得什么虚礼,只是压下心中的不快:“这位是?”

华上前为苏云起搭脉:“妙春堂的华大夫。”

他只这么一句简单介绍,却让苏老将军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安稳了许多:“是大夫就好,是大夫就好。”

苏老将军在一旁干站着什么忙都帮不上,他只能掖掖被角:“华大夫啊,云起昨晚回来就身负重伤,问他什么他也不肯说。今日清早就……”

华伸出手比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将军不用多说,一切晚辈心中有定数。”

苏老将军顿感颜面扫地,想当年他振臂一呼,麾下谁敢不从。可如今却要被这个后生一句话堵得说不了话。

苏老将军一甩袖子,背起双手来。既如此,他倒要看看什么叫做个心有定数。

华取出自带的药丸,“将军,府上可有温水?”

其实这毒远比他们想象得都要厉害,无论是在自认为自信满满的苏云起眼中,还是百病不在话下的华眼中,皆是如此。

“来人,按这位华大夫所说的去准备。”苏老将军虽然心中尚存疑虑,但是华气定神闲的样子也的确是将他感染到了:“还有什么需求尽管吩咐。”

华笑笑,看上去倒是比刚才的样子礼貌多了:“只要一碗温水即可。”

府中的下人很快用细白瓷碗盛了温水送了过来。

华用手指隔着碗壁试探温度:“不高不低,谢了。”

将药丸丢进温水里,“用它送服,少将军定可醒转。”

华医治病人的时候,其实并不喜欢一味地解说。毕竟医术这个东西隔行如隔山,说多了也是对牛弹琴,只能白费口舌。

可偏偏这位老将军盯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华实在不胜其扰。

“将军,可否帮忙扶起少将军晚辈要施针逼毒了。”华一个情急之下,已然说漏了嘴。

“逼毒!”纵使后来华将声音尽可能地压低了,可是还是逃不过苏老将军的耳朵:“你什么意思?”

其实华大夫什么意思,苏老将军再清楚不过。昨夜他就觉得事有蹊跷,可拗不过苏云起。

苏云起在北疆这么多年,寻常的伤口又怎么可能把他搞得这么狼狈

华倒是坦然自若:“的确,就像将军您听到的。少将军中毒已深,若是不能再度施针,恐熬不过今晚。”

既被发现,他就更无需替苏云起藏着掖着了。

指间拈起一根银针,华微微侧目:“待会儿场面恐怕不忍直视,还请将军避让。”

苏老将军自然是不愿意的,“老夫一生纵横沙场,有什么是没有见识过的。华大夫,您尽管扎针便是,我绝不在一旁干扰。”

“好。”华扬扬眉,只能为盘腿而坐的苏云起褪去外衣。

待褪下外衣之后,华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实在想象不到,小小年纪的苏云起后背上却已经是遍布了数个疤痕。

不过更不妙的是,他的后背乌黑一片。那些新伤自不必说,早就发了炎症。只是旧痕显然也受到了此次毒药的牵累。

“昨日为你只能是逼出绝大部分侵入体内的毒素。”华右手手指间又捏紧了几根银针。

“你,你昨天是不是在我服的药里下了手脚”苏云起因为痛感忽而清醒起来。

这后背上一根根银针只能是出自华之手。

“小心说话,将军可在这里站着呢。”

苏云起这才往自己身侧看了一眼,苏老将军因为自己的事情精神并不大好。想来是一夜未眠:“云起不孝。”

“行了,赶快坐好。调整气息。”苏老将军好歹算是松了口气。人清醒过来就是好事。

“华大夫,这针什么时候可以拔掉”待华行针全部完毕之后,苏老将军寻了个机会发问。

“中毒实在太深,什么时候银针针尖全部变黑,背上的黑气散掉,方可大功告成。”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可华的语气却淡若清风。

日头下移,华正杵在案头犯困,胳膊肘突然一滑,人才悠然睁开了双目:“时间差不多了。”

他一掀开衣袍,为苏云起起针。被弃掉的银针果然悉数发黑,而此时苏云起的后背除了经年的旧痕并几道新疤之外,光洁如初。

“现在,将军可否避让”华再度提出要求:“毒已解,但是有几句话,晚辈还想当面和少将军好好叮嘱。”

苏老将军看了一眼苏云起,得到了他的答案:“华大夫是我的朋友,没关系的。”

苏云起都这么说了,华的实力也是苏老将军亲眼见证的。他当然不会再说些什么。

待到苏老将军退了出去,并且合上了房门之后。苏云起一声冷哼:“你昨天到底在药里放了什么东西?”

华随意从地上捡起一些废弃的银针:“也没什么,以前曾用那些药迷倒过一匹垂垂老矣的病马而已。”

“你!”苏云起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口血又跟着喷了出来。

不同于昨天,这口血也不知是不是由于郁结在腹内的原因,吐出来之后竟然身子舒爽多了。

苏云起这边才刚感觉身子爽利了些许,就听到华的话好像停不下来了一般:“还有,你知道为什么人家都夸华某我医术高超吗?”

苏云起正打算诚实地摇头,可谁成想华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从前离妙春堂不远处有一个屠夫,他的猪啊染了病症,也是靠这种药才治好的。”

苏云起这回是真的听不下去了,他狠狠一跺脚,腾地站了起来:“好啊你,拿小爷我先是跟病马比,现在,现在居然还拿猪跟我比!”

“噗!”一口鲜血直接喷洒至对面的华脸上,苏云起捂着胸口咳嗽不已:“活该!”

活该这个华大夫没有口德。

华只能用袖子大致擦了一遍:“现在舒服多了吗?”

“什,什么意思?”苏云起并不明白华的话锋突然一转为的是什么。

华咬牙:“我是说,你身子感觉怎么样?”

第一百九十一章 内鬼藏身

经华这么一提醒,苏云起清了清嗓子:“别说,好像真的没有那种蚀骨一般的疼痛了。”

华开始整理东西:“我不激你,你怎么能把淤血吐出来不吐出来,没有个把月的将养,你这身子骨根本根本好不起来。”

直到此时此刻,苏云起才明白到了华的苦心。

“是云起有眼不识泰山。”苏云起不知大恩何以为报,正踌躇之间,缓缓下蹲的身子却被外力一滞。

华将药箱挎在肩上:“虚与委蛇的话就不必和我说了,若真有心,诊金改日送到妙春堂来。”

“好走,不送啊!”苏云起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和这家伙说话,他怎么总三句离不开一个钱字呢。

也不知道凌是怎么认识到这个人的。不过,苏云起看到被自己的鲜血喷洒到脏乱不已的屋子,又着实觉得自己过分了些。

毕竟人家华大夫不辞辛劳专程跑来为他解毒,他怎么还能反过来苛责于对方呢?

“唉。”想到此处,叹了口气的苏云起被苏老将军撞了个正着。

“刚刚华大夫说,你昨晚便中了毒,为何拖到今日才解”紧张的心情一旦平复下来,苏老将军的脸上已然换上了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苏云起想起那群黑衣人便不经意地蹙眉,“昨日中元鬼节,有人借机于京都不利,云起本着不好打草惊蛇的想法便独自追踪。不想……”

苏云起突然停顿,苏老将军却是大致已经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不想着了他们的道,是吗?”

苏云起面染愧色:“是云起莽撞,未能考虑周全。”

没想到,苏老将军却是更加气急,当时一掌拍在了木制的案桌上:“你是太莽撞了。你可知”

苏云起一愣,祖父的表现怎么会如此反常他的莽撞虽然一向都是缺点,过往也着实因为此点险些在北疆有去无回。

可也没见哪一次祖父发过这么大的火。只要他肯低头认错,苏老将军绝对都是一笔勾销的。

今日,是怎么了

“你可知”苏老将军忽地站起身子,走至门边,确定门被关得严实,这才又接着道:“京都只是表面安然太平,实则这里面的局势并不比北疆轻松半分啊!”

苏云起忍不住轻嗤笑了起来:“祖父,您这是过于疑神疑鬼。”

“你这孩子,同你讲,你还不信。”苏老将军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陛下总觉得是南边的颐凰或者是北疆的人在搞鬼。其实我看这些事,就是天盛内部也不能说完全干干净净。”

昨日的黑衣人武功身法的确不似北疆部族,不过南人的路数苏云起也未曾得见。

“祖父就这么确定?”这么一思考,苏云起便又觉得是苏老将军在杞人忧天了:“陛下都不知道的事情,祖父您就这么清楚”

苏老将军摆摆手:“罢了,你不信祖父也没法子。只是劝你,冬日将至,指不定有多少人巴不得我们苏家出事呢。”

“祖父,您路上多加小心。”苏云起送别了苏老将军,便一个人在庭院里踱起步来。

冬日将至,祖父的一番话却是让他更清醒了一些。

北疆地势偏北,一到隆冬时节,便漫天飞雪,往往数日都不曾停歇。

那里的部族虽是长年靠着当地的游牧为生,可是一到冬日,生活难以为继,人心便也就越发地动荡不安。

这也是他们苏家军长年驻守在外,无法回京的直接原因。北人因为气候不便,一旦物资匮乏,便会大举兴兵入境进攻。

“转眼便是冬日。”不能怪苏云起想得太多,只是似乎有些东西恰恰得以证明了这些猜测:“难道说,是朝廷里有人想要阻止苏家军和北人的对抗”

若不是有人连同了北人想要倾覆政权,那就是朝堂当中必定有人起了二心。

若当真让这些人借机除掉了苏家军,那么天盛的天下便错失了有力屏障,而陛下也会受到他们威胁。

想到深处,苏云起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苏云起啊苏云起,你果然还是不适合当文官。”

这才思考分析了多少,他竟然觉得脑仁在隐隐作痛了。

“少将军,有人来访。”林伯急匆匆地来禀。

苏云起背着双手,一双眼睛在铺满鹅卵石的石道上打量着:“这谁啊?真会挑时候,早不来晚不来,我人清醒过来了,就登门来了。”

“回将军,是杨副将。”林伯上了年纪,并没有听到苏云起后面那一串的自言自语。

“杨副将”苏云起又喜又惊,杨潘怎么会突然到访?

“快快请进。”此时苏云起只换了一身素淡到不行的长衫。

面色虽然不是很好,不过长发披在身后的模样,衬托着他外表看上去倒还算是一个儒雅清隽的少年。

杨潘大大咧咧地迈着外八走了进来,一只孔武有力的手臂还抱着双儿:“少将军,在练功啊?”

苏云起嘴角抽了一抽,随意敷衍了几句:“啊,是啊,不练功就懈怠了嘛。”

要说杨潘也算为人正派,沙场之上不骄不躁且尚有一定谋略。确实是名不可多得的人才。

不过,就是这脑子在平日与人相处的时候,未免也太不灵光了些吧。

不仅不灵光,还没有什么眼色。

他苏云起大病未愈,还中了毒。这个杨潘怎么就愣是一点儿都没有看出来呢?

苏云起真是后悔自己沉不住气的样子,华几句话就能将他激到不停喋血。

若是他当时还保留一些实力,现在当着杨潘的面吐出来,吓他一跳,这才叫解气呢。

苏云起暗暗以掌拍在胸口的位置,可惜的是,除了干咳几声,竟是一点儿残留的淤血都没能吐出。

“是苏哥哥。”双儿看到苏云起便咧着嘴开始笑,缩在杨潘的怀里:“爹爹,是苏哥哥。”

苏云起不是小心眼的人。现下,就有一件事情立马将方才的不快抛之脑后。

他将双儿从杨潘怀里接过放下:“来,自己先玩玩。哥哥和你爹爹有事要谈。”

“少将军。”杨潘笑得合不拢嘴:“怎么样?这丫头现在都管我叫爹了!”

“很不错啊。”苏云起抱起了双臂,“不过,你敢没有成效!给双儿寻父亲,我可是第一个想到了你。”

“少,少将军。”因为距离近了,杨潘这才注意到苏云起的脸色不佳:“你这是练功岔气了?怎么脸色这么糟糕?”

第一百九十二章 前嫌

苏云起这才稍稍有点得意,不过回过味来,依旧认为这杨副将还是一块榆木疙瘩:“麻烦你看看清楚,我何时练过功?”

杨潘闻言还当真将苏云起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沉思起来:“看这样子,倒也确实不像。”

怎么可能一点儿汗都不出呢?这么想着,杨潘上手摸了摸苏云起的衣袖,的确异常干燥。

“言归正传。”苏云起可不相信如今成为双儿父亲的杨潘,前来找他只会是叙旧这么简单:“到底怎么了?”

“少将军果然明察秋毫。”杨潘不好意思起来。

“你可给我打住。”苏云起真是烦透了这一套,来不来就先是夸他一通,况且他什么都没做和明察秋毫四个字可得一点关系都沾不上的。

“有话说话。”苏云起选择换个方向站着,他背对着杨潘而立。

“是这样的。”杨副将眼看着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只能实话实说:“过往苏家军征战疆场,哪一次都是下官跟着前去的。一算也有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里从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杨潘属于不太会说话的那类人。此时的他支支吾吾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就是无论如何,苏云起也从这当中听出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过往二十多年没有松懈。”苏云起饶有趣味地转过身来,打量着这位熟悉不过的杨副将:“现在却要松懈了?”

苏云起的话里话外倒是没有生气的意思在。

不过被他这么一问,杨潘瞬间脸红到了耳朵根子上,磕磕绊绊,道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如今,如今双儿还太小,总不能,总不能……”

苏云起抬手,迫使杨潘停了下来:“我知道你的意思,当时既将双儿托付于你,我就未尝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看来,时间将近了。就连杨潘都在思虑这件事:“到时若是苏家举军返回北境,你大不了不跟来就行。”

“那怎么行”杨潘下意识地便脱口而出,这在他看来,与临阵脱逃没有多大差别。

苏云起本来就重伤未愈,如此一站,体力愈发地不耐:“那日将双儿托付于你的时候,你不是还答应替我在京都照顾照顾祖父的吗?”

苏云起不解,当时还义无反顾的杨副将,这才多久没见,怎么就又换了打算。

杨潘羞红了脸颊:“少将军,下官知道我这么做是让你为难。”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冲一旁玩得正欢的双儿招了招手:“说好了的,要誓死追随苏老将军和少将军您。这些日子以来,我每日都在……”

“行了。”苏云起拍了拍杨潘的肩膀,难得见他这样的一个人愁眉苦脸,看来这些日子他也的确是为难:“凡事都有例外,老将军会体谅的。”

再不济,苏家军里那么多人,也从来不会说缺了哪个,整支队伍就会垮掉的。

“只是有一点。”苏云起来回思索,还是放心不下:“这一次,若陛下真的还要发兵前往北疆,祖父望杨大哥多多照料。”

苏云起此番回京,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做在这里长住安家的打算。北疆祸患一日不能彻底根除,他便一日都要留在战场边疆之上。

只是,他这次回京,是铁了心不想让祖父再去涉险的。

“少将军。”杨潘抱起双儿,眼瞳之中似有着对他的担忧:“您不想让老将军再去涉险,这属下都懂。不过,老将军那么固执,未必会听您的啊!”

“兵不厌诈,总有办法的。”苏云起攥紧了拳头,基于这一点,他从未有过怀疑。

现在,一切就要看陛下了。

“双儿,有个人,不知道你想不想见”苏云起半扶着腰身,笑眯眯地看起了杨潘怀里的小姑娘。

“是,是那位……”杨潘想到了苏云起之前给他提起过的人,“只怕双儿她。”

杨潘多次欲言又止,当时双儿的亲生爹娘卖女的场面他是没有亲眼得见。不过经苏云起之后的一番讲解,他也能对当时的情况摸个大致了解。

那位姑娘实在是个好人,可惜双儿年纪小,错把好人当做了拆散他们父女的坏人。

也不知这些日子以来,双儿到底有没有想通。

不管双儿有没有想通,杨潘觉得确实欠姑娘一个道歉,哪怕由他出面也好:“少将军,那位姑娘人现在在何处”

杨潘将怀里的双儿紧了紧:“我们父女能有这场缘分,确实是该向她道句谢。”

“你有心,那就好办。”苏云起却开始惶恐,他不知自己这样自作主张是否会惹来凌的不快。

但是,他知道的是,这件事情的的确确成为了凌的一块心病。如果能替她分担解决一二,那他也就可以了无牵挂地奉命前往北疆了。

“姑娘就在平阳侯府,我们一同前去登门拜访即可。”苏云起这才相信他还从未向杨潘透露过凌的身份。

“爹爹,我们要去哪儿?”显然,双儿此时还并未意识到她将要见面的人是谁。

“苏少将军,您快请进。”二个府上的人比邻而居,平阳侯府的守卫一看到苏云起,便赶紧将三人迎了进去。

“平阳侯可在府上”来平阳侯府,不找平阳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苏云起觉得还是以晚辈向前辈行礼那样,先见过平阳侯再做打算:“这位将军有事要同侯爷讲。”

杨潘没有想到苏云起会突然点他的名,但在看到守卫向他投来探索的目光时,他还是点点头:“在下确实想要感谢侯爷以及姑娘的大恩。”

“姑娘。”守卫的双眼不禁在杨潘怀里的小女孩身上打量了一遭。记忆便猛然涌了上来。

今年年初之时,正是花开春暖之际,有一个年逾五旬的男人带着他的女儿找上了门来。

说什么家里一贫如洗,连锅都要揭不开了。居然要强行将他的亲生女儿卖给侯府为奴为婢。

姑娘当然不肯,便给了其银钱打发他走了,可那男人却依旧铁了心地要把女儿卖给府里。

其实就是嫌累赘而已,却还说得好听,当时便是他这个守卫在一旁都看得牙根直痒痒。

最后好像还是苏少将军从旁协助,这件事才算得到了解决。

这个女孩,莫非就是

苏云起注意到了守卫的眼神,清了清嗓子,一声清喝:“怎么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登门道谢

“小的眼拙,将军快快请进。”守卫正欲打算给苏云起等人引路。

“不用了,你守着侯府大门即可。”苏云起对于侯府的这一段路程可以说是轻车熟路:“我有印象,自己带路就行。”

守卫连连称是,不敢再多发一言。或许是因为刚才他越矩了,直接盯到小女孩脸上的目光更是惹毛了这位少将军。

守卫觉得苏云起的一句话直叫他不敢多嘴。

“烦请这位姐姐代为通传一声。”侯府里,穿过花厅,苏云起叫住了一个很是眼熟的丫鬟。

他不认识丫鬟,可丫鬟却识得他。见状,一张粉面含羞:“将军请在此稍等片刻。婢子这就前去通传。”

“少将军。”杨潘又开始没眼色了起来:“下官早说你这张脸可是骗了不少女孩儿。”

杨副将就是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苏云起不予理睬,只静静等在原地。

丫鬟再次回来,连头都不好意思抬起,声音更加地小心翼翼:“侯爷请三位进去。”

“有劳。”对于下人,苏云起向来一视同仁。

杨潘跟在苏云起身后,也微微颔首:“多谢。”

“云起拜见世伯。”苏云起见过杨潘的时候,便只着了一件薄薄的素色衣衫,来不及也忘了换。

因此,今日出现在侯府里的他。比之以往,少了一份少年将军的豪气,却是多了一份清隽自成的儒雅气质。

就是平阳侯都不禁有一瞬的错愕:“云起,今日大有不同啊!”

和好或者不好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他浑身的气质感觉都不一样了。

但唯一不变的是,苏云起一看就和京都里只知道混日子的那些公子矜贵们不是一路人。

平阳侯也曾经在心里暗暗揣摩过一些事情,那就是凌的婚事。虽然眼下是不急,不过及笄也就是转眼的事情。

在他这个做父亲的眼中看来,似乎没有比苏云起更为合适的人选了。况且,看苏云起对待儿的态度,总之这事情成功的几率还是相当大的,只要他能在合适的时机推上一把。

不晓得是不是由于有这种心思作怪,平阳侯每回看到苏云起心情便是大好。

“今日少将军也是来找儿的”平阳侯的笑意实在是不带掩饰的明显。

苏云起反而有点不太适应,他拉了一把身后的杨潘,压低声音:“杨副将,你还没行礼呢!”

杨潘一开始是想行礼来着,奈何这个平阳侯,一看到少将军就满脸的笑意。

竟然没留给他第一时间行礼的机会。既然错过了,再次行礼多少就有点夺人眼球的意思。

现在,再不行礼就是真的失礼了,杨潘赶紧将怀中的双儿放下,一只大手牢牢牵住了双儿的小手,赶忙见礼:“末将见过侯爷。”

“这位是?”平阳侯站起身来,亲自将其扶起:“方才一时讶于少将军的变化,对不住将军了。”

杨潘有些震惊,这可是那个跟随先帝的有功之臣平阳侯啊!对待下属,居然可以做到如此程度!

也难怪此次自己回京以来,常常听一些朝廷同僚提起平阳侯,几乎都是一边倒的赞扬。

瞥了一眼苏云起,见他脸上挂着笑容,便也放下了心中刚刚浮起的不快:“末将杨潘,侯爷如此说话真是折煞末将了。”

“你们此次?”本来还拿得准苏云起前来目的的平阳侯,却一下子不大能确定了。

“是这样的,世伯。”苏云起大致将那日的事发经过描述了出来:“所以,今日杨副将亲自前来,就是想当着姑娘的面,当面感谢。”

“原来如此。”平阳侯叹口气:“那你们就去吧。儿这个时辰应该就在瑾瑜园里。”

三人暂别了平阳侯,就在苏云起的带领下朝着瑾瑜园的方向行去。

之前代为通传的丫鬟就守在门外,一看到他们便主动上前:“二位将军,请随婢子来。”

这侯府的人都这么喜欢带路的吗?还是说……是同一个人

苏云起终于想起了就在昨日发生的事情,声音冷得吓人:“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认路。”

丫鬟瑟瑟发抖,交握的两手冰凉:“婢,婢子这就离开。”

莫说是那小丫鬟了。就是跟在苏云起之后的杨潘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少将军,你这样怕将来讨不着妻子吧?”

苏云起毫不客气地回应:“你呢?我又何尝见过嫂夫人”

杨潘也只是嘁了一声,便加快了步伐去追走得越来越快的苏云起了:“少将军,你倒是等等我!我可不认路啊!”

少年人心性就是大,你能和我比吗?纵然我没有妻子,可好歹还有双儿。少将军啊少将军,您都这样了,居然还不懂得自省!杨潘颇为未来的苏云起发愁。

“来,双儿。”杨潘一把抱起小女孩,几步便赶了上去。

苏云起自然不会理会杨潘有没有跟上,以及杨潘又絮絮不止地说了些什么。

他只是忍不住在思索,待会儿见了儿以后,要怎么用比较温和的方式让她接受今日的不请自来。

“姑娘。”知秋用一把蒲扇正在药炉前熬着药,烟熏火燎之中呛到不行,一个抬头便不经意看到了几个陌生的身影正在朝着她们的园子而来。

她当即便进入了警戒状态,毕竟昨日姑娘费了那么大的劲才逃过了鬼门关。

知秋一把护在凌身前:“姑娘,您小心。这守卫的眼珠子都是摆设吗?怎么什么人都敢放进府里来”

知秋气得满脸通红,可身子却在忍不住地发颤。

凌轻轻摇了摇头,叹口气:“想来不是旁人,许是少将军吧!”知秋一朝被蛇咬的阴影怎么比她还大?

知秋双目圆睁,等那身影渐渐靠近,她这才分辨清楚,放下了双臂,让出了身后的凌:“原来,还真的是苏少将军。”

凌上前:“儿多谢少将军的救命之恩。昨夜还来不及道谢。”

“这位是?”凌忽然注意到了苏云起身边的陌生面孔。

苏云起巴不得凌能跳过昨日这个话题。凌不知道从昨晚开始直到方才他究竟经历了什么,而他也根本不想让她知道。

于是,抢先一步介绍:“这位是杨潘,祖父麾下的杨副将。”

“儿见过杨将军。”凌行礼,难怪瞧这个人走起路来气势不凡,虽然面相平平,但和一般人给人的感觉可截然不同。

凌一一行过礼之后,这才发现了杨潘怀里的小女孩。

只不过,双儿扭头背对着众人。

凌还看不到她的正脸:“这个女孩儿是”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尽释

“来,双儿,谢过姑娘。”双儿由杨潘从他的怀抱中放到了地上。

凌的面色霎时就有些不好看,“是,双儿吗?”

接触到凌这一系列难以捕捉到的面部变化的苏云起,心里有些愧疚难安。

他早猜到这件事情于凌而言,是一道伤疤。可是,伤疤不是遮掩起来,看不到就会自动痊愈了的。

苏云起大着胆子揭开伤疤,本心是想让凌能够正视问题从而愈合这心里的疤痕。可惜的是,他这样的做法无异于是先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有些东西或许不是因为时间流逝的原因,只是单纯地由人的意识而决定。

正如发生在双儿身上的事情,事情本身无论有意或无意,伤害到了人却是一件既定的事实。

凌不愿去回想那段记忆,也因此,明明就连一年都不到的时日。如今想来,竟然有些时过境迁的意味。

“姐姐。”双儿一点都不怕生,径直抓住了凌的衣角:“你人真好看。”

凌抬眼看了一眼苏云起,又把目光转移到了杨潘的身上。是,她听得分明,双儿是在夸她长得好看。

可是,也正因为如此,凌同样深知,双儿还是对她心存芥蒂。不然的话,又何故用这番话来讨她的欢心

许多时候,人们总会以为因为是小孩子,所以他们的心智并未成熟;因为是小孩子,所以他们对外物外情的感知能力近乎为零。

可是,也有许多时候,小孩子看得最为透彻。只是他们不说,仅仅只是不会表达而已。

“你怎么了?”看到凌的神情开始不对劲,苏云起着了急。

这状况不大对劲啊?天底下有哪一个女孩子,在听到别人由衷的赞美之后,会是这个表现?

而且,这个别人还不是别人,是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啊!要知道,小孩说的话那是最真实不过的。

她怎么会是这种表现?

“杨将军”凌这才重又把目光移到了苏云起的身上:“少将军,双儿她这是”

凌记得当时苏云起是同她说过,他为双儿找了一个养父,那人就是苏家军麾下的将领。

原来就是眼前这位杨潘杨副将。

双儿再次扯了扯凌的衣角:“姐姐,我爹人很好的,不像以前的爹……”

说到这里,双儿双瞳里开始啪嗒啪嗒地掉泪珠子。

双儿这一掉泪,可登时就把她身后的杨潘给心疼坏了。

只见杨潘赶紧蹲下身子,以确保他自己和双儿处于差不多高的位置:“双儿,不许哭。”

“杨将军确实是一个好父亲。”凌看到杨潘的此举,不吝夸赞。

因为有那番因缘际会,她自然比任何人都希望双儿能找到一个好的依靠。现在看来,应该没有哪个人会是比杨将军更好的选择了。

苏云起笑着蹲下身子牵过了双儿的手:“告诉苏哥哥,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对姐姐说”

双儿还没有说什么,反倒是凌拉了一把苏云起的衣袖:“她还是一个孩子,哪懂什么呀!你别逼她了。”

苏云起扬眉:“我几时会逼一个孩子了?只是这孩子的确有话要同你说。”

他又顿了一顿,才深深看进了凌的眼底:“你看不出来还是,没有勇气去听”

可以说,就在方才,苏云起还不确定双儿是否能明白过来,当时她的生父所作所为与旁人无关的这一事实。

不过,显然是他低估了这一年龄段孩童的理解。从双儿的那些话里面就可以听出来,她心里其实是全部明了的。

双儿的双手死死揪住了凌的衣角:“姐姐是好人,是双儿错了。”

若是说之前还有不平与委屈,那么现在这些情绪就全部被冲淡,甚至是所剩无几了。

她做这些东西本来为的就不是别人的一句道谢:“双儿往后一定要好好孝顺父亲。”

这一次,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提到双儿的生父生母。

“姑娘,双儿还小。”杨潘抱拳,神态十分地诚恳:“杨潘在这里向您道歉。”

“杨将军,您这是做什么?”看到杨副将突然便要下跪的举措,凌赶忙虚扶了一把。

“杨潘自幼参军,如今这把年龄,膝下无儿无女倒也罢了,只是连个妻子都未能讨到。”杨潘说到动情处,似乎还有微微啜泣的趋势。

“而现下,能有双儿这样的女儿,实在是造化。”杨潘爱怜地抚摸着双儿的发髻。

全部说开了,误会自然也就消弭了。凌打量了双儿好几眼,看来杨副将还是一位称职的好父亲。

之前见到双儿的时候,她还是一个饿得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儿。可如今在杨潘的照料下,小脸圆嘟嘟的,看起来总算有了点属于孩童该有的生气。

“知秋,替我送送杨将军和少将军。”凌伤势未愈,不仅不宜走动,她更怕这个样子出去被人看到。

毕竟昨夜以来消息封锁得一直很好,如果因为这件事情,让风声传到了爹娘耳朵里。那她往后岂不是再也没有独自外出的机会了吗?

这还不算,最主要的是,这回伤得的确太严重了。爹娘看到指不定要为她操劳掉去多少白发。

她不想让爹娘担心,只能让知秋代劳。

知秋应声,“三位这边请。”

“你们”凌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感觉自己的一左一右被人扯住了。

低头一看,原来是从杨潘手中挣脱出来的双儿,她正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自己,而双手则更是抱在了自己的腿上。

侧目一望,另一边却是苏云起抓着了自己的胳膊,显然是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

凌只能轻轻从苏云起的手掌之中抽掉胳膊,看向双儿:“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双儿依旧梳着双丫髻,看上去乖巧极了:“就是想抱抱姐姐。”

她将头埋在凌的衣裙间闷声说了这样一句,便转头又去抓住了朝她张开的一双布满老茧的杨潘手心。

“我们回家。”杨潘笑了起来。

从凌这个角度望过去,杨潘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将军,他就像是千千万万户的百姓那样,同样的疼爱儿女。

凌眼睛望着出神,并没有回头去看苏云起:“杨将军的确可靠,不过比起我来说,你好像才是真正帮他们父女的人吧。”

第一百九十五章 风波

“你其实不用……”凌回神,看向苏云起。这才惊觉,明明被她甩掉的双手怎么又抓在了她的胳膊上。

虽然隔着衣物,但凌还是脸颊迅速飘红,她赶紧抽出胳膊:“你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

苏云起收回了手:“情急之下,谁还会顾得上那些虚礼?”

“虚礼?”凌扁扁嘴。就苏云起刚刚说的这种言辞,若是被旁人听去了,绝对会觉得他是一个风流浪子:“只有那些人才会说你这种话。你以后自己可小心点儿吧!”

不过,凌又瞥了一眼苏云起:“还好,你不是那种人。”

她并没有注意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的嘴角上翘了一个很微妙的弧度。

她看不到,但苏云起却看在了眼里:“要是早知道,若与你有一次生死之交,我就……”

“就什么?怎么不说了?”莫名其妙得很,凌没有再去探究了:“你留下来是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怕你会不高兴。”苏云起低眉的样子看上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凌心头竟然忽地生起一种闷闷的感觉,她别开眼:“你,你瞎说什么?我好端端的怎么会不开心。”

只有被戳中心事的人,说话才会无端重复。基于这一点,怕是连凌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吧。

苏云起走了几步:“双儿她心里其实并没有怪过你,相信你也看出来了。她当时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而已。”

凌点点头,刚才双儿给她的一个拥抱足以说明一切问题了,难道不是吗

“真有你的,居然会把双儿专程带来。”凌忍不住弯起嘴角,笑意更甚:“算是给我的疗伤吗?”

看着天边那落日余晖,白日里澄蓝的天空现在被涂上了一层橘色。

可惜的是,这橘色初看还是温暖的,没有一会儿,就变成了黯淡的色彩,再也照不亮心灵里的任何一处空缺。

凌不知这股莫名其妙的伤感从何而来。胸口忽然就传来一阵揪痛,凌只能一把扯住自己的衣襟处的位置:“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虽然不知道这情感的变化是为什么,但她很清楚的是,绝不是由自己控制的。

那就是了,除了抚宁还会有谁

凌皱着眉头在心里喝问:是不是你总是要在我开心的时候出来煞风景。

抚宁也火了,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凌只觉得自己的胸口疼得更厉害,甚至从揪痛变成了火烧火燎一般的疼痛。

她居然向后一个趔趄,直接摔到了地上。

看着她额头上沁出来的汗水,苏云起慌了神,他不会随身携带丝巾,只能用自己的衣袖为凌拂去汗水:“儿,你怎么样”

苏云起还以为凌忽而身体上的不适是由于伤口的原因,“你深呼吸,看看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凌摇摇头,她很想告诉他,这和深呼吸一点关系都没有,对于她一点帮助都没有。

不过,她最终还是按照苏云起所说,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这也是他的好意,她不能不接受。

“那边,那边有药炉,我给你煎药。”苏云起握紧了凌的双手:“你一定要撑住。”

知秋去送杨潘和双儿还没回来,苏云起只能接过知秋之前干的活儿。

他右手抓起蒲扇,不断扇着风,左手则不断在往里面添干草。

凌远远地望见,虽然没有什么力气让她开口说话。可是苏云起错误的煎药方式还是战胜了凌的不适:“煎药的火,火不能忽大忽小。”

“那,那怎么办?”苏云起片刻的呆愣之后,第一反应居然是用手去拨开那些已然烧着的干草。

“嘶。”看着指尖立马被灼烧起的一串燎泡,苏云起的手掌忍不住颤了一颤。

而此时的凌则扶着地面缓缓站起,罗裙飞曳间已来到了他的身前:“就你还想帮我不给我添麻烦就不错了。”

凌捧着苏云起的手看了看伤势,这才转身回了屋里去取外伤药。

还好为防止她平日磕伤碰伤,她的闺房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外伤药了。找到一个治烧伤的药并不算难事。

说来也怪,这么一忙活,心口上的痛感居然降低了不少。

凌不多时便去取了纱布以及烧伤药来。

清凉的药膏覆在指腹,苏云起忍不住闭了闭眼:“你心口好些了吗?”

“嗯。”凌有些没好气地道:“拜你所赐,不好也好了。”

还有心情开玩笑,显然是好了。苏云起弹了弹凌的脑门:“那你更应该感谢我才是,不治而愈啊!”

这一次,凌没有回嘴了。因为她竟然也十分地赞同苏云起的说法。

今日一看,人的病倒真的有很多都是闲出来的。要是她让自己忙起来,说不定也就没有时间去在意这些了。

凌的突然停顿,在苏云起看来却不是一个好兆头:“你不会生气了吧?”

凌淡淡回了一句没有。

可是,回答太简短了也是一种错误。

苏云起不知从哪里来的固执,偏以为凌这是生了气:“你不是吧?心眼这么小呢”

“你,敢说我心眼小”凌系紧纱布的手下动作一大,原本包扎处的纱布平平整整,这一下子却是鼓起一个小包。

苏云起咬紧下唇,不由地又念叨了一句:“还不是心眼小嘛。”

他的声音极低,却还是被凌听得清楚,凌一掌拍在他的背上:“好好煎药吧。”

说完,凌便提起裙角转身钻进了里屋。胸口还是不太舒服,凌只能脱了鞋子,平躺在床榻上。

知秋送客回来的时候,便看到了这样一幕:“苏,苏少将军这种粗活怎么能让您来做?婢子来就行。”

说着,知秋便要去夺苏云起手中的蒲扇。

此时的苏云起真是狼狈不堪,手上是一串烧伤的燎泡不算,连一张脸都是黑一道白一道的。

苏云起正要将活计丢给属于它的正主。岂料,凌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不许帮他,让他自己煎药。”

知秋虽然忌惮苏少将军的威仪,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家姑娘这么好脾气的人,连对府里的下人都不曾红过眼。

怎么可能这么对一个少将军呢?一定是苏少将军自己做了什么糊涂事。

知秋这么想着,便瞥了一眼苏云起:“婢子帮不了您了。”其实,就是活该啊!

知秋扣了扣房门,在得到应允之后,便同样进了凌的闺房。

第一百九十六章 睡意

苏云起盯着药炉发愣,他记得他明明是来登门道谢的,怎么谢着谢着突然就变成了看守药炉的小家丁

知秋前脚刚进了门没多久,便得了凌的令:“苏少将军,我家姑娘说了,药煎好以后送进来就行了。”

嘿!这还真是把他当家丁使唤了。

不过,面上苏云起还是客客气气地笑着回了一句:“让姑娘放心,只要有我出马,就没有搞不定的事情。”

本来还想借着这个由头,好好夸赞一番自己。哪想人家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啊!

在门边传话的知秋很快便被凌叫了回去:“知秋,你就别站在那里耽误少将军了。没听过,一心不能二用吗?”

好一个一心不能二用。苏云起竟然半句反驳不得。

知秋忙不迭地转身进了里屋:“姑娘,您可真胆大,那可是少将军啊!”

知秋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了之前大长公主和珏公子对于自家姑娘的评价。他们都说自家姑娘是“窝里横”,在外人面前乖巧谨慎得很。

可惜的是,如今姑娘愈发地长进,珏公子却不在京都,不能亲眼见证这一幕了。

凌平躺在床榻上,调整着呼吸,“少将军又能如何你知道,我从来不会拿身份去压人一头的。”

自从前段日子华用了符替她镇压过后,抚宁的确是安分了一段时日。

凌甚至怀疑,她那时看到的幻境崩塌,实则是伤了抚宁的魂体。不然的话,他怎么可能这么久以来都肯乖乖地安分守己。

不过,正如伤口愈合是同一个道理。谁说这损伤的魂体就会一直损伤下去呢?

凌觉得,刚才的心口揪痛,保不齐就是魂体愈合如初的抚宁搞得鬼。

而她,只能懒懒躺在床榻上,用尽全力来克制急促的呼吸,以期这样能够减轻一些苦痛。

“姑娘,您不至于吧?”知秋自然不知道发生在凌身上的事情。

她只能透过自己的眼睛看到,姑娘被气得发颤。而现在,居然一反常态地躺在床榻上不停地深呼吸。

凌不回话。

知秋继续接着唠叨:“婢子瞧着,苏少将军为您熬药挺尽心尽力的啊,您怎么会被气成这样”

谁叫他说我小心眼的!凌长出了一口气,本来已经平稳的平稳又再次有了起伏。

有一点,算是被娘亲说了个正着儿。她就是“窝里横”,大多数时候,她就是老虎屁股摸不得。

凌闷闷不乐地想,难得耍了一回脾气。

“少将军的药煎好以后,让他放下就走吧。”凌扭了个身子,朝向墙里去了。

她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却装作假寐的样子:“我困了,先睡一觉。”

待到一碗浓稠的药汤煎好之后,苏云起捧着小心翼翼,递到了知秋手中:“你家姑娘还好吗?”

他担心的不是她的情绪,而是她的身体。说实在的,他实在是不知道凌为何发脾气。不然,恐怕他担心的就不仅仅只是身体这么简单了。

凌的床榻前立着一只黄梨木屏风,平日不用的时候,就折叠起来立于一旁。

也只有如今日这般,有外男来访,姑娘才会命她用屏风隔断。

这一端,饶是苏云起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也是无济于事。

知秋将身子歪了一歪,越过屏风的遮挡,看到自家姑娘面对着墙壁,也不知是在真睡呢,还是在假寐。

不过,知秋还是很配合地压低了声音:“多谢苏少将军。我家姑娘应该是歇下了。您有什么话,不如让婢子代为转告”

“那让她好好休息便是,有时间,还是找华大夫好好看看。再不济,随便找一个可靠的大夫看看也行。”苏云起正欲转身离去,似又觉得哪里不妥:“药要趁热喝,不然……”

“咳咳。”不然不就白费了我一片心意苏云起将心头的话勉强压了下去:“不然药凉了,功效可就不止减半了。”

知秋连连点头:“苏少将军慢走。”这个苏少将军废话可还真多啊!她做婢子的,难道还不知道这些伺候主子要注意的吗?

看着苏云起离开了瑾瑜园,知秋才端着盛了药的碗慢步踱到了床前:“姑娘,起来喝药了。”

凌一直不曾合眼,相反不仅没有合眼,还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墙面发呆。

随着知秋的靠近,那股难以言说的独属于中医气息的味道萦满鼻尖。

她捏了捏鼻子,不情不愿地坐了起来:“这就是华大夫给开的药方吗?”

华的医术那么高超,她才不会相信,华开出的药方会是和寻常大夫一样,喝下去之后只有满嘴的苦涩。

知秋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姑娘,良药才苦口啊!”

凌顺势摸了摸脖颈上被包扎得当的伤口,是啊,她也想早日恢复。

一口气憋着喝下了大半碗的药,凌这才苦不堪言地皱着眉头:“少将军呢?他人走了?”

“嗯。”知秋又舀起一勺:“姑娘,您就别管他了。苏少将军也就是一个外男,难道还能在园子里一直呆着吗?”

“我,我没有管他。来去反正也是他的自由。”凌发誓,她根本没有要管苏云起的意思。

只不过是她躺在床榻上,面壁思过了。想为方才自己发过的无端脾气道个歉而已。

收拾好药碗,服侍凌躺下。知秋正要躬身退出房门外。

却被早就合上双眼的凌突然叫住了:“这些日子,你一定要让园里的人都警醒些,要是爹娘来了,能拦则拦,实在拦不下了,就想法子尽快告诉我。”

其实,娘亲深居简出,一心只沉浸于参禅礼佛之中。想来也不会突然到访。

至于父亲,那就不好说了。虽然朝堂之上的事情一向繁重冗杂,不过平阳侯却好似有一种能力,下朝回府之后的他完全能不受其影响。

只希望脖颈上的伤疤早日愈合,千万不要被爹娘看出端倪才是啊。

知秋应声,竖起三指发誓:“姑娘放心,还有婢子呢。”

听着沉重的木门缓缓合上的声音,凌一颗心终于得到了安稳。

没有多久,昏昏沉沉的睡意便袭上了心头。

“一定是华大夫。”凌翻了个身,找了一个自己最喜欢的睡姿准备沉沉睡去。

一定是华为了镇痛,在药方里加了什么具有催眠效用的药材。不过,这样也挺好。

第一百九十七章 巧言

昨夜回来的她,一直没能睡个安稳觉。若是非得借用外力辅助才能入睡,她倒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哪成想,人刚刚有了朦胧睡意,也不用在受昨夜噩梦一般的困扰。屋外廊下却传来一阵的脚步声。

紧接着,便是知秋慌忙地推门而入,连招呼都忘了打,还伴随着她那上气不接下气地粗重的喘息。

凌自然不会怪罪知秋,但到底是扰了她来之不易的睡眠,便翻了个身:“怎么了?你这么慌慌张张的”

知秋回神,赶紧绕过屏风,双脚不停地小跳,就是双手也是克制不住地乱摆着:“不好了,不好了,姑娘。”

凌要是还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事情,也就太迟钝了。她一骨碌从床榻上坐起:“你别光说不好了?到底怎么了?”

“侯爷,侯爷。”知秋吞了口口水:“侯爷就在园子外面。”

知秋看到的时候,平阳侯正在瑾瑜园外。可这说话的当口,平阳侯兴许就来到了凌的房门外。

“快,快。”凌一把掀开锦被。胡乱地抓起妆奁里的发簪以及案上的胭脂水粉,也顾不得什么就赶紧往脸上涂抹开来。

“哎呀,姑娘,您这怎么可以”知秋接过发簪以及木梳,开始整理凌的长发。

“儿!爹爹来了,怎么大白天还锁个门”平阳侯的扣门声果然响在外间。

凌匆匆起身,瞥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并不是要化得多漂亮,关键是要气色好。

只是,这气色还可以借着胭脂水粉勉强给盖过去。凌摸了摸脖子上白色的纱布,这个可怎么解释

“嘭嘭。”敲门声变得密集,平阳侯的声音有些焦急:“儿快把门打开!”

“哦,来了。”慌乱之中,凌的裙角扫掉了案上的一瓶蔻丹,咣当一声弄得凌和知秋二人更加地措手不及。

“姑娘您快去开门吧。”知秋蹲下捡起蔻丹:“这里交给婢子就行。”

也只能这样了,凌点点头。

“爹,你怎么来了?”凌拉开房门,露出一个并不算自然的笑容。

平阳侯打量了屋里一眼,只看见一个知秋正在收拾着妆奁里的东西,都是女子用的东西:“干什么呢?怎么这么半天才开门?”

“啊,就收拾收拾东西。”凌眼神躲闪着,尽量与平阳侯拉开了些距离。头更是一直低垂着,生怕一个抬头,脖子上一圈白色的纱布更为明显。

好在,平阳侯并未注意这些,径直走进了屋里:“哟,今天是受了什么刺激。把这万年不用的屏风都抬出来了,阵仗不小啊!”

都什么时候了,爹竟然还有心情揶揄她。凌在平阳侯背后翻了个白眼:“苏少将军来此。我也总得避着些吧。”

平阳侯闻言便是哈哈笑了起来,语气倒是不带任何遮掩的赞扬:“看来儿当真长大了,懂得男女大防了。”

凌不说话,双手的手指不停搅动着衣带。她现在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不敢吸更不敢呼,只盼平阳侯赶紧离开。

“你怎么不说话?”平阳侯转过身来。

凌将头低得更低,最后干脆也跟着转了个身:“那个,当然,当然得男女大防了。不然这世道不就乱了嘛!”

平阳侯没有再往里面走了,停下来看着凌的背影:“你今天怎么怪怪的为父说的不是这个,是苏少将军。”

苏云起他有什么好说的。除了他这个人确实是真心真意帮了自己不少,可那一张嘴说话不过脑子,切实把她气了一通也是事实。

“那个。”凌清清嗓子,想来苏云起来找她之前,必定是去找过爹了:“苏少将军想得周到,真是难为他了。”

“就这样”平阳侯不敢相信这就是凌想要说的话:“为父瞧着,那苏少将军可是难得的少年啊!品行端正,气质更是……”

得,原来爹的目的在这里。凌赶忙制止:“我知道,知道苏少将军是好人嘛。那爹你也用不着一直夸他吧!到底谁是你的孩子啊?”

平阳侯哭笑不得,凌完全误会了他的意思。不过,此路行不通,倒也罢了:“方才宫里传旨来了。”

旨意可真是新奇。

“是陛下的旨意”凌这么一好奇,便全然忘了脖子上缠着的纱布,直接转过了身子。

平阳侯这下就是再不心细,也总该注意到了这明晃晃的白色纱布:“儿,你受伤了为何隐瞒着爹娘”

平阳侯的表情一下子就变得很严肃。凌低下脑袋,舔了舔嘴唇:“华大夫已经瞧过了,说只要静养几日就可以痊愈了。”

她偷偷瞥了一眼平阳侯的神色,依旧是板着脸,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儿就是怕爹像现在这样,才想着能瞒多久瞒多久的。谁知道,一下子就被明察秋毫的您发现了呢!”

至于事实的真相,她只能选择隐瞒不报。且先不说,爹娘会为自己担心,单是昨夜那心惊动魄的事情传出去,她的名声也必然会扫地。

更不用提,这件事情会影响到苏云起吧。被有心人参他一本,难道她就可以置身事外了吗她可不愿做耽误苏云起仕途的祸水。

“知秋,你家姑娘这伤是怎么弄的”平阳侯算是发现了,儿现在滑头得很,想从她这里怕是打探不出什么消息了。

凌趁着平阳侯去看知秋的空隙,疯狂地给知秋使眼色。就怕她给说漏了嘴。

知秋接收到了自家姑娘的意思,其实不用凌刻意使眼色,她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只是,怎么临时编造出一个原因呢。

“问你呢!”平阳侯气急,一掌拍在了案上。

案上的妆奁因为这一掌,直接被震得跳起,不过,望着妆奁里的东西,知秋突然计上心头。

“回禀侯爷。”知秋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两只交叠在一起的手背:“是婢子昨晚为姑娘拔下发簪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姑娘的脖子。”

说着,知秋灵光一现,十分应景地抖了起来:“侯爷,都是婢子的罪。求您,求您,别把婢子赶出去。”

说着,就是凌都没有想到,知秋居然抬手开始掌掴起来。

这……这怎么能使得明明不关知秋的事情啊!

虽然凌不想让事情的真相大白于爹娘面前。可她更不想留下日后看不起自己的遗憾。

她飞奔到知秋面前,伸手挡下了知秋的掌风:“够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流水为何惭

知秋皱着眉头,臂膀上的力气没有丝毫的松懈。仿佛这一巴掌要是不打下去,就不会足以服众一样。

虽然所谓的“众”,不过只有眼前的平阳侯,以及之后可能会有的大长公主而已。

凌和知秋两人在这边僵持不下,最后还是平阳侯看不下去,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本侯什么时候说要惩罚知秋了?”

她们主仆这样的举动,倒像是他有多不近人情似的。

凌赶忙使了一个眼色,就扶起了知秋,叮嘱道:“以后一定要注意些。”

“对了,爹。”反正脖子上的伤也被发现了,凌就坦然了很多:“你刚才说旨意,什么旨意”

凌很好奇,难道是中元鬼节的事情已经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并且,陛下要采取措施了?

不过,这旨意却传错人了吧

凌的思绪飘远,直到平阳侯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才算把她揪回了现实。并且是一个很不想面对的现实:“太后娘娘的旨意。”

凌扯了扯嘴角,发现笑不出来,索性也就不强颜欢笑了。怎么会是太后娘娘的旨意?

平阳侯虽然注意到了凌的反应,可是太后的旨意他也无法擅自做决断:“妃娘娘,要在宫里大办宴席,太后便下旨请你过去弹奏一曲。”

“妃娘娘。”原来是秋水姐姐,凌了然,她那时与秦秋水初见的时候,便是在太后的宴席上。

那个时候,可不光她一人发现了秦秋水与太后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就是凌瑶和那位沈黎华都同样在列。

只不过,不得不顾忌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大家只能是看破并不说破罢了。

“儿,爹知道,你不愿面见太后娘娘。”平阳侯叹了一口气,他也同样为此事感到焦头烂额:“可是,你要想想清楚,那毕竟是太后,就算是天下共主的陛下也不能完全置其命令于不顾。”

听闻此话,凌这才真的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爹,大局我还是分得清的。”

想来,秋水姐姐此次大举举办宴席,虽然不符合她一贯的常态。不过,凌却是大致能想到其中原因。

前些日子的秦秋月回京,那阵仗足够比得上昔日的苏家军了,就算她凌是一个闺阁女子,也总该能听到些坊间传话。

想到她们姐妹阔别多年好不容易才有了这样一个重逢的机会。哪怕自己是去弹琴助兴的,凌也为此感到开心。

至于太后娘娘,多少避着些算了。

平阳侯愣了一愣,似乎没想到凌会这么爽快,只是摸了摸她的发顶:“苦了你了,太后娘娘若说什么,忍一忍便罢了。”

凌一歪头:“有什么苦不苦的太后娘娘又不是吃人的。”

她之所以那样不愿面见太后娘娘,倒也不是说太后处处与自己为难。

太后,怎么说呢,凌总感觉有什么原因,致使太后在面对她的时候,总有许多不可言说。她们的关系十分微妙,只是这微妙用来维持表面的祥和倒也绰绰有余。

人的贪心是在时时作祟的,这一点,凌大方承认。她不愿维系那种虚假客套,又或者说,看到并不是发自真心的微笑,她是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的。

是同样报之以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微笑吗?还是说,就当没感觉到这些,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傻笑

凌想,无论是哪个,都不是她擅长做的事情。

“姑娘,到了。”直到外面宫中的侍婢说话,凌才回过神来。

“知秋。”凌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扶我下去。”

这一双手哪怕连蔻丹都没有染,可却凭借着天生的优势足以将许多宫中女子都压下去。

前来接引的侍婢心想,但面上却不显分毫:“姑娘,这边请。”

途径一处水榭,耳边是秋风卷起池水的微澜声,听来一颗躁动的心竟然能安稳些许。

凌踩着莲步,手里则抱着太后亲赠的那把琴,一点儿都不敢大意。

其实,自从获得了太后赠的这把古琴,凌还并未用它弹奏过任何一曲。

她也喜欢弹琴用以排忧遣怀,哪怕没有钟期既遇,可那又如何呢

谁说这世上的阳春白雪就一定要有人懂得欣赏,又有谁说下里巴人就一定不会让人来高和

所谓阳春白雪,所谓下里巴人,音乐本身难道真的有高低贵贱之分吗?还不都是被人冠以的

只要能从中感到开心快乐,或是最基本的排忧遣怀,就已经达到了音乐本身该有的高度。

凌只是这么想着,自己的琴音,这个东西她也从来没有妄想过有人要懂。没有那是再正常不过,若有,就是求不来的缘分。

高山仰止,流水奔流,从来不会因为有或没有观众,就停止它们的惯常。

哎,可惜……

凌伸手扶了扶琴弦,可惜的是,被古人歌颂至今的玄妙情感,如今竟然沦为助兴的东西。

“姑娘。”弦子突然从水榭里缓步而来。

看吧,这就是现实予你的迎面一击。根本不由凌思虑过甚,她只能迎了上去。

弦子走到三人面前,朝着为凌和知秋二人引路的侍婢吩咐:“你下去吧。这段路程太后娘娘让我亲自来迎。”

“弦子姐姐。”凌微微颔首,算是见过礼了。

姑娘颔首那是客气与尊重,知秋就不一样了。她跟在凌身后福身,同样跟着行礼:“弦子姐姐。”

“姑娘,这边来。”弦子侧身为二人引路。

弦子和杏儿都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了,她们在面对凌的时候,倒是客气温和。凌并没有感到什么不适,反而甚至比在太后面前还要再适从一些。

水池的终点,是一处高台。秋风卷着落叶,舞步和着乐声,已然是宴席热烈开场。

凌不免有些着急,虽然表面上的她伪装得还算不慌不忙。

她上前行礼:“凌见过太后娘娘,妃娘娘。”

她老远过来的时候,便环顾了一圈,并没有那个对自己来说再也熟悉不过的身影。

是啊!他怎么会在呢?无论宫中用谁的名头,开办什么样性质的宫宴,他都不会来参加的。

陛下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愧陛下之位,心中只有他的天盛天下。

凌不知心里泛起的这股也不知是生气还是什么的东西到底是为什么。

人家太后都没有怪责,妃也没有一个不满。怎么唯独就她,会莫名其妙地不快呢?

第一百九十九章 静心感怀

我可没有那个资格。凌终于意识到了。心里却微微染上了一些苦涩的意味。

“知秋,还不扶你家姑娘起来。”高位上的妃一脸忧色,她方才就见凌有些走神。哪想,行过礼之后,整个人是直接呆在那儿了。

“是。”知秋赶紧上前,轻轻扯了扯凌的衣袖:“姑娘,该起身了。”

“嗯。”凌回看了知秋一眼,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因为凌的到来,宴席上的歌舞算是暂歇了。此时的太后甩袖:“继续。”

凌落座一旁,知秋则把古琴放在案上。

凌虽然从来未曾用这把古琴弹奏过,但是日日擦拭,保存得甚至比在太后手中还要完好。

太后因此眉眼含笑,说出口的话语也温声多了:“儿,今日妃的家眷来此,你不如为我等弹奏一曲如何”

“是。”凌低垂着眉眼应和下来,抬头一瞥之际,终于瞥到了对面的二人。

那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女人温言笑谈,举止大方。男人虽然一双眼睛到处乱瞟,显得十分无礼,不过顶着那张面皮,倒是把那举动所带来的负面观感消下去了大半。

原来,连自己都终究逃不过是观面貌的俗人。凌心里感慨过后,十指终于抚上了琴弦:“此曲为妃娘娘姐妹相逢,一家团聚而奏。”

一个琴音从指间流泻,几个挑拨简单的动作相连贯,已是一首琴曲缓缓流落而出。

凌这时才看到,那女人竟是怀有了身孕,众人案前都被斟满了酒,连自己这不擅长饮酒之人都未能幸免。也独独只有她,面前除了些吃食以及点心,一点儿酒水的影子都看不到。

看来,这位应该就是秦秋月了。那么,她旁边那个……

“哼。”凌一声清哼,原来就是秋水姐姐的姐夫。那位卢中来的太后娘家的亲戚,有关他的事情京都可是都传遍了。

“姑,姑娘。”知秋不禁提醒凌,“您小心点儿,婢子怕弦断了。”她眼看着姑娘呼吸越来越急促,就好像是生气了一样。

往日凌弹琴之时,她常常在一旁静听。

姑娘的琴艺自是不用多说,算是琴棋书画里唯一可以被认为算是闺阁女子该擅长的一项了。尤其那琴音弹什么是什么,好像真的能引人入胜一般。

那时的夏桑还没有犯错,杵着脑袋问:“姑娘,您平日不像个女子,怎么一弹琴就不一样了呢?”

知秋狠狠敲了一把夏桑:“说什么呢!姑娘哪里不像女子了”

凌一弹琴,整个人就沉浸在里面,任由她们打闹着。只是在琴音终了之后才回了夏桑之前的问话:“琴音不同,常常能够使我静心感怀良久。”

也因此,这才将琴艺练了出来吧。

是姑娘自己说的啊!她一弹琴就会沉浸其中,外物再不会干扰于她。

知秋虽然不懂这些,可毕竟长期以来陪伴在凌左右。凌哪个动作代表着她是生气或愉悦,知秋总是能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咳。”知秋清了清嗓子,这才算是把凌拉了回去。

凌赶紧低下头去,可不是嘛,若是再走神片刻,弦断当场,定要传将出去被人耻笑了。

凌再不敢抬头任由思绪万千,只能紧紧盯着琴弦,这还是第一次弹琴弹得这么被动呢!竟不能倾注什么感情进去,凌觉得自己的琴音都死板得很。

不过,一曲总算是终了。凌起身行礼。

太后很满意,似是没有听出琴曲后半段出了什么问题:“哀家的古琴,用得可还顺手”

凌当然称是,虽然刚才也只不过是她第二次用这把古琴弹奏:“回太后,古琴出自名家之手,更是雷击木的精华所制。自然顺手。”

“来。”妃娘娘不顾众人惊诧的眼神,径直走过来牵起了凌的手:“这位是本宫的姐姐,还有姐夫。”

眼神在移到夏安身上的时候,秦秋水都不愿多呆一秒,直接别开了头:“今日真是打扰儿了,害得你还专程跑了这一趟。”

“没事的,没事。”凌摆摆手。这话不是敷衍,记得秦秋水与自己说过,她家中只有一个姐姐,却还在早年便远嫁。

推己及人,如果哥哥远走,那她又该如何对待呢?

现在,秋水姐姐能盼得一家团圆,不知道该是多么好的事情。

“行了,妃。”太后也缓步行来。

本来一见到生人便十分拘谨的凌,这才子更加地无所适从了。

“母后。”在一应重要场合,秦秋水都尊称太后为母后,算是真正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你与秋月和夏安相聚不容易,哀家就不打扰你们了。”

这话说得,好像她真的是一个体恤晚辈的好母后一般。若她真的体恤旁人,又何以做那些只手遮天的决定呢?

秦秋水并不言语,实则她心底从一开始就对太后颇有微词。

路过凌身旁时,凌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可还是没能躲过太后的目光:“儿,陪哀家走走。”

“是。”凌只能紧跟其后。太后难道不是嫌她妨碍了秦秋水和秦秋月姐妹重逢的场面吗?

凌心里比谁都清楚。可是,她和秦秋水一样,都是敢怒不敢言。

“古琴交给你。算是不负它上一任主人的所托。”太后走在前面冷不丁地提起这个话题。

凌直觉,太后与那把古琴的主人一定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

这么想着,凌便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知秋。她不便,因此那把古琴便只能交托给知秋带着。

太后起的这个话题却远远没有终结的意思:“你以为哀家如何?”

“啊?”凌不解,太后说话莫名其妙,让她如何回答:“儿不太明白太后娘娘是什么意思。”

您好歹倒是给我个提醒啊!哪个方面的不过,凌也只是在心底腹诽了一番,什么都没有说。

“你倒是个实诚的孩子。”太后走向了宫里的一片特意栽出的竹林深处。

“你方才弹琴时有心事。”太后从始至终都背对着凌,就走在凌身前。

此言一出,惊出了凌一身冷汗。她自以为都瞒过去了,太后是怎么看出来的

“弦子,杏儿,你们都不用跟来了。”太后吩咐着她身边的二人:“哀家想和姑娘一个人聊聊。”

太后都能没有人服侍在身侧,凌也只能让知秋同样留在原地:“知秋,你也在这里等着吧。我去去就来。”

第二百章 彤管有炜

继续向竹林深处行去,幽冷的寒意不知从哪里而起,只是在此刻,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身旁笼了一层冷气。

凌不自觉地便拢紧了薄薄的外衫,耳中听得是怎样都避不开的太后的问话。

“你只当哀家是个不识琴的人,便只奏了那种曲来敷衍吗?”太后一直在往前走着,全然不受这林间寒意的影响。

有些话,是说者无意的。可偏偏言语的威力不容小觑,听者有心也是在所难免。

凌脸色一白,声音都有些发颤:“儿当时一个走神,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便无法再度集中精神。”

她说的都是实话。想必太后要听的也是这些。

“哀家与蓼阳……”太后轻咳了一声,意识到失言了,硬是将这些一语带了过去:“不和,与你的母亲不和,多少对你有所偏颇。你也要多担待些。”

终于说出口了,能让太后说出这番话来,实在是难。其实,凌此前也多多少少猜到了些。

“太后娘娘。”凌攥了攥衣角,一鼓作气冲到了太后的面前:“儿斗胆,您到底为什么和我的母亲不和?”

太后早已不复似水年华,偏偏那一双狭长的凤眸开阖间,风韵万千,着实美丽得很。

凌不禁就看呆了,直到太后将目光移到她身上,她这才匆匆低下了头,为刚才的自己辩解:“儿只是好奇,你们明明……”

明明都是亲戚啊!一个是先皇的枕边人,一个又是先皇的亲妹妹,为何要将关系搞得这么僵

自她有记忆以来,太后便是凌家最陌生的熟悉人。尤其是与娘亲之间的关系,甚至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事态。

真的不怪她会有这样的疑惑,即便是搁到任何一人的身上,这疑惑都不会消减半分的。

“如果你知道,你会后悔今日这番所问的。”太后并非缄口不言,甚至把这个难题抛了出来:“即便这样,你也非要知道不可吗”

凌向来是有主意的,可是太后这样的言语有分明是让她为难。有些事情知道,是可以解决掉心中的疑惑的,可是若要付出代价,这份代价又是否值得

太后盯着咬着下唇纠结不已的凌,轻笑了起来:“答案是不会变的,既然眼下你做不了决定。那么来日若有一天,你想通了,哀家随时欢迎你。”

“多谢太后。”凌只能福身。

“且随哀家来吧。”太后轻轻摆了摆手,往林中继续走去。

这片竹林凌以前并没有来过,即便路过,也大多时候只能是匆匆一瞥。还从没有踏入过。

静谧的林间一直以来只能听到二人不急不缓的脚步声,直到忽然响起的悠扬乐声。

“有人在吹笛子”宫里居然会有人吹笛子还是在这么一片静谧所在。凌侧耳倾听着,不禁欢喜起来。

“你再仔细听听”太后扬起舒展的眉头,眉宇间全是往日不曾见过的深切笑容。

凌觉得这回定是太后在故弄玄虚了。她别的一知半解,但对于音律,凌自认还是强于常人的。

怎么会连这乐声是何乐器所奏都听不出来呢?

不过,太后发话,她总不能硬对着干吧!凌深吸了一口气,静心倾听着。

这乐声随着脚步的靠近而渐渐空旷悠远起来。许是因为竹林向来太过清雅,尤是在这深秋时节,清雅不减,寂寥幽清更甚。

笛声多婉转,如泣如诉。而这乐声却当真不似笛声,照样婉转,却舒缓明朗得多。

“太后娘娘。”凌几步小跑跟了上去:“这是萧声,这回总该没错了吧”

“你跟哀家前来,一看便知。”

竹林的尽头,原来是一块布满青苔的大石。石上正坐着一个长衫男子,他席地而坐,背影挺拔,周身的气质使他即便身处在人群当中也足以成为不落凡俗的那个。

“彤管。”太后叫出了他的名字:“哀家到来,也不行礼”

彤管凌憋笑,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怎么会有大男人叫这个名字呢?

正想着,那名为彤管的男人缓缓起身,身上的衣袍似一片流云逸开,轻轻薄薄的,就笼在周身四旁。

以前,凌总觉得这世上最有气质的人她都见了个遍。

苏少将军一般的侠肝义胆,明烨的威仪自露,故作老成的华,还有自己哥哥那不落凡尘的脱俗。

可是,若论气质,浑然天成,都比不过眼前的这位彤管。这可能就是真正的谪仙下凡吧。不过,也有一种可能,都是伪装出来的吧。

当时的华大夫也一度让她惊为天人,可只有深刻了解之后才发现华是个什么样的人。

彤管走近行礼,明明身份贵贱,一眼可辨,可是在他身上连一丝卑躬屈膝都见不到。仿佛行礼如他,只是恰到好处地走个过场罢了:“彤管见过太后。”

“彤管是宫里的乐师。”不用凌询问,太后便主动为她介绍起来:“可惜从来没能在人前听过他演奏,若要一听,也就只有在这偏僻不见人影的竹林里了。”

彤管颔首,目光落在了凌的脸上:“这位姑娘是”

凌微诧,这彤管居然敢绕过太后,径直问自己的名姓:“小女凌,敢问彤管乐师,彤管二字是”

彤管笼了笼袖子,背脊挺得更直:“姑娘果真博学多才,《诗经》中有云,彤管有炜。”

停顿了片刻,彤管的目光似是在凌的脸上驻足片刻:“正是此二字。”

还真是那句“彤管有炜”啊!可这不是出自《静女》那篇文章的吗?

凌仔细打量了几眼这个彤管,直到对方也同样对视过来,她才急忙别过头去:“彤管乐师的萧声真好听。”

“儿的琴艺亦是一绝。”太后鲜有地竟然站在她这边说话:“连她都不能一时听出这是萧声还是笛声,彤管你年纪轻轻,便有此成就,何不在陛下面前一展才华”

凌心下此时才了然。八成是这位彤管一身逆骨,虽入了宫门成为了乐师,可是心内是大抵不愿的。

而太后让她跟着前来,难道不是为了用她的琴艺去激彤管吗?

人有逆骨,触之必怒。凌冷眼在这边瞧着,只觉得彤管的逆骨怕是比太后想象得更甚。

第二百零一章 无知竖子

太后一番言语诚恳不容有他,彤管闻之却是笑了:“古琴为弹弦乐器,而这一管萧却是吹奏乐器,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彤管滔滔不绝,却突然停滞了下来,状似无意瞥了一眼凌:“这位姑娘看走眼,岂不是最正常不过”

原来,竟是将矛头对准了自己,凌咂舌。尽管这个乐师说得有一定道理,可是在她听来,却还是浑身的不自在。

有什么东西想要脱口而出为自己辩白的,不过在唇边打了个转,终究又被凌咽进了肚子里。

“是儿班门弄斧了。”其实,转念一想,这位彤管在恃才傲物的情况下说得也不无道理啊!

之所以会出糗,说到底就是因为自己学艺不精。若她真的将笛萧二者分得清清楚楚,有关音律之事亦是烂熟于心,又怎么会给彤管机会去逞口舌之力呢!

彤管面上无恙,可太后却气得脸色发青,便是身子都忍不住地发抖:“彤管,哀家念你并非池中之物,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于你。”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彤管丝毫不退让,哪怕是言语上也未曾退让半分:“那太后这是何苦?不甘忍让,大可将草民赶出宫门,草民心中绝无怨怼之情。”

“好一个草民。”太后扯出一个笑容,却是满满的不屑:“哀家记得,你初入宫之时,可不是这么自称的。你的傲气呢,你的傲骨呢?都去哪儿了?”

眼见这二人的事态大有愈演愈烈之时,凌真恨不得当下便落荒而逃。可惜,奈何她想破脑袋也找不出一个适宜的借口。

便只能垂手立在一旁,眼中的彤管作答如流,面对斥责于他的太后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左右便是称呼,彤管也可。太后可满意?”

“你!”太后终于急不可耐,伸出手指头,狠狠在空气中指了一指:“竖子!竖子!”

“儿,我们走。”幸好,凌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并且好上加好的事情是,太后终于不敌败下阵来,选择离开。

太后正在气头上,凌知道此时的她若是发问,定然免不了太后心中余火的迁怒。因此,纵然有百般疑惑,也无法开口询问。

凌尽可能地敛了声息跟在太后身后,若不是呼吸是自她胸腔中发出的,凌甚至要以为她这个人都消失在了竹林里了。

竹林里黑漆漆的,她与太后前来之时,并未带上随身的侍婢,以至于现在连掌灯都不能做到。

凌有些怕黑,这样一来,她的脚步便不由地快了起来,呼吸也有些急促。终于顾不得太后的心情如何了。

偏偏幽黑不见光影的竹林里,太后突然停止了脚步,转过身来。

那双让凌于心底都赞不绝口的狭长凤眸定定地望着她,直到看到凌心中蓦地升腾起无法言说的惧意。

太后这才开口:“彤管,哀家不能放他。”

凌不知道太后说这些话,是不是需要她的附和。可若要附和,她能又附和些什么呢!

这座皇宫囚禁的人还少吗?

无论是那高高在上的天子,眼前这位后宫之主太后娘娘,还是那些只来不往的无数女子,他们都注定走不开逃不脱皇宫的影子了。

如今,不过只多了一个乐师而已。

这个在她看来,看似不若凡人的乐师实则亦是孤苦无法反抗的可怜人罢了。

“你回去吧。”太后终是没有逼问凌的看法,只是在送别她出了竹林之后,再三叮嘱了几句:“今日在这竹林里的事情,切不可外传。”

凌当然不会无聊到这个地步,自然也不会犯傻:“儿明白。”

可是太后在宫里呆了太久了,久到如今无人可以威胁到她的地位了。可她还是没有那么容易相信别人:“即便是平阳侯和蓼阳二人,你也不可以外传。”

“是。”儿觉得太后实在是草木皆兵了。

且不说太后娘娘已然叮嘱过自己,她也已经答应了下来,那就不会说出口去。单论这件事情本身,又有什么值得她外传的。

无非就是一个浑身傲气的年轻乐师顶撞了太后几句罢了。她不知道外面会不会有人感兴趣,但在她看来,这不过是很正常的事情。

回程的路上,知秋打着一盏灯笼,为凌照亮:“姑娘,您和太后娘娘怎么去了那么久?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呢?”

知秋不是凌,感受不到太后那仅仅止于表面的关怀,自然没有往深处想。

她只是单纯地因为凌未归而心焦慌乱而已。弦子和杏儿见了,便忍不住上前宽慰了几句:“太后娘娘只是有话要同姑娘讲,你安心等待着便是。其余顾虑太多亦是徒劳。”

知秋恭敬谢过:“多谢二位姐姐。”

“之后呢?”凌并不觉得在她们离开这么长的时间里,知秋一定会傻傻等在一旁。

知秋闻言吐了吐舌头:“还是妃娘娘做主,让婢子去经萱宫等了片刻的。”

现下左右无人,只有知秋和自己,凌始终觉得这个娘娘那个娘娘的,把她和秦秋水的关系都拉远了。

终于可以把称呼换回来了:“秋水姐姐真是好心,如今做了妃嫔,对待旁人也和往常无差。希望她日后也能心想事成吧。”

凌是发自内心的期盼,尽管她并不知道对于秦秋水而言,什么是其真正渴望的。

“可是。”知秋反倒支支吾吾了起来。

“可是什么?”凌觉得好笑,干脆扯了扯自己的手指头:“你有话就说呗!现在又没有外人。”

知秋并没有把凌跟随太后离开之后的事情全部讲出来。毕竟那也是一段比较曲折的故事了。

经萱宫里,知秋只跟着前来唤她的阿若前去歇脚。从头至尾,并没有见到妃娘娘。

私下里,知秋忍不住好奇:“阿若,你家娘娘怎么不见人影呢?”

宫宴既已散,难道妃还能不在自己宫中不成?

阿若皱了皱眉头,紧跟着叹了口气。

知秋以为她是为难,忙推辞起来:“你就当我没问好了。”

阿若并不理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其实知秋问话的时机刚刚好,不然的话,憋在心里她也堵得慌:“还不是妃娘娘的姐姐秋月夫人的事情吗?”

要说这事情也真够糟心,不仅阿若亲眼看着自家娘娘这段时日以来食难下咽。就是她也被波及到了。

第二百零二章 夜如水凉

知秋其实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秦秋月的事情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但还是很识时务地问了一句:“秋月……秋月夫人怎么了?”

她这个人啊,总是不关乎自己的事情便高高挂起。之所以看上去有时候好像很忙碌似的,那也不过是把姑娘的事情当做了比己身还要重要的事情。仅此而已。

阿若终于找到了情感的宣泄口:“那位夏安姑爷娘娘瞧着不是什么好人,可是便是这亲都成了,又不好做出那等坏人姻缘的事情。”

知秋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所以妃娘娘这些日子才难以入睡用膳的吗?”

答案自然是显而易见,阿若将下巴撑在支在两膝的手上:“谁说不是啊!现在娘娘就在宫里找秋月夫人聊呢!”

知秋叹了口气,心内感慨,看啊,果然还是庸人自扰了吧:“那你在烦什么妃娘娘都聊过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无论是劝人宽心的言语,还是那颠来倒去反反复复的言论,知秋是真的词穷了。

“夏安。”凌不禁想到了宴席上那位怀有身孕妇人一旁的男子:“是那个长相颇佳,可是却没有什么风骨的男人吗?”

凌觉得自己的形容十分地不贴切,她又不了解夏安,总不能一开口就说人家贼眉鼠眼的吧!

知秋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婢子也不晓得,毕竟那个时候妃娘娘一直都在殿中,想来和秋月夫人夫妇是无缘得见吧。”

不知道是思想跑偏到了哪里,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知秋怎么问她也不说。

其实凌只是惊叹于辈分的力量罢了。想来秦秋月和秋水姐姐是年岁相差不大的亲姐妹,怎么不久前一个被换做姑娘,而另一个却是夫人呢!

“好了,我相信,秋水姐姐有她解决的办法的。”凌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知秋只能在一旁点头应和:“是啊!妃娘娘现在是贵人,又有什么不能解决的烦心呢!”

凌闻言,便也只是弯唇笑笑。她心内的真实想法,并没有说出口去。

无论何事种种,总会解决的,难道不是吗?只不过是有好或坏,难或易的区别而已。

秦秋月的事情如此,而自己,更是如此。

她一矮身钻进了轿子。

“客官,您几位”小二肩搭着一块抹布,飞快地迎来了一路风尘仆仆的凌珏。

凌珏一身白衣,更显出了他的几分贵气。小二可不知道什么气质不气质的,只是凭着经验,让他认定了眼前的这个公子是个财神爷。

凌珏掀起衣袍,腰上的玉佩轻晃,而他更是兀自坐在一张长凳上,将手中的佩剑往桌上一搁:“一位,住店。”

凌珏脚踩靴子,就大大咧咧地踏在擦洗干净的长凳上,看上去像极了不羁的江湖人士。

“您楼上请。”小二笑脸相迎,他根本不在乎这些,有钱便是财神爷。

凌珏整顿好随身包袱,跟在小二身后:“小二哥,有一事还要向您打听打听。”

说话间,小二便推开了一间屋子的房门,“您问,小的知道的啊,一定据实相告。”

凌珏迈步进了里屋:“在下只想问,从此地前去罗庭,若是不走水路,还有多远的距离”

上回随母亲前来之时,众人走的便是水路。可却也正因是水路,才不好沿途探查。

尽管这一路,什么都没有探查得到便是。

小二笑着回答:“从前也有客官们前往罗庭,据他们所说,好像日夜兼程的话,也就三四日的功夫了吧。”

凌珏温言谢过:“有劳小二哥了。这锭银子算作谢礼。”

小二欣喜不已,掌中不停地摩挲着那锭银子,可嘴上还说了几句客套话:“客官,这怎么好意思!”

凌珏摆手,“这锭银子自然不是那么简单。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谁还会和银子有仇啊!小二点点头:“您说,您说。”

“这层我全包了。”凌珏难得一掷千金:“我平日有一怪癖,就是就寝的时候,耳边一点儿杂音都不可以有。”

“这,这……”小二瞠目结舌,“那,客官,您这点银钱似乎不够吧!”

凌珏当然知道小二打得是什么如意算盘。他自然拥有一掷千金的阔气,可是阔气绝不是如此使用的:“小二哥,咱们开门做生意,讲究的应该是诚信,不欺诈。”

“欺诈”这个词可不简单。小二顿时心虚,可贪心是没有那么容易填补的。他只能磕磕绊绊地问:“客官,您这什么意思?小的,小的听不懂啊!”

凌珏深吸一口气,回屋将包袱和佩剑一应放下,这才悠悠地回道:“你这客栈地处偏僻,又位居天盛极南。最主要的是,这里不是官道。”

小二脸色铁青。凌珏看在眼里,认为也没有什么必要彻底戳破:“所以,说这么多。这笔银钱,收不收在你。”

小二只能见好就收:“是,是,客官,您放心。这二楼绝对不会有人来打扰您的。”

夜半,凌珏合衣躺下。双眼出神地望着黑暗中的角落,没有固定的聚焦所在。

他可没有什么杂音入耳便不能入睡的怪癖。不过,出门在外的条件倒也苛刻。这酒肆客栈处处比不得家中自在,他便只能合衣闭眼,休憩片刻养养神罢了。

左臂枕在脑下,右臂则自然下垂,凌珏的右手手指轮番敲着卧榻。若天光大亮,事情还未能按照自己的预料发生,就证明的确是他多心了。

“唉。”凌珏常出一口气,翻了一个身。他倒是宁愿辜负了自己的苦心谋划,今夜相安无事即可。

夜色如水,直到浸漫至了大地每一寸。困意也终究十分合宜地来袭,凌珏的双眼眼皮越来越重。

他索性跃起,在塌上打起坐来。过往他修习武艺之时,除了外练腿脚功夫与一应刀剑之术,师父也曾多次教导过他,一定要注意运气的修习。

心浮气躁是最为忌讳的。既然今夜注定无法入睡,倒不如打坐静心。

这么一打坐,周遭便显得更静,时间仿若走进了静止的区域。

直到一些细碎的声音入耳,有什么东西就响在这客栈之上。

凌珏倏忽睁开双眼,没错,屋顶之上有人。

黑暗之中,他准确无误地一把摸到了佩剑的剑鞘,只带剑锋出鞘的一刻。

第二百零三章 独占先机

屋房之上的瓦片因为承载了人的重量,又在脚步的腾挪之间受到了摩擦与挤压,发出的声音并不太和谐,也更加不悦耳。

凌珏皱着眉头,慢慢从床榻上起身。他有一种直觉,如果自己依旧坐在床上,会不会待会儿直接从天而降一把在月光之下发着锃亮光芒的大刀

夜色混沌中,凌珏勾起了唇角,他的想象力真是越来越丰富了。

不仅丰富,似乎还在朝着某一个诡谲的方向发展着。这种特殊的技能不是向来只有儿才有的吗?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他退守到房屋一角,手心之中攥紧的正是自己的佩剑。

这整个二楼都被自己用银钱清空了,本来就安静的深夜因此更是悄无声息。

凌珏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强有力的跳动之声,不过这也仅仅是只能证明自己鲜活生命的存在而已。

这种场面他早已见怪不怪了,他只是好奇,待会儿那人或者那些人会选择以怎样的方式与自己见面呢

脚步声停下了,就在他这间屋子的上面。瓦片摩擦的声音于某一点达到了极致,听这般动静,似乎是有人在掀动瓦片,很轻很慢,却也雁过留痕。

一片幽黑的屋子中,因为那么一个小破口,恍若是深不见底的崖底终于天光乍泄,虽然乍泄的天光可能只有一缕,但也足够视物。

不过现在这缕“天光”,凌珏清楚地意味着什么,若不是自己提前设局,那么现在他必然处于被动的局面,只能受制于人。

屋瓦之上,一男一女皆穿着夜行衣,掀瓦这样的细致活自然交给女方来做。

她戴着特质的手套,小心移开瓦片,“给我光。”

男人顺从地燃起手中的蜡烛:“你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知道了。”女人不耐烦地将掉到身前的头发甩到身后,“嗦死了。”

细微的烛光由女人擎着,他们睁大眼睛,不敢漏点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贼婆娘,你看。”男人趴在屋顶上奇怪:“那床榻之上怎么好像没人?”

女人笑得不置可否:“总之,他今天是绝对走不出这里了。”

说着,她便急不可耐地掏出竹制的一根小管,不顾男人之前的劝说,擅自鼓起腮帮子在管口处使劲一吹。

随着破风而出的声音,一支支银针射进了屋子,朝着床榻之上叠得方方正正的被褥射去。

这一切皆入了一旁凌珏的眼,运筹帷幄之余,却也暗自松口气。

他终究还是百密一疏,当时离开床榻之时,怎么就忘了把那些被褥做做假,伪装成有人睡过的样子呢?

不过,他犯蠢,那是一时犯蠢。总有人犯的傻,是一世的傻。

“哎呀!贼婆娘!”男人在旁边看得心焦,忍不住一掌拍在了她的肩头:“你这是打草惊蛇,那塌上分明空无一人,你这样子反倒是给他提了醒。”

“提醒如何?”女人不可一世的模样让人气急:“他就是插了双翅膀,也绝难逃出我们的掌心。迷烟。”

女人还没有意识到因为她先前想当然的自信和鲁莽会为他们的行动带来多大的影响。

男人扶额,恨不得仰天长叹:“你要迷烟,早说啊!干什么要用毒针现在你已经暴露了,暴露了,你懂吗?”

女人也暗暗意识到了事情的走向不好控制,不过仍然死鸭子嘴硬:“那你是干什么吃的?你就不会在旁边阻止我吗?”

好吧,合着错全是他的,“迷烟给你,反正事情都搞砸了,看你回去怎么交待!”

男人愤愤不平地掏出迷烟递到了女人摊开已久的手掌心里。

他们要放毒!凌珏并不是十分惊奇,甚至隐隐期待放毒之后的两人下到这间屋子里的样子。

那个时候,看到自己是惊吓多些呢,还是惊悚多些

朦朦胧胧的烟雾从房顶的瓦片之上开始向下蔓延逸出,很快就包围了这整间房子。

凌珏有所预备,不仅早早封了气穴,还提前用湿布堵住了口鼻。

之前小二问他还有何需要之时,他也只是略做沉吟的模样,便开口笑道:“一路劳顿,想要热水泡澡,用来解乏。”

这话固然是真话不错,但也暗藏了他的私心谋划。而湿布就是在那个时候打湿的。

现在,凌珏用左手将它堵在口鼻处,而握着剑把的右手则因为紧张而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

“贼婆娘,你现在什么打算”男人似是彻底放弃了,声音不似之前压的那么低,就连半蹲的姿势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成了平躺。

不过,平躺在嶙峋的瓦片之上可不大舒服,男人四仰八叉,就差对月长叹了:“我怎么就会找了你这样的蠢女人?”

女人恶狠狠赏了他一巴掌:“要不滚下去,要不死在上面等风干,别挡路。”

男人虽然嘴上一口一个“贼婆娘”,可也不会放她独自涉险。遂快速起身,跟着女人跃下平地:“我同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二人轻车熟路进了客栈,很快便摸上了楼梯。

凌珏此时靠守在门边,一举一动更加小心谨慎。现在双方对于对方而言,都是在暗,谁先按捺不住,便失去了先机。

他不知这家客栈做的生意到底是黑是白。当然,也不排除是这俩人还有两下子,所以这客栈于他们而言才形同虚设。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凌珏听到不远处楼梯上传来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便知他们靠近了。

都说要抢占天时地利,再配以人和,这样才能算是不打无准备之仗。

凌珏借着先来一步的优势,将自己遮蔽在黑暗的角落当中。

现在,只待他们推门而入了。

“贼婆娘,要不然还是算了吧。”男人忽地拉住了蠢蠢欲动的女人,再次打起了退堂鼓。

“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一天三变”女人推了他一把,“你若怕了,在外面等着接应便是。”

男人平心静气地尽量劝说着:“不是我怂了,而是你不想想,这万一是那人请君入瓮的招数怎么办?”

不得不说,一开始放毒针却没能取得对方性命的时候,他们就都应该意识到此时已然失败了。

女人甩开男人的胳膊,啐了一口:“怂货。”

话说着,便推开了那间她在屋顶之上关注许久的屋子。

第二百零四章 掌局

里面一片黑暗,没有任何的光亮,只有远处天际的月光,以及因为被他们动了手脚而漏开的小洞。

她一步一步走得极其小心,先用脚后跟着地,紧接着便是整只脚掌,最后则是脚尖。

奇怪……不应该啊!怎么一个人影都没有?

正在思量间,空气中已然有什么尚在流动,女人大叹一声不好,可还没来得及转身,冰凉的利刃已经抵在命脉之处。

“你,你使诈!”女人的瞳孔闪烁着,着实是怕了:“贼汉子,你还不帮忙”

“嚯,原来你还有同伙。”凌珏手中的剑一个锋转,直逼在了刚刚摸着黑进门的男人胸口上。

紧接着,他一个转身便是一记飞腿。女人本想借此里应外合,趁势拿下凌珏,却不想反着其道。一个不备间,便被踹退了数步,直至踉踉跄跄地跌坐在地上。

“怎么?就你们这三脚猫的功夫。”凌珏并不想轻易轻视旁人,只不过用实力说话已是最正常不过:“还妄图取我性命”

男人的命脉被控,可嘴上却不求饶:“自古便是败者为寇,我们既然棋差一招,那生死由你定夺便是。”

可笑的骨气!凌珏将剑转而架到了男人的脖子上,“走!”

“你要带他去哪?”女人捂着胸口,作势便要来夺。

凌珏既然能于瞬息之中便将局势掌控在自己手里,自然也不会轻易被他人反转。

他侧目笑了起来:“大婶,你不觉得胸口凝滞,浑身气脉无法调动吗?”

女人生性多疑,听凌珏这么一说,脸色数变,就是嘴唇都忍不住发起抖来。

凌珏不管她的心情如何,只架着男人往楼梯处走去:“中毒或浅,我还可以救。”

女人就好像被人扼住了咽喉,只能乖乖地跟着凌珏下了楼梯,来到了客栈的大厅。

“这里宽敞,若一言不和,打斗起来于彼此也是好事一桩。”男人和女人并不懂得凌珏到底打得是何算盘。

凌珏娴熟地从腰间掏出火折子,点燃了烛火。

亮堂温暖的烛光很快渲染了整间客栈,凌珏右腿一跨,踩在了长凳上:“说吧。”

女人白了他一眼:“说什么?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

“说我想听的。”凌珏实在没有耐心和他们在这里耽误时间:“也就是,你们不愿意说的。”

女人和男人几乎是于此时异口同声:“凭什么”

“就凭……”凌珏挥手一挥,剑尖的位置便染了血。

男人只觉得脖子处一凉,然后热血便往外滚动着流出。

“凭我的剑法。”凌珏看了一眼男人,很快又将目光移到了满是恶毒眼神的女人身上:“以及你的无法提力。”

女人“你”了一声,被男人死死攥住:“住手,我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男人心里倒是明了。只因为方才凌珏一剑挥来的时候,他瞬即探上了脖子上的伤口。

那个剑痕的位置若是偏移一寸,若是深入一分,他的小命顷刻便不保。

谁强谁弱,早已一目了然。既如此,他又何苦和眼前的这个少年缠斗不休。根本,一点好处都讨不到。

“你们来找我的麻烦,为什么?”说话的功夫,凌珏已然恢复了往日的仪态,坐得端正。

别别扭扭地把自己伪装成放浪不羁的样子,也真是难为凌珏了。

女人除了只会恶狠狠地瞪着一双眼睛,竟是什么话都不说了。

只有男人沉吟片刻,“想找自然就来找咯。”

就知道,他们不会说的。

“那也无妨,想必我的身份你们清清楚楚,我也不会在此寻求公平。”凌珏其实大致能猜得出他们的来意,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受何人所派罢了。

“你早就知道了”男人惊诧地不敢置信:“你,你是故意的!”

原来是他故意的。

所有的疑点和方才屋顶之上的扑了个空,终于连在了一起。

这整间客栈的人都是他们的线人,据小二所说,这个人是朝廷派来的。

因为他腰间的玉佩,以及他脚上踩着的官靴,还有他那猛然一扣,放置在桌上的佩剑。无一例外,均是朝廷中人的配置。

原来,竟然是他故意露给他们看的。

男人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凌珏掸了掸身上沾着的似有似无的尘埃:“和你猜测的相差无几。我故意掀开衣袍,露出腰间的玉佩,又故意踩在长凳上。”

凌珏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这二人的神色:“为的就是让你们看清脚上的官靴,还有就是佩剑。”

不过,玉佩是他临行前陛下赠的,说是方便明示身份。官靴也是他当初离家时,多了个心眼,特意备着的。

唯有手中的佩剑,那是自他习武以来便跟在身侧的。本不在打算筹谋之内,只是无意卷入的罢了。

“好算计。”男人和女人眼中同时露出轻蔑的神情,只不过依旧只有男人在说话:“朝廷里的人都这么会装吗?”

凌珏不打算辩解什么,本来就是对立双方,又有什么好说的。

只是,他既然陪上了今晚的时间,就一定要把事情差个水落石出:“时间差不多了,大婶的毒就要攻心了。你不为自己考虑考虑,也要为她考虑考虑。”

这句话算是对男人最有利的一句了。男人一狠心,遂咬咬牙:“我们和朝廷对立,在此占据一方,看到你们朝廷的人,自然想要除之而后快。”

“这间客栈也是你们的据点”

“是。”男人低垂了眼帘。心中暗自盘算,等来日方长,再次偷袭得手,出手杀了他便是。

“如果我问你们,你们背后的主谋是谁?”凌珏顿了一顿:“你们是不是不会说”

这在别人眼中看来是毫无自信的一句话,又基本等同于废话。可是,凌珏却攥紧了双拳,似乎是做了什么决定。

男人的声音果然响在耳侧:“朝廷奸臣淫贼,我们万不能屈服。若你要知道更多,恕我们,无可奉告。”

那贼汉子正要和贼婆娘上演一场夫妻情深的戏码,却听凌珏开口:“你们走吧。不过,今晚的事情我记下了。”

而后,他竟真的言出必行,转身上了楼梯。一个弹指飞出之际,一楼大厅里的烛光尽数熄灭。

“贼婆娘,我不会眼瞎耳聋了吧?”男人掐了女人一把,见她立时火冒三丈,作势便要向自己来复仇的时候。

男人才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仰面朝着黑暗中的不清不楚的背影发问:“喂,解药呢?”

第二百零五章 修书一封

那身影似是一顿,不过许是因为四周太黑了,男人眼花了也说不准。

只有冰冷的声音传来:“她没有中毒。”

“没有中毒”男人不知为何重复了一句,紧接着涌上心头的便是被作弄了的不平与不满。

但他正要破口大骂,却反而被一旁一言不发的女人反抓住手腕:“我们走。”

三个人,汇聚了不到片刻的功夫,便朝着两个相反的方向而去。今晚的一切真是一场闹剧,惨淡收场。

那夫妻俩人怀揣着必胜的把握前来,不想也只是碰了一鼻子灰。而凌珏苦心谋划许久,却不得不放虎归山。

合上房门,凌珏摸黑走到了床榻边。他向来如此,即便是只来过一次的地方,他也能很快熟悉起来。

“一切都还来得及。”凌珏尝试地弯了弯嘴角,只觉面皮紧绷得厉害。

过往的经验告诉他,当断不断,只能让事情复杂化,无论如何总是一大桎梏。

因此,他做决定,向来便是凭着清醒的头脑以及那适时的心的指引。但愿这一回他的决定没有为日后留下太多的隐患。

“哼,凌珏。”凌珏于夜色中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自言自语地道:“什么时候开始,你竟也前怕狼后怕虎起来了?”

那一对夫妻终究没有害掉自己的性命,他又怎好于一面之缘便下杀手。

或许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这两人早是沾满了鲜血,便是神佛都渡不了。或许他们背地里早与人暗通款曲,谋划着什么大逆不道的罪责。

不过,没有亲眼看到,没有到手的证据,他总归是不能代表天盛律法行事的。

好在,他凌珏的身份无人识破。明日一早,自己也就需要背负好一切继续往南而行了。

今晚一切,只能权当一场旧梦。

男人和女人相扶着冲出了客栈。寂寥的长街,只有远处的月光将二人背后的影子无限拉长,最终于某一点交汇起来。

女人疑心重重,抚着胸口:“那小子说,我没有中毒!”

男人嘁了一声,“我还以为你确定了,那刚才还像没头苍蝇一样拉着我往外跑”

女人试着调息起来,在反复了吸气吐气几个动作之后,她才缓缓睁开双眼:“确实没有中毒。”

两人不再言语,相视一眼。原来,那小子根本不曾下毒。不过想来也是,他根本没有什么机会去接触女人啊!又谈何下毒二字!

不过,就算今夜继续纠缠下去也什么用都没有了。他们共同朝着来时的方向仓皇离去。

天光蒙蒙亮的时候,凌珏像昨日投宿之时,一袭白衣渲染得他风度飘飘。只是腰上的玉佩被层层叠叠的衣衫遮盖得看不到踪影,那一双官靴也不知所踪。

唯有那把长剑被他紧紧地攥在手间。即便是隔着剑鞘,也不难想象到来日它出鞘划破空气中混沌时的凌冽。

小二几步上前,呵呵地陪笑:“客官,这就走了?”

昨日他睡得太死,只知道按照旧约将消息传出去,却没能在关键时刻去看一场好戏。

凌珏因为小二话语中闲适的口气而转过头来。那夫妻二人,虽不至于满嘴假话,可也遮遮掩掩,提供的消息根本不足以让他抓到什么纰漏。

不过有一点,他们却无所隐瞒。那就是有关这间客栈的问题。

眼前的小二从未插手,在这关系利益之中,自始至终扮演的还当真只是一个线人。

看来,他对昨晚的事情是毫不知情了。凌珏点点头:“是,还要赶路。”

小二只是负责传递消息,并不情愿站在哪一方。见状,也不阻拦,便侧身让出了大门的位置:“客官,您请。”

“嗯。”凌珏微微颔首。出了客栈,秋日下的阳光正好,却也耀眼得很,所谓秋风似乎也只是吹散了夏日炙烤的高温而已。

他飞身上马,扬起马鞭,口中轻喝一声,胯下的马便扬起四蹄朝着前方飞奔而去。

算起时日,他修的第一封家书应该是要到了吧。

凌坐在瑾瑜园中荡着秋千,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知秋,你来推我一把。”

“是。”知秋也觉得新奇,铆足力气狠狠推了一把。

看着裙角止不住的飞扬,凌直觉自己生出了翅膀,随时随地便可飞上天空。

她并拢的双膝上正展开着一封信笺:“行了,我去拿给爹娘看看。”说罢,秋千落下之际,她双脚挨地。

今日晨起,便有下人送了这封信来。她初始还觉得诧异,信笺这个东西,会是谁送来的呢?

待全部展开在眼前,她才恍然大悟,是哥哥的家书。

“爹,娘。”她一边小跑着,一边抖动着手里的信纸:“哥哥来信了,来信了。”

秋风本来就大,不比夏日的风好像凝滞了一般。它们肆意吹拂着,好让大地每一寸都知道它们的存在。

凌耳中听得信纸在风中抖动,心里更是克制不住的雀跃。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这样开怀的大笑,发自内心的欣喜,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但脚步在奔往待客的前厅时却还是顿住了。她,怎么会在这

“儿,你来得正好。”平阳侯头疼不已。

他堂堂一个侯爷,往日闲暇之时接待朝廷大员便也罢了,说到底是职责所在。与苏少将军相谈甚欢,那也是自己乐意。

可这来找儿的贵女们,总也不能老让他礼仪相待吧?

奈何他有一个醉心佛道的妻子以及一个在外人面前外冷内热的女儿。那也只能他自己一力承担了。

平阳侯现在眼见着凌来了,心中才松了口气:“今歌姑娘来了,你多陪陪她吧。”

凌面色不佳,但也只能先福身:“是。”

然后,她的目光在和今歌相触的一瞬间,困惑更甚。

她和今歌往日并无什么交情,今歌好端端地上门到底为的是什么?

“对了。”凌将手中的信纸递上前,将上面的褶皱捋了捋平:“爹,哥哥的家书。”

说话的对象是平阳侯,可是凌因为心中疑惑,一双眼睛始终游离在今歌四周。

她注意到,在她提到家书的时候,今歌眼中闪了一闪。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极其荒谬的想法浮上心头。今歌,该不会是来刺探消息的吧

刺探哥哥到底是否尚在侯府,是否真的离京

第二百零六章 打探虚实

今歌起身,似是犹豫不决,但还是朝着凌和平阳侯所站的方向走了过来:“今歌自知冒犯,只是方才听到姑娘说,家书”

凌心内对她是极不耐烦。你看看你也说了,是家书。家书的话,你一个外人插什么手

偏偏平阳侯脾气还是个不错的,手里摩挲着信纸:“是珏儿来信,给家中报平安而已。”

话虽如此,但是平阳侯还是不动声色地将信纸多次折叠了几次,再背在身后。好让今歌无法看清上面到底洋洋洒洒写了些什么。

这样子做,的确是很无礼的事情。亏今歌还是朝廷大员的女儿!

凌忍着不耐,指了指今歌方才急不可耐起来的座位:“今歌姑娘,请坐吧。”

今歌居然脸上露出讪讪的表情来,好像留在侯府于她而言是不情不愿的事情:“侯爷,姑娘,今歌忽然想起一事。”

不得不说,她的演技可真是不值一提。连说谎话都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今歌就那样低着头,絮絮地解释了起来:“家中父亲尚有事情要今歌去办,先行告辞了。”

她福了一福身子,独自走出老远,才觉得哪里不妥。上摆的身子终于还是停了下来:“来日,今歌定然登门道歉。”

凌小声地嘁了一声,不敢让身边的平阳侯听见。心里不断腹诽,场面话这种东西谁不会说。谁管她今后会不会来啊!

若说这今歌心里没鬼,现在是打死她她都不信。凌心想,自己与今歌连泛泛之交都谈不上,平日从来没有来往,无缘无故今歌是绝对不会登门的。

不过,“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一句话给了凌莫大的启示。这个今歌是必然另有打算的。

“爹,你怎么不看信了?”凌定定地望着今歌的背影看了好久,才抓过身来扶着平阳侯坐下:“刚才因为今歌的缘故,您肯定没仔细看过吧。”

凌背着手看到平阳侯轻轻启开信封专注的模样,心里喜不自禁。要知道,在送过来给爹娘看之前,自己已经把独属于她的那份偷偷留下了。

没有多时,平阳侯看完了信笺,脸上的忧色褪去:“平安就好。”

此去颐凰,最令他放心不下的除了“安全”二字并无其他。

今歌离了侯府,快速钻进了自己府里的马车,催促着车夫:“快些回府。”

这一回的消息确实,自己甚至因为掌握到了难得的秘密,而心里隐隐兴奋期待起来。

“爹,哥。”一到了府门,车夫还未将马车停稳,便感觉自己身后窜出了一道如旋风般迅疾的身影。

今歌欢喜踏过门槛,半点不见片刻之前在平阳侯府拘谨的样子:“哥,爹,我有个消息要同你们讲。”

此时,这二人正相谈甚欢,各执一杯酒,虽不至于喝得酩酊大醉,但也却是云里雾里。

以至于今歌的大嗓门猛然响起来的时候,谁都没有注意到。

“爹!”今歌大踏步,夺过了今正昊手中的酒尊,“你们怎么都不理我喝,喝,喝,就知道喝。”

今正昊这才清醒了一些,看向了自己对面同样浅酌的儿子:“有什么事,同你哥说也是一样。”

今歌的哥和今歌是一母同胞,但两人前后差了将近有十岁的差距。今歌彼时还是尚未及笄,可他的哥俨然与今正昊同僚家中的嫡长女订了婚。

今言将酒杯搁下,面色不快:“今歌,不是我当哥的说你,你哥和你爹也就这点爱好了。你管天管地,怎么连我们喝酒都要管?”

今歌扑上前,摇了摇今言的胳膊:“今时不同往日。我可是打探到了对我们今家大大有利的消息。”

“哦”今正昊和今言同时放下了手中的酒尊,两人喝酒喝得面色红润,可现下两双眼睛却同时亮了起来。

“你们都下去,没有吩咐就不用伺候了。”今言抬手遣散了左右的侍婢和家丁。

“说说,是凌珏的事情?”今言仍然记得中元鬼节那晚今歌一副活脱脱撞鬼的样子。

“是。”左右无人,今歌也就不再压制着声音:“那晚,城中惊变,若不是后来几个黑衣人大肆屠杀。我想,当时就应该可以确定珏世子的去向。”

“那你现在就可以确定了?”今言多心。那晚摆在眼前的机会他这个妹妹都没能抓紧,今日无端就得知了不成?

今言一五一十说出了她在平阳侯府的见闻:“今日去侯府,正巧碰上凌给平阳侯送来信笺,正是珏世子修的家书。”

她虽然未能得见,不过想来,凌不是说谎话的人,平阳侯更不会同她演戏。

当时的遮遮掩掩也是理所当然,毕竟谁都不愿意将家书展示在外人面前。

今言眯了眯眼睛,他生来便是一双丹凤眼,因这个动作更显得双眼狭长,狡黠得很:“凌珏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虽然如今也没有个一职半位,但是他若离京,这里面绝对不简单。”

今正昊也放话:“今言,你仔细着点。如果必要,就让他有去无回。”

“是。”父子二人的打算从不瞒着今歌,不过他们的对话也大多让今歌听得稀里糊涂的。

今歌只是隐隐约约觉得爹和哥两个人做的事情不会是什么好事情:“你们要杀人?”

“小点声。”今言厉声喝止住了她,“杀人若是像你这样哄哄,杀人不成,反倒赔上自己的性命。”

今正昊也开始打发今歌:“行了,你下去吧。女孩子家家,就不要插手朝廷的事情了。”

今歌不情不愿地行礼,正要退下,又觉得他们二人方才的对话哪里怪怪的。

终究抵不过心里的不安,转回身发问:“哥,我可是按照你的吩咐去偷偷打探了。”

“你,你们。”今歌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逡巡着,咬了咬下唇,大胆问了出来:“你们该不会是想反吧?”

造反啊!如果一个东窗事发,那就是诛杀九族的大罪啊!今歌觉得眼下自己的生活要什么有什么,何必去犯这个险,她当然不乐意了。

今言狠拍桌子而起:“造反这么大的罪名,你哥和你爹可担不起。我劝你,就你这点死脑筋,趁早给我把这事烂在肚子里。”

今言几步上前,双眼里透出的恶狠狠的目光,就是今歌都忍不住双腿发软:“否则,我们今家万劫不复,你也逃不过。”

第二百零七章 口角生矛盾

万劫不复……今歌被吓得脸色惨白,踉跄退了好几步,赶忙用双手捂住了嘴保证:“不,不会说出去的,我保证。”

今正昊起身,抹了一把嘴角残留的酒水:“行了,你就别吓她了。”

“今歌。”今正昊拍了拍她的肩膀:“有些东西,适合烂在肚子里。有些东西呢,则适合不闻不问。知道吗?”

今歌忙不迭地点头,什么都不敢再过问了。或许她不问,就当从来没发生过方才的对话,一切就可以万事大吉了。

“今言。”今正昊的一张脸异常严肃:“当着你妹妹的面,你说那么多做什么?言多必失。”

今言有着自己的打算,不过让今歌这个小姑娘知道了确实是危险重重:“她若聪明,就会知道该怎么应对。”

“不管她了。来,爹,我们干了这杯酒。”难得开心,让他确切抓到了凌珏离京的消息。

夜晚秋风吹得草木萋萋,一阵舒远萧声却似笛声低沉婉转,吹奏者心事重重无法隐藏。

高不可攀的宫墙竖起,彷如夜幕中镇守一方沉睡如斯的怪兽,不声不响,却怎样都逃脱不了其下的控制。

彤管如往日于宫中慢步,活动范围却始终被控制在皇宫西南角。

与其说他被奉为少年英才,是宫里的乐师,倒不如摘去那冠冕堂皇的名号,其实就是将他软禁于此。

彤管心底比谁都要清楚。因此,即便将他视为座上宾招待,他也绝难给出什么好脸色。

一曲未了,心中的淤塞却是愈来愈严重,终于唇边气息凝滞,曲子就这样不了了之。

“你知道,我不喜欢中断。”彤管叹口气,却还是从容将手中的一管萧背在身后。

黑暗中,一片月光投下的身影渐渐清晰:“你吹你的便是,于朕无关。”

他是这皇宫里唯一不用向当今陛下行礼的人,但他却一点儿都开心不起来:“我不喜欢在人前卖弄,不管何种场合都是。”

明烨轻斥一声:“是吗?可是朕听说你之前倒是开心得很。怎么样?皇宫好玩吗?”

“如果京都是一座空城,我想,我会真如陛下所愿那样开心。”彤管把玩着萧,倒也不恼。

明烨笑了起来,自顾自地往月光倾泻处移了一移:“朕可以与你推心置腹,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据实相告。”

彤管闻言弯唇笑笑,也只是笑笑,什么回应都没有做出。

明烨只能接上未说完的话:“只要你说出你的真实身份,皇宫内外随你来去。”

“如何?”看着月光下仿若石化了一样的彤管,明烨将心中升腾而起的怒气一压再压。

彤管轻抿着嘴唇,笑容更深了。

“知道吗?就冲你这个笑容,朕杀你一百次都不够解气。”明烨终于忍受不了这人被虚假皮相包裹着的实质轻慢,转身便要离开。

在他走出很远之后,即将彻底融入夜色将要消失的时候,彤管的声音再度响在身后:“你不敢的。因为,你还不知我在朝廷当中牵扯了多少秘密。你还不知道我是颐凰的什么人。”

身为天子,最深恶痛绝的应该就是威胁。亲者的威胁,陌生人的威胁,还有敌人的威胁,统统都是眼里容不得的沙子。

可是,这一回他的痛处却被彤管死死地抓在手心。他身为天盛陛下,竟然拿他毫无办法。

“无忧。”明烨忽然想到许久之前这个胆大到不行的暗卫:“有一件事,需要你去替朕查探。”

无忧拱拱手,古井无波的眼瞳里难得反射出几道光彩:“是。”

看着那道迅疾消失于夜幕之中的身影,明烨却觉得,或许无忧是唯一能解开眼前困局之人了。

他随意摊开几份奏章:“彤管,你的真实身份若是由朕查出。到时,便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了。”

陆公公跪至殿前:“陛下。”

陆公公是明烨身边服侍的老人了,今次来禀却屡屡发抖。

“你见朕,很怕”明烨揉揉发胀的额头,这阵子的琐碎的事实在太过烦心了。

“哎。”陆公公先是吸口气,这才壮起了胆子。他近日能禀报什么事情,还不是翻来覆去的老生常谈的那几句:“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让陛下您……”

“够了。”明烨将几摞奏章堆积在一起,忽然就再无力气去批阅朝堂政事了:“一天天的,非要重复几次,才够本”

“不够,不够本。”太后居然就在门外,一听此话,直接掀起衣裙下摆走了进来。

在一应侍婢面前,丝毫不顾及明烨的颜面:“秦家的秦秋水,凌家的凌瑶。最不济,还有些民间选来的秀女,难道就没有一个合陛下你的心意的吗?”

陆公公跪在一旁,身体抖得更厉害。明烨注意到了,遂努努下巴:“陆公公,你先起来下去吧。”

“是,是。”陆公公长出口气。无论是这殿中的陛下还是太后娘娘,没有一个是他得罪得起的啊。

退出去之时,陆公公还不忘遣散其余人等:“你们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退下。”

“是。”众人一齐福身,齐刷刷地退了出去。

不出片刻,殿中只余太后与明烨母子二人。

太后眼睛越过明烨,盯在了堆积如小山丘的奏章上,语气稍有缓和:“你也知道此事不易宣扬,懂得让他们退下。那你又何苦,让母后为难呢?”

“为难”明烨就站在太后面前,一双眼睛直勾勾地回看着太后,并不闪躲:“您亲眼见得儿臣被朝堂政事压得喘不过气来。那您又何苦为难于朕”

“是。”太后慌乱了,干巴巴地想要费力解释着:“可,可为皇家开枝散叶也是你的宿命啊!你,你这样让母后百年之后到了地下怎样见你的父皇”

明烨猛一抬眼,双眼中的血丝立现,倒把太后吓得闭了嘴:“母后,儿臣年轻轻轻,你就张罗着选妃是何用意?还怕皇家绝嗣不成?”

他本不想如此针锋相对,明烨攥紧了双拳,才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多了:“还有您居然提父皇如果您还记得过往的事情,您应该知道,提到他,是多不明智的决定。”

明烨定定地望着眼前风华不再的女人。

父皇,那个世人眼中的救世主啊,救了天下,却对亲生儿子不闻不问,对结发之妻也不理不睬。

若不是他拼了一条性命,杀出一条血路,哪有今日

哪有今日

第二百零八章 已失去的回不来

“事到如今,您还在为他说话?”明烨压抑着一腔怒火,但是手臂上已然暴露出了一条一条的青筋。

索性还有衣袖遮挡,便是体贴儿子入微的太后都没能发现这一异常。

好比龙有逆鳞一般,人的逆骨更是触碰不得。放下天子的身份暂且不言,便是常人,也有他心中不得触犯的禁地。

而对于明烨来说,过去的时刻实在太过灰暗了。他沉声:“夜深了,您好好歇息吧。恕儿臣不能远送。”

太后这一趟吃了瘪,只能将先皇一事避而不谈:“陛下,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不提也无妨。但是这后宫妃嫔,你不能将她们仅仅只看做摆设啊!”

“母后,儿臣乏了。”明烨忍下心中愈发严重的不耐,扬声冲着殿外喊道:“陆公公,送太后回宫。”

途径经萱宫,那里一片灯火通明,太后挑起帘子询问:“陆公公,经萱宫里为何烛火常明”

时辰不早,各殿中人都已差不多收拾妥当,各自熄灯歇下了。只有秦秋水的经萱宫里一片亮堂,在此中情景之下,实在是扎眼得很。

也难怪太后会如此发问了。陆公公立马回话:“回太后,那是妃娘娘的寝殿,奴才听闻,明日夏安老爷和秋月夫人便要启程回往卢中了。”

“如此,就随她们去吧。”太后揉揉眉心,倒叫她这个长辈给忘了。

夏安从卢中回来,她还尚未能尽一个长辈应尽的义务去嘘寒问暖。这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们夫妇二人便又要赶回卢中了。

“姐,今晚你就睡在我这宫中又能如何?”秦秋水难得如此固执,说什么也不肯放秦秋月独自离宫。

秦秋月眼帘低垂着,似是有所动摇:“可是……”

“行了,阿若,今晚本宫要与姐姐聊聊,你就下去吧。”秦秋水打发阿若离开。

秦秋月将她做的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便是猜测到了想必是有什么体己话要同自己说说。

无奈之下,便也侧目嘱咐身边跟来的丫鬟:“你先回秦府,让老爷歇息吧。今晚我就不回去了。”

“是。”丫鬟跟在先一步离开的阿若身后退了出去,顺带着带上了殿门。

“你这个丫头,现在主意倒是多。”屋里只剩姐妹两人,秦秋月落座在一旁,捶了捶有些酸软的大腿,这才笑道:“人都走了,要说什么,就说吧。”

秦秋水蹲了下来,替秦秋月捏了捏大腿。

她的这一举动却是惊诧了秦秋月,她慌忙便要起身,却被秦秋水紧紧压在了座位上:“姐姐,这里没有外人,你就权当是我这个做妹妹的想要为你做些什么吧。”

秦秋月终是没有推辞,耳中听得秦秋水在问:“姐,这么多年,你,你过得可还好”

她本来是想问,远嫁卢中,所嫁之人还是夏安,对于这一切,姐姐可有后悔?

夏安的品性如何,那日包括她在内的所有秦家人皆是有目共睹。这样的人,让她如何能对姐姐的生活抱有期待

秦秋月抚摸着隆起的小腹,满脸都是笑容:“夏安待我仍如初见,便是后来我险些被公婆扣上了七出的罪名,也是他在人前人后为我说话的。”

七出这对一个女人来说犹如灭顶之灾。这么重要的关键词,秦秋水不可能没有听到,她抓起了秦秋月的双手:“什么七出?你怎么可能犯什么七出呢?”

秦秋月笑得淡然,好像事情完全与她没有一丝联系:“还不是成婚多年却未能为夫家诞下一儿半女的,公婆看我自然就不顺眼了。”

其实,原因也不仅仅只有这些。那个时候,夏安是名动京都的俊逸公子。其后又有太后娘娘为他撑腰,虽然那个时候的太后还只是一个贵妃,但有这样的助力也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有多少名门贵胄都看中了夏安,不惜拼着一口气也要将各自的女儿嫁与夏安。

秦家当时只是落魄的医药世家,夏安却不顾阻拦,说什么也要娶了秦秋月为妻。

人家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原来这句话不仅仅适用于夫妻之间的婚姻关系,便是家族也是同样适用。

那个时候,单纯的秦秋月以为自己嫁过去,便可以与所爱之人琴瑟和鸣。却不想两个人的结合远远不止是两个人的事情。

不过这些,秦秋月都没有说出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出来干什么呢?

眼下有了腹中的胎儿,夏安待她如初,公婆也难得有了几分好眼色,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秦秋水并未因姐姐看似释然的一句话,就放下心头的担忧,忧虑之情甚至更甚:“那好,我们撇开过去不谈。”

过去的事情不可挽,也没有什么意义值得计较。不过,眼下就不同了:“那日在爹娘面前,夏安他,那样对阿若以及爹娘。”

秦秋水加大了手中的力气,握紧了秦秋月有些发凉的双手:“难道,姐姐就没有看出什么?”

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那日秦秋月在家人面前颜面尽失,老实说,她那日是动了气。

不过,于秦秋月而言,既然嫁为人妻,总还是要顾着他的:“夏安自小便被公婆悉心呵护长大,难免便有些狂妄。”

“他……”秦秋水忽然撑着桌子站了起来,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严肃:“他若哪里得罪了妹妹,姐姐替他向你道歉。”

这样一个挺着肚子的孕妇居然要向自己弯腰行礼。莫说她是自己的亲姐姐,便是素不相识的过路人,这礼也是万万受不得的。

秦秋水扶起了她,心中歉疚不已:“是秋水多言了。只是,只是想在你临行前提个醒。夏安他既然能做出那样的事情来,以小见大,姐姐你万不敢太过相信他。”

秦秋水知道她自己这么说有些唐突了。她不知如今自己在姐姐心里与那夏安相比谁轻谁重。

若是她重,那只望姐姐有朝一日能将这些话放在心上。

若是她们姐妹的情感因为距离的遥远而抵不过夏安的话,那疏不间亲,她也着实无招了。

秦秋月反倒宽慰起来她:“放心,你姐姐不会吃亏的。”

是啊!秦秋水温好了床榻,“我们一起睡吧,好久没有一起了。”

是啊,秦秋月从前最是沉稳冷静,可如今的那个秦秋月却已然回不来了。

第二百零九章 偷马贼

南边不似北疆一般荒芜,即便是如今万物开始凋谢的秋季,在南边也是照样的水草丰盛。

对此,凌珏深有体会。他虽不曾前往过北境,但一路南下,也足以和京都的情景做出对比了。

他骑着马,晃荡在草丛及膝的小路上,不紧不慢,却眉头紧锁着。按照小二所说,他只要今日越过这座低矮的山头,便可到达罗庭了。

照理来说,他从京都出发,一路虽不跌跌撞撞,但也是风尘仆仆。眼下目的地就近在眼前,实在不该做出这种表情才是。

只是,回想起年初那罗庭一众官员可疑的表现,凌珏实在不知该以怎样的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还记得,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无非就是那位知府大人。

堂堂一介知府,即便平阳侯家眷一行人来此并不是为了公事,可他也不能来时不迎,去时不送吧?

那知府是否早已坐吃山空,早已做好了打算,要从天盛的朝廷分离出去

不过,眼下这些都是自己的猜测罢了。凌珏从来不会拿一些捕风捉影的东西去下定论。这是对事对人该有的基本态度。

一路过来都是隐姓埋名,他自然不会在这最后时刻功亏一篑。看来,还是不声张自己的身份以及目的为好,这样才便于暗自打探。

夕阳还未曾西下,只是稍稍偏离了些原本高挂在天空的位置。凌珏已然下马步行,牵着马匹的缰绳走进了罗庭城中。

“对不起,让一下,让一下。”凌珏一路行来。

人还没有到达罗庭最热闹的闹市区。人流却把他冲撞得宛如激流中的一株被连根拔起的水草。

撞他的人是一个年轻男子,长发用发带绑起,读书人的文雅模样,见状连忙作揖致歉:“这位兄台,实在对不住了。”

凌珏轻笑:“无妨,只是这前面发生了什么?”

男子哎呀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的大事还没有做,一边朝他挥手转身离去,一边据实相告:“是林员外家的女儿招亲,兄台也可以去看看。”

还当是有什么官员欺压百姓的事件发生,方才让凌珏心里一紧。现下听闻了是招亲,兴趣一片索然。

“算了,欲速不达。”凌珏将手中的缰绳超前使劲一拉,准备在城中随意逛逛。

筑起的高台上,红衣女子一刀劈下,面前的男子衣衫全部迎风破裂开来。只是衣衫暴露之下,皮肉仍然完好。

她一脚落下,正好踹在男子心口的位置,男子连连踉跄数步,而后更是直接躺倒在了高台上。

台下一片唏嘘之声,仔细听来,大多多为嘲笑之言:“一个大男人,连个弱女子都打不过。”

一个个哂笑不屑的表情就这样展露在人前,令台上败下阵来的男子实在面上挂不住。

遂慌忙起身,衣袖遮盖了半张脸,朝红衣女子略一拱手:“是在下技不如人,告辞。”

红衣女子并不理会,只是将手中的大刀挥舞得生风作响:“还有谁,尽管来战。”

“好生剽悍的女人啊!”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惊呼,不觉得自己的声音都传到了台上的红衣女子耳朵里:“这么彪悍的女人,有谁敢娶呢?”

红衣女子打量着刀背,打磨如新的刀面上清晰可见自己的一张俏颜:“既如此,不如你上来一战”

书生只觉得此话让他浑身脊背发凉,不知让红衣女子说出这话的对象是谁。但他总是没来由地心慌,似乎有种意识在告诉他:就是你啊!

出于安慰,男子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来,自言自语:“总不会是我吧?”

对啊,怎么可能呢?这台下之人何其多,半个罗庭的男人都汇集在此了吧。

书生自以为十分有逻辑的分析了一番,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可下一秒,红衣女子的声音异常嘹亮:“就是你,小书生,别看了,上来吧!”

众人十分配合的齐刷刷投下一道道炙热的目光,甚至还很默契地给他让出了一条直接通往高台的道路。

书生大骇,连连摆手,一颗头更是变成了拨浪鼓:“不不不,这就不必了吧!”

“不必”红衣女子不依不饶,伸出手摸了一摸自己身侧的几缕在空中轻扬起的发丝:“你言语中对我不尊,我林依依也不是容不下别人的人。只要你能打赢我,往后随你怎么说。”

书生拔腿就要跑,他可不是只会死读书的人。书上说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呢,而且明哲保身怎么看都是一个绝顶机智的决定。

俊杰都会做的事情,是没有错的,他推开人群,“小生告辞了。林姑娘您尽兴就好。”

“想走”红衣女子一个空翻,竟然直接从高台上跃下,稳稳挡在了书生身前:“你这个人,怎么言而无信呢?”

书生怕是怕,可是头脑还十分清醒:“从来没有答应你要比武,何来的言而无信实是,实是是无理取闹。”

言罢,书生负气大踏步离去。在听到身后红衣女子似是气急败坏的大骂声,书生才反应过来,他这个时候应该是能跑多远跑多远,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才是。

“别跑。”红衣女子置身后一众林家家丁的大吼大叫于不顾,朝着书生逃走的方向跑去:“你别跑,你让本姑娘丢了脸,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同我比试一场。”

真是不可理喻,书生慌不择路,好在此前街上大部分人都汇聚到高台那边了。

听到身后接近的脚步声,书生越来越慌乱,依稀一个摊位前有人牵了一匹马。

“圣人虽然不做这种不问自取的事情,但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趁马匹的主人一个不留神,书生就要上前抢夺牵马的缰绳。

“小贼,你要干什么”凌珏是没注意到有人想要偷马,只是有人侵入了他的范围,下意识伸手一捉,便捉到了。

“你不会武功”凌珏皱眉,微微诧异。既然不会武功,哪里来的胆子和自信来学人偷马。

“不是啊,小生只想借马匹一用。”书生抬头,眼睛忽然睁大:“是你啊,兄台。”

兄台凌珏这才多打量了他几眼,“你不是刚才无意撞到我的那个人吗?”

书生忙不迭地点头,似乎感觉到自己有救了:“是啊,兄台江湖救急,有人要追杀我。这马能不能……”

第二百一十章 江湖救急

能不能借一匹马这样的问话还没有说出口,书生就感觉自己的衣领从后面被人拎起:“好啊你,信口开河,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书生拱手向凌珏求助:“兄台,真的,江湖救急啊!”转念一想,他借马的原意难道不就是为了躲开这红衣女子吗?

既然眼下她都追了过来,那自己就是飞身上马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书生费力地挣开女子的掌控,闪退到凌珏身后。凌珏是他唯一可以抓到的救命稻草了:“兄台,我不过就是在一旁说了几句实话。这位姑娘就硬要拉扯着我与她比武。”

说这话时,红衣女子已经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就要挥拳冲过来。

只不过凌珏倒真的按照书生的想法,将他护在了身后:“姑娘,这位公子只不过是读书人,的确不会武功。你又何苦为难他”

当时的场景他未曾得见,不好只听书生或者姑娘的一面之词。不过书生会不会武功,凌珏一眼便可以看出来。

书生的气息紊乱,若不是武功高强的人刻意伪装,那就是一点儿武功都不会。

本来实是不想插手此事,不过麻烦都找到眼前。这位姑娘又实在太过蛮横,凌珏也就忍不住管管闲事了。

“他当众嘲讽我,我难道还不能出出气了吗?”红衣女子也知道书生并不会武功,不过显然这并不妨碍她找麻烦。

书生瑟缩着发抖,恨不得将自己的身体全部藏在凌珏身后:“兄台,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不过就是说了几句,大致意思是这位姑娘蛮横娇悍,也没说错啊!不是吗?”

“谁蛮横,谁娇悍”红衣女子叉着腰,实在是气急,就连声音都嘶哑得难听。

“就是你,就是你啊!”书生看到有人给自己撑腰,居然破天荒地与其针锋相对起来。

而这一切在凌珏眼中看来,只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纠葛罢了,总是需要解决的。不是吗?

于是,他伸出右臂将书生拦在身后,沉声道:“姑娘,你看,在下若和你比试一番,能否放过他?不再……”

不再纠缠,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因为他不能确定,对于眼前的这个红衣女子来说,这样的话是不是等同于再一次的招惹是非。

红衣女子沉默不言,但显然是在思忖。

书生就在这个时候,拉了拉凌珏的袖口:“兄台啊!我思来想去吧,觉得还是得提醒你一点。”

“什么?”凌珏问过去。

原以为这个书生会说什么好男不跟女斗,诸如让他下手轻一点的话。可是,凌珏没有想到。

书生摆出一副十分痛苦难堪的样貌来,皱着眉头,撇着嘴巴:“这可是比武招亲,你要是赢了她,保不齐还得娶她呢!”

他声音压得极低,最起码在凌珏听来,这应该是仅可以他二人听到的声音。

可是不知为什么,红衣女子也听到了,并且为她自己抢着辩白:“你休要听他胡说,既然我追下了擂台,那就证明与招亲无关,仅是比武。”

凌珏还没有接茬,反倒是书生着急忙慌地站了出来:“好一个仅是比武,说到做到啊!”

“废话。”你个臭书生,既然有人给你收拾烂摊子,你就应该见好就收,安静待在一边就是。

居然这张嘴还在喋喋不休红衣女子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只是,这一眼书生没有注意到就是了。

凌珏眼帘低垂,看到了红衣女子右手的大刀,弯唇一笑:“说好了,三十招之内,若你不能碰到我的半片衣角,你就输了。”

实在是欺人太甚,艳丽无比的红色衣裳好像一朵红莲正在盛放,倏忽间,夹带着凛冽秋风便逼至眼前。

看来,这女子的头脑实在不太灵光。凌珏哀叹了口气,紧接着便是身子一摆,弹起右腿,将直冲面门而来的刀锋踢出自己身体所在的范围。

他是看到了女子手里的刀,才特意指定出的规矩。

免得让这女子误以为是自己仗势欺人,毕竟有言在先,才不好让对方误以为自己空手接白刃是对其的不尊重以及羞辱。

至于半片衣角,凌珏觉得拿实力说话,亦是对对手的尊重。哪成想,这女子气急败坏,竟是怎的做都不合她的心意。

“你,有本事出招啊!”女子一咬牙,前腿跨出一步,刀影横扫而来。

又被凌珏轻松躲开,只是苦了身后的摊位,在刀风的强劲下,竟然直接被一劈为二。

一股土味儿在风中飘散,看得书生眼睛都直了:“妈呀,这要是方才一刀砍在人的身上,那岂不就是……喂,你这是想让他死吗?”

书生自以为的抱打不平,却立即换来女子的咬牙切齿:“再说,再说,我就先砍死你。”

“还有十招,姑娘。”凌珏在女子一招比一招密集的的处处紧逼下,站立如松,全然没有一丝狼狈之象。

“不用你提醒。”又是几招使尽了浑身解数的攻击,只不过这样高强度的攻击已然完全比不过之前了。

不说她体力下降的问题,就单是心浮气躁之下,招式路数全然乱了套。

凌珏抓到了红衣女子攻击之中最大的一处漏洞,一脚踹了上去:“三十招已满。这下,你可以收手了吗?”

“咳,咳。”女子已经脱力了,躺倒在地上的她,即便是恼羞成怒,也没有本事再站起来一战了。

他们这边的打斗此时已是引来数人围观,女子用手遮挡,费力地站起身来。

她知道,这浑身的酸痛,和面前的人没有一丁点关系,人家的一脚根本不痛不痒。只是她太过心急,反伤了自己。

“我林依依虽是女子,但说话也是驷马难追。”红衣女子仰着头,倒没有觉得她自己的落败过于丢人。

这个柳依依总是喜欢自报家门。书生这么想着,她的名字就是不想记住也难。还好她是一个女子,要不然迟早活成罗庭一霸。

“多谢兄台仗义相助。”书生诚恳谢过。

继而抿了抿嘴唇,终于向柳依依低下了头:“柳姑娘,此事全由小生的一张嘴引起,对不住了。”不过,我自己的嘴也没有说错啊!书生将这句必会引来是非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书生说着,便弯下了腰身,态度倒是出奇得好。如此一来,再纠缠下去,就当真无理取闹了,柳依依索性摆摆手:“罢了罢了,这位公子,还未请教您的大名”

第二百一十一章 阴差阳错入常府

“在下,姓林,双木林,单名一个‘木’字。”事情往往就是如此,在人还没有精心打算之前,它总会逼得人立即做出选择。

就好比眼下,“林木”这个化名原应是自己仔细思索之后,用于人前的身份。

凌珏万万想不到,会是在如此荒诞无稽的情况之下,以这么猝不及防的方式信口胡诌出来的。

林依依大喜,将之前的不快全部抛之脑后:“公子,原来咱们是本家啊!”

“啊是,是啊。”凌珏附和着:“姑娘不说,在下都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会是与林依依同样的姓氏,凌珏强颜欢笑着维持表面的客套。他自己姓“凌”,当时只想着取一个谐音字,居然忘了眼前的这位林姑娘了,真是百密一疏啊。

还好这种只有凌珏感到的尴尬并没有维持多久,就被一旁的书生打破了。

他挤过来凑话:“兄台,小生常钺。”

“常公子。”凌珏颔首示意。

岂料柳依依在一旁不留情面地翻白眼:“谁问你了,手下败将。”

常钺咬起字眼来:“柳姑娘,我们不曾比试过,何来手下败将一说呢?”

事实证明,这个世界上,有两类人是万万不敢得罪的。

一是柳依依这样的女人,她们不讲理起来会让你无从招架。二就是像常钺这样的书呆子,咬起字眼来就像咒语,讲起道理来更是一套套的。

凌珏牵过身后的马来:“柳姑娘,常公子,在下初来罗庭,就不多聊了。有缘再会。”

凌珏人还未迈得动步子,闹市那头,就跑来一伙衣着服侍清一色打扮的人,他们聚拢过来:“姑娘,您私自逃离擂台,老爷知道了还不骂死我们吗?”

“行了行了,这就回去。”柳依依不堪其扰,竟是比凌珏还要离去得早。

只是柳依依在一众人的簇拥之下快要消失在街市一头的时候,还不忘扭过身来:“林公子,我家就是林员外的林府,我们有缘再比啊!”

凌珏头疼,他巴不得现在就远离罗庭这个是非之地。

“哎。”看着凌珏一言不发地牵着马走开,常钺一把拉住了凌珏的缰绳:“林公子,你先别急着走。”

“你干什么”凌珏感觉自己的好耐心已经到达了一定的极限。

“我瞧你这样子是远道而来的吧。”常钺真佩服自己的观察入微,其实他八成早就忘了,凌珏早就说明过自己的情况。

两个大男人,晴天大白日的拉拉扯扯。凌珏挣脱,“是,在下还要赶着投宿,就不打扰了。”

说着,凌珏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迈步离开。

常钺急了,不敢再兜圈子:“不是啊,林公子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书上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所以呢?”凌珏站住了。

“东厢房已经整理好了,林公子,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常钺再次说话之时,凌珏却觉得自己恍然如梦。

他是真心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停下脚步多问了一句,所以呢?

他的马都被安置在了常府的马厩里,就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常公子。”凌珏觉得如果现在他能拿面镜子看看自己的笑容自然不自然就好了:“你是常府的公子”

常钺很不以为然的样子:“是啊,我爹是朝廷命官,所以他一直逼我读书,就是想将来让我混个一官半职。”

真是无巧不成书。看来,真的得改主意了。

凌珏方才苦着的一张脸,现在却大放异彩,旁敲侧击地询问:“常公子,那你爹是”

那时初来罗庭之时,他本就不是本着单纯游玩的心思来的,所以对当时露面的官员都有个大致印象。

记忆里,可没有一个姓常的官员啊!

如果不出所料,想必那常钺的爹就是当时以各种理由拒不露面的罗庭知府。

常钺没有发现凌珏的刻意,一边在前头带路为凌珏介绍府中陈设,一边还不忘回答凌珏的问题:“家父就是罗庭的知府。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凌珏被问得莫名其妙。

常钺笑得狡黠:“我爹是知府,可我却不是个纨绔。”

原来说的竟然是这个。凌珏不好意思说,这难道不是基本应该的吗?

“算了。”常钺摆摆手:“不难为你了。不过,你心里可千万不要有什么负担。我爹他老人家一月能有十几天不在府上,你安心住着便是。府里上上下下都是我说了算。”

常钺这段话的信息量可不少,凌珏温言道谢。如果不是这家伙的自来熟,他也不可能在刚来到罗庭的第一天就得到这么重要的消息。

不过,常知府能有半数的时间不在府里,是干嘛去了?其中绝对有猫腻。

“这有什么好谢的。”常钺还以为凌珏是因为有了着落而道谢,“你以后也别公子公子的了,叫我常钺就好。”

“那个……”常钺突然停下了步伐:“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叫你林木吗?”

凌珏心中有愧,虽说他是因公才前来探查的。可是总感觉利用欺骗了常钺,叫他林木这个化名,更是像时时刻刻在提醒自己的所作所为。

正想要拒绝,常钺却笑得开怀:“看来,你是答应了。”

凌珏一头雾水,他哪里表现得像是答应了的样子?不过看着常钺兴致勃勃的样子,他也不好一盆冷水浇下去。

只听得常钺一个人在前面絮絮叨叨:“你就在府上一直住着,来年开春了,春闱之试咱们可以一起结伴去入京赶考。”

如此一看,常钺倒还真有些自食其力的意思。凌珏笑了笑:“若是那时一切可以落定,自当陪你入京。”

落定常钺不知道凌珏说的落定是什么意思。不过还是开心地为凌珏推开东厢房的院门,“往后,这间院子都给你住了。”

说着,常钺还当真把一串钥匙交到了凌珏的手上:“林木,钥匙给你,安心住着。有什么需要,就尽管告诉我。”

这一串钥匙并没有什么分量,可不知为什么此刻在手心里不仅变得沉甸甸,甚至还有些灼热。

凌珏正要推辞,可下人却突然跑来。看到自己这个外人在一旁,便贴近到了常钺的耳畔,低声不知说了些什么。

见常钺微微点头,下人这才离开。离开前,还忍不住打量了几眼凌珏这个眼生的客人。

第二百一十二章 神龙见首不见尾

“走。”常钺拉起凌珏的手腕就要走,全然忘记了他们二人是刚刚认识的。

有的时候,不得不佩服有些人的自来熟,就比如眼前的这个常钺。

佩服归佩服,凌珏不是很自在,忙抽了出来:“去哪里?”

“,你看我这脑子。”常钺敲了一敲:“忘了跟你说了,我爹回来了。我给你介绍介绍。”

真是巧上加巧,凌珏勾唇一笑:“既然暂居知府大人的府上,理应是去拜见一番,不然就不成体统了。”

常钺在前头引路,见凌珏又归于沉默,便解释起来:“林木你不用担心,只有我爹一个人。要是还有别人在的话,我肯定事先会知会你的。”

凌珏点头:“多谢,我只是觉得自己这样一个江湖人士突然出现在府上,怕太过唐突。”

常钺总是会在适当的时候解开自己的疑惑,都不需要问。还有什么会比这样的人对自己查探更有帮助?

刚才他之所以沉默不语就是在想,若只有常知府一人就还好,毕竟他们此前素未谋面。

可若是还有罗庭的其他官员在场,那他的身份就等于不揭自露了。

正盘算着如何询问才不会显得生硬怪异,常钺居然就跳出来争抢着为自己解答疑惑。

“前面就是了。”也不知道绕过几个回廊,耳中只有秋风乍起中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一路这么伴随着。

再然后就是常钺的嗓音响在耳侧:“你没事吧”

凌珏摇摇头,自己走神了。不过就是一个知府,可这府里的规模看着却不逊色于京都的一些官员。

“爹,你怎么今日回府来了?”常钺刚迈过门槛,就忙着向知府介绍起自己身边的凌珏:“这位是林木,今日在街上儿子辛得他仗义相助。”

要说这做父亲的知府也是够奇怪,初次听闻儿子这么说话,竟然也不问问事情的始末。

这位姓常的知府起身,径直朝凌珏走过来:“林公子,若不嫌弃,不如就在寒舍住下。”

他和他儿子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凌珏这么想着,便赶忙俯首作揖:“回伯父,小侄四处游历,今日来到罗庭,也多亏常公子提供便利。”

听到凌珏这么说话,常钺笑得连眉眼都弯了起来:“这根本不算什么,那个,爹,你要没有什么事的话。儿子就先带林木四处逛逛了,他行李还没整顿呢。”

知府略微颔首,答应了:“你们下去吧,常钺,可千万不要怠慢了林公子。”

凌珏知道欲速不达的道理,如今悄无声息地潜在了知府家中,已经算是成功了一大步。至于其他的嘛,那就来日方长好了。

凌珏拱手辞别,跟着常钺离开了这里。

只是凌珏不知道的是,知府盯着他离去的身影好久都没有收回目光。

“我们不是要四处逛逛吗?”摸清常府的构造,对来日也是利大于弊的。凌珏自然不会放弃这个大好机会。

常钺笑着挠挠头:“我是怕我爹拉着你问东问西,你若想看看的话,我这就带你去逛逛。”

凌珏自然点头。

这常府的确比一般府邸要大上许多,也就是说,它的规模远远超过了按照天盛严明律法下的知府府邸的规模。

常府里面主房连着东西两处厢房院落,在东西两侧又分别建有人工开凿出的水池以及栽种有南边特有植株的庭院。

此时,水榭临风,二人的衣袍被吹在身后扬起了异常柔和的弧度,常钺终于还是挡不住心里的好奇:“林木,你为什么来罗庭?”

罗庭什么都好,有他的家,有他的亲人,可就是太过荒凉。在自己爹的面前,林木的那一套说辞他可不信。

不过,他自然没有他爹那么多心了,外来人员的来历目的爹总要排查得清清楚楚。他只是觉得游历来到这里的情况实在是少之又少,少到了匪夷所思而已。

“不是都说了,游历至此嘛。”凌珏自然知道这话的可信度实在太低,不过他宁愿一条道走到黑,也好过编一个其他理由。

“那,我能问你为什么游历吗?”常钺笑得讪讪的,看上去像极了一个做了错事在征得父母原谅的孩童。

凌珏只能胡编了一个理由出来,并且煞有介事地警告常钺:“我是逃婚逃出来的,你可别传得到处都是。要不然,我该被抓回去了。”

常钺眼睛瞪大了,立马捂住嘴巴,不住地点头,被捂住的嘴里面还在含含糊糊地保证:“你放心,我不说,我什么都不说。”

拿着钥匙开了东厢房的院门,凌珏特意去马厩牵回了自己的马。常府还真的不是一般府邸就能比得上的,东西厢房都各有马厩,既然如此,凌珏又何必舍近求远。

夜深人静,凌珏这才从床上翻身而起。一边解开随身的包袱,一边却还在暗自庆幸。

好在常钺将整串东厢房的钥匙都交由了自己手上,现在若无例外,这东面的院落应该没有人可以随意出出进进了。

他燃起了桌上的烛火,掏出了包袱里的笔墨纸砚。他的包袱和常人不同,笔墨纸砚都用不惯外面的,所以凌珏宁愿背上沉甸甸的包袱也不愿在读书写字上凑合将就。

他将纸张铺开,沾了墨水的笔尖在纸面游走,不多时一副属于常府的地图便跃然纸上。

只是,人的记忆毕竟有限,凌珏就算刻意去记,也不能一时之间记个完全。

摈弃那些模糊不清的,细看这地图,居然只有现在所居的东厢房一侧,以及东西两侧的水池以及庭院。

其他院落的屋檐层层叠叠,大屋套小屋,凌珏并不能记得清楚。

不过好在,他从今日起就可以蛰伏在此。抓到知府的辫子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只要确保自己的身份不会被轻易撞破就可以。

常知府是后半夜坐着马车从常府离开的。

离去的时候,除了常知府向来走哪里带到哪里的马夫知其行踪以外,整座常府上上下下的一干人等,包括常钺在内的众人,居然都不知道知府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还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凌珏起了个大早,便从常钺的唠叨中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常钺,我问你。”常钺说什么都要拉着凌珏共同用膳,他便也只能顺从下来他的心意:“知府他是,经常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吗?”

第二百一十三章 诗会云集

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知府的怪异行径,凌珏思前想后,便也只能照着常钺的意思说了。

常钺腮帮子里塞了满满的食物,闻言头也不抬地含糊答道:“是啊,我爹……”

“你还是先把东西咽下去再说。”凌珏听着难受,打量起眼前的人来。

这个常钺可不是普普通通的穷酸书生一个,他说到底都是知府的儿子。

可是行为举止可一点儿都不像个大户人家的感觉,单从这一点来看,也不知是该夸他独树一帜呢,还是怪他吃没吃相,站没站样。

常钺很是使了一把劲,才把嘴里的东西全部咽了下去:“我爹他常年不在府上,即便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也常常是白天才见过他一面,可一觉起来人却没影子了。”

知府的现状由此一看,应该并不是刚刚才开始的,看到常钺如此习以为常的反应,俨然也是多年的习惯了。

“怎么?”常钺第一次对于凌珏的问东问西产生了好奇,“有什么问题吗?”

“没,只是觉得知府大人真是个大忙人。”凌珏审视着常钺的表情,和他所料相差相差无几,并不能看到任何怪异的神色浮现于常钺的面颊之上。

凌珏便又顿了一顿,才开口:“我过往游历之时,也没见哪个大人昼伏夜出的想来,也是奇事一桩。”

常钺起身,脸上还依旧挂着笑容,只是这笑容怎么看怎么多出了一分促狭的味道:“你莫要揶揄我了,还当我不晓得,你这是在明里暗里讥诮于我。”

凌珏低着头依旧自顾自地笑着,是一种将事态悉数掌握于心的笑容。

在旁人眼中看来一向多有自视甚高的感觉,可是不知怎的,常钺就是觉得林木异于常人。

或许是他古道热肠的出手相助之时,自己便无法对他存下妄言妄断之意了吧。

即便林木言语之中多有隐瞒,经他口中得出的结论又大多经不起推敲,那常钺也无法用心底一闪而逝的恶意去揣测他。

“我有何好讥诮于你的”凌珏挪动步子,正要走出房门之际,身子终是停下了。

人虽然是背对着常钺,声音却格外的清晰:“父是父,子是子,从来没有人能够将这二者混淆,除非是你自己。”

常钺自认自己不是什么一心只读圣贤大道的书呆子。相反,优越的家世既让他跳脱了书生的刻板,也让他不同于那些只知道站在父辈打下的“江山”之上的纨绔。

不过,饶是对自己有着精准认识的常钺,却对凌珏的一番言辞迷惘了。

什么叫做父是父,子是子:“林木,你什么意思?”

在常府的下人眼中,他们的少爷常钺鲜少带人过府,更别提其人会是以尊客的身份长住。可这偶然住了一回,却住进来一个比主家还难伺候的公子哥。

凌珏长期待在常府里,对下人虽然是宽和大度,可对待不见踪影的知府却是总说着一些云里雾里的怪话。

就好像存了什么不满,却还不肯明说一样,不过这也只是众人的错觉。因为常钺不仅没有因此而疏远林木,反而视其为知己一般的人物。

常府里人人都道,圣贤之言果然是好东西,即便没有知府大人亲力亲为的鞭策,常钺也俨然成长为了识大体,知进退的儿郎。

对于常钺来说,自己是没有什么秘密的,这是连下人都知道的事情。

昔日的林木只是以恩人的身份进入常府,可才不出几日的功夫,因为常钺的关系,居然可以成府里半个主子了。

知己的情分,远远比恩人要重。恩人只是在适当的时机以恰好的姿态出现,因而在双方之中产生了有效的联系。

可知己,拨除掉恩情这份急转直下的际遇中被迫的求援,才是真正的心交。

显然,常钺对于凌珏的感情,已经不仅仅只是恩情了。下人们更不敢怠慢。

“林公子。”管家来请。现如今这常府东面的院落尽数归了林木,他一个管家竟然不能在府里来去自如。

凌珏推开房门,颔首示意:“我们这就出发吧,莫让你家少爷等急了。”

昨夜常钺盛情来邀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了今日是个罗庭的大日子。

可思前想后,凌珏还是决定轻装上阵,的确没有什么可准备的。特别是他已经问过了,此去并未有罗庭的任何官员与他们同行。

想必也是民间自发组织的什么集会吧。

二人同上了马车,常钺大手摆了一摆:“此去有林木陪我,你们大可放心,都回去吧。”

管家便是不愿,也只能履行其责,拦着其余人等,一同目送着属于常府的马车渐渐远离。

凌珏安坐,挑眉问道:“早说了你们府上有趣得很。”

他还不明说,针对这一点,常钺最是无奈,只好故作不知:“敢问林大公子,哪里有趣了?”

“常钺你年方几何”

林木抛出的这个问题当真让人哭笑不得,且驴唇不对马嘴,常钺还是照实答了:“二十有二。”

“二十有二,老大不小,出个门却还要一众仆从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这难道不有趣吗?”想来知府置其儿于不顾,却对府里的下人都是要求颇为严格。

真不知是爱儿吗还是不爱儿许久没有见过如此自相矛盾的人了,也是这一点,似乎更加证实了罗庭的这位知府大人暗中所做怕不是什么见光的勾当。

常钺哪里知道凌珏这曲折的千番心思,只是解释起来:“是你误会了。我们此去的诗会名家云集,没有个一天一夜是绝对不会结束的。”

不结束,就意味着夜晚不能归宿,要寄住在诗会的主办方那里。

不是他常钺身边一定要跟着伺候的下人,而是知府可以夜不归宿。作为少爷夜不归宿,性质就大大不同了。

“少爷,林公子,到了。”车夫搬过来长凳,替二人一应铺设好了,这才传话。

“这里是……”凌珏的语调是往下降的,他不是不知道这里是哪里,而是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陈述一般的口吻当中却存了些不敢置信。

“走啊!”常钺从后面推了一把呆若木鸡的凌珏:“怎么样?没想到这里的规模这么大吧?”

是啊,他怎么会想得到!凌珏压下了眉眼中的不快,跟上前去。

第二百一十四章 水或深浅不知

“这里是诗会”

凌珏的问话在常钺耳中听来却是明知故问:“这里是温泉庄子,诗会前后荡涤身心,岂不快哉”

凌珏没有言语,有什么快哉的别人不知道这温泉庄子的来历,还当他也不知道吗?

“走,我们去前面看看,为你引荐几个昔日的同窗。”常钺看来很是开心,嘴角一直翘起。

老远的水池中两个男子在下人服侍下,穿上里衣之后,又缓缓披上了各自的外袍。

他们走来,一个青衣,一个紫衣,容貌虽然算不上丰神俊朗,但也是精气神十足。

想来应该是才看到常钺和凌珏,他们二人朝着常钺所站的方向快步走来:“常钺,许久不见啊!”

“二位是甘予的人”凌珏自知他插话插得十分无礼,便赶紧作揖致歉:“在下本无意冒犯,在此向二位兄台道歉了。”

那两个人本来是面色不愉,但在听到“甘予”二字的时候,心头乍起的惊异很快就把那不逾给压了下去:“兄台真是神人,连我们的底细都可以摸得清清楚楚。”

紫衣少年用胳膊肘戳了一把常钺:“常钺,还不向我们介绍介绍”

常钺也被凌珏的言辞震惊到了,久久回不了神。此时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方慌忙应答:“林木,那日林家姑娘为难于我,正是他为我解围的。”

面前的二人自然不会知道这半路冒出来的林家姑娘是个何许人也,只道既然能助常钺解围,自然不是凡人。

青衣少年名唤王醒之,紫衣少年顾明朗与其是总角之交,二人从小到大便是形影不离。在二十多年的生涯之中,几乎没有人可以介入到他们之间。

也只是三年前,前往甘予的云居书院念书的常钺是唯一一个可以同时获得二人认可的人。

凌珏在听到三人说起那时的情况之时,不禁也暗自咂舌。如此听来,这常钺岂不是也不是常人了?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其实他们不知,这样近似于揶揄的话鲜少会从凌珏口中所说。

凌珏并不是没有知心朋友,陛下算一个,却碍于身份。于恒也算一个,碍于已破损的情面。

只是平阳侯世子的身份,让他太会擅长于粉饰太平了,仅此而已。

今日实在是情之所至,只因那时初见常钺之时,常钺留给人的印象真的好不到哪里去。

“话说回来,林兄。”顾明朗几番温言相谈,觉得时机已熟:“我与醒之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们是甘予的人”

顾明朗和王醒之都不明白,他们彼此之间不过初见,只不过一句“常钺,许久不见”,林木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好奇之心过甚,甚至引起了顾明朗心底的惴惴不安。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莫名的不安来得为何如此莫名其妙

凌珏站在原地,打量了一眼这里来来往往的少年:“这里来往没有一个是穷酸潦倒之人,大家的身份基本持平。”

“所以呢?”王醒之觉得这并不是凌珏能一语道破他二者身份的理由。一定是尚有保留。

“醒之的性子就是如此,风风火火,急不可耐。”常钺忙着出来打圆场。这几位仁兄是个什么脾性性格,没有他再清楚不过的。

王醒之脾气暴躁,根本沉不住气。而林木这个家伙,有时候常钺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故意给他兜圈子,却就是憋着不说。

他生怕自己一个一时不备,让这俩人再给掐起来。到时,他又应该站在谁身边呢?

“林木,我也想知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常钺只能借口他自己也十分想知道。

本来常钺也是个好奇心甚重的人,不过林木却有种魔力,和他待久了,什么好奇都能给泯灭得一干二净。

“你们许久未见,那就绝不是罗庭的人了。”凌珏说着说着似乎又抓到了什么,于是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罗庭与甘予同属庚都,若不是自甘予而来,我实在想不出还会有第二种情况。”

其实还有一层原因,常钺说要留宿的时候,凌珏就有想到过,怕是有人要远道而来。

这些并不重要,不过是些少年意气的读书人想要举办一个诗会而已。

关键却是在诗会的场所。

凌珏借口随处逛逛,避开了常钺三人:“你们许久未见,趁此也好热络热络。”

凌珏沿着温泉的外围缓步而动,盯着水面上方一层薄薄的,却怎样也散不开的雾气发呆。

思绪万千,虽不似一团乱麻,却因为很多线索的忽然出现,而致使他一时无法摸清这其中头绪。

当时初来罗庭之时,刘青山等人便将他们迎来了这处温泉庄子。

依照刘青山所言,他只能知道这是罗庭官员特意为他们一行人准备的。而这温泉庄子如今是在谁名下,似乎显得尤为重要。

温泉庄子地处罗庭,却同时邀来了罗庭与甘予的贵族之子。

凌珏同常钺方才在庄外下车的时候,庄子虽然称不上是重兵把守,里里外外却也是层层守卫。

看来,一向以贫瘠自处惯了的罗庭,正如池中之水一样,不浅呐。

“林木,你不来泡泡吗”再次回神之际,却是常钺和那王醒之顾明朗二人在池中泡澡,正在唤他。

“好。”凌珏也大方褪去外袍,由顾明朗和王醒之带来的小厮保管。

他只身来到罗庭,今日之行常钺也并没有带什么下人。一来二去,竟然要麻烦新结识的顾明朗和王醒之了。

“嗨。”常钺的一张脸被雾气包围着,却开始了回忆:“明朗,醒之,我问你们,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明朗不回话,被雾气遮掩也看不大清楚他是什么表情。

只有王醒之眯着双眼:“我与你那是不打不相识,你和明朗,算是惺惺相惜吗?”

常钺猛然从水池里站起来,身上带起的水流呈注一般地往下淌,“好兄弟,记得就好,一会儿咱们就和杨同窗好好玩玩。”

凌珏将脸朝下埋进了水中,看着一根根发丝在水中氤氲着,心却不由地飞远了。

他听到了常钺的打算,心里泛起一股说不上来的堵塞。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参与的打算,却因此有些失常。不由地感慨一句,莫不是老了,玩不动了吧?

直到双眼在水中浸泡得太久,干涩到不行,凌珏才复抬起头,大口呼吸着新鲜口气。

第二百一十五章 厮见毕归座

“这边。”常钺似乎一直在关注凌珏,以至于他才刚刚从水里探起身子,就被常钺看到了。

“诗会什么时候开始?”湿漉漉的上了岸,此时常钺正站在三个人正中间等着他。

顾明朗努努下巴,很快他随行的小厮递上凌珏的衣袍和干爽的帕子:“戌时开始,今日比往年更盛,估计亥时方得结束。”

“嗯。”这样也好,最起码从时间上来看是足够了。

“我们先去回廊下坐着吧,想来人应该差不多就要齐了。”常钺带头,先行入列。

凌珏对这地方并不能算不熟悉,可眼下自己的身份可是刚来这里的林木。总不好脱离了那三人独自行动。

四人先后入座,凌珏就近挨着常钺而坐,尽量选了一个视野较为宽阔的地方。

这是一次机会,以小见大,定不难看出这罗庭以及甘予的盘根错节。

其间不断有人来敬酒,相互打招呼,每每这时,常钺必然是最受欢迎的那个,也是最擅言辞的那个。

顾明朗和王醒之坐在他身侧,为了不让常钺下不来台面,便也只能相互跟着打声招呼,厮见一番。

这时,一个唯一穿着与众人格格不入的书生模样的男子上前:“常兄,顾兄,王兄。”

王醒之还是最耐不住性子的那个:“你既然来了,那杨右霖呢?他人何在”

杨右霖莫不成就是常钺口中所说的,那位姓杨的同窗

凌珏在这场剑拔弩张,看不到血的战场中,始终不发一言。旁人眼中的他仿佛和外界所有的喧嚣完全决断。

但实则,凌珏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片刻。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敢懈怠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那书生垂着脑袋,不知是因王醒之的责问而感羞愧,还是因为王醒之带来的难堪在隐忍。

最后,还是常钺出声打破僵局:“就这样吧,他不是杨右霖。”

此言一出,那书生如蒙大赦,作了一揖,连忙离眼前这四人远去。

眼下却是开口打探的好机会,凌珏凑近:“这不是名家云集的诗会吗?怎么还有这样的书生?看他的神情,似乎很是落魄”

凌珏此番言语可是在心中拿捏了好久。他深知常钺虽是个宦官子弟,但打心眼里看不起纨绔。

其实,看得看不起本身已经没有任何争辩的意义。当是时,官宦巨贾之家,谁还能逃脱一顶纨绔的帽子

只是,常钺不愿做这样的人罢了。

既然不方便在常钺面前提到穷酸富贵这些字眼,那么,避开就是了。

常钺在凌珏面前即便有所犹豫,也向来不隐瞒:“他和杨右霖是一伙的,那会儿在甘予两人合起伙来,想把我赶出云居书院。”

“够了!”,顾明朗忽然沉声,投过来的一双眸子似是在隐隐发亮:“常钺,这种事情说一次痛一次。你何苦自揭伤疤。”

常钺摇摇头:“伤疤也总有愈合的一天,无妨。方才在泡温泉的时候,你不说话,我便猜到了你是想息事宁人。”

“可是……”

王醒之接过话茬:“可是,你要明白,就算你我三人躲着不去招惹,麻烦也会自动找上门来的。”

这么一番来去,顾明朗叹了口气,却是终究没有再阻止了。

只有常钺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在耳侧:“说来,这事其实还挺复杂的。总之那时,梁源和杨右霖设计诓我,陷我于偷盗之举。”

偷盗之举,再结合之前王醒之说的什么不打不相识。

凌珏已然对那时的情况做出了大致推测:“他陷害你偷盗,醒之兄便来与你讨要说法。这个时候,明朗兄便又站出来为你说话,是这么一回事吗?”

常钺双眼亮了一亮,哈哈笑了起来:“林木,你可真是个神人。事情差不多就是你说的那个样子。”

“那梁源他”凌珏锲而不舍,即便是跑偏的话题,他也要尽力拉回来。

“梁源家道中落日久,就是一个破落贵族,他家中想借着杨家翻身。这都是供认不讳的事实。”常钺其实常常在想,梁源甘心吗

梁源为了家族势力,不惜去奉承杨右霖。好在,杨右霖终归也是读书人,并没有在其他事情上太过为难梁源。

独有那么一点,几方势力相斗之下,梁源成了攻破常钺的有力武器。

“这温泉庄子就是杨家的私产。”说到这里,常钺脸上露出了一种凌珏在其脸上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轻蔑之气。

虽是轻蔑,却带了一分读书人自成的傲气,一点都不惹人讨厌。反而让人忍不住在心底生出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王醒之猛然扬起脖子,将诗会还没开始前的一壶酒灌了几大口:“这庄子是杨家的私产又能如何?”

凌珏和常钺都知道,王醒之突然生出的戾气不是因为他们所说的一番言语,仅仅只因杨右霖:“我们今日就让他在自家庄子出尽洋相,尝尝那些被人陷害屈解的滋味。”

不知为什么,凌珏忽然很想端起面前的一杯酒,也喝一大口,然后举杯肆意道:“算我一个。”

但是,没有收手的机会,因为他连出手的资格都没有。

夜幕终于落下了,在遥远的星河彼岸,那里是京都,日日夜夜朝思暮想的京都。

即便那里也是一番浑浊与黑暗,他还是想回去。

“大家,杨公子来了。”有人举起手中之杯,负责鼓舞渲染气氛:“让我们一起举杯痛饮。”

座中之人,皆是一片欢欣喝彩之声。人人都知道,这诗会的主办人可是杨右霖,谁又会不给他面子

只有常钺在内的四人一片冷寂。

只是凌珏以林木之名混迹在其中,此时绞尽脑汁也乏了,既无力也无心为其叫好。

“今日我做东。”掌声雷动间,杨右霖已然出现在回廊的廊口。

这场诗会也算是罗庭和甘予的盛会了,来往之人人数繁多,如此一来,也只能在温泉四围的长廊之中举办诗会。因而有些人还并不能看到杨右霖的长相。

这有些人自然就包括凌珏和常钺在内的四人。

王醒之十分不屑:“好多应和之人啊,真想看看待会儿他们究竟还能不能跟着应和出来。”

顾明朗也跟着冷笑一声:“应声虫而已,活着最简单了。”

凌珏不禁哑然于顾明朗的精辟之言。应声虫,凡事都不需思虑,只要附和,无管违心与否,岂不是最简单的生存方式吗?

第二百一十六章 月下玉树绽香

杨右霖直接端起酒杯,走过前面的回廊,对其旁有人的主动打招呼,也只是颔首微笑。

再然后,便是径直朝着常钺几人走来。

王醒之攥紧了拳头,伸出手掌便是往案上一拍:“这家伙,居然还自己主动找上门来。”

顾明朗不动声色:“你先别急,看看他要做什么。”

杨右霖绕过一脸愠色的王醒之,走过近似于面无表情的顾明朗,停在了常钺的面前:“常兄,没想到,你今日回来。”

常钺看着对方手中的酒杯,便也从案上端起一杯酒来:“昔日同窗俱在,叫我如何不来”

凌珏还以为这个杨右霖会再次旧事重提,与常钺三人纠缠不清,即便这是一个非常愚蠢的做法,但也丝毫不排除这种可能。

所幸杨右霖并没有这个打算,不过敬了一杯酒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他什么意思”王醒之额头上的青筋早已暴起。显然是如果杨右霖会来寻麻烦,他立即就会与其争个输赢强弱。

“稍安勿躁。”顾明朗盯着杨右霖离去的身影,声音沉着如深水水底:“杨右霖不会当众与我们撕破脸皮的,他一定另有打算。”

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常钺忽然将杯中的酒浅酌了一口:“那就只能比试比试是他的速度快,还是我们快。瞧好吧。”

最后这一句话,常钺是对凌珏说的。凌珏一直不曾发表过自己的看法,虽然常钺知晓其向来话少,可总也不至于缄口不言。

凌珏点点头,他自然不知道这三人准备了什么计策,只能坐山观虎斗了。不得不承认的是,尽管他不希望背后得利,但是碍于真正的目的。如果事情不起波澜,那他岂不是什么都查探不出来吗?

杨右霖站到了廊下的风口处,这池子四围尽是席位,座无虚席,想必但凡是罗庭甘予稍有地位的人,都受到了邀请吧。

“今日是我杨右霖诚邀各位前来一聚,吟诗作对,才不负今晚的正好月色。”杨右霖伸手招呼下人:“为博一个好彩头,我今日特意为优胜者准备了一份大礼。”

一听闻此话,四下里立即掌声雷动,叫好声连成一片。

不知为何,凌珏坐如针毡。向来的推杯换盏便含了许多的客气虚礼,但今日的人声鼎沸之中,却还多了些追捧的意味。许是他从未入过官场,还是看不通透吧。凌珏这么安慰着自己。

两个下人奋力抬了一只木箱出来,只是木箱上锁,其上还盖着一块红布。

众人全在窃窃私语,杨家可是财大气粗,势力滔天,这位杨右霖则更是挥金如土。

举办诗会难得会真心结交三两好友,多半终会沦为附庸风雅。其实大家全部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杨大公子为了满足自己那人前炫耀的一己私欲而已。

不过,既然幕布拉开,有人表演,台下就更不乏观众了。

有人问道:“杨公子,这优胜者的奖励是什么啊?拿出来让我们大家伙开开眼可好?”

杨右霖咧嘴笑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亲自上前揭下了红布。

“这怎么还有个锁子啊!”有人忍不住发出来的唏嘘之声,似是很失望。

不过并没有让众人失望太久,很快一柄钥匙插进了锁口,随着应声转动箱子被开启的声音传来,里面木箱中的东西散发出了异常的一股馨香。

“这香味……”凌珏用手捂了一捂口鼻:“绝对有古怪。”

王醒之早已经把杨右霖列入了自身的对头之列,听闻此言,自然是大大的赞成:“林兄说得对,这香味着实透着一股不怀好意。”

是不是不怀好意,现下还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凌珏一向不喜用自己私人的情感强加在事物身上,因此并没有再对王醒之的话做出什么回应。

此时的木箱已然完全在众人面前展露无疑。那是一株新树幼苗,会发光的树。

“杨大哥,这不过就是一株树吗?”说这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此前在云居书院里与杨右霖一丘之貉的梁源。

梁源的话道出了很多人的心声,只是这些人通通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不敢说而已。

这两人的双簧倒是配合得天衣无缝。若不是此前的过节让自己遭了罪,怕今日还真要被他们瞒哄过去了。常钺这么想着,并不说话,他倒是很想知道,杨右霖的葫芦里卖得究竟是什么药。

杨右霖的下人已经将那株会发光的树从箱中取了出来:“这可不是一般的树,传说是西王母所辖的昆仑山山巅的昆仑玉树,其香可传百里,其叶更可入药。”

也不知这杨右霖所说是真是假,大家议论纷纷。毕竟这么玄乎的东西,谁也没有见过,根本不具备鉴定真假的能力。

当然,这还不算完。杨右霖背着双手开始信步晃荡在玉树四周:“我翻阅了古书遗迹,玉树上可留三足金乌,山巅那是终年风雪不化,是为极阴。三足金乌又是太阳的化身,极阳。也就是说,这玉树是结合了至阴至阳之力。”

温泉庄上此时鸦雀无声,众人不知是不是都被这些言语惊愣住了,耳中只有泉水流动的哗哗声在提醒他们,这并不是说书人口中的光怪陆离。

全场人的反应全系他一人之身,杨右霖得意到不行:“只要遇到懂行的仙家,这玉树便可以发挥其极大的效用,活死人,肉白骨。”

“啊?起死回生呢!”大家像炸开了锅一样交头接耳,场面一时热闹非凡。

王醒之终于忍不住了,顾明朗实在拦不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站起,喝问:“请问杨公子,活死人肉白骨的宝物,你为何肯拿出来作为诗会的奖励”

杨右霖捋捋额前的碎发:“那自然是为了彰显我杨右霖的心诚了,在下是真心愿意结交今日在场的诸位。”

“呸,我看,我看你是满口谎言。”王醒之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还是被顾明朗硬拽下了右半边袖子,这才堪堪跌回原来的座位。

常钺扭过头,看向凌珏:“你觉得世界上真的有什么活死人的玉树吗?”

他没有想到杨右霖会备了这么一段奇闻异事在这里,不过事情也依旧在他掌控的范围之内。

第二百一十七章 回光返照

“虽然未曾得见,也从未听说。”凌珏看向人影幢幢的廊下风口,那光线柔和,却照亮了一方:“不过,我料想应是没有。”

“嚯,如此肯定的语气。”常钺心内大喜,朝着凌珏竖起了拇指。

他也是如此想的,杨右霖纵使财大气粗,也绝没有可能会把起死回生的至圣宝物拿出来吧?如此一来,那想必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了。

“口说无凭。”顾明朗难得体现出如此咄咄逼人的这一面:“杨公子光说起死回生,如何证明”

有人出言反驳:“你这人好不懂规矩,此玉树明明就是杨公子拿来给优胜者的奖励,岂容你在此处唧唧歪歪”

四下里不少应和之声,这样的道理顾明朗岂会不知,只是这玉树有假,这人也另有一番心思。

他扬声:“诸位也莫要觉得是在下好事,你们难道不想知道这玉树是否当真可以起到活死人,肉白骨的效用”

众人鸦雀无声,这话的确戳中了他们的心事不假。若天下有这等奇药,那何惧生死大劫!

“好,顾兄坦诚,我杨右霖自然也该为大家伙儿展现出点诚意。来人,抬上来。”杨右霖将双手举至头侧,鼓掌为号。

此时夜色已深,远处的景象若不借着灯火之势,实难看清。常钺身边忽然摸来了一个书生打扮的人,他趴伏在常钺身侧,扯了扯常钺垂下的衣角:“少爷,少爷。”

常钺低头,看清来人之后,吃了一惊:“怎么是你情况有变”

那人似是为难,半晌才点了点头,附耳上前:“杨右霖那里守卫森严,我们混进去的人并不能成功调换他的东西。”

凌珏此时才恍然大悟:“难怪看你之前如坐泰山一般沉稳,原来是早有打算。”不过听这人来禀的样子,应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吧。

“哎!”常钺叹口气,起伏的胸脯恰恰反应了他此时内心的不甘,不过不甘也无他法,“罢了罢了,今日就放他一马。”

“不是啊,少爷。”这人说话大喘气,“小的的意思是,东西来不及调换了,但我们人调换了。”

“人调换什么意思?”常钺虽然摸不着头脑,但是听他的意思事情看似有了转机。

“就是,就是人调换了的意思。”就是了半天,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不过,不需他仔细阐述。常钺和凌珏很快便明白了所谓的人员调换是什么意思。

下人们遵照杨右霖的指示,很快便抬上来一个被白布蒙住头脸的人。

“这个人怎么一动不动啊?”席位紧挨靠前的几人发问。

那人被布蒙住,的确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生是死。为何抬上这人的缘由,座中之下也差不多了解了个大概。

常钺不禁好奇,这白布之下的人本应是要同杨右霖演出好戏的,如今真的神不知鬼不觉地李代桃僵了吗?

“此人身受重伤,虽不至于身死,但也基本是半死不活了。”杨右霖命人掀开白布。

那人的确一张面容苍白,失了血色,嘴唇发紫,若没有什么神医仙草去治病救人,估计当真时日无多了。

“仙人之法,可以起死回生。右霖愚钝,虽不能做到起死回生,但也可以救人于危难。”杨右霖右手端着一只瓷碗,左手拿着匕首,在那株玉树表面来回剐蹭着。

“玉树的粉末,便可以将此人从鬼门关中拉回来。”杨右霖吩咐下人为那人服下他从幼苗上挂下来莹莹发光的粉末。

常钺心中打鼓,不禁侧目望向自己府上的下人:“你有几成把握?”

那人眼睛笑成一根直线:“少爷,你就放心吧。那前面躺着的人早就不是他杨右霖的人了。”

原本只是面如死灰的病患,却因为在昏迷之中被强制服下了那些成分奇奇怪怪的粉末之后,开始浑身抽搐,剧烈咳嗽。

“这,这是怎么回事?”在场的不是些会写歪诗,就是些一门心思全部扑在入仕之上的书生,有哪一个是擅长医术的

不过病情是严重还是缓解,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再也不是几句场面话便可以随便糊弄过去的。

杨右霖心中本就有鬼,哪里禁得起这样横生而出的波澜,一时便就慌了神,用脚踹了踹那人,磕磕绊绊地道:“你,你别装死啊!这可是神树,是神树。”

病患霍然睁大了双眸,那眼球之中的眼白占据了大半,口中更是不断喋血。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双臂,作势便要去掐杨右霖的脖子:“你,你害我!”

场面一度变得不可控起来,杨右霖感觉摆摆手:“快快把他抬下去。”

“是是。”左右也早就慌了神,听到杨右霖的命令,更不敢犹豫。

“这,这是怎么回事?”杨右霖自言自语,面色惨白得恍如方才的病患。

王醒之一直黑着的脸此时终于露出了几分得意的神色,他站起高声:“杨公子,你不是说玉树可以起死回生吗?怎么刚刚那位仁兄病情不见好转,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呢?”

“你,你们一知半解,懂得什么?”杨右霖不肯相让,与其针锋相对:“那是淤积在体内的毒血,吐出来就没事了。再说你们难道没有看到,他方才想来掐我吗?哪个死人是这么孔武有力的。”

顾明朗的思绪回到从前,那时杨右霖也是凭着一张巧舌如簧以及荒诞不经的妖言惑众之法,陷害了常钺。

顾明朗起身:“杨公子难道不知道回光返照吗?他是要被你害死了。”

人命关天,哪个敢将这种东西挂在嘴边即便是有人想到了这个层面,也不敢红口白牙一张一合就说出如此言论。

顾明朗实在胆大得很。

温泉庄子里的气温骤降,明明不到隆冬之日,这南边的秋天却堪比北方的凌冽风霜。

常钺也终于坐不住了:“杨兄,非是我们兄弟三人要与你过不去。你如果不是心虚,为什么要将之前那位患者抬下去?我们大可以共同商讨救治之法。”

“对啊,人多力量大。”诗会上出了人命,没有一个人是愿意看到的。

常钺面容上闪过一丝冷笑,没有任何人看得到。

一时之间,常钺就想到了从前在云居书院的日子。那个时候诬陷起自己来,杨右霖可是不遗余力,其余人也是看得不亦乐乎,看向自己的眼神更是如今日的满满质疑与责难。

第二百一十八章 有如神兵天降

“还是说”王醒之跟着一唱一和:“你是怕那位兄台已因你的原因身死?”

“胡扯,胡扯。”口中所说明明是在为自己辩白,可杨右霖显然慌了神,声音越来越低沉。

“王醒之,你不要忘了,你是客,我才是主。”片刻的慌乱之后,杨右霖似乎找到了借位倚仗的缘由。

凌珏低下脑袋,不禁发出了短促的笑声,他伸手招呼了身边常钺的下人:“你来,我且有事要问你。”

如今的凌珏当真成了常府半个主子,下人凑近:“林公子,你要问什么”

“何以在东西掉包不了的情况下,人手却置换了?”

凌珏如此一问,常钺也转过了身来:“但说无妨,正好我也想知道。”

他都不知道,自家的下人们这么机灵

原定的计划本应是在杨右霖将宝物呈现在众人面前之前,对其进行调换。

只是,这件事情的成功与否无法对杨右霖知根知底,便注定了有太多不稳定的因素掺杂其中。

哪能想到,杨右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光是外表就足以震慑众人的玉树。

常府是知府大人的府邸不错,库房里奇珍异宝亦是不在少数。

可当下人们奉着常钺命令去掉包的时候,这才发现居然找不到可以乱真的代替品。

无奈之下,还是常钺和凌珏眼前的这个下人急中生智。东西换不了,不如就换人。

他打听到玉树的效用类似于药材,便趁温泉庄子里的人不注意,将杨右霖原本要用的病患打晕,换上了自己人。

书生打扮的下人笑了起来:“少爷,那可是咱们府上的阿祥,平日扮鬼唬人最有一套了。”

常钺投去一个赞赏的目光:“回去定然少不了你们的奖励。”

且说前面廊下的风口处,杨右霖坐立难安,面前的众人盯着自己的眼神让他恨不得找个狗洞就逃走。

“少爷,不好了,不好了。”又有下人神情大骇地慌忙来报。

“什么不好了?本少爷好着呢!你说话给我注意点。”杨右霖一肚子火气没有地方撒,也是该这个下人命里倒霉。

下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我们的夜明珠粉末被人,被人偷了。”

“什么?”这一声大吼出自杨右霖的口中,他之前苦心孤诣的伪装如今却是被自己一层层扒开。

事情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众人心里都七七八八明白了什么,只是还缺一个人站出来。

常钺便是那个站出来的人:“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昆仑玉树,活死人肉白骨更是无稽之谈。发光的玉树正是杨右霖用夜明珠上刮下来的粉涂上去的,至于香气自然也可以后期加上去。”

杨右霖还想解释什么,只是情急之下,他却全然忘了。正如他所说,他是主,其余人就算有什么表情也是不会轻易摆在脸上的。

杨右霖拼命摆着双手:“你们别听他胡说,事情不是这个样子的。”

这个时候,解释就是掩饰,又有哪个人会站出来为这么明显不过的事实说话?杨右霖等于把自己进一步推到了火坑里。

“那是……”众人心思都在杨右霖的越描越黑以及他那渐渐无法克制的激烈情绪上,并没有注意到一道黑影的存在。

也就只有一开始就在观察温泉庄上风吹草动的凌珏,才注意到了这样的一道黑影。

那黑影的动作十分迅疾,从灯火通明的内屋窜出来之后,便一个纵身跃上了屋顶。

众目睽睽之下,能做到这样的悄无声息。光论这个轻功就不是一般小贼比得上的。

凌珏眼睁睁地望着融入夜色中的身影一步步轻松跃过此起彼伏的屋顶墙瓦,还差一道高墙他就要翻出去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凌珏忽地起身,压低声音告诉身旁的常钺:“我身体不太舒服,解个手,顺便随意走走。”

不等常钺回答,凌珏掀起衣袍:“容林木先告辞。”

他是熟悉温泉庄子上的路的,众人根本没有闲心放在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的离去之上。

因此,他很快便离开了温泉庄子。凭借方才高墙的位置,凌珏朝黑衣人离去的方向追赶了上去。

温泉庄子还是比较偏僻的,东西两个方向都是一片树林,只有来时的东南方向是一条羊肠小道。

而这唯一的羊肠小道也是因为众人经常来往于此,久而久之,双脚踏过,车辙碾过,这才出现了一条道路。

也就是说,其实温泉庄子四周原本就是一片茂密的林子。

不出百步,凌珏已经进入了黑漆漆的树林,他不敢再随意冲撞进去。夜晚时分,今日月色黯淡,群星寂寥,极容易迷路。

“兄台何故出手相助”凌珏相信,如此短的时间内,以自己的脚程必然拉近了二人之间不少的距离,那黑衣人必定跑不远。

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叶子抖落了几片下来。

凌珏上前,站在树下,因为夜色的原因,他并看不到树上蹲了什么人:“兄台何不现身,一解在下之惑。”

黑衣人纵身落下,身侧几片叶子飘然而落:“我早已逃之夭夭,你为何要苦苦相追”

凌珏并未将这些话放在心上,不知为何,他瞧着这人的身形似是有点眼熟。

但光线太暗,此人还蒙了面,他辨不清此人样貌,根本无法判别对方的身份。

“兄台出手帮了我的朋友,在下只是想亲自道谢。”凌珏拱手,算是致谢。

不过,致谢归致谢。凌珏伸手便要去抓黑衣人脸上蒙着的黑巾。

黑衣人的确没有任何防备,不过反应倒是快上许多。

凌珏的指尖划过黑巾的布料,未及更深入一分,就被黑衣人抬起的胳膊格挡开来。

他退出数步,正好移开了密集树影的笼罩,身形更为清晰:“你干什么”

凌珏一招扑空,知晓此人功夫高深,如他不愿,自己强求也得不到什么好处:“阁下若不露脸,这等恩情让在下无以为报。”

“不需你报恩。”

他匆匆扔下这么一句,转身就蹬着身侧的树干,借力要离去。

凌珏哪里肯放其离去,观其身形身法,凌珏相信,他必定是在哪里见过此人的。只是不知为何,眼下却想不起来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不欢而散

凌珏也飞快纵身追了上去,恨只恨今日诗会,原以吟诗作对为主,兵刃利器实在不好随身携带。

仓皇之下,便也只能随意从地上捡起一段枯枝。

一个投掷,正好打在了黑衣人的左肩处:“再偏入几寸,便是肩井穴,慎刺。”

黑衣人这才停下了脚步:“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倒是特殊。”凌珏绕步走到了黑衣人的面前:“并不讶然这个穴位。”

黑衣人的耐心实在不大,说出口的话,细听之下,还含了不少隐忍克制的怒意:“凌公子,要干什么还望你直说。”

凌与林谐音,但此人说得必定不是林,而是这个“凌”。

林木这个化名,他也只对常钺和他那两个同窗用过,眼前的这个黑衣人并不是他在罗庭见过的。

如此,凌珏便也有些心急起来,他上前一把揪住黑衣人的衣领:“我只想知道,你是谁?”

说来也怪,这回黑衣人并没有再躲了。凌珏当然不会以为是在自己武功的压制下,此人妥协了。

恰恰相反,黑衣人的武功比自己高了一倍不止,他想什么时候逃脱便可以什么时候逃脱。

如果所料没错,这只能证明黑衣人不再执著于身份的隐瞒了。

黑衣人主动伸手解开面巾,“凌公子,在外有因,便只能如此称呼了。”

凌珏知道他的意思,纵然眼下只有他们两人,可这里终归是罗庭地界,难保不会隔墙有耳。还是小心为上。

旁人都惯称自己为“珏世子”,可如此一来,却等同于把自己的身份宣之于众了。这样一看,还是凌公子保险得多。

“你是……”随着面巾的落下,凌珏终于识得了面前这人的身份:“你是无忧”

无忧,那位陛下的暗卫。暗卫当时可是由他和苏少将军共同组建招来的,凌珏对暗卫的职责理应再清楚不过。

这里是罗庭,地接颐凰,想来也是因颐凰一事。只是陛下既已派他来此,又何苦再派一个暗卫前来

似是知道凌珏的困惑所在,为避免其误会,无忧沉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主子府上有一宾客,身份难定,只知道是来自这边的,属下便是奉命来调查的。”

凌珏点点头,让出一条道路来:“今晚失礼了。若有什么忙需要帮,尽管来找我即可。”

无忧也是个机警的,害怕暴露他们的身份,更怕陛下的事情外传。将陛下换成了主子,更将皇宫说成了府上。

无忧重又拉起面巾:“公子如今在常府,还是不见得好。免得各自难保。”

看着无忧消失于夜色,凌珏也缓缓朝温泉庄子的方向走去。他出来时间不早了,避免身份遭猜疑,还是尽快回去为好。

无忧口中所说的宾客,应该就是那个乐师彤管吧。凌珏有印象。

那人如今以乐师身份暂居宫中,一开始彤管的蛰伏便是有所预谋,凌珏那时早就注意到了,并且也曾出言提醒过陛下。

只是陛下似乎觉得凌珏太过惊弓之鸟了,这才错过了调查其人的大好机会。眼下,应是不能从彤管身上挖出什么东西了,陛下这才派无忧来颐凰。

但愿陛下他能遂了心愿吧。凌珏已经分身乏术,只能先去解决一部分内忧。

“林木你回来了?”凌珏再遇到常钺的时候,他已经醉的不省人事,被顾明朗和王醒之一左一右架着,即便双眼眯着还是一眼看到了凌珏。

“你也是,解手怎么去这么久?”王醒之也喝了不少,脸颊红成一片,人倒还算清醒。

“里面气氛不好,就出来透透气。”面对不相熟的人,凌珏认为根本没有必要解释什么,只需要做到不要让人生疑就行。

这三人中唯有顾明朗是唯一清醒的,他看向凌珏:“行了,林兄,你也不要同醒之计较,他这个人就是如此,喝多了容易上头。”

“顾兄多心了。”凌珏接过二人架着的常钺:“常钺现在醉酒,原谅在下没有法子自作主张请二位过府歇息。”

顾明朗摆摆手:“哪里的话,我们二人虽从甘予前来,但也不至于会变成流落到露宿街头的下场,不会叫你为难的。”

“醒之,我们走。”

王醒之一个人举着一壶酒,看似开怀得许多。直到那二人的身影远去,凌珏才扶着常钺坐上了回常府的马车。

与前几日无异,知府依旧没有回府。凌珏吩咐常府的下人照顾好他们少爷,自己便先行回了东厢房。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说好的诗会结束得会如此快,在他走开的这段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看来得等到明日常钺醒了酒再说了。

次日,凌珏尚在睡梦,他一向梦浅,有下人的声音传来,听声音是由远及近,似乎正在外面走动。

这是这细碎微弱至此的动静,却足以把凌珏惊醒。

“他醒了吗?”原来是常钺的声音,听这动静,许是他在问门外的下人。

“回少爷,小的不知道。不过没有听到屋内有响声,想来是还没有吧。”

凌珏起身整理好床铺,很快换了衣裳,这时还顺便嗅了嗅昨日出门的衣裳,居然还沾染了几分残存的酒气,十分难闻。

“林木,你醒了吗?”常钺轻轻扣响了房门,声音都不敢放开。

凌珏一把拉开房门:“请进。”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倒叫凌珏感觉自己和常钺的主客身份完全倒了个个儿。

“你先下去吧。”常钺摆了摆手,随意将下人打发走了。

“一早便来找我,有事?”凌珏倒了一杯茶:“醒醒酒吧。”

常钺不如往常一样大方,不知为何反而显得有些局促,杯子握在手心里也不喝:“昨夜,你借口离去,是否生了我们的气”

凌珏摇头:“这话从何说起”

为了证明自己绝不是草草的敷衍了事,凌珏又多问了几句:“不过倒是想问你,昨夜我回去的时候,诗会怎么早早地就散了?”

他记得,是常钺亲口所说,诗会没有个一天一夜是绝对不会轻易结束的。

虽然早就预料到必定有不少时间都花在了互相的附和追捧之中,但当时短短的时间绝对不够开展诗会。

“杨右霖收不了场,大家自然不欢而散。”言简意赅的几句总结,常钺已经把事情说了清楚。

第二百二十章 旧事难断

常钺咬了咬牙,才又接着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昨日做的事情过分了?”

原来常钺纠结许久,始终问不出口的竟是这个。凌珏也为自己添了一杯淡茶:“既然是他骗人在先,那你们几个后发制人也没有什么过不过分一说。”

况且,他们之间还牵扯到了过往的旧事。

“那个病患最后怎么样了?”与其重点在关心他们过不过分这件无聊的事情上,凌珏倒是想知道那个掉包的人最终是否无恙。

虽然知道这是常钺和他的两个同窗着手安排的,但那个吐血抽搐的场景也太过逼真了些。

常钺忽而笑了起来:“阿祥,你还不快进来”

一个身形健硕的中年男人,穿着常府下人的衣服闻言立马就走了进来。

“他,就是阿祥”说实话,当时夜色苍茫,阿祥自始至终都没能露个脸,人都甚至因为平躺而让人无法看到身形。

除了印象中听到常钺提到了阿祥这个名字,凌珏才发现自己对于昨夜造成那样轰动事件中心的病患都认不出来。

“是啊,林公子,小的就是阿祥。”阿祥谦和地笑着,好像昨晚的事情浑然与其没有关系。

“你看到了也就放心了吧,阿祥无碍。”常钺居然叫阿祥过来,只是为了证明他没有拿人命开玩笑。

其实有的事情,是不需要证明的,他既然肯说,旁人必定会信。

“那这是怎么回事”凌珏只是惊讶,昨夜的肌肉抽搐以及大口吐血可不是能装出来的。

常钺一脸神秘地笑了出来:“这是一种,类似于假死药的东西。”

凌珏了然:“原来如此。”他并没有多嘴去问假死药的来源,常钺不说,自然有其原因。

“只是,我想提醒你一句。”凌珏忽然展现出很是担忧的神色:“那个杨右霖指不定会因此记恨上你们三人,来日必定是隐患。”

岂料,他这句话刚说完,却引得常钺捧腹大笑不止:“林木,我发现你这个人怎么想得这么多?至于嘛,就当是一报还一报,况且他杨右霖怎么知道是我们几个动的手脚”

常钺有句话没说,经此一事,可算是将自己心底的恶气好好出了。

他可不比杨右霖将自己赶出云居书院的手段阴险毒辣,昨晚的事情至多只能算是小惩大诫,什么罪名都没有让杨右霖背,他凭什么记恨

“我这也是忠告。”凌珏见常钺自有心思,知道自己再怎么说都是没用的:“毕竟他以前能做出这样的事,难保他日后就不会做。”

常钺点头,这终归都是林木的一片好意。

“还有一点,我始终想不大明白。”凌珏斟酌着开口,以使自己的问话听上去不要那么刻意:“你不是知府的儿子,为什么会被这个杨右霖左右?他是谁?”

杨右霖是何许人也,凌珏并不关心。他关心的只有杨右霖背后的杨家。

“说来惭愧。”常钺羞愧地低下了头。

凌珏不忍心戳穿他,他的这幅作态早就看出来了。回想起那日,常钺一个大男人居然会被柳依依追得满大街跑,料想八成这事十有**是他自己不争气了吧。

但,凌珏直觉,这也和杨右霖势大脱不了干系。

“杨家说来奇怪,明明只是商贾之家。可是背后却好像有什么高人撑腰一样。”常钺也百思不得其解:“不仅云居书院的教书先生对其是马首是瞻,就连罗庭甘予的不少官员也要敬他们三分。”

不知常钺是不知更多的内情,还是故意有所隐瞒,为何在讲述这一段的时候,特意避过了常知府不谈呢!

凌珏借口昨夜喝酒喝多了,送别了常钺之后,便将自己关在了房门内。

罗庭这里的事情似乎越来越有趣了,不仅有一个知府搅弄其中,现如今居然还牵出了一个财大势粗的杨家。

虽说无忧目前也来到了这里的地界,但昨晚观其态度,似是不愿过多透露行踪,想与之合作定然是要费番周折的。

无忧多有推脱之嫌,不过有一点却被他说中了。现如今自己的形式不太妙,不至于寄人篱下,但也身受局限。

凌珏将换下染了水酒的衣裳洗干净,晾挂在东厢房的院落中,便借机赶往常府的后门。

现如今,经过自己的白日无心闲逛,熬夜绘制地图,整座常府的地形已经摸得差不多了。只有一处后门的位置尚处于未知状态。

“林公子。”几名排成一列纵队的侍女见过凌珏后纷纷行礼。

一路上见到的下人对待凌珏的态度都十分尊敬,许是因为常钺嘱咐在先,现如今,凌珏倒当真成了常府的半个主子。

凌珏不好显得自己过于心急,待这一队侍女走远后,他这才不急不缓地往后门的方向走去。

队伍最后的一名侍女忽然捂住肚子,嘶哑着嗓子喊痛,轻轻拍了拍前面的侍女:“小付,我突然肚子痛,你能帮我把这个东西给管家送过去吗?”

小付和她是同乡,本来就答应过父母要相互照应的。见状,虽然不是很乐意,但也大方接过了她手中的东西:“那你快去快回,管家的脾气你又不是不了解。”

侍女因为机灵,有幸被常府的老爷赐名,她笑吟吟地起誓:“小付既然肯帮我,那我雅云一定会在老爷面前帮你说好话的。”

这话该如何接小付讪讪笑了一笑:“你还是快去吧。”

她们是同乡,面对雅云每次的求助,小付不得不帮忙。但其实如果抛开同乡的这层关系,小付觉得,自己哪怕是豁出去了这张脸皮,也不会去和她走近的。

还记得刚刚一同入常府的时候,雅云和她一样战战兢兢,生怕哪里说错做错。

可自从得了老爷的欢心,被赐了一个名后,雅云的行事越来越胆大,小付甚至觉得自己都快不认得雅云了。

甚至有时候她逢人说话的那股矫揉造作的样子更是让小付气不打一处来。

但是,那能怎么办呢?毕竟没有撕破脸皮,小付摇摇头,很是无奈,很快迈步追上了前面的队伍。

雅云轻车熟路地摸到了常钺的书房外:“少爷,您在吗?雅云有事求见。”

第二百二十一章 君子之交坦荡荡

“进来吧。”常钺放下书卷,看着来人,他记得这个叫做雅云的丫鬟。

此前她深得父亲的赏识以及器重。但常钺怎么也瞧不出来这丫鬟半点的与众不同。

“少爷,雅云见过少爷。”她福下身子,可一双眼睛却时常往常钺的身上乱瞟。

常钺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不自觉就恼了:“你有话快说,别总瞄我。”

雅云噗嗤一声笑了,用袖子遮挡了几下面容,这才捏着嗓子:“少爷,雅云是有事相告。可不知这事情该如何开口,这才数度去看您啊!”

“咦。”常钺一个激灵,这个雅云好好说话不行吗?故意捏着嗓子发出的声音真叫人恶心。

父亲怎么会看上这样的下人,莫不成她的与众不同就是会谄媚几句吗?

不过,雅云算是算差了,喜欢她的人是父亲,而不是他常钺:“你既然不知如何开口,那就不如不说。出去吧。”

雅云哪里能想到有如此不怜香惜玉的人,以往老爷在时,她这招屡试不爽的。

雅云忙摆手,跪倒在地:“少爷,您一定得听雅云说啊。”

就知道什么不知如何开口,不过只是一个耍弄人的伎俩而已。

常钺才不会允许一个下人闹翻了天,还能任由他们牵着鼻子走不成他没好气地道:“打定了主意就说,扭扭捏捏故作姿态的成什么样子。”

雅云羞得满脸通红,她终于意识到少爷和老爷果真是不一样的。老爷更好说话,别看少爷一副儒雅斯文的样子,但实际上满脑子的圣贤之论把他脑子都读坏了。

半点不解风情,雅云背地里翻了一个白眼:“少爷,就您带回来东厢房的那位客人。”

“他怎么了?”常钺这一回连声音都冷了起来。

他可以忍受下人的不尊,也可以忍受一些婢女暗中的曲折心思。毕竟,人往高处走,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是人之常情,何错之有

亡母身故,他身为人子,虽然一方面不愿父亲续弦,可是让父亲因此而孤身一人,也不是一个人子最正确的决定。

但是,胆敢往他带来的客人身上波脏水,叫他如何能忍下这口气。

雅云可能还没反应到常钺语气中的冷然,自顾自说了起来:“那位林公子啊,整日游手好闲,就喜欢在咱们府中闲逛。雅云总觉得他,他是不怀好意,另有图谋。”

常钺这回更气急了,将书卷置之一旁,看都不看一眼:“不怀好意另有图谋那你身为一个下人,每天在我父亲面前晃悠显摆什么?说穿了,难道不是为了接替我母亲的位置?”

越说越气,常钺的胸前不断起伏着:“你给我出去,林木他是好是坏,还轮不到你来操心。再有,以前我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你最好不要让我知道你妄想勾引老爷,不然就把你驱逐出常府。”

他顿了一顿:“我说一不二。最后劝你,林木是常府的客,由不得你在分不清是非黑白前胡乱猜疑。”

雅云的心思就这样被毫不留情地戳破了,脸上哪里挂得住。那些绮丽却为人不齿的想法啊,还未成形,就已经“胎死腹中”了。

登时,雅云感觉就连自己的双腿都好像被钉在了地上,半寸都移动不得。

“你还不走?”经过两人方才的冷寂,常钺一时激动的心情总算是得到了缓和。但还是看着这个丫鬟碍眼。

雅云咬咬牙,害怕自己话还没说完就又被常钺断掉,立即以很快的语速说完:“少爷,雅云知道您不爱听。但是您想想,林公子忽然来到罗庭就遇到身为知府公子的您,然后这段日子府中哪个下人没有见到他的身影。他一直在咱们府上闲逛,说不准……”

一腔好不容易壮起来的胆气基本也灭得差不多了。雅云抬眼望向了常钺,这最后半句实在是不吐不快:“说不定他就是在打探地形。雅,雅云退下了。”

待到两扇房门轻合上,常钺这才从刚刚雅云一段上气不接下气的话中回过神来。

他不愿以恶意去揣测对自己有恩的人,也不愿让猜忌成为主导他们二人关系的关键。这才没有多想。

雅云的话,其实也不是毫无道理的。可这,难道都是有预谋的巧合吗?

常钺将书卷整理成一摞,这才出了房门,随意召来一个下人:“你可见林公子”

下人拿着扫帚正在扫地,“林公子,刚刚听雅云姐说过一嘴,若是少爷您问,就告诉您林公子往府上后门方向去了。”

“你退下吧。”常钺脸色终于僵硬起来。这个雅云真是好手段,把他们父子二人皆玩弄于鼓掌之中了。

她怎么就会判定自己当真放心不下林木的来意而出来询问,居然还早早地吩咐了其余的下人。

心中尽管咽不下这口气,可双腿还是不自觉地迈向了后门的位置。待会儿见到林木可怎么说话?

凌珏先常钺一步来到了常府的后门,这后门和所有深宅大院的后门都一样。除了耸立的山石花草,就是墙角处的狗洞十分惹眼,如此的平淡无奇。

“林木。”常钺绕过一座假山石,看向了他:“你怎么在这儿?”

凌珏自然不知道他被一个小丫鬟摆了一道,不过,即使他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既改变不了来到常府后门的事实,更改变不了他来罗庭这里的初衷。

凌珏笑着上前:“只是四处逛逛而已,和你一样。”

常钺见他面色无异,根本不像雅云说的那样怀有旁的心思,便不大好意思起来:“我也是,下人们都说你在这里。常府虽大,但真正知心可以畅谈的也就只有你一个。”

“顾明朗和王醒之与你交情不错,昨夜他们或许可以回来与你一叙。”凌珏为此道歉。

实在是他没有左右常府宾客来去的权利:“只是,你当时酩酊大醉,就算知道你们是同窗好友,我也不好自作主张。”

常钺如此一听,更将心中浮起的些许猜忌压在了心底。人家林木大大方方地承认并不算错误的“错误”,恰恰证明了其所作所为坦坦荡荡。

反倒是自己在这里猜疑,常钺惭愧极了:“明朗醒之与我同窗共读不假,可是他们未必喜欢与官宦之家相交甚重。我倒要谢谢你,没有让我们三人为难。”

第二百二十二章 家法问罪

“嗯”,不知是不是早知道常钺也会是这样的决定,凌珏只是淡淡地朝他笑了一笑:“尊重你的决定,顾兄和王兄也不像是不懂其中缘由的人。”

“我忽然想起,书房里还有书没读完。”常钺讪讪地陪笑,自己先前的误会让他一时之间无法面对:“你自己在府里随便走走吧。”

看着常钺离去的背影,凌珏不禁就想起了那日罗庭初见时的情形,不免感慨一句:“真是个嗜书如命的书呆子。”

行至后门的门口,常钺听到了些动静,看向紧闭的木门:“谁?”

一扇小木门之外,常钺不是没有听到动静,好像是有什么人想要破门而入。

可是常府的后门一向隐蔽,不仅在常府之中很难找到,就是这府邸之外都是一片草木掩映。

所谓正门与后门之分,于常府而言,不过就是些该有的摆设而已。

这后门闲置多年,怎会有人找到

木门被一股大力拉开,常钺看清面前来人的身形之后,长出一口气:“爹,怎么是你大白天鬼鬼祟祟的”

知府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开口喝了常钺几句:“你好端端跑后门干什么?”

对于知府突然的大动肝火,常钺真是莫名其妙:“我好歹也是府里的主子,怎么就不能来这边了?”

他自然不会说是因为从下人嘴里得知了林木来到这里的消息,依照爹疑神疑鬼的性子,真是找不痛快。

对啊,常钺一拍脑袋瓜,他怎么忘了,林木还在呢!

“爹,我们回去。儿子有事和您商量。”常钺赶紧侧身闪到一侧,堵住了知府部分的视线。

表面上虽然游刃有余的样子,但心里却着实不安,林木这个时候千万不要从这边路过啊!

好在知府常年也不在府上,对于常钺不自然的表情流露没有那么明察秋毫,点点头,神情显得尤为郑重:“正好为父也要话同你说。”

“跪下。”万没有想到,跟着知府回了前厅以后,从父亲嘴里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常钺不甘心,却也只能照做:“爹,我做错什么了?”

“我问你。”看知府的神情,这回事态当真十分严重:“昨晚诗会你和你那两个同窗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哼。”常钺一声冷哼,将背脊更加挺直了几分。这个杨右霖果真被林木说中了,贼心不死,经此事不仅不知反省,还死抓着他们不放,当真是小人肚肠。

“你不说,好,你不说。”常知府大声吼着,招呼下人:“来人,家法伺候。”

知府本就经常不在府上,下人们名义上尊称他为一句老爷,但不少都直接听命于常钺。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一个人肯挪动步子的。

“怎么?都反了是不是”常知府气得吹胡子瞪眼。

这个样子的爹,可真没有见过。许是一时赌气,也许是只想看看究竟他能不能下得去这个手。

常钺大喝一声:“去拿。”他的这声吼叫直接盖过了常知府在耳边聒噪不断的声音,也让下人们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快去啊!”其中一个下人推了一推身边人。

那下人同情似的看了一眼常钺,不敢再逗留,很快取了荆条上前:“老爷,拿来了。”

“老爹,你居然为了杨家那个不肖子孙打我”常钺瞪大了双眼,看着荆条紧紧勒在知府的手心里,硬是勒出一条红痕。

“他不肖也由不得你去教训。”说着话,一鞭就迎风打在常钺的身上:“你做事,到底知不知道轻重?”

这个劲道并不轻,在场的众人都能听到因为挥舞荆条而带起的呼啸风声。

“少,少爷。”下人们慌了神,但常钺除了一张脸憋得通红,不见任何异样,好像那一鞭子抽的人不是他。

“怎么办啊?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少爷受苦吧?”问话的下人正是昨天扮成书生模样混进诗会的人。

他旁边有人出谋划策:“去找林公子来。”

“林公子”他不敢确定,“这,这能行得通吗?”

不管行不行得通,“这都是唯一的办法了,我们掩护你,快走。”

几个下人飞快扑到常钺面前,阻止知府:“老爷,少爷身娇肉贵,您要打就打小的们吧。”

凌珏此时早已从后门附近彻步朝东厢房的方向往回走,人正在若有所思地思考着什么。

就见一个颇为熟悉的面孔跌跌撞撞地从前厅里冲出来。

一个怔愣,凌珏才发现,那人正朝着自己跑来:“公子,林公子,大事不好了。您快随小的去救救我们家少爷吧。”

顾不得解释什么,凌珏已经跟着来到了一片狼藉的前厅。一屋子的人吼的吼,叫的叫,细听之下,竟然还隐隐有人在小声啜泣着。

“晚辈见过知府大人。”不需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凌珏已大步上前。

知府见到外人,这才收了荆条,冷冷看向凌珏,语气还一时软不下来:“林公子,有事吗?若无事,就不要妨碍本官教训儿子。”

“您真的当他是儿子吗?”凌珏侧目一望,常钺的脸上已经因为疼痛而布满了汗水,人却还愣是一声不吭。

凌珏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么咄咄逼人,说出口的话居然不似以往那么圆滑世故。

或许是因为对方根本不够格做一个父母官,也或许是因为自己看不惯美其名曰对儿女好的假模假样吧。

“林木,你,你别说了。”感受到知府的呼吸变得急促,常钺竭力喝止了他。

“嘴长在我身上,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哪怕从今日起,你我分道扬镳也无所谓。”凌珏深知,自己也并不是一时冲动。

如今常府地形俨然烂熟于心,若还呆在此地,那不就是等着他们瓮中捉鳖嘛!

他需要一个借口光明正大地离开常府,而此时的常钺也需要有人站出来为他说几句公道话。一举两得的事情,凌珏没有道理不做。

凌珏沉声:“您是贵人多事缠身,可我林木自小也没有见过如此荒谬的事情。哪一个父亲对儿子的事情不闻不问,一待出事便只知道教训打骂。”

“怎么?”凌珏上前几步,扶起来地上的常钺:“您难道真觉得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成?但那也是有前提的。”

知府被凌珏几句话说得哑口无言,只剩下干瞪眼的份儿。

第二百二十三章 官不与富斗

看着面前少年的沉着冷静,知府这才反应过来,明明他自己才是常府的主人:“林公子,还希望你看清自己的身份,在这里轮不到你来说话。”

常钺也微微侧过脸去,颔首谢道:“林木,这件事你本不必插手。算了,你走吧。”

“算怎么能算呢”凌珏忽然莞尔一笑:“是我让阿祥这么做的,不如此,杨右霖又怎么可能计划落空。”

常钺皱皱眉头,望向了凌珏,他不敢相信,林木怎么会替他顶罪?他为什么会

不过,常钺一张干得起皮的双唇张了张,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既没有替凌珏辩白,也没有承认其孤注一掷的说法。

“胡,胡闹。”知府头疼,用双手攥成的拳头狠狠捶了脑仁几下,才恶狠狠地看向了面前的二人:“你们知道杨右霖是什么人吗?得罪他,那是吃不了兜着走。”

自古以来,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常钺忍不住与知府辩论了几句:“常言道‘民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凭什么在我们罗庭这道理就要反过来了?”

“常钺,你真是读书读傻了。”知府也不愿再做纠缠,深吸一口气:“趁着事情还没闹大,你跟我去杨家上门道歉。”

“我做错的事情,哪怕豁出去这条命我也会去道歉。”常钺本来还犹犹豫豫要不要继续跪下去,此时一听这等荒谬之言,直接回嘴:“但如果我没有做错,爹你就是拿刀架我脖子上,我也不会去说任何一个字的。”

常钺这是第一次公然顶撞,他愤然转身便要离去,不顾知府在身后的嘶吼:“常钺,你给我站住!”

既然常钺都走开了,那么凌珏更没有道理会受制于人。他随意弯唇便是一笑:“知府大人,告辞。”

“林木,你挑唆我儿。”知府骂骂咧咧的声音因为距离的远去而渐渐听不清了。

但凌珏便是捂着耳朵都能想象到,无外乎就是要将他赶出常府去。只是,这样一来,却暗合了自己的心意。

“常钺,你站住。”前面有一个稍显瘦弱的身影,他的衣裳虽然不是很华贵的布料所制,但也足够和下人区分了。

“林木,现在我留不了你了。”常钺显得很愧疚,一张脸恨不得埋到地下去:“其实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何苦来淌这趟浑水。”

以前儿就说过他一张嘴的功力无人可敌,那个时候凌珏还不愿承认。可现下看来,他既骗了这父子二人,却还要悄无声息地卖个乖。

他是极不情愿的,或许极早抽身也是减轻罪恶感的一种方式:“本来以客的身份待在府上便多有叨扰,更何况,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别说那么多了,我去给你上药。”

这个知府可是够狠,先前凌珏只以为他不过是做做样子威慑罢了。可当常钺褪下衣物,看清后背上那一道道纵横交错,渗出斑斑血迹的惨状之后,便是凌珏都不忍直视。

“你忍着些。”凌珏为其细心上药,可思绪却不由地回到了当时知府动用家法的场景。

常钺虽然是一个一心只读圣贤书,充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但是有一句话,他显然比任何人都要看得透彻。

那就是,自古以来,便是富不与官斗。更何况,常钺的父亲并不是一般芝麻大小的官员,好歹也是堂堂知府。怎么会处处看着这个杨家眼色行事,还宁愿让儿子蒙受这等不白之冤。

“我也奇怪。”常钺说着,开始两眼发直,盯着某一处角落发起呆来。

凌珏并没有问出心中所惑,他甚至觉得自己去欺骗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书生太过分了些。

但是似乎常钺每回总能不打自招:“以前在云居书院我被杨右霖设计冤枉的时候,我爹他就不肯站出来帮我说话。你知道吗?”

常钺提起旧事,眼中居然噙着泪水,声音听上去也不大对劲了:“后来醒之明朗帮我洗刷了冤屈,可我爹反而骂我,说我是多此一举。他甚至还说,还说云居书院待不下另找一家书院就是了。”

凌珏从来不主动过问云居书院里面的事情,他隐隐觉得,即便常钺可以用简单的几句言语就将事情讲个大概。

但能让他这么一个一门心思全部扑在书本上的人,念念不忘这么久,其中苦楚想必不是外人就可以轻易了解到的。

此时听到他的讲述,凌珏总算清楚了。原来,不仅仅是来自同窗的诬陷让他意难平,常钺的亲生父亲居然帮着外人合起伙来欺负他。换成任何一个人,都未必有常钺处理得好。

如果说当初进入常府是误打误撞,那么后来潜心打探那就是自己的有意为之。如果说当初对于常知府的诸多猜忌只是为了证实什么猜测,那么现在的一切反常便是将事情推到了水落石出的地步。

凌珏起身:“常钺,有的事情我现在还不能和你说。”

他一直都在隐瞒,隐瞒诸多,隐瞒来意,隐瞒身份。即便是现在,他也仍然在隐瞒。

可是,要说出这番话,凌珏觉得,他都是鼓起了勇气的。要知道,承认事实有时候就会面临着对方失望伤心的样子。

可事实就是事实,无论外表伪装了多么完美的假意,始终都得有揭露的那一天。

常钺点点头,面色上的淡然并不是伪装出来的。他是早知道了凌珏的隐瞒:“其实,林木是你的化名吧?”

这回终于换了凌珏瞠目结舌,他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呆头呆脑的书呆子居然能看到这么多。他也没有想到,常钺会如此直白。

但,不仅如此,凌珏喉头翻滚了几下,才缓缓吐出:“不止这些,或许有一天你就明白了。但这一天,想必不远。”

他拉开房门,迎着天边几抹淡然失色的晚霞,心里如释重负:“我记得刚才你有一句话说得特别好。”

“什么?”常钺并不能摸清这么多,一张惨白小脸费力地抬起。

“做错事,就要道歉。那么,也必定要赎罪。”凌珏顿了一顿:“如果有一天……我希望,你还能是那个心中有义的常钺。仅仅只是常钺。”

林木的身影最后消失在了门边。但他说的话却不停在常钺脑海中重复。

爹,你到底在干什么?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为亲者隐

“少爷,林公子走了。”

常钺背部受了伤,人只能趴在床榻上,此时听闻下人来禀,并不意外:“走了便走了吧,无妨。”

林木不走的话,难不成留在府里让父亲为难他吗?反正自己都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哪里还有余力去帮林木说话。

其实刚才林木为自己上药时的那一番奇奇怪怪的怪话,就让常钺心里多少猜中了一些。

“告诉下面的人,要是林木见我,不需通传,直接把他领来见我就是。”常钺直觉,他和林木的缘分不止于此。

这一夜,常知府居然没有外出,而是选择呆在了府里。

“爹,儿子从来不会过往您的事情。”一豆跳动的烛火将知府的面容衬托得柔和了些许,这才给常钺造成他们父子没有嫌隙的错觉:“您一直以来到底在做什么?”

显然是没有预料到常钺会将话题引到这样敏感的分明,常知府控制不住地脸僵了一僵:“你还小,不懂,朝廷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

“是吗?我不小了。”常钺并不像以往只是浅尝辄止。

其实林木告诫他的那些话,他何尝不明白。都是亲生父子,他只是不愿把父亲想象成那种人罢了。

“行了,今晚你早些歇息吧。”常知府抖了抖衣袖,深吸一口气,语气却不容置喙:“明日一早陪我去杨家。”

兜兜转转,居然父亲的心思还在这个上面。常钺第一次对父亲发火:“去杨家干什么?”

“自然是赔礼道歉。”说完这句话,知府摔门离去。

“阿祥,我跟你讲。今晚之后,你千万不要说见过我。”常钺竖起一根指头,反复警告:“明白吗?”

“小的明白。少爷,您还是快翻墙吧。小的,小的撑不住了。”此时常钺正骑在阿祥的肩头,毕竟一个大活人的重量,阿祥的双腿忍不住打起颤来。

“那就别废话,再往上抬一点。”常钺双手扒着高墙,寻找了半天借力点,才将身子的重量倾泻在了右腿,左腿则搭上了墙头。

“少爷,您真的要走吗?”阿祥不明白,反正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为什么少爷宁愿离家出走也不愿低个头。

说话间,只见常钺一个纵身已经翻到了墙的那边。听到了脚步声渐远,阿祥只能四下里看看,见无人,这才赶紧离去。

待明日一早老爷看到少爷不在的时候,一定会大发雷霆的。阿祥有些不安,不过还是很快沉浸入了梦乡里面。

“客官,您几位”深夜时分,就是街头的客栈都要熄灯关门了。常钺多了个心眼,不敢就近随便找家客栈。

他笑着回复眼前的掌柜:“我是外乡来的,能不能在你们这里帮工不用给工钱,只要管……”

说到最后,常钺还不好意思起来。他虽是知府的公子,不过平日里深居简出,和那些欺压一方的贵族不同,俨然活成了一个傻愣的书呆子。

让书生自行讨生活,还是有些难度的。毕竟这个开口,他就开不了。

掌柜一双睡眼惺忪的眼睛亮了一亮:“我懂你的意思,后院就有你住的地方。这样,今日傍晚刚刚来了一位客人,你去打点热水给他送上去就歇息吧。”

“是,谢谢掌柜的。”常钺喜笑颜开,还为自己取了个化名:“您叫我,叫我小才就好。”

“行,小财,快去收拾收拾。”掌柜伸了个懒腰,并不知道常钺口中的“才”是什么意思。

利落地整理妥当,提了热水来到了客人的房前。

“客官,您要的热水。”这才走了没几步,常钺却感觉有些吃不消了。

“进来吧。”里面传来的声音不大,但是却是很富有磁性的一种声音。

常钺一愣,这个声音好生熟悉啊。来不及多想,他应声推门进去,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正缓缓往下褪掉外衣。

常钺脸颊烧红起来,十分不习惯地咳嗽起来:“您,您要的热水。”

那人侧目:“放下吧。”

“等等。”那人转过身来,语气霎时便带上了几分惊讶以及欢喜:“常钺”

这人居然认得出自己。常钺抬头迎上那人的目光,旋即便笑了出来:“真是千里有缘来相会,林木,只要你在罗庭,就逃不出我的视线。”

凌珏啊了一声,“这些话你还是留给你未来的娘子说吧,说给我这样一个大男人怪怪的。”

常钺将木桶里的热水缓缓倒入了木盆里:“我这也是一时欣喜,失言了。”

“你怎么来这里了?”凌珏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辰,这个地方遇到常钺。

常钺愁眉苦脸地将凌珏离去之后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你别看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但我还是有骨气的。让我给杨右霖道歉,做梦。”

凌珏对常钺的一通唠叨避之不谈,“既来之则安之,你还是不要被知府大人发现才是。”

其实初见时的喜悦,差点让凌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如果说他身边躲了一个知府公子,那岂不是说自己也随时有身份被暴露的危险嘛。

他没说出口的话,常钺却了然于心。他一脸郑重的神色:“林木,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的。至于你要查什么,不必顾虑我的因素。”

当初柳依依对自己不依不饶的时候,常钺就发现了凌珏的与众不同。那种眉目里自成的镇定与淡然自处,并不是故作姿态的。

他们罗庭这样的小地方哪里会出现这样的神人。说话,做事,处处透露着一股神秘莫测的感觉。

想必是从京都来的什么大人物吧。

“站住。”常钺提起空木桶就要离开,却被凌珏一声喝住了:“我不是让你离开。你自己多留心就好。”

常钺背对着凌珏,看不清神色,只能依稀看到他点了点头。

“那个。”一向在外人面前表现地滴水不漏的凌珏很是难为情:“常钺,我当你是朋友,这一点是真心话。但是恕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真实的名字以及身份。”

“林木。”常钺笑了起来:“林木,这个名字就很好啊。我只希望,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一天,我爹他……”

他并不瞎也不聋,可他宁愿装聋作哑,一直以来把自己安于不知情的位置。仿佛这样逃避,一切就从没有发生过。

这不就是书上说的,为亲者隐吗?不过能隐多久值得思量

第二百二十五章 采花赠妹

“打,给我往死里打。”

天蒙蒙亮的时候,常钺离家出走的事情便东窗事发。

知府自然怒火中烧,派人抓了阿祥来拷问:“说,你知不知道少爷去哪儿了?”

阿祥此刻才明白昨晚自己为何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原来不是担心少爷有没有着落。而是在担心自己的小命。

“老爷,已经打了二十棍了。再打下去,阿祥怕是……”持着木棍站立一旁的下人别开眼去,即便有衣物遮挡,阿祥也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你要不说,就是死路一条。”知府并不为此动容,相反正好借着此来威胁阿祥。

阿祥嘴里已经开始往下淌下一串血水:“小的,小的不知道。”

他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大清早老爷一发现少爷不见,立马就把他抓了过来。明明昨晚上他仔细看过四周了,除了他和少爷,没有一个人在场。到底是谁通风报信的

“他要是不开口,就打他打到死为止。”知府扬扬手,很是不耐烦地大步离开了这令他窝火的地方。

千里之外的京都,一程秋风萧索涌起,让人连连直打哆嗦。好像是一夜之间气温便骤降了下来。

宫里不少人都换上了厚装,或多加了一件衣裳,或外披着及地的直领对襟的披风。

“彤管乐师,天凉,要不您还是回去吧。”一个小太监尖声细语地凑了过来:“不然,奴才们没法和陛下交代啊!”

别看彤管对太后和陛下多有些恃才傲物的不尊,但自打他进宫以来对宫人们倒和颜悦色。也是如此,小太监才敢事无巨细都拿出来提醒一遍彤管。

“你们若是嫌冷,可以先回去。”彤管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秋风一吹,那衣裳紧紧贴在了肌肤表面:“到时就说是我的意思,陛下不会怪罪的。”

太监心知回宫添衣裳的打算落了空,垂手立着:“乐师您不回去,奴才们更不敢动了。”

彤管的行动一向受限,不仅活动范围仅限于宫内的几处,就是他人到了哪里,身边也总会有太监婢女随行。

说是方便服侍,其实谁心里都知道,这不过就是一种监禁罢了。

彤管摇摇头:“我四处走走,便回去。”他还没有顽固到丧心病狂的地步,若是因他的缘故而让这些太监宫女受不相干的影响,那又是何苦呢!

原本依照他的性子,若是听到小太监这样一番言辞,立马便会转身回去。

不过眼下不同了。彤管又朝前走了几步,正巧遇到了今正昊和今言。

“彤管乐师,前面那二位是金大人父子。”小太监又很合时宜地凑了上前:“我们还是回避着些吧。”

“为什么要回避?”彤管这一回不再好说话,往前走了几步,不与宫人们为难:“陛下既然说了此处随我来去,那见到大人们打声招呼即可。”

小太监只得作罢,之前陛下有吩咐,让他们守着彤管乐师,尽量避免他和朝廷的官员们有什么直接的往来。

不过,那时陛下也只是说了避免,没有让他们以宫人的身份去拦一名乐师啊!

在这皇宫内外,最最碰不得的便是“僭越”二字。以下犯上必定不是他们这种为奴为婢靠着主子几句吩咐就可以为所欲为的。

前些日子,听说新入宫的平阳侯长女凌瑶,也就是如今瑶嫔。她手下的一个婢女,就是拿着主子的鸡毛当令箭,在宫里可是肆意妄为了一次。

可那之后,听说那个婢女被痛打了一顿,便是如今都下不了床呢。

有小道消息传来,那个婢女还不是宫里指派过去的,是瑶嫔从娘家亲自带进来的。

对自己人都能下如此狠手,宫中人人暗地里都骂一句瑶嫔心狠手辣。但同时也因此更加警醒了几分,那就是万万僭越不得。

今正昊父子俩下了早朝并没有急着返回府邸,不知为何就晃到了这里来。

彤管礼貌性地上前问候:“见过二位大人。”

今正昊捻着胡须,微微颔首。他是朝廷大员,本就不需向一个宫廷乐师行礼。

只有今言以同样的礼数客气回了过去:“乐师。”

彤管不知是心情大好,还是什么缘故,对眼前二人的来意起了兴趣:“二位大人何以行到如此偏僻的地界”

彤管名义上是陛下请来的乐师,可从没有在任何一场宴会上得以见过其人。便是不知情的人,稍稍在这其中动动脑筋,都不难想到实情如何。

闻言,今言立马显出一脸忧色:“中元那日,舍妹受了些惊吓。听闻此时节,只有皇宫此地还有些残花许会一放,便采摘些回去安抚安抚。小女儿嘛,聊胜于无。”

“原来如此。那彤管不打扰二位大人的雅兴了。你们请便。”不劳彤管身后跟着的一众宫人忧神,他自己倒很主动地与今家父子拉开了距离。

彤管辞别了今家父子,更是没有再做停留。就像小太监之间建议的那样,回了乐师应住的宫里。

半夜,陛下传召。召的便是日夜跟着彤管的小太监。

“说说,今日可有什么发现?”夜以继日的批阅奏章,明烨的神色不是很好。

小太监俯首,将白日里所见所闻一字不漏地讲了出来:“回陛下,奴才们一直跟着彤管乐师呢,他并没有任何过分的行为举止。”

明烨从小太监口中得知了彤管偶遇今家父子一事,也对他们谈话的内容了解得清清楚楚。

确实,事情就如小太监所言,并无任何的异常。

宫里的确只有彤管所在的那片地区有一些残花,可是外臣没有旨意便肆意在皇宫别院溜达,是不是太过胆大了些

不过转念一想,中元那日又是鬼节,闺阁女子受惊,当哥哥和父亲的这么做也的确是无可厚非。

各种想法一时之间全部涌上心头,明烨眉心隐隐跳动起来,他怎么总觉得事有古怪呢!

“陆公公。”明烨抬头,唤来了一旁的陆公公:“你明日便去今府上替朕探望探望今爱卿,顺便挑选些宫里开得还算好的花簇,一并赠予了他的爱女。”

那今言不是说,他的妹妹受了惊吓吗?身为天子,理应体谅诸位卿家才是。

第二百二十六章 待霄百日

陆公公赶到时,今歌正在自家庭院里无所事事。

人一旦空闲下来,许多心情就会寻到空隙进而无事生非。彼时发生在今歌身上的事情正印证了这一点。

在她目光如炬的注视下,一个婢女因为紧张手心出了一层薄汗,终于手中打滑,摔碎了架子上一只瓷瓶。

她簌簌地发着抖,小心翼翼地向今歌投去胆怯的目光。果不其然,立即便换来一声冷斥:“不长眼的东西,这是我最喜欢的瓷瓶,如今倒叫你给打碎了。”

婢女惶恐跪在地上,不断磕着头:“姑娘饶婢子一命吧,婢子一定,一定当牛做马来服侍您,绝不敢有二心。”

听到婢女求饶,今歌冷笑起来,这样的笑容更显得她面目可怖,就是其余一旁不关己事的下人都不免提起了心吊着胆。

当牛做马此生都是她今府的下人了,做的活计本来就与牛马无异,还当什么牛做什么马

今歌挑挑眉头,她是心中有事,才会花费大好时光在这里盯着下人做事。如今一团乱麻的心情不见好,反倒更严重了。

倒也想不出什么惩罚的法子,遂摆了摆手:“滚远点,别碍我的眼。”

说的话是难听至极,不过这在婢女耳中听来已经是莫大的好事了。她连连点头,不敢再发什么言语,生怕下一秒这今歌就反悔了。

“陆公公怎么来了?”今正昊和今言一脸诧异,二人问的是陆公公,却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眼。

陆公公逡巡了一圈,不见有今歌的身影,“奴才是来传陛下口谕的。”

他侧身指着身后跟来的两名小太监:“这两盆花是宫里花匠特意栽种的待霄草和百日菊,陛下说了,今家是天盛的肱股之臣,即便是今姑娘受了惊,也不敢大意。这才特意差奴才来探望探望。”

说完了来意,陆公公状似意味深长地感慨道:“陛下可是用心良苦啊!二位大人说呢?”

今家父子二人立马应和起来:“是,陛下体恤臣下,还劳烦公公走这一遭。”

陆公公又打量了几眼屋内,奇道:“那二位大人带奴才去见见今姑娘如何?也好叫奴才交差,免得陛下忧虑。”

今正昊犹豫起来:“这……这怕是多有不便吧!今歌她尚未及笄婚配,公公您?”

今言也万不会坐视不理,不过终究姜还是老的辣。

他说出口的言语可就带了些不善的意味了:“是啊,这宫里的妃嫔外男见不得,那我们今家的姑娘外男自然也是见不得的。公公不能仗着您是陛下的人,就坏了规矩吧!”

陆公公摇头浅笑,他跟在陛下身边多年了,难听的话听了也不下百句,自有一番应对之策:“奴才和外男又不一样,不然,陛下又何苦派奴才前来探望呢?二位大人,你们说,是不是?”

今正昊明显慌了神,只得不停重复一个字:“是,是。”

今言的双手下垂着,看来此事已成定局。他只能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右手背在身后,立即比出了一个暗号。

一旁立着的下人见此会意。

今言顺从地伸出一只胳膊,做出请的姿势:“陆公公,这边请。”

看到今言二人领着陆公公离开,那下人才立刻抄近路跑去。一路上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自己慢了一步从而误了公子的大事。

“姑娘,姑娘,宫里来人了。”下人赶到时,地上正是一片碎瓷片。

他便料想,姑娘此时心情怕是不好。可是事有轻重缓急,就算惹毛了姑娘,也万不敢把公子和老爷交待下来的事情出半分的差错。

下人硬着头皮:“姑娘,陛下身边的陆公公来了。”

今歌还尚未反应过来:“他来来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可是陛下身边的人。我们今家又能说什么!”

下人急了,居然上前想要动手推起今歌来:“公子吩咐了,他和老爷对外宣称您中元鬼节那日受了惊,您现在应该配合卧床不起做做样子。”

“呸,做什么鬼样子!”今歌的脾气也来了:“谎是他们撒出去的,要装病他们怎么不装?”

下人简直急出了眼泪,干脆跺起脚来:“姑娘,您,您要是不配合被陆公公发现了,那就是欺君大罪啊!要满门抄斩的。”

满门,抄斩这几个字的威慑力还是相当足的,今歌吞咽了口口水,可还是不愿口头低下头来:“那,那行吧。本姑娘就配合他们一回。”

今歌着急忙慌钻进了她的闺房,一掀锦被,人被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

只是,今歌惆怅,她今日晨起好不容易化的妆一会儿岂不是就暴露了嘛!

她的气色这么好,那个破太监除非眼瞎心盲,要不然指定就穿帮了。

不过,时间也肯定来不及了。今歌只能在心里默念,那个陆公公千万不要凑近来看。

“陆公公,这边请。”今言的声音就响在外侧。

今歌听得出来,这是今言故意放大声音,为的就是给她提醒。真够可以的,他们自己撒出去的弥天大谎,到头来却要连累她。

由不得今歌生气,只听帘子一挑落地的声音,便是几人脚步走近,然后因为走路而带动起来的衣料摩擦的声音。

的,虽然细碎,但却令今歌越来越不耐。她紧咬着嘴唇,有那么一时间,心底生起的怒意竟然暂时压制下去不少因为心虚而生成的恐慌无措。

“陆公公,小女尚在修养身子。我们……”今正昊看到安安分分躺在床榻之上的今歌,心里这才很是松了一口气。声音越发压得低了:“我们轻声些便是。”

陆公公是有皇命在身没错,可是再往进走,绕过屏风确实传将出去不好听了。

他点点头:“既然今姑娘还在调养,那奴才也不便打搅。这就告辞了。”

今正昊欢喜迎了陆公公出去,又被叮嘱了几句要好生照料那待霄草和百日菊,千万不要枉费了陛下的一番苦心。

今言借口照顾妹妹,暂且留在了今歌的闺房中。

看着那道身影由今正昊招呼着总算是大放心宽地离开了。今言脸上不由闪现出一抹讥诮的神色。

“你看上去,很是不屑”今歌睁着一只眼打量着他的神色,很是疑惑地问道。

第二百二十七章 帝心多疑

“不过就是传话的狗奴才。”今言连头都没有转向今歌,“我们还能怕了他不成?”

“真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今歌忍不住就是一番腹诽,一个翻身从床榻上起身:“也不知道是谁怕出了错处,还让我来配合。”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躺下也是一件备受煎熬的事情。

“总之,你也看到了。”今言让下人将御赐下来的待霄草和百日菊搬进了今歌的闺房里:“陛下定然起了什么疑心,只不过一时之间抓不到有力证据而已。”

那两盆待霄草和百日菊开得正艳,纵然它们的花期就是近日,开成如此盛放的样子原本也不是稀奇事。

但细心地裁去别枝杂叶,还是别有一番生趣的。不得不佩服皇宫中花匠的手法,宫里就是宫里,不仅荣华富贵是天下无双,便是连花花草草都是绝无仅有。让人怎能不艳羡?

手捻了捻百日菊的花瓣,又打量了几眼待霄草:“陛下为什么送花给我”

今言翻起了白眼,用看傻子一般的神情看向了自己的妹妹:“你的脑子怎么时好时坏的,难道是说这两盆花有毒?”

若他真的是如斯的想法,再怎么样,都应该表现出紧张的神情来。

可是,他只是嘶了一声:“不应该啊,你哥我就好端端的,难道这花还会看人下菜碟不成?”

今言没有一日不找今歌麻烦的,和寻常兄妹的亲密无间还不同。这麻烦除了揶揄嫌弃,就剩下了如那日一般的威胁逼迫。

今歌被逼无奈,羞红了脸:“我是说,我是说,会不会陛下他是想”

今言此时才恍然,明明今歌她也知道这不过只是一场做戏,怎么还犯起了糊涂?

原来是存了这样的心思,遂不咸不淡地开口:“你想多了,以你的资质才貌还摸不到宫门就应当铩羽而归了。”

“这两盆花你可得好好照料,若实在无能,就去找花奴过来。”今言嘱咐了几句:“有了这御赐的花,往后陛下派人可是一点儿借口都不用寻了。”

他双眼微眯着,似乎是在盘算如何应对的政策。

连声音都带上了越发冰冷的寒霜:“还有你,这些日子就千万不要出门了,躺在床上做你的病千金就是,胆敢透露出一点风声,我定然饶不了你。”

今歌抽了抽嘴角,这才回答出来一句是。连多余的一个字都不想说,和今言说多了就统统是浪费。

“今言,你出来。”今正昊此时应是送了陆公公回来,正在屋外唤他。

今言这才应答了一声,抬脚就要离去。

人虽然要走了,但却还不忘再次威逼起今歌来:“记住,我们今家荣辱与共,一荣俱荣。但更要记住一损俱损的道理。”

今歌没有给出任何反应,此时的她已然是骑虎难下了。难不成因为她个人的软弱胆怯,和那若有若无的忠义,她就要去和今家断绝关系吗?

这是绝对不会为世所容的。一个脱离了宗族庇佑的女子,还能妄想有什么好出路

打从今正昊和今言存了异心的那天起,今歌便也注定要踏上这条不归路,无所谓什么情愿不情愿,只关乎不成功便成仁的孤注一掷。

只是,她很懊恼,终是气不过,狠狠揪下来一片百日菊的花瓣,紧紧攥在了手心之中:“都是骗子!”

她懊恼的是,纵然各人有各人的打算与想法,那说到底都是一家人。

早早说出他们的打算,难道她还能叛逃不成?为什么要拖到今日,一点儿转圜的余地都没有的时候,才把事情告诉她

更何况,这其中多少,还不都是她摸到了些蛛丝马迹,自己推断出来的!

哥,爹,你们到底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一旁的婢女自然不知道今歌因何大发雷霆,只噗通噗通几声跪了一地。

为首的一个婢女扑上前,不断磕着头:“姑娘,您有什么气拿婢子出就是,可千万不要和陛下御赐的东西过不去啊!”

御赐今歌缓缓低下头,待眼帘当中清晰映出那一抹秋日独有的艳红,这才怅然松了松掌心。

一片花瓣就那样悠然落下:“去找花奴来照料,若有失,立即取了他的性命。”

今歌可没有心思去照料这种花花草草的东西,更何况,今言说中了,她的确没有这种能力。

从气愤当中偶然脱身,今歌听到屋外路过的那两人的寥寥数语。

今正昊声音低沉,听上去心情很是不快:“依你看,陛下他这是什么意思?”

今言倒是个淡然自若的人,不急不缓:“试探。陛下觉得我们今家和彤管走得太近,可一时拿不到什么证据。自古以来,帝王便诸多猜忌,不过就是试探而已。”

再后面,今言又叽哩哇啦说了些什么。似乎今正昊也不时和他探讨起来。

只不过,那就不是今歌能听得到的了。他们已然走远了。

陆公公此时刚刚回宫,便急着将他在传话赐花之后今家众人的反应悉数禀报给了明烨。

明烨点头,眉目舒远,神情淡然的好像说话的人不是他一样:“但愿今家父子一片赤诚,是朕想多了。”

哪一位君王不想帝位坐得长久,便是他也不例外。可是,朝代的更迭似乎给了太多人心头一个不该有的萌芽。

他要防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多到有些力不从心了。

“即日起,乐师彤管在宫中行走不再受限。”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不过是一招诱敌深入的诱饵罢了。

但何时收线,如何收线,这等掌握生死大局的权利可一直在他的手里。只要彤管还在宫里,让他如何,不过都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明烨唤过陆公公,单独嘱咐他:“明里解了彤管的行动受限,但背地里必须加派人手,日日来禀。”

陆公公俯首称是,眉头皱成一团,却不敢叫明烨瞧见。于是,只能将头低得更低:“陛下,奴才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陆公公是跟在明烨身边的老人,对于他,明烨比朝中很多大臣都要信得过。

闻言,便忍俊不禁:“你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还有什么当说不当说的。想要说便说。”

第二百二十八章 进城

“是。”陆公公这才开口,只是一字一句显然是斟酌考虑了许久:“奴才知道宦官不能干政,只是今日一见,觉得今家父子的表现有鬼。”

自然是有问题的,不然他又何苦去派人试探。

明烨点点头:“这你就不用管了,传令下去,看好彤管就是。”

几匹骏马早已从数日前火速南下,占据罗庭城外的一家客栈。只是没有进一步的命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京都的主人飞鸽传来书信:时机成熟,借南人暴乱的由头,速速解决掉凌珏。

这便是书信上所言的大致意思,领头的人将命令传达下去。

“头儿,我们这么多人怎么进城”怕是还没进城,身上携带着的刀兵就会被尽数扣下。

领头的人胸有成竹:“收拾一下,明一早日扮成商队进城就是。把你们的兵器都藏好了。”

上级早有吩咐,京都里不方便动手。如今平阳侯的世子出了京都,就是斩草除根的最佳时机。

若不能一击必杀,难道还等着他找到有力证据之后跑到陛下面前去通风报信吗?

一队人马早就来到了此地的据点,只是苦于没有下一步的命令而只能原地待命。

如今得到了上级的指示,纷纷都摩拳擦掌起来,隐隐地有些激动。

他们的上级便是今家,但无论是那今家父子还是这伙雇佣而来的杀手。他们心里都最清楚不过,他们真正要奉命的主子才是他们行动的绝对首领。

今家势大,不过也只是主子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若不能在该出力的时候起到作用,那么与他们这些只懂得卖命的杀手也无任何差别。

因此,这伙人中难得有对今家有什么好脾气的,身上的杀伐之气甚重。

他们的头领却是不同,他是直接受命于主子的。他深知眼前这伙人是亡命之徒,弑杀的本性早就占了理智的上风。他们所求也不过是到时享尽荣华富贵。

可是自己却是被人拿捏住了命脉。否则的话,天下太平,明家的皇位稳坐,这些才是大势所趋。他又何必赌上自己所有的身家性命去涉险

盼只盼,主子早日松口,放过他一家老小。

翌日一早,有一队商队排列地整整齐齐进城。守城的守卫隔着老远就看到了,不禁互相交头接耳起来。

实在是这伙人虽然打着商队的旗号,可表情面容严肃地仿佛每一个路人都欠了他们五百两的银子似的。

“站住!”两名守卫伸手拦下,冲着领头的人喊道:“例行检查,把你们车上的箱子都打开看看。”

众人都没有想到昨日的担忧如今竟然会一语成谶,不禁一个个攥紧了双拳,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两名守卫。

领头的心里火冒三丈,既然守卫要看,就大大方方给人家看便是。一个个做出这副模样,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吗?

他一声喝斥:“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给二位守卫大哥打开箱子。”

箱子之内有暗格,既然要一众人马浩浩荡荡地进城,自然不能向上天祈求,单凭运气了。

说句实话,一个两个单枪匹马地入城,未必会引起重视。但他们人数众多,守卫如果不排查他们,那就全部是吃闲饭的了。

也因此,昨日他让大家都将随身的兵刃藏入了暗格。只要不要因为心虚而露出马脚,相信守卫也不会查得那么严。

只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群没有脑子的货,险些就将他昨日的苦心付诸东流了。

两名守卫一前一后打开了箱子,他们拿着套了剑鞘的剑在里面随意翻腾着。

除了一些廉价的药材,就是一些女人家们要用的胭脂水粉。只是和药材一样,这胭脂水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透露着一股刺鼻的香味,实在呛人得很。

这什么狗屁货物,这也值当他们跟护崽似的护着守卫忍不住做呕吐状:“虽然罗庭是小地方,可你们的东西也要用点心吧!”

转念想想,这东西要是抹到他们娘子的脸上,该是有多么的令人生厌。

两名守卫终于放行,只是处处透露着一股嫌弃的样子:“你们可以走了。”

领头的面色无异,还十分懂礼数地点了点头:“真是麻烦二位守卫大哥了。我们商队的人常年行走在外,见到人就以为要劫他们的货。抱歉,实在是抱歉了。”

守城门的守卫常年日晒风吹雨淋,难得有人这么会奉承,一片真心道歉的样子。纵使他们的货物不怎么样,但人还是挺会说话做事的。

其中一人的面色这才稍稍有了缓和,冲着商队道:“你们快走吧,以后押送货物的时候可别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就是没有嫌疑也要惹人生疑。”

在守卫和守卫的同伴看来,他这是发自内心的善意提醒。

可是落入了一众人的耳朵里,可就没有那么单纯了。甚至有的脑子直,多心的人当即面色就黑了下来。

领头的恐迟则生变,立马张罗队伍跟上:“快走,别在这里堵着耽误两位大哥执行公务。”

真不知,找了这样一群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杀手究竟是对他的行动有益还是有害。

不过,也没有办法了。现如今,他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纵使不愿,也只能同舟共济了。

一队人马终于得以进城,长期的盘踞在那间狭小的客栈里,只因那里是他们行动的据点,便于收集各种城中内外的大小消息。

只是,他们不知很多消息就像是背后的闲话一样,若不是亲自在场,事后费多大的劲都是再难打听到的。

“喂,你说说,他们那都什么东西?”一个守卫看着人马远去,终于将心底嫌弃的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胭脂水粉能呛死人,那药材也不知是不是发了霉的东西,敢情吃死的不是他们家人!”

另一个劝慰了几句:“你少抱怨几句,他们黑心是黑心,不过也没有违反什么禁令。这就不是咱们衙门的守卫该管的事情了。”

二人这才歇了谈话,看向远处一个步履蹒跚的老者,他身上背着的一个包袱把他有些佝偻的身躯压得更是直不起来。

“你站住,例行检查。”包袱这么沉重,谁知道里面藏了什么东西。

第二百二十九章 由北入南境

事实证明,一般检查的结果都是过于杞人忧天了。毕竟如果人人进出城门都是心怀叵测,那么这天下岂不就要大乱了!要知道,天盛建国至今,不过才历经了二位君主。

那老者的包袱里之所以那么重,全是因为把吃饭用的家伙事都装了进去。

如此一来,两名守卫便有些懈怠起来。反正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换班的时辰,偷个一会儿懒也无伤大雅吧。

二人干脆闲聊起来。

“头儿,我们下一步怎么办?”队伍中有人发问,那声音不带丝毫的压制就这样响在了大街上。

一时之间引得数人纷纷回头侧目。

“闭嘴,以后说话顾忌着些名讳。”一个头儿,等于在聪明人的面前自揭身份。

“啊,是,徐大哥。”那人凑了上前:“据据点的线人所说,那凌珏已于数日前就进了城。城里无人接应,我们怕是……”

“人都在一座城里了,迟早能打探出他的消息。”杀手的领头叫徐东风,为人不仅头脑清醒,还遇事镇定。即便是这群杀手,都很少有不听命于他的。

想来也是如此的道理,众人找了一家客栈先安置下来。躲过了城门处的守卫,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可以高枕无忧。

这个年头,偶尔行走江湖的侠义之士佩戴刀剑倒也不是什么奇事,官府大多会通融一二。只是像他们十几名的人皆统一携带兵器的话,被发现了的罪名恐怕会即刻当诛。

“就这间吧,远离闹市,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是非找上门来。”徐东风很快便选定了一家客栈。

众人弃了货物,牵着马匹入住。那药材与胭脂水粉本来就是为了起到混淆视听以掩人耳目,如今目的达成,再带着就是多余。

杀手们讲究的是轻装上阵,任何有可能会拉低他们效率的事情,都会被视作无用。

倒是徐东风脸黑了下来,低声嘱咐着身边的一人:“先把东西一齐带进客栈,回头找个没人的地方再扔了也不迟。”

在他看来,杀手是一把利器,可以有效取到敌人的首级,在这个拼杀的过程中,他们要做的就是器物,控制他们的人则是背后的买主。

可杀手若是一点儿脑子都没有,只指望买主指挥,怕还没有达到目的,就俨然命断他乡了吧。

他早就有所听闻,那位平阳侯世子有勇有谋,文武双全。说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他们不一定能得手。

“哟,客官,您,您们是打尖还是住店啊?”这一个个黑面神一般的家伙直叫小二犯怵,可是谁会和钱过不去呢!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徐东风张罗着随行的人马得到了妥善安置:“回头吃的送到我们房里去。”

“是,是。”小二目送着他们一行人上了楼,松了口气,不在大厅吃就好。

“小财。”小二呼喝了一声,在他看来,这个任重而道远的任务非这个新人莫属:“待会儿你去后厨看着,然后给楼上的客人送饭去。”

常钺点头,“好,知道了。”

这些日子,他出了常府,才知生活不易。可是想要后悔也没有办法了,更何况,他只要一想到他一旦服软,父亲立即就会逼着他去和杨右霖道歉。如此一想,就是再大的苦也得吃。

不就是被其他的小二刁难几句,安排了些脏活累活嘛,还好。

常钺去后厨将吃的酒菜纷纷装盘,又用食盒装了,这才给新来的客官送了上去。

“进。”常钺还不知道今日的客官是伙什么人,只道和寻常一样,便有些疲累地扣响了房门,里面很快传来有人的应答之声。

他推门而进:“客官,这是您的酒菜。”他一一取出,在不大的木桌上都安置妥当。

“有劳小兄弟了。”这人长得虽然魁梧,看上去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可出口还是挺客气的,只听徐东风问:“小兄弟,我们是北面来的商队,前些日子,路上遭一伙强人打劫,有兄弟走散了。就想问问你。”

人家既然有难,常钺自然热心相帮:“客官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如果我知道的话,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哟,你这小兄弟,出口成章,不简单啊!”徐东风为引得常钺更多的好感,不禁竖起了大拇指。

常钺讪讪地笑了起来,其实心里后怕得要死。他怎么忘了,他如今只是一个客栈的帮工而已,又不是中举的秀才,在这里拽什么文!

幸好,显然徐东风的心思并不在这里:“我们之前便是一路南行,我就想啊,那位走散的兄弟,会不会是比我们前几天就已经来了罗庭。”

徐东风并没有自顾自地说下去,而是不断打量着常钺的神色:“你们是开客栈的,平日里接待的就是南来北往形形色色的人物。你,小兄弟你有没有见过有北人口音,然后穿着打扮挺矜贵的公子哥的”

“啊!”常钺奇怪,不禁笑了出来:“你们商队怎么还有个公子哥?”

徐东风即刻补充了言语中的不妥:“是这样的,小兄弟啊,这事我告诉你,你可别出去传。他是我们东家的儿子,你明白的,衣食起居总会和我们这些卖苦力的稍有不同嘛。”

常钺点点头,颇有些心得。心想,自己不就是这样的嘛。

见常钺若有所思的样子,徐东风内心忍不住一阵窃喜,他刚入罗庭,没打算立即就有什么收获。

不过只是闲来无事套一套话,难不成真的会被他套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吗?

“那个……”害怕常钺印象不够深刻,徐东风赶忙接着道:“哦,不过我们少东家呢,平日里还是比较低调。也可能只穿一袭素色的衣裳,但料子绝对是顶好的。”

本来常钺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此时一听他说这些特征。

混乱的脑子好像渐渐清晰了起来:北人口音,矜贵,公子哥,低调,好衣料……

这些点连起来,不就是,不就是林木嘛!

常钺咧嘴笑了出来。

前几日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在辗转反侧,暗自苦恼,自己就是那百无一用的书生。可没想到,今日这么快他就可以帮到别人了。

第二百三十章 情急跃窗(加更)

常钺的表情已经能说明问题了。

徐东风催了几句:“小兄弟!你要是知道些什么,一定得如实相告,否则找不到少东家,东家可要急坏了。”但愿不是空欢喜一场。

常钺这才点头:“我是认识一个这样的年轻人。”

不过,他总不能听信一面之词吧!他怎么记得林木虽然没有将他的来意身份全部透底,但也并没有表现出来任何和商人有关的信息吧?

这里面应该还是值得推敲一番。

徐东风大喜过望,他没有想到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小兄弟,他在哪儿?”

面前的这个年纪不大的男人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常钺不安地后退了几步,拉开些距离:“你,你等会儿,我前些日子好像有拿了他一个什么信物,我,我去给你找找。”

信物徐东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上面让他们伺机杀了凌珏,只提供了一些类似于他的长相以及平素爱好等最粗浅的线索。

这信物一说,他还从来不知道。

“你先站住。”情急之下,所有的好脾气全部被徐东风甩在了脑后:“什么信物不重要,你先告诉我他人在哪儿?”

“他,他人。”常钺就是再迟钝,现下也觉察出了什么不对劲,“我,我和他不过几面之缘。等我回去找到信物,说不准就……”

就了半天,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因为常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把信口胡诌出来的谎言编下去。

“哎,你别走。”徐东风伸手就要来抓:“拿到信物,你是不是就有法子找到他”

现在这层楼全部都是他的人,只要他一声令下,完全可以抓住那小子。

但是,初来乍到,他实在不好搞出这么大动静,他倒不是怕惹祸上身,只是万一打草惊蛇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常钺除了点头只能点头:“是,那个信物他当时和我说很重要。什么时候,只要我拿出来,他就会帮我。”

看来还是一场不太公平的交易,倒像是那个平阳侯世子会做出来的事情。

“那行。”稍微镇定下来,徐东风又恢复了那个和蔼可亲的样子:“小兄弟,我们少东家的下落就靠你了。”

常钺胡乱点头,声音有点干涩:“嗯。”

离了徐东风所在的房间,常钺才感觉自己可能闯了祸。他撒开腿往林木住的房间跑去。

他视林木为恩人,也视他为朋友。不过即便是亲生兄弟,也要遵照礼数。往日他进入林木的房间,都是会敲响房门,然后征得林木的同意的。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情况不同了。常钺怕,自己一个迟疑,人就会被那个男人抓走。看上去,那男人之前的以礼相待应该都是假的。

他一把推开房门,林木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只是语言里还是如往常一样温和极了,并没有因他的无礼而生气:“常钺,你怎么突然就闯进来了?”

常钺转身,不忘在外头张望了几下,确认了走廊上没有人。这才紧紧闭上了房门:“刚才有伙人自称是北边来的,还向我打听你的下落。”

常钺为了节省时间,只能把这段故事尽量简化,推了凌珏一把:“林木,你快走吧。我看他们可不是什么好人。”

“你一定是被知府大人抓怕了,这阵子风声紧,难为你提心吊胆了。”不是凌珏轻视于他,关键是常钺什么时候具备分辨好人坏人的能力了

况且,能让自己这么淡然处之的真正原因是,连常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姓甚名谁,别人怎么会知道呢?

常钺急得咬牙:“今天小二让我给他们送饭,我就觉得他们不像是商人。结果到了他们领头的房间,那个领头就问有没有一个年轻人,操着北音,然后是装扮很是矜贵的公子,也有可能只喜穿素衣。你说说,这不是你是谁?”

凌珏不知该作何反应,常钺的确说得没错,这些就是他的特征。但是同时期罗庭这么大,来往之人络绎不绝,找到一个与他相似的人不像是什么难事。

“你,你怎么这么冥顽不灵”常钺不知说些什么才能让林木赶紧离开:“就这么和你说吧,他骗我说是要寻他们少东家。可是,等到我稍微表现出来一点知情的样子,他的脸色表情一下子就变了。”

常钺忽地抬头,对上了林木的双眸:“你一定也是大户人家的吧,我就问你,他关心的点是不是很古怪我,我也说不上来那种表情是什么含义,反正不是单纯的担忧或者欣喜就是了。”

“哦,对了。”常钺忽地拍起了自己的后脑勺,让他认定了那人有问题的点,他怎么就忘了说呢:“之前他特别温和,一口一个小兄弟的,然后还称呼你为少东家。自打我无意透露出什么来,他就完全变成气急败坏的样子。”

听常钺如此的说法,凌珏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只是,他不明白,会是谁这么迫不及待就要出手?

还有,会不会是常钺太过草木皆兵了?

常钺离开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徐东风终于坐不住,久到他起了疑心。

徐东风顺手从床榻下抽出自己藏好的刀兵,招呼起其余人来:“跟我出来,抓人。”

本来罗庭的条件就不是很好,这里又远离闹市,客栈里不少地方都需要重新修缮。

十几个人一齐从走廊上大步向前,光是年久失修的木板就吱呀吱呀不停作响。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常钺和凌珏。常钺一刻都不敢放松,以至于此时的他听觉显得异常敏锐:“他们来抓你了,你快走!”

凌珏点点头,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常钺的直觉终于对了一回。

他几步走到窗边,这不过只是二层的高度,凭借自己自幼就开始的习武,其实算不得什么。

凌珏右脚踏了上去,可是……他有些担忧地转身看向常钺:“我可以保命,但你呢……”

凌珏并不是嫌弃常钺不会武功因而会成为了自己的累赘。只是,他不确定,他带走或者不带走常钺,到底哪一种决定才是对常钺有利的。

毕竟,常钺不是普通人,况且,常钺目前所处的形势也太复杂了点儿。

“我,我是知府的儿子。”常钺惨笑了起来。

他没有想到,一直为他不屑的身份终于还是成为了自己的护身符:“我把身份亮出来,他们就不敢怎么样我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分道失散

“怕就怕,你不亮身份还好。”凌珏回身,架起俨然缩成一团的常钺:“一亮身份,反而会招致杀生之祸。”

“走!”几乎是同一时间,当凌珏和常钺破窗跃下的时候,徐东风带人闯了进来。

“快,抓住他们,不要让他们跑掉。”徐东风悔不当初,都怪他太过于轻信那小子了。

眼见到手的人就这么飞了,就是脾气再好的人,也克制不住:“不论生死,凌珏和那小子抓住以后重重有赏。”

十几名杀手分别从窗户和大门追杀出去。此时还是白日,饶是这远离闹市区的位置也免不了人来人往。

忽而恍如神兵天降一般的十几人训练有素,在追击着什么。百姓见了,虽有片刻的恍惚,但还是知道他们若不赶紧避让,定会被殃及池鱼。

“让开!”徐东风和他的手下再也顾不得许多,势要一击必中。

街边两侧的数个摊位被推倒,菜叶,鸡蛋砸了一地,还混合着某一口大锅里的热油,倒叫不少人遭了殃,仰头嘶吼了起来。

不少人被这样的场景震慑住了,一言不发。但这其中也不乏暴脾气的,直接破口大骂。

可惜,这伙人跑掉的速度太迅猛了,转眼间就如十几道黑影一般掠过。对于这些无关痛痒的责骂在他们听来更是充耳不闻。

路口中央刚闪出的一匹驴车来不及停下,只见徐东风等人好像学到了爬云之术一般,双脚一蹬,先是踏着驴的头,再在空中一个翻转,并且借力拉着的驴车,稳稳越过了挡路的驴车。

“世子,你跑不掉了。乖乖束手就擒吧。”徐东风想要喝止住前面的两人。

“世子你是世子?”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身后的尾巴没有甩掉,常钺反而向自己投来了这种惊诧到不行的目光。

“这个之后再说,现在我们必须逃掉。”凌珏抓着常钺的臂膀紧了一紧:“否则,不仅是我,你也会有危险。”

常钺整个人直接懵掉,只是本能地迈着双腿跟上凌珏的步伐。

在他看来,身后一众人的追击好比魑魅魍魉,虽然不知道究竟他们和林木有何过节。但常钺也知道,被他们追上了,铁定是死路一条。

而身边的这个人,不管他是世子还是何人,林木何尝害过他

“逃掉之后,你一定要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常钺越发地觉得林木这个人身上有太多的秘密了,如果他还被蒙在鼓里,那么就是心脏也要负荷不起了。

“我说一不二。”前面出现了一条小巷,对于凌珏来说,或许反而是一个机会。

他拽着常钺的手就是一松:“我们分开跑,你先躲进巷子里去。”

常钺是惹毛了那伙人不错,如果放在以往,他们必定会不遗余力地来找常钺的麻烦。可是,现在他们的目标是自己。又加之,常钺是知府儿子的事情还只字未提。

凌珏完全有把握,如果能让常钺躲开这麻烦的中心,常钺或许就可以规避掉这一场风波。

况且,到时他以一敌对方的十几人本来就没有什么胜算,再加上常钺这样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还得分身去照顾他。那他能胜出的几率就更是微乎其微了。

徐东风带人很快追了上来,他看到了常钺躲进了巷子口:“你们两个去追那个臭小子。”

胆敢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徐东风的这口恶气自然没有那么容易出掉。是凌珏低估了:“阁下要杀的人是我,何必为难于他”

此时的凌珏不过就是因为讲了句话的功夫,已经被团团包围,避无可避了。要想争得一线生机,只能拼死一搏,撕出一条生路来。

但是,常钺不一样,他还有很多机会。

徐东风嗤笑,望着那条逼仄的小巷:“你们还不快去!听他的干嘛?到底谁才是头儿?”

那两人互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谁在刚进入罗庭城的时候告诫他们要警惕名讳。

“他跑了。”其中一个人回神,这才望到常钺虽然没有武功傍身,但好歹年轻气盛,跑出了好远的距离。

“追!”两个人就像两支离弦的箭一样,不断缩短着和常钺之间的距离。

这一幕尽归了凌珏的眼底,但凌珏也只是收回目光,紧紧盯着面前的徐东风:“我不知道是谁派你们来的,不过料想,杀不了我,你们就交不了差。而我如果不能从你们手里逃脱,想必最终也逃不过客死他乡的命运了吧。”

凌珏深知,他再也无法帮助常钺更多。要让他做交易是不可能的,罗庭的毒疮不拔,只会百害而无一利。他绝不会做只争眼前朝夕利弊的燕雀。

而替常钺说话,只能是害了他。如果让眼前的这伙人知道了常钺和自己的关系非比寻常,那么常钺便连最后一次置身事外的机会都没有了。

事到如今,他只能装作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只希望常钺的腿脚可以快些,福还是祸只能靠常钺自己了。

凌珏仓皇逃掉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来不及收拾,除了背上背着的一把铁剑。

他抽出利剑:“既然左右避不了这一战,那就让我看看阁下的功夫好了。”

一个剑锋划过,凌珏闪到了徐东风的身前。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还是懂得,殊死一战是必然,可是寡不敌众的情况下就必须得投机取巧。

徐东风能成为这伙人的头领绝不是浪得虚名,几招下来居然不落下风。

反而是凌珏,情况就没有那么乐观了。光对付一个徐东风俨然就是耗费心神的事情,更遑论,徐东风还有那么多的帮手。

刺啦一声,是布帛裂开的声音。凌珏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右臂的袖子已经被划开一道口子。

他的衣料价值不菲,能被轻易地划开,可见此人功夫还不错:“我现在倒是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财大气粗的买主能请得动各位”

“嘶”,右臂上突然一片冰凉。凌珏低头去看,原来那个口子不仅仅是划破衣服这么简单,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痕正在缓缓开裂,之前已经溢出的鲜血现在都逐渐干涸了。

“即便世子你拥有通天彻地的神功,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徐东风的大刀直冲着凌珏的面门劈下。

第二百三十二章 逼退

凌珏想躲,可是他发现自己的左右两只手不知什么时候被缠上了铁链。

瞳孔里那开刃的刀尖一寸寸贴近自己的肌肤,凌珏一咬牙,用尽浑身的解数才将右手的锁链狠狠一摆。

锁链的那段,本来那人正在窃喜囚禁住了凌珏,可没有想到这神来的一招,竟通过锁链之力将他整个人甩飞了出去。还不偏不倚正好撞到了徐东风身上。

徐东风高举的刀锋一偏,只砍在了凌珏的左肩头,鲜血霎时喷涌而出。

凌珏捂了捂肩头,虽然这刀伤依旧很重,但伤在这里总比那刀尖按原路砍下来顷刻毙命要好得多。

趁他们踉跄之际,凌珏赶紧挥剑摆脱了铁链的束缚。

“混蛋,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招。”徐东风被激怒,像疯了一样地举刀挥舞着逼近。

刀法凌厉,似乎每一招每一式都发挥出了他全身的力气,凌珏负伤的手臂奋力抬起,用手中的剑才堪堪挡下一击。

可是,这刀势实在是太迅猛了,就连握着剑柄的虎口都被震得发麻。

凌珏已然负伤,虽然眼下徐东风的攻势蛮力有余,但招式却已大乱,凌珏要想从他们手下逃脱依旧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还好,不到片刻的慌乱,凌珏便镇定了下来。徐东风的破绽百出,他手中的利剑趁势避开了徐东风的攻击,直刺向徐东风的咽喉处:“如果我再往前,你就没命了。”

徐东风自然不甘愿,但更不敢轻举妄动:“你什么意思要杀便杀。”

凌珏终于得以有空隙去谈条件:“让他们都退下,否则我就杀了你。”

这只不过是凌珏所下的一个赌注而已。他赌徐东风只是收钱替人做事,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不会发生玉石俱焚的悲剧。

“要知道,你我可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让你此刻就赔上性命不可?”凌珏的剑已然刺入了徐东风的咽喉处,一颗红色的血珠沁在了剑尖上。

徐东风确实不是甘愿追随,不仅是他,在场的众人没有一个是。盛世太平,谁会冒险干这些勾当,就算是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士,不过也是各有各的算计罢了。

徐东风缓缓闭起双目,终于下了决定,他被凌珏架在脖子上的利剑逼迫着走远:“放他走!先别跟过来。”

凌珏也清清嗓子,确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楚:“等我确定无恙,自然会放他回来。”

“走!”凌珏又用膝盖肘顶了一下面前不情不愿的徐东风。

他算是暂时脱困了,可不知常钺那边怎么样了?

凌珏在这边愧疚不已,总觉得是自己的缘故才给常钺带来这场无妄之灾。但事实上,常钺脱困的过程可比他简单轻松得多,并且还没有这么多的后顾之忧。

那两个人虽然武功高强,无论哪一个都可以让常钺在瞬息之间便丢掉性命。可惜的是,他们似乎忘了一件事,那就是罗庭于他们而言,是初来乍到。

而常钺,有着对地势充分了解的优势,不过几个转弯拐角就将那二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这时,常钺正扶着腰大口喘气。感觉很久没有这么拼命地跑过了。就算他年轻,身体也经不起这么大的考验啊!

他扯了扯衣襟,就这么几步的路程,硬是让他浑身出了一层汗。

常钺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眼前一滞,“这,这不是林依依比武的擂台吗?”

有句老话说得好,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常钺觉得自己还真是不得不信。

只是,打擂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怎么台子还在这边搭着”常钺不禁上前打量了几眼。

一道红色的倩影立时从台后转出身来,手中的长枪顺势一指,眉目上挑:“你干什么?”

“柳依依”常钺面色一白,转身就想逃走。

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常钺,你跑什么跑

就这样,他的双脚硬是止住了,转过身来:“怎,怎么?那件事情还了不了了是吗?”

柳依依嘁了一声:“还当人人是你?小肚鸡肠,敢做不敢认。”

常钺自我安抚着,就当自己大量,不与女人计较就是。这么一想,他的目光便下移,逐渐聚焦到了柳依依的一杆长枪上:“柳依依,不,柳姑娘,柳女侠。”

一连换了三个称呼,柳依依一脸怒色的小脸终于忍俊不禁地笑了:“你读书人不是很有骨气吗?今天怎么这么反常?”

看着常钺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柳依依顿悟:“哦!我知道了,莫非是有事相求?”

只有这一个解释。

常钺点头,他甩掉两个人都费了如此大的劲。更别提,林木面对的是一群人了。

而且,那些人志在取了林木的性命。让他如何能袖手旁观

“你还记得当日替我解围的那个年轻人吗?”找柳依依帮忙,也是下下策了。

柳依依沉默不语,她当然记得那个男子,人虽然长得清秀俊美,可是招式凌厉,一点儿都不比旁人差。

柳依依陷入了回忆,可这些举动落在常钺的眼中,却以为她是毫无印象:“就那个,你是他的手下败将的那个”

一句话说完,立马换来了一个白眼。常钺当然看到了,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他是京都来的,然后现在有人要杀他,你,你能不能帮帮他”

常钺便将林木是如何一个人担下所有危机,以及自己是怎样逃出追捕的事情讲了出来。

柳依依似乎是在犹豫:“可你知道的,我武功不如他,去了怕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柳依依说得这些,常钺自然心知肚明。打从一开始,他也没有想要彻底打败那些人,只要能找到机会救出林木就好。

“如果让你救人,反而让你陷入困境,我肯定会一辈子难安的。”常钺这一回不再畏惧这位在他看来有些蛮横的女子:“你只要尽量替我拖延一会儿就好。”

常钺想到一个绝对可以救林木出死局的办法,只是自己就不得不妥协了:“如果,如果他还没有陷入九死一生的困局的话,你还是先不要出手为好。”

他不过是一个只懂得识文断字的书生而已,胆小怯弱得很。更不想在下半辈子背上一条人命,就这么简单而已。

“柳女侠,这回真的求你了。”常钺作揖:“只要你能帮他,之后你想怎么揍我出气都可以。”

第二百三十三章 青柳依依

凌珏带着徐东风逃出数里,他们这奇怪的样子落在旁人的眼里,虽然不时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可相形之下,惊讶过后,还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掺和进来。

“行了吧?”徐东风不断眨着眼睛,看来的确是紧张过度。

凌珏当然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他是逃出了对方的包围圈不错,有徐东风这个人质在手,可以确保他无恙。

但他同时也明白,那伙人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的不远处,自己若要放了徐东风,且先不说会和他缠斗一番,届时还会给他的同伙留出时间来。那也就是说,自己必然又会沦落到腹背受敌的局面。

凌珏当然不会答应,只能违约:“对不住了,我这也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考虑。”

他抬手打在了徐东风后背的穴位上,徐东风一记闷哼,人就双腿一软,晕倒了过去。

所幸凌珏现在避退到的地方人迹罕至,要不然他下一刻就会被罗庭当地的官府带走。

自己现在的处境真的是异常尴尬,完全陷入了两难的局面。不仅罗庭的个别官员容不下他,就是京都都会派人前来索自己的命。

扔下了徐东风,凌珏又捂着伤口跑出数丈。别看只是几个伤口,但深入内里,依旧火辣辣地痛得厉害。

“喂,公子!”柳依依手里握着长枪,不敢贸然现身,“林公子!”

凌珏刚逃出虎穴,不想再入狼窝,因此十分警惕:“谁?”

一时没有回应,难不成是他出现幻觉了不成?听这个声音好像是一个女子。

柳依依躲在一处墙角之后,看到只有凌珏一人,这才慌忙上前扶了他一把:“是那个常钺让我来帮你的。”

“常钺他没事我就放心了。”凌珏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是安定了下来,既然常钺还知道求援,就证明他应是脱离险境了。

柳依依一提到常钺,就丧失了所有的耐心:“他啊,天生就擅长逃跑,他才不会出事呢!”

“对了,柳姑娘。”凌珏还想再问什么,却被柳依依拉拽着走了。

“我先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吧。那些人应该没有那么容易善罢甘休。”柳依依本来是不想带人去那里的,只不过眼下是事急从权而已。

“只是……林某伤重,怕会污了姑娘的清誉。”凌珏说什么都不肯答应柳依依的搀扶。

柳依依却火了:“你还要不要命?再说了,一会儿到了地方,你就什么都知道了。走吧!”

最后一声像极了喝斥,凌珏见柳依依混不在意的样子,也不好再强求些什么。

柳依依轻车熟路地绕到一条长街上,人来人往地十分热闹,她低声嘱咐:“为了不引人注目,你还是先忍着点。”

凌珏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还好伤口也仅仅只集中在上半身,他直了直身子,以使自己看起来和常人无异。

只是唇色发白已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凌珏低着头:“柳姑娘,这条路是不是你日前擂台的地方?”

柳依依点头。

她其实正在寻思怎么绕过柳府,好不被人发现。若不是那个地方由这条路走最近,那她也不会走这里了。

凌珏却忽然抽出被柳依依架着的胳膊:“如果是柳府的话,我想不必了。”

本来下意识地想问为什么?

可是,话到嘴边,柳依依才反应过来,反正她也不打算将其带到柳府里面:“你多心了,不是柳府,我还怕惹上一身骚。快走!”

常钺说得果然没错。这个柳姑娘着实比常人要蛮横得多。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会相信这是一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大家闺秀呢?

瞧她的做派,反而像极了闯荡江湖的江湖人士!

柳依依没有骗人,她确实没有进入柳府。不仅如此,凌珏观察到,柳依依似乎像是在刻意躲避着那府里的人,一直低着头侧着身,直到过了柳府,她这才恢复如常。

至于这是为什么,凌珏并不打算多问。

凌珏对罗庭不熟悉,并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

只知道这么一截不算很长的路,却足足绕来绕去,若不是观察到柳依依胸有成竹的模样,凌珏还以为是他们迷了路。

“就这里,进来吧。”柳依依说的话,是商量的句式,可语气却已经像是在命令一般。

柳依依也算救了他。要是搁以往,凌珏惯常不喜命令的方式,这会怕是早就大步离去了。

他强挤出一个笑容,跟着柳依依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普通至极的民居,只是让凌珏没想到的是,屋里居然会有人。

木门拉开,屋里光线昏暗,一束阳光就这样从他们身后木门的缝隙里洋洋洒洒落下。

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飞舞,洋溢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一男一女正相互蜷缩着倚靠在墙角,见到凌珏,其中的那名男子发问:“他是谁”

柳依依一副心虚的样子,忙搁下手中的长枪:“哥,这是我朋友。”

朋友在听到这话的时候,男子眼睛中分明闪现出了什么怀疑的神色。

紧接着,凌珏便听到这名男子招呼起来他:“既然是朋友,依依,还不请你朋友坐一坐”

明明是大白天,可是若不是他们进屋来,不得已得打开房门。那么这里就会一直是一片阴暗。

凌珏皱紧了眉头,终于忍不住腹诽。什么习惯?放的床不躺,放的背椅不坐,一个两个都非要坐在地上吗?

不过,他是客人,凌珏面上什么都没有显示出来。恭恭敬敬谢过,坐了下来:“柳姑娘,这两位是”

柳依依忙活着端来一碗茶水:“你先喝点水吧。”

凌珏刚将碗沿凑到嘴边,就听柳依依道出了她的真实身份,不由地便是一惊,嘴唇上烫出了燎泡。

“他们是我的哥哥和嫂子,我其实不是柳府的柳依依。”

凌珏没有说话,只是看向柳依依。他此刻才明白,为什么柳依依会说等到了地方,他就会一切明白了。

“你骗人”凌珏放下手中的碗,滴水未进。

柳依依并不认为给凌珏这样一个不会有过多交集的人有多大解释的必要,取了纱布和一些药粉过来:“你自己敷药吧。我只是答应常钺救你,没有义务向你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凌珏扬眉,她说得也在理:“那为何不见常钺”

第二百三十四章 道不同各从其志

而此时的柳依依并不知道常钺的身份,只是淡淡地道:“他说要去找帮手,就让我先去帮你了。”

常钺之所以会投身到那间客栈,为的不就是避开知府吗?如今为了他,回去意味着什么,常钺是再清楚不过的,他势必要委屈自己向杨右霖低头了。

“我去找他。”凌珏麻利地上好伤药,就要起身作别:“柳姑娘,多谢你的仗义援手。”

“站住。”柳依依不顾什么情面,直接提起长枪,横在了凌珏的面前:“林公子,知道我为什么会答应常钺救你吗?我功夫可没有高到随时随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境界。”

凌珏明白她的意思。柳依依定然是有什么原因,否则也不会冒如此大的险来帮助他。

柳依依见他暂时没有要再走的意思,这才收回了长枪:“你和常钺都不是一般人,我可以在不去探明事情的情况下就愿意牵涉进来,那是因为我觉得你足够理智,足够义气。”

“包括常钺。”柳依依面色不是很自然,“他也勉强算是讲义气。这样的人,我柳依依什么时候都愿意结交。”

“谢过柳姑娘的好意。”看上去,他还是要走。

凌珏油盐不进的样子着实令柳依依气不过:“你就没有想过,外面那些人正在找你吗?你出去了万一与他们碰个正着,可就是死路一条。”

室内一片沉寂,反倒是柳依依的哥哥出声打破了局面:“依依,他要走就让他走。我们又不欠他的!”

“大哥和大嫂的旧疾,我认识一位神医,来日定报了姑娘的大恩。”凌珏向三人拱了供手。

和不懂他的人,凌珏向来没有什么好脾气。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凌珏的思量何止单单在常钺因为自己的关系而被迫向杨右霖屈服折腰。那位常知府如今性质难明,要是知道自己此行意欲为何,定然巴不得除之而后快。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这个时候,若是让知府的人和京都来的杀手会面联手,那自己就一点儿胜算都没有了。到时不要说追查到有利消息,便是性命都可忧。

想到此,凌珏哪里有解释的心情:“抱歉。”

“就是这儿吗?”岂料,凌珏双腿还没有迈出去半步,便听到外面有人在问话。

凌珏飞快合上自己身侧的房门,躲在其后,心口抑制不住地跳动了起来。

是他大意了,刚刚一心在谈话上,怎么就忘了留心去观察注意一下外面的情况?

但愿不会是那伙人很快就摸上了门来。

柳依依瞥了凌珏一眼,多有不满,拉开了房门,冲着外面的人招了招手:“他在这里。”

一瞬之间,很多想法浮上心头。凌珏甚至怀疑,该不会是柳依依故意给那伙人留下了线索吧?

外面似乎是兵器盔甲摩擦的声音,好似是整齐的队伍行军一般。这种阵仗,即便是平阳侯世子的他,也是鲜少见过的。

正疑惑间,打头进来一个个头与自己相仿的少年。

少年一进门,就看到了一脸诧异的凌珏:“林木,你真在啊!”

柳依依在一旁听了愈加地愤慨,将手中的长枪狠狠往地下一撞:“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是怀疑我出尔反尔了?”

常钺下意识地便缩了缩脖子,继而疯狂摆起双手:“不是啊,柳女侠,我,我就是看见林木,太激动了而已。这一时,一时便口不择言了。”

什么暴脾气,要不是看在她不顾安危帮了林木的份上,自己哪里会给她说这么多好话自然,这只不过是常钺的敢怒不敢言而已。

凌珏也面露喜色,只是他终归心里有事:“外面的那些是”

“出了这么大事,有杀手混进了罗庭,他们不会坐视不理的。”这其中调兵的曲折,常钺并没有赘述。

反正常钺这回也耍了个小聪明,他并没有直言林木碰到了困难。而是直接将受困的对象换成了自己,如此一来,知府哪里顾得上计较许多。

知府一听说混入了这样一群人,立马不安起来。不仅调兵遣将,还发布文书,特意从甘予甚至更远一些的城池调借了军队过来。

“总之,爹他很重视这次的事件。我带了一小撮人马先来接应你。”常钺看了眼外面列队整齐的士兵:“还有一部分士兵,兴许现在还在路上吧。”

“多亏你了。”凌珏其实听常钺这么一说,担忧更甚。是否这个知府反应太过激烈了?

两人在这边说得高兴,自然没有发现柳依依一副活见鬼的样子,以及她那哥嫂风云变幻,堪称奇妙极了的面部表情。

“柳姑娘,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还是凌珏心细如发,一眼看到了他们的异常。

虽然在京都他有幸识得华大夫一面,但是华大夫为人古怪,他不确定是否会出手帮忙医治这素不相识的二人。

况且,医治的话,不仅需要大夫的医者仁心,也得要病人的配合才是。此去路途遥远,柳依依哥嫂的身体状况还不一定吃得消呢!

如果柳依依能获得常知府的相助,那他的哥嫂兴许就不会延误医治的最佳时机了。

柳依依大梦初醒一般地点了点头:“常,常公子,小女之前多有得罪。你,你应该会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常钺眉开眼笑,他一度是凌珏见过脾气最好的人:“那当然了,柳姑娘帮了我们这么大一个忙。我常钺又怎么会如此记仇,你……”

嗯常钺滔滔不绝地说话断了下来,“你,你刚才喊我什么?”

她居然喊自己“常公子”天哪,这是什么待遇,他常钺何德何能能得到这位大小姐的以礼相待。

不是他妄自菲薄,而是这种感觉就好比一个死囚被押送到了断头台上的前一晚,平日里受惯了府衙差役们的白眼和苛待。这怎么临了临了会给他送来一碗丰盛极了的断头饭呢?

最重要的是,这忽然完全相反的待遇简直和之前就是云泥之别。

柳依依讪讪地陪笑,连声音都变得尖细起来:“常公子,你是知府的公子,小女子真是得罪。”

常钺眼角猛跳:“你这也太假了点吧?以前你不是很嫌恶我的吗?”

其实,在刚进屋的时候,常钺就看到了那阳光投射不到的阴暗角落里的两人:“是因为他们”

第二百三十五章 涉江采薇

“是。”被一语中的,柳依依所幸也不说那些迂回话了,“他们身有顽疾,无奈之下,我才代替柳姑娘去比武招亲,以此来换取些酬劳。”

“原来你不是柳家的姑娘。”常钺顿悟,心内了然。他就说嘛,柳家好歹也是名门,教出的女儿不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倒也罢了,怎么活脱脱成长成了一个江湖习气甚重的刁蛮女人

“哥哥和嫂嫂的病就尽管包在我身上好了。”常钺本来想夸下海口,可是细一思量,又觉得此事不经征得知府的同意,不好借着他的名头应答。

遂又连连补充了几句:“只要是罗庭和甘予的名医,无论花多少钱,我一定尽力而为。”

墙角瑟缩着的两人面色上终于浮现出了些活人的生气。也是此时,凌珏才明白,不是这夫妻二人对他颇有成见。

而是当真病入了膏肓,这样拖下去,怕会真的一病不起。

“柳姑娘,请恕在下无礼。”凌珏不好上前去观,只能问向柳依依:“你哥嫂二人这是”

柳依依哀叹了一声,独属于她的英气终于退却,“嫂子原是我们的表姐,从小便同我们生活在一处。只是家里钱粮有限,上要供给父母长辈,下要顾家打点。”

常钺不抓重点,只问自己想不通的地方:“打点是什么意思?”

在他看来,既然都穷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还打点什么!

“我哥他之前是衙门的衙役。”说到这里,柳依依屡次瞥向常钺,意有所指:“我想,常公子您可能比任何人都清楚到底什么是打点吧?”

刚才态度好不容易转变,现在一个大转弯,他这是又被打回了原形:“我又不是衙门的人,我哪里懂得打点。还有,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总这么阴阳怪气的。”

没想到,常钺只是一句连生气都算不上的抱怨,立马激怒了柳依依。

她几步踱到门边,食指远远一指:“那我问你,外面这些士兵都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常公子您学会了什么撒豆成兵的仙术不成吗?”

凌珏忽觉索然无味,他二人无端的争吵甚至让自己听了头疼欲裂,“常钺,事情有了结论麻烦知会我一声。我去外面透口气。”

“嗯。”常钺点头:“你不在这也好,免得被她气个半死。”

眼见着柳依依的脾气又要被点起,凌珏揉揉额头,忙不迭地出门去了。

“总之,这回是我欠了你一个人情。”常钺主动避开刚才让人无法接话的话题:“只是现在我手头可能还有一件麻烦事要处理,之后我来接哥哥嫂嫂两人,替他们治病。”

凌珏安抚起屋外有些躁动的士兵,后来才从常钺嘴里知晓了柳依依的全部事情。

柳依依这个名字确有其人,只可惜不是他们认识的这个柳依依,而是柳府的姑娘柳依依。

那柳府的柳依依天生体弱多病,柳老爷和柳夫人膝下又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偌大的家业眼见着就要后继无人,他们心里自然也是十分地着急上火。

柳老爷和夫人索性便想着入赘一个女婿,好来接管他们的柳家家业。

只是百年之后他们二人必然是要驾鹤西去的,若找了一个负心薄幸之人,耍些手段哄骗了家业不说,便是依依这个女儿又该如何是好

是以,二人便想出了比武招亲这一法子。

都说拳脚上见真章,一个人若心术不正,想必武艺也不精。就算武艺勉强说得过去,那行势之间必然急不可耐,露了马脚。

恰逢常钺他们认识的这个“柳依依”,因为钱财而潦倒至极,便向刘老爷和柳夫人毛遂自荐。主动请缨说自己可以代替依依姑娘之名前去守擂试探。

“看来,以后得叫恩人你为江姑娘了。”原来冒名顶替的柳依依同样也有一个动听的名字,就叫做江采薇。

凌珏得知事情的真相之后,很快便改了称呼:“等摆脱了那些杀手,我就来带江大哥和江大嫂二人回京调理身体。”

常钺一心要把替江采薇哥嫂治病的事情揽到他自己的头上。其实若说这份恩情究竟是谁欠谁的,怎么样都不应该关乎到常钺身上。

但是这个书呆子一早认准了死理,怎么劝都没有用。凌珏便也只能让他遂了心愿,等到日后慢慢补偿就是。

江采薇的哥哥是罗庭衙门里一名小小的衙役,虽然在平头百姓当中这称号一听还挺咋呼,但其实每月拿到手的俸禄少得可怜。

原不应该出如此荒谬的事情,只是罗庭这边仗着天高皇帝远,层层克扣下来,发到他们这样底层衙役的手里居然才几钱银子。

和旁人还不同,江大哥不仅得赡养老父老母,还有当时已经变作妻子的表姐。

更让他的情况雪上加霜的是,妹妹采薇云英未嫁,纵使江采薇勉强也能算个女中豪杰,但身为女子,总是不好抛头露面的。

全家的重担就全部都押在了江大哥一人身上。

纵使江采薇再怎么跋扈蛮横,心里也是有她所惧怕的。

她得知了凌珏的身份神秘,虽然不知道其人具体是什么人物,只道能引来这么些凶狠的杀手,必定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她还从屋外一众士兵的阵仗以及常钺与凌珏的谈话中,发现了这个有些畏首畏尾的书呆子居然是知府大人的公子。

江大哥在衙门是有案底的,这叫江采薇怎么说得出口

万一,万一常钺这个书呆子,头脑一热,认了什么有罪必诛的死理,那她岂不是亲自将哥哥和嫂嫂二人活下去最后一丝的希望彻底断送了个干净吗?

她不能做,于是她便掩藏起了江大哥为了生计而做的一些事情。不然,若只是单纯的穷困潦倒,好好的身子再怎么糟践,也不至于沦落到了如今的回天乏术。

更别提,她哥是习武之人,江采薇这一身武艺还是由其所授。身子板怎么可能弱成这种样子?终归是那一场牢狱之灾啊,把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搞成了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江大嫂跟着江大哥受了诸多苦难,那时又适逢江大哥深陷牢狱之中,身体更是急转直下。

从那以后这二人便只能昼伏夜眠,变成了样样都需人照料的药罐子。

第二百三十六章 苏世难独立

江采薇挤出一个略微有些僵硬的笑容:“多谢林公子和,和常公子了。”

这世上最难还的东西便是人情,如果不是她一个人的能力实在有限。江采薇欠什么都不会欠人情的,因为这个东西她根本就无力偿还。

二人准备向江采薇告辞,常钺摸了摸身上的荷包,想要找点值钱的物件让江采薇一家对付几日,没想到居然是扁扁的。

这几日常钺都漂泊在外,身上一时也没有什么银两。方才回府求援之时,情急之下,也将银两之事忘在了脑后。

他向凌珏眨了眨眼:“林木,你身上有钱吗?”

“对不起,我居然没有反应过来。”凌珏很快从身上取出一张银票,递给了对面看得双眼发直的江采薇:“这些日子想办法给江大哥他们开几贴药先稳住身子。后续的事情,等我这边事一了,带他们回京寻访名医。”

知道林木绝非常人,但出手这么不凡,常钺还是不禁咽了口口水,提醒了一句:“喂,你既不跟我回府,在外面可处处要银子花销,你想好了没”

凌珏点点头。离京的时候,他便知道这一路处处少不了银钱。而且,想要撬开某些官员的嘴巴,更是少不了白花花的银子辅助铺路。

没想到的是,来到这边,凌珏才苦恼于即便有银两在身,也很难找到其用武之地。还不如眼下先救救急呢!再者,他还不差这一张银票。

“告辞,等我回府就找大夫来给哥哥嫂嫂看看。”常钺的面色霍然开朗起来,招呼一众等待许久的士兵:“保护好林公子,他若是有任何不妥,拿你们是问。”

“你没事吧?要不要去找大夫看看”常钺不时向凌珏投来担心的神色。他注意到了凌珏身上的伤痕,觉得这些伤口要是加注在自己身上,他这会儿指不定痛成什么样子了呢!

凌珏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而唇色发白而已,他毫不留情地戳破事实:“我不是你,好歹也算半个习武之人吧!”

常钺不见愠色,只是嘟囔了一句:“你功夫那么高深,若这个样子还是半吊子的话,那谁才是高手”

凌珏并不说话,即便现在有些帮手在侧,他也不能完全放心。

可惜常钺这样的好苗子,他若自小生在京都,说不定现在便可以有番作为了。

这些想法,凌珏也只是缄默无言,并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常钺,问东问西,乍一听十分聒噪,但仔细想来,却都是和凌珏有关的事情。

就比如他现在皱着眉头问道:“客栈是不能回了,常府你又不乐意,你打算住哪儿?”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不过卧榻六尺便足以休憩,细想之下倒不是什么燃眉之急。

“就送我到这里吧。”凌珏欲挥手作别。

人却被常钺缠住了:“不行,你说过的,要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凌珏哪里会有这样的心情:“等全部的事情尘埃落定,我自然会告诉你。现在唯一能告诉你的就是,我的确不是什么林木。”

他将常钺拉到一侧,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他们说的没错,我是平阳侯世子。”

世子不世子的,只是初听惊艳。惊艳过后,没有多少人会在乎的,至少对于常钺,一直都是这样:“林木是化名,那你叫我听闻当朝平阳侯是开国功臣,姓凌,凌云壮志的凌,所以”

“是姓凌,在下凌珏。”左右不过就是一个名字而已。父亲凌文哲的名字都不会为世人皆知,更何况只是一个世子的自己呢!

“我想,还是林木好听得多。”林木虽然只是一个化名,却是常钺叫惯了的。

而他之所以那么迫切地想要知道凌珏的真名,为的也不过只是想要看看凌珏到底有没有把他这个朋友当回事。

就好似回到了少时一般幼稚,会为了一件看似无关痛痒的事情而过分纠结。

但是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即便辗转经年,性质也不会变的。只因为人心既不是恒长的,却也不是善变的。

“那你自己多保重。”常钺拍了拍凌珏的肩头:“等安定下来了,记得传信到常府上。”

常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聪慧,好似知道了凌珏的心思,特意嘱咐了一句:“我会让人特意侯着的,你无需担心会被父亲发现。”

这只不过是好友之间的相互关心。但凌珏却从其中好像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味道。

他总感觉,这个口吻,这个语气,常钺像是知道了什么。

这个知道,指的自然不是知府大人做的那些藏污纳垢的不堪,常钺选择了为亲者隐,才故而知情不报。

试想,知子莫若父。那父亲的所作所为就真的能在儿子面前尽数瞒天过海吗?

更遑论,知府三年两头不在府上,更是昼伏夜出,神龙既见不了首更见不到尾。

诸此种种,常钺未必就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只是,谁都不愿自己的亲人会是一个坏事做尽的坏人,更没有儿子会相信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自己的到来,于明烨乃至于朝廷来说是势在必行。可是,对于这个一向不知愁滋味的书生来说,却是打破了他心中苦心营造起的平衡。

终究,是不是害了他

“对不起。”凌珏感觉他从来没有说过像此刻一样真心实意的对不起。以往的致歉,只是大多时候为了缓解僵局而不得已的低头罢了。

常钺忽然转过身去,看不清他脸上此时究竟是何表情。只是依稀能听得出来,常钺的声音在微微发颤:“你,你是我的恩人更是朋友嘛。朋友有难,本来就应该竭力帮助的。”

“至于……”常钺也是将话说到了嘴边才发现,任凭自己读了再多的圣贤书,也终究不过俗人一个。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的境界是一辈子的妄想了:“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何必想那么远。不过,我既然认你林木是我的朋友,就绝对不会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的。”

自己终究是生于俗世,长在红尘,怎么可能万事万物都追求到公平的极致。唯一能做到的,恐怕也只有瞻不了前顾不到后,执著于眼下的选择,不后悔便已经是莫大的成功。

第二百三十七章 被迫就范

江采薇家处偏僻,稳安于条条大街小巷之后,安静得多,也隐秘得多。

凌珏头戴了一只江采薇赠的斗笠,沿街站在一个小摊前。

“公子这位公子,您有没有什么看上的”商贩见他一直不发一言地紧紧盯着自己的摊位,生怕一个恍惚东西就被人偷了去。

凌珏回神,自己一直不敢暴露行踪,这才戴上一顶斗笠,随意寻了一个摊位。为的就是好探听探听消息。

“抱歉。”凌珏嘴角上挑,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但却把斗笠拉得更低,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小贩开始赶人,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没钱还学别人买什么东西,赶紧起开!”

这个摊位上卖的尽是一些女人用的簪钗玉环,此时一看,凌珏才觉不妥。更没有什么好争辩的。

“哎,你们说这前面出了什么事?”对面几个人也不压低声音便讨论了起来,即便隔着一条街也能毫不费力地听到:“乌央乌央的一群士兵堵得水泄不通。”

乌央乌央的士兵看来是常钺口中所说的来自于临镇的增援。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你们还不快去看看”突然挤开挤挤攘攘的人群,跑出来一个毛头小子,不停地摆手招呼着众人:“前头都死人了!”

即便是小如罗庭一般的小城,偏僻至此,死亡却也并不是什么奇事。

只要是有人聚集的地方,难免会生出嫌隙等诸多烦扰,当官府无法达到他们的要求,这个时候死亡就会在恰当的时机以不恰当的形式频频发生。

只是,大多数人还没有胆大到公然索命寻仇的地步,暗地才是杀人者最好的保护层。

这样当街出事,鲜血横流的事情在罗庭还从未出现。

不知为何,被前来传信的毛头小伙这么一撩拨,人群中很快爆发出了惶恐不安的气氛。

只是在这气氛之后还有一些因为没见过而迫切滋生增长出的奇妙心理,在促使他们即便冒着生命危险也想去凑一凑热闹。

“去看一看吧。”有人带头做出了表率。

很快,人群像得到了引流的泉水,几乎全部朝着那一个方向涌动过去。

人群的涌动在经过到凌珏身边的时候,开始自动分流,变成了两股。而凌珏的存在就好像激流当中的一块被水不停洗刷的石头。

只是,他还和石头有所不同,很快便有人莽莽撞撞地撞向了凌珏的后背:“对不起,对不起。”

凌珏受这一撞,头上的斗笠也戴不安稳,终于在半空调了个个儿,落地之后更是无情地被众人的双脚踩踏着碾压而过。

如此混乱的情况,戴不戴斗笠都无甚区别。凌珏再转过头去找那声音的来源之时,却发现人的面孔几乎是瞬即而过。

徐东风和他带着的手下万没有料到事情功亏一篑不说,还会引来罗庭当地这么大的阵仗。

“徐大哥,怎么办?”他们都慌了神。以往受雇主所托手刃旁人之时,哪次也没有见到会牵扯进官府的事情。

不是他们行动极其小心,便是官官相护,根本不会闹到这样的地步。

徐东风更是咬牙切齿,他被凌珏一记手刀劈晕过去的仇还没有报。再醒过来的时候,自己的人前脚刚到,可他还没来得及下令去追,后脚就被这些人给团团围住了。

“大胆,竟敢在闹市公然杀人行凶。”一名隶卒穿着织锦灰色的官服,拔刀之际命令道:“给我全部拿下。”

罗庭甘予的差役大多武艺平平,很少有功夫卓然超群的。几番对阵下来,纵然靠着人数上的优势算是压住了场面,可是差役这边却伤亡惨重。

毛头小子说的死人就是这些负责为衙门缉拿行凶者的差役。反观那伙来历不明的人,倒是一个个连受重伤的都没有。

等到百姓聚在一起的时候,这场残局总算是走到了尾声。白布一蒙,那些为公殉职的差役就被抬出了众人的视线。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人哭得肝肠寸断,很快场面就被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不是旁的无关好事者,那些人便是死去差役的亲眷家属。

而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的侧重点显然在被镣铐铐起的不法贼子。

那一行行凶者人数共有十二个,尽管个个都沦为了阶下囚,但瞪大的双眼不断喷涌着嚣张的气焰,似乎并不甘愿被擒。

“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毛头小子一脸欣喜地向周围的人邀功,要知道发现这么浩大场面的人可是他。

在先目睹差役一战的毛头小子都说不上来这是什么,其余人就更不知了,连连摇头。

“让一下,让一下。”身后整齐划一地跑来另一只队伍,他们着的是苔灰色的官服。

显然既不属于罗庭当地的差役,也不是与罗庭常有往来的甘予。可想而知,便是知府从更远的地区借来的差役。

“看来,这伙人不简单啊!出动了这么多的官兵来追捕。”毛头小子不由感慨。

苔灰色官服的官兵来晚了,但也不好就此回去交差,纷纷疏导起堵在路口的百姓。

这么一官民交接,有些消息就传了出来。一时之间,罗庭的坊间都道,不知打哪里来的一伙贼人妄想绑架知府的公子去勒索,不料侥幸被知府的公子逃脱。

既然别人是达官子弟,这一逃脱,打击报复自然更甚。

“听说那知府可是个锱铢必较的人,抓了他儿子,那就惹毛了他。等着吧,用不了多久,当街斩首是必然。”百姓们都猜测,不日便可看到他们的下场了。

“走!”以徐东风为首的众人纷纷被投下了牢狱。

为防他们想出什么逃狱的法子,差役们甚至都不敢将这十几人关押在同一处。尤其是领头的徐东风更是遭到了区别对待。

毕竟,这十几人的功夫有多么高深可是他们这些差役有目共睹的。因此,更不敢大意。

徐东风被关在了牢狱最深处的一间牢房,这里最是阴暗逼仄,一股潮味混合着血腥味不断刺激着鼻尖。

“就这儿,把他关进去。”

徐东风被推了进去,环境实在太过阴暗,看不清路,脚下一个踉跄,徐东风人却是结结实实跌进了牢房里。

啪嗒一声,落锁了。

“你们干什么?放我出去。”凭借着刚才摔倒的方向,徐东风反而准确无误地抓到了铁栏杆。

第二百三十八章 若要反败为胜

“你啊!就别叫唤了,费那个力气!”一名狱卒将一串钥匙挂在裤腰带上紧了一紧,确定拴好了才又道:“你们偷偷混到罗庭城里,想要杀人没杀成就先放在一边不说。你们知不知道,光是鉴于你们的行为,守城的那俩哥们就倒大霉了。”

“啧啧,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狱卒说完便背起了手,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徐东风拼命摇晃着铁栏杆,以使发出足以吸引狱卒的动静:“我要见知府大人。”

狱卒的脚步终于一顿,不顾左右牢房里关押的凶犯向他投来的眼神,便嗤笑了起来:“知府大人”

“你知不知道知府大人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光线太暗了,而且这里是整座监牢最靠里的位置,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但狱卒的口吻确确实实充满了讥讽的意味,“我们这些狱卒都见不到知府大人,就你,一个死囚犯还是安安心心在这里等死吧!”

“是。”黑暗的牢房中,冰冰冷冷的声音响起,却似乎响在咫尺:“到了这几间牢房里,都是死囚,能多活一天就够你偷笑了。”

狱卒干脆靠在了栏杆上,双手环抱在胸前:“看看人家这觉悟,早来一天就是不一样啊。”

黑暗中的那个死囚并不搭腔,还是继续着他自己的话题:“看到你对面的空牢房了吗?”

这话纯粹是明知故问,黝黑无光的四下里,他们连彼此都很难看清。更别提是什么对面的牢房里有没有人了。

从头到尾,徐东风都没有管这狱卒的自圆其说和那死囚的故作高深。

只不过是他们想说而已,自己有没有接茬并不重要。

事实证明,徐东风的想法是对的。

死囚并不需要任何一个人的搭腔,无论是身为同样大限将至死囚的徐东风,还是那名仗着身份看不起他们的狱卒:“就在你来的前一天,也就是昨日,他自尽了。”

狱卒突然安静了下来,昨日也是由他当值,事情就在他眼皮子底子发生。因为这个猝不及防的事件,这个月累死累活又白干了,一点儿俸禄都不会拿到手。

“闭嘴。”狱卒警告那个死囚。

可是死囚仍然滔滔不绝地在念叨。他憋了太久,终于来个人了,这个人听不听不重要,他只是想说说而已。

“你一定很好奇吧,牢里一切简陋,要自缢没有绫布,要服毒没有毒药。似乎只能死熬等到问斩之日了。”死囚还不知道他的似乎已经让人猜到了什么。

毕竟刚才一路走来,徐东风闻到这里的空气随着他和押解他的狱卒的深入而越来越难闻。

不仅是一股血腥恶臭让人作呕,甚至还有腐肉死尸的味道。

“唔……”想到了什么,徐东风紧接着的一个动作就是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感觉胃里翻腾得厉害。

这种感觉好像就好像胃里住了一只蛟龙,恶蛟不断地掀起海面上足够大的风浪,但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

“你还不算太过蠢笨。”死囚不知是不是在憋笑,但感觉他的声音没有方才那么冰冷无情了。

但是死囚的心情又关他什么事呢,徐东风张了张嘴,半晌才问出了一句话:“他……他是怎么死的”

死囚原来真的是在憋笑,听到徐东风这么问话,干脆放声笑了出来:“你猜得没错,他每日虐待自己,不是拿头去撞墙,就是妄图咬舌自尽。那哀嚎痛哭曾经让我们都痛不欲生。”

很难想象到,死囚所说的曾经仅仅就是昨日之前,他来到这里的前一天。

铁门咣当一声响,听这动静,好像是狱卒手抓住了栏杆,但是他们只能听到他的暴喝,“你再说!再说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死”

狱卒一定后悔死留在这里了。他如果早些走开,或许就听不到这些了,也免得像现在这样倒胃口。

死囚人不知道站在哪里,但是听声音,似乎一点儿都不受干扰:“我虽是死囚,但什么时候死,如何死,可不是你一个小小狗腿子说了算的。你要是敢杀我,也好,趁早解脱了罢。”

狱卒不说话了,可是却也没有离开。因为很久,徐东风都没有听到有脚步声响起。

再然后,还是死囚的声音:“头撞得流脓,舌头被咬到溃烂,他只能痛苦呻吟发出些不是人类的声音。再后面整个人就废了。”

难怪这里的空气如此污浊,如此恶臭。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更何况,是那些活在阴暗里的东西。他也算遂了心愿吧,昨日,死了。”真正的死因却被死囚一语带过了,他说得模糊不清。

但是徐东风却明白了他的意思。牢房里什么东西最多?自然是蛇虫鼠蚁,以前的它们或许还会忌惮些活人的生气。

可是一旦人的生命体征几近于无,便是那些入不得眼的东西,都会来欺负人。

“为什么不让他说”徐东风觉得自己真的是疯了,从一开始的嫌弃排斥,怎么好端端地甚至加入了他们的聊天。

狱卒干呕了几声:“你在问我”

徐东风知道在黑暗当中做什么都是多余的动作,便只是应了一声。

狱卒刚开口解释了没几句,却突然顿了下来。

听脚步声的大小,好像往徐东风的牢房里走了过来,并且背靠在铁栏上:“真是奇了,你们没事别打听这些,特别是你,想刺杀知府的公子。我看你啊,是没几天活头喽。”

刚说了没几句软和话,那股子趾高气扬的样子便又展露无遗。

徐东风很快从铁栏里探出一只手臂,即便没有光线的佐助,他也很快从后面勾住了狱卒的脖子:“我还有几天活头我不知道,但弄死你对于我来说现在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怎么,想试试吗?”徐东风加大了手臂上的力气。

听声辩位也是习武之人应该具备的能力,这样假使是在对己方十分不利的条件下,他们也有足够的把握能够反败为胜。

狱卒被吓得不轻,剧烈咳嗽了几声,想挣扎着解脱出来。可是他除了将自己的后背紧紧往铁栏上一撞,处境几乎是处处被动。

连撞了几下,狱卒才意识到,徐东风有没有吃痛他不知道,可自己的后背却是火辣辣地刺痛。

第二百三十九章 设计会面

“你,你不想要命了”狱卒下意识地还想着威胁徐东风。可是随即他便很快反应过来,对方本身都已经是死囚了,反正横竖都是一死,难道还会怕他此时的威胁吗?

“你想怎么样?”狱卒再也不敢在徐东风的面前逞能,否则一个逞能之后谁知道他还能活多久。

徐东风闻言才松了一些手臂上的力道,但是仍旧死死地箍住对方的脖子,以确保胜券永远在握:“有一个要求,只要你能满足我,我就放过你。”

“不然……”手臂忽然彻去,一只粗糙结满老茧的手掌却死死地掐住了狱卒的脖子:“你知道会发生什么的。”

“嗯。”狱卒频频点头,却换不来那只手的半分妥协。

“我要见你们的知府。”这便是徐东风唯一的要求。

狱卒哪敢再摆什么架子,苦着一张脸,不过也没有人能看到就是了:“我,我只是个小小的狱卒,哪能见到什么知府啊!”

言外之意便是,连他都尚且无法,更别提是徐东风这个死囚了。

徐东风听得清楚,五只手指深深抠入脖颈上的肌肤:“见知府,见阎王,你选一个吧。”

狱卒连连点头:“那,那您得配合我做一场戏。”

真是为图一时爽快,怎么就会和这些死囚混到一起这是狱卒怎么想都想不通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没有想到自己的现世报这么快就来了。

“只要能见到知府,做一场戏又何妨!”

狱卒点点头,忽然大吼大叫了起来:“救命,救命啊!有死囚犯要杀我!”

这便是狱卒所说的做戏,真是简陋劣质得很。很快,这见不到尽头的牢房里,有几盏灯笼飘近。

是其他狱卒,他们接着光亮看到了狱卒被人掐中要害这样狰狞的一幕。

狱卒急了,拼命招手:“快,快救我。这个死囚他要见知府大人。”

“知府大人”这个要求对于一个死囚来说,的确是提得太过不知天高地厚了。难怪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有应答的。

徐东风又抬脚踹在了狱卒的小腿上:“你们要是再犹豫,我就让他去死。”

“那,那好吧。”答应的人平日和徐东风手中的狱卒关系还算不错,心软便答应了下来。

不过,那名狱卒说得在理。他们的确是什么不入流的小兵,自己想见知府都是痴人说梦。

不过这事一层层上禀,却是另一番光景了。

“还有,把这个东西一并传上去。快叫你们的知府来见。”徐东风扔出一个红布面料的布袋。

众人都以为这一路传达上去定然十分费功夫,到时说不定那被徐东风掌控着的狱卒早就一命呜呼了,因此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

可不知为何,看到那只布袋之后上级们的脸色都是一个比一个复杂。

最后,从知府那里传来消息,让他们押着徐东风来见。

在徐东风从牢房被放出来之后,旁边那座牢房里的死囚开始自言自语,只是声音不再冷如寒霜,好像擦出了点什么零星的火光:“早知道这样威胁有用,我也不用受这份罪了。或许,那个人也就不用死了。”

徐东风此时的心情还算不错,和他说了为数不多的第二句话:“死囚的种类有很多,你没有筹码就最好安心赴死。不然到头来可能连个全尸都没有。”

只是,徐东风不知道,该名死囚所犯的罪责,早已经容不得他留下全尸了。

前面为他带路的几个狱卒各擎了一盏雁足灯,不算明亮的光线却勉强可以视物。

只是习惯了太久的昏暗光线,这几抹并不算明亮的光线居然会晃到人的眼睛。徐东风眯了眯眼,才跟上前面几名狱卒的步伐。

从关押死囚的囚牢身边路过之时,徐东风原想只是一瞥。可就是这一瞥,却把他自己给吓了一跳。

那名死囚不停地诉说着身为死囚的诸般苦痛,但徐东风却不曾想其人会活成这幅样子。

那人身高七尺有余,但整个人却干瘦如柴,活脱脱饿没了人形。尤其是那干瘪凹下去的两颊,像是被人各打了一拳一样。

徐东风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在作祟,他慌忙别开了眼去,迫使自己不看向那边。

此时狱卒已经在催了:“快点跟上,耽误了知府大人的时辰,可不是我们兄弟不负责的错误。”

徐东风原也不是那刻意逢迎之人,此时又无需再倚靠他人,更不会表现出半分讨好之意。

闻言,只是更加自然地收回了久久盘桓在死囚身上的视线,脚下的步子却不急不缓。

狱卒们也心生困惑,往日里犯了不可饶恕死罪的囚犯并不在少数,又有哪一个会像身后的这个一样,想见便能见到知府大人

更何况,他们都听说,这个死囚犯的事,可是要对知府公子不利啊!

怕不是,怕不是知府脑子里进水了吧?知道这话说出口必将惹火上身,所以狱卒们并不敢表现出分毫。连平日几个爱碎嘴闲聊的都没有再将此事拿出来说与各自听。

“这处,是知府大人的私宅。”说这话的狱卒态度明显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真不知你是用了什么手段。”

他这么说着,常府的管家却来请了:“久等了,请这就随小的来。”

徐东风颔首表达了自己的谢意,再然后便将那些狱卒震惊不已的眼神尽数抛在了身后。

知府坐在堂上,面色不太好,两只自然下垂搭在膝盖上的双手也忍不住蜷缩着流出了涔涔冷汗。

直到管家迎了徐东风进来,他这才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并不算友好的笑容:“你先退下吧。”

知道说的是自己,管家点头,却被临时起意的知府再次叫住:“等会儿,你吩咐下去,谁都不允许放进来。尤其是少爷,谁,要是敢放他过来,我就格杀勿论。”

知府虽然并不常在府上,可说到底都是这常家的主子。今日的知府尤为严词厉色,管家于是忙不迭地点头,退下去的时候还不忘带上了门。

此时屋里只剩了知府和徐东风二人,徐东风说话便也不藏着掖着了:“知府大人,你敢做,却没有胆子让贵公子知道吗?”

第二百四十章 事破

知府闻言,笑容变得异常促狭,甚至大起敌意:“你有话不妨大大方方直言,这些阴阳怪气的话本府听不得,也听不懂。”

“哦着实有意思。”徐东风的下巴朝知府身侧的布袋努了努:“知府大人您肯见我这个死囚,难道不是因为它吗?”

被戳中了心事,知府更觉颜面无存,不觉便有些结巴了起来:“你,你到底什么意思罗庭地方虽小,却也容不得你们这帮来路不正的刺客撒野。”

只是这后半句话原是用来为自己壮胆,以增些朝廷官员的威仪的。

徐东风也不再拐弯抹角,他一向便看不起这些狐假虎威的做作样:“你既然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替罗庭说话我倒想问问,您到底是哪边的所作所为又是在帮谁呢”

一连三问,却是问得知府哑口无言。而究其哑口无言的原因,也仅仅只是因为知府心里发虚。

“我替你说吧。”徐东风全然不顾他是阶下囚的身份,几步上前夺过了那只红色布袋:“忠义尚且不能两全,更何况是名利这个东西。自古以来,要的是好名声,就别想获利。”

“可你”徐东风攥紧了布袋,知府还想来夺,可是他一介文官,哪里是徐东风的对手。没夺过布袋不说,反而遭了一记白眼:“与虎谋皮啊,要的不是利益吗?怎么,现在又摆出这幅誓死不从的样子是做给谁看”

知府嘴唇干裂,之前满腔的敌意在徐东风几句话的威逼利诱之下已经尽数变了味。

他一心为自己辩白:“不,不,你误会了。我,我一直在为这件事忙着游说,一年到头连在家的日子都寥寥可数。”

徐东风摇摇头,打断了知府的辩白:“随你怎么说,言语这个东西最是无力。若你口才好,活人也能被你说死,白的也能说黑,不是吗?”

知府挺直的脊背瞬间垮了,“那你究竟想我怎么做”

徐东风反而不说话了,将那只红色布袋翻来覆去地拿在手中把玩。

却说另一边的管家退出去之后,便赶忙按照知府的意思里里外外嘱咐了一遍,却独独忘了守在常府大门的那些个守卫。

毕竟守卫的职责便是守门,以谢绝所有无聊生事的闲杂人等。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进到内庭,费这番功夫去防范他们作甚!

这日守门的除了往常的守卫,还有常钺身边跟着的随行小童。

小童是常钺的书童,平日里常钺爱好读书,就有小童负责磨墨等一干杂事。

久而久之,小童反而成了常钺身边最为得力信赖的下人。

小童在门边守了大半日,眼见着夕阳西下,只好无功而返。

他挠挠脑袋,总觉得自己的脑袋瓜子不怎么好使。少爷让他来门边侯着,说是若要是林公子来了,就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第一时间把林公子带去见他。

可小童等了这许久,林公子没有见到,却看到了一名死囚。这可真真是天下第一奇闻。这还不算完,那死囚居然就那么,大大方方,堂而皇之地进入了他们常府。

不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个奇事一定要分享给少爷。小童这么想着,脚下的步伐更快,到后面,甚至在府里都小跑了起来。

人心里一旦有事,就容易冒冒失失出错。小童只顾着闷头去跑,却在跑到常钺书房附近的时候,和迎面走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小童捂着自己的头,脾气不好:“谁啊?走路看不看人啊?”

常钺的声音响在他的头顶:“你这个书童,怎么还倒打一耙难道不是你走路不看路的吗?”

小童顿时大骇,飞快爬起行礼,笑着赔罪:“少爷,是小的眼瞎。”

常钺无奈地笑笑,府里的下人总是会错他的意。要知道他这并不是什么苛责之意,而下人们则更不用像小童一样说这么怨毒的誓语:“你慌里慌张地是要去干什么?”

小童欣喜,少爷果真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刚刚听少爷你的,在府门那里侯着林公子,可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常钺一点儿和小童玩闹的意思都没有,他只关心,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林木那边究竟怎么样了。

“您这个人啊,好生无趣。”小童扁扁嘴,但却还是开开心心地将他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

末了,还不忘加上他自己的总结:“怎么样?少爷,您说这事是不是很神奇?”

“神奇什么”常钺一把推开小童,往知府所在的方向大步奔了过去。

现在还有哪个死囚会掀出这样的事情来常钺就是用手指头都能想明白的问题,一定是那伙想要刺杀林木的人。

而那个来府上要见知府的人必定是他们那伙人的领头,还真有点本事啊!被打上了死囚的名号,还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

常钺也是直到此刻才明白,为什么林木要苦苦隐瞒着他的秘密。自己的父亲和这样的人都有牵扯。林木能不防范吗?他要再不防,就是傻子。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东西,一直在心底翻涌。这感觉就像百爪挠心,让常钺有种几欲崩溃的冲动。

“少爷!您,您不能过去。”管家一把拦住了跑得满头大汗的常钺,平日少爷最听他说话,可今日看见他却熟视无睹。

管家朝常钺身后这才姗姗来迟的小童使了个眼色:“这怎么回事?”

小童觉得真是冤枉,他明明也是无辜不知情的人啊,怎么反倒问他呢?

于是乎,小童摊摊手,老实交待:“我也不知,少爷突然就变成了这样子,拦都拦不住。”

“拦不住”管家半信半疑却也无可奈何,小童算是唯一的帮手了:“快,拉住少爷,千万不要让他进去打扰老爷。”

“啊?是,是。”小童反应慢了半拍,不过还是死死地一把抱住了常钺的小腿部分。

就这样,势不可挡的常钺势头大减,被拦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你们干什么?都反了吗?”常钺从来不是火爆脾气,更没有对下人红过眼,说过半句的狠话。

此时这么一瞪眼,小童错愕之间,便松开了抱住常钺小腿的双手。

第二百四十一章 隔墙须有耳

没有了小童抱着常钺的双腿,管家哪里是一个正值少年的人的对手,拦了几下终是没有拦住。

“这,这可怎么办是好”管家拍拍手背,在原地急着直打转,却只能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常钺拾级而上。

他虽然不知道老爷要和那个死囚谈什么,但从当时老爷的面色来看,定然是什么不可告人的大秘密。

常钺是公子,被发现了最多就是一顿打骂。可自己呢,保不齐自此就要被赶出府门。

人都到了半百之年,哪里再经得起折腾呢?这么想着,管家几步跑上前,半个身子横在了常钺面前,声音染了哭腔:“少爷啊,您就听我一句,这个时候,真的不能……”

常钺侧耳贴在窗棂上,闻言便一个眼刀飞了过来,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你给我闭嘴。”

见常钺只是打算做隔墙有耳的事情,管家也便不劝阻了。毕竟,老爷交待的是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可又不曾明令禁止连偷听都是不行的。

此时屋内的知府俨然撕下了面具上的伪善,专注于和徐东风谈条件:“你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徐东风一直故意不吭声,就是想把知府的耐力耗到极致。此时他才放下手里把玩的布袋,并且将其抛回了知府的怀里:“收下它,我们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到时再说条件也不迟。”

这布袋里是什么东西,知府刚拿到手时并没有心情打开查看,只觉得自己手中捧了一块比炙烤到皮肤都足以皲裂的烙铁都还要烫手的东西。

因为他清楚地看到了那红色布袋上用金银两色丝线绣上的图案,那是一片被熊熊烈火包围吞噬的连绵青岑。

这样的图案他以前便就见过,自然也知道再次遇到意味着什么。是以,一时巨大的错愕足够惊得他陷入无止的回忆之中。

此时,突破了所有心里的防范,常知府飞快地打开了布袋,露出里面的两把钥匙来。

“这是何意?”怎么会才是两把钥匙知府摩挲着钥匙柄,不过细看之下,不难发现,两把钥匙等大,但纹路却不尽相同。

徐东风闻言也并不解释,只是淡淡回应了一句:“往后你自然会明白的,现在收好便是。”

“是。”知府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在这个死囚面前如此地低声下气。

事情往往就是如此奇妙,正如眼前的情景。这个死囚丢给知府一个来路不明的东西,然后他就得大开城门地欢迎对方,甚至是在不知对方姓甚名谁的情况下,还需要对其处处礼让。

知府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却又只能隐忍不发。

徐东风只是一直含笑,笑得知府有些毛骨悚然。二人各自肚肠,委实相处得愈发难堪一些。

还是知府忍不住开了腔:“那个,拿人家的手短,有什么要我干的?”

徐东风这才回身往窗外张望了几眼,也是做贼心虚,常钺何时干过这蹲墙角的事情。

借由窗户纸上被自己戳了一个洞出来的破口,一看到这景象,他立时弯腰猫了下去。

不仅如此,常钺还担心管家呆头呆脑地站到一旁,反而把他给暴露了。

在自己弯下腰身的同时,还不忘一把按下管家的脑袋。

可两个人就着墙边蹲下的时候,管家的腰突然闪了一下,但常钺在身侧,他忍了半天一个字都没有叫出来,心里还正在为自己的临危不乱而沾沾自喜。

却一个抬头,对上了常钺投来的嫌弃的眼神:“你身上什么味?难闻死了。”

什么味儿?管家闻言在自己两只胳膊上闻了又闻。被常钺这么一提醒,却有一股异味,着实难闻。

好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腐烂腐朽味道,“呕……”又想了几下,管家慌忙摆手,匆匆作别:“少,少爷,你可千万别进去。”

常钺不太耐烦,索性摆了摆手。但其实他压根就没有听到管家说了些什么。只因自己的心思早就跑到那屋里去了。

常钺寻思着,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那个死囚犯应该也确定完了屋外有没有人吧。

可即便如此,常钺也没有多大的把握。他缓缓站起身子,一双眼睛慢慢和窗户纸上的小破口持平。

徐东风完全背过了身去,说话的声音不算太低,看来是自以为不会有人偷听,卸下了心防。

常钺只听到他悠悠开口:“知道你眼下还是朝廷命官,这件事由你出面终归也是麻烦。所以,我不用你去做一些难度大的事情,你只需要做到一点。”

知府眼底有些神采,忙追问:“哪一点?”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徐东风不紧不慢,俨然他才是上级,知府却是下属的样子。

见状,常钺在窗外忍不住啐了一口,轻声叫骂道:“呸,你个武夫,还玩押韵这一套。”

他实在不知道知府会和死囚犯有何利益冲突,只是冲那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嗅到了满满的官官相护的味道。

有气不知何处撒,只能往自己最擅长,最引以为傲的书本上套了。父亲问了哪一点,他就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为押韵是这么简单的事吗?

要知道,自己七岁开始便尝试作诗,但常常因为押韵问题而逃不过母亲的一顿责骂。打那以后,常钺对押韵的要求极尽苛责,甚至达到了一种痴狂的地步。

撒了一部分气后,常钺这才心情顺畅了许多,接着去听墙角了。

只听徐东风又道:“我们要追杀的人就是被贵公子掩护救走的那个人,我只希望,过后我们有什么动作,知府大人万不要干涉。”

常钺常钺认识的人有哪一个不是知府知根知底的,知府飞快思索着所有的可能,不出一会儿,一个名字在脑海中渐渐清晰,难道是他

知府瞪大了双目:“是林木你们要杀的人是林木”

“什么林木。”徐东风忍不住一声轻斥:“那个人是平阳侯的世子,如今到了你们罗庭地界,就是想挖出你这种人通敌卖国的证据。可你倒好,敌人都打到门前了,还不自知。”

知府一个屁股墩摔在了地上,难怪他总觉得那个年轻人住到他们常府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说话也总是云山雾罩的,不曾想,还有这么一层缘故在。

知府拍拍胸口,猛地咽下去一口口水:“还好他走得早,要不然迟早被他挖出证据来。”

第二百四十二章 生死一线

徐东风却被知府一言刺激到了,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从高处俯视着他:“蠢货,你把东西都留在了常府里面”

知府好歹也是朝廷官员,何时被人指着鼻子骂了一句蠢货。更别提,这个人还是一个来路不清不楚,身份不明的死囚而已。

知府心头不是滋味,却被徐东风骇人的气魄震慑住,好半天才找到了此时应表现出的不卑不亢的语调:“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它们在哪里,就是我儿都不知。一定不会出事的。”

“罢了,就算暴露也是你自食其果。”徐东风收敛了神色,吩咐起来:“总之,我们必定是要取了他的性命。到时,是山贼抢劫不成恼羞成怒也好,还是仇家上门寻衅滋事也罢,这都是你该考虑的事情。”

“是,是。”知府自然知道这伙人要杀那个什么世子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自然无力阻挡。

更何况,阻挡救了那林木的性命于他而言更是半分好处都没有,反而是后患无穷。

但毕竟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这死囚提出的一些理由糊弄糊弄百姓还是勉强可信的。

知府当然没有理由不顺着徐东风的意思,此时不拍马屁都是不错的:“你放心,我这就寻个由头把大家伙放出来。”

知府和死囚相处交谈中背后的水有多深,常钺无法得知。但是他知道,林木要是再呆在这里,迟早会没了性命。

这又叫他如何能坐视不理常钺咬咬牙,这才克制住了拔腿冲过去质问的冲动,这个时候他一旦被人发现,谁还能去给林木报信?到时林木的处境只会更危险。

“嗯”,只能这么决定了,常钺攥紧了拳头,敲了一记墙壁。却在转过身之后,满园子的寻找小童的身影。

他记得,他是让人离开了。可那个人不是小童,而是管家啊!这可倒好,怎么两个人都不见了?

他还指望着小童帮他在府内策应,自己出去找林木通风报信去呢!

左右看不到人,常钺不免就有些心焦。一时考虑欠周,居然找着找着就找到了门边,正对上了迈步离开的徐东风,和他身后面部表情堪称精彩的知府。

“常钺你怎么在这?”常钺只听到知府的喝问,却因为徐东风紧盯着自己的眼神而没有注意到知府拼命使眼色的模样。

“我,我怎么在这儿?”常钺完全没有预料到一直处处谨慎的自己还是被发现了:“对,对啊,我怎么在这儿?”

“啧。”知府急了,几步快走绕过面前如山矗立着的徐东风,狠狠捏上了常钺的胳膊:“大人说话你个孩子瞎搅和什么,还不快回去?”

“啊!是。”常钺转身,终于明白这是父亲在为自己脱身呢。

“等会儿。”徐东风看了一眼知府,似笑非笑:“我怎么不知道,知府您也是个爱儿的人呢?”

“咳,你这说的什么话。”知府自然不能承认这种说法,一旦承认了,就相当于证实了常钺刚刚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但实际上,常钺是路过还是偷听。如果偷听,又听到了多少。知府一无所知。

只是这伙人手段强得很,常钺并不和他们齐心,哪怕是用利益换取的齐心也万不会发生在常钺身上。

要是真的让他知道传扬出去了,知府绝对相信眼前的这个人会要了他的命。

“常钺,我不是让你给客人奉茶吗?”知府故作横眉冷对的样子,生气道:“茶呢?都进你的肚子里去了吗?”

“你给我闭嘴。”徐东风眼睛里本就布满着红血丝,这么一瞪眼,那些红血丝更加狰狞可怖:“你以为你们父子俩合演的这拙劣的戏码就能骗过我吗?”

知府一时接不上话,反倒是常钺,他挺了挺脖子:“你,你个死囚,杀人犯法,谁给你的胆子在这里颐指气使”

“知府大人。”徐东风并没有理睬常钺,只是把目光聚集到了一旁面色灰败的知府脸上:“你说贵公子油盐不进,又为了我们的任务顺利实施,该怎么办才好”

知府知道他这是想要杀人灭口了,怎么可能接茬。噗通一声,等常钺反应归来的时候,自己的父亲,那个知府居然向一个死囚下了跪。

“爹,爹,你干什么?”不知是心疼多点,还是悔恨占了上风,常钺想要拉知府起来:“你起来,你给我起来,冲这种人你下什么跪?”

“也是,我可不需要死人的下跪。”一个恍惚,常钺就感觉咽喉处一紧,自己居然双脚腾空,整个人被徐东风拎了起来。

“你,你放开,放开我。”常钺感觉呼吸困难,眼前甚至都不能视物了。只是求生的本能让他不停地挣扎着。

倒是知府,膝盖在地上摩擦着,爬到了徐东风的面前,不断求饶:“我,我求你,放过他吧。他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徐东风不为所动,与其因一时心软因为一个人的担保而造成无穷无尽的隐患,倒还不如干脆利落地让常钺永远闭上嘴巴得好。

他加大了手上的力气,常钺已经喘不上气来了,只有无力的双脚还勉强在半空扑腾了几下。

知府知道威胁徐东风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对方有很多办法让他和他的家人生不如死。

为今之计,只有服软,不停地服软,知府放肆大哭起来:“我求你了,我就这一个儿子,你就是杀了我,也不能杀他啊。大不了,大不了,我把他关密室里,派人严加看管,绝对不让他和外界有半分的交流。如何?”

说完这句话,知府从婆娑的泪眼里看到,徐东风斜睨了自己一眼,忙道:“你看怎么样?”

“如果让我知道他走露了消息,那就由你来陪葬。”徐东风松了手,将常钺扔在一旁。他是奉命来这里杀人的,这双手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或许自己早就没有了人性。

但是,徐东风还记得,自己这么做为的就是什么。若不是亲人还在别人手上,他又何苦干这些灭绝人性的遭天谴的事情。

终于,还是放过了这个常钺一命。但愿他能识时务一些,也好叫大家都不必为难。

知府脸色苍白,只能点点头示意自己听进去了。陪葬吗?也就是说,如果常钺把事情说了出去,那么他和常钺就都活不成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烈日正当空

这是眼下唯一可以保住常钺性命的法子了,常知府断然不会再有异议。

徐东风瞄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常钺便扬长而去,只剩一个背影:“那么我希望,我和我弟兄的出狱之日不会太久。”

知府心内存了一箩筐的心事,自然没有心思再去应和。

只是,终归不能放任常钺出府将这消息传了出去。他下令:“来人,看好少爷,没有我的命令,从今以后谁也不许放他出去。”

很快,府里的壮仆上前,一左一右架起了常钺,一前一后拉开了密室的大门,将昏迷不醒的常钺拖拽了进去。

“旁人若然问起,便说少爷出门游学。”知府召来了府里所有的下人,常府占地广袤,下人自然也是人数众多。

因而,漏掉那么一两个知府很难发现,他大喝了一声:“都记住了吗?”

“是。”众人众口一词,虽然都不知道软禁少爷是为了什么,不过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道理他们还是门儿清的。

人群渐渐退散了之后,管家一个人皱着眉头,四处踱着步在逡巡什么。

“管家,你过来。”知府见管家迟迟不肯离去,还以为他是为了为自己主动分忧,不禁心内一时感怀得紧。

管家寻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前和常钺一起跑来的小童,可是后来怎的就不见他了呢?

管家上前低着脑袋:“老爷,您有何吩咐”

知府朝其摆了摆手,示意他附耳过来:“少爷被关在密度的事情,不许外传。每日送饭也必须是后厨那几个底子清楚的人。这件事情,绝不能出岔子,知道吗?”

“是,是,小的都明白。”提起这个,管家就一脸自豪。后厨那几个所谓底子干净的人,不是别人,全是由他之手引荐入府的。

等到园中重归寂静的时候,竟已过了好久,甚至是掌灯时分。

一处草丛掩映的山石之后,小童斜倚着山石,仰天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天知道,在府里人聚集来去的那阵子里,他经历了多么复杂的内心煎熬。

他眼睁睁地看着少爷被死囚差点儿掐死,可是双腿却好像灌了铁水一般,移都移不动。再然后,老爷居然还真的能狠下心来做出囚禁少爷这种事情。

小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除了将自己瑟缩在山石后面,静静地等着人散了之后。才得以偷偷出口气。

“怎么办?少爷可怎么办”小童大开着双腿,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起来。

他想做些什么事情来弥补一下心里的内疚,虽然当时也是因为自己怕死才没有上前护着少爷,不过退一万步来讲,他不会丝毫武功,上去了也是于事无补。

“府里的人是不能用了。”小童第一反应想到的是一向和常钺交好的云居书院的那两位。

可是那二位远在甘予,况且这其中还牵扯着知府大人,怕是没有那么容易办成的。

“你去府门处侯着林公子,他若来了,不要告诉任何人,即刻来唤我。”小童绞尽脑汁,才想起了常钺之前嘱咐自己的话语。

他拍拍手,有些欢呼雀跃,“对,是林公子。有林公子在,少爷就有救了。”

他总听少爷念叨,这位林公子可不是一般人。常钺在描述凌珏的时候,是尽其所能将他塑造成了一位神人的形象。也难怪小童抱了这么大的期望。

小童躲在山石之后,借着草木的掩映来回仔细地看了周遭几遍,确定四下真的无人之后,才准备起身拔腿跑向府门处。

可是人怂起来当真无下限,小童的躲藏技术一流是真,可是双腿早就被他浑身的重量那么一压给压麻了。猛地一站一跑,竟直直地朝前摔了个标准的狗吃屎。

“哎呦。”小童又揉又掐的,才拖着半截身子移到了府门处。

守卫看见了他以奇怪的姿势走来,不仅诧异,“你还来守门啊?”

小童自然不会说出他要守门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便随口含糊了一下:“是,少爷都被关禁闭了,我,我闲着无聊,就随便溜达溜达。”

他看得清楚,当时阖府上下都被找去了,自然也包括守卫。

小童满怀期待地守在门边,俨然成为了常府第三名守卫。

可惜的是,显然他期望过高,今夜并没有凌珏的影子出现。无奈之下,更为了不引起旁人怀疑,小童还是在月上栏杆的时候离开了门边。

不过翌日一早,小童又早早地守到了门边。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被他等到了凌珏。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小童虽然不知道有人要针对凌珏。但他还是懂得要救常钺就需徐徐图之的道理。

小童暗暗搓搓手,拿出自己提前备下的一沓宣纸,就要朝门外走。

不出意外,这两名守卫尽职尽责地很。二人一把拦下了小童:“你要干什么去”

小童将手中的宣纸往二人面前递了递:“少爷用的笔墨没了,总不能单拿白纸当摆设吧!”

言下之意便是他是为常钺才出府的,守卫们并没有资格去拦。虽然少爷如今被罚,但是说到底都是知府的独子,其人爱好读书习字又一向为众人所知。

那二人确实没有理由再拦。一个人收了手,只是脸色不大好看:“那你快去快回,别叫我们难做。”

小童自然欢喜地连连点头,顺便偷悄悄瞄了一边对面躲在拐角处的凌珏。

心内暗道,不愧是神人,做事就是滴水不漏一般的缜密细心。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另外一人疑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为什么不早出府去买东西?偏偏等到这会子”

这会子正是一日之中烈日当头的时刻,即便是萧索的秋日,也逃不过这个常理。谁会这么想不通,既不在晨光熹微的寅时出门,也不在日头下移的夕阳余晖中去买,偏偏选了这么一个没有眼色的时辰!

给小童放行的那个守卫捏捏额头:“你啊,就是想得太多,就算有问题,可是他也是少爷身边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没有错的。”

二人这才打成了一致,放任了小童一人离去不管。

小童之前是和凌珏见过几面的,因此二人的默契感保持得还算不错。

“林公子,您过来。”小童总害怕自己跟只尾巴,一步三回头。

凌珏忍不住提醒:“你这个心虚的样子,当心更容易被人发现。”

第二百四十四章 潜入常府

小童不明就里,只知道把常钺之前嘱咐他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但是,但是现在少爷又被老爷关进了密室里面,所以……”

所以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所以,小童壮了壮胆子:“您能不能救救少爷”

打从凌珏从小童嘴里听了事情的经过,他就知道这里面的门道不是父亲惩罚儿子这么简简单单就能一笔带过的:“你先别急,这之间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是你给漏掉的”

“漏掉的”小童一拍脑袋,还真叫林公子给说中了,他怎么一紧张就给忘了提这茬呢:“哦,有有有。”

“不知道那个从牢里跑出来的死囚是什么人,之前和老爷谈了好久,都不许任何人接近。”小童尽量将他知道的东西讲了出来。

可惜他未能像常钺一样把事情摸得那么了解,讲得自然也就简洁了一些:“再然后,少爷就被那个死囚发现了。死囚就这样掐住了他的脖子,我看到我家少爷的脸都青了。”

小童一边说着,一边伸出自己的两只手比划了起来,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完美地还原出当时的险情。

凌珏知道小童口中一口一个的死囚是谁,虽然不知其名字,但是想必就是那伙人的头儿。

“后来呢?你家少爷如何?”凌珏觉得或许因为自己走得和常钺过于接近,反而坑害了他这一回,心都不安地揪了起来。

“后来我们老爷就给那个死囚下跪,哭天抹泪地才算是保住了少爷的性命。”小童说到这里,竟也跟着松了口气:“只是不知道把少爷关哪儿去了,除了管家带进府里的那几个负责送饭的下人,我们都不知道少爷在哪儿。”

“那你让我救他什么?”别人许是不知这其中缘由,但凌珏还能不清楚吗?

怕只怕他越接近常钺,越会为其带来无妄之灾:“虎毒不食子,只要常钺好好听知府大人的话,过些日子情境自然都会好转的。”

小童一愣,听林公子的话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那他还急什么呢?只是,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到底少点什么呢?

“啧。”小童敲了敲后脑勺,怎么和刚刚的状况一般无二,自己又忘记了什么。

一般无二

对,没错就是一般无二,小童赶忙摆了摆手:“是那个死囚在威胁老爷和少爷啊!如果,如果您不救少爷的话,少爷迟早会被他们整死的。”

凌珏扬扬眉,小童根本不清楚这其中的内情,但这点认识倒不算迂腐:“如果我出手相救,便必定会尽己所能保护他。只是那样一来,常府必然是一点儿退路都不会留给他了。”

这样,是快刀斩乱麻的方法,但是很多人都不愿将事情提前一步,而是采取了能躲则躲的方式。

“你做不了决定。”凌珏按了按小童的肩头:“太冒险了,不过你放心,我敢保证,现在没有人会动他。”

知府也好,还是那伙京都来的人也好,他们的目的都只是自己。只要常钺不要屡越雷池,自然无恙。没有人会愿意把事情闹大,闹大只会将他们图谋的东西亲手葬送。

那死囚到底和知府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交易呢?这一点才是凌珏关心的。

“你回去吧。”凌珏身在一处墙壁之后,确定此时没有引起常府之中的异动:“如果有机会见到你家少爷,叫他不要硬来,以不变应万变就是。”

“嗯,小的明白了。”小童和凌珏这么一谈,得到了凌珏的保证,心里果真安稳了下来。

凌珏一直借由墙壁的掩护,确认了小童进了常府之后才做出了下一步的打算。

小童是常府里亲近于常钺的人,想来那知府也不会这么蠢就把这样的下人再放在常钺身边。

如果能见到自然是好,但如果毕竟只是如果。指望小童把话带到,估计是遥遥无期了。

好在之前经过数日的打探摸索,凌珏已经对常府的地形了然于心了。潜入进去,找到常钺所在,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东西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是夜,凌珏对着地图也摸索了许久。此时利落地一卷一折,塞入了衣襟之中。

回想起几天前自己还是常府的座上宾的时候,活动范围宽广得很,行动自然也不受什么限制。

因此,他才能将常府大大小小和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听小童所说,关常钺的那个地方很是隐蔽,怕是自己之前从未见过的密室。

大门缓缓朝里而关,落锁的一声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异常强劲。

这对于凌珏来说是一个信号,他活动了活动手腕和脚腕,等估摸着府里的人各自散了,才施展出了自己很少展露在人前的轻功。

一个蹬地而起,凌珏便轻松地跃上了常府的墙头。他低伏着身子,确定夜里巡逻的府兵们并不集中在此处,才一鼓作气落到了地面上。

两脚沾地,而后竟是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发出。只是宽大的衣袖行走间带起轻风,好似有什么古怪的东西掠过一般,似有若无,并不引人注意。

常府的戒备倒和往常无异,凌珏一面虽然觉得终究是那个头目棋差一招,算漏了。可却又因此更加不敢掉以轻心,越是如往常无异,越有可能是对方在故布迷阵。

偌大的常府,凌珏最熟悉的便只有东厢房那一整套院落。如果密室暗道是建在那里,他绝对不会毫无察觉。

尽管他们平阳侯府向来行得正坐得端,不惧于任何的刺探。但许是京都旧例的缘故,不少大员贵胄之家都有那么一间隐秘的小室。

小室大多隐秘,但作用却是各不相同。就拿凌珏自身来说,书房之后的书架上,有一摞古籍书卷。

在那书册之下,便是一个深凹进去的机关,转动机关,便可打开小室。

但小室里的东西其实也不过只是比书架上的东西略微贵重稀有一些。

不仅是凌珏,便是蓼阳大长公主在她那间佛堂当中,也是有着暗室的。

只是这暗室何用,凌珏就不清楚了。

有这些水到渠成的经验在先,东厢房是首先可以排除掉的。

借着月色,凌珏很快便摸到了常钺居住的这座院落。没有了常钺读书习字,往日稍显昏黄的烛光尽数熄灭,凌珏居然能听到轻微的鼾声响起。

第二百四十五章 夜明照孤身

凌珏顺势翻入书房,却不想差点撞上背对着他整理书卷的小童。

这是怎么回事?刚刚从外面看的时候,明明是漆黑一片。

白日里正是这个小童前来传信的,只是凌珏并不想牵扯进来太多人。于是转身在退出房门的一刻,便纵身一跃飞上了房梁。

小童是在整理常钺的一应笔墨纸砚,为了给凌珏报信好找到一个合理出府的借口,他彻底翻乱了书房,又不敢让人知道。所以此刻趁着月黑风高众人熟睡之际,连灯都没有点,便在里面摸黑整理起来。

不出半晌,小童从大开的房门里露出半个脑袋,左右晃了一晃见无人路过,这才轻轻关上房门放心离去。

“书架无异,难道机关是在书案上?”大小格子确实没有可以扭动按压的机关,凌珏在进屋之后便直奔了书架,可此刻又不得不把注意力移在别的地方。

拉上门环,嘭地一声紧闭起了房门,凌珏没有小童那么小心翼翼,尽管他同样也算“做贼”,却不心虚。

这一园子的人睡得跟头死猪无异,只要不出什么大动静,根本不会引过人来。

东西两侧的厢房,是客居,万不会在这里设密室的。

如此一看,想必常钺被关在了知府的房里。

这常府各地几乎都是一片黑暗,唯有知府的几间房里亮堂如许。

“还真是难得。”真是难得,常知府居然住在常府里,没有再夜夜跑出去。不过这也恰恰说明,常府现在出了大事。

凌珏在窗户纸上戳了一个小洞,借由小口,才看清了里面的景象。

这一间是知府的书房,不过以往书房只是摆设。今夜居然点上了青铜灯,灯光之下,知府好像在翻看着什么。

畏畏缩缩,成何体统!看东西便看东西,何苦搞得如此举止猥琐,凌珏自顾自地去了旁边的一间房。

推门而进,凌珏不忘回身轻轻扣上房门。临窗边的书案镂空错雕,古色古香又不失大方得体,应是出自名家之手。想不到在罗庭这一处地方,还有这种境界的艺术品。

凌珏都不用细细去闻,一股幽香便已经盈满了鼻尖。

“可见,他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好事啊!”凌珏在屋内溜达了一圈才发现,这间房间着实是最无聊的那个,可又隐藏了很多值得研究的东西。

紫檀的书案,红珊瑚的摆件,官窑的宫用瓷器,还有用珍珠串起的珠帘……这些东西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地方官员的私产。

凌珏因此一时愤慨难平,踏了几步正欲离开。可脚下却被什么横亘在地上的东西给绊了一下。

绊了一跤不说,衣裳被踩在了脚下,顿时便是刺啦一声清响。凌珏低头来回扯了几下才发现衣裳就这样被撕裂了。

他俯身蹲了下去,“居然是碎瓷片。”

这屋子虽然没有点灯,但是视物是完全可以的。屋子西南角便有一颗散发着灼灼幽光的夜明珠。

借着光亮,凌珏这才发现,碎掉的瓷片只有这一片,想必是下人们打扫整理之时不小心碰掉了瓷瓶。

还是没有什么发现,凌珏摇摇头,将瓷片扔回了原地。就在双手即将搭上木门的那一刻,却恍然思索到了什么。

他很快转身回去,在碎瓷片的周围继续寻找着什么。不是他看得不够仔细,而是这碎片掉落的位置比较隐蔽。

这屋子里琳琅如斯,有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东西说是价值连城,其实不过也只是凌珏故意夸大了其词。但是说它们是珍玩古董是绝对够格的。

这种情况,碎掉了瓷瓶这么宝贵的东西,没有道理还会遗留下这么大一片碎片啊!

尽管它掉落的位置不够明显,可也不是绝对发现不了的犄角旮旯。似乎符合这种种猜测的可能就只剩下了一个。

凌珏克制不住心底的欣喜,复又返了回去。

在忙活了许久之后,直到额头上都沁满了汗水。他也一无所获,从过往的经验来看,这里确实不像有暗道机关的样子,可是从碎瓷片的事本身来看,自己的猜测也不会出错啊!

百无聊赖中,凌珏走向了屋中唯一可以发光的地方,便是那颗快有掌心一般大小的夜明珠的附近。

都说飞蛾扑火是一种天性,可即便是人,也是趋向于光亮的。污浊晦暗之处,怎么可能容人

凌珏不自觉地将手探上了灿若夜星的夜明珠,他知道是自己联想得太多了。

掌中微微用力,奈何这夜明珠好像和底下的托台连成了一体。

“奇怪”本来只是闲着无聊的动作,可是平白受到了停滞,凌珏自然更不可能因此就放弃。

他两只手掌覆上了整颗夜明珠,可奈何无论他怎么使上力气,夜明珠都岿然不动。

“难道夜明珠才是开启密室的机关?”若是如此,设计倒还真是别出心裁,也难怪自己没能第一时间找到机关。

凌珏试着抱起夜明珠朝左右的方向转动了起来。

随着身后咯吱一声的渐响,一条幽黑无光的长廊现于眼前,掩在了偌大的放置古董的架子之后。

凌珏轻移脚步,将半拖在地的布条索性利落扯下。确定不会再出岔子之后,这才迈步走下了长廊的台阶,他不知道,这密室是否就是关常钺的那间。

所以更要小心万分。万一里面还有什么不该有的人呢?不过,反过来想想,如果真被他抓到了把柄,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眼下的情况腹背受敌的是自己,拖久了,局面只会越发地于己不利。

从腰封的夹层里取出火折子,轻轻一吹,面前的长廊已经亮堂起来。

凌珏不太自在地眯了眯双眼,这双眼睛习惯了黑暗,周遭一下子突然亮起来,最先点适应不了的居然是它们。

本以为习惯了有下人们掌灯前行,或是一盏青铜灯烧一夜的夜半温书生活。如今换了火折子,还会不大适应呢。

再度眨了眨眼,凌珏身心已经完全习惯了这半处亮堂的明暗冲击。

凌珏不敢大意,前方不远处的一个转角,他立时顿下了脚步,还不忘抬手护住了火苗。光的存在,能为自己照亮前行的道路,同时也会暴露他的行踪。

第二百四十六章 暗道尽头

火苗忽地一个抖动,凌珏皱了皱眉头,将自己贴近了暗道一侧靠里的墙壁。

空气的忽然流动,居然还能惊动火苗?这要是放到志怪小说里去,指不定被它们描述得多么光怪陆离和离经叛道呢!

待凌珏反应过来自己走神,甚至由此想到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的时候,忍不住在心底里狠狠腹诽了一番。

这一定是近朱者赤近者怪的缘故吧!凌珏只能想到这一个理由。

“有人吗?”这问话,好似平地一声惊雷。

听这个动静,里面好像是有人在大声嚎哭凌珏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他也不过只是随便说说,难道儿的“疯病”还真的会传染不成?

如若敌不动我不动,便只能被僵局框住行动。凌珏迈动了步子,绕过了暗道的转角。

距离那声源又近了一步。

“有没有人呐?”那个鬼哭狼嚎一般的声音终于气急败坏,听这声音好像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

“饿死了,痛死我了。”这回不再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喊叫了,那人不断挣扎着,锁链相互碰撞在一起的杂音都能盖过凌珏的脚步声。

这也算是个好机会吧,凌珏摇摇头,脚下的步伐却不敢停下,加快了几步。

叫苦连天的,让凌珏生出一种错觉,自己这是去了天牢里吗?

“救救我吧,你们难道真想饿死我吗?”常钺简直欲哭无泪,哭天抹泪也用过了,毫无形象地破口大骂也试过了。

常钺终于明白,这一切可行的前提条件得是有人在场啊。只是饥肠辘辘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他才不得不试试这万分之一的机会。

说不定哪个好心又闲来无事的下人正好路过,善心大发,他就可以不用这么难受了。

凌珏听到这熟悉的嗓音在抱怨,才放下心防,合着只有他一个人啊:“常钺,原来你也会有为五斗米而折腰的这一天啊?”

常钺定了定神,看到出现在暗道尽头的凌珏,也不埋怨其揶揄人的本性不分场合便暴露出来,只是不由地瞪大了双眸:“林木你怎么来了?不会……不会是被抓来的吧”

“不对啊。”不等凌珏回答,常钺又开始自言自语起来:“要抓抓到哪里不好,怎么会是府里的密室”

那个死囚不是恨不能将自己猛一顿给掐死吗?掐死自己就是为了不让他通风报信给林木,怎么还会把林木关到这里来

难道是……

“哦,我知道了。”常钺立马压低了声音道:“你是特意来救我的是吧?”

为什么说着说着还露出了一种沾沾自喜外加有点得意的笑容是怎么回事?凌珏无奈,蹲下打量起了锁着常钺的锁链:“你怎么记吃不记打?这种状况,还能笑得出来?”

真是不知该说常钺是太过于乐观,还是迟钝木讷到极致锁起他的人可是他亲爹啊!

“锁我的人是我亲爹。”常钺的笑颜上随即便染上了一抹哀伤的神色:“我也没有办法!”

是,他也没有办法。亲者犯法,一向便是比忠义两难全这样千古难题还要难解的事情。

是选择包庇纵容进而昧着良心去隐瞒真相呢,还是冒着与整个宗族决裂的风险去做哪些不被世人理解的大义灭亲呢?

凌珏觉得,即便是他,也是万万处理不来这样难堪的场面的。而常钺,看了太多经史子集,读了太多圣贤之道,也不知这一回他那些脑海中的东西是否可以帮他做出最无愧的决定。

这个事情谁也不能帮他,无论站在哪个角度,以何种身份。故而,凌珏并没有接茬。

他只是扯了一扯,才发现这锁链牢固得紧。如若没有钥匙,是根本打不开的。

“打不开吗?”常钺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凌珏,怕他为难,这才又道:“其实你把我解开,我也不会出去的。”

凌珏还是不接茬,只不过从方才一直低头的状态中抬起了头来,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常钺。好像早就知道常钺会亲口告诉他一切似的。

而常钺呢,果真和凌珏猜测的一样。永远都不需他多问,常钺这个心无城府的家伙便已经开始了喋喋不休:“那个人威胁我爹,如果我敢逃,如果敢去见你,到时我们父子俩就都会身首异处。”

常钺并没有言过其实,这便是他现在要面对的纠结挣扎:“倒是你,怎么办?我都听到了,我爹他……”

“他确有牵扯。”常钺挤了半天才把话说全乎:“他们现在就要联手要你的命。”

“能怎么办?”凌珏神情淡淡的,他已经多少猜出了常钺被关的事情:“随机而变就是。你饿了吧?”

凌珏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这里是些点心,你先垫垫吧。”

常钺一见到吃食,果然如饿虎扑食一般,抓起点心就往嘴里狂塞。知道干到不行噎住了这才堪堪住口。

凌珏替他拍背顺气:“你慢着点。好歹知府是你爹,怎么还能不给你饭吃”

说出去也没人会信啊。说句实话,若不是自己亲眼得见,哪里能想到常钺会饿成这个样子。

常钺讪讪笑了起来:“往日熬夜睡得晚,都有小厨房做了东西送来。现在给我送饭的下人都不知道我有这种习惯。”

原来是自己自作孽啊。不过自作孽的形容似乎也不大贴切。

常钺哼了几声,像是想起来了什么。紧接着便是大嚼了几口,塞得满满当当的腮帮子立时瘪了下去:“那个,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要告诉你。”

“什么事情?”常钺的眼神十分郑重,这样的表情甚少见过。凌珏下意识地也以同样认真的目光看了回去。

常钺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问了一句:“能保住他的性命吗?”

这句话问得……让他如何回答是好

“你要有一定的思想准备。”凌珏的回答也很保守。

这种保守不是刻意回避问题所在,只是不想让实话伤到他而已。

常钺点点头,“那个人和我爹说话的时候,我就躲在外面偷听。我听到他们说,有证据不在别的地方。”

常钺忽然抬头,神情专注得骇人:“就在常府,此刻的府邸里。”

其实他只是不想错过凌珏此刻的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而已。

第二百四十七章 入室

见凌珏不说话,常钺慌了神,一把抓住了凌珏的手,紧了一紧:“你找到证据以后,能不能看在我戴罪立功的份上,请求陛下轻饶过我爹一命”

“我不能轻易答应你。”凌珏面色淡然地收回双手,拢在了袖中:“你自然也是知道的。”

知道那些罪证一旦得见天光,将是卖国之罪,不诛九族已经算是大赦了。

“我尽力一试吧。”终是不忍心浇灭常钺的一片至善至纯的赤忱心魂,这也是凌珏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言归正传,“我且问你,那些证据可是账册?在常府何处”

凌珏此刻的急于求成和他一向不加掩饰的直言相问并不会引起常钺的反感。

反而,在常钺看来,也只有坦荡荡的君子才能做到动若雷霆一般的雷厉风行,如此磊落的人,自然不需要顾及太多。

常钺摇摇头,这他就无能为力了:“我不知是些什么东西,只是听到他们提起了证据。至于藏在何处,想来也是类似于什么密室里吧。”

“那行,这些点心你留着慢慢吃。”凌珏拍拍他的肩头,“切记不要被人发现。”

“这还用你说!”常钺脸上立马显出一股餍足的神色:“不过,你之后还会来吗?”

后半句话因为常钺的埋头大吃而显得听来不清不楚的。不过常钺那些小心思自然逃不过凌珏的眼皮子,他立时揭穿:“来是会来,只是你别总想着由我带东西给你吃。”

“你小心点儿,我爹现在就是惊弓之鸟。”常钺并不认为凌珏此去会比找到自己还要顺利,因此也不能将自己的吃食大事指望于他:“惹了他,你就完蛋了。”

何止呢!就算凌珏不去主动搜罗证据,现在的他也早已得罪了知府。

凌珏深谙此道,匆匆谢过了常钺之后,便原路退了出去,将夜明珠扭回原本的位置。自己一路寻来的时候,便看到知府在偷偷摸摸地翻看着什么东西。

现在想来,做贼心虚的知府怕是不放心。刚刚被那伙人威胁过后,想必会把重要的东西随身带着。

再折返到知府所在的房门前时,知府已经熄灯睡下了。凌珏透过自己戳破的小洞往里张望,漆黑一片,毫无所获。

只是静下心来,确能听到一声强于一声的呼噜鼾声。

遁入夜色的身影很快如一阵轻风卷进了里屋,知府合起手掌平平整整地躺到塌上,嘈杂惹人心烦意乱的呼噜声不绝于耳,可在此时的凌珏听来却是分外安稳。

凌珏不管睡死过去的知府,一个人走到了之前看到知府时的案前。这里和床榻还有着屏风之隔,有了屏障,凌珏更加松了一口气,低头便翻起了案上的东西。

借着窗外稀薄清晖的月光,凌珏眯缝着双眼才能勉强看清那是些什么东西。

“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儿子,怎么有这种父亲?”凌珏知道这个时候当以轻声细语为重,但还是忍不住多言了一嘴。实是自己看不惯那些不珍惜书本的人。

杂乱无章的案上不仅一侧高摞的书册全部蒙了灰尘,细看之下还有缺页残卷就恍如雨打芭蕉之后可怜兮兮的残况,实在不堪入目。

在触上最上面一本书的外封的时候,凌珏顿了一顿,本已打算抽回身侧的右手翻动了起来。

里面蚊子般小的字看起来着实费力,可是凌珏又不敢点灯,就怕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再惊醒了屋里的知府。

无奈之下,凌珏将书举高,迫使自己的双目凑近,这样才算大概看清上面写了点什么。

嘁,还真够不学无术的。待看清了上面絮絮叨叨讲的什么不知所云的东西之后凌珏才大失所望,将书放回了原地。可话又说回来,他和知府不占亲更不带故,何苦因为其人不求上进而浪费时间呢。

虽是如此,可是凌珏还是一本一本老老实实地查看起来,生怕漏掉些什么重要线索。

哗啦啦地一声响动,另凌珏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蹲下来,望向屏风那段。

知府熟睡的鼾声像断了线的风筝,这突来的变故就快超出了凌珏的把控范围了。

凌珏借着屏风的掩护,打探起一会儿到底翻窗逃走会不会是一个好选择。

“呼!”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再次充满了这间屋子,不过就是一句话的功夫,知府又睡死了过去。

凌珏知道是虚惊一场,这才把目光移到了地上的一沓信笺一样的东西。

将纸张尽数捡起,凌珏大致翻看了几眼,顿时羞得满脸通红。随便找了一本书胡乱塞了进去:“老不正经的东西。”

他很少会这么直言去骂一个长辈,但是这个知府的确是人间少有的极品。生生把凌珏这样一个好性子也给磋磨掉了。

泛黄脆软的纸面,两个裸露的小人,活脱脱的一张张春宫图,难怪猥琐如斯。亏他还一度以为,好歹是一介朝廷官员,即便是做出了贼子的恶心勾当,平日里既有一个温文儒雅的儿子,那也应该是熟读各类典籍,却不想把功夫都花在此处了。

又是一番翻腾,凌珏一无所获。绕过了屏风,站立在塌前,凌珏注意到合衣沉沉睡去的知府,不禁奇道:合衣去睡,定然心中有鬼,不是为了随时逃跑,就是……

电光火石间,凌珏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自己差点儿就负气离去了。

床榻一侧靠墙,知府正背对着凌珏,但看他呼吸节奏平稳,盖着锦被的身子也在此起彼伏地起落,就知此人已经睡死过去。。

凌珏伸出双手,一手固定着帛枕,一手则掀起一个小角来。

凌珏因为紧张而紧抿着嘴唇,可手下的动作却不敢停,偷鸡摸狗的事情他是第一次做。既然没有经验,当以频繁操作来提升熟练程度了。

他一寸寸地摸遍了帛枕之下,还是空空如也。看着睡得宛如死猪的知府,凌珏顿觉气不打一处来。

凌珏再次转移目标,只是这回的难度可是大多了,因为目标就是知府所盖的锦被。

这一翻腾,难保不会把他惊醒。可若不把这些嫌疑的地方一一排除,终是心里难安。

罢了,小心使得万年船,总归是要找的。凌珏蹑手蹑脚地掀起锦被一角,开始找起了东西。

他也不知所谓的证据会是什么,会是亏空贪污的账簿,还是来往的密信,抑或是其他东西。

凌珏集中了精神正在找所有可能是疑似证据的东西,可探出去的手掌却是一凉。

第二百四十八章 佐证

“唔……”知府突然发出了动静,极不自在地塌上扭动了起来,如此举动惊得凌珏心底便是一凉。

愣了片刻,凌珏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原是触碰到了知府没有盖到锦被下的腿部,难怪会是一凉。

“别,别走!”大半夜的,又是此情此景,知府忽地一个转身,两只手臂在睡梦中胡乱地摆动起来。

凌珏自然也不是反应慢的那种人,迅疾便要下蹲暂时躲起来。哪成想,魔才是真正的高一尺。黑暗中,睡梦里,知府居然可以一把抱住凌珏正要撤步抽回的胳膊。

“别走……”知府梦中呓语的语气又让凌珏想起了方才翻到的那些个小人,顿时鸡皮疙瘩起了满身。忍着恶心,凌珏这才没有一把推开紧紧缠着自己胳膊的知府。

权当这是场噩梦罢了。凌珏这么劝慰着自己,好在只是一只胳膊被禁锢住了。

凌珏看着熟睡中大有流口水之势的知府在想,会不会东西就在知府的身上,所以之前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

强忍着浑身的不适,凌珏用右手手指挑开了知府的衣襟,都不待细心翻找,就当真被他摸出了一件东西。

借着月光,看那书册的厚度,应该是一本账簿无异。

凌珏难得面露喜色,不禁喜上眉梢,大致翻看了几遍,确实是一些罗庭的账目无疑。

凌珏自然不信这账会没有问题,不然也不会被知府视如珍宝一般地护在怀中,便是睡了也不忘放在衣襟里。

不过,凌珏为难地看着自己的左臂,现在来看,真正被视若珍宝的东西好像是他的胳膊吧?

厌弃地将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凌珏缓缓地抽出了自己的胳膊,随意拎起一个被角给知府盖了上去。

凌珏打量了自己一眼,只能学着知府的样子,也把账簿塞到了衣襟之中。做完这些动作,凌珏才习惯性地打算整理整理自己有些褶皱的衣裳。

都说这新浴者必振衣,虽然不曾沐浴,但一般起身走动,凌珏都会做振衣这个动作的。

哪成想,右手手指抚过左臂上的衣袖之时,居然摸到一片冰凉,再仔细一碰,居然还有一股黏腻的触感。

该不会是……凌珏低头去看了一看,衣袖一角被打湿,湿哒哒的。

这个知府,多大的人了,怎么睡觉还流口水?

看来此地真是不宜多留。凌珏一个激灵,匆忙转出了房门去。

还好,虽然惹了一身骚,还搞得自己恶心了半天,总算是不虚此行。

没入暗夜的身影很快跃上房梁,几个飞纵却忽然改换了方向,直直冲着方才的某处纵身落下。

转动夜明珠,再次进入了暗道,尽管是一回生二回熟,但是凌珏还是秉持着小心为上的策略,并不敢弄出多么大的动静。

直到睡得昏昏沉沉的常钺忽而振奋地看向他:“林木,你怎么又来了?”

什么叫又这回准确来说,应该是来辞行的吧。凌珏讲述了自己的来意,“只能先委屈你了,待我回京再归来之后,一定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

此时的常钺困意全无,灵台一片清明:“怎么能说解释呢?错的又不是你。你……”

他歪着脑袋,似乎在思量什么:“你快去快回,我怕等你不了太久。”

“这是什么胡话”凌珏只觉得他会有这种想法简直莫名其妙:“无论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如何逼问你,你只需要记得,你什么都不知道。”

常钺不说话,凌珏喝问:“你记住了吗?”

直到此刻,凌珏才明白自己这近乎操碎心的样子是何故,原来是把常钺当成了长不大的弟弟在对待。

不如此严词厉色,常钺就不会回神应答。他应是被吓住了,闻言便点头道:“我知道。只是官匪一家自古以来便不容小觑,你出城的时候要格外小心啊。”

常钺提到的这点倒是凌珏忽略掉了。此时子时将近,城门已关,是出不得城门了。

可若要等到……“若要等到明日天亮,岂不是就走不成了?”凌珏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在自言自语,只是情急之下将担忧尽数说出了口。

待明日知府醒转,一定会发现丢了账簿。这个节骨眼,任谁都不难想到是凌珏做的。

官匪一家有时候还是揭露了什么真相的,正如眼下徐东风和知府相互的交易。看上去,似乎知府处于不利地位,差点把儿子的性命搭进去不说,便是自己也是处处受人威胁。

可是,焉知他当初上贼船的时候不是自愿的只是后来这贼船下不来了而已,更何况,或许人家根本不愿意下这个贼船呢!

“不然,你去找江采薇?”常钺忽而提到了那个为了兄嫂而不断奔波去抛头露面的江采薇。

“江姑娘?”她一个姑娘能有什么法子,再者,这个江姑娘自己家里的事情就已经够其忙得焦头烂额的了:“还是不要牵连进来无辜的人了。”

常钺发笑:“这个时候你发什么善心。还有,你看我像那种人吗?”

凌珏不得不服软:“那你是什么意思?”

原来,常钺这些天一直因为知府的事情而食不下咽,也曾想过凌珏必然有一天会闹到如此的地步。

有些想法也自然而然盘桓在心底日久了:“她的哥嫂双双久病不起,你不是之前也说要带他们去京都好好调理一番的吗?”

凌珏一点就通,却故意揶揄起常钺来,只为了看到对方局促不安的样子:“我还记得某人之前说,罗庭这里有你治病呢!”

“这……这不是。”常钺果真接不上话,结结巴巴了好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不是事有轻重缓急嘛,好人全让你做了还不好吗?我,我想做都做不成,都被关在这里了。”

再说了,跟着凌珏离开,要去的地方可是京都啊!那里名医云集,对江采薇的哥哥和嫂子来说,未必就不是好事一件。

想到此,就是常钺都忍不住羡慕起来:“我活了这么大还没有机会进京看看呢!”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凌珏没有说话,知府的案子一旦上达天听,常钺他又是作证人又是亲属,想不入京都难。

怕只怕,有命入得京都,却……

第二百四十九章 时疫身自染

“凌公子,我们都收拾好了。”江采薇走了过来,眼下她也知道了凌珏的真实身份,二人之间的称呼自然就改了过来。

“嗯。”凌珏微微颔首,合上了账簿,“只是要连累江姑娘和江姑娘的二位哥嫂了。”

病重之人,原不应该车马劳顿去那么远的地方。若是平日,雇一辆华盖马车自然也省却了这等烦恼,怪只怪从天光大亮的此刻起,他应就是全城缉捕的要犯无疑了。

条件苛刻,自然无法考虑周全。

江采薇听了连忙摆起了手:“不不,还是得靠凌公子,不然我们怎么可能会有机会去到京都求医呢?”

凌珏弯唇笑笑,帮忙把江采薇三人的包袱扔到了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毛驴拉的板车上。

“有劳江姑娘和我共演这场戏了。”凌珏把面纱往上拉了一拉,留出了刚好只剩下一双眼睛的位置:“待到出了罗庭,我们就可换乘马车。”

江采薇一向自诩自己为江湖儿女,闻言便拍拍胸脯:“凌公子放心,我可没有那么娇气。不过我哥哥和嫂子可能需要麻烦你了。”

其实江采薇从小到大也没有出过罗庭半步,所习的三脚猫的功夫又是从自家哥哥身上学到的。若说是江湖儿女,未免太过牵强了些。可对于这一点,她还尚未意识到。

凌珏蒙着面纱,终于不用再做出客套的笑容以示回应了。

他只是点了点头,但思绪早已跑到了账簿之上,他昨夜从常府离去之后,便按常钺的提示来到了江采薇的家中。

和她说明了来意,自己需要他们一家人的配合帮助,事成之后,一定会帮忙医好其哥嫂的旧疾。

江采薇也算古道热肠,并不是什么怕事的人。更何况,凌珏的话说得头头是道,又可以帮助她救治哥嫂。如此一来,自然没有理由不答应。

当晚至今晨,有了落脚的地方,凌珏将账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谈不上看得有多么细致,可仅凭着那匆匆览过也看出了诸多问题。足以证明这些年常知府的所作所为了。

甚至,凌珏摸了摸胸前的位置。他还在账簿的夹层里找到了一封信笺,正是知府通敌卖国最有力的罪证。

只是,可惜了他一路随行而来的马,现在还在那间客栈,也不知道小二会不会对它好一点。

正这么思索着,凌珏感觉自己被人推搡了一把。

耳边是江采薇赶忙打圆场的声音:“守卫大哥,你们就通融通融吧。这驴车上的是我哥哥嫂子,染了时疫,我们正要出城呢!”

凌珏了悟,原来推搡自己的人便是这罗庭城门处的守卫,不由地攥紧了牵着驴子的绳索。

“哦是吗?”对话的守卫走了过来,绕过凌珏和江采薇,直奔板车上的二人。

江采薇的哥嫂都患旧疾,还是常年卧床不起的那种,面色本就十分难看。要不是二人一直因江采薇而吊着一口气,恐怕是早就魂归西天了。

凌珏早就料想到因为自己搞出的这一场风波势大,若出城门必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此,便提前在江采薇的哥嫂身上做了些文章。

守卫逼近,嘴上虽然满口的不信,但抬起的手还是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江采薇大哥的一只腿没了衣裳遮挡,只能裸露在外,像竹竿一样细的腿上横生毒疮,还不断从里面流出发黄的脓水。

守卫见此情景当然萌生出了打退堂鼓的意思,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如此丢脸。

他颤颤巍巍地揭开江大哥的面纱,还没有看清面容,嘴中登时便怪叫了一声。

“怎么了?”

不等其他守卫仔细询问,他便摆摆手:“时疫,快,快走!”

江采薇心内大喜,嘴角都上挑起来了,可触及到凌珏扫来的目光时,又瞬间耷拉了下去:“谢谢守卫大哥了,我们这就走。”

凌珏深知越到这个时候越容易得意忘形,从而横生波澜。因此一张脸上古井不波,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一个脑袋从始至终都微微低垂着。

“站住。”凌珏牵着驴车,和江采薇还没有走出几步远,就被后面的一个守卫高声喝止住了。

还是……出岔子了吗?

那守卫手拿着一张画卷,画卷上的少年儒雅俊秀,即便画上只有其上半身不到的样子,也难掩其如青竹一般的身姿傲然挺立。

“你摘了面纱给我瞧瞧。”该名守卫总是不能放心。上头命令都传下来了,一只苍蝇都要严格盘查。

江采薇心急,正要上前说什么。却被凌珏藏在背后的左手以一个手势拦住了。

还好,他早有准备。右手上黄褐色的斑块满布,一些脓水混合着快要爆出皮肤的血丝肉眼可见一般地触目惊心。

凌珏就要摘下面纱的时候,先前见过这所谓时疫可怖样子的守卫走了过来,一脸撞鬼的样子:“还是别了吧,他们不会有问题的。那边两个人都要化脓了,再让他们呆一会儿咱们怕也要完蛋了。”

说着说着,这名守卫咦了一声,当众不顾形象地抠起后背的痒痒来:“好像,我怎么好像也真有点不太舒服”

这下子,坚持要看面纱下凌珏面貌的守卫也妥协了,生生退了几步,像见了瘟神一般:“快快快,快走。”

小毛驴费力地迈着四蹄,拉着板车上病重的哥嫂二人,终于离开了罗庭。

“你们先在这里等一会儿。”凌珏一把扯下面纱,有些憋气:“我去雇辆马车。”

“那……”江采薇咬了咬下唇,这个时候说这种话是不是不太合时宜:“这个驴子怎么办?”

她知道,人都是费死费活费了好大的劲才算逃出来,这个时候,怕谁都没有闲心去管驴子的后路吧?

可是,这个驴子是向李婶家借的。凌珏到时候拍拍屁股可以和罗庭彻底划清界限,可自己和哥哥嫂子回来了以后,要怎么和李婶交待呢?

李婶这些年在他们穷困潦倒之际帮了很多,早已超出一个邻里之情的本分了。

针对这个问题,凌珏并没有思考太久,好像一早就已经先她想到了答案:“我先去雇马车,然后交些押金,让他们照顾好这个驴子就行。”

出门在外,但凡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都不算什么难题。

第二百五十章 顺利出城

凌珏接过了牵着驴子的绳索,还不忘再三嘱咐:“江姑娘,我去去就来,你们一定不要到处乱跑。”

江采薇自然回答称好,且不说她自己本身就是一个识大体的人,就是哥哥和嫂子的身体状况就不会允许他们走远的。

约莫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这条偏僻小路上忽然闪现出了一辆马车。白马的毛发在萧索落叶的疏林中飞扬,其后的马车盖顶上下悬一串铃铛,随着马儿四蹄的不断起落而清脆作响。

“采薇,扶一下我和你嫂子。”江大哥平躺在卸掉毛驴后的板车上,眼看着马车疾驰逼近,可他却移动不了身子。

“哎,好。”江采薇这才回神,看着那精神抖擞的白马自己居然都晃了神。

可能是穷苦了太久,好像很久都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看的白马和马车了。就算是以前在柳府帮着柳依依招亲,于柳府而言,她和人家之间的关系也只是雇佣关系。哪里会曾得见这样的阵仗?

若是一会儿凌珏也能雇一辆这样的马车来,自己跟着前来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江采薇并没有伸手去扶江大哥或者是江大嫂,相反只是拉起了板车前面的把手。

连拖带拽往靠近路边的位置又走了几步,这才喘了几口粗气:“要不然,要不然说只要用驴马代步的东西,就是不,不适合人干呢!”

江大哥和江大嫂二人缄默不语,唇色更显苍白,仿佛刚才用劲拉车的人是他们一样。

江采薇早就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平日里也是相同。整个家里一直在叽叽喳喳活跃气氛的人也只有自己,大多时候,哥哥和嫂子二人都是如此。

江采薇从来不曾因此而闹过脾气,还是喜欢喋喋不休地说着。毕竟,没有一户人家是整日里没有交流的,哪怕这个交流只是单向的自己在自言自语,也好过一片寂寥冷然之感了。

其实,她知道的。哥哥和嫂子只是拉不下脸,觉得他们成为了她的负担,伤了自尊心而已。

有的东西如若说破,结果怕是更糟,江采薇也只能避而不谈这些话题。

“江姑娘,这里。”有人在喊她。

扶着腰喘气的江采薇觉得奇怪,转身望着那个声音的方向看去,这才看到是方才的马车。

凌珏一拽缰绳,从马车上跃下,“让大哥大嫂上马车里吧。”

江采薇眼睛都看直了,谁能想到这辆马车还真的是给他们准备的

为了避嫌,凌珏只是扶起了江大哥:“江大嫂就只能靠江姑娘你自己了,可以吗?”

江采薇这才回神,兴奋不已,感觉都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了:“可以可以。”

等到安顿好三人,凌珏这才扬起马鞭:“你们坐好了。”

考虑到马车里坐着的还有两个病人,凌珏并不敢放快速度,但一心想远离罗庭的他,注意力更加集中在了前面的道路上,因而并没有听到车内三人的对话。

江大嫂难得开口说话,抬起一张惨白的面容:“采薇啊,你对凌公子有什么看法?”

看法?江采薇脱口而出:“凌公子是一个好人啊,而且心思还很细腻。”

说到此时,江采薇才明白为何大嫂会这么问,遂笑了起来:“哥,嫂子,你们尽管放心。凌公子是侯府的世子,而且京都什么名医没有你们的病一定可以治好的。”

江大哥也难得参与了话题的讨论:“你嫂子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江采薇将目光转而投到了江大嫂的脸上,果真见她费力地抿唇笑笑,算是印证了哥哥的话语。

这夫妻俩还真是心有灵犀啊!江采薇不说话了,他们的心思着实难猜。

江大嫂咳嗽了几声,这才又接着道:“我和你哥都觉得,凌公子是个好儿郎。你可要抓点紧,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说这些话好像很费力气,江大嫂猛喘了几口气。并没有注意到因为此句话而面色绯红的江采薇:“你,你们都想多了,我,我对凌公子没有那个意思。”

“唉”,江大哥好似叹了一口气,“都是我们拖累了你,你要是有机会,就千万别,别……”

一口气没喘上来,江大哥剧烈地咳嗽起来。本来就单薄的身子因此而颤抖不已。

“哥,你慢点儿。”江采薇替他顺了顺后背,“我自己会留心注意的。”

“吁!”凌珏以为是自己架马车架得不够平稳,手下一用劲,白马长嘶一声,这才止住了前行的势头。

他侧身挑起帘子,问道:“怎么了?江大哥和江大嫂他们没事吧?”

江采薇的脸色暴红,连眼睛都不敢抬起,只是低着脑袋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没,没事。只是我哥哥和嫂子在聊天而已。”

“原来如此。你们,继续。”凌珏缓缓放下了帘子,注意将每一寸褶皱捋平,确保不会有邪风入体之后,这才一鞭轻轻抽在了马背上。

委实奇怪,江姑娘说话做事落落大方,刚刚回话的时候何故连头也不抬

再者,聊天一说,他总是认为于任何人而言最起码都是闲来无事用以打发时间,直到遇到了江采薇的哥嫂二人,算是彻底打破了凌珏此前的认识。

这二人的身体状态似是极差,小风一吹就能将他们吹倒。认识至今,凌珏和二人之间所说的话怕是都没有超过一只巴掌上的手指头那么多。

就算是旁观,凌珏也没有见到夫妻二人相互之间有说过什么话。或许,夫妻情深就是如此,都不用言语交流了吧。

“看看。”江大嫂似乎来了兴致:“还害羞了是吧!”

江采薇眼眶微胀,她忘了,再怎么样病重的女人,骨子里也改不了她是女人的事实。自己嫂子的这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头倒是丝毫不比旁人差。

江采薇有点气急败坏,稳坐在马车当中跺了跺脚:“嫂子,你就别再编排我,拿我寻开心了。”

一时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况且,大清早地便出城赶路,于此刻,江大哥和江大嫂的体力算是透支得七七八八了。

“哥,嫂子。”江采薇沉默了半晌,心底里的话匣子好像一经引诱合不上了。

她正要开口,却看到了二人相互头枕着对方的一幕。他们应该是真的累了,这样也能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熟睡过去。

第二百五十一章 盼得归程

待凌珏回到京都,已然是数天之后的事情了。在这其间,江大哥和江大嫂因为不堪旅途奔波,又大病了一场。

这一病可把江采薇吓了一大跳,眼泪汪汪地说着她自己的不是。说者无意,听者难免有心,凌珏便把罪责怪在了自己头上,心里也是难受得紧。

如若不是他需要有人打掩护,才能出得层层严查防范的罗庭,江大哥和江大嫂的病情也不会恶化得如此之快。

所幸今时不同往日了,离了罗庭,一路北上,不说是名医云集,但好歹也是寻医有道。加之有凌珏这个侯府世子在,银钱方面根本不需要担心。

调理了好一段时日,江大哥和江大嫂的气色明显好多了,但多年落下的病根一时根本拔除不掉。

怕延误行程,还是江大哥主动开口:“凌公子,你能出手帮我们看病就已经是我们江家的造化了。哪里还敢再打扰你呢!”

凌珏打量着他二人的神色,过去这夫妻二人就是说句话都难免会气不通畅而咳嗽几声。如今说了这样一大段话,情形倒是强上许多了。

“放心吧。”凌珏宽慰起了包括江采薇在内的三人:“这里还不是京都,回了平阳侯府,在下定然会广召名医,替二位诊病。”

更别提,他手中还有华大夫这个杀手锏呢。因为中间还隔着儿这层关系,凌珏只是不太想欠他人情罢了。

又行了数天,京郊外数里的时候,凌珏找人先回侯府报了个信。

府内登时一片欢畅,尤是凌,她掰着指头数了数日子,不禁讶然一声:“原来哥哥都走了这么长的时日。”

当初,哥哥刚刚离开京都的时候,她还很不适应。没想到,时日一久,倒也自觉习惯成自然了。

“姑娘,您想选哪个式样呢?”知秋左右手各拿了一只金钗,比较了半天下不了决定。

一只是鎏金穿花戏珠金钗,另一只从外形而言则比较朴素了,浑身鎏金打造的钗头只嵌了一颗珍珠。

此时桌上还一应摆着大大小小不下十数只簪钗步摇。更别提还有一部分不常用的被锁在了博古架的格子里。

只是凌素来不爱这些,可凌珏和平阳侯夫妇二人却都喜欢为她添置一干头面首饰。是以,选择的时候还是颇费心力的。

一来二去,知秋竟拿不定主意了,只能呆愣愣地看着手里的两只金钗。

反倒是凌,向来很少在这方面纠结,她从桌上拿起一只蕾丝银钗,“就这个好了。”

“哦。”知秋接过不禁随口感慨了一句:“太素淡了点吧。”尤其是再配上姑娘今日这一袭淡粉色的娟纱云锦裙。

“素淡就素淡呗,你动作快些,小心让爹爹娘亲久等。”本以为哥哥这一走,没有数月的时日根本是折返无望,却没想今日就传来了信。

等到知秋服侍凌穿戴整齐之后,二人一前一后到了府门边,才发现平阳侯和大长公主早已在这处翘首以盼了。

凌尤记得送别那日大长公主的神情,现下凑了过去:“娘亲,你这是想人家了吧?瞧着眼睛都快瞪出眼眶子去了。”

“胡说八道。”虽然是苛责的话语,但平阳侯回过身来的时候到底没有说什么:“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你娘能不担心吗?”

是啊。那罗庭是什么地方?若如哥哥猜测的那样,藏有猫腻,便是龙潭,就是虎穴。娘亲和爹爹未必知道这其中缘由却已担心如斯,若是让他们知晓了哥哥去罗庭干什么,怕都要彻夜难眠了。

凌只是弯唇笑笑,娘亲这样的姿态,看来自己多年因为哥哥和娘亲不和而造成的心结也终于得以解开了。

凌心想,即便抚宁此刻就占据了她的身子,从此世上再也没有凌这个人也算值了。

“你啊,就别想东想西的了。”大长公主牵过凌的双手,放在掌心:“珏儿亦是本宫的孩子,天底下哪有不担心的母亲!”

凌这才回神,心里一股暖流,看向了远处的景象。哥哥会是从那条路回来吗?

正想着,凌当真看到了那抹熟悉不过的身影,便赶忙从大长公主手中抽出了自己的双手,朝着向平阳侯府驶来的一辆马车不停地摆动着:“哥哥!”

大长公主和平阳侯循声望去,这才看清那架马的人可不就是凌珏嘛!

大长公主忍不住唠叨了一句:“这孩子,一个人回京为何还坐马车既要坐马车,为何还不找个车夫,偏偏要自己上手”

白马放慢了速度,待缓缓停下的时候,凌珏扭转身子挑起了马车的帘子:“江姑娘,江大哥江大嫂,我们到了。”

府里的小厮很快搬来了长凳,立于马车之下。凌珏还是依旧只扶了江大哥一人下了马车:“江大哥,你慢着点,注意脚下。”

反倒是江采薇,来之前就一直惴惴不安。人还没到侯府,就看到这么好的待遇,不免有些神情激动。

这一激动,就在下马车的时候一个不慎踩了裙底,人歪歪扭扭地就要倒下去。

江大嫂被她这一带,也险些跟着一同摔倒,索性江采薇多少也算个习武之人,踉跄了一下终归没有摔倒。

此时凌早已飞奔到了马车面前,一张如花笑靥,直到看到那轿帘之后还另有他人,不免露出一一种促狭的笑容。

双手交握着放在身前,凌感觉如芒在背般地难受,这下子不得不热情待客了。

“儿,怎么?”凌珏当然知道自己妹妹的心思,但一把揽过她的肩头,还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捏了捏她的脸蛋:“看到我你不高兴吗?”

分隔了太久,凌甚至一时间没有分辨出来凌珏话语中的伪装:“没有没有,我看到哥哥能平安回来很高兴。”

她回答得诚恳,倒让凌珏脸色微红:“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吧。”

江采薇看到凌的时候眼睛都直了,难怪人家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万卷书上怎么能看到这样活生生的仙女呢?

“江姑娘,江大哥,江大嫂,这位是我的妹妹凌。”

江采薇耳中听得凌珏的话语一字一句清晰得很,不自觉地便跟着重复了一句:“凌,凌”

凌不大自在,但还是见了礼:“儿见过江姑娘,还有江大哥和江大嫂。”

说实话,这个江姑娘凌打眼一看便有点不太喜欢。哪有陌生人会盯着一个此前从未见过面的人一直看呢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一座侯府在京都

多么失礼可以先放一边暂且不提,单说难道这位江姑娘就没有想过她这样子做会给别人带来多么尴尬的处境吗?

凌有些闷闷不乐,心想着这个时候要是有什么突发事件来吸引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就好了。

“儿,走吧,爹娘还等着我们呢。”凌珏刮了刮凌的鼻子,随后亲昵地攀上了她的肩头,二人并肩行去。

他的整套动作看起来行云流水,和她的妹妹之间又是那么的亲密无间。

江采薇不觉就看出神了,待自己的哥哥和嫂子也先一步走到她面前时,江采薇这才硬生生把她的思绪拉回来,上前搀住了江大哥和江大嫂。

“父亲,母亲。”凌珏行礼,向平阳侯夫妇简略介绍了跟来的江采薇一家:“这三位是珏儿的恩人,此行将他们带入京都就是想着借着京都的名医,来替江大哥和江大嫂二人诊病。”

平阳侯拱手谢过,而后更是亲自迎了江采薇三人进府:“既是珏儿的恩人,那便也是我平阳侯府的恩人,三位快快请进。”

“不愧是侯府,这派头比柳府可大多了。”如若不来这趟京都,还当真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差别。

江大哥和江大嫂有平阳侯府的下人去搀扶,江采薇终于得空去好好看看这偌大的府邸了。

“哎,妹妹。”江采薇几步快走,凑到了凌的身边:“你是凌公子的妹妹?”

凌点点头,她只是不习惯这人看自己的眼神,但并不意味着就真的讨厌对方。毕竟连接触都没有过,又谈何喜欢和讨厌呢!

“是啊。”凌看了眼走起路来简直比弱柳扶风还要夸张的江大哥和江大嫂,也不免忧上心头:“我认识一位神医,他的医术天下无双,江姑娘既然来了平阳侯府就尽管放心好了。”

江采薇感激不已,心直口快:“见到妹妹的时候就觉得你是天女下凡,原来心肠也是一等一的好啊。你们兄妹果然都是大好人。”

说话还真是满满的江湖习气,凌珏出声打断了江采薇,忙着给自己的妹妹脸上贴金:“那位神医医术一绝,又一向只与儿交好,若不是因为儿的缘故,我也不敢做下这样的保证。”

“谢谢妹妹。”江采薇听了眼中立马流露出一种十分欣喜若狂的神色,甚至直接牵起了凌的双手。

“江,江姑娘你言重了。”凌勉强用劲才抽回了自己的手,有点手足无措到只能抬手理了理发髻。尽管她也不知道刚梳得齐整的头发有什么好理的。

江采薇习惯了大大咧咧,哪里能发现凌的不自在,继续自言自语地道:“你不知道这一路上我心里其实担心得要死,可面上却还得装成跟没事人一样。毕竟哥哥和嫂子身体抱恙,能不能扛住这长途跋涉还是一说。就算是扛住了,这种侵入骨髓的顽疾又能有几分把握?”

凌看她眼中似有水雾弥漫,忙递上去一方丝帕,拍了拍江采薇的后背:“有,有把握的,还是九成呢!你说是不是,哥?”

凌用胳膊肘戳了戳身后一言不发的凌珏。往日不是他最擅长说话了吗?那张嘴厉害得很,怎么现在倒装起了哑巴

凌珏被妹妹亲自点到名字,再想不说话也没有办法。华大夫医术是高超,只是这事能不能成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既然是听天命的事情,他又怎么能替华大夫夸下这无谓的海口。遂点了点头,没有朝着凌的意思说下去:“华大夫的医术当是第一人,他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嗯。”江采薇止住了哭泣,攥着凌帕子的双手微微在上面摩挲着,直到指尖感触到了阵阵暖意才罢手。

“妹妹,我,我把帕子洗好就还给你。”江采薇看着皱在手心里的一团,有点难堪。

自己在凌面前,就好像这方皱掉的帕子一样难看极了,江采薇忽然就闭了嘴。

这样子,反倒是凌心软了下来:“你放心吧,我这就去找华大夫。”

“哎,儿!”凌珏想要叫住转身就走的凌,却发现自己这个实诚的妹妹当真朝着府门外的方向就要跑去。

“对不住了,江姑娘,你们先歇息。”凌珏无奈只能将包袱甩给了平阳侯夫妇:“若有什么需要可以先和在下的父亲母亲讲。我,去去就回。”

“好。”江采薇也没想到这个仙女一般的妹妹是这样的性情中人,愧疚感上涌的同时,对其好感更甚,“不过凌公子,我真的没有要催你们的意思。”

“放心吧,儿她只是见不得别人难受。还请江姑娘切莫多心。”凌珏颔首,然后便匆匆离去,转身去追凌了。

先前江采薇三人进府的时候,已经受到了平阳侯夫妇对待上宾一般的礼遇。这时,江采薇又怎好意思再去麻烦两位长辈呢!

她推门进入了自己的房间,一应设施,比起罗庭里柳依依的闺房还要强上百倍。

实难想象,这还只是平阳侯府用来客居的房间而已。丢下包袱,简单拾掇了自己一番,江采薇还是放心不下她的哥哥和嫂子,出了门去。

“姑娘,打扰一下。”正遇到端着菜品给自己送来的丫鬟,江采薇叫住了她,现下自己有一肚子疑惑,又不好意思去问凌公子和妹妹。

丫鬟扬起一张笑脸:“江姑娘言重了,婢子可担不起这一声‘姑娘’啊!”

原本也只是客套,江采薇打算开门见山:“我就是初来乍到,看到贵府派头很足的样子。按捺不住好奇才想问一问,平阳侯在京都是个什么身份啊?”

江采薇自然知道侯爷的位子可以袭爵,亦是各朝各代陛下的肱股之臣。但是她今日亲眼得见,还是被不小地震慑住了。

奉命前来的丫鬟飞快地瞥了一眼江采薇,眼底里闪过一些轻视的意味,不过还是老实回答了:“平阳侯是跟随先帝开疆拓土的不二功臣,江姑娘你说是个什么地位?”

江采薇嘴张圆哦了一声,却不想又听到令她震撼不已的东西:“而且,我们侯爷的夫人可是大长公主。您知道大长公主是什么意思吗?那就是说,是先帝的皇妹,如今陛下的姑母。”

第二百五十三章 门可罗雀

江采薇心里早知道了这一家子都不同寻常,却没有料到是这个样子的不同寻常之法。

她吞咽了口口水,讪讪地笑了几声:“原来是这个样子啊!”

咣当一声,丫鬟将送来的菜品放在了桌上,听声音好像没有之前恭敬了:“江姑娘请用。”

江采薇哪里看不出这丫鬟行为举止中的轻怠,只是思来想去也懒得计较了。

目送这丫鬟远去,她这才离开房门朝着临近一侧的屋子走去。还不知道哥哥和嫂子的状况怎么样了,叫她怎么能放心得下。

此时的凌召来府门处的马车,提起裙摆,人正准备猫腰钻进去。却被快步紧随其后的凌珏扯住了裙角:“你要干什么去”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凌一把扯过自己的裙角,挑眉打量着眼前的凌珏:“你去了趟南边,怎么举止都这么轻浮了?”

“车夫,去妙春堂。”凌珏也挑帘钻进了马车里,紧挨着凌坐下,“哥哥拽妹妹的裙角,和轻浮有什么关系?若换成是苏家那小子,那才是轻浮呢!”

凌珏不忘为自己开脱,还顺便泼了不知人在哪里的苏云起一身脏水。

就是凌都忍不住为其抱打不平:“你可别乱说,人家什么时候干过扯女子裙角这种轻浮事的倒是你。”

看着妹妹向自己投来的一种打量的神色,凌珏诧异,“我怎么了?”

“我怎么觉得,你对江姑娘很不一样呢”凌憋着一种坏笑:“是不是她很快就要成我嫂子了?”

其实现在仔细想想,江采薇是一个性格直爽的女孩,一点儿都不矫揉造作,不知比京都里多少女子都要可贵一些。若是自己因为初见时对方的热情就心存了偏见,那也太不应该了吧。

这么一思量,凌便觉得,如果哥哥和江采薇真的两情相悦也不算什么坏事。反正男大当婚也是迟早的事情。

正东想西想着,额头便挨了一记。

“唔”,凌揉了揉额头,不解地歪着头问:“你干什么”

“干什么?我就是想看看你这小脑袋瓜里都装了些什么?”凌珏说着还当真伸手在凌头上揉了几下子:“江姑娘一家都算是我恩人,报恩难道不应该像我这样子吗?”

“是。”凌不理睬他了,独自坐到一边挑起帘子看向马车的外面。嘴长在他的身上,自然是随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马车停下,车夫撩开帘子,正看到一对赌气的兄妹,不禁失笑:“珏世子,姑娘,妙春堂到了。”

其实,准确的说应该是一个正在赌气的妹妹,和束手无策的哥哥才是。

凌先行跳下马车,便径自走进了妙春堂里去。自从秦秋水入了宫,这妙春堂还当真交由了华打理。

凌有段日子没有来过了,看到这里的变化一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赵涵愁眉苦脸地一手拿着蒲扇看着药炉,一手则抵在下巴上,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凌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见他还是呆呆的不理人的样子,便只能无视了他。

这变化就是昔日的几名大夫全部拿工钱走人了,空荡荡的妙春堂一时显得冷清极了。现下只有一个坐诊的华,但华似乎对他自己的职责还尤为不知。

“华大夫。”凌也对自己的不请自来感到羞愧,但谁能奈何已经习惯了:“华大夫,你在吗”

她掀了帘子入了只有华来去自如的内堂,可这边凌珏才刚刚踏了进来。

“儿,你别急。”凌珏正要跟进去。

可他的声音也不知是太大了,还是适逢失魂落魄的赵涵刚刚回神,一把便被拦在了外面:“没有华大夫的意思,你不能进去。”

凌珏皱眉,出卖了自己的妹妹:“那儿呢!你怎么就放她进去了?”

赵涵连眼皮都懒得抬:“你和她能比吗?就在外头等着吧。”

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揉着惺忪的睡眼将埋进书本里的头抬了起来:“你来了就先坐吧。”

凌指了指外面,不好意思地道:“我哥可以进来吗?”

本来还睡意朦胧的华忽地睁大眼睛,饶有趣味地笑了起来:“当然。”

“好,好啊。谢谢。”凌被他的眼神看得发毛,从帘子外露出一个头来:“哥哥,华大夫让你进来。”

也不知道凌珏是得意还是如何,向赵涵微微颔首:“打扰。”

凌看着妙春堂门可罗雀的样子,忽而就替秦秋水痛心疾首起来:“华大夫,你不要闲我多嘴。你不觉得,妙春堂照这个情势发展下去……”

岂料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从华嘴里轻飘飘吐出的一句“不觉得”。

“咳”,尴尬得呛出一声长音,凌算是拿华没办法了。

“不过我发现你有一个地方很好玩啊!”华忽然凑近,“你的小耳朵动不动就会红,不好意思了是吗?”

这个华……说话怕是要肉麻死,还小耳朵。凌当然知道华的意思是说她的耳朵比常人要小,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只是听他这么说,还是从心底泛出一股不知是不是恶寒的东西。

凌猛地站起,和他拉开好一段距离:“这是秋水姐姐家的祖业嘛,你看你也不会经营,现在有一个赚钱的法子,就问你赚不赚”

“赚,当然要赚。”一提到银钱,华那双眸子便是亮了一亮,发出了无可忽视的神采:“谁会和钱有仇!”

凌珏一把撩开帘子,挡在了凌身前:“我看你就和钱有仇。”

“此话何意?”华面上淡淡笑着。

自己的哥哥似乎也是礼让有加,可是不知为何,凌硬是从中看出了一种剑拔弩张的气焰。

忙拽了拽凌珏的衣角:“你在说什么呢?”

凌珏沉声言道,举起双臂死死地护住了凌:“华大夫,我们不是你的病人,所以望闻问切那招还使不得我们身上。”

原来是在气这个,华兴致更高了:“望闻问切这招本来我也没想使到世子身上。你说是吗,姑娘”

不得不承认,华的怪异其实还表现在他的犯贱上。就好比眼下,什么惹别人生气,他便偏偏要干什么。凌见局面僵持不下,便只能捂着胸口呼了一声痛:“怎么突然这么疼?”

第二百五十四章 出诊

凌珏回身,眉头皱成一团,捏着凌肩膀的双手不自觉紧了一紧:“来,我们坐下。”

华更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满头的白发映衬着他好像历经了很多沧桑似的,少年模样终于生生变成了一个老人:“好端端的,你又发作了?”

凌紧眯着双眼,听到两个人终于不再吵来吵去的了,才半睁开眼,“我,我好些了。”

凌珏就站在凌身侧,以便凌随时可以靠在他的身上:“好些就少说话,我来说就可以。”

“嗯”,凌还是摆出了相当顺从的姿态。只要耳根子多少能清净一些,谁来说明来意又有何妨。况且,揽下这差事的原本也就是凌珏。

只是,凌没有想到,自己的哥哥开口说的居然不是江采薇的哥嫂一事,而是她。

“华大夫方才说‘又’是怎么一回事?”凌珏听得分明,什么叫又发作了?

华也没有想到情急之下居然留下了这么多的错处与破绽,“珏世子听错了。”

华的神情淡然,看上去并不像说假话的样子。可落在凌珏的眼里,他就是难以相信:“我明明听到华大夫亲口所说,又发作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儿她之前就”

眼见这事情要脱离于自己的掌控,凌赶紧扯了一扯凌珏的袖子:“哥,人家华大夫是神医,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咄咄逼人?”

华闻言制止了凌,该怎么做他心里清楚,凌的暂时隐瞒终究是治标不治本:“我方才所说是,好端端的身子既不在侯府好生休养,又何苦跑出来引得突发急症”

人真的是很奇怪,有的东西是不能和血缘至亲分担的,但却可以和一个或许并不算十分相熟的人为了这个秘密而站到同一战线。

凌知道,华并不只是单纯的为自己隐瞒了抚宁的事情。这样隐秘且玄乎的事情一旦外传,那么随之而来的便是华的巫医身份也会被揭露。

凌也忙着打起圆场,这祸可是自己闯下的,不能不收拾残局:“是啊,哥哥,华大夫是看我身体羸弱,才不免说了这么多的。”

从凌的角度来看,凌珏的一双眼睛就死死地盯着华,华也毫不示弱,同样回看了过去。

还真不是一般人呐,凌不得不对华刮目相看,明明心虚却还能做出如此坦荡的姿态来,将来前途应该是不可限量。

“哥,江姑娘该等急了吧。”眼见着凌珏和华二人的眼神难舍难分,凌只能使劲扯了扯凌珏的衣袖:“哥!”

因为这一声,凌珏总算回神,也不再揪着刚才的不放:“华大夫,是在下冒犯了。”

按理说,这种状况下,是他们心虚在前,华有这样的台阶下,应该赶紧趁好就收才是。

可是华倒好,人家退让一步,他却来了劲:“逼问我不放的是你,现在主动和解的还是你。珏世子当我华是什么人,又当妙春堂是什么地方?”

凌在一旁瞧着,面上虽然不显分毫,但心底里着实因为华这一番恳切的言辞而窃笑不已。

别人兴许因为接触不多而不知道华是个什么德性,可她却不同。

华这个人呐,什么时候把妙春堂搬出来说事过。可见是故意想给凌珏难堪。

但是,他也的确低估了哥哥嘴上的能力。就拿自己来说,哪回不是败下阵来,这许多年里,更不曾见过凌珏有做过别人的手下败将的时候。

怕又是一场无休止的嘴战了,凌抢先占了先机:“华大夫,你若是真心爱钱,就别和我哥纠缠。”

“嗯”,凌珏闻言便点了点头,虽然总觉得儿这话有点变了味道。怎么听上去好像那意思是在说无理取闹的是他

“你知道我的规矩的。”华将滑在身前的发丝尽数捋到身后,这才又开口:“没有点诚意,我怎么可能离开妙春堂”

别提他这讨论起银钱来的样子,总算是稍稍正经些了,最起码没有让人想打他的**。

“笑话。”凌珏在一旁嗤之以鼻,他对华虽是一名大夫却行得是市井小民的市侩之气很是看不惯眼。

眼见着这硝烟再起,凌只能依旧打断:“你知道的啊,我们出手很大方的。你行行好吧,我们府上的两个病人情况看上去真的不太好。”

都不需磨破嘴皮子,华背起手,将药箱扔给了赵涵:“我们去平阳侯府走一趟。”

赵涵不大高兴,他的失魂落魄其实全是拜华所赐:“华大夫,不是我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去什么侯府闲逛?”

凌回看了一眼妙春堂的里里外外,顿时明白了赵涵这股子怨气是什么原因。的确啊,一个医馆,就算是收人诊金才肯治病,哪怕因此有失医德,也好过这动不动就关门歇业吧。

赵涵怕是存了这样的误会。尽管凌不太懂华是什么想法,可是她知道华绝对不是随随便便会把秦秋水的一腔苦心全都糟蹋了的人。

她正要出声为其辩解什么,就听到了华合上妙春堂大门并且上了锁的声音:“珏世子,您说,我们难道去府上做客没有什么好处吗?”

好处“你还敢问什么好处?”凌珏觉得自己最近愈发地耐力大减了,先前一个苏云起还则罢了,怎么现在一个大夫都可以欺负到他头上来了?

而且,凌珏又看到了儿向自己投来的眼神,那意思是要让他莫要再找茬了。真是冤枉得很呐,咄咄逼人的可是那华!

不过,凌珏倒也发现了自己火气大增的真相。原来那苏云起也好,华也罢,他们都是在他面前故意撩拨着儿,难怪他会气不打一处来。

华见凌珏不言语,以为自己大胜了一场:“姑娘,请。”

几人同乘了一辆马车而去,马车上的气氛因而尴尬得紧。不仅赵涵苦着张脸,便是凌珏的脸颊都染上了一抹愠色,再不复往日那翩翩少年的模样。

这种情况是凌最怕看到的,她的十指不停摆弄着腰带配饰上垂下的丝绦,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将注意力分走一部分。

也只有华,什么时候都一副处之泰然的样子,好像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

第二百五十五章 自知之明

“你们都板着张脸干什么?”华看热闹不嫌事大,殊不知赵涵和凌珏所谓的板脸全是因他而起。

“人啊。”凌不动声色地朝华的方向移了一移,并且压低了声音道:“贵在有自知之明。你少说几句吧。”

“你是在威胁我”华越来越起劲了。

有的时候要不是看他顶着满头的白发,真想冲上去给他一拳。凌抽了抽嘴角,默不作声地坐回了自己的原位。

直到马车停稳,赵涵背了药箱第一个跳了下去:“华大夫,我们还是快去快回得好。”

赵涵放心不下白日闭门谢客的妙春堂,一心想要回去。凌和凌珏看在眼里,都能理解。

偏偏只有华,一人也不言语就径直走进了平阳侯府,瞧他那轻车熟路的样子,俨然回了自己的家:“那两位重病不起的人呢?”

凌哦了一声,很是殷勤地绕到华面前为他引路去了。这一幕落到了其后的凌珏眼中,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就是这间。”凌正想敲门,却看到房门大开,江采薇忙出忙进的不知在干些什么。

“江……”姑娘二字,还没说出口,就看到慌里慌张的江采薇一头朝着他们冲过来。

“啊!”江采薇手中端着的鱼洗终于是没有端稳,里面的污秽之物扣了华一身。

华这一点倒是有了些大夫应有的样子,他淡淡瞥了一眼那鱼洗盆中之物,二话不说便走进了里屋。

屋里的两张圈椅上各歪歪扭扭坐了一人,不用看都知道是江大哥和江大嫂二人。

看他们那样子,应该是病情又加重了吧。难怪会把江采薇急成这个样子,连鱼洗里的东西都会洒落一地。

华身前已是一滩污迹,他混不在意,只是上前一把撩开江大哥的衣袖,搭上了他的脉。

江采薇紧张得额前的碎发全都贴在了一起:“对,对不起。”

华没有回应,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

凌知道华不会计较这些,索性就安慰起了江采薇:“江姑娘,你先别自责了。治好江大哥和江大嫂的病以后,剩下的都好说。”

一路上不曾有过缓和面色的赵涵和凌珏此刻也早已恢复了往日神情。只不过,赵涵是被吓的,而凌珏只是纯粹地觉得事情难以掌控而已。

不到片刻,只见华忽而上手褪去了江大哥的衣裳:“江姑娘是哪位”

凌珏看华的样子,早有所感,本已歇下的怒火又再次翻涌得厉害。他一把拉过凌,将其护在了自己的怀里,“华,你这是干什么?不知道这屋里还有别人吗?”

虽同有两个姑娘,但江采薇和江大哥是亲兄妹,左右也便无碍了。可是这事传扬出去,倒叫儿如何?

华眉头一皱,半开玩笑地叫道一旁的赵涵:“事急从权而已,赵涵,送他们出去。”

赵涵这小子倒是听话得紧,闻言便立马走了过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二位还是别打搅华大夫了。”

凌当然不会想在这种尴尬的局面下多呆片刻,转身离开之际,还不忘拉走了凌珏。

“赵涵他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凌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人背靠着长廊下的立柱思考着。

“什么时候?吃人家的嘴短呗。”凌珏也踱步过来,双臂环抱着,学着凌的样子将身子靠在了一旁的立柱上。

得,看这样子,梁子算是结下了。凌头疼不已,“哥哥,你知道当今天下,你最不能得罪的是什么人吗?”

她只是想放出一个鱼饵,然后再使出循循善诱的本领而已。

可惜,鱼儿就是不上钩啊:“陛下?”

“哪会是明烨啊!”在凌珏面前,凌又忘记了对明烨的尊称:“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怕他干什么?”

凌指了指屋里:“就是华大夫他们这种人啊!你想想,要是普通的头疼脑热熬一熬或许也就过去了,可要是真有个什么大病,不全指着他们保命吗?”

凌发誓,她对这些现在是深有体会。要不是有华几次的出手相助,还不知道她凌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话说回来,也不知道无影寻找那无名山的无名道士怎么样了?有没有些进展哪怕只是细枝末节的线索也好啊!

“哥,你不进去看看吗?”回过神来的凌顿时觉得其实凌珏本没有必要陪着她。

“江大哥江大嫂有那么多人守着呢。”凌珏意味深长地看了凌一眼,复又言道:“不是你说的嘛,不能得罪大夫。我怕我一进去,华那家伙反而耍起了什么小聪明。”

“到时出了什么问题,江姑娘一家岂不是要把责任都推我身上了嘛。”不可不说,凌珏看得还真是长远。

难得有自知之明啊!凌挑起唇角笑了一笑,这话她哪敢说出口啊!只不过在假笑的面具下自己想得痛快而已。

华二话不说就扒开别人衣服的举措实在是令人讶然,好一阵子惊得江采薇说不出话来。

让江采薇不得不回神的是,她看到,这个白发的年轻大夫怎么把目光聚集到了嫂子的身上

回想起就发生在刚刚,这个大夫对自己大哥做的事情,江采薇不禁从头到脚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几步上前护住了江大嫂:“大,大夫,我知道您是医者仁心,也,也知道是那什么事急从权。”

双眼匆匆从江大哥的身上一瞥而过,他那因为呕吐而显得分外憔悴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些许,喘着粗气的状态也得到了明显的改善。

见到此情此景,她不禁松了口气。没有读过什么书的江采薇能把片刻之前华的言语引用到这里,也算是难能可贵了:“可是,可是男女有别。我嫂子……”

一张脸憋得通红,江采薇跺跺脚,终于说出了口:“你不能扒她的衣服。”

华笑颜一展,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打从刚才一进屋就严肃的神色此时不见了踪影:“他二人情况各有不同,我扒你大哥的衣服是真,可是又有何故要去扒你大嫂的衣服”

听到这番言语,就好像听到了什么保证的江采薇拍了拍胸脯,“那就好,那就好。”

“再者言之”,华翻开了江大嫂的眼皮,她的情况似是更甚一些,人都昏迷了过去:“生死乃是头等大事,如若真的需要到不顾及男女大防的时候,该扒也得扒。”

第二百五十六章 倒打一耙

“你……”将食指高高举起的江采薇恨不得一鼓作气戳到这个华大夫的脸上。

虽然他说的全然在理的样子,可是奈何她怎么听都是一股子耍无赖的感觉。

“你什么你”华微抬侧脸,翻起了白眼:“倒是你啊,最好给我闪到一边儿去。如若阻了我诊治出了什么大事,责任可是全由你来担。”

虽然憋了一肚子的气,但哑口无言也是真的。江采薇只能退守一旁,她瞧着,凌公子对他的态度和刚才的自己相差无几。

但是,妹妹似乎是十分信任他的。既然如此,也算有保证了。

“还有你。”隔着老远,华指挥起远在门边的赵涵来也是得心应手:“别傻站着了,先帮我把她哥扶到塌上去。”

“是。”别看眼下赵涵对华是毕恭毕敬,可是说到底打心眼里还是看他多不顺眼的。只不过碍于自己离了妙春堂没有一技之长的缘故,这才一忍再忍留在了华身边。

赵涵将江大哥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正要用劲,又听到华的嘱咐:“切记,不要碰到他胸前一片的银针。”

“鱼洗呢”华又问。

江采薇知道这回该回话的人是自己,便匆忙回身找到了刚才被自己扔到一旁的鱼洗,端着它不明就里:“鱼洗都脏了,还能用吗”

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说话做事不知检点也就罢了,怎么还会不干不净?江采薇敢怒不敢言,自己哥嫂的命可全在他身上了。

“无妨,反正也是用以接污秽之物。”华这一回还是依旧取了些银针出来。

此话羞得江采薇脸色刷白,她怎么觉得是这大夫拐弯抹角地在嫌弃她刚才泼了他一身呕吐之物呢?

随身携带的银针依旧在光辉下闪着其特有的金属光泽,就是这银针是不是太粗了点儿?

将江大哥扶到床榻上歇息的赵涵不由自主地和江采薇对视了一眼,都为江大嫂开始揪心。

这说成是银杵也不为过吧?

银针……哦,不,是银杵,银杵是隔着衣物扎进去的。

这样的效果会好吗?江采薇忽然就想到自己方才和华大夫的对话,莫不成是华大夫真的认真听取了她的意见,注意男女大防了?

可是,这样能治好吗?江采薇也拿自己没有办法,一会儿一个样子,但还是出言道:“华大夫,你隔着衣裳效果是不是不太好?”

华不理睬她,只是拿着银杵在江大嫂的周身扎了起来。和寻常的大夫扎针手法好像都不一样,也和华自己刚才对江大哥扎针的手法不一样。

即便是江采薇这个行外人都能看得出来。不过这也有赖于久病成医,生病的虽不是自己,但是哥嫂二人那药石难医的样子可是江采薇一批一批地将药材往家送,罗庭的大夫们也是由她迎来相送。

“这扎进去了吗?你就拔”江采薇说不上来究竟哪里有问题,就是看得别扭。

根据自己的经验之谈来看,银针扎进去以后要在身体里停留好久。怎么华大夫拿着银杵在嫂子的身上就像……就像自己练点穴功夫似的,只是点了一点就完事了?

江采薇忽然感觉自己的形容很是贴切。正要开口,又似乎注意到了什么,那点穴一般的扎针功夫居然会发光吗?

江采薇揉了揉双眼,觉得自己定然是眼花了。待回神再看的时候,暗道果然如此,是她眼花了。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华的唇角一瞥,扯出一个怪异的角度,说不上来是苦笑还是什么。

“咳,咳。”江大嫂在华神神道道的扎了一顿杵之后,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噗!”

这一顿猛吐,把江采薇和一旁站着的赵涵可是吓了一大跳。

“嫂子。”江采薇正要端起地上的鱼洗凑近一些,手在触到鱼洗盆沿的一刻,却是僵愣了半晌。

“这……是血?”这怎么会是血呢?江采薇立时张大了眼睛瞪着华:“好啊你,亏我以为你是个大夫,这才对你的恶言相向一再忍让,可你倒好……”

话没有说完,江采薇却像是疯魔了一般,扑将上来一把便扼住了华的咽喉:“还我嫂子的命来。”

而此时的华眼神之中却是一点儿惧意都没有流露出来,身着一件被污渍染脏的衣裳脊背却挺直地颇有仙风道骨。

也不辩解,也不叫骂,就由着江采薇狠狠掐着自己的脖子。除了实在气顺不过来偶尔咳嗽的一两声,整个人没有一点儿反抗的打算。

华的这些反应落在江采薇的眼里,怒火更盛。这不俨然是承认了他庸医害人嘛!

华的不反抗让赵涵着急上火,他拽了半天江采薇的胳膊却发现于事无补。不禁感慨道:“你这个姑娘年纪轻轻,怎么力气比男人还大?”

赵涵边说边想拿江采薇和华大夫比较,这不比较还好,一比较把赵涵的三魂七魄至少吓飞一魂一魄。

“你快放手,再掐下去会死人的。”赵涵亲眼看到华都翻起了白眼,本来白里透红的面色也变得青紫,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

可惜的是,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江采薇还是不肯作罢:“一命偿一命,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赵涵见左右怎么劝她都不听,这才想起姑娘他们还在门外呢。

“只要姑娘来,就一定不会有事的。”他想到了姑娘和华的交情不浅,因而对此深信不疑。

脚下正欲跨过鱼洗,眉头却一扬,赵涵蹲下身子很快将鱼洗抓在手里。

脸上乐开了花,露出了一种好像是找到了金银财宝才会有的笑容:“江姑娘,是黑血,黑血啊!”

江采薇这才松了手下力道,但仍旧掐着华咽喉的位置,回头问道:“什么黑血?你说清楚一点儿?”

“哎呀,就是毒血淤血啊!”赵涵将鱼洗凑近,简直快贴到了江采薇的脸上:“华大夫这是救了你嫂子,不是害了她啊!”

江采薇退后了一步,才看清那鱼洗当中淤积的东西,原来真的是发黑的毒血。

她赶紧收回双手,连连道歉,连投都不敢抬起来:“华大夫都是我的错。怪我太心急,不分青红皂白就倒打一耙。”

“想不到……”华却是对江采薇不理不睬,而是看向了赵涵:“关键时刻你还是挺能派上用场的,基于这一点,我打算……”

第二百五十七章 再现巫医之术

“打算什么?”赵涵喜不自禁,甚至都忘了自己怀里端着的是盛了污血的鱼洗。

“既然你这么能干,往后妙春堂的药材采买啊,还有研磨晒干什么的,就全交由你负责了。”华说得十分轻巧。

“妙春堂迟早败在你的手上。”说不清是威胁还是警告,赵涵只是将手中的鱼洗狠狠往地上一摔。

听到在地面撞击发出的巨大声响之后,赵涵才感觉出了一口恶气。但看着地面上的一片狼藉,不禁又开始后怕起来。

“里面怎么了?”片刻之前传来大声吵嚷的吼叫声时,凌就想冲进去看看究竟,只是被凌珏拦下了,理由正是华大夫心里有数,叫她不要过去添乱了。

“就算是添乱,也好过在这边等着吧。”凌用恳求的眼神复又看了凌珏几眼。

凌珏闷不做声地带头冲了进去,见状,凌更是马不停蹄地跟了进去。

一进去就看到立着的三人,一个比一个脸臭。江采薇大大咧咧的姑娘,现在居然羞愧不已,好像在他们不在的短短时间里便已铸成了大错。

华的神情虽然还算怡然自得,可是脸上却憋出了青紫的颜色。

再说脸最臭的那位,就是赵涵了。他的脚边是扣了一地污血的鱼洗,两只手上也沾满了黏腻的污渍,胸膛处起起伏伏的,似乎真的动了什么怒气。

“这……”凌居然被眼前这诡异的气氛吓得不敢说话了,拼命咽了几口口水,才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来:“这是怎么了?”

她问的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华注意到了凌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不解,有些怜惜,更多的却是惶恐。

好像是一个仰望着天空的信徒,却看到了她所敬仰的仙人坠下了神坛:“我也是人啊,你别用这种表情看我。”

凌这才收敛了那些交杂到一起的复杂目光,看着华脖子上的红痕问道:“怎么了?”

“你问她!”华只是努努下巴,却再次引起了喉咙处的不适,犹自一个人在凌身旁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若说一开始自己脑子是一片混沌的,那么听到华如此的言语,也不难猜出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怕是江采薇误以为华治人变成害人了吧?

这个华也真是的,明明是治病救人,那张嘴却从来不肯为他自己解释一句什么。

他的咳嗽是真,可根本没有那么严重,凌还是看向了江采薇。这个姑娘眼瞳中居然会泛出泪光:“江姑娘,我们既然能找来华大夫,那必定就是很相信他的。”

与其在这个时候苛责他人,还不如表明自己的立场与态度。随江采薇怎么想,总之凌觉得自己很够意思了,华脾气不好又不干她的事:“也请你相信他。”

“是”,江采薇的声音低沉着,以至于连说句话都听不大清楚了。

“赵涵,谁允许你把鱼洗扔地上的”华冷冷扫过赵涵一眼,再次指挥起来:“去把鱼洗端到江大嫂面前来。”

赵涵不情不愿哦了一声,都没有任何纠结就照做了。他算是发现了,在华大夫面前他的存在就是纸老虎。

众目睽睽之下,华面色如常地再次亮出了他那银杵。

“我还没有施完针”,华瞄了一眼凌,:“各位退远一些吧,免得待会儿污血喷你们一身。”

这个情况下,只要凌在旁,她那跟屁虫一样的哥哥就不会走开。华只能暗中给凌递一个眼神,以期她能帮自己打掩护。

事实证明,目前来看,巫医的身份让凌知晓了也是幸事一件。

华犹记得,上回凌昏迷过去的时候,他被知秋叫来平阳侯府上。

当时的情况,要让她脱离梦魇的纠缠就不得已动用巫医之术。即便他再小心翼翼,躲过了屋内一干人的众目睽睽。

可是谁能料想到有一个这样目光如炬的凌珏守在一旁,盯出了华一身冷汗不说,怕当时就已引起了他不小的疑心。

凌接收到华眼神中的意思,知道他是巫医,此时是要在他们面前使用巫医特有的巫术了:“那个,哥哥,我们出去吧。别在这边打扰华大夫施针了。”

凌珏当然不知道凌打的是什么算盘,他只是一心觉得这个华大夫行医着实有趣,着实奇特:“华大夫,原谅在下孤陋寡闻。”

他抿唇一笑,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上立时摆出了一种虚心求教的姿态:“只见过大夫使用银针去疏通穴脉,用银棒什么的,还闻所未闻呢!”

说到最后,还不忘将凌也拉下水:“儿,如此开眼界的事情,你也切莫走开。我们擦亮眼睛,共同学习学习。”

华就知道这个珏世子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他打从一开始也只是想让凌帮自己堵着些。

只是凌自作主张,又太过自视甚高了,居然还天真地以为能将凌珏支开。

“留下来便留下来罢。”华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让周遭围着的人退下去:“不要再烦扰我就是,小心延误了时机。”

“是,是啊。”凌拉过凌珏的胳膊,摇了起来:“江大嫂这里空气得流动才能新鲜一点,我们就别堵在近前了。”

难为她了,竟然连空气需要流通这样的解释都能想得出来。华背对着众人,将食指指腹凑近到唇边,飞快在上面咬了一个口子出来。

看到一颗晶莹剔透的鲜红色的血珠盈于指尖,华这才将其滴到了那所谓的银针上。

说是银针,哪里会有银针粗到如此的程度?至于什么银杵和银棒,又着实荒谬了。

人周身的穴位不下一千个,如果不是如针孔般的细微,便极容易扎错穴位,到时一步行差踏错就当真成了庸医,做出了那草菅人命的蠢事了。

这银针只不过是用了华自己特制的符水浸泡了许久而已,怕就怕有稍通此间歪理邪术的人在场,登时便要露馅了。

血珠滴到了浸泡过符水的银针上,便好似是高温下蒸腾的白雾,缭绕不散,只金光一闪,便随着华的动作没入了江大嫂的体内。

这一切凌看得惊心动魄,不得不暗自佩服巫医之术的神奇。

“华大夫……当真是神人啊!”凌珏的视线被眼前矮他一头的凌遮去了大半,但并不妨碍他看到了那不知是雾气还是什么的东西。

第二百五十八章 回生神力

凌不知该回他什么,只能一个人背对着凌珏,神情极不自然地扯出一个笑容:“是……是啊!真是神人一个。”

什么神人呐,一旦华的真实身份为世人所知,到时怕说成他是罪人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啊!”不允凌思及更多,她的耳边立时传来江采薇的一声嘶吼:“嫂子!”

她先是看了一眼身后泪眼朦胧的江采薇,这才缓缓将头转到了华身侧的江大嫂。

“天……”凌登时觉得看到这一幕的自己怕是今晚别想有什么好梦了。

凌珏也因为江采薇的哭喊才注意到了发生了什么,不禁暗中咒骂一声,这个华干什么之前不能先打声招呼吗?总是让人这么措手不及。

江大嫂之前吐出的黑血一部分还残留在嘴边未干,现在便又糊了一嘴。

仅此还不算,她的鼻孔和双瞳里也在汩汩地溢出着黑色的脓血。这七窍流血的确不是常人能承受得了的。

凌珏伸手便又要来蒙凌的双眼,却被凌挡下了:“我都看见了。”

“华”,凌珏不禁在嘴边念出了这两个字。若不是他,儿完全可以不看到如此血腥的一幕。

之前只是吐血就可以把江采薇激到疯子一般的程度,更别提江大嫂现在的状态是七窍流血了。

只是这回有经验在先,赵涵拦着江采薇,说什么也没有让她跑过去再做出诸如掐华大夫脖子等过激的事情出来:“江姑娘,你冷静一点儿。华大夫这是在救人!是在救人啊!”

江大嫂脸颊暗紫,眼圈发黑,也不知是毒素全都堆积在了一处,还是只是毒血满布在脸盘上而造成的错觉。

总之,又是好一番挣扎。众人眼看着江大嫂露在衣裳外面的肌肤上青筋一寸寸地暴起,复又一寸寸地平复下去。

好像是海底深处酝酿着的一起轩然大波,谁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掀起一场足以掀翻所有船只的风浪。

“江大嫂她……”即便这样的痛苦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也是看得凌心底一阵阵地泛酸难受。

病去如抽丝,有时候,治病的过程的不仅仅是漫长耐心的等待,它还需要忍受这中间拨皮抽骨一般的疼痛。

最令人无奈的还是,没有一个人会因为身体上的苦楚就放弃治病。疾病就是毒疮,即便已经和肌肤融为一体,也要残忍的,毫不留情地将它们彻底铲除。

推己及人,凌看到这样的一幕,便是脊背都开始阵阵发凉。不到片刻的功夫,按着凌肩膀的凌珏便感受到了自己妹妹的这种变化:“儿,你怎么了?怎么一直发抖?”

“没,没有的事。”凌不光嘴硬,就是心底里都不敢再朝着这个方向去想。

因为抚宁的存在早就被华知晓,自打他们见面的那一刻起,她的事情就瞒不过华大夫的慧眼独具。

可惜,即便是超脱到了如此境界的华也拿抚宁没有法子。更何况,华大夫早有论断,如若去除几近与自己融为一体的抚宁,非死即伤。

以往没有亲眼得见,或许凌还可以选择逃避。但是今日江大嫂的样子,她可是真真切切看在了眼里。

不过就是多年的顽疾而已,都能差点儿要了她的命。那自己呢?

凌不敢再去想,转而去问华大夫:“江大嫂……她的情况好些了吗?”

还好,那些浑身暴起的青筋不知道几经反复之后,终于彻底平复了下去。

此前江大嫂一张枯槁的面容现在立时便恢复了些血色,只是由于面颊上沾带着的血迹,还看不大清楚就是了。

“江姑娘,剩下的事情由你来吧。”华体力有些透支,让出了他的位置。

一番折腾下来,他的脸上居然显现了几分疲惫之色。这样的华,凌可从来没有见过

无论是什么样的处境,只要是涉及到了疗伤治病,凌还没有见过他这样心力交瘁。不禁有些担心地问道:“华大夫,你还好吗?”

凌边这么问着,便伸手作势要来相扶。

只不过被眼疾手快的凌珏一把拦下了:“儿,你怎么可以碰他且不说他满身的污血,就凭你尚未及笄婚嫁,这也是不可取的。”

凌也没有想到她差点越矩了,低垂着脑袋:“对不起,我是看华大夫很……”

不容她多说,华便摆摆手,额头上的汗水都来不及擦干,就开始打趣:“你倒是第一个,不愧是我尚可与谋的人。”

尚可与谋凌珏听着十分刺耳,他自然是知道妹妹与这华不同寻常的交情的,但是华的字里行间却好像还不仅仅是认识打过几个交道那么简单的!

“什么第一个?”显然,凌的侧重点和凌珏不同,她是前半句。

华闻言便扬起了一张得意洋洋的笑脸,在他那少白头的渲染下难得露出几分少年人该有的朝气阳光:“第一个第一时间来问问我这个大夫怎么样的人啊?”

凌听了这话才想起别过头去,江采薇和赵涵都围在了江大嫂的身边。

而不远处床榻上胸前被扎满银针的江大哥动弹不得,唯有一双黑眼珠总算是放心地转回了眼眶里。此时,终于得以闭眼歇息片刻了。

“华大夫。”江采薇确认了江大嫂平安无事之后,几步走了过来。

只是她走路的姿态却没有方才刚来时的那股英气了,犹犹豫豫,好像存了很多的心事似的。

凌打量着她,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却见江采薇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不禁瞠目结舌:“江,江姑娘,你……”

凌已经一步踱了上前,下意识伸出的双臂终于在快要触碰到江采薇的时候僵住了。

要让她起来的人,也应该是华,而不是自己啊!

“儿让你起来,那你就起来吧。”华落落大方的样子,倒真不负他那神医的名头。

只是,儿这个称呼,也是你叫的吗?凌珏剜了一眼坐在圈椅上的华,没有再说话多事。

“你嫂子只是由于常年的积劳成疾,又外加数年之前受到了莫大打击而造成的心脉阻塞,穴位不通。”

江采薇哑然,原来一名大夫是可以通过治病就看得出一个人经年的遭遇吗?

“现我已将她的经脉悉数打通,自此若要好好调理便可痊愈。”华看了一眼另一边床榻上的江大哥,好似叹了一口气:“但是,身体亏损就是亏损,自此以后,要小心应对才是。”

第二百五十九章 道出内情

“是,是,谢谢华大夫。”江采薇忙不迭地点头谢过:“您的意思是,我嫂子她”

“你嫂子无碍了,好好调养便是。”华顿了一顿,再说出口的话相当于给江采薇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就算调养不好,至多也是体虚孱弱,再也生养不得。”

生养不得,这对于女子来说应当是头等大事。甚至于很多门阀贵族来说,女子不能生养,便是犯了七出之条,理应将废妇逐出门去才是。

只是,这一对于很多人来说是噩耗的消息发生在如今的江家,却已经是上天格外开恩了。

江大嫂也顾不得她眼下的狼狈样子,从圈椅上费力地站起,走了没几步,便也跟着江采薇先前的样子,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华大夫,华大夫,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江家实在是无以为报。”

这一声嘶哑的哭腔倒的确是染了莫大的悲痛之意,即便是凌这个不了解内情的局外人,都不禁为其动容,甚至看向了华。

她想知道华会怎么处理。他不是一个如表面那样爱财如命的人,或者说爱财只是他的伪装。

凌还没有见过,在旁人面前,他还脱下来这伪装过:“江大嫂,你先起来吧。地上寒凉,小心这便是你不能生养的第一步。”

凌嘴角抽了一抽,他没有想到华是这样处理的。明明是一位医者说的话,可说出来却像是在威胁别人。

江采薇大梦初醒,自己起来不说,还赶忙搭手搀起了跪在地上的江大嫂:“谢谢华大夫。”

她不停地将这一句话重复了好多遍,想来是这恶疾也的确缠绕了他们一家许久,不然也不会是眼下如此一番的景象了。

“华大夫”,江采薇忽然欲言又止,只是一双眼睛时时望向床榻上平平整整躺着的江大哥。

只是这么一眼便已经暴露了她心里的期盼与挣扎。

华循着江采薇双眼的方向望过去,叹了一口气,“江大哥的情况与此相比,却是不容乐观。”

这回是切切实实的叹气,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容乐观也不知是怎样一个不容乐观法,凌珏觉得华这是话里有话。更何况,江家一家人正是他带来的。此前虽一直沉默不语,但心思也不尽然就不在这个上面。

他注意到,江采薇因为华的这一席话而紧张到握紧了双拳。

知道她以前剽悍起来是什么样子,若不是此刻华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就是下一秒江采薇挥拳招呼到华的脸上,凌珏都是信的。

华只是走到塌前,依次取出了江大哥身上扎着的银针,“江姑娘,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江采薇想接过,可是华却侧身避开:“小心银针上面的东西,我只让你看,并没有让你动。”

“哦。”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平日里的江采薇在华面前半点儿脾气都没有:“银针上有黑色的东西。”

华听到这个答案,似是还不满意,继续逼问道:“黑色的是什么?”

江采薇支支吾吾了起来,凌珏见果然有问题,也不禁面存愠色:“江姑娘,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要再讳疾忌医了。”

当下的一个大好时机,京都之内确无人的医术可出华左右,错过眼下便当真回天乏术了。

道理江采薇都懂,只是这个事情她不确定是否能说得出口。

便是凌的好性子,也要被耗光了:“江姑娘,有什么问题你就直说,华大夫一定能帮得上忙的。”

华没有应和什么,只是向凌投来一个眼神,那眼神的意思好像是在说好人尽让凌捡了去。

不成想最后还是江大嫂拿定了主意,对着江采薇道:“采薇,你就别隐瞒了。他们几位也是咱们江家的救命恩人,理应知道这其中内情。”

听江大嫂的意思,原来事先她也是知道的,凌珏这才淡淡收回目光,望向了不知处的地方。

“是淤血。”江采薇几相权衡,还是一口气说了出来:“但不是毒血。”

淤血也是这般发黑吗?看着众人疑惑的目光,华置之不理,只是手中不停地摩挲着那根刚刚取下的银针。好似也在思量江采薇的话语。

“我哥以前是罗庭的衙役,可是朝廷的俸禄层层克扣,再发到我们手中的时候,一月不过几钱银子。”原本只是想让江采薇道出黑血为何,却不想牵出了这么大的一件事。

凌珏在罗庭见了不少这种事,往日也从各处的县志杂文当中多多少少见过了这些晦暗见不得光的东西。一时之间听了,除了一阵唏嘘,倒也没有多大的反应。

而华,应该又是从那些银针上看出了什么潜藏的问题吧。也不见他面容之上有多少惊讶之色。与凌珏相比,似乎还要更加处之淡然一些。

不过眼下这么乱的局面,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华的神情如何。大家只是一门心思全在江采薇仍未终端的叙述当中。

江采薇兄妹二人的父母走得早,留下了家里家外一干重担不说。又因其父常年好赌成性,家中早就家徒四壁,连举办的丧事都只能一切从简直至最后的草草了事。

外债当前,江采薇和江大嫂说穿了也不过是一介妇人,当不起什么担子。

又加之江采薇彼时不曾及笄,更不好抛头露脸。莫说是王公贵臣家的女子如何,天盛礼制,就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也不能随意露脸,更别提是诸如外出经商的。

如此一来,便只有江大嫂偶尔做做针线活拿到集市上去贩卖,以做补贴家用。

可是江家还与寻常人家不同,家里的开销已经使江大哥入不敷出,还不时有人上门讨债。

讨债的结果自然不能靠着江大哥那点微薄的衙门酬劳。一来二去,江大哥竟悄咪咪地做起了官逼民反的事情。

“所以,此路不通,他就去偷去抢”凌珏不用江采薇亲口去说,都能想到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江采薇点点头,偷偷打量着凌珏的神色,顿觉得在其面前抬不起头来。

自己的哥哥一度从衙门的差役变成了贼人,这的确是难以启齿的事情。

凌也不难联系起来这里里外外,只是她有一点还不明白:“那为什么,江大哥落下了这么严重的病根”

第二百六十章 绝处绝难逢生

照理来说,即便是京都,法制严明,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对偷盗强抢的罪犯行过如此重的惩罚

江采薇羞红了一张脸,咬咬牙索性一口气全部说了出来:“那是因为我哥他不忍偷寻常百姓的东西,一时糊涂便偷到了罗庭的官员们家里。”

凌珏的瞳孔不自觉地放大些许,这个中原委他倒是没有想到。

这时候在一边站着本应沉默不语的凌却不知打哪儿生出来一股豪气。

居然安慰起江采薇不说,听她那话中之意,似乎还恨不得鼓掌称快:“他们那些官员啊拿着朝廷俸禄却不做实事,实在是……该,该此一劫。”

本来想要脱口而出的活该二字,硬生生地被自己话锋一转,改成了该此一劫。

她其实只是想到了初春之际,跟着母亲还有哥哥南下的事情。本来理应是好好放松一番,却给了罗庭那些官员拍马屁的机会,阿谀奉承只顾说好话不算,还把他们不知是谁名下的温泉庄子也送出来。

结果却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这当中又以刘青山为最。即便是现在凌想起,都是心里不畅快得紧。

“是啊。”江采薇因为说出这一桩旧事而面色愈发难堪,勉强应和了凌一声:“后来我哥就被抓进了牢里,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法子,再出来的时候,就变成这幅样子了。”

按理来说,偷盗之罪理应不应受如此惩戒。便是偷盗到了官员头上,官员们胆大包天又仗着天高皇帝远,也没有这样的先例。

“江大哥的病有法子治吗?”凌珏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也只问了这么一句。

华默不作声,沉默了很久之后才道:“虽说万事缘由相生相克,本不应当真有如此绝境,但总有人力所不能及。”这一次,便是巫医之术也是绝难逆天而行了。

后面的话华并没有说出口,当今天下,他都不知道昔日的巫医前辈们是否尚在人世。说句大不敬的话,在人世的,又未必会比他强到哪里去。

巫医之术这个东西,讲的不是入门时日的长短,真是要看天赋的。不然,他又何以靠着这巫术在京都立足,还可以做到不被外人发现的。

更遑论,天盛视巫医如邪祟,谁会冒这个风险

“那也就是说,不可能了?”江采薇避开了一些敏感的字眼,心里激荡得十分难受。

哥哥嫂子的病已经让他们二人缠绵病榻数载了。过往的日子里,从来没有一个大夫可以让他们的身体有任何的起色,也从来没有一个大夫会下断言,说他们这病一定是药石罔及。

当事物超过了认知的范围之内,便是专攻这个行业的人也难以下断言。

华一张嘴就是如此的决绝,江采薇自然不能接受:“华大夫,怎么可能呢?你,你再好好看看,再好好想想,一定有什么法子的,对不对?”

一个姑娘在自己面前哭得梨带雨,便是一个秤砣,也该有些反应吧。

可偏偏江采薇遇到的人是华。她哭得越发凄惨,而华还是一如既往地斩钉截铁说出了那些绝情的话:“倾我全力,至多可以保他五年性命。如若在这期间,但凡他的情绪出些动荡,我都绝无他法。”

“五……年”江采薇还想祈求什么,却被床榻上盯着某处出神的江大哥打断了:“五年也够本了。”

“够本”此前一言不发的江大嫂像是终于决堤的洪水一般,忽而便扑到了江大哥的塌前,几乎是用快要吼出来的声音嚷道:“你才活了多久?够什么本”

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们。华都这么说了,想必也是真的走到了山穷水尽的一步。

待华再次施针拔除之后,天色也暗淡下去了。他匆忙收拾好了药箱,准备告辞:“从明日起,我还要日日来此,施针百日,配药百日。在此期间,你们一定要顾好他,万不敢让他情绪发生任何的波动。”

凌和凌珏走在华和赵涵身侧,送二人出去。

“其实”,凌打量了一眼屋里的状况,比起知道江大哥时日无多的江采薇和江大嫂来说,自己还是幸福得多。

毕竟,华可从来没有说过她还有几年的性命。大不了就是非死即伤,这个非死即伤或许是百年之后的事情也未可知啊!

凌有感自己的脸皮越来越厚,遂绽放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来:“其实你可以考虑考虑住在我们侯府。”

华还未说什么,赵涵第一个不答应,只是凌毕竟是秦秋水的朋友,赵涵还是十分讲分寸的:“那可不行姑娘。我们妙春堂又不是开给一个人的,现在医馆里就华大夫一个大夫,真的走不开。”

凌本来也没有强留的打算,只是觉得这样免得华两边来回跑了。见到赵涵这么抗拒,还这么有理的样子,也就不再坚持了。

只是看了眼凌珏一眼:“哥哥,我,我能和华大夫单独聊聊吗?”

有好些话,凌憋了许久了。只是方才在屋里人多眼杂,实在不好相问。

听到妹妹如此要求的凌珏自然心气不爽,看向华的眼神俨然变成了一柄柄利剑。还有刚才儿与他说话,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笑容又是什么意思?

凌珏满腹牢骚,但终究还是心软了:“行,不过华大夫,恕在下多嘴,儿她如今年龄虽小,可也是侯府贵女,还望你知道分寸。”

说完了这句话,凌珏也不等华回复什么,便一个人径自走开了。也只是走了十数步的距离,立在了廊下的风口处。

凌知道不能对哥哥要求太多太高,就只能压低了声音:“华大夫,我问你,方才你在屋里说的那些话有几成把握?”

凌当然不会问那些话是真是假,凭借着华的能力,完全没有必要拿别人的性命去开玩笑。更何况,此时此刻,给了别人虚假的希望倒还不如把事情挑明要来得好。

事实上,华在面对别人的生命之时,往往都格外慎重。是一种慎重到和以往的他判若两人的地步。

就好比眼下,本来还称得上是云淡风轻的表情一下子便垮了下来:“他的情况要比我想象中还要糟,五年也怕是熬不过。”

第二百六十一章 曛曛喧夏

这个华之前是有提过,至多五年嘛。只是看他如今的神情,似乎这五年并没有那么容易维持:“五年也是很难对吗?江大哥他到底是怎么了?就连你也没有办法吗?”

“有些东西,非你我所能想象。”华深吸了一口气。

巫医也是医者,无力救治病人的感觉想来也很不好受,华大夫的心情可想而知:“尽人事,听天命罢。”

好一句尽人事听天命啊!凌并非是因这一句话而对华抱有什么偏见,谁都不是神人,谁也无法事事顺心。她只是虽未身受,却同样感同而已。

“好了,天色不早。”华抬头,极目远眺,一双早已疲累的双瞳中积蓄了一些水雾泪光,只是久久无法盈于一滴,便也淌不下来:“我和赵涵便先告辞了。”

“好”,凌知道华的心情想必是糟透了,也只再次道谢:“今天的事,麻烦你了。”

下了一级台阶的华立在四下而起的秋风中,身形竟然显得异常单薄:“明日来时,我希望不要再看到世子了。”

“啊?”这是什么要求?凌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回应,就见华一手拢了拢袖子,“赵涵,我们回去。”

“是!”赵涵拖起了好一段长音。可惜他再怎么抱怨,落入华的耳朵里都跟没听到一样。

“儿”,待那两人走远之后,凌珏才从廊下转到凌身前:“他同你说什么了?”

“就是说”,凌当然不会把华说的话原原本本一股脑讲出来,便只能睁眼说起瞎话:“说哥哥你啊,临危不乱,急中生智啊!”

凌珏轻哼了一声,他才不会相信:“你回瑜园吧,今天好一阵忙乱也该早些歇息才是。我回府也还未来得及向父亲母亲请安。”

凌福身,转身要走的时候不经意打量了江大哥江大嫂的房间一眼。眼下还是留点时间让他们一家好好相处,况且自己原也不是个擅长言辞的,还是莫要上去添堵了吧。

佛堂前,凌珏正跪坐在蒲团上,大长公主手里拈了三根香递到他面前:“平安归来,便来佛前上三炷香吧。”

“是”,凌珏虽不信这些神仙鬼怪,但是一向敬重母亲,因此看上去倒也是虔诚得很。

“走吧,你父亲在你书房等着呢。”大长公主替起身的凌珏拍了拍有些沾染了泥渍的衣裳,眼神不经意地便落到了他脚下踩着的一双新鞋。

凌珏一时之间还确实适应不了母亲的突然示好,竟然退了半步。觉察到自己的失礼,这才轻咳了一声道:“母亲,珏儿一路风尘仆仆,觉得此下实在是在佛前失礼。这浑身狼狈的样子也有碍观瞻,不好让母亲脏了手。”

蓼阳脸上少有地露出一种慈爱的神情,是凌珏以前时时见过,但却只在母亲对着妹妹的时候方才见过。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有幸得到母亲如此的眼神。

蓼阳继续慈爱地笑着,并不是一闪而逝的笑容,更不是凌珏的错觉:“母子之间,无需解释。走吧。”

不得不承认,蓼阳不愧是皇室中人。虽然容颜已逝,韶华不再,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贵气确定是无人可比。

凌珏还记得,少时,自己便喜欢时时跟在母亲左右。那时的母亲对自己虽然严厉,终日不展一个笑容出来,但也是悉心呵护着,在尽一个母亲的责任。从她耐心地教习自己温书习文便可以窥见一二。

只是随着他的年岁渐长,这份严厉却不失母爱的感情也变了味道。他们母子不知为何,愈发地形同陌路。

若换常人来说,这种情况下,万难做到兄友弟恭。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的圣人呢?

即便是圣人,也不是天生的。人人都是自私的,都是以自己为出发点的。所谓圣人,也只是或许在时光长河中,经历了浪涛的打磨,风沙的洗礼,渐渐懂得了避让谦恭罢。他们只是更加明白,何为轻,何为重而已。

凌珏更不例外。起初,他也是对妹妹有着怨气的。毕竟如果没有她分走母亲仅存不多的爱怜,他也不会沦落到那样的局面。

只是,在一个初夏傍晚,一切都改变了。

那时侯府真是一团乱糟糟的,平阳侯不仅要在朝堂上防着小人进谗言,时刻记得为君主尽忠。回了侯府,留给他的又是后院起火。

赵姨娘的不甘落寞,时时找茬,搞得侯府上下鸡犬不宁。人人都在背后窃笑平阳侯,说是堂堂一个开国功臣,竟然让一个商贾之女反客为主了。

赵姨娘削尖了脑袋也想给大长公主小鞋穿,因为女人那天性当中的嫉妒,她竟然丝毫不顾忌着大长公主的身份。

好在平阳侯和大长公主的感情是情比金坚。任凭赵姨娘这股邪风如何吹,也丝毫动摇不了二人的夫妻情深。

只是可怜了他们这些做小辈的。凌瑶虽是家中的长女,却是庶出,府中下人自然也便在服侍主子之时有了偏颇之意。外加赵姨娘屡次在平阳侯那里撞了壁,回去便只能拿自己的女儿抱怨撒气。

由此以往,时日日久。这位大姐姐竟然将自己还有自己的妹妹视作了仇敌一般。

而自己呢?凌珏即便现在想来,也是不敢承认,一直在努力回避。可是事实便是事实,有些情感纵使不说,但埋在心底自己心里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因为母亲的缘故,那时的自己对这个唯一的妹妹也生出了埋怨之情。

可以说,平阳侯凌文哲一共育有三个子女。可这三个子女之间却实难相和。

儿当时也不过就是五六岁的样子。她的大姐姐视她为仇敌,她的亲哥哥又对她爱搭不理。凌便只能在左右丫鬟婆子的陪同下独自玩耍。

那年的初夏特别热,就算是傍晚时分,天地间也是一片蒸腾之象。

蝉儿们似乎也忍受不了这燥热,纷纷聒噪起来。那越聚越多的蝉鸣声甚至都快盖过了人声。现在想来,当时的确不是什么好兆头。

凌捡了一树枯枝在地上随意扒拉着松软的泥土,似乎是在用她那拙劣的画技耐心画着什么东西。

远远望过去,凌珏什么都看不到。他功课早就做完了,就是教书先生都忍不住在平阳侯面前不停地夸赞了他几句。

当时的他也算是个小孩子啊,也是有着虚荣心和好胜心的。如此一比,那个凌究竟有什么好,好到母亲就只喜欢她一人吗?

第二百六十二章 你我旧事

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还有小小心眼里满占的委屈,凌珏躲在池子边上的回廊中,一直暗中观察着。

终于被他发现了这个妹妹的蠢笨如斯,于是扁扁嘴低骂了一声:“笨蛋。”

这么热的天气,就为了蹲在地上玩那蠢笨的游戏吗?如若有人陪着倒也罢了,可凌珏左瞧右看,偏偏只有她一人,这不是蠢笨是什么?

兴趣索然,凌珏拍拍衣裳,其实上面什么尘土都没有。府里的各处回廊都被日日窥伺妹妹动静的凌珏给用自己的衣裳擦干净了。若是再躲些时日,或许那回廊的木头都可以照见人影了。

人起了身,可是双腿却还是立在原地,依旧瞪着一双眼睛死盯着不远处的凌。

直到大他们些年岁的凌瑶出现,凌珏的眼神中才终于从死盯变出了些有感**彩的厌恶:“怎么她也来了?”

凌太过专心致志,小手里拿着枯枝一心扑在她的画作上,都没有发现身后有人的靠近。

“瑶姑娘”,还是身边的丫鬟婆子们行礼,凌这才注意到了凌瑶的到来。

她匆匆起身,将满是尘土的小手胡乱擦在了裙摆上:“大姐姐你是来陪我玩的吗?”

“玩玩玩,整日就知道玩。”凌瑶毫不吝啬地赏给了凌一个大白眼。

大白眼瞥过凌的时候,凌瑶注意到了地上未完的画作,嗤笑起来:“就你这是什么鬼画符?”

不等凌解释什么,凌瑶便抬脚毁了那些画作。

“你在干什么?”凌自小便是个和善的,只是那时的她更显软弱就是了。

才不到一会儿,凌就哭起了鼻子。小小的身体一抖一抖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幼童来说,发生一丁点的大事都可以让他们觉得是天塌了下来。

她身边的丫鬟婆子看不下去了,纷纷出言:“瑶姑娘,这是姑娘的东西,您不能这么做。”

下人们的确在对待主子之时存有偏颇之心。但是谁都没有这个胆子,公然违抗主子。

因此,凌瑶还是威风得很:“什么东西?你们有见到什么东西吗?不就是一根枯枝吗?”

凌闻言低头,从朦胧的泪眼中看到了地上的那堆遗迹,可不是嘛!除了一些七拐八拐歪歪扭扭连不起来的线条,真的只有一根枯枝了。

凌这下更觉伤心,蹲在地上,恨不能将身体蜷成一团。目睹此景的凌珏,差点就没忍住冲出去了。可是,转念一想,为什么要帮这个夺走母亲的家伙呢?

对啊,凌瑶不是什么好东西。那难道这个亲妹妹就很好了吗?

凌珏这么劝服着自己,迈出去的双腿硬生生地被他控制住了。

而池子那边,凌瑶来了劲。见凌的表现就是一个软柿子,更由她随便拿捏了。

众目睽睽之下,凌瑶居然伸脚踹在了凌身上:“你干什么?哭哭啼啼的哪有个样子?”

左右自然不能忍:“瑶姑娘,姑娘不是由您来教训的!”

凌瑶的嘴角恨不得翘到天上去,她比凌大了许多岁,不仅胜在力气上,便是智谋也是强上许多:“不能教训吗?那难道就让她这个样子到处丢人吗?”

言罢,簇新的鞋尖一挑,扬起的尘土登时飞溅了凌一脸。

这下子,凌还来不及反应。其旁一直躲在廊下的凌珏终于忍不住了,三步并作两步便飞奔至凌瑶眼前。

“你在欺负她”凌珏皱眉,说出口的话一针见血,更是丫鬟婆子们不敢提出口的字眼。

这半晌的功夫,凌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又见有人撑腰,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凌珏的怨气便是再深,也抵不过凌的这一哭。心早就不知不觉全偏向了凌,他伸起双臂,将凌完全护在身后:“告诉你,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若是你再胡搅蛮缠,当心我告到父亲的面前。”

想到了什么,凌珏狡黠一笑:“赵姨娘最近的心情好像也不是很好,是吗?大姐姐”

凌瑶气急败坏地跺跺脚,终于自讨了个没趣,带人离开了。

“你……”再把身转向凌的时候,凌珏居然发现自己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看着脸上仍犹挂着泪珠的凌,凌珏这才捡起枯枝给她:“拿去画你的画去吧。”

凌长得水灵可人,接过枯枝的时候更是扬起一张如笑靥,因为自己曲折的小心思,从来没有近距离观察过她的凌珏有些怔愣。

就这么一个恍惚,他就被敌人攻破了防线,凌不知什么时候牵住了他的手:“哥哥你看。”

她是让自己去欣赏他那拙劣且被人摧毁的画作,凌珏皱着眉头,不是很乐意。

凌用枯树枝在松软的泥土表面点着:“这个是我,那个是哥哥。”

原来,她竟是在画他们吗?

不禁便多打量了几眼,还真是拙劣得很呢,“笨蛋,都不会画画吗?”

该圆的地方不圆,该直的地方却又圆滑。但是仔细辨认,确实是两个手牵手的小人。

凌珏嘴上嫌弃着,可心底里却没有那么排斥这个妹妹了。

凌因为他的话而嘴角耷拉下去,水灵灵的眼里又蓄起了泪水。

凌珏这下子可是慌了神,忙用指尖覆上她巴掌般大的小脸,为她擦拭着涟涟的泪水:“女孩是不可以动不动就哭的,这样别人就会以为你的眼泪不值钱,以后就没人疼爱你了。”

说来也怪,一听这话,凌还当真止住了哭泣,摇起了他垂在身侧的胳膊:“哥哥陪我玩。”

凌珏还想拒绝,玩什么玩,我们年岁不搭,又一男一女,着实没有什么玩在一起的必要:“看你这么笨,那我就勉强带你一起吧。”

他也不知何故,说出口的话变成了这个样子。这下子上真的拒绝不掉了。

打那之后,凌珏才渐渐放下了心头那些不知所谓却一度横亘在他们兄妹之间的东西。

而自己也在与她的相处之中,渐渐摸透了凌的喜好。比方说儿耳根子软,就算她知道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绝对不能在她面前提及,尤不能带着责怪的口吻去和她交谈。

儿,心里脆弱得很。这一点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

只不过这些年岁日久的东西,只有凌珏一人记得了。

也幸亏只有他自己一人记得,否则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儿,他这个自私的兄长居然还悄悄嫉妒怨恨过她。

第二百六十三章 买通

书房里,“气若幽兰”四字冲撞于眼眶,久违的熟悉感顿时扑了满面。

“珏儿,快让为父看看你是不是瘦了?”进得屋里,凌珏只看到了那异常熟悉的身影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忽地站起。

那些远去的时光里,母亲有时视他于无物,只有父亲一直在悉心教导,从来也不会觉得厌烦。

甚至,少时的自己对儿心存芥蒂,父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从来不曾摆出长辈的样子去明令教导他该如何做好一个兄长。

相反,平阳侯循循善诱,兄妹生出嫌隙,想来他也是着急的那个,但也绝不会因此去怪责到他的头上。父亲是明白他的心思,明白他那些算不得苦衷的苦衷的。

记忆中,平阳侯的身姿永远那样挺拔如松柏。和寻常人家的父亲一样,开国功臣也同样在凌家肩负着教育子女的重担,丝毫不比旁人轻松。

过往可能日日居于同一座府邸,年岁可怕的侵蚀并不十分显眼。直到这回凌珏因为陛下的原因而前往罗庭,来回竟已有月余,如此相比,凌珏才惊觉,父亲是真的老了。

曾经的平阳侯傲然挺立的身姿不再,细看之下那腰板是怎样挺直都会佝偻下来的缺憾。

“珏儿,见过父亲。”一时之间,心头便有些酸楚。而这份酸楚化作唇间微不足道的言语之时,凌珏才感到喉头居然酸涩到无法畅言。

“你这孩子”,平阳侯当真是观察入微,凌珏身上但凡有什么异常,都绝难逃过他的双眼:“好端端的是怎么了?”

后面跟进来的大长公主嘴角噙着的笑容因此便是一滞,她拍了拍凌珏的肩头:“想必珏儿是想家了吧。”

凌珏也不清楚这些情感究竟是因何而起,只是下意识地想要躲开母亲热情过头的关心真实存在于心底的每一个角落。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又在别扭些什么?过去,他最渴望的不正是有一天母亲能像对待儿那样对待自己吗?

可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之际,凌珏却又发自内心地抗拒起来。如此,便是自己都摸不透自己的想法了。

“蓼阳,我们父子有事要聊。你先下去歇息着吧。”好在,平阳侯足够尊重凌珏心底每一个真实的想法。

平阳侯从来不曾僭越过君臣之礼。虽然娶了蓼阳为妻,可说到底,大长公主是皇族中人,为君。而他为人臣,即便夫妻多年,也万万没有这种言语上的自由。

此话一出,不光是大长公主自己吃了一惊,就是平阳侯自己都顿感头大。只是说出去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了,收不回来:“是朝堂政事,陛下不会愿意你听到的。”

二人互递了一个眼神,大长公主眼中难掩落寞之情,不过还是依照平阳侯之言,离开了这间书房。

陛下愿不愿意听到其实无伤大雅,关键是太后不愿意让她听到。大长公主岂不知道这其中深意

“父亲,这是何意?”凌珏望着大长公主失神的样子,有些疑惑不解,莫非父亲是知道了他此行的遭遇?

平阳侯随意翻看着案上的书卷,长叹了一口气才向他走来:“为父知道你的心结未解,此事也得慢慢来,欲速不达。”

说的原来是大长公主一事,凌珏竟有些局促:“不是,只是难以适应,又很费解。”

究竟是什么缘故,让他们母子的关系一日破冰只可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或许母亲可以放下所有的桎梏,可是他却不行。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平阳侯并没有解释什么,不难看出,他也是知情者。

“是”,总会知道的,就像过去的自己坚信母亲对自己的态度会有所改变一样。

“江姑娘一家是”只不过刚刚入府,江大哥和江大嫂的病情便恶化如斯。平阳侯根本来不及多问,只是据凌珏所说,他们似乎有恩于凌珏。

“珏儿也想向父亲商讨此事。”来时的路上,凌珏便将华看诊江大哥时所说的那番话在心里来回揣摩了一遍。

就算是衙门差役监守自盗又能如何,偷的是朝廷官员也不至受如此惩戒。华虽未能言明落下这病根的缘故究竟是不是中毒所致,但不妨碍他从字里行间寻觅到有利线索。

“按照华大夫所言,江大哥不出五年便会身死。”凌珏眼中有些叹惋之意,但重点并不仅仅止于此:“究其原因是因为江大哥偷了罗庭官员们的财物才引来这场灾祸。”

“他偷的是何物”

这事情当中隐藏的不为人所知的东西,果然不止凌珏一人发觉。

“不知道”,正是由于不知道,才会来商讨。

怕只怕江大哥原意只是想潜入那些大人们的府邸,偷些值钱的物件出来。误打误撞,却发现了什么潜藏的秘密,而这秘密如若泄露还会弄丢他们的乌纱帽。届时,还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那就奇了。”平阳侯也觉得此事疑点重重:“如果真的是那位江大哥抓到了什么把柄,他们为什么还会留下其活口?”

不要说是因为一时的妇人之仁,这个时候但凡不是傻子都知道该如何做。又或者退一步来说,那些官员既然一开始赌了这条不归路,想必都明白是回不了头的。

既然是孤注一掷的决定,事发之后,绝无例外应该斩草除根才是。

“珏儿,那位江大哥好生照料在府上。”平阳侯不断用手指的关节敲击着桌面,发出一声声清脆的扣击声:“如果我们所料不差,他应该是知道什么内情。”

这么重要的人证,对付那些罗庭甘予近些年朝廷的蛀虫实在是一把利剑。

“一定不能亏待华神医,无论他开出什么条件来,只要不违背道义伦常,我们都尽力满足。”华医术上的造诣有目共睹,平阳侯同样看在了眼里。

凌珏拱供手,示意自己明白了,只是父亲还是太过低估这位华大夫了。他忍不住出言纠正:“华大夫数次问诊之时,珏儿都跟在他身前。”

“如何?”平阳侯不明白凌珏指的是哪方面。

“华大夫他和一般大夫大有不同。虽然时常把爱财挂在嘴边,可论生死大事,他心里还是自有一番论断的。”凌珏沉吟片刻,“其实并不是一个靠钱财就能买通的人。”

第二百六十四章 高处不胜寒

“如此,还需更要上心。”钱财既然买不通,少不得要费一番功夫了。

平阳侯在朝为官数十年,鲜少见过真的无欲无求之人。就是先贤圣人都曾言,无欲则刚,人也正是因为有了**,才好控制。

“这个华神医的来历,你可知知晓?”平阳侯难得对一个后辈提得起兴趣,这也实在是因为华为人太过神秘。

“华是秦姑娘祖业妙春堂里的大夫。”关于华的情况,他也是从儿口中才得知了些许。

只是,他们二人之间又有什么另外的渊源和际遇,便是他这个当哥哥的都知之甚少。

他也曾想趁闲暇之余问问儿,她是怎么认识这位华大夫的。可是又觉得,如若事事过问,儿势必不会耐烦。一切还是以儿的心情为主吧。

“华大夫说,他要炼药百日,从今往后的数月里,府里少不得会有他的身影。”凌珏原是另有一番打算,毕竟日久见人心嘛,难不成还怕摸不清一个人的底细

“况且,我瞧华大夫行事多诡异,是在有意瞒着什么。”凌珏承认他是对这个华颇有微词,但是私人情感再甚,总也不会至于到了信口开河的程度,只是有据可依:“最起码,在入妙春堂之前,华大夫的身份我们是一无所知。”

“若非如此,又怎能见华神医并非池中之物”基于华的刻意隐瞒,平阳侯的态度倒是通达得多。

从他对华的称谓就不难发现,一口一个神医,单单从态度上来说就比凌珏包容很多。

毕竟,身世若没有一番曲折,似乎都配不上这样的能力:“珏儿,华大夫如何不需我们在此费心,一切随缘就是。但你一定要想办法知道江家大哥偷的是什么东西。”

凌珏颔首,算是应和。就算平阳侯不说,他又何尝想不到这个层面。待明日进宫,还要将此事上禀才是。

翌日下了早朝的今家父子仍旧被蒙在鼓里,派出去的一队人马虽然至今尚无音讯传来。但父子二人无需言语交流,一致认为只要给派出去的杀手足够的时间,取孤立无援的凌珏的项上人头只是时间问题。

其实,不仅是远在京都的今家父子这么认为,便是现在的常知府和徐东风等人都不知道凌珏已然离城的事实。

家贼难防的情况自古便屡见不鲜,那些心怀叵测的人都难以想到,这个从京都孤身闯入者,居然会在短短的时日内,便争得了同党的相助,并且会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

“言儿,先别急着回府。”大殿之外,朝臣们各自散去,今正昊这才压低了声音看向一旁自己的儿子:“或许我们还能碰到彤管公子。”

今言点头,但做事一向谨慎的他反过来叮嘱起今正昊:“但父亲,儿子不得不提醒你。越到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

在凌珏身死的消息传来之前,他们都不应当和宫里的任何人有过多的交集,尤其是那位受陛下监控的乐师彤管。

“便是凌珏身死,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这只是棋局的一小步。”今言双眼微微眯着,里面透出的寒意让今正昊这个当父亲的都忍不住打起了寒颤:“万不敢因为一时的骄纵而功亏一篑啊!”

今正昊面色沉了下去,今言说的骄纵何意他是再清楚不过。是啊,如果他今日去见了彤管,少不得是要将今家放在火上烤。

今言见父亲似有所动摇,便又添了一把火:“当日彤管公子还受着陛下限制行动,可如今却放开了对其的限制。父亲难道就不觉得这一切太过巧合了吗?”

仅仅只发生在他们双方接触前后,未免太过巧合。今正昊嘶了一声,越思索越觉得不妥,便拉起今言走了几步:“照你的意思,这是请君入瓮?”

今言微顿了一顿,不知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君心难测,陛下应该有那个意思。所以,我们万不能做自咬鱼钩的鱼儿。”

听闻此言,今正昊赶紧快走了几步,二人先前已经偏离了出宫的大门。此时若落在旁人眼里,也依旧是颇有嫌疑。

今言则不紧不慢跟在身后,笑道:“父亲,您这没有被蛇咬,怎么十年怕井绳呢”

“小心为上,小心为上。”今正昊被今言这样一提醒,反而处处小心提防过了头。

今言无言以对,说句不大中听的话,父亲在朝堂之上能有今日的官位也是有他的辛劳涵盖其中。

今正昊自身野心勃勃,可奈何筹谋算计却配不上这份野心。如若不是他一直以来的从旁协助,今家哪里会混到如今的这个份上?

就像今言自己对今歌说的一样,今家上下荣辱与共,是一荣俱荣与一损俱损的关系。

可若说今言没有半分的私心,那么他也不至于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为今正昊的狼子野心而处心积虑地去攻城拔寨。

要知道,谋反之罪便是诛九族都难消帝王之恨,若是功败垂成,自此以后更是要在史书上留下万年骂名。

正因为有私心,想获得万人之上的好处,才会铤而走险。这样的道理谁都懂,今言自不例外。

但他同时也懂得,位置越高,遭受的目光也便越多。而这些目光之中,羡慕者人恒有之,嫉妒甚至因此记恨也不是什么理解不了的事情。

今言的私心便是,不做这众矢之的。他宁愿从旁协助,让自己的父亲今正昊坐到高位,也只有如此,他才能为达目的而不那么引人注目。

“等会儿。”身后的今言突然停下了脚步:“那个人是……是他怎么会是他呢?”

今言突然的自言自语让今正昊有些慌神,自己的儿子胸有大志这他都是了解的。难得见到为自己出谋划策的儿子有如此慌乱的情况出现。

“谁?他是谁”今正昊极力平复着今言的情绪,两只搭在今言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着捏紧。

今正昊盯着宫门处从马车上跃下的卓然身姿,那身影是如此的出众,即便他没有见过几回,也足够在脑海中留下深刻的映象。

“他回来了。”今言缓缓收回视线,注视着自己父亲的面容,一字一句地道:“珏世子,回来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面圣

怎么会凌珏不是去了与颐凰的交界之地罗庭的吗?他们不是派人去截杀了吗?

他怎么会还活着?而且还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今正昊正欲循着今言早就呆住的目光望去,却被今言的一声冷喝喝止住了:“别回头,他在看我们。”

今正昊还来不及反应,下一秒整个人便被连拉带拽地扯到了一处墙角之后。

这只不过是一处尚未刻凿完成的影壁,被匠人们暂时堆积在此处,却不想此时供给了今家父子二人以作藏身之用。

“言儿,这怎么一回事?”这几日一直在云头的感觉着实恣意,今正昊哪里能想象得到突然从云端坠落的感觉是如此的清醒真实,一瞬间就让他不得不做回那个人前擅于逢迎的小官。

“一定是那群蠢材,失手了。”今言咬了咬牙,嘴角上挑,确定露出的是一个讨好的笑容,才对着今正昊道:“爹,这么避着不是办法,我们得出去。”

“这不是珏世子吗?”今言整顿衣裳,不待今正昊说什么。便缓步从影壁之后走了出来,语气神态完全像是事先并不知情的那样:“有段时日没见了。”

凌珏颔首,看到了今言身后亦步亦趋跟来的面色不佳的今正昊:“今公子,今伯父,晚辈确实是有些私事要处理。”

凌珏匆匆言罢,便要作揖告辞。他对这父子二人没什么好映象,甚至说是嫌恶也不为过。当儿子的一味喜欢与人套近乎,但实质上他们连面都没有见过几次。

至于今正昊呢,明明当父亲的是他,可是凡事都以儿子的想法为先为主,实在是一个没有任何主见的人。

这样的二人,他并不愿意深交,所谓客套的嘘寒问暖,只不过是面子上的事情罢了。

那今家父子二人见状没有再说什么,也客气回以一礼,朝着宫门外的方向离去作罢。

只是双方的离去却又各自怀揣心事,凌珏脚步不缀地赶往陛下议事的大殿。而今正昊父子二人就更多心了。

今言一手扶着今正昊,口中虽然不停地关心着:“父亲,你慢点。”可是整个人一腔的心思却全在擦身远去的凌珏身上。

他注意到,那脚步没有一点儿迟疑,逐渐远去。等到彻底听不到任何脚步声的时候,今言方才确定了凌珏已不在近前。

遂定了身子,侧目望去:“日后定会麻烦缠身。”

今正昊一时看不得长远,只暗道凌珏有命回得京都,实在是错过了一次取其性命的大好时机,不免懊恼不已:“这小子命也太长,居然这样都死不了。”

“是啊。”今言并不只是单纯的附和,他撤了扶着今正昊的手,自顾自地迈步出了宫门。

不难想到,方才凌珏步履匆匆地入宫,应该为的就是罗庭一事。

盼只盼那伙人没有将他们今家的事情透露出去半个字,或许那样还可以有机会徐徐图之。

“你是担心他们查到我们头上?”和今言共乘一辆马车回府的今正昊端坐了身子,眉心隐隐透露着不安。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今言双目紧闭,但看着他气定神闲的坐姿,莫名给人一种事态还不算太过严重的错觉。

今正昊因此也便长出了一口气,只听今言在一旁沉默良久,方才开口:“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小心是我们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方才主动上前和凌珏打招呼,为的也正是探一探虚实。不然这个时候,他们若一直躲在暗处,凌珏未必就能发觉他们。他又何必出头去露面呢?

从那凌珏一如既往的清冷语气和不可一世的自视过高中,今言最起码可以确定一事。那就是,凌珏侥幸死里逃生是真,今日急匆匆地入宫禀报陛下其人此行的发现也不假,对他们的态度更是如往日般不屑一顾。

足可以知晓,凌珏还不知道那伙人是谁派出去的。他现在应该提高了警惕,知道京中有人想要取他的性命。只是不清楚,该警惕谁。

如此一来,今言再次计上心头,附到今正昊的耳边轻声言道:“爹,儿子有一个想法。”

入秋日久,凌珏一向习惯却是身着的单衣只减不增。今日入宫面圣难得反行其道,在贴身的广袖衣袍外还穿了一件用暗纹织就了云纹的雪白色氅衣,如此竟比往日平添了一分贵气出来。

只是这流于表面的贵气,却引得明烨好一阵讥笑,“你这去了罗庭几日,怎的回来之后性情大变朕看惯了你秋日仅有一袭素衣的模样,这样看着着实别扭。”

又打量了几眼,明烨似是在憋笑:“还是脱了吧。”

凌珏这一路上虽然称不得多么惊险,但好歹也是冲过层层包围夹击才回到京都的。

“哪里有陛下说得如此轻巧?”什么只有几日,辞别京都,细细算下来,怕是快有月余了吧。

撩开上衣的衣襟,凌珏从怀里取出一本账册一样的东西,呈到了明烨面前:“回陛下,这正是臣在罗庭找到的。”

罗庭?还能让凌珏如此小心谨慎,都不需再多嘴过问什么,明烨便明白了过来。

难怪凌珏今日入宫会是如此的打扮,这样的装束搁别人身上那是平淡无奇,可是放到凌珏身上,绝对另有一番隐情。

他早该想到的:“这账册是扳倒他们的证据”

明君能稳坐江山,还有一重要原因,那就是他们心里往往会有一番独属于他们自己的计较。明烨亦是如此,虽然登基称帝还不满一年,但是朝堂内外有多少积弊明烨还是有些心理准备的。

凌珏点点头,不待细说,只见明烨屏退了左右服侍的宫人:“朕猜想,必定不会有人让你活着回京都。”

难得陛下如此明察秋毫,凌珏顿觉得到了些许安慰:“此事兹事体大。罗庭甘予究竟还有多少人是在明修着栈道却暗度陈仓,又有多少人是与颐凰有不清不楚的牵连,臣不敢妄下论断。”

凌珏的眉头拧在了一起,看上去似乎比坐拥天下的天子还要苦恼许多:“只是,这账簿是出自常知府的府宅,定然,此事和他脱不了干系。”

若不是因为那伙来自京都的杀手的突然造访,此行绝不会就此草草收尾。凌珏所能禀报给明烨的也就只有未能抽丝剥茧的团团迷雾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此岳非岳

当然,还有对他鼎力相助的常钺和江家大哥这二人。无一例外,都需向陛下解释清楚。

只不过,江大哥的事情他尚未能搞得水落石出,便只能言简意赅地几句带过。

得到的自然也是明烨静观其变的指示:“听你这么一说,朕也觉得是那江家大哥发现了什么于他们而言了不得的秘密。”

“这样,玉珏。”四下无人,明烨便又称呼起了二人幼时心血来潮起的绰号:“江家大哥就先安置在侯府,如果病情恶化就尽管来请宫里的御医。一定要护住他的性命,至少在一切事情查清楚之前。”

“臣明白。”凌珏拱手行礼。虽然礼数上凌珏做得周全,可还是奈不住心里的些许不痛快。

陛下不是不同情江大哥,只是陛下复杂的内心变化,他作为幼时好友通通都看在了眼里。

况且,退一万步来说,同情是没有用的。一个帝王如果像常人一样惯于伤春悲秋,那么就会失了裁决时的果敢决绝,多了个人情愫的干扰,于国于民而言,或许反而不是一件幸事。

“陛下,儿此前有幸识得一位来自民间的神医。”凌珏叹了口气,暂时放下了君臣之别,只为能多少起到宽慰对方一些的作用:“那位神医多次看诊之时,我都在其旁。”

能让凌珏说出如此的话来,想必那人还真有可能是个神医:“哦如何?”

看到明烨对华表现出如此的兴趣来,凌珏心里又有些觉得膈应,正欲打算缄默不言或者随意扯些别的糊弄过去算了,却被明烨再一次问出口的“如何”给打断了。

“他的医术的确超群,说句中肯的话,我觉得,便是宫中的某些御医都无法和他相提并论。”这个某些代指很多人,并没有要故意讥讽谁的意思,实是凌珏与宫里那些御医们并不相熟的缘故。

明烨自然不会对这个挚友多心,只是没有想到反而站到凌珏这边说起了话:“他们啊,一个个老学究似的,实际上这里顽固得很。”

看到明烨戳了戳他自己的脑袋,凌珏心里愈发不畅快。陛下也是,这么快就被这个从未谋面的华给收买了吗?

可惜让他昧着良心说话又不可能,把华捧到如此高的位置那也是其名至实归。

又有什么好埋怨的呢?凌珏正这么宽慰着自己,却听到身旁的明烨突然哎呀了一声,听这动静,应该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朕问你,你刚才说怎么认识的这位神医”恍惚中,明烨觉得他好像听到了儿这两个字一闪而过。

终于绕到了正题上,凌珏说不清是激动还是什么,“儿认识的那位神医。只是我看着那个神医脾气臭到不行,说话做事又十分轻浮,没个正形。”

总之他看华不顺眼的原因就是其人跟儿走得太近。

并不存在扎眼嫉妒这么幼稚的情感,凌珏再三告诫他自己,他只是担心妹妹被骗,就儿那个性子,到头来受伤的还是她啊!

脾气臭,说话做事还轻浮这么古怪的人吗?明烨的脑海当中有一张面容逐渐清晰,只是天下要不要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他思索着开口询问,一字一顿,似是描述得十分费力:“朕总觉得,朕见过你说的这个神医。他是不是姓岳,年纪轻轻,却长着一头白发”

有这个特征的人可不多,身处京都,还会看病,范围缩小到这样的地步八成就是同一人了。虽然当时那位岳公子把自己说得一文不值,可明烨却总惦记着那人的惊世之才。

就算其人真的如他所说,只会吃马肉,整日里不学无术,但吃也能吃出如此不凡的精髓来。想来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

凌珏知道这是明烨求贤若渴的毛病犯了,遂答得郑重:“他是少白头没错,只是不姓岳,姓华。”

原来不是岳公子,是华大夫啊!

明烨脸上面露喜色,将账簿卷成一卷不断掂在手心里:“玉珏,朕明日便微服出巡。”

微服……出巡听这个语境当中的意思,莫不成是“陛下,你是要微服到侯府出巡”

自明烨登基称帝以来,他还没有以任何一个理由出入这皇宫过。今日居然在听闻了华的事情之后做出这样的决定,便是凌珏也再难镇定了。

“你不是说,这位华神医会炼药百日的吗?”这百日都会在侯府,明烨断然再没有错过这人才的道理了:“说好了,千万不要把朕微服的事情透露出去。”

凌珏虽是无奈,可一定程度下君命不可违,还是点头应了下来:“是。”

看到凌珏点头,明烨这才大放心宽,朗眉星目的一张容颜上嘴角忍不住地上扬:“对了,也千万不准告诉儿。朕要给她一个惊喜。”

只要到时候不是惊吓就成,凌珏没有再说话了。他虽然不喜华,但是华古怪脾气便是十里开外也能一目了然。明烨什么打算他们好歹从小玩到大,他又岂能一无所知

华那边能不能答应尚且还是一场硬仗,更别提,儿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十分护着那个华大夫。陛下这样不打一声招呼突然造访,儿能给他好脸色才怪。

“陛下,您还是多多翻阅翻阅这账簿吧。”凌珏并不打算提醒明烨,让他多在儿那里吃些苦头也是好的。

免得人人都在肖想儿,要知道她还尚未及笄,便惹出了这么多烂桃,那以后的情愫该怎么一一斩断?

听着纸张摩擦的声音,凌珏一颗心才又复归平静。自己居然被陛下带偏了,差点忘了至关重要的一件事。

凌珏沉声回禀:“陛下,臣还有一事尚需禀明。”

“什么?”明烨压下心中泛起的怒火,这账簿上的亏空都被这伙吃里扒外的东西挪做了他用,让他这个当天子的如何能不气急?

以至于眼下说出口的话语都沾染了几分怒气,“玉珏,朕不是故意的。”甚至还因此无故牵连了凌珏。

“无妨”,凌珏的面色依然十分肃穆,只因接下来要禀的事情他也没有太多的把握。

不过,就算没有把握,也还是势在必行。凌珏明白,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不能让无辜的人只因不能选择的血亲便平白蒙受不平之冤:“能将账簿安全取回,这其中还有一人的功劳。”

第二百六十七章 尚难定论

“此人便是常知府的儿子,常钺。”凌珏一字一顿,好像生怕明烨听不清楚一样。

“怎会是他的的儿子”明烨眉头蹙起,表情很耐人寻味。

“陛下,臣斗胆请陛下念在常钺将功折罪的份上,最起码饶了他的性命吧。”这样子说也有不妥,毕竟过的主谋确和常钺无关,又何来将功折罪一说呢?

见明烨不为所动,凌珏这才将自己在罗庭的遭遇一一说了出来,末了还不忘总结一句:“不可否认,常钺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他也是无辜受害者啊!”

“血亲当前,他仍能为大义而捍卫正道。”凌珏答应过常钺的,只可惜让他保知府那个乱臣恕他实难从命:“莫说他如今只是一介不谙世事的书生,就是很多贤臣良将都不一定能做到这一点啊!”

但无论如何,常钺都不该死:“请求陛下看在常钺其人被囚禁的情况下,还能指导微臣偷出账簿,并且不遗余力地出谋划策只为护送微臣出城的份上,就饶他一命吧。”

言罢,凌珏已然跪在殿前,额头紧紧贴着两只手的手背,岿然不动。好像真的有一种誓死也要跪到地老天荒的决心。

明烨任由凌珏说完这些话,方才合上账簿:“朕还没有下令,你就如此动作,难不成在你眼中,朕真的昏聩至此吗?”

凌珏窃笑,原来明烨心中早有定夺,遂更加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臣惶恐。”

“惶什么恐?”明烨漫步走到了凌珏身前:“你都敢威胁朕了,还惶恐真是大言不惭。也就你和儿敢如此对朕说话了。起来吧。”

他并没有伸手去扶凌珏,因为凌珏自觉得很,在听到他这番言辞之后,便起身将自己上身立得笔直:“陛下不诛他九族之罪了?”

“诛不诛还得等事情全部有了定论才能说。否则,朕就成了不分是非黑白的昏君。”明烨忽然扬眉看了过来:“说实话,你刚刚是不是真拿朕当了个昏君”

“臣不敢。”明烨摇了摇头,双目却隔断明烨,望向了大殿的角落里,“我没有。”

“那个江家大哥,你也得多留心注意。”明烨几乎可以确定此事必然牵连甚广,不单是一个知府的私心这么简单:“朕总觉得,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实情。难道你们进了京都,他知晓了你平阳侯世子的身份后,没有再说什么?”

凌珏也觉得奇怪,按理来说,江大哥可不像是助纣为虐的人,况且他那满身的伤痕可都是拜罗庭那些官员所赐,理应不再维护才是。

凌珏诚实回答:“没有。但想必个中原委另有隐情,我会寻机会去问的。”

明烨点点头,这一次,他打算放长线钓大鱼,把罗庭那些存有异心的人都一网打尽:“不过既然有人能从相距千里的京都就派人暗杀于你,想必你回京的事情也快要瞒不住了。”

“这是迟早的事情。”无外乎早一日晚一日,又能有什么区别?只希望到时常钺不要因此受到牵连才是。

看着凌珏发呆出神的样子,明烨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你在想什么?”

“啊没有什么。”凌珏知道君臣有别,纵使陛下和他之前的关系再过亲厚,都永远不能忘记这个道理。

这不仅是平阳侯日日挂在嘴边,时刻叮咛凌珏兄妹俩的事情。便是凌珏自己,都从来不敢过多妄言。

为常钺求情,一次两次是情理之中,也恰恰可以证明其人至善至孝。但次数多了,就会惹来君心的不悦。到时莫说是为常钺谋求什么,便是自己恐怕也会在陛下心里留下些什么芥蒂。

所以,就如陛下所说,在所有的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之前,常钺的事情他只能是点到为止。

想到这里,凌珏才唇角上挑,开起了玩笑:“只是我在想,你登基称帝以来,还从来没有褪下这身龙袍来过侯府吧?指不定儿见你是喜多一点,还是怨多一点?”

天赐了凌珏一张巧言善辩的嘴不说,还给予了他极佳的伪装能力。有时候,就连凌珏自己都分不清他当下想要表达的情感是怎样的,可是这张脸上的表情却已经先他一步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正如眼下,他可以一秒变换自己的心情,又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和明烨谈笑风生。真不知道若是陛下知道他内里其实是这样子的,还会不会将他视作最信任的人

“那……怎么办?”听闻凌珏所说,明烨眼中居然闪现出慌乱的神色。

他方才是没有想到,此时被凌珏这样一提醒,当真觉得棘手得很:“儿那个脾性你也是知道的。她真的可以做出再也不理睬朕,不同朕说话的事情来。”

明烨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却不管凌珏在一旁不断点头,摆出的难为情的样子来。

面部表情是很难为情,可是凌珏心里着实不厚道地嬉笑了一番,陛下不愧是和他们从小长大的,倒是把儿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

说句实在话,他倒不是很想陛下微服出巡。其实微服无妨,出巡更不是他一个世子能插得上手的。凌珏只是简单纯粹的不想让陛下来到平阳侯府而已。

且不说儿会被动的和陛下纠缠不清,就是江家大哥几人目前的情况,也不适合陛下现身。

凌珏有自信,只要再多些时日,他定然可以通过江大哥打探到更多的线索。

“不管了。”正在暗自出神的凌珏忽然感觉胸口蓦地一沉,低头一看原来是明烨的拳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近前:“这事你得帮我。”

“帮,帮,我帮归帮。”凌珏不堪其扰,拿明烨没有办法,只能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不过我们有言在先,你可不许全指望我。反正我只能是尽力而为,至于你呢,只能自求多福了。”

明烨强挤出一个笑容来,“那可真得谢谢你了。”他倒也不是怪凌珏不帮他说话,实在是儿若是误会了他,那他真的要一辈子在其面前抬不起头来了,到时甭管谁说话都没用。

明烨这愁苦的面容可不多见,凌珏不由地便打趣了一句:“其实你若和她只止于泛泛之交,此刻倒也不用忧心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绝非泛泛之交

凌呢,说穿了,就是一个明摆着的窝里横。这可是蓼阳大长公主的原话,以前凌珏也尝试着想总结一回,可是到头来却都不如母亲的简练精辟,一针见血。

越是与凌亲近的人,越是遭受她魔爪的苦命人,这一点不论是凌珏还是明烨都深有体会。

因此,此刻凌珏这番话是什么深意,明烨是最清楚不过的。

只是,无需犹豫,明烨立马失口否认,驳回了凌珏的玩笑话:“你是知道的,我们的关系绝不仅仅是泛泛之交。”

明烨的表情严肃起来,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分外坚定。只是他没有亲口说出来的话却是,若要让他明烨仅仅只停留在泛泛之交这样疏离的层面上,那他是绝不会答应的。

凌珏打量了几眼他身前的这位少年帝王,其实从小共同长大的默契和感受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因为年岁的增长和身份的悬殊而消磨殆尽的。

明烨是怎样的心思,凌珏未必就不清楚。只是他不知自己是该支持还是该棒打鸳鸯,若是支持,就太过委屈儿;可若是棒打鸳鸯,又该以什么身份和什么借口呢?

这一切都着实使人无奈,因此长久的过往中,凌珏都宁愿自己从来不知晓明烨的这份心思:“陛下,我想问你。”

眼下,就连这层几近要被捅破的窗户纸都保不住了:“你,是何打算”

这不是打哑谜,明烨也不是笨人。甚至从一定的程度来讲,他对凌珏的所思所言同样称得上是心有灵犀:“你都猜到了何必来问我。”

凌珏微微抿了抿唇,稍有安慰,只是这一星半点的安慰对于儿的幸福来说,还远远不够:“我一定要亲耳听到你说,听到你承认。”

自己的这位儿时好友一遇到儿的事情,就会立即变成另外一个人。过往的沉着冷静和拿捏的分寸得当,现下全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了一双澄澈的双眸闪烁着极其复杂的神色。

明烨就是有这份自信,对方眼中这些复杂的神情他一一辨认得出。那是对于他亲妹妹的担忧,和对自己的不信任:“玉珏,你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明烨深吸了一口气,刀削斧刻一般的脸庞好像都被渲染出了愈发柔和的光晕:“宫中多变数,至爱难守,至亲难靠。朕自小便尝遍了这些晦暗阴沉,父皇视朕于无物,兄弟们在那些后宫嫔妃的调教下又一个个反目成仇,巴不得随时让朕翻不了身。”

时间真的是治愈一切的良药,本以为提起这些纠缠困扰他多年的往事,明烨的心里会很不是滋味,会是满心的愤慨怨怼无处诉说。

可直到这一刻,把它们全部宣之于口的时候,明烨也才发现,已经是天下共主的他,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在意那些不堪。

成王败寇,向来如此,又有谁敢置喙一代帝王

“那个时候,是她的出现,让朕懂得,原来还有感情可以如此纯粹。”提起凌,便是苦涩的回忆中都能依稀找到些甜蜜的影子:“原来这世上还是有一些东西是可以不用建立在权势之上的,是不用处心积虑地去费心维护的。”

“帝王之家,向来如此。你本不该对此心存希冀的。”这便是凌珏安慰明烨的方式。

他擅长言辞,却不擅于安慰失意之人。毕竟感同身受这个东西本身就很玄妙,要让世人都能有相同的感受,那也就不存在缘由不同的针锋相对了。

让他昧着良心道一句:对不起,提起你的伤心事了。那样才是真正的绝情罢。凌珏如是想,说出口的话也便成了这等乍听来是惊世骇俗之言。

好在,明烨并没有搭茬,只是从他还算缓和的语气中依稀能感到其人对凌珏这话也是赞同的:“凌是照亮朕的光,朕的过往太过黑暗,但是朕还是不会认输,不会甘愿,所以,哪里有光,哪里就有朕。”

凌是光,哪里有光,哪里就有他?凌珏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太过苍白,以至于看起来空洞无物:“我明白了。”

明烨走近,收起了眼底的温柔:“所以,朕会一直等她,等她及笄,等她真的愿意嫁给朕的那一天。”

不知为何,凌珏真的很想回答他一句:“那你是不可能了。”他虽然不是凌,无法代表儿做所有的决定,但是凌心中到底有没有明烨,凌珏自认为还是看得透彻明白的。

这又是一段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的烂俗故事了。凌珏思考良久,只言道:“无论怎样,我都希望你能珍惜我们三人之间的缘分。什么时候都不要做出伤害儿的事情。”

“那是自然。”明烨彼时只以为横亘在他和凌之间的只会是看似如一潭死水般静止不动的时间,仅仅只是时间而已。

回到侯府的凌珏说出一段心事,却又平添另一段心结出来。但终归是遵守了他和陛下的诺言,没有将陛下将要微服的事情抖落出来。

只是凌珏出奇的安静可瞒不过凌,凌见左右怎么喊凌珏都没有反应,索性抬脚轻轻压在了凌珏的鞋子上:“哥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嗯”她一边微微用力着,一边打量起了反常到呆若木鸡的凌珏。

“还不是罗庭的事情!”回神的凌珏张口就扯了一个谎来:“陛下本来就因为眼下天盛的情势而烦忧,这回知道了一些内情,更是要忙到心力交瘁了。”

总之,他这话也算没有说错,就算有夸大其词之嫌,那顶多也是未卜先知。

凌的确是和普通女孩不一样的,不单是那性子,更表现在有时颗小小的心里居然存了如男子一般的大志。

听到这话的凌,娇容上立刻蹙起两弯新月眉:“连明烨都觉得难办,看来这回的情况是真的很麻烦啊!”

有句话她知不好在人前多说,但是天盛建国至今不过才历经了先帝与明烨二位帝王,就有这种种波折未平。想必也是那前朝积弊所留下的无穷后患。

凌边说还边不时地点着头,仿佛面对如此窘境的人是她一样。

被妹妹莫名这么认真的表情搞笑,凌珏将心结都忘在了一边,抬手就揉乱了她的发髻:“你怎么就没有生成个男儿身?倒是也好配得上你这胸中大志啊!”

第二百六十九章 火炉烹茶

“男儿身?”像是想起了什么,凌难掩苦涩地半开玩笑道:“可能快了吧。”

无影还没有消息,时日一久,葫芦瓢还是葫芦瓢,可是会不会换了瓤,谁都说不好。

凌这样一番没头没脑的话,即便落在凌珏耳中,也是难以理解:“要不然还是让明日华大夫给你瞧瞧?”

“华大夫?”凌想都没有想,便赶紧摇摇头拒绝了。她是有多嫌事态还不够乱,这个时候还跑出来添乱子。

“话说,我为什么要看大夫?”这应该才是自己的关注点,最近她鲜少受到抚宁的干扰,也不知是不是和上次华用了巫术暂压下去有关系。

总之他安分守己多了。如此一来,既没在人前表现出来昏迷不醒的病态,哥哥又怎么会让自己去看大夫?

“你瞧瞧你!”说着,凌珏抬手覆上了凌的额头,立时一股沁人的凉意传来,凌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却只听得自己哥哥那可以让人心中冒火的言语:“都烧糊涂了,刚才那是说什么胡话呢?”

原来竟是当她说起了胡话!凌向后退了一小步,躲开了凌珏探身而来抚摸自己额头的手:“是啊,我人在说胡话,你要是再不收手,当心我一会儿还要做胡事呢!”

都言道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凌珏怔愣地收回双手,不知该放到哪里。他唯一想不明白的是,自己明明是好意关心,怎么就又惹了儿的不快呢?

“那个……”凌珏看她生龙活虎的样子,精力着实旺盛,想必是他真的听错了吧,不然又何以招致妹妹的不悦:“明日有人说要给你一个惊喜,无论怎样,你可不许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凌当然下意识地要为自己辩白:“我可从来没有耍脾气。”

提起这个,凌甚至觉得一肚子的委屈,她算是府里上下最和顺的那个了吧,怎么哥哥和爹娘总是这么说

“还惊喜!”凌发着牢骚,却忽然才反应过来哥哥欲要传达的意思有些奇特:“为什么是惊喜,我还会不高兴?”

这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的一件事,难道自己在哥哥的眼里就是这么一个喜怒无常的人吗?

“这个我暂且不说,你明日自会知晓。”凌珏重诺,既然答应了明烨,他自然是不会随便乱说的。

只是,在他的左思右想之下,还是以这种方式给凌提个醒,也好让她提前有个心里准备。免得待到明日,陛下所说的惊喜真的变成了惊吓。

这夜的秋风不再瑟瑟然侵骨凉了,就好像是为了迎接凌珏回京,天公难得作美了一次。

佛堂外小径两旁的草木深深,是侯府里眼下这个时节最具生气的一处景致。

凌珏挑眉,拿景致说事:“想来也是母亲虔诚礼佛的缘故,侯府上下草木稀疏,几近凋敝,也只有这一处的晚秋姗姗来迟。”

凌珏暗骂自己没出息,他本不是个爱惜草之人。这等春去秋来,谢开之事,他是向来不上心的。

只是,今日回京,母亲特意要与他促膝长谈一番,他也是实在不知该拿什么话题起头,居然拙劣地卖弄开这些了。

大长公主笑了一笑,为他解释起来:“珏儿体察入微,只是不是什么神佛庇佑,而是这草木品种特殊的缘故。”

入夜之后,蓼阳便拆了头上那些仅有的几支发簪钗环,放下了高挽的发髻,只松松地垂在脑后,用一根木簪固定了而已。

她拢了拢袖子,在凌珏面前的茶盏里添上小火炉中新烹的茶:“你不是说,晚秋草凋零嘛,这便是前些日子新晾的,你尝尝味道如何?”

“是”,母子俩多年未这么亲近过了,凌珏还是稍显拘谨,抬起袖子遮挡,浅酌了一口。

有句话他不好意思和母亲说,难怪以前他便常常听闻母亲有时难以入眠,当时还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直到今次,凌珏终于了悟。原来不是大长公主心里的心事太多,亦不是年龄渐大身子负荷太重,而是问题就出在这喝茶的习惯上。

深夜时分,喝茶不仅起不到助眠的效果,甚至还会生出反常的兴奋之感。莫说是母亲这么大年龄的人,便是自己恐怕也睡不着了。

“母亲,近来睡得可好?”凌珏自然不会任由根源如此,只是该如何去说才不会显得突兀失礼,亦是要费一番心思。

大长公主打发走了身侧侍奉的下人,此时这石桌一旁只有他们母子二人,看着石桌上火炉里跳动的橙红火苗,大长公主叹了一口气。

石桌紧邻佛堂,处在小径幽处,倒是一个谈天说地的好去处:“近来心慌,午夜梦回之时,还常常感到胸口阻塞,呼吸不畅。”

凌珏不经意便深深皱起了眉头,他只道母亲常年睡眠不足,却不知已经发展到了如此的境地。

“是珏儿的不好。”喉咙一涩,凌珏干脆将茶盏中的茶一饮而尽:“竟然未能及时替母亲分忧。”

以前的自己真的心中太过闭塞,抱着对母亲的不满与不解,却忘了为人子究竟该做些什么。以至于母亲成疾多年,若是没有今日的这一遭,自己还不定迷迷糊糊要多久呢!

大长公主伸手覆上了凌珏端着茶盏的双手,微微用劲:“不关珏儿的事,只是本宫自己想不开罢了。”

“想不开”凌珏不由地感慨一句:“若是连母亲这样日夜礼佛的人都想不开,那我们怕是都要深陷红尘淤泥中无法自拔了。”

“对了,此行还算顺利吗”大长公主没有顺着凌珏的话茬接了下去。

红尘淤泥,蓼阳早已泥足深陷,只是陷入太深,旁人看不出如何,但是她还是冷暖自知的。

凌珏不懂得,那些陈年往事她也不想重提。就尽量遮盖去了吧。

凌珏点头,“此前不跟母亲细说,是怕母亲无端担心,也怕隔墙有耳让有心人听了去,反倒坏了陛下交代的事。”

“你不要随意糊弄本宫。”大长公主厉色,“珏儿,母亲知道你可能不信,但是儿行千里母担忧。不管过去如何,母亲都希望你能理解母亲的这颗担忧儿子心。”

“过去的事情,休要再提了。”凌珏觉得这样的一切都很好,“此去罗庭虽偶有惊险,但好在总有贵人相助,珏儿有惊无险。”

第二百七十章 无眠夜

这样的一切都很好,萧索的秋日没有侵骨寒,明月高悬的夜晚没有无端夜风,便是无眠夜鼻尖也总有盈袖茶香。母子二人可以放下各自不知为何而起的执念,敞开心扉地互相谈一谈。

凌珏此刻觉得,那个困惑没有解开的必要了。母亲就是母亲,这一点无论怎样都不会改变的。

“你和儿都是本宫的心头肉。”大长公主一番言辞说得恳切,可是这些话出自唇间的时候却有点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母亲知道你心里有怨有恨,本宫说什么你都会觉得有可能是在惺惺作态。但是……”

“不会的”,凌珏回之以一个真诚的笑容,哪里会有人把母亲想得那么坏。他从始至终也不过是一个渴望得到父母关爱的儿子,和所有人一样。

话说开了,自然什么都不存在了。血缘关系总有这样的神力,便是凌珏不相信,其也是真实存在的:“母亲,没有什么但是。我和儿对您的心都是一样的。”

“好”,一颗早已滑到腮边的泪珠终于落了下来,滴答一声,慢慢在石桌上肆意流淌,然后蒸发到彻底消失不见:“那就好。”

后来凌珏又和蓼阳说了很多,他始终都没有改口,喊一句“娘”,许是习惯了吧。母亲,就那样保持着不远不近,还算客套的距离。

不过,他安慰着自己,就是一个称呼而已,什么都证明不了。

凌自然是不知晓那天哥哥回京的夜里究竟和娘谈了些什么。只知道,打从那一夜之间起,大长公主好像从头到脚都换了一个人。

蓼阳终于和凌珏彼此解开了心结,一家人回到了久违的和乐样子。只是,为什么说它是久违,凌那时太小却是不记得了,只是从凌珏口中依稀知道以前也是这个样子的。

只是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让大长公主对这个儿子日渐冷淡,甚至还和平阳侯分房而睡。

打那以后的大长公主白日依旧在佛堂礼佛,只是夜深之后阔别许久终于回到了平阳侯的寝居。

世事兜兜转转,一直在原地打转的感觉,也算是难能可贵了。凌看到大长公主的变化,心里愈感温暖。

这就好比是一个征兆,世事多磨难,可若是最终都会迎来风和日丽的结局。那磨难自然也不算什么了。

相信,自己也会有一个好结局的。

当夜的凌并不知发生了这些,自然也没有想到这么深。但同样的是,她的小脑袋瓜里仍然一刻不停地在思索。

凌珏所说,会让自己耍小孩子脾气的惊喜到底是什么?

翌日晨起,前来为凌梳妆打扮的知秋忍不住瞪大了双眼,结结巴巴地问道:“姑,姑娘,您昨夜到底有没有合过眼啊?”

凌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都不问她有没有睡觉,而是合眼?那想必面色很差劲吧?

凌实话实说,点了点头,可又想摇头:“合眼还是合过的,就是觉就没怎么睡了。”

“姑娘,要不要婢子给您取镜子来”知秋隔空指了指凌的面颊:“您的气色真的不太好。”

“哎”,凌叹了口气,自己什么状况自己难道还不清楚吗?

看到知秋的目光落在的是桌上反扣的铜镜时,赶忙拒绝道:“不用了,不用了,我不想用那面镜子。你扶我起来,去镜台前梳妆吧。”

那面古镜可不一般,虽然有着超凡神力,但毕竟是助力自己能看到抚宁的东西。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唯恐避之不及的。

“是”,知秋收回挨到古镜镜身的右手,转而走到塌前来搀扶凌。

不走近还好,一走近凌那张憔悴到有些苍白的脸,知秋都忍不住再次惊叹了一声:“姑娘,您的黑眼圈好重啊!”

“没事的,只是休息不好。”凌既在安慰知秋,亦是在安慰自己。

自己什么毛病,她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心里存不住事,又不是那种快人快语的人,自然也就只能不停折腾自己了。

哥哥也是,既然不是什么惊喜,那就不要说,瞒着自己多好。害得她整整想了一夜,别说入睡了,就是合眼都基本没有怎么合过。

“知秋”,凌坐在镜台前,亦被自己的模样吓了一跳,不禁提出了往日都不会提的要求:“待会儿你的妆粉还是打厚一些好了,不然我这样的气色都不方便出门。”

如今,府里上上下下正是人多之际。华,还有江采薇一家,平日里或许马马虎虎也还无伤大雅,可这个时候,凌当然时刻记得平阳侯告诫她的事情。

她毕竟是平阳侯的女儿啊,还是嫡女。尽管凌本身觉得嫡庶是一个枷锁,锁着凌瑶失去了常性,还锁着她们姐妹相看两相厌。由此可见,以嫡庶来划分尊卑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但是,旁人都不这么想。就连平阳侯在这件事情上都和凌保持着不同的看法。

他总是教导凌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千万不能做出什么有伤侯府颜面的事情来。尤其是以嫡女的身份。

久而久之,便是不想将这些放在心头也是难事一件。看着镜中一言难尽的面色,凌第一时间就想起了这些。

替凌仔细侍弄了一番,知秋又在镜中反复打量了几眼,这才安心笑了起来:“还好现在都看不出来了。”

看着镜中粉面朱唇的自己,凌竟有些晃神,不禁暗自为知秋的技艺赞叹:“知秋,谢谢你。”

知秋听了这话,反倒不好意思地攥紧了裙角:“姑娘,那婢子先退下了。”

“去吧!”凌微微颔首,目送着知秋离去,这才一股困意袭来。

凌迷糊地掀开锦被,居然想此时再补一觉。岂料人刚迷迷糊糊好像陷入了什么梦境,就被知秋的敲门声惊醒了。

“嗯怎,怎么了?”凌一个惊醒,头正巧撞在了围栏之上,钗子应声而掉。

“哎哟,疼死我了。”凌边揉脑袋,边弯腰捡起了从发髻上掉落的银钗:“进来吧!”

推门而入,便看到了自家姑娘这狼狈的一幕。不过,知秋难得没有打趣,那是因为她们要一致对外才行:“姑娘,华大夫来了,而且还说只见您一个。要不然,就不诊治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道出实情

“华大夫!”凌这才想起昨日华带着赵涵辞别时说的话。

本来以为只是开玩笑,没想到华大夫他居然还当真了。

只是当真就当真,这原也没有什么,只是听华的意思,这是在拿江大哥的事情威胁她呢!

凌几步跨出了房门,环顾了一圈也没到见华的人影,便回头问知秋:“他人呢不是说不见我,就不诊了吗?”

“咦真是奇怪,刚刚华大夫还在这儿呢。”知秋打量着空无一人的园子疑惑。

此时的一树海棠早已凋谢,干枯交错的树叉虽然没有了春日的欣欣向荣。但是总归有一个好处的,那就是没了影影绰绰的叶遮挡视线,方便视物多了。

想必是他故意躲在哪儿了吧,凌可没有精力同其戏耍,她困得要死:“既然你选择避而不见,那我看就算了吧。”

索性转身回屋,再对上知秋的眼睛时,凌还不忘对她使了个眼色:“我们走!”

这招数十分好用,凌抬起的脚尖还没有挨地,身后就传来华的声音:“你这个人,竟敢挑唆我罔顾医德”

“这话却是着实可笑了。”凌转过身来,早知道这样就能逼得他现身,自己以前也就不用费那么多唇舌了:“罔顾不罔顾医德,选择权可是全在你身,关我什么事?”

还挑唆长一张嘴,难道就是为了能说会道的吗?

华顾左右而言他:“这里就你一个人?”

凌长吸一口气,心中感慨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她叹道:“是啊,除了我,这不是还有知秋吗?”

华眼神也不好使,明明还有一个大活人在场呢!这让知秋情何以堪!

知秋平日便心思灵巧,此时不消多说便懂得了华的意思,她向凌福身:“若无什么事,婢子就先告退了。”

凌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决心回屋,而是迈步走到了海棠树下。

“现在可以了吧?”凌半眯着眼睛,有些犯困:“有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还不能让哥哥知道”

难道是她和抚宁的事情?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即过,毕竟最近的身子状况也还算可以。华也没有再出手诊治过,就算他有巫术相佐,医术再高超,也干不出这样未卜先知的事来吧!

“事关那个江大哥,我不得不慎重。”华一开口,果然和凌所猜测的相差无几,这样隐秘的事情始末这回确实不是围绕着她自己的。

只是,凌不明白,江大哥的事情瞒着别人也就罢了,华许是有自己的顾虑。可是说到底都是哥哥把他们带回京都的,这件事情即使再有隐情也不该瞒着凌珏的啊!

“你慎重过头了,这件事不该瞒着哥哥的。”凌啼笑皆非:“你要瞒也该瞒我才是。”

从各个角度来说,她好像都是最应该置身事外的那个。

华做事一向还算胆大,从其人居然敢一个人隐瞒着巫医的身份便在京都定居就可以窥见一二。

即便华给自己定了那么多实质上都是保护他身份的规矩,可是华还是把他的身份暴露给了凌这样一个京都的权贵之女。

不可谓这一步不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也还好华不仅胆大,还很细心。他早就看出了凌是一个还算可靠的人,并不会无端泄露什么。

心细如发的华,这一回当真是草木皆兵了。

看到凌这样不上心的样子,甚至还给他摆出了玩闹的模样,华这才急了:“江大哥分明就是中毒,中毒太深,无药可医。”

“什……什么?”凌感觉脑子蓦地一片空白,这怎么和先前她听说的都不一样:“你是说他是因为中毒,所以才连五年都活不到的吗?”

华重重点了点头,“这个事情我不能和珏世子说,但是又总觉得知情不报,实在心里难安。”

若是搁到以往,凌此时一定会打趣一句:原来心高气傲的华大夫还会因为治病的事情而心里难安啊!

不过眼下关于生死,凌还是分得清轻重的:“你先前为什么不,不说?”

凌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问出这句话。无药可解的毒说不说,知不知道真相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华知道凌这话为何说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还打起了结巴:“不是你想的那个原因。”

凌垂下去的眸子还是黯然失色,只是微微抬眼看向了华。

“这种毒世所罕有,珏世子那种精明的人,我若就这么坦言说出口,到时江大哥还是逃不过一死,可我也定然会卷进去。”

华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选择了在众人面前隐瞒。

原来还是推己及人,凌倒也不意外,毕竟她所认识的华也不外乎就是这个样子:“你真的没有办法治吗?你可是连我这种情况都可以看出来的神医!”

这个时候,拍马屁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所以……知我者非你莫属。”华靠近了一步,正要压低声音说着什么。

可他这突然而至的亲近,却把凌浑身别扭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凌连退了数步:“什,什么非我莫属,听上去怪怪的。”

怪怪的吗?华可不觉得,他少时跟着巫医东西奔忙的时候,习惯了漂泊流浪,哪里顾及得了世人眼中的那许多规矩。

他只是一大跨步上前,正正堵在凌身前:“你还记得我昨日说过什么吗?”

凌不敢直视华大夫,只是愣愣地点头,一板一眼地回复着:“你说从今以后要日日来此,施针百日,配药百日。”

昨日听来还未觉得有什么古怪,只当是华想再努力一把,不肯认命,也当是做了尽大夫的责任就是了。

可是如今仔细回味着,凌睁大了双眸,也顾不得什么闺阁女子的教养了:“你是说其实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试一试?只是不能当着哥哥的面试”

华点头:“正是此意,所以我才不许别人在侧,尤其是那个凌珏。”

“凌珏我哥怎么你了?你怎么对他有那么大的偏见?”凌不满意地撇撇嘴,听华的意思,难道他还怀疑凌珏会出卖他的人吗?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不期而遇

凌珏为人眼里能不能容得下他这颗为世不容的沙子,华是不得而知了。

但是凌珏的确为人精明,华在京都妙春堂呆了这么久的日子,就算屡次在人前动用巫术,却都不曾露出过马脚。

可唯有这个珏世子,有时无意瞥到对方紧盯自己的眼神,便足以使得华的脊背一阵阵发凉。

更遑论,华在凌珏在场的情况下,一共就动用了那么两次巫术。

一是凌被体内的抚宁所扰,陷入了梦魇中不可自拔。他实在是迫不得已,没有道理也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凌就这样殒命。所以,即便当时数双眼睛盯着他,华还是义无反顾地用了巫医之术救人。

二便是此次的江大哥一事了,这一回纵然不是迫不得已,可也是事急从权。当时的情况下,华已经没有理由再去支开凌珏了,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暗中给凌递个眼色,让她为自己尽可能地遮挡一些。

这唯一的两次,华都觉得凌珏想必是看到了什么。平日里的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多心的人,更不会做庸人自扰的蠢事,只是这一回,华却心里没底了。

“华大夫?”凌抬手在他眼前晃了好几遍,也没见对方理她:“好好好,我答应你还不成吗?反正你的事情知道的人也越少越好。”

“这毒无药可医,可若用巫医之术也未必有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华说出了事实,严肃的脸色稍有缓和:“我只能尽力一试。”

凌想,这或许就是为什么有时候“尽人事,听天命”听上去会是那么的无力,处处透着一股凄凉之感了吧!

不是任何事情都是你想要做就一定会朝着你所期待希冀的那个样子发展的。不断地付出,在事情没有一个确定的结局之前,唯有不断地付出,这才有接近认命的机会。

也仅仅如此了。

“不好了,不好了,姑娘。”知秋情急之下慌不择路,居然直接踏过几从低矮的灌木丛,朝着凌的方向一溜小跑过来。

凌回头去看之时,正看到一棵斜出的枯枝勾在了知秋的裙角,还没来得及道一句“小心”。

知秋便直直地朝下栽倒了,口中咿咿呀呀喊了几声痛,还不忘了向凌报信:“姑娘,珏公子朝着瑜园的方向过来了。”

“凌珏”人前称呼其为珏世子,不过是顾着礼数,一旦事发突然,华自然改成直呼其名了:“他怎么突然来了?”

要说华还只是诧异,可凌就是明显慌乱了。

她踮脚看了看远处还未向园中走来的人影,又回头瞥了一眼同样诧异不已的华大夫:“你,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和华只不过是在谈论江大哥的事情,清清白白,可是如果被哥哥看到,恐又会掀起一场无谓的风波。

她还是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子,就这样孤男寡女的,她怎么说得清啊!

想到此,她不禁想要嗔怪一句,却发现华很自觉地躲到了她的闺房里去。

“你,你怎么能”凌来不及回屋把他揪出来,就听到老远传来的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姑娘,您放心,婢子去替您守着华大夫。”知秋虽然不知道华要躲开珏世子的原因是什么,但瞧着他和凌亲近的样子,也便不知不觉中偏向了华那一头。

“儿,深秋露重,你怎么就这样站在风口里?”说话的人正是凌珏,一看到她,脸上浮起的笑意便更甚。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个头与其差不多的少年,只是在向她走来站定之后,始终背对着凌就是了。

凌一颗慌乱不已的心还没有缓下来,再加上那个少年又背对着自己,一看就是故意不露面。

虽然看不清五官,可就是那半掩半露的身形都让凌觉得分外眼熟。

只不过,她眼下可没有心情去理睬那人的身份:“哥哥,你,你怎么过来了?”

说这话时,因为心虚,凌总是克制不住地朝着屋里张望,生怕一个眼神掠过去的时候,就看到了唯恐天下不乱的华大夫。

“儿”凌珏是最了解妹妹的,自然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那屋子里能有什么好东西?居然可以让你频频回顾”

被戳中了心事,凌羞恼不已,照这情势看下去,华就算被发现也怪不到人家头上,只能怪自己了。

她匆忙转过头来,挤出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没,没有啊!”

“没……”凌珏还没说什么就被身后的少年人一把推到一边。

待看清那熟悉不过的面容,凌倒吸一口冷气,更是慌乱:“明,不,陛下”

难怪说这身形即便半掩半露,都是如此的熟悉。原来竟是明烨来了。

这位天子亲自来到侯府,为的是什么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凌不吭不响地思虑了这么多。

可明烨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即便此刻是故意板着一张脸,说出的口的话也是佯装怒气:“儿,朕可是特意来看你的。可你倒好,从始至终,眼睛都不往我这边瞟一瞟的啊!”

凌讪讪笑了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本来她就是做贼心虚,陛下还这么问,为了避免越描越黑,她还是少说为妙。

明烨将凌对自己冷淡的样子看在眼里,这回的确是有些不悦了。索性挺了挺身子,朝前方努了努下巴:“不请朕进去吗?”

“啊?”凌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要是让他进去,情况岂不是更糟了嘛:“我……我头有点晕,想在外面走走。”

说起这个,凌只能拉下脸皮来,十分不自在地撒了一个娇:“哥,还有陛,陛下,你们就陪我在外面走走吧!”

凌珏当然说什么都好,唇角含笑,微微颔首便应了下来。

明烨许久未曾与凌见面,本就是借着微服出宫的机会来找凌的。

凌身体不适,他也自然没有强求的道理,遂同样点头应答了下来:“那就随便走走吧。”

凌刚想松口气,就听到了来自明烨口中的问话:“听你哥说,待会儿会有个神医来侯府,朕也想留在此开开眼界,无妨吧?”

明烨可是天子,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凌还能说什么呢:“无妨,无妨。”

第二百七十三章 君者求贤

只是,凌还是有着自己最后的挣扎:“其实哪里有什么神医啊,不都是,不都是招摇撞骗的嘛!”

这一番言语刚好一字不漏地全部被屋里的华听了个正着儿,立时便咬着牙小声叫骂了起来:“她什么意思啊!会不会说话?难不成我这个样子还能是骗子吗?”

知秋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只是笑归笑,还是赶忙拉住了华大夫:“华大夫,您大人有大量,就先别和我家姑娘计较了。”

华本来就是佯装怒意,凌不想让他的身份泄露,他自然更是如此。又怎么会干出这种不识好人心的事情来呢!

只是,面子十分重要。华微微清了清嗓子:“看在你这丫头识大体的份上,这回就算了!”

知秋笑着点头:“华大夫,婢子就知道,您的气量就是大!”

好一番好说歹说,知秋总算不负凌的所托,稳住了华。

只是外边的情况却是更加棘手,最起码屋里这位,是打心眼里的配合,至多也就是逞逞口舌上的威风而已。

明烨和凌珏相互聊着什么,只是凌全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是了。实在需要她回话的,她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几句。

要怎么样才能把陛下支开呢?既不能让江大哥的病情因此受到耽误,但同时又更不能让他们二者互相见面。

且不说巫医的身份被发现了以后是后患无穷。就拿眼下来说,单论当日给黎战马看诊之时,华伙同自己撒出去的那个谎,该怎么圆呢?

真是,要不要这么巧啊!怎么都凑到一起过来了呢!

“儿”在前面与凌珏并排而走的明烨忽然顿住了脚步,回过身来:“你今日怎么这么反常?”

就算看到久违不见的他,如凌珏所说,没有喜。但总归也是要有点反应才成,怎么连惊都没有

想到此,明烨就觉得心底不顺,偏偏又不能冲其发火:“你身子这么不舒服”

“没,没有。”就差被人家指着鼻子问了,你怎么对我爱答不理的

“就是昨日哥哥同我说,会有惊喜。”凌本来强撑着精神,此刻因为脑中的灵机一动而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我就想啊,会是什么惊喜,还有可能变成惊吓!这么一想,就一夜没睡。”

她这回可没有添油加醋,说的全是实情。但还能借明烨的手,好好整治凌珏一番,想来也算是出了昨晚分神无法入眠的这口恶气。

要说她没有气那定是假的,谁能整整一夜没怎么合眼,还能保持着惯常的好脾气?

况且,凌此刻非常认同凌珏和自己娘亲大长公主先前所说的话,她确实就是一个窝里横。

凌偷偷抿唇一笑,朝着凌珏飞过去一个得意洋洋的眼神。看你这回怎么办!

凌珏哪里不知道自己妹妹是故意挖了个坑在这儿等着他呢,只是出于怜惜她真的气色不太好,欣然承受就是了。

凌素来不爱涂脂抹粉,就是他这个哥哥都鲜少见过如此盛装浓抹的她。方才凌还没有提起的时候,他便觉得奇怪,现在看来,想必只是在用香粉什么的遮盖气色吧。

果然,明烨是一个绝佳人选。他听罢,立马扭头看向凌珏:“朕早说过,这是一个惊喜。可你倒好,偏偏将它变作了一个不惊不喜的大包袱。”

说着,便当真以掌握拳,替凌教训了凌珏一顿。

其实,凌也知道这不过是俩人一唱一和的戏码而已。人家明烨和她青梅竹马,可和凌珏也是

“陛下!”气也出了,凌觉得还是得尝试做点实事:“您瞧啊,您是一国之君,就这么走掉,是不是不太好?”

华和明烨真的不能见面,她也是实属无奈之举。要不然这么谄媚的话,还一口一个您的,凌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有甚不好?”明烨反问,此刻的凌终于算是提起了些许精神,整个人瞧着神清气爽多了。

凌向来穿着素淡,今日特意如此盛装打扮,难道为的就是自己明烨不禁咧开了嘴,翘起了唇角。别说,小姑娘家家的正是最娇艳的年纪,只要稍微打扮打扮,就已经是貌若天仙了。

凌生来就比别人灵巧秀美得多,今次这么特地一打扮,确确实实够勾人心魄的。

“咳,咳。”明烨忽然意识到,勾人心魄这么妖孽的词怎么可以放到儿这种小姑娘身上呢?真是不尊重人。

因为自己有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想法,明烨一时之间羞赧极了,白皙的脸庞都因此渡上了一片片红云。

“陛下”这好端端的怎么欲言又止了,凌忍不住提高了嗓门:“有什么好的,你还没说呢!”

凌做好了看戏的准备,认为自己这回的说辞总是无懈可击了,万不会让明烨瞧出了不妥去。即便对方是陛下又能如何,还能硬和理作对吗?

而明烨方才的沉默,在凌眼中看来,恰恰正是词穷的表现。这是自己扳回了一城啊!

“哦有甚不好”明烨终于回神,眼神中闪烁着澄澈透亮的光芒:“周有文王求贤若渴,为迎贤臣姜尚入朝,亲力亲为,拉车八百步,这才换得周朝天下安稳八百年无恙。”

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不过一瞬却又回过味来:“你,你这分明是强词夺理。”

这段故事她是知道的,只是这可没有什么明确的典籍记载。传言中还说那姜尚不是凡人,秉承天志这才下凡辅佐文王的。

可见这一段八百年的社稷安好有多么的邪乎,说出去几人能信!

拿这样没有证据的往事来为自己辩白,凌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地认同明烨的说法:“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都是些捕风捉影的民间传说。”

只不过……凌干咳了一声,还是不得不承认:“能做到求贤若渴,倒是一个好君王。也,的确是江山社稷的福气。只是,这,这和你一大早跑到我们侯府有什么关系?”

明烨这才从先前的无力回嘴,一下子恢复了滔滔不绝:“朕听闻,平阳侯府上,难道不是有一位神医吗?”

得,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最后还是绕回来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非罪魁更非祸首

“真没有什么神医!”凌打算晓之以理和动之以情并用:“要是真有神医,陛下你又怎么会让其流落民间呢”

明烨被噎住了,刚刚他说了什么言犹在耳,明君对贤才都是求贤若渴的,又怎么会让他们流落民间?

“正因流落民间,才需为君者礼贤下士。”一直缄默不言的凌珏突然发声,只因他十分好奇自己的妹妹处处隐瞒华的行踪,究竟为何:“儿,你说呢”

“让,让我说”凌指了指自己,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自己哥哥的嘴里说出来的,顿时便扁了扁嘴,心情不悦起来。

“行了,你先住嘴。”明烨一心着维护凌,故意挑眉问道:“岳公子就是神医,神医叫华,对不对”

这回换凌不言语了,只是她的不言语却是因为震惊而瞠目结舌。

那个时候,华在陛下面前编了那么大一段鬼话出来,还给他自己强安了一个姓氏。自己又不能当面揭穿,也就得这么稀里糊涂帮着他应和了。

只是,两个人的相互配合在凌看来,纵使不是天衣无缝,也是差不离了。

陛下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凌忍不住眨了眨双眼,看向了明烨和与他并肩而立的凌珏,难道是他们二人串通一气的

“哥哥,是不是你背后乱说的”这样一来,悬在嗓子眼的心倒也阴差阳错地安稳多了。

如此言语,就是间接承认了,明烨反向拔步走向凌的闺房:“怎么?现在身子舒服了没?”

“陛下,你早知道了”怎么没有一点儿迹象?

合着是她被人家俩人耍得团团转,人家根本一早就知道这不过是她的借口。既然这样,藏着掖着也没有什么意思。说不定,反而因为心虚,把事情闹得更大更僵。

凌快步上前,堵在了明烨和凌珏身前:“陛下,哥哥,我去把华大夫请来。你们,你们就先在这里等些时候吧。”

这传出去叫个什么事啊!凌不自觉地便想起了那会儿在醉梦楼的事情。

那里的姑娘即便热情如斯,能招揽到的客人也怕就这么几个了吧。可是自己的闺房之外,怎么平白无故堵了这么多外男

“这以后传出去可怎么办啊!”凌捂了捂脸,一转身进了屋里:“华大夫,你别躲了。你那什么岳公子的身份彻底瞒不住了。”

华既已将江大哥的病情交待给了凌,自然不怕有什么突发事件出来阻碍。只是,“陛下在外面”

凌诚实地点点头,不免有些焦头烂额:“自然,否则我刚刚也不会费那么大的周折想帮你脱身。”

只是,没有成功而已。

不消凌再费唇舌,华只是拍拍衣裳上不存在的尘土,挺起胸膛迎面走了出去:“草民华见过陛下。”

眼神瞥过凌珏的时候,只是微微颔首一掠而过。

“岳公子,别来无恙。”明烨虽是打趣,却也是发自内心的礼让与尊敬。

华却不愿意领情:“陛下记性真好,这等猴年马月的事情竟然还能记挂于心。”

这幅不识好歹的样子,别人只会当是华其人不知天高地厚,连君王的面子都敢拂。

这个别人自然不包括凌,巫医一脉成了如今的样子,虽不是明烨一手所为。但说到底,也是和明家脱不了干系。

就算她内心看得通透又能如何,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她是懂的。先帝造业,曲直是非可以暂且不论,这不过是业报应到了如今的陛下身上,这才是最公正不过的事实。

只是,人往往是擅于将罪责推到一个实际存在的人或事上的,这就好比寄托情感于某一物件。和擅长第一时间推卸己身责任是一个道理。

察觉到了明烨情绪的些许变化,凌赶忙打断了华:“华大夫,你还有没有医德!”

华讪讪闭嘴,他知道凌这是在帮自己。既然有个台阶不妨就着下了,总比拿他这个鸡蛋去碰人家的石头要好。

遂摆正了位置,跟着附和:“还请姑娘引路。”

“是嘛。”凌见几人都没有移动脚步的意思,便只能率先打起了头阵:“江大哥可是要得您诊治百日的,您既收了我们侯府的诊金,可不能这么马虎。”

凌珏将妹妹的苦心看在眼里,虽然心中似有不平,但还是以妹妹的想法为先:“陛下,先随臣去见见那位江家大哥吧。他也同样是此行的关键。”

明烨的双唇紧抿着,看起来心情很是糟糕。其实也可以理解,明烨是一代君王,即便朝中积弊甚重,可表面的粉饰太平还是维系得很好。又有哪个人敢用如此刻薄的语气同当今陛下说话?

明烨能隐忍至此时,已经是涵养极高了。自然,也不排除是因为看在凌的面子上。

他点点头:“一切都等见过那位再说。”

知秋被留在了瑜园,一行四人终于来到了客居的厢房一侧。

凌珏不忘把凌拉到一旁:“切记,一会儿不要将陛下的真实身份说漏了嘴。”

明烨余怒未消,瞪了一眼华:“华大夫也当注意才是,不然朕可真看错那位岳公子了。”

华不屑一顾,岳公子什么的本来就是他兴致所起而胡乱编的名号,如今倒让这小皇帝拿来威胁他了!

“草民没有那么闲。”撂下这样一句话,华大夫背起药箱,走入了屋里。

屋里还是江家三人,虽然没有什么人聊天谈论,但总体的气氛也不安宁。

一进室内,便是充斥在耳边不曾停歇的啜泣声与喃喃自语的声音。

江大嫂一夜没睡,就那样合衣照顾在江大哥的塌前,两只眼睛肿成了核桃一般的大小。

华打眼一瞧,不由自主地伸手在江大嫂面前晃了晃。

“华大夫,您来了啊!”江大嫂生来眼睛就不水灵,长年重病不起,又加之如今这么一哭,更是眯缝成了两根线。

华当真以为,这江大嫂哭过一夜就变成了瞎子:“在下来瞧瞧江大哥的情况。”

如果江大嫂正因为这个事情而哭成了睁眼瞎,也只能证明是她自己承受不住:“江大嫂,你该看开点儿。”

生离死别,华看过了很多。但他却忘了,江大嫂这是第一次。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第一次。

江采薇此刻倒是歪在一旁的圈椅上睡得正香。一伙人走进来都没能吵醒她。

第二百七十五章 避嫌

还是凌心细,比了个手势示意众人轻声些,还不忘找了丫鬟来给江采薇披上了一件衣裳。

华先前说过,江大哥的情况是中毒,无药可医。就算想要尽人事听天命,那靠得也应该是巫医之术,而不是单纯的药石就可以做到的。

那现在他又把脉又扎针的,是在干嘛?

凌不动声色地站定在一旁瞧着,直到华将第二根银针再次扎进了江大哥右臂上不知名的穴位时,凌才恍然大悟。

原来又是在做戏,华真是耍得一手的好手段,让人不佩服都不行。

“你,你要不要先给江大嫂再看看”凌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华手上的动作。

她如此的举动,惹得凌珏上前,轻声喝止住了她:“儿,你不要打扰华大夫施针。”

非是她事多,只是把脉也就罢了,这拿着银针去扎穴脉可行吗?

被凌珏这么一阻拦,凌倒也想通了,华应该做不出那种胡闹的事情。说得不好听一点,她又何必皇上不急太监急呢!

“你出去吧,这里要褪去外衣。”华头也没有扭过来,就开始赶人。

凌知道这赶的自然是她,这里唯一一个和病患没有关系的女子便是她。

听到身后传来离去的脚步声,华干脆再把人赶得彻底一些:“陛……毕公子,你也出去吧。免得待会儿惊着了你。”

明烨自然对他如何施针救治不感兴趣,他关注的不是过程,而是结局。

“我先下去。”明烨拍拍凌珏的肩头,侧身跟在了前脚刚出去的凌身后。

至于凌珏,华知道,便是他拿出一百条理由,这位都未必会动一下身子。对于已经起了疑心的人来说,与其费尽心思地主动赶人,还不如暂且压下此事,用行动让他看看究竟有没有猫腻。

华好一番功夫,终于收了针。此时再去看那江大哥的身上,胸前,腹部,甚至四肢处处都是被这两日的银针扎出来的小孔,此时那些小孔居然还在往外溢着一些红黑色的鲜血。

只不过才施针两日,就这么惨不忍睹。华大夫可说过,他要施针百日的。到时候江大哥这么一个大活人还能看吗?

这样的想法只是在心头闪过,凌珏注意到华又为江大嫂诊了脉:“病疾已解,大嫂何事都不可太过忧心伤身。”

这只是出于大夫对患者的善意提醒,忧心在己,伤及己身。可是情绪若真有那么好控制,自然也不会有那么多波折横生了。

话已至此,该如何,全看江大嫂了。诚然,华也晓得,夫妻情深,让江大嫂不忧心伤神想必也全是废话,如若多次劝诫,反而是在教唆人家成了无情无义之徒。

因而,这里多半还是有做戏的成分在。不如此,怎能打消凌珏的猜忌。但凌珏何人,也确实不是仅此就可以安心的。华和凌珏都知晓。

“这便是华某最后一次劝慰大嫂了。”华起身:“少许时辰之后,待黑血再流出一些,江大哥还需用温水洗身,就劳烦江大嫂和那边的江姑娘了。”

被这么一提及名字,圈椅上歪坐着的江采薇立时脑袋向下一沉,悠悠醒来:“怎么嫂子怎么了?”

她作势便要快步过来,却听得江大嫂并不算响亮的声音回话:“我来替他洗身就是。采薇如今还未婚配,便是一家人,也该注意着些才是。”

华勾起唇角,平白和他解释这些许却是多此一举:“你们江家的事情该你们自己决定就是,无须告诉我这个外人。”

华转身就要离去,“一定要用温水洗身。”

“知道了。”江采薇想要送华离开,却被他拦住了:“谢谢华大夫。”

至于为什么特意交代了是用温水擦洗身子,却没有解释。江采薇和江大嫂都很默契地只字未提。

“怎么样?”凌只是觉得今次有他们在场,那巫术又没有使出来而已。

但是凌这样过分的担忧和好奇,落到凌珏眼中,可是百般不合适了。

虽然平日也舍不得说她一个不是,但凌珏最近却有感妹妹的心思他愈发摸不透了。看来必要的时候还需要自己的正确引导:“儿,江大哥他们的事情,一有华大夫在,二又有江家众人,你就不要费心了。”

“是。”凌也知道羞愧难当,她表现得如此热忱,其实最难为情的人也就是她自己了。

思来想去,还不是因为知道的秘密太多,所以才操这么多心嘛。凌剜了华一眼,便又垂下了脑袋:“哥哥,我只是觉得生死这种大事嘛,还是要慎重一些。”

这是眼下唯一成立且又正当的理由了。看着凌低垂着脑袋,眼帘也半闭合着,凌珏心头便是一软,揽过了她的肩膀,温言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让你多注意,女孩子要注意与人相处的分寸。”

“这话却是说得没错。”明烨也插了一嘴:“即便华大夫是民间神医,在你这里也是身份不明。为了你好,更应与其拉开距离。”

凌有点心虚,不动声色地后撤了半步。若华单单是身份不明倒也罢了,只是陛下绝对想不到,华是朝廷明里暗里禁忌了多年的巫医。

知道了这一事实,依照明烨少年气盛的心性,如果说当场撕碎了华,凌都是信的。

“一定,一定拉开距离。”凌着重重复了这一句话,生怕因为没有给出利落的回答,反而激化了明烨和华之间的矛盾。

正说话间,华便从江大哥和江大嫂暂居的客房里大步走了出来。

凌的这番言语正好不偏不倚全部落到了他的耳朵里,但华唯一的反应也只是笑笑:“姑娘,你这拉开距离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拉不开了。”

“为什么?”明烨忍不住和凌珏异口同声。

华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连正眼都懒得去瞧他们一眼,只是朝屋里的方向努了努下巴:“华某不才,少说也要和侯府诸位接触个百十来日。三位,请便吧。”

凌本来就一夜未睡,面色不佳的她都是靠着妆容强撑出来的。华脾气虽然古怪,可也正是这股古怪让他看上去颇有点不畏强权的样子。

但其实,华是不畏强权了,却被凌吓出了一头的冷汗。

第二百七十六章 冰火两重天

“三位,华某先行告辞。”不知是不是为防人多眼杂,今日华只是孤身前来。

没了赵涵打下手,华背着药箱倒也是步伐矫健。

“儿,玉珏,朕出来也有一阵子了。”明烨颔首,也欲离去:“宫里还有事尚需处理。”

“陛下,臣送你。”凌珏追了出去。他看得出,陛下是怀着满心期待来此,却无故受了华那样一个民间大夫的讥讽。这心里能好受得了就是见鬼了。

先前隐忍不发,只是因着凌在场的缘故。

“朕待贤良忠臣向来不薄,自登基称帝以来,也大赦天下,赋税减半。”果真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可撒:“此行也有赏识华其人,请他入太医院之意。却不曾想,世间还有如此油盐不进之人!”

“华性情古怪,行迹可疑。”凌珏反而觉得今日华当场驳了陛下的面子也不尽然是坏事:“入太医院非善。”

此事终得搁置。之后的日子里,正如凌像对双方承诺的那样,她既没有再和华私下见面,也没有再让凌珏和其有碰面的机会。

“江大哥,这解毒的过程可能会有些疼痛。你且忍一忍。”终于被华逮到了合适的时机。

凌珏被凌缠在书房,而江采薇和江大嫂又被华以随便一个需要人手帮忙的理由便支开了。

华来往平阳侯府上的这些时日,是除了江大嫂和江采薇以外和他最为接近的人。

可饶是如此,江大哥和华前后的对话一个巴掌也数得过来。

江大哥的唇色白成了纸张一般,干裂的唇纹满布着上下两瓣嘴唇,他的病入膏肓已经显而易见:“华大夫,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中,中过毒?”

华不是朝廷中人,又因有巫医的身份这样的因素掺杂其中。他的怨怼之情能少一些便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他尽心尽力救治,不过只是为了来日心里不会埋怨自己。从来不曾想过借机打探一些什么出来。

只是,既然话赶话都说到了此,自己要是真的仅仅只停留在谨守本分这个层面,似乎都对不起他连日来的苦心操劳:“解毒,急症顽疾,积留体内,久而久之便会累积成毒素。华某何曾说过江大哥你有中过毒呢?”

本来身子骨就是半条命都被丢在了阴曹地府,这么一折腾,江大哥的脸上顿时便出汗不止:“是,是我多心了。”

究竟是多心还是心虚,往往一个眼神便足以暴露。

一提到解毒中毒这些关键字眼,江大哥的身子便抑制不住地颤栗。而这一系列的反常中,尤为引人注目的却是,江大哥的眼神也跟着躲闪起来。

当真是心里有鬼,华一指点在了百会穴的位置,明明是温声细语,说出口的话却不知为何硬是染上了一层冰凉透骨的寒意:“如果真的没有中毒,那么江大哥何以会病重如此呢?”

这寒意似乎还正顺着百会穴蔓延至胸腹,再然后便是四肢百骸,游走不断。

江大哥只当这是自己保守多年的秘密终于被揭露的一刻来临了。他浑然不知的却是,这异常的沁凉之感不过是动用了巫医之术在为其治疗。

下一刻,便要开始全神贯注了,华在问出最后一句话后,缓缓合上了双眼:“天道好还,世上若有人取你性命,你又何苦为其隐瞒!”

闯荡多年,以往跟着巫医东走西顾的时候,华便晓得一报还一报,一命偿一命的说法。而后巫医彻底遭受了灭顶之灾,他在京都久居日久,便又懂得了医者慈济世人的道理。

而如今,他既存有当年经久不衰的理智和原则,也有后来足够的仁心医德。

让他亲眼看着一个病人因为冥顽不灵而在眼前死去,是绝对不可能的。

江大哥嗫嚅着想要说什么,可是紧随而至的便是浑身一僵,胸口凝滞,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只觉得体内一下子彻骨寒,一下子噬心灼的,无论怎样呼吸屏气,都无法缓解一二。

也不知这样艰难的状况挺了多久,江大哥竟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昏迷睡晕了过去。

直到额头沁出一颗颗豆大的泪珠,华的睫毛才如羽翼般颤动,睁开双目。

“江家大哥!”他轻唤了一声对方,见江大哥不应答,便走到了江大哥的面前。

一只手掌拍在了江大哥的脸颊上:“你想起来了什么?”

从昏迷当中清醒,用了好久的时间,江大哥整个人好像从极寒到极热,全部在这一天之内用短短的不到半个时辰全体验了一回。

纵使一时之间无法回神,可是身子的确轻便多了。那感觉就像是一个深陷泥沼的人忽然被一个有力的臂膀或者什么其他东西带起了一把,脱离了沼泽紧紧相缠的束缚。

“江大哥,你这毒并不寻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华再次逼问,只是这一回的语气比方才多了一分决绝。大有不问出实情誓不罢休的样子。

江大哥沉默了半晌,反而答非所问,甚至反问起了华来:“华大夫,这毒,解了吗?”

若非寒心之至,若非被逼到了四面楚歌的绝境,没有一个人是不想活下来的。

即便过去那么不堪,江大哥也从来没有打心底里生出对生的轻怠。

他没有错,他只不过想知道实话:“那我实话实说。”

“这毒有多么罕见,不用华某细说了吧!”原来,巫医之术也只能是尽力将那五年的期限拉长一些,终归是回天乏术。

“中毒的时间太久,毒素深入五脏六腑。便是仙人在世,也救你不得。”

江大哥又再次陷入了沉默,直到很久过去。华直觉得自己的耐心要消耗殆尽的时候,江大哥终于把那些事情不吐不快。

只不过,想要知道内情的人并不是他。华抬手示意对方停下来:“少则五年,多则便要看你的造化如何。至于你要说的话,我想一定会有人十分乐意知道的。”

他对别人中毒的始末可一点儿都不关心,也更不想因此而招惹上朝廷内部的事情。

江采薇和江大嫂二人结伴归来,一看到屋里的江大哥独自一人站在窗前,不禁惊掉了手里的木桶:“哥!你怎么起身了?快躺回去啊!”

第二百七十七章 密函

“我还好,不碍事。”江大哥的目光悠远空洞,只是紧咬着的下唇证明其陷入了纠结与挣扎之中。

半晌,他用他那有些嘶哑难听的嗓音开口说道:“采薇,你去把凌公子请来。”

一句终了,江大哥用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一阵:“站住,你还是……扶我过去。”

江大嫂也把手中的木桶扔到地上,有些气急败坏地半推了他一把:“你干什么?还嫌五年不够是吗?”

华大夫说,即便是仙人临世,也决计是救不了他的。早死晚死,没什么差别。

只是,今日被那华大夫的神来之手治了一番,怎的精神大涨,好像多年所有的阻塞淤积全部通畅了。

“这事你们女人家少管。”江大哥催促起江采薇:“采薇,快过来扶我一把。”

书房中的凌珏再见到这步履蹒跚缓缓行来的江大哥时,便是手中捧起的书卷都因诧异掉落了一地:“江,江大哥!你怎么过来了?”

他的面色自然谈不上红润,只是此刻最起码不再苍白如张白纸般憔悴了。还有这脚下,不似以往软弱无力。

“是华大夫来过了吗?”凌珏知道,这是唯一可能的答案。不然,谁都没有这种能力。

只是有一点,凌珏想不通。不是说需炼药百日的嘛。如今细细算来,不到几十日的功夫,便已经得到了如此明显的改观。

在医术之上,凌珏的确没有见过有谁能和华一较高低的。自然,他背后的真实身份也因此更加吸引旁人。

江大哥只是点了点头,半天才从齿间挤出一个是字来:“采薇,你先回去。你嫂子那边还需要有人看着。”

江采薇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大哥有如此为难的时候,即便再放心不下,也只能退步离开,并且为书房里的二人合上了房门。

一句嘀咕:“大哥和凌公子有什么好聊的”

她想不通,可屋里的二人却似乎心照不宣起来。

凌珏起身,已经有什么隐隐猜测的他顿感双手有些冰凉:“江大哥,你先坐。”

以往的江大哥许是因为身体孱弱的缘故,话并不多。大多数时候为了养精蓄锐,便是一双眼都是半闭着的。

对于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因着基本没有交流,凌珏并不清楚。

但看他此时拘谨的模样,还因为自己的客气礼让而露出十分促狭的笑容来。凌珏便知,江大哥这应该是做出决定了。

但之前并不承认的江大哥,怎会突然之间就想通了呢?

落座之后,江大哥的一双眼睛先是在书房中左右打量了一番,这才开口:“我以前是罗庭的衙役,本来只是想偷偷大人们的东西,多少也能补贴家用,却不想阴差阳错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他看凌珏并没有做出反应,便着急为自己辩白:“我家里的情况,凌公子你也是明白的。”

凌珏脸色暗沉了下来,他只是不想听这些无关的东西而已,便开口打断:“说重点。”

“然后,然后我就在知府大人的房里看到了来往的密函。”自找了没趣,江大哥索性也想开了。便是做了谋逆大罪,又和他无关,他何必要担心受怕呢!

“常知府”

江大哥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原来常府里的暗室密道由来已久,那个时候的常府守卫异常森严,不因其他,只是当时里面住了一个人。

这些东西都是衙役们闲暇之时经常偷偷谈论的。说者无意,听者却可能有心。江大哥知道那人不是罗庭本地人,听说不知有什么背景,就是知府大人都对其敬畏三分。

也是一时糊涂,当时的江大哥怎么就没有想到,没有想到既然连朝廷任命的官员都对那人敬仰三分,那人又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乡绅富豪。

他仗着职务之便,此前曾有多次出入过常府之中,对地形也算摸得比较透彻。

心内一番权衡,终于咋某个夜晚翻墙进了常府。

那人不居客房,可却也没有见其人住到主院的几间屋里。被钱财一时熏心,江大哥想都没有想到其实那人最大的可能正是住到了暗室里。

居然转动机关,走入了幽黑四处见不得光的密室之中。

有一个声音听来还算青涩的男人在说话:“知府大人,我助你,可你也不要忘了答应我的事情。”

应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那是自然,自然。”说的话虽然是谄媚之言无疑,与白日里中气十足的样子大不相同。但熟悉的嗓音,还是让隔着很远,躲在暗处的江大哥立时便听出了那声音的主人。

这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常知府。

“公子,您尽管放心。下官一定不负所望。”

还在这人面前自称下官?江大哥也没有多想,只道不过是他们同僚之间相互的阿谀奉承而已。

他继续小心翼翼地躲在暗处,约莫等了半个时辰。常知府终于辞别了那少年人。

常知府路过躲藏得正好的他时,江大哥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猛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才复又抬眼去看那有着光亮的地方。少年人点着蜡烛,正在灯下读书。

他明白,此时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就在这暗室里下手,实在是太过冒险了。其实,之前一路寻过来的时候,便是外面也有很多值钱的物件。

江大哥一早便萌生了退意。只是在听到那常知府二人的谈话之后,又勾起了好不容易歇下去的心思。

他躲在木柜里,借着缝隙去瞧外面的光影。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光才彻底暗去,应该是被那少年熄灭了。

江大哥还不敢大意,他在那光亮熄灭之后,又多等了些时候。才敢推开柜子的两扇木门从里面慢慢抽出身子来。

还好他从小练些武功,虽然不是什么精巧的功夫,也没有得过哪个高人的指导。但时日一久,总归还是有些成效的。

他蹑手蹑脚,并没有搞出多么大的动静。

江大哥在这间密室里开始翻腾。不愧是知府,好东西确实藏了不少。

哪些是知府俸禄之内应得的,哪些又是他私藏的,其实明眼人一眼便知。

只不过天下乌鸦一般黑。江大哥也实属无奈,来之前,他还心里有愧,觉得偷鸡摸狗的事情上不了台面。

可是眼下手里拿了一些沉甸甸的金银玉器,便也不觉得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鱼沉大海

这些东西的来路本来就不正当,在谁手里不都一样!更何况,知府财大气粗,少一两件东西于其也没有什么损失。

又在另一侧的架子上一通乱翻,江大哥拿到几张信笺纸。

“嘿!”身后忽然一阵长吁短叹,那少年人睡不安稳,翻起了身子。

不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可是江大哥心虚到手脚发慌,如此一来,他便赶忙拿出随身携带的包袱随便一裹。

原地踌躇了好一阵子,等到确定少年人并没有醒过来,只是翻了个身而已。他这才敢再次挪动步伐。

方才踏出半步的江大哥忽然心念一动,摸黑摸到了睡得正熟的少年人身畔。

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江大哥居然胆气大增,伸出手在少年人身上开始翻来覆去。

手脚放轻,倒也不难。只是,这触感,怎么有点怪

手脚先是一凉,紧接着便是这凉意窜入了心肺。

头顶上方传来的正是少年人的声音:“怎么样?这夜色,还看得清吗?需不需要给你点个灯”

后悔不已,可是人也被抓了。江大哥被打到了牢中,知府一口咬定他是来自颐凰的细作,半夜潜入常府只为盗取朝廷机密。

没有人证在场,江大哥自然是百口莫辩。再者,潜入知府的府邸,他本来就理亏心虚,又有谁会听他的辩解。

“那你先前为什么说,你只是偷了罗庭大人们的财物,被当做了贼人收押牢中”凌珏对于江大哥之前所说的皆都长记于心,此时一对比,不难发现个中蹊跷。

“若只是偷点财物那么简单,我又怎么会落到这一身的病痛。”太不光彩,江大哥即便是现在都说不出口。

“那人是谁?那些密函又在哪里?”从中剥丝抽茧,凌珏很快找到了问题的重心。

“收押进了牢里之后,昔日关系还算密切的几个衙役给我送饭的时候,我趁机把密函交给了他们。”

凌珏不大相信,不禁皱起了眉头:“他们可信吗?你就这样把密函给了他们”

江大哥只是耸肩,面上浮起的笑意很是僵硬:“那个时候,不管信还是不信,我且问凌公子,还能有更好的法子吗?”

被少年人抓住了手腕,慌乱之际,江大哥知道大件的金银玉器是带不走了。只有一些小物件,或许拿到一星半点,还能解决家里的燃眉之急。

被人锁到了牢狱里,趁四下无人,江大哥才掀开了衣襟,一一取出了那些幸存下来的东西。

仅仅只了包括两只银镯子并那堆烂纸写的信笺。

待翻开那信笺之后,江大哥吃了一大惊。那里面所写根本不是闲话家常,更不是什么暗送秋波的情话,而是一些阴谋之事。

是不是密谋造反,即便是现在的江大哥都不敢妄下断言。但那里面确实是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信笺呢?去哪儿了?”证据不足,凌珏无法全部告知陛下,陛下自然也无法给其论罪。

“凌公子所料没错。”江大哥提起往事便有些头疼,自己这么多年所遭受的苦楚都是因为当年这些事情所致。

“当日我托了两位衙役帮我保管信笺。”

一个衙役的确不敢承担如此大的风险,没有几日便把此事捅到了常知府的面前,以此来换取了他平步青云的机会。

好在没有所有的厄运全部让江大哥遇到,另一位衙役始终护着那些信笺。实是因为那里面的东西是不得了的暗中来往。

“罗庭毕竟是天盛的天下。”没有想到还能从江大哥这样一个病秧子了多少年的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来。

“这么一晃许多年了。”江大哥思忖着开口:“我早和他断了联系,只是我猜测,他许是带着那些东西来京都了吧。”

常知府因为那事记恨上了江大哥,在始终不知其真正身份的少年人的帮助下,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那世所罕见的奇毒。

“中了那毒,生不如死。如此,生不生,死不死自然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为了避免后来的祸患,再则也是身体难济,江大哥和江大嫂被江采薇带着搬家,搬到了凌珏和常钺后来见到他们时的住所里。

“有劳。”凌珏不关心为什么江大哥会想通,突然旧事重提:“我让人带你回去休息吧。”

在大殿之中,凌珏上禀:“陛下,据江大哥所说,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

一直以为这是场艰难困苦的大战,却没有想到这么快便有了眉目。只是,眉目出现得太快,倒让明烨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

他只是问:“玉珏,依你之见,这江家大哥所说,有几分真,有几分假”

在那遥远偏僻之地,既有陌生势力的干预,还有当时官员的横加阻拦。难道真的是一个衙役想要把情报传递,就可以传递得出来的吗?

“陛下,你是想听真话?”即便是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凌珏的表现都是不卑不亢。更遑论,每每谈论涉及到了颐凰之事,陛下总是怕隔墙有耳,而屏退了身边的宫婢和太监。

“啧!”明烨拿他无奈:“玉珏啊玉珏,你说说,为何和朕说话还总是打哑谜”

凌珏只是笑,但不忘了回话:“臣对江家大哥了解不深,自然不敢为其人品担保。”

无把握之事,他从来不做:“只是,此事应真不假。”

江家大哥情况至此,没有理由说假话暂且抛在一边。只是,他也入过常府,账簿在手,却拿不到实质上的额外证据。

诸如和何人来往的信笺。不排除他们早早销毁了这些足以毁掉他们一切的东西。但更不排除物证的真实存在。

“即便,退一万步来讲。”凌珏在此事上行事很是大胆:“就算这事情真假参半,甚至假多于真。但我们也不得不大胆冒险。”

明烨深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此事交给你去操办。如果当年真有衙役前往京都来送信,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此人的下落找出来。”

鱼沉大海,再找到这个衙役怕不是易事:“这秋日已过,马上就要迎来隆冬大雪了。”

麻烦的事何止这一件一桩这么简单:“你去把苏云起少将军给朕叫来。”

第二百七十九章 冰雪未融

十一月末,新雪簌簌飘落,断断续续地连下了三日。

这三日里,大雪封了路,压倒了一些挺立了一整个深秋的树木。京都内外放眼望去,一片白皑皑的望不到尽头。

一年之中最难熬的时节来了,所幸只是十一月的冬日而已,天气还未彻底冰冷下来。

因为天降大雪而凝滞的空气中似乎还总飘着那一丝半缕的暖流,多半这是人间还不肯就此妥协,还不甘心就这样进入严寒。

距离原定大军整队出发的日期已经整整推迟了半月有余。今年的冬天也算古怪离奇,打从十一月开始之际,天空便总是灰蒙蒙的,好似憋了一场极大的风雪,只是迟迟未下而已。

兵法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先前的天气总是未能放晴,每日晨起便是一片浓浓总也散不去的雾霭,粮草押运因此便耽搁了些时日。

哪能想到,这一耽搁,便下起了三日未止的大雪。

上有皇命:雪霁初晴之日,便是整军出发之际,一刻也不得延误。

“北边的局势又开始有些动乱了。”苏云起对此头疼不已。

本以为年初大军得胜归来,北疆总该消停些时日了。谁曾想,这严寒未至,那边的胡蛮便又坐不住了。

狭小破旧的客栈里,苏云起喝尽了一杯又一杯炉里温好的热酒:“吴真,你怎么不喝?”

苏云起不羡京都的万千繁华,只是深厌让士兵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场而已:“这雪用不了多久便会停,那时你我又不得见面。如此,你还不喝一杯”

厌恶不假,可是江河万里,总要有戍边打仗的战士,这个人不是他,也会是别人。他自小便生在了苏家,自然也要担负起守护家国的这份重担。

吴真摇摇头,想要拒绝,但还是端起了面前的酒尊,将里面已然放凉的酒一饮而尽:“我干了这杯,不为别的,就当为你践行。”

空气有霎时的停顿,吴真一杯入喉下肚竟已有些不清醒。

“这酒不烈。”苏云起见对方脸上红扑扑的一片,便也不再强逼:“你说你,都多久了,你怎么还是这副没有出息的模样”

凌瑶入宫为妃,数来也算有月余了。吴真这些日子整日喝得烂醉如泥,倒也不难理解今日的他只喝一杯便会醉了。

“我不想提这件事,还是说你吧。”吴真看上去真的很痛苦,说完这句话后,便又开始自斟自饮起来。

苏云起不知是该阻止他还是该由他去,“不就一个女人嘛,以你的条件,没了再找又不是难事。”

“你不懂。”吴真一掌拍在了桌子上,而后竟摇摇晃晃地便要起身。

客栈里只有他们二人,如此大的风雪,便是客栈小二都早早关门打烊。只是无奈二人的请求,便破例准许他们在客栈里喝酒畅言。

门窗不时因为凌冽寒风夹带着的细碎雪而被推开吱呀作响,二人因喝了热酒的缘故,一时之间竟也不觉得寒冷。

倒是这清冽寒风,将吴真吹得头脑清醒了些许:“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

他的眼神清亮,看起来并不像是在说假话:“你这是一时失意,看谁都眼红。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常年带兵驻扎在那北疆苦寒凄凉之地,苛刻的生存条件暂且不提,单是那两军对垒,伤亡之事就是不可避免。

或许昨日还同自己并肩作战的士兵,一夜敌方突袭过后,便已经是血洒疆场。

但这些东西,苏云起并没有说出口,而是选择默默将它们埋藏在心底。

吴真当习惯了他的公子,不曾见过战场上的血雨腥风,同他说了也是白搭,完全就是对牛弹琴。

“不,不是。”吴真原地打了个转,硬是跪坐在了苏云起的面前,衣袍擦着火炉上方的小火苗而过。

眼看着火星飞溅到了他皂色的衣角,苏云起一把拉过吴真。

只是,对方对于这一切似乎仍浑然未觉,嘴中絮絮不止:“我只是羡慕你可以活得如此坦率,不像我……”

坦率,这话从何说起他上阵杀敌是坦率,可是他吴真大胆追求心仪的姑娘就不是坦率了吗?

“不像我终日为这儿女情长所累。”原来只是吴真说话大喘气,羡慕的原因在此。

咣当一声巨响,循声去看,竟然是风雪压垮了客栈外面货郎的货架。

风雪渐大,飘飘不止,谁都无法预料这场新雪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停。

尽管是雪霁放晴之后,大军才会得令整装待发。可不知为何,这风势越是不止,这大雪越是飘洒得厉害,苏云起便越觉得它们是催命府。

心里惴惴难安,不断打鼓。

“我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约出来一个家教严明的女孩”吴真不想提这些风雪月不着边际的事情,并不代表他不想提。

“你”听到这样问话的吴真,蓦然把眼睛瞪大数倍,为了证明他不相信这话会是从苏云起的口中说出来的,还掏了掏耳朵:“你说你要约女孩儿?”

苏云起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很诚实地点了点头:“就是我,你不要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就问你,有没有法子?”

吴真一向自诩情场高手,迷倒了多少少女是尤未可知了,单是一个凌瑶,他就在其身上不断露怯。

如果还有选择,苏云起自然不会选中吴真这个狗头军师。

可惜的是,他在北疆多年,身边个个都是比他还不解风情的士兵下属。在京都还算有交情的,除了吴真也便剩下子奇了。

子奇和吴真,那是一个比一个不靠谱。与其从一肚子肠子的子奇那里套取法子,还不如把希望寄托在吴真的身上。也许瞎猫还当真就能碰上死耗子了呢!

提到这些,吴真总算暂时摆脱了他恹恹的情绪:“法子不难想。但是你得告诉我,这个女孩儿是谁”

吴真本也没有打算能从苏云起口中得到什么承认,只是既然提供了法子,总得获得点什么报酬吧!

“少将军府的邻居,平阳侯的女儿。”苏云起在他的面前毫不避讳。

总不能因为吴真的心上人是那个凌瑶,她们之间的姐妹关系存在的缘故,他就要曲折地百般隐瞒。

第二百八十章 刺眼雪光

“是凌瑶的那个妹妹?”吴真脸上好不容易挂起的笑容终于耷拉了下去。

他怎么能想到,唯恐避之不及的话题会经过这种方式再次回到他的身上。

“上回你醉酒大闹,不是都见过她人了嘛。”苏云起为他指明。

抛开凌瑶和凌的关系暂且不谈,单是从那回醉酒给凌家带来麻烦的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凌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姑娘。

吴真心仪凌瑶已久,和凌自然也不是仅仅只有那一面之缘:“她倒的确是个好姑娘。”

岂料听闻这话的苏云起便是一声冷哼,独自一人呢喃起来:“还用你说!”

“云起,你就这么下定了决心去约姑娘”吴真有着深深的担忧和棘手之感。

家教严明对于平阳侯侯府来说那是理所应当,本来也是无可厚非。

但是那侯府之中的珏世子可不是什么善茬,有他寸步不离般地守着凌,苏云起想要约到其人单独见面那是难比登天。

“如果没有下定决心,我至于这么晚拉你出来喝酒吗?”酒气散了个差不多,寒风一吹,苏云起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每一次带兵打仗都有可能逃不过未归的宿命,每一次道别都有可能是永远不见。”苏云起顿了一顿。

他抬眼看向外面苍茫的夜色,黑压压一片片越积越厚的雪漫天飞舞,猖狂至极:“我只是想要见她一面,仅仅如此而已。”

吴真半晌沉默不语,待苏云起去拍他的时候,这才发现吴真这小子不知何故居然热泪盈眶了起来:“喂,吴真,你没事吧?”

吴真一把抹掉脸上私有还无的泪水:“这忙我帮。”

这场践行酒,苏云起二人你一盏我一杯,直喝到了天亮。

第二日风雪稍歇,客栈里的掌柜放心不下,趟过足以没掉双足的积雪前来查看。

一进店里,便看到了二人一左一右趴满了整张桌子。

“哎呀,这可大事不妙。”掌柜顿时慌了神,搓搓双手,借此来取些暖意,这才先后攀上了苏云起二人的肩头。

苏云起和吴真也算是这家客栈的常客,他们小店虽然比不上京都繁华云集的酒肆客栈,但好在菜价便宜,小二门待客又极为周到,一来二去,倒也勉强可以照这个养家糊口。

就在这些来往的熟客当中,便有苏云起和吴真这样两位与众不同的贵客。

一位生来气宇轩昂,面庞生得白净却不失男儿气概;一位华衣加身,言谈举止更是不俗,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公子。

他们常常光顾,一点儿也不摆有钱人的架子,更不赊账。也正因此,昨夜风雪那么大,但当这二人提出要在客栈里开怀畅饮的要求时,掌柜连眼都没眨就答应了。

只是,一夜过去,却不曾想这二位财神爷居然就这样睡过去了。

掌柜先是推了推吴真,见他没有反应。这才将目标转而投到了苏云起身上,力气还不敢使得太大:“公子公子!您醒醒啊!”

苏云起睡得很浅,这都要归功于多年在战场上养成的习惯。如果一觉便睡到大天亮,那么对于防不胜防的夜袭事件,他们便只能一败涂地了。

“是掌柜啊!”苏云起先是半睁着眼睛,适应了半天白日的光线,这才起身:“对不住了,说是只借用一晚,却没想到我兄弟二人居然就这样睡了一夜。”

他很讨厌冬天,不仅是因为那足以冻僵四肢和冻死战马的恶劣天气。更是由于白日太阳大放其光,映射到那皑皑白雪上时愈加刺眼的光芒。

“那……这位公子”掌柜不堪寒冷,哈了口气在双手上,不停地揉搓着,这才将半张脸从宽大的手掌中露了出来。只余一双眼睛不时地打量着沉睡不起的吴真。

客栈一夜没合门,火炉早就熄灭不说,这屋子里的每一处角落都惨遭风雪肆虐,没有阳光的直照,似乎比外面还要再冷一些。

说句难听的话,掌柜甚至担心是不是因为风雪太过寒冷,这位公子又喝了酒下肚,后半夜晕晕沉沉地不省人事,再然后便彻底在睡梦中……醒不来了?

路有冻死骨的事情掌柜可不少见。冻死骨的情况,其实因为是饥寒交迫而死去的很是少见。寒冷是无法避免的事实,可便是一个人再落魄,总也不会当真落到了忍饥挨饿的地步。

他们开客栈的,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多少还是会给他们一个半个的馒头用以充充饥。

那些冻死骨,还不是喝醉了酒,不省人事不说,还冷热不知,生生把他们自己送上了西天!

苏云起瞥了一眼埋头睡得正酣畅淋漓的吴真,说他是昨夜那个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甚至还因为不解愁,直接端起酒壶大口灌进肚子里的吴真,谁会信呢。

他轻轻伸手退了一把吴真,“这小子睡得还真是死!”

苏云起干脆清清嗓子:“哎这不是瑶姑娘吗?”

“谁?”就好像踩着了他的尾巴一样,吴真人猛地一个站起。

脑子尚未清醒,便不停地去问:“瑶姑娘在哪呢?她人呢?”

“对不住,掌柜。”临行前,苏云起再三致歉。因为他们的一时大意,喝酒喝得忘乎所以,竟也忘了替客栈关上门窗。

待今早被掌柜叫醒,整间客栈都冻成了冰块。

“二位说的这是什么话!”掌柜笑得合不拢嘴,难得见到如此识大体的贵公子,而这贵公子还是他们客栈的财神爷,他自然心悦不已:“小店还要承蒙二位多多照顾才行。”

吴真这个没心没肺地立马搭腔:“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见状,苏云起也只能跟着陪笑了几声,心里却已有计较。风雪一停,他便要遵照皇命去北疆了,哪里还有机会去照看一家客栈的生意。

能让祖父暂留京都,已是陛下额外开恩。苏云起基于这一点,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

只是,直到此刻,他方才明白,原来还是有诸多不舍的。

而这最不舍的,还是她。

拟好了请柬,派人送到了平阳侯府上,苏云起坐立难安地等待着消息。

第一眼看到请柬上所书内容的人正是凌珏:“苏少将军请我们一同去京郊外的一处庄子上冰嬉。”

第二百八十一章 身陷风雪

“我们”凌往床角缩了一缩,就算屋里取暖的地龙此刻烧得火热,可她的身子还是一阵阵发冷得厉害:“哪个我们是只有我同你,还是爹娘一同都去”

她听说,北疆那些蛮夷又开始不安分了起来,苏少将军马上就要带军北上,怎么还有心情请人去冰嬉?

凌珏将请柬递给凌:“上面说得清楚,是平阳侯府众人。包括你我,自然更有父亲母亲。”

“是这样呐。”凌干脆将锦被裹在身上,这才感受到了久违的暖意。

今年这个冬天怎么回事?她怎么总感到怎样驱都驱不掉的寒冷?

“我不去是不是不好?”凌皱着眉头去问,看上去很是为难。

凌珏点头:“你说呢!”苏云起何故请他们去京郊冰嬉,许是看着相邻的份上,但也存在着是为了凌的缘故。

这一点,凌珏看得比谁人都要通透。

“他马上又要去北疆了,是吗?”凌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总不能因为自己怕冷就平白无故去扫苏少将军的兴致:“我,我去。只是,爹娘都会去吗?”

她是没有见过战场上的凶残,不过两军交战,总会有伤亡的。这个时候,苏云起的一番好意,她再怎么不知进退也不该拒绝了吧!

“父亲会去,只是母亲……”凌珏也说不好:“还是随缘吧。”

别看他们母子二人现下关系破冰,可是经年的疏远根本不是一时半刻想补就能补回来的。这些年的疏离,让凌珏越发地看不穿摸不透大长公主的心思。

其实,莫说是凌珏,便是整日粘着大长公主的凌也不敢说肯定的话。

马车费力地出了京都,绕上山路之后,却胶着在了原地,半步都行不得。

除了身子不断地瑟瑟发着寒颤,凌心里却是难得欢欣。

她将手炉又抱紧了一些,抿唇笑着:“还以为娘您不会跟来呢!”

这辆马车只坐女眷,赵姨娘面无表情,只端坐在了一侧。

本来便临近着凌的大长公主见状,干脆凑得更近一些,身上的大氅也一同将凌有些瘦弱的身子一同裹了进去:“你这孩子,现在怎的这么怕冷!”

“可能今年冬天比以往都要寒冷上许多吧。”凌也着实想不通,为了不让大长公主担心,随口说了一个原因。

可是旁人都不似她,平时在侯府中有地龙的屋子里还会热出汗来,哪里还会一阵阵地打冷颤呢!

正说着话,身子蓦然一沉,三人的头直直地撞到了马车中的壁上,还来不及问清缘由,车内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

车夫赶紧挑起帘子禀告:“大长公主,我们的马车陷到雪里,走不动了。”

大长公主沉声:“那你是什么意思?现在还能不能继续上山”

她并不是在责怪谁,风雪如此,本来上山就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怕只怕强行上山,反而会遭遇到什么不测。

只是,人家苏少将军说到底是天盛的有功之臣,又是他们侯府的邻居。眼下即将奉皇命出征北上,好心来邀,若是不赴这约,未免着实过分。

“蓼阳!”平阳侯也从后面的马车下来,和车夫一并掀开了帘子:“你们先下来吧。”

马车的车轮全部陷入了雪地,一时之间根本动弹不得。

三人在侯府随行前来的下人簇拥搀扶下,这才前后下了马车。

“母亲,儿,你们没事吧?”凌珏一脸担忧的神情,心中难免着急。

“无妨,只是如果还在此耽搁,天色暗沉之后,山路便只会更加难行。”大长公主将目光投向几个围在马车周围的小厮,做了一个震惊四座的决定:“不妨弃掉马车,徒步上山。”

谁都没有说话,反而是赵姨娘,她几乎在用歇斯底里的声音拒绝:“不行!你疯了吗?从这里徒步上山,要去你去,我们可不干!”

而此时的马车那边,几个小厮一齐用劲,推着马车,想要把被风雪困住的马车带出来。车夫也在不遗余力地牵动着马匹的缰绳,可惜马儿除了嘶鸣几声,便只能不停地原地踏着步。

“你们看到了吧!”大长公主并没有因为赵姨娘的不敬而生气,只是指了一指马车:“这风雪不停,马车便无法脱困。更何况,这一路向上,坐车绝对不是明智的想法。”

赵姨娘甩了一个白眼,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平阳侯打断:“那行,就听你的。”

平阳侯都如此说话了,众人自然也没有什么异议。

凌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手炉,里面的银炭似乎都要不够用了。这一路上山,没有取暖的东西,可真是一件麻烦事啊!

看得出来妹妹的顾虑,凌珏凑近,二话不说便脱下自己的披风,裹到了凌的身上:“用不用我背你上去?”

被又一件厚实的披风裹着,凌还来不及反应,此时又听到哥哥这么问,立时心中一股暖流流过,但还是摇手拒绝了:“不用,我能跑能跳,自己就行的。”

在风雪中爬山,本来就不是一件易事,哥哥也是要保存体力的。

“你不行的话就告诉我,别强撑。”凌珏摸了摸她的头,转身去吩咐身边的下人:“你骑一匹快马,先去庄上,把这里的情况告知给少将军。”

苏云起在北疆多年,能在风雪当中行军打仗,处理起这些情况来应该更为熟稔一些才是。

“是,世子。”马夫干脆将缰绳一拽,飞身上马,朝着前方被风雪遮住了视线的山路疾驰而去。

“姑娘,要不然,婢子的手炉给您用吧!”知秋看到凌瑟缩的样子十分于心不忍,马上从队伍后面赶了上前。

此行仓促,侯府众人接了请柬,就立马赶往这京郊附近。连理应多备一些的银炭都没准备充足。

“不用,走起来以后,身子马上就会暖和的。”说实话,凌不相信现在凭借她自己,身子真的会克制寒气,这一段时间的不耐寒都成了凌的心病。

如果有办法,她当然希望此时能有一个新添了银炭的手炉。只是,拿了知秋的手炉,知秋怎么办?

凌咬牙,面上装出真的很无所谓的样子:“再说了,我不是还有哥哥的披风嘛。别废话了,我们快走吧。”

第二百八十二章 赶至

“少将军。”苏家军的一名士兵一路小跑进了庄子里:“侯府派人来了。”

赤身**的苏云起此时正闭目养神,半躺在温泉水池当中,十分惬意。

初闻此话,眉头却是不可控地跳了一跳:“怎么了?”

士兵指着外面:“平阳侯他们全部被困在了山道上,现在派人来向少将军您请求支援呢!”

“快,小释,去把我衣裳拿来。带一队人稍后跟来。”苏云起胡乱擦了擦身子,立马就要从水池当中起身。

其实听到小释如此禀报的苏云起是松了口气的。最起码,在他看来,被困在半路总比听到她不来的消息要强上百倍。

“少将军,您这个样子可不能去。”小释虽然把衣裳递给了苏云起,可是人却堵在了他面前:“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您这个样子出去要是染上了风寒可怎么办?”

小释说得的确在理,苏云起穿上最后一件青白色的外衣,又当着他的面套上了氅衣:“这样总行了吧!”

见小释还是不依不饶,苏云起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用语重心长的口吻道:“你要相信小爷,要是动不动就染病,怎么带军打仗!”

“可是……”小释盯着苏云起远去的背影。心里百思不得其解,反正他们苏家军又不是常驻京都的队伍,何必和朝中的大臣搞好关系呢!

少将军也是,平日里那么清冷的一个人,怎么会费这些心思

这些不解都是小释一个人的不解,那远去的背影在背对着他说话:“你还愣着干嘛,找人去啊!”

泡温泉的时候只是发丝末梢被池水打湿,贴近头皮的地方滴水未沾,因此小释说的什么感染风寒,那纯粹就是杞人忧天。

双腿一夹马腹,苏云起等不及后来的一队人马,孤身一人沿路先去了。

没了马车拖累,凌一行人的速度在这漫天风雪中倒也不急不缓。只是,寒风一阵阵地袭来,即便凌裹紧了两件披风,似乎还是阻挡不了雪直往脖子里窜。

“呼!”凌呼了口热气,搓着双手,希望借此来获得些暖意。

“儿,你的手炉呢”

大长公主和平阳侯相扶持着走在前面,凌珏放心不下,这才一直跟在凌的身边。

只是照理说来,身为长子的他,此情此景下,应该时刻守在平阳侯夫妇二人的身边的。

凌丢给凌珏一个早已没了温度的手炉:“就在这里,拿着还硌手呢!”

“早知如此,便应拿我的手炉出来才是。”凌珏向来没有拿手炉取暖的习惯。他不似绝大多数女子,一到冬日,便总是犯手脚冰冷的毛病。

凌知道这是哥哥在难为他自己,又何必呢:“你别说这些好的,我还不知道你你什么时候有过手炉的”

此刻,只有无情的戳穿事实,似乎才只能减轻一点凌珏心中不该有的自责。

正当凌珏一筹莫展之际,耳边听到了一些除了风雪呼啸而过以外的声音:“大家停一下,先别走了。”

“怎,怎么了?”凌被凌珏一脸严肃的神情给吓着了。

许多志怪小说里都讲过,在风雪不歇的深山老林里,是最容易出事的。该不会

凌珏转过头来面向凌,一对拧在一起的眉毛这才舒展开来:“有哥哥在,儿不必担心。”

为了安抚凌,他还轻轻拍了拍凌的发顶。

凌珏后撤一步,将耳朵尽可能地贴近了被白雪覆盖的地面。待听清了那是一前几后的马蹄声后,凌珏才安心下来:“不用担心,应该是苏少将军。”

凌珏没有说,他方才一脸肃穆,只是因为不知那是骑了马的苏云起在朝着他们赶过来,还当是连日积雪而导致了山崩。

如果在这山道之上真的发生了雪崩,那么他们一行人谁都逃不掉。

“哎!你们看!”赵姨娘一路连声都不敢坑,此时老远看见骑着骏马的挺拔身影,这才又喜笑颜开了起来:“那个,就是苏少将军吧!长得可真是一表人才!”

凌不由地从嗓子眼里嘁了一声,一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便赶忙捂住嘴巴。

她看赵姨娘不喜,赵姨娘看她扎眼,这都是事实。只是,赵姨娘说到底都是一个长辈,凌从来没有在人前表现出半分的不敬。

今次,也不知是怎么了。凌不是不同意赵姨娘所说,苏云起的确是一块璞玉,而且已经雕琢得七七八八的璞玉了。

只是,这赞扬之话从赵姨娘的口中吐出,凌的确是怎么听怎么难受。

“喂!”凌珏不动声色地靠近。

凌的声音极小,外加她后半个字音根本没有说出口,就被她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了。

除了身侧的凌珏,竟是谁人都不知:“你嘁什么?人家赵姨娘这回说的不对吗?”

凌珏试探性地询问,他只是想知道,在儿心里,是怎么看待“一表人才”这四个字的。

以及,怎么看待苏云起的

没等凌回话,那快马已经停在他们面前,马上的儿郎眉眼清秀,在簌簌飘落的白雪的映衬下,他竟然比往日还多了几分神气出来。

这或许就是多年的马上生活使然吧。凌珏颔首:“我等在风雪之中难行,还要多谢少将军不辞辛劳,特意来迎。”

苏云起已经下马,人虽然站在平阳侯和大长公主面前,可一双眼睛却不时地在人群中逡巡:“晚辈来晚了,让伯父伯母受惊了。”

平阳侯温言笑着,“受什么惊呐,就当是强健体魄。无碍的!”这个少将军,为人不仅谦和有礼,做事也算周全稳重,平阳侯是怎么看怎么欢喜。

只是,平阳侯的心思从来不曾和第二个人说起过。便是同床共枕的大长公主此刻也全然不知:“苏少将军言重了。”

“少将军!”身后几匹骏马紧接着赶到,为首的便是小释。

他一把抓过马鞍,抬腿跃下:“少将军,您跑得实在是太快了,我们几个追都追不上。”

这话说得完全没问题,可不知哪里惹了苏云起。他侧过头来低喊了一句:“胡说什么呢!”

凌珏在人群中一眼望过去,便知道了此行大致跟来了多少人。他扶着凌上前:“来,儿,慢点儿。”

苏云起先前一直在寻找凌的身影,此时终于得见的他,竟然结巴起来:“,姑娘!”

长辈在此,他一个外人,只能称呼“姑娘”这样疏远的称呼。

第二百八十三章 飘雪如尘

在场的众人,包括自己和父亲,皆是男人居多,唯一需要谨慎安排的便只有女眷。

凌珏搀着凌上前一步,在苏云起的面前站定:“苏少将军,儿和府上的女眷就麻烦你们了。”

“这是自然。”苏云起让小释等人前去搭了把手,“只是如此一来就要麻烦诸位了。”

特殊情况自然需要特殊对待。女眷哪里有会骑马的,少不得要和别人共乘一匹不说,还需要几个男人在前面费心牵马。

平阳侯利落地翻身上马,空出身前的位置来给蓼阳,他瞥了一眼雪地里站着的赵姨娘,不咸不淡地开口:“马上乘不下多人,你随后跟来吧。”

赵姨娘胆敢呵斥这个,辱骂那个,可心底里还是对平阳侯发怵的。见状,再是不愿,但还是点了点头,低声应了一句是。

“来,儿,我扶你上马。”苏云起将自己的坐骑牵到了凌的面前,只是还没来得及献献殷勤,便被凌珏半道截胡了。

他自然也不能说什么,截胡的人是人家的哥哥,怎么着都比他这个外人要有资格得多。

苏云起只能拽紧缰绳,确保凌上马的时候更稳当一些:“珏世子,你也尽快找匹马吧,我来给姑娘牵马。”

“我……”坐在马上的凌只能顺着苏云起的话接了下去:“那就麻烦少将军了。”

她既不想让哥哥因为自己再度受累,又不好意思去麻烦苏云起。可是若不让这个受累,不让那个麻烦,她自己好像也没有这个本事能控制得了一匹马吧!

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情,凌是不敢做了,只能接着麻烦别人了。

凌珏干脆将套在马车上的绳索取下,只牵过了马匹:“既如此,我骑这匹。儿就麻烦苏少将军多多费心照顾。”

依稀朦胧可辨的雪从天空飘落,看来这冬天的初雪用不了多久就要停了。苏云起知道,这意味着距离大军开拔的日子也不远了。

他抓紧缰绳,扬声冲着众人道:“趁天色未暗,我们这就尽快上山。”

“是!”小释和跟来的士兵一同抱拳行礼,紧接着拉过身后的马来。

此时他身后马上坐着的两人相顾无言,尤是前面的赵姨娘,心中愤愤难平。她就算是妾,也是侯府的主子,怎么会沦落到和个丫鬟共乘一匹呢!

知秋虽没什么怒气,但是和这样一个凶婆娘坐在一匹马上,便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她隔着远远地去偷偷瞄了一眼凌,本来要倒苦水的打算就这样被硬憋了回去。

自家姑娘一个人骑着马,背脊挺得笔直,好像生怕一个不慎会连人带马全部摔到了雪地里。

况且,凌身上披着凌珏给的披风都快要从肩头滑落下去了,也没见她抬手提了一提。凌这样一动都不敢动的状态,知秋哪敢再唤她呢!

许是感受到身后人的紧张,苏云起脚下蹬着的一双靴子虽然每迈一步便深踏进了积雪当中,但还是停下脚步复又走到她的身边:“姑娘,你无需担心。就算掉下来,不还有我吗?”

随着马抬动四蹄的动作,凌被颠来颠去,早就比煮熟的鸭子还要乖顺了:“谢谢少将军的好意。”

苏云起看得出来凌面容中强摆出来的笑容,便提起滑落到身后的披风来:“就算是第一次骑马开心,你也不至于把披风也扔掉吧。来,披上。”

有苏云起护着她,凌当然不会放弃这个大好时机,任谁在马背上掉了一件衣裳,都不会舒服的。凌红着脸赶忙整理好了衣裳,这才道谢。

苏云起笑了一笑,并没有像过去一样总是嗔怪少将军的称呼太过客套,“有什么好谢的,你是我请来的客人,做这些本来就是理所应当。”

这样一段路程并没有多远,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众人便来到了苏云起请柬中提到的庄子。

“娘,这庄子可真是气派!”凌眨眨眼,不禁想起了在罗庭那处的温泉庄子。如今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全然没有可比性。

再言之,罗庭那个庄子来路不明,不知是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得来的。可苏云起的这庄子却是陛下御赐,性质都完全不同。

“气派的话,姑娘可以时常来此,就当放松放松心情。”明明她说话的声音很低才对,可苏云起的耳朵却尖得厉害,隔着这么老远都能听见。

那感情好啊!再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那多不好意思。”

违心之论,凌说了何止一回两回。庄子是陛下赐给有功之臣的,人家苏云起可以客气邀请,但她却不能不知轻重。

况且,凌初来乍到的欢喜劲头一过,那熟悉的瑟缩冷意便又倾覆而来。

回首一想,若是一整个冬日都是这种状况,怕是抬她来她都不会愿意,那什么气派庄子岂不就成了无所谓的劳什子了嘛!

这么一想,婉言拒绝,什么都没有损失,还可以在人前留一个知书达理的好印象。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苏云起竟已走到了她的近前,温言笑起来:“我随军出发之后,这庄子便也空闲下来,左右也是无人,你们来了正好可以添点人气儿。”

凌知道这是他的好意,害怕自己顾忌太多因而婉拒了他的善意。不过,要论说话的技巧,苏云起确确实实是远远比不上凌珏的。

苏云起这话怎么说怎么听起来怪怪的,让人听了不舒服。

凌朝身侧看了一眼,爹娘俱是满脸堆笑,一点儿也不在意苏云起的措辞:“真是难为你了。”

至于哥哥嘛,他们一向便不大对盘,凌自然不会把他的表情纳入参照的范围。

难道是自己太过敏感多心了吗凌这么一思忖,便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她的点头落入了苏云起眼中,苏云起便以为这是凌答应了,更是喜不自胜,欢喜便要迎了众人进去:“伯父,伯母,我们先进去吧。”

进去凌扬起一张如笑靥,她要是再不进有地龙的屋子,双腿都要被冻僵了。

这庄子果真气派,不仅有热气氤氲缭绕的温泉,还有一片占地广袤的冰地。

“那边就是冰嬉的地方吗?”凌指了一指远处结冰的地方。

第二百八十四章 腹内绞痛

“对,大家如不介意,可以先在温泉中泡泡身子,再去冰上冰嬉。”苏云起饶有兴致地为凌等人介绍起来。

大长公主毕竟是皇族中人,什么场面不曾见过。更何况,她和出入朝堂的平阳侯一样,早就将性子磨得异常稳重,对于这些看的是很淡了。

凌珏又是一个在外人面前通常不喜形于色的人,便是心内当真欢欣,也不会轻易表露出来。更勿论,凌珏此刻其实算不上有多么愉悦。

他一身心全在凌身上:“你要先找间屋子暖暖身子吗?”

凌珏给她的披风,都被这一路的风雪给打湿了,湿漉漉的粘在身上,不仅不好受,只会让其更觉料峭寒意。

凌正愁不知怎么回苏云起的话呢,自己哥哥突然给找了一个台阶下,她自然应和起来:“好,我正好也有些冷呢。”

凌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现在一提到这“温泉”二字,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在罗庭的那个时候。

说实话,现在的凌,甚至对于泡温泉都生出了抵触心理。

“姑娘,婢子服侍您更衣吧。”知秋很快跟着凌进了向苏云起暂借来的一间屋子。

“吱啦”一声,随着两扇木门被拉开,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热流。凌身上的寒意顿时散得七七八八的,心情也难得愉悦起来:“这庄子里的地龙烧得比府上还要好呢!”

谁能想到,这京郊偏远之地,居然还会有这么好的待遇呢!

凌不知道的是,京郊的确没有这样的条件,而这间屋子之所以会暖流洋溢,只是因为是苏云起提前准备了许久的结果。

脱下最外面凌珏给的披风,凌又打量起了自己的外袍,不禁感慨了一句:“要不然别人冬天都不会来山上呢,多不方便啊!”

“对了,知秋,你有带备用衣裳吗?”凌就近坐了下来。方才骑在马上的时候,一动都不敢动,现在静下心来,居然连双腿都在一阵阵地打着颤。

“有的,有带。”知秋脸上的笑意还没有维持片刻,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很快便又耷拉了下来:“可是,刚刚在山下换马的时候,包袱全落在马车上了。”

“这样啊。那你就和我一样,先坐下来缓缓吧。”凌指着自己身侧的座位道。

知秋受宠若惊地捂嘴笑了起来:“姑娘,原来您是在问婢子啊?”

凌扬眉,难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嘛:“是啊,我有两件披风来遮挡风雪,问的当然是你了。”

“哎哟。”凌突然皱起了眉头,“怎么感觉肚子哪里忽然一阵绞痛?”

“绞……绞痛?”知秋扑了上前,忙着嘘寒问暖:“姑娘,您怎么了?”

“奇怪真是奇怪!”凌抬手将额前的碎发整理一下,“我没事了。痛感,这回来的快,去的也快。”

“儿!你好了吗?”苏云起将侯府众人很快安置好了,见她迟迟未归,这才守在门外敲起门来。

这人也是,催个什么劲呢!凌拉开房门,冲着苏云起笑道:“我都整理好了,我爹我娘他们呢”

苏云起指了一个方向,只是这里隔着多座回廊屋舍,凌即便顺着他的方向去瞧,也什么都看不清。

“伯父伯母,还有珏世子他们都在冰嬉的地方呢!现在就等你一个。”侯府众人也是出奇地步调一致。

苏云起打量起凌的神色来,他似乎都能猜到凌下一句脱口而出的话是什么。

不出所料,凌在知秋的搀扶下走出了屋子:“那还请少将军带路,儿也想去。”

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只是这大好机会可是从天上来,苏云起才不会轻易放过呢:“儿,你路上着了寒,要不还是先泡泡温泉,随后我再带你去吧。”

“这不行吧,哥哥他们该担心了。”没有说出口的话却是,她现在可是最见不得泡温泉了。

“有什么不行的。”苏云起当机立断,支使起知秋来:“你先过去,跟侯爷他们说一声就是。你家姑娘这边有我呢!”

对方可是少将军,而且人家也是一片好意,知秋立马福身,朝着冰地的方向小跑离去。

“你可真会指使人,连知秋都听你的。”凌撇撇嘴,跟在苏云起身后:“你以后还是叫我姑娘就挺好的。”

冷不丁一个儿,倒是让凌手足无措。走在前面的苏云起却对这话置之不理,只是步伐不紧不慢,好让凌一直能跟在他的身后。

凌交握在身前的双手都忍不住抬起晃了晃,苏云起这时快时慢的步速,怎么和自己配合得刚刚好

忽然腹内又是一阵绞痛传来,这一回似是比方才还要严重一些。凌深吸了一口气,连呼吸都有些粗重起来。

苏云起立马回身扶住凌,手忙脚乱地眉毛胡子一把抓:“你,你是不是又着了寒?”

“或许吧。”凌点点头,这阵子那痛感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快得像是幻觉一般:“应该是岔气了。”

“那我们走得再慢一些。”苏云起二话不说脱下他的大氅,将凌纤细的身子包裹得严实。

盯着凌一张稍显憔悴的面容,苏云起四下打量了一番,见没有什么旁人在此。索性一把打横抱起了凌:“我抱你过去。泡泡温泉驱驱寒就应该无碍了。”

凌羞红了一张脸,挣扎起来:“我,我自己能走过去的。不用麻烦了。”

苏云起学着别人说话,只是脚下生风,走得更快了一些:“女孩子不能受凉,你用手臂抱着我的脖子,这样你可以省力一些。”

他回京多日,勉强也有不到一年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他的见识可是飞速增长。

女孩子身体娇弱,当然不能和他这样的人相提并论。苏云起脚下不敢放慢速度,上身却又尽量保持着平稳:“你身子上要是再有什么不舒服,就赶紧告诉我。”

凌还来不及吭声,抱着自己的双手便是一紧,一股暖流自面庞上方传来,徐徐喷洒在眼睑的位置:“知道吗?”

这些暖流好像可以穿透人心似的,凌心内一感动,便重重地点了个头:“嗯。”

第二百八十五章 血染一池

挂起竹帘,泡在温泉当中,凌感觉手脚不再那么冰凉了,就连今天时疼时不疼的肚子都得到了有效的缓解。

整个人都被包裹在了温泉的暖流当中,凌干脆将身子舒展开来,闭目养神。片刻之前,苏云起提起的时候,她还是千万个不愿意,可如今想来,倒是她犯蠢了。

隔了竹帘,苏云起的声音响起,只是被水声掩盖了大半:“儿,你好些了吗?”

后面好像还说了些什么,可是隔着竹帘,又有水声相扰,凌并没有听清,只能听了个大概:“嗯,我好多了。这回真的要谢谢你。”

凌捧起一把温泉水,先是将整张脸埋了进去,感受到迎面扑来的是氤氲蒸腾的热气之后,更是干脆低头将整个人伏到了水里。

凌的发丝一根根漂浮在水面上,如黑墨跃然于纸张上,晕染铺排成一幅幅水墨画。只是,虽然无法控制,但是胜在有一种自在随意。

凌忍着双眼的干涩,看到自己一头的乌发在水中飞扬,静静感受着全身上下每一寸毛孔的极力舒张。

池底是有几处泉眼的,此时里面正在汩汩地冒着气泡,在水泡的上升流动之中,凌好像看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她用双手揉了一揉,清晰地看到清澈的池底正在飘散着血迹。

一点一滴,汇成了小溪流一般,正在越聚越多。

“啊!”,凌忍不住放声大叫,却忘了自己这是在水里,一张嘴便倒灌进了大口大口的温泉水。

温泉水涌入,呛着她的喉咙酸涩肿胀,“咳,咳!”

好一顿猛咳之后,凌费力地抬起头来,口鼻共用,这才感受到了久违的新鲜空气,正在随着山间呼啸而过的清冽冷风袭来。

“里面……里面死人了?”凌倒是也比初始镇定许多,只是死人着实不是一件小事。

静下心来,她游到了竹帘一侧,对着苏云起那边道:“少将军,温泉底下出人命了。”

“出什么?”苏云起飞快捞起自己的衣裳,不敢置信他方才听到了什么。

这庄子是陛下御赐,虽然不是直接给的自己,但如今好歹也是祖父留给他的产业。就算他平日几乎不曾来此,但也有守卫轮守,怎么会在皇城脚跟下出这种荒唐之事

他直接掀开竹帘,闭紧双眼:“怎么?池子里出什么事了?”

凌彼时只穿了里衣,来不及上岸穿戴齐整,便下意识地往岸边游了一游。直到触到石壁,她才往池底指了一指:“就在那底下,我看到了血。”

“血?”苏云起顾不得许多,长吸了一口气之后,便潜到了池底。

他一直以为这血的源头是来自于自己,毕竟此前泡过温泉水的只有他一个人。如果不是牵动了身上的旧伤,而引出鲜血的缘故,温泉里怎么会有血在流动?

苏云起凑近了泉眼,里面汩汩冒着的皆是一泓清澈的泉水。看来是可以排除掉从外面流入的情况了。

苏云起脚一蹬底,在池中转了个身,暗自奇怪:怎么不见所谓的尸体?

就算真的如凌所说,也该有迹可循才是。

在四周逡巡不定,苏云起正打算游出水面的时候,却真的一晃眼看到了那斑斑血迹游荡在水中。

像是红色的丝线盘旋,它们就一直围绕在那抹被白色衣裳包裹着的纤细身子四周。

“呼。”苏云起立时浮出水面,人还来不及喘气,便涉着水向凌走来:“儿,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我还好。”凌抚着胸口,那胸腔里面的一颗心脏的确跳得平稳,不再如方才一样慌乱无神了。

苏云起却是面染愠色,有些焦急起来:“是你受伤了,知道吗?”

“我是我的血?”凌低头去看,这么一看,当真被自己吓了一跳。

那殷红的血迹就浮动在温泉水池的水面,就漂浮在自己身侧周遭。

“这真的是我的血啊!”凌捂紧了嘴巴,差点大叫出声。

“我带你回房。”苏云起先是一把将凌从水中抱起,紧接着把凌连带着自己的衣物通通往她身上裹去。

这么手脚一通忙乱,虽然把凌包的是不忍直视,但最基本的御寒是做到了。

一脚蹬开房间的木门,地龙依旧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气,就和池底泉眼新冒的温泉水一样,新旧交替,总会维持着某种平衡。

平稳地将怀中人放在塌上,苏云起咬了咬下唇,一边就要掀开裹着凌的衣物,一边去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凌羞赧难当,往靠墙的床边移了一移,“我,我还好。麻烦你去把知秋或者我娘找来吧。”

苏云起攥紧了拳头,二话不说往床榻边上就是一砸。他自然不是在生凌的气,只是他想不明白,自己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取得凌的信任。

为什么每次一出事,凌总是会以没事,还好这样诸多的言辞来搪塞自己。都见血了,情况还能好吗?

“我会找人来的。”苏云起沉声,紧紧攥着凌身上的一件淡青色的罩衣,十分倔强地道:“但在那之前,你总得让我先看看你的伤势怎么样啊?”

苏云起已经很有耐心了,若是在军中,有人罔顾他的命令,他此时早就忍不住瞪眼,进而大声相斥了。

他只是坚持着要褪下凌身上多余的衣裳,二人一时之间谁也不肯松手。

一不做二不休,苏云起使劲一拽,只听刺啦一声,凌的指尖都感觉到了布帛因为碎裂而颤抖的震感。

她惊异抬头,对上了苏云起一双分外笃定的眸子,里面明亮坦荡,那是一双没有任何杂色的眼眸。

凌不禁长出了一口气,稍稍松口:“我真的没事的。”

原来先前多次的小腹绞痛便是征兆,都怪自己太大意了。凌一想到一池子澄澈的温泉水被自己的鲜血染了个遍,便更觉难堪,甚至有些无地自容。

但最令她难堪的事情,却是凌万没有想到的。苏云起掀起最上面几件凌乱披在凌身上的衣裳,面庞微红,便是声音都不似以往清澈,细听之下,竟有些低沉的喑哑之感:“怎么……怎么会是这里受伤流血?”

也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自言自语,苏云起一阵踌躇之后,便准备起身走远:“我先去叫人。”

第二百八十六章 军令状

凌一早便觉察到了苏云起的神色有古怪,从他闪躲的样子当中就看出来了。

但是和讳疾忌医是一个道理,凌甚至不敢直面自己的伤处。毕竟这可是第一次流这么多血,能把温泉池子都染了,哪里是简单的小病那么简单。

见到苏云起落荒而逃的样子,凌甚至久久不能回神。心里咯噔一声,直道完了完了,这回的小命是真的要彻底交待了。

木门合上的瞬间,凌这才将探寻的目光移到自己的身上,在层层叠叠的衣物下面,看到了那一滩血迹,并且直到此刻还在不断晕染开来的红色鲜血。

“怎么会是从这里……”凌看到血是从自己的小腹下侧,平日里方便的地方流出的,整张脸都变得惨白起来。

她也在这一瞬间终于明白,为什么苏云起会是那种反应。

天哪!这下子可真是丢死人了!凌蜷缩起身子,也忘记了流这么多血意味着什么,将整张脸直接埋进了屈起的双腿之间。

苏云起这一路都不敢停,脚下生了风一般地直接奔向了庄子的冰地附近。

冰地上几个身影相互穿梭着,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人声的嬉笑也此起彼伏地响在耳侧。

苏云起对庄子的地形很是了解,也不管会不会吓到玩得正酣畅淋漓的众人,干脆抄了近路过去。

“世侄见过平阳侯,见过大长公主。”苏云起怕自己从身后突然而至吓到平阳侯夫妇,还不忘先行见礼。

平阳侯见了苏云起便是满心欢喜,正打算虚扶一把,却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苏云起急出了一头的汗,“云起方才去请姑娘,见她很惧寒的样子,便主动相邀去泡温泉水。”

大长公主和平阳侯互看了一眼,都觉得此举并无不妥:“儿怕寒,倒是难为少将军了。”他们夫妻二人看上去难道像是那种迂腐不化的父母吗?

苏云起却是不住地摇头,额头上沁出了又一层的冷汗:“但是后来水池中见了血色,云起冒犯,抱起姑娘,这才发现……”

苏云起咬咬下唇,他知道此时干那些欲言又止的事情着实不地道,只是大庭广众下该如何措辞呢?

他顿了一顿,还是道出了实情,只是隐去那些晦涩之处就是了:“云起发现姑娘竟然受了伤,那些血迹便是从她身上流出的。”

“什么?”大长公主一张温言以待的笑容立时便凝住,挺立的上半截身子居然也不可控制地晃了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平阳侯一把扶住了站不住的蓼阳。

虽然他的情况看似要比大长公主好得多,但是心焦程度却是一点儿都不蓼阳差的。平阳侯只是知道,越是情急的时候,越需要有人保持镇定从而才能主持局面。

“珏儿!”平阳侯向不远处的凌珏挥了挥手。

蓼阳顶着极难看的面色,沙哑着嗓子,“儿她受了伤。”

凌珏本来就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此时更骇人了,一个眼刀毫不顾忌地便向一旁的苏云起闪了过来。

苏云起当然是满心委屈,不过他的心情和他们是一样的。定要等到凌无恙,否则这颗心如何能安!如此,他安慰了自己一句,权当没看见就是了。

“你们军中可有军医?”一行人赶忙向凌的房间赶去,一路上的凌珏都没有给苏云起什么好眼色。因为在凌珏看来,既然一军主帅苏少将军在此,这庄子里也必然是配备有军医的。

他一早便知晓了,今次出征北上,苏家军的将领兼唯一主帅便是苏云起。为这个,凌珏有一段时间之内,确实不得不由衷赞叹苏云起的品格。

就拿苏云起的孝心来说,便是找遍整座京都也很难找到有和他相差无几的人。

据说苏老将军这回本也是要披挂上阵的,圣旨都下来了,只是苏云起却说什么都不肯干。

苏家因为这事掀起了轩然大波,苏云起还直接闹到了陛下面前,他为了表决心,甚至自己提出了要立下军令状。

陛下一向体恤忠将之才,没有道理别人在外替他浴血奋战地守河山,他却要反过来做那些不顾人情的凉薄之事。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陛下答应了苏云起的请求,也不用他再立下军令状。只是,陛下金口玉言,苏云起此举也与僭越无甚差异,还是逃不过一顿刑罚就是了。

凌珏初始知道此事的时候,的确对苏云起很刮目相看。他也不同于旁人,不曾用怪异不解的眼神去看这个忤逆陛下的少将军。

有人说苏云起是仗着劳苦功高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居然能干得出来以臣之身去威胁陛下的事情。还有人私底下言道,陛下是被先前北疆的大胜冲昏了头脑,才会对苏家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任。

凌珏只是笑笑,并不言语。事实上,凌珏知道,他如今不过是只有着世子身份的珏公子,并没有人会将他的意见和想法放在眼里。

只是,文武百官似乎都忘了。苏云起不仅是苏家军的一员,也不仅仅是少时便从军征伐的少将军,他同时也是一个少年,是别人的子孙后辈而已。

为了苏老将军,忤逆犯上似乎也并不为过吧更何况,苏云起此举何时犯上,怎能言道是忤逆呢!

那些朝廷大员啊,被条条框框束缚久了,居然连温情的血脉至亲都一时之间无法理解。

自然,凌珏更不会忘记,这说闲话的人当中有多少是无意提及,又有多少是恶意揣测的。

若没有苏云起所谓的劳苦功高,他们怎可安乐于京都,今日看不惯这个,明日又去联名抨击那个。更遑论,真正的劳苦功高者是早已年过半百的苏老将军,孙子为祖父请命,实是不应受如此对待。

至于说陛下是被北疆大胜冲昏了头脑的人,则更是无稽之谈了。他们难道不知道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嘛!如此乱嚼舌根,倒是比坊间的长舌妇更惹人厌烦。

想到此,凌珏不禁顿下了脚步。看着面前这个少年儿郎急出了满头大汗,却更不敢放松懈怠,一直在前面为他们带路的样子,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

他这样心怀不善的去对一个赤诚如此的人,难道有比那些人高明善良到哪里去吗?

第二百八十七章 虚惊一场

“少将军。”凌珏干脆几步绕到了与苏云起齐肩的位置方便并行:“儿的事,多谢你。”

苏云起干笑了几声,心道,京都的人心就是难以捉摸啊:“既然是我请来的客人,我自然会负责到底。”

这珏世子果真奇怪,前一秒听说他妹妹受了伤,就立马对自己摆出了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样子。可是现在又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一反常态,还懂得致谢和解了?

不过,这些不解只是一晃而过。苏云起很快推开了凌所在的房间:“就是这里。”

屋里的地龙温度正热,可瑟缩在墙角,将头埋得不能再低的凌却似乎对这些都毫无所感。

听到开门的声音,凌连头也没有抬。她只是不好意思,不知该如何说出伤情,更不知该如何面对旁人。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一一告知给血缘至亲的。哪怕是一母同胞的哥哥,哪怕是生己养己的父母。

“……”苏云起见她一动不动,心里像是被紧紧攥住了一样,一时情难自禁,竟然差点儿脱口而出自己对她私下里的称呼了。

苏云起清清嗓子,复又走近了一些:“姑娘,侯爷,大长公主还有世子都来了。”

“儿你怎么了?”平日里即便是换了素裙木钗的大长公主也是威仪不减,可唯独在面对凌的事情上当真是方寸大乱。

自己的娘开口便是极力克制的哭腔,这还让凌怎么装成个没事人?

凌这才缓缓地抬起头来,柔声喊了一句娘,便一头扑到了大长公主的怀抱里。

“让娘看看,是哪里受伤了?”大长公主轻抚着她的后背,有些抑制不住地紧张。

这让她怎么开口?凌难以启齿,只能环顾了一圈四围:“我……”

这屋里现在除了自己,所剩下的四人当中,即便除却苏云起这个外男,可是除了在场的娘亲,她还是无法坦然就这样说出口。

所幸女儿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凌面有为难之色,根本瞒不过大长公主:“你们先出去吧,先让本宫给她看看伤势如何。”

“那,蓼阳,有什么事记得叫我。”平阳侯虽是不大放心,可这里里外外掺和进了这么多人,凌的尴尬之色着实让他这个当父亲的心里看了不是滋味。

凌珏尤未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跟着父亲母亲前后脚进了房间里来。此刻对妹妹的伤情一无所知倒也罢了,怎么突然就要被人赶走了?

“珏世子,我们一同出去吧。”倒是苏云起,对蓼阳的意思没有半分迟疑:“有大长公主在,不会有事的。”

这种情况本身因为男女有别就不便在场,凌珏自然不会强留:“母亲,如果有需要,记得叫我们。”

凌珏已经开始盘算该如何了,毕竟谁能想到苏云起现下手边居然连一个两个的军医都没有。

木门再次朝外被合上的时候,凌才稍微往外挪动了挪动身子,只是小心翼翼地不敢活动,生怕牵扯的伤口更加严重,闹出来的笑话也就不堪收拾了。

大长公主一向心细如发,尤是在面对子女的时候更是如此,“儿,你听娘说,伤口不治,反而藏着掖着,它只会愈发严重。难道你想等到全部溃烂,发烂腐臭了才打算告诉娘亲吗?”

凌果断地摇头,“当然不会。”

大长公主没有说什么,一双温柔眉眼只是望着凌,便是这一举措就足以让凌放下心中的那些晦涩难言。

她掀掉最上面披着的云纱罩衣,“伤口……在这里。”

大长公主低头一看,不仅没有露出半分担忧的神色,反而是轻笑了起来:“傻孩子,娘亲还当是出什么大事了。”

屋里二人窃窃私语了什么,是屋外的几人谁都不知道的。他们只知道,当大长公主拿着染了污血的衣裳出来的时候,脸上难得浮现出了什么笑意。

平阳侯和凌珏并没有过问什么,在他们看来,大长公主的神情皆已说明了一切问题。

只有苏云起,得不到答案的他焦急难耐,可是若让他就这么问出口,却又当真难为情得紧。一时之间,苏云起嘴角咧着松口气的笑容,可是一张白净的面皮却是被他硬生生憋红了。

“大,大长公主。”苏云起决定避而不谈伤处就是了:“儿她,当真无事她可流了那么多血呢!”

大长公主哪里能想到如今还有这么大的人却不谙世事到如此境地,这下子反叫她也不知如何了。

还是凌珏耳聪目明,反应也快,立时打断了苏云起:“少将军,你看这天际的样子……”

这下了整整三日还多的新雪迟迟不止,唯独在这个时候天空却放晴了,这不是天赐良机是什么!

苏云起应声抬头去看灰蒙一片的天空,这种晦暗不明的感觉不同于之前的阴郁厚重。看来,这天是真的要放晴了。

再放眼远眺的时候,天地连接的地方,哪里还有那些白色小精灵的身影。它们片刻之前还成群结队地纷纷扬扬落下,可此时却像是从未来过一般。

天地间立时一片澄明,这场新雪将所有的尘埃都压进了泥土当中。

雪积了满地,它们真正来过。

雪霁初晴,便是大军整军出发的号令。苏云起向三人抱拳辞别:“伯父伯母,云起未能向姑娘告别,烦请二位代为传达。”

蓼阳因为对方的无知还口无遮拦而心生不满,板起脸来,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苏云起不眼瞎,心里也不是全然没心没肺的那种,但有感于这回事情委实特殊,他也知不好怪责到别人头上。

便抱着拳不动声色地往平阳侯的方向移了一移,但愿这夫妻二人不是事事都一个鼻孔出气的。

事实证明,平阳侯和大长公主夫妻多年,又不是苏云起和凌珏这种不通人事的年轻后辈。平阳侯早就在蓼阳出来的时候,心里就反应了过来事情是怎么一回事。

他也是男人,也是从年少时走过来的。对于苏云起这种心焦却关心不到正点上的年轻人,总是宽容得多:“苏少将军放心。”

苏云起又颔首点了点头,立时转过身夺步而去,并不敢再做出延误战机的举动。

第二百八十八章 十一月二十七

真正的战机是由战时情势如何决定的,并不关陛下的皇命,也绝不是一人所言便能定下的。

苏云起大步流星的步伐一顿再顿,他频频回首,只是想看看屋子里的她会否也能看到他的身影。

或许,一切都是奢望了吧。苏云起很想狠狠抽自己一巴掌,凌受伤,为何他还时时顾着他自己的心情。

“少将军,我们该走了。”说话的人正是小释,他显然也没料到这天降大雪竟会说停就停,因此此刻的语气中有着一股怎样潜藏都藏不住的失落。

“好。”苏云起的声音有气无力,不过步伐却真的因此变快了许多。

吴真说过,他羡慕自己。羡慕的原因不是其他,而是虽是身在九死一生的沙场,但最起码是在用自身的一腔热血去搏斗的。这期间,最起码可以用杀戮和心中的信念来麻痹掉那些无谓的情感,诸如儿女私情。

苏云起也是这样认为的,他跨上了自己的战马,扬起马鞭,看着马蹄疾驰飞溅而过扬起的碎屑雪尘,把这些失落悲伤的情绪统统压入了心底。

这样,会有用吗苏云起不知道,他只知道心无旁骛这种东西,原来一旦踏上了旁支的路径,便再也回不去了。是条只能蒙着眼一心走到底的不归路。

十一月二十七,三日连绵不绝的新雪终于停了,北上的路途里,山路阻塞,大道难通。可是皇命不可违,大军马不停歇地越过层层风雪中的关隘。

我带兵迂回潜入北疆蛮夷之地在天盛与其交界之处临时驻扎的营帐。因为兵者诡道,且兵不厌诈,敌方不曾发起进攻便受挫。军中的士兵个个都夸赞我,他们都说,比起祖父在军之时也不遑多让。

果然,带兵打仗的都是要身强体壮的才行吗?我不知道,也不大关心。

他们高高地将我抛起,在我下落的过程中,或自顾自地玩笑作一团,或众口一词地说些庆贺赞扬之话。

总之,这样的场面,我见过许多,经历过的亦不在少数。每一次,无论是旁观者,还是参与者,似乎都乐此不疲。

我不是尊崇孔孟之道的儒士,更不是什么兼爱非攻的捍卫者。我只知道,要守山河,便只有流血,便只有牺牲。

可是,他们将我高高抛起又落下的无数个瞬间中,我望着那敌方溃不成军。火红的火光连成一片,像退潮一般飞速涌动,从这边到那边,直至我什么都看不清。

我忽然就在想,要是我的胜利,我的每一刻欣喜都能有人来共享就好了。

你,会是你吗?会有这样的人吗?

苏云起带军来到北疆所在的时候,正赶上敌方故意挑衅而在两处交界之处安营扎寨。

他不过就是使了一招声东击西,先是派出一小队人马装作突袭,而后才是大把大把的火把坠入成片的营帐。不出片刻,敌军的军旗已倒,慌乱撤退,甚至还留下了不少军需物资。

士兵们都很爱戴苏家的少将军,今日没有老将军坐镇,少将军还能让敌军大败,苏云起树立起来的威信自然更加高深。

军中好一阵欢腾,可是苏云起却一整日都提不起兴致,最后只是嘱咐了众人一句:“小心他们卷土重来,晚上少喝点儿酒。”

“是,少将军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几个喝高了的人头脑不清楚,凑在一起勾肩搭背着想打趣谁就打趣谁。

苏云起淡淡扫过其余众人,只有那几个家伙不知轻重,倒也还好。

他回到自己的营帐,卸下白日里的盔甲战靴,只着了一件轻透华衣端坐案前。

他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白日里的所感所想。看着力透纸背的着墨,苏云起心想,如果每日都能记录下来自己的心情,这封信似乎寄与不寄都无甚要紧了。

但……苏云起攥紧了笔杆,笔杆居然生生地在他手中被一分为二。碎裂而震落下来的墨水就这样滴溅到纸张上,不偏不倚,恰恰将落款“苏云起”三字遮挡殆尽。

他就是想把每日的心情感受告诉远在千里之外的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执着。

只是,这份执着的背后却让他有了更大的动力。以前是为河山而守河山,现在他要为了一人而开心快乐做自己。

忠义尚在,可是活得却更加自在和有意义了。

想到此,苏云起干脆另换了一支笔来,在一堆揉成团的白色宣纸里找了张褶皱得不是很严重的来。

他挥毫,字迹跃然纸上。这封信是写给吴真的。他要告诉他,被那些情绪左右牵绊,不是什么坏事。最起码在他看来,比执枪血战八方要有趣得多。

苏云起身上的改变,自然不会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凌所能知晓的。她只是听了大长公主的叙述,终于明白了那里出血是什么意思。

一回想到,自己这样的一面都被苏云起瞧去了,她就心中羞恼不已。但看苏云起的样子,他也似乎对这些一点儿了解都没有。

不知者不怪,她能说苏云起什么吗?更别提,人家为了帮她,急得满头大汗忙里忙出的样子了。

“刚刚下人去看了,山路上的积雪都消得差不多了。”凌珏派人快马送来了上好的银炭,为凌添好在了手炉里:“你准备准备,我们这就出发吧。”

凌欢喜接过,两只手捂在手炉上面,立时身子又暖和起了几分:“谢谢哥哥,还惦记着我手炉的事情。”

说来也怪,不知是这庄子和她有仇还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好端端的泡个温泉,就会把那东西泡来。现在这唯一地龙烧得旺盛的屋里也开始漫入寒气。

要是再在这里苦等下去,凌当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娘亲说过的,女孩子是绝对不能受寒的,尤其是在这种特殊的日子里,便是凉水也碰不得。

凌一开始自然不相信,觉得是大长公主夸大其词,故意说出来吓唬她,好让她出不了门的。

可是用凉水洗了洗手,肚子果真绞痛起来,且一次比一次严重,一次比一次持续的时间长。

凌觉得在这要什么没有什么的庄子里,她是真的难以过活。好在天公作美,天放晴之后,阳光炽盛,外头山道上的积雪居然没有几日便化得七七八八的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凌乱

回程的路上,虽然积雪已融,但山中的温度骤低,不少路面都结起了一层冰碴。

这个时候打滑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凌珏在嘱咐了车夫小心牵马之后,还是放心不下。

于是便干脆从山庄里借了些破旧的粗布烂衣,在下人们的帮助下,一个个缠在了马蹄上。

“先慢慢走起来,试一试。”凌珏拍拍马背,看向车夫:“务必要慢。”

“是,小的知道了,珏世子。”车夫牵动缰绳,马拉动着身后的马车开始缓缓在冰面上移动起来。

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实,不仅是架马的人不敢在冰面上加快速度,便是马自己都能感受到冰面行路的不易。

就这样缓慢在冰面上行步,一队马车里坐的众人不免都一直提着心吊着胆。

直到行至半山腰处,马车忽然停下,大长公主撩起帘子问向负责驾车的车夫:“怎么了?是积雪挡路”

严寒如此,可车夫脸上却布满着豆大般的汗珠,只因为下山的道路因为冰雪难行非常,半点警惕也不敢放松。

此时这山路狭窄逼仄,平日差不多便只能容下一驾马车驶过,并排齐驱也才将将可过两辆马车。

可是如今冰结了地面,积雪也未完全消融,偶尔的几处积雪还堆积在路旁一隅。

十分难行,可迎面而来的则是另一辆派头不小的马车。

车夫趁机腾出手来抹了一把汗,解释起来:“回大长公主,是前面有马车堵路上了。”

这里是京郊,冬日风雪路难通,会有什么人寻思着上山来

而这庄子又是陛下御赐给苏家的私产,苏云起已然带军北上了,唯一的可能难道是……

扶着帘子的手不经意地便是微微一颤,但大长公主还是很快稳住了心神。旧事错不在她,若真要辩出个什么结论来,只能说造化弄人。

山路本就狭窄,待迎面相向的两辆马车进无可进,且避无可避的时候,自然便是要会面的。

对面的马车顿下,同样是由马车里坐着的人掀开帘帐。

满头白发的老者虽已是迟暮之年,但一双眼睛却有神得很,被他这么一打量,没有什么气魄的人,必会心里发怵:“前方下山的是何人家”

苏老将军远远一瞧,至少便瞧见了三四辆华盖马车,便是在这冰雪之中行路,都有一种训练有素的感觉,丝毫不乱阵脚。

而且,能想到把布条包裹在马蹄上以此用来减少打滑的可能,不得不承认背后其人的才智。

诚然,如此做派与阵仗自然非普通富贵人家可以附庸得起的。

凌的小腹一时时地抽痛,此刻抬头见到大长公主愣神,不禁奇道:“娘,外面怎么了?怎么停下了?”

“啊,只是恰巧遇到有人要上山,一时错不开位置而已。”大长公主扭身回了凌一句,便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儿,你先在马车上独自坐一会儿,娘下去看看。”

凌下意识地便往自己身侧瞟了一眼,讲心里话,她肯定是不愿意的。娘一走,这马车里便只有她和赵姨娘了,赵姨娘今日受了不少爹的冷眼,看她们母女的眼神早就变了味。

之前有大长公主在,无意瞥去碰到这眼神的时候,凌便往大长公主身边凑一凑,心里还可以自在些。

可是娘亲一走,留她和赵姨娘,就意味着她不仅需要独自承受这眼神的痛苦,还更有可能受到不减更增的敌意。

“娘,你去吧。”不愿是不愿,可是大长公主必然是有自己这么做的道理。凌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

大长公主弯腰下了马车,站定之后,一双眼睛望向不远处,顺带的余光瞥到自己的裙摆落地,扫溅起一地的雪泥碎屑。

“蓼阳……”苏老将军此时端坐在马车里,嘴边留起的白须微微颤动,不知是因山间似有似无的冷风而过,还是他的情绪难掩。

“将军,是平阳侯府的人。”为苏老将军策马的车夫转过身来回禀。

此时山间的冷风乍起,吹起了帘帐上的一排流苏相互交缠,也将几人的衣袍吹起了轻微褶皱。

而蓼阳,即便是洗尽铅华的如斯佳人,容颜不再,可那身与生俱来的风骨,即便是阔别多年,也倒是从未改变。

如果有选择,苏老将军便不会下车来见;如果还尚有退路,那么他也不会主动开这个口。

“大长公主。”苏老将军上前几步,“老臣拜见蓼阳大长公主。”

这二人之间涌动着的奇怪氛围着实让人摸不透,一看便是此前早就认识,而关系应该还不仅仅只是停留在认识这么浅薄的层面之上。

或许,再见如陌路,说的便是此情此景下的他们二人吧。蓼阳本想面带微笑地客气三分,可是一开口,才发现,客气只适用于真真正正止于萍水之交的双方。而绝不仅仅是像现在这样。

故人,面对故人,大长公主还是淡然开口:“闲卿可知你这话,字字诛心”

苏闲,这闲字,便是苏老将军的字。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称呼过他了。

好一张利嘴,看来即便是事逢多年,放在这位蓼阳大长公主的身上,也是未能移其心志半分:“不愧是皇室出来的人,大长公主真是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这苏闲怕是还不知道,如今的她没了昔日的优待,哪里还是那个养尊处优的皇室中人?

冬日的风在这山间一起,便绝难停下。风在耳廓边呼啸而过,吹得远近几处仅存松树上的积雪簌簌摇落。

凌乱如斯,错了,全部错了。旁人不知,他苏闲会不知吗?是知道的,只不过是在故意提醒她,还是不知疲倦地羞辱于人?

蓼阳忽然感觉眼前一阵犯晕,再无相谈下去的任何兴致:“闲卿看我不起那么也罢。”

大长公主转身回到了马车之中,殊不知侯府策马的数名下人俱都吓愣了满地。

他们在侯府服侍多年,其中更不乏有人是因为父辈在府上做工,他们才便顺理成章地入府来的。可是,这过往的许多年里,大长公主无论是在任何场合,面对谁人,何曾自称提起过一个“我”字。

这苏老将军到底是什么神人啊?

不待侯府众人解开这疑惑,苏老将军便正襟危坐在马车之中,指挥策马的车夫:“让他们先走。”

第二百九十章 胜于蓝

大长公主面色十分难看地回到了马车之中,这似乎是一个信号,足以点燃剩下两人的信号。

赵姨娘这一路受了多少白眼,今日却平白地生出了一种打了翻身仗的感觉,情难自禁:“怎么?大长公主就出去溜达了一圈,人都要站不住了吗?”

凌当然是气不过,双脚在地上狠狠跺了起来,一把挽住了大长公主的手臂:“娘,你怎么样?”

蓼阳有些双眼无神,确实是很少有的状态。虽然大长公主一向深居简出,一直给人难以亲近的感觉,但也不是整日恹恹无神的样子。

蓼阳并没有回话,还在愣神。这却把凌等心焦了。

她自然不知道,蓼阳又岂会因为赵姨娘的一两句话就失落伤神。若真有那么容易伤情动怒,那大长公主在侯府过往十几年的生活当中,便早要生一肚子气了。

“大,大长公主。”车夫再来禀的时候,连舌头都打起结来:“对面的苏,苏老将军说……”

说什么?差点没有控制住自己,蓼阳险些一个眼刀飞了过去。惹她怒火,触她逆鳞的人关这车夫何事:“他说了什么?”

声音当中是强自压制住的愤慨,只不过旁人听不出来就是了。

意识到自己的确失礼,车夫轻咳了一声,赶忙道:“苏老将军说,让咱们侯府的人先走。他们把道都让出来了。”

正好,蓼阳也不想在这山头多费时间,遂一摆手:“那就走吧。”

侯府的一行人中,打头的马车便是女眷所乘的这辆,因此前路遇故人而不得不停顿下来,此时故人主动相让,决定前行的权利还是自始至终都在大长公主的手上。

车轮转动方向,终于错开了尽量停靠在山壁一边的马车。

只是这之前忽然的停顿自然让人心生奇怪,凌珏不禁掀开了马车一侧的帘子,向外侧目望去:“这个时候还会上山来的,莫不成是……苏老将军”

众人都知道,此次向来在战场上形影不离的苏家爷孙二人不再并肩作战。而这种局面的形成还得多亏苏云起不懈的努力。

陛下还是有忠将守在河山关隘,苏云起也不再有后顾之忧,他们双方都算是求仁得仁,已经是难能可贵的结局了。

“瞧这样的派头,应该是苏老将军无疑。”平阳侯也几不可见地皱皱眉头。暗自奇怪,苏老将军可是节俭出了名的,他不畏风雪选择这个时候上山,可不要告诉他真的只是为了来享乐这么简单的。

即便是刻意放缓了的步伐,对于马车中的他们来说,也不过是擦肩而过的瞬间。

人不在眼前了,便是有满心的疑惑也不会再度深入发酵。

十一月三十,北疆风雪更甚,军中一连冻死了几匹战马,这其中就有小释自打入军以来便一直相守为伴的胯下宝驹。

他还是个孩子,即便我自己本身的岁数也不大。可在我眼里,我既为将,他既为兵,总是对他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期待之感。

小释是个过早承担起家业的可怜人。说他可怜,不仅仅是当初他的家乡遭了灾,小释被迫要背井离乡,以自己的年幼之躯去扛起一家生计。更是因为,逃难入军的那一天,他的亲生爹娘终于熬不住了,连向军中的小释传个信都来不及,便撒手人寰。

他的确承担了很多,但是军中谁人不是。很多苏家军的旧部,都是早早跟随了祖父的长辈,他们那时起于战乱,情况应该更是伤情落寞才是。

我对他向来很严厉,甚至屡屡板着脸色去告诉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尤是守城卫国之人。

他做得很好,可是如今却在我的面前哭成了泪人。

他说,少将军,这是我入军以来第一次哭,但也是最后一次哭。

我当然选择相信,他不会骗我的。

有些老兵们开着玩笑,说小释就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半大小子,不过就是死了匹战马,怎么搞得像是死了人似的。

我厉声喝了一句:“你们干什么!还不快站岗去!”

军中的地位和威信向来和年龄无关。他们作为苏家军,对我的命令还不敢置若罔闻。

不知为何,此次回京,又再度离京,我总觉得我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很多,懂得了很多。

透过小释,我似乎渐渐明白理解了你的想法。只是,我还没有机会去找你。

北疆的战事很是吃紧……

“少将军,敌军突然来袭!”回了自己的营帐还不出片刻,小释又急急忙忙地跑来。

因为北疆蛮夷之族的突然袭击,苏云起承认,的确是有些措手不及的。还没写完的书信就这样搁置下来。

这边北疆战事胶着,刚刚回京的凌也不得安生。

这皆是因为刚歇停了没几日的凌瑶又开始在宫中胡乱作为。

大长公主对此分外头疼,如今的她已然和过去大不相同,除了白日固定时辰地诵经礼佛,竟也开始慢慢掌管起府中杂事。

这就相当于是一脚踩在赵姨娘最引以为傲之处,同时也是她最后的底线。一向和侯府管家在财政上面分庭抗礼的赵姨娘终于积怨日深。

凌手中捂着银色手炉,尽量将身子弓起来一些,这女人真不是好做的:“娘,你说,大姐姐这回搞的事情会不会,就是受的赵姨娘的指使”

她思虑了一阵,还是道:“赵姨娘平日就不得宠,现在又被爹爹没收了掌管一切事务的权利,未必不会干出反扑的事情来啊!”

赵姨娘同凌瑶一样,总是心怀不善地去对付旁人,尤是喜欢使小绊子。只是青出于蓝,往往都是会胜于蓝的。凌瑶便是最好的例子。

赵姨娘一肚子的坏水,可却只能在小事小非上动动土。非是智谋差人一等,只是由于其人目光太过短浅,往往只因为眼前一时的利弊而争个长短。

凌瑶却不一样了,那手段使起来未必不会输人。

凌曾经倒也窃喜过,这样一个难对付且将自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一离开,总算是件千载难逢的好事。

宫里来人了,平阳侯气得一掌拍在案上:“孽障,你看看你教的好女儿,这做的都是点儿什么破事!”

赵姨娘跪在堂前,大气都不敢出,心中却振振有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是人之常情。

第二百九十一章 从轻

赵姨娘心里的这番感想,平阳侯自是不知。他只知道,此刻陆公公就守在一旁,这回侯府的脸面可彻底要丢尽了。

平阳侯不由叹道:“我有没有和你们说过,安分守己呆在家里,我定会给她说门合心意的亲事。你说说,为何?非要这趟浑水不可”

“咳!”都说言多必失,平阳侯急怒之下,竟然当真说漏了嘴。陆公公在一旁咳嗽以示提醒。

平阳侯也不是什么愚笨之人,立时反应过来方才他是将皇宫比作了浑水,这要是被有心人听去了,指不定会在上面做什么文章呢!

“你……”平阳侯顿感羞恼相加,心头无名火烧得愈发厉害,当下便高高扬起手掌,“我今日要是不给你点好看,指不定日后你们母女俩还会给我出什么幺蛾子呢!”

赵姨娘吓得面色惨白,打从方才起就一直垂着的头现下不仅快埋到地下,便是整个身子都开始瑟缩发着抖。

她双目紧闭,心中自知,今日掌掴之事怕是逃不掉了。只是,让这宫里的太监瞧去算是个什么事!

平阳侯的手掌带起凌厉的掌风,待下落到赵姨娘面前之时,却还是停了:“你……给我滚。”

赵姨娘如蒙大赦,连眼睛都不敢四处乱看,便仓皇逃离。

陆公公清清嗓子,他倒不怵这些,毕竟做奴才的,日日在陛下面前侍奉,什么样的龙颜大怒他都是见过的。更何况,今日是平阳侯的家事。纵然场面再激烈,还能闹上了天不成?

陆公公试探着开口:“侯爷,陛下说此事非同小可,但顾及着大长公主和您的面子,还可以对瑶嫔娘娘从轻发落。”

平阳侯因为此句话,而顿感羞愧不已,竟把心头火都压下去了几分:“这个混账,她做出此等让家族门楣蒙羞之事,绝不能轻饶。”

“嘿!”陆公公咂了咂嘴,道了一句:“侯爷,不是奴才多嘴,您这又是何苦!陛下都松口了,您就借坡下驴多好啊!”

在陆公公的眼里看来,天下的父母多半都是为儿女操碎了心的。就算当中有什么子女做出了杀人放火这类罪大恶极之事,作为父母,他们也是会冒着天下的大不韪去窝藏。

平阳侯也不例外,更何况,那瑶嫔不是还没做出这些事情来吗?

就算是庶出又能如何,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陆公公。”平阳侯说话就像泄气了一般:“陛下打算如何惩戒?”

“先降去位分,暂幽禁在寝殿之内,没有陛下谕令,其余人等一律不许前去探望。”这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设计诓骗陛下,不立时判她个问斩之罪便是陛下格外的仁慈。

平阳侯心内了然,这多半是陛下看在了他也算是开国老臣的份上,法外开恩:“只是,陆公公,这何时会解了她的禁呢?”

陆公公不忍嗤笑一声,就说这当爹的总归是担心儿女的:“陛下说了,以观后效。”

那就是遥遥无期了。

此次凌瑶闯出来的祸难以收场,陛下一早便想整治她们这些后宫嫔妃,只是奈何没有由头。

如此情势,凌瑶没有看透。反而还自己跳出来,如今既给了陛下理由,又当真惹了圣怒,怕是这一幽禁,永无出头之日了。

“那也是她自己自寻死路。”赵姨娘见陆公公离开了侯府,便赶忙扑将上来,想让平阳侯帮着求求情。却不想被平阳侯一脚蹬开,留下了这样一段近似无情的话。

赵姨娘一身的泼辣无理劲,像极了市井泼妇,此时干脆坐到地上,双手一边抹着泪一边从发髻上取下钗环:“老爷,瑶儿她还年轻,可不能一辈子被关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啊!”

她嚎啕大哭着,完全不顾及什么形象。本以为这样会唤醒一些平阳侯心中潜藏的父女情谊,却不想是火上浇油。

“你快住嘴!”平阳侯面额青筋暴起,若说之前只是因凌瑶的事情而怒火难平,可是这一回就不单单是生气这么轻描淡写就可以概括过去的。

“那是什么地方?那是皇宫内院,便是冷宫也不由得你多嘴多舌。”还好那陆公公已不在府上,要是被他听去,回头赵姨娘这话传到了陛下耳朵里,可是要生出嫌隙来。

赵姨娘这下子似乎才知道了其中的利害,再不敢吭声。

“你先下去,让我一个人想想。”平阳侯眼眶酸涩,里头竟然酝酿出了些湿气,“还真是不争气!”

陆公公有句话倒是说对了,凌瑶便是将天戳个大窟窿,说到底也是他的女儿。平日里因为有那样一个母亲,致使平阳侯无法做到一视同仁,这心里其实或多或少是存了些许的不落忍和惭愧内疚的。

只是,每每看到赵姨娘,想起当初她做的那些事。平阳侯便是打心眼里的厌烦她们母女二人。

更遑论,单从儿女本身来讲,凌瑶既没有凌珏的睿智果敢,也没有儿的谦逊顺和。今天这样的局面,完全是凌瑶自己一手造成的。

夜深人静,平阳侯终于受不住心中的纠结挣扎,但又怕打扰到熟睡在卧榻一侧的大长公主。

便索性披了件略显单薄的外衣,推门而出,“哎!”

寒夜萧瑟,便是连月光都是半拢半藏,此情此景,触景生情那是在所难免。

“家门……”

话还未完全说出口,便被人接过了话茬去:“家门不幸”

说这话的人正是与他夫妻数十载的蓼阳,她一身单薄的白色衣裙在冷风中十分扎眼,“你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

“你心情淤塞难通,本宫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同是夫妻,同要同床共枕,卧榻之侧另一人思绪惆怅,她又怎能安然入睡。

平阳侯敛去眼底的落魄,“我们回去再说。”

蓼阳大长公主却向来是个执拗脾气,依旧自顾自地说着刚才未完的话,但脚下总算肯挪步了:“你说这话,本宫可不认同。”

凌瑶设计了陛下,便是陛下考虑到了自己的功劳,思及了蓼阳的皇室身份与血脉亲缘,也是一等一的大罪。

“你这话却是从何说起”平阳侯实在想不通,这还好是明烨,若是换了稍显昏聩的陛下,保不齐便是他们整个侯府都要受到牵累。

第二百九十二章 寒影入园

“你位高至此,还不尽兴?”蓼阳只是抛出一句反问来,听上去不明不白。

究竟是回答之前的有关家门不幸,还是另有深意,当真费解。

平阳侯脸上的哀愁之色一扫而空,反而全部是坚持的自说自话:“蓼阳,家门如何与那位高权重无甚相关。”

好一句无甚相关,蓼阳很难不联系到她自己的身上。只是,未免是她多心:“平阳侯的家势便已经足够惹人艳羡,俗话又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如今之局,已是寻常人家高攀不起。”

经历过许多,如今的蓼阳虽然仍有着尊贵玉位,不过心态已然随和许多,并且对生活似乎多了很多宽容大度。

便是平阳侯,都忍不住吃惊:“很难相信这会是从你口中说出的话。”

蓼阳前脚总算踏回了里屋,“再则言之,你有珏儿儿这一对儿女,也算足意。何必为了眼下一时的不爽而忧心忡忡,竟到如此地步”

原来是特意安慰于他,平阳侯自然也敞开心扉,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陛下的如何处罚一一告知于蓼阳。

“说句心里话,你别不爱听。”蓼阳平躺在床榻上,一双眼睛里盛着的满是担忧:“凌瑶并不安分,往后恐会再生事端。”

凌瑶是个如何性子的人,其实平阳侯多少还是了解的。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就是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而身旁一侧,很快便传来了蓼阳清浅的呼吸声。

平阳侯看着身旁的两鬓已经开始青丝变白雪的妻子,心里顿时茅塞顿开,何谓家门不幸他不敢再次妄言,总之不是如此就是了。

至于事端如何,凌也是之后才从大长公主处得知。原来竟然是凌瑶心里沉不住气,入宫日久,却迟迟没能接近陛下,一时起了歹意,竟诓骗设计了陛下,在明烨日日喝的茶汤之中下了药。

“知秋,你说,夏桑她是不是无辜的”凌问这话也不是空穴来风,她听说事发之后,凌瑶曾经把罪责推给了夏桑,还推得干干净净的。

夏桑是先对不起她,可凌却还不愿意把所有的恶意都在不清楚事态真相之前,便揣测妄加在夏桑身上。

事有隐情吧?就算夏桑有那个心,也应该没这个胆吧!

知秋却是摇摇头,手上的活计停了下来:“婢子不好说。”

凌失笑,自打这一年入冬以来,她似乎便被严寒捆绑住了手脚,出不得屋中。脸色如此一来,自然也不如往常红润,可是此刻配上这有些淡然释怀的笑,却更晃人心神:“你和我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因为夏桑曾经也是姑娘身边的一等丫鬟,若不是夏桑后来会做出背弃主子的事情,姑娘最信任的人也必然不会少一个她。

知秋等同于得到了凌的默许,便索性大方讲了起来:“夏桑私心杂念太多,不知道帮助瑶姑娘,哦,不,是瑶嫔。”

看着凌对于她的口误没有什么反应,知秋便又讲了下去:“不知道帮助瑶嫔是不是有着自己的打算,但是她懦弱怕死可是绝对的事实。”

知秋是侯府的下人,所司又和凌珏的书童易风流云不大相同,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她,自然总结不出多精辟的言论来。

不过,这些便足矣了。凌懂得她的意思,既然当时的夏桑可以因为怯懦便抛下她独自求生,那么现在的她在受到凌瑶威胁,又未必不会铤而走险去犯下欺君之罪。

“姑娘啊!”知秋为凌掖紧被角,“您今年这个冬日不知何故特别畏寒,但婢子总在想,说不定就是与操心太多有关。您好好歇着就是,管她做什么呢?”

说句不好听的,夏桑那个人便是有一天真的招惹上杀身之祸那也是她自己活该。

凌的双眸亮了一亮,随即便点点头:“你说得对,得好好歇着。”

近日宫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便是秦秋水都受到了波及。凌总觉得,既然人家视自己为亲妹妹的一般存在,她哪有不进宫看一看到道理

只是,在那之前,她得养好身子才是。

凌在心里下的决心,知秋并不知道,“姑娘,婢子退下了。”

服侍好凌歇下,知秋便躬身退下。回廊的灯影憧憧,寒夜的风不仅刻骨凉,还势头猛。不知是不是这环境渲染的缘故,知秋总感觉这往日里日夜走过的瑜园里阴森森的,委实怕人。

她心里有些发虚,便索性加快脚上的步伐。

裙裾飘过的瞬间,一双足底的鞋印引入海棠树下的泥土。

黑影飘然而止,和着这憧憧灯影,竟然十分协调,旁人根本发现不了这园子里竟是有人在的。

黑影的主人一双手抚上了凌闺房的房门,只是略有迟疑,停顿一阵,还是叩响了房门。

凌本就存了心事,她其实还是有着不少私心的。进宫看看秦秋水是为其一,她只是不知道,夏桑现如今是怎样的。所以,借这个机会,看一眼夏桑的情况如何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如此一来,心焦不断的她并未合眼,也就因此对暗夜中的一切十分敏感。

听到这敲门声,凌立马坐起,下意识地揪紧了被单:“谁,谁啊?”

知秋刚刚离开,照理来说是不会去而复返的。若是其他丫鬟,也没有道理,更没有这个身份可以在这个时辰如此近身。

还会敲门?应该不是歹人。

在心中思虑许久,一个人名立马浮现于凌的脑海当中。

她立马翻身下床,许久未涌动的兴奋竟然让她自心底里烧出一阵暖意:“是无影吗?”

冬日如此寒冷,看着凌只随便披了一件外袍出来,无影的眉头不自觉得紧了一紧。只是,他是杀手,惯常做不来这嘘寒问暖的事情:“主人,此地不宜相谈。”

无影猜定了凌下一步的做法。她身后是闺房,断然不会让自己一个外男进入,引她出来,她自然也不会就穿如此单薄站在风口里了。

凌点头,只道了一声好。转身便真的像无影打算的那样回屋去换了厚衣裳来。

站到只有稀薄几枝的海棠枯枝下,凌往手掌中哈了口热气,“你这么久没回来,路上还顺利吗?”

无影的武功向来高深,可是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她也是懂的。若是真因为寻找个无名山上的无名道士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将他置于险境,凌心中难安。

第二百九十三章 山雨大作

“谢主人挂心,无影一路在闹市区多半夜行,入山野之中方才敢在白日活动。”无影的回答一向简洁,现下讲起他数月的经历,也便是一语带过。

凌自知他这黑衣加身,便是受了伤,他若不主动说,她也是绝对看不出来的,“其实找那样的一个人,是比大海捞针还要难的吧!”

无影刚走的那些时候,凌近乎是整日都在翘首以盼。总在幻想着,或许有一日当她一觉睡醒,就会发现无影回来了,还带来了她所期待的消息。

可是,时如逝水,翘首以盼终因时间的蔓延而渐渐化作了另一种形式的忧心忡忡。

她突然就后悔了,无影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人,他只是一个杀手。把这样的重担交给他,他又怎么可能完得成?

“主人,实是多虑。”无影突然便压低了声音:“如若真有道士惯会观天象,必然会雁过留痕。”

听他这话的意思便是,应当有什么线索了。凌不禁眨眨眼,按捺住心中隐隐的兴奋,问道:“你知道他人在哪儿了?”

走了将近有数月的时间,这数月里,无影因为过去杀手的身份,断然不敢太过暴露于人前,所以还是依旧选择了夜行晓宿的方式。

尽管他在京都潜藏多年,可是因为杀手的特殊性质而结下的仇并没有那么容易消弭。在外行事必得小心翼翼。

一日风雨大作,天穹不断闪过照亮了半边天的闪电。一处荒山下的山脚,旅人们本来在用茅草搭建起的茶摊上饮茶歇脚,见此景象,不禁慌乱了手脚,收拾起大大小小的包袱,横冲直撞地乱作一团。

行到此处的无影实是载渴载饥,恶劣的天气环境对他来说并不妨碍,因此他也只是略微加快了步伐。

借着斗笠与蓑衣的遮掩,无影打量着茶摊,众人眼中的慌张神色尽收眼底,并无什么异常。

他大方落座,催着小二上一壶热茶。

小二讪讪地陪着笑,都不敢靠近无影身侧:“客官,这马上就要来山雨了,我们要收摊了。您还是请到别处去吧。”

话音未落,忽地一声响雷劈来,势要把天地都撕裂出个破口来。如注的雨水一泻汪洋,目之所及,就是一片片无所中断的飞流瀑布。

无影的行为和常人不同,便是许多着急找躲雨地方的男女老少都忍不住朝他这里瞥过来了一两眼。

急风快雨中而来,伴随着天际时时炸响的天雷,此人竟是毫不躲避,径直坐在露天的茶摊之外。

偏生无影还坐得异常笔直端正,宛如一座精心雕刻成人形的石像,岿然屹立着。与其左右乃至放眼望去的四围都格格不入。

无影并不强求小二,如此天气还与人为难,未尝不是一种吸引旁人目光的举动。对他来说有害无益。

他起身,斗笠上盛下的雨水,顺着用蓑草编织的蓑衣再次瓢泼浇下,整个人仿佛就已经是没入雨幕中的另一股股外形略有不同的水流。

茅草盖的茶棚本来就不堪负重,更别说是今日这等凄凄风雨。

因为无处可躲而只能窝在茶棚一角的小二,本已着了寒,身体瑟瑟发着抖,现下看到淋得如此狼狈的无影向自己走来,甚觉得滑稽,连脸皮都是克制不住地抽笑:“天下还有这么蠢的人呢!”

只是,待满面雨水的无影走近,一张冰冷容颜吓得怕人,小二结巴了起来:“你,你要干什么?”

远看滑稽,近看原是杀气满满。无影开口,只是他的声音也很沉闷,就如这雨幕下的万物,都失了原本的颜色。

但不知为何,即便沉闷,可是在天雷滚滚的烘托下,竟然有些可怖阴森:“这里可是茶棚”

小二忙不迭地点头:“是,是。”只不过是个小小茶棚,做的也不过都是小本生意,怎么会惹了这怪人

“既是茶棚,总该有茶水。”无影打量着四遭,声音还是冷得吓人,言语也依旧十分简洁,甚至简洁到让旁人费解:“如何解渴”

这莫名其妙的问话搞得小二一头雾水,“什,什么怎么解渴?”

茶就是茶啊,喝了自然就解渴。但是对方的眼神太过凌厉,小二只能指明了方向:“在那边,直接喝就行。”

照理来说,话都一问一答说到了如此的地步,怎么着也该说声多谢吧。

无影大步直接跨过面前的小二,自取了茶水来,也不管不顾是否有漏进从天而降的雨水,便仰头灌了起来。

这就不是个正常人,还能指望他道谢什么的小二一个冷颤,阿嚏一声,是真的着了凉。

“这位小兄弟。”此时的茶棚里明明只有他和那个小二,怎的还会有旁人出现?

无影不禁攥紧了手中的茶盅,要知道习武之人听力亦是一绝。

若不能判明自己所处情势,徒有一身蛮力或者是些花拳绣腿,便是个人人得以欺辱的草包。

自然,武功到家,听力便也水到渠成地练成。

从业多年,无影还从来未见过有什么人得以像今日这样近过他的身,却不被感知的。

“你是谁?”无影咣当一声扔下手中的茶盅,溅起脚底的无数朵水花。

“小兄弟,何苦动怒呢”说话的人应该是一个年逾六旬的老者了。他穿着一件洗得已经泛白的深蓝单袍,在如此大的风雨中却给人一种挺拔如山的感觉,好像任凭天外局势如何变换,都碍不着他的事。

无影心知此人并不简单,冷言相看:“老翁休要多管闲事。”

本以为这老者是来帮自己说话的,小二眼巴巴地望着,却见那老翁二话不说便拿起另一盏茶盅来,同无影一样,仰头大灌。

“这位小兄弟,我只是路经此处,见瓢泼大雨无处可躲,又恰逢口干舌燥。”老翁是后来者居上,将茶棚完全视作了无人之境,喝起手中的茶来是一盅接着一盅。

无影只另取了干净的茶盅来,为自己填满一杯新的热茶,喝完罢手,“告辞。”

有人说,杀手是这世上最绝情冷酷的人。这话从某些方面来说,绝对毋庸置疑。

无影搁下茶盅的时候,余光是有瞥见这老翁神色当中的讶然,只不过置之不理就是了。

“小子。”老翁被泼了冷水,也不客气相称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借道

老翁叫住了他:“你可得想想清楚,外面大雨从天上灌下,这里虽然依旧漏水,但好歹可以用作一时遮蔽。”

无影没有回话,但也没有再继续前行。身为杀手,他一向不惯与人搭话。方才的告辞之言,虽不是意气用事,但也是故意避开,交流于他而言并无任何用处。

“小兄弟,这就对了。”老翁此时已经完全将茶摊的小二视若无物,他很自觉地凑近:“我瞧你气定神闲,怎的,不怕这滂沱大雨”

无影行至今日,半生都是为雇主的任务而活,任务一旦达成,随即便可抽身离开。

非是他刻意隐瞒行迹,只是能被选为杀手的,必得是自小六亲便丧,踽踽而行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既可了无牵挂,又可不被旁人拿捏住短处。

在每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或许一开始还会心生不忍。但万事万物,最怕一个惯字。

习惯了,便会麻木。习惯了,便不再反抗。

此半生的薄情冷然,已经是改不掉的了。

无影双唇紧闭,眉目淡然。老翁就像是没看到似的,又将茶盅再凑近了一些:“不喝些这山雨且停不了的呢!”

老翁太会纠缠于人,为了一了百了,无影接过:“何以见得”

依他看,这山雨来势汹猛迅疾,待夹带在天地之间的雷电一停,自然也是它雨收风歇的时候。

早些天晴,他还需要上山找人。最笨的法子,也不一定不奏效。更何况,只要能完成凌交待下来的任务,为她争得些许生机,也不枉此行迢遥路远了。

老翁哪里知道这年轻人突然多出来的一句话,是潜藏了这样的心机:“天告诉我的。小兄弟,莫要心浮气躁,陪我这老人家等等。”

无影索性披着他那不停淌雨的蓑衣坐下,手里不断把玩着茶盅。

任凭老翁在一旁开始絮叨:“你从哪儿来的”

老翁抬起了一双布满皱纹的苍老双眼去看无影,可没成想对方根本不理睬他:“小兄弟,你这样做可不厚道,我都告诉你这雨即刻便停。可你却连同我说话都不愿”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一旦无所事事就去闲聊,无影也不想争辩什么,他要那厚道的品质何干。

无影的闷不吭声,倒彻底激怒了老翁:“这样,我跟你打赌。现下不到申时,不待申时一刻,这雨便歇。届时,雨霁天晴。否则……”

“否则什么?”无影转动茶盅,此时蓑衣和被蓑衣包裹着的衣裳全部紧紧贴在了肌肤上,十分黏腻不适。

终于有反应了,老翁扬扬眉,上半身坐得更加直了:“否则,我这条老命就给你。”老翁算是发现了,对这家伙不说些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来,人家根本不会理他。

无影手中一颤,眉目流转,直直盯着老翁不肯罢休。

本来杀手便有着长年累月而自生出来的杀意,此时无影双眉一竖,老翁被盯得心里直发毛:“怎,怎么了?”

无影转回头去,手中的力道暗暗加重于茶盅之上。

莫看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但其实他最厌恶的便也是杀人。

杀手的手下葬送了多少人命,只有他们清楚。哪一条鲜活的生活,毋论其是善是恶,是黑是白,不都是在想尽一切办法去存活下来。

曾经有个不大的孩子唾弃于他,说他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魔。恶魔吗?他只是听命于雇主,真正恶魔的人想必是雇主才对。

无影心中有过触动,只因再冷血的人也不会愿意将污名毁誉全加于一身。孩子虽小,说出的话却足以一阵见血。

杀手便是雇主手中的利器,没有手指挥利器,没有利器相佐于手,便不会有伤亡出现。故此,他也是恶魔,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啊!

无影双目微闭,看起来似乎是在小憩。老翁却觉得这人多半是在假寐,便凑上前去,不想无影却于这一刻忽然睁开眼睛:“马上就是申时一刻,如果雨还没有停,我便当真取了你的命。”

老翁虽是玩笑话,但对于雨停的时刻似乎完全胸有成竹。只是无影身上的凶气太重了,还是把老翁给吓着了:“你这小兄弟,真会开玩笑。”

恶魔杀人的时候,无论是男女老少还是善恶忠奸,他们全部在奋力抗战。但如今,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赌约,这老翁居然会如此轻贱他的性命。

真是闻所未闻!

无影心中竟然有股火气在窜来窜去,他再次重申:“我没有在开玩笑。”

他知道,珍视性命这种东西放在他这样的杀手身上,实在是天下奇闻。最污秽不堪的不就是他嘛,他哪有资格去教训别人。

无影的样子十分认真,的确不像是在开玩笑。老翁笑笑,倒也不惧,他观天象之术还从未失败。

便是败了,那也是气数已尽,与满天星辰一样,不过是早已注定的宿命。

气氛再次陷入凝滞,充耳闻到的便是滴滴答答的雨声。

无影侧目望去,闪电还在继续,仍有种劈山裂海的气魄。但是那连绵不绝的雨幕又确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小了很多。

难道,真的被这神神道道的老翁给说中了?

申时一刻,滴滴答答的雨水竟然当着不见了踪影。空气中除了雨水的湿气,便只有混杂着泥土芬芳的清香。

“既然你赢了,便不用死了。”无影有种被人耍弄了一番的感觉。

老翁不甘愿,“你这小子,难道不想问些什么?”

问些什么?

因为久违的阳光出现的缘故,身上的蓑衣稍微干燥了一些,无影便站起身,抬头望了望天边。

老翁应当真没有在撞运气,不然也不会说得如此准确,更不会把性命也加上做担保。

能观天象,也算是世间绝学。难道

无影皱皱眉头,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世上真的有如此巧合之事偌大的天地,怎的就会不费什么力气便已寻到。

“你这是什么诡术?”无影蓦然回身,一把抓住了老翁的衣领。

老翁拍拍无影的手背,见对方你要松手的意思,便叹了口气:“那小兄弟,你也得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里?”

无影随口胡诌一句,用以敷衍了事:“借道,雨大,便在此处落脚暂歇。”

老翁岂不知他这是纯粹的敷衍,但也不再计较。

第二百九十五章 自请罪责

“地载万物,不便窥探先机。唯以天象星辰推演一二。”老翁向刚刚放晴的天边努了努下巴:“如此,何时下雨,何时止雨,倒也不算难事。”

这老翁嘴中叽里呱啦说得的东西,无影一个都没有听明白。但是,他总觉得这老翁的话里话外和凌提起的那个道士有异曲同工之妙。

遂松开了揪住其衣领的手,沉声去问:“我问你,你这可是夜观天象”

刚问出口,无影方觉这话着实问得多余。老翁提过,天象星辰,自然也应该包括这个。

只因隔行如隔山,还是确定一下方好。

老翁眼中闪过异色,走至无影一侧,感觉刚刚认识眼前这人似的:“小兄弟见识不浅啊,还知道夜观天象”

就拿夜观天象这四个字本身来说,并不是什么秘而不宣的东西。只是,这其中的内涵又绝对不是浅尝辄止就可以了解的。

“你对它有兴趣”老翁不放弃地执着相问,毕竟这几年中他到处游历山河南北,还并未有人表现出半分的兴趣。

世人总是对未知事物保存着敬畏怀疑之心,如若能够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合适距离,那总可相安无事。但若一旦有人打破这个平衡,随之而来的刻意嘲弄便都是家常便饭。很少有人可以坦然接受这些事实的。

老翁很难相信,眼前的这个浑身散发着一阵阵杀气的人竟然就是他苦苦追寻,却总也找不到,对夜观天象有所思的人。

从某一点来讲,也算是同道中人了吧。

无影心内明了些许,又再次反问:“老翁是道士”

一眼便被人看穿了身份,老翁有些惊奇:“你猜得没错。”或许在众人的认知里,这么玄乎的东西也只有道士才能勉强与其沾点边。

“那就对了。”无影几乎可以确定面前这人的身份:“你之前可曾收留过一个孩子”

无影并未见过华,但这并不妨碍他知道一些华身上的旧事。换言之,只要是凌知道的,他也必然知道。

对于他这个一个常人见了便要远远避开的杀手,与世所不容的巫医一脉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老翁明显迟疑了一下子,断断续续地开口问道:“是……是你”

无影摇头:“与我无关,只是还请大师出手相助!”

随着无影弯腰作揖的动作,整件蓑衣上积攒的雨水撒溅了老翁一身,可是很明显,无影并无所知。

毕竟,杀手何时需要如此行礼。凌一向不愿将他等同于下人奴仆视之,称她主人,惯是无影的自作主张。

用力过猛,只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心诚而已。

“助什么?”说了如此多的话,老翁难得脸上露出了十分挫败和鄙夷的神色:“我既不会占卜吉凶祸福,更不会与人消灾解难。”

有片刻的停顿,然后老翁便沉声道了一句:“你找错人了。”

终于将话题走到了尽头,老翁背着手离开,观他离去的方向,便是此地荒山的山顶。

“休要走。”无影攥紧了双拳,正打算用强,脚腕处却是一重:“你干什么”

茶摊小二死死抱着他的双脚,虽然头顶上方的无影气势逼人,但是那么多茶钱总得讨要一个说法。小二遂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扬声喊了起来:“客官,您还没给钱呢!”

临行前,凌倒是给了他许多银两。只是杀手行动一向从简,这一路走来,竟是几乎没怎么动过。

不堪其扰,无影干脆解下身上的蓑衣和碍事的斗笠,随意从腰封上别着的荷包里取下银子来,半空一掷:“就当两人的茶钱一起付了。”

“唉!”小二将银子凑在牙间咬了一口,待确定是真金白银后,才欢喜应下:“客官您走好。”

无影快步追赶了出去,却一眼望去望不到半个人影。

此地算是荒山野岭,人烟较为稀少。更别说,现下茶棚的位置还在山脚下,未进入山林,视野便是难得的广阔。

何以连一个刚刚才离去的人都找不到半分影踪那老翁明明已经年逾六旬,竟还有这样的脚力,能在他眼皮底下逃走。

“听你的描述,我觉得我想找的人多半就是这位老翁了。”华不是也曾言过,那老翁于其他事物一窍不通,独独擅长看星宿的嘛。

与无影口中的这位,竟然是如此契合。都是一名道士,却根本不会道士所最基本的占卜和炼丹制符。

“主人,那老翁的本领应该还远不仅仅止于此。”无影接上没有说完的话。

离了茶摊,无影试着往山上去追。二人见面的地方,不过这是荒山的山脚,老翁既有继续前行上山的可能,亦可以离开此地。

但是看那老翁风尘仆仆的样子,应是游历,断无半途而弃的道理,只能先行一试。

“老翁,莫走!”前方山路旁的林间,一个身影孤独奔忙,定睛一看,不正是老翁嘛!

老翁都未回头,只是低低咒骂了一句:“阴魂不散。”却还是被听力卓然的无影全部纳入耳中。

“老翁!”无影又高呼一声,可那身影在秋日已然凋零殆尽的林间穿梭更甚,竟有点乱花迷眼的感觉。

“无影用轻功追赶,可那老翁的功夫并不在我之下,实力应是相当。”无影如实道来,当时的他确实吃了不小的一惊。

只因为他也犯了以貌取人的错误,太过小瞧这个外形看上去并不值得一提的老翁,竟然被他逃走了。

“会不会……”凌思忖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的推测是否在理:“会不会那座荒山便是老翁道士隐居的地方,他只是了解地形而已。”

华当时就是在山中被道士收留的,直到巫医前来将他带走的时候,道士一直都身在那座山中。

无影也思考半晌,方才点头:“有很多次我明明已经快要追上了他,可还是被他一个闪身,躲过了。”

如此几次,竟是真的跟丢了:“是无影办事不力,还请主人责罚。”

“嘘!”凌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喊给吓了一跳,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现在是大晚上,你不要动静这么大,会把人招来的。”

无影错愕,“是。”

他刚才的声音好像是有点大,只是以前办事有所纰漏的时候,都是需要自请罪责的。

第二百九十六章 莘陵无名山

凌站在原处,向四周打量了好几圈,确定真的只有他们二人在场之后,才不禁旧事重提:“无影,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不是下人,现在也更不是什么杀手。”

让凌觉得颇为无奈的事情,落到无影身上,却有了不一样的意味。他为什么总是愿意为了凌尽己所能,他想,不仅仅是为了报答大长公主和凌当年的救命之恩吧。

就冲凌放下一切身段,多次不厌其烦地强调他并不是一个杀手,最起码在她这里不是。

“既然没有什么主子仆人,那你来请什么罪。”凌并没有那些好为人师的怪癖,但不知为何,这种语境下,总让她会生出如此的错觉。

她可能也有错,不过这种事情,身边唯一能帮她,又不会问东问西的,就只有无影了:“无影,我只是请你帮了个忙而已,你不用心里内疚或者有愧什么。”

在固执如斯的无影面前,凌才发觉自己的话竟然会这么多。那只是因为,她也过意不去。

无影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制的东西,递给了凌:“主人,这就是荒山所处位置的地图。”

他还真是细心,竟然连地图都准备好了:“谢谢你。”

凌实在不知该如何才能表达自己的谢意,要知道如果真能找到华所说的道士,那便是真正的一线生机。

以前她不是没有努力过为无影谋一份差事,可不还是一一被他拒绝了嘛。无影的那一身武功,就因为受了杀手身份的局限,实在是可惜。

“无影当真别无所求,主人若真是心里过意不去,就扛过这次难关,日后……”无影垂下了脑袋,自己竟然也有说不出口的话:“日后相互扶持。”

人生苦短,来日方长,谁都不能保证孑然一身就可以高枕无忧。更何况,如果不如此说话,凌又要陷入无休止的苦恼之中。

这是他不想看到的。

“好啊。”凌甜甜抬头一笑,明眸皓齿即便是在凄清寒夜,也依旧如春风拂面,惹得人心自醉。

凌喜难自禁,她不知道这无影突然开了什么窍,能为他自己的未来打算,倒也算是对她心里过意不去的安慰。

只是,相互扶持听上去古古怪怪的。好歹相识相知一场,他有如此的想法并不稀奇。许是漂泊太久,他也早就厌烦了吧。

“主人歇息吧,无影告退。”

他该不会是又要回那间破庙了吧?凌想叫住他,可是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她只感觉迎面起了一阵强风,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无影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其实,她还没有来得及征求他的意见呢。最近发生的事真的很多,好像都是从那时家庙祭祖回来之后,身边的一切都在悄然当中慢慢发生了改变。

这些改变,每一桩每一件似乎都远远超过了她预想的范围,好坏参半,她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总之,就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大长公主如今也回到了平阳侯的卧房,不再让平阳侯独守空房。

夫妻二人的关系一向在凌眼中看来都是京都的伉俪典范,他们很少因为什么事情红脸,是书上所形容的举案齐眉的那个样子。

就是比起如胶似漆来,好像总是差点儿意思。不过,凌也从未多想,那是年轻人该有的状态,和自己爹娘这个年龄的万般不相适应。

用无影的话来说,凌是他的恩人,所以即便再次重操旧业也心甘情愿。这些都是大长公主知道的。

奇的是,当时救了无影,关于无影的去向和后来如何,大长公主竟然再也没有过问过。

娘应该有她的理由,凌并未在这个事情上过多纠结。她只知道,爹娘如今合了房,依照他们的关系,无影对平阳侯来说也必定不是个谜。

那自然就意味着,借着这次机会,最起码就可以为无影在府里找一个差事。往远畅想,得到一个干净的身份还不是指日可待的嘛。

捧着地图,凌小心翼翼地回房点起案上油灯,她用手指仔细比对着:“还真是无名山上的无名道士啊!”

名副其实的荒山,她竟然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要不是无影给的地图上清楚地标识着这荒山坐落在莘陵。恐怕她依旧是对道士的事情只能算作是一无所知。

“姑娘?”第二日的一大清早,知秋照样还是瑜园里起得最早的那个。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正打算去接水洗把脸来清醒清醒,却不想一眼便望到了坐在回廊中的凌:“姑娘,您怎的起得这样早啊?”

凌倒不是因为无影带来的这一消息而再次失眠,她只是起得早了便是。

她不知有什么借口,可以让她离开京都,去往那莘陵的荒山。

她不是男子,又不能以“好男儿,志在四方”这样的求学由头离开。爹娘是万不会答应的。

退一步来说,爹娘极其疼爱她,就算他们肯松口,可哥哥呢?

凌珏向来睿智,对她的脾性更是知根知底。有这些因素在,凌觉得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是等。

只要时间够长,总会有机会的,也总能想到法子的。

“哎呀,姑娘,您忘了吗?”知秋一把拉过半倚在廊柱上的凌:“您现在是不能受凉的。”

“对啊,我怎么忘了。”凌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事情一多,连这个都忘了。

“姑娘,您等着。”知秋飞快窜进了凌的房里,从屋里取来了一件狐裘披风。

凌却是像着了魔一般,在知秋前脚刚进了屋里,自己一个人却脚不沾地般地走远了。

京都也算北地,只是距离两国交界的北疆还有数千数万里的路程而已。

平阳侯府的水阁早就结了一层冰霜,在上面便是单单站着,都能感到从脚底窜起而在四周徘徊滞留的寒霜冷气。

凌一向便不喜极寒与极热的天气,冬日的时候,她是万不会来水阁这样的地方的。

更遑论,今年冬季,整个体质似乎更不耐寒了。

她没有披着任何的披风或者大氅,身上就只有一件薄薄的冬装。

此时的平阳侯府里,大部分人都尚沉浸在昨夜未醒的梦境之中。是以,从瑜园一路往水阁行去,竟未能有一个人发现凌的身影。

第二百九十七章 四面聚风

水阁临水而建,四面开窗,登上楼阁,便可远眺。

只是严冬太过寒冷,四面开窗的情况下,这里完全暴露在了冬风之中。风起过境的时候,还夹带着水阁下的冰霜中渗出的凌冽冷意。

水阁这一赏心小筑,在冬日完完全全就是一个闲置的摆设。凌拾阶而上,没入层层叠叠的飞檐翘角中。

站定之后,凌不禁抬眸去看那俨然冻成一层冰面的水底:“真是活见鬼。”

以前的她还是很避讳这些字眼的,可是自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这样离奇古怪的事情,避不避讳都不重要了。因为它们本身就是事实啊!

活见了鬼,她本身便畏寒怯热,怎会偏生放着闲情逸致不享,却偏偏跑来找不痛快。

“该不会是你做的手脚吧?”凌问向沉寂多时的抚宁,只是若是落在了不知情的人眼中,这完全就是她自己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算起来,似乎抚宁也该出来搞鬼了吧。非是她要自讨麻烦,只是华既未能彻底根除这个后患,便就证明总会有一天他们二者要再次面临针锋相对的局面。

很是无奈,但更多的则是打心底深处而升起的惧意。

抚宁,他又回来了。

凌将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中,又深吸了一口冷气,以使自己看上去是比较镇定自若的样子。

抚宁的声音果不其然回响在了脑海中:“许久未见,你的脑子倒是活泛了很多。”

凌将抚宁的话置若罔闻,只是环顾了一圈自己所站的水阁,立时便明白了一件事,事态似乎更加胶着严峻了。

以前的抚宁最多就只能在自己体内说些无关痛痒的混账话,可是现如今……

方才离开瑜园一路而来,甚至直到站在了这四面环水的水阁上,她竟然都未能察觉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要不是冬日的风霜像刀剑一样刺骨寒,硬生生将她刺得清醒,凌在想,或许抚宁的诡计就会得逞了吧。

至于他有什么诡计?望向这深不见底的水面,一切便都不言而喻了。欺负她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尽管华也说不上来这抚宁到底是何许人也,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但世间百态总有异曲同工之妙,志怪小说里讲得清清楚楚,山怪孤魂最喜欢寻觅肉身,或吸取元阳,或夺人精魄,为的不是为了增加自身修为,便是要夺舍。

现在想来,还真是后怕。如果不是因为这水阁上四面聚风,聚的还是带着冰霜的冬风,那么她便不会清醒。

不会清醒,或许纵身一跃便坠下了冰湖,此刻怕都是要生死未卜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抚宁竟能渐渐控制她的思想凌早有料到了这一天,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更让她措手不及的还是,这样的事件会发生在许久没有动静,一早被华大夫压制下去的这段日子里。

同抚宁说话是多说无益,反而还会被对方知晓了她自己内心的恐惧和弱点。

凌紧了紧衣衫,转身沿着原路返回。她要尽快避开这危险重重的水阁,以免相同的事件再次来袭,谁还知道自己下回究竟还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呢。

脚下的步伐不徐不疾,这不过是为了造成自己还算镇定的假象。只有凌自己知道,此刻她的心里是多么的慌张。

待左脚下了最后一级台阶,人全部站定之后,凌松了一口气,她回身打量了一眼建得雕梁画栋的水阁。

那平日里的侯府一角,现下却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子压抑,直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在惨冬的映照下,就宛如一只张着血盆大口,老早守在一边,只等猎物自己送上门来的凶兽。

“咳,咳。”不知是不是在上面染了寒,凌咳嗽一声,忙匆匆逃离了水阁这边。

或许以后她也不敢来这边了,凌这么想着,回去以后一定要吩咐知秋,让她看紧点儿自己,若以后还有这种情况的出现,一定得让知秋拉住自己。

“婢子见过姑娘。”两个端着鱼洗的丫鬟瞧见凌赶忙屈膝福身。

在水阁上面呆得时间真的太久了,侯府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上到主子,下到下人,皆又迎来了全新的一天,各司其职,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就只有她自己,在这样平淡无奇的一天里,必须得强打起所有的精神,去再度面临纠缠自己已久的噩梦。

事情总是得一件一件来完成的吧,凌颔首:“你们辛苦了。快进去吧。”

侯府占地广袤,上下的婢女仆人不计其数。没有近身服侍过自己,又不是爹娘或者哥哥身边几个眼熟的,凌当然没有什么印象。

但眼前的这两个丫鬟她却认识,是爹特意从府里临时抽调来照顾江家三口人的。

江大哥的病情现在好了很多,都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只不过还是需要左右有人搀扶。但即便是常人人人都能做到的事情,放在江大哥身上,都是江家三人一辈子都不敢奢想的东西。

这些功劳自然都是华大夫一人的,但是华却不敢独自居功。他说,即便是用了巫术,最后也还是有心无力。

五年的大限,只能尽力拖延就是了。凌不太敢去想后来的事情,看到现在江家三人面容上挂着的笑容,还有偶尔能表露出来的笑容背后的苦涩,均是凌一点儿都不敢去触碰的东西。

两个丫鬟倒是很有眼色,看到凌身上穿得单薄,还不忘了提醒:“姑娘,外边风大,您赶紧回园子吧。”

“嗯。”凌点点头,她是需要回去一趟,这么闷不吭声地突然走了这么久,知秋会担心的。

凌不敢停下脚步,她生怕一个不防,又被人控制了心神去。直到远远望到了瑾瑜园中高高伸出的一枝干枯的海棠树枝,她才敢稍松口气。

“姑娘!”身后突然传来了知秋的声音,尤是在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后,凌听来顿觉分外温暖。

知秋自己已经急出了一头冷汗,可怀里还是紧紧地抱着那狐裘披风:“姑娘,来,披上点儿。”

知秋也不问她去了哪里,冷不冷,或者什么。而是二话不说便将凌包裹得严实。

第二百九十八章 等待

知秋不问,凌反而有些不安的情绪在涌动,“知秋,你就不好奇我去了哪里吗?”

她承认,她是在怕,若她当真纵身跃下了冰湖,会不会包括知秋在内的人都不会知道这整件事情的始末。

不过,看着知秋满脸细密的小汗珠,凌又不禁在心底默默嘲笑了自己一番。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好像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凌勉强笑了一笑,静静地看着知秋为自己系好衣带的动作:“婢子当然好奇,还怕姑娘您出了什么状况,所以才一直都在找您啊!”

确认把披风为凌穿戴整齐,知秋这才问出了她最想问的话:“只是婢子怕您着凉,就没有先问这些多余的问题。”

凌心内有所触动,知秋尽管是侯府里的下人,可难得所思所虑皆面面俱到,什么都替她考虑到了:“我去了水阁那边。”

至于原因,那自然不是她情愿的。可是,她要怎么一时之间编造一个既合理又足以让人信服的理由呢?

好在知秋一向知晓凌的脾性,基于这种情况,只要凌不说的,她绝不会多嘴去问:“水阁有又偏又冷,姑娘快回屋暖和暖和吧!”

“嗯!”在知秋的搀扶外加催促之下,凌险些忘记了自己的大事:“不对,知秋,你还是去把我的手炉拿来吧。”

知秋疑惑,但还是没有多问,很快拿了银色手炉折返回来:“姑娘,婢子扶着您。”

到了佛堂外面的时候,凌等了许久都没有见到明月的身影,不禁暗自奇怪,几经纠结,还是轻轻叩响了房门:“明月姐姐,你在吗”

这往日娘在佛堂里面一坐便是大半日,明月也始终守在她的身侧,只为了方便服侍。

对于神佛,凌一向尊敬非常,即便是在与佛堂隔着一扇门的时候,也不愿主动去敲击叩响房门。更何况,现如今,有了抚宁这样的此,相信彼也八成是存在的。

只因等了太久,都没有见明月出来过。不然,凌才不会逾这个越。

“姑娘,明月姐姐是不是不在”这实在是太反常了。明月是整个侯府上下最得体的婢女,比她强了几倍不止,为此,知秋私底下里也暗暗沮丧过。

还是后来凌安慰她说,明月是跟着大长公主一同从宫里出来的宫人。宫里对宫人的严苛要求自然不是她这个婢女能想象到的。常常一个不慎犯了些小错,很可能就会丢了小命。

如此一来,知秋也才慢慢解开心结,放下了那些莫名的不平情绪。总之,明月一心一意为了大长公主。她同样也是为了姑娘。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反应,可能真的没人吧。”只是,凌实在想不到,除了佛堂,大长公主还会去哪里?

“婢子觉得大长公主会不会还在熟睡?”

这个时辰,都要日上三竿了吧?只是不得不说,知秋这个猜测是最后的可能了:“那我们就去看看。”

平阳侯照例还是去了早朝未归,凌和知秋一前一后来了平阳侯的寝居之外。

世事有时就是如此巧合,在佛堂外等了半晌无果的凌,却当真在这里遇到了大长公主身边的婢女明月。

“明月姐姐。”凌快步走上去。说实话,在这里遇到了明月,她心里其实是松了口气的:“我娘在里面吗?”

娘亲好像很少睡到这个时辰,最起码自她有记忆以来还从未见过。大长公主对礼佛一事是有多么的虔诚,甚至一向是凌不敢想象的。

每日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佛堂里就会点起昏黄色的烛灯,在烛灯下必然有那个身姿端正的妇人身影。

甚至有的时候,为了抄诵佛经,大长公主会选择整夜都在佛堂,也不入睡,更不合眼,就那么跪坐在佛前。

明月轻笑一声:“是姑娘来了啊,今日大长公主还没起身梳妆呢!”

凌下意识地向身旁的知秋投过去有些诧异的眼神。明月当然知道凌在诧异什么,便就一边往房间的方向走去,一边为凌二人解释起来:“大长公主早起来了,她一直在房里等姑娘你呢!”

如此,困惑倒是全解,可凌心里却打起鼓来:“娘亲是,特意在等我”

明月侧面看过来,也不说话,只是扬了扬眉毛。

看来事实必然是这个样子。

“姑娘,婢子在这里等您。”知秋紧了紧握着凌的手。她知道,自家姑娘必定因为这突来的一遭而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惴惴不安:“别紧张。”

“嗯。”凌点点头,回身朝着明月颔首谢过。

知秋的确是很了解她的一个人,即便包括娘亲在内的很多人都摸透了她的脾性,知道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窝里横。

可是,窝里横也是有着一定的范围。就如眼下,娘亲为了等她,连数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习惯都可以打破,足见事态的不同寻常。

莫不成是她犯了什么错?凌有些哭笑不得,又不是小时候了,怎么还会因为一些小事而惹了娘亲不快

“娘,你等我”凌还是推门进去了。

大长公主往日高挽的云髻现在垂在身后,黑发青丝当中混入了很多白霜。以前因为头发梳得整齐划一并看不真切,如今全部披散下来,竟看得凌一阵触目惊心。

“儿来了啊!”大长公主冲着有些踌躇着愣在原地的凌招了招手:“到娘这边来。”

“好。”回神过来,看着明显老了很多的大长公主,凌心里一时很难受,但还是很乖顺地走了过去。

“来,坐,陪娘说说话。”大长公主牵过凌的双手,轻轻抚着她的手背:“无影,你们最近还有联系吗?”

凌心中蓦然一沉,无影,这个名字,对于大长公主来说就像是从未得知过他的存在一样。

自打那时在山间竹屋见过无影之后,这么些年过去了,大长公主还是第一次提及。

莫不成是知道了什么?凌很难不联想到自己身上。

“嗯”大长公主将凌鬓角的碎发往她小巧的耳后别了一别:“娘亲只是想知道,无影是否履行了他的承诺。”

凌点点头:“无影是个好人,完全不像是一个坏事做尽的杀手。”

同样,她也很难不为无影说话。人和人的相处,还是要靠心的。

第二百九十九章 汝东

“有的事情,和是不是好人没有什么关系。”大长公主哀叹了一声,收回替凌整理碎发的手,才又接着道:“娘其实都知道。”

凌垂下了头,以前她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娘亲的眉宇中总有一种很忧伤的感觉,是那种怎样也消淡不下去的。

她现在还是不懂,只是唯一有所变化的,或许只有她莫名有了点感同身受的感觉了。

“娘,你知道什么?”凌觉得很奇怪,无影的事情,她不是从不过问吗?

大长公主浅笑一声,淡淡的梨涡就那样浮在有些沧桑的面容上,还是很有风韵的美感存在:“你是不是一直想为无影找个差事儿”

凌先是愣了片刻,可随即想到,这不正是她此行欲来的目的嘛,理应抓紧才是:“是。”

她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无影理应得到更好的,他应该如她,如所有人一样生活在阳光下:“儿自知杀人者罪大恶极,可是,也不想看到他这一辈子就生活在黑暗里,一生也就这样凄凄惨惨地走过了。”

凌不知道,她该不该因为自己这样的想法而倍感羞愧。杀人本应偿命,杀手尤是沾染了满满的双手鲜血。

可是,无影是真心对她好的。他们应该算是朋友吧!世界这么大,能互相相识相知,这本身就是很巧妙的缘分。

圣贤之交难得,那混沌之流的相交就不应该被珍惜了吗?难道,无影就不应该有未来吗?

“你啊!”大长公主似是很无奈:“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是不是跟了你哥?”

凌并没有承认,反而还是接着说起了无影的事情:“对于无影来说,都过去了。”

看来,儿这是铁了心要为无影说话的:“昨日收了故人寒老先生的来信,信上说,他在汝东开了一家静思私塾。”

“汝东”凌不禁重复了几遍,她总是觉得这两个字好像在哪里见过。

“汝东,怎么了?”大长公主重又提及了一遍。

不知何故,凌总觉得大长公主是在刻意引导着她。而且,不管有意无意,这一下却让凌当真回忆起来了什么。

原来,之所以会觉得汝东如此熟悉,正是因为汝东紧邻着的便是莘陵。

这些都是在无影给自己的地图上标注出来过的,因为点灯看了好久,在将莘陵深深映入脑海的过程中,她不难便也记住了这个汝东。

都是离京都很为偏远的地方,凌不晓得为什么大长公主会提到这个事情。

“没什么,就是觉得好像以前没有怎么听说过。”凌只能实话实说,事实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啊。

天盛那么大,她只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并不一定会什么都知晓。针对汝东和莘陵这样并不出名的地方,即便不是穷山恶水,也不一定会有什么印象。

“娘亲找你来就是想问问,如果要替娘亲前去探望探望这位故人,你可愿意”铺垫了这么久,原来真正的目的是在这里。

若是搁到以前,凌一定是千百个不愿意的。她一向想要规避的就是此类事件,没有道理有还要往上撞的情况。

只是,有句话特别适用于现在这个情况,那就是今时不同往日。

怎么会那么巧,多年没有从娘亲口中提及的名字,今日就偏偏多次出现怎么在她绞尽了脑汁,想要找到合适的借口去莘陵一趟的时候,娘亲就刚好给出了这个契机

这让了凌不得不想到那种可能,就是娘亲是知道了什么,在故意帮着自己:“娘,是不是无影跟你说了什么?”

照理来说,是没有这个可能的。毕竟无影一向比谁人都要内敛,他一直又没有和大长公主联系过……

最后想到这个层面的时候,凌却无法拿出实据来证明了。她不是无影,那么无影有没有和娘亲再联系过,她又怎么可能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大长公主半晌不语,这让凌很是着急,毕竟有关这个的事情对于自己来说真的太重要了。

她干脆一把抓紧了大长公主的双手,上面有些结茧了,粗糙的手感让凌心里更是一阵揪痛:“娘,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大长公主看着凌的眼神分明很是复杂,但凌不明白为什么娘亲就是固执己见地不告诉她,只是淡淡言道:“无影是娘亲找来保护你的,又不是保护本宫的。本宫又怎么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而且,汝东偏南,那里不似京都寒冷。”大长公主极力说服着凌:“儿你今年可是来月事的第一年,理应更加需要注意保养才是。”

一听到那两个字,凌脸颊便是一红,倒也没有硬要从大长公主处听到些什么:“既是娘亲的故人,儿觉得,去一趟也未尝不可。”

想来或许还不是如凌猜测的那样。因为无影清楚,找他去查探道士的消息,只不过是为了为她寻找那仅存的一线生机。

如果真的是由无影口中传出来的,那么大长公主在知道凌身上遇到了这样的难题之后,不可能不只字未提。

只是,这大好的机会,好不容易让她有了个光明正大的机会可以去找道士。凌本不该多问的,可奈何侯府上下谁不知道她的性子!

娘亲根本不会将这样生疏的事情交给自己来做的:“那哥哥呢?为什么不是他代娘亲去”

不用多想都知道,凌珏才是最佳人选。况且,他可是侯府世子啊!这个时候,难道不是他要最先站出来的吗?

大长公主点了点凌的额头,颇有点无奈的意味:“你啊,什么时候要操这么多心了。珏儿的事情,本宫自有安排。”

但对于凌珏有何事,大长公主却是绝口不提。

凌自知是从大长公主口中套不出什么话来了,“那,娘,我什么时候出发啊?”

如果真要去莘陵或者汝东,无论是先去找道士,还是去那个静思私塾,都是凌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独立出远门。

即便于她而言,是难得可抓的生机,可是凌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安的。

“你决定,至少三日后吧。”大长公主眉眼温柔,可是里面却饱含着太多太深的忧心,是凌根本没有看出来的。

第三百章 自作主张

至少三日后,也就是说最少还有三日的时间。凌略一沉吟,便点头答应了:“儿明白,一定不负娘亲的所托。”

“娘亲,你今日还要去佛堂吗?”这个时辰已晚,凌觉得这或许是十几年以来她第一次见到大长公主会缺席诵经礼佛的这每日活动。

大长公主看着镜中自己的长发被凌把弄在手上,她这个女儿一向手笨,可是即将分离的情绪冲淡了一切。

她也不恼,反而一脸享受的样子:“当然要去,礼佛之事正如冬日曝阳,一曝十寒,未有能生者。”

像是想到了什么,借着青铜镜面,凌清晰地看到了大长公主忽然黯淡下去的眸子:“儿,你也要记得。趁着什么事情能补救,还能做出改变之前,你一定要咬牙坚持。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放弃,懂了吗?”

最后一句话,是大长公主将凌的双手紧紧攥在手间说出来的。彼时的凌未能想到这些话背后的深层含义,还只道是母亲不放心的劝诫。

大道理她还是懂的,人总不能没有一件事情是不擅长的吧。自己不擅女工,也见了生人便会手足无措,但读的书哪怕是在同龄人中也算是佼佼者。

“我知道了。”凌郑重地点点头,“娘,那儿陪你去佛堂。”

以往有很多时候,也有很多机会,是她们母女俩可以趁着星月促膝长谈的。可是,她竟没有一次可以静得下心来的。

如今,忽然回想,时间不知什么时候全部从她的指缝间溜走了,她越是想要用手去抓,越深感无力。

“你啊,又不是不回来了。”大长公主嘴上安慰着,可是她的面无表情同样是深深忧虑的表现:“至于吗?”

是啊!至于吗?华提起的那个道士十有**就在莘陵的那座荒山之上,但她却不能确定那人是否可以替她找寻到那近乎其微的生机。

什么时候,生机竟然这么难的吗?凌不由自主地便想到了如今还尚在侯府休养的江大哥。

她又何尝不是下一个江大哥江大哥中毒已深,而她又面临着这样无人可解的危难。他还尚有着五年之期,可是自己呢?说不好,真的说不好。

也许是比五年多出的很多个五年,也有可能就是发生在明日这样的近在眼前的一次意外,就有可能要了她的命。

“娘,你就让我陪着你吧。”凌压低了声音,同样跪坐在佛堂前的蒲团上,看着庄严肃穆的佛像,这颗心没来由地便安定了很多。

难怪娘亲会常常宁愿呆在佛堂里,也不愿出去主持些府里事务。如今看来,这里别有一番洞天。

这里是佛堂,本来就需要静声屏气,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大长公主才会特意一反常态地等在屋里,而不是像往常一样去了佛堂诵经。

等到夜色渐深,外面掌了灯,人影幢幢地飘远又飘近,大长公主才放下了合十很久的双手:“我们回去吧。”

凌这是第一次跪了这么久,她自小便不是那种爱惹是生非的性格,因此更没有受过什么来自爹娘的责罚。如今一连跪坐了多个时辰,竟然腿脚酸麻,站都站不起来。

“慢点儿。”大长公主搀住了有些摇摇晃晃的凌,忍不住叮嘱了几句:“千万莫要把佛案前的东西碰倒,这样临行前不吉利。”

这样的一句话,凌听出了毛骨悚然的感觉。她这可是还没有出发呢。

“知秋,送姑娘回瑾瑜园。”大长公主眼神示意,里面的威严不容迟疑:“夜深,就切莫外出了,看好你家姑娘。”

知秋来不及思考更多,立马福身回道:“是,婢子明白。”

娘这是什么意思?凌并不迟钝,了解大长公主的她总觉得这是娘亲故意找人将她关在了瑾瑜园里。

“娘,我……”

来不及说出自己的疑惑,凌就被大长公主的一句话给打断了:“马上就要去汝东了,这个节骨眼上,可千万不要着凉受了风寒。”

大长公主给知秋递了一个眼色,又外加这话又着实在理,立马就戳到了知秋的心坎里去。

知秋哪里不会心甘情愿地做事呢,遂揽过凌:“姑娘,我们回去了。”

“明月,跟上。”在看着凌的身影在夜色中越来越淡,大长公主拖着曳地的长裙招呼了一声正在为佛堂上锁的明月。

一路步履匆匆,别人不知,蓼阳却对自己为何这样行色匆匆而心知肚明。她可不想因为她不提前打一声招呼的自作主张而惹了平阳侯的不快。

还是尽量避开一些,待三日一过,木已成舟之后,便是他再生出怨怼之情也与事无碍了。

推开屋门,里面黑漆漆的一片,明月正要绕过大长公主去掌灯,却被房间里猝不及防的动静给吓了一大跳。

都说,烧的香多惹的鬼多。难道是大长公主因为善心反而行事过度了?

“你去哪儿了?”

不是人人都有大长公主的气度,她似乎一点儿也不讶然房间里早有了人的存在:明月,你下去歇息吧。”

“可,可是……”明月八成是被吓晃了心神,居然迷迷糊糊地什么都没有听出来,根本没有发现这是平阳侯的声音。

“侯爷在这儿,你别多事。”细听下去,大长公主竟然难得起了怒意。

“婢子告退。”明月灰头土脸地退下,不忘为二人合上房门。

屋里照旧一片黑暗,两个人沉默不语,只能听到来自对方清浅的呼吸声。谁都没有打破尴局。

还是平阳侯最先沉不住气,他太了解蓼阳了。有些事情,只要他不主动开口,蓼阳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提及的:“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大长公主摸黑挨着床榻边坐下,全然不在意:“自然是佛堂,你这是明知故问?”

平阳侯的话里带了些不善的意味,大长公主的言语又何尝不是夹枪带棒

平阳侯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个头必须得由他来开:“你要把儿送去哪里?”

“侯爷消息可真是灵通。”她特意早些从佛堂回来,为的就是不想面对平阳侯,却最终还是逃不过这样的问话:“还有什么想问的干脆一并问了吧。”

第三百零一章 散淡如风云

“蓼阳。”平阳侯的声音里充满了疲倦:“你真的是多心了,根本用不着如此。”

大长公主没有回应,黑暗中两人分坐在床榻两侧,只能听着对方都因为情绪有些起伏而深浅不一的呼吸。

“你就没有想过,儿也是我的女儿。你这一声不吭让她独自一人去了汝东那种地方,我怎么办?”平阳侯顿了一顿,一字一句地道:“你又怎么办?”

这话像是一根刺一样,瞬间就扎在了心口的位置。

大长公主干脆起身,点亮了屋里的蜡烛,温柔的烛火跳动在黑暗一隅,却有着感染至极的能力,屋里一时便亮堂了很多:“本宫对儿的疼爱不比你少,你这么问本宫,以为本宫就舍得吗?”

说完了这样一通话后,大长公主才意识到她这个样子失态了,遂抬了抬脖颈:“况且,有知秋陪伴在一侧,会无事的。”

衣食起居有知秋这个得力又知心的丫鬟,安全方面更是有无影在,本不必过于忧心,否则就是庸人自扰。

平阳侯拍拍有些发胀的额头:“你难道是认为,苏老将军会是戳破旧事的因素吗?”

苏老将军常年不在京都,如今北疆烽火再起,军权战机全部都交由了苏云起,照理来说他早已是颐养天年的年龄。

平阳侯并不认为,这样的苏老将军会对朝堂政事感兴趣。更遑论,这件事情彼此在他们心中埋藏了多少年,要是东窗事发也绝计不会拖到现在。

那日蓼阳在京郊的半山腰处与苏老将军打照面的事情,平阳侯后来也是知根知底。

“本宫不是那个意思。闲卿为人端正,非是怕他。”毕竟苏闲当真也算是与她有些交情,怎样也不会将他们的境地推到末路:“只是朝堂上不少人各自为营,就算不是由闲卿之口传出,也必会生出事端。”

况且,她瞧着,那日京郊外一见。苏老将军对她的态度并不明朗,连苏闲自己都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实在是太过冒险。

见到平阳侯不说话,蓼阳便又自顾自地补充了一句:“况且,这只不过先是儿。珏儿本宫打算也一并找个事由先行送走。”

平阳侯终于坐不住了,双目圆睁起来,第一次用有些怒意的眼睛去盯着大长公主:“蓼阳,你是不是太过草木皆兵这等没边没影的事情,你就要擅自做主把他们全部送离京都”

“此事并未没边没影,就当是本宫错判了情势,未雨绸缪罢了。”大长公主岂会看不出来平阳侯的怒意,就算是夫妻多年,她也浑然不惧。

终究是拗不过固执如斯的蓼阳,平阳侯不忿地一个侧身,占据了半个床榻:“既如此,早些歇息吧。”

蓼阳轻轻吐气熄掉了烛光,室里重归一片暗域。她独自褪去外衣,换上搭在一边的衣裳,又凭着感觉摸到了床榻一侧,她将自己的手轻轻搭在了平阳侯的肩头。

平阳侯并没有入睡,蓼阳心事重重,他也未能好到哪里去。凌珏一事倒还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他这个做父亲的确实不能自私地将儿子拴在身边。

可是,凌呢?这应该是另当别论才对。

“对不起。”独属于女人的温柔嗓音响在耳畔,随着吐气如兰的气息缓缓喷洒,平阳侯的身子却忍不住一个激灵。

是否是他听错?这会是由蓼阳口中说出来的话吗?

即便后事经历了很多巨变,让他恨不得拿出所有的精力来呵护作为妻子的她。可是蓼阳骨子里生来的尊崇,是绝对不会让她在任何人面前主动低头的。因此,他必得愈加小心翼翼。

他们夫妻二人的相处之道,一直是他在退让,一直是他在付出。

是以,这句道歉听来尤为受宠若惊。

“你,你说什么?”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平阳侯这才发现原来早就干燥的又何止是上下两片嘴唇,便是喉咙都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来。

“对不起。”就是大长公主自己都渐渐发现,近些年她的脾性当真收敛了好多:“你知道的,我这一生行至如今,只活儿和珏儿两个人。”

“你不能!你不能……”说着说着,一开始努力压抑着的哽咽竟然变成了低低的啜泣声。这个一生都尊崇至极的女人居然在面对她一双儿女的时候伤情至此。

莫不成真的是他又自私了一回平阳侯不禁心中凉意层起,无数泛黄陈旧的回忆一起涌入了脑海。

那时的他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禁军统领,公主之名是在宫人们口口相传中闻言闻到的,公主其人是在无数次的擦身而过中远望到的。

她的音容笑貌,她的欢声笑语,她的黯然神伤,这些于他而言全部是零零碎碎的碎片。

碎片残缺,却因为看不到底,摸不真切,而比以往更具诱人心弦的力量。

换做任何一个人,都想要去了解,都想要去捡拾起这些碎片,将它们重又拼成一个完整的东西。哪怕最后的结局是并不尽如人意的。

他就那样一次次地注视着彼时宫里最是地位尊崇,最是生来富贵的公主。从一开始的只敢在背后远远注视,慢慢地变成了刻意造就的偶遇。

终有一日,或许实在是奈不住心底的好奇,蓼阳挑眉看向了他:“你这个人真是有趣得很。”

凌文哲早就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冲昏了头脑,全把这话当成了夸赞之言,心里忍不住地窃喜着:“公主谬赞了。”

蓼阳毫不客气地飞过来一个白眼,嘁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连好赖话都听不出来?”

那是凌文哲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上还真有那种可以毫不顾及别人心情,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人。

不过,这样的事情放在公主身上一点儿都不奇怪,其实反而还是很正常的对吧!凌文哲压下了有些酸涩的心情,不管怎么样,公主可是在问他的名字。

也算心心念念惦记了许久。

他清了清嗓子,表现得不卑不亢:“回公主,属下凌文哲。”

只是,后来的事情,凌文哲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了。

他用了心机造就的偶遇,只能激起公主心里一时的好奇。他尽力维持着的不卑不亢,却真的如天边的云和身边的风,说淡就淡,说散就散。

第三百零二章 时过境迁

再后来,世事倾颓得竟是瞬息万变,谁都未能料到。

现如今回想起来,倒像是黄粱梦一场。梦里有刀光,有剑影,更有流不尽的血泪和无休无止的哀嚎。不过苍天怜见,现实可是要好上千倍百倍,梦醒了之后,也算是圆满了他的心愿。

洞房花烛那夜,即便蓼阳说了不下百遍的娶了她便要做好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也会严相逼的准备,平阳侯却始终坚信余生足矣。

“你不能要了我的命根子啊!”蓼阳终于压抑不住心底所有的澎湃情绪,竟是在侧躺的平阳侯身后掩面大泣起来。

这许多年来的日日夜夜,几乎没有一刻平阳侯不在思索反省,究竟怎样做才可以抹平蓼阳心中的伤痛。

哪怕无力,也好过什么都不做,只能眼睁睁地期待着时如逝水这样的被动局面。

但是,收效甚微。

平阳侯哪里能受得了蓼阳这个样子,立马转身将其拥入了怀中:“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太自私了,罔顾了你这个做母亲的心。”

蓼阳摇摇头,她何尝不知道她如此动作落入常人眼中全然是多此一举,甚至是疯魔病态。但是,只要她还在一日,总想替凌和凌珏规避掉所有的风险与危难。

“侯爷,你这是答应了?”大长公主泪眼朦胧,眼中满是期待。

只是这些自然是平阳侯看不清的,借着月光,平阳侯只能抬袖替她擦拭了擦拭泪水:“莫要哭了,你可是大长公主,被别人瞧见了,岂不是闹笑话?”

“笑话?”大长公主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和平阳侯倒苦水,她一向于外人面前总是隐忍坚强的:“真正的笑话都闹遍了,如今还怕这些人之常情吗?”

人之常情,为了儿女做出再反常的举措,都是正常之至。

“蓼阳,你要相信,如今的陛下不是那等无情无义之徒,更不是是非不分之人。”论起来,明烨也算是在他们的眼皮底下长大的。

平阳侯自认对于陛下的脾气心性还是摸了个七七八八:“我凌文哲向你保证,只要有我在一日,总会护你和孩子们的周全。”

蓼阳脸上紧绷的表情稍微松了一松:“你是……什么意思?”事关凌和凌珏,她不想做模糊的猜测。

她是一定要得到平阳侯一句准话的。

“全部依你,想让他们离开避避风头,那便离开吧。”平阳侯还是心软,最看不得蓼阳伤神的样子。

一如多年前的那日,大火纵情肆意,皇宫内外,肉眼所见,几乎是遍地烧红了半边天的火海。

那些屹立不倒的宫墙深院,往日瞧着竟有些嚣张跋扈的样子,可是在这无情的大火吞噬下,也偃旗息了鼓。

凌文哲隔着重重的宫墙院落,便是那么看着,心里都是唏嘘不已,忍不住别开头去。

这可是成百,甚至是成千年历代帝王的积累,原来也是说毁就毁了吗?

他摇摇头,眼神缓慢略过远处那曾经一座座于他最是熟悉不过的建筑。

那许多建筑中,无一例外,都在他眼皮底下滑过,匆匆忙忙。直到,定格在了一处。

“凌将军,您去哪?”副将和其余的下属士兵惊诧着高声呼喊,想要阻止住他。

可是凌文哲统统充耳不闻,一心便要冲进火海,任凭旁人怎么拉都拉不住。

他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的,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但是他知道,绝不能让那个如花一般年纪的公主就这样陨灭在了大火之中,她还应该有着很好的未来,她还应该去和她爱的人厮守在一起!

哪怕,那个人不是他。是的,凌文哲一直都知道,蓼阳心里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他。

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在眼眶里打转,他很快来到了蓼阳的近前。

以前几乎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的蓼阳,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倒在了火海中。难得的静谧,原来公主也是会有这么安静的一面吗?

任凭他怎么呼喊她的名字都是徒劳无功,火势已经更加危急,根本不容他多做迟疑。

“冒犯了。”,凌文哲干脆抱起蓼阳冲出了火海。

那场大火烧了很久很久,很多人都死在了大火中,他们并没有蓼阳的幸运,也没有那样一个可以将他们放在心上的人。

死亡,竟然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的聚会,竟然是他们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真心抱在一起的契机。

想来真是讽刺,这一切竟是因为死亡。只是无所谓了,对于亡者来说。

“你知道吗?人死如灯灭,不重要了,什么都不重要了。”蓼阳终于清醒了过来,但是性情全然大变。

便是如今,平阳侯都没有再见到以前那肆意到嚣张的蓼阳公主回来过。

时过境迁,她现在是蓼阳大长公主。

三日之期很快来到,这三日里,凌辞别了秦秋水,也去将这个在她和华同时看来算是好消息的消息告知给了华大夫。

华大夫很是为她欣喜,毕竟凌是唯一一个可以让华认为是尚可与谋的人:“那老小子可不是个好处的人,你最好还是有点儿心里准备。”

现在的情况于凌来说,已经是以前不敢奢想的了。凌根本来不及因为华的这番言语而有什么伤神落魄之意。

她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你这冷水浇得可真是合时宜,我能得到道士前辈的消息就已经很好了。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

凌的变化便是华都看得出来:“你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了。”

哪里不太一样,华竟然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这样的变化应该算是好事,但是这变化的背后要搭上的却极有可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想来,真是处处残酷:“你自己保重吧。”

凌又多嗔怪了一句,说他这人道别也不会道别。就算是象征性地抹几滴泪也算啊!

华却笑得眉眼弯弯:“怎么,那难道你让我为个这事就要喝得酩酊大醉,还是让我哭得不成人样?”

华自是知道的,她不是这个意思。凌也懒得解释,因为这家伙向来就不会有什么正形:“还是要谢谢你,华大夫。”

离开妙春堂的脚步一顿,凌回过身来,金色的阳光洒了她一身:“华大夫,我记得我说过,如果真有不死不伤的那一天,一定要好好谢过你。”

她嘴唇上挑,露出一个还算轻松的笑容:“我是一个重承诺的人,希望下次见面我可以实现这个承诺。”

第三百零三章 少侠新生

“东西都装箱了吗?”大长公主在马车旁忙前忙后,急得焦头烂额,生怕给凌装得缺漏了什么东西物件。

“回大长公主,有几箱衣裳,姑娘说不用带了。”下人们一齐把箱子塞到了马车里,继而才去回话。

“这个孩子……”大长公主主动放弃了监工的身份,转身提起裙角走近了瑾瑜园的方向:“儿,你什么东西都可以不带。衣裳怎么能不带呢?”

此刻正要进入数九隆冬的寒凉时节,不多备些衣裳,身子着凉受了风寒,那难道是开玩笑的吗?

凌同样也为难,只是此去路途遥远,她不想带一马车的累赘。更遑论,能陪在她左右的只不过一个知秋而已。

两个女儿家为什么要给自己找这许多的不痛快去

凌是这么想的,自然也是这么说的。要不是爹娘给她张罗,一会儿想要让她带这个,一会儿又想要让她带那个。她巴不得就此打住。

“其实你的顾虑也很在理。”大长公主略一沉吟,不再强求,反而开始顺着凌的话说了下去:“那就把马车上的东西再卸下去一部分,你和知秋一切从简吧。”

凌看着有些被自己牵着鼻子走的大长公主,顿觉哭笑不得:“娘,那倒也不用想你说的那个样子,有道是有备无患嘛。”

短暂而起的哭笑不得之后,却是心头泛起的无边无际的酸涩之情。出门在外,娘只是尽量想让她可以过得更顺遂舒心一些。是自己嫌麻烦,才主张少带一些的。

想到此,凌赶忙补充道:“有备无患,还是多带些银两吧,路上没了什么再买就是。”

更何况,她也不觉得凭莘陵或者汝东那样的偏僻小城能置办出什么东西来。她身上无可否认的是有着一应京都贵女的小姐脾气,但一向志不在此的她,还没有那么严重就是了。

出门在外,岂能处处合自己的心意将就着一些便是。此次离家,明着是去汝东寒老先生创办的私塾,但暗地里如何,凌心里却是清清楚楚。

在生死面前,其余都是小事。这么一想,凌觉得得到了不少安慰。

“回大长公主。”负责整理行李的下人跑来回禀:“马车都备好了,您看,什么时候出发?”

大长公主一向便是最疼爱凌的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凌一直在告诉自己,她离家是为了寻找生机,并不应该拖拖拉拉,哭哭啼啼只会让她下不了决心。

到时候,哭哭啼啼所带来的后果又不是她能承担得起的。

可是,下人一问出什么时候出发这样的问题。凌才觉得有口气从腹腔内涌了上来,就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一时之间竟是半个字都无力吐出来。

大长公主何尝不是这样,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但就算是有一丁点的危险,她也不能把凌自私地拴在身边。

因此,即便再是不舍,她也不能表现出来半分。最起码,在凌面前绝对不可以。她这个女儿,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了,若是当母亲的都禁不住哭出声来,那凌那里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瞬间便会土崩瓦解。

为着这个,大长公主缄默不语地跟在凌身侧,只有手心中不断加大的力气足以证明她心里不舍的感受不比凌弱半分。

凌因为大长公主抓着自己的手而有些吃痛,但同样很有默契地什么都没有说。

有的情感,不表现不代表不存在,她们都一样,只是想把情感的宣泄口都尽己所能地堵住而已。

“大长公主,姑娘,马车都备好了。我们这就可以出发了。”府门外的车夫立马迎了上来。

此情此景下,此人未免太没有眼色了一些。

但是,谁都没有出言苛责。大长公主只是淡淡瞥了那人一眼,才看向凌:“再等些时辰才好出发。”

什么时候开始起,出发上路也兴良辰吉日的吗?凌虽是满肚子的疑惑不解,但还是乖乖点了点头。

直到隔着老远的街道那边闪出一个于她而言特别熟悉的人影,凌蹙起了眉头,有些不安地打量着四下里其他人的神色。

这……怎么会是无影?无影的存在即便是这些年始终服侍凌在侧的知秋都不知道。无人可以解答,凌不得不把探寻的目光投到了大长公主身上。

为什么娘方才说还要等些时辰才能出发?现在看来只有是在等人这一个答案了。

“娘,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凌只要一个回头,便看到那原本只是因为距离遥远而显得不清不楚的身影逐渐临近,直到她可以完全用双眼便描摹出面前人的形态轮廓。

不是说好了,无影曾经是杀手的身份不能外露吗?

“稍安勿躁。”一切都尚在大长公主的谋划之中,无影的现身也正是由她而来。

“属下见过大长公主,见过姑娘。”无影的步伐看上去不急不缓,但速度却比凌预估得快了很多。

他在众人面前站定,气息均匀,回话的时候一双眼睛正视着前方,还尚未分神来看凌。

难道是错觉吗?凌总觉得无影是在装作不认识自己。

大长公主拉过凌,笑容满面:“这位是无影,出自江湖名门不说,功夫亦是冠绝江湖。本宫为了寻得高人相帮,才特地不惜重金请来了这位少侠。”

凌有些错愕,难怪今日的无影浑身里里外外就透露着三个字,那就是“不对劲”。往日的他,无论何时来见,几曾改变过他的一袭黑衣加身。

黑衣一穿,整个人融于夜色,顿生出了一种高深莫测之感。

可是今日,哪里还有黑衣的存在纵然还是藏青这样的深色调为主的衣裳,但对于无影来说,已经是极其明亮到不可多得的色彩了。

见到凌发愣,大长公主轻轻戳了戳她,在一旁提醒起来:“你这孩子,发什么呆呢,还不快见过无影少侠?”

一口一个少侠,原来这就是娘给无影的新身份。

凌心想,以往心心念念的一件心头大事便是帮助无影寻觅到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份。可如今,这一切当真变成了现实,面对他的新身份,自己反倒不适应起来了。

她福了福身,乖巧行礼:“凌见过无影少侠。”

第三百零四章 几欲阻拦

杀手,少侠,同样都是以武为生。不得不说,这个新身份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还真是天衣无缝。

无影也见礼,只是这对于他来说,太过蹩脚,总有些不太相称的感觉。

不过,大长公主在此,又有谁敢当面取笑。是以,对无影来说最是难过的一关也就这样混过去了。

那些尘封已久的旧事,其实并无人追究,大家对此都是心知肚明。

只是,无影需要一个全新的身份才能好整以暇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也是为了倘若真有一日被挖出来什么也能尽大程度上争取些转圜的余地罢了。

“既如此……”再不上路,怕是路上都没有合适的驿站可以投宿了。大长公主不得不催促起来,只是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又消失地销声匿迹。

凌飞快接过话茬,她只是怕听到那些她现在唯恐避之不及的话来:“既如此,不如多等些时候。爹爹和哥哥不是还没有来吗?”

此去还不知要花多久的时日,只要能见一面总也是好的。

天公真是不会作美,话音刚落,府里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就闪现了出来。

“儿!”凌珏为了此事多日没有和平阳侯夫妇二人说过一句话,心里着实存了一些怨气。

他不明白,既然是去探望母亲的故人,为何不选用他这个世子,偏偏要交给儿这让他如何安得下心

“哥!”凌苦苦憋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在看到凌珏的一瞬间大肆流了下来。

这,这实在是太丢人了。凌抽泣了起来,胡乱拿起帕子擦在脸上。

“你这是干什么?”凌珏说话间已然来到了她的近前,接过了帕子,细心为她擦拭起来竟然有些花掉的脸颊:“别动不动就哭,让别人瞧见了,只会笑话于你。”

凌没有过多去回味这其中的含义,只道是来自于哥哥临行前不放心的嘱咐。

话锋陡然一转,凌珏人还站在原地,双眼却直直地盯向了大长公主:“是吗,母亲”

一向在人前极致温润的凌珏,居然会用这种口吻和语气说话。而且这说话的对象还是府里人人尊敬的大长公主。

众人莫不倒吸了一口冷气,凌珏这是公然在给大长公主难堪。

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样子,最清楚的必然是大长公主,而她却并没有被驳去面子的恼火与羞煞,“珏儿来了啊!赶得正好,抓紧时间和儿告个别,不要延误了时辰。”

就算心中有着怨怼之意,身为人子,又一向是那样性子的人,珏世子总不会至于更过分吧?

在场的下人们没有一个不是这样想的。可是,凌珏接下来的反应却着实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他居然毫不退缩,大长公主说一句,他便要回一句。说得还反而更加露骨,不满之情愈加浓烈:“让儿走的人是你,说延误了时辰的人还是你。可是,母亲,你从头到尾究竟有没有问过她的意思?”

凌被吓得后退了一步,看着哥哥指向自己的指头近在咫尺,吞咽了一口口水:“哥,我,我其实是愿意的。”

原谅她不能说太多,眼下并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坦诚相待的时候。纵然凌珏最是知心,知晓她必然不愿去跋涉千里去找寻故人,可殊途同归有时也是必由之路。

莘陵的那荒山,荒山上的那道士,才是促使她狠下心来远离亲人朋友的原因。除此以外,绝无其他。

“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凌珏一颗烧得正怒的心,被凌当头一浇,凉了大半。

儿必然是有苦衷的,这不是她的性子。她何苦要这么为难自己即便是凌都承认了的言论,可是凌珏还是无法说服他自己。

所以,还是苦苦追寻着不肯放手:“去那遥远的汝东,你一人,这些你都明白吗?”

在他看来,这必然是大长公主做的手脚。凌珏不明白,为什么以前总是看他不顺眼的母亲,如今好不容易同他缓和了关系。却又要狠心将凌送走

他恨不能将浑身的火气全都撒出来,可一方是他至亲至爱的妹妹,一方却又是生他养他的父母。

“母亲,探望故人,珏儿再合适不过。”凌珏不知道该怎样劝解才可以让凌回心转意,唯有自己一人全部揽下:“儿生性……软弱了一些,实在难当大任。”

他的眉宇一向舒朗,这些年里,无论有多么棘手难堪的事情落到他的头上,照样还是会迎刃而解。

凌不曾见过,她还不曾见过,自己的哥哥脸上会有如此难以言表的神情。

所以,这一回她丢给了哥哥这么难的难题吗?难到哥哥成了如此模样,难到他甚至不惜在一干人等面前揭她的短

她的短处,她也不是不自知。只是,经由第二人的嘴里传出,总是变了味道。心里酸酸涩涩的,难以接受。

大长公主一时想不到更合适的理由来推阻凌珏的提议,便只挑眉递给无影一个眼神。

无影这些年里确实同大长公主鲜有联系,他一心为了凌奔忙。凌心里过意不去,很少麻烦他去办什么事情。偶尔有些棘手事情需要处理,譬如这一次,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只不过无影和大长公主的鲜有联系,并不是说完全断了联系。人做事是凭借着一颗心的,这颗心很难一碗水端平,自然处事的过程中,便存下了私心。

无影既在为凌谋略,也不想让她心生纠结。所以在告知大长公主事由起末的时候,他故意隐去了一些,好让整件事情看起来并不算太过荒唐之余,又可以给凌足够的机会得以动身前往莘陵。

只是,无影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缓缓移到了凌珏的身上,他怎会忘了还有这样一个珏世子在:“属下无影见过珏公子。”

凌珏满心满眼里只有凌一人,竟然连府门外何时多出了这个一个陌生面孔都未能注意。

此时,他沉声唤出了对方的名字:“无影”

凌有些慌乱,娘亲的用心她是明白的,娘亲这么做等同于给了无影一个新生的机会。这本身该是有多么的难得。

可是,事情巧合就巧合在,无影的真实身份,哥哥也是知情的那一个。

凌珏如此动怒,还会保持理智吗?还能不戳穿对无影而言最是难堪的过往吗?

第三百零五章 不懂不明

眼看着局面越来越被动,凌深知她若再没有什么作为,怕是自己走不成不说,就是无影都会被深陷其中。

这绝不是她想看到的。

凌伸出手横档在了无影的身前:“无影少侠受娘亲所托,是我此行之路的护卫。相信,相信有他在,哥哥你可以安心了吧?”

凌珏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儿为了护着这个杀手,居然可以如此地先发制人,夺了他的先机。

他能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拜托这位少侠了。”

竟然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败下阵来,但凌珏心里稍有安慰,毕竟让他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凌自己。

这不恰恰证明,事实也不尽然是母亲和父亲自己做的决定,儿也是参与其中的。

只是,他怎样都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缘故,会让凌做出这样反常的举动来,还如此地甘之如饴

“珏儿,抓紧时间和你妹妹好好道个别。”大长公主继续催促着,面色无异,但她说话的语气似乎总透着一股消不下去的怒气。

这不是他该担心的,凌珏复又走近了凌几步:“我不知道你为何会这么做。”

哥哥在人前何时如此落魄过,看得凌心头一紧,但让她说出退出这样的话来吗?

凌珏忽而抬手,摸了摸凌的脸颊:“但是,我想,你应当有自己的原因。既然如此,强求也没有什么意思。”

儿,总该长大的,她也应有她的坚持,正如他有他的固执。既如此,他又何必做那强人所难的行径。

总算是有惊无险,被这样一通折腾,恋恋不舍的情绪倒是淡下去不少。

“上路吧。”这场离别,平阳侯自始至终只站在了一边沉默不语,眉头紧锁着。

凌在左右的搀扶下钻进了马车里,此刻挑起帘子,眼前竟是一片朦朦胧胧的水雾,她只能依稀辨得几个身形:“爹,娘,哥哥,保重。”

再多的话,却是说不出口了。前路未卜,她不想在那之前做什么空口说辞。

除了赶路的车夫,与凌同行的便只有为了方便侍奉的知秋和负责保护她生命安全的无影。

几人同去,并没有什么过多的繁琐之事需要处理。

冬日的京都寒意直降,未曾见过回暖,但空气却是干燥得怕人。马车车轮转动,碾压而起的便是四散飞扬的尘土。

尘土和着那马车的身影远去,从一开始的盈于眼眶到渐行渐远,最后竟是连尘土都看不到了。

凌珏感觉自己心里空落落的,这种感觉并不同于以往他离家的时候。

“珏儿,回去吧。”平阳侯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他们兄妹从小在一处长大,这种离别之苦,凌珏的感受不比他弱分毫。

凌珏闻言久久才收回目光,对着平阳侯挤出了一个还算平静的笑容。

凌珏不用照镜子都知道,现在的他,面容样貌是该有多么的无趣。

踏上回府的台阶,凌珏在大长公主身侧顿了一顿,直勾勾地盯着大长公主,却是一言不发。

大长公主心里愧对凌珏,在他的面前早就心怀歉意,如今被这么一盯,不可谓不是一种折磨。

“珏儿,你有何事”还是平阳侯开口说话,想打破这母子二人之间怪异的气氛。

只是,他失败了就是。

凌珏终于从齿间迸出几个字来,却字字宛如利刃直扎人心口:“母亲,儿子真是看不懂你。”

丢下了这样一句话,凌珏便头也不回地踏步离去。任凭平阳侯夫妇二人怎样呼喊都是无济于事。

“可本宫并没有觉得本宫做错了。”自嘲一笑,大长公主叹了口气:“我们回去吧。”

远去的马车上坐着的几人却也不安生,无影不习惯于有过多的旁人同行。知秋是不得不留下,如此一来,无影的算盘自然就打到了正在辛苦赶车的车夫身上了。

“吁!”无影二话不说抢过车夫手中的缰绳,自己驾起了马车来。

“少侠,你这是什么意思?”车夫虽是下人,但也是有着脾气的。一看到如此无礼的无影,怒气更是蹭蹭地上涌:“快把缰绳还我。”

无影自是不与其纠缠,手中稳稳地抓着缰绳,身子却躲得灵巧,一点儿也不受影响。

车夫几个来回,却根本连缰绳都摸不到,马车甚至因为他不安定地争夺而难免颠簸了起来。

这口恶气自然得出,车夫隔着帘子向凌回禀:“姑娘,这位少侠不听劝诫,偏要自己驾车。”

他的言下之意正是,隔行如隔山,打架他肯定是比不过无影这个习武之人。可是驾车却没有几个人是比得上自己的。若不替他夺回操纵马车的权利,一会儿马车失了控可是怪不到他头上来。

“主人,马车逼仄,容下三人便已是极限。”无影将马车驾得愈加稳稳当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故意在与车夫作对。

无影这睁眼便说瞎话的功夫究竟是在哪儿习得的还真有点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意思。凌应声四下里环顾了一圈,莫说是三人了,其实这马车里就是再来几人也是绰绰有余。

不过,相处了这么久的时日,凌还是摸清了一些的,无影一向不会说大话。此去还是少些变动为好,车夫这样的外人留下只会是给自己找麻烦。

这么一思忖,尽管觉得此举不大厚道,但凌还是厚着脸皮掀开了帐帘。

扑面而来的便是凌冽寒风呼啸而过,因为马车的疾驰,猎猎寒风吹得凌喘不上气来。

无影紧了一紧手中的缰绳,马的四蹄立即放缓了速度,开始在路上慢步起来。

“车夫大哥,这一路麻烦你了。”凌摸出些银钱送于他:“有这位无影少侠,您也可以放心不是吗?”

她是想下逐客令来着,只是话到嘴边,便委婉得不能再委婉。

端坐在前的无影板正了身子,忽然大喝了一句:“主人,坐好。”

“啊?”凌不知无影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还是乖乖照做了。

岂料她人刚和知秋坐回马车里提前备好的软垫上,身子便是一个猛地后仰。

毫无防备,无影突然加速了。

有帘帐挡着的凌和知秋二人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只是苦了原本负责驾车的车夫。

第三百零六章 用计赶人

这如刀剑一般锋利的寒风直直地透过衣领窜进了体内,冻得他上下两排牙齿不住地打架。

只是,这冷不丁冒出来的一个少侠活生生抢了他的活计,就算姑娘给了钱财安抚,也难以消弭下去车夫对无影的些许不满。

他艰难抬眼瞥了一眼驾车的无影,人却更加瑟缩得厉害了:“你,你不怕冷的吗?”

还是不是人这寒风刺骨,就算为了逞一时之强而故意不减慢马车的速度,那脖颈也没有理由挺得那么直吧

无休无止的腹诽自心底而起,终于不知过了多久,无影一拉缰绳,马车停在了路边。

“怎么样?你走不走”无影一句废话都懒得说,也不管旁人同他是否熟络,更不顾及面子一说。

车夫自然还想嘴硬,可是他又切切实实地看到,马车就停在一棵干枯的,约有一人环抱粗的柳树正前方。

看这距离,不过只有一个拳头吧。

“你,你是什么意思?”走,要他走去哪儿?车夫不明就里,但是不得不佩服这人的技艺。

无影耐着心多说了一句:“我们不养闲人,你自然是打哪里来回哪里去。”

凌躲在帐帘之后,将他们的对话尽数听在了耳朵里,脸上烧得火辣辣的。她知道无影这么做的目的。

又是为了她。

无影深知赶人走这样的话由凌来说,实在为难。索性便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车夫是真的多余,又不留情面地一针见血指出。如此一来,车夫便是想留也再没有理由了。

得罪人的事他一并担起,得罪人的话也全由他说了。叫凌怎能不心生愧疚。

“你说话要不要这么难听?”车夫在侯府多年,虽然干的始终都是下等下人的活计,可也没有人如此说过。

无影只是淡淡地望着前面蜿蜒稍显崎岖的道路,颇有些目中无人的样子,又重复了一遍:“不养闲人,还请便。”

车夫算是看透了,和这种油盐不进的人没什么好说的。索性马车并未驶出多远,还尚在京都的范围之内,此时回去并不费事。

他利落下了马车,看向帐帘:“姑娘,有无影少侠在,小的就先回去了。”

难不成这人还以为他是自愿去汝东的吗?有没有搞错,千里迢迢从京都跑到汝东,他还没有疯。只是主子的命违不得就是了。

如今既然是被人找了由头赶回去的,即便大长公主想要苛责,也责不到他的头上。由此一看,反倒成就了一桩好事。

车夫心里将利害关系比照了一番,畅通了不少。只是,这么一看,这无影的脑子好像是和常人不太一样啊!

这自然是几人都求之不得的事情,凌遂挑起帘子:“有劳车夫大哥陪我们走这一遭了。你也快快回去歇着吧,莫要冻坏了。”

姑娘待人很是真诚,又天生的一副好皮囊。车夫看看凌,又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目不斜视的无影,心中顿时有了答案。

这人还真会伪装,明明为的就是想在姑娘面前逞强,可现在反而又做出了混不在意的样子。

自以为看破了事情真相的车夫笑嘻嘻地应下,“姑娘好走。”

无影再次拉拽缰绳,离开了面前一人环抱粗的柳树,驶向了京都的城门方向。

“无影,你还认得路吗?”凌不禁探出脑袋来问,她猛然间想到一个很是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让车夫回去了,可就没有人能给他们指路了。

她非是不相信无影的认路本领,毕竟他人可是刚刚从莘陵附近回来。这么问的原因,她只是不确定,他可有曾去过汝东吗?

汝东一行,还是得去的。毕竟私塾不是虚设的,寒老先生也不是不存在的。哪怕只是做做表面功夫,也要做全套,免得将来说不清道不明。

“主人尽管放心,汝东无影还记得。”他策马扬鞭,不曾回头,虽然看不清楚他脸上究竟是何表情,但无影说的一字一句皆像是发自肺腑之言,并不存在任何夸大。

见状,凌自然不会多问。加之,无影又催了一句:“外面风大,主人快回马车里吧。”

她其实只不过探了一只脑袋出来,无影实在有些小题大做。凌打了个冷颤,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地附和起来,不过这寒风也确实不是闹着玩的。

知秋也拽了拽她的衣角,凌坐回了马车里,对上了知秋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你怎么了?笑得这么渗人”

知秋朝外努努下巴,复又打量起凌来:“姑娘,为什么婢子总觉得,你好像和无影少侠认识呢?”

凌一阵心虚,一直发冷的身子居然难得升腾而起了一些暖流。她自然下意识地便要否定:“不,当然不会了。你听谁瞎说的”

知秋拉长声调哦了一声,姑娘这么说,她信了才是见鬼了呢。自家姑娘一旦说谎话什么的,总是会下意识地重复几遍。这一点,怕是凌自己都没有发现。

让知秋觉得二人认识的主要原因,其实并不尽然在凌身上。而是无影那主人长主人短的称呼。

有哪个少侠会在人前如此放低姿态只不过第一次见面,受着佣金雇佣,便自降了身份

只是,姑娘不说,她也不便询问。更何况,知秋抖了一抖身子,那个无影虽然担着少侠的名头,可是浑身散发着一股很凶的感觉。她可不想探寻此人身上的秘密。

凌偷瞄瞄地打量了知秋好几眼,心里一直在纠结的不是其他。而是她总在想,知秋跟了自己这么久,会不会早就看出来她在编瞎话。

但是,那又如何呢?凌自我安慰起来,只要无影真实的过往不被人所知,其他的都不重要。

无影驾车很是厉害,比车夫在时的样子还要尤为精进。不仅速度快了些许,就连坐在马车里都甚少会感受到颠簸摇晃之意。

如此长的一段路程,足足要走半月之久的样子,凌做好了在路上耗去大半心神的准备。

因此,入眠得也格外快,也格外沉。到了客栈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了,可她还浑然未知。

知秋推了推睡得不省人事的凌:“姑娘,姑娘,该醒醒了。我们到地方了。”

人还未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尚在何处,昏暗的马车四围却突然亮起一绺亮光。正是无影掀开了马车帘帐:“主人,到了。”

第三百零七章 同门师叔

在二人的陪同下,凌这才有些摇摇晃晃地下了马车,看着眼前一处稍显陈旧的匾额,念起了上面的题字:“东来客栈。”

在心里默读了几遍,凌不禁暗自出神,问向一边的无影:“为什么今晚落脚的地方是一间客栈?”

仅仅从外观便可看出这是一间陈设稍有简陋的客栈,虽尚不知里面是何情况,但也应该由此可见一斑。

出门在外,凌自知不能事事要求极致完美,因此对于留宿落脚的地方基本没有什么要求。看到东来客栈的这一瞬,说不上失望,只是尚在她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想不明白的却是,映象中以这个速度的脚程,几近黄昏之时,这一路上也该会有驿站才是。

驿站条件虽然稍显简陋,但总比眼下这个东来客栈好上许多倍。又加之,驿站里外还尚有一些小兵负责轮流驻守,安全也是值得信赖的。

“行进至此,恰巧有间客栈,便是它了。”无影回话的时候,为了增强一些这话的可信度,还特意看向了凌。

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想着主人一路舟车劳顿,无影这才斗胆私自做了决定。”

其实,无影想必是知道的。自己视他做朋友,并不是什么下属,又怎会因为在哪里夜宿而生出什么不妥来。

实在是太过妄自菲薄,凌点点头,顺着无影的意思接了下去:“其实我瞧着这间客栈也是不错,毕竟这个时辰还能有空房留出来。才不至于让我们三个露宿荒野。”

店小二着人领了他们三人去了各自的房间,马车作为代步工具,自然也少不了还算优厚的待遇。

本着在外一切从简的想法,又加之知秋为了方便随身侍奉凌,所以一行三人才开了两间空房出来。

“今晚早些歇息,明早还要赶路。”无影简单嘱咐了一句,便替凌合上了房门。

“姑娘,这位无影少侠怎么瞧着他倒像是主子似的”她们的衣食起居什么时候都归由他管了。

“怎么?你不高兴”凌耸耸肩膀,和知秋一起铺开了床铺。

知秋原本是拦过的,可奈何被凌一句“在外就不要分主子下人,怪无趣的”给打败了。

知秋忙停下了手里的话,无影少侠有那份强于她千百倍的能力,她哪里还敢不满意啊:“没有,只是婢子总感觉他和您好像很相熟的样子。”

“咳,咳。”凌没有想到这被她好不容易给蒙混过去的话题又会被旧事重提,忙打了个哈欠遮掩过去:“我突然就有些困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本已回了屋子的无影突然折返归来,叮嘱起店小二:“马车在后院,好生照看。再有,备些酒菜送到我们来之前的那间屋子里。”

“是,客官,您放心。”小二不知为何有些怵这个面无表情的少年人,见状便赶忙连连点头,说他记下了。

用过一些膳食,又简略沐浴了一番,凌往床榻上一瘫,整个人便昏昏沉沉又陷入了昏睡的状态之中。

对东来客栈的一切无所察觉。

无影问过小二那间上房的位置,打点了一番之后,便立在了门外,也不出声,也不敲门,只是推门便进。

“你怎么越发没有了样子?”房中人的言下之意似是责怪,但说出口的语气却是轻松至极。

无影没有搭理他,只是挨着其人就近坐下,随意动筷扒拉了两口,却也不食:“那你呢?京都何以容不下你师叔这样无故乱跑,可有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白陆不以为然,依旧一筷一筷地夹了菜品往嘴里送:“师门都不在了,谁还管我这个师叔莫非,是无影师侄”

“师门虽然陨灭,但是它留下的影响和背负的债责还在。”无影终于兴致索然,盘中的几个菜全部被他拨乱了。

他定定地看着白陆,硬是能把白陆都盯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作为师叔,师叔觉得,如果有朝一日事端找上了门来,第一个遭殃的会是谁?”

正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便是师门倾颓,但当时的构起来的那张网中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却是斩不断的。

白陆,首当其冲的人便会是他。

可是,无影盯着一脸泰然自若的白陆,不知这师叔到底做何打算。

其人完全不像是有所预备的样子,无影一向不愿掺和杂事,便只又多言了一句:“为今之计,呆在京都好好做你的线人,这才是目前还算稳妥的法子。”

“你这小子。”白陆夹菜品的动作幅度更大,嘴中甚至还发出了吧嗒吧嗒的声音,看起来颇为不满意:“懂不懂得尊师重道就不会称呼一句师叔吗?”

白眼斜飞过来,无影自当没有看到,自顾自地为这场谈话画上了句号:“言尽至此,还望师叔多多思量。”

他起身,正欲离去,却又顿住了步子,一字一句,像是在警示:“切莫害人害己。”

“那你呢”白陆依旧不紧不慢地吃着盘子里的菜肴,并不受影响:“便是你师叔我最先遭殃,可你无影就能独善其身吗?”

啪嗒一声,白陆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的一双筷子了,他缓缓起身,凑了过来:“行了,和我还藏着掖着作甚。”有句话他可没说,姜终究还是老的辣,无影便是真的隐瞒了什么,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指了指方才二人的座位:“先坐。”

白陆待他不薄,这也就是为何无影会吩咐店小二略备酒菜的原因。对于他这样一个恨不得万事都可以快刀斩乱麻的杀手来说,哪能事事想得如此细心的时候还兼具面面俱到。

无影给足了白陆面子,依言照做,只是一双眼眸明暗不明,像是完全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湖底,让人看不清楚其中到底隐藏的是什么情绪。

“我有时候真是想不通,也愈发地看不透你了。”说着,白陆举起一只酒杯递到了无影的面前,示意他接下:“你入侯府,为的难道不是报恩?难道不是因为那位拿捏了你的短处”

那位指的是谁,其实二人心知肚明,只是不方便提起有关她的事情就是了。

无影点了点头,而后更是仰头饮尽了杯中的酒,只是回了两字:“自然。”

第三百零八章 失踪

“嘁,什么自然。”白陆夺过无影手中已然空掉的酒杯,不再为其斟酒,而是攥在了自己手里:“你这样不打一声招呼便三番五次自主离开京都,怕是越线了吧。”

“无影自小便得师门教导,对于雇主传达的任务,一定要誓死遵从。那么现在,也只是令行禁止,从来不曾越线。”

白陆被噎得哑口无言,半晌才放开手里的酒杯:“我不与你这个小辈逞口舌之利,你与那凌有何关系我也不会多嘴过问。只有一点,你定要给我记住了。”

无影一向表情冷漠呆板,说出的话更是常常因为绝情而使得他异常孤傲冷僻。非是他不尊师,不重道,也更非是他故意摆出了玩世不恭或高高在上的假姿态。实是多年的习惯造就。

白陆向来说话便是半开玩笑,这一朝变了样子,难得让无影为之一震。

“非要如此与你耳提面命,你才愿多听进去些吗?”白陆哀叹了声,“也罢,若你师父在世……”

“唔”,白陆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一时情急之下的话赶话时,反而失言了。

若是师父在世,可惜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无影敛去眸中神色:“师叔到底想说什么”

看到无影难得愿意沉下心来同他坐在一处,白陆也便不再兜圈子:“如今树敌众多,内有异心,你若是想同师门撇得一干二净,我也不会阻拦于你。只是,无忧的事情,总该有个了断。”

说什么师门呐!说得那样好听,其实白陆心里最是清楚不过,他们无外乎就是一个杀手组织。只是在那些年日渐强盛之后,还是逃不过日暮西山的那一天。

他只是恰巧见证了它的盛极一时以及如今的凄然落魄罢了。

“无忧!”无影将这个名字挂在嘴边反复了几遍,不知是在笑还是如何,表情是那样的异样:“他倒是来找过我。”

听到这样的回答,白陆也不惊诧,只是抬头看了看窗外:“时辰不早了,你明日还得护送姑娘上路。我就不留你了。”

就算白陆不下逐客令,无影也准备告辞了:“师叔,若你一路都要跟来,无影没有办法替你遮瞒。”

“谁说我要与你们同去了?”原来这小子好酒好菜地备着来待他,只是因为想要打发走他这个碍事的师叔。

白陆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认为十分有必要同他讲讲清楚:“你有你的主人要听命,我自然也有我的手段要谋生。在这期间,当师叔的来看看你,有问题吗?”

别看白陆经常是嘻嘻哈哈的样子,但既然能担得起无影的一句师叔。那么必然也是有其过人之处,且这过人之处并不只是浅尝辄止一般。

无影微微颔首:“师叔随意。”

乓的一声响,是无影走后合上了房门的动静。

待到次日天光放亮,无影便来到了白陆的房门外。

就算是日暮西山,但他们在京都还是有着据点,他和无忧因为师父身死一事而脱离于那所谓的师门。

可白陆却没有。

白陆这一线人有着什么样的密谋打算,无影其实并不了解。当时带着凌去找白陆,也不过是铤而走险,是望他看在师父的情分上,可以出手相助。

他只请求过白陆那么一回,却不知怎的倒好像是传递给了白陆什么样的错误信息。这期间,巧合也好,故意也罢,白陆总是会在他的身边不经意地出现。

无影当然不得不设防,就算白陆是师叔,但横生而出的枝节会造就出的棘手麻烦也实非他愿。

“有人吗?”无影这回没有破门而入,毕竟不带着兴师问罪的情绪,又加上现在这个时辰客栈里来往者不在少数。

他自然不能做那些为了贪图一时之快,结果吸引众人目光的事情出来。

“有人吗?”敲了一遍之后,房里并无人应答。

虽然每个人个性都有不同,但杀手自小受到的训练都是一样的。甚至因为是师叔的缘故,白陆在生活习惯上面已经十分自律。

这个时辰,即便不是日头高照,也是晨曦初现,白陆却没有一点儿动静,实是反常。

干脆,无影的手掌上微微使力,推开了房门。

整间房间被归置得十分齐整,不仅连昨日桌上的碟碗不见了踪影,便是床榻都被人收拾得一尘不染。简直就像是从来没有人住过一样。

无影皱眉,心中虽然霎时有千百个疑惑涌出。但一度多年的杀手,让他无时无刻不处于高度提防的状态之中。

这边无影环顾了一圈,并没有找到白陆的身影。心中多有不忿,但也是一筹莫展,正欲离去之时,耳边却听到不远处的地方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此时此地,知道他名字的人统共就有两人,若是凌找他,他断然不会对这个声音这么生分。

不需过多思索,无影立马退出房门,朝着知秋寻来的方向迈步过去。

“无影少侠,可找到你了。”知秋一见到板着脸的无影就心底忍不住发怵,是以说话的时候都不敢走近。

“何事”无影顺从接过,他并不想让眼前的这个丫鬟对他刚才从哪个房间出来之事多有了解。

白陆师叔的事情尚且没有定论,若是就这样传到了主人的耳中,未免不是给她徒增烦恼。

但事实上,知秋压根都没有看到这位冷冰冰的少侠是从哪里窜出来的。她只知道,是不知道在她叫了多少声以后,许是对方良心发现了才会现身吧。

“我们姑娘让婢子过来告诉少侠一声,行李都收拾好了,看什么时候可以出发?”知秋说话的声音都是颤颤的,但一想到眼前的这个无影少侠对姑娘是那么尊敬的样子,惧意也能奇迹般地消减下去大半。

“现在。”无影不知道白陆忽然的消失不见意味着什么,是当真如其所说是个巧合,还是另有打算。

但不管是哪种情况,还是尽快远离这里为好。

“啊?”知秋尚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看到无影的脚下像生了风一般。

竟然直奔进了凌的房间里,天哪,知秋捂紧了嘴巴,差点儿忍不住大叫出声来。

还真是行走江湖的粗人,难道不知道多多少少要避讳一下的吗?

“无,无无影少侠。”知秋大着胆子追上去拦了一下:“我家姑娘这会子应该在更衣,你不能进去。”

第三百零九章 用人不疑

无影站定,冷冷地回瞥了一眼知秋:“我几时说要进去?”

知秋不敢回嘴,低低地哦了一声,心里却是忍不住地不停腹诽。不进去不进去还走那么快直奔姑娘的房间而去

“姑娘。”知秋敲了敲房门,得到凌的回应后,方才进去道:“姑娘,无影少侠侯在门外了。”

“这么快?”心下奇怪,但凌倒也没有多想,很快和知秋一并出了房间:“既然都准备好了,那我们就出发吧。”

来到客栈后院,无影才又扬起马鞭,当起了车夫。

等到马车驶离了客栈,白陆才现身将一锭银子摆在了店小二的面前:“这是近日的房钱。”

他于数日前便离开京都,因早有耳闻无影一事,这才早早等在了无影一行人前面的一家客栈里。

和他所料不差,无影此行必然是受了那平阳侯府里的大长公主所控。官宦家眷出行,放着驿站不住,偏偏要住到这鱼龙混杂之处。

说明什么?白陆几乎可以确定,凌这次出行的具体事宜应当在侯府都是保密的。

也只有这一个原因,大长公主才会特意和无影打过招呼。这一路上都要避开可能和朝廷有联系的一切可能,这之中自然包括下榻的驿站。

想来,这其中的内情必然不简单。白陆思忖着就要迈步离去,却感觉自己的后背被人拍了一记。

“小二哥,还有何事”白陆也是杀手出生,但行事明显要比无影圆滑得多,多了很多自己的个人色彩。

小二哥一脸不太高兴的样子,同样的人,在面对他和无影的时候态度却是截然不同。

白陆心里忍不住一阵唏嘘,看来以后还是得摆出来一些威严冷酷才成,好让这些欺软怕硬的家伙也仔细睁大眼睛瞧瞧。

“你这银两明显不够啊!”店小二将银子拿在手里掂了一掂,很是市侩地抬头告诉白陆:“你自己算算,在这里住了几日,要付多少日的房钱。”

也是,店小二在这里拉住自己还能因为什么。白陆摇摇头,从袖口里又取了银钱出来,扔到对方手中:“这下总该够了吧。”

店小二接过银钱同之前的一并揣在怀里,这才喜笑颜开:“客官,您慢走啊!”

白陆不愿与他做过多纠缠,很快重新拾起包袱,匆匆赶路。

无影自是不知道在他们走了之后的这一段时间里客栈当中发生了什么。但白陆没有走远,甚至是根本没有离开一事,无影心中却是猜到了些许。

都说干他们这行的一向惯于夜行晓宿,说白了就是夜晚行动,白日休整以待。即便现在因为要保护凌上路,一时之间也是很难改变过来这多年的生活习惯。

所以,无影敢确定,白陆绝不是夜晚离开的。只是天光将要放亮的时候,他打了个盹,难道竟是如此短暂的一瞬,就让师叔白陆抓住了机会,就此离去了吗?

无影轻哼了一声,他敬重白陆,才称呼他为师叔,但若论实力,白陆的实力还没有到了远超他,而他却不知的境界。

知秋躲在帘帐之后,她偷悄悄地瞄着,被无影一张本已寒霜满面的脸颊上又皱起的深沉愠意而吓得不轻。

此时仅有着一块帘帐之布隔着,无影在外间的动静自然不难随着寒风送进了马车里来。

“姑娘啊!您说……”知秋将声音压得很低,凑到了凌身旁,生怕自己的话被无影听了去。

“你说什么?”凌并不惧怕无影,更不会把精力分出来在无影身上,也就自然什么都没有听到。

“就是无影少侠啊!”没有办法,知秋只能贴到凌的耳朵上:“他在叹气,貌似心情很是不好呢!”

论起来,方才无影少侠便就心事重重的样子。知秋歪着头陷入了沉思。

“你耳朵那么好呢!”凌终于没有憋住,噗嗤一声给笑了出来:“连叹气声都能听见呐。”

知秋被嘲笑了一顿,还想为自己辩白,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凌说得着实在理。这么细微的声音她哪里能听见,想必真的是幻听。

就这样一连在路途耗去了不到半月的时间,凌三人来到了紧邻着莘陵的汝东。

一路上的凌和知秋有说有笑,也不觉得日子很是难熬漫长。倒是无影,这一路的话越发地少了。凌只道是他心思沉重,以不打扰为先。

只有一点,凌知道无影这样子做必定不是巧合。那就是每到投宿的时候,无影总会为她找到一间较为偏僻的客栈。

出来这么多时日,从没有一次夜晚留宿在驿站的情况发生。所落脚的客栈也总不是当地最惹眼出名的地方。

就像是在故意躲避着什么,故意不想让过多的人知道他们的行踪。

但无影这么做也必定是有原因的。用人不疑嘛,凌自然而然便将这些疑惑全部吞进了肚子里面。

她不知道的事一多半的原因其实正如白陆猜测,是大长公主早先授意。只是,现在的无影是在故意避着白陆。

很是奇怪,自从那日东来客栈短暂一聚,白陆真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与他们分道扬镳了。可是无影的这颗心总没有轻易便就此打消疑虑。

“这位……”看着面前面容清秀的读书人,凌不知该做何称呼。

一进汝东的城门,凌便感觉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儒雅气息,目之所及,大部分都是一些做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剩余的男女老少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言行举止间也总是一种彬彬有礼的风气。

正如面前的这位读书郎,唇红齿白,行走间不疾不徐,自带着一种温文尔雅的气质。

汝东比起京都,在这一点上,似乎都要更胜一筹。若不是亲自来此,凌怕是都不敢相信汝东还有着这样的一面。

他们三人一进城门,便引来了很多人的目光。只是这里正如凌所感知到的一样,风气甚好,并没有人会做出直盯着别人看的这样无礼的行为。

一个如清水芙蓉般俏丽的小姑娘,衣饰不俗。又一个冷面男人,始终板着一张还算俊俏的五官,再加一个一路不停说话的姑娘。凌三人已是汝东城里的众人目光汇聚的中心。

便是面前的这位读书郎,也早早看到了凌三人,故意侯在了路边。

第三百一十章 尚需恶人磨

“小生见过二位姑娘,公子。”读书郎可谓是礼数齐全,还抢去了话语中的先机。

这是凌早先并没有想到的,但也不至于措手不及。毕竟是读书郎先打招呼的,倒也免去了她不知该如何开口的烦忧。

“请问,你知道静思私塾怎么走吗?”凌其实有点心虚,毕竟当时大长公主一提起的时候,她的思路便早跑到了莘陵的那位道士身上。

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般的状态,还能指望些什么。或许人家本身并不叫什么“静思私塾”呢!

读书郎沉默了起来,眉头一皱:“我们汝东并没有什么静思私塾啊!”

汝东人人向学,可能早先城中还是有一部分私塾的存在,但渐渐地因为后辈兴起,私塾也越变越为规模宏大,如今城中尽是一些商贾贵胄合办的书院。

“那,那你知不知道寒老先生”凌没有想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但愿这个寒老先生的名头能比静思私塾本身还要响一些,否则她就真的只能败兴而归了。

所幸,乘兴而来并不能败兴而归,读书郎一听到寒老先生四个字的时候,便是双眼的神采都愈发不一样了起来。

“姑娘说的可是寒心元寒老先生”读书郎嘴角上扬,比方才不笑的样子看起来更是谦逊:“若是寒老先生,那便是小生的先生,同时还兼我们书院的院长。”

“是,是的吧。”凌讪讪地笑了起来,一张粉面含羞的脸恨不得低到地下去。

娘亲只同她说过这寒老先生,但其人名讳可从来没有做过详细介绍。是以,她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晓,居然也敢来找人。

读书郎还不曾见过如此俏丽的小姑娘,凌只是惭愧不已地低下了头,可读书郎却误以为这是对方因为和他说话而羞红了脸:“寒老先生在汝东也算是博学一方,你们要找的人想必就是先生。”

“烦请公子你为我们带路。”凌招呼无影和知秋跟上,“还有,我们该怎么称呼你”

“叫我梁游就好。”梁游作揖,目光聚到了凌三人进城乘坐的马车上:“这是你们的马车?”

这马车的样式之前倒是从未见过,一看就不是他们汝东这样的小地方能比的。梁游压下了心中的好奇,只是说出了待会儿需要面临的问题。

“如此,倒是省去许多麻烦事。”梁游也不管面前的几人懂不懂得他何故出此言论:“书院在汝东的东山上,若不是三位前来,梁游都不知该如何上山了。”

“嘁。”知秋不知为何,看到这书生的第一眼心里就是不喜,总感觉他说话做事处处刻意。现在一听到居然要和他们共乘一辆马车,心里的不悦便更甚了起来。

“上不了山,那你下山何苦来着?”知秋站在凌身侧不住地嘟囔起来。

“知秋。”凌回身冲她眨了眨眼睛,示意她莫要再说了。

她也不想和一个此前毫无交集的外人共同上路,只是人家原本也是好心,她怎么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看出了凌神情中的为难和些许的疲惫之意,无影反而开口问道:“梁公子欲与我等同去”

梁游不假思索地便点点头,往日书院里下山上山确实不大方便。若不是那日被迫打赌打输,今日何苦下山来替白兄送信。想想心中便是堵得慌。

不过,都说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这不就被他捡了个大漏嘛!

不仅有这样的华盖马车,还可以一饱眼福,回头回了书院真是倍涨面子。

正这么想着,梁游便感觉腕上一沉,无影拉过他便按在了自己的身侧:“如此,梁兄请。”

变被动为主动,无影可真有两下子。凌在知秋的搀扶下一并钻进了马车的帘帐里。

帘帐一放,车轮缓缓行动起来,梁游就和无影并肩坐在外间驾马的地方,半点儿都动弹不得。

“我技术不好,梁兄可要仔细着些。”无影十分看不惯这叫做梁游的读书人。

明明肚内满是锦绣文章,一开口也是敬称谦礼满天飞,却十分地不安分。总想着问一些有关凌的事情。

任何想要探听主人身份的人,都是无影此刻的眼中钉。奈何凌早与他有言在先,他亦敬其为一位读书人。

“这位兄台,该如何称呼你”梁游被无影唬住了,身子虽然不敢扭来扭去地乱动,可是一张嘴却不肯就此停下。

“无影。”

“那该如何称呼那两位姑娘呢”

原来竟是为了有机会问清这个。无影不动声色地拉紧缰绳,马儿长鸣一声,四蹄不住地在原地打开了转儿。

梁游受惊不小,又一个重心不稳,人都骨碌地栽了下去。

“你……”梁游是敢怒不敢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无影兄台的技术确实还需磨炼,往后一起精进,一起精进。”

一则梁游也发现了这无影似乎并非常人,一双眼睛中的凌厉神情骇人得很。二则便是这事着实怪不到无影的头上。

无影早就言明,他的技术不好,是他坚持要同乘马车的。现如今摔了个屁股蹲儿,又怎好意思把责任推卸到无影身上。

经此一事,梁游倒是安分了不少,上山的这一路上,竟是再也不没话找话了。

一直偷听偷看的知秋兴致骤起,忍不住笑了起来:“姑娘您看,要不然说恶人自有恶人磨呢!”

“什么恶人磨?”凌被知秋忽然冒出来的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搞得头昏脑涨。

她其实心思不在此处,待会儿见了寒老先生该如何代娘亲问安呢?

“就是无影少侠和那个梁游啊!”知秋不以为然,“一个脸臭,一个自来熟,只能让他们两个同在一处,这才能相互压制。”

凌下意识地点起了头,待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又忙一把推开几乎快贴到身上的知秋:“什么脸臭,被无影少侠听到了,该不高兴了。”

“哦。”知秋笑得狡黠,却再也不去追问无影和自家姑娘的事情了。

马车还是一路地稳稳当当,和在平地上走路没有什么两样。无影使出小手段也只是为了让梁游闭嘴,一旦目的达成,他自然不会有闲余去管顾梁游的心情。

面子的问题,向来不是无影需要的。

第三百一十一章 烹茶留香

“无影兄。”沉寂多时的梁游突然指了一指前路:“书院从这个方向上山。”

在他说出这句话后没多久,果然前路就出现了岔路口。因为此前并不知道静思私塾的所在,无影也只能暂且按照梁游的指示去行事。

“白兄”端坐的梁游忽然揉了揉眼眶,神情很是激动,奋力地朝着前方山道口的一个身影挥舞着右臂:“白兄,你怎么来了?”

因为梁游剧烈的动作,马车都开始随着他身体的摆动而摇晃起来。

“你住嘴。”无影一个冷冷的眼神扫过去,硬是让梁游住了嘴。

这个兄台着实异于常人,实是不敢招惹,梁游悄无声息地缩回了座位上去。待到马车停稳靠好,他才双脚着地,却也不急着去找他那白兄了。

“二位姑娘,这里便是寒老先生的汝东书院。”待无影掀开帘帐,迎着搀扶着凌的知秋二人下了马车后。梁游才开始介绍起来。

凌颔首谢过:“多谢梁公子为我等指路。”

她抬头去看眼前的书院,灰墙白瓦,重檐飞角勾连着铺排在一起,使整个书院都被盈于这天地一体。

很是恢弘大气,也唯有这样的地方或许才担得起书香门第这样的成语。

虽然尚还不知这位寒心元寒老先生是否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寒老先生,但即便是这样远远地看一眼汝东书院,几乎就是另一种无声的证实。

“梁游,这三位是”那白兄被冷落多时,倒也不恼,只是对于这样三张的陌生面孔感到十分好奇罢了。

“哦,说来话长。”梁游只是指了一指身边的无影:“这位兄台名叫无影,这,这二位姑娘是与他同行的。”

其实并不是说来话长,而是无话可说。毕竟三人中梁游只知道一个无影的名字,却也不想在白兄面前跌了身份。

“在下白怡,见过三位。”白怡侧身往旁边让了一让,“那么,三位来汝东书院是为了”

知秋和无影把目光同时汇到了凌的身上,毕竟这话没法由他们来作答。

即便没有以眼神回应,但凌的余光也瞥到了他们二人。知道他们是在担心什么,只是这一回确实是无影和知秋过于忧心了。

既然主动要登门拜访的是她,那么说辞必然得早些备好,以防不时之需啊:“我等是受了家中长辈之命,特来拜见寒老先生的。”

寒心元在汝东一带已是大名鼎鼎,说出他的名字来,便是上至白发苍苍的老者,下至黄口垂髫的邻家小儿,亦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是以,白怡和梁游都没有多想,只是引了三人前往:“还不知该如何称呼二位?”

白怡的问话方式相比较于梁游来说,就让人舒服得多。

“我姓凌,叫凌,她叫知秋。”凌很快一语带过,她并不想在这个称呼上多做文章。

“凌姑娘,你知道吗?”知晓了凌的名字,更方便了梁游的搭话,引路一事则是完全推给了白怡:“近日正是我们书院招生的日子,刚好空出了很多房间。你说,你们赶得是不是很巧啊?”

“是,是挺巧的。”凌露出一个还算礼貌的笑容,但其实敷衍得很。

汝东书院内里比外面还要更加庞大不凡一些,古色古香的长廊凉亭随处可见,学子们手捧书卷三三两两经过身边所散发出的一些书墨沁香,还有耳边不断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这一切都令凌有些晃神,还有晃神背后若隐若现,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心驰神往。

知秋也是对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而感到新奇,一路的嘴角弯上去就没有再下来过!

唯有无影,常年冰霜不化的面容此刻更是发出了寒气阵阵。方才梁游言道,近日是汝东书院招生的日子。哪个书院招生会选在冬日?而且还是像汝东书院这样的处于山中的地方?

若不是汝东书院有绝对的自信,便就是另有一番隐情。相比较于前者,无影还是更觉得后者不可言说的隐情可能性大一些。

“三位,先生就在里间。还容许我二人进去传禀一声。”白怡敲响了房门,待听到里面的回应后,这才肯挪动步子。

“稍等片刻。”白怡好像生怕凌这三人不知礼数,会冒冒失失地闯进去似的,还特意又嘱咐了一遍。

“梁游,你不进去吗?”白怡深感不妥,说出口的话虽然是疑问句,但语气却完全变成了毋庸置疑。

“进,进,下山回来当然得和先生说一声。”梁游的笑容有些垮了下去,跟在白怡的身后一同进入了房间。

“先生。”白怡和梁游一前一后走近,朝着面前须发皆白的老者行了一礼:“我们回来了。”

寒心元背对着二人,正在独自烹茶。屋里缓缓流动着白色的热气,而热气之中饱含着的却又是久久弥散于鼻间不肯散去的茶香。

“先生,您的茶总是有一股馥郁似花香的味道。”白怡并不急着回禀有客造访一事,而是对茶香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与看法:“学生每每闻到,总觉得是这凌冽冬日大势已去的征兆。一个恍惚过来,才惊觉,竟不过是烹茶之因。”

汝东书院是整个汝东名声最好,涵盖师生最多的书院。可书院的院长,这位寒心元寒老先生年龄及此,却只收了两名弟子。

一位便是白怡,一位就是梁游,这二人就好像是镜子的里外两面,猛然一看,有着太多太多的相似之处。

可是走近看清,不过是完全对立的性格,果真这世上就没有完全相同的事物。这便是寒心元放着整座书院的学生不选,却独独对这二人青眼有加的缘故。

“烹茶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不似你二人,正如东升的旭日,我却是夕阳余晖下的落日。”寒心元还是背对着二人,并不回转过来身子:“二者,不可同日而语啊!”

梁游听得头皮一阵阵发麻,非是他不好习文读书,只是不像白兄和先生,喜欢日日将其挂在嘴边就是了。

况且,先生说的这是什么糊涂话,梁游终于忍不住打断:“先生,外间有客来访。还说是受您的故人所托。”

这些生死老少之事,未免太过沉重。梁游既不愿主动提起,也不愿被动带入。唯有以这样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去打断最为利落果断。

第三百一十二章 拒不相见

“故人”寒心元终于抽袖回身,只是一张苍老的面容上古井无波,竟是泛不起一丝情绪:“你们入汝东书院多久了?在我身边又多久了?”

梁游和白怡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深深的疑惑与不解。他们不明白,为何先生会道出此言

既然无法从对方的眼神中探寻到任何的答案,那便只有等着先生独自解答了。

二人一同作揖,礼数在汝东书院里是被受推崇的,因此白怡和梁游并不会因为见过寒心元的时候刚行了一礼,便忘记了此刻应有的礼数。

“学生五岁与父母失散,被先生带入书院,如今算来已是十五载有余了。”白怡回道,压下了心中有些酸涩的心情。

只是,也是稍显不平。毕竟五岁能有什么记忆呢,父母二字,在他的脑海里完全可以和寒心元等同,并无甚差别。

梁游也略一沉吟便回道:“学生七岁家道中落,被父母送入汝东书院,拜在先生您的名下。现今算来不过十二年。”

家道至今都未能得到一星半点的改善,有着家族的重担,梁游的唯一心愿便是入得仕途。可是,春闱年年去试,年年榜上无名。到底是心灰意冷,意难平。

梁游和白怡家中情况各有不同,但都算自小便跟在了寒心元的身边。

二人不解先生要他们说出这些往事意欲何为,只是话语中提及的时候,各自心里都是五味杂陈,排遣不得。

“你们在我身边已近二十年。这二十年里,可见我有与何人往来”原来,这才是寒心元的目的。他不相信沉寂了这许多年,会有什么故人不请自来。

白怡已经猜到了寒心元下面会说的话,但还是诚实地摇摇头,打断先生之言实是无礼。

梁游睁大了一双眼睛,也很快明白了过来,先生的意思怕是拒不相见。

“先生,可是……”

寒老先生伸出手来,示意梁游停下:“没有什么可是,有客上门理应真心相待。可是,我在世多年,除了汝东书院再无甚交集,哪里来的故人?”

顿了一顿,寒心元似是铁了心:“想来也是沽名钓誉之辈,借着这次机会攀附我等,不过是想入书院罢了。”

确实在书院里这么久了,还从来没有见过先生的什么亲朋好友来探望过。这如今一来便来了三人,还刚好不好地便赶上了汝东书院招收新生的日子。

是不是太过巧合?

可一想到无影的一张臭脸,还有凌的娇俏可人,以及她身边那个机灵不已的知秋。梁游却是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自己就这么袖手旁观。

“先生……”他还想再说什么。

可自己的手腕被白怡抓在掌心,微微用劲:“莫要多言。”

言罢抬头,向寒心元又施了一礼:“先生,学生与梁游告退。”

“怎么样?”因为隔着门板,凌又没有偷听的习惯,实则对里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她只是从二人并不好看的脸色当中,微微预知到了什么。事情可能并不想她所想的那样会一帆风顺。

白怡摇摇头,只道了抱歉二字。

凌只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梁游,是什么原因让寒老先生不愿相见,她总得知道吧。

“先生说,他只有汝东书院可惦念,并无什么故人。”梁游有些羞愧,虽然明明不是他拒绝的,可是这话说出口心里还是背负了什么:“凌姑娘,对不起了。”

“无妨。”梁游和白怡肯为他们传话,已经是很好了。凌当然没有道理去责怪他们:“这事本来就是我们麻烦你们的。”

只是这尚未谋面的寒老先生却令凌内心发怵。她此行的目的不过为二,这第一道还不算难关的关卡就把她卡住了,那后面莘陵的道士又该如何?

“姑娘,我们该怎么办啊?”知秋看了眼愈来愈沉的天色,心中不禁开始为投宿的问题担忧。

凌不想知秋这么快就暴露了她和自己之间的关系,可说出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无可奈何了。

白怡轻笑起来,那无影和凌姑娘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一时还摸不透。但知秋对凌爱护以及尊敬的模样,倒是一早暴露了这凌并非常人。

他摆出了请的手势:“近日书院尚有许多空房,三位如不嫌弃,今晚还是可以留在书院里的。”

梁游也不住地点头:“是啊,先生其实是极为通情达理的。你们也莫怪他,可能是事发突然了吧。”

言尽于此,倒是无影,一声不吭不说,现在便是连动也不动,好像全然不关他的事一般。

“无影?”凌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像他这样傻站着又能有什么办法。反正梁游和白怡说了,书院里还有几间空房,让他们住一晚还是绰绰有余的。

“现在天色也不早了,还不如明日再说。”凌只当无影是不甘心,便耐心劝解起来。

“主人,有一法子或可一试。”暴露他们之间关系的又何止知秋一人,无影甚至“中毒”更深。

他这一句“主人”一说出口,凌看到,在场的梁游和白怡便是面色都变了一变。

就算知道了这位凌并非常人,家中极有可能是显赫地方的世家大族,那也不至于有下人会称其为主人吧?

无影却是没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扬声道了句:“寒老先生,在下有一疑惑,不知当解不当解”

话虽然是这样说的,可是无影根本没有给人任何接话的机会。而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汝东书院前身可是静思私塾静思静思,静思己过。”

“无影?”凌没有想到的是,无影在面对陌生人的时候话第一次会变得这么多。

听到了无影这番言论,梁游和白怡的面色都很不好看,只是一个比较收敛得当,另一个却是把怒气放在了脸上。

白怡拧紧了眉毛,沉声看向无影:“无影兄台,饭可以乱吃,但这话绝不能乱说。你知道这传扬出去,成何体统吗?”

梁游压不住心中的火气,已经一个迈步逼至无影近前,只是又被无影生来便带的杀气硬生生逼退了半步。但嘴中依然不肯轻饶:“你知道什么?先生他一生育人无数,用不着你在这里胡乱编排。”

第三百一十三章 故人并非如初

凌不知该怎样帮无影说话,又或者是,自己应不应该帮他说话。

“梁公子,白公子,这,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凌看着这一路走来都处处礼让的二人此刻满面怒意,便是与这番言论本身并不相干的自己都被吓得不轻:“你们先别动气。”

她偷偷望向无影,他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一点儿起伏都没有。

也是,无影曾经是杀手,什么样血腥的场面没有见过。如今只不过是说了一句错话,他脸上又能有什么不平静的表情出现。

真是焦头烂额的一件事。凌站在原地,左右为难。当真是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

正不知该怎么办时,房间里却传来一个醇厚却有些苍老的嗓音:“白怡,梁游,让他们进来吧。”

“先生,他这是怎么了?”梁游问的是寒老先生怎么会突然改变心意。自己的先生平日是个什么性格,他就算不是一清二楚,可总也算摸了个大概。

寒心元下定决心的主意,断然没有更改往复的道理。

白怡侧身,让了一让:“既然先生都这么说了,那三位请。”

他同梁游一样,也很想问一句为什么。可惜,梁游问了他,他再无人可问。难道叫他去问那个出言不逊的无影吗?

“主人,我们进去吧。”看到凌有些踌躇犹豫的样子,无影抬手便推开了房门:“总不能白来一趟。”

对啊,总不能白来一趟的。凌咬咬牙,抬脚走了进去:“凌见过寒老先生。”

就算这寒心元行事多有不妥,身为堂堂书院的院长却做出了闭门谢客的行径来。只是寒心元毕竟是长辈,还极有可能便是大长公主口中的那个寒老先生,就冲这些,凌也不得不见礼。

寒心元面前的余火已歇,茶香似乎也挥发掉了一些,但满室仍然存着那茶香沁人心脾的味道,他也依然保持着背门而坐的姿势。

“你不是刚才同我说话的人。”寒心元双目紧闭,只凭着声音判断来人身份。

“先生不是习武之人,何必为难自己。”无影向前进了半步,却仍然站在凌身后:“也何必为难我们,你要找的人是我的主人,并不是我。”

因着无影的这一句话,寒心元终于缓缓站起身来:“你的主人,是……”

谁字还没有说出口,便僵在了嘴边。寒心元盯着凌的面容发愣,这个孩子,怎么那么像一个人

谁的眉眼能依旧如初谁能抵得住这岁月利刃不,不可能的。

“你是谁?”脑中有千百个想法几乎于一时间盘旋闪过,也有千万句疑惑想要问出来。可不知为什么,这千言万语只汇聚成了短短的三个字。

“小女凌,见过寒老先生。”凌自然不知道寒心元心里经过多少的纠结与困惑,只以为这是对方年龄大了,听不细致的缘故。于是便又重复了一遍。

“凌,是哪个凌字?”寒心元不依不饶,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你,可是那平阳侯的后人”

凌心中长出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这寒心元看来**不离十便是娘亲口中所说的故人寒老先生了。

只是不知为何,那静思私塾竟是在汝东一点儿影子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为响亮的名字汝东书院。

也难怪,明明拒不相见的寒老先生会在无影说出旧事的时候,就突然改变了主意。

凌闻言,忙不迭地点头:“家父正是平阳侯凌文哲。”只是,这寒心元说话也够咋呼的,还后人,倒真像是与世隔绝了许久的样子,竟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所以,寒老先生,您的故人是家父平阳侯”凌知道自己本不该多问的,只是爹爹口中好像从未提及过寒老先生。

“非也。”既然真的是故人相见,寒心元的脸上便也难得露出了几分慈眉善目的样子:“我与你的母亲,也就是蓼阳,算是故交。只不过,后面几经辗转,便终也断了联系。”

若不是面前这个女娃忽然出现,自己倒或许真的把过往忘得一干二净了。

等等,忽然出现?寒心元忽然从心底打了一个激灵:“孩子,蓼阳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他不该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去猜测,只是若是一如之前多年风平浪静,蓼阳的孩子怎么会突然找到了汝东难道不是走投无路吗?

凌摇摇头,“没有,寒老先生,我娘很好,我们都很好。”

她总觉得母亲最近太过反常,现如今见了言行举止更为奇怪的寒心元,似是证明了什么。只是这神神秘秘的什么,凭着她自己,凌是怎样也想不通透的。

她不得不求助于旁人,哪怕是这位不过初见的寒老先生:“寒老先生,我娘只是让我来汝东探望您,说是许久不见故人,甚是想念。”

“甚是想念。”寒心元似是摇了摇头,只是他动作的幅度太小,又太擅于掩藏他的情绪。凌并不知道是自己的幻觉,还是对方真的摇过了头。

等了许久,冬日寒冷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燥热了起来,寒心元才终于复又开口:“也罢,蓼阳与我是旧识,一向交好。你就在这汝东书院住下吧,若有什么难处,梁游白怡都可帮你。”

“谢谢寒老先生。”她不过是初来乍到,莘陵距离此地并不遥远,有一个安全熟悉的落脚点总不是一件坏事。

无影再没有说过话,和知秋一并跟在了凌的身后正欲离开。

寒心元却突然不依了,“慢着。”

明明已经是须发皆白的老人家了,可是凌却总也想不通,他那一开口便中气十足的样子,究竟是打哪里来的?

凌回身,有些怵他:“寒老先生,可是还有什么事?”

寒心元死死地盯着无影,那眼神,恨不得在无影身上盯出千百个窟窿出来。

无影亦没有丝毫的不适,同样用眼神回应了对方。

只是这寒心元确和常人不同,他是凌见过唯一一个除自己以外不怕无影的。

凌知晓,她不怕无影,只不过是因为认识许久,深知对方不会伤害自己。但是,只不过一眼,寒心元却可以如此直视于他,毫不畏惧,倒真是颇有几分胆识。

第三百一十四章 静思己过

“这位是”寒心元问话的时候,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盯着无影道:“你果然异于常人,但我活了几十载,已近耄耋之年。你觉得,我还会怕你吗?”

无影似是觉得十分嘲讽,竟然勾起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来:“老先生言重了。无影从来没有想过恐吓于你。”

“你……”被无影似是气急,寒心元将话题的对象转到了凌身上:“他是谁?和你们凌家什么关系?”

“他,他是我娘聘请来的护卫。”针对无影的身份,这便是日后唯一统一的说辞了:“名叫无影,是专门负责保护我的安全的。”

“如此,我倒也放心了。”寒心元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克制着他不平的情绪。

凌呆愣了片刻,寒老先生这位娘亲的故人到底有什么样的经历,她是不会知晓了。只是依照目前来看,他倒确确实实是一个合格的故人。

对故人的后辈都可以如此照顾,担心到这个程度。已经是很多人都望其项背也难以比拟的。

“你们一路来此可能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寒心元确实不忍心这个故人之女在他这里受罪。更何况侯爷和大长公主的女儿应该一向娇惯,哪有走了这么久的路程却不喊累的。

“但是,这位无影,还请留一下。”寒心元并非想处处针对无影,只是无影方才在门外的一番说辞着实激起了他不小的兴趣。甚至说是愠怒也不为过。

无影去看凌,静思私塾的事情并非他信口胡诌,也算是有理有据。更遑论,这世上本就是无风不起浪。这寒心元自己心里有异,也敢自揭伤疤吗?

凌也觉得这事没有瞒着她的必要,娘亲告诉她的是静思私塾,而并非是汝东书院,这里面一定是出了什么插曲的:“先生,无影只是一个护卫,有什么问题想问,您也可以问我。”

蓼阳的孩子如此执拗,倒真有点其当年的样子。思虑片刻,寒心元也便答应了,总之这事也终究过去了,他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你方才在门外说,静思私塾”梁游和白怡根本没有跟进来,但寒心元说话的时候还是十分注意着他的言辞。

寒心元一把年龄,却可以谨慎至此。若是没有办法跟上他的步子,未免有点太过愚钝。无影知道,寒心元想问的关键,压根不是静思私塾本身。

寒心元是想问,静思静思,静思己过,他何出此言。

“先生与大长公主断了联系这许多年,我等不知道静思私塾是如何变成了现如今的汝东书院。”无影此刻才觉得,他真的只适合做一个杀手。与人交谈之事,主人不擅,他亦是不擅。

大长公主向他言明的过往,他并不能既当着寒心元的面和盘托出,也不能在有凌在场的情况下不经过任何的删减。

如此,似是进入了两难境地。

“静思己过,寒老先生你自己避而不见,绝口不谈故人之事。”无影只能寄希望于瞎猫碰上死耗子了:“为什么要来相问旁人其中内情,我并不知。”

其实,这话说得没错。再多的内情他却是不知了。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大长公主特意来到了无影栖身的破庙里。

“保护主人,本就是无影的职责。”对于蓼阳大长公主提出的要求,无影欣然应下。假使没有蓼阳的请求,他也会选择保护凌,只是届时就不会是正大光明的,而是暗中保护了。

“寒老先生此人的名讳或已更改,那静思私塾也未必尚存。”大长公主娓娓道来前尘之事,竟也是难得的心平气和。

这一点,便是无影自己都自叹不如:“既如此,何苦还要主人去找”

“正如你不便告诉本宫,儿差你前往莘陵是为何故。本宫也不便相告。”大长公主居然起身向无影行了垂首之礼:“寒老先生曾经在京都犯了死罪,本宫不仅念着旧情,还有一些现在不便告知的原因,这才将他从京都送走。”

只是,可惜自那之后,有关寒老先生的消息却是越来越少。最后,大长公主只知道他在汝东落脚,以己之力创办了一间私塾,也算是其人的赎罪方式。

寒心元的脸色立时发白,叹了口气:“看来,你果真是知道些什么。也罢,是我欠了太多人的。”

略一沉默,寒心元立马扬声叫来了门外一直侯着的梁游和白怡:“这位姑娘的确是故人之女,你们立刻好生招呼,不可怠慢。”

寒心元并没有太过为难他们,也没有限制他们的活动范围。这算是解决了凌心头一直担心的问题。

不然的话,她怎么去找那个华提起的道士呢?虽说是天高皇帝远吧,汝东和京都之间又何止隔了千山万水的距离。

想来那寒心元也没有办法和娘亲去传自己的消息。但是,不怕万一,就怕一万。这切切实实扰了凌许多时日,几乎都快成了一块心病了。

眼下寒心元却是没做任何的束缚,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先生。”白怡同梁游一起负责安排凌三人的饮食住宿问题,待一切安排得当之后,他却难以安心,复又折返而来。

“白怡,你来了。”寒心元似是对白怡的去而复返并不意外,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也不再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这倒是让白怡不得其解了起来,“先生知道学生要来”

今日此事的情况尤为特殊,若换做任何一个聪明人,都应当知晓,保持缄口不言才是眼下正确应做的事情。

非是他愚钝不堪,只是寒老先生的忧虑他看在眼里,心中难安罢了。

寒心元点点头:“你来了并不稀奇,若是在这里的人换成是梁游,那才是奇事。”

梁游何尝不为了寒心元而捏了把汗,只是他拿不准此刻先生现在的心情怎样,故此不敢来见就是了。

这么想着,寒老先生却是没有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其实就是一些陈年旧事罢了,我本不该对此介怀。”

“学生尚有一言。”白怡是把寒心元当做了生身父母的,有什么话自然也是发自肺腑。

可是,世事无常,某些时候,人尚且不能面对自身,尚且不敢正视真正的自己。又何况,是与旁人呢?

第三百一十五章 初来

便是人自己,都会说谎话诓骗,为的就是安抚自身。血缘至亲亦是如此,为了对方好,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无论是何种情况,话总不能言尽心中的无限事。

总是,太过局限。

“我是怎么教导于你的。”白怡的性情寒心元他太过了解,他是不可能不谈的。

“先生总说一生不过只有汝东书院这一个建树,百年之后亦不过只有我与梁游这两名至亲。”白怡深深地望进了寒心元的眼底。

他想要从里面看出些不一样的情绪来,只是失败了:“可学生看来,其实,是大错特错。”

“白怡,你……”本是想要不问缘由就将其打发走的,因为白怡戳中了他的痛脚。

可是话到嘴边,看到白怡一双担忧的眼眸一直徘徊在自己的脸上。寒心元还是心软了,或许逃避了半生,到头来还是得面对:“你说吧,让先生听听,这许多年,你都学到了什么?”

“真的没有故人,便不会时时挂在嘴边。故人今日来访,先生您却谈虎色变,举止大变。”或许在旁人眼里看来,寒心元还是一如既往的那个老样子。可是落在他和梁游眼里,却是与往日大相径庭。

“往事并不是白怡就可以窥伺的。只是,学生觉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功过相抵,便是再深的罪孽或许都可得到救赎。”

白怡确实是汝东书院里最过聪明,最有天资的那个。不枉寒心元将他收入门下,只是此刻寒心元却疑惑了,太过聪颖,似乎也并非就是好事一桩。

“更何况,汝东一城都得到过先生您的恩惠。便是什么样过不去的过去,也都该过去了吧。”白怡来到寒心元身边的时候,这里早就不复什么静思私塾了。

在他的映象中,从来只有汝东书院,从来只有桃李满门的寒老先生。

过往并没有那么重要:“先生,逝者如斯,不可追。往事只会忧心,于人毫无进益,这可是您告诉我的。”

寒心元怔愣了片刻,眼神有瞬间的迷离流转在白怡身上,原来竟是过了这么多些时日:“往日,不可追,的确是无甚思量的必要。”

凌若有忙需要他伸出援手的,他一定不辞辛劳。能做到这一点,便算是对过去的回应,也是他能做到的唯一回应。

回过神来,“今日这么一遭,你怕也是累了吧。回去同梁游好好合计合计,姑娘那边你们帮忙照应着些,学业也不可耽误。尤是他,年年春闱落榜,今次却是再不能够了。”

“是,学生明白。”白怡行过礼之后,方才退出了寒心元的房门,一路向他同梁游的学舍走去。

其实,先生看起来似是不管书院一切事务,实则却是为他们这二人操碎了心。自己尚还好说,毕竟说难听一些不过就是孑然一身。

梁游那边有着家族利益的牵动,带给梁游本身甚至是寒老先生以及汝东书院的压力并不在小。

难为先生如此高龄,费心教导他二人的同时,却还要为了他们的来日而尽心尽力谋划出一个好前程。

就这样,背负着满心的思虑,白怡一路失神落魄地回了二人的学舍:“怎么不点灯?”

梁游未敢入睡,只是合衣坐在床前独自发呆,听到白怡回来的动静。整个人自黑暗中起身忽地窜至对方眼前:“先生如何?还好吗?”

他们相交多年,对寒老先生的为人都很清楚。今日那时的情景,寒老先生想必心里是最不好受的那个。

“我在想,在山脚下遇到凌姑娘三人,是不是就不该带他们上山来”梁游心里着实不是滋味,甚至因此而有些后悔。

白怡却是失笑:“凌姑娘是个好人,这也是一场因缘。你可不能因为此事便否定了你们的相遇。”

白怡说的他何尝不懂,其实事实自然也是这样的。只是,一想到寒老先生那副模样,他这颗心便是内疚自责得不行。

“先生他独居汝东这么多年,今日见了故人之女,一时心情自然难以平静。”白怡并不想让梁游也跟着心恍,便只能将事情简而概括:“我们总该给他些时间。”

梁游点点头,二人洗漱一番,便摸到了各自的床上。明日开始,因为来年开春便是春闱之试的日子,不仅课业更需勤勤恳恳,便是凌三人那边都尚需他们负责。

汝东书院待客之礼的确是没话的,无影为男身,自是不会和凌二人同住一间。可便是知秋,都难得有了一间自己的学舍得以栖身。

知秋照例还是服侍凌上了床,等到确定自家姑娘睡下后,一个人才挑着灯回了分到她名下的学舍。

这夜,因为初来乍到,凌辗转反侧,一时间竟是有些难以入眠。

半梦半醒间,她似是听到有人在扣门,心里不由地便是一紧。她人虽然已近昏睡,可是脑子却因为身处陌生之地而保持着格外清醒。

心里自然大慌,她紧了紧被角,缩在床上不敢发声。

“叩叩”,又是两下连续的敲击,只是这回伴随着一个男声:“主人,是无影。”

“无影?”凌一把掀开锦被,很快披了一件衣袍走来开门。

无影所思所做向来都是十分谨慎,完全担得起无可挑剔四字。他是绝对不会在半夜扰了自己的睡眠的。

这个时辰前来敲门,想必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相商。

“怎么了?”拉开房门,便是无影的一张无甚表情的容貌。

“这里有异。”无影侧身让了让,空出他身后的视野来留给凌去看。

汝东地势偏南,而汝东书院又因处于山上,而更接近天空一些。

凌挑眉去望,黑漆漆的夜空里星子高挂,更是有着几颗很是闪亮的星辰就围绕闪烁在头顶似乎触手可及的月亮周围。

月明风清,星辰耀眼,何异之有凌看了数眼,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不禁去问:“有什么异常?”

“是月下,有黑影。”无影眉头紧紧皱成了一团。他已猜测了许久,却始终想不通,他们这一路已经极致小心,却为何还会暴露了行踪?

若不是师叔白陆干的好事,便就是这汝东书院有问题。

“这里是寒老先生的书院,哪里会有什么黑影啊?”不是凌不信,只是她将一双眼睛睁了又睁,依旧什么都没有看到。

第三百一十六章 起风之初

“现在,又不见了。”无影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起。

“会是哪儿的人”凌又环顾了四周一圈,心里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她自然是相信无影的,无影既然能发现什么异常,便证明应当是真有什么危险潜伏在他们周围。

看着凌一脸懵然未知的样子,无影忽然便觉得没有道理再隐瞒下去什么。他们现在是何处境,未来会面临着什么,凌也是有必要知道的。

于是,他便压低了声音:“主人,无影有一事不得不禀。”

凌眨了眨眼睛,示意他说下去。既然都说了不得不,那想必也是关乎大局的事情。

“主人可还记得,无影的师叔,白陆?”虽然无影极力不想将此事牵扯到白陆头上,可是在这千里之外的汝东,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了。

“白陆。”凌低头一笑,恨不得扶额叹道:“自然是记得的。”

他的那位师叔爱好扮成女子,还混迹在外表是青楼,内里其实也不晓得是干什么营生的楼里,即便是现在想来也足以引得她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了。

“可是,这事和他有什么关系?”凌不得无影所说的其中要领。白陆虽然为人奇异了些,但是以己之力想要在京都落脚,这本身便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情。

有这样的背景制约,白陆有什么行为,其实都是可以给予理解的。

只是,不经意便想到了双儿的那对父母身上,唯独卖儿卖女例外。

“主人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日驶离京都所投宿的那间客栈”

“记得是记得。”凌的双眼不禁露出些迷茫的神色,她不明白,这一路而来所住的客栈不都是那个样子的吗?

第一日,能有什么特别的

无影沉声回道:“请恕无影隐瞒,当时那日的客栈中,无影便见到了白陆。”

“白陆,他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呐!”凌不禁从学舍走了出来,在月下踱起步来。

无影的身份是一个杀手,虽然仅管现下从了良,但那过去根本磨灭不掉。

他的师叔,耳力超群,智谋也不差,有人撞在他的身上,白陆甚至可以做到岿然不动。这些都是她亲眼见证的。

从此种种来看,白陆并不亚于无影,甚至是会比无影还要厉害的角色。

那么,其人过去应该也是杀手无疑。此刻是做什么营生,还尚未得知。想来许是从未金盆洗手,也许是重操旧业。

想到此,凌不禁打了个寒颤:“你不会是说,方才的黑影是白陆,他是想要来杀我的”

这话问出口,凌方才觉得实在是太过荒唐,甚至说不着边际。她不过是一个深居闺宅的女子,与白陆本身就是无冤无仇,便是京都再有人看她不乐,也不至于会雇人买凶吧!

可是,她这些否定的想法正在蔓延滋生的时候,无影却在一旁重重地点起了头,波澜不惊的声音响在耳畔:“没错。”

明明是波澜不惊,但听入了凌的耳朵,却有些振聋发聩。

对上了凌一双惶恐不安的眸子,无影有些不忍心,但是事实不是不忍心便可以当做没有发生的。

他狠了狠心,看向凌:“白陆此刻仍然处于师门,与我不同,他如今除了维持着旧有杀业,应该还和京都贵胄们有着联系。”

贵胄凌揉了揉额头,这里面的水实在是太深了,她不知道会不会是和她这个平阳侯之女有关联。总之,避开祸乱的办法就是:“我们尽快去了莘陵,找到道士,就可以尽早回去了。”

“是,无影告退。”看着凌有些强睁的双眼,无影便也晓得,现在不是说这些时候的事。

凌很快闭紧了房门,忽而听到无影跑来说了这样一则秘闻,她不心慌自然是假的。

但是,深沉汹涌的困意也是真的。总不会那么快动手吧,他们今日才刚来。而且这里可是汝东书院,书院里上上下下少说也有几百号学生,她不信,白陆有胆子在这里毫无顾忌地动手。

凌很快褪去外衣,复用锦被将自己包了个严实。其实方才在外间,有一句话她还没有和无影说起,便是真的有什么黑影也不一定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天外的无数星子闪烁,仿佛要借着它们彼此之间的光亮便要居高临下地驱尽人间一切黑暗。

无影不曾离去,他始终都坐在凌的学舍之外,说是告退,只不过是让凌得以安睡。若是没有看到异常,他大可回房休息。可是既然对方都现身了,那么他万没有任其来去的道理。

这一夜倒是相安无事,无影一直静坐到次日天亮,书院中开始有了学子们的身影,方才起身回房。

双手刚刚摸到门板,身后响起有些清亮却是刻意压制的声音:“无影兄台,留步。”

“何事”白怡倒是起得早,这一眼便认出了只余个背影的他。

白怡淡然一笑,向前走了半步:“昨夜睡得可好?”

这里离着凌和知秋的学舍不远,可以看出,这是白怡有心不想扰人清梦。

无影只是点点头,二话不说便又要回身去开房门。

白怡无奈,他在书院里因为是寒老先生的学生,又比众人早入学了数载,还未尝见过有人对他的态度如此冷淡。

这人,话都说到了如此地步,竟然也不晓得问一句他的情况如何吗?

正是尴尬愁苦之际,学院东侧一边数个学生跑来,似乎很慌张的样子。

白怡几步上前,拦住了那几名学子的去路:“干什么?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没见有客人在此吗?”

打头的一个身材偏胖,一路跑来已是让他气喘吁吁,他一手叉着腰,一手在脸前扇着风:“白师兄,我,我同舍找不到了。”

“什么?”就是镇静如白怡,也觉得此事来得太过突然。更何况,他瞥了一眼身旁的无影,这外人在此,他们书院就出了如此大事传将出去,怕是颜面无光啊!

“请,请问,是出什么事了”听到外边早有些聒噪的似吵闹之声,凌已经简单收拾了一番,也参与到了几人的讨论之中。

汝东书院是整个汝东派头最大的书院,学子有不下千人之多,偏生凌三人昨日来时,已近了黄昏,许多人压根就不知道还有客居在此的事情。

一打眼看到这样一位天仙般的小姑娘,眼睛便都有些直了。凌也发现自己出现得不是时候,只是她分明听得清楚,是有什么人失踪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一夜未归

无影很快挡在凌身前:“人没了,去找便是。”

“你,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先前偏胖的学子此时终于回过神来,竟是把矛头立时指向了无影。

无影并没有立即回话,他只是用冰冷的眼神扫过人群,人群便静若寒蝉,甚至隐隐约约还传来了几声倒吸冷气的声音。

平日里都是儒雅学子,醉心的也是书本子集,书院里忽然出现了一个这样凶神恶煞的人,自然是诸多学子所不能接受,甚至还会胆怯的。

白怡更觉心气难通,将之前自己在无影那里受到的火气尽数有意无意地宣泄了出来:“同舍失踪,还在这里做无谓的纠缠干什么?还不快去分头找人!”

无谓的纠缠,白怡这是心有不满吗?凌随即便把目光往无影身上瞥了一眼。

无影是什么样的人,她多少都是了解的。指望脾性修养好如白怡一般的人同他去讲话,也不免会坐冷板凳。

奈何无影依旧一副浑然天成的面无表情,毫不在意。

白怡在人前一向知进退,甚至可以说从未展现出如此暴躁的一面,将不少在场的同窗都给唬住了。

还是丢了同舍的那位学子如梦初醒一般疯狂地点起了头:“对对,赶紧找人才是正事儿。”

失踪不见的是他的同舍,情急之下,这位学子早就将方才无影带来的不快抛之脑后。

看到他一脸慌张的模样,再看看这里越聚越多的同窗。眼见着场面竟然一时难看起来。

白怡这才清咳一声,总算恢复了以往淡然如常的样子:“且慢,宴东东,你是几时发现他人不见的”

失踪的人便是宴东东的同舍,名叫佟明,二人平日关系一向亲厚。宴东东听闻了这话,更是急得额头上布满了一层薄汗:“昨夜睡得沉,小五他什么时候不见的,我,我也不知。”

佟明家中排行第五,许多与他相熟的人都喜欢称其为小五。

“行了。”白怡知道他们的关系非比寻常,若真论起来,二人之间不免还带着点亲。只是宴东东这般心焦又愧疚,起不到半点作用:“你用不着自责,只管告诉我,你发现佟明不在学舍的时候是什么时辰?”

“什么时辰?”宴东东额头上的汗水越聚越多。

当时屋内一片狼藉,书册倒了一地不说,便是墨都沾得佟明的床榻衣裳到处都是。

就是他再怎样不明就里,也该知道,这失踪必不是小五刻意所为的。当时应该是发生了什么打斗,可是那么大的动静,他不该一无所知啊!

约摸算过了时辰,宴东东才掰着指头:“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咽喉难受,便寻思着喝水润润嗓子,这才起得比平日都早了一些。那时该是刚过寅时才对。”

“刚过寅时……”之前一声不吭的无影忽然在人群外围重复了一句。

这便立马吸引了白怡,他朝无影走过来了几步:“无影兄台,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无影皱了一皱眉头,他想,他可能或许知道佟明的失踪,与昨夜他见到的黑影必然脱不了干系。

“我不知。”但是,无影还是只回了这样一句于人毫无意义的回答。

“你们大家先各个方向都去找一找。”白怡给在场的学子们指了几个方向,又叫住了与佟明同住一间学舍的宴东东:“东东,你该知道佟明以往喜欢去哪里,你到处都去看一看。”

宴东东只点头,可是人却僵在了原地,半天动弹不得。白怡知道没有找到人之前说什么都是徒劳,便也只能拍拍他的肩头:“有我和你梁游师兄在,放心吧。”

白怡和梁游虽然个性各异,可是入学最早,又是寒老先生唯一认可的两个学生。实际来说,他们基本就是汝东书院的主心骨。

宴东东这才咬咬牙,忍不住把他昨夜所见告知给了白怡:“所以,白怡师兄,我不确定,小五他会不会……”

刚才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也不想造成什么恐慌。可现下只有白怡一人,是时候也有必要告诉给了白怡。

“不会。”凌脱口而出,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遇此情况,明明该乖乖退守一旁才是,但她就是不愿听闻那些敏感的字眼:“汝东书院都是与世无争的学子,有谁会下那个毒手!”

宴东东挤出了一个笑容:“多谢姑娘。师兄,我先去找小五了。”

白怡点点头,目送着其离开不久,便再次将目光汇聚到了无影的身上。

“无影兄台,我们方才见面,应正是你一夜未归之际。”白怡眯起了眼睛,在无影身上上下打量了起来:“按理来说,你是客,本不该将你牵扯进来。只是,一夜未归,见我便闪躲,总该给个合理的解释吧。”

这个时节本身便是寒凉难耐,汝东书院又深居高山之中,寒气是十分侵骨的。人若是一夜都未回房,身子多多少少都会染到一些外面的寒气。白怡走近无影的时候,不难发现这一点。

出了这样一遭事情,时辰也不过刚刚辰时。无影没有道理这么早的时候出去了一趟便又要折返。更遑论,无影一行人路远来此,一夜过去,他还是没有换过衣服吗?

究此种种,才让白怡下定了决心。

见无影半晌没有回话,白怡又忍不住指了指方才一伙人来时的方向:“尤是现在汝东书院出了这样的事,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你都该给个解释。”

原来昨夜自从看到了黑影,无影便一直守在自己的房前不肯离去吗?别人不知无影一夜未归干了什么,可凌的心里却清清楚楚。

几乎没做犹豫,她便替无影辩解起来,“白公子,无影他……”

可话到嘴边,她才恍然惊觉自己竟然词穷到了这个地步。

这个情况,要她怎么辩解?无影的沉默以对就是证明了白怡所问。

那他一夜未归究竟为何,直说无影是为了保护自己吗?那就是公然不把汝东书院放在眼里了?那就是不相信汝东书院的这些学子了!

看着凌有些窘迫的神情,白怡轻声叹了口气:“也罢,你们既是先生的故人,我又受先生所托,实在是……无礼。”

言罢,白怡竟然向他们施了一礼:“只是,白怡有个不情之请。”

第三百一十八章 不情之请

凌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架势吓了一跳,但是是何缘故让方才还显得咄咄逼人的白怡现在又变成了这幅样子,便是白怡不说,她也明白。

“先生让我等好好照料三位,却不想今日就让各位看了这样的笑话。”白怡敛去眸中黯淡的神色,只将行礼的两手相互紧了紧:“实是事出突然,白怡知道,无影兄台异于常人,还请出手相助。”

凌自然可以一口答应,书院里有人失踪,她固然也是难安的。可白怡问的人是无影,她也没有什么资格替无影决定。

“主人,还请示下。”

无影倒好,还是把问题抛了回来,如此一来,凌更没有犹豫不决的道理:“还请白公子放心,我们这就尽力去找人。”

见二人应了下来,白怡这才离去。想来他应该是去找梁游去了吧。

“无影,你说,佟明失踪是不是……”凌说出的话在口中一顿,她怎么忘了,这里是汝东书院,还是不要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了。

无影面不改色,好似全然没有受到书院里这恐慌气氛的影响:“现在还不好说,但**不离十便是昨夜见到的那黑影所为。”

“真是奇怪。”凌拍拍前额,还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对学子下手?”

“抓到人,一切便水落石出了。”无影目光紧盯着前方,他也很想知道,若真是白陆,师叔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凌回身敲响了知秋的房门,以往每每都是知秋起来再负责服侍凌。今日一睁眼,便看到了是自家姑娘,不禁大为失色:“姑娘,是婢子起晚了。”

“你没有起晚,是我起早了。”凌不敢耽误时间,忙把书院里发生的事情通通竹筒倒豆子讲了出来。

“那位佟明,不会是给……”知秋边忙活着穿衣边问。

凌又好气又好笑,暗道知秋的反应怎么会和宴东东不谋而合:“人还没找到,一切都言之尚早。这话你同我说说就算了,待会儿出去在人前可不要瞎讲。”

“是,婢子晓得了。”知秋抿唇应下。自家姑娘素来对这些生死之事多有忌讳,近日尤甚,她怕是刚才多有不妥,“姑娘,您生气了吗?”

看到知秋差不多收拾整齐,凌便拉开房门。此刻曦光微露,山间的凉风习习,倒是让她警醒了不少:“有什么气好生的,你动作快些。”

若说不生气自然是假的,只是凌觉得如果她承认就显得她实在是太过不知好歹了。知秋也是难得的体己,心思竟然可以洞察到这里,那自己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主人。”待二人回身关上学舍的房门,无影却冷不丁突然出现。

被这一遭搞得多少有些心慌,凌一见到是他,偷偷松了一口气:“你怎么在这儿等我们如果真是他,或者他派来的人,那可能只有你是最了解的。”

“主人多加小心。”知晓凌是什么意思,也和自己的心思暗自契合。无影没有废话,只是略微颔首,下一秒便一个纵身,飞奔进了一处假山堆积的园子中。

待凌再放眼去寻的时候,竟是难以找到其人踪影。

“知秋,跟紧我。”这还好是白日,便是真有什么潜在的危险,也可以于无形中被稀释得很淡很淡:“我们初来汝东书院,可千万不要迷了路。”

“是。”知秋瞧见凌紧张的神色,不禁打趣起来:“姑娘,其实是您怕了吧?”

“有,有吗?”凌没有想到她难道把所有的表情全写了脸上不成?知秋怎么可能连这个都看得出来:“你别胡说,我只是,我只是不想我们刚到这里第一天,就给寒老先生惹上麻烦。”

佟小五的姐姐嫁于了宴东东家中的侄子一脉,而宴东东虽然和佟明年纪相仿,但奈何家族的辈分却大很多。

二人结伴来到汝东书院的时候,便得了各自家中的叮咛,尤是让宴东东这个做长辈的看顾好佟小五。那时尽管可能是一句玩笑话,但宴东东却从来没有等闲视之。

这一切自然不单单是因为他自小读了许多圣贤之言便当真严于律己了。只是,那佟小五的姐姐嫁入晏家不久,隔年那位晏家的侄子就被征调去了军队里。

哪成想,这一走许多年,莫说是日日独守空房的佟明姐姐,便是整个晏家上下都再没有过他人的音信。

谁都不敢提起,但两家之中谁都清楚,这分明就是守活寡。或许,守活寡还好听一些,那晏家侄子走了许多载都没有什么消息,多半儿是死在了外头,连收尸的人都不一定会有。

宴东东过意不去,总觉得是晏家亏欠了佟家,因此对于佟小五,他不禁有着同窗同舍之情,更是发自内心的亏欠,日日煎熬得很。

“小五小五!”宴东东将两只手掌合拢捂在嘴边,大声呼喊着,可就是没有任何的回应。

他不禁急出了泪水,“小五,你别吓我啊!你在哪儿?”

他脚下踩着一颗山石,这里是以前佟小五最喜欢来的地方。小五身形瘦弱,与他这个形体不同,穿梭在山石林中自有一番他体会不到的乐趣。

但是,因为心里有愧,只要小五提起,他便会陪同佟小五来到这人造的假山石里。

冬日的山石林中,石头潮湿打滑,宴东东其实心里知道,小五多半不会来此。可是方才他已经把所有有可能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没有佟明的踪影。

如果,如果连自己最不喜的山石林中都没有的话……这么一个恍惚,宴东东终于重心不稳,脚下一个打滑,重重地从高处摔落。

“哎哟!”宴东东揉着自己的屁股,不禁一个人嘟囔了起来:“这还好是我,要是小五那么瘦弱,这一摔必定摔到了骨头!”

他四下打量了起来,既然站在石头上看不清,那许是小五这个不省心的躲在了山石林的缝隙里呢?

抱着这最后一丝希望,宴东东咬咬牙,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抚摸着石壁,艰难挤过,每一寸都打量观察得很仔细。

他甚至第一次不想自己这么快把这里的路走完。因为他在怕,他怕走到了山石林的尽头,也看不到佟明的人影,他甚至还怕,还没有走完,就看到了什么他不敢看的东西。

第三百一十九章 山野村夫无见识

“小五”宴东东的身材真的很不适合在这样的山石林中穿行,刚走了没几步,显然就遇到了他的大难题。

他被卡在了两颗石头之中,一时之间竟是怎样也无法通过,人竖着走不可以,即使是横着来太过勉强。

“小五,你在吗”宴东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勉强从两颗石头的夹缝中挤了过去。

只是如此一来,竟是将自己挤得生疼。还一个趔趄,下盘不稳,迎面撞上了面前的一颗题着字的奇石。

用力过大,宴东东当即便觉着额头一股热流在往外涌,只是当他抬手再去触碰的时候,这才发现那鲜血早已在萧索的寒风中变成了与空气一样的冰凉。

宴东东顾不得想太多,只是绕过那两颗巨石的夹缝,这里所展现的便是一片豁然开朗之地。

他胡乱拿衣袖在额上来回擦拭了几回,确定鲜血不会流下来遮挡了视线,这才放开步子继续去追寻佟明的踪迹。

“小五”一个侧目掠过,一处山石之后的地上铺着一块极为眼熟的布料,那水蓝色的长衫不正是汝东书院里学生们统一的服饰吗?

“小五!”宴东东声音不自觉地便颤抖起来,他几步快走,赶至上前。

入目的先是一双簇新的鹿皮小靴,宴东东感觉扎眼得很。

小五也有这样一双鹿皮靴,那是佟家差人特意上山送到书院里来的。

目光接着上移,水蓝色的长衫宛如池底氤氲开来的水波,一样的轻柔,一样的摇曳。只是有所不同的是,池底的水波一片碧蓝,而长衫之上却是布满了斑斑的血迹。

长衫包裹着的身躯极致瘦弱,而它的主人在这冰天雪地一般的环境中,竟然只着了这薄薄的一件衣裳。

宴东东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双腿一软,再无力支撑着自身的身躯。他只扑到这满身血迹的人身上,便是不住地哀嚎:“佟小五,你个骗子!说好了不怪我的,你就这样去了算怎么一回事?报复吗?”

“我,我……”怀中之人突然艰难地发出一声呻吟,这在宴东东听来异常清晰。

他立马松了手下力道,转而去看佟明:“小五,你怎么样”

佟明揪紧了他的衣衫:“救,救命。”

佟明本就生得瘦弱,如今这费力求存的样子,更是等同于一把利刃插进了宴东东的心口。他终于明白过来,现在不是伤心哭泣的时候,遂狠狠抹了一把泪水:“你等着,我们走!”

宴东东将佟明背在背上,“你忍着,白怡和梁游师兄会有办法的。”这是他第一次不再嫌弃他的身材,毕竟若没有这么多的肉,怎么足以支撑他背起小五

“有人吗?我找到小五了!”费了很大的力气,宴东东才走出了将他绕得眼花缭乱的山石林,他不敢放松,急忙去找附近的同窗。

眼前似是有一道迅疾的身影落至,停在了他的身前:“他是佟明”

宴东东去看来人,正是那个说起话来令人生厌的无影,但这个时候只要能随便来一个人便可以搭把手。更遑论,看这个人的样子应该还会几招功夫:“对,求求你了,救救他。”

无影伸手去探佟明的鼻息,原本皱着的眉头松了一松:“他还有救。”

“还有救就好。”宴东东才刚松了口气,余光就瞥见无影在佟明的身上胡乱点了一气。

他怒斥一句,心绪更是难平:“你干什么”

“山野村夫,没有见识。”无影只是点了佟明身上的几处重要穴位,为的正是帮他延缓伤势所带来的恶劣影响。

宴东东感觉自己是哑巴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山野村夫说谁都可以,但是用这样粗鄙的字眼来说书院里的学生当真是闻所未闻。

“不想让他死,就赶紧去叫大夫。”无影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手下拽着他的胳膊一用劲,一把带动宴东东的身躯,竟是将他二人推远了数步。

无影的脚下再是足尖一点地,宴东东只觉得自己身后风势更凌厉了一些。再回神去看的时候,哪里还见无影的身影?

若不是自己肩上背着的佟明呼吸似是稍有规律了一些,宴东东一定以为方才所见的一切都是他做的一场梦。

可是,哪里有白日做梦的情况呢?

“东东,真是,真是麻烦你了。”肩上的人翕动着一张苍白的唇。

“你省着力气,别说话。”宴东东将有些滑下去的佟明往肩头的方向又移了一移。

脸上火辣辣地难忍,像是被人耳掴了一掌,原来无影真的是在帮小五,自己难不成正应了他那句山野村夫吗?

不敢多想,佟明的情况实是危急。宴东东虽然仍然想不明白那无影乱点了一气究竟胜在哪里,但总算也为小五争取了一些生机的时间。

无影顺着宴东东来时的方向飞身追去,如果真是白陆或者白陆派来的人,那想必凭着他的了解,一定有迹可循。

佟明残留一路的血迹未干,无影对这些一向极为敏感,所以并不需要多费功夫,很快就来到了先前宴东东也到过的山石林中。

“怎么到这里就断了?”无影半蹲在地上,指头擦过地上零星的血迹。

他凑到鼻尖嗅了嗅,眉头终于一紧。这血迹并不是单单一个受伤的佟明的,也就是说当时在场的伤人者也负了伤。

只可惜,佟明终归是肩不能扛的书生,要对付对方,差距着实悬殊。

待无影再折返归去的时候,佟明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汝东书院上下,便是一向深居简出的寒心元都聚到了屋里。

“怎么不见白怡”无影问向门外守着的凌。

“白公子和梁公子去查了。”凌面色也有些难看,她知道,无影此去也是扑了个空。

这个暗处的贼人不抓到,叫她怎么能安心?今次也是运气好,失踪的佟明对于书院里的众人来说还能失而复得。

可是,难保不会有下一次。也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大夫,您请。”正在沉思,寒心元的声音突然从里屋传来。

凌拉着身旁的知秋往后退了一步,正巧迎上了寒老先生来送大夫出来。

“这位公子失血过多,这才导致其人昏迷不醒。”大夫不放心地叮嘱了几句:“还好之前应该是有人替他点了几处重要的穴位,这才延缓了伤势。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

第三百二十章 险象

伴随寒心元一起来送的人正是宴东东,听闻此话,宴东东直接越过面前的几人,目光寻到了无影。

他立即欠身作揖:“公子的大恩大德,我和小五没齿难忘。”

无影只觉得喉咙发痒,竟不知回什么话为好,这是他第一次感到对场面难以适应。毕竟以往过的都是只需要手起刀落般的利落生活。

不知回什么话为好,那就不回话。无影依旧面不改色,只定定地望着大夫。

大夫也被无影的神情吓了一跳,但还是从宴东东的行为当中解读到了不同寻常的意义。遂开口笑道:“公子的点穴功夫果真了得,是你救了里面那位公子一命啊!”

“无影。”凌不禁在身旁轻喊了他的名字一声。

搜罗了一遍记忆,无影终于反应了过来,主人的那个哥哥就很擅长面对此情景,便也学着其人姿态,颔首谢过:“过奖。”

能让无影吐出这二字来,便是凌都跟着松了口气。

“宴东东,你去送送大夫。”寒心元指了指汝东书院山门的方位。

宴东东很快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毕竟能在这样不方便的情况下上得山来,救的又是与他同舍的小五性命,于情于理,宴东东自然得好好表现一番:“大夫,您这边请。”

“姑娘,方便说话吗?”寒心元往旁边让了一让,应是怕打扰到里面佟明的休息。

“啊?”凌早就知道这可能是寒老先生要来兴师问罪了,只是没有料到来得如此快就是了。

如果真的是像无影说的那样,那这场灾祸确实由她所起。即便心里有些发怵,也不能不认:“寒老先生请。”

凌这一走,自然她身边的知秋和无影二话不说便会跟上。这也正是寒心元的目的。

“先尝尝这茶味道如何?”寒心元并没有选择开门见山,而是先将手边火炉当中烹好的新茶给凌添上了第一杯。

“这茶,好涩啊!”凌自小便不爱吃茶,纵使她看的很多书里,正如酒是快意恩仇必不可少的一般,茶亦是文人墨客的必备。

可是,许是生来便不是这块料吧。但她不好驳了老先生的面子,便也只能皱着眉头抿了一口。

和所料不差,甚至还要苦一些。

寒心元也端起了他面前的茶盏:“不苦不涩,怎能谓茶?”

不苦不涩凌在心里默默跟读了几遍,她总觉得这位寒老先生说话是另有深意,只是到底和今日佟明身上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关联?

这样猜测的感觉实在是太煎熬了,而且又是事关自己。凌将茶盏放置在桌上:“寒老先生,我承认,今日佟明公子遇险一事,的确可能是因我而起。”

她此行的真正目的原就不是汝东,只是奉着娘亲的命令,才不得已来了汝东书院这一趟:“我们可以这就打点行李,待明日天一亮,便就离去。”

虽是不得已,但也确实给汝东书院这一干人等平静的生活带起了轩然大波。凌有庆幸过,所幸没有闹出人命,不然她又该如何收场

寒心元似乎也很是纠结,一张嘴半开半闭,“姑娘,汝东书院的确远离喧嚣,今日之事乃是第一次发生。”

凌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既然寒心元寒老先生都这么说了,那看来真的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本来抱着那一丝侥幸的心理,总觉得她平日从未得罪过人,许是无影判断错误。但从现在来看,却又不得不重新审视一番。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寒心元忽而笑了起来:“可是,因果一事,便是谁也逃不掉。姑娘,我并没有要赶你们的意思。”

这却是越说越糊涂了,凌不由地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若是哥哥在这里就好了,这个时候他一定可以帮自己理清这里面的门道。

凌抬眼去看身边一侧站着的无影和知秋,他们应该和自己是同进退的,便下定了决心。

趁着现在还落不下什么嫌隙,趁着这份故人之情还没有变味,见好就收才是正事:“寒老先生,儿自知您与娘亲是故人旧交,也因此,更不敢添麻烦。”

她看了一眼知秋,本来想择个机会再告诉她自己的打算的。却不想因为这突来的变故,一切都得提前了:“实不相瞒,儿是受娘亲所托,才来汝东书院的。现在目的既然已经达成,儿也该继续上路。”

她缓缓起身,言道自己的心中所想:“莘陵山上有一名道士,可以解我心头所惑。我们打算明日就要动身前往了。”

本来是想在汝东书院这里多多休整几日,但这回却是情况不容了。凌生怕,即便是明日早走,今晚也会再出什么乱子。

可难道现在下山吗?山道路滑,天光昏暗,根本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因此,她便也只能赌一把了。

辞别了寒心元,和凌所想一样,再是深厚的故人交情,也不会任由人命关天的事情在眼皮子底下蔓延滋生。寒心元并没有做无谓的空头挽留。

“无影,今晚或许还要麻烦你了。”凌有些歉意,“我不希望在明早之前还出什么异动,能不能麻烦你今晚多多留心,注意观察一下。”

无影点头:“主人放心,无影定当看紧学舍内外。”

便是凌不说,他也很想看看,究竟是谁人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在他昨夜彻夜未眠的情况下,还可以潜入到书院内里,将佟明给带走,并且伤成了那个样子的。

是夜,有风动入院,凝滞的空气中不断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波澜。无影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兵器插入松软的地下,两只手就那样随意地搭在膝头。

动作虽然是一惯的潇洒肆意,但是一双眼睛却丝毫不敢懈怠。便是因为夜黑而视力受阻,但他多年夜行所练就的一身本领在此时完全可以派上用场。

只要那人敢出现,哪怕是师叔白陆,也定叫其有来无回。

听着四周的动静越来越轻,无影便知,这应当是众人全部入睡了。也便是此时往后推延的几个时辰里,会是对方行动的不二时机。

夜风不断撩拨着无影披散在身后的发丝,比之昨日,空气中似乎涌动着一股极不安分的燥热。这在冬日是绝无可能的。

无影右手轻巧一探,立时静谧的夜里便传来利剑出鞘的声响。

第三百二十一章 不敌敌方数众

剑锋破开死寂,只是被用剑人一个动作,便旋即向前刺出数尺。

可然而,黑寂的前方并非一片坦途,剑锋被一道光影隔断来路,只听铮的一声,竟是偏离了原定方向。

无影转身站稳,眉目清冷一瞥,看向来人:“你终于来了。”

在这个世上,仅用一击便可以格挡下无影攻击的人少之又少,纵使刚才那一击并未使出他的全力,只不过试探居多。

但也并不妨碍面前来人的功夫实力如何,已经展露无遗:“是谁派你来的?”

来人蒙着黑色的面巾,看不清眉眼长相,只是从使剑的手法以及身形来判断,并不是白陆。

还有一点尤为可疑,这样的功夫不仅不是出自白陆,似乎也并不隶属于他们之前的那个组织。

难道说,这事情和白陆并没有关系?

来人并没有说话,只是横起他的右臂,打磨一新的刀面反射出的光华闪过无影的两只瞳孔。

只不过是光影一闪,刀锋却已经逼至脸前,无影偏头一侧,几缕碎发竟然悠悠热飘落跌入了凛凛的寒风之中。

“阁下真是好功夫。”无影再不敢手下留情,心中原本存着的试探之意也陡然转变。以此人的功夫,要想不落下风,就必然要全力以待。

刀锋继续夹迫而来,倒是硬生生地将无影逼退了数步,最后不得已一手环抱着回廊的廊柱,才躲过了一次强势的攻击。

“你到底是谁?”无影脚跟一稳,不再步步后退,抢过了局势的先机。

无影一向以狠绝为长,却不想得遇今日之人,才发觉竟是得剑走偏锋,出其不意方才可以制胜。

剑锋直直地刺向来人的胸口,随着对方格挡的动作,铮地一声嗡鸣响起,从握剑的虎口开始一直传至小臂,居然都是一片酸麻。

无影顾不得许多,这便是于他而言不可多得的机会,剑锋一个上挑,才算是脱离了对方手中大刀的挟制。

“你输了。”无影冰冷的声音随着胸膛有些急促的起伏传来,而他手中的剑正对着蒙面人的咽喉,不及一指的距离。

“是我技不如人,你杀了我吧!”那人终于开口道了第一句话。

“我不杀你。”这样的话,在无影看来,实在是司空见惯,早就习以为常了。

但凡是一个稍有骨气的人,都会这么说。但是,他们似乎总忘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如果他们自己身上的价值尚未被发掘殆尽,那么死亡,便是毫无意义,甚至是一种轻巧的解脱。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痛快的事情?无影将剑锋向左刻划一分,并且深入一寸:“如果你是冲我们来的,就应当知道,我有多少种办法对付你这种拒不开口的人。”

事到如今,无影自然不会去把来人的身份和汝东书院联系在一起。

正如寒心元所说,他们不过是一间书院。书院所责不过是传授于人,若是这样的场所,都会得罪旁人,那天下还有几分安全可言

蒙面人后背被抵在回廊另一侧的廊柱上,面前又是一把发着阵阵寒光的剑,心里哪有不怵之理。功夫高强是一回事,可是贪生更不是假的:“我,我不认识你们。”

“不认识……”无影分明从此人闪躲的眼神当中看到了猫腻,干脆一剑刺向了其人胸膛,只是故意偏开了要害之处:“现在,你总该认识了吧?”

“唔。”蒙面人吃痛,一声闷哼,但还是不知在坚持着什么:“我,我只是奉人之命,来这里找个先生寻仇而已。”

无影攥着佩剑的右手轻轻转动,二人相挨得非常之近,甚至可以说是呼吸相闻也不为过。

手中之剑在对方胸膛的血肉中搅动的声音十分清晰,并且随着无影手下不断加大的力气,一股血腥味不断上涌,传至鼻间。

“你,你怎么这么恶毒?”蒙面人难以忍受这钻心之痛,汗水不断以珠之形汇聚,进而滴落下来。

“恶毒吗?你该知道的”这些话根本刺痛不了无影半分,他只是一心想知道,这个人的秘密是什么:“你为什么要动手?你还有没有同伙?”

“同……同伙!”蒙面人却是像从无影这句话里得到了什么消息,原本黯淡无光的一双眼眸亮了一亮。

无影不难便捕捉到了这一细节,侧耳去听,果真感到背后一阵阵不同寻常的凉风袭来,大喝一声:“你们使诈!”

也不知是不是在问蒙面人,无影抬起右腿,冲着黑暗中逼近的某物便是一记狠踹。

他一个旋身飞起,借着蒙面人的肩膀半空翻转,躲过了数把刀剑的合击。

只是苦了胸口受了一剑的蒙面人,那数刀刀剑之伤尽数加注于他的身上,鲜血飞溅,整个人宛如一瞬之间被抽掉了脊梁骨随,轰然倒地。

“看来死掉的那个,只是先行兵了。”无影不敢掉以轻心,此时自己周身还有四五人的样子。

先撇去这些人实力如何,究竟会不会如刚才那个一样是块难啃的骨头。单论从人数上来说,双拳难敌四手,他便已然落了下风。

无影对刀剑这二者兵器最为熟悉,而这些人中都是使用刀剑的,一眼望过无一例外。基于这些,无影倒还可以把控局势。

他飞身一一躲过或迎面或冲背而来的刀光剑影,虽然手中之剑恍如山间难觅其影的鬼魅,灵巧难辨,但也总是难防一些敌方的合力。

数个回合下来,无影垂眸去看,自己身上居然有那么三四处大小深浅不一的伤口:“如此,我倒是更好奇你们的身份了。”

这个世界上,能伤无影的的确寥寥。自从离开了师父的庇佑与指导,无影在功夫上便可以独当一面,不然也不会有后来脱离师门一事的顺利。

今日这些人,包括一开始最先与无影交手的那位在内,都绝非泛泛之辈。

无影抬眼去看迷蒙不清的天色,若想要既要活捉这些人,又得以保全己方,可以说是难如登天。

现下唯一的办法,竟然就是拖延时间。拖到次日天光放亮,拖到明晨书院里的众人全部清醒过来,虽是不甘,但唯也有如此。

无影纵身跳出这些人的包围圈,这里还是离学舍太近,根本不是打斗的地方。他时刻谨记着凌的担忧,又怎能做出让凌为难之事。

第三百二十二章 鏖战

这群黑衣人功夫不弱,自然几番打斗下来都明白无影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对手。不消思量,便追击赶上。

尽管这会是一场背水一战的鏖战,但在能够保全凌以及书院众人的前提下,已是正中了无影的下怀。

山石林中,奇石嶙峋齐立,凑出了数个外形不一的石洞。因为白日曾为了寻找佟明的去向,无影也算是抢先一步了解到了这里的地形。

推延时间,不仅仅只能靠着天时。这山石林便是地利之好。

无影确定,这伙人必然不敢把事情闹大,不然也不会选择深夜动手。只要能捱得过天亮,便是得胜。

外面吵吵嚷嚷了好一时,却丝毫扰不了凌的睡眠。昏沉睡意朦胧渐甚之时,凌甚至还做起了一梦。

“爹爹,娘亲。”她换了自己一向最喜欢着的春衣,迈着愉悦的步伐,一下马车便把知秋和无影甩在身后,向平阳侯府赶去。

莘陵山上的道士慈眉善目,又满腹的才华横溢,根本不像华大夫说的那个样子。

老道士不仅帮她驱除了体内的抚宁这一大患,还教会了她洞察许多星辰夜空的秘密。

凌自然是喜难自禁,当然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给爹爹以及娘亲。

可是一进府门,她却有些傻了眼。莫说她在府门处没有见到迎接以及常日守门的侍卫,这怎么偌大的平阳侯府都是放眼望去没见一个人影。

凌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正是一天之中阳光最是炽盛之时,实不应当如此。

“知秋,无影,你们”刚想回身去问,凌才又发现,停在府门外的华盖马车竟是也不见了踪影。

“知秋无影”这两个名字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凌每喊一遍,眼前的事物似乎便变模糊了一些。朦朦胧胧的,像是蒙了一层用清水做的罩子,透明,却不见物。

府门无风自动,乓地一声巨响,竟是在凌面前缓缓紧闭。

“有,有人吗?”凌倒退了一步,心里虽然直犯嘀咕,甚至还隐隐约约有些慌乱。但这里是她自小长大的府邸,父母都在身边,便是怕也不至于夺门而出。

更遑论,凌拾级而上,提着自己的罗裙呆呆地在想,侯府里不见一个人影,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乱子了吧?

“爹,娘,你们在吗?”兜兜转转也不知走了多久,凌方才意识到,恐怕情况真的是有些危急。

“怎么会又是水阁?”凌站在侯府里最高的小筑上,望着脚下终于开春而缓缓流动起来的池水,心里是别样的压抑。

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道一个又字,直觉里总觉得一站到这水阁之上,就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她四处望了一望,侯府里还是荒凉一片,倒是与什么偏僻荒山无所差别。

“别,别走。”一只血手不知忽然从哪里伸来,抓着凌的脚踝,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

凌识得这血手的主人,她不正是娘亲身边的丫鬟明月嘛,明月被溅得满脸是血,而那两只白净的素手此刻则像是完全在血水里浸泡过一番。

狰狞恐怖如斯,凌虽怕,但还是强自镇定下来:“明月姐姐,出什么事了?”

她立马俯身蹲在她的身边,想把明月拉起来:“我爹娘呢?”

她知道这个时候最先关心的应该是明月的状况,可是为人子女,这个时候最为担心的是爹娘似乎并无什么不对。

明月也不怪她,一阵阵抽搐的四肢渐渐平静了下来:“姑娘,姑娘,你快些走,走啊!”

看着一脸懵然无知的凌,明月从一开始极度的渴望求生而变得极其暴躁,她甚至发了怒,用尽全身的力气推搡开了凌:“你走啊!”

她本便就想要离开水阁,因此早已站在楼梯边缘的她被明月这样一推,重心不稳,终于向后一仰身子,倒栽了下去。

“这,谁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了?”凌本就不是一个十分坚强的人,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心情早不能平复。

此时已经染了哭腔的她去环顾身下。从水阁那么高的地方坠落,自己怎么还是毫发无损的样子

可是这低头一看,凌才觉得本已经将要天翻地覆的世界真的是要彻底崩溃了。

水池边,明明是她来时的方向,可是却不知何故变成了一片乱葬岗。

触目之及,皆是一具具死尸的人间炼狱。

“爹,娘,你们在哪儿啊?”

凌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到最后,她只能在地上一寸寸地爬行。

她一个个地翻开眼前之人,一张张昔日熟悉不过的容颜出现。只是,他们再也不会笑了。

“爹,娘……”凌无力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她极力地睁大眼睛,从涟涟不断的泪水中寻找着。到现在,她只想看到他们,什么都不敢去想,什么都不敢奢望。

在一片血泊中,有一个白衣的少年人,便是如此情形,他还是那样的纤尘不染,一丝血污都没有沾染上。

凌费力地爬了过去,待翻过那少年人的身子,看清他的一张脸后,凌却感觉眼前忽地一阵发黑,再然后便是天旋地转,好似山崩地裂一样的强烈眩晕。

“爹!娘!”凌大叫一声,从床榻之上弹坐起来。

“呼!”将右手抚在胸口上,感受着窗外渗透进来的缕缕阳光,那颗跳动不安的心才终于渐渐平稳下来:“还好,还好是场梦。”

嘴上虽然是这么说的,但凌还是忍不住在多想。毕竟空穴不会来风,好端端的这样一个梦境不会是有着什么不好的预兆吧?

“不,这些都是瞎梦的,一定是这样。”凌飞快起身去照镜子。

看着镜中的自己,凌反复勾起唇角,确定露出的是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之后,凌方才鼓嘴吐出一口气来。

梦境一事,终是虚无缥缈,不然又怎么会有黄粱一梦的传言?况且,在梦里的自己全然忘记了哥哥的存在,这才是一切荒诞的最好证明。

这边凌一直在试图用各种证据安慰着自己,外间却传来了人声混杂着脚步的嘈杂之声。

“又怎么了?”一双灵秀的秀眉蹙起,凌已经很久没有动过怒了。

下一刻,房门被咣当咣当砸响,却是知秋慌慌忙忙的声音传入:“姑娘,您快去看看吧。无影少侠负伤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道道新伤

无影负伤凌顾不得思及太多,一把拉开房门,瞬间映入眼帘的,除了知秋一张有些焦急不定的容颜,还有学舍外间慌里慌张的众人。

看来,昨夜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里,书院里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事:“知秋,这是怎么了?”

知秋拉起凌就往无影的学舍赶去:“姑娘,昨夜绑走佟明公子的那伙人又来了。”

其实在知秋说之前,凌多多少少有猜到这一点上。但是亲耳听闻,还是不免一阵心惊肉跳:“他们还真是贼心不死,看来只要我们多呆一日,这书院里便片刻不得安宁。”

这是想方设法地在赶他们走,当然他们去哪里这本身应该不是那伙人关注的问题。

“凌姑娘,你们可算来了。”迎面就碰到了刚从学舍往外走的梁游,面色似乎很是难看。

“无影……少侠,他怎么样了?”凌的一颗心都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里。

她和无影相识数载,知道他的本领很是高强,一般是没有人可以伤到他的。现如今,负伤这一消息传来,怕就怕伤他的人是下了死手的。

“情形不容乐观。”梁游将凌和知秋往屋里带:“你们最好还是有点心里准备。”

床榻之上平躺着的无影,一张脸还是如往昔一样地覆盖着一层冰霜。唯一稍有不同的便是,他的眉宇皱成了一团,看上去应该很是疼痛难忍。

白怡此刻也在屋里,他正帮着无影处理伤口,额头上都因为紧张而起了一层薄汗:“昨夜是无影兄台为了保护书院,才挺身而出做了诱饵。”

他垂下眼帘,又去拿被打湿的帕子:“梁游,那具尸体处理得如何了?”

凌听得云山雾罩,怎么还会有了尸体:“梁公子,白公子,你们说的尸体是”

“不相识的蒙面人罢了。”无影稍微有点清醒过来的意识,便主动开口给凌解答心中疑惑。

不相识,凌去看无影的神色。的确如他所说那般,看来接连两夜来袭的刺客应该不是白陆那边派出来的。

那他们的目的究竟为何,就更加地扑朔迷离了。

“主人。”刚刚清醒过来的无影就要扶着床沿起身。

“无影兄台,你身上有伤,快些躺好,不要乱动。”白怡半推着无影想要让其平躺在床榻上。

可惜面对身怀功夫的无影,这一切都是白费唇舌。无影反抓起白怡的手,眼神当中不起一丝波澜:“我身体已无大碍,不劳诸位费心。”

他在屋里环顾了一圈之后,方才言道:“无影有话想同主人说。”

言外之意,就是让他们这些外人全部避开了。白怡和梁游互看了一眼,虽然一样地无可奈何,但也不得不退了出去。

他们都对无影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格喜欢不起来,但不可否认的是,无影的确算是救了他们一命。

如果没有无影,谁也不知道今早起来的汝东书院会变成什么样子。

“知秋,你也先出去吧。”凌侧目看向知秋。

待三人先后离开这间学舍后,“无影,你有什么话想说?”凌方才走近,心中却有些打鼓。

“昨夜一战,可以看出,他们的确不是师叔派来的人。”无影朝窗外又瞥去一眼,确认没有什么隔墙有耳的情况下,才又接着道:“且一个个功夫高深,我实力不济,这才屡屡落入下风。”

“能让你落入下风,那一定不是什么普通的高手。”无影的实力,凌从来没有怀疑过,但是人外有人的情况没有想到还是会来得如此之快:“这么厉害的一伙人,我怎么会得罪到他们的啊?”

这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

无影掀开锦被,就要穿鞋,这一套动作可是把凌吓到了:“无影,你干什么?”

“自然是陪同主人辞行,离开汝东书院。”无影提起这些的时候,神情始终都是淡淡的。好像那受着满身伤痕的人不是他,倒像是并不相关的旁人似的。

“辞行都什么时候了还辞行。”凌不免面上浮现出一丝愠怒,自打她做了那样一个噩梦,反倒是牵引出了积压在心底深处的脾气。

她从床榻一旁猛地直起身子,直直地盯着无影,别人惧他怕他,她可不:“你自己什么样子还用我提醒吗?你是不想要命了还是怎么着?”

无影也是第一次见凌动了这么大的火气,执拗的脾气总算退下去三分:“主人,这伙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若不是熬到今晨,他们根本不会给我喘气得空的机会。”

顿了一顿,胸腔剧烈地起伏着:“所以,再继续呆下去,后果根本不是我们能承担得起的。”

无影说的这些,凌又何尝不懂。“只是,你的伤……”她去看无影,此时的他换了一身整洁一新的服饰,恰好遮住了所有的伤口。

因为没有亲眼得见,凌也不清楚无影的伤势到底有多重。只是从他并不舒朗的眉宇中,不难想到他身上忍受的是怎样一番火辣辣的疼痛。

“伤,忍一忍便是。”无影继续着手上的动作,里里外外穿戴整齐之后,又去拿离其身侧不远的佩剑:“不过是新伤添旧疤,主人无需多虑。”

不过是……新伤添旧疤吗?凌心头一个怔愣,回过神来之时才发现无影竟然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门前。

“既然你决定了,那我这就去向寒老先生拜别辞行。”凌点头示意门外的知秋跟上。

再在这里呆下去的利害实在不是她权衡得出的,其后所要付出的代价则更不会是她能担当得起的。

寒心元显然也有着他的思虑与考量,不过此种情形下,谁也不能说他这个行为是自私的。

“对不住了,凌姑娘,如果你们日后在汝东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汝东书院便是。”寒心元伸手指了指他的身侧:“汝东贫瘠,但是有汝东书院在,一般人还是要敬我三分薄面的。”

“多谢寒老先生。”凌的心情沉重,自然说不出什么调节气氛的言语出来。

敬他三分薄面凌心里更是一凉,看来那伙人应该真的是跟他们前后脚从京都来的。

无影换了一身黑色的装束,闷不吭声地为凌二人驱车,期间凌数度担心他的伤势,想要出言劝诫几句。

可奈何无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切等到了地方再说。”

第三百二十四章 针锋相对

汝东和莘陵本就邻近,无影虽然受着伤,但是驱车的速度没有丝毫的减慢,不到黄昏日落便来到了莘陵的那座山脚下。

“就是这里,主人。”无影为凌掀开帘帐,好方便她去瞧外面的景观:“我们先下去歇脚喝茶吧。”

“姑娘,您慢着些。”知秋这一路也算对凌来此的目的了解得有几分纯熟。只是,她以为的纯熟,其实在事实真相面前不过是管中窥豹,并不成形。

凌只告诉她,自己来莘陵寻找那位高人道士,为的不过是拜师学艺。但是因何拜师,何故学艺,却是只字未提。

“客官,您几位要喝点什么?”茶小二一脸殷勤地凑过来,正准备要问东问西,却一个抬脸,正和无影对了个刚好。

“你,你不是那个”茶小二一脸惧色地连退数步,不由地打翻了桌上倒扣已久的几只茶盅。

那日的狂风大作,以及暴雨如注,偏生还遇到了这样一个冷面凶骇的客官,无影的这副模样早已深深烙印在了茶小二的脑海里。

茶盅里残留的水渍早已风干,所以相撞的敲击声响显得格外清脆。

凌很快将它们扶了齐整,看向无影:“你们之前认识”

这话刚问出口,凌其实就发现是多此一举了。她怎么忘了,知道道士下落的这一消息可正是无影传来的,那么无影此前完全有可能在这里和小二哥打过照面。

只是,无影虽然一向待人冷漠,那也不至于会让眼前的小二变成如此一副惊悚的样子吧!

茶小二吞咽了几口口水,这才又将几只茶盅撤下:“客,客官,小的给三位换几只新茶盅来。”

凌只是颔首谢过,坐在原位,望了一眼不远处高不可测的山峦。

“这山山势起伏,蜿蜒绵亘,倒的确会是一个藏身的好去处。”一想到很快就会见到那位华大夫提起的神人,凌身上入冬以来的寒气都终于退散去了不少。

“主人莫急,待无影先打探打探消息再说。”无影压低了声音,好不让周围来往的旅人听去,以免多生事端。

“小二,你过来,有事相问。”无影只是招招手,另取了三只新茶盅上前的茶小二便乖乖上前。

“客官您问。”小二陪着笑脸,心里却不大乐意。知道这人不是什么善茬,但总该做出点客气相问的姿态吧!

“你可还记得那日与我前后来茶摊的老翁”无影顺从地接过茶小二添好的茶水,轻轻抿了抿唇:“我要知道,他人是否住在这里。”

小二暗里忍不住翻起了白眼,怎么看这俩人都是一丘之貉,当时那喝起茶水不要命的样子来可是犹在眼前闪现。

怎么这才隔了几日,就跑来问他了:“客官,小的之前也从来没有见过那位老翁,更别提您走了之后,那老翁更是没有露过面。”

“你先去忙吧。”凌付好茶水钱,就让小二下去了。她并不认为那老翁会时常下山来,应是当时情况有了异。

“你不是也说了嘛。”凌出言提醒无影:“当日的天气十分诡谲多变,道士应该是看出来些什么,才特意下山的。”

无影左右环顾了一遍,将眼神定格在一处许久,这才抬头将茶水饮尽:“喝完茶之后,尽快上山吧。”

“好。”凌点点头,说句实话,若不是无影想先来查探一番,她恨不得直接就上山去了。

看着目的即将达成,却骤然延后,其实是挺煎熬的一件事:“知秋,你不是唠叨了一路口渴嘛。虽然这只是粗茶,但也胜在可以解渴。”

“婢子觉得这茶其实还挺不错。”知秋笑笑,一杯热茶下肚,身子都跟着暖和起来。难为姑娘这一路上心里在想着拜师之余,还能把她的需求也牢记心里。

天盛居南的莘陵偶有瑟瑟寒风袭过面颊,但总也不至于达到了刺骨的程度。可这股寒风若是向北继续,直入京都,便是堪比利刃锐锋。

凌珏也在侯府里备好了马匹,是时候要离开京都了。只是他的离开,非是大长公主找了由头支走的,而是江大哥讲出的旧事经过这许久的准备,终于一步步得以网罗成巨网。

此行,便是到了收网的时刻。

收网一事,本不用他出手,只是想到数月未见,不知处境如何的常钺,以及江家三人这一路远行的护送问题。

这些,实难假手于人,凌珏才自告奋勇,揽下了不少麻烦的差事。

“珏儿拜别父亲,母亲。”嘴上是这么说的,可是凌珏作揖之时,眼睛却自始至终没有朝着大长公主的方向瞥过一眼。

大长公主也看出了凌珏对她的不满,只是这一次,母子之间的芥蒂怕是再难解开。

因为凌一事,这一向便是凌珏心中不可言说的底线,过往大长公主的行事若是伤了他的心,或许还有弥补一说。可是若是此次给不出合理的将凌送走的解释,凌珏完全做得出对自己的母亲视若无睹的事情来。

蓼阳心里也是感慨万千,可并不是所有的误会都可以坦然地宣之于口。否则,世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

她勉强笑了一笑:“珏儿这一路好好保重,千万不要让自己的身子……”

“母亲多心了。”凌珏根本没有给大长公主继续说下去的机会,“珏儿这一路不保重自己的身子,难道还会糟践不成?还是母亲想要事与愿违?”

“珏儿!你怎么和你母亲说话呢”平阳侯的脸色霎时没了血色,十分难看。他这几日一直看着凌珏对蓼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可却又不好说什么。

旧事若要重提,伤的绝不仅仅是蓼阳和他这么简单,便是凌珏凌都免不了遭难。

唯有靠着时间这味良药,平阳侯总以为只要有足够多的时间,凌珏就会慢慢对蓼阳改观的。

却不想,一度只是关系冷淡到不似亲生儿子的凌珏,近日开口之言都变成了如此成见满满的讽刺反话。

这让他这个为人夫为人父的平阳侯,心中将做何感受。

“珏儿只不过道出事实而已。”凌珏弯唇一笑,并不把平阳侯的怒气看在眼里:“如若觉得不大中听,便也只能请母亲不听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查封

“诸位,等候多时了。”凌珏不再置气,率先向已在马车中安顿已久的江家三人见过礼:“如若没有什么其他安排,我们即可出发。”

江家大哥这些日子调理得有些起色,身子少了痛感,故此对身边所发生的事情自然也就上了心:“凌公子,这本是你们的家事,我不该多插嘴。只是此去路远,凌公子你……”

说到最后,江家大哥还是嘴笨舌拙,发觉他说出口的话竟然比不了凌珏言语中万分之一的重量。除了叹口气,便也只能讪讪作罢。

“江大哥还是闭目养神为好,我们此时出发,必得天黑之后才能找到投宿的客栈。”凌珏客气一笑,矮身离开了这辆马车。

带着旁人,本就不比一人独来独往得自由。又奈何,这江家的三人原本就是一家人,若与他们同乘一辆马车,路上不免于人于己都是麻烦。

干脆,此行便前后备了两辆马车。凌珏向平阳侯二人的方向又行了一礼:“珏儿拜别父亲,母亲。”

“珏……”后面的字如鲠在喉,大长公主犹豫多时,终是喊不出凌珏的名字。

看着马车扬长而去,没有丝毫停驻的意思,大长公主才从眼眶当中滚出一滴热泪来。

“事情怎么会变成如今的样子”她捏了捏额头,身心俱疲得厉害。明明凌和凌珏都已按照计划或主动或被动地暂离了京都,可她的确无论如何都是轻松不起来。

平阳侯倒是看得更开一些,伸出手拥了拥蓼阳微微颤抖的双肩:“时日一久,总会好的。”

“时日一久,一久。”蓼阳大长公主一甩长袖,背过身去:“本宫捱了将近二十年,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问话,平阳侯也答不出来。想要接着话茬安抚更是无从下手。

“先回去吧,这里风大。”不仅风大,还人多眼杂,蓼阳说到底都是大长公主,传将出去确实面子上不好看。

沉重的府门终于缓缓紧闭,在北国日渐凄冷的风雪之中,愈发地黯淡消寂了下去。

“公子,您看这天,又下雪了。”易风和流云也跟着出来兜兜风。凌珏给出的理由,美其名曰是见世面,但实质上全变成了拉车搬东西的苦力。

这一点,易风和流云刚离府不远就发现了,可即便如此,也已为时已晚。只能默默地跟在凌珏身前身后忙活。

“那就路上慢点。”凌珏未挑帘子,只独自开口吩咐着外面驱车的车夫。

易风和流云对视一眼,自知心思落空,便也只能讨好般地冲凌珏笑笑:“公子,不如改日再……”

凌珏不堪其扰,干脆合上了双眼:“不如改日再说我看,既然这样,不如现在就把你们扔下好了。”

易风和流云知道凌珏这是半开玩笑,并不会当真,可是相处这么久日子以来,凌珏的心情如何,他们还是有所感知的。

的确,公子近些日子因为姑娘一事心情太过低落,刚才离府之时又险些和侯爷大长公主大吵了一架,心情能好才怪!

见状,两人再不敢提起一字半句,都乖乖住了嘴,只用眼神悄悄打量着凌珏的神色。

“别偷看了,安稳坐着,不然真把你们丢在这半路。”凌珏温润的嗓音还是如此一般的波澜不惊。

却把易风流云吓了一跳,他们二人面面相觑,互相对着口型,都暗自奇怪,自家公子不是一直闭着眼睛的吗?怎么还会知道他们在偷看?

“今日又起了风雪,我们就近找家客栈投宿吧。”一路走到京郊的位置处,凌珏皱眉看了一眼天际簌簌不停的大雪,终于松了口。

而此时的一支队伍已于数日之前在凌珏一行人动身前便赶至了罗庭,查封的查封,整肃的整肃。数不清的官员被发配到了苦寒的边疆之地,陷入了牢狱之灾者更是数不胜数。

这其中最轰动的便是常知府被拿入狱,因为他牵连甚广,为免节外生枝,陛下的皇命一到,便是最先被押解入京的一人。

常钺刚从常府的密室里被放出来,和自己的父亲连个照面都来不及打,眼睁睁地就看着官府来人封了自家的府邸。

“少爷,您救救,救救我们啊!”几个丫鬟仆妇被官兵押送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只能随波逐流一般地在庭院当中跪成一排,随着时不时的人影晃动,而借机和旁边的官兵攀谈几句,以期求得对他们有利的什么消息。

常钺与凌珏相识不过才月余,可是却自打见面,几乎就让他认定了凌珏的非比寻常。如今常府的落魄,可以说是有他一半的因果掺杂其中。

尽管常钺知道最后可能面临的这种状况只会更差,但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证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样声势浩大的抄家,莫说是府中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下人们吓做了一团,便是常钺自己的一颗心脏都狂跳不已。

上至常知府的那几个小妾,下至从管家开始的下人全都一个个被拉到了庭院当中,活像等待死刑宣判的罪囚。

其实,他们都是无辜的那个。若真有些冤孽,那也是常知府造就,可是如今事发,不仅是作为父亲的知府生死难卜,就是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都逃脱不了任何的干系。

常钺感觉自己就像逆流洪波当中的一粒石子,再多的草木缠缚,也只能做到无谓的拖延。

常钺许久才得以回神,他想,是时候该面对了。于是便伸手拉住了一个从未谋面的官兵:“这位官爷,你们还有条漏网之鱼呢!”

主持查封常府事宜的官兵都是直接从京都来的,尽管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罗庭如今的动荡已失了陛下的信任。

越是官衔重要的官员,越是一应由京都来的府衙官兵代为处理。

因着是京都来的,不知何故,这些个官兵竟然行事还留了些情面。

“常小公子,您的问题不归我等管。”官兵抽出自己被常钺拉着的胳膊:“还是耐心等待时日,陛下自有安排。”

自有安排常钺闻言就去看府里的下人,老管家,贴身的书童,还有那几个年龄甚至可以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小妾姨娘,还有什么是不好明白的。

“是京都的凌珏公子为我求的情吗?”常钺心中已有答案,不然为何偌大的洪流迭起,唯有他可以不受影响

第三百二十六章 离府别居

“这个……”官兵挠了挠头,似乎很是费解:“这个其中内情,不是我们这种下属能知晓的。但是,凌珏公子的确近日便要动身前往罗庭了。”

“来人!”一声很是嘹亮的声音响在显得很是安静的庭院正中,正是这伙官兵的领头人。

“常小公子,不和您聊了。”那官兵十分客气,在听到上级的召唤之后,依然能对常钺保持着毕恭毕敬的态度。要知道,此时常钺已和阶下之囚无异。

也便是他的态度,让常钺更加认定,这事是有着凌珏在背后不知做了多大的努力。

因此,心中之前那若有若无的酸涩终于淡去了不少。

事到如今,他常钺怪不得任何人,更不能因为凌珏只是站在了常府的对立面上便对他心生芥蒂。更遑论,其实虽是常府的对立面,但却是社稷国祚的一边。

况且,这事,他也有份。总不能真到了这一刻,才开始后悔了吧。常钺笑笑,可是嘴角无论用多大的力弯起的弧度都很快便耷拉了下去。

只是有了和那位已然转身离去的官兵的一番对话,常钺又不禁开始为凌珏担心了起来。

自古以来,但凡涉及到了危害社稷的罪名,哪怕不是聚众谋反,也必然会落个被诛灭九族的下场。就算圣上宽宏大量,不与那些远亲下人计较,像他这样的罪臣之子,也绝对没有活路可言。

而他,却可以以自由之身置身事外,还获得这些官兵的客套礼遇,想都不用细想,必然是凌珏下足了功夫。

只是不知,凌珏是否因此受到了连累,是否在陛下的心里自此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印象?

“少爷,救我们啊!”庭院那边下人全部被聚集在一处,原本分散各处的恐惧因为这一齐聚,哀嚎哭喊更甚。

“诸位先请稍安勿躁。”领头的军官向天远远抱拳:“陛下明察秋毫,万不会做牵累无辜之事。我等奉皇命来此,只是为了勘察探清,如若没有漏网之鱼,必不会伤及诸位的性命。”

“陛下……”陛下竟然可以仁德理智到了这样的份上有些时候,非是为君者不顾情理,也绝不是他们眼里当真容不下任何一个忤逆之臣。实是盛怒之下,任凭谁都很难保持绝对的理智。

早就听闻陛下是一个少年天子,心性高,这样的年纪是最难压制脾气的时候。尤其陛下还是生来的天子,傲物之情理应尤甚才是。

想到此,常钺不禁拔腿小跑了几步,作势将几名官兵拦了一拦:“请问这位官兵大哥,你方才所说是?”

“平阳侯世子为尔等请命,如若没有珏世子,这一次你们的确难逃死罪。”方才抱拳行礼的那位官兵看向常钺,好像知道他心中所想:“孔侑伯见过常小公子。”

这一礼着实将常钺吓得不轻,官兵没有来抓他,可是他也不过是个戴罪之身,哪里配得上对方如此大礼:“小生实在惶恐,受不得孔大人如此大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快快请起不仅只表现在了言语之上,常钺不敢轻慢,两只手慌忙搭着孔侑伯就要将其扶起。

岂料,迎上孔侑伯的眼神,还是吃了一惊。对方眼中的神色足以说明,待他礼数周全实不是表面的一番客套。

常钺不好意思地避开孔侑伯一番还算热切的目光,心中愈是惭愧得紧。

“常小公子为人善辩是非,还如此地机敏理智,看来珏世子所言非虚啊!”

孔侑伯的眼神原是欣赏之色,也不知凌珏在人前为他究竟说了多少好话,才能让这个素未谋面的孔侑伯对他有如此印象。

“机敏理智,也尚得熬过眼前这一难关啊!”常钺苦笑着转身去看跪了一院子的下人仆从,悲从中来。

“哎,常小公子,此言差矣。”孔侑伯一开口便是打断了常钺飘远的思绪:“待到几日之后,珏世子来到罗庭,这里的一切便又当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好一个守得云开见月明。”常钺终于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就连看向孔侑伯的眼神都难得有了几分惊讶认同之色:“那小生就先谢过孔大人的良言了。”

文武之道自来便有些难以并驰,若是文武兼备者,那还可另当别论。

只是并非人人都是济世之才,朝堂之上的文武之道也因此更是泾渭分明。不少文官嫌弃武官粗俗,而武官又看不起文官的柔弱者亦是大有人在。

常钺未入朝堂,却对这些事情有着不少耳闻。久而久之,也已对武官有了些潜移默化,算不上是成见的看法了。

今次见到这孔侑伯不禁气度不凡,便是脱口而出的话语都是难得地提到了人的心坎上,心中的文武之见也便放下了。

“常府已封,珏世子特意命我等为常小公子备下了新的住处。”说着,孔侑伯从怀中摸出了一张书信似的纸张来:“兄弟们一会儿便会护送常小公子先行离去,请在那里耐心等待些日子。”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常钺自然不会为难孔侑伯和他手下的这些官兵。他弯腰双手接过孔侑伯递来的东西:“只是,常府的这些人”

“这一点常小公子无需多思。”孔侑伯摆了摆双手,示意他手下的官兵上前:“陛下自有妥善安排。事到如今,您只需要看顾好您自己,方才不负世子的苦心啊!”

“这是自然,常钺在此谢过孔大人。”常钺颔首过后,便跟着被孔侑伯派来的几名士兵离开了常府。

“常小公子,从今再没有常府一说,您可莫要生出怨气。”不知是不放心还是如何,看着常钺离去的背影,孔侑伯又喊了一句。

实际上,他还是朝廷的阶下囚。这一点常钺心里看得格外通透,只不过有凌珏在,极力让他的生活如初罢了。

他被困密室多日,近日又逢着罗庭的轩然大波,常知府早已自顾不暇,更不会派人来照料常钺。常钺的一身衣裳此时已是脏乱不堪,细看之下,甚至都有些脱线。

他的双脚前后站定,缓缓看了一眼常府,那鎏金的匾额早被摘掉,看来所有在常府的一切都要如烟般散去了。

双眼的视线缓缓下移,终于定格在了自己一身空有着绫罗绸缎的衣裳服饰之上:“是该好好告个别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常家别院

“常小公子,你……”常钺突如其来的这一举措让靠近他身边的几个士兵脸色都白了不少。

虽然上面有令,叫他们不许对常钺动粗,也不准对其不敬。可是说到底,这常钺如今是个什么存在,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给足了面子,却并不代表对他就是打心眼里的敬重。

这常钺,可是罪臣之子。被逼至了穷途末路,谁知道会不会做出反扑这样的激烈举动来。

这不,所猜没错,只见这常钺就一把掀开了衣袍。走在常钺身侧的两个官兵见此情景便互看了一眼,都以为常钺会掏出一把闪着银光的匕首。

正准备上前将其拿下,却发现常钺只不过是脱掉了最外面的一层长衫而已,并无任何的不妥:“常小公子,天冷,你这是干什么?”

可常钺的动作还远远没有停下。冬日本就穿得厚实,他连续脱掉了好几件衣裳,待只剩下了一件薄薄的里衫,这才住了手:“劳烦几位大哥,带路吧。”

官兵被如此举动的常钺惊着,半晌才回过头来:“常小公子,您可真有骨气。”

罗庭此刻虽然尤未下雪,可是只穿了一件里衫基本上和裸露无异,常钺因此失去了血色的脸色更显得苍白无力。他并不认为这是有骨气的表现,他只是不想再回到过去的生活就是了。

所幸,另一人眼尖,很快看出了这不对劲的苗头,瞎忙着纠正过来:“你瞎说什么,常小公子这是有魄力!”

有骨气也好,有魄力也罢,这不过是旁人眼中透露出来的些许怜悯和安慰罢了。

常钺很快跟着几名官兵来到了孔侑伯说的新住所,这是一间别院,占地不算广袤,但在罗庭却也是派头不小的建筑。

常钺很是不自在,便皱起了眉头去问:“这是孔大人说的新住所?”

这住所怎么比起常府来说也不遑多让?再言之,有谁会把罪臣之子安置在这样的地方,越想越是不安。

所幸这一切终于在一名官兵的口中得到了答案:“看来常小公子果真还不知,这别院也是你们常家的私产之一。”

“父亲到底隐瞒了多少?”直到这一刻,常钺才终于晓得,父亲从来没有与他赤诚相待过:“那孔大人请几位引我过来是为了什么?”

让常钺顿感身心俱疲的便是,费心去揣测别人的心思。与其猜来猜去,总也猜不中正题,还不如直接开门见山,开口去问要来得好。

“小公子。”有位官兵忽然改口,八成是觉得提起常这个姓氏,就等同于是拿利剑往常钺心口上插:“我们孔大人也是奉命行事,在事情没有彻底尘埃落定之前,这间别院暂时还是不会查封的。”

言下之意就是说,这别院迟早是会查封的。常钺点点头:“我明白了,多谢几位。”

在别院居住的几天里,实是凄清孤苦,孔侑伯手下的官兵一日三餐均都亲自送来,所需之物可以说是一应俱全。甚至比以前在常府的时候,日子过起来还要更为舒适一些。

可常钺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来。非是人心没尽,只是心灵上的折磨不是靠着好吃好喝的伺候便可以消弭掉的。

常钺一直在等一个人。他住在别院里,行动却颇为受限。恼也恼不得,他是个聪明人,明白自己的处境。

三日之后,孔侑伯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平阳侯世子赶到罗庭,负责此次的收尾工作。

“常小公子,珏世子已赶至罗庭。”这回来到别院的人正是孔侑伯,多日不见,他的面容都有些憔悴了:“他要见你。”

“好,只是……”常钺侧开脸去看了看一口盛满水的大瓮,“我现在这副模样,怕是会吓着他。”

孔侑伯知道常钺心中难言的痛楚,这事情换做任何一个人都必定会是一段难熬的时光,但总得熬下去:“世子爷吩咐,我等不敢怠慢。”

凌珏就等在府衙当中,这一路只要风雪稍歇,他便让人快马加鞭,想把花在路上的时间尽量缩至最短。

“珏世子,人带到了。”孔侑伯先去回禀。

此前凌珏也只与孔侑伯有过几面之缘,对他仅仅只能做到不眼生的层面:“麻烦孔大人了,常钺他……”

孔侑伯很快退身去请,看着其人不卑不亢的身姿,凌珏心里稍获安慰。自己在人前一直在做极致平衡,为的就是不在长者的面前曲意逢迎,不在同辈甚至下属的面前恃才傲物。

他凌珏想成为的其实就是一个任何人都抓不到值得诟病的人,知分寸,还能坚定立场。

可是,面对常钺,凌珏总是心染了一分愧疚。这愧疚并不是他铲除了常知府以及罗庭其余对朝廷不利的势力。铲除不利势力,本来就是为人臣的职责所在。

“世子,常小公子来了。”孔侑伯那浑厚的特殊嗓音响起,才让凌珏不得不回转目光。

“常钺,你……还好吗?”是的,他的愧疚全都牵系在常钺这个人身上,仅仅只是他这个人。

那日他化名林木,接近常钺,虽然与其相交也是发自真心,可是终归从一开始便是存了利用欺诈之心。这始终是凌珏心头跨不过去的坎。

“凌珏,你怎么现在才来?”常钺抬袖抹了一把眼泪,积蓄许久的脆弱终于崩塌。他也顾不得这里在场的还有多少双眼睛,只自顾自地啜泣哽咽了起来。

“抱歉,京都太多事情要安排。”凌珏抬手屏退了众人,除了自己身边一路跟来的易风流云和江家三人:“我最终也没能,对不住。”

“我只想问你一件事。”常钺忽然扳着他的肩膀,眉眼都快挤做了一团:“那别院,也是我爹干的?”

“是。”凌珏没有一丝隐瞒,这些东西,常钺迟早都要知道得清清楚楚。

早一些知道,对他只有好处:“你爹他在位多年一直搜刮民脂民膏,不仅私置府宅,还用职务之便强迫他人为其销赃。”

常钺像是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紧紧抓着凌珏肩膀的双手无力地垂下,“我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凌珏一把拽过常钺垂下的右臂,强迫他去听下去:“对不起常钺,我知道这样对你很是残忍。可你根本不知道你爹瞒着你都做了些什么。”

第三百二十八章 皇恩

常知府的府邸里便已是私藏了数不尽的财宝器物,这些都是凌珏和常钺有目共睹的。

可是,这是深入了府邸秘处的两人,对于被蒙在鼓里的罗庭百姓来说,他们的常知府居然成了一个刚正不阿的好官。

真是可笑讽刺至极。这也是凌珏从早他们一步先到的孔侑伯的口中听来的。查封常府之前,许多罗庭百姓居然会自发地聚到常府门前的长街上为其伸屈抱不平。

“你别说了。”常钺已露痛苦之色,将双手抱着头,一副什么都听不下去的样子:“别说了,我都知道。”

全都知道吗?他怎么会知道,凌珏很想将他抱着头部的双手掰开,但是又觉得那样子做未免太过残忍冷血。

也罢,其实他都是能听到的:“他还串通了京都的高官,在偷偷地向颐凰传递消息,身为天盛的官员,但实则却在向敌人卖命效劳。这些,你也知道吗?”

常钺听得一字不差,终于双腿发软,直接跌坐在了地上。这个样子的凌珏,有些骇人,而此时的常钺又显得很是无助。

一直静默一边的江采薇忍不住开口:“凌公子,常钺他已经很难受了,你就……就不能缓一缓吗?”

“江姑娘,多谢你的好意,我想独自静静。”常钺干脆掩起了面容,无声地痛哭起来。

他还记得呢,他爹教过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爹说过很多话,废话便占去了半数,其余的半数大又多是些与他观念难一的荒诞话。

可就是这样一句“男儿有泪不轻弹”,是常钺一直奉行至今的准则。

即便是现在,他都在想,父子一场,他不相信父亲带给他的只会是些不堪至极的东西。

“我隐瞒了你太多,也让你承受了比原本更重的伤。”凌珏眨眨眼,眼眶中打转的东西很不争气地就要掉落下来:“我来只是想看看你,春闱入仕也好,就此做个平头百姓也好,你都要尽快振作起来才是。”

“陛下听说了你的事,觉得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可塑之才。只要顺利通过春闱,过往的一切都可不再计较。”至于,求得常钺的原谅之词。凌珏却是再没有脸说出口了。

“明年春闱,我想一试。”常钺胡乱抹干了脸颊上残存的泪痕,很快做出了决定:“我爹丢掉的人,我要将它们全都拿回来。”

他以前可以做一个心无旁骛地一心扑在学问上的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入仕一说,因为没有必要,常钺根本没有放在过眼里。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别院你们也收走吧。这种从民间强抢来的东西,我住着夜不能寐。”

“此次前来罗庭,除了你的事,其实还有江大哥一家的事情需要有个结果。”凌珏道出了他的安排,“江大哥和江大嫂的身子需要调理,不适合住在以前的地方凑合度日。”

至于常钺,凌珏皱眉望了这表情异常痛苦的少年一眼,心知接他回京的打算十有**是要落空:“你若是不乐意进京,就同江大哥他们三人住在临近的一处,也好方便互相之间有个照应。”

“当然。”凌珏觉得常钺现在未必愿意听到他的声音,但他却是不得不说。

就权当是他自私吧,自私到无法回头,自私到只能做些什么事情来弥补心中的空缺与遗憾:“你若还有什么其他的想法,我全力配合。”

沉静了许久,谁都不曾出言去打断常钺的思索。也是,出了这样大的事,他是该好好考虑清楚将来的路该怎么走了。

“不如你先回别院。”凌珏也不逼他:“孔大人明日一早便会派人去查封别院,届时你也应当考虑清楚了。我依旧在这里等你答案。”

“如此,常钺先告辞。”常钺露出一个稍显惨淡的笑容,让他在这么多人人前便立时做出什么决定,实在太过强人所难。

目送着常钺失魂落魄地离去,凌珏这才看向在一边等候多时的江家三人:“江姑娘,江大哥江大嫂,你们不愿留在京都,在下便独自做主托孔大人在罗庭一处较为偏僻的地方置办了宅子。”

凭着江采薇一人的能力,几时才能住上合心意的宅子,凌珏此法自然正合她的心意:“采薇代我大哥大嫂谢过凌公子。”

言罢,便开心地揽起江大嫂的胳膊,扬起一张笑脸:“这样,大哥也可以安心调养身子了。”

江大哥咳嗽了几声,觉得面子上过意不去,思虑几番,还是开口言道:“凌公子,您能帮我们帮到了这个份上,已是仁至义尽。至于这宅子,实在是……”

话未终了,却是一顿。只因他实在不会措辞,让他们接受凌珏这么多的好意,那人情几时能还尽啊?

这种场面话,一向难不倒凌珏,尤是对这种真心诚意相待之局,就更不需伤神费心了:“江大哥无需有任何的负担,罗庭沉疴多年,焉知不是陛下以及诸位臣子的心头隐患此案能得告破,也是有着几位的出力。”

又顿了一顿,凌珏才露出一个怡然自得的笑容来:“这不过都是陛下的意思,我只是代为行事而已。毕竟,金银财宝并非你们所愿,在下没有说错吧?”

这话听来很是受用,江大哥自然动容,便将头重重点了几下:“皇恩浩荡,陛下年少却有此远见,还有世子这样的少年英豪全力辅佐,假使再有什么难题也必会迎刃而解。”

凌珏也不对江大哥这话做出什么回应,只是笑笑,便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打算引路:“时辰不早了,三位请。”

即便江大哥曾经被搅入混乱的局势当中,可还是不能有一双足够明亮的慧眼。

天下局势动荡难安,正如朝堂之上的风云立变一般无二。有些事情,是有心无力的。正如罗庭此次罢免的诸多官员,表面看是除掉了许多深藏不露的毒瘤,但实质上,他们与京都的联系却未曾斩断。

陛下本身便是无坚不摧的刀,有了权臣相佐,是为一大助力。可是奈何桎梏多了,桎梏间的联系也深了,牵一发而动全身,便是大刀也不能尽数劈开。少不得要左右相衡,顾忌这个,顾忌哪个。

第三百二十九章 心细如发

次日一早,天光还未全部放亮,凌珏的屋外就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即使是在睡梦中,这脚步声也是由远及近地十分清晰。

他一向入眠便清浅,不消多时,一夜未散的睡意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

很快换了衣裳,稍作整理,凌珏便拉开房门,正对上孔侑伯一双有些受了惊吓的双眼:“出什么事了?”

孔侑伯缓缓吐出一口气,将正欲敲门的手放下,方才禀道:“世子,刘青山在狱中自尽了。”

“他怎么会自尽?”这其中想必是另有什么隐情,凌珏不敢耽误,回身便就关紧房门:“带我去看看。”

有些时候,身处其位,是很难做到独善其身的。假使一个人真的原本没有任何同流合污的打算,也会因为周围人的抱团而被迫拉入浑水。

他是不知道刘青山有没有这样的缘故在,但是当日罗庭一别,刘青山那副样子倒像是真的被点醒了一般。

就是被儿这个未经世事的女孩儿给点醒的,既然他已有所了悟,也已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又怎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自尽?

刘青山的案底证明他亦是这偌大的见不了底的深潭中掺和的一位。只是相对而言,并没有常知府那么典型就是了。

莫不是不是死于自杀,而是有所预谋的他杀凌珏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大,在没有查验尸身之前,一切都还只是猜测而已。

停尸房里,仵作已经抢先到了一步,他那熟稔的手法正在掰开死者的下颌骨。

“康老,先别验了,快来见过珏世子。”孔侑伯对仵作可以说是非常尊敬了。

仵作转身过来的时候,凌珏才明白,康老这个称呼真是没有丝毫夸张。观其年岁,少说也有八旬往上了吧。

不自觉地,凌珏便拧起了眉头,也不知是在问仵作,还是在问身旁的孔侑伯:“难道没有其他仵作可用了吗?”

康老也是一脸为难的样子:“回世子,近日的巨变已让不少同行望而却步,草民也是受孔大人相托,才斗胆来验尸的。”

望而却步,凌珏看向康老的眼神于这一瞬变得复杂起来,这四字可以传递的信息真是太多了。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康老虽然上了年纪,可是并不眼花,对一些暗流看得倒是比许多人还要清楚。

“麻烦康老了。”凌珏弯唇笑笑,算是默许了康老继续验尸。

“有何发现?”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孔侑伯有些耐不住性子去问。

康老继续着手下的动作,正在小心翼翼地给死者翻身:“孔大人稍安勿躁,草民正在做最后的排查。”

就这样干站着实在太过耗费时间精力,孔侑伯干脆将凌珏拉至一旁,低声细说起了刘青山死亡前后的事情。

“死者被发现的时辰,正是寅时末。据狱卒所说,当夜牢房中有什么细微的响声,但他去看之时,并未见到任何的异常。”

“闻其声,不见其动。”凌珏略有所思,沉吟起来:“这本身便是有异。接着说。”

“啊?是。”孔侑伯惊诧于凌珏语气中的斩钉截铁,但惊诧不过一闪而逝,便继续言道:“寅时左右,正是狱卒换班的时辰,先前那名狱卒睡得沉,被人摇了许久,悠悠醒来,二人一同去交接之时,这才发现,刘青山不知何时已故。”

“那现场呢?可有留存”排查线索,除了验尸这一个办法之外,就是查探线索了。雁过也会留痕,这些便是真实可信的线索。

“狱卒不敢轻举妄动,立即便派人来传信。下官也是一知这消息,便赶来告知世子。”孔侑伯又远远地望了一眼死去的刘青山:“他死时,手中握着匕首,掩于袖口。故此,我们初步判断,应是畏罪自尽。”

凌珏点点头,“如此,我们便等康老的结果吧。”

这边,二人的谈话终于结束。而康老也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缓缓为刘青山蒙上了白布。

“世子,孔大人。”康老走近,手中还端着一个托盘。

而托盘上的物什,正是锋刃处沾了血迹的匕首。

凌珏沉声去问:“可是刀伤致死”

康老将托盘呈上,交给孔侑伯,这才捻着白色的胡须道:“死者死时呈仰卧状,背部有紫色淤血斑点。银针一试,果见其脏腑有毒素沉积,只是咽喉气管处并不见任何异物。应是服用了慢性毒物,但每次都剂量都很少,几乎查无可查。”

“死因可是中毒所致”凌珏觉得,虽然从用毒的手法和剂量来看,必定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暗杀。可是,直接死因未必就是这个。

果见康老摇了摇头:“中毒日浅,一次剂量又很少,根本还不足以死亡,最多只会产生嗜睡幻听等迹象。”

“康老啊,那他的死因到底是什么?”孔侑伯表现出得急切比凌珏还要尤甚:“你就别卖关子了。”

“他的腹部有很深的刀伤,刀伤便足可说明一切。”康老停顿了半晌,才叹道:“二位还是过来看看吧。”

本想着和入土为安一个道理,既然验过尸就不便再打搅了。可是为了证明他的推演,康老又再次掀开了蒙着刘青山的白布。

“他的刀伤不过还差几厘便可洞穿,再者毒是从腹腔处验出来的。”康老似乎言有深意,目光都从刘青山身上移到了托盘上盛的匕首之上。

凌珏自然不会放过这一细节,略一思索,已是有了什么想法:“您的意思是说,这刀伤恰恰暴露了刘青山真正的死因”

“伤口和死人一样,是绝对可以放心的。”康老点了点头,虽是赞同了凌珏的猜测,但是面色却不如方才放松。

这些把孔侑伯看得云山雾罩的。左思右想他都想不通,珏世子是明白了什么,怎么就会说出这样的言论来:“世子,康老,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话也没听懂?”

康老朝着他手中的托盘努了努下巴:“看看你托盘上的匕首,你便清楚了。”

孔侑伯只是不擅观察,并不具备如凌珏一般的心细如发。但同样也不是什么蠢笨之人,点到即止,自然也可反应过来。

“所以,他是被人一刀捅死的”孔侑伯瞪大了眼睛,说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瞠目结舌的答案来。

第三百三十章 偷换掉包之计

康老挑了挑花白的眉毛,算是认同:“孔大人这回说对了,只是还有疑点,草民实在是不解。”

“您是说,这匕首的去向?”凌珏走近,也不做任何的处理,便徒手要去抓托盘之上的匕首柄。

这可是物证,孔侑伯当然十分警醒,忙端着托盘往身后一个躲闪:“珏世子,您可看清了,这是杀人行凶的物证。”

“自然是杀人行凶的器具,但却不是此案的物证。”尽管孔侑伯是武将出身,但论功夫,却比凌珏还要略差一些。

只不过一个迈步伸手,凌珏便将沾血的匕首握在了右手掌心之内。随着他缓缓将匕首举至孔侑伯脸前的动作,凌珏的神情也愈发地淡然到了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珏,珏世子,您怎么了?”孔侑伯发现自己居然会被吓了一跳。

“孔大人请看。”凌珏并不把孔侑伯的反应放在心上,依旧举了匕首接着凑近:“看到了什么?”

珏世子都这么问话了,那想必是有什么不同的。可奈何孔侑伯看了又看,依旧没有得到什么突破性的进展:“匕首染了血迹。”

凌珏抿着双唇,不为所动。

看来,这个答案珏世子并不满意啊!孔侑伯只能清清嗓子,尽量做了一句补充:“匕首染了殷红的血迹”

孔侑伯觉得他这是一句废话,可却恰恰是这废话终于得到了凌珏的认同。

“对,就是殷红的血迹。”凌珏将手中的匕首递给康老:“我也想不通,既然这把匕首不是杀死刘青山的,那真正的凶器呢?”

事到如今,从凌珏的话语和康老的反应当中,孔侑伯自然毫不费力地便可明白过来他们所说的疑点是怎么一回事。

刘青山早于数日之前便已经中毒。即便用毒者对剂量控制得恰到好处,可能让腹腔积有大量残余,便证明嗜睡幻觉等特征已然显露。

这种情况下,已然中毒的刘青山,哪里来的那么大气力可以捅自己一个快要将身体洞穿的伤口出来?

再者,中的毒既然能够侵入身体内部,那伤口溢出的血也必然与常人不同。匕首上的殷红血迹便恰恰证明了,那不是死者中毒的黑色毒血,而是一个身体很好,并无任何不妥的正常人的鲜血。

“孔大人,你手下可有擅造兵器,或者对兵器有一二了解的人”术业有专攻,想要解开这个疑点,并不是靠着他们三人在这里讨论就可以讨论出来的。

孔侑伯略一思索,便笑道:“还当真有这样一位,他参军之前便是靠着打铁锻造刀兵为生的。”

“那好。”凌珏将匕首一把丢回了托盘上:“还请孔大人多多挂心,务必要解开这匕首掉包的疑点。”

“世子放心,下官这就去找人。”言罢,孔侑伯向康老微微颔首,便赶忙端着托盘大步走了出去。

他同凌珏不同,自打凌珏发现那匕首不是物证之后,便随意待之。唯有孔侑伯,两手端着托盘,倒像是托盘上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似的。

“辛苦康老走这么一遭了。”凌珏因为想到和常钺昨日的约定,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停尸房:“能为我们提供这么有用的证据,康老若有什么难处,或是隐情,大可提出来。在下能帮得上忙的,一定尽全力。”

“世子当真慧眼如炬。”康老跟在凌珏身后,一道出了停尸房:“草民的难处,您一眼便知。”

凌珏笑笑,说的话却是与其无甚相关:“康老见识不浅,仅仅从一具死尸身上便得知了这是杀人灭口的惯用伎俩。”

这段时间的罗庭算是满城风雨,与这些暗流不沾边者自然是怡然自得。可是对于有些人来说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康老一句望而却步,实则指出了当前不甚明朗的局势。那么当几乎所有人都不想掺和到这些浑水里的时候,康老为何会逆流而上揽下这份差事

难道不是有所求吗?似乎只能有这样一个答案了。

若说这个猜测还只是牵强附会地把人往不好的方面去猜测。那么之后康老的一袭见解则更是证明了他的确不是一点儿目的都没有的。

伤口和死人一样,是绝对可以放心的。

对于仵作来说,可以通过验证死者身上的伤势来推断案发当时的情形。这是一切人证物证都比不过的。只因为人证可以作假,物证也可以动过手脚,可是伤口这个东西即便有云雾遮挡,也定可拨云见日。

这和杀人灭口是一个道理。即便一方再说得天花乱坠,许下的承诺再是如何的真挚,当真正地触及到了某些利益的时候,死亡也是不难想到的。

能看到这两者之间的联系,至少证明康老也算涉世已深,单纯地为孔侑伯排忧解难,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

“所以,康老是有什么难处直言便可。”凌珏站定,望向已经有些佝偻着身子的康老。

康老神情一滞,本来这样的机会应该是正中下怀,理应不吐不快,可是他还是没有选择把它们言出口:“世子,还请给草民一些时间,再多思虑几日。”

凌珏弯唇笑笑,既然是难处,轻易便说出口的也不算什么难言之隐:“康老放心,这个人情,在下记下了。”

“既是如此,府衙那边还有事情要处理,凌珏先行告辞。”在面对康老这样的长者时候,凌珏一向以谦逊的晚辈自处,与双方的身份尊卑并无丝毫的关系。

“常公子,他有来吗?”凌珏赶至府衙大堂的外间,停尸房距离府衙大堂并不远,可就这么短的距离,竟然耗去了将近一个时辰。

昨天之前,还有可能有人不认识常钺。但今天开始,单论府衙,常钺就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那么简单。

下人没有犹豫,直接点了点头回道:“回珏世子,常小公子来了有一段时间了,人就在大堂侯着呢。”

凌珏言语谢过,快步进了大堂,但见一个少年人背对着他挺立笔直地站着:“常钺。”

常钺站得宛如一根打磨好的铁棒,坚韧笔直有余,但却失了太多生气,以至于看上去僵硬得像是石化了一般。

这让凌珏一度不敢相认,该不会就在昨晚这么短的时间里,又出了什么事吧。

“我想好了。”所幸,常钺还是有着回应。

第三百三十一章 一石二鸟

他缓缓转过身来,面容上挂着的全是憔悴之色,大约是一夜没有怎么好好睡过:“凌珏,我想好了。”

他踱步走来,思绪好像有些游离,但是说出口的语气却是分外坚定:“春闱我去,只是不知我这戴罪之身是否可以暂居京都。”

凌珏知道,以前的常钺虽然爱好读书,经史子集纵然也不在话下。可是志并不在此,入仕实非他愿。

人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可是有的时候吃了那一堑,长的却不是一智。一堑只是替人做出了选择取舍而已,至于选择的结果并不是每每都会如人心愿的。

“如果你乐意,平阳侯侯府大门永远为你而开。更何况,就算你不愿住到侯府来,京都也会有你的一片立足之地。你几时成了戴罪之身”常钺能有这样的决定,于眼下而言,应该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常钺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是凌珏在变着法地安慰于他,让他宽心。奈何做尽错事的人是他的父亲,可是父债子还亦是对他来说根深蒂固的想法,他哪里不是戴罪之身呢!

“你真的决定了?”凌珏盯着他的面容,好像只要这么盯着便可以知道对方心中的心思一样。

“是,我愿与你一同进京,只待来年春闱之试。”一夜的痛定思痛,已从常钺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犹豫不决。

“那好,别院已经查封了,你这段日子就同我一起住在府衙这边吧。”因为刘青山突然的暴毙,回京之日又要往后延期了:“待这里事情一了,我们即刻启程回京。”

常钺有些局促不安,毕竟以他目前的身份却要住在府衙,实在有些不成体统:“我无事的,我可以先住到客栈。”

常钺有他不愿的想法,凌珏也自然有其必行的原因:“不瞒你说,昨日在狱中出了一桩命案,方才我迟迟未到,便是去了停尸房。”

“停尸房”常钺在口中呢喃了几遍:“你是想让我帮你可是查验尸身有仵作,抓人取证有衙役,何需我这样的书生?”

听闻此言,凌珏的眉头终于舒缓了不少,其实这也算是一石二鸟之计。一来以常钺的智谋在这件悬而未决的案子上确实可以起到颇多助力的作用,再者这也不过是他的私心作祟。

不过是试探常钺对他如今是如何的看法,现在已然试探清楚了,那他心中紧绷着的那根琴弦也就可以松一松了。

“若是疑点重重,总得一一排查,只有你能帮我,也是眼下唯一可信的人选。”凌珏没有拐弯抹角,在真正值得信任的人面前,兜兜转转反而是一件可恨的事情。

“有你这句话,那这个表现的机会我就当仁不让了。”有些东西好像一夜之间悄然发生了改变,常钺再不是以前那个只知一门心思钻进书海的愣头书生了。

这样的改变其实是乐见其成的,只是背后需要付出的实在太多。如果熬的过来,那自然可以另当别论。

“还有,如果可以,我想去见见江姑娘他们一家。”半晌之后,常钺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不管怎样,江大哥的病情,这件事也算和我有所牵扯。更遑论,他们江家更是不遗余力地也帮了你。”

帮了凌珏,便是帮了他。至于他们之间的这场相遇,行进至今的结果虽多是哀恸,那也不能否认他和凌珏的交情。

或许,何谓知音,便是勿论何时何地的两肋插刀吧。于文人而言,两肋插刀便是任何时刻无条件地彼此相助。

“这是他们的地址,你想去看看便去看看吧。”凌珏并没有告诉常钺,江大哥只有不到五年的时间了。

有些东西,能瞒则瞒,否则的话,便是将大家都推进了深渊。

孔侑伯带着沾血的匕首很快便找到了那个曾经以打铁为生的小兵,“娄元,你来一下。”

“大人。”此行跟来的都是孔侑伯多年的亲信,娄元更是与其至少有着数年的交情:“有事?”

孔侑伯没有多说,而是将手中的托盘递了上前:“这把匕首,你看看,有什么问题”

“这是……”娄元指了一下匕首,孔侑伯突然拿着一把匕首来找自己,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事,只是他实在是猜不到:“这和大人你有关系?”

娄元心里虽然有诸多问题还未问出口,可是看到孔侑伯并无阻拦之意,便拿起了匕首在手中打量起来:“这匕首,确实有点不一样。”

“哦那可太好了。”孔侑伯干脆一把抓起娄元,“随我去见珏世子,他正等着你呢!”

娄元偏生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孔侑伯不把事情说出个所以然来,他也不会乖乖跟着前去,遂挣脱了孔侑伯:“大人,到底出什么事了?珏世子又不会认识我这个小兵。”

“罗庭的刘青山昨夜在狱中自尽身亡。”前面这句话是并无问题的,也就是和众人得知的消息是一样的口径。

可是,接下来要说的话却是至关重要。孔侑伯左右都瞧了一瞧,亲信固然可信,但是架不住隔墙有耳啊!

他压低了声音,附在娄元的耳边:“仵作检查过了尸身,怀疑是他杀。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线索,而你手上的这把匕首便是……”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娄元也摆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珏世子还等着你我呢,事不宜迟,快些跟上。”孔侑伯在前面招了招手,示意娄元不要再耽误时间。

来到府衙大堂之时,二人正好和正欲离去的常钺打了个照面。孔侑伯见了常钺便是一脸笑容,只因他是武将出身,可是却十分地羡慕文采飞扬之人。

尤是这个常钺,遭逢如此巨变,还能做到这样的程度,已是十分不易,亦是他想与之结交的人:“常小公子,要走了”

常钺的气色不是很好,但是比之那日抄家时的失魂落魄的状态已经好了很多。常钺微微侧目点头:“辛苦孔大人和这位大哥了。”

并没有显现出任何想要攀谈的意思。孔侑伯也不好强行介绍身边的娄元,便只能顺着常钺的意思接了下去:“常小公子,世子还在里面等着我们呢!就不打扰了。”

常钺行过一礼就已转身离去。他攥紧了手中凌珏给的纸条,那上面所书,正是江采薇等人的住址。

第三百三十二章 子母藏刃

“世子,人到了。”孔侑伯生来便显魁梧,此时也算人逢喜事精神爽,因而步子迈得十分大,将娄元落在身后数步:“这便是……”

孔侑伯站定,刚想向凌珏介绍自己身侧的娄元。这一回头才猛然发现,娄元依旧不紧不慢踏步而来。不免咬着牙骂道:“来见世子,你瞧瞧你这个散漫的样子。”

娄元委屈得很,谁不知道这府衙里等着他们的人是平阳侯世子凌珏。他哪有那个胆子怠慢啊!只是,确是孔侑伯走得太快了一些。他想跟也跟不太上,又不能小跑起来,在世子面前失了风度吧!

凌珏倒是对这些毫不在意,送走了常钺的他,心情难得舒缓了很多。于是便笑笑,比以往客气却显疏离的笑容亲切了许多:“孔大人,这位便是你提起的”

此时娄元已经赶至,借着行礼的空当调整好了呼吸:“属下娄元见过珏世子。回珏世子,属下未入军之前,确是靠着锻造铜铁为生。对兵刃利器粗通一二。”

民间少有兵刃利器需要锻造,因而让他直接大肆吹捧一番他自己,都没有这样的底气。

“粗通一二已是不易,娄元,这匕首是否暗藏玄机?”凌珏看到娄元气定神闲的样子,便已知晓,这多半都在娄元的认知范围之内。

娄元将匕首呈上:“世子,您看,这匕首的刀刃内里是中空的。”

凌珏握着匕首的柄,细细打量起来。看到凌珏的面色微变,娄元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慌乱接道:“其实,其实也并非中空。属下表述不清,它是类似于暗室密道一样。”

“那你的意思是”隔行如隔山说得一点儿都没有错,凌珏在娄元的提点下确实看到了这匕首与以往的不同,却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娄元也不知该如何形容,他毕竟不是跑江湖的人,只是打铁之时偶有机会触碰到的这方面比常人多了些,因而更为了解一些而已。

“世子,您可有听说过子母剑”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这三个字应当并不陌生。娄元虽然吃不准凌珏的武艺是否高强,但想来勋贵之家的子弟一般对文武两道都是有所涉猎的。

说到这里,想必珏世子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

凌珏自然知道子母剑,能将其应用到匕首上,却是他第一次见:“你的意思是,这匕首其实是有两把,这不过只是其一”

娄元点头,凑上前去:“世子请看这里的空隙,如果按我的经验来看,不出意外,这应该是常规子母剑当中相当于是长刃的那把。”

短刃藏于长刃之中,一般而言,很难轻易辨别认出,必要之时,抽出短刃,攻敌不备。

其实子母剑大多时候都优于寻常兵刃的一点便是,出其不意,算是暗器之列。

“留下的这把是长刃,那么失踪的那把便是短刃。”凌珏将手心之中的匕首翻来覆去地看,终于明白了什么:“难怪会是殷红的血迹。”

“珏世子,我,我这明白是明白,可就是有点儿转不过来这弯。”孔侑伯挠了挠头皮,看起来很是烦恼的样子。

不就是刘青山被人所杀,但杀人的凶器却没有能遗留在现场吗?照理来说,推理至此,剩下的事情便是很简单了。可是,还是有些地方难以疏通,这让孔侑伯倍感烦心。

“昨夜寅时末,正是交接换班之时,两名狱卒发现了刘青山身亡。”凌珏仔细疏离起来这案的前后。

哪怕是看起来混乱不堪的乱局,只要有据可查,他也可以将其一一罗列出来,这并不算什么难事:“孔大人可还记得此事?”

孔侑伯虽然不知道凌珏提起的这些,会和真正的凶器匕首失踪不见有什么关联。但他瞧着凌珏胸有成竹的模样,还是下意识地回了一个是字:“下官记得,此事正是由下官向世子通禀的。”

凌珏微微颔首:“没错,你说过来交接换班的那位狱卒摇晃了另一人许久,那人才悠悠醒转。也是事后该名狱卒所说,当夜牢房是有着轻微的异常动静。”

“这其实便是刘青山死于旁人之手的证明。”凌珏条理清晰,为在场的孔侑伯二人将当时的情况剖析开来:“守夜时分,狱卒却昏然入睡,这本已是犯忌的错误。换班轮守之时,旁人推了许久,他才费力醒转。这些恰恰说明,他是被人迷晕的。”

用了非常的手段,自然才会发生这样非常的事件,“再者,该名狱卒说,当夜牢房里有很轻微的响声,是也不是”

凌珏的话锋忽而便是一凌,不知何意的孔侑伯只能点点头,一字一句地回道:“是,该名狱卒是这样回禀的。”

凌珏冷笑了一声,背起手来在大堂里慢步:“他既已被下了药,又如何能听到动静,还跑去查看”

孔侑伯不禁怒火中烧,狠狠啐了一口:“敢情这个家伙是在骗人,他怕我们顺藤摸瓜,查到他身上,因而才在推卸责任”

“不全是。”事发当时,凌珏虽然并不在现场,但通过各条线索,不难把当时的情景还原出来:“狱卒他听到了动静不假,这也恰恰说明了他早在此前就被人下了药。药力发作,但还未完全侵入他的意识之际。这个时候,刘青山遭了害,他当时听到的那个细微的动静,应当便是双方打斗相缠的响声。”

凌珏吸了一口气,回过身来定定地望着孔侑伯和娄元:“不过可惜,他听到了动静,心感异常,想去查看,却浑身根本提不起力气。”

正是因为被人下了迷药,意识渐渐不清,那样大的动静传入狱卒的耳朵之中,才变成了细微的动静。

“若是如此看来,我们难道还要夸一句那狱卒尽职尽责吗?”孔侑伯不以为然,难免说出口的语气有些冲。

虽然心知当时的情况怪不到那狱卒头上,可是事后却有所隐瞒,这怎样也是无法开脱的罪责。

“孔大人稍安勿躁。”凌珏的表现与之相比,完全就是没有脾气的一种:“狱卒之言,其实也是情理之中,莫要太过苛责于他了。”

孔侑伯默不作声,依旧是心情很糟糕的样子。

面对此种情景,凌珏很难有什么好脸色:“朝廷很快便会派新官上任,到时对错赏罚一切都会有数,孔大人这样忧思,其实是本末倒置。”

第三百三十三章 三人以成虎

“是!”被这样指明训了一通,孔侑伯也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于是抱拳挡了挡脸。

“匕首是子母剑,那应当是有人等不及了。”凌珏口头上虽然在分析着,但实际上心里的盘算早跑到了该如何去引诱杀人凶手现身一事上。

每日那等微量的毒药剂量,若是时日一久,自然也可置人于死地。且毒通过咽喉等地之处,一路向下,留存于腹腔之内,若是粗枝大叶,亦或是实力不济的仵作,其实并不一定会发现死者真正的死因究竟为何。

他们原本的打算也算是周密谨慎,可惜,欲速不达。就连做坏事也是一个道理。

他们实在等不及刘青山中毒身亡了。便派人夜半潜入狱中,寻机刺杀了刘青山。然则这样一来,却是将他们暴露了个彻底。

派来的杀手事先迷晕了守夜的狱卒,然后便摸到了刘青山所在的那间牢房。

那个时候,刘青山已是中毒之身,本就无法与寻常人的体力相比。更遑论,派来的人也不是简简单单的普通人,一定是经过某些训练的身怀功夫的人。

如此实力悬殊,可想而知,两人并未纠缠多时。

杀人者想要不留痕迹地杀掉刘青山,然后以达成刘青山是畏罪自尽的假象,其实并不算难事。

他提前备好的与子母剑有着同样妙用的匕首,其实也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就算本身此事并不难办,但他们也需要一击必胜。

只是,变数这个东西,是再多的准备都没有用的。刘青山危难之际,抢过了匕首中暗藏的短刃,同样刺伤了那杀人者。

杀人心虚,那人又受了意料之外的一击,仓皇而逃之余,却是留下了许多纰漏。

而这些纰漏,便造就了如今的线索。

有了这样的一把匕首,凌珏几乎可以原原本本地还原当时的场景。

“我们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引蛇出洞。”既然抓到了关键线索,凌珏自然要乘胜追击:“还有一点,孔大人,你一定要多多留心。”

孔侑伯已经全然被凌珏的一番解说所震撼住了,此时听到凌珏提到他的名字,方才回神:“世子请说,下官在。”

“我怀疑,罗庭的余党未清。且就潜伏在狱中的这些狱卒当中。”

“珏世子,何出此言啊?”一直插不上话的娄元终于寻到了机会,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迷药的时间毕竟有限,他能算出几时下药迷晕狱卒。且在这段时间里,完成在所有牢房中找到关押刘青山的那一间,在下了死手之后,还能全身而退。”这便是凌珏的理由。

自然也不排除还有一种情况的存在:“当然,也有可能是在牢狱外蹲守许久,渐渐摸清了地形。但是这一点做起来的难度很大。”

“下官这几日便派人留意罗庭的这些狱卒衙役,一旦有异,立马来禀。”孔侑伯反应很快,能跟在珏世子手下办这样一趟差,想来也是一种难得的福分。

凌珏不知自己在孔侑伯的心中留下了这样好的印象,只是继续着自己的谋划:“干等不行。你这就回去传话,说是在刘青山身死的牢房里,我们发现了他的遗书。”

“遗书”孔侑伯只眼睛一转,立马会意:“只是,这样一来,是不是有些冒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凭借着孔大人的实力,难道还守不住吗?”激将法必要的时候用一用,效果还是意想不到的。

又思虑了一阵,似是觉得还不够完美,凌珏又叫住了正欲离去的孔侑伯和娄元二人:“这样,你就说,拿到了遗书,我近日便会启程回京。”

“是。”孔侑伯刚回了一个字,才反应过来凌珏这番所言意味着什么,忙又摇了摇头:“世子,你这是把所有的风险都自己扛了呀!”

风险有多大,那么成功的几率便相对应地有多大。在思及一些事情的时候,凌珏并没有把风险的因素涵盖其中,只因对付一个杀手,他还是有着这份自信的:“只要他来,此事便已成功了一半。能不能成,关键就是看他够不够胆。”

见凌珏心意已决,孔侑伯自知再怎么劝诫都是徒劳无功的,遂也表明自己的立场:“珏世子尽管放心,下官一定会派人将府衙里里外外守得密不透风,定叫其有来无回。”

“你有这份信心就好,少派些人马蹲守,免得人多扎眼,擒获不成,反坏了事。”凌珏再又叮咛了一遍:“记住,这事的真相只能有我们三人知情。”

其实,娄元其人,是不在原本他所愿意动用的人手的范畴之内的。也非是不愿信任,只是娄元的身份过往他实在知之甚少,叫人如何能完全放心地委以重任

不过,既然他信任的人是孔侑伯,而孔侑伯也信赖于娄元这个手下小兵。那么这个风险,他还是乐意冒的。就如他所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消息经孔侑伯和娄元二人的扩散,立时传遍。不仅京都而来的这一帮官兵得知了遗书的存在,便是罗庭府衙当中的衙役也有所耳闻。

更加巧合的还不仅此,府衙外的长街,是罗庭最为繁华热闹的地带。便是这里偶有过路的民众,似乎都能从他们口中听到与此相关的消息。

只是市坊中的传言,便多是只言片语了。

另一边的常钺按照凌珏所给的纸条上的提示,顺利找到了江家三人,并且代父道歉。

江采薇虽然嘴上永远都是以书呆子之言相唤,但在常钺求得江大哥江大嫂二人的谅解一事上,还是站在了他这边。

江大哥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言道:“你父是你父,你是你,其实无甚相关。”总是不能因为两个人之间的关联,便都一棒子打死吧。

理虽然是这样一个理,谁人都能明白过来。只是,要真正放下心结,也是一种强人所难。毕竟,伤害是真实发生过的,且伤害过后的伤痕是不可逆转的。

常钺日日登门,除了一门心思地想要求得这三人的原谅,在府衙当中的日子基本就是日复一日地读书习文。

“看来,你这回是势在必得。”凌珏趁着他翻阅典籍之时,也凑近瞄了一两眼。

如今的常钺和过去俨然大不相同,那些书没有一本是闲谈诗赋,无一例外,均是登朝入仕者的必读。

第三百三十四章 委以重任

“不过,想要在朝堂之上有所建树,光靠死读书是行不通的。”凌珏又动用了自己的口舌之优,想要诓常钺做事。

“那我还应怎样?”常钺虚心求教,将一只快要埋进书本里的脑袋探起来询问。

“真是孺子可教。”凌珏笑笑,但他眼底笑容背后的深意可不是常钺这样一个书呆子便能轻易看懂的:“只问你,陛下会重用哪类人”

哪类人常钺下意识便要低头翻书去寻,只是目光所及立马被凌珏的一只手掌给遮挡了个新严实。头顶上方正是凌珏的声音传来:“这些书上没有,你静心听着,我告诉你就是。”

常钺很受教地点了点头,一双眼睛亮了一亮。

“贤臣,佞臣,某一程度上,是可以互通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所以,做一个默默无闻的贤臣,是出不了头的。”虽然是为了让常钺帮忙为眼前的难题出谋划策,尽尽力,但这些言论也并非是凌珏临时捏造而出的。

实则,有些经验之谈,还是要早早传授给常钺一些的。常钺自是不会向常知府一般,但是官场太过黑暗无边,早有所了解,便可早早规避掉那些不必要的麻烦。

“贤臣,都不能被重用吗?”常钺的一双淡眉蹙在了一起,他怎么觉得听了一番这凌珏十分恳切的言辞之后,自己更迷糊了呢?

罗庭地处天盛极南,南人一向便比北人多了一些儒雅秀气。又许是自小偏爱风花雪月之类的诗词歌赋,让常钺在骨子里更多了一些旁人所没有的柔和的气质。

他这淡眉一蹙,倒真像是深受其惑却不得解的学子。

指望这位未入大道的学子自己悟到,想来是不可能的事了。凌珏干脆解释起来:“我几时说过贤臣不被重用的这等荒唐话了?”

虽然贤佞之分有的时候并非渭泾分明,但事实证明,有些劣根难除的奸佞,有不如无。

“那你是”常钺总有一种自己被耍了的感觉,可偏生理智告诉他,凌珏并不是那种人。

“我的意思是,默默无闻的贤臣,这句话的重点在默默无闻四字上。”奸佞一般善于与人同谋,无论是何种心理,怀着何种目的。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一般多擅将自己的长处发挥于极致,进而谋求私利,以达到某种目的。

怕只怕,处于官场,怀着一种为民请命的心思,却还不知如何在陛下面前展现。那可真是一腔心思白白存于心。不可谓不是憋屈二字。朝堂之上这样的人亦是大有人在。

“所以,我要适时地会表现自己”常钺自言自语了起来,感觉自己好像于这一瞬学到了很多书本典籍上所没有的东西:“找到契机,才好行事。”

要的就是常钺这种觉悟,凌珏看着常钺一步步踏上了他提前铺好的道路,自然心乐:“所以,现在就有这样的一个契机。想一想,你的赤诚已经让陛下刮目相看,还特意准你春闱之试。你难道不该借此做些什么吗?”

常钺即便到现在,也未能反应过来,凌珏这是想让他帮忙提出些法子:“是应该做些什么。凌珏,眼下莫非是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上忙吗?”

凌珏便将刘青山身死前后一事均说与了常钺听,“我一切都安排好了,可是不知为何,那人迟迟不上钩。”

孔侑伯是没有问题的,娄元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异心,当日知晓此事真相的不过他们三人。而凌珏为了防着隔墙有耳的情况发生,还特意提前遣散了无关的旁人,谈及计划之时,也故意压低了嗓音。

实在不知哪一环节,是出了问题。还是另有其他缘故。

“孔侑伯等人皆是武将,在此事上,还是应有文臣相助。”毫无疑问,在凌珏看来,常钺便是充当文臣的那个。尽管他现在还不是,可那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孔大人。”提到这个名字,常钺终于反应过来。原来凌珏忽然问起他这么严肃的事情,为的不过就是这这里等着他。

这是凌珏相信自己的证明,常钺不恼反喜,遭遇这诸多的种种麻烦,这种情形之下,还能有人高看于他,自然是值得庆幸的一事。

“越是沉得住气,越是说明他们没有那么轻易上当,这也符合他们之前静心的密谋。否则,这么笨手脚的人,谁敢随便乱用”常钺给人一种稳坐泰山的感觉,倒是丝毫不急。

凌珏何尝不知道这样的道理,只是最先设计了这个计划的人不是常钺,常钺自然可以宽心站着说话了:“所以,我才耐心等了许久。可时至今日,也是一点风声都没传来。我甚至怀疑,是否真是哪里出了差错。”

“你说中了他们的心思。”常钺忍不住打起了一个响指,“这不过是你们双方的试探,你在试探他够不够胆,他也在试探这消息的真假。说来说去,还是你太过心急了一些。”

沉吟片刻,常钺的脸色却又更加严肃了几分:“或许,只有你把握先机,还可以逼出他来。”

凌珏握紧了双拳,他知道常钺的意思是什么。放出的消息里,他不日之后,便会带着遗书先行一步回京去。

这自然不是那些人乐于见到的,无论事情真假,他们必然会派人来查探一番虚实。可是,他迟迟未有动作,自然那些人也不会那么着急咬钩。

只是,这实乃下策。

“你看看你,还不乐意。”常钺耸了耸肩,“那我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毕竟论经验学识,我比你还逊色几分。”

这话并非是奉承或是吹捧之言,确确实实是常钺心中所想。单论家世来看,其父是开国元老平阳侯,而他的父亲却是……卖国求荣之徒。

又加之一个不得忽视的因素,那就是凌珏自小生长都在京都,什么大风大浪就算没有亲身体会,其实也必有什么耳闻。

“妄自菲薄是大忌,这样的蠢话往后就休要再提了。”凌珏看了看常钺面前堆积如山的书卷,敛去了眸中的神色:“经验学识都可累积,你慢慢看吧,我不打扰了。”

看来,常府的变故,还是影响了常钺。这是常钺无论如何表面装着再怎么淡然,再如何费心隐藏都藏不掉的。

第三百三十五章 出手意试探

茶摊上恰逢人来人往,与凌三人临近的一桌,是一个独行的樵夫装束的中年男子。

许是靠着常年砍柴为生,他肩膀位置处的衣裳都脱了线,远远一看,混在人堆里已是十分扎眼。

当然,若是只凭穿衣打扮,在浩浩的人群当中,实在是不足为奇。而这樵夫装的中年男子之所以能够吸引到凌的目光,只是因为无影向其人所在的方向频频看去。

“怎么?”凌向前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问道:“你认识他”

“不认识。”无影利落地回道,看到凌投来的将信将疑的眼神之后,又多答了句:“瞧着也眼生。”

“那就奇了。”凌自顾自地嘟囔了一声。无影是什么人她还不了解吗?

无影并不是那种闲来无事会去打量观察别人的人。他宁愿选择闭目养神,趁着暇余保存体力,也绝不会去往身边无关的人瞥去一眼。

虽然他口头上说着不认识还瞧着眼生的话,但凌珏确实不大会相信,这中年男人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樵夫。

“小二,钱我放这儿了。”那樵夫完全将茶用作了解渴之物,坐下没有多久,就将面前一壶的茶水喝去了大半。

此时的他起身就将两捆看上去颇有着些分量的柴轻松一挑,背到了肩膀上,“让一让,让一让啊!小心。”

那身影刚刚起身,并未远去,无影就将凑在唇边的茶盅置于桌上,面色不起波澜,只淡淡道了句:“我们也该走了。”

“哦,好。”通过无影的反常,凌早就便觉得那樵夫定然有问题。无影盯着他不放,一定是瞧出了什么端倪,只是碍于人多眼杂,不便多透露就是了。

知秋不解其意,还要再问些什么,可是却被凌拉了起来:“休息了这么久,也都解了乏。我们先赶路吧。”

三人很快各自上了马车,依旧是由无影一力承担起车夫驱车的职责。

只不过是前后脚出了门,这不大的茶摊坐落的山脚下又是一望无际的开阔视野。何以一时都看不到那个樵夫了呢?

凌挑起帘子,左右环顾都无果,便也只能悻悻作罢。

马车的车轮在无影的策马之下,很轻易地便转上了有些险峻的山路。

一上了山道,便失了山脚下的人烟气。除了满眼的稀疏草木,便只有一个负重前行的樵夫。

“阁下且慢。”无影想要扬声叫住面前的那人。

可是那人却充耳不闻,即便听到身后缓缓而行的车辙碾压之声,也是毫无所动。

“吁。”无影索性勒紧手中缰绳,双脚一个点地,站定之后,牵着马方才又往前走了几步:“阁下可是住在这山中的高人?”

“高人?”樵夫依旧没有顿下步子,只是这一回却给了点儿言语上的反应:“我可不敢当。”

他们这你一言我一句的对话,却是让凌掀开了帘帐,仔细去瞧。观其背影,不就是山脚下茶摊里的那个做樵夫打扮的中年男子吗?

莫说是凌,便是知秋都认了出来:“姑娘,和无影少侠说话的那个,是不是就是我们方才见到的”

凌点点头,和知秋前后下了马车。

“阁下于人多之地屏了气息,可不过片刻的功夫,又走了这数步的路程,便是马力都难以赶追。”无影将手中的缰绳交到了凌的手上,自己则迈步走了上前:“如此功夫作态,莫不成不是高人”

樵夫知道自己这是遇到了行家,立时也脱不了身,便终于转正了身子:“我自小上山砍柴,用以维持生计,却不想如今年过半百之龄,还能得到你这样的赞赏。”

无影一把扣到了樵夫的肩上,肩上的那片衣料的确磨得粗糙不平:“你的衣服倒像是个樵夫,只是寻常樵夫哪里有这样的脚力?”

无影弹起右脚,就朝着樵夫的膝盖骨踹去,他这带着劲风袭来的动作实在让人始料未及。

不仅是凌和知秋大吃了一惊,便是樵夫自己都双眼一个紧缩,露出了些惶恐之色。

只是,惶恐不过片刻,那樵夫身形一动,不仅躲过了无影踹来的右脚,便是肩膀都脱出了无影的控制。

“怎么?还不承认你是高人吗?”无影只是出于试探的攻击,逼着对方被动展现了实力之后,自然也就收手回身。

樵夫眼中尽是不可置信,刚想反驳什么,却无从说起之际,感觉肩上便是一凉。

低头去看,肩膀暴露在山间凌冽的寒风之中,岂不会凉吗?

“你这后生,真当无礼!”这一次,樵夫终是恼了。双掌握成了拳头,夹带着强劲的劲风便是直逼到了无影眼前。

可是,樵夫的功夫在无影面前实是逊色很多,无影不过侧头一偏,就让他扑了个空。

樵夫并不是什么争强斗狠之辈。只这一招,见得不了什么上风,便也放松了手中气力,只一双眼睛不怒自威:“半路拦我,可是有事?”

无影这才后彻了一步,抱拳行礼:“晚辈见高人不凡,便想求问一事。”

“高人还什么高人!在你面前,照样是一招即败!”樵夫的柴火早已因为和无影交手而扔到了山路一旁,他此时摊摊手,看上去很是无奈的样子。

但事实上,这高人高人的,在樵夫耳中听来却是十分地受用。

无影的眼神往樵夫的肩膀处瞥过一眼,便又移开:“阁下的肩膀上受过严重刀伤,还有大火灼烧的痕迹。这些可不是单单一个樵夫会经历的。如此这般武艺,自是高人。”

樵夫一路过来,又和无影过招,表情上除了有些愠怒之意,实则还算淡然。直到听到了无影的这番言辞,心中却是猛跳了一下。

无影从扒下衣裳到看到狰狞伤口,不过才短短几眼,就被他一招挡了回去。这几眼里,若是换做旁人,可能连伤痕什么都都尚未能看得清楚。可这无影,却居然可以看出伤痕的样貌以及来历。

究竟,谁才是真正的高人?

可是,面子上的高人总是得说得过去,他可不能白白在人前丢了人。于是,樵夫清清嗓子:“莘陵这山荒凉偏僻,你们几个,来这里究竟是所为何事?”

“主人。”无影微微侧目,让出了身边的位置来给凌。

第三百三十六 跟踪

凌早先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现下虽然一切都是有惊无险,但她可没有无影和凌珏的那种浑然天成的镇定。

她应了一声,觉得脚下都有些发颤,所幸开口问出的声音倒是正常:“见过前辈,敢问前辈可是住在这座山里”

无影这样的性子本身便容易造成很多本不应该的误会,偏生他方才又上来二话不说扒掉了人家的衣裳。这怎么看,怎么都是惹人厌烦的举动啊。

果不其然,真逼得人家大打出手。不论结果为何,谁输谁赢,单论那个形式,就已经是她应付不来的场面了。

樵夫打量了几眼面前站定的小姑娘。她人生得好,穿着也不错,谈吐更是有一种大家气质。

当然,更让樵夫确定凌身份的却是无影。樵夫听得分明,这功夫高强的少年人竟然唤这个小姑娘为“主人”。

这样的称号,并不多见,甚至是预示着小姑娘功力更加高深的一种征兆。

“你们是”这座山很是荒凉,既没有绿水环绕其间,也不似南边青山那满眼的苍翠欲滴,说是一片光秃秃的荒坡也不为过。

怎么会有如此身份隐匿的人找上门来难道是因为他吗?不过一个猜测,樵夫的面色却突然不好看了起来。

“我们是京都来的。”既然话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凌也便介绍起来:“特地来此就是为了……”

“我们来这里,不过是有事相求。”无影忽然打断凌的说话,在他看来,樵夫是身份特殊,但还没有特殊到据实以告:“只问阁下一言,这山头所居,可还另有他人”

凌乖乖住了嘴,她本就不愿与生人做过多的交流言谈,只是有时为形式所迫,不得不为之而已。既然无影都替她一一安排好了,那她也就不用绞尽脑汁想什么两全之法了。

还不知樵夫是什么人。她自然不会把老道士的事情说出去,只是如此一来,少不得要在说辞上费些功夫了。

樵夫的双眼微眯,只盯着无影,倒也是一个不惧无影浑身杀气的人:“荒山虽荒凉,但也总有贫穷者,无可去处,自然还有旁人在此。”

无影冷笑了一声,这人是摆明了知道更多,却不愿相告:“既然阁下不愿透露更多,那我们这便作别。”

言罢,无影还象征性地微微行了一个半礼:“告辞。”

凌也微微颔首,算作谢过。这樵夫不真诚是不真诚,可是他们这一方也没有实话实说。如此来看,不过都是半斤八两,谁也不好去责怪谁。

矮身钻回了马车上,凌挑起帘子,盯了前方那肩扛木柴的身影许久,方才压低了声音,对无影吩咐起来:“我们驱车跟上,和他差些距离,不要被发现了。”

“是。”无影扬起马鞭,他也正有此意。如此不同寻常的樵夫,若非有着故事,又怎会安居于这荒山野岭之中。

再看其人回答的半掩半藏,不难发现其中的问题。就算不是与道士有着直接关系,也可以借由此人,将这里的地形先摸一遍。省得白白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可还是一无所获。

马车刚行驶了没有几步,却是顿了下来,无影回身,隔着帘子相问:“不知主人可愿下车同行,亦或是无影去去就来”

“是……”凌一点就通,很快明白了这其中的不妥:“是这马车行驶起来的动静太大了吗?”

无影点点头,如实告知:“马蹄声以及车轮转动碾压之声,实非我所能控。且不说那樵夫功夫也算高强,就算换做寻常人,也未必能做到不被发现。”

凌很快做了决定,回身朝知秋说道:“知秋,我们就从此处开始步行上山吧。你可以吗?”

凌轻轻捏了捏知秋的掌心,她不想强让知秋陪同她一路步行,可是就把知秋一人留在这半山道上,她也不放心。不放心和不强求之间,凌还是选择了后者。

知秋没有犹豫,“婢子可以的,再说了,姑娘您都不嫌累,婢子哪里敢喊累啊!”

荒山这么大,如果没有一个熟于地形的人可以引路,那么他们就像无头苍蝇似的乱撞,是很难有什么结果的。

这个樵夫,真的是一个合适的人选。弃了马车,凌三人便跟在樵夫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

“主人,你们二人步子一定要放轻些。”无影回头叮嘱了一遍,凌和知秋都不是习武之人,既不会走路的诀窍,也不会尽可能地收敛声息:“切记,哪怕跟丢了,也不能暴露了行踪。”

倘使凌二人跟丢了,也还有着他在。三人之中,但凡有一人可以做到悄无声息,相信道士的下落必不难寻。

“好,我明白。”凌知道那樵夫不是一般人,打从刚才开始,她的动作一直都放得很轻。

樵夫担起木柴,那两捆木柴似乎于他而言形同虚设。凌看得清楚,他双脚落地轻盈,每一步虽然似乎只有足尖点地,可是上身却是十分沉稳。

这样的轻功,可并不多见啊。

凌方又靠近了一些,依稀还可从其嘴中听到一些曲调之声。看来,住在荒山老林里的也不全是被生活所迫的人,隐居的世外高人还是大有人在。

也不知那樵夫究竟有没有听出来他身后跟了几只尾巴,总之这一路上的步子迈得不大不小,可是速度却是惊人的快。

未几,凌三人跟在其后,已寻到了一间茅草屋之后。而此时的天色也早已不复白日的明亮,山中又比其余地方黑得更快一些。

凌已经开始有些看不清脚下的沟沟坎坎了,还好这樵夫的行路也就要结束了。

黑暗里,樵夫撂下肩上的两捆柴,很快娴熟地又拉开了柴扉:“你们跟了这一路,不累吗?”

凌听闻此言,心下大惊,感觉整片后背顿时起了一层冷汗。正不知该如何作答之时,身前的无影已经往前走去:“阁下功夫果真高深,我们小心至此,却还是被发现了。”

那樵夫已经转进了屋里,未曾露脸,却还是邀了他们进屋:“不是我功夫高强,而是除你之外的那两个小姑娘,应该完全不会功夫吧”

他们的确很是小心谨慎,若不是那两个小姑娘不会屏气之法,其实他根本不知自己身后还跟上了人。

第三百三十七章 夜宿

樵夫前脚刚进屋点亮了桌上的蜡烛,便又急匆匆地出外忙活了起来:“三位自便,这山里天寒地冻,我先去烧点柴。”

“这里,只有您一人住吗?”凌跟进了屋里,试探着去问。

樵夫在外安置着木柴,虽然一时无法顾及到他们,可是回话倒是快:“是,这里只有我一个。怎么看不出来吗?”

凌挑挑眉,适时地住了嘴,心知是这个话题该结束的时候了。她就是因为看着不像还有其他人的样子,才会这么问的。

看来,这樵夫还是不愿如实相告的。

“无影,你怎么看”凌定了定神,这茅草屋的里里外外虽然都简陋至极,但胜在干净整洁,一应用具陈设都是极简。

无影并没有急着回话,而是趁樵夫在外拾掇木柴等一应活计的时候,独自在屋里溜达了起来。

看着无影就要向床榻走去,凌赶忙几步小跑追了上去,并且伸手拦了下来:“无影,你要干什么?”

“只是瞧瞧。”无影将目光移到了凌的脸上,此刻借着微明半暗的烛火,不难看到凌脸上有了那么一丝怒意:“那樵夫所言半真不假,这里难道真的只有一人吗?还是……”

“还是还是什么?”凌索性就由他去了,只自己一人又打量了屋中几眼。

这里的确没有什么问题,完全就是山中草屋的寻常模样。可是能让无影说出这番话来,想必还是有什么细微的错漏处可见。

无影的双手在床榻的被褥之上来回摸了几下,像是在确认着什么,只是并无所获,才摇了摇头。

屋外的山风渐大,吹得离门边不远的烛火猛地跳动了几下子,一滴蜡油就这样滴到了桌面上。

就是这样一个最是正常不过的情景,却吸引了无影的目光。他缓缓靠近,一直没有任何弧度的唇边忽而上翘。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桌面,又暗自压回贴紧了掌心之中,这才朝着凌道:“主人,我想,距离我们知道道士消息的时日已经不远了。”

凌当然是一阵欣喜,刚想要开口问个清楚。

身后的樵夫已然走近了屋里:“你们还站着干什么?坐啊,都坐。”

“谢,谢谢。”凌抿了抿唇,也不知道凭着樵夫的耳力将刚才他们的对话听去了多少。

虽然说是对话,但实际上她根本没有来得及开口去问。只是光凭着无影说的那些,也不好让眼下这个敌友难辨的樵夫给听了去。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樵夫朝合拢的双手掌心哈了口气。

虽然问这话时全程都在低着头,可凌总觉得他这是话里有话,好像明明知道却还要故意为之一样。

“咳,咳。”凌一口气没有缓过来,忙捂着嘴咳了好久。

“哎哟!你这个小姑娘,着什么急啊!”樵夫赶忙倒了一杯水来:“来,喝点压压惊。”

“我,我不急。”凌敲了敲自己的胸口,赶忙矢口否认:“我只是被呛着了,这屋里有点冷。”

她勉力露出一个微笑来,宁愿在人前不给人家面子,也不能眼睁睁地被戳中事情真相。

“无事无事。”樵夫摆摆手,烛火之下不难看到他的一双手掌之上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茧:“我已经烧了柴火,一会儿你们还可以洗个热水澡,去去寒气。”

他们是怀着目的来此的,可是樵夫却在知情的情况下,还能招待得如此周到,倒是让凌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还未曾问过,该如何称呼前辈您啊”

“还用得着称呼什么啊!我姓王,叫我王叔就成。”樵夫大大咧咧地笑着,观其面部表情,倒不像是一个有什么城府的人。

可是,如若没有城府,又何必处处防人。无影并没有多言戳穿,只是起身看向凌:“主人,夜深了,我想先去歇息。”

这是一个信号,凌侧目颔首:“走了这一路,你也累了,就先睡吧。”

待无影离去之后,凌又拉着知秋和樵夫扯了一些旁的无关紧要的东西。直到觉得此时离去不会显得刻意的时候,凌才微微福身:“还要谢谢王叔今日的收留,不然我们三个就只能夜宿荒山了。”

“那成,我这地方小,你们可不要嫌弃。”樵夫起身为二人引了路:“先将就一晚吧。明日待下了山,一切都好说。”

凌迈步的双脚很快便是一顿,并没有回什么话,只大概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打扰王叔了。”

闭紧房门,凌褪去外衣,将整个身子缓缓没入木桶之中,看着乌黑的发丝氤氲飘散在水里的样子,心情才跟着得到了一些舒缓。

知秋扁扁嘴,悄悄凑在凌耳边,如此作态,只因身处别人地盘,生怕被樵夫听了去:“姑娘你说,那个王叔是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这不明摆着嘛:“他在下逐客令,恨不得明日一早就让我们主动离开。”

还不仅如此呢,那王叔也是一个心思颇重的人。他深知无影不仅难以对付,还是块啃不动的硬骨头。这才特意在她面前说了这些话,就是盼着他们可以知难而退,不要给各自找麻烦了。

她岂会不知这些是麻烦。什么事情都可以退让,可是这一回,就差这临门一脚了,让她怎么放弃。

知秋听了凌的话,不由就撇嘴哼了一声,还将帕子都丢到了木桶里,溅起的水花洒了凌一脸:“这个樵夫,就没有见过他这样的人。”

“知秋!”凌一手拎起沾水的帕子:“我发现你现在开始不长记性了。”

知秋讪讪地接过帕子,很快拧拧干:“婢子,婢子那是气急了,一时便就忘了。”

凌不与她计较,适应了一阵水温之后在木桶里完全展开了身子:“这些都是小事,关键是人在屋檐下,你说话嘴上得有个把门的。”

“唔。”得到提醒,知秋这才用双手把嘴捂上,“婢子给忘了。”

“姑娘,您看。”

木桶中的热气已经散得差不多,凌不敢泡太久,很快穿上了一套干净的衣裳。

只是,大部分行李都跟着马车被留在了山道上,她只能将原先的几件外衣和披风继续穿戴整齐。

“怎么了?”凌用双手将披风拢紧,走到知秋身侧。

第三百三十八章 逐客令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知秋看凌凑来,便往旁边让了一让,“就是他家这也太脏了吧,多久没收拾过了。”

不过是知秋的一句无关痛痒的抱怨,可在凌听来,事情却并不简单。

她亦凑近了去瞧,面前这张桌子上不置一物,也因此有丝毫的灰尘便更显脏乱。

凌探指轻轻拂过,“这灰的确积了够久。”以致于整张桌子甚至都有些看不出原色了。

难道是说?

凌记得,方才樵夫还未进屋的时候,无影也做了与她同样的动作。

果然未几,窗棂外便响起了轻微的响动。这响动并非是刻意压制却还压制不住的那种,而是一种带有节奏的,很是规律的响声。

“知秋,快帮忙把窗户推开。”凌合衣而眠,因此一旦身旁有什么异常,她也能很快做出反应。

二人一齐用力,把窗户支了起来,一个黑色的身影便飞快窜进了屋内。

“无影,你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对于无影深夜来此的目的,凌其实多多少少有猜到了一些。

只是,她不知她那些隐隐的猜测,在事实面前作不作数。

“方才王叔已经在赶我们了。”凌抢先把情况说与了无影去听,既然人家主人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就差要戳破那一层窗户纸了,他们总也不好赖着不走。

这些在无影眼里看来都是无妨的小事,他只静静言道:“主人,这茅草屋里并不住人。”

“并不……住人是什么意思?”知秋一直听着一头雾水,什么都不懂让她夹在中间很是难受。

凌出言纠正了几句:“你的意思应该是,不常住人吧?”

“嗯,正是此意。”无影点点头,和聪明人对话的好处就在于此,从来不需要费力解释些什么,点到即可。

“那也就是说,王叔并不常住在这草屋里。他一路上早发现了我们的行迹,所以根本不会回到他真正的住所去。”如此一来,便能说通为什么这茅草屋的许多地方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王叔却还对这里颇为熟悉了解了。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凌能通过一些蛛丝马迹猜得到这其中隐情,却无法知道接下来的做法。

无影一时没有回话,这不得不让凌再次出言提醒:“王叔已经在委婉提到,明日是时候下山了。”

“委婉”无影表露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对于那个行事处处遮遮掩掩的樵夫,他是半点儿客气都不会给留:“既然是委婉,那就无须在意。”

“你!”凌直觉自己在无影面前有些语塞,无影处事太过决绝,有时是什么都不考虑的:“王叔既然已经提到,那我们最好就不要顶着硬来。”

无影确实拥有杀手很多的优良品质。其人功夫高不可测,几乎可以算作无敌手。做事也杀伐果断,绝不拖泥带水。可也正是因为这些,让他在与人相处的时候,几乎处于了下风。

凌自知她也不是什么善于交流的好手,只是至少不会像无影把场面搞得这么僵就是了。

以前还是不太了解,只有一同上路的这些日子以来,凌才切实发现了他们二人之间的那些不同。有时也着实颇为窘迫。

“一切听主人的就是。”无影对身边人的心情变化太不敏感,但是只要凌的心绪一有波动,他却总能及时发现。

正如眼下,意识到了凌的反常,他只能顺着凌的意思接了下去:“明日一早,我们先下山再从长计议。”

樵夫既然多了这样的心眼,那么便其实再次证明了他在这山中绝对还有其他需要隐瞒的地方。至于是不是和那老道有关系,只能静观其变了。

无影很快跃窗离去,借着夜色的掩护,轻易摸到了自己房间的位置。

樵夫这一夜未能安睡,他轻闭着双眼,可是双耳却一直在留心夜色当中的一切。今日这三人居心叵测,让他不得不防。

所幸,一夜过去了。天都亮堂了起来,那三人也并无什么异常。

“我这里招待不周,你们随便吃几口吧。下山也有些力气。”王叔很快端了几碗白粥上来,清汤寡水的白粥上只漂浮着几片绿叶,算是唯一点缀。

凌不由自主地便又和知秋对视了一眼,这王叔可真是警醒得很呢。从昨晚开始到今晨,他们不过也就见了两面,可就在这两面里他都处处提到了下山二字。

什么意图,其实双方都是心知肚明,但就这样说出来,未免太过火了些。

凌很快喝下一碗白粥,嘴里是淡淡的咸味,不过倒也适中:“王叔,那我们这就告辞。”

樵夫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暗示,但其实对这三人的主动离去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更觉这是一场耗去己身精力的战争。

此时忽听到凌这么说,自然是喜难自禁,甚至情急之下,还将这种喜悦都表现在了脸上。

樵夫腾地一声站了起来,直接将身下的椅子朝后摔倒,脸上还挂着的笑容终因为这一举动而僵在了脸上:“你们,你们慢慢吃。”

无影垂眸瞥到桌上,凌和知秋已经前后用完有些时候。而对于他自己来说,不过是一碗白粥的量,他更是早早地便一仰脖子悉数灌进了肚子里面。

这个樵夫,撒谎都不会撒全乎,还敢如此的喜形于色。

“告辞。”无影只拱拱手。

却不知他这行礼的动作已经碍了樵夫的眼,先前还算礼数周到,相称之时更是懂得道一句阁下。何以此时就变得如此冷漠

不过,能送走这三个不速之客,已经是意料之外的好事了。樵夫面带笑容,亲自迎了三人出门。

下山的山路更显陡峭,凌和知秋一路搀扶着,十分地小心翼翼。

昨夜上得此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半,一切行路不过都是在凭借着感觉瞎走。此刻借着白日的亮光一看,凌都不禁惊奇,自己昨夜是怎么做到的

“前面就到了。”无论山道有多么难走,无影一直能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在二人面前缓缓引路。尤是其人肩背挺得异常笔直,半点不见这陡峭山势对他的影响。

“希望马车还在。”凌知道无影说的快到了指的是什么,虽然她觉得这里这么荒凉,半点也不像会有人来的样子,可是马车一夜未见,谁又知道是个什么情形呢?

第三百三十九章 口角之争引血案

“回姑娘,东西都还在。”知秋很快将马车内外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方来回禀。

“少带一点备用的东西,我们先去山脚下的茶摊。”就在知秋检查东西的时间里,凌已经做好了打算:“无影,到时在那里会合。”

“好,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这一路走来,无影还从未让凌单独行动过,少不得心中要多些担忧。

所幸这山道上来往之人寥寥,几乎等同于无。凌三人便将马车继续留在山道上靠山壁的一侧,这样一来,也好留出通道,不至于堵了路。

“姑娘,您看,茶摊没开!”隔着老远,知秋就凭借着好眼力一眼望到了山脚那处的景象。

“不开也正常,这个时辰太早,没有人会赶路的。”凌指了一指:“我们可以先在那里坐着歇歇,走吧。”

二人刚一落座,就见茶小二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揉着惺忪睡眼问道:“客官,您几位,要喝些什么啊?”

“你在这里睡了一夜”凌打量了茶摊一眼,只有这个解释了。不然远远地在半山腰上去看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影都没有呢!

茶小二听得声音有些耳熟,便勉力振奋了精神,睁大了双眼去仔细瞧了瞧面前的二人:“怎,怎么是您二位?”

茶小二有些喜出望外,常年做生意笑脸相迎的习惯让他能很快同生人热络起来,“那个小哥呢他怎么没来”

这话表面问得很是亲切,但其实看不到无影,茶小二心中却是松了一口大气。

“哦,他啊。半路和我们走散了,就在这里等他。”凌并没有想到在这里居然会有人问起这些,便随口胡诌了一句。

而且,凌偷偷地瞧过,这个小二哥看起来好像很怕无影的样子。

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好像事实真的就是如此一般。

茶小二却很难镇定了,面色都恢复不到刚才的样子,只僵硬地问了一句:“他,他还会来啊?”

凌掩面低低地笑了起来,和她猜得果真一般无二,茶小二一听这话,连笑容都不自然了:“其实也不一定,我们就先在这里歇歇脚。过会儿说不定就会去寻他呢。反正这里也就一个方向。”

“成,您二位,您二位要喝点什么?”茶小二很快摆好自己的位置。毕竟开门做生意,还是以挣钱为先。

“就白水吧。”已然喝过了一碗白粥,虽然量少,但是对于一大清早的她来说,基本是够了。

并不想再喝些涩涩的东西来刺激味蕾,凌便只要了白水:“茶钱照付,只要上白水就行了。”

茶小二这才欣喜接过银钱,为凌和知秋各自添了热水来:“这山里又冷又湿,客官你们是应该多喝些热水驱驱寒。”

大约过了半晌的样子,茶摊周围还是不见其余的人影。茶小二左右闲着也是无聊,便索性凑到了凌和知秋身边,聊了几句。

“你每日都睡在这边吗?”人家如此热情,凌也不好什么都不问。便只能捡了这样一句她有些困惑的事情来问。

“不是,我家就在附近。是昨日客官你们几位离去之后,这里出了点儿事。”茶小二揉了揉额头,这才显出一脸的倦色,大约是没有睡好的缘故。

“出事”凌和知秋看了一眼对方,同样疑惑的双目之下都有些惴惴不安的神情。

还是凌犹豫了片刻,才问道:“请问,是,出了什么事,能方便告知一下吗?其实,其实不是我们想问,只是有些熟人就住在这莘陵附近。”

“昨夜我听得有其他客官在讨论,说是离此山不过几里的地方闹出了人命。”明明这放眼可望的方圆几里都只有他们三人,可是茶小二的声音还是越来越低,就像是怕谁听到似的。

凌只能更凑近了一些,竖起耳朵去听:“人命的话,确实不是什么小事。”

茶小二这才点了点头,算是认同这话:“当时就有很多客官来到这边以后,一时又不敢离去,折腾到很久,直到天边见亮,他们方才结伴一同离开。”

天边见亮以后,一整晚的时间,官府派出的人也应该早早地出动平定了。再者又有哪个杀人凶手敢选在白日动手呢!因此,人群才渐渐散了个干净。

“那小二哥,你这里消息灵通,不知道方不方便向你打听一下,出事的是什么人呐?”凌怀着不少心事,若有所思了起来。

汝东和莘陵虽然是两处,但这两处地方若放在京都,那就是一片比京都还要小的地域。

听闻这茶小二所言,事发之地又是几里之外,应当属于汝东的境内,该不会是

“好像一开始是什么口角,然后吵着吵着就见了血。”茶小二尽力回想着他昨夜听来的东西,再原原本本地复述了出来:“听说与人口角斗殴的还是汝东书院的学子呢!”

“汝东书院”汝东书院的学子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凌吞咽了一口口水,尽量保持着面上的无异。

只听茶小二打开了话匣子:“也是命里该遭此劫。哎”

“怎么了?”凌见茶小二突然的反复,便以为是这其中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内情。

“哦,也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过意不去。”茶小二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干脆从身下的矮凳上站了起来:“感觉这么说不合适。毕竟,都闹出人命了。”

凌露出一丝苦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甚至都不知道,是该出言和小二说些什么,还是应该和自己说什么。

即便事关生死,可是只要是没有发生在自己头上,很多人最多也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起。像茶小二这样已经很是难得了:“小二哥,你是说,那学子是因为与人不和,误打误撞之中,才受伤身死的吗?”

茶小二一脸严肃,果断摇了摇头,可是双眼继而又焕发出一种迟疑的神色:“反正杀他的人,不是和他有言语相撞的人。他们都说……”

“哎哎哎!”知秋推了一把茶小二,不满地挑了一个白眼:“你有事说事,别往我家姑娘身上凑。”

“嘁。”和凌知秋聊了这几句,小二更不认生了:“不凑就不凑,还不是因为传出去不好。”

回头要是官府知道了,保不齐会给他安一项什么造谣生讹的罪名呢!

第三百四十章 委婉求问

“他们都说什么?”小二往后撤了半步,凌也稍微在矮凳上挪了挪身子。

对于小二那看似无礼的举动,若不是知秋眼尖,其实就是自己都未能反应过来。

“他们都说,是那学子早就与人结仇,不然仇家怎么可能提着大刀一早侯在人群之中,一击必杀呢!”这是小二从好几人的口中听来的,初始事实是怎样的他并不知情。

只是再次经茶小二口中说出的时候,他也不免下意识地夸张了一些:“有人说当时那个场面把许多大老爷们都唬住了,动都不敢动,血都溅了将近三尺高啊!”

“三尺高”凌眼皮跳了一跳,那下手可真是够狠的,什么仇什么怨能把汝东书院的学子伤成那个样子?

“那后来呢?”凌迫切想知道,汝东书院知道了此事之后是如何处理的。

正如寒心元所说,书院本就是为天下学子提供一心学习明礼的地方,根本不会妨碍到谁,又怎会结仇

难道说,是因为她吗?

“后来”茶小二露出了一脸局促的笑容,很是不好意思地道:“再后来,他们自然也就不知道了。昨夜那个场景,谁敢不要命地下山去。”

“不好意思。”凌朝着知秋使了个眼色,“我们先告辞了。”

她要赶着下山,虽然不知这起凶案究竟是为何故,但出事的是汝东书院,有此前的一层缘故,她实在不能安坐在此。

“二,二位”茶小二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是说了与同伴走散,怎么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要走人了?

“你们,你们这就走了?”茶小二甚至追了几步出去:“热水都没喝几口呢!”

凌的脚步不缀,一心想要下山,赶到那边。

“姑娘,您倒是慢着点儿啊!”知秋一路小跑。完全没有想到,平日里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姑娘,怎么今日的体力如此旺盛,竟让她怎么追都追不上。

凌披风包裹下的罗裙裙底忽然一颤,“知秋。”

凌咬牙呻吟了一声,人都有些摇摇晃晃了起来:“一定,一定是跑岔气了。”

“姑娘,您,您要不先坐”知秋攥了攥凌的手心,她都能感受到凌掌心渗出的冷汗。

“我们还是慢慢走过去吧。”凌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知秋见她如此,自然也只能顺着其心意。

在知秋的搀扶下,凌很快来到了莘陵的闹市区,一路缓缓步行,可肚子的疼痛未能减轻半分。

“怎么,怎么不像是出了大事的样子?”凌顾及不了许多,便开始观察路过之人的神色以及身边周遭的一应变化。

清晨冬日的暖阳已经洋洋洒洒铺满了人间,照在身上十分舒服肆意。这闹市街头,转角巷口,叫卖欢笑之声处处不绝于耳,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种神采奕奕的模样。

实在不像是昨晚出过人命的样子。

“请问。”凌只能就近拉住一个粗布衣裳的妇人:“您知道汝东书院的人在哪里吗?我,我表哥在那里求学呢,我奉家母之命前来看看。”

凌并不敢在此情形之下,贸贸然打探昨夜的事情。一个平头百姓,却无端对凶案之事有太多不应该的好奇。那样子做本身便是惹人注目的行为。

妇人本来一张面貌平和的五官之上立时显现出了几分异色,细看之下,不难发现,那异色皆是恐惧慌乱。

“打,打扰了。”凌有些羞怯,又见妇人很是为难的样子。正打算放弃之时。妇人却主动将凌拉到了一旁:“看你是个小姑娘,你一定还不知道吧?”

凌当然知道了,正是因为听说了汝东书院那名学子的一些风声,她才会撒了这种谎言。

但是,情况略有不同,小小的计谋也是很有必要的。凌眨了眨两只黑亮的眼睛,很诚实地回道:“我不知道,汝东书院怎么了吗?”

妇人叹了一口气,朝着凌招了招手:“你附耳过来,我只能告诉你一人,你可别出去乱说。”

听闻此言,知秋便很有眼色地退守至了一旁。

见与凌同行的知秋如此作态,妇人更是放心,干脆将她所知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凌:“昨日汝东书院的一名学生下山赴约,被乱刀砍死。现在他们书院的院长都被请到了衙门里去。”

“寒心元寒老先生!”凌刚刚脱口而出,却正对上了妇人因为诧异而瞳孔猛然睁大的双眼。

她立马低下头,借着整理鬓边的发丝掩饰自己的慌乱:“表哥在书院求学,我也十分仰羡,因而听过寒老先生的名字。”

她这样一番解释,其实妇人并未放在心上,“现在汝东书院里正乱的很,你此时去看你表哥,多半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一个女孩子更要注意安全,你还是先回家避避,过些日子再来吧。”

不得不说,汝东确实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这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说话做事都深受学问的熏陶,单论这一点,比起京都来也不差什么。

“谢谢姐姐的好意。”凌福身谢过,“我会注意的。”

妇人掩面而笑,因为凌的这一句话顿时开怀了不少:“你这个小姑娘嘴可真甜。记得我的话,快回家去吧,最近千万不要再寻思着去汝东书院了。”

没有哪个女人是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年龄的吧,说几句礼貌话,就能换来别人的好心情。这些,可都是凌的经年之得。

“知秋,我们走吧。”凌回身不忘和妇人再次微笑着颔首谢过。

“姑娘,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真就不去了吗?”

原来自己的这番话不仅诓了那素不相识的妇人,便是将知秋都诓了进去,凌觉得好笑:“当然是去衙门那边,只是那位姐姐说的对,还是要注意着些,我们不轻举妄动就是了。”

寒心元毕竟是汝东的名人,正如梁游和白怡无意中透露出来的那个样子,寒心元当真曾经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汝东很多。

即使是在衙门,官员也照样会给他足够的敬意。这几乎成了几任大小官员约定俗成的一件事。

正如眼下,寒心元穿着一袭印有斑斑青竹的月白衣裳,正襟危坐在一张堂前早已备好的太师椅上。他双目圆睁,便是胸膛都在急剧地上下起伏着。

第三百四十一章 切肤之痛

“姑娘,您看,地上躺了个人。”尽管被淹没在人群之后,但知秋还是一眼便看到了关键。

“是,是白怡”凌感觉头部轰地一声巨响,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炸裂开来。

“这不可能的啊!怎么会是他”凌失神之下,推开了几个面前挡着的人。

“姑娘,您别急。”知秋跟在凌的身后,不断地逆行着朝前靠近。

明镜高悬的四字匾额之下便是偌大的公堂,公堂里此刻静悄悄地,一片肃穆。坐在高处的应就是受理此次凶案的官员,他一张略有苦相的面皮上因为事情的棘手更不见一丝除了紧张愁苦之外的表情。

正是这严肃的气息,才终于让凌回了神。

凌并没有冲到最前面去,因为回过神来的她,已然发现自己的突然心急而致使身旁发生了不小的骚动。

凌能感到公堂里已经有衙役在向他们这个方向看了过来。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很害怕看到寒心元。她惧怕寒心元向她看过来的眼神。

她只能尽力将自己隐藏在人群里面,再去面对众人的埋怨和不解,凌倍感歉意,她忙向周围几人欠了欠身子:“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众人的注意并不在这小小的波澜之上,也便不会揪住这个不放。凌态度还算诚恳,遂很快这波澜便平息了下去。

寒心元的双眼已经发直,可唯有不断剧烈起伏的胸膛,证明白怡的死确实对他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姑娘,您还好吗?”知秋不放心,陪在凌身侧,用双臂环住了凌微微发颤的瘦弱身躯。

“无事。”凌连一个勉强的笑容都挤不出来,便只能答了这二字。

她现在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想知道白怡的真正死因是什么,当然,还有一个人的这种心思应该比她更甚。那便是……

凌借着面前几个男人的身躯掩护,缓缓将视线移到了寒心元的身上。

白怡和梁游就如同是寒老先生的亲生儿子,他对这二人同样都寄予了莫大的厚望。

白怡不同于汝东书院的其他学生,他是院长寒心元的学生。这关系远近亲疏,立时可见。

“寒老先生,你放心,这事,本官一定会给你和汝东书院一个交代。”话是这么说的,可是凌却清楚地看到,那高位上的官员在众目睽睽之下甚至抬起袖子胡乱擦开了脸。

公堂内外,左右众人,皆是没有对此举动说些什么。因为死者是汝东书院的学子,这在汝东当真是一件会被所有百姓看成一件头等大事。

如此棘手,难怪连大人都会寄出满脸的汗来。

“传人证。”惊堂木一拍,公堂外聚集的人群很快向两边散开,井然有序地走出几个人来。

凌很快望过一眼,约摸有十几人的样子,这其中男女老少亦都有之。

看来茶小二和那位妇人所说的与实际并无什么差别,口角确是发生在了昨夜的闹市区。其实,即便不是闹市区,也会因为这动静而引来很多围观的百姓。

就好比眼下,应该都是当时在场的人证。

“本官问你们,昨日因何缘故白公子会与人发生口角”

十几名人证早已跪在了公堂之上,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偶有几人胆大的,敢抬头去远远地打量一眼高台之上审案的大人,复又收回眼的时候,才会在白怡的身上定格那么一两夕。

不过,也仅仅只有这一两眼了。因为白怡的死相实在太过恐怖凄惨,除了寒心元,怕是都没有人会毫无顾忌地去一直盯着。

便是衙役和审案的官员都只能选择了视而不见。

凌也隔着很远去看了一眼。白怡穿着素白色的单衣,那单衣被污血脏染成了什么样子可以暂且不提,单说贯穿了身体碗大的破口和身上其余的大小伤痕就有些狰狞之相。

“回陆大人。白公子当时正与后家女儿游园私会。”一个男人很快回道。

却不想他这还没有怎么开端的话,立马就被人完全截断。此前一直闭口不言的寒心元忽然一掌拍在太师椅的扶手上,人更是暴喝一声:“你,你信口雌黄。白怡一向克己复礼,哪里,哪里来的私会一说?”

那人当众被寒心元就是一通说教,当场便羞愧地低下了头,再也不言。

这个人证算是废了。

“你说。”寒心元坐立不安,随手一指,指定了一个看上去眉目还算清秀的妙龄女郎:“你倒说说看,当时白怡到底得罪了哪个混账!”

凌也跟着人群的目光去看那位少女,这也正是她想不通的地方。

白怡十分善于此间之道,知进退,懂时务。与人发生口角这种事,就算是发生在同为寒心元学生的梁游身上,都是可信的。

可,怎么会偏偏是这个分寸把握得当的白怡

那少女许是感知到了自己成为了众人目光汇聚的中心,便抖抖索索地将昨晚的见闻道了出来:“白怡与后姑娘相约游园,后姑娘兴之所至,便停在了一处河灯铺前。”

在几人的叙述之下,寒心元和审理此案的陆大人终于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后姑娘是汝东大户后家的唯一女儿,早前不知因何缘故和白怡结缘相识。二人未过多久,更是常常相约一起游玩。

很多人都会眼熟这个汝东书院的学子,却并不大清楚其人的真实身份。当然,这也只因他常常穿着汝东书院学子的统一服饰。若不是这次的凶案致死,怕是白怡是寒心元那两个学生中的一个都未必会有人知晓。

事发当晚,便又是白怡为了赴后姑娘的约。

因为后姑娘想放河灯,白怡便主动出钱买下了其中一盏。故事讲到这里,任是任何人都绝对想不到,白怡其实已经离死亡不远了。

二人正在互诉衷肠之际,人流不息的街道上忽然跑来了一个疯子。

那疯子在大冬天里只着了一袭青衫,发顶也只插了一支竹簪。实是穷困潦倒至极,汝东人人向学,难见如此不修边幅之人。

因而,那疯子跑来之时,他们周身便已聚集了不少的人。

天气寒凉刺骨,可疯子却是赤足在地,出于好心,白怡向前跨了一步:“这位兄台,你要不”

岂料,话还没有说完,胸口便是好一阵疼痛。

第三百四十二章 祸水

“你干什么?”后姑娘心系情郎,一把将疯子推开。

可就是这一推,却把后姑娘的三魂七魄至少吓没了一魂三魄。

“好啊你,居然跟他混在一起”疯子上前便是发了疯一般地对着白怡就是一通拳打脚踢。

白怡纵使有着博览古今的旷世之才,可也不过是一个不通拳脚功夫的外行人。推搡之中,早已身疲力竭。

而此时,三人所在的河灯铺前已经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白怡若想要带着后姑娘离开,也已是为时已晚。

因此,他们三人便就纠缠在了一起。

少女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一股脑讲了出来,末了,还微微喘着粗气。面对这汝东的名儒学士,尤是在死亡这一突来的横祸面前失了理智的寒心元,她甚至有些胆怯。

寒心元愣了半晌,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少女的口中之言。而一直都显沉闷的空气也在他的身侧渐渐凝聚成了一团,死寂非常。

众人也竟没有一个敢出声打破这样的怪异,还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之后,寒心元自己连连后退了数步,终是承受不住这些,栽倒在了太师椅上。

“祸水,祸水啊!”寒心元只喃喃自语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让人一时根本摸不着头脑。

“什么祸水?”知秋凑在凌的耳边发问。

在她听来,那疯子古古怪怪的,罪魁祸首便是他才对。想必寒老先生亦是这样认为的。

“他的意思应该是。”凌一阵苦笑,只望着地上那白衣染血的少年人发呆,“红颜祸水。”

“红颜!那岂不是在说,后姑娘?”知秋很快反应过来,拉着凌的袖子摆手:“可是不对啊,姑娘,这和后姑娘有什么关系?”

凌眨眨眼,表情看上去竟和公堂之上的寒心元一般无二,她慢慢地解释起来:“理应是没什么关系才对,只是这在他的眼里,又未必如此。”

主仆二人的这番对话有落在了好事者的耳中,那人忍不住便是一阵嗤笑,开始了他的反驳:“小姑娘,这话你可就说错了。寒老先生是大儒,断不会做出此等论断。”

凌目光无所触动,还是定在那一眼便可望遍的公堂之上。她本身便就不愿与人争执,尤是还是发生在了这样的背景之下。若何事都锱铢必较,争得一个“理”字都在自己这边,实际是一种漠然冰冷的做法。

寒心元究竟是怎么想的,那是他的事情。管他是大儒也好,还是目不识丁的白丁,这都和眼下白怡的身死无甚联系。

她只知道,这人生一苦,越是其亲者,越难理智公正。唯有将责任找一个人或事去承担,才可以将苦楚尽可能地降到最低。

似乎,比起一个神智不清不楚的疯子而言,那后姑娘的“罪责”辉更大一些吧。

寒心元颤颤巍巍地用手去抚摸上了地上躺着的白怡的脸颊:“白怡,你糊涂,糊涂啊!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了大好前程,现在,便是连命都丢了。”

寒心元说出这样的话,是凌早先猜到的,她并不诧异。虽然为那只听过其名的后姑娘而抱屈,可是巨大的冲击震撼之下,似乎也就只有这些情绪了。

寒心元的手颤动地越发厉害,而哭声也从早先压抑的泣诉因为找到了那么一丝宣泄口,如河堤垮塌一般,不仅冲力巨大,似乎还十分可怖。

他老泪横流着,不再顾碍着围成人墙的场面,竟是将整个身子都几近伏低压在了白怡的身上。

“快,来人,去把寒老先生拉开。”陆大人看到这一幕,如坐针毡,恨不得立时起身,亲自便把寒心元从地上扶起来。

但他没有这么做,只因他终究还是一个官职不大不小的官员。威信什么的,总得在人前维持。

“寒老先生,您先起来。”几名狱卒立即会意,相继上前:“地上凉,莫要伤了自己的身子。”

又是如此这般的苦口婆心一顿劝诫,可寒心元却统统充耳不闻,就好像耳朵里塞了一团棉花,完全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这样的场面着实难以收场,陆大人干脆从高台上缓步走下,凑到了寒心元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正是这些旁人听不到的言语却在此时起了作用,寒心元终于在左右的搀扶下直起了身子。只是看向公堂里几人的眼神,比原先的淡漠还要尤为复杂一些。

这些并不是凌关心的,她继续将眼神移到了陆大人身上。身形瘦弱的陆大人走路似乎都有些摇摆,也不知是因为天生的不足,还是此时经历的一切于他而言当真是措手不及。

待坐定了之后,咣当一声脆响,惊堂木终于将审问拉回了正轨。

“姑娘,那本官现在再问你,令白公子致死的死因又为何?可是那疯子”陆大人也不知这些该从何问起,只能先眉毛胡子一把抓。问清一些事情发展的经过,于审案也是有帮助的。

那少女听闻此言,立马摇头,“那个疯子确实对白公子拳打脚踢,白公子也被伤得不轻。可是,杀他的人却是另外一个。”

言罢,为了证明自己这话的可信度,该名少女又指了一指同她一同跪在堂上的其余人证:“当时他们也在场,都可以作证。”

“这位姑娘,所言可属实”陆大人问向堂上其余人证。

这十几人全部亲眼目睹了当时情况的前因后果,此次成为人证,亦是自觉自愿的行为。只因为汝东书院在汝东,的确是备受尊崇的一处求学圣地。今遭,既有书院的学子遇了害,自然有不少人都想讨一份公道。

未有人隐瞒,人证们都不同程度地在少女的证词里做了补充。

原来,那疯子上前就与白怡厮打在了一处。疯子的拳脚无眼,又加之白怡也从来不是逞强斗狠之流,几乎一开始交手,便已然落入了下风。

人群积聚起来,竟是成了当晚整个街头最为拥堵的一处。

殊不知,险象环生才刚刚开始。人潮涌动着,有人高声劝解着,妄图他们能平息怒火。也有人上前拉架,可却是因为人太多,便是上手都无从着力。

谁都不知道,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正在提着长刀靠近。

长刀早已出鞘,那**的金属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其实十分刺耳。可是当时的人声嘈杂,竟也没有什么人注意得到。

第三百四十三章 被逼

等人群当中再起骚动之时,那长刀已然近在咫尺。

此时,已经不难注意,相反手握长刀的不速之客成为了人群的焦点。

白怡的面皮都吓没了人色,而他一心护在身后的后姑娘更是在一声声的惨叫之中逃之夭夭,独留下了白怡一人。

疯子虽疯,但也不傻,还是懂得什么叫做趋利避害。那不知因何而起的执念一朝溃散,很快也怪吼鬼叫地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可以看得出来,来人的目标本就不在那后姑娘和疯子身上,眼望着他们离去,却并没有去追赶。

那个时候的白怡,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名刀客的目标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

是啊,谁能想到,几乎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汝东书院的他,会招致杀身之祸。

长刀的刀刃抵着地面,扬起了一些冬日干燥的灰尘,白怡眼看着它逼近,双腿有些不自觉地打晃。

还是旁人大着胆子提醒了一句:“还不快跑”

这话方是如梦初醒,白怡重重点了点头,正要撒腿就跑,可是长刀已追至他的后背:“还想往哪儿跑”

这话未歇,人群当中便爆发出一阵尖叫,白怡渐渐地意识便有些涣散。也是直到了此刻,他方才明白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何以如此。

冰冷的长刀根本不需那刀客费力,已然将自己的整个身体贯穿,说不上来是一种从心底升腾而起的寒凉,还是这连心的疼痛足够撕裂所有痛感。

白怡只觉得四下而起的凛凛寒风,全部都汇聚来了自己这处,他仿佛置身事的不是闹市,是冰湖。还是那种深有千丈的冰湖,根本透不到一丝光亮。

轰然倒地,白怡终于结束了他那苦思不止的想法。

凌听完这些,忍不住沉思了起来,有些疑问反复涌上心头,却很快便被周围众人的讨论声给湮没于无形。

“安静!诸位稍安勿躁。”陆大人被吵得头疼不已,终于拍起了手边的醒木:“待本官理理,定会还给诸位一个公正的交代。”

公堂本就是不容喧哗之处,这醒木一拍,更是一种肃静的证明。堂上的人证,堂下来围观审案的众人,皆乖乖住了嘴。

可偏偏就是汝东的名儒寒心元,却和这位欲秉公办案的父母官陆大人唱起了反调。

“陆大人,非是寒某人看不惯你,可这案子已是水落石出。莫说是我,便是堂上堂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寒心元的脾气原是个一点就着的,竟是将矛头对准了陆大人:“这个时候,你不去派人将凶手缉拿归案,却在这里一味推脱。究竟是,连常人的智慧都不及,还是,原本就与那凶犯是一丘之貉?”

陆大人为官多年,这是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去骂。而骂他的人,还偏生是一个非常奇妙的存在。

既不是高官乡绅,亦不是其他的权势加身之人。是一介名儒,其实只是名儒而已,陆大人原本根本不用处处小心仔细。

怪只怪,他是汝东的官员。在汝东,名儒寒心元的地位万不可撼动。

他是不敢犯众怒的,也是此刻,陆大人方才意识到,名儒最怕的便是他们那张利嘴。

若是明理,通晓是非还则罢了。可是像寒心元现在这样,用三言两句的言语,便把他逼到了完全被动的局面。

前者他是万万不能接受的,连常人的智慧都不及,这是明摆着的一种羞辱。可若是后者,那罪名就更大了,不仅包庇杀人凶犯,竟然还与他们是同谋吗

这样一来,不仅头上的乌纱帽保不住,就连性命也都不一定能保了。

陆大人咬咬牙,感觉自己就是杂技演员手中的傀儡木偶一般,半点儿不得自由:“来人,按照人证的描述去画像,全城通缉。”

十几个人便有十几张嘴,而十几张嘴也是众说纷纭,各一的侧重点并不相同。好在他们描述的都是同一个人,最后画出的画像倒也算是逼真形象。

“拿画像比对着,挨家挨户地给我搜!”陆大人捏了捏额头,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里早已是一片汗津津的,黏腻非常:“还有,下令悬赏,张榜贴在各个巷口以及城门处,若有藏匿凶犯者,一经发现,同罪论处。”

说完这些还不够,陆大人又偷瞄瞄地抬眼去打量起了寒心元的神色,愈发地一筹莫展。

这个老先生到底要他如何做才能满意?怎么都当即下令了,也不见其面色有半分的缓和

“且慢!”陆大人忽而站起身子,去吩咐那几个拿了画像就要走人的捕快衙役,复又补充道:“抓到凶犯,官府重重有赏。有其行踪者,经查实,准确无误,官府,亦有赏。”

公堂内外,其中不乏耳聪目明者,发现了陆大人却是对何赏并未言明。

衙役们互看了一眼,方才齐声喊道“是”字,继而三三两两地陆续离开。为什么总觉得大人后来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是在咬着牙呢?

谁人不知,汝东和莘陵是出了名的贫瘠之地,便是在位的官员也根本捞不到什么油水。

不像富庶繁华的京都,抑或是秀美的江南水乡也算,他们这里的官员本就是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尴尬位置。

出了这样的事情,调度人员等种种一应庞杂事务,便可以将库里的钱财耗得七七八八。

动用不了公款,那只有先挪动自己的私库了。

此件凶案还和天灾降下不同,后者可以名正言顺地上禀朝廷,静等朝廷拨下的赈灾款和救济粮。

可是,这只是一件不知什么缘由的暴乱造成的一人身亡,上面必不会予以重视。说是先用个人的私库垫上,最后多半也只能认下这亏来。

那么很现实的一个问题就来了。那就是,陆大人拿什么代表官府去赏赐那些有功的百姓呢?

还不就是每个月那惨兮兮的俸禄,想到此,衙役们都为陆大人心疼。

心疼归心疼,差还是要办的。说句不中听的话,只要这血不是从自己身上出的,那么天就还没有塌。

几名衙役张罗着公堂外挤着的人群散开。不少人暗暗佩服陆大人的雷厉风行,一想到此事都有官府出动,自然也就快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了。

如此一来,也确实没有再留在公堂这边碍手碍脚的原因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 去而复返

人流忽如解冻的冰河,齐刷刷地朝着一个方向涌动而去。凌也慌乱了阵脚,她拉了拉身侧的知秋:“知秋,我们快走。”

她不知为何,忽然很害怕寒心元看到她,比刚来到这公堂之外时还要怕。

虽然顶着故人之女的名头,可是现在的寒心元实在太不理智了。凌根本拿不准对方看到她以后,会不会做出什么失常的举动来。

这边二人刚要混在人群里离去,旁边一个身影忽地就凑了上来,竟是无形之中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你干什么?”知秋从身后揽了揽凌,将自家姑娘拽得离自己更近了一些。

“不是啊!姑娘,请听在下解释,之前实是在下冒犯了。”那人恭恭敬敬地退了一步,而后竟然半弯下了腰身来。

如此言辞恳切,倒是不好让凌做决定了。

她着急地离开,眼看着人流逐渐散去,她就要失去所有的庇护之时,凌赶忙挪动起了步子:“不过是我的看法,你没有必要因为这个道歉的。”

话都说清楚了,那人应该也不会再固执下去了吧。凌是这么认为的,可那人还是不依不饶,赶上来的时候甚至还不小心擦到了凌的袖子。

知秋立马瞪眼看向对方:“你这人好生无礼,都说不用你道歉了!你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呢?”

见二人有吵起来的架势,凌有些头疼,刚想开口劝和几句。毕竟这又不是什么关乎原则的大事。

可是,谁料,就是这短短几秒的时间。脑壳里忽地传来一种钻心般的疼痛,只不过与钻心疼不同的是,痛感部位是在脑袋上。

隐隐地,竟比以往的每一次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这个样子可是把身侧的知秋和男子都给吓了一大跳,男子一时愣在原地,半个字都讲不出来。

别人不知她这是为何,可是凌却是再清楚不过的。能让一向身体康健的自己,痛成这个样子,而且卷土重来之后势力更涨,除了抚宁,她想不出还会有什么其他原因。

只是,早不痛晚不痛,偏偏要选在这个时候。凌不相信他会毫无意图。

“姑娘,您别吓婢子啊!”知秋蹲在凌身边,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放:“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后一句的怎么办,却是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男子,男子也是当机立断,回身指了一指公堂:“陆大人还未退堂,有他张罗,肯定能找来全汝东医术最好的大夫。”

知秋听了这话,便要起身去寻陆大人。凌算是知道了,这人铁定是上天派来故意挡她路的,她不过就是想尽快离开这边,怎么还处处不顺遂

凌分神拉住了知秋的手腕,声音低得怕人:“别去,别过去。”

“可,可是。”知秋知道凌的顾忌是什么,可是事情也总得分个轻重缓急吧。更何况,寒老先生未必是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凌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和她解释些什么,只低低道了一句:“知秋,你扶我起来。”

整只脑袋依旧钻疼得厉害,可是比起身体上的苦楚,她更不愿意面对的是旁人谴责一般的眼神。

心灵上的的煎熬往往会带来身体和心灵的两重伤害,凌承认,在很多事情面前,她是十分胆怯的。胆怯到,想要逃离。

知秋拗不过凌,她深知,自家姑娘看上去虽然和寻常女子没有什么两样,可是骨子里却总有一股磨灭不掉的韧性。

她咬咬牙,干脆也豁了出去:“姑娘,您忍着,婢子这就带您去找大夫。”

那男子也主动想要帮忙,可是顾及到了凌的女儿身,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久久都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凌此时抬起一张惨白的笑脸,也摆不出任何的表情:“告辞。”

人流几近退散,身后公堂里陆大人和其下属几人的声音都依稀可辨,凌更不敢耽误时间,不自觉地便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可脑袋里的钻疼也不是摆设,她走了没几步,便双腿一软,还是倒在了地上。

“姑娘!”知秋大惊,再也不能顺着凌的心意,回身朝着公堂里的方向便大喊了起来:“来人啊!我家姑娘晕倒了。”

凌即便是疼出了满身的冷汗,也还是不想面对那样的局面,“你干什么?”

知秋心疼地望了一眼凌,她知道姑娘是不会那么容易被说通的:“姑娘,我知道你怕。可是,婢子也怕啊!您疼成那个样子,让婢子怎么办?就只能干看着什么都做不了吗?”

这一声吼叫确实管用,陆大人急忙赶来,不太确信地问道:“怎么了?这位姑娘出什么事了?”

真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这些麻烦接踵而来,是嫌他的官运太亨通了吗?

“回大人,我家姑娘忽然头疼欲裂。”知秋尽可能地把事情说得简单一些:“能不能,能不能帮忙请位大夫来”

陆大人稍稍松了口气,还以为眼前这姑娘是被方才围观的人群挤伤了呢!

不过,既然被人尊称一句“大人”,陆大人自然也是古道热肠:“既然这样,先让她坐下,不要随意扭动身子。阿炎,去请大夫来。”

“是。”一个身形矫健的江湖人打扮的少年立时应声飞奔了出去,如此动作,目测也是个高手。

不过,今日实在忙成了一锅粥,也并没有人会分过多的注意力在这位叫做阿炎的少年身上。凌也不例外。

她低垂着脑袋,一方面是因为快要炸裂的头疼的缘故,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去看到寒心元。

不过事实常常事与愿违,一直蹲在白怡身侧低低啜泣不止的寒心元忽而顿了下来。

他抬头看向被众人包围着的凌,声音很是诧异:“姑娘,你,你怎么去而复返?”

陆大人也同样惊奇,他没有想到,围观的人群里竟会有人是和寒心元相熟的:“这,你,你们认识”

似乎众人的话题都被寒心元那一记问话给带跑偏了,知秋大着胆子半吼了一句:“陆大人,您,您能不能先不要问这么多。我家姑娘还正难受着呢!”

“啊!是本官没有思虑齐全。”陆大人微微颔首,以示不好意思的神情:“姑娘莫急,阿炎的本事很厉害,去去就回。”

第三百四十五章 轻重立现

“寒老先生。”凌望向了寒心元,嗫嚅着不知该说些什么为好。

凶犯还没有抓到,又如何能证明凶犯的原意是冲着她来的。她本可以不想这么多,只是,白怡极有可能不过是做了一个生不逢时的替死鬼,抑或只是引她上钩的诱饵。

寒心元的眼神有片刻的呆滞,比凌刚刚见到他的时候少了很多神采,仿佛就在这件事情之后又老了许多年岁。

这样的感觉让凌很不适,她赶快别开头去,心底反复压抑着的情感全部翻涌而上。那是一种极是沉闷酸涩的心情。

也是这个时候,不知是心头的沉重压制住了头痛,还是那抚宁良心发现,总算是收了手。凌的头疼已经得到了很大的舒缓。

她抬手揉了一揉,方才幽幽地长出口气,起身谢过陆大人和一旁的几人:“小女休息了方才一阵子,头疼已经好多了,就不劳烦各位挂心了。”

她微微颔首一笑,就要退步离去。

可陆大人却不依了,扬声道:“阿炎已经去请大夫了,姑娘又何必急于这一时还是看看是哪里的病症,也好安心啊!”

“姑娘,您就先坐下吧。”知秋也跟着劝诫了几句,实在是自家姑娘方才头疼起来的那个场面太过骇人。她不敢相信,这要是走在了路上,忽然又犯痛了该怎么办。

双脚终于还是一顿,只是凌没有立时回话。有句话陆大人说对了,终归是暴露在了寒心元面前,她确实并不急于这一时。

“那就先谢过陆大人了。”凌不好驳了别人的好意。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寒心元应该有很多话想要同她说吧。

当避无可避的时候,那就不妨主动面对,总好过一步步退让被动。

“我们先前与无影走散了。左等不来,又听说了公堂这边在审案子。”这话是凌说给寒心元听的,算是解答之前寒心元的问话。

关于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凌除却了无影一人,谁都没有仔细述说过。之前还在汝东书院的时候,就算寒心元这个故人前辈问及的时候,她也只是以拜师学艺这样的名头给遮掩了过去。

此刻,她自然不会说起太多有关莘陵的事情,略一思量,索性就采用了同在茶小二那里一样的说辞。

寒心元点点头,双眼仍旧注视着满身血迹的白怡:“陆大人,这位姑娘也算是我们汝东书院的客人。不知,您可否通融通融让她先住在衙门一处”

明明是请求疑问的口气,却是在拿名儒的名声和这次的凶案去强压了官府一头。

凌失笑,只垂下了脑袋,掩去神情中的落寞恍惚。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擅通人心的竟然连她都从未察觉。

寒心元是什么意思,凌心中最是清楚不过。这是当真把她看做了杀害白怡的间接凶手了,将她扣在衙门这边,以期再次吸引凶手露面,届时才好给他的学生报仇。

最不济,有她在手,就算抓不到真正的凶手,也可以给白怡出气雪恨。

寒心元,当真是打了一手的好算盘。

凌的眼眶有些湿湿的,因为怕被别人看到,这让她将脑袋垂得更低。她是侯府的千金,是大长公主和平阳侯的女儿,还从来没有受过这等委屈。

可事到如今,事态竟会发展到她有口难辩,有嘴说不出的局面。这一切,只因她并非心中无愧,也并非可以坦然道一句不公。

她只是没有想到,也从来都不知道,因为自己的私心而导致的这场出行,今日竟会无端害死这样一个正逢大好时光的少年。

陆大人一个错愕,有些瞠目结舌地反问了回去:“寒老先生,您,您这是”

在他眼中,寒心元这个所谓名儒,却是一个只知道护短的疯子。他可以体谅寒心元的切肤之痛,为此丢了为官的颜面也无伤大雅。官府也可以自行填补财政等等诸多的空缺。

但这些,却并不意味着,寒心元可以以他布衣的身份就妄图凌驾于官府之上。

寒心元斜睨了过来:“陆大人,既然选择了同舟,那便要共济。”

这是在威胁他,还是在警告他陆大人的脾气也终于到了爆发的临界点,他干脆甩了甩袖子,转过身子背对着寒心元:“本官要同舟共济的是百姓,自然会将寒老先生的意见也一并纳入考虑的范畴。”

“只是,姑娘,衙门太过潦倒,如果不嫌弃,还是住到本官的府上去吧。”陆大人做出选择的时候,并没有去看寒心元,自然也没有看到寒心元因他这一句话而陡然难看下来的面色。

凌不想为难陆大人,这已是陆大人顶着诸多压力为她争取到的局面了。

只是,她还在犹豫。如今身处汝东的公堂,抽身是绝对的妄想了,只是,住到陆大人的府邸,会不会为他招致同样的祸患?

那样子,可是她绝对不想看到的:“陆大人,您的好意,我都懂。只是……”

凌还没有措好辞,她亦不知道该如何言道自己的身份。

“陆大人,你可能还不知道姑娘的身份。”寒心元缓缓起身,可长时间的一个下蹲的动作,让他双腿麻木,险些踉跄着扑倒在了地上:“她的母亲是寒某人的故交,实为京都高官之后,也不知此次来到汝东莘陵一带,是为何故”

“寒老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凌再也按捺不住,甚至恨不得当面用言语顶撞回去。

寒心元这话其实还是将凌的身份隐瞒了许多,比如其人不单单是钟鸣鼎食之家这么简单,开国功臣之后和皇亲国戚的身份便只字未提。

不过很显然,孰轻孰重,在寒心元的心中因为白怡的这一牵扯,全部抖落了个一干二净。原来,所谓的在汝东书院的照顾,不过只是止于表面的交情。

人情何以浅薄至此,凌的心里一阵酸楚,吸了吸鼻子:“陆大人,小女绝无任何旁的目的。至于,至于这次凶案,许是京都盘根错节的势力纠纷因而一路惹出祸事,在凶手未被缉拿归案前,我愿意做那个诱饵。”

诱饵,人质,寒心元不就是这么打算的吗?凌用余光瞥去了寒心元的方向,那耄耋之年的老者已经磨炼出了太多,哪怕做了这样的决定,眼底也不见丝毫闪烁的东西。

第三百四十六章 离群索居

“那倒不用。”陆大人虽然对凌的身份仍然不甚明了,可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听了这许久,亦有自己的判断:“有阿炎在,料想那凶手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能耐。更何况,此事说到底,其实与姑娘并无关系。”

凌并没有去亲自动手杀人,也没有去买凶杀人。难道就因为一些未定的牵扯与联系,就要把这样一个主动承担责任的小姑娘放置于同样危险的境地吗?

这便是陆大人自己的判断,“寒老先生,本官已经派人按画像去寻了,相信不多时日,白公子的大仇便可得报。”

寒心元见他目光坚定,也知自己说些什么在其心里都是鼓吹之嫌,便略一拱手:“寒某告辞,只是还请陆大人行个方便。”

顺着寒心元的目光,陆大人的眼神在地上躺着的白怡身上定了一定,侧身往旁边让去:“白公子是汝东书院的人,自然该由书院处理后事。”

“来人。”寒心元只是扬了扬下巴,喊了一声,公堂外的长街上就先后挤进了几位穿着统一的少年人。

那都是汝东书院的学子,凌识得打头的那一个,是梁游。

梁游是她来汝东第一个认识的人,这个少年待人热忱,与许多行色匆匆的人都不同。他脸上展现给别人的,好像总是有着用不尽的精力。

可是,人又不是铁打的,都是食五谷杂粮为生,精力也会有耗尽跟不上的那一日。

今日的梁游便是如此,神情恹恹,再难见到有什么笑意:“先生,白怡呢?”

说话有气无力的梁游抬了抬眼皮,并不费力便寻到了白怡的身影。一个眨眼,已是一滴泪水滴落。

“梁公子。”凌不知这个时候,她还上前去搭话是为了什么。

“怎么会是你”梁游已和之前判若两人。

人说话的语气虽然淡淡的,但一字一句敲击在凌的心头,都堪比拿了一把锋锐尖利的刀子在刻划。

“我……”她早该料到的,梁游必会对她心生怨恨。遭此冷落,也是情理之中。

凌还没有来得及解释什么,就被梁游一句话打断了:“我不管你是干嘛来的,只希望以后别再让我见到你,最起码不是在汝东书院。”

这是将她看成了瘟神吗?从小到大,凌还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可是心里纵有万般难忍,她也只是咬着下唇,不再发一言而已。

垂眸看去,梁游同他的同窗上前,将地上冰冷的白怡前后抬起再背至肩上,一同离了公堂,越走越远,直至视野里完全看不到任何景象。

“姑娘。”陆大人好像全然不受这些影响,依旧差人去清扫了地上那片被血迹脏染的污渍:“有句话,还希望你能听本官一言。”

凌回身,双眼依旧看着地上,不敢抬起:“大人您请说。”

“我不知你的身世是什么,也不晓得你同寒老先生有什么交集。但有一言,还望你能谨记,人活一世,绝不可能离群索居。”陆大人颇为语重心长的样子,说这话时,背了背手,脸上挂着宽慰的笑容。

凌并不知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却能明白,陆大人这正是在宽慰于她呢!

于是乎,凌很是感激地点头道:“小女记下了。但是,离群索居,是什么意思?”

离群索居的字面意思她当然懂,她只是不明白,这四个字的背后,陆大人想要传达些什么。

“无论你主动还是被动,总会与身边的人产生交集,发生联系。这些并不是我们能选择的。就和讳疾忌医是一个道理。”陆大人生怕他这一通话全部说出了口,凌却不能将其消化,还特意停顿了片刻。

“你怕因为你的缘故为别人带来麻烦,甚至是招致祸患,是吗?”陆大人温声去问。

他不过几句言语,却是一针见血,凌叹了口气:“什么都瞒不过陆大人。”

“姑娘,你其实压根不用理睬他们。”先前缠着凌的那个男人,现在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也忙跟着陆大人的话茬接了下去:“我也算听出来了,这事明明就和你没有关系。你根本就没有恶意,凭什么要被扣在这里”

如此义愤填膺倒让凌吃了不小的一惊,竟好像经了这些事情的人是他。

因为男人忽然的打断,让陆大人不堪其扰,遂用言语道谢了几句:“多谢这位公子,现在姑娘也身子无恙。待阿炎回来,便可请来大夫。”

男人也听得出来这言语当中的意思,自讨了个没趣。只是,一想到今日这事,他是必须要向凌讨教的:“姑娘,我能否再多问一言”

“什么?”凌很是沉闷的心情,却因为陆大人敞开心扉的几句坦言相告而得见了不少光亮:“如果我知道的话。”

“寒老先生先前将白公子之死怪罪到后姑娘身上的事,你是怎么知道到的”男人眨眨眼睛,很是不耻下问的样子。

能让男人纠缠不休地凑到自己身边的,竟然是那时人群中她和知秋的几句谈论。

凌很想脱口而出她是猜到的,可是转念一想,这事毕竟关乎了白怡身死。

她还是得庄重一些才是,虽然事实也就是猜到的:“能被尊为圣人者,修心养性,明心见性,缺一不可。万万人中,能有一人,便是不凡。”

万万人中,能有一人,便是不凡。

非是她看不起寒心元。论学识,她与名儒根本不可能相提并论。论资历,这又怎会是她一个黄毛丫头堪比的

寒心元学识不浅,但让他堕入凡尘的原因却并不难见。偌大的汝东书院,他所费心关照的只有白怡和梁游二人。当然,也不排除这二人有着旁人无可比拟的优点。

但是寒心元听闻故人造访,不见喜色,反生退意,甚至是存了些愤懑之情。

凌不愿去往那个方向想,只是事情并不是不愿就可以当做不存在的,这样的寒心元是否背着什么沉重的过往,才让他屡屡逃避。

而背负过往,甚至到了不愿相见故人的地步,这足以证明旧事旧人已经成了他心中的梦魇。

心中有魇的人,怎么会达到圣人的境界非是圣人,就愈会受情绪胁迫。如此之下,做出旁人眼中混淆是非的决定,似乎也就不难理解了。

第三百四十七章 虚浮脉象本无力

男人不断地点着头,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末了,眉宇间还不忘舒展开来看向凌:“多谢姑娘指点迷津。”

这人好学的方向有些奇怪吧?凌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人迈着欢快了很多的步伐离去。

“姑娘,你先坐。”陆大人看凌站了这么久,很是怕她旧疾复发:“阿炎去去就来,以他的脚程很快的。”

“阿炎他好像并不是衙门的人。”凌本不想多嘴去问的,只是陆大人一口一个阿炎,听上去与其很是亲厚的样子。

陆大人并没有犹豫,直接道出了实情:“阿炎是我同乡,他一向喜好拳脚功夫,后来又游历了许多名山大川,如今在我身边帮帮忙,也算混个没有什么负担的闲职。”

事实也的确如此,并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自然就更不需要犹豫。

“能有同乡相互照应,确实可以省去很多麻烦事。”凌对朝政之事不甚了解,但也知道,在权利的中心京都之中,能够有同乡这一交集,不可谓不是一种助力。

正说着,阿炎就一个跃步,小跳了进来,他身后正跟着一个须发皆白,半个身子都在打晃的老大夫。

“大人,大夫到了。”阿炎一眼便看到了先前还喊着头疼不已的姑娘,如今正好端端地坐在了一把椅子上。心中暗自奇怪,病得那么重的样子,也是说好就好了

“这位是韩大夫,也是全汝东最好的大夫。”阿炎为凌介绍了起来眼前的这位老者。

凌含笑谢过:“多谢阿炎哥哥。”有关哥哥这一称呼,其实是凌思虑良久的结果。对于一个跑江湖的来说,公子其实未免太过书生意气了些。

这声哥哥一叫,阿炎却是不好意思了,轻轻咳嗽一声,忙撤步撤到了陆大人身侧。

韩大夫眯缝着眼睛打量起凌的面色来,因为跟华的交情不浅,凌也多多少少对这些医术有了些了解。

看病问诊,总是要先从面色开始看起。这一点,凌还是知晓的。只是,这韩大夫老眼昏花,看都看不清了,确定是全汝东医术最好的那位

估计是汝东的学士也好,还是大夫也罢,都是按年龄在论资排辈的吧?

不管韩大夫的医术如何,这都是阿炎辛辛苦苦跑了一趟请来的大夫,凌还是按照韩大夫的指示配合了下来。虽然这个过程很耗费时间就是了。

“大夫,我家姑娘到底怎么了?”知秋是最心急的那个,事实上,姑娘和陆大人说的那些她都不是很懂。

知秋只明白一点,那就是,身为姑娘身边的丫鬟,她可以不做姑娘的知心人,但一定要照料好一应的衣食起居。要是就出来了一趟,回去就变成了病秧子,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韩大夫面色很是凝重。但事实上,满脸皱纹的他,只要不笑,面色都是一如既往的凝重:“姑娘,你之前可有头疼欲裂的情况?”

世上根本就没有几人知晓她这些痛症究竟是拜谁所赐,“偶然的几次,曾有。”

凌还是照实答了,只不过隐去了那些听上去是疯言疯语的部分。

韩大夫咦了一声,凌这番回答好像与他想象中的并不一样:“那,姑娘可曾有其他的不适”

凌被他的眼神打量得愈发紧张:“只是头痛而已,还有就是痛时四肢乏力。想想也仅此而已。”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凌自己都忍不住在心底里诧异了一下。什么时候,面对抚宁带给她的这些伤痛,她也能道一句仅此而已了吗?

“姑娘脉象虚浮,却很是有力。对不上,实在对不上。”韩大夫听完了凌的叙述之后,一脸好像更是痛苦的样子。

“什么对不上?”凌忽然对韩大夫的医术生出了些信心,他看出来的这些,好像和京都的那些大夫都有所不同。

韩大夫嘶了一声,“脉象对不上。虚浮之脉,证明此人应是得了急症重病,才会显出如此的脉象。”

原来,是把她看成了重病之人啊!

凌心底好不容易燃气的火焰正要熄灭下去,可是韩大夫下一句的话却是彻底吸引走了她所有的注意力:“您,韩大夫,您方才说什么?”

“可是姑娘的脉象却能在虚浮的情况下很是有力,这天下就完全没有这种怪事啊!”韩大夫看来果真是有几把刷子,能把凌的情况描述到这个地步。

只是,仅仅只提到了这些,韩大夫总感觉不能把他的感受表述明确:“这感觉,就好像是明明一个人的脉象,却无缘无故变为了两重。”

两重心脉跳动,那是因为她体内还藏了一个抚宁。虚浮之兆,那是因为抚宁未能完全取而代之,因而才抓不到切实的病因。对上了,全部对上了,韩大夫居然能看出来这么多。

能拥有这样实力的人,除了华,便是眼前的这位韩大夫了。凌赶紧福身下蹲:“小女因此顽疾缠扰,夜夜不得眠,还请韩大夫出手相救。”

“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啊!”韩大夫赶紧作势要扶凌起身:“不瞒姑娘,该如何诊治,我现在也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这话无疑说得是真话,凌一早便过了一听到旁人无法救治便会心伤难忍的时候:“小女自京都而来,很多大夫也是束手无策。而他们甚至都未能提到真正的病因。”

凌环顾了一圈公堂之内剩余的几人,方才又继续言道:“小女自知接下来的话会很冒犯大夫您。但还望大夫您看在我受此病痛折磨的份上,能够据实相告。”

韩大夫自然也不愿看到病人受苦,便点点头:“姑娘快别这么说了,未能尽到救人的本分,我这心里已是很难受了。”

“敢问。”凌不知为何,许是因为快要靠近了那一线生机吧,这颗心几乎快要跳出了胸膛:“韩大夫您可有师承若是有,师承何人”

这话其实颇为难答,韩大夫抚摸着胡须,半晌才理清了自己零零碎碎的记忆:“我家祖上便世代行医,若是论师承,那应该就是祖传的吧。除此之外的医术,亦有我到各地出诊时,同其他的大夫交流学到的。”

“还有就是,哦,对了,还有一位高人,他理应也算是我的师父吧。”韩大夫忽而抬头,眼神都因此而亮了一亮。

第三百四十八章 原有因缘于其中

“先帝在位前十年,我为了增长见闻,曾就在汝东附近的几处地方行医治病。”韩大夫陷入了回忆:“韩家不算高门,只靠着治病救人赚取些微薄利润。因而也不足以供我游历更远之处,但就在这汝东之外的几里地,我有幸结识了一位高人。”

世有神医,可为富贵之人摒除顽疾,富贵之人感念其救命恩情,投桃报李者大有人在。

可世上的三教九流者众,富贵发家的却难见到医者的身影。行医的名门望族或是赫赫有名,但论起钱势滔天,却是多半难与此类人沾边。

只因医者终归是救人性命,他们所要做的只有与生死大劫的对抗。而生死之劫,是每一个人都会面临的问题,与其人本身富贵抑或是贫穷,毫无联系。

去悬壶济世,就要做好穷困一世的准备。

“那位高人,也是名大夫吗?”凌忽然觉得汝东之地人才济济,向学之风大盛不说,便是连藏龙卧虎的高人都不止一位两位。

“并不是。”韩大夫的眉心忽然皱在了一起,像是有些费解的样子:“那位高人原是做些什么的,我并不清楚。依他所说,不过是一个无门无派的道士而已。”

“道士”凌压下心头微微起伏的雀跃之情。她应该想到的,能有这样能力的人,应该和华口中的道士是同一人。

旅途多劳累,韩大夫就在上山采药的半途染上了时疫。那是一片无甚人烟的荒郊野岭,若不是道士路过,采摘了草药给他服下,可能当时韩大夫便一命呜呼了吧。

“之后在草庐调理了些日子,我才发现恩人对于草药的各种效用颇为了解,这一呆也便呆了数月之久。”韩大夫回忆起来那时的日子,苍老的双眼中都是满布着艳羡之情。

“所以,您与那位道士切磋了很多医术上的东西?”凌有感觉,有关观星之术的东西,道士并不会轻易暴露于人前。

对于那种能人异士之辈,许多领域早已是一通百通,会些医术并不奇怪。

“是,那位道士的医术不在从前的我之下,便是如今的我,怕也是到不了他的那种高度。”韩大夫说到此处,便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可惜日后我再去草庐去寻的时候,那里早已废弃许久。我如今也对他的下落是一无所知。”

凌的眼神虽然是黯淡了些许,不过和以往听说这些消息的心情是不同的。那道士最近的行踪便在莘陵附近,相信凭无影的脚程去追樵夫,再想获悉道士其人的下落,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韩大夫拱拱手,欲要辞行:“姑娘,你的病症实在奇怪。若是我还有那位高人的行踪,一定会帮你引荐。可是现下却是无能为力了。”

“韩大夫您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千万别这么说。”凌慌忙摆摆手,很是不好意思。不管如何,韩大夫的出现,再次侧面证明了道士对于她的情况应该是能够对症下药。

基于这一点,韩大夫便已经帮了很多。

“韩大夫。”知秋仍是不放心,又小跑了几步追至韩大夫身后:“我家姑娘这一病实在严重,您能不能先开点什么方子?”

见韩大夫面露为难之色,凌便唤过知秋:“知秋,你就别为难韩大夫了。药又不能随便乱吃。”

这其实并不是病,自然也就非药石所能及。今日,她到底是做了什么事,又或是有什么契机,这才激起了抚宁的不满吗?

韩大夫很是欣赏凌,开怀笑了起来:“姑娘你这话说得在理,是药三分毒。现既然没有对症的药,那服用了反倒是有害无益。”

知秋哦了一声,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毕竟大夫都说了有害无益,难道她还能做出什么对自家姑娘不利的事情来吗?

“阿炎,去送送韩大夫。”陆大人扬了扬下巴,示意身旁一侧的阿炎跟上。

韩大夫也没有拒绝,再三辞过,这才跟着阿炎离开了公堂。

“姑娘。”陆大人将目光定格在了凌的身上:“此事是本官理亏,但你大可放心,只是暂居府上,其他你不用多虑。”

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陆大人特意停顿片刻,用更显清亮的嗓音回道:“本官可用项上人头做担保,在汝东,谁都不敢不问缘由就动你一根头发丝。”

这话说得自然满是诚意,但是同样也是为之后留足了退路。什么叫不问缘由,若是当真不问缘由就伤及了无辜,那自然是他这个官员的失职。

不过,凌同时也明白,陆大人是汝东的官员,要他思量考虑的问题有很多,能做到不失偏颇,已是万幸。

“那我们走吧。”凌笑了笑,示意让陆大人先走,自己和知秋随后跟上。

时至斜阳落下的时分,无影将面前的最后一盅茶饮尽,重重地搁置在了桌子上。

茶小二不得不面对无影,因为此刻茶摊上的客人只留了他一个:“客官,您要等的那二位姑娘,她们真的已经走了很久了。不如,您去别处寻寻”

最近这一片都不太平得很,茶小二自然也想早早收摊,回家了事。

无影转了转手里已空的茶盅,闭目去问:“那我问你,她们可有说几时回来?”

“没有,两位姑娘说同您约好了在此地见面,可后来也不知怎的突然就改了注意。”茶小二如实回道,他现在可真是巴不得无影赶紧走人。

“城中出了什么大事?”无影抱起双臂,双眼微张,只静静地盯着小二问话。

小二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却又惊道:“客官您怎的知道城里出了大事?这大事可还是人命,昨夜还闹得这边许多人都不敢下山。”提到那件凶案,一向惧无影的茶小二也不禁话多了起来。

就算日近黄昏,茶摊这里也不该一个人都没有才是。无影来了这许久,都没有见过除了他自己和小二的第三个人。唯一可能的,便是山下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件,还是可以动摇到全城百姓的那种。

是人命,也并不惊奇。无影只是不明白,这和凌二人不在有何相关?

“死者是哪里的人出事的地点又在何处?二位姑娘可知此事”无影一连便问了三个问题,根本不带喘气的。

第三百四十九章 街头终遇

茶小二眨眨眼睛,一时之间竟是连一个问题都回答不上来:“您,您刚才说了些什么?”

无影的呼吸略重了一些,又把方才自己的问话挨个重复了一遍:“你一个一个答即可。”

茶小二瞠目结舌,这种情况之下,难不成还要逼着他一口气全说出来不可吗?

心中虽是这么想的,但表面上却是丝毫不敢怠慢,很快茶小二便理清了思绪,赶忙回道:“据昨日的几位客官所说,就是汝东书院的学子死在了汝东的大街上,那两位姑娘听说了这事以后,就忽然起身要走。”

“多谢。”无影很快从腰间摸出银钱,也不待小二算清账目,便独自离去。

“有钱就是好啊。”小二呆呆地掂了掂手上银钱的分量,不禁咂了咂嘴巴。目送着无影离去的身影,忽然便觉得,此人凶是凶了些,但出手阔绰,从来也不知讨价还价。

于他这种做小本生意的人来说,其实才是正儿八经的财神爷呢:“客官,那两位姑娘现在应该在汝东。”

无影疾行的脚步就是一顿,他自然不知道自己在茶小二心里的地位得到了如此大的攀升。只是略微诧异,因为杀手身份的缘故,自己常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已成了定型,茶小二见他时的惧色也不难看出,何以忽然一改常态了呢?

至于主人她们身在汝东,更是无影一早便就猜到的。汝东书院四字传入耳朵了之后,他就已经同之前佟明离奇的失踪相联系在了一处。

同样,他第一反应是这些,凌的想法自然也总在这些事情上徘徊。凌心软,也过不去心头那些愧疚的坎儿,想必眼下确实人在汝东。

盼只盼,不管那些一路尾随的人是什么目的,主人她们莫要这么快就被那伙人发现了行迹。

寻到街头,人声鼎沸盈于双耳的全部是叫卖吆喝之声,半点不像经历过什么动荡的样子。

“这位公子,可否请您让让这后面还有人排着队呢!”有人伸出指头轻轻点了点无影的后背。

经人这样一提醒,无影也才发现自己寻人竟寻到了一处包子铺之前,半天不挪动步子,当真堵了别人的路。

“抱歉。”无影低了低头,转身迈步离开了这边。望了望左右稍显密集的人群,无影的嘴角不禁弯出了一抹自嘲的笑容。

他也是跟在凌身边许久,许多明明看透的生死之事如今倒显糊涂了。多数人不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吗?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时刻留心听着身边人的你言我语。虽是高高挂起,但这样一件已起波澜之事,总会成为一种谈资。即便不是茶余饭后,理当也会听到些风声。

而越是人群密集的地方,便是这样的言论愈加鼎盛之地。

“哎,你们刚才有看到吗?”几个并行的男子开始了相互之间的窃窃私语:“那位可是寒老先生唯一认可收下的两名学生中的一位。死得可真叫个惨啊!”

盛世之下,难见暴行。又是一名俨然会和旁人起不了冲突的学子,白怡的死相着实令不少人都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无影敛去神色,朝身侧迈进了一步便混在避让的人群里面。观他们的神态和言语中的意思,应该是刚刚见过了死者不久。

并且,无影几乎可以确定,这条路应该会是汝东书院那些人的必经之路。

很快,因头部低垂下去而造成略微狭窄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团很是单一的色彩。

几乎可以算作素色的统一服饰,无影识得它们,便是汝东书院学子的统一式样。

这群人里,为首的便是寒心元,他面见悲色,已是缓慢至极的步伐都显踟蹰踉跄。

汝东书院的一行人一出现在这街头,身边左右便是一片寂静,整个片刻之前还全是市井气息的氛围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了人群的掩护,汝东书院的众人又都深陷悲痛之中,并没有发现无影其人。

梁游肩上背着的便正是死者,他每迈一步都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明明是很短的一段路程,明明本应和路旁两侧的众人擦身而过,却走了许久。莫说是无影,便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将死者的身形面貌观察清楚。

只是先时因为梁游等人没有靠近,无影无法辨认出来死者的身份。但是放眼去寻,这群人里,有寒心元,有梁游,却独独不见白怡。因着这个,无影便心有所感。

他本不将生死之事看得过重,因为自身的缘故,因而人显凉薄。就如眼下,死者是白怡,不是旁人,这便是一件不好的消息。

凶手必定是抓到了什么,知道白怡和梁游不是一般学子,所以才会选了他下手。为的,如果不是汝东书院和白怡自身的恩怨,那便是……

无影攥了攥拳头,双眼在人群中环顾了一个来回,刚好便是肩扛着白怡死尸的梁游走至了他的眼前。

为了避免事端,无影还是选择了低下头去,静待着汝东书院的一行人缓缓从身前走过。

“呼!”终于目送着寒心元等人离开,身边不时传来有人长出一口气的声音。

这场面还是太过压抑沉重,无影出声打破僵局:“请问,寒老先生他们这是从府衙回来的吗?”

从归去的方向来判断,梁游又还背着白怡,应是要回汝东书院去的。

那人闻音瞥向了无影,咳嗽了一声用来清清嗓子:“他们是从府衙回来的,从昨夜事发起,那白公子就被停放在了衙门的公堂。这么大的事情,尸体存放的问题本来理应是由陆大人说了算了的。”

理应看来事情已经足够清楚。汝东书院在汝东的地位的确无可比拟,作为书院的院长,寒心元是从那位陆大人手中抢来了白怡的尸体,自行安葬去了。

“多谢。”无影点点头,迈动了步子,硬是将静止不动的人群挤成了流动的人潮。

这本是不相识的人之间的几句闲话,无影却忽地道谢,让围观的那人摸不着头脑,也不知该如何答话,还好无影便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一路借问了几人,无影方才寻到了府衙处的公堂。可惜的是,要找的人,却一个都没有找到。

第三百五十章 猜测未竟

“你是什么人?这里是衙门,要是想申冤告状,明日一早再来。”负责轮流守班的衙役这样告诉无影。

无影自知凌和知秋二人是人去楼空,再耗在这里,也不会有半点的音讯:“今日可有两位姑娘来此?”

衙役是个好脾气的,就算因为夜深而起的困意袭来,也还是耐心地回复着:“今日白公子的事情闹得太大,公堂这边来了许多人,你说的二位姑娘是哪二位”

“有位姑娘容貌脱俗,举止有礼,她身边还跟了一位年岁稍长的姑娘。我问的便是她们二人。”无影不知该如何叙述,只能将凌的优点拿出来说了一通。

“什,什么脱俗,有礼”衙役觉得这人说的话实在太过为难于他,不是说这样的人很多见,而是这样笼统的概述,他怎么能找到对应的人

“我今日是必要找到她们的,麻烦了。”无影拱手先行谢过。

“这……”衙役除了苦笑,也只能苦笑。这人该是有多么地不通人情啊,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相信他的表情已经能够表明一切,再问些什么,也是徒劳的。

“我不知,我真的不知道啊。”衙役恨不得挠破头皮,“这样吧,人口失踪,也是可以来公堂敲鼓的。你明日一早来,我留个位置给你。”

无影哪里肯让凌独自一人在他乡异处过夜,更不用说还是在发生了这样的情况下。凌已经被人盯上了。有知秋那个丫鬟,纵是忠心护主,可说到底也不过废人一个。

“明日,便晚了。”无影只说了这五个字,态度坚决,还是不肯退让半分。

“你,你这人,怎么说什么都油盐不进呢?”再好脾气的人,面对此种情景,也是照样的难忍。

“可见两位姑娘?”无影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话。

也是被逼急了,衙役直接就想信口开河:“被陆大人接到府上住去了。”

只因陆大人今日的确带了两个人到了他的府上,这话刚一说出口,衙役忽然便就反应了过来。那两个人怎么刚好都是女子?

一个的确容貌脱俗,一板一眼都很是符合大家闺秀的样子,她身边也恰好就跟了一个姑娘。

“她们好像就是你说的那两个人。”衙役一掌拍到了脑袋瓜上,很是懊恼:“我也是,闹得这么大。怎么就能给忘了呢!”

无影很敏感地抓到了其中的关键字眼:“什么叫闹得这么大当时怎么了?”

看到无影很是急切的样子,衙役也不好隐瞒,更何况,这事也不是什么秘而不宣的事情:“那两位姑娘好像和寒老先生认识,寒老先生看到她们之后,面色当场都不对了。”

好一个面色都不对了。寒心元他自始至终哪里将主人当做过了故人之女在相待,一直设防不算,那时为了躲事,连赶人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

无影并不说话,这让衙役不得不继续说了下去:“寒老先生让陆大人扣下那二位姑娘,可大人觉得不妥,但又拗不过寒老先生,最后就把她们接到府上去了。”

在汝东,寒心元仗着大儒的身份,便是连官员都会让其三分。无影终于在衙役口中再次得到了证明:“今日之事,多谢。”

能让寒心元有这样反应的姑娘,除了主人她们,料想也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无影披着夜色很快便找到了陆大人的府邸,可惜的是大门紧闭,莫说是守卫,连个门童都没有。

各种壮怀激烈的心情此刻也终于得到了平复,凌暗自惆怅,抱成了一团躲在床榻上。

冥想了许久,心情自然是镇静了下来,可是脑中还是有很多未解的谜团。

就诸如她究竟是得罪了谁,引得派人来追杀她还不算完,甚至要杀了与她有交集的旁人,只为了逼出她来凌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存在,更何况,她认为自己也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会让别人如此大费周章。

现在想想临行前大长公主的那番言语,一个深居简出了这许多年的人,怎么会好端端地要去找什么故人。

在娘亲身边十几年,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什么故人。凌心念一动,回想起了她初到汝东书院的情景,端倪更显。

她不禁浑身一僵,飞快下了床榻踩着鞋就想要奔出去。她怎么忘了,提言汝东此行最大的猫腻便是这汝东书院本身啊!

汝东书院,许久之前才被人称为“静思私塾”,这证明什么?娘亲口中提到它的时候,便是口口声声的静思私塾,这至少也是多年前的旧事了。

如今的汝东书院是个什么样子,大长公主根本就一无所知。数年没有往来的旧交故人,因何突然要上门寻访

而且,现在想想寒心元当时见到她时的态度,其实很是值得推敲一番。

凌当时一心浸于自身营造出来的紧张氛围,因而忽视了许多。寒心元那哪里是见到故人之女的震惊不已呢?

他明明是以为自己的家中出了什么祸事。那样问话,内里的仓皇恐惧其实才是寒心元当下真正的感受。

凌揉了揉胳膊,感觉身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有这样的反应,只因她一时不由地想到了许多猜测。这些猜测,无一例外,竟都算是噩耗。

她终究还是没有因为震惊便夺门而出,这个时候,就算心急火燎,于现实,也是半点助力都没有。

怪就怪,事情发生前后,明明可以有许多线索可以进而结合在一起。却是她对道士的下落太过执着,执念一起,居然都未能思虑更多。

是娘亲在故意引她离京,为的是什么?寒心元听到她是平阳侯之女的时候,又是那样的震惊。凡此种种,联系在一起,不难推出,是京都的侯府之内出了大事。

凌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外面的夜色如墨一般厚重,正如此刻的她一样,心情是那样地沉闷苦痛,半点不得舒缓。

她只能倚着门框一寸寸地下跌,最后无力地坐倒在了门边。这个猜测一起,思绪就好像决堤的洪流一般狂涌而出。

她几次都忍不住欲要啜泣出声,可哭泣是最无用的,凌只能将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里,用疼痛来麻木那种酸楚的无助。

第三百五十一章 夜半出逃

凌人还因为内心骤起的酸涩而久久无法回神,可身后的门板却忽然微微震动了起来。

片刻的怔愣过后,凌抬手擦了擦脸上若有若无的泪痕,问了句:“谁啊?”

门外似乎也在犹豫,在等她回复。听到了凌出声之后方才发出声音:“主人,是无影。”

“无影”凌的第一想法是终于有人可以同她分析一下自己的猜测是否在理了。

拉开房门,正对上了对方一双略显焦急的眼神,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也不曾打过一个招呼,便带着知秋离开了原来约好的地点。

有些愧疚,凌只能咬着下唇道起歉来:“对不起,是我自作主张,一听说是汝东书院的学生,就方寸大乱了。”

无影那么聪明,又能在没有丝毫提示的情况下便独自找到了陆大人的府上,想必应是对白怡的事情有所了解。

“先别说这么多。我带你们走。”无影二话不说便要来抓凌的衣袖。

其实陆大人的府邸门外不见一个下人,是正中了无影的下怀。只有这样一来,他才可以既不用用计吸引旁人的注意力,也能避免一旦起了干戈,反而对双方之间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走”凌没有想到无影来了之后,提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下意识地便侧身闪躲了过去,避开了无影伸来的手。

见她如此顽固,无影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主人,无影劝诫一言,还望您莫要嫌烦。”

收放气息对于无影来说就像常人呼吸一样,因而凌并没有发现。

无影都说了劝诫,自然也是有关不让她继续留在这里的话题,凌虽是猜出了个大概,但还是点了点头。

毕竟这是无影说话的自由。她当然不能剥夺。

“凶手的目的在你,倘若如现在这般呆在这里,便等同于坐以待毙。”无影说出了他的困惑所在。

凌做了错误的决定这本也无碍,她本身便没有闯荡江湖的任何经验,可他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凌一步步地行差踏错,拿着生命做赌注。

“其实,也并非是坐以待毙吧。”凌还想挣扎着解释些什么,无影说到的这些又何尝不是她心底一直在压着的惧意。

只是,那凶手未能落网,白怡的故去便永远会是她心里的一个疙瘩。

“陆大人手下有官兵护着,如果他敢来,其实是正中了一早备下的陷阱。”凌干脆主动承认了自己诱饵的身份。

“正中陷阱”无影忽然一声反问,看起来很是不屑的样子。

无影难有什么旁的表情,更别提是在她的面前展露出这样的一面来。凌一时神伤,便歇下了双眸中想要解释的**。

无影的不屑只是针对这既不知根也不知底的陆大人,但是正如凌误会了他一样,无影同样也没有会意感知到凌神情当中的不自然。

“主人想必记得清楚,那些人的功夫绝非泛泛之辈。”无影出言提醒,佟明失踪前后,那伙人便已是展现出了不少实力。

非是无影要抬高身价,只是自小习武,又受过颇多训练的他,自认这世上还难有人比得上他。没有道理,敌方当中现在出现了这样的高人,所谓的友方也会有不相上下的人才。

“你的意思是,陆大人他们完全是在以卵击石,根本抓不住凶手”凌静下心来,也不禁想起了那日的情景。

无影的实力如何,凌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多年的交情验证出来的。难有敌手的他此前未尝败绩,可是就在汝东书院里面对那些人的时候,却险些难以招架。

纵然这其中有着双拳难敌四手的缘故,可是也恰恰反应了那些人的实力不俗。

“陆大人身边自然不乏功夫高强者,可是若要交手,输的人只会是他们。”无影往后撤了半步,觉得自己的情绪有些过于激动,竟一时忘了界限:“所以,即便瓮中捉鳖也绝难捉到。即便这样,主人你还要留下吗?”

“我……”凌很是犹豫,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陆大人身边的那个阿炎看起来倒是和常人不同,可那也只是看起来,若没有十足的把握,自己性命会不会无虞尚且不提,到时岂不是又会拖着一干人下水?

这只是按照无影的逻辑去想事情。凌当时纵然有被迫的成分在,可更多也确实是想引蛇出洞。

她还在犹豫不决,无影轻轻抿了抿唇,却是已经做了决定。一个掌刀从半空劈下,凌登时失了知觉,倒在了无影的怀里。

这一路寻来,无影不仅摸清了凌的所在,便是知秋的房间也大致在脑中有了猜测。

他一间间地寻了过去,终于在一间角落里略处偏僻的房间门口停了下来:“知秋。”

屋里的灯火还未歇,知秋明显没有睡下,很快走过来开了门,待看到凌晕在了无影的怀里,却是大吃了一惊:“凶手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那,那陆大人呢!”

不等无影回她,知秋已经一个箭步冲到了凌面前:“姑娘,姑娘,您怎么样了?”

本来过来找知秋,也不过是看在她是主人的贴身丫鬟的份上,好歹又一路同行了这么久的时日。可是这被知秋不问缘由地一通搅和,谁知道会不会引来旁人!

真是无事生非,无影强压下了心中的那一抹烦躁:“住嘴。主人好得很,你去前头带路。”

“带,带路”知秋不大清楚无影的意思:“去哪儿”

“主人因何被留在了陆府,你最清楚。此时不走,莫不成待到成了凶手的刀下亡魂再走吗?”无影懒得解释更多,反正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该如何做,那是知秋的事情。

他抱着凌的臂膀微微用了些劲道,大不了这丫鬟胆敢喊出一个字去,便一掌劈将过去,即刻离去便是。

知秋没有思考,立即回屋简单收拾了些东西,便往肩上一背:“这边来。”

好在也是一个识时务的。无影不再废话,带着凌夜半离开了陆府。

“这,这里是哪里?”凌迷迷糊糊地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好像置身于一个上下颠簸,左右摇晃的密闭空间里,不禁有些慌了神。

第三百五十二章 终至

用有些逡巡的眼神去环顾周遭的时候,凌这才看到了原来知秋也在自己的身边。

“所以,我们现在是出府了是吗?”凌已然认出了这是哪里,她挑起马车内壁挂着的帘子望向外间。

还是无影负责驱车,只是他技术再好,这终归也是上坡路,难免颠簸磕碰。

“回姑娘,其实,其实……”知秋欲言又止,很像是怕凌苛责的样子。

“其实什么?说话不要吞吞吐吐的,难不成我还会骂你吗?”凌本来是满肚子的火气,但一看到知秋这个样子,现在居然都能被气笑了。

知秋纵然是感受了她的怒气,但也应该熟知她的脾气秉性,是绝对不会把火气撒到知秋身上的。如此一来,那副怯怯的样子岂不就是故意做给她看了?

知秋哎了一声,终于接上了之前没说完的话语:“其实婢子也觉得无影少侠没有做错。您想想,这么危险的事情,您怎么能不顾虑到自己的安危呢?”

“那我们现在这是要去哪儿?”凌不再继续纠结在这个话题上面。不管心里有没有愧,也不管凶手会不会上钩,反正人都离开了,再怎么说也是白费功夫。

只希望那凶手还不会牵扯出更多棘手的麻烦。

“无影,你知道了道士的下落吗?”凌换了个方向挑起轿帘,露头去问外面驱车的无影。

无影的背脊挺得笔直,人虽然全神贯注地驱车,可是一直都分神在了后面马车中的凌身上。

因而立马就能回话:“樵夫被我围堵在了半路,与他相交的道士自然便道出了实情。”

相交的道士凌自顾自地重复了一遍,看来他们现在要去的方向便是道士真正的结庐之地了。

“姑娘,我们要去找的道士究竟是谁啊?”能让姑娘不远万里来到莘陵,还不惜一切地打探寻觅,知秋直觉,应该不会仅仅只是拜师学艺那么简单。

“他是一位隐世的高人。”凌弯起唇角去看知秋,她知道自己这样的笑容太过刻意,刻意到虚假,但原谅她现在只能说这么多。

马车便在一路向前攀爬的颠簸中又走了许久。

事实证明,这荒山并非浪得虚名。越是往高处行去,这山势便是愈发地陡峭险峻,凌即便隔着一辆马车,也能听到前面拉车的马匹在不停地喘着粗气。

“到了。”被颠得头昏脑涨的凌下了马车,这才发现,所谓简朴至极的隐居结庐并不如她想象地那般清苦。

好似是数间大大小小的屋舍并在一处的道观,虽无甚人烟,被掩没在山林之中,却也能自成幽静的一体。

“这是他住的地方?”凌揉了揉双眼,很难相信眼前这些气派的建筑是道士所住的隐世之地。

“他等在里面。”无影点了点头,算是了默认。

数百级石阶的高度让人不能轻易便望得到头,稀薄的云雾缭绕在山峰之处,凌一个深呼吸,方才提起裙摆:“我们走吧。”

华说的话还言犹在耳,道士不会炼丹制符也不会算卦占卜,简直就是一无用处。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道士,他会盯着星海冥想发呆,他拥有的是别具一格的观星之术。

只是,观星推测命运一说,实在受着很多现实的牵连。一个稍有不慎,惹了旁人的不快和诸事的不顺,引火烧身的便是自己。

跨越了上百级石阶,寒风钻入衣领都和细密的汗水混在了一起,凌连打了几个喷嚏,才终于在殿前站定。

“前辈,您在吗?”又等了片刻,殿内殿外却不见半个除却他们三人以外的人影。

“无影少侠。”知秋也感觉到了阵阵的冷意,有些瑟缩着在原地跺脚:“你不是说道士在等我们吗?”

“高人避世,总会在意排场派头。”无影抱着双臂,双目轻闭,背靠在了一根上方雕有麒麟的石柱栏杆上。

“嘁,什么排场派头!”知秋忍不住轻言嘟囔了一句。都是混不下去了的人,躲在这深山老林里居然还敢摆架子:“这里都快冻死了。”

“既是有求于人,那候些时候也是应该的。”凌用眼神向知秋示警:“更何况,你听不出来吗?”

听不出来,无影那些话表面上去看,自然是在帮着无甚交集的道士说话。可是细细探究一番,还是不难发现,无影巧言贬低道士才是他真正的心里话。

虽然知秋的言语中多有不敬,可这个道士的做法确实不太合乎规矩常理。

都知道有客求见,不管内心里是不是愿意,都不能把人无缘无故晾在这边吧。

“我见很多高人都是如此。”凌忙着安慰知秋:“考察一个人的品行如何,是否能担当大任,都是这样的。”

“高人?”知秋歪着头左思右想了许久,都想不到自家姑娘深居闺阁,哪来的机会见到高人:“您什么时候见过高人?婢子怎么完全被蒙在了鼓里?”

凌干脆别开头去,将眼神挪到了脚下,她怎么好意思说出口,那些高人自然都是她在哥哥拿来的各种话本子里见到的。

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的效果应是不相上下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不光是世人的眼光,就是哥哥他都认为读书过多便会读成书呆子,半点不知变通。

凌对此却是另有一番见解,正如她自己一般。明明十多年的光阴当中,除了京都,除了侯府,她基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是对于外界那些浩渺烟海之事来说,她唯一了解的途径便只有不会说话的死书了。

话本子上的高人都是这样的,他们的目的也只是为了考验后辈。许是道士就是想看看她的心到底有多诚呢!

非是凌想要自欺欺人,或是找借口自我安慰。只因有求于人的是她,除了怀着一颗平常心耐心等待,也别无他法。

“你们几个还想在外头冻多久?”此前毫无动静的大殿里忽然传来一个壮年男子响亮的嗓门。

这冷不丁的,毫无心理准备,着实把凌吓了一大跳,但她听得出来这是谁的声音:“是王叔你吗?”

问话的对象虽然是樵夫,但凌却看向了身边的无影。能来到山峦深处的这处僻静之地,还是多亏了无影追上去的樵夫。

樵夫,到底和道士有什么关系呢

第三百五十三章 家徒四壁藏内情

“再不进来,就别进了。”那声音又再次从里殿当中传出。

因为精力更加集中,凌这一次确确实实听出了此人便是樵夫没错。

“我们走吧。”她还不知道里面会是什么在等着她呢!凌想要强自镇定下来,只是一颗心却再难安放在胸膛当中,无论她再怎样暗示地极力克制住自己紧张的心情,心脏都不受控地快要跳了出来。

殿门也不知是由什么材料制成的。山间的寒风呼啸不停,鬓边的几缕碎发因而不断地被卷入寒潮,一带而起的长发全部在身后飞扬翻卷了起来。可偏偏就是如此强劲的寒风,半敞未开的殿门却得已岿然不动。

凌擦过门边的指尖轻轻凝滞在了上面,“王,王叔,您在哪儿?”

明明听到了他人的声音,可是进来之后这异常空旷的四围却并不见半个人影。

大殿的中央只放置着一摞破旧的蒲团,除此以外,目之所及,竟是清一色的半灰不白的墙壁。

哪里是像能藏得住人的地方

无影的眉头也不经意地便蹙在了一处,他默不作声,只径直走向了那叠高高摞起的蒲团。

“我们也去看看。”凌拉了拉知秋,一同跟了上去,只是始终和走在前方的无影保持着一段距离就是了。

这个樵夫,知道他武功高强,但那也用不着躲起来故意吓唬人吧?

凌好奇地又往四处瞟了一瞟,这里简直可以简陋到令人耳目一新的程度。竟原来,是金玉其外的空有其表吗?

“姑娘,您看,那边的墙……怎么看上去怪怪的”知秋抠了抠耳垂,很是费解。难不成是自己被风沙迷了眼睛,看花了不成?

凌循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灰白色的墙壁在昏黄色的光亮下显得很是死寂。哪里会怪

与此同时,耳边一片刺啦的嘈杂之声,凌的注意又被吸引到了无影那边。

“只是蒲团。”无影起身,拍了拍灰土。脏他衣裳的并不是草编的蒲团本身,而是那摞蒲团下积了灰的地板。

“还真是挺符合家徒四壁这个形容的,那么这里想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凌了那些被无影翻乱的蒲团。

没有多做犹豫,她很快上前将蒲团整回了原位。凌知道无影的想法,诚然,一进来的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只会集中在蒲团之上。

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四下里除了蒲团便是空无一物。

可惜,深山老林又外加家徒四壁,道士怎么可能花费物力财力去修什么暗道小室呢!蒲团之下积灰才是常态。

凌两手撑着蒲团,低低地叹了口气,双眼也因为有些失落而随之无意识地乱了一下。却因为这无意识地一个乱,真被她看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那墙壁,真如知秋所说,不大对劲。

只是,凌彼时站起身来,刚才那一晃而过的感觉为何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任凭她怎样睁大了眼睛去瞧,都是无迹可寻。

“怎么会呢”知秋看到了,她也看到了,那便不是巧合。明明是一片灰白色的墙壁,却也不知是因为外面光线的明暗变化,还是什么旁的缘故。凌明明看到,那边的一面墙整体颜色都更显暗沉。

注意到了自家姑娘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知秋也再次转过头去,恨不得将两双眼睛都盯进墙缝里去。

“姑娘,姑娘。”知秋不由地拍起手来:“婢子看见了,婢子又看见了。”

又凌赶忙站到了知秋身边,这一回却是看得比刚才更加分明。那面墙壁何止是颜色暗沉,因为角度的问题,其实不难发现,那是一整片的凸起。

“原来,竟是还有道门。”无影抽出腰间别着的匕首,一个挥舞之下,匕首便飞旋了出去。

这速度之快,凌只感觉到了自己本已被寒风吹乱的发丝都愈发地不服帖了。垂在身后扬起的几缕长发直接扑在了面颊上,就在这个当口,寒光一掠,已从眼前飞窜远去。

嗡地一声,匕首被钉在了那面有着猫腻的墙壁上面。

“能让你们来此,便是不易。”这面墙壁之后果真有异,未闻其人,已闻其声。

樵夫推开了那面墙,缓缓露出身子来:“何苦连些时候都不愿等。”

“我们已经等了够久。”无影的话锋当中并不留什么情面,“倒是你,为何邀人却不现身”

樵夫此时已经踱到了壁前,伸手拔下了匕首,只是把玩在其手中,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归还的打算。

他明明是动了怒,但却不知顾及到了什么,一直在隐忍着。

强力的隐忍便是刻意的伪装,樵夫的伪装实在太烂,此时就是连嗓音都明显高了好几度:“我几时邀过你们小子,说话可是要凭天地良心的。若不是你苦苦纠缠不休,跟在我身后找上了门来,现在何以闹到这样的境地”

无影擅长的只在于拳脚功夫,面对这样类似于愤慨不平的质问,他并没有接话。

事实上,需要他说话的情况便是动手,用动手代替说话才是他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

眼下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几句问话,非是无影无法招架,实是他尚还不屑。

他们的举动本来就让樵夫生了抵触之心。可想而知,无影这样的态度落到了樵夫眼中,自然更是激化了二人的矛盾。

眼看大势不好的样子,凌着急忙慌地先见了一礼:“小女见过王叔。今次冒昧求见,是我们无礼在前。只是,方才王叔的话语中,小女有一疑不明。”

“什么疑问?”他们全是一丘之貉,现如今精心谋划过后才终于得逞。樵夫自然看谁都不顺眼,问出口的话也是语气生硬,难听到不行。

“王叔刚才提到,如今的境地。小女知道此行太过为难于旁人,只是如今的境地是如何的境地”凌亦知道,她这样的问话,全然不像往日她所表现出来的那般谦和恭谨,实有些故意为之的感觉存在。

谦和恭谨,也不是时时都适用的。正如眼下,即便软硬兼施都还不一定能有什么成效呢!更遑论,一味地柔声细语。

“你!”樵夫指向了凌,这一次气得连牙根都在发颤。

第三百五十四章 临门一脚

“希望王叔您能讲讲清楚,也好让我们几个知难而退。”就是凌自己都想不到,这听上去是如此咄咄逼人的话语,有朝一日也会从她的口中吐露。

不过,世上想不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她哪能件件都有所预料呢!凌在心中这么安慰自己。

“是啊。你想不到如今的你成了这个样子,正如你想不到你的命其实已经不归你掌控。”

抚宁近日又开始躁动了起来,就连那些在脑海里响起的话语听上去都是那么地刺耳难堪:“哪能事事如你所愿呢!今日之行,你的愿望也终将落空。”

他这样讥笑的语气,这幅死缠烂打的作态,就好像是在变着法地告诉她,他现在已经是急不可耐,巴不得即刻就要当上这幅驱壳的主人。

而凌除了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极力压制着满腔的怒火和那隐隐求生的强烈**,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我也要谢谢你才行。”抚宁这一激,却也更加坚定了凌今日势必要见到道士的决心。

是,事事哪能都如人愿。可是在人愿是否能得到成全之前,总要拼尽全力一试,结果如何,那都是后话了。

抚宁,未免高兴得太早了一些。

凌尚还不知这些原本藏在心底的话却被她不小心道了出来,这让樵夫的火气消下了些,只是却觉得莫名其妙:“你要谢我什么?”

“我,我谢……”凌垂下脑袋,苦笑了起来。她怎么就那么不小心,将心里话讲了出口。

“行了。人家谢谢你,就是感谢。问个没完干什么?”一个显得很是脆生生的声音响在了仅有着一墙之隔的墙壁之后。

这里应该只有樵夫和道士两个人,已经打过照面的便只有樵夫。那现在这个岂不就是

凌不敢轻举妄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半开的墙壁后面,心跳得飞快。

藏青色的深色衣袍简单一裹,便是一个高挑瘦削的身形。出来的是一个正值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凌不禁踮脚,伸长了脖子,朝青年模样的人身后看去:“前辈呢?”

“哼,前辈!”一个简简单单下意识地疑问,只不过脱口而出而已,凌也不知为何就又招惹到了这个樵夫:“真是有眼无珠的家伙。”

凌本来就因为抚宁的一番言语而心绪不宁,这被人指着鼻子一通辱骂,当即便滚落了一滴泪珠。

只是,不经事不成长,人总是会有长进的。凌侧过头去,很快抬袖擦干了那仅有的一滴泪水。

正欲开口问个清楚,就见无影如一道迅疾的黑影,一个箭步冲将上前,二话不说对着樵夫的肚子上就是来了一拳。

“你有胆就再说一遍。”这样的话从无影口中说出来,就绝不会是威胁这么简单。

凌清楚地看到,樵夫眼中分明流露出来了一丝难得可见的惧意。这一下,已经十分解气了。

凌看了看背影稍有起伏的无影。她知道他必然气得不轻,只是在人家的地盘打了人家,这可该如何是好

“前辈就是我,姑娘不用来回去找了。”年轻人发话,眼神并不闪躲,语气也是十分真挚的样子。

根本,不像是在开玩笑。

可是,怎么可能呢?凌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面前的人:“您,是前辈是我要找的人?”

华不是说了嘛!他认识道士的时候,他自己都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少说也过去了将近十年,为何道士看上去最多只像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

“驻颜之术而已,姑娘不必大惊小怪。”年轻道士眼底淡淡的,似乎对他这样的外貌当真一点儿都不在意。

“谢,谢谢前辈。”凌这边还没回过神来,道士就走到了那叠蒲团前,朝他们几人招了招手。

说实话,她还是无法对这样一个看上去很是年轻的人称呼什么前辈,感觉总是很不搭。

“尔等来这里,是有何意?”论起来,他们也算是不速之客,可年轻道士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生气:“我瞧你们三人里,应该是你说了算数吧?”

他正看向了自己,凌便也诚实地点了点头。

“哦那让我来猜猜。”年轻道士眼底露出了莫名的笑意。明明只是善意的笑容,但不知何故,凌还是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姑娘你年轻貌美,又出身富贵。来此,难不成是向我讨要驻颜之术的吗?”

凌还没有说什么,那边樵夫就狠狠一掌拍在了大腿骨上,很是恍然大悟的样子:“难怪啊难怪,原来小姑娘是为了自己的这张脸啊!”

天下女人都是一般地庸俗肤浅,这一点,无论老还是少,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自以为看清了凌三人此行目的的王叔干脆在蒲团上盘腿大笑了起来。

这让凌尴尬到不知如何自处,还是无影一句不是止住了樵夫的笑意。

“你少说几句,没人把你当哑巴。”不痛不痒的马后炮,年轻道士说了几句樵夫,可是显然却并无什么苛责之意。毕竟什么驻颜养颜的话题,可是由他自己起的头。

年轻道士可能只是打趣,也可能是在故意堵她的嘴。

但无论如何,都走到了现在,就差临门一脚,万没有止步不前的道理。

凌是一定要说出自己的难处的:“小女听说,天外有星宿,可名者三百二十,未能名者更是不计其数。约合,两千五百星。”

年轻道士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对凌所说并无什么反应。

这倒是让凌一时无法判定其人的身份了。不过,这一路走来,他们应该没有出过什么纰漏才是。

凌坚信,她是不会找错人的:“只是不知,这两千五百星中关系国家大运的是哪些能应兆到个人生死的又是几颗”

凌并没有选择开门见山,这个时候,旁人在场,未知道士的身份,她还不想被人当成疯子。

既然她不能道明,那不妨先行试探。

“姑娘这是何意?”年轻道士依旧弯唇笑得弧度正好:“夜海星辰遥不可及,凡人想要窥伺,必偿代价。姑娘你千里迢迢而来,就为了问这些”

他果真便是华口中的道士。对于星宿之论,他是晓得的,只是不知过往经历了什么,才让他不愿旧事重提而已。

第三百五十五章 婴孩

“是。”凌格外认真,双眼一直紧紧地注视着年轻道士:“小女深受困扰,不敢觊觎观星之术,只想寻到一颗命星。”

她顿了一顿,不由地便再次重复了一遍:“只想找到自己的那颗命星。”

“命星!你是从哪儿听说的?”樵夫这回再也坐不住,一个蹬腿,立时从蒲团之上直起了身子。

“你啊,能不能先听人把话说完”年轻道士唏嘘哀叹了一声,终于摆了摆手,“去吧,外面的灰土尘埃也该扫扫了。”

“师父,你为什么?竟然会和这么一个丫头片子说这么多”樵夫气急,被道士派遣出去扫地更是让他倍觉委屈。

二人之间的关系竟然是师徒,樵夫对年轻道士的称呼一说出口,凌不禁同时在二人身上打量了几眼。看来,果真人不可貌相,单凭长相外貌去推断一个人是并不可取的。

“你再不动身,那道观上下可就全由你清扫了。”

年轻道士明明很年轻,那张脸是如此,声音亦是如此,就算……他深色衣袍未能遮掩到的脖子和两只露出的手掌都是如此。

但是那种在樵夫面前不怒自威的威仪,却恰恰证明了年轻道士应该就是一个年岁稍长的前辈。

“带上门。”道士盘膝端坐在蒲团上,一双眼睛却始终在看着樵夫的动作。

在樵夫即将迈出门槛的时候,还不忘了提醒对方。

两扇大门应声而闭,终于挡住了外间的寒风阵阵,但殿内也因此而更显昏暗。

“不知该如何称呼姑娘,还有你身边的这两位”道士避而不谈命星,只是问了一问他们三人的身份名字。

他们的名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凌一一据实答了。只是自己父母那响亮的名头只被她用高官之言一带而过。

“前辈,小女……”

道士伸出手来示意凌先行停下:“命星终是虚无缥缈,怕是要让姑娘你失望了。”

虚无缥缈,对于现在的凌来说,世事万物,只要是她不熟识的东西,不明悉的地方,可不都是这四个字吗?

道士之言,究竟当真是无能为力,还是故意推脱

“如果当真虚无缥缈,那么前辈你为何要独守空山,此生半生已过,依旧伶仃”凌缓慢抬眼去看了看这昏暗光线中的大殿。清寂冷淡到怕人。

道士还未开口回答,凌却从蒲团之上站了起来。她在殿中踱起步来,思虑也越飘越远:“以前有一个婴孩,他天生体弱,故而被亲生父母所遗弃。”

因为凌的这一句话,道士一双清亮的眸子终于有了旁的杂色。他垂下了眼帘,遮挡了那些不轻易为人所觉的情绪。

“可是,天不绝他。有个好心的道士,把他抱回了自己栖身的道观,用鹿奶来抚养其长大成人。”

“这个故事,前辈听来可觉得耳熟”凌回过身子,定定地注视着年轻的道士。

只因那道士不是别人,正是眼前的这个他。

“浮生寥寥,个中总有些凄楚滋味。”道士脸上挂着一抹极淡的惨笑,但还是抬头回看了过来:“我岂能事事皆知”

“前辈没听过,想来也是正常不过。”凌客气一笑,她本想用过往来逼道士承认,却没成想对方还是棋高一着:“因为,这个故事还没有完呢!”

“再后来,山里来了很多人,他们自言是巫医,要带走那位长大了的婴孩。”凌忽而一笑,反问向了道士:“前辈猜猜后来又如何了?”

道士将两只手掌握成拳头,缩回了袖子当中:“那名婴孩跟随巫医离开,不再回转。”

明明是想逼着道士承认,可不知为何,凌忽然便觉得兴致索然无味:“是啊。婴孩和他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彼此之间竟然连对方的名字都叫不上来。也不知,如果有一天有缘得以见面,是否会认不出来对方?”

“故事讲完了。”凌叹了口气:“前辈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等待她的是沉默良久的死寂。

“你不说,那我替你说。”凌把华的旧事全部道了出来,可没想到道士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那名婴孩如今是人人敬重的神医,可他却日日殚精竭虑。因为,授他求生之术的是巫医。”

“前辈,我知道,你就是那个道士。”

凌这一回并不打算再说什么迂回之言:“他虽然口口声声说着道士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能传授给自己。但是,我却知道,他心里是十分感念你的。不然,又何以将幼时的事情全部记挂于心”

“他,可还好?”道士终于放下了假面,也不知他之前坚持的到底是什么。

“在大家眼里,他行事多为乖张怪异,开口闭口全是钱财之谈。你觉得他还好吗?”当然,这只是凌眼中的华。华到底如何,还要问问他自己才是。又或是,华自己都不明了。

“他如今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已是一头的白发。”凌定了定神,恍然觉得脸颊上一凉,触手一摸,才发现那冰凉之处竟是不知何时沾染到的泪痕。

若没有这个开口的契机,凌怕是还从未仔细思虑过华的事情。今日同道士提及,凌才惊觉,华的苦亦不会少于自己。

“今日天色已晚,你们就留在山上先住一晚吧。”年轻道士若有所思地离开,既不再去继续追问有关华的事情,也没有给命星之事一个结论。

“主人,这里风大,为何不回屋”夜风灌入了山间,看着面前时不时在微微打颤的凌,无影有些心疼地发问。

凌一向最是怕冷,今年这个毛病又尤为厉害。她岂会放着温暖的屋里不回,只不过是想借着这清冷的风让自己多清醒清醒而已。

“我不过是在想事情。”一开口,凌才听出来自己的声带居然都被冻得有些发哑了。

“你怎么不回去?”凌诧异地望了望向自己走来的无影,慢慢面向他转正了身子。

“主人不回,无影便不回。”他还是穿着他一向最喜欢的黑色衣裳,此时没入夜色,倒十分相融。

凌身倚着栏杆,摸了摸手下小石狮子脑袋上的螺旋的花纹:“我只是想不通,前辈他是什么打算”

第三百五十六章 镜中人

“明日便知。”无影站在了凌身后半步的位置,在朦朦胧胧的月色下,倒还真不容易被人看到。

“我只是担心。”担心什么呢,话到嘴边,凌竟然一时无法用语言说出她的感受:“不过你说得对,明日便知晓了。”

山里一向寒凉,道观又没有府里的条件,即便是坐在屋里,也和直接置身于寒风当中没什么两样。

凌不过呆坐在镜前几晌的功夫,手脚便都冻得发僵。

看着镜中的自己一脸忧色,凌不禁长吁了一口气:“要是明日前辈还是死了心地绝口不提,那这一趟岂不就是白跑了吗?”

凌愁苦不已。能说的,该做的,她都已经说过做过了。还能有什么法子不成

这么想着,她抬手擦拭起了铜镜镜面,这镜子是被她从家里带出来的。不同于其他的普通镜子,这面铜镜正是那面可以看到抚宁的镜子。

至于通过它,是不是还能看到世上更多离奇古怪的东西,凌不知道。

“我问你,那日在公堂前,何故要多生事端”凌当然不会指望抚宁同她是一头的,这不现实,也绝对不可能。

但至少,也不至于和她这样一个无冤无仇的人故意作对吧?

她和他难道不是恰巧相遇,自己恰巧便成了他的宿主吗?既然如此,要不一个成功,对方失败,要不就一起斗个两败俱伤。

又为什么偏偏要掺和她的事情?

铜镜的镜面又起了反应,仿佛水波一样层层漾开,一个外形模糊的脸庞由之渐渐清晰。

当涟漪一般的反应彻底消失之后,凌的面皮却发白了起来,她甚至都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一回的情况和以往都不一样。虽然因为是神物,能见常人之不能见,能通凡眼之不能通,但因着看到的实非什么善茬,凌并不会时不时地拿在手边,更不会有事没事地就拿出来照照。

勉强数来,自从发现铜镜的妙用到如今,使用它的次数不过也才两三次而已。可就是这两三次,却让凌实在记忆尤深。

因为实在太过玄妙,每一回在镜中看到的景象凌都记得十分清楚。

第一次是无意中的发现,照出来的也是自己的容颜,但是细看之下,不难发现有另外一人模糊不清的身形。

之后的每次,尽管那身形都日渐清晰,但是终归都是在自己的容貌之下游离徘徊。这也符合她和抚宁的关系,因此,虽然忧患常存,但总也不会每每看来都觉心惊胆战。

“怎么?吓着了吗?”抚宁的声音再次回荡在脑海里。

现在的他,估计已经胜券在握了,就算没有十足的把握,可却也有着莫大的自信。

凌光是从他那不阴不阳的语气当中都能听得出来。以前的抚宁,尽管态度也是嚣张至极,但总归没有这种戏谑的感觉在。

如今,情势倒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已经倏忽急转直下了。

凌咬着下唇,努力克制着心底骤然翻涌的惧意。她只是捏着衣角,并不说话,也拒绝交流。

“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拿你没法了吗?”抚宁依旧不依不饶。

同用着一个身子,如今的凌也算是对抚宁多有了解,自然不难听出此刻他话语中潜藏的狠绝。说是潜藏,但实际上早已暴露无疑。

凌看了看铜镜,里面的那人五官异常清晰,已经是影影绰绰和自己的相叠在了一处。

“你也在我体内呆了多时,想必我的行踪打算也不能尽数瞒过你吧。”凌强逼着自己看向铜镜的镜面,那里面完全不同的两张容颜强行重合在了一处。

“我找到了可解之法,谅,谅你也没有兴风作浪的机会。”凌说这话时,自己都是不信的。

但不管信与不信,凌都知道,她不能输。这一仗,至关重要,就算是装出来的坚强完美也是她此时最好的盔甲。

大脑立时传来一阵剧痛,竟是比上回在公堂处还要严重许多。凌只能用十指紧紧扣在头皮上,用自己加上去的外力来做些延缓。

她知道,是自己方才的话又激怒了抚宁。

如此看来,抚宁他有多少本事尚且不知,但脾气真是差到一塌糊涂。自己只用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能将他激怒。

那也就是说,倘若真有法子可以除掉他的话,自己便可以利用这一显而易见的缺陷。

凌闷哼了一声,现在于她而言,施加上来的外力再怎样疼痛,都是可以忍受的:“我,我还没问你呢,为什么在公堂与我作对?”

她是知道答案的,但她想要得到佐证,得到一个切实的答案。

没有得到答案,头却因此而疼得更加厉害,这一次,凌直接从椅子上摔到了冰冷如寒铁的地板上。

她恨不得将十只指头全部掐进脑袋里,这种痛似乎已经是她所能忍受的极限。

“不公平,一点儿……都不公平。”凌心内终于对在直面抚宁时生出了除惧意以外的其他情绪,当这些愤慨和怨怼越积越深的时候,凌用尽力气喊出了这样一句。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自己的身体,却要与人共享为什么明明应该是她占着主导权,却要时时面临着易主的风险又为什么,明明是两个人的战争,却只有她一人在承受着战败的痛苦

“公平公平是什么东西?”抚宁也生了怒意,大吼了起来,尽管他的大吼旁人听不到就是了:“那日在公堂之上,我就是故意让你暴露行踪,故意让寒心元看到你。怎么样?这个答案可还满意”

现在没有铜镜在手,凌自然看不到抚宁的嘴脸,但是不用去看,凌都能想到那该是如何惹人生厌的一副面孔。

“你也说了,公平。你害死了人家的学生,为什么你就可以连面都不露这难道就是……”

聒噪至极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这让凌诧异不已。但更多的则是,她终于可以松口气了。不管如何,今夜这遭总算熬了过去。

她两手撑着地,正欲缓缓从地上爬起。这才发现在外间月色的映衬之下,窗格上好像投下了一道人影。

全身上下早因为疼痛难忍而出了一层汗,此时又被那人影一吓,凌登时就感觉身上一凉,人都打起颤来。

“谁?是,是谁在外面”

第三百五十七章 终见柳暗花明

凌早已脱力,此时纵使是两手撑着地也一时站不起身来,来回挣扎了几下,凌干脆打消了站起来的想法。她就那样半趴伏在地上,微微喘着粗气。

“谁?”凌的这一个字从唇齿间蹦出的时候,简直都快要把自己的舌头咬了下来。

她有些瑟缩着往身后挪了一挪。她想找到一个可以倚靠的角落,让自己有些支撑。凌边费力地挪动着身躯,边不停地往窗口门边的方向打量过去。

如若窗外的那个人是无影,以他高强的武功,她怎么可能会发现

如果,那人影是知秋,方才屋里的被她搞出来的动静这么大,知秋一定一早就会冲进来。

这山间的道观除了他们三个外来的人,似乎也就只有樵夫王叔和白日见到的年轻道士了。

凌的唇色更加发白,但好在体力恢复了些许。她挣扎着起身,远远地望向铜镜中的自己,一张冷汗涔涔的小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血色。

刚才的事情,多半被樵夫听了去。以他一向见不惯自己的作态来看,明日保不齐便更有了由头将他们三人赶下山去。

即使是懊恼不已,但这也是木已成舟的事实。凌将狼狈不堪的自己做了一番简单梳理,干脆一个翻身躺到了床榻之上。

她属于那种心里一旦有事,便夜不成眠的人。可是当棘手的事情如若真的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改变的时候,再不成眠也是徒劳。相反,只会不停地耗费心神。

待第二日一束山间特有的明媚阳光照耀到自己脸庞上的时候,凌才费力地眨眨双眼。

她披头散发地坐在床榻上想要找回自己的意识。不禁惊觉,自己昨夜竟然一改往常的多愁善感,不消多时,轻松入了眠不说,还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人都是会变的啊,凌轻轻揉了揉有些散乱的长发,尽管头皮处隐隐做着痛,但还是很快起身,简单做了梳妆打扮。

不管怎样,今日道士的决定便会有一个结论出来,她可不愿以一个蓬头垢面般的形象去面对。

拉开房门,凌很不自在地眯起了眼睛,许是习惯了室内一夜的昏暗,直接接受这迎面刺来的阳光,还是不大舒服。

一个身影突然横出,直挡在了凌的面前。凌从微闭的双眼中,依稀辨得,那是一个高于自己的瘦弱身影。

不是樵夫,更不是无影:“小女见过前辈。”

凌还未完全看清此人的面孔,他的五官模糊一片,只被金色的暖阳包裹着。不过,这样陌生的气息,凌即便不去看,也知道他会是谁。

“你醒了?”道士面向着她却背起了双手,只微微颔首着笑问。

这其实不过一句废话,但凌却觉得自己此时颇能体会道士的心境。就和伸手不打笑脸人是一个道理一样,虽然是要赶他们下山没错,可表面的和气却总要尽量维持着些。

“是。”凌点点头,沉吟片刻,终是抵不住心里的压力,率先开了口:“前辈您是要让我们走吗?”

兜兜转转的,真的好没有意思。索性把话全部说开倒也省事方便。

“跟我来。”年轻道士并没有顺着凌的话接下去,只是自己一人闷头带路,也不知是何用意。

她给对方提供了一个开口直言的机会,可道士却并不接受,反而还选择了顾左右而言他。这对凌来说,是想不到的峰回路转。

冬日的寒风又顷刻而至,凌摸了摸手臂处单薄的衣衫,不禁有些后悔,她当时为什么不多披件披风再出来呢!

而此时,年轻道士已然走远,凌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错过了它,便不会再有。

干脆就这样拢了拢外衫,小步追赶了上去。

道士步速不快,可步子却拉得极大,凌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才总算追到了差不多齐平的位置。可毕竟对方是前辈,凌并不敢与其人并肩。

“现在还冷吗?”年轻道士始终没有扭头去看凌,但是问出口的话却是直戳凌的内心。

“现在不冷了。”凌如实回答,虽然凛冽寒风那么一吹,她还是忍不住地瑟缩,但比之刚刚已经强了大半。

凌这样的回话,让道士很是满意,语气都稍稍放松软化了下来:“这就对了,往后在观里生活,可不能事事指着火炉地龙。”

往后还是在观里生活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明明打从昨夜起就做好被人赶下山去的准备。可是此时年轻道士却突然亲口告诉她,她不仅不用被赶走,还可以留下

“前辈,您的意思是,是……”凌发现自己实在太过于激动,竟然连话语都不会组织了。

“不是想找到命星吗?”道士的态度和昨日俨然不同:“那就不是一蹴而就可以做到的事情,留下来,才有可能。”

“小女……”凌喉头一哽,有些话被堵在了嗓子眼里,很是艰难:“小女谢过……”

道士回身,伸出手来虚扶了正欲下蹲的凌一把。这是二人自从今晨见面以来,道士第一次直视凌。

也是此时,凌方才注意到,道士的眼底唇角竟然都是盈盈的笑意。

他的年轻,和哥哥的那种沉稳大气不同,和苏云起的那种年少意气也不同。凌此刻方才真正相信了前辈二字,她真的是没有喊错。这种笑容应该也只有经历过很多事物的人才会有的吧。

道士轻笑起来,配合着山顶如刀如剑一般的冷风,冷风越是势大,便越是映衬着他浑身练就的风骨外露。

“小女,前辈,太过生疏。”道士故意顿了一顿,笑意更深:“为师叫你儿可好?”

儿,与她相熟的人都是如此称呼,自然没什么不好的。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尤其是久久被此事萦绕于心的凌,眼下更是打心眼里欢喜得紧,于是甜甜一笑便道:“儿也觉得这样很好。”

等会儿,笑容忽然半挂在了脸上。凌仔仔细细在脑海中反应了一遍,方才发觉,道士方才的自称居然是为师

那也就是说,道士不仅答应了帮她寻找命星一事,还要收她为徒

“看你的神情……”道士拧了拧眉头,一脸不解的样子:“莫不成做我的徒弟,不高兴?”

第三百五十八章 从长计议

她哪里有那个意思,所谓一愣,不过只是因为惊喜实在来得太多太快,措手不及而已。

凌赶忙摇了摇头,又怕自己此举实在显示不出来什么诚意,还摆了摆手:“不是的,前辈,我……”

“你要是不改称呼,那就不留你了。”年轻道士佯装起了怒意。

凌哪里还敢不改,这天赐的良机可不能活生生地错过:“是儿一时糊涂,师父,是师父才对。”

“跟我来。”道士终于对凌的回答表现出了满意的意思,一个转身,便踏上了山路上的石阶。

二人由道观的后门而出,抛却中间相谈的时间,少说走了也有一盏茶的功夫,足可见去往山顶,此路是唯一通路。

也不知那山顶是有什么,值得师父一大清早便来带她过去。越往高处行去,便愈可见天光之下的云蒸霞蔚,好似海面的波涛,一浪接着一浪,未曾停歇。

“师父,这山间只有您和王叔两个人吗?”云海似乎都聚在了触手可及的地方,凌不禁伸出了指头,去在身体四周的地方试探着摸索了起来。

她也很是好奇,以往以前辈相称,只是尊重的客套表现。止于疏远的关系层面,让她有很多话都不方便开口问询,也不能开那个口。

不过现如今,他们都成了师徒,问上一问这些应该也是无伤大雅的事情吧。凌这么想着,自然也就这么问了。

“这片山峰,至少是这样。”说话间,道士已经带着凌登上了这座山峰的山顶。

凌所处的位置是莘陵荒山的至高点,自然许多事物便全部撞入了眼帘。

“他们都说,这是一座荒山。”望着眼前的崇山峻岭,凌忍不住开始感慨了起来:“其实直到刚才我都是这么想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这么长的时间以来,又或者说,自从遇到了抚宁,她每日都在为自身喜悲或外物得失而牵制劳累。像如今这样,只是单纯地欣赏欣赏眼下的这片山河,一度是凌的奢望。

却原来,世间的百态美好从来不需要刻意准备,由心而发的欣赏是从来不需要外物条件的创造的。

“你看到了什么?”道士应该每日都在看着这样的景色,一双眼睛古井无波,好像并没有什么情绪的起伏。

“云海,金光,还有大片大片的青山。”凌轻轻闭了闭双眼,感受着习习的凉风。不知是不是那天边金光的缘故,冬风难得不再如刀剑般刺骨难忍了。

“你知道,什么时候观星才为最佳?”道士指了指他身前的一处空地,示意凌同他一起席地而坐。

凌这才低头去看,脚下的是一块早已被磨平到发光发亮的巨大石块,莫说是坐她和师父二人,就是再坐十几个人也是绰绰有余。

这难道不就是正应了那句“造化钟神秀”吗?

若不是亲眼得见,实难想到,这样一个风水宝地反而是众人口中的荒山。

凌虽然心下早就对这山头尽了长篇大论的褒扬,可,在这数九隆冬之际,就这样席地而坐,是不是太

见凌多有犹豫的样子,道士也不为难,只又指了一指自己身前:“师父大你许多年岁,都不觉得寒气入体。儿你不打算亲自试试吗?”

以前在侯府的时候,爹娘疼爱她疼爱得紧,读书习字都是请了先生到府里亲自传授的。

她自然不是那种会将对先生的喜恶表现出来的人,但相处一事也总是要靠着缘分,一来二去,各个阶段,倒也换了几位先生。

凌不知别人,单拿她自己来说,她还是喜欢谆谆善诱的先生,而不是仗着长者的身份去一味地命令控制她行事的人。

无疑,道士师父如此的方式,正是凌心中偏爱的那种授道类型。

凌先前只是在犹豫,并无为难之色显现,即便道士不提,她最后也会照做。但师父眼下这话一出,凌顺即打消了心中所有的顾虑。

整了整衣裙,凌同道士一样,席地而坐。神奇的是,这光滑的大石头上,竟然一丝寒意都感受不到。

凌静坐了片刻,不禁更觉惊奇,唇角掀起一丝弧度:“它,它怎么还会散发热气呢?”

凌是切实感受到了那股暖意的,才会发出此等言论。

身子里之前似有还无的凉气终于被逼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凌自入冬以来从未感受到的暖流。

“你有些寒毒,不让你一路徒步上来,此时即便是坐在这石头上也是无用。”道士打了一个哈欠,好像很困的样子。

由于这一路上来是边走边聊,凌之前还并未注意到:“师父,您昨晚没睡好吗?”

师父这个样子,倒不愧是曾经抚养华大夫长大的人,两个人真是像极了。

不过,昨夜没有睡好

凌咬了咬下唇,两手更是紧张地攥紧了自己的裙角:“师父,有一个问题。”

她顿了一顿,虽然不知道该不该问,但话都到了嘴边,凌还是一狠心问出了口:“昨晚您是到过我的房间外面吗?”

现在想来那个人影应该还不是樵夫王叔,而是道士师父。

凌不敢说她对樵夫有多了解,但是自从他们表明来意之后,樵夫可是一直不悦。不悦的他,屡屡将这种情感表现了出来。

若昨夜窗外的人影当真是他,自己又偏生是那疯疯癫癫的状态,凌不信樵夫会什么都不做。

“你有什么烦恼才要窥看命星,还要从长计议。”道士定了一定,算是主动承认了他昨日在窗外的事实:“昨晚的事,还有今后的一切,切忌不要外传。”

“是。”凌不难想到华说起的那些往事。

那个时候,道士也一样用这样的话来嘱咐过华。

华一直都守口如瓶,这一点是凌可以作证的。尽管华说她是他尚可与谋的人,也提起了很多他自己的秘密,但是这未必就意味着华当真没有一点隐瞒。

他的隐瞒,不是只字不提,或许只是长话短说。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凌才从来没有主动问过这些。

星者或明或暗,将悬将陨,每一颗都有其必行的轨迹和命途。

有些能用眼睛轻易看到的,是鼎盛之期,璀璨之际。那些用肉眼不能轻易看到,甚至穷尽气力也根本看不到的,却不一定不是璀璨明亮的。

第三百五十九章 晨星

“现在,能看到星星吗?”凌已经猜到了师父让她来此的用意。只是她不明白,哪里会有人大白天看星星的

师父是隐世的高人,他具有这样的能力,可是她自己却没有。

抬眼去望,满目的云海翻腾,在朦胧的云雾之后,依稀有些隐约的暖阳为它们镀上了金色的边框。

此时还只是东方未,未,无形的山岚里似乎还藏着一些浓夜未逝。

“暗夜可见繁星,星海之中有你我想见的东西。”道士开始闭目养起了神。

师父实在是怪,既然选择要在此时让她观星,她自然是两眼一抹黑的那种。这个时候,师父不仅不传授她一些奥秘,反而还闭起了眼睛,大有任凭自己乱来的样子,这到底是几个意思?

“现在又不是晚上,哪里来的星星?”凌忍不住反问了起来。

她发现,越在这大石头上久坐,体内的暖流就越是活跃肆意,便是连刚刚为人徒而紧张到挺直紧绷的背脊都不自觉地送松了下来。

“看来,你是连最基本的东西都不懂。”道士幽幽地叹了口气,这才缓缓睁开了双眼:“我问你,你是看不到它们,还是现在的它们并不存在?”

循着道士师父指向天边的方向去看。

凌对他这问话有些云里雾里的,但还是眨眨眼,下意识地讲出了自己的答案:“日升月便落,正如春去秋又来,不过只是昼夜的循环。星星,难道不是一直都在吗?”

“很好。”道士点了点头,第一句赞扬之词总算从他口中道出。

那双此前几乎没有什么感情的眼睛忽而明亮了起来,里面有种奇异的神采是凌根本看不懂的:“那你现在来看看,天上,可有什么变化?”

看来师父这回是下定了决心,誓要她在白日看到晨星了。

莫说她夜晚能不能静下心去观星,这白日的光芒万丈,干扰只会更多。而且借着白昼的掩护,即便那些晚上璀璨一时的繁星也是绝不会露面的。

不过,凌从来不会是一个违抗师命的人。她只用手轻轻揉了揉双眼,便仔细去瞧那层层云雾之后的东西了。

白色的大叠大叠摞在一处的云彩还未完全齐聚,而那所谓的发出万丈金光的冬日暖阳,原来也不过只是刚露出了一个似有若无的边缘。

说是清晨,其实很是勉强。道士师父昨夜得知了她的情形,片刻之前便动身苦心带她来此,其实是有深意的吧。

凌面染愧色,更不敢怠慢松懈,遮挡视线的云雾山岚其实并不足以构成什么妨碍。

所谓遮挡,所谓妨碍,其实多半都是她假想出来的。凌用手抚了抚脸颊,发烫的脸颊让她都不能更好地去找什么晨星了。

“别走神。”道士也看出了凌的心不在焉,却并不知她的心不在焉多半是因自觉对他的惭愧之情:“平心静气,才能找到你要找的东西。”

“是。”凌交握在一起的两手紧了紧。按照师父的提示,将天空划成几大区域,一片一片地挨着去寻,果真被她寻到了几颗还算明显的晨星。

“寻星之事,外人插不了手。”道士起身,微微整了整衣裳,竟是要原路返回了:“当我的弟子,你必须要学会自己一个人静下心来。”

“是。”凌也自知她有些烦躁,什么事情一旦不能一朝达到想要的效果,最后多半就不了了之了。

由此一看,她这趟来拜师学艺,还真没有来错。

“你说,你是从京都来的?”二人回程的路上又谈了许多,一路上很是相谈甚欢。

只是不知为何,道士却再没有提起过有关华的任何事情,不知是真的无甚可问,还是故意避而不谈。

凌摸不透他的心思,也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索性也就将这事绝口不提了。

反正以后都是师徒相称的,少不了一同住在道观里的日子。她不信,道士师父还真的对华的事情一点儿都不感兴趣。

“姑娘,您可回来了?”知秋就守在殿外,手臂上还正搭着凌落在房里的披风。

“你带她去哪儿了?”无影也一步从殿里跨出,面色冰冷地看向道士。

“三水。”年轻道士面对无影的质问并不着急理会,反而是唤起了殿内唯一一个还算泰然自若的人的名字。

那人,便是樵夫王叔。现在总算听到了其人的名字,原来是叫王三水吗?

樵夫王三水这才起身,迎了上前,不是很愉悦的样子:“师父,你大清早地跑到后山去,就是为了她”

光是言语上的并不算完,他还要伸出指头来指向凌。

以前樵夫对自己多有偏见,凌即便是不舒服自在,也会因为客者的缘故,不与之计较。不过如今,他们都拜了同一个人为师,那哪还有一直处于下风的道理。

凌正想开口辩解几句,就被道士拦下了话茬:“三水,她从今往后便是你的师妹。不要让我再听见你一口一个她的。”

王三水本来就对凌一行人颇有微词,本来大清早地听说凌和师父一同不见了的时候,心里就是不快。

此时没成想,不过就一夜的功夫,这个别有用心的女孩儿怎么就拜入了师父的门下还要当他的师妹

“主人。”无影也凑近了一些,他并不是对道士改变想法一事多有好奇,只是想要确认凌的心意为何:“你要留下”

凌披上了知秋递上前的披风,本来余温尚存的身子此时更是暖和了起来。

她往两手中间哈了一口气,跟在道士的身后进了殿里:“是啊,你知道的,我……”

前一句话展现在人前还是轻松愉快的氛围,可凌忽然转身定定地望向无影和知秋,心头蓦地便沉重了起来:“我必须要留下。”

知秋自是不知道凌真正的来意,但跟在她身边许久,凌的每一个动作代表着什么,她还是能看得清楚。

“姑娘,您为什么必须要留下”知秋忍不住上前一步,她也是直到此刻才觉察出了端倪。难怪这一路上数度觉得自家姑娘欲言又止。

果然,姑娘是瞒了自己什么吗?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凌望了望知秋,又复看了眼新拜的道士师父。

或许,是时候将它们说出口了。

第三百六十章 坦然道出

“故事长到,我不确信你们有没有耐心听下去。”凌苦笑起来。

旁人不知,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也是她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尤其是你,知秋,我不知道你能否接受。所以,才会隐瞒了你这么久。”

被她瞒住的人,又何止是知秋这一个。最亲近的父母哥哥,她不敢说,因为说了也是徒劳,还只会增添他们的烦恼。

其他的关系或近或远的旁人,说了又能有什么意义?还指望他们说些宽慰人心的话吗?真到了那个时候,不说伤人的风凉话就已经是很好了。

知秋已经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自姑娘嘴里说出的可能不会是什么好消息。她有些忐忑不安,但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婢子跟了姑娘您这么久,只要姑娘肯说,婢子都是站在您这边的。”

“有你这话真好。”但愿你听完这些故事的时候,也能保持着一样的想法。

凌按捺住神情当中的失落,缓缓将手腕处佩戴有红绳的玉佩举了起来:“故事的开始,就是源自这个玉佩。”

抚宁应该很是得意,得意到对她的所作所为可以做到完全不屑的地步。

自打凌做好打算去说出实情的时候开始,其实内心便一直在惶恐不安,不安之下,还有些其他的情愫。诸如,像是期待一般的情感。

只有抚宁耐不住了,才是证明她已经找到了突破点最好的法子。

可是,现实却和她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抚宁既没有不安分地引起凌身体上的各种不适,也没有如往常一样说些什么戏谑挑衅的话语。

这反而是让凌将心中的不安放大了数倍。抚宁窝藏在她的体内也不是一时半刻,她有什么动作想法,凌不信抚宁一无所知。

所以,他此时安静至此的如此作态又意味着什么呢?

“你的意思是……”听完了凌的叙述,第一个有反应的人是王三水,他忍不住用异样的目光打量起了凌:“现在的你,其实是两个人”

早知道有人会是这样的表现,都是预料得到的。凌虽然这么安慰着自己,但切实看到了身边人这样的样子,心里还是感受到了莫名的堵塞难通。

“话糙理不糙。我就是这个意思。”凌强自镇定了下来,环顾了身边的几人一眼:“如果你们不信,可以试试能否取下这个玉佩。”

凌卸下心防的诚意相告不仅没有起到积极的作用,落在了王三水的眼中更是好笑。

王三水捧腹大笑了几声,还伸手抹了一把眼角笑出的泪水:“听你的描述,意思你现在还是一个雌雄同体的了?”

凌攥了攥披风包裹下的衣裙,讲真的,他这个样子真的是很讨打:“你闭嘴。”

尽管,尽管它是事实没错,可是把日夜烦扰她的苦楚就这样拿来践踏嘲笑,实非什么君子之为。

几乎就在凌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无影的拳头已经砸到了樵夫的脸上:“是你不要脸在先。”

“王三水,注意你的言行。”樵夫的确很是过分,这一回,就算身为其人师父的道士想站在他的这一头,都是不可能的事了。

更遑论,世事向来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的。现在的道士不单单是王三水一人的师父。

王三水对于自己的错误还尤不自知,捂着被一拳打肿的脸颊不满意地直嚷嚷:“师父,出手打人的是他。”

道士虽不至于急得面红耳赤,但一直波澜不惊的语气终于有了起伏:“但出口伤人的是你。”

王三水哑口无言,任凭他再怎样蛮不讲理,无理取闹的人都是他。

这事总算是各退了一步,暂被压了下来。凌瞪了王三水一眼,终于还是不予计较。

毕竟往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凌并没有多少信心去修补很是糟糕的关系。既然做不到,那就没有必要搞到僵局,因为那样只会给自己造成无法收拾的麻烦。

“姑娘,那现在,现在您感觉怎么样?”知秋怔愣了许久,若不是无影的拳打,不是王三水的恶人告状,她就是到此时都回不了神。

“有解决吗?”知秋轻轻扯了扯凌的衣袖,满眼都是担忧的神色。

心中一暖,许是这暖流来得恰到好处,也许是这暖流来得还是晚了一些。凌不自觉地便哽咽了起来:“你相信我说的”

虽然故事很是荒诞不经,可对知秋来说,重要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讲故事的人和故事中的人。除此之外,她关心的也便只有故事的结果。

“姑娘从来不会骗婢子,所以你说什么,婢子便想那事实应当就是那个样子。”知秋说的皆是肺腑之言。说这话时,为了给予凌更多的鼓励,她还特意将自己的目光投到了凌的脸上。

“师父。”长久以来压抑的情感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凌吸了吸鼻子,方才道起歉来:“原谅儿有所隐瞒。我,我找命星,不过只是为了想找到一些生机,哪怕真的只有一线,我也想试试。”

“我知道。”道士抿唇笑笑,继而又揉了揉凌的发顶:“倒是你,你知道是什么让为师突然改变了主意吗?”

凌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昨夜他们一行三人上得道观来的时候,道士的态度很是分明。原应该一觉睡醒之后,就被赶下山的。

是什么让师父改变了想法?这一点,凌自己也很想知道。

她诚实地摇了摇头:“儿不知道,其实打从知道师父您愿意留下我的时候,我就开始想了,只是想了很久也不明白。”

“我这道观数年不见生人,忽而一来还来了三人,我自然多些戒备。”

尤是这小姑娘一开口便戳中了他重重的心事之一,绝不是什么巧合。

入夜,他哪有不打探一番的道理。躲在窗外,却恰好将凌的苦楚挣扎尽收入了眼底。

“他占据了我的这个肉身,此前却一直迟迟没有动作。”谈及和抚宁朝夕共处以来的事情,凌脸上不见一点悲色。

她早已不是那个遇事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姑娘了,在困难面前,无谓的哭闹只会让敌人发现自己更多的弱点。

这些,其实还都是抚宁直接或间接地教会她的呢。

第三百六十一章 入门

“直到那次,我无故被拉进了一个幻境,幻境随后崩裂,因而有了一段时间的安宁。”其实不难想象,那个时候若是没有华在侧,她可能当场就没有了性命。

抚宁既然设了局引诱她进入幻境,那么必然是早有准备,极有可能是进去就再也出不来,被困死其中的结果。

这一切的一切即使都过去了,但还是令凌后怕不已。幸好,有华在外从旁协助,不然的话,这幅躯体一定早早便易了主。

如今,哪里还有她在这里娓娓道来的机会!

就算只有片刻的安宁也好:“可是后来的他,手段更甚,就像是卷土重来过后的积蓄待发。”

既然话都说开了,凌也只能直言下去:“如果这一回还是没有办法的话,我想我时间不多了。”

知秋的双眼早就蓄满了泪水,此时一听凌的这番言语,便就一头扑到了凌的怀里,啜泣不止:“姑娘您瞎说什么呢。您是大富大贵之人,可以,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的。”

大富大贵,和寿命长短从来就没有任何的关系。真是越说越离谱了,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声音也是愈发地低沉:“常人尚且不能活那许久,就别提我了。”

不是她非要煞风景,只是实话实说而已。知是知秋在想着法地宽慰于她,可是她自己却被这些事缠了太久,已经跳脱不出来了。

“这些都是他看出来的”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道士冷不丁地突然发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别人是觉得他这话没头没尾,不知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可是凌却是了然于心的。

她点了点头,不知师父对于华的态度如今为何。

可是在她眼中,华大夫是救命恩人,对于他是如何帮助自己的,她半分都不想隐瞒:“我们见面伊始,只不过搭了个脉,他便看出了抚宁。”

那个时候的她,其实对于华所言,还多有不信。只是后来随着对华大夫的深入了解,她才发现了这个人并不是一个会欺瞒她的人。

就像华自己说的那样,尽管两人道不同,但尚可与谋:“他告诉我,此子喜阴厌阳,想要彻底摆脱他的控制。如果,如果幸运,如果真的会有那么一天,非死即伤。”

可是她却是不信的。即便现在,情形看起来更糟。即便未来的某时某刻,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步,她也不信。

这话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提起过,即便是无影,她也不曾讲得那么细致。

殿内几人的面色都不由得一紧,实在因为“非死即伤”这四个字听来有些肝胆俱颤了。

“不枉他自幼生长在此间,倒也没有忘本。”道士坐在了蒲团之上,并且朝着凌招了招手。看起来,似是有别的话想要交代。

凌自然十分顺从地落座:“天下那么大,还有很多的人和事都没有见过,没有经历过,总会有办法的。”

道士笑了一笑,眉眼更显温柔:“行至此间,你我便是有缘。”

“凌姑娘。我……”要说殿内面色最是难看的人,除却王三水以外并无旁人。

他嘴角抽了一抽,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重重的哀叹过后,却是清脆响亮的一个巴掌声响在了殿内,便是回音都久久散不去。

“是,是我混蛋。居然拿别人的苦痛来嘲笑。”王三水的面色难看极了,脑袋都恨不得埋到地里去。

他起初只是由于这事鲜有耳闻,觉得滑稽而又不可信,这才大笑出声。

可伴随凌的叙述,和她那越显沉重的模样神情来看。王三水终于知道是他错了,这种悲伤的情绪是极易被感染的。

他可以不相信这样光怪陆离的事件,也可以不屑一顾这些听来荒诞不经的叙述。但是,心中的情绪总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他终于抵不过心中的愧疚难耐:“凌姑娘,实在是我不通人情,还屡次为难于你。现在想想还真是……”

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吗?凌仔细想了一想,其实并没有。如果没有什么化不开的过节,那一切都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小矛盾。

“三水师兄,我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希望以后你可以不计前嫌多教教我。”凌弯唇笑了一笑,这个台阶她是主动给的。

王三水既然已经有了忏悔的想法,那这本身便已经比什么都好。毕竟往后在一起的日子还很长,闹到不愉快对双方都没有任何的好处,也会让师父为难。

“随你前来的这二位,你可有什么打算”道士瞥了一眼站在凌左右两侧的知秋和无影,这二人明显是凌的下人。

人多嘴杂,他的道观既供养不起这么多的闲人,他也不会让道观埋下什么潜藏的未知祸患。

“知秋是我的随身侍婢。”凌不需知秋多说,自然知道她的想法:“她应该是要留下的。”

凌做出这样的决定,这倒也是情理之中。毕竟男女有别,凌又出身世家,理应有人照料的。

但是,这个看起来就冷冰冰的……

无影不需别人去问,率先便要抢着答话:“主人在哪里,无影便在哪里。”

以前无怨无悔地呆在暗流汹涌的京都,自然是为了保护凌。可现如今凌都离了京都,那他自然更没有折返回去的道理。

更何况,他不需要侯府的庇护,侯府也基本无人知道他的存在。

“也罢。”道士捏了捏眉心,很是无奈的样子。可无奈归无奈,此诺已出,收了徒弟的人是他:“既如此,你们三人倒是也可一同留下。”

“不过……”道士沉吟片刻,说出了他唯一的要求:“不过,如若下山,无论什么原因,得需要先来问过我。更不可,将这里的事情传扬出去。”

“这是自然。”凌之前一直惴惴不安的心此刻终于得以落定,不由地长出了一口气。

“师父,我……”萦系心间的心结实在太多,此事得到暂解,并不意味着,凌就可以大放心宽了。

要知道,汝东书院的事情没有得到解决。凌从中进而联想到的猜想,也迟迟没有下文。

她还是很怕,很怕爹爹娘亲故意支开她,是府里出了什么大事。

“戌时时分,来后山找我。”

第三百六十二章 天星化凡石

“师,师父!”凌还想出口叫住道士,可道士却已经二话不说走远了。

难不成是生气了?可这怎么一点儿征兆都没有?正当凌一筹莫展之际,王三水却凑了上前,满脸堆笑。

他的道歉是态度诚恳,可无影却并不领情,依旧对他怀有芥蒂。

见到王三水此举,当即便挡在了凌身前,冷声去问:“你要干什么?”

王三水对无影多有不忿,脸上的笑容随之一僵,但终归还是没有垮了下来:“无影小兄弟,你看啊,我和姑娘现在怎么说也是同门师兄妹了。你还对我这个态度,是不是不太好?”

“无影。”无影没有被说动,反而是凌也存了同王三水一样的想法,“想来三水师兄也是有话要同我讲,你这又是何必呢?”

“是。”无影瞪了一眼王三水,终于不甘心地避让了半步。

“师父让你今晚戌时去后山找他,一定是想传你入门之术。”见她多有疑问,王三水心怀愧疚急于弥补,才特意讲了这些许:“当然,你要有什么难处和顾虑最好也提前讲出来,或者延迟一些。”

王三水提到的这些,作为大家闺秀,凌当然知道。她也不会那么没有眼力见,偏偏选在长辈说在兴头的时候去横插一杠。

不过,王三水是一片好心,凌还是微笑着谢过了。

等到戌时将近,凌方才裹起了披风往后山行去。后山无人,僻静的山道上虽然只有凌独自一人,但她还是没有发现跟在身后的无影。

无影无影,人如其名,他的行动总是飘忽不定,让人摸不到任何的踪迹。如果不是他想要主动现身,便是相识多年的凌也绝不会感受到任何的风吹草动。

是以,踏上白日所站的石块之上时,凌都不知道她身后还跟了一人。

此时的道士只裹了一袭单薄的素色衣衫,背对着凌,双目轻合:“戌时,不早不晚。可是你身后的那位却不该来。”

“我身后的人”凌稍一思索,便明白过来师父口中的那位不该来的人是谁:“无影,他怎么会来”

“你听得到”无影于暗夜中悄然现身,本来就冰冷的面庞上此时更是冷峻。

他的这幅样子,让凌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你怎么走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无影不想让主人为难。”借着月色和星光,无影干脆将身子从阴影当中完全地移了出来。

“不想让你的主人为难,就来为难你主人的师父了吗?”道士背着手,虽然话里的语气是挺狠绝的,可面色上却一点都不染怒气。

这个道士师父,架子摆得还是挺足的嘛。

道士气势汹汹,无影也不是三言两语就会被喝住的人,当即反口:“无影只服从主人的命令,也只保护主人的安全。对于阁下,多有不敬。”

“那现在该怎么办?”道士并不与无影纠缠下去。因为比试功夫强弱,高低立判,逞强斗狠自然不是他的专长。

这个难题还是抛给了她啊,每一回都是夹在中间的人最是为难。凌笑笑,不得不看向了无影:“无影,我这边有师父在,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殊不知,让无影半夜跟上了后山,引起他担心的人正是道士。因而,无影立在原地,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怎么?还怕我吃了她不成”道士说出口,才发现这个用来调节气氛的笑话对于某些人来说一点都不好笑。

于是,干脆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场:“都说用人不疑,你如今的这种态度,让我们三人情何以堪”

“无影,我忽然想起来一事。桌上还有面古镜,麻烦你跑一趟,让知秋帮我收起来。”这个时候她既不能接师父的话茬,那等于间接承认,可还又必须支开无影。

除了这个法子,凌还真的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你的这个护卫,还真够尽职尽责的。”道士直接掀开衣袍,也不顾凌投来的惊诧不已的眼神,便躺倒在了石块上。

“做人呢,还是要随心随性一些。”道士应该是在为自己的举动解释,大有不拘小节的样子。

凌忍俊不禁,夜晚的星月交辉让她的心中更加舒适了一些:“儿怎么之前没有看出师父的本性来”

“本性这个东西,本来就不用去敷衍迎合旁人,正如天边的万千星辰一样,最最本真,最最诚实。”说着说着,道士居然还把玩起了束腰的配饰来。

那石质的配饰因为晃动,不断和道士身下的巨大石块撞击在一起,还发出了阵阵的丁玲桄榔的声响。

凌不安地挤了挤眼睛,“师父,小心碎掉。”

“这是天上的星辰。”道士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意有所指,而他的动作也大多不是多此一举:“比人间的凡石不知坚硬多少倍。”

“师父一定是想传你入门之术。”王三水的话语还言犹在耳。

本来对三水师兄的话,凌还是将信将疑的。可师父忽然拿起了星辰化作的石头故意在她面前把玩,凌却是不得不信了。

师父,他们为弟子授道解惑。但是自己的这个道士师父,也太实诚了吧!白日里的相问,现下的教授,,说教就教吗?

凌扭正了身子,强行驱散涌起的一股困意:“星星不是都挂在天上的吗?怎么会变成师父你手里的一块石头”

男女有别,纵使是席地而坐,凌也和道士隔了一些距离。因而,那星星化成的石头有着什么样的外形轮廓,其实凌根本看不大清楚。

“师父问你,世人大多想追寻有恒的寿命,是也不是”

凌以为这是道士师父对她的误解,不禁有些着急地要为自己辩白:“儿其实,其实也并不知自己是不是想要……”

她想要夺得身子的控制权,那自然只是因为,这原本就是她的东西。至于那长长久久的寿命,要说不想,自然也是不可信的。

但真的能达到一个想的程度吗?其实不到眼前,她真的不知道。

“世间有多少繁华美景,便有多少苦痛不堪。要说贪恋红尘嘛,其实未必。”道士顿了一顿,神情很是落寞的样子:“只不过是我刚刚提及的,本性,贪生怕死的本性。”

第三百六十三章 西宫现太白

不过是,本性使然吗?

即便师父说得在理,可她也从来没有去思考过这些。探寻别人活着的目的,于她而言,太遥远,太不切实际了。

单凭现在师父说起的这些,凌总觉得,道士的过去一定经历了什么非比寻常的事情。

不然,既然都可以怀着观星进而推测命运这样的本领在身,何以潦倒至此放着外面的大好生涯不过,还偏偏躲到这深山老林的地方来

似乎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是道士师父自愿的。

“师父,你没事吧?”凌惴惴不安地开口询问,不是说好了一同看星星的吗?怎么莫名其妙就扯到了这么沉重的话题上

“无妨。”道士咳嗽了一阵,继续下去:“既因想要长久的生命,于是便有日月同庚的说法传出。”

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庚,的确是那些志怪小说里山精野狐修炼的目的。对于常人,太夸张了一些吧。不过,谁还不希望尽可能地活得长久一些。凌没有多做赘述。

“但师父今天要告诉你的却是,日月的光辉可减,天地时有崩裂倾颓之象发生。”道士一把拽下了腰间的那颗石头挂饰,隔空扔到了凌的怀里:“这颗星星坠化的石头,便是最好的证明。”

石头明明是冰凉的,侵骨一般的凉。可是听闻了道士这话,凌不知为何,却感觉触碰到它的掌心里是一片炽盛,火烧火燎的。

摩挲着石头坑坑洼洼的表面,凌将它捧到面前,借着月光打量了起来:“所以,即便是星星,生命也有尽头”

这话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听说。手中的便是发光发亮的星星坠落而后变成了一颗失去了光辉的石头。

普普通通,平淡无奇,若不是师父讲出它的来历,任凭凌怎么猜,也不会与夜幕上闪烁的繁星做出半点的联系。

“那,我们因何而观星”凌百思不得其解。师父的这些话语和做法,就好像是在给刚刚入门的她一个下马威。

当然,道士师父是不会这么做的。如果真的不愿,那道士师父便不会强求他收了自己为徒。因此,究竟是为何?

“星星和人一样,寿命有时,终有尽头。不过只是一个长些,一个短些的区别而已。”说起这些话,道士的双眼一直便凝视在漫天星子高挂的夜空之上:“用天象夜星可以推测出个人的际运,谙于此道者,更可推出国运盛衰。”

“国运盛衰”凌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前朝的玄都观。那时京都出了人命,虽然有哥哥和苏云起的一力隐瞒镇压,但这事还是在京都的一派贵人们当中传得沸沸扬扬。

凌还依稀记得,那个临时顶替了仵作的人,程云承。

他不正是玄都观下隶属划分而出的玄都司的人吗?玄都观倾颓了,可是玄都司和玄都门都还屹立不倒,在那里网罗的奇人异士,又何止是程云承这样的高人一个。真可谓是高手如云。

回想玄都观那时的鼎盛,他们的观主都会被前朝的皇帝尊为国师。

一些想法居然连通在了一处:“师父,儿有一事不知道该不该问”

“想问便问。”道士心态一向随和,从不摆长辈的排场风范。

这让凌相处起来舒服些许,少了很多因为不熟识才有的拘谨:“前朝国师,可是会观星”

可是因为观星惹出了祸事毕竟他们当时最为鼎盛的时候,是深得为政者的信任的。可然而好景不长,先帝起兵,属于他们的江山终于走到了尽头。

奇能异术,观星之术应该首当其冲吧。

“前朝之事,太过久远。记不清了。”道士不做任何的思考便回答出口,而后更是戏谑一般的笑问:“再者言之,你看为师像是活了那么久的样子吗?”

凌支吾了起来:“这,这不是……”说是前朝,但天盛至今不过只有两位天子临朝。先帝在位短短十载左右为期,明烨自不必说,他是新皇,刚刚登基。

怎么掰着指头去数,长于她一些年岁的长者们都是经历过这两个朝代的人啊!

凌只揪着道士的话语不放,却全然没有注意到道士的面部表情因为她的一句问话而十分地不自然。

“今日就先教你最基本的观星之法。”道士急于止住这个话题。

此时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下来,山顶之巅可看到的夜空穹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格外璀璨夺目一些。

凌正静默着侯坐在一旁,对即将了解到的浩渺星空充满了无线期待。

可道士却大叹一声不好,继而皱起了眉头来,自言自语地说了一通凌根本听不懂的东西出来。

“西宫白虎,北宫玄武。晨星现于北方上空,则雪飘冰冻,天大寒。可为什么偏偏是太白又偏偏出现在了西方”道士神情越来越慌乱,甚至不停地重复着一些已经说过的话语。

虽然入门不久,但凌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道士师父,不禁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师父,什么为什么?难道是出什么事了?”

凌哪里还有心情端坐在石头上,立即起身凑到了道士的身前,半蹲着身子:“要不然,要不然有事的话您也先缓口气。”

“儿”道士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把双眼的目光紧紧地凝聚在了凌的身上:“你是从京都来的是吗?”

这个问题师父不是早就问过了吗?但凌还是飞快地点头称是。师父的这个样子实在是太反常了,她不敢有任何刺激到他的行为举动。

“是京都就好,那,那为师问你。”道士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凌这才发现,许是师父从星象上真的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事情,不然不可能慌成这个样子。这才多久的功夫,连嘴唇都干裂了。

“最近天盛可有什么祸事发生”道士的神情格外认真。

他煞有其事的样子,倒是让毫不知情的凌也跟着莫名地担惊受怕了起来:“祸事您指的是北疆的战乱吗?”

她离开京都的时候朝中一副太平之象,别说什么祸事了,就是一些波澜都不像是会兴起的样子。

可要说是北疆的战事,那能算是突来的祸事吗?从先帝开始,北疆的那些蛮夷就数次犯境,屡屡挑起战火。

第三百六十四章 紫薇垣

但看师父这慌乱心急的模样,哪里像是提前有知,分明是从夜空之中得到了什么提示。

只是,骇然的神情究竟证明了什么?

“师父,您说的祸事会是北疆的战乱吗?”见他久久没有回神,凌伸手在道士的面前晃了几下。

“辰星应兆,现于北方上空,这为一患。不过契合眼下时令,倒也无碍。”道士终于开了口,只是从语气中不难听出他的心弦依然紧绷得厉害。

“无碍,无碍就证明还好啊!”凌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安慰师父,她不明白究竟是什么缘故能让师父慌成了这个样子?

“这不过只是其中一患。”道士坚决地摇了摇头。

若真是辰星应兆,他又何以至此。道士用手指指向了夜空的西北方向:“西北方现有太白,太白主刀金,然则又并非正西一侧。太白肃杀,一生于西境,就是兵燹之灾的降临。”

兵燹之灾尽管这些话在凌听来还是很高深莫测,但她照样也是头皮发麻:“情况很危急吗?”

凌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苏家军的将领,那苏云起自小便多在战场。如今又更是奉皇命北上,要真是应了兆,那先受其害的人必然是他啊!

“太白一现,本已大凶,如今偏又生之北境,与辰星相对。二星共汇,北疆多险啊!”说起这番话的时候,道士自然语气沉重,心中多有不快。

北疆多险,那严重至极便可能是失守不保。苏云起第一次独自一人带兵就吃了此等败仗,怕是即便有命从战场上抽身回来,回了京都那边,也是难逃责罚。

“师父,您能从星象上看出来些其他的吗?”苏云起真心待她,即便如今他们天各一方,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凌自然也不想让他深陷危难。

纵使是鞭长莫及,也定要知晓他能否无碍。但求个心安吧。

道士沉默了半晌,紧抿着两瓣嘴唇。凌不知师父是在因为什么沉默,而此时的她,却是更没有勇气将心中的疑问再问一遍的。

原来,很多时候,她只能做到自私而又无用的但求心安。

“如今在北地带兵打仗的是何许人也”从星象之上,道士感受不到那人的气息。莫不是已经……

凌的嗓音闷闷的,但她不敢犹豫:“是苏家军的少将军,苏云起。”

那个时候,苏云起为了不让他年事已高的祖父重又回到刀剑无眼的战场,便毛遂自荐,一人便揽过了北疆战事的重担。

这样的担当以及气度一度是凌自觉羞愧难当的,只不过,习惯于将很多感受都默默消化在心底深处。

苏云起并不知他在凌的心里,再也不是一个蛮横无理的少将军那么简单了。

“难怪不见……”自觉失言,道士便又将话题拉回了正题上:“星象所示,这一战,北疆必败无疑。那位少将军即便逃得过战场上的金戈所向,回了京,怕也是……”

后面的话,道士便就欲言又止。嘴唇不过翕动片刻,还是合上了。

吃了败仗,既能显示在星象上,那必然不能被轻易放过,苏云起回了京,要么轻则罚俸削爵,重则就会面临牢狱之灾。

道士已经面色恢复如常,他看向凌,反而不解:“你与那位少将军交情很深”

“不,不会。”凌下意识地就要矢口否认:“我们两个的府上挨着,故而,还有些交集。”

但是,真的只是有些交集吗?苏云起对她可是有着救命的恩情。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情,凌很快又否决了之前的说法:“我们是朋友,他救过我。所以,我不想看他……”

应该是不会的吧?他的祖父可是开国元勋,这一回再如何没有功劳,明烨应该也会看在他们苏家过往的苦劳上。

“况且,陛下他也不是那样的人。”

凌还欲说些什么,却被道士打断了:“这和陛下是哪样的人,并无关系。儿你自小长在京都,即便是闺门,也应当比常人还要看得通透。”

“那个龙椅,可不是坐在上面就可以一座到底,安坐无忧的。”道士的目光不再在凌身上多做停留。

对于道士师父来说,那片星海才是他唯一的归宿。

只是抬头去仰望着星海,便可知晓天下的兴亡衰败。这该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能力,也该是一个多么招惹灾劫的缘由吧!

他对于朝堂政事的看法,比自己要高强得多。凌明悉,这样熟悉的言论和感觉,她只有在哥哥凌珏身上见到过。

“不过好在虽西宫白虎,北宫玄武都有异动,但总也不至于撼动了紫薇垣。”紫薇垣才是帝星的代表,只要这颗无恙,便是烧起火来,火势也不足以蔓延到他这里。

凌却是越听越迷糊了,眨了几下眼睛:“紫薇垣又是什么?紫薇垣无事,是不是就代表苏少将军他是有惊无险?”

抱着一丝期盼去问,凌原以为会得到一个还算心安的答案。就是再不济,师父好歹犹豫一下,也让她心中能舒服一些。

可是,还是事与愿违了。道士师父不假思索:“苏云起他这是命中一劫,逃不过。这次败仗的代价也远非他一人能承受,因而星象上都有所显示。”

辰星现,地下冰封三尺有余,此乃天不利。后又太白初露,战策失算将令苏家军陷入深渊绝境。能不能捱过去,都要另说了。

“北疆此次必然血流成河,紫薇垣虽不受撼动,但那里却出现了一颗本不该出现的星。”不过一次观星,却让道士一夜之间就看到了三颗异星。

而这三颗星星还无一例外都是关乎国运的,难怪师父会是如此反应。凌本不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是话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她若不继续追问的话,那就只能凭空担忧了。

“师父,那颗不该出现的星,却出现了是什么意思?”凌心中已然有了一个猜测,只是这话却不敢乱说。

何止她不敢乱说,即便天穹之下此处不过他们二人,有的话也不是想说就能说的。

道士的回答也很保守:“那星黯淡色浅,且轨迹未明,具体如何还是要看辰星和太白。”

只是,北疆上的血流成河反映在朝堂之上。便是京都都要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浪。

第三百六十五章 火烧营帐

十二月一日,初停的风雪再又大起,天寒冰坚,北上的军队中了敌军的埋伏。其实与其说是埋伏,倒不如说是对方狡诈的计谋。

苏云起怎样也不会料到,他几天前得胜之后的大意会酿成了之后怎么挽救也挽救不会的错误。

原来,骄兵必败是一点儿错都没有的啊!几个兄弟因为心内欢欣,不过多喝了几杯,那时的他还觉得小酌怡情,便也没有去管。

那晚,在素色的信笺上提笔写下了一些肺腑之言后,营帐之外忽地人声嘈杂,从缝隙里去往外张望,竟然依稀可见火光。

“糟了。”苏云起的眉心一拧,他已经隐约感受到了什么。只是未得亲眼去看,他还是不愿意就这样屈服。

他不敢犹豫,立即弯腰捡拾起了那张早已写好,却被他束之高阁的信来。二话不说,苏云起只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便将它迅速叠好塞进了紧贴着胸膛的一件里衣。

就是这个当口,营帐当中闯进来一个气喘不止,且满身酒气的小兵。

“出事了”苏云起显得异常平静,不是他故作镇定,只是此前这样的异常他实在无法忽视。

小兵用力吞咽下去了一口口水,方才着急忙慌地指着外头大叫了起来:“敌人夜袭,放火烧了我们军队驻扎的营帐。”

所以,火光指的就是这个

苏云起取下头盔护甲穿戴整齐,半推了一把小兵:“带我去看看。”

待二人共出营帐,苏云起就感觉自己的耳边有人在山呼着什么,声音有些遥远,因而并不清晰。

“少将军,他们,他们此前是诈逃!”一个满脸是血的士兵缓慢地在地上爬着前进,他早已是弥留之际,不过是撑着一口气在等着苏云起罢了。

“怎么回事?”苏云起半跪在地上,苏家军里无论军衔高低,皆是他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他奋力咬着牙齿,才克制住了心中的愤恨。自然,他问的问题也不是有关敌军诈逃的事情。

兵不厌诈,是他自己始料未及,着了别人的道,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人口中不断喋着血,满脸的血水原来都是他自己喷的,随着苏云起的视线下移,他终于看到士兵死死地护着胸前的一处。

箭矢射穿了盔甲,鲜血也早已浸染透了贴身的衣裳,士兵的双眼终于开始迷离:“小心,偷袭……”

一句话未得终了,他便咽了气。有些时候,生死就是这么可怕的距离,有可能只是刀枪的一寸深入,也有可能就是一句话的功夫。

再回过神来,再想回神,已经是太晚了。苏云起用掌心替他合上了瞪得倍儿大的双眼,死不瞑目可能就是形容这个时刻的。

“少将军,怎么办?”小兵身上的酒气已经全部散开,湿冷的汗意粘稠附着在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

小兵此刻清醒得很,此处虽然被他们抢先占据了有利的地形,是个易守难攻之地,可也招架不住敌方的步步紧逼。他们需要面对的形势就是俨然被包围了。

山下的火光渐渐聚拢连成了一线,在营帐四处迸溅而起的火花中,更显灼然可怖。

“他们投掷了火把,我们大家又刚巧在喝酒。”小兵慌张地打量着四周,不甘就这样忍受兵败如山倒的颓然之势,便拔腿跑着去扶起了就近的伤员。

苏云起自然不会事后孔明,喝酒划拳也是他默许了的。现在出了事,这个责任理当有他一份。

“你去,找副将先锋,让他们速速集结人马。”苏云起挥手下令,这个时候,严阵以待是必须的了。

他自己则扒下了早已死在火势与冷箭交加当中多时的士兵的衣裳,飞身回了营帐,打湿了衣裳:“快来人,灭火。”

火势很快便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可是那些狡诈的北境蛮夷却抓着这个时机逼近包围了他们。

“少将军,人齐了。”禀报的正是此次讨伐军的副将隆昭朗。胜利来得太快太轻松,一时兴起,他也喝了不少酒,两颊都是红通通的一片。

苏云起并不喜欢这个有勇无谋却又自视甚高的家伙。只是这一次考虑到双儿的原因,他一力要求杨潘就留在京都,不必随军征战。

这才接了旨意,将隆昭朗提到了现在的位置上。

苏云起没有去看他,只站在原地大喝一声:“只要战旗不倒,苏家军便定要拼死奋战到最后一刻。今日,就是杀,也要给我杀出一条血路来。”

别人都说,男儿生来就是要保家卫国的。只有保家卫国的好儿郎才是真正有血性的男人。这一点,苏云起向来毋庸置疑。

他是苏闲的后人,是忠将之后,所以似乎理所应当,他苏云起也该是一个有担当,有血性,有勇有谋的人。

苏云起也是一直这么认为的。但看着那些山呼鬼叫的蛮夷逼近,望着本来就因寒冷而凋敝肃杀的秃山被冲天的火光一寸寸照亮。

他不惧怕,什么危险,什么困难又不是没有走过!可是,手下这些兄弟的身家性命全然握于他一人之手时,他却有了片刻的慌乱。他不确定,奋战的结果如何,会不会反而让更多的人丢了性命。

“少将军,小心!”先前的小兵罗伦用剑替他挡掉一支正射向苏云起心口的箭矢。

如果不冲,那就是坐以待毙,便是让自己成为敌人的活靶子。这一搏,是必然的。

“隆昭朗,你过来。”苏云起攥了攥手中的长枪。无勇无谋,但他那一身蛮力还可勉强一用:“吩咐下去,你和左右先锋带人埋伏到东西两侧的必经山道。”

纵使占着天时地利又能如何,失去先机便是要活活断送性命。这个时候,奋力一击自然是必要的,可该如何击,却是有法可循。

“罗伦,带你的人去砍断战旗。”当苏云起的脑子当中逐渐有了一个完整的计划之时,他的慌乱便又无迹可寻。

毕竟自小熟悉极了战场,作为将领,只要不让小兵白白送死,那么他便无所畏惧。

罗伦不解,抱起拳头,有些急切地问道:“少将军,你不是说旗在人在的吗?现在,现在砍了旗子,大大有损我们的士气啊!”

罗伦并不敢直说,在他看来,今晚既然被人找上了门来,那便已是凶多吉少。

第三百六十六章 屡试不爽

“旗糜,才好诱敌深入,让他们犯了如我们一样的错误。”苏云起轻轻勾了勾嘴角,那些山脚下由远及近的火光投入他的双眸,被映射成闪烁着亮光的色彩:“更何况,又没有让你斩断所有的旗帜。”

“你们几个附耳上前。”苏云起用眼神示意罗伦几人。

虽然尤不知苏少将军的具体计划为何,但看着他那么胸有成竹的模样,罗伦自然点头应和,当即拽了几人离去。

砍倒旗帜,印有苏家字样的旗子顿时轰然倒塌,听到这些声音,包括罗伦在内的几人都忍不住心内一阵惊颤。

他们真的能上当吗?

“罗伦,别犹豫了。按照将军说的做。”同伴见罗伦被勾走魂魄的样子,显然是对那旗在人在,旗亡人亡的誓言不肯释怀。

当下抬手压了压罗伦的双肩:“相信将军,他做的判断不会有误的。”

“是,少将军是谁,不会错的。”罗伦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从口中哈出了久久不断的白气。

他们带着士兵游离在己方所驻扎的这片荒坡附近,哭嚎大叫着四下逃窜而去。

敌人来袭,可少将军先是将队伍一分为三,交由了隆昭朗和左右两个先锋带领。后又是将他们几人拨出装成如此丧气的样子,还冠以诱敌深入的名头。

虽然少将军足智多谋,以往有他和苏老将军共同带军,几乎没有出过什么差池。可是罗伦还是不禁担忧,这样子做真的可以吗?

“别发呆了,演得逼真点儿。”同伴一瘸一拐地从他身边走过,丢下了这样一句话。

也是,将者下了什么命令,他听着就是。

苏云起提着长枪自然也不会逗留在原处,当即寻了几处隐蔽之地,让剩下的士兵躲藏起来。自己则是径直回了将营。

此情此景下,今晚想要全身而退无异于痴人说梦,他再想扳回一城已是不可能了。既如此,便只能力争将伤亡减到最低。

而仗着埋伏,只能做到突围,让更多的兄弟保得一时半刻的生机。敌人来势汹汹,他如果没有什么足够的把握握在手上,安能抽身

现在想来,幸而这里烽烟未散,若不是接着那火光熄灭了的黑烟,他们必定不好藏身。

蛮夷之人一心横冲,之前的箭雨一射入天盛的军营,便引得数人哀嚎不止,而后果见他们军旗也倒。一行人心头喜不自胜,很快便就聚拢了上前。

“站住!”敌方带军的不是旁人,正是此前在京都见过的葛尔。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苏家军的营帐,恶狠狠地呸出了声:“着火的箭雨都没能射死他,还真是命大。”

“将军,那个他是谁?”有不看眼色的人开口相问。

得到的自然也是一个白眼,只不过白眼过白眼,葛尔还是没什么好气地解释了一句:“就是一个天盛的少将军,年纪轻轻,还目中无人。”

他本是不擅中土的语言的,奈何天盛欺人太甚,上到那皇帝小子,下到一个侯府世子,一个少年将军。回了黎,他便日日向公主讨教,总算习得了一些中原的语言。

“战旗都保不住了,可偏偏他的将营前还一副完好的样子。”葛尔满脸不屑,想到灰溜溜地被迫离开了京都,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没有啊,葛尔将军,你看,将营前也不太平。”多嘴的人定睛去看,发现那里也是一片岌岌可危之象。

“那就送他上路。”葛尔挥手,引军上前。

受修容公主的提示,葛尔白日带军的时候不过是诈逃。几个火把刚刚投掷过来的时候,是烧了不少的营帐抑或是马匹士兵。可是之后的风向突变,忽又骤停,火势没有了借助,根本烧不起来。

葛尔本想带人直接与天盛开战,可是修容公主告诉他,与其逞一时之勇,倒不如使计来个一网打尽。届时,既报了仇,也胜了仗,岂不快哉

留下的物资其实蹊跷得很,马匹约有十几匹,可大多都是些驮运伤员的瘦弱老马,矫健有力的根本寥寥无几。而其余物资也大多不是什么装备精良之品。

奈何他们的戏演得太真。即便苏云起真的觉察出了什么,依照他们天盛自以为是的中原上国,多半也只会认为北部的蛮夷之人只配使用这些粗鄙之物。

修容的原话便是如此。

葛尔是黎深受敬仰的大将,军中战场之事全由他做主。他本来可以完全坚持己见,可是修容以一介女身,深得部族中的信任。她的智谋,她的决定,应该更为妥善些。

如今看来,幸亏当时听了修容的意见。

“给我冲。”眼见着气焰嚣张的天盛今日将尽败于他的手下,葛尔步伐更快,却不觉一个眨眼间,左肩便是沉痛一击。

“滚!”很是吃痛,葛尔胸中的火气嗖地窜了上来,转身便冲着那个莫名的方向一刀砍了下去。

这刀是凭着感觉砍上去的,因此有没有砍中要害,甚至砍得是不是暗中伤他的人。葛尔并不知晓。

“将军,你,你!”无数滴散发着热气的鲜血喷洒到了葛尔的脸上。

这声音太过熟悉了,葛尔立马回头,这才看到自己手下的士兵捂着脖子,正以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惊悚地望着他。

而他身后,那罪魁祸首,却因为有着这个倒霉的人替他挡了一灾,而幸免于难。

“你们,有埋伏”葛尔虽是不可置信的语气,但心中早已笃定这不过是垂死之前无谓的挣扎。

“擒了你们的主将,看你们还有没有能耐!”葛尔长刀一挥,任由自己的身后两军交战,只是那突然窜出的几个天盛的士兵,奇兵突现,当下便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待行到营帐前,里面一片寂静无声,虽然将营前的苏家旗还在,但也难逃一番战乱惨象。

这么安静,莫不是燃了火的箭一个歪打正着,杀死了主将

葛尔如是猜测着,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一时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帐内的苏云起却活动了活动手脚,一踹枪柄,将长枪横在手间,一个旋身般冲将了出去。

擒贼先擒王,这招用于突围,屡试不爽。他要的既不是让敌方主将深入虎穴,他好来个瓮中捉鳖,也不是让其人腹背受敌,危于困顿。

第三百六十七章 风向未明犹可知

他所要争取的便是时间,假使敌方陷入了犹豫,那么这一段时间便是他破开不利局面的当口。

飞旋的长枪划开营帐,直逼着葛尔的面门而来。葛尔此前一心扑在了彷徨犹豫之上,自然是没能预料到这一突来的袭击。

但毕竟拳脚功夫的根基还在,身体带动着他下意识地侧头一偏,虽然躲过了苏云起手中长枪的迎面而击,却未能完全幸免。

刺啦一声巨响,葛尔只觉得脸颊生疼,像是一整块血肉被生生剥离一般。抬手一摸,染得整只手掌都是血淋淋的:“你,你诓我”

看着对方脸上寸长且血流不止的模样,苏云起的愤懑之意才稍稍平静了些许:“兵不厌诈,你我都深谙此道。”

既然是好不容易争得的生机,苏云起并不打算给葛尔任何反扑的机会。

他的话音未落,长枪一挑,便是直接把猝不及防的葛尔完全控制在了手下。

随着咣当一声的砸地声响,葛尔被迫停下了动作,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被卸下的盔甲此时正躺在地上。

葛尔猛喘着粗气,因为气愤至极,因而胸前频繁地起伏着。

“你不服”长枪的枪头近在咫尺,似乎只有一毫一厘的距离,便足以要了葛尔的命:“让你的人离开,不然,现在便即刻取了你的命。”

“笑话,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你要杀便杀,休想威胁我。”葛尔不屑一顾,不过实情确实如此,他是不畏死亡的。

苏云起又岂会不知这个中滋味,为将为帅者,尤其是达到诸如葛尔和祖父这样的高度。生死之事必然是早已置之度外的。

只是,他们自己的生死可以不管不顾,其他呢

总要顾及一些的吧!

“我钦佩你这样的硬气。但也请你擦亮眼睛看看,这四下里的风,究竟往哪边吹”苏云起手腕微动,空出一些扭动脖子的空间来给葛尔。

东西两侧尽数全是天盛的人马,他们巧在奇兵突现,此刻竟然渐成聚拢之势头,正与他们的人纠缠在了一处。

只是,两军一时难解难分,也不知晓究竟是哪一方的赢面会更大一些。

葛尔睁了睁眼睛,这四下里的情况尽收入了眼下,不禁觉得十分刺眼:“是你们早先埋伏在了这里,就等我带队冲上来。”

“既如此,你何不杀了我”葛尔哼了一声,更是感觉蒙受了奇耻大辱。

“没有将军在手,你们怎么可能乖乖退兵?没有将军在手,候在不远处你们的援兵一来,我们又哪里还有退路?”苏云起深知,在这里交战,战的不是一时的胜负。

既然此番已经落入下风,那他还是要尽可能地以保存实力为先。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苏家军由我祖父一手创建,一向便是军纪严明。倘使今日再是兴奋,喝了再多的酒,也不至于糊涂到让你们有机可乘。”当时人声嘈杂,一看到营帐附近的狼藉之时,苏云起就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些什么。

葛尔脸上那寸长的伤口竟已开始发炎,流出一些暗红色的血。倒衬得本来便有些北人粗犷面容的他更加狰狞了几分。

苏云起自然对这些毫不在意,战场之上,断手断脚都是常有的事。更何况,今日只伤了他的脸,破了相而已。

堂堂男儿,还怕破相不成?这不过是小惩大诫。

葛尔并不掩饰地翻起一个白眼,即便他此刻处处受这小子挟制,可是心里却依旧不甘心:“自然是在酒里下了东西,要怪就怪你们中原人太过贪心。”

他早该想到的,那些军资有问题。苏云起一脚飞踹在了葛尔的胸膛之上:“下令撤兵,不然拿你去威胁你们的修容公主。你想,她会不会答应”

“你怎么知道公主她在”话还没有完全说出口,葛尔就意识到了自己多言,慌忙住了口。

这是黎内部的事情,此次随军出发的都是久居族内的族人,并无什么身份不明的外来者。照理来说,这样的消息并不会外露。

由此可见,这小子多半是在诓他的话。

“愚蠢。这样显而易见的东西,犯得着用话诓你”苏云起又加重了一些脚下的力气:“还不下令撤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北疆各部如今都兴了兵争夺地盘。这个节骨眼上,黎倘若损失一员大将,你猜猜修容公主会否做出什么事情来”

“你敢!”葛尔完全被动,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除了放狠话时咬牙切齿的模样可以证明他真的是很生气以外,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敢不敢能怎样现在你人都在我手上了。”苏云起挑眉,看了眼厮杀在一起的人群:“我觉得,抓一个公主做人质,是不是比杀你一个将领要好使得多”

葛尔的脸上正大滴大滴往下淌着血水,面色苍白到骇人。而就在他心口处,正抵着一柄闪着锐利寒光的长枪。

即便如此,仍不见葛尔半分犹豫退却的神色。

“要从大局出发。”苏云起强忍着心中的烦躁。于他而言,最恼火的不是技不如人,那个各有所长,遇到了应对便是。但是这对牛弹琴,和被猪油蒙了心的人谈话是真累。

他努了努下巴:“你瞧,再斗下去,只能是两败俱伤。”

其实,现在的苏家军能够做到与敌人分庭抗礼不是没有投机的成分在的。

打从敌军的箭雨飞射,烧了他们不少营帐的时候开始。那时的士气便已经走起了下坡路。而后又见这荒山四处的火光逼近,士气早就低糜不堪。

若不是他使了这一招,勉强靠着奇兵制胜与之打个平手。现在的局面根本不是他能想象控制的。

对于军队来说,最重要的便是士气。士气高涨,即便疑似是山穷水尽,也极有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但是,士气一旦消减,就等于是秋后的蚂蚱。

现在的苏家军人人心中都被挫败之感笼罩着,要不是此前的齐心协力,又有他将令在先,不需对打,便已经是土崩瓦解的局面。

因而,没有人比苏云起更了解,这场战长久不了。为了保更多人的性命,他必须要让葛尔撤军。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他怕输赢的风向一变,被葛尔看出了苗头,就再也没有了机会。

索性,倒不如趁着眼下偷袭成功的劲头还没有完全消失,让葛尔看个够。

第三百六十八章 夺将令

惨白皲裂的双唇艰难地翕动着,半晌,葛尔终于做出了他的决定:“撤退!”

这一声声响是从腹腔之内而起的震鸣,回荡在还算空荡的山间,很是经久不息。四下里一时交战不止的双方不禁纷纷朝两人这边看了过来。

葛尔任由像是被剜掉一块肉般可怖的半边脸颊鲜血横流,他踉跄了几步:“撤!给我撤退!”

“走,走啊!”有几人不消思量,便已经开始附和了起来。

葛尔很是不满地在人群里瞪了了几眼那附和得起劲的族人,方才回瞥了苏云起一眼:“既已按你说的撤兵,那你是不是也要兑现承诺?”

彼时的他半边脸都肿胀了起来,那红到发黑的血迹甚至都有些干涸结痂在伤口附近。

自然很是狰狞可怖,但落入了创造它的苏云起眼中来说,却是另一番光景了。

葛尔生得魁梧壮大,如今脸上添了这甚大的伤疤,倒是与其人很是匹配。

收了长枪,苏云起手握着枪柄便是往地上一插:“那是自然。”

葛尔啐了一口,很快抓起被苏云起的长枪挑断在地的护甲愤愤然离去。

尽管是敌我两个完全不同的阵营,但葛尔并不是会出尔反尔的小人。这一点,苏云起还是知道的。

望着葛尔带兵撤退离去的身影,他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人往往就是这样,心内紧绷的弦一旦松了,连带着身子都松垮了下来,浑身提起的力气恍然散去了大半。

苏云起不禁弓起身子,咳嗽了好一阵。

“将军!”罗伦就在附近,见苏云起身体有异,立马赶至:“你没事吧?”

苏云起摆摆手又挺直了脊背:“你去找隆昭朗和左右先锋来,让他们清点一下现在军中的伤亡情况。”

今日这一战,是用了些小聪明才瞒哄过了葛尔。下一次未必就有这样好的运气了。

“是。”罗伦亲眼见证了少将军一人力挽狂澜的模样,心中不觉对其敬佩更深:“只是,将军您的伤”

苏云起微笑着说了几句无妨,便又催促道:“还不快去,清点完毕之后,速速来报。还有,让隆昭朗来见我。”

纵使他招式功力都不输人,又抢先得了先机。可那葛尔剽悍的身躯可不是白长的,单凭他身上的一身蛮力,着实让苏云起费了不小的劲。

受伤自然是没有的,但是苏云起却在和葛尔的交手中岔了气。不敢在人前表露出来半分,因此一直凭着一口气在硬扛。

“禀少将军,隆副将带到。”罗伦很快带人清扫完了战场,着急回禀。

“隆昭朗!”苏云起将这三个字在口中反复了一遍:“你们先忙去吧,我有事要同副将聊聊。”

隆昭朗有些难安,站立着不大自在:“少将军,你要和属下说些什么就快说吧,那边还有好多事要处理呢!”

“那边,是哪边”苏云起转过了身子,正对着隆昭朗,眸中的神色晦暗不明。

真是活见了鬼了,隆昭朗的一颗心砰砰乱跳,明明自己大他许多年岁,在战场上的资历也不亚于这个苏云起。为何,为何这小子就是一个眼神,就把他唬住了呢?

隆昭朗以手抵唇,借着咳嗽掩饰心底乍起的慌张:“许多兄弟战死了,属下自然得……”

“兄弟你还好意思提这两个字?”这话完全把苏云起激怒了,他一把拎起了隆昭朗的衣襟就将他往自己身前带动几步:“我问你,白日的那些军资,是谁允许你拿来庆功的”

一时语塞,隆昭朗支支吾吾了半天,也对答不上来。

“好啊!你不说,那我来替你说。”苏云起撤了加注在手中的力,这力撤得突然,反而让隆昭朗连连后退了数步。

“你往日便贪功冒进,好杀战俘不说。如今缴获了敌人的军需物资,既不检查是否存有异样,也不向上级报备,就私自启用。”论起这个坏事的隆昭朗,苏云起真是不吐不快。

要不是各人有各人的牵绊,又加之抛却杨潘,这个隆昭朗的功绩在一众苏家军当中是最为突出的。陛下因此有令,他这才不得已默认了隆昭朗为副将的事实。

可现在看来,当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的这个决定是完全错误的。宁愿此行没有副将,也不需要选这么个好大喜功的蠢货来处处碍事。

“少将军,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属下可不服气。”隆昭朗还一脸委屈不平的样子,当着苏云起的面便开始将他数落了起来:“你是苏家军的将军。现在出事了,需要担责了,你就想到我了?”

说到动情之处,隆昭朗还叉起了腰来:“要我说,吃败仗最大的责任就在你不查的事实上,可你倒好,却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咎到我的头上!”

真是长了一张利嘴。苏云起被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发誓,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想冲上去将眼前的这个人撕扯个干干净净。

深呼吸了几次,苏云起才缓缓睁开双眼,喝住了欲要转身离开的隆昭朗:“你给我站住。”

“少将军,您可还有什么事?”隆昭朗脸上浮现出了很是少见的轻浮样子。显然是为刚刚他把苏云起说得哑口无言一事而沾沾自喜。

“其一,我并没有将责任全部推卸于你。属于我的惩罚,我自会在军前领罚。其二,身为副将,苏家军的规矩你不是不懂,可你却在用切实的行动在向我挑衅是吗?”

苏云起问出了这些话后,也懒得再和他多费唇舌,干脆摆了摆手:“协助罗伦他们清点伤亡人数,一有了确切数字,即刻来禀。”

军旗仍在,烽火未停,却默许了士兵饮酒作乐是苏云起的失职。让敌人故意留下的下了药的酒和军中自带的酒相混,亦是苏云起失察。

苏云起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在军中受了八十军棍的惩罚:“副将隆昭朗作风散漫,推卸责任,出言不逊。”

就像他说的那样,该领的惩罚他一个也不会少。可是隆昭朗却休想再在军队里浑水摸鱼:“来人,夺下他副将的将令。”

“你!苏云起,你不能这么做!”隆昭朗双臂已经被上前的左右两名士兵死死扣下,可身子还极不安分地扭动着:“这可是,这可是陛下的皇命。难道,你连皇命也敢违抗吗?”

第三百六十九章 耗战

皇命苏云起抽抽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个不屑的笑容。非是他不把陛下放在眼里,只是他极厌恶那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家伙。

敢拿陛下的名头压自己真是找死!

本来以为把陛下搬出来就可以万事大吉了,可看到苏云起是这样的态度之后。隆昭朗这才急了,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笑什么?”

“你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苏云起背起手来,眼神环顾了四周一圈。如今这样倒也好,让其他人也能够警醒警醒:“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苏云起耸耸肩:“现在的情况便是如此。对于你,破坏军纪,且屡不悔改的人来说,夺了将令,打了军棍都远远不够。”

若不是在眼下的情形驱逐出去,只会是弊大于利,影响到军中的士气。苏云起定当会毫不犹豫地赶走他。

八十记军棍一一招呼到了隆昭朗的身上,他也同苏云起一样,咬着牙不曾发出过任何的声音。

他不喊痛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只是因为对苏云起的不满占据了心头所有的位置。

他一步步才走到了今天副将的位置,却被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说夺走就夺走了。这让他岂能甘心

面对苏云起,隆昭朗丝毫不掩饰心头的那种愤懑不平,一个白眼,一声冷哼之后,他跛着脚站回了队伍当中。

因为未料敌手,导致军中五千人马,负伤者不下千人,重伤不治者三百余人,单是死于那冷箭和大火的人便有将近百人。

苏氏一门麾下的士兵虽然个个骁勇善战,组建出的这样一支队伍也是让敌人闻风丧胆。但历代帝王都惧功高震主,即便如今也未能例外。

有虎符将令在手,可惜真正能调动的,专属与苏氏麾下的士兵还不足万人。

一部分留于京都,是苏闲想要保存实力的意思,还是陛下的一种扣压手段,这并不重要。剩下的那一部分便跟随着苏云起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北疆战乱之地。却不想,还未完全开战,便已是出师不利。

这让苏云起怎能不心生挫败?

军中一夜未睡,人数清点好了,军棍也惩处了。

“伤员之事,交由随军的几个大夫诊治。”看着天光下大朵大朵翻腾叠加的白云,苏云起的内心却实在不能如其一样激荡起来半分。

他的心情很是沉重,连天色都未能免俗,依旧自顾自地行进着它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一点儿都不配合:“至于他们的后事,就葬在这处荒丘之上,面朝京都的方向。”

苏云起始终认为,虽然马革裹尸本是在外行军打仗再正常不过的情况,但是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总要为各位兄弟尽可能地安排好一切。哪怕只是一个朝向家乡的方向,哪怕只是坟头草又该拔了。

总算吩咐好了一切事宜,可苏云起非但没能觉得有片刻的轻松,心内却更是压抑沉闷得紧。

“此次出征,本就兵马不足,昨夜一役又有上千位的伤员。这样下去,情势对我们很不利啊!”左先锋等人聚在营帐内,纷纷发表了对昨夜战事自己的看法。

情势自然是对他们不利的,苏家军驻扎的地方虽然只是天盛与北疆的交界,眼下却是攻不敌,退难防。

北疆部族的处境就与苏家军的众人截然不同,他们一向以游牧为生,可以说走到哪儿大军便在哪儿。

也就是说,对立的双方一旦开战,便是物力财力巨大耗损的开始。

他们的粮草物资耗损巨大,一时想获得补给,必定会存在时间上的延迟。北疆的各个部族,虽然也在消耗,但却不存在着远水解不了近渴的麻烦。

“那就,速战速决。”苏云起一手捏成了拳状,向下一砸,正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地图上所标识的如今黎琯所驻扎的范围之内。

“怎,怎么个速战速决之法?”帐内聚集的众人一时都有点懵。

如果可以速战速决,那自然在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的。时间越是被延长,所付出的代价和牺牲也就是越多。

但关键,他们还有那个能力吗?

“就是因为己身不足,所以才要借刀杀人啊。”苏云起有一些想法在脑中慢慢成形,只是此事难以相全,必得好好绸缪一番才可成事!

“罗伦,你先去找几个探子。”苏云起什么用意一时还让人捉摸不透。他只用指尖在地图的几处轻轻点了一点。

但少将军前脚刚刚罢免了隆昭朗,后脚就又委托给了罗伦一些事务。尽管是些不轻不重的事务,但是却是在眼下这个节点,不得不让人遐思连连。

少将军此举是否有意在提拔罗伦,抑或是直接将副将的位置留给他

但凡在军中有些军衔的士兵此刻都聚集在了将营当中,听得苏云起这样的安排,不禁纷纷侧目将自己的目光全都聚齐在了罗伦身上。

可惜,罗伦却不是个干脆的。又或者,他实在太过拖拉,拖拉到要问一些多余无用的东西:“从京都出来的时候,军里是有几个探子,不过此刻他们都受了伤。而且,有什么事情是将军您非要找探子不可的”

“刺探军情,刺探敌方虚实,不找探子。莫不成你去”苏云起的目光一直在地图上徘徊着,显然对罗伦的回答并不满意。

自然,他也明白罗伦的言下之意是什么。罗伦入军多年,却难有什么作为,从前祖父在时,便多提出想要立功的想法。可惜,祖父俱以其年幼难当大任为由给推辞了。

在苏云起看来,年不年幼其实与建功立业无甚相关。只是,罗伦的浮躁确实还需要打磨历练。他与祖父不同,秉持的信念自然也不同。

所以,更多的机会和考验他愿意给。就是不知罗伦接不接得住。

罗伦此刻总算了悟,抱拳应了一声之后便从将营之中退离了出去。

即便苏家军在外齐心奋力抗敌,可终归免不了私人之间的情感各异。

正如水往低处流,谁人不想更上一层楼呢?隆昭朗被革去职位,无异于空缺出一个军衔出来。即便是临时任命不得长久,可那副将的位子也足够引人一阵艳羡。

“少将军,罗伦他去找人,这一来一去,少不得要花费时间。更何况,那几个探子如今受了伤,手脚也不一定利索。倒不如派我们几个前去”有人建议道,还不忘眼神示意自己身边的几个。

第三百七十章 探子

收到眼神,将营内齐刷刷跪下几个身穿厚重铠甲的人来。他们流露出来的目光均是一样坚定,像是一早认定了苏云起最终会定的人选便只有他们几人。

正是这种炙热且坚定的眼神让苏云起心头很是烦躁。自以为是的聪明吗?他们还以为一早能够看穿他的心思,抓到缺漏不慎之处就可以决定他的想法了吗?

斜睨了几人一眼,苏云起还是按压住了心头的愠意,脸上摆出的依旧是淡然自若的表情:“你们在阵前可有交手?”

那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都说不出话来。毕竟是一路走来同甘共苦的兄弟,有些话说得太透也就没意思了,最终说不定还会落一个互相埋怨的地步。

苏云起也只是低头将目光重又埋进了地图当中:“稍安勿躁,你们几个,我另有安排。”

便是此时,将营外传来几人急切的脚步声,原是罗伦带着几名探子进来回话了。

此行随军而来的探子约有十几名,抛去重伤难愈的,现下勉强能够活动的竟是才有五人。

不过便是五人,应对眼下的状况,也已足够。

“知道为何不用你们吗?”几相权衡,苏云起还是忍不住把目光移到了几人身上。这矛盾一出,若是没有合理的解释,长久以往必会在他们心中留下疙瘩。

那几人互看了一眼,在苏云起的示意下,方才起身,虽不知他何出此言,却也如实回道:“属下不知。”

“你,胡三立,早先因嫌主家处事不公,而伺机报复,蓄意放火烧了人家的私宅。后被压入刑部大牢,祖父识你能力,不仅保你出狱,还收你入了苏家军。现在算来不过三年,你就可以从原先的探子一路升到如今的小旗。”说起军中每一人的来历,苏云起都如数家珍。

胡三立便是这几人中挑头的那个,他自然看不出来苏云起的情绪不大对头,只因为苏少将军对他的格外重视而倍感荣幸。

不禁挠了挠头,呵呵傻笑了起来:“少将军您对属下的事也真够上心的。”

尽管小旗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官,手下只能管制十人,可再小也是一个官,总比那平民百姓强上许多。胡三立一度因此而十分骄傲。

“三年都过去了,你说说你为何还不长进”苏云起向他投来的眼神真的满是疑虑。

四下里不禁议论纷纷,胡三立不用侧耳去听,便知他瞬间成了众人的焦点。平心而论,苏家军是苏闲苏老将军所带领,里面都是什么人

那是藏龙卧虎,高手如云,能有幸被选入其内的便已经不是泛泛之辈。三年还混了一个小旗,这样的成绩其实已经很不错了。

苏少将军这是何意?

苏云起并不是为了挫他的锐气,提出旧事,至多不过就是提醒他一些:“那是因为你总是一山望着一山高。”

有些东西憋在心里并不会因此而减少锐利,说出口依旧还是十分锋利:“你以前的身份,如果我没有记错,不正是探子吗?”

胡三立有点懵:“是,是啊!”正是因为他比常人有这个经历和资质,所以才敢毛遂自荐的不是吗?什么时候这项优点在苏少将军的眼中也变成了弊端

“探子旨在刺探,我问你,与黎琯对战,你难道不在场?”苏云起的眼中锋芒毕露。

这话他怎么答都是一个错误。若答在场,那探子他便俨然失去了资格。若答不在场,那么他岂不是成了置同伴们的生死于不顾的逃兵

探子的存在,为了刺探军情,少不得要接近敌方,一个时刻浴血奋战在沙场的人,早早便暴露了身份,确实不便。

是他急功近利了,居然连一开始担任时的职责需要注意些什么,都统统抛到了脑后。

也是此时,胡三立终于明白了之前少将军说那么多,原来只是为了此时做铺垫。

他一咬牙,羞红了脸,连忙跪倒在地:“属下失职,耽误了少将军以及诸位的时间。”

知错能改,便能换来之后的雷厉风行,这在军中便是最好。苏云起自然不会同他计较,召来近前的五名探子上前:“我要你们查清黎琯驻扎之地的附近方圆几里还有什么北疆的其他部族?”

借刀杀人,原先是借旁人之手,除掉对己方有碍的敌人。这个旁人,不一定是友方,毕竟利益当头,是敌是友,有时候这一界限并不十分明晰。

只要满足敌友未明这一个条件,便可以成为杀人的那把刀。计策用得好,坐收渔利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不出一日的功夫,探子纷纷回禀,他们皆已将苏云起交代之事差了清楚。

“你们几个先都退下。”屏退了身边的几人,苏云起方才起身,将眼前桌上摊着的地图让了让:“把位置标出来。”

北疆地势多高陡,便在苏家军驻扎以东不足三里之处横亘着又一险峰。

经探子回报的消息所称,险峰再往东,那里正有着北疆除黎琯以外的其余两支部族。

北疆大大小小的部族不下十数支,也正因如此,年年冬来,北疆便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

冬日一至,这里如坠冰窟地狱。即便是常年游牧在此的民族,也难以抵抗严寒。为了求存,他们才一次次犯境。

情形恶劣至此,却还不懂得互相倚靠扶持,难怪年年大败,却仍贼心不死。

苏云起对他们的映象很是糟糕,尽管天灾让北疆的民众亦是深受其害。可是他们一边唠叨着天不利时不利,却还一边又做着扰人安稳平静的事。

单凭此一点,便是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黎琯他们大军在哪儿?”苏云起问出了他所关心的又一要事。

借刀杀人这一计能不能成,关键还是要看黎琯给不给他这个机会。

“这里。”有两名探子同时伸出手在地图上圈点起来,却指着不同的两个地点。

苏云起似乎对于这样的结果并不惊讶,只是眉头微微皱了一皱:“他们既然想要攻打我国边境,便一定会举阖族之力。我问的是,大军在哪儿?”

出现这样的结果他并不惊讶的缘故,无外乎就是一支应该是由葛尔带兵的大军。还有一队人马,如果他所料没错,应该就是那个京都城里见过的修容公主。

第三百七十一章 混迹

尽管那修容本身其貌不扬,但以一个女人,智谋策略能做到这些,实属不易。

可惜了,没生成个男儿身。不然将又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

“少将军”见苏云起有些发愣,临近一些的探子忙伸手在他眼前挥了一挥:“少将军,听得到吗?”

苏云起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会生出这样自寻麻烦的想法,“无事,他们的大军现在在哪里?”

五人给出了统一的答案。黎琯由葛尔带军的那支大军距此,至多不过二里地。

真是有趣得紧,一个是不到二里的距离,还有两个更是直接在三里之外开战。

因为牵扯到土地与最基本的利益,北疆的这些部族长年之间便是此消彼长,你进我退的关系。苏云起早有预料,怕是黎琯人在哪儿,那附近便会有其余人虎视眈眈。

可是至多不过一里的距离,苏云起自然不会认为这是巧合。当然,他也不会觉得探子能刺探来的情报,放在葛尔他的身上,他会一无所知

莫不成是黎琯与其余两族的联合只待他们天盛军一败,三股势力便会拧成一团,乘胜追击

这个想法不过刚刚冒头,就很快被苏云起压了下去。非是他有意规避最糟的状况,而是那些游牧部族冲突不止,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还从未见过他们有联合的势头。

怎么会单单就这一次

不过事关战事的胜败。苏云起并不敢大意,“找罗伦来。”

“且慢。”苏云起又想到了一个很是合适的人选:“把胡三立也叫来。”

他们这一个两个的不是都想立功吗?那他就给他们这个机会。

不消多时,罗伦和胡三立共同出现在了将营之内。只不过,比起之前表现出的热情高涨,他们二人皆垂下了头。

“怎么?不过就战局未定,怎么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苏云起想调节带动一下二人的气氛。

只是失败了,无奈苏云起也只能另觅他法:“胡三立,你那几个兄弟可是在帐外”

胡三立的双眼中复又多了些神采,猛然抬起头来,“是,少将军,他们都在帐外侯着呢!”

“让他们都进来。”苏云起双手搭在背椅的扶手上,看上去很是悠闲自在,一点儿都不像是一个刚刚险些打了败仗的将领。

“三里之外有北疆的部族开战,你们这就去乔装化成他们北人平民的样子。”之所以选了罗伦和胡三立等人,皆是因为他们身形较于常人生得高大壮硕一些。

“少将军你这是要让我们混入他们的内部?”难得罗伦的问话问到了点子上。

无论那些蛮夷之间如何争抢地盘,对于他们的族人来说,总归是不会特别受到战火侵扰的。

只要乔装得当,不仅不会受到危险,还能探听出有用的消息。

狂风席卷着满天黄沙,好似在平地上直接升起了一层厚厚的,怎也剥离不开的屏障。

胡三立等人背负着繁重的包袱,准备翻越三里之外的险峰。

只是这是战场,屏障不单单是寒风黄沙,两军焦灼在一起的战事更是比险峰还要充满着无尽的风险。

罗伦走在最前,操着一口北人特有的口音:“再忍忍,翻过这座山,就到了。”

不得不说,少将军选人的眼光真是独到。包括自己在内连同着胡三立和其几位弟兄都是多多少少会些胡人语言的。

化妆打扮成几个难民还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一会儿要进入双方交战的战场后被故意抓去,这样的一段时间里,可千万不要露出什么马脚才是。

这么思忖着,罗伦越来越发虚,以致于脚下一脚踩空,整个人踉跄着就要朝下栽倒。

幸而和他相距不远的胡三立伸手一拉拽住了他,用同样是胡人的口音叮嘱他:“小心点儿,可别没到地方,人先给摔死了。”

罗伦和胡三立几人并不相熟,眼下即便是知道他们不过是在做戏。可感觉一事也是依托于身,生于心的。他总觉得,胡三立这是对他心有不平啊?

刚刚越过脚下的山坡,阴冷的空气中便处处传来金属相击的脆响,一声声炸响在耳边,好似大火中的什么在这一瞬间爆裂开来。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从战场中的死人堆里一次又一次爬出来的,见到敌人的厮杀,已是司空见惯。

罗伦忽而拔腿奔跑了起来,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见到这样震撼的场面,便彻底失控了:“救命啊!打仗了,杀人了。”

少将军说过了,做戏要做全套,绝对不能给别人留下任何有空隙的缺口去抓到证据。

胡三立嘴角抽了一抽,也没有什么拉不下脸的。

于是,两军厮杀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闯入了几个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你们,干什么的”一个在盔甲之外披了一件红色披风的将军打扮的胡人替罗伦挡了一刀。

“我们的家被风雪摧毁了。”罗伦因为害怕自己的口音太过虚假,以至于说出口的每一句话听来都微微带着颤栗。

但这颤栗在此刻之下,倒是对他们的身份锦上添花。

胡人将军并没有对他们的身份产生怀疑,只是死命往后一拉,交给了其他的士兵,咬着牙大喊了一句:“先带他们离开这儿。”

这样一句话已经证明了他们此次行动成功了一半,罗伦为了增加一些真实性,居然挣脱了那士兵的束缚:“将军啊,我劝你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前面不太平,不太平啊!”

后半句是罗伦刻意喊出来的,自然也有身后的士兵强拉硬拽着带他离开的原因在。

胡人将军的身形果然一滞,这一滞,就没有躲过正面劈来的一记刀锋,直直砍在了他的肩头上。

罗伦呲着牙嘶了一声,这对方的手劲如此之大,这伤口就是看着都痛啊。

他其实不解,北疆这么多部族,连年与天盛开战却很少有大胜的时候。究其原因,难道不正是力量太过松散吗?

这么简单易懂的道理,就他一个小兵都门儿清,北疆怎么愣是一个聪明人都没有呢?

他们有功夫在这死命厮杀,倘若联合起来,天盛未必能赢下来一场又一场的战役。不过这自然都是心里话了,就是打碎他的牙,罗伦也不会提一个字的。

第三百七十二章 离间

被安置在军营内没有多久,罗伦他们就见营地里的士兵由一开始的寥寥可数,人数忽而暴涨了起来。

想必是因为他们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这场战争提前结束了。罗伦和胡三立等人一个眼神交汇,前后纷纷站了起来。

果见很多人神情颓然,身上或多或少都染了鲜血,更有甚者是被抬回来的。

“将军,托籍将军,你怎么样”

人群渐渐都聚到了声音传出的那一边。罗伦等人不动声色地侧目去看,果见伤着是阵前那位与他们搭话的将军。

托籍的伤势看上去很是严重,人早已昏迷过去不说,即便被人扛在背上,那自然垂下的两只手臂却是伤痕遍布,如断线的风筝,血不停地滴答了一路。

错身而过的时候,胡三立和罗伦看得分明,其人手臂上那些连绵了一路不断的血流,皆是因为肩膀上碗大的口子。

毕竟托籍是将军,现在又是重伤员,在一众人的前呼后拥下,罗伦他们这样的外人还没有机会来得及上前细看,托籍就被背入了营帐。

“喂。”胡三立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罗伦,不动声色地凑近:“你这真是害人不浅。”

害人不浅的份儿胡三立也有参与,罗伦只是把这想法压了下去,并没有予以回击。毕竟当时的那句话是由他口中说出,的确让托籍分了心。不然这伤情也不至于如此严重。

“不过,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来是……”越是静下心,罗伦越觉得这其中不大对劲。什么叫害人不浅?按照胡三立这个逻辑,莫不成他们是要和敌人握手言和了吗?

“当然是来赶路的,闭住你的嘴。”胡三立一横眉毛,冷冷地瞪了一眼罗伦。

罗伦恹恹地别开头去,掩饰住眼中慌乱失神的神色,这回换他彻底心虚了。一时的嘴快,差点儿说漏了嘴。

好在现在这军营里胡人的心思全然不在他们这几个生面孔身上,料想那没有说完的话也不会过多引人注目。

也算是有惊无险。

“你们几个,过来。”有人朝着他们几个站立的方向招了招手。

正当罗伦几人被晾在一边多时,那刚刚醒转过来的托籍便立马找了人来请他们。

“看吧,我的话还是奏效了。”罗伦含笑和迎面走来的几个胡人点了点头,又故意放缓了步速,和胡三立并肩走在了一起。

“你们都退下。”托籍半个身子都使不上劲,看上去和个废人几乎相差无几。

不过终归是千万大军的将军,气势派头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半分:“你说你们几个的家遭了灾?”

罗伦平淡无奇的一张面孔上立时浮现出了化不开的悲色:“是啊,那不都是因为风雪交加,中原军恰巧又杀了过来。”

罗伦可是做了充足的准备的,在胡人他们口中,天盛向来都被中原二字囊括。

托籍苍白的一张脸上更因此而憔悴了几分:“中原军。”

罗伦下意识地去寻胡三立等人的目光,希望能从他们的眼神当中得到些什么肯定的神色,以此来佐证他的猜测应该是正确的。

看托籍的样子,应该是不知道天盛与黎琯在前方开了战。

托籍这样的疑惑夹杂着忧虑之色,分明是需要有人再添把火的。胡三立忽而就在一旁叹了口气:“黎琯和中原军打了多日始终不分上下,我们本想着这次许是情况不一样。也就没有做进一步的打算。哪料到……”

故意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往往就是设给敌人的圈套。

只是托籍显然并没能看出个中潜藏的猫腻,还追问了起来:“没有料到什么?”

“没有料到黎琯的公主亲自出谋划策,竟是扳回了一局。”胡三立不知道为什么苏少将军要让他这么说,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按照之前的言辞去复述了一遍。

果然就见托籍露出了一种尴尬之色,这种尴尬是伪装出笑意却还是很假的样子。或许托籍自己都不知道,他这个样子比之前的憔悴僵硬还要明显。

“那,那还是挺好的。早该挫挫中原军的锐气了。”托籍明明是茯尹一族的将军,往日便属他们最和黎琯冲突最大。

胡三立和罗伦脸上不禁同时露出了一种嘲讽的笑意,不过还好二人都忍住了。那怪异的角度看上去就像是旁人的错觉。

更遑论,托籍一心沉浸在这个眼前几人带来的消息当中,早没有了心思去观察这些。

“既是胜了,为何你们还要出逃?”托籍终于问到了点上,问到了胡三立他们最期待的问题上。

这种东西一定不能太过主动,即便披着胡人的皮,毕竟内里也是假的。别有用心,本来就不是真情实意。

但是由托籍占了话语的主动,情况就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苦情的一面自然是要交给罗伦,罗伦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发现了自己在这方面好像尤有天赋:“中原军往后退了一里地,黎琯他们就乘胜追击又进了一里,说是要给大将还是公主什么的补给,就把我们几个的家全给强占了。”

更关键的是,一到这个时候,胡三立主动退出,分明是将烫手山芋全扔给了他。

“黎琯的作态向来嚣张跋扈。”托籍好像很是为几人的遭遇而倍感愤愤不平。

自然,不排除这样的因素在内。但天下的乌鸦一般黑。罗伦几人谁都不搭话。更何况,他们要托籍的同情或是愤慨干什么?这不过就是一次用计。

“不过,哎,算了。”罗伦捏了捏眉心。

他这很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彻底激起了托籍的好奇,托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却因一时气力用得过大,又牵动了身上的肩伤:“不过什么?”

胡三立挤了挤眼睛:“告诉他也无事。反正情况还能更糟吗?”

暂时将那几个居无定所的人留在了军中,托籍却拖着半个病体辗转难安,最终还是咬咬牙,吩咐了下去:“挂免战牌。”

“究竟是他捏造出来的,还是真有其事”面对托籍派来求和的士兵,合煌这边的人自然心存疑虑。

“托籍将军说了,真假如何,你大可自行探寻。只是若让黎琯一家独大起来,我们茯尹和你们合煌谁都没有好果子吃。”被派来的士兵是茯尹的,自然不需要对合煌这边处处谨慎。

第三百七十三章 时机

既然敢撒这样的谎,至少是不怕被别人查探一番的。苏云起早先让罗伦等人故意放出天盛落败的消息之后,便又当真将军队向后退了一里。

至于黎琯会不会进而追了上来,这并不在苏云起的考虑范畴之内。不管他们是疑心重,不够胆量因而选择继续留在原地也好,还是觉得要趁着势头大好奋起直追也罢。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天盛这边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合煌同茯尹的疑心一起,只要稍稍触到些风吹草动,那些假的自然便会成真。

北人断然不会轻易相信天盛,但同样更不会相信对他们有着最直接威胁的,同在北部的部族。

这个时候,他们要做的仅仅只是推波助澜。

北人之所以处处割据分裂,面对中原从不曾联手合击过,是真的没有考虑到联手的赢面更大一些吗?

不,并不是这个原因。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这么输赢易辨的选择,没有人不会这么做的。

可,北疆的这些部族却没有一个这样做。究其原因,眼界太过狭小是为一。

最为重要的却是,在每一个部族的心里都将除他们本身之外的部族视做了眼中钉和肉中刺,如芒在背的刺激让他们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谁人能统一了北疆各部,谁人便是最有资格向中原发起攻击的那个。

因而,面对外来的威胁,安内永远是这些胡人的头等大事。

黎琯如此,合煌茯尹都是如此。

难得胜了中原,比其合煌和茯尹两族之间的相争,一致排除异己才是正道。

托籍的免战牌一挂,再派出议和的小兵与合煌相商,二军果不其然都达成了暂定的协议。

“以我对他们的了解,能不能继续势如破竹倒是未知。但如若真被他们赢下一局,势必会回来侵吞抢占我们的地盘。”小人得志便是托籍对黎琯的唯一总结。

“休战并不意味着合作,解决了黎琯的事情……”合煌的将军虽然人在托籍的营帐里,但气势态度是一贯地强硬。

“解决了黎琯的事情,我的刀伤还要报仇。”托籍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事实上若不是怕黎琯向他们反扑,托籍必然不会主动求和:“慢走不送。”

本来双方便都不是冲着求和而来的,至多不过达到免战的协议。合煌的将军带人从托籍的营帐里愤愤离去。

“现在怎么着?”罗伦压着声音去问胡三立等人。

“等吧。”胡三立同样也很是费解。少将军好像只告诉他们该如何传话,去引得北疆的部族之间开战。

如此一来,黎琯必然分身乏术,再没有精力去同苏家军开战相争。如此这一次马失前蹄的损失也有机会得到缓补,大军更可借机松口气。

困局可解,但新的问题又来了。他们该如何抽身,才能既确保自身没有危险,又可以不坏了好不容易成功的计策

葛尔不明,天盛的苏家军由苏少将军带兵,虽然少了苏闲这一劲敌,但苏云起其人依旧是中原疆土的有力屏障。

他若不是有修容公主早先出了计策,又哪里能钻得了空子?

说到底,那个小子还是有几下子的。从这一次他的被擒便足可印证。

越是想摸透对方的心思,思路便越是混乱,葛尔一头杵到了面前的桌上,头疼得十分厉害:“你这消息属实”

来人不断点头,他们每日分批一探,在敌军动向这样的问题上,是绝不会出差错的:“中原军向后退了一里,且日日操练兵马。”

“你们都先退下。让本将一个人仔细想想。”葛尔清退了帐内的所有人。

退兵,便证明是实力不济。以当时的状况来说,这一点确实不错。操练兵马似乎也是情理之中,蒙此败仗,换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来统领军队都不可能无所动。

只是,那家伙可不像个会轻易退缩的无胆鼠辈。莫不成是另设了陷阱在引他们前去

经此一役,葛尔对苏云起的印象又更深入了一些。此人年纪虽轻,但确确实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即便没有苏闲那个老家伙带军压阵,他也可独当一面。

苏云起越是行为怪异,反而越让与他交手的葛尔心里发虚。那苏云起若是不退兵,抑或是向他们的方向又向前行进了一些,都不会让现在的葛尔如坐针毡。

“收兵。”犹豫多时,多方权衡了利弊,葛尔考虑到他自己的伤势也过重。若真是那小子的谋略,他一定挡无可挡。

既然如此,还是先鸣金收兵得为好。

葛尔并不知道的是,在他收兵想要回黎琯去找修容商议禀报这里的战况之时。与黎琯大军相距不远的合煌和茯尹正拥了兵,向他这个方向赶来。

“什么?堵在了回程的路上”葛尔紧紧攥住了手中藏起锋刃的长刀。他万万没有想到,当他下定了决心之后,回程都是处处障碍。

三军正如苏云起所料一般,合煌同茯尹为了守住各自的利益,息战不争。尽管两军的将领嘴上并不承认,但事实上,休战便还是联合到了一起。

合煌和茯尹的两军合并成了一股力量,黎琯之下即便有葛尔这样的将领打头,又有数名猛将,可终归不过是双拳难敌四手。不多时日,便已陷入了进无可进,退无可退的僵局。

罗伦还在犹豫,不知何时遁走会是最好的时机。胡三立连拖带拽,趁着胡人不查之际,这才强硬地将踌躇不决的罗伦带走。

“此时不走,身份一旦败露,便会立即成为刀下亡魂。”

对待细作,胡人的手段只会比他们的想象更加残酷百倍。

之前迟迟不动身,不过是因为没有合适的时机。毕竟苏少将军交待的任务完成不了,回去无法交差。便是当时的情况亦是让他们不得不选择留下,那个时候突然走人,分明就是心里有鬼。

这样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蠢事,一做出来,之前所有为此费心绸缪的心血和精力将统统白费。

趁着那三军交战不止的契机,胡三立争当了第一人,带着罗伦几人逃窜出了战场。

横穿战场,本就是在拿命做搏。刀剑无眼,不知从哪里飞射出来的一支冷箭,阴差阳错却又不偏不倚地从罗伦的后背射入,顿时血流不止。

第三百七十四章 命运两道

来了莘陵,又是几日。这几日里,每日的生活按照知秋所言,便是只有枯燥乏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每当知秋满腹牢骚地提起这些的时候,凌玥只是笑而不语。因为,她眼中的世界却是别样的一番景致。

诚如道士师父所言,繁华三千是一个人间,天星点点亦是一个人间。它们之间的区别或许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会或喧嚣或呢喃,一个却是连畅所欲言的机会都没有吧。

知秋向凌玥念叨着这些的时候,凌玥即便想从心底里去反驳却也不能够。因为话到了嘴边,她发现自己还是丧失了这种组织语言的能力。

毕竟,那片星海,不去亲眼感受,便是连万分之一的神秘都解读不出来。

“师父,天象,都说了些什么?”凌玥盘膝而坐,看到近日一直眉头不曾舒展的道士师父,他的眉目之间隐隐有了不同的变化,便忍不住前倾了身子问道。

此时里,即便山风凌冽,但拂过身子的时候,凌玥还是感受不到一丝寒冷。

供她扛过严冬寒风的暖意是从身下的巨石传出的,流经四肢百骸,渐渐竟是将身体里每一寸地方的冷意都驱走了。

身子里这些细微的变化和感受凌玥都知道。

她每日徒步爬到这后山的山巅来,又在巨大扁平的石块上静坐冥想。这幅一贯娇弱的身子,却居然比数年养在深闺的地龙火炉里还要强上百倍。

不得不赞叹一句道士师父的先见之明,因而凌玥对于道士的敬佩之情愈发地与日俱增。

道士的神情分明是轻松了下来,可他说出口的话语却依旧沉重得厉害:“你知道,我们为何要观星”

凌玥顿了片刻,挺了挺身子,将身子立得愈加笔直。这个答案,她是知道的,师父和她提起过。

尽管不知道,一个问题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问起的缘故,也不知道师父想要传达的究竟为何。

但,凌玥还是清了清嗓子,露出了一脸很是严肃认真的表情:“星辰是个人际运的表征,多颗星辰相连更可关系到家国命脉,天下大运。”

那可是事关社稷的星星,凌玥当然异常认真。她一个闺阁女子,纵是知晓了天下的命脉又能如何?只是好奇心被无限勾起,怎也压不下去就是了。

“星者,运也。”道士一投入到那片星海,便如同入了无人之境。只是自顾自地将这四个字挂在口头重复了几遍。

“师父,玥儿不知,什么叫‘星者,运也’”相熟多日,道士在传授她的时候又是毫无保留,凌玥自然卸下了所有心防。师徒二人相处的时候,她也不总那么拘谨了。

“命运,常常被人混为一谈。其实,殊不知,命乃命,运是运,二者不可同日而语。”道士在说这话的时候,双眼一直紧紧盯着如水一般沉静的夜色。

道士师父越是煞有其事般地说些高深莫测的话,越让凌玥坚定了心中一个隐隐的猜测。

道士师父这番看透红尘一般的豁达,其实说是豁达似乎也不大对劲。凌玥想了许久,都始终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来形容他这种超脱的境界。

千言万语,那都是赘述了。只是凌玥不解,师父他的过往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凌玥只知道命运是什么东西,但还从未听过有人会把命和运分开变成单独的个体的:“那,命是什么?运又是什么呢?”

“玥儿你看,西北方向,可有看到什么?”不得不承认,道士的传授之道很有一套。

他从不会光说不练,一边永远在说着玄而又玄的东西,可与此同时也会将他所看到的星海之象讲解给凌玥听。

西北方向,凌玥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她可记得尤为清楚,那西北辰星与太白同现,是师父说得凶兆:“不,不太好。”

凌玥自然乖乖地顺着道士的意思复又去在西北的夜空里看了又看,可惜的是,说实话还是太难。凌玥说话的时候差点儿没咬到了她自己的舌头。

道士含笑摇摇头,笑意浮于眼底:“也不能怪你,毕竟你刚刚入门。太白虽然仍在西北边陲,但光芒大减,应是被旁物给压制住了。”

这种太过玄妙的东西,凌玥一时理解起来还是有些困难。不过有一点她倒是听得十分清楚:“师父,您的意思是,北疆的战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如果她没有理解错的话,师父的言下之意正是这个。

“太白虽然占位,不过确不再是主导。证明,北疆战事多有惊无险。”道士的眼中流量出了一些赏识赞扬的神色。

凌玥自是将这些看到了眼中,不由地脸颊一红,便低垂下了头去。让她开心不已的是,这也至少证明了一点,苏云起应该是无碍了。

“师父,那您刚刚说的命和运,又是什么?”心情大好,凌玥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占了上风。

“观星观的是运,小到个人际运,大到社稷国运,都不难从星象上得到指示和预兆。”

凌玥听得这些,虽然不曾回话,但却频频点头,只因她也觉得,观星之术这样玄妙难测的东西能观察到这些实在不足为奇。

除了找到自己的救命之法,她竟也对观星之术本身产生了探索的兴趣。

道士师父的讲解还远没有结束:“运势可透过星象表征,可是任何人与事的命途如何,是根本无法从星象上得到半点的提示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前日太白现于西北夜空还大放异光,今日却又几近黯淡于无形的原因。运势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时时刻刻变动,自然导致星辰的轨迹和明暗都有所改变。

至于一个人的命途,那终究还是要靠他个人。一个人终身的运势相合,一个人的意志决心,还有很多不可控的因素,正是这些东西的存在才共同造就了命途。

不知为何,听到道士师父说的这些,凌玥心头一时五味杂陈。很难辨别得说清,那到底是些什么情绪。

喜的是,命途如何,究其根本,还是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上。毫无疑问,这比把她的性命交到未知的天道手中要强上许多。

可是,凌玥却也很惆怅。既然命途还是无法轻易转变,那她即便有一日找到了命星又能如何?

她该当如何呢?

第三百七十五章 暗星突入

世事总是无法两全,这样普遍的现象就如同眼下,常常陷入两难的境地,亦不知该如何抉择。

似乎,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吧。

像是知晓凌玥的一腔辗转心思,道士虽然不曾着眼回头来看,但还是出言安慰了一句:“命,还是太过虚无缥缈。但若掌握运的变化,也已是难能可贵。”

是啊!如若能够提前知晓了运,那也很是难能可贵。凌玥眨眨眼睛,将眼瞳中的那一滴似有还无的水雾挤了出来。

“既然这样,是不是就是说,苏家军他们一定平安无事了?”听了这么多运势之说,凌玥自然是明白的,星星的位置不会一成不变,光芒也会黯淡下去,一切都不是定局。

只是,她还是固执倔强地希望能从道士师父的口中,亲耳听一句确定之言。

总不会,总不会她的事情无可解,就连苏云起的生死都不定吧?

“西北边陲暂无大碍。我只是看不清楚,紫薇垣那里如何?”道士在观星之术上的造诣的确很是高深。

这才是真正的远离庙堂,却将朝堂政事尽收眼底,更可不沾惹是非,做到真正的独善其身。也唯有如此,恐怕才是明哲保身的最高境界了吧。

若是玄都观如今没有倒,凌玥敢担保,道士必定是稳坐国师的高位。可惜,越是玄妙到捉摸不透的东西,越是容易引人发怵,从而敬而远之。

“可是京都里,并无什么小人在作乱啊?”凌玥想说的是一派祥和之色,只是略一思量,这话由她一个闺阁之女的口中说出,确实没有什么信服之力。还是留有余地为好。

“师父,紫薇垣到底怎么了?”凌玥眯了眯眼睛,无奈星海在她看来,并无什么异常。

许是功力不够,凌玥又用双手揉了揉眼皮,结果看到的景象,星海之中该亮的星还是在亮,根本没有什么不该存在的星星和异光。

这就奇了,紫薇垣发生了什么变故,会让师父数度提及?

“一颗本不该在位的暗星。”道士也是在深山呆久了,许是鲜少有机会可以将所悟所得之事说与旁人听,话匣一打开来就合不上了:“现在光芒趋近于无,但却逾越了其本来轨迹,大有……”

大有什么的势头?凌玥迫不及待地相问了一句:“师父,是那颗星的出现很不好吗?”

“玥儿,你要记住,星辰的本身,无关好与坏。”道士以观星为乐,也难怪他把天上的那些星看得如此重要。

看师父这孑然一身的处境,凌玥虽不知他内心深处孤独与否,究竟是否伤情。但想必,是把这漫天星斗都当做视为己出的孩子了吧!

“师父,是玥儿失言了。”凌玥忙垂下了头,她并非有意,只是不明白,有星背离了原定轨道,那与社稷国祚有何相干

“牵一发动全身”的道理她不是不懂,不仅懂得,凌玥甚至一直将其视做一种基准,借此来约束己身。

只是,天下何其大,任何人与事倘若动不动就与国家运势相连,那国祚何时才能得以绵长?百姓又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平安喜乐

非是她操了许多闲心,只是她亲眼见过有人水深火热的处境,难免也会因此联想许多。不忍心,也不情愿见到就是了。

“暗星的骤然出现,大有天下动荡之势,只因怕是有人要逼宫,威胁社稷。”好在这此山沉寂寥寥,后山的山头又只有他们师徒二人。

若是此类言论一经传扬出去,且不论真假,最后道士都要逃不过一个妖言惑众的下场。

凌玥若是一介布衣平民也便无碍,若是一个普通的贵胄之女也可以作罢。可偏偏她的父亲是平阳侯,她的娘亲又更是皇室中人,是当今天子的姑母。

陛下,是她的亲表哥啊!而且,他们又是自小一同长大。逼宫,这两个字经由道士师父的口中一吐露出来,凌玥的心间就好像立时缺失了一块什么东西,所能感受到的情感便只有空落与恐惧。

“不,不可能的吧。”凌玥第一次出言驳了道士师父凿凿的言论。

这让她怎么去相信离开京都时,民间百姓相谈甚欢,朝堂上又有忠臣良将一同拥护。明烨怎么会突然被逼宫

根本就是空穴来风。凌玥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是这一回师父所言,她却是半个字都不肯信的。

“为师说过,那星现在的光芒趋近于无,只是隐隐有着势头。逼宫之势,还尚未成形。”道士也是满腹狐疑,只是狐疑不解,星象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并非是空穴来风的虚言。只是有一说一,实事求是而已。

“那,帝星如何?”既然不知暗星会是怎样的情形,那多少了解一下帝星的情况也是一样的道理。不管怎样,都是聊胜于无了。

“正是由于帝星安在,紫薇垣才无异常。”

道士师父的这句话总算是说进了凌玥的心坎里去,那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又重重地落了回去。

“如此看来,那局势岂不是还挺多变的!”之前星象显示北疆危局,今晚忽又扭转了败局。那明烨的皇位,或许也可以安稳无虞,是她杞人忧天了也未可知啊!

凌玥松了口气,按照道士师父的指示,她的双眼总算从紫薇垣附近挪开了。

对她来说,还是尽快掌握一些基本的观星之术。早日寻到她的命星再计较其他吧!

“师父,有一个问题。”前些日子是不相熟,也不知道观星之术里面暗藏了这么多奇妙莫测的东西。

现在在凌玥看来,时候差不多了。

而且,随着时间的拖延,这个疑惑因为迟迟没有人能同她商量合计,这些天来,她从没有一晚能安然入眠的。

“既然要问,那便把你的身份坦然相告吧。”道士又盯了夜空半晌,方才收回了双眼的视线,将它们转移在了凌玥的脸上。

凌玥一直认为,他们或许是这世上最有默契的一对师徒了吧。对于突然到来的这样一个徒弟,道士师父什么都不去问,就认了她当徒弟。

她也是,二人以师徒相称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可她从来没有去开口问过道士师父的过往。

便是时至今日,凌玥都不知道道士师父叫做什么呢!

第三百七十六章 无暇

事实上,凌玥不问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

她记得分明,华珺曾说过,道士师父是一个不会算卦占卜,不会炼丹制符的假道士。当然,后面很多事实都能证明,这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华大夫问过道士的名字,可每每提及这些,道士都会一脸风轻云淡的样子,笑眯眯地看着华珺说他不记得了。

针对这些,凌玥当然是不相信的。一个人倘若连自己的名字都能忘记,那他还记会得什么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值得他记得的

若当真有那样的人,怕也是活脱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对于外物变化和己身情感,一切都是没有感觉的。所有的一切都不会激起他心中的半分波澜。

可,道士师父是那样的人吗?答案当然是,不是。

他夜夜观星,眉头一皱一展,这些都分明藏了一颗对国家大运时时关注,时时担忧的心。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究竟是忘了,还是记得却不想如果是后一种,凌玥宁愿自己不知道。

“我是平阳侯的女儿,家母是大长公主,陛下的亲姑母。”她特意避开了嫡庶长幼这样俗套的字眼,毕竟在师父这样的高人面前,还提起那些惹人生厌的东西干嘛?

莫说是师父,就算是她自己,都很不喜欢这些虚名。

“如此,玥儿原来是高门大户,倒是师父眼拙了。”话虽然说得戏谑,可是道士的眼中的神色并没有染上半分杂色。

看来,超脱俗世的奇人,确实是对功名利禄不挂心上了。因此,凌玥便也没有说些什么客套的虚话。

她的身份是事实,这本身便没有什么好回避的:“玥儿心内挂碍家中,这一路上也出了许多怪事,其内甚至还牵扯到了人命。”

“人命”道士闻言扯出了一个半带苦涩的笑容,这笑容背后却是满满的酸楚黯然。玥儿不过一个小姑娘,却也被权势扯了进去吗?

凌玥颔首,把她在汝东的事情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所以,当你听我说起紫薇垣,谈及京都中的变化时,心里更是惶恐不安”直到此时,道士算是彻底明白了凌玥为何心绪的波动如此复杂。

帝星所对应的人是她的表哥,社稷不稳,凌玥自然心中是难以言表。

更有甚者,那便是那位蓼阳大长公主的刻意为之:“所以,如果我没猜错,自你之后,那位世子也应当被寻了个由头,离京了。”

“哥哥。”凌玥眉头一皱,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

她有猜到八成是侯府,抑或情况更糟一些,是京都出了什么事情。但是其余更多,已是无暇顾及。

哥哥,也离京了吗?她还记得,自己因为不能说明答应娘亲前来汝东这边的缘故,而致使哥哥和娘亲好不容易修补的关系又生出了一些裂痕。

为此,她自然心里是羞愧难安。哥哥看向自己的眼神,凌玥即便是现在想起来,心里都一阵阵地揪痛。

但其余更多,她没有师父那样严谨的思路,竟是连这些都没有能够预料到。

“那,能看到吗?”再有多惭愧后悔也没有用了,与其想些无法改变的东西,还不如直面问题才是。

“哎!”似是一声轻叹由道士师父的口中传出。

不过这下意识的叹气声极其低微,又被道士掩藏得很好。

凌玥听到的瞬间抬头去望时,已是了无痕迹。就像是暗夜冬风掠过身侧而吹响的一些杂音吧。

她并没有在意。

道士坦言:“料想大长公主有她的顾虑,不过至少从星象上来判断,贵府无碍,必可安然。”

“那就好。”凌玥心头的大石总算挨个得以放下了。

辞别了道士师父,在知秋的服侍下,凌玥摸上了床榻。如今的她,即便冬日里没有烧得火热的地龙火炉,也不再感到无法抗拒的逼人寒气。

这一切都要有赖于后山上的大石头。不过,刚刚师父为什么让她独自一人下山往常师父带她观星,结束之后,从来都是共同回来的,一直都没有例外。

可是,只有刚才。若说是观星观到了什么,可是再有什么也没有比得上家国大运要严重的吧。几日前都不见师父如此作态的。

这些问题,自然不是凌玥能想通的。每日徒步爬上后山的山巅,再从上面下山回到观里,这些运动量对于此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凌玥来说还是略大的。

因此,没有多久,凌玥抓着被角便沉入了梦境当中去。

徒留道士一人坐在山巅的巨石之上,冬风卷起他的衣袍,发出飒飒的声响。

他的一个叹气险些暴露了什么,得亏当时凌玥的心思并没有尽数放在他的身上。

盯着夜空许久许久,道士方才收回了视线。原来,果真如此,那颗暗星竟然与其人有着如此联系。

他虽不再是玄都观的观中人,天下一应之事,无论大小,自然都是与他不相关的。

可是,帝星如果有朝一日当真发生了动荡。

届时,最先受苦遭殃的还是黎民苍生。观星辰走向,这不过是数个可能当中的一个,应该还不至于到那一步。

今晚所见,权当从来没有见过。道士心里清楚,这样的东西是不能随便传扬出去的。当然,即便他传扬了,也只会被人当成一个有心作乱,欲要祸国殃民的疯子。

既如此,左右都行不通。倒不如知趣闭嘴。

与凌玥同在天盛南境一端,却是不同之处的凌珏,他与常钺的计谋终是奏效了。

凌珏携着子虚乌有的所谓遗书,从罗庭向京都进发,果不其然遭遇了暗处的袭击。

因为这是一场早先的预谋,凌珏不仅未能像暗处的杀手所料一般遭了圈套,杀手反而将自己送到了凌珏的罗网当中。

“把他带回去。”凌珏吩咐一直埋伏在四周的孔侑伯和其人所带领的小兵,“还有,最好看看他是否有什么夹带。免得暗杀我不成,反倒让他有了机会服毒自尽。”

能干这行,大多都是些亡命之徒。他们早在一开始执行任务的时候,就必定是报了必死的决心来的。

眼下,一旦被他们逮到机会与空隙,服毒自尽便是时有发生的事情。

“怎么样?”常钺就等候在城门处,一看到凌珏远远打头走来,便赶忙快走了几步上前。

第三百七十七章 落网

“人抓到了吗?”常钺怀着一脸不确定的神色去张望着后面跟上来的孔侑伯等人。

尽管这铤而走险的谋划是由凌珏最先提出,常钺自己也是赞成了的。不过,能不能成功,常钺心中其实并没有定数。

凌珏在他的面前站定,只是笑笑,并不急着回答。直到孔侑伯带人押着那中计的凶手上前:“世子。”

常钺上前几步,去打量起了面前这人的身材样貌。方才远远去看的时候,常钺就发现了在孔侑伯众人簇拥着的中心,有一个十分陌生的身影。他便早早地有所猜想。

可惜迎面而来的人脸上覆着黑巾,常钺并看不大清其人的眉眼。

只是,他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究竟是这一幕似曾相识,还是说……

“凌珏,你过来。”常钺复又在那人身前踱开步子,奈何这种感觉愈发地明显,反倒让他心里有些不安起来。无奈只能低低地唤了一声,把凌珏叫到一边去。

“什么?”凌珏不难发现常钺面露难色,虽不知他意欲何为,但还是很快给孔侑伯使了个眼色:“先把他带回去。我随后就来。”

望着那被官兵包围的身影逐渐远去,常钺似乎脑中灵光一闪,有些渐渐被遗忘很久的东西终于有了较为清晰的界限。

“那个人,我见过。”常钺现在可以给出确定的答案。

常钺一向不是一个单单只捕了风捉到影,就会随意地信口开河或是对未明事物妄加揣测评判的人。

因而,凌珏眉头一皱。他和常钺都明白,常钺见过此人,会意味着什么。

“那你与我说说当时的情况。”凌珏象征性地拽了一下常钺宽大的衣袖,意在让他不要呆呆地停在原地。

他们谁都不清楚,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罗庭,除了落网的那个杀手,是否还会有什么其他没有浮出水面的势力。

停留一处,只能更加地惹人怀疑。

“你要我还原当时的状况,我实在无能为力。”常钺依稀通过那人的身形,能想到一些什么,已经是难为他了:“但我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我在常府里见过此人。虽说父……”

显然,父亲这二字即将要脱口而出的时候,常钺却硬生生地将其吞了回去:“虽说他那些日子经常早出晚归,要不然就索性不着家。但是,他在府上的时候,府里却经常会见到一些生人。”

现在想来,哪里来的那些生人生人造访常府,抱着的又岂会是简简单单的目的他们分明是汇在一处,商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水深,倒也不足为奇。”凌珏点点头,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至于他们的关系,我想,回去审审,应该不难。”

有个词叫官官相护,刘青山绝不会和这些事情本身毫无干系。只是,下贼船难,就算之后的刘青山想要洗清罪名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有的人,有些事,就是这样,一旦行差踏错一步,自此便是步步错,再无更改回转的余地。

事实证明,常家一被朝廷惩处,就有人立马按捺不住,向已经在身处狱中的刘青山动了手。

事情没有被捅破之前,他们或许勉强还能算作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可是,东窗事发了,这些被人当刀使的棋子便是第一个被抛弃的。

今日用计抓到的凶手,也不过是人家的棋子。但是,一颗颗的棋子落于棋盘之上,便是对手的棋局走势。

摸透了下棋者的心思,想知道他的棋路,抑或是下一步的动向,自然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把他蒙脸的黑巾摘下来。”常钺跟在负手站着的凌珏身后,双眼则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被五花大绑起来的凶手。

“珏世子,这……”孔侑伯略有迟疑,看向凌珏:“这是否不妥?”

他指的不妥不是事情本身,而是让常钺这个戴罪之身来下令指挥,实在于礼不妥。

凌珏却并没有如孔侑伯的想象当中一般,而是点了点头,吩咐下去:“把他的面巾摘去,我倒要看看,敢在狱中故意行凶的到底是什么人。”

常钺说话,孔侑伯自然可以有理由犹豫。纵然他很是同情常钺的遭遇,纵然他也看得出来常钺会是一个忠心报国的意气少年。只是,戴罪之身一日未从其人身上褪下,常钺又如何有在人前说话下令的资格。

但是,这话经由凌珏口中吐出,就是俨然不同了。

孔侑伯立马挥手让人照做。

黑色的面巾下,那是一张遍布着细纹的男人的脸,在其眼角往下,甚至有着一根手指长短的刀疤。

“最起码从外表来看,倒还真是一个亡命之徒。”凌珏不禁感慨了一声,方才回身低头问向常钺:“是你说的人吗?”

常钺何曾在常知府会客的时候大方在人前现身过,他以前总是不关心那些官场之事,自然也从没有多嘴过问过。

远远地只见过一面,便已经是常钺偶尔的无意一瞥了。

是以,即便现下此人被褪下面巾,露出完整的样貌之时,常钺仍然不能过于肯定:“通过身形高矮来看,依稀可辨,应该是他。”

什么叫依稀?什么叫应该凌珏无奈地摇摇头,却也没有再逼问常钺什么。再问更多,常钺可以提供的线索也无外乎就是这些了。

且先不论那个时候,常钺自己的志不在此。就算是他刻意留心过,依照常知府的做贼心虚和谨小慎微的脾性,常钺必然还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

“杀掉刘青山,于你有什么好处?”面对凶手投来的锋芒毕露的凶恶眼神,凌珏同样直直地回瞪了过去。

他若是惧怕这些,便不会不远万里来到这里了。

看到凶手仍然冥顽不灵的样子,凌珏倒是也不恼火,反倒轻笑出声:“当然,我说的可能不准确。那就换一种问法。又或者说,不杀他,你会面临什么处境?”

凶手垂下去的头稍微抬了一抬,喉咙里似乎发出了什么细碎不完整的响声。

“你说不说”孔侑伯的脾气不太好,见到凶手如此作态,已经是忍了又忍。登时一只手掐上了对方的脖子,迫使对方不得不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该知道的终归都会知道,孔大人你又何必心急。”凌珏说出口的话听上去虽然依旧是平平淡淡的,可是那分明饱含着一种无可违抗的命令。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我的如此芳邻》,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七十八章 恶向胆边生

凌珏开了口,孔侑伯就算心中再是不忿,也只能松了手。只用鼻孔冷哼了一声,还不忘威胁道:“你要是不说,有你好果子吃。”

要知道此行时至今日,早该功成回朝。若不是因为刘青山的突然暴毙,他们又何苦在这贫瘠之地足足耗费这许久日子。

“孔大人。”凌珏眼神示意孔侑伯退下,尽管孔侑伯话有点多,但有一点他算是说对了:“你应该通晓,朝廷现在开始干预,这意味着什么。”

凌珏知道,在衙门的大牢里,让一个犯人开口的方法有很多。鞭刑,笞板,还有很多他甚至都没有听到过的刑法,这些全部无所不用。

可然而,以暴制暴的方式,他是不赞成的。更何况,有的人天生下来便是硬骨头,遇到这种人,多半还是徒劳无功。

“能意味着什么?大不了就是横竖一死。”凶手重重地咳了一声,脸上绯红一片。

孔侑伯的脾气实在是大,凶手的一言不合一落入了他的耳朵,立即就是一阵带着风的耳刮甩了下来。

“你说的也没错。不过就是行将就木。”遇到这样的人,自然是难办。不过,也不是全然没办法。

凌珏喝止住了暴戾的孔侑伯:“但是,朝廷干预,要死的人不是你。是你们一干人的计划,行将就木。”

这四个字应该是起了效用。凶手被铁链捆住的两只手腕都不经意地挣扎了起来。

凌珏并不知道,眼前此人的软肋是什么。自然,他在此之前,便无法排除能让此人卖命的症结究竟为何。是人性面前的利诱,还是短处被人掌控拿捏?

眼下从他的反应来看,多半是前者了。既然是前者,那事情就好办得多:“如今的天下四海太平,若有人趁机引战,妄图分裂作乱。这个罪责,是谁都担不起的。”

凌珏顿了一顿,什么话都是由他说的。如何的抉择,却是要看眼前这人的:“我知道,你之前便与常知府有所勾结,杀害刘青山,也是不想让他透露风声。”

只是,这些以卵击石的乱臣贼子似乎永远都看不透一点。这一点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也莫非王臣。

他们,该如何斗除了亲手将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推入深渊,再无第二种情况。

这样的做法在凌珏眼中是愚蠢之至,这样的人在凌珏看来也是死不足惜。

“京都有大人指使我们与颐凰勾连,常知府和那刘青山都不过是被人利用。”凶犯总算动摇了他之前那死不悔改的样子。

只是一双阴鸷的眸子里阴暗之色未曾退却,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可恶那刘青山,叛徒一个。他该死,该死!”

该死真正该死的人难道不是他吗?凌珏脸上最后一丝压抑的理智就要彻底崩溃失控。

说到激动之处,凶犯疯狂地摇动起了身子,连带着捆绑用以束缚他的锁链都相击碰撞在了一起,因此产生的噪音更是不绝于耳。

“让他安静。”凌珏此前的好脾气并不是装出来的,但是也基本早已到了临界点。凶犯情绪的失控恰好也是他爆发的时候。

“你还好吗?”常钺有些不放心地问向正转过身来背对着凶犯的凌珏。

凌珏在常钺眼中,一直都是温润如玉的贵公子形象。二人认识这些日子,常钺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凌珏,不禁有些后怕。

凌珏避而不谈这些,只淡淡地合上了双眼的眼皮,静听着身后孔侑伯一拳一拳砸到了凶犯腹部的闷声。

“世子。”孔侑伯抱拳上前,他瞧着那人也已脱力,再打就没有必要了,因而特来请示。

“定罪之后,能死能活,流放还是充军,你许可最后挣扎。”言尽于此,已是仁至义尽。

更何况,面对想要颠覆天下安稳局势的人来说,对他们根本不需费唇舌,仁义之言也统统都是多余:“是谁指使的”

那人也不是傻的,眼下这样的处境便是大势已去。假使京都当中有人日后能东山再起,也决计不会再度启用他这颗废棋。

孤注地为他人未竟的事业抛却生死,倒还不如为自己争个生机:“今家父子。”

今家父子提到这二人,首先于凌珏脑海中浮现的便是今正昊那事事做不了主的模样。

今家,明着今正昊是家主。但真正说话能算的人,不过是今言这个当儿子的。

凌珏与今正昊无甚交集,与今言就更是不过数面之缘。其实像他们这样的官员,在朝堂之上一抓还是一大把的。

就好比抓起一把沙土投入了风沙之中,立马混迹于无形,不是本身不再存在,而是太过平凡,纳入同类,便再难寻到踪迹。

想来也是如此,人心不足蛇吞象,因而才会恶向胆边生。做出什么不义之举在这种人身上,倒也不足为奇。

凌珏只是没有想到,那今家的二人竟是如此擅于隐藏,他此前怎么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发觉:“我再问你,除了今家,可还有其他人掺和其中”

帝王多忌拉党结派,这是因为江山统共便应由天子一人掌管,旁支的力量一旦壮大斜出,天子独大的局面就会难以为继。

可是,即便历代天子都厌恶憎恨极了这党派之争,可此类麻烦还是屡禁不止。

谁都不会翻不清楚这个道理,一个无身世无背景的人投入官场,便与陷入会不断下沉的沼泽无异。

怎样才可以做到有物可抓,救命于危难,或者退一步讲,死也好有个垫背的,那便是拉拢旁人。因而拉党结派之事,历朝历代向来不曾断开过。

凌珏并不相信,这样的谋逆大罪,就只会有今正昊和今言二人掺和其中。就算他们有那个不知死活的恶胆,也没有这样的能力可以让他们到今天都在朝堂之上滥竽充数,得以混迹其间。

一定还有别人在为他们作保,还有别人在与他们狼狈为奸,贪图皇权。

凶犯被孔侑伯打得够呛,早先落网被抓的时候,他便被凌珏打伤了多处,身体早已吃不消多余的惩罚。

此刻虽咳嗽不止,但还勉强答道:“其余,其余我便不知。罗庭这边,只听命于今家父子。”

“现在你打算怎么做?”离了关押凶犯的这间牢房,常钺去问若有所思的凌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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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九章 早朝

虽然凶犯说的话不能全信,但也不能不信。更何况,仔细想想朝中的那些大臣,个中若真怀有异心的人,时至今日,都能遮掩完好,想来也必然是处心积虑地谋划了许久。

这许久的盘算,安能在朝夕便被他人抽丝剥茧,寻到蛛丝马迹

是以,能探得这些已经实属不易,再在罗庭这边耗费功夫,远离漩涡的中心,多半也是没戏。凌珏很快做出了决定:“押上他,回京。”

常钺自然也是要跟在回京的车马行辕里的。他早做出了决定,虽然京都于他而言是人生地不熟,但总也好过留在罗庭这么一个伤心处。

他在这里多呆一日,便能想到身为知府公子却做了无意中坑害百姓的那一个。被蒙在鼓里那又如何,终归是木已成舟。评判事物的各大标准,其实早非有意无心便足够的。

为今之计,越是如此,他便越不能退缩。父亲欠的债,犯的错,他一一都会靠自己的力量弥补。

“你啊,活得越来越不像你自己了。”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什么情感,只是看到这样压抑自己的常钺,凌珏心里同样也很不是滋味。

“活成自己,便也失了这心。”尽管常钺再也无法做一个安于吟诗作对的世界当中的意气书生,可是现下,为什么而活,他心里却是清清楚楚。

甚至于,这样的感情所发酵沉浸,带给他的并不比以往任何一种情感弱。

人成长了,自然也要牺牲些什么,牺牲掉的可能至多不过是些少时不懂的固执与沉浸在其内的倔强吧。现下想想,其实大可不要。

因为,谁都没有办法活得恣意,活得不管不顾。有时候,太过自私的从己出发,只是累赘而已。

心里的这一番长篇大论,常钺并没有把它们一一说出口。

因为他知道,凌珏可能无法理解,他无法理解自己这忽然的长大,忽然的现实。当然,凌珏也可能完全认同,常钺他是时候该认清自己了。

无论怎样,这都是长期的心里磨炼。他不该将凌珏牵扯进来的。能让他不受罪名侵扰,能让他以罪臣之子的身份进入京都,已经很好了。

“珏世子,这常小公子,他……”孔侑伯多次欲言又止,这么多日的相处,他早熟知了凌珏与其人的关系绝非泛泛。

但是,这回的事情实在不同于以往,常小公子再如何地优越不凡,也不能以现下这个身份去僭越啊!

他不过是善意地提醒于凌珏,善意地指出这其中的不妥。孔侑伯完全可以在凌珏同常钺二人的面前,扪心自问地告诉他们,这和个人的私心绝无关系。

再者,要论私心,常钺的做人他孔侑伯也算是服气的。更不可能故意于他作对。

凌珏再一次打断了孔侑伯主动的谈话:“常钺进京,亦是陛下默许。若是无事,我们这就出发。”

珏世子一向待人有礼,在他眼中,从无尊卑之别。可每每谈到常钺这个问题上时,珏世子便会失了听他一言的耐心,数次打断他的话更是家常便饭。

孔侑伯也习惯了,只是常钺的处置问题难道是陛下的意思?

君心果真难测。

“常钺他并非池中之物,陛下仁人大量,也正是看中了这些。”凌珏叫住了孔侑伯,虽然直觉没有必要同孔侑伯解释一番,可难为孔大人这一路上来处处费心思量。

忠臣良将都是对比来的。有今家父子这样的邪佞,因而才愈将诸如孔侑伯这样的人映衬得忠心耿耿。

既前有邪佞之人环伺,就更不能寒了忠臣良将的心才是。凌珏用力拍了一掌在孔侑伯的肩上:“去吧,回京的路上我们更不能松懈。让底下的人都警醒点儿。”

待宵草和百日菊被送到了今府,今歌派今府的花奴悉心照料,因为有今言的再三嘱咐,她每日都要从花房走过。只为确定这御赐之物可还保持着原样。

一日一日地过去了,今歌彻底打消了陛下是否对她有意的这种不该有的心思。

尽管今言恨不得耳提面命地指着她的鼻子告诉她,这待宵与百日不过是一个陛下时时监禁控制他们今府的借口。可是,今歌是家里唯一的女眷,她的婉转旖旎心思又岂是今言和今正昊能明白的

事实如何是一回事,苦苦期盼和隐隐期待却又是另一回事。可那两盆花被陆公公送来以后却是再也没有了下文。

今歌这一回就是不想面对现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

今歌心里饱受煎熬,今言和今正昊也强不到哪里去。他们父子二人日日上朝,总能感觉陛下在有意无意地传他们问话,可却又不能推辞。

那是君,在君的面前臣子该如何自处,只能是弓身恭谨答话了。当然,这若是换了旁人,自然与世无碍。

可他们今家二人不同,心里早起了异心的人,戴着伪装的面具,每走一步,每说一言,都要耗费巨大的心思。

因为他们不仅要时刻让自身看起来同身旁的众臣一般无二,更要会讨得明烨的欢心。明烨年少为帝,可其人的头脑心计却强于常人很多。

这位少年天子,天性便聪慧狡黠得紧,今家父子二人对答一番下来,心中都是时刻发着虚。

“言儿,现在该如何?”又熬过了一日的早朝,今正昊面上虽然无异,可是迈步的步子都开始打晃了起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好像陛下对他们的疑心越来越重。今日的朝堂更是如此,陛下居然会问及他们今起年初锻造的一万箭矢。

见今言半天没有动静,今正昊更是慌了神,将两只手拢到了宽大的袖口当中,不自觉地抓紧了衣角:“要不要现在就去找……”

“嘘!”今言将食指抬起比到了唇瓣上,忙拉着自己的父亲往旁边偏僻之处走了几步:“爹你可别忘了这是哪里。别人的名字切莫轻易提起。”

“瞧我,也是慌了心神。”今正昊苦笑出声,还不忘偷偷瞄了一眼一旁今言的神情。

可惜自己的儿子并没有回应以任何的反应。

半晌的沉寂片刻,二人前后走出很远,今言才猛地顿住了脚步:“越是这个节骨眼,我们越不能自乱方寸。陛下可不是什么善茬,现在就一个字,稳。”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我的如此芳邻》,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八十章 顷亭

“求稳”今正昊可不赞成如此被动的局面。要知道,他入朝为官多年,能爬到如今的位置,还不就是靠着一次次激流勇进中的主动争取:“言儿,如果我们现在不做什么,那就与坐以待毙无异。你爹我这么多年!”

正打算以自身过去的经历拿出来说教一番,可今言就飞过来一个冷然的眼神:“爹你这么多年还呆在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你就没有反思过吗?”

今正昊的脸颊忽然烧得火热,大半辈子都过去了,想不到今日还会被一个小辈指着鼻子骂出这些话来。

最最令他难堪的其实还不是其他,而是这个小辈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今言。

“言儿,你这……”这让当父亲的他颜面何存莫不成今言心中还对他存有怨气不成

今言很是反感这个话题,一刻都不想在这个上面浪费时间:“行了!爹,在这上面浪费唇舌还能有什么用”

今正昊一口气憋到了嗓子眼里,可最后也只能重重地将浊气吐了出来:“那你说说,你可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今言的脸上倒是波澜不惊,甚至于平静到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

二人相继回了马车里,直到车夫驾马驶离了宫门的位置,他这才不紧不慢地缓缓开口:“以不变应万变,静观其变,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可是,那不是……”今正昊还是早先的想法,不动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们的手脚向来做得干净,就算陛下察觉出了什么,我们拒不认账,他又能如何?”今言嘴上硬气得很,可是他人在殿前却依旧是怵到冷汗横流。

不过口头上的硬气也不是空穴来风毫无倚仗的,既然今言有如此自信,自然是因为提前找好了垫背的。

不仅是今家,这朝堂上下,但凡心中有点猫腻的,又有谁会蠢到留下让人可以抓得到的把柄。找些倒霉可怜的替死鬼似乎已经成了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

“退一万步,就算发现了,到时大不了就把他们几个推出去。”今言勾唇笑了笑,心中安稳了很多。

没想到,这番话倒是把自己也安慰到了:“只要爹你不要先心急坏了事。我保证,眼下这关必然可以过得去。”

“苏老将军,您这边请。”陆公公奉旨在前头带路。

可是背后那走路带风的老将军却突然顿下了步子,没有跟上前。

苏老将军可是天盛的老战神了,哪怕是先皇在世,也要给他三分薄面。苏老将军要是不肯跟来,那他又该如何在陛下面前交差

这么一想,陆公公便有些慌了,忙带着讨好的笑容上前:“苏老将军可是有什么不妥?”

“无妨。”苏闲颔首,伸出一只臂膀:“陆公公带路吧。”

只是方才从朝堂散去之后,那今家父子拉拉扯扯,实在难以成体统。尤其入不得他眼的还是,作为晚辈,今言居然胆敢骑到他老子头上?

是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便是。谁料,这一看才发现了那父子二人原是发生了不可调和的口角之争。

至于说了些什么,一来距离太远,苏闲并听不到,二来他们故意压着嗓门。不过看那鬼鬼祟祟的模样,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并不在意,苏闲大步跨入殿中。殿内一股檀木清香环绕鼻间,闻来便是十分提神:“臣苏闲叩见陛下。”

苏闲大致整过衣物就要下跪,却被明烨稳稳地扶在了半空的位置:“苏老将军不必多礼。自先帝起,您便是我们明家的有功之臣。何须多礼啊!”

苏闲也不是迂腐不化的那种老顽固,既然明烨都如此说了,他也不再坚持,“陛下让臣来此,可是有事?”

“这是前方传来的战报,苏老将军你先看看吧。”明烨把战报递到了苏闲的手中。

苏云起自幼便是跟在他身边长大的,对于苏云起的能力,苏闲一直深信不疑。

但是,放其一个人去面对敌人的大军,苏闲的心里其实始终绷着一根弦。

“苏少将军眼下虽然稳住了局势,但胜局难挽。北疆与我中原自古便是对头。”战报里,苏云起将前线的状况尽呈于纸上,如何的情况,风向朝向哪边,皆是一览无余。

苏闲捏皱了纸张,主动请缨:“还请陛下下令,臣这就带军北上。”

苏云起的父亲过世得早,这孩子是他苏家唯一的血脉,苏闲绝不可能眼睁睁得让苏云起一人去面对对方的刀兵。

明烨承认,这不过是他逼苏闲亲自披挂上阵的一步棋。纵使苏云起带军出征前,已立下了军令状,他也愿意给予这少年人更多的信任。

可是,他是天子,要他拿着江山社稷去陪着苏云起冒险,是万万不能的。

“苏老将军,朕在此先谢过你们苏家了。”明烨并不打算解释什么,他敢使计,自然就敢承认。

这回的挥军北上,本来便是苏云起独自一人的决定。现下陛下应允了他想要亲自上阵的想法,苏闲自然是开心的:“臣领旨谢恩。”

“苏老将军且慢。”想到此前大长公主的请求,明烨虽然不解其中之意,但还是出面传了个话:“姑母她,有话想要同苏老将军谈。此刻便等在顷亭。”

谈他一年当中在京都的日子屈指可数。有什么好谈的更何况,提出这个要求的人不是旁人,居然还是她

苏闲立时便有些心气不大通畅,但碍于是在陛下面前,还是忍了下来,只是问道:“微臣斗胆一问,大长公主她可有说明是何要事?”

老一辈的事情,明烨统统不感兴趣,也不想掺和进去,遂笑道:“这话将军你应该自己去问姑母,朕在这当中不过就是一个传话的。”

传话他俨然做到了,至于去不去那就是苏老将军自己的事情了。

苏闲回京不想见的人有很多,但若论起最不想见的那一个,蓼阳大长公主必然是独占鳌头。

只是,伸手还不打笑脸人。这其中又有陛下在牵线搭桥,他若不去,岂不是在告诉那个女人他苏闲肚量狭小吗?

离了宫门,苏闲便孤身上马找去了顷亭的所在。

白雪在亭前覆了薄薄的一层,蓼阳今日披了一件和白雪同样颜色的狐裘披风。

远远望去,她倒有些和景致和在一处的意思。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我的如此芳邻》,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八十一章 见面

“老臣见过蓼阳大长公主。”拾阶而上,苏闲先见了礼。

蓼阳呆呆地坐在原处,双目凝视着不知哪里的方向,唯有一腔清冷的声音穿透了这冰天雪地的世界:“在本宫的面前,你又何必故作姿态”

抓着披风的双手往后一扬,直接带起披风扫过一些还未融化的积雪,苏闲也同样落了座。

他称呼其人为大长公主,他先行见礼,不过都是表面的粉饰太平而已:“你既自称本宫,为何不许别人唤你一声,大长公主。”

只是,他不明白,究竟是谁给蓼阳的胆子,让她自行戳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太平。

蓼阳的双眼还是空无一物地不知盯着哪里,那无神的双眼好似是看不见外物一般:“本宫出身富贵,这样的称呼本就无可厚非。”

只是,她痛恨极了那大长公主四个字,从他人口中听到这四个字,俨然比直呼其名还要惹人恼怒。

“旧事,我不想提。”苏闲很是厌烦,直接伸手挡了蓼阳未完的话语:“你若是无事可言,那便告辞。”

“站住。”蓼阳终于抽回了双眼的目光,盯着苏闲背影的双眸中竟然生起了一些血丝:“旧事重提,于你于我,都无甚益处。本宫还不至于愚钝至此。”

愚钝也是,又有哪个愚钝的人可以像她如今这般安逸

苏闲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回身:“大长公主不妨有话直说。”

“闲卿先坐吧。”蓼阳摆了摆宽大的袖袍,指了一指自己身边的位子。

蓼阳这是摆明了有事要同他说,且必然不会是短暂的两三句话就可以匆匆结尾的。苏闲略一思虑,还是依言留了下来。

“闲卿今次为何不领军北上”这样的问话在旁人看来许是客套的一二寒暄,但在蓼阳这里却是实实在在的开门见山。

“大长公主莫非不知”苏闲端坐在一处,上半身立得笔直:“也是,身为皇家的人,可你却最是游离于皇家之外的那个。”

“你犯不着同本宫如此阴阳怪气。”苏闲对她处处多提防,岂不是从侧面印证了她的那些担忧会有成为现实的隐患:“本宫只问你一句,今次闲卿特意留在京都,可是另有打算”

蓼阳可还真是一个隐居的皇亲国戚,她不通朝事,就连凌文哲都不通的吗:“云起独当一面,想要报效朝廷。作为苏家的长辈,老臣自然要鼎力支持。”

“可本宫怎么听说,前线战况不明,闲卿你就要亲自上阵了呢?”她的听说自然都是从明烨那里听来的。身为天子的明烨就算对人多有提防,也大不会提防她这个无心俗事的姑母。

“大长公主听说的没错,既然已知事情起末,那料想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吧。”苏闲还是坐不住,只是这一回撩下话之后并没有急着起身就是了。

蓼阳看出了苏闲的不耐,她同样在面对这个故人之时也不能克制自己燥郁不定的心神:“本宫不管你会否亲自挂帅上阵,也不管北疆的战事。”

一口气说些说完了这些话,蓼阳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冒失,双眼不住地频频眨了起来:“也,也管不了北疆的战事。”

是她失言了,北疆若是没有苏闲带军力战敌军,怕是早被敌人突破了防线,打到中原的腹地来。那个时候,国不将国,难不成要她再经历一遍战时的动荡不成?

“你这纯粹就是妇人之见。”苏闲腾地起了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埃:“总之过去的旧事老臣都忘了,大长公主更不要时刻挂怀在心。”

走出很远,离了顷亭的遮蔽,身子迎向凌冽北风的侵扰,苏闲那饱经风霜的声音徘徊在外:“我苏闲戎马一生,本就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巧话。但是有一句,老臣不得不提醒,烧的香多,也就引的鬼多。”

“你站住,把话说清楚。”眼睁睁看着苏老将军飞身上马,不消多时便消失在了视野当中,蓼阳大长公主赶忙追将出来,却还是慢了一步。

什么叫烧的香多引的鬼多?

明月在马车上已经侯了许久,这会见苏老将军已然离去,忙在胳膊下夹了一把伞:“大长公主,我们回去吧。”

“明月,苏老将军这个人你怎么看”实在是身边没有可以合计的人,蓼阳抱着满腹的惆怅与不安问向了身边赶来的明月。

明月面露难色,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也是此时,蓼阳终才反应了过来,明月跟在她的身边服侍,又能对苏闲有多少了解

“罢了罢了,本宫不强人所难就是。”蓼阳松了口。

清晖月色带着化不开的傲然冷意,在夜风的浮动之下,更显凌人。

明月在书房外来回踱着步,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进来吧,别在外面来回晃了。”人影幢幢,明月的犹豫不决,竟是让书房里的平阳侯也生出了烦躁的情绪。

案前摆放着的竟是一个字都看不下去:“可是蓼阳怎么了?”

府里上下都知,明月是专门服侍大长公主的,如今她半夜在书房外逗留踌躇,想都不必想,是蓼阳大长公主出了事。

“回侯爷,打从晌午开始,大长公主就滴水未进。虽然大长公主一回来就明令禁止过婢子,可婢子还是觉得这样下去……”既然问话的是平阳侯,那也就不能怪她自作主张说了出去。

明月干脆把大长公主面见苏老将军的事情全部交待了出来。

明月跟在蓼阳身边多年,不能说把蓼阳的脾气秉性摸得一清二楚,但最起码也摸了个**不离十。

又见平阳侯今次听了苏老将军这四个字时,越发难看的面色,明月心中也隐隐猜到了什么。怕是平阳侯夫妇二人都和那位老将军有什么不愉快的交情。

“你先退下吧,也免得大长公主迁怒于你。”走在冷风下的回廊里,平阳侯吩咐了一句。

“是。”明月松了一口气,躬身悄然退下。

她倒不是怕大长公主迁怒自己,只是跟在蓼阳身边日久,看着大长公主心里难受,她这个做贴身侍婢的也是心里跟着不是滋味。这才大着胆子做了一次叛徒。

叛徒是做了,可如何面对大长公主,明月的确头疼。难得不用她费心解释什么,平阳侯就给了她这样的机会。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我的如此芳邻》,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八十二章 突传噩耗

木门在静谧的夜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这让静坐在黑暗当中的蓼阳不由地抬头去望向声音的来源:“侯爷今日回来的好早。”

“怎的又不点灯”假使今日没有明月前来传话,一见此遭情景的平阳侯,也不难看出蓼阳心中有事。

二人结为夫妻十几载,要说蓼阳在意什么,懊恼什么,没有人会比平阳侯还要清楚。

不等蓼阳回话,平阳侯就挑起了烛芯,微亮的烛光渐渐填满了房间里的空隙与黑暗,也照亮了面如一汪死水般凝滞起来的蓼阳的半边脸颊。

“你可莫要告诉我,你这般苦恼是因为玥儿和珏儿皆不在眼前”平阳侯特意撂下了公事,却也不急着直接问话。

想来去见那苏闲为的无外乎就是一事,可就是那一事,哪怕是时过境迁也绝难撼动它在蓼阳心中刻划留下的伤痕。

其实仔细想来,被那事影响的又何止是单单一个蓼阳,即便是他,多少次的午夜梦回,它都是如影随形,时刻萦绕在心头的噩梦一场。

“听陛下说,北疆的战事不容乐观。”其实,平阳侯是何意,谈及朝堂之事的时候,已经是非常明显了。

“所以,今日本宫去见了苏闲。”既然话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那么大长公主自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和本宫说,烧的香多,引的鬼多。你合计合计,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愣了片刻,平阳侯人还没有说出话来,笑声却抢先一步从唇齿间迸了出来:“蓼阳啊,我就说你,思虑过多,杞人忧天了!”

杞人忧天她承认,她或许有点大动干戈,但绝达不到达杞人忧天的程度:“本宫就这一双儿女,你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里盯着他们”

“你日日担心这些,便会关心则乱。这个时候,即便没有有心人故意出来做些手脚,你也少不得被人盯了去。”这并不是平阳侯在危言耸听,要想安稳地度过,或许装聋作哑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惜的是,蓼阳却从来看不明白这一点。

大半辈子都俨然过去了,平阳侯自然不奢望在这几朝几夕之间就改变蓼阳奉行了多年的一些准则:“苏老将军他不是那搬弄是非的人。再者言之,明日他应当便会整军北上,你的担心实则多余。”

经了平阳侯苦苦的一番劝说,蓼阳这才算是放了心:“且看明日吧。”

谁人都没有料到这所谓的明日一旦到来,究竟是意味着什么。

天光不过刚至破晓,苏闲便跨上自己的坐骑,正了衣冠盔甲。一双苍老的瞳孔中虽是饱含着洗尽铅华的老练与淡然,但更多的则是独属于千百次的刀兵相交从而磨砺出的自信与气质。

即便是夹道前来送行的百姓围挤出的人群都很难见到有喋喋不休的。

冬风鼓瑟扬起的旗帜鲜明,红色的基底就像是用鲜血泼就的一般。

这旗帜看了千百回,可像今天这样有如此这般多的感触,却是头一回。

苏闲的两只眼皮相继跳了起来,突兀又有力的感觉让他无法忽视,遂一拽缰绳,喝令身后整装待发的大军:“出发!”

任何敢动摇他北上军心的因素,苏闲都绝不允许它们存在。即使心内突然而起的不安的确有了不太好的影响。

“驾!”一匹快马急速赶上,有人甩动着马鞭正在向着大军行去的方向疾驰而来。

“苏老将军请留步。”那人口中呼出大口大口的白气。白气在寒冷的风霜当中经久不散,不到眨眼的功夫,便随着强风重又刮到脸上,更是引人瑟缩发抖。

可是军情要紧,不敢有丝毫耽误,那人只能不断加大手中拉拽着缰绳的力度。

终于迎头赶上:“苏老将军,老将军且慢。”

“什么人?”苏老将军之后的杨潘带人上前拦下。

杨潘和苏老将军一样,都是苏云起当日在陛下面前下了军令状时所要求留下的一个。只因一个是年事已高的祖父,一个是俨然成为人父的父亲。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苏云起若真在北疆遇了难,杨潘又如何能安坐在京都守着,双儿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苏家军亦是。

“圣旨在此。”那人二话不说,只是将手中明黄色的东西高高举过头顶,扬声道:“苏闲接旨。”

苏老将军当即眉心一蹙,翻身下了马:“臣,苏闲接旨。”

圣旨中言道的事情,是苏老将军始料未及的。

他当即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炸裂开来,血流好像都在身躯当中开始倒流逆行:“你,你说什么?”

苏老将军朝后跌入了杨潘的怀中,幸而杨潘眼疾手快,一个上前,这才不至于让苏闲跌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那人将明黄色的圣旨双手捧上,只隔着布料覆在苏老将军皱皱巴巴的双手上:“苏老将军,陛下令您即刻回宫。怕是,怕是再晚就……”

苏闲果然是不同于常人的。尽管这噩耗传来的一刻,他一条命都去了半条,但却依然可以强打起精神。

苏老将军半搭着杨潘的双手颤颤巍巍地抖动个不停:“杨副将,烦请,烦请你带我入宫。”

杨潘的唇色都发了白,他不解,出事的为什么偏偏会是少将军?不是因为他自己和少将军的感情甚笃,军中每一个人都是过命的交情,哪怕为了逃避这一现实的噩耗,他也万不会产生此事发生在了别人身上这样不堪的想法。

他只是不明白,少将军有勇有谋,又一向谨慎果敢。苏云起尽管年轻,但在他的身上早已见了苏老将军的影子。

军中上下,人人都说,苏少将军必将是出于蓝而青于蓝。这样一个良将,怎么就会

听了噩耗的二人,苏老将军像是抽干了浑身的力气,站都站不起来。而杨潘虽然不至如此,但也自言自语般地神神颠颠。

那人急了:“杨副将,您,您还是先带老将军进宫吧。这事,宜早不宜迟啊!”

得知这样的消息,莫说是亲近如他们,便是他这个在宫里当差的小小内臣,都是忍不住的惊颤战栗。

杨潘终于调动起了他浑身的力气,扶起苏老将军来:“将军,走,我们进宫。”

从京都最是繁华的长街到皇宫的距离足足走了有半盏茶的功夫,这半盏茶的时间里,每一刻都是苏老将军用尽了全力在与时间做赌。

他不确定,苏云起还能不能撑更久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我的如此芳邻》,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八十三章 游丝

“兄弟,少将军如今被安排在哪里?”杨潘马不停蹄地跟在苏闲和前来宣旨的人身后,他是二人中如今唯一听此消息还能保持些理智的那个。

一路上的苏老将军一言不发,只能快马跟在那人身后,早已风烛残年的身躯如今还是有了倾颓垮塌的趋势。

原来再是强硬如斯,终究也抵不过这岁月的侵蚀。苏老将军此时看起来再也不像那个战功赫赫的将军了,他只是一个一门心思赶去见自己孙子的祖父。

“少将军人在成元殿,二位还是快快跟上吧。”这人是成元殿的内臣,平日里最多只负责洒扫庭院以及守卫巡逻的工作。

因为成元殿是皇宫里最为临近东宫门的一处,从京都的城门而入,皇宫里最是与其距离相短的便是东宫门。

一进入皇城京都,便直奔着成元殿而来,可想而知,苏云起在前线受的伤已经达到了很难想象的程度。

已然立下军令状的苏家主将,一旦回京,定要先前往皇宫中面见陛下,这是皇命,必不敢违抗。

因而消息是从皇宫传来也不足为奇,更遑论,终归是要去请宫里的御医的,在宫中实则更为方便。在成元殿里却是惊奇的,伤究竟重到了什么程度?

寒气熏染的人间,每呼吸一口,便恍若吸入了无数把锋利的刀子,它们在咽喉里摩擦刻划着。

喉头终于忍受不了这种伤害带来的腥甜,苏闲在颠簸的马背上一个猛咳,一口浓血从胸腔的位置处上涌进而喷吐了出来。

“将军”杨潘被眼前这样的场景吓得冷汗直流,当即就拽紧缰绳欲要折返方向。

苏闲的半个身子已经歪在了马上,但他还是勉力摇着头:“别管我,快骑马走。”

明明放在往日看来很近的一段路程,此时却像是隔了千万条山水一样绵长。

成元殿外,挤挤攘攘,进进出出的全是宫里的内臣宫女。每一个人的脚步不缀,脸上都见了惊色。

见此情景,其实内间的情况多多少少都是心里有数的。

但是杨潘不信,他一把扶着摇摇欲坠几欲跪倒在地的苏闲,一把还揪住了一个神色匆匆的宫女:“苏少将军的情况现在如何了?”

那宫女恨不能把头埋到了地下,声音也低得吓人:“回,回大人的话,苏少将军他的情况……不太好。”

真是满口废话,根本没有他想要听的答案。杨潘自然知道苏云起重伤难治,不然又何以让得知此等噩耗的苏老将军身已至此

“陛下请二位快快进去。”引他们前来的内臣从殿中快步赶来。原来在杨潘和苏闲错愕怔愣的这段时间里,他早已面见了陛下,得到了指示。

苏老将军的眼神只有呆滞的感情存在,杨潘很快道了谢,忙搀扶着他踏上殿前的石阶,闷声夺着步恨不能一头便冲进去。

殿里殿外,浑然两个人间,就好像一个是万籁俱寂的夜晚,一个却是处处人声鼎沸的白昼。

明烨拧着眉头,神情看上去很是愁苦不堪。

听到殿内唯一的动静,也就是苏闲和杨潘走来的脚步声后,他方才扭过了身子:“苏老将军,杨副将,你们去看一眼吧。”

明烨敛去眼中有些怅然若失的神色,苏老将军的变化,任任何一个人来,都只消一眼,便能看得无比清楚。

苏闲未干涸的血迹残留在嘴角边,整个人半痴半呆的状态看来已经像是完全不可逆。明烨甚至有种感觉,经此一劫,这位天盛的战神怕是再也无法守护脚下的这片山河了。

不过,这还重要吗?

明烨甚至有时候觉得天子这个位置不应该是一个人该坐的。又或者说,那到底是一个把七情六欲泯灭消磨到什么程度的人才配爬上这个位置?

要想做好一个真真正正的天下共主,便要时时刻刻站在所谓的大局去考量布局。可是,他也是一个人,一个会哭会笑,会不由地被情感所渲染支配的人。

自小的他,便没有父亲的教养,没有兄弟的情谊。唯一可以陪伴在身边的母亲,更是要把多数的精力分散出来放在宫里无谓的女人的争风吃醋之中。

他的内心,很是向往这种血液中本就该存的亲情,也很想分些心和力来能在天子的身份之外去多少守护一些。

就好比今日,他若是一个一心全系江山社稷的君主,大可以选择瞒而不告。苏云起的伤势并不会因为有了苏闲在侧就得到任何的好转,但是北疆那边的战情却可能刻不容缓。

便是此刻,做出决定多时的明烨,都不能确定地告诉自己,这个做法究竟是对多一些还是错多一些?

他只是不想看到一出悲剧上演罢了。若是那苏云起当真魂归天命,那他也不至于心里太过意不去。

“御医怎么说的”苏老将军的声音都有一种气若游丝的感觉,很是虚弱。

苏闲一早忘了所有的礼数,在生死大难面前,一切都比不上那塌上的人更重要。

明烨也不计较,沉着声音,却很显冷静淡然地回应着:“李御医是最后一位。”

陛下虽是避而不谈,但这话却比直言不讳还要更具杀伤力一些。许是没有料到情势竟是如此危急,杨潘想要说什么,却不小心咬了舌头,痛得一把捂住了嘴巴。

半张脸上只留下了一双瞪大的瞳孔,杨潘只重复着呢喃了一句:“最后一位”

太医院里可是汇聚了天下医术方面的高手天才,可是竟然连他们全都束手无策吗?

“陛下,老臣……”所有想说的话全部哽咽堵在了心头,苏闲偏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明烨也没有多问,只颔首点了头,让殿内的两名宫女拉起放下的床幔:“少将军等着呢!”

床榻上的苏云起早已失去了意识,陷入了昏睡当中,任凭苏闲和杨潘如何唤他的名字,塌上的人都是一般的面如死灰,什么反应都给不出。

苏闲的双目很快在苏云起身上打量了一番,并不见致命伤口,那何以到此境地。他不禁大声喝向了一旁搭着脉的李御医:“少将军他到底如何了?为何迟迟昏睡不醒”

这一声在李御医的耳中听来简直是振聋发聩,把脉的手指都不禁缩了一缩,慌忙起身含着腰答道:“回苏老将军,少将军他这心脉虚浮无力,生命体征……”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我的如此芳邻》,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八十四章 张榜寻医

此番情景之下,李御医还是这唯唯诺诺的温吞样子当真委实气人。杨潘忍不住一拳就要揍上去,但出拳的刹那还是被苏老将军喝止住了。

再是不甘,杨潘也只能住手,只是依旧没有什么好气地冷声逼问:“少将军的生命体征怎么了?”

李御医抽抽嘴角,更是为难困顿。大夫就是这一点不好,救活了那便是为医者的本职,但若救不活,被当成撒气的那个也是人之常情。

他搓了搓手背,勉强壮起了胆子:“苏少将军的生命体征基本消失不显。”

最难的话都说出了口,剩下的似乎也就没有什么了。李御医觉得,眼下的情况,还是有必要要让苏老将军清楚的。

于是,他正了正身子,但依旧只敢稍稍抬起头来,半看向苏闲的方向:“苏老将军,你们应该做好准备,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有时候是很伤情的一个词语。可是然而,对于那些无能为力的生死离别,旁人似乎也只能道一句,节哀顺变。

杨潘的一腔怒火全部涌上了心头,他举起双拳就招呼到了李御医的脸上,并且大声暴喝着:“我打你个节哀顺变,瞎了你的狗眼,你亲眼看到他死了吗瞎胡说什么?”

李御医当然不会任由自己白白挨打,他一边抬手护着脸,一边从屏风这边逃离了出来。

苏闲早就没有了心情,也没有那份心力去管杨潘在陛下面前是否有礼无礼了。

是以,二人一个打,一个退,直直闹到了明烨的面前。还是李御医不着意一头撞在了明烨的身上,杨潘这才堪堪住了手。

明烨背着手,神色不见半分明朗,甚至比早先还更要严重。因为从杨潘的表现不难看出,李御医应该也是无功而返了:“杨副将,成元殿中不得吵闹无礼,你还是先进去守着苏家二位将军吧。”

他就怕,苏老将军再出个什么好歹,这让他如何安心?

“是。”杨潘横了李御医一眼,低低咒骂了声庸医。

那声音不高不低,却足够让面前的明烨和李御医入得耳中。如此情形之下,众人的心情自然都很是糟糕,杨潘虽然嘴下无德,但很显然的是,明烨也不会主持什么公道。

更何况在明烨眼中,一帮太医院竟无一个人可以想出有效之道,实实在在是一堆庸才:“李循你先退下,免得在这里徒生是非,招惹不快。”

李循自然觉得委屈,若是太医院还有同僚可以看出并且想出解决之道,那么他也算心服口服。可是事实却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陛下,微臣觉得,有一法子不妨可以一试。”不过比起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人命才是真正的关天。

他探过苏少将军的脉搏,那脉象虽然虚弱无力,且细若游丝,但胜在还算绵长。再想想从北疆赶到京都的路程,这么久的日子都捱过来了,应该也不在乎眼下这区区的时辰。

“将军,你……”杨潘绕过了屏风,正若隐若现地看到一颗泪珠滑落在了苏闲的脸庞一侧。因为自己的突然折返,苏老将军却像是受了惊一般,赶紧抬手一把抹去了。

杨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即便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他听了李御医那样的话,都是忍不住地寒气遍布了全身。

更遑论是苏闲苏老将军,过往并不难看出,苏闲对苏少将军是寄予了多少的厚望,是多么爱护他的这个孙子。苏云起的父亲过世得早,苏老将军这是把两辈人的爱全都转移在了苏云起一人身上啊。

杨潘盯着床榻上不省人事的苏云起,心里揪得越发难受,索性别开了头去。他已经想好了,与其是说李御医那样的混账话,还不如一言不发。

“云起啊!是不是祖父平日里管你管得太严厉了?你不高兴,所以才在故意演戏,是吗?”

苏云起的伤已经重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到的。苏闲越是如此,越是让杨潘看不下去。

深吸了一口气,杨潘先是往苏云起躺着的床榻上看了一眼,那曾经最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却是一滩死气。

苏云起厚重的盔甲早已被人卸下,此时白色的衣裳连带着他身上厚厚的一层锦被,全都被血迹染透了数层。可恼的是,杨潘远远看去,竟然连他伤在了何处都不知。

终于,杨潘还是一鼓作气绕出了屏风外间:“陛下,微臣斗胆,敢问,少将军何以至此”

李循尤记得黎琯带人来天盛找茬的时候,曾不惜毒害他们自己的马匹,只为逼着天盛不得不承认势弱。

那个时候,蛮夷之人使用的卑劣手段,太医院上下便无一人能够识破。最后不还是靠着民间来的神医才算是过了这一关,并且还反将了他们一军。

李循觉得,眼下便又到了集思广益的时刻。尽管屡次三番出现这样的情况,少不得会让陛下觉得他们这些御医都是些腹内草莽的庸医。

不过,上一回算是国难当前。这一回又是关天的人命。李循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把这些视而不见。

皇榜一张了出去,立马引来不少京都民众的围观,一时之间闹市街巷,苏少将军的重伤难治成了人人皆知的消息。

今日的京都城门处,忽然风风火火地闯进了一伙骑着战马的士兵,掀起的风浪让不少人都人心惶惶了起来。

此时得到确切的消息,人群当中立时炸开了不少的窃窃私语。想来也能明白,苏家军这一支军队战无不胜,无论是开国大将苏老将军,还是年少气盛的苏少将军,在众人的心里皆是战神的化身。

这战神说倒就倒,的确让众人都吃了不小的一惊。吃惊之余,更有好心人忙着张罗起来:“你们说说,京都里还有哪家医馆的大夫医术还算可以的”

人群里亦有不少应和的,热心有余,但每个人给出的答案却是截然不同。

直到有人终于想起了近日几近歇业的妙春堂:“妙春堂里的那位华大夫,我瞧着,哪怕是放眼京都,他的医术都是数一数二的。”

此话一出,很多人便开始了他们的附和,顷耳一听,皆是一边倒的好评。只是那位华大夫,为人的确古怪了点儿。

第三百八十五章 揭榜

热心不过一二,终归还是因为拦路的障碍太过繁琐多余,不少人还是缴械投了降。

那浩浩荡荡一般的豪情壮志,还没有得到进一步的宣扬,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也就只有一两个身体抱恙,却又刚巧知晓皇榜上所书内容的人,进到了门可罗雀的妙春堂。

近日的妙春堂几近歇业,却并不是因为经营不善,也不是因为东家主雇的账簿问题。

原因是那妙春堂的坐堂大夫尽由华珺一人所代,气走了其余大夫不说,在他的管理下,妙春堂甚少开张。

几近歇业,却迟迟没有歇业。这其中也不难推测而出,华珺诊病的时日虽少,但病患却大多都是京都里较为财大气粗的一些富人。最不济,至少也是足以自食其力的平头百姓。

两个人相携着进了妙春堂,一眼便看到了学徒赵涵在百无聊赖地打瞌睡:“难怪妙春堂现在是大不如前了。”

之前传出一些不景气的传言,他们还都不以为然。毕竟这妙春堂是秦家的产业,且不说那秦家本就与太后的娘家结亲,现如今秦家小女儿更是成了地位极其尊崇的皇妃。单是秦家的那些家财,身为东家的他们也不会放任妙春堂不管。

可直到此时,二人才算明白,一个医馆,只一位大夫,一位学徒。他们的生意不黄,还有谁会黄

赵涵揉揉双眼,在看到来人之后,总算打起了精神:“二位请坐,我这就去找华大夫来。”

华珺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赵涵一开始也是极为见不惯,可无奈人最是怕习惯。习惯了,也就不存在什么忍不了的:“华大夫,昨天的那二位又来了。”

华珺懒洋洋地伸了懒腰,尤懒洋洋地提笔写下了方子:“去找赵涵抓药吧。”

二人中的一个使了眼色,另一个忙抓着药房试探着开口:“华大夫,您听说了吗?今日京都可不太平。”

赵涵似是对此十分感兴趣,忽地便瞪大了双眼,一把扑了过来:“什么不太平的事情?”

跟在华大夫身侧,虽然衣食无忧,但,也仅仅只能做到衣食无忧了。每日枯燥乏味的生活让赵涵也养成了困倦的性子。

华珺似是对这些不屑一顾,不由地冷声反驳:“这是京都,哪里会不太平?当心造谣被抓才是。”

那人脸色刷白,可也没有轻易打退堂鼓,干脆直说了起来:“街上都张贴了皇榜,北疆的苏少将军这回回来重伤不治,这眼看着就不行了。”

赵涵因为凌玥的关系,因而也算对苏云起其人稍有了解,不禁惊诧:“那宫里的御医呢?他们怎么不治?难道是因为打了败仗?”

赵涵的笨真是世所罕见,华珺终于忍不住,一掌拍在了桌上:“谁跟你说重伤回来就是战败再说,皇榜张出来,不就是因为那些个御医应对此事无能为力吗”

华珺的脾气古怪确实不是空穴来风,甚至比坊间人群之中的传言还要严重。二人既拿捏了方子在手,又一寻思,反正消息也算传到了,就更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他们纷纷告了辞,这才又落荒而逃。

忽然便只剩下了赵涵和华珺大眼瞪着小眼,此前的一番激烈言辞虽然让赵涵被唬住了不少,但他还是抖抖肩膀,佯装成了气势很足的样子:“你,你吼什么吼,不救人你还有理了?”

赵涵心里想什么,华珺是清楚的,无外乎就是希望他能本着医者的仁心去主动揭了那皇榜。

可是,赵涵实在对世道以及华珺的过往知之甚少,又凭什么要对他的选择指手画脚

华珺愤愤然起了身,一点儿也不隐瞒自己对于赵涵不快的情绪。

这些日子以来,由于妙春堂人为的不景气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赵涵现在便可以算作是华珺身边最为亲近的那个。

一些不甘愿的朝夕相处却也足够使赵涵看出华珺的行为是对他的不满。

纵然不满,但那又能如何?华珺即便再是了得,妙春堂也不可能是他一个人就能撑得起来的。

想到此,赵涵便一步跨上前,拦下了华珺:“华大夫,我知道您看不起我,嫌我赵涵是个笨人粗人。”

听到赵涵如此评价他自己,华珺没来由地便是心情大好,他自然不会存了这样的心理去看待还算得力的学徒。不过,华珺却也不打算解释。

他只是任由赵涵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可你看看,你有学识,有能力,却做了什么事情?”

华珺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子:“我就权当你是在夸我。后院的药理好了吗?”

赵涵跺了跺脚,竟是反身跑出了妙春堂,只有一些被北风割得支离破碎的声音混在了一阵逆风当中:“苏少将军可是为了百姓负伤的,这和你的坚持不违背吧?”

华珺先是一愣,下一秒,他便拔腿追了出去。他甚至不知道,促使他不经大脑做出这般选择的原因是什么。

难道就是因为赵涵这一个小小学徒却能把他心思看得透彻吗?

他不知道,却来不及思量许多,只跟在了赵涵身后,一口气跑出了老远。

“来,让一让,让一让啊,各位!”赵涵作揖排开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随后而来的华珺将这些全部看在了眼里,他知道赵涵要做什么,却只是嘴巴微微开合了几下,终究没有去阻止。

如果真的是因为救人性命而惹火上身,或许也是命之所至。既然是命里该当如此,他又何苦要逆天而行

在人群的正中刚刚站定,赵涵便连眼皮都不带眨一下,只双手抬起复又放下的刹那,皇榜就已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我们妙春堂的华大夫是再世神医,这个榜就是他让我揭的。”

赵涵的神情很是张扬,入得眼中,华珺虽用鼻孔发出了不屑的冷哼之声,但也没有让其人下不来台。

处在包围的人群之外的华珺缓缓挪动了步子,他身后随意披散着的满头白发如云般飘逸散开:“这位官差大哥,我便是他口中的华大夫。”

官差收回了暼着赵涵半信半疑的目光,直到看到信步而来的华珺,他才总算认定了揭榜的人并非是在捣乱。

“行了行了,都散吧。”赵涵之所以敢代华大夫揭榜,一来是认定了华珺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二来便是夺门而出的时候,他将身后紧追不舍的步子声听得清清楚楚。

第三百八十六章 不难回生

赵涵自认为他太了解华珺了,尤其是华珺那一身的臭脾气。

尽管刀子嘴豆腐心是真,可古古怪怪的臭脾气也不是假的。赵涵甚至能猜到,如果不让围观的人群散开,那自己一会儿被劈头盖脸地一番数落落入旁人眼中又该是怎样的情形。

华珺一把夺过皇榜,却很是出人意料地只看向了官差:“烦请带路。”

这满头的白发便已经让面孔很是年轻的华珺比常人多出了许多的说服力,此时如此这般利索的动作,半点多余的闲话都不谈,更让官差认定了这位华大夫就是宫里需要的人。

“是你?”明烨一眼便认出了华珺,那个时候的他为了不入朝为官甚至不惜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现而今想起来,拥有如此能力的人又岂会当真是一个纨绔。

虽然事后想来,这位自称姓岳的人言语之间多有嫌疑,不过因为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身为天子,他又岂会将精力放在一个于社稷无益的人身上

久而久之,华珺其人便当真在明烨的脑海中被淡忘掉了。

再次见到其人,明烨有些怒火中烧,但苏云起的重伤在前,也不便多做纠缠:“朕命你治好苏少将军的伤,要不然定当治你个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华珺只默声点了点头,便径直绕过了屏风。那些君者还是一如既往般地自视甚高,无谓就是一个姓名身世,什么时候又能和欺君挂上了钩?

心内再是怨恨不平,华珺也懂得自己的身世不便,以卵击石的行为他是万万碰不得的。

同为医者的李循却看不下去了。因为从某一角度来说,同行便是敌人,更不用说是半路杀出的同行:“陛下,此人是否能让苏少将军起死回生尚且还是一回事,此时便就如此目中无人,实在是难当大任。”

搬弄是非有时也不是存心使坏,不过是下意识地宣讲不满罢了。便是连李循自己都不知道,他这样的行为实则是在怂恿。

而明烨,最痛恨的不过就是旁人的怂恿。在他眼中看来,这是一种越矩,甚至是想要凌驾于他皇权之上的象征。

明烨伸手示意李循停下不止的絮叨,盯着对方的眸中竟是锋芒毕露的冷色:“苏少将军尚有呼吸,但有一口气在,亦就不存在起死回生一说。朕想清净清净,你且退下。”

“是。”李循咬了咬牙,这才意识到他的错处。看来,眼不见心不烦才的的确确是上策。

华珺绕过了屏风,只一眼便看到了床榻上失了人色的少年和守在床头的老翁。那少年是苏云起,其身旁一直寸步不离的老翁应该就是传言中的苏老将军。

“苏将军,可否让让”华珺的第一句话竟是让苏闲让路腾位置,这着实是挺让人意想不到的一个要求。

提着药箱的赵涵在一旁听得头皮发麻,不禁倒退了半步。如果可以,他真想装作根本不认识这个疯子。

莫说是赵涵的头皮发麻,就是早已沉浸在了封闭世界当中不能自拔的苏闲都微微侧目,难得有了除悲痛以外其他的反应。

华珺不得已重申了一遍自己的要求:“华某现在要为少将军搭脉,将军能否让让?”他是真不明白,明明都是命悬一线的将死之人了,身边人哪来的自信还可以做到稳坐泰山

赵涵听了这话,甚至把药箱摔到了地上,因为他分明从中听出,华珺这是带有苛责之意吗?

此时此刻的苏闲又哪里听得出来这些略带懊恼的言语,每一个恰好出现的大夫都有可能是他的救命稻草。应该死死攥在手心才是。

苏闲着急忙慌地就要起身,身子却因为一个重心不稳,而险些踉跄栽倒在了床头的位置。

又多亏了华珺伸手一扶:“将军应当多多仔细。”

应当多多仔细这位大夫的声音听来沉稳有力,着意也似深沉,不禁惹得苏闲的注目去望。

这一望,却不失错愕,明明他的面孔五官甚至是不亚于苏云起的年轻,可那满头的白发……

华珺早就习惯了别人这样的眼神,起初的他也会在意,可是时日一久,倒也习惯成自然了:“将军莫要再耽误功夫了。”

此话一出,苏闲终于回过味来,却也只是羞赧红了脸:“抱歉。”

华珺没有回话,而是一门心思扑到了所谓的重伤不治的苏云起身上。

不得不承认,这一回的情况的确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不过,只是情势严峻,还远远达不到束手无策的程度。

当然,之所以苏云起的这一疑难杂症难倒了整整一个太医院,也不过是因为御医们用的都是寻常草木药石之术。

医术有了局限,自然在很多时候便也有了限制。

“赵涵,把药箱留下。”华珺只淡淡瞥了一眼苏闲所站的方向。

也难为了赵涵同华珺相处了多时,彼时华珺的一个眼神,他都不用去费心解读便能了然于心。

华珺这是要让他把苏老将军也请走啊!可是,可是他不过就是一个草民,比起有个神医名头在身的华珺还要草民得多。

他又哪里敢?

正踌躇犹豫间,华珺自己却是开口了:“苏将军,华某现在要行针逼毒,不便有外人在场。”

苏闲自然是想反口辩解,躺在塌上的人是他的亲孙子,他什么时候成了外人?

华珺要用的又将是以巫术为主导的法子,他岂会给自己留下祸患。因而,在这一点上,他绝不会妥协避让。

不过来时打听到的消息当中,那些个御医的判断,有一点倒是说对了。那就是,苏云起再这样耽误下去,必将一命呜呼。

懒得费力解释什么,华珺干脆直言不讳,甚至要起身逼迫:“苏将军如果不同意,那华某现在就可以走。”

苏闲带军打仗多年,还从来没有受过此等冤枉气,但势弱的一方终归是他,事关苏云起最后的生死。

也是如此,华珺料定了苏老将军势必不会耽误时间。也因而这场谈话并没有僵持,苏闲和赵涵一前一后离了床榻一侧,站在了屏风之后。

明烨心中的怒气见此消了大半,看来这个华大夫可还当真不是一个正常的池中之物。竟然能连苏老将军都赶至一旁。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我的如此芳邻》,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八十七章 未必如初

赵涵立在一旁,不由自主地便将注意力尽数放在了苏老将军的身上,出言道:“苏老将军,华大夫的医术您就放心吧。至于,至于刚刚,许是华大夫不想独门秘术外传吧!”

在妙春堂里,赵涵和华珺总是不知为何就互相看不过眼。可是在外,他们的利益却总是息息相关。因着要共同进退的这一点,赵涵自然要帮着华珺说话。

就好比眼下,他如果不帮着华珺稳定下苏老将军不安紧张的情绪,回头出了事,脑袋要搬家的可就不止华珺一个人了。

“你方才称呼他什么?”明烨背着手,虽然从来不曾看过屏风之后的苏云起,可臣子的病情却时刻被他记挂在心上。

若是不重视苏云起,他又怎会一直守在成元殿里不曾挪动一下过步子。

赵涵被这一声惊出了一声的冷汗,匆忙跪倒在地,从也没有得过的口吃突然就缠上了他,并且还严重了起来:“草草民叩见陛下。草民,草民刚刚说,华大夫?”

他不太明白,华大夫三个字可是哪里不对吗?赵涵低垂着头,双目的视线自然就下垂到了身下的一片范围之内。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双腿即便是在跪着都在打颤,不禁心中恼怒咒骂了起来。

明烨蹙着眉头若有所思,指了指地上的赵涵:“你说那位白发少年是姓华,不姓岳”

“是,是啊!他是华珺华大夫。”赵涵的冷汗直流,甚至比一开始还要严重。陛下的这个表现似乎已经能够说明一些问题了。什么叫姓华不姓岳

分明是华大夫编造了假的身份去诓骗别人了,这一回诓骗的还不是一般人,要是一般的王公贵族也就算了。虽然那样是一样的骇人,不过倒也像是华珺能做出来的事情。

只是,只是这一回的篓子真的捅大了。被骗的人怎么会是陛下?

战战兢兢回答完了这一问题,赵涵恨不能把脑袋低得更低,此时却从头顶上方传来了明烨的声音:“华珺若是能给朕将苏少将军从鬼门关拉回来,那过往便就既往不咎。但若不能,你们妙春堂就一同陪葬好了。”

撂下这句话,明烨便将宽大的衣袖甩到了身后,径直坐了下来:“你先起来吧。”

从苏云起进京之后,他便一直未曾歇息,站了这许久的时候,双脚竟都有些泛酸了。

至于苏闲吗?明烨也只幽幽地叹了口气,尽管那满嘴没有一句真话的华大夫医术应该还是可以的。可生死这事由天,若是当真挽回不了其人性命,那苏闲岂不还是空欢喜了一场!

思虑良久,明烨索性合了双目。眼不见为净,苏闲的事情他也管不了。

华珺只一眼便看出了苏云起所谓的重伤是伤在了何处。也难怪那些个御医竟是一个都没有能看出来的。

过往的他跟着巫医行走南北的时候,也不过才见过这毒几次。来自北疆,要说起北疆的毒药,比起中原乃至西域,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可唯有此毒,算是北疆那些胡人的集大成之作了。

之所以说这种毒药是集大成,却并不是胜在了毒药本身的性质特点。它的毒性不过平平无奇,只是毒发的速度却快到令人咂舌。

要知道,毒这东西,最恐怖的地方无外乎就只有两点,一为毒性的性烈与否,二便是毒发所需要的时间。

即便再是浅薄的毒性,也会因为时长的侵入而深入骨髓,一旦侵入了内里脏腑,那假以时日,依旧是大罗神仙也再难搭救。

苏云起所中的北疆之毒便是这种情况。毒性起初并不可怖,但毒发的速度极快,顷刻便可流经四肢百骸,要不是少将军自幼习武,练出了底子,恐怕回京的路上便早已一命呜呼。

华珺如此说明了情况,还不忘示意赵涵上前:“去把帕子取来。”

“是。”赵涵很是奇怪,为什么总是华大夫说什么,他自己就听什么呢!虽然心下有着些许疑虑与不满,但赵涵还是很快递给华珺一方干净的帕子。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这帕子的作用竟然只是被华珺拿来擦了擦额头附着的一层汗水。

“毒是排出来了,只是发现的太晚,草民并不能确保苏少将军醒来会否恢复如初。”没有拖泥带水,华珺向来有一说一。

至于让他顾忌病患的身份,以及考虑到别人的情绪,因而去换一种委婉的说法都是实实在在地为难他了。

苏闲下意识地想要追问,华珺说的实在是太笼统敷衍了,他要知道如初究竟是怎样的如初:“华大夫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恢复如初?”

赵涵拼了命地在一旁挤眉弄眼,就是希望华珺说话能留有一些余地。可然而,事态还是向着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了开来。

“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可来时的路上耽误了太久,京都里亦是未能及时得到救治。”华珺的这话一语双关,更是将锋芒移到了太医院上,不过他自己倒是浑然未觉的样子:“再醒来,谁也无法确保他的肢体还能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动。”

原来,莫说是那一身自幼习得的功夫还能不能保全,便是连常人,都极有可能尤为不及。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苏闲心里是异样的难受。他只怕成为一个废人,这样的打击是苏云起受不了的。

“陛下,云起在北疆究竟发生了什么?”苏闲终于得空逮住了机会向明烨询问这一祸事的前因后果。

能让他反应过来是时候该为苏云起讨个公道的契机却是杨潘无故的不在场。

“杨副将去找人问了,朕也很想知道,是谁使下了绊子”明烨眯了眯眼睛,他微微露出的弧度,让殿内在场的人都不寒而栗,只有两人除外。

一个是心思根本不在这边的苏老将军,一个则是只顾着擦汗整理衣裳的华珺。

华珺将身前几缕散乱的发丝大致整理服帖过后,便准备行礼告辞了:“陛下若允的话,还准草民先行告退。”

那时得见华珺便深知以此人的才情应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能人,尽管是其人狡诈欺骗在前,但明烨此刻却绝不会放他离开。

“站住。”明烨清冷的嗓音一响在殿中,成元殿外便挤上前了层层的守卫。

第三百八十八章 流箭

不过根本是算不得命令的两个字一经由明烨的口中而出,守卫们就将成元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等阵仗,霎时就把赵涵好不容易稳下来的一颗心重又提到了嗓子眼里,他扯了扯华珺的衣角,疯狂地使着眼色:“华大夫,陛下还没准呢!”

也是此时,将这句话完整地说出口的时候,赵涵才有注意到,原来华珺早已转身踏向了门边的方向。难怪这宫里的人跟被触动了什么机关似的。

明烨扬扬手,那四下里恨不得一拥而上的守卫终于收敛了不少,勉强退远了些距离。

“如今苏少将军人未清醒,朕焉知你是不是畏罪潜逃?”打定了华珺的主意,明烨就不会轻易放他离开。

“好一个畏罪潜逃。”有句话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华珺觉得,此刻将这句话放在自己的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更遑论,此时面前的这位少年天子还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是什么呢!

倘若被陛下知道了,那么就算让他顷刻便会落到身首异处的下场,华珺也是信的。

清咳一声,由于是人在屋檐下,华珺还是规规矩矩地转向了明烨,很是恭敬的样子:“草民无罪,为何要潜逃”

华珺自知他并不是什么硬骨头的好汉,但常常会让旁人造成这样错觉的亦是他的作态。没有人比他更为了解自己,他只不过是极善于伪装罢了。

“无罪”在明烨看来,这华大夫狡辩的功力实在拙劣且鄙陋:“你以假身份在朕的面前乱真,是为欺君重罪。现下私自揭了皇榜,如果少将军没有清醒,那你岂不是又罪加一等?”

明烨承认,这前一桩的确是触了他的圣怒,不过这后一桩却是他掺了更多的私人感情在其中。

“走!”杨潘的声音忽而划破了这看似剑拔弩张的形势,却在短促的暂停之后更重新添了一种更为紧张的气氛。

殿内的人纷纷回眸望了过去,只见杨潘有些愠气浮现在面颊上且久久难以化开,大步流星地正踏步而来。

其身后还跟了两个身着苏家军盔甲装扮的士兵,杨潘不忘转身朝着他们奋力扬臂:“动作快点,快跟上!”

那二人跟在杨潘的身后,很快赶进了成元殿中,因为有着陛下提前的安排,是以殿外包围起来的层层守卫并没有进行阻拦。

“微臣见过陛下,他们都带到了。”杨潘行过礼之后,这才将身后的二人逐一做了介绍。

罗伦的伤情似是十分严重,即便现下只是站在原地,甚至还是在面见着陛下,他也不管不顾地屡屡咳嗽不止。

这一下子却是再一次地激怒了杨潘,杨潘猛然回身,大声喝止了起来:“在陛下面前,你就不能收敛一些吗?”

若是换做往日,苏闲怎会让手底下的人发生内讧,这绝对是于军心不利的事情。更遑论,这个挑头的人还是杨潘杨副将,算是他最为倚重信赖的苏家军一员。

只是,这三人之间弥漫着的诡异气氛,苏闲既不眼瞎也不心盲,不难看出是有着问题的。这个时候,倘若贸然站出来维护才是真正的不妥。

因而,苏闲也只是呵斥了一句:“陛下面前,休要放肆,都住嘴。”

纷扰的局面得到了控制,明烨指了一指面色很是糟糕的罗伦:“你来说。”

随着陛下的提问,罗伦自然而然便成了殿内外众人视线汇聚的焦点。也是此时,罗伦想要悄然掩盖的伤情便再也瞒不住了。

他所站的位置明明不是风口,却独自一个人摇晃在原地,浑身好似都没有足以支撑他站着的力气。

罗伦张了张发白干裂的双唇,讲那日的经过讲了出来:“小人依将军的命令潜入敌方,岂料撤退逃离的时候,中了一支流箭。”

胡三立和他的兄弟当日是同罗伦一起执行任务的,罗伦受伤当时,他亦在其侧。甚至事发之后还是由胡三立出力将罗伦带回了苏家军驻扎的营帐之内的。

胡三立便是事件从始到末最有力的那一人证,“罗伦他受伤的始末,的确是这个样子。至于,至于苏少将军如今这个样子,实则是一场意外。”

人本身便是很奇怪的存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亦是奇怪到难以捉摸。之前的胡三立,倒不至于因为羡慕和嫉妒便同罗伦势如水火,相看无感却是真切存在的。

可经历了流箭的擦身而过,胡三立对罗伦的态度却是大有改观。先是杨潘的厉声质问,现如今哪怕是在陛下的面前,他也依然选择站在罗伦的这边,并且为其人据理力争。

“如何的意外”杨潘甚至气到身子发抖,气急之下,将矛头转向了胡三立,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吼了起来:“你倒是仔细说来听听。”

罗伦中的那一流箭从后背射入,几近洞穿,当时便把胡三立等人吓得瞠目结舌。

可是再是意想不到,再是瞠目结舌,身为军中的一员,日与夜所经所历不过都是如此。只是这一箭射来的力度之大,角度之刁钻,让他们还是有着片刻的震惊罢了。

流箭形成的箭雨还在继续,胡三立没有丝毫犹豫,立时便将罗伦背在了背上。等到他们赶到了苏云起的将营之时,罗伦的状态便已经是快要断气。

“去找军医来。”苏云起的额头立时便开始淌下豆大的汗珠。

这伤口委实骇人,盯着罗伦后背喷涌而出的黑色淤血,无论他怎样尝试去止血,都是一样的收效甚微。

苏云起索性咬咬牙,唤来了一旁显得无所事事的胡三立:“你压着罗伦,不要让他乱动,我先把箭拔出来。”

“少将军,可可是……”胡三立并没有苏云起的果敢,哪怕下手的人不是他,他都在打从心底里发怵。

说话间,苏云起的右手便将箭杆紧紧地攥在了手心之中,“胡三立你快来压着他!”

苏云起后面的那些话已经听不大清了,几乎就是与此同时,冷箭在身体当中摩擦的声音接踵而来,随之一并的还有罗伦因为忍受不了痛楚而在床榻之上扭做一团的挣扎之声。

胡三立整个人惊愣在了当场,半天动弹不得,整个过程都只有苏云起一人在忙活。

离体而出的一刹,那种痛楚达到了强盛,刺啦一声,不知为何在吵吵嚷嚷的周遭当中听来是那么的尖锐。

第三百八十九章 过毒

那分外尖锐刺耳的,独属于划破肌体的声音,使人不得不把注意力全神贯注地聚了过去。

只是待看到眼前的这一意想不到的一幕之时,胡三立却感觉后背的汗毛全部战栗了起来。在隆冬的悍风之下,他竟出了一身的汗。

“少,少将军,你怎么样?”胡三立看到自己伸出了两只手臂出去,僵硬着悬在了半空之中,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做什么动作。

倒是巨大的穿心之痛般的痛感过后的罗伦,在一个勉力睁眼之后,差点儿吓了个魂飞魄散:“少将军,是,是下官的失误。”

苏云起似乎对于掌背上连及腕上的那一道挠痕混不在意,只不过不可控地微微颤了颤之后,便背回到了身后:“胡三立,你来看着他。在军医来之前,莫要让他乱动。”

“如此看来,少将军中毒的前因后果便理清了。”华珺出言打断,“御医们都说苏少将军命不久矣,那是因为重伤难治。但是,伤处在何处这个问题,难道竟是一个人都没有发现吗?”

在一片鸦雀无声之中,杨潘立马点头附和起来:“那是因为苏少将军并没有负伤,而是中毒。”

事已至此,罗伦也只能和盘托出,半分都不敢为自己脱罪,更不敢加以隐瞒。

流箭被加注了外力从而离体的刹那,那种痛楚甚至盖过了彼时脑中所有的理智。当时的罗伦,只想找到一个外物,一个可以将这种痛苦分出去一些的外物。

手头边上,似乎唯一满足这个条件的便只有忙着为他拔出毒箭的苏云起。

也是失了自控的常性,罗伦惊惧难以自持的情况下,双手疯狂的挥舞之中就挠伤了苏云起的手背以及连带着的一部分手腕处的位置。

可是对于这些,苏云起却是连吭都不吭一声的。他甚至还怕罗伦自责而选择将它们背到了身后。

“那你为何还能如常站在这里”让杨潘生气恼火的不是罗伦将毒过到了苏云起的身上。

罗伦将毒过到了苏少将军身上的事不假,但究其到底不过也是无心之举。杨潘就算再是心中愤愤不平,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将责任尽数归到了罗伦的身上。

“是有人替他放了毒血。”华珺都对杨潘的态度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出面帮其回复。

那个时候,且先不说随军而去的军医是否具有一眼识破毒药特性的能力,便是他完备,也有极大一部分的可能性被慌里慌张的情势给影响了大半。

能替中了流箭的罗伦稳住情况,便已是那个军医的不易。

“华某倒很是好奇,为阁下驱毒放血的人是谁”观罗伦的面色,可以说,这个为其治疗的人医术不过稀松平常。

哪怕是几近洞穿的伤口,只要及时地处理得当,也不至于让人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但唯有一点,在罗伦的身上还算勉强可取,那就是毒血的清除。

这毒蔓延得速度极快,也就是说,但凡还有未清的余毒,罗伦此时都绝不会再有机会站在众人的面前了。

因而,连伤口都处理不好的大夫,究竟是怎么做到清除掉这些毒素的华珺对此很是感兴趣。

不料,问出了这话,罗伦却是将头低得更低,整个人的身子摇摆得更是愈发严重:“少将军为我拔除了流箭之后,又觉得中毒过深,因而才亲自替我动手放了血。”

竟原来是苏云起。华珺不由地侧目往立着的屏风之处瞄了一眼。苏云起尽管是不通医术,但想来应该也是和久病成医是一个道理。他数年征战在北疆,应对这些也算得心应手。

只是,得心应手的苏云起终究是棋差一招。任凭他再如何去想,也想不到,罗伦所中的剧毒竟然会通过手背上的挠痕渡到了他自己的体内。

并且,苏云起那时一心系在罗伦身上,根本无心去管顾挠痕那里可是出了什么问题,会否会留下其余的祸患。

也幸而是只有挠痕那里染上了余毒,苏云起自幼习武的身子让他得以熬到了此时。

“华珺,朕问你。”明烨也没有想到,让英勇无双的苏云起成了此番模样的原因竟是这个样子:“苏少将军醒转需要多久?”

“一日。”华珺面对着殿内众人投来的惊异目光,也不过是轻轻勾唇一笑。

非是华珺信口胡诌,而是事实便是如此。更何况,他还等着苏云起醒过来以后,宫里会放他回妙春堂呢:“以少将军的底子,至多一日便可醒转。至于醒过来之后的事情,诸位可是要有心理准备。”

再次听到了华珺的这番言论,心中情感尤为复杂的,不过二人。一个是苏闲,一个便是为君的明烨。

殿内一时间沉默不语,还是苏闲打破了这怪异的静寂:“陛下,还请允准老臣将云起带回苏府。”

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要求本来就是人之常情。更不用提,苏云起其实不过一个外臣,留在皇宫亦是一种越矩的行为。

明烨自然能理解此刻苏闲的心思,不过刚刚点头,正要开口应允。

站出来反对的却是华珺,这个在场之中不过是一介平民的人:“此时绝对不可。”

他的身份不过最是低下,可说出口的话语却是如此的斩钉截铁,甚至让很多本来存有异议的人产生了片刻的恍惚。一时之间,竟是无言以对。

只不过,这些人之中自然不包括明烨。为君不是一时半刻,若是连将局面时时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能力都没有,那么他这个陛下做的未免也太过失败了。

他清冷喝了一声,声音虽然不大,但那种气势却足以压倒一切:“华大夫倒是说说为何不可若是有足够的理由,朕便做主准了你的意见。”

苏闲抬眼,还未说什么,便接受到了来自明烨的眼神。

尽管苏老将军的心意已决,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不过陛下每一个的举措也同样是他无法拒绝的。

再是不愿,苏闲也只能悄然静等着华珺给出足够合适的理由。

“草民的理由便只有一个,苏老将军您难道会不明了?”华珺并未选择直接将它们讲了出口,反而是将这个所谓的驳了旁人面子的恶人抛了出来。

第三百九十章 清醒

“本将军明了什么?华大夫你有什么话还请直言。”尽管面前这位口出狂言的人是苏云起的救命恩人。可面对猖狂至此的人,苏闲发现他竟拿不出平常十分之一的耐心与脾气出来。

“在战场上,这样与生死交臂的事情应该不少见吧。”华珺不信苏闲会不懂如何做才是对苏云起眼下的情况真正好的决定。

当然,只不过逼他放下那些不必要的顾虑以及担心才是第一大难题。

见苏闲不语,华珺便也只能将话全部摊开来说:“你现在挪动他,是叫他即刻去死。”

“大胆!”杨潘自打听了罗伦的叙述,一早便成了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是谁允许你这么跟苏老将军说话的”

杨潘其人固然是打从心眼里去敬佩苏家军的二位主将,维护他们也是下意识地由心之举。可是落在并不感同的华珺眼里,这样的行为举止却是完全变了味的。

华珺一声冷斥,越是想要以恶言相向来压他一头的,便越是容易激起华珺不知所谓的斗志:“自然是华某人自己允许的,不像你,处处对别人言听计从。”

在圣前说了这些不知所云的话已经是大不敬,可华珺却远远没有停下的意思。不仅没有停下,他反而还来了劲:“怎么?杨副将你现在又是做给谁看呢?”

“住嘴!看来,是朕给了你太多好脸。”明烨摆摆手,立时便有人上前扣住了华珺的肩膀。

看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即便再是桀骜不驯,这本身也并不影响明烨想要将华珺收入太医院的想法。

华珺人是被控制住了,可嘴上的话却并没有个终了。只不过左右的挟制,总算让华珺的态度柔软了下来。

他只是看向苏老将军,半晌,终于将之前那些半掩半露的话直说了出来:“苏少将军现在情况不稳,即便性命能得以保全,可究竟醒来之后是什么样的样子,谁都拿不准。你是他的亲人,这个时候,还是不要火上浇油了。”

言语中,还是隐约有着斥责之意。但其中极尽的赤忱之情不难发现。苏闲不是不通人情的人,如此一来,之前的坚持此刻也就基本烟消云散了。

可是,成元殿这边是皇宫内院,不知陛下他是如何的想法?

苏闲这么一思量,语言还没来得及组织,便只能先向明烨投去了一种有着些许期盼的不确信的眼神。

“陆公公。”明烨自然将苏老将军的反应尽收眼底,君臣之间的一些默契本身便不需要言语过多赘述。他既体恤苏闲的爱孙之情,亦知晓华大夫口中说的那些是何道理。

因而,这些选择的权利本身便并不在他手。

陆公公一直立于明烨身后,默不作声,此时听闻召唤,先是顿了片刻,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地恭身上前行礼:“陛下。”

刚才的那一幕也算刺激,他跟在陛下身边服侍了这多年,还从来没有见有人敢在圣驾面前如此放肆。以至于,便是他,都有些对身边发生的事物产生了延缓迟钝之感。

“找些手脚勤快的宫女来负责成元殿的事宜,另外……”思虑了片刻,明烨还是给成元殿这本已算是荒废闲置下来的殿里配了一些守卫:“再拨一队禁卫军过来,在苏少将军清醒之前,这里确保不要出任何的差池。”

苏闲的精气神因为这一遭而显得很是差劲,不过此刻听闻陛下的如此安排,心内自然是感激不尽:“老臣谢过陛下,只要云起一清醒,老臣这就带军北上,定当平定胡人之乱。”

见到这君臣之间,华珺心中却是升起了一股恶寒。事实上,这种由心底而生出的恶寒,哪怕是在面部表情上,也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

只不过彼时,除了和他算是一头的赵涵,没有一个人发现这异常便是了。

赵涵虽然对华珺的不医不算十分了解,但相处之中也不难得知,其中就有那么一条,便是有权有势的人万难得到华珺的诊治。

有权有势自然指的便是那些为官做宰的,现如今,他们接触的不仅全是为官做宰的,这当中甚至是些陛下和开国将军什么的。

哪个都得罪不起啊!赵涵干笑了一声,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上前几步,刚好挡在了华珺身前:“华,华大夫,您说您,既然早要揭榜,干嘛还要带小的来啊?现在妙春堂都没人管了。”

知道赵涵是在缓和眼下对他们不利的恶劣情势,只是这么拙劣的演技,华珺还看不上眼。

左右二人反扣着他的肩膀,这让华珺十分难受,不过他也不用扭动身子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只是正视着面前的明烨,忽而开口:“陛下,草民多嘴一问。草民和学徒赵涵住在哪里?”

华珺这个人前后的反差过大,简直是判若两人。明烨一时甚至反应不及,只微不可见地挑眉问道:“什么住在哪里?”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按照惯例,成元殿里住一个外姓的将军已经是格外开恩。现如今,便是宫外的两个草民也想住了进来吗?

华珺甩开了左右二人加在他身上的束缚,“不是陛下金口玉言所说的吗?苏少将军一日不醒,草民便要留在宫中,半步不得擅动。”

“咳,咳。”因为华珺这反将一军的话语,四下里又是出奇得静。

因而,一声躁动的咳嗽声传来,十分明显。

“罗伦,你感觉怎么样?”胡三立立马凑到罗伦身畔,为他轻轻顺着背:“如果吸不上来气,就先试着用鼻子轻轻地吸气。”

罗伦的身体大不如前,能拖着病体回到京都还能站立此间,便已经是对他极大的考验。

是以,胡三立的这一通话语听来并没有任何的问题。只是罗伦半驼着腰身,神情似是十分不解:“我可我刚刚没有,没有咳嗽啊!”

不是他咳嗽

众人正是处于疑虑之间,殿内便又传来了一阵阵的咳嗽之声,且动静要比方才还要强出许多。

这咳嗽的声音,就好像是一个人随时会背过气去的那种挣扎之下才会发出的声音。听来即便不是发生在己身,也让人很不舒服。

苏闲却是不由地喜上眉梢,一边大跨步向着屏风的方向走去,一边言道:“是云起!是云起,他醒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与己有碍

绕过屏风,果见那白衣染血的少年有了意识,虽则是平躺在床榻之上,但是那微弱呻吟的痛苦模样比起此前的昏迷不醒还要让人不忍直视。

大概是觉得浑身的力气难以调动,尤是四肢的僵硬让苏云起尤为不适。只见他一边紧咬着牙关,一边却在不停地往床榻一边来回地蹭挪着。

听到屏风一边来人的动静,苏云起才费力地抬头望了一望:“祖父!”

他这一觉睡得似是很沉很重,沉重到把之前所有的疲惫全都牵引了出来。现在只要稍一动弹,浑身就好像是被针扎一般的细密痛感。

这一觉到底睡了多久?苏云起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他只知道等他再次睁眼醒过来的时候,竟是回到了京都皇城。

“你先别动,安静躺下。”苏闲并没有去问苏云起现在是何感受,也绝口不提苏云起会感兴趣的伤情。

苏闲不提,不代表苏云起不会问。即便是众人都在有意避之,可这些麻木酸痛的感觉却是真切存在的。

这一切,都让苏云起无法忽视避及:“祖父,为什么我觉得……”

这种感觉很是怪异,苏云起甚至在大脑中遍寻搜罗了一遍,也很难将它们用语言描述出来。

顿了又顿,他只能极尽简洁地概述了一番:“为什么我感觉自己的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苏闲别过头去。看来当真被华大夫言中了,即便人是能清醒过来,恐怕这身体的机能也要退化到同废人无异。

这让他如何去说对于苏闲而言,即便发生在苏云起身上的这等噩耗同样伤情,但只要还能保住他的一条性命在,便是废人也总是与世无碍。

可苏云起却一定不是这么想的。苏闲了解,苏云起是绝对忍受不了自己如今的样子的,这种从云端跌下的感觉,对他来说,甚至是一种生不如死的痛。

苏闲的缄默不语,已经说明了一切。可苏云起还是不肯死心,他很快将目光聚到了跟进来的其他人身上:“杨副将,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杨潘只是张了张嘴,神情慌张到甚至都不敢与他直视。

这一干人的寂静,却是给了华珺再一次直言不讳的机会:“苏少将军你毒发的速度太快,现在能捡回这条性命,便已经不易。至于其他的,急也急不来。”

包括杨潘在内的几人一同投来一种像是嗔怪的眼神,华珺却也只是笑笑。他一点都不认为说真话是个错误的事情。事实上,无论在何时何地,真话一出,就代表着摧毁了一部人苦心孤诣维护的假象。

总要触到一些人的痛点与不快。身为医者,不能因为病人的讳疾忌医就忘记了该做的事情。

苏云起的状况在华珺眼中看来,和那些人是一模一样。哄骗他开心,编织出一个子虚乌有的假象,只能是害了他。

苏云起听得这话,也只是沉默良久。那一双明亮的眸子被失望的情绪遮挡了不少,但却从未黯淡:“陛下,北疆的战事是微臣失责,还请陛下惩处。”

苏云起试着拱手,可惜那种比之手筋被挑断还要严重的无力感,让苏云起最终只能颔首示意。

“北疆还未失利,因而你的军令状并不作数。”明烨并不需要去遣人打探什么,便知道如今的北疆是个什么情形。

大军未归,想来是苏云起的安排还算得当。此次意外中毒,倒真的是计策之外。

“陆公公,起驾回宫。”明烨走的时候对北疆的战事以及苏闲未来几日的来去只字未提。

只叫了华珺到一旁:“华大夫,朕知道妙春堂的生意不景气,因而便派人封了你们医馆。想来,如此你也更能安心留在宫里赎你的罪了。”

华珺表面无异,甚至还恭敬地将礼数做到了无可挑剔:“草民恭送陛下。”

陆公公立马张罗成元殿外的守卫各自散去,自己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了明烨的身后。

赵涵目送着一干人等的离去,终于将心中憋着的一口气舒了出来。

眼神无意地向四周瞥去,在看到华珺的时候,才回过神来,不免便是心中一恼,用劲狠狠戳了一戳华珺:“华大夫,你平时不是挺不畏强权的吗?怎么刚才就哑巴了?”

见华珺并不言语,赵涵自以为是对方理亏词穷,不禁又话多了起来:“秋水姑娘现在虽然是宫里的娘娘,可妙春堂到底是秦家的家业。你这样败坏别人的心血,当心,当心……”

“当心什么?”华珺毫不犹豫地留给赵涵一个白眼,百无聊赖似的整了整着装:“你要是再多嘴多舌,当心惹了圣怒,到时候脑袋搬家的可是你。”

华珺何尝不觉得他这样是有负了秦秋水的信任,可惜的是,比起旁人的那些信任与期待,还是这条命更重要一些。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果他能保得一条命在,除了能够获得自己求之不得的安稳日子,便是有朝一日说不定都可洗刷巫医一脉的那些冤屈。

这些东西,都是他奋力维系的秘密。即便是赵涵再不解,甚至因此记恨上了他,华珺也只能任由赵涵如此认为。

反正,误会多的是,他没有必要一一解释。

“华大夫,你为何要救我”连日来的调理,苏云起已经能够勉强起身了。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纸,光芒很是绚烂肆意。它虽没有春日的柔和,但却因为是横穿屠绝了人间所有的冷气,因而更显得炙热炽盛。

此刻的缕缕光芒编织在一起,恨不能扫过成元殿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苏云起身上裹着的那一床锦被,因为丝织就出绸缎光泽的反射,更显晃眼。

从华珺的角度看过去,情绪很是低落的少年好似将锦被上发出的光芒转移到了己身上似的。

就算苏云起没有了从前那般的气势逼人,但上天确实给了他一副好皮囊,即便是此刻安然坐在那里,都绝对不会是悄然被掩没在人群当中的那个。

华珺觉得好笑,继续垂下头去用药杵自顾自看着手里未完的活:“没有原因,想救就救了。”

“哼。”针对华珺的回答,苏云起什么都没有说。发白的双唇好似翘起一个弧度,那一声冷哼也就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第三百九十二章 回京

沉默了半晌,二人都选择了一言不发。

最终还是苏云起熬不住心内的煎熬,头顶着床沿的墙壁,向华珺瞥了一眼:“喂!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因为什么哼”

华珺知道这苏云起是个小孩心性,便半开玩笑地将这个问题应付着答了过去:“因为就像你问的这样,你自己就会问。我又为什么要多嘴?”

“你!”苏云起气急,不由地牵动出了伤势。猛咳嗽了好一阵子,硬生生地将他那张没有什么血色的小脸咳成了憋涨的红色:“那你现在问我,为什么要冷哼?”

还真是个小孩心性。华珺终于停下了手上的活计,只因为配好的草药已经研磨完成了:“苏少将军,你刚刚为什么冷哼?”

苏云起明明是露出了一个还算满意的笑容。可华珺听得分明,对方咬着牙齿还是轻轻地哼了一声:“你这个人真是无趣。让你怎么问你就怎么问。怎么一点儿主见都没有”

废话说了一箩筐,从苏云起在说话上的喋喋不休来看,他的中气十足,想要恢复如常应该也不是什么难如登天的事情。

华珺的配合,其实不过就是为了他方便观察苏云起的恢复罢了。

华珺坐在屏风一侧,保持着和苏云起不远不近的距离。

“你说你想救我,所以才救了我这话你骗得了别人,可是骗不了我。”不知何故,在苏云起脸上露出了一种此前从没有见到过的嘲讽的笑容。

只是,华珺不知道,那嘲讽的对象不是他,是苏云起自己而已。

“我没有骗你。”华珺不愿同他兜兜转转,纠缠在这毫无意义的问题上。难道在别人的眼里,他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了吗?

“是她让你来救我的。我第一次见到你们,就知道你们的关系不同寻常。”苏云起一个人喃喃自语地唠叨了许久:“可是,既然是她让你来的。为什么这么久过去了,也不见她亲自过来看看我”

一口一个她,就算华珺不知道苏云起的过往,也不难从他的语气听出那个她是何人。

可偏偏华珺不是一个喜欢顺着来的人,苏云起越是这番神态,反而越是勾起了华珺的趣味:“那个她是谁?这里可是皇宫,你要人家怎么来见你?”

见苏云起沉默不语,华珺又加了一句,好装作自己全然无知的样子:“少将军你不能因为自己无所事事,就去强人所难啊!”

“那个她是玥儿,我不信你猜不到。”苏云起也是被逼急了,口不择言之下,竟然也忘了称其姓氏。

确实如苏云起料的那样,华珺脸上不由自主地便露出了那种看好戏的神情:“这一回可是你自己不打自招的。”

苏云起兴致恹恹,干脆合了双眼去继续他的昏昏欲睡了。有一点真的被华珺戳到了心坎里去,那就是他的无所事事。现而今莫说是提枪使剑,恐怕就是提笔挥墨,也不是一件易事。

唯有一日一日地在床上耗着这无尽的时日,只待祖父告诉他的那些会成为现实吧。

所有的苦都会走到尽头,那个时候便是甘来的日子。

戒怒戒躁,似乎于所有的伤情都是必需的。因而,即便华珺再是有意无意地说那些刺激他的话,苏云起也断然不会让那些情感左右了他的思绪。

华珺找来赵涵,将煎药的一应事宜全部吩咐了下去,继而懒懒地伸起了懒腰,表现得甚至比苏云起还要困乏得厉害。

赵涵虽然极其看不惯华珺的样子,但起死回生这样神乎其神的能力也只有华珺能做到。再是看不惯,都比不上那打心眼里升起的佩服实在。

赵涵哎了一声,还是乖乖地倒掉炉中残余的药渣,重又煎了起来。

苏老将军在苏云起清醒过来的次日,便又重新整装上了战场。

坊间人人都道,能让苏老将军马不停蹄地赶去北疆,一定是为了给苏少将军报仇。可他们不知道的却是,苏闲在这里面扮演的角色,绝不仅仅是苏云起的祖父而已。

他还是一个身居要职的将军,既然受了皇命,便要奋战到底。

苏闲拔军离京,杨潘也自告奋勇地再次归入了苏家军的阵营。他将双儿交给了家中的下人看顾,自己则是头也不回地飞身骑上了马背。

任凭双儿在其身后哭哑了嗓子,这一次,杨潘还是狠心忍了下来。

苏少将军待他不薄,而如今更是需要他这苏家军当中的一员出力的时候。他唯一能保证的或许只有在战场上多杀几个胡人而已。

如果上天是站在他的这边,如果还依旧怜惜双儿,那么,杨潘相信,他一定可以大胜而归。

京郊之处,凌珏带人从罗庭而归,正与苏闲带队的苏家军错身而过。

“你是说,今家父子?”明烨指了一指身侧临近的座位:“先坐。”

对于凌珏带来的这一消息,明烨并不显得震惊,事实上,今家父子有问题基本已经属于他的掌控范围之内。

不然,他又何以送了待宵草和百日菊到了今府上。送花给今言的妹妹不过只是一个幌子。

“玉珏,你来说说。”明烨依旧背着手在殿中踱步,虽然看上去很是为此惆怅困顿的样子,但是语气显然没有那么沉重:“你觉得,这其中就止到今正昊二人为止吗?”

朝堂的事情,不是凌珏想过多插手的。更遑论,他不过是一个世子,没有正当官职。即便有着和陛下这一层亲厚的关系在,以他之口,去对时局做一二言论,还是多有不妥。

因而,凌珏也不过摇了摇头:“朝中自来便是各大势力在竞相争斗,独木难成林,若说单打独斗,应当少见。”

他这一句少见,其实已为心中所推测之事盖棺定了论。只是碍于身份,一些东西即便是只当着明烨的面,也不能太过露骨。

否则,在陛下面前本应直言不讳的,却会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要坐实的搬弄是非。

“朕明白了。”明烨走到凌珏身侧,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掌:“今家还要你多帮忙盯着些。且在让他们逍遥一些时候。”

对于凌珏说话时掌握的恰到好处的分寸,明烨早已习惯。凌珏不同于凌玥,自打他们二人相识之始,凌珏便一直是一个力求完美的人。

说话做事均可滴水不漏,要是想让他说出没有把握的事情,那可真是比登天还要难。

第三百九十三章 终日不闻丝竹声

静谧的冬夜,无嘈杂的人声,无晦暗的寒影掠过,甚至连一丝风都不曾起过。

偌大的高墙勾勒连成一片,静默守在低垂的苍茫夜色之下,它不会动不会说话,不会哭也不会笑。正是诚如它的构造,石头一般的外表,石头一般的心灵。

可石头筑起的城里,却有着太多太多不一的人。箫声倏忽响起,凄清空远,那每一个音节都似乎踩在了吹奏之人的心尖之上,也更让听者深思。

可然而,这里是他乡的皇城,没有人能懂得这一被软禁在此的痛处。深夜箫声,清丽有余,其下暗藏的别绪离愁,真正能懂得的却不过寥寥。

彤管已然吹了一曲,可远远没有收手的打算。即便是微闭着双目,他也能熟稔地摸上箫身的孔洞,并且按照心中的想法,将它们吹成一曲完整的曲子。

他是南人,这一点,打从他被关入皇宫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什么秘密。

若说还有人会不识他的身份,那么那些人只可能会是一些婢女宦臣,皇宫里地位最是下等卑贱的人。

彤管于他们而言,就是一个惹怒了陛下,活该一辈子被困在皇宫里的乐师。无人敢上前与他说些有的没的,就连找个招呼别人也是敬而远之。

不过这样也好,南人,本来就应该和中原之人无甚瓜葛才对。彤管继续吹奏着箫曲,他每一夜都会吹着这一首曲子,每一首曲子都会来回地吹响数遍。

莫说是不通音律之人,就是通晓音律还算喜爱的人,也多半会产生厌烦的情绪。

负责暗中监视彤管的几个小太监,此时只能簇拥着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在他们听来,这箫曲的情感一律不见,只是好像召来了不停的东风,让本已不耐寒冷的他们更是瑟缩不堪。

“陛,陛下?”一个眼尖的小太监看到明烨正从远处的一个假山石投下的阴影之中走来,不禁吓得结巴了起来。

“还愣着干什么?快行礼啊!”陆公公看到迟钝的几个太监,又气又急。不晓得今年入得宫中的这一批新人是哪个挑的,怎么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罢了。”明烨摆摆手,没有计较。现在他的一腔心思全在这个一身是谜的彤管身上,“让他们都回去吧。”

那几个太监如蒙大赦,三五个很快挤做一群,匆匆忙离了这边。

“陛下终于肯放他们离开了”待到明烨走进,彤管的指节便是一顿,流泻的箫音立停。

“不放他们走,难不成听你在这边吹箫?”对于彤管发现了有人在监视他的事情,明烨并不是只字不提。只是,他之所以选择了有意避及,那就是因为打从一开始他派人前来的时候彤管就是心知肚明的。

既然如此,那他又何必装腔作势。他就是要让彤管知道,彤管如今脚下踩的这片土地,是他天盛的土地。在这里的一言一行,向来都不是彤管一个外人可以随心所欲的。

至于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勾结当朝官员的话,一经发现,自然是正中下怀。明烨正愁无法从今家这一条线里,揪出更多的二心之人来。

只要彤管不是个傻子,彤管必然不会以身犯险。因而,派人监视,虽是势在必行,但多半都是收效甚微了。

“曲中多萧索凄寒,这样的箫声,你自己听了不心寒吗?”明烨这话虽是问向了彤管,但却将目光游离在了夜色中的不知哪一端。

这话是句废话,本以为天盛的天子又能有什么不一样的远见,原也是个俗物:“陛下将彤管囚禁在这皇城里,如今却是连所奏之音都要管吗?”

明烨当然不会承认事实便是如此:“乐师多虑了,朕只是觉得,此曲应景,却伤身伤情。”

为君之道,对民是有容乃大,可对敌来说,难道不是霸权至上吗?

“以后,还是不要再奏。”明烨只留下了这样一句,便再也不给彤管多话的机会,直接开始赶人:“夜深风凉,乐师也该回去了。”

彤管将箫攥在手心里,薄唇紧抿着,始终未曾对明烨说的话做出过任何的回应。

早先乡人都说,南人与他们中原是生来的对头,这种非要战个不死不休的局势没有一日可得幸免。可那个时候的彤管对此好战之言却是多有着不屑的。

如今想来,只怕是别人的言论一语成谶。就算彤管无心将二者逼到绝境,天盛,还有故乡的父兄,这双方缠斗不止,他又如何能袖手旁观

罢了,还是仇敌而已。

没有人知道,乐师彤管为何一夜之间就性情大变,那管曾经被其人爱不释手的箫如今却被束之高阁。

偶有宫人路过彤管所居的殿外,那里的状态却是终岁不闻丝竹声。

人人都心生好奇,一个乐师一夜之间突然不奏乐,那背后的原因还会是什么呢?恐怕不是单纯的江郎才尽就可以解释的。

一时间,宫里的流言更甚。彤管的身份终于引来了皇宫中所有宫人疯狂的猜测。

以讹传讹的力量是不容小觑的,只是是在捕风捉影的基础上传扬的,自然不会有接近真相的一人。

太后娘娘曾经召见过这位彤管乐师的事情不知怎的就传扬了出去。许多人都道,太后娘娘不仅扶植自己娘家人的势力入朝堂,甚至还要把手伸到后宫之中。

后宫六院因而起了一次不小的风浪。

由彤管而起的事情,凌珏一概不知,他的不知并非是被动的一无所知,而是毫不关心。

彤管那边,凌珏是没有闲心去多做注意的。他这一双眼睛,光是盯着今家,便已经是分身乏术。

“珏儿!”于廊下临风而望的蓼阳大长公主,终于等到了她久久未见的儿子,一早便出言唤出了他的名字。

凌珏的脚下像是生了风,没有片刻的停顿,而对于蓼阳的话,他更是选择了充耳不闻。

如此冷清漠然的态度,甚至让蓼阳产生了一种二人分处于两个世界一般的错觉。

“珏儿!”蓼阳不由地便是心焦,立马又接连唤了几声。

这一声好似起了作用,凌珏许是避无可避,再也无法装聋作哑。他终于抬眼看到了蓼阳,并且挪动了脚下的步子,本来早已远远避开的凌珏,终于向着蓼阳所在的廊下快步走来。

第三百九十四章 不愿则怨

只是,他那一成不变的脸上的表情是为何?

见了自己,没有欣喜甚至是连责怪的感情都没有吗?蓼阳好似陷入了冰窟,她的双脚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凌珏以一种面无表情的模样慢慢走近了自己。

走近了自己,直到好像视野中并不存在这样的一个人,凌珏径直绕入了廊下。

“你站住。”蓼阳说不清心中的这滋味到底是什么,只感觉又是苦涩,又是恼火,统统在这一瞬间一齐涌上了心间:“凌珏,本宫让你站住。”

蓼阳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们母子之间,竟有朝一日会发展到要用外人的口气去命令的境地吗?

“本宫”,或许是蓼阳这一生行至今时,最常挂在嘴边的两个字眼。是以,它们听来有着天生的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之感。

如果不是没有办法,蓼阳并不想用身份去压凌珏一头,因为他们是这世上本应最是亲密无间的母子才对啊!

凌珏终于顿下了步子,只是却还倔强地不曾扭过头来:“母亲可有何吩咐?”

吩咐听来可还真是讽刺,凌珏居然用这种语气同她说话?蓼阳虽然心心念念地希望自己可以和凌珏之间不再有误会以及嫌隙。

只是,这些希望再是迫切,都是要建立在二人的这层关系之中是要以她为尊的基础之上的。

蓼阳始终都忘不了她曾经是公主的过去,是她给了凌珏凌玥这一对兄妹稳定生活的事实。因而,即便是母子之间有再多的裂隙,凌珏都不该是这种态度。

蓼阳上前一步,逼近至凌珏面前:“珏儿,本宫是你的母亲。可你刚刚同本宫说话时是个什么态度?”

凌珏的个子不知什么时候窜了很高,在他身前的蓼阳也是此刻才惊觉,她这些年到底都错过了些什么。

许是汗颜,许是后悔,蓼阳不自在地抽了抽嘴角,但气势仍然不肯减弱本分。

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凌珏当然不会一味地被动躲避:“母亲既然敢支开玥儿,又为何来问我是个什么态度?”

经由凌珏的口中再度言出,竟然是如此地针锋相对,蓼阳想不到凌珏这回的气竟然会生这么久。久到他从罗庭回来,都未能消下去。

“珏儿,母亲不想瞒你。”对于让凌玥离开京都的事情,蓼阳可以毫不顾忌地大方承认:“让玥儿暂且离开京都,是母亲在故意支她离开。可是这其中的内情你好歹要知道了以后,再来决定是否要责怪母亲吧?”

凌珏的语气并没有得到什么缓和,但好歹没有再闷声置之不理了:“那母亲您倒是告诉我,是什么内情?”

母亲,蓼阳大长公主,已经数度伤了他的心,不止一次,而是很多次。但凌珏告诉自己,只要这一次,母亲能亲口将它们说出来,告诉他。那么他便会义无反顾地选择相信。

他的要求就是如此,仅仅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在蓼阳眼中看来,凌珏肯相问,已经是比之前的拒不交流要好很多。可是,现在不是时机,让她和盘托出,还是太过为难:“珏儿,内情实在是牵扯不清的过去。母亲……”

言尽于此,凌珏还有什么是听不出来的,他索性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母亲觉得为难,母亲觉得没有必要。那么,我们也就不用再谈下去了。”

丢下这样一句话,凌珏便朝着长廊的尽头狂奔而去。这一回,无论蓼阳在身后如何呼唤,哪怕是在嘶喊他的名字,他都不会再心软,给出任何反应了。

蓼阳没有想到眼前大好的机会就这样稍纵即逝,一时怔愣地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她才一字一顿地道:“母亲只是想日后寻到时机,定会亲口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你的。”

早已跑远的凌珏自然不会知道后来的蓼阳又独自在廊下风中说了些什么。

让他生气的自然不是母亲不事先打个招呼就支开凌玥那么简单。他气的是,他究竟是不是这个家的长子,母亲又是否把他当做过亲生儿子?

如果不是,那之前主动找他缓和关系的蓼阳又是在做什么莫不成是惺惺作态吗?

可若说是,她那个样子,处处隐瞒,还有之前的差别对待又要如何解释

他只是想被母亲真正地视作这个家里的一份子而已,只是这么简单。

当晚,侯府大摆宴席,一为平阳侯世子的平安归来而接风洗尘,二来便是为了迎接随行一路初到京都的常钺。

“小生常钺,见过平阳侯,见过大长公主。”常钺并不擅喝酒,但为了不扫兴,同样还是很爽快地将面前的酒盏端了起来。并且在见过礼之后,更是仰头一饮而尽。

年轻人如此的雷厉风行,即便是在酒上,也足可见一斑。平阳侯心内大畅,虽基于发生在常钺身上的事情,之前而多少怀有一些偏见。

不过,在见到常钺本人之后,这些偏见也就烟消云散了。更遑论,这个常钺是凌珏多次保证甚至是向他举荐过的人选,平阳侯不可能不相信凌珏看人的眼光。

“常公子啊!”落座之后,平阳侯还是将他之前思虑过的问题问了出来:“初来京都,往后可有什么安排”

毕竟是刚入京都的第一夜,真正需要着手做的安排一概没有,常钺也只能将自己想了一路的打算说了出来:“小生打算先找一处落脚之地,安心读书,待到明年春闱之日,再前去赶考。”

这也是合乎常理,并无不妥之处。只是,蓼阳从中找到了一些可以同凌珏缓和关系的契机:“常公子又何必麻烦!落脚之处在侯府里岂不到处都是!”

“母亲!”凌珏不由地从座位上站起,尽管不至于严词厉色,但是面色却是出奇得难看。

蓼阳不禁心下诧异,她就是知晓珏儿和这个常钺的关系非比寻常,所以才提出请常公子无需另觅他处,何不寻个方便就在侯府住下便可。

可是,就是这样一句本是出自好心的话,又不知是哪里惹怒了凌珏?蓼阳头疼不已,但脸上更多的则是对于这种突发状况的局促不安。

看得蓼阳的神情入眼,平阳侯朝凌珏挤了挤眼睛,示意他快快坐下:“常公子啊,早听说你博闻强记,以后也要和珏儿多多切磋才是啊!”

第三百九十五章 应召

平阳侯这是在刻意调和被他搞砸的僵局,凌珏不可能意识不到。况且,常钺的事情,他也只在人前多次强调过常钺的为人而已。却是对其人的学识与才学只字未提。

当然,只字未提并非是因为诸如凌珏自视过高,眼中容不下常钺如此这般荒唐可笑的原因。他自然赏识常钺其人,否则也不会在初晓常钺的身份背景之际,就自觉因为利用常钺而感十分地过意不去。

只是,他愿意一一讲述,别人未必愿意侧耳静心去听。

这个面子,凌珏当然得给。因而,他也只是随意端起桌上的一杯酒盏来,道了一句:“母亲,父亲,这一杯,珏儿敬你们。”

言罢,他也没有在意旁人的目光,径直抬袖遮住面颊,就将盏里的东西饮吞了下去。

场面,这个东西,尤是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不可不顾及。

而这具皮囊,更不仅仅只代表着他凌珏一个。平阳侯曾经说过的话言犹在耳,纵使凌珏自身的思虑再重,在这面前,也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妥协。

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的样子,才是最为明智的决定。

平阳侯果见轻松之色,而蓼阳端坐一旁,滴酒未沾,却是再也没有发过一言,应是生怕又将风向带偏了。

大致的谈笑过后,又是来回地几个推杯换盏之间,晚宴才终于得以结束。

常钺本是不想暂居侯府,甚至是有些抗拒的,只因寄人篱下的情感实在自感百态。但奈何平阳侯开了口,盛情难却之下,竟也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下来。

现下和凌珏散步于后庭之中。晚间的冷风袭来,吹散了沉于身上的酒气,常钺才清醒了不少:“凌珏,我本不想为你添麻烦。”

“你我之间,就没有必要客套了吧。”凌珏说这话时,却是从袖口当中摸出了一个酒壶般的容器,说着就要将唇瓣凑了上去。

“你是什么时候顺出来的”常钺眼睛一亮,竟是要从凌珏手中夺将过来,据为己有。

可惜的是,常钺喝了不少,单是站着都有些不停地摇来晃去着,更别提是和有着一身武功做基础的凌珏相比。

凌珏不过一个侧身,就让常钺扑了个空:“你都喝了那么多,还喝”

常钺听闻此话,方才露出羞赧一笑,他都装出如此迫切的样子出来,却还是骗不过去凌珏啊:“但你也不能因为没有喝酒,所以现在就往死灌自己吧。”

今晚的酒桌之上,常钺看得分明,滴酒未沾的除了那位几乎不苟言笑的大长公主以外,还有一个人就是他身旁的凌珏。

“我几时未喝酒?”凌珏只是不情愿被人轻易戳破,嘴硬而已。殊不知,此时一个手中凝滞的动作却早就将他出卖了。

“那时你起身敬酒,莫不成是我眼花酒盏里却是有东西在的”从头至尾,凌珏面前的那只酒盏就未曾斟过酒。一有丫鬟婢女想要上前添酒的时候,均被凌珏拦下了。

想来那平阳侯和大长公主的心思如今在他一个突然造访的外人身上,没有察觉到凌珏的反常,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凌珏这闷闷不乐的样子是在做什么呢?尽管不知其中内情,但常钺一心只想劝阻些着凌珏,好歹不要让他喝成了烂醉如泥。

“行了,喝酒误事。”趁着凌珏惆怅发愣之际,常钺总算是目的达成,一把夺过了酒壶:“我不喝,你也不许喝。”

那酒壶也不知是被凌珏揣在怀里揣了多久,轻轻地摩挲过表面,在这数九隆冬的时节,竟还有一些余温尚存。

“你可真行。”常钺说着便掀开壶盖,尽数倾倒在了地上:“藏这么久,要不是我发现,你今晚是打算一个人不醉不归不成”

凌珏没有言语,他知道他的反常,早已被常钺看在了眼里。他既知道多做解释,亦是徒劳的越描越黑,却也不想把他心中藏了许久的不平就这样坦然揭露于人前。

因而,似乎只有沉默不语是唯一应对的好办法。

有些人真的很奇怪,明明从相识到相熟的日子根本算不得长久,但却像是自己一早生在肚子里的蛔虫,竟像是旧相识的老熟人一般。

这么思量着,凌珏不由地去打量起常钺来,待正对到对方一双明显比自己清亮很多的眸子之后,凌珏才不得不开口。

只是,口虽然开了,说的却是一些不相干的事情,至少是和他的心事重重而风马牛不相及:“以后在侯府里走路,当心着脚下。”

“什,什么意思?”常钺思量不及,却见凌珏迈步早已走远了。

为什么在侯府里走路要当心脚下这个问题,直到第二日常钺被一道圣旨宣进了皇宫,才总算明白过来。

凌珏借口同样有事需禀,便陪同着常钺一同入了宫中。

“陛下,陛下他……”常钺疑窦丛生,却不知该从何问起。他早就料到,此次既然选择了跟着凌珏回京,那么被陛下召见一定是迟早的事情。

只是等到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常钺却整个人从心底深处开始发寒了。

他知道陛下能够给他如此优厚的机会,便足以证明这是一个世所罕见的明君。可是让他受召入宫,无论常钺如何说服安慰自己,却总也无法将这颗忐忑的心安放于胸膛当中。

“当心。”常钺正心事重重地闷头走着路,身后却忽然传来了凌珏的声音。

“啊?”常钺当然便是下意识地回头一瞥,却不料还未完全定住的身子下一秒却是结结实实撞到了什么。

又惊又恐,常钺都未来得及看清撞上来的是什么人,便立马连连欠身致歉:“对不住,对不住,是小生走路一个晃神,这才撞了你,实在是对不起。”

还想再解释些什么,常钺只感觉眼前蓦然被遮住一大片光影,耳畔响起来的却是凌珏的声音:“夏桑,为何是你?”

夏桑听这个名字,应该是个女子,而且能叫得上来其人的名字,凌珏应该与这人相识。常钺暗自出了一口气,这才站直了身子,看向面前站着的小丫鬟。

岂料这一眼却把常钺刚刚顺下去的气重又吓了上来,还刚好卡到了嗓子眼里。

咳嗽了好几声都不止,常钺才勉强半睁着眼重又看向凌珏和他们面前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子。

第三百九十六章 自取灭亡

面前这个叫做夏桑的年轻女子整个人仿佛是纸片做的一般,小风一吹,即刻便会散架。什么是皮包骨头,什么是骨头架子,以往常钺最多只在书卷当中见过,没有想到今日却是亲眼得见了。

他重重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后退了半步,重又作揖行礼:“这位姑娘,是小生失礼在先。还请……”

凌珏将手掌伸在半空之中,横在了常钺交叉的双臂之下虚垫了一垫:“还请你说明来意可是我那大姐姐她的主意”

夏桑面色憔悴不堪,白着双唇,只极力地摇着头:“不,不是。”

很多人都说书生是一肚子的花花肠子,其实这不过只是因为他们熟读沉博绝丽的诗词歌赋。久而久之,便对万事万物比常人多存了那么一丝的多情。

常钺亦不能跳出这个圈子,他生来便喜好风花雪月,并沉浸其中。因而透过他眼中看到的世界,绝大部分都是只有美的一面。就算看到不堪如其父的事迹,他也只会选择蒙蔽双眼而达到麻痹内心的不忍与不愿。

一看到夏桑的这个样子,早已牵起了常钺心中的不忍。他虽然被凌珏挡在身后,但还是伸手扯了扯身前人的衣角:“她一个姑娘,你犯得着动这么大的火气吗?”

“一个姑娘?一个姑娘能做得出来她做的事情吗?”凌珏心中更因为常钺的不理解而火气倍增,不由地扬手甩开了常钺:“这是我们凌家的家事,你先别管。”

常钺哪里见过这样的凌珏,印象中,凌珏向来知进退,无论遇到多么棘手的事情,他似乎总能将分寸拿捏得当。在他身上,才当真配得上“温润如玉”这四个字。

原来,再是谦谦君子,那温和有礼也不过是没有触及到他的痛处而已。

常钺讪讪地罢了手,讲真的,他还是有些对这个样子的凌珏发怵的。

何止是认识不久的常钺被他这个样子吓得一愣,便是夏桑都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开口就是求饶之言:“珏公子,婢子求求您,瑶嫔娘娘的事情不敢再耽搁了啊!”

常钺听到现在,基本也大致猜出了一些。这个唤做夏桑的宫婢此前应该是侯府里的下人,正如凌珏所说,这是他们平阳侯凌家的家事,他的确不应插手。

凌珏的眉头反而松快了不少,只嘴角露出了一个很是巧妙的弧度,似笑却是非笑:“夏桑你怎么总是学不乖?”

夏桑耷拉下去的肩膀抖动得愈发厉害,整个人趴伏在地上,显得异常地可怜:“婢子,婢子现在绝对再不敢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常钺见状还是不忍心得厉害,却更明白,这个时候不是他该插手的。

凌珏依旧不肯让路,横在当中,没有一点让步的意思。他记得这个夏桑不安分守己的过去,也更加记得她甚至想要卖主求荣的恶劣行迹。

在他这里,夏桑甚至早与罄竹难书的奸佞邪臣不相上下了。那日赶她出门的时候,是玥儿再三阻拦,如若不然,当时便要让夏桑付出些代价来:“瑶嫔让你做什么?”

凌珏之所以说夏桑学不乖自然是有原因的。她既然此前一直服侍在凌玥身前,就应当知道,他们兄妹二人早与凌瑶不和。如今冤家路窄,再度见面,她既然还敢拿凌瑶来压他,可见是不知死活。

夏桑垂首,也知晓,她如果再不交代清楚,珏公子是势必不会放她离开了。

无奈之下,她也只能选择一五一十地说出口:“昨夜婢子奉瑶嫔娘娘之命,去冷宫送酿好的百花甜酒。结果半路出了差错,甜酒洒了,所以,所以今日才准备去再领一坛新的来。”

夏桑进宫的这些日子以来,越发地将心性给消磨了个干净。

凌瑶若是打她骂她,一开始的心中许是还或有不平。可时日一长,居然习惯地认命了。

就好比此时,交待出原委之时,夏桑对自己刚刚去慎刑司领了罚的事情选择了缄口不言。

那是因为她知道,说了无济于事,难道还能指望这个视她如仇敌的珏公子去抱打不平吗?

沉默,在这宫里只有沉默,才能让主子尽可能地安心,才能让自己的生活过得稍稍顺遂一些。也仅仅只有如此了。

凌珏自然不会知道夏桑心里的这些变化。他只从夏桑的回答里在拼接一些尽可能有用的蛛丝马迹。

听上去倒确实是凌瑶以往惯用的招式伎俩,贿赂和讨好,只要是些歪门邪道的事情总少不了有他这位大姐姐的掺和。

可是,贿赂送礼送到冷宫这样的手段倒是第一次听说:“你说,凌瑶差人送礼到冷宫是为何?”

夏桑继续垂首,这一回恨不能把额头贴到地上:“婢子,婢子真的不能再说了。不然的话,瑶嫔娘娘会打死婢子的。”

夏桑抬眼偷偷瞄了一眼不为所动的凌珏,干脆一狠心,在冷风中卷起裤腿和袖口,将那上面的伤痕都露了出来。

露出来的部位不过只有这么几处,可上面的伤痕却是花样百出。常钺只那么一瞥,就至少瞥到了鞭子抽打过的痕迹,指甲掐过的伤痕,还有一些块状的淤青。

“真是……”即便是只看一眼这些伤痕,都是活活遭罪。常钺不敢想象这些伤疤是怎么来的,只能再次侧目别开头去。同时一边在心中懊悔不堪,他刚刚就不该扭过头来去看。

“这是你摔的”凌珏皱起一对好看的眉头,他也没有想到,凌瑶下手会如此狠毒。

他这样的问话,像是燃起了夏桑心中早已熄灭的火花。

夏桑顿了片刻,声音都不自觉地亮了起来:“是昨晚婢子洒了百花甜酒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有些结冰的冰面上,这才摔倒的。”

虽然她不知道,放着身上的其他伤痕不问,独独问那片淤青是为了什么?但是,世子对她总算还是有些关心的,不是吗?哪怕这份关心是源自怨恨,那她也认了。

什么情感,都好过陌不相熟。

她害怕极了宫里的寒冷孤独,因而一旦有什么机会,她还是会选择拼了命地往上爬,就算会摔得很惨。就算结局是如飞蛾扑火一般地自取灭亡,也好过一日一日地孤独等死。

第三百九十七章 踽踽

谁都料不到,凌珏只不过是问了这样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下一秒,夏桑却像是疯了一样地扑将上前。

夏桑死死地抱着凌珏的双脚,像是灌注了全身的力气一般:“世子,婢子就知道,婢子就知道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之上,是不会对婢子不管不顾的。”

从夏桑扑上前的第一秒开始,凌珏就在下意识地挣扎,只不过也是此时他才发现这瘦成皮包骨头的人居然也有此等气力。

夏桑的话就好比是在拿了一根通体细长且两头都尖的针在刺他,凌珏心中不由地生出一股恶寒之意。

他们二者之间过往哪里有什么情分?如若那些是情分,那未免也太玷污这两个字了。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抑或只是说了什么才会让夏桑产生了这种不切实际的错觉。

这样的念头不过刚刚浮起,继而很快就被凌珏否定了。

因为他虽然待人接物之时是温和有礼,但却同样地严尊礼数,绝对不会给不该有的人任何的情面。为的不过就是防止今天这种局面的发生。

却没有料到,即便是惯常的清冷至此,还是会惹来这等祸患。

“你给我放手。”凌珏极力压制着心头的不满,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还算冷静。

这里是皇宫内院,虽然眼下放眼一望,在场的不过只有夏桑和他们二人。可人多眼杂的道理谁不懂,是该有多么愚蠢才会在这处拉拉扯扯。

凌珏用尽自己最后的耐心又大喝了一声:“你究竟放不放手?”

夏桑以往便是一个灵巧的,若不是得罪了凌瑶,想来如今在宫里的下等人中也算是混得如鱼得水的那个。

可就是因为沉寂卑微了太久,哪怕心性消磨殆尽,可骨子里的不甘还在蠢蠢欲动。这么一丝的光亮,足使在黑暗当中踽踽而行的人发癫发狂。

夏桑的死不放手,终于彻底激怒了凌珏,哪怕她是女身,也不再顾及。遂抽出腿来,一脚揣在了夏桑的肘腕处:“你如若再胡搅蛮缠,休怪我动手打人。”

激怒归激怒,可凌珏到底保持着脑子中的那些理智以及始终不曾被遗忘混淆的清明:“想来瑶嫔娘娘怕是等急了吧。常钺,我们也该走了。”

他还是避开了腹部等柔软易受损伤的部位,也在控制着脚下的力度。之所以会注意这些,不是因为对夏桑心生不忍,而是严于律己罢了。

“是,陛下该等急了。”常钺终于想起了此行的正事,随即就要拔腿离去,那着急忙慌的身影比起凌珏来都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夏桑揉着被磕碰在地上的手肘,久久无法回神。

她不明白,珏公子既然还会过问她的伤情,难道不正是证明对她还有所怜惜的意思吗?就算不是,至少也不该是这种拳脚相向的厌烦。

“娘娘吩咐的事情办好了吗?”一个满是冷嘲热讽,却是极其熟悉的声音响在身后:“居然还敢在这边偷懒!看来不打断你一条腿,你是不肯真心顺服了?”

这个声音日日充斥在她的生活里,人醒着是这样,哪怕是到了睡梦中,也是一种纠缠至如影随形的魇。

夏桑颤得厉害,艰难起身,甚至不敢看向来人:“寒霜姐姐。”

以前同在府上,寒霜是一等丫鬟的时候,她也是,完全称得上是平起平坐。甚至于,她服侍的是嫡女,真要论起来,分明还是她略胜一筹的。

起初,夏桑自然是不服气。凌瑶骑在她头上也算合情合理,可寒霜却是凭什么夏桑越是不甘示弱地抗争,便越是会招致她们主仆二人无情的打骂。

直到今天,夏桑甚至会在见到寒霜的时候不自觉地便显露出怯弱的一面,伏低做小俨然成了她的常态。

“别以为珏公子能救得了你。”寒霜将双目偷偷地瞥向那远去的一前一后的二人。那样清贵俊逸的公子,便是只看一眼背影,脸颊都是不自觉地绯红。

夏桑没有料到刚才的那一幕会被寒霜看去,心中因而更显惶恐无措:“寒霜姐姐,饶了婢子吧。是婢子的错,请姐姐不要告诉娘娘,求姐姐了。”

光说自然不能表达她的诚意,夏桑趴伏在地上,不断地用额头去扣击着地面。

这样的做法足以满足寒霜心中欲要强人一等的欲望。再者,夏桑单调的求饶之言,只会让沉浸在凌珏那惊鸿一面的背影中的寒霜觉得心烦意乱。

许是聒噪得极,这一次的寒霜很是好说话:“行了行了,叽叽喳喳地吵得人心烦。娘娘让你做什么就快些去做,莫要再耽搁了。”

“是。”夏桑表现出很是感激涕零的样子,赶忙从地上起身。即便是从其人面前退下,都是一副十分规矩的样子。

转身离去的时候,恰好迎向阳光直射而来的方向。心中有什么东西忽然不一样了,夏桑将手握成的拳头紧紧贴在胸前。

一前一后走出了很远的二人距离渐渐拉近又再次变远。只一心想要远离刚才的突发事件而带来的不堪忍受,让凌珏不觉越走越快,直至完全将初来乍到的常钺落在了身后。

常钺明显后劲不足,小跑着去追前面的身影:“凌珏,你倒是,倒是等等我啊!”

听到这声呼唤,凌珏终于停下了步子:“一时没有顾虑到你的感受,抱歉。”

“刚才那个夏桑,她为什么突然会”常钺不是不看眼色就乱说话的人,实在是那一幕的出现太过猝不及防了。

“她认为我询问她的伤势,便是在关心她。”凌珏的思路一直都很清晰,只是当时被夏桑忽然的一个动作而多少有些吓到了。

“原来如此。”他们侯府的是非太多了,常钺想想都觉得头疼。其实自己还是什么都没有搞明白,只是总不能驳了凌珏的面子吧。常钺这么想着,便也就随口应和了一下。

“原来什么原来”岂料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凌珏就失笑问出了口:“我问她伤势,为的不是她,是你。”

常钺就是敲碎自己的脑袋,也绝对想不到由一个侯府小小的下人那里,会牵扯出什么东西影响到他这个毫不相干的外人。

简直就是哭笑不得,常钺指了一指自己的鼻子:“我你是说为我”

第三百九十八章 罪臣之罪

“你以为她的摔伤是怎么来的”凌珏只是放慢了步速,可时刻记挂着陛下旨意的他,从未回头,停驻也便无从谈起。

好歹是慢了下来,常钺提气几步追了上前:“就像你说的,摔的啊!”

凌珏这么发问,想来是另有深意。可原谅他自己实在不具备凌珏那样的能力,常钺略感无奈,他总是跟不上凌珏有时跳脱的思想与行为。

“昨夜洒了百花甜酒,人就是踩到了结冰的冰面之上,才摔成了多处淤青不化的样子。”凌珏之所以独独关心的摔伤,只不过是为了旁敲侧击地提醒常钺这个常年居于南方的人。

“难怪你说在侯府里走路要仔细脚下。”常钺了悟,心内立即升起了一些惭愧之意:“那我为我昨夜的行为道歉。”

若是侯府里还有人像夏桑那样不小心,再摔一跤,那罪首岂不就是他了?

“你可别多心。”这回的失笑,是难得轻松的不吐不快,凌珏心中憋着的不畅终于舒服多了:“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那处幽静小径,鲜有人去。况且今晨,我也吩咐下人将那处围起了。”

“我这一路随行而来,身上的衣物只增不减。许是习惯了,竟是没想到,京都会这么冷。”他从书中早有预见,天盛以漓水为界划江而分,漓江的一头为北,另一头自然便是南。

南北的界限并不仅仅只体现在这条存在了不知多久的江水之上,便是一年四季之中的严寒酷暑也存在着莫大的差异。

只不过,这些东西若只是流于书面上的文字,而无切身感受,自然不得其中真意要领。

在此之前,滴水成冰这样的东西,常钺根本想象不到。正因为想象不到,常钺难免来回多思虑了几番:“可是,为何我洒了酒水,却并未见到结冰的情况?”

“因为我当时要喝的是温了多时的温酒。”凌珏深吸了一口气,步伐更是忽而慢了下来:“前面就到了。”

感情那酒壶摸上去余温尚存,不是因为凌珏揣在怀里的缘故啊!常钺忙咳嗽了一声用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之色。

他还未能从“前面就到了”这样一句话中得到什么提示,人已经跟在凌珏身后,进了大殿。

毫无意外,明烨将常钺咳嗽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常小公子这是水土不适受了风寒”

常钺的面色凝重起来,赶紧拜倒在地:“罪臣之子常钺多谢陛下挂心。只是,只是未能料到此生可以得见陛下真颜,一时心内诚惶诚恐,故才,在殿前失了礼。”

即便是在罗庭那样的小地方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人,也可通过读书而增长见识。常钺便是最好的例子。

明烨早就习惯了众人面见自己时的惶恐,词不达意者一抓一大把。就算情况好点的,也难免磕磕绊绊。

可这个常钺身份特殊,还能保持这个程度的气定神闲,已是不易。即便明烨知道,这样的气定神闲自然是伪装出来的。

明烨看向凌珏,他的眼神没有什么特别起伏的神色,看来是对常钺和此番言辞早有预料。

“常钺,你先起来吧。”既然是凌珏看好的人,明烨自然也不会多做为难:“听珏世子说,你对于朝廷的惩处心甘情愿”

下诏来召常钺,若说他有多么想见一见这个常钺其实不然。这其中隐情,无非是凌珏在他的面前数度赞扬其人罢了。

这话若是搁寻常人说出口,必然一早触怒了明烨的龙颜。可这个人偏偏是自小一同长大的玉珏,情感自然是不同。

若真有人性情坚忍至此,倒不失来日真的可为一个朝廷的栋梁之才。

常钺颔首,眼中的眸色异常坚定:“罪臣请罪。”他有一肚子的话,憋了一路。甚至说是从事发当时就开始堵塞在心中也不为过。

明烨没有想到会从常钺口中听到这样的言论。毕竟在圣前任何的一个所谓罪人,无论其罪名本身是真是假,他们都是想要极力脱罪的。

像常钺这样,一个人主动跳出来认罪甚至于是代为顶罪的,却是头一个:“那你说说,你何罪之有”

常钺本身是成功的,他已经勾起了明烨的兴趣。凌珏不由地向他展示出了一个赞许的神色。

可是常钺却对他这样的表情而感到陌生。他并没有想要用一些另辟蹊径的方法来争得陛下的好感,以期得到最后的原谅。

这些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我与父亲同居一个屋檐之下,虽然他做的那些事情我自始至终都被瞒在鼓里。但是若说当真无知无觉,这话说出来,罪臣自己都不信。”

理由很简单,他们是亲父子,哪怕再是因为交流的机会少之又少而致使关系稍显疏远,但骨子里的血脉都是相传的。有种因为血缘而特殊存在的默契,不是后天就可以轻易淡化抹去的。

常知府的那些反常,常钺又怎么可能当真会一无所知。

此话一出,换得的是殿内异常的寂静。凌珏皱着眉头,神情虽然算不上是痛苦,但却没有了一开始的怡然。

至于陛下。常钺打量着明烨的神色,更加不知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君心难测那句话真是说对了,天子背后的神情都不是他这样的人可以窥见的。

“罪臣有罪,只为了自己心里的安宁,而未能迈出桎梏。一步错,终究还是酿成了不可挽回的大错。”常钺说这话的时候,未见一丝的掩藏闪躲。

想来也是字字真心。常钺的眼中是很多人向他回话时都没有的认真与诚恳。尽管明烨是天盛最高位的天子,可天子管得了苍生,却未必能管得了个中的人心。

许多人,便是与君直接相关的臣子,都未必能事事顺他的心。他们眼中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敷衍的意味在,这些敷衍并不等同于存异。

朝廷缺人,因而明烨只能选择忽视掉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毕竟,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他也不能强要每个人的心思都完全符合他心中的想象。

同样,常钺也不是个例。但是这种赤忱认真的神情,让明烨心中为之一暖:“你能这样想,也是甚好。”

常钺苦笑一声,把心头徘徊许久的这些苦涩讲出来之后,好像都收不住了,仿佛殿中的四下里只有他一个人。

第三百九十九章 不二之臣

“父亲早出晚归,平日里便几乎不许我外出。一有客至,他总能找到更好的理由拖住我,甚至是把我拴在书房里面。”他早该怀疑的,早该想到的。

可是,他却傻傻地没有任何的发现。是真的父亲就有那样遮天的本事去瞒天过海吗?其实不然吧!

不过是他在怕。常钺怕循着这个方向探下去,会探到他最不乐意见的东西。

“可是你要知道。”凌珏最烦的事情,莫过于就是老生常谈。有关类似的话语,他已经向常钺说明了好几遍都不止,可然而依旧是收效甚微:“你不愿意,并不代表事情它就不会发生。”

只是,他不得不说。因为常钺这样的性子,如若真的会走上仕途,恐怕顷刻之间就会被随意翻卷而来的一个浪花所侵蚀吞没。

尽管,他自己如今也不是什么正经官员,仕途于他而言亦是一种空谈。

但好歹也算是占尽了世子位置便可以天生得来的便宜,就算是不在其位,却还勉强可以谋谋其政。

常钺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一次你不用担心。”

他一直都在回避,即便是现在也未尝不能说就没有这些情愫在偷偷作祟。但是,也是时候,直接坦率一些了。

“朕只问你一句。”明烨打量起了面前脸色早已涨红的少年:“对于判处,你是否服气?又是否甘愿?”

常钺叩伏在地,声音竟一改之前的低沉,是难得的洪亮朗润:“常钺心甘情愿,通敌之罪一日未得补偿清还,罪臣便愿侍奉殿前,长跪不起。”

这世上,没有什么刑罚是比加注在心灵上的惩罚要更重更痛的了吧。

常钺的请罪,不仅仅是他坦然道出的这些原因。更是因为父债子偿是天经地义的道理早早便被他种在了头脑当中,如今其实已然生出了根,发了芽。

“侍奉殿前就不必了,至于长跪不起就更无从谈之。”明烨指了一指常钺背后大开的两扇殿门:“你跪在这里,岂不挡了来去的路”

言罢,遂又向一旁的凌珏使了个眼色:“人是你带来的,该如何处置,就看你了。”

凌珏的眉头终于一松,此前有些紧张的一颗心也终于得到了安稳:“就知道陛下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四下里只有他们三人,所以凌珏根本不必顾及太多的君臣之礼。说着说着,甚至还攀上了明烨的肩头。

他这样的一个动作,却是把地上跪着的常钺给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是听闻过陛下和平阳侯一家的关系匪浅,但深到了可以勾肩搭背的程度还是始料未及。

“来,起来。”凌珏只在明烨的肩头虚晃而过,毕竟其人是九五之尊,他也不方便太过僭越。

常钺的双腿好像被钉在了地面上,听得这话还是动弹不得。最后还是由凌珏连拉带拽才总算是让常钺直起了身子。

“常钺,你记住。你还不是朕的臣子。”明烨负手而立,任由外间数道光芒在其脸庞投射而留下斑斓的光斑:“因而,切莫再以罪臣自称。至于清还一事,如若你明年春闱还能凭本事站到这里,那自然是要付出一些实际代价的。”

凌珏说过,陛下是一个难得一见的明君。即便是偶有少年心性的一腔孤勇与倔强意气常存,但是非黑白与善恶曲直,陛下的心中是向来自有一番定数的。

这一点,泾渭再是分明不过。

这么大一个圈子,圈进去了多少罪有应得的人,还另有多少邪佞在逍遥法外。便是现在,一切都还尚是未知。常钺其实很是无辜,明烨要看的也不过仅仅是其人的态度。

他要的,是效忠于朝廷,效忠于君的臣子。而这一切的前提条件,至少得是,拥有像常钺一般的自觉:“就看你,到时还愿不愿意”

他自然愿意,愿意的虽然不是可以入朝为官。但只要是能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一些,只要是不再辱没常家门楣,总是万分情愿的。

常钺脸上终见喜色:“小生谢过陛下隆恩。”

夏桑拖着满是伤痕的身躯,因着有了和凌珏的那一面之缘,竟也走得飞快。未及,便从早前去打过招呼的御膳房里取了一坛新的百花甜酒来。

“瑶嫔娘娘命小的备好的甜酒都在这里了。”御膳房的小管事又拿了一只全新的白瓷细瓶出来。

夏桑接过,不由地举至耳畔微微晃动了几下,细听着里面酒水撞击瓶壁的声音:“怎么,就这些了?”

那小管事一脸做贼心虚的模样左看看右看看。

直到确定自己左右是真的无人的时候,方才再次压低了声音道:“夏桑姐姐,你也得体谅体谅我的难处不是本来从贡到上面的物什里能偷偷藏下来这些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又加之。”瞧眼前的这个夏桑虽然是瑶嫔身边的人,但模样如此凄惨,想来也不是什么可惧之人。

因而,小管事不禁就连胆子都壮了起来,往手中一哈气,索性将双手摊到了夏桑的面前:“你说你昨晚又白瞎了那些甜酒。现在能拿得出手的也就这些了。你看,这好处是不是可以按照之前的约定”

夏桑眼角僵了一僵,这事确实是坏在了她手,可不能让小管事再撕扯下去。再纠缠下去,吃亏的只有她自己。

一摸荷包,掏出了瑶嫔提前备好的东西:“呐,东西可全在这边了。今天的事情,你要敢说出去……”

小管事嘿嘿一笑,飞快地将东西藏好,“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小的更是什么都不知道。”

“还算是个……”聪明人。后面的三个字夏桑却再也说不出口了,只凝在嘴边,最后无奈又吞回了肚子里去。

夏桑微微咳嗽一声,“那成,瑶嫔娘娘以后有好事也不会忘了你的。”

小管事忙不迭地陪着笑,目送着夏桑的背影远去。他可不关心那瑶嫔能否在宫里更上一层楼,管她是飞黄腾达也好,还是沉底掩于污泥也罢。眼前的好处能拿就拿,他不拿才是大傻子一个。

夏桑两手死死地攥着瓶身,这一回要是还出了什么差错,那可当真无所补救了。亏她刚才居然还想习惯性地去夸一句那小管事,能在宫里混的人,哪个会是个傻的?

第四百章 冷宫萧氏

怕最傻的人,也便只有她一个。放着凌玥那么好的主子不要,总是一山望着一山高,最后便是连原来的日子都给生生过成了奢望。

脚下的步履不停,夏桑只觉眼下一凉。再回神的时候,才发现,不曾停歇的除了脚步,还有那两只瞳孔里的盈盈一泪。

几日之前,京都又是一场连绵大雪,极目望去,皇城之中的这些巍峨殿阙无一例外都是银白色的。

在耀眼的白昼光芒之下,那些积雪甚至比灼灼的太阳本身还要刺眼。

触目是刺眼的雪光,接触皮肤的更是凌冽寒风,夏桑的身躯堪称瘦弱,一身的穿着又是单薄到难以想象。

徒步走到冷宫,便是双足都浸了掺杂有泥的雪水,下半个身子都好像在冰天雪地当中没有了知觉,麻木僵硬得严重。

“请问。”她试着开口,这才发现原本还算耐听的嗓音也活脱脱冻成了沙哑干涩。

心中不免一惊,这听来惊心的声音总算给了夏桑一记沉重的警醒,天气真的是冷到无知无觉,并不是她夸张的错觉。

冷宫冷宫,还当真名副其实,门前是比门可罗雀还要凄惨的下场不说,便是这里的温度似乎都比别处的还要骤低。

“你谁啊!”回话的亦是一个无甚趣味的粗哑声音,只不过与她不同的是,这是一个寻常的中年女子该有的状态。

夏桑不由抬眼去看,发现自己身前的宫门外不知何时走出来一个麻布衣裳的妇人。

半叉着腰,神情很不耐烦的样子,使得她很快就想起了以前在街市上偶有碰面的一些泼妇无赖,可不就是如此的模样嘛!

还当宫里皆是一些人面兽心的美妙皮相之女,却原来也有粗犷至此的存在。

夏桑会心一笑。在这里,没有什么能比碰到连她还不如的人更开心的了:“请问,萧娘娘在吗?”

妇人明显一愣,可脸上却最终还是表现出了很不耐烦的样子:“什么娘娘,要找娘娘去别处去。”

瑶嫔娘娘让她来找的人是不会错的,夏桑很是笃定地摇头:“婢子绝对没有记错,就是这里,请问这位……嬷嬷,萧娘娘可在”

看其年龄与穿着打扮,多半就是一位嬷嬷无疑了。自打跟着凌瑶进了宫,夏桑也改变了很多,但身上那种聪慧机灵劲难得还能保持了下来。

这也就是为什么凌瑶处处苛责于她,总也看不顺眼,却还是要把她留下来的缘故。

“你是新来的宫女?”夏桑的笃定稍稍让妇人松了口:“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吗?这冷宫里哪来的什么娘娘,不过全是些罪妇而已。趁早,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妇人这么说,未尝不是一种肯定的说辞。于是夏桑计上心来,立时做出一种委屈的欲哭之态:“嬷嬷您行行好,就让婢子见萧娘娘一面吧。不然,不然回去,我家主子又要把我往死里打了。”

一边这么说着,夏桑就挽起了袖口裤腿,誓要把身上的一切伤痕都露于人前。没有想到这些丑陋狰狞的疤痕,今日居然起了一次又一次的作用。

“求求您行行好,就让婢子见萧娘娘一面吧。”一边这么说着,夏桑便干脆快步凑了上前,继续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剩余的钱财宝物来。

“可惜你的机灵用错了地方。”妇人不为所动,懒懒地斜看了一眼夏桑想要强塞给她的东西:“嬷嬷今日就教教你,在这宫里行事办差,一定要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夏桑低低地瞥了一眼自己怀中的细瓶,她自然是奉了凌瑶的命令前来投其所好的。

只不过投其所好的对象是那个被打入冷宫的萧娘娘,而并非这个半路杀出的嬷嬷。

正主都还没有说什么呢,她不过一条守门的狗,又凭什么要把自己拒之门外,还好为人师地要教训人呢!

夏桑不敢把心中的不满流露出丝毫来,但也慌了神色。如果她还是完不成任务,那回去之后等待她的是什么可想而知。

嬷嬷的声音却于此时响在了夏桑的头顶上方:“冷宫里的人一辈子都被禁足在此,便是你的主子给一座金山银山,都是没有任何用处。如此,你还敢扬言要见什么娘娘吗?”

夏桑如坠冰窟,之前还好一番恶意腹诽,现在看来这个嬷嬷看得倒是通透,说出的话更是一针见血。

她唇色发白,再也对答不上来。本以为此行又要功亏一篑之际,却没想到,怀中的细瓶反而吸引了嬷嬷的主意。

“你那怀里的是什么?”

夏桑也不抱什么希望,虽然拦路狗是很烦人,但是如果连拦路狗都不能过关的话,那再谈什么也是妄言:“就是一些百花甜酒。”

“百花甜酒”嬷嬷从夏桑的怀里拿过细瓶,在手中掂量起来,若有所思了片刻之后,忽然往身后退了一退:“跟我来。”

这个成功来得太过讶然,毫无迹象可循。夏桑反应不及,呆呆站在了原地。

嬷嬷往身后的门边一倚,抱起双臂:“还进不进来”

“进,进,当然进。”夏桑接过嬷嬷递来的细瓶,更是不自觉地在紧在了怀里:“还不知,该如何称呼嬷嬷您呢?”

“叫我萧嬷嬷就成。”也不知为何,自打听到细瓶里所盛的东西是百花甜酒之后,萧嬷嬷整个人的态度都和之前有所不同了。

“萧”有一个猜测凌空闪过,促使夏桑谨慎了起来:“您莫不成就是萧娘娘”

萧娘娘那再不济也曾经是个娘娘啊!就算不是生的花容月貌,但也不该是这幅平平无奇的样子吧?

夏桑忍不住又多打量了几眼眼前的萧嬷嬷,实在是看不到在其人身上有哪一点过人之处。

也或许,夏桑不禁想到了如今的瑶嫔。萧娘娘靠的既不是相貌也不是才情,就是无休止的心计抑或是家世呢!

如此想来,得不到先帝的宠爱,所以被贬到冷宫也是常理之中。

纵使夏桑选择了默不作声,但她奇异且略带鄙夷的神情还是出卖了她的心中所想。

萧嬷嬷不禁心生愠怒,忍不住开口催了几句:“我是萧娘娘陪嫁到宫里的贴身丫头,怎么着,还见不见了?”

心知自己应是闯了祸,夏桑陪着笑,快走了几步跟上前去:“见,见,当然要见。”

第四百零一章 冷宫问红颜白发

冷宫真可谓不负冷宫二字。一眼望不到头的不止是此间的宫阙数间,亦是处处透着的萧索寒意。

身子本就单薄,偏偏在听了几声入耳的哀嚎痛哭之中,引了寒气入体。夏桑跟在萧嬷嬷的身后瑟缩不止:“萧,萧嬷嬷,这都是些什么声音啊!”

“你听不出来吗?”萧嬷嬷平白生了一肚子的火气,对夏桑就更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不过都是一些女人在哭。”

麻布虽然并无什么鲜艳的色彩,跌入这周身的雪光之中,似乎也只能是更显埋汰。但却格外地保温挡风,萧嬷嬷步履匆匆,似乎一点儿也没有要等待被她落在身后的夏桑。

挑起帘子,萧嬷嬷在冷宫最为偏僻清冷的一间屋前住了步子:“娘娘,有人来看你。”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让她走!”萧娘娘的脾气却是比嬷嬷还要差上一些的。听了这样近似于声嘶力竭的嘶吼,夏桑的心又凉了一半。

被打入了冷宫,自然就变成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以往前怕狼后怕虎的不敢言,此刻还有什么是不敢说的:“看我别以为我不知道,只怕是来看我笑话的才是吧。”

萧嬷嬷回身嘱咐了一番夏桑,“你先站在这里侯着。”

夏桑自然是点头应了下来。可心中却忍不住翻起了白眼,不过是一个雨后残花还端什么架子?真是可笑得紧。

萧嬷嬷拔步进了里间,看到满地的纱绫被翻了出来,撕扯到破烂不堪又被弃置了一地。

这是娘娘唯一派遣心中怨恨的方式了,萧嬷嬷也曾经极力劝阻过,可然而还是什么作用都起不到。

久而久之,也便习惯了。就是失礼失常,在外人眼中这等行径与疯子无异,又能如何呢?也无所谓了。

萧嬷嬷只低低地叹了口气,方才弯腰拾起就近的一些:“娘娘,那人带了百花甜酒来。”

手中撕扯白色素纱的动作不由地便是一顿,蹙成川字型的眉头也终于稍稍上扬了一些:“如今的宫里还能有人知道我最爱百花甜酒?”

“是啊。”萧嬷嬷跪在下首的位置,不断探身去捞着身侧的纱绫:“奴想了许久,觉得此事必不简单。便就自作主张将她带来了。”

萧娘娘一时并没有回话,偌大的被四面墙壁所包围出的空间里,终于听不到布帛撕裂的声音了。可这难得的清净,却让萧嬷嬷心里愈发没了底:“不若,不若奴这就将她赶走。”

“且慢。”萧娘娘搁下了手中的素纱,微微整了整身后未挽上去的一头长发:“我倒要看看,这么工于心计的人会有多大的能耐?请她进来。”

“是。”萧嬷嬷心中松了一口气,娘娘既然没有生气,就证明此事她没有做错。

侯在外间的夏桑在冬风中不住地打晃,两眼前可视的东西也越来越模糊,一个克制不住的晕眩,人就要往前栽去。

“哎!你干什么?”萧嬷嬷没有想到她再次出来的时候,这个不知打哪儿窜出来的宫女竟然要晕在了她的面前。

“干什么?你起来!”萧嬷嬷有些恼羞成怒,心中竟然还有一种被人愚弄的欺辱之感:“我们这是冷宫,不是善堂。你要是死在了这儿,可连收尸的都没有。”

“为何喧哗”萧娘娘听不过耳,因而终于忍不住开口。那声音似有穿金裂石之力,并不刺耳但却是层层递了出来。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有一种不耐烦兼之厌恶嫌弃的色彩,倒也勉强唤醒了夏桑。

夏桑紧了紧手中的细瓶,往身前递了一递:“婢子奉瑶嫔娘娘之命,特来献上亲手酿造的百花甜酒一瓶。”

“进来吧。”继夏桑自报家门之后,萧娘娘的声音再度传了出来。

“你方才说是什么人要你来的”面前的女人早已过了韶华妙龄,即便是端坐在那里无喜无悲的样子,细纹也是遍布了她的眼角。

不知瑶嫔是看中了冷宫里这女人的哪里,为了讨好这样一个废物,居然先是往御膳房的管事那里送钱送物,现在更是还要派人亲自来上门拜访。

“是陛下新纳的瑶嫔娘娘。”夏桑很擅伪装隐藏心中的真实情绪,因而从她的表情上来看,回话时的笑容是挂了满面。

她的模样很是真诚,却并不足以让萧娘娘卸下防备。便是被打入了冷宫,可终归也是在那后宫的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

还没有那么容易被人说服收买:“瑶嫔本宫并没有听过这号人物。那是谁?萧姑,你可听过”

夏桑咬咬下唇,尽管心中是不愿向这个落魄的鸡低头的。不过瑶嫔交待下来的任务,她不仅要完成,还要完成得足够漂亮。

人家都说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可眼前的这个,分明就是一只落魄的鸡。夏桑笑了笑,上前将细瓶举至萧娘娘的面前:“想来是萧娘娘深居简出,对外界并不感兴趣。瑶嫔娘娘是今年新入宫的妃嫔啊!”

“百花甜酒倒是酿得不错。”鼻间盈满的全部是那甜酒馥郁的芳香,萧娘娘许久没有尝过这个味道了:“可惜,无功不受禄。这礼,本宫受不起。”

“娘娘自称本宫,那又何必妄自菲薄!”夏桑微微抬了抬下巴,故作逡巡的样子环顾了一圈四周:“莫说是今日区区的一瓶百花甜酒,就是他日的无尚尊崇,金屋银山,您也是受得起的。”

“好一张甜嘴。”萧娘娘人居在冷宫里久了。心冷了,可脑子却并没有冷到运转不起来:“我们也不妨有话直说。瑶嫔许我富贵,那要我是为何用?”

若不是今朝这个丫鬟找上门来,她也只能对镜自怜,空等红颜彻底变枯骨。

这样的事情,在高墙之内还少吗?不是她一个人,自然,在她身后,更是会有着无数的追随者。

“瑶嫔娘娘哪里敢让萧娘娘做事呢!不过就是为了……”知晓这里是冷宫,进了冷宫的人便和死囚一般无二。

但夏桑还是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只为了让萧娘娘相信,她们是必要谋一份大事的。

萧嬷嬷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只精巧的小酒杯,夏桑亦是十分上道,很快将甜酒添满了一杯:“结交一二,娘娘只想与萧娘娘您交个朋友。”

第四百零二章 横刀之客

夜渐凉,月未落,庭前又煮了烈酒。跳动的熏熏火苗映于人的眼中,浑然一体。

今正昊敲敲额头,不禁长叹了口气:“言儿你说,陛下这究竟是何意?”

“不好说。”今言也无法拿捏如今的情势了,只能干脆仰头灌自己一杯酒。岂料喝得太猛,借酒愁未能消成,倒把自己枪得上气不接下气。

今正昊没有心情去管一顿猛咳的今言:“既如此,还是明日上任路上再说吧。”

陛下究竟有没有发现他们今家的秘密,他们无从得知。但为了避开隔墙有耳,今正昊也只能将所有的疑虑与惶恐全都咽到肚子里去。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今言一鼓作气喝下杯中所有的余酒,那种火辣一般的灼热灼得腹腔内一阵疼痛。

这回的旨意来得蹊跷且毫无预兆,今家父子二人接连得到了升迁的机会。这本是好事一桩,只是陛下的信任来得如此迅疾,完全违背了好事多磨的惯例。更遑论,是还在发生了种种诸事的前提下,怎么看怎么觉得摸不到一丝的逻辑。

外调升迁,还是到空缺的罗庭处任职。难道是在有意强调着重他们的二心?

不,不会的。自古君心便多疑,眼里绝对容不下任何一颗异常的沙子。但凡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都不可能一点儿风声都传不出来。

那少年心性的陛下,处事一向最是雷厉风行的。

就这样,今家父子带着今歌和仆从踏上了离京之路。

今歌特意多带了一个本不该存在在行列之内的人,那就是府里的花匠:“你且顾好了那两盆待宵草和百日菊,到了地方之后,自少不了你的好处。”

花匠面有难色:“待宵草和百日菊本就难在这个时候求存。此去路远,难免颠簸碰撞,今歌姑娘实在是太为难小的了。”

“真是好笑,有钱拿都不乐意做事吗?”今歌丢给花匠一包袱的金银细软,那些都是她挑拣了一晚的心爱之物。

却没想到居然舍得拿出来给一个下人,为的居然也只是顾好那两盆随时会枯死掉的花草。

按照今言的说法,她怕不是一个疯子。

“去了罗庭可没有京都这样的优待好处。有钱都尚且无处可花,你就这样散了财?”路上左右也是闲来无聊,今言难得地耐着心同今歌说了一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你也知道去了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不好了”今歌撇了撇嘴,很是不满地嘟囔了起来:“依我看,这表面上看着是升迁,说穿了其实就是贬官。”

她留着待宵草和百日菊,为的不过就是一个痴心妄想的念想。有关这个,她还不想说,尤其是当着今言的面。今言是绝对不会懂她的,到时受一顿嘲讽也是必然。

飞驰的四只车轮忽而猛然一顿,紧接着外间便传来了马匹粗重的喘息嘶鸣之声。

“出什么事了?”今歌一头撞在了马车的壁上。心内一时惶恐,只觉得心脏都在砰砰地跳个不停,这些不安使她顾不得再去管额头的情况。

今言也是明显一愣,撩起帘子下了马车:“为何忽然停下?”

待站定之后,还有什么是不清楚的!今家的马车受阻,是人为而致。今言的眉头蹙起,呼吸忽而沉重起来。

面前不知何时多了十几匹骏马,马上的人皆以黑纱覆面。尽管看不清面部,但从他们在马背上挺拔的身姿来看,应该都是些练家子。

今言也不知为何,他会如此笃定这些人来者不善。可能不过就是下意识的感觉和胆怯吧。

今正昊也悠悠地下了马车,他那一脸懵懂的样子,很显然是还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父亲,你怎么下来了?”今言虽是怯懦,但还是伸手拦住了今正昊。

“你们是什么人?”今正昊拍了拍今言已显僵硬的双肩,示意他不要草木皆兵:“知道拦的是什么人的马车吗?”

今正昊所问,亦是今言心之所惑。不过,和父亲不同的是,他总觉得这伙人是有备而来。甚至于可能是知道他们身份的。

打头的人倒也大方,直接承认了此行的目的:“前去罗庭上任的今家。”

他们的大方承认,不过是有恃无恐而已。打头人的目光在几辆马车之中一扫而过,好像是在确定着什么:“可是你们”

今言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像京中的其他达官贵人的子弟一样去学个一招半式。不然又何以到了如今尴尬的境地?

总归是是福不是祸,狡辩也没有什么用处。今言强装镇定:“是我们。阁下几位,又是奉谁的命令”

这话刚刚问出口,所有的不明困惑于这一瞬间全都明悉透彻了起来。敢于京畿之地前来暗杀朝廷命官的不,这何曾是暗杀分明是光明正大地杀害。

有这种势力的人还会是谁?还能是谁?

“陛下还真是高看我们今家。”既然是陛下的意思,那就是逃到天边都是无用的。今言心知今日是逃脱不掉了。

只是他不明白,既然今家的异心一早便暴露于君前。陛下除掉他们不过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又何以拖到了今天还要采用这种费时费力的方法。

今言是想通了,可今正昊却迟迟转不过这个弯来,甚至于在这个时候还斥责起来今言:“言儿,你乱说什么!”

“我乱说父亲!你能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吗?”有的时候,真不知父亲是凭什么混到了如今的这个位置上的。愚蠢至此,迫使今言在如此危局之下还是一再失了涵养:“能搞这么大动静,这里可还是京都!”

“今公子看得可还真是透彻。”打头的人扬起右手来挥了一挥:“既如此,就让我们几个尽早交了差吧。”

“且慢。”今正昊被今言在人前一顿数落,此时的老脸是通红一片:“老臣自知今日是必死无疑。但能不能请求诸位,饶了小女今歌”

马背上的那些人因为今正昊的此话而明显有了动摇之色,拿不定主意,其中一个人还问向了带头的:“头儿,现在该怎么办”

犯错的是今家父子,女眷无碍,放其一命,似乎也不算是违反皇命。

带头的人勒紧缰绳,横刀立马之际,一声号令已下。

第四百零三章 伏诛

四下逃窜的众人慌了手脚,偶有个别腿脚快的,却也不过多挣扎了一时片刻,最终却还是双脚一蹬,倒在了血泊当中。

最后的结果倒都是一样,无谓就是多了那么几刻游离在惶恐之中的悚然罢了。

“收拾收拾,莫要留下什么痕迹。”打头的人牵住了缰绳,迫使胯下的骏马调转过了方向。

在背对人马的地方,他摘下了覆面的黑色纱巾。那是一张冷峻寡情的五官,即便在他眼皮底下刚刚送走了数条鲜活的生命。可这些对于他来说,也实在是太过平常。

又或者,在他的生命当中,没有一刻是不为了杀人而存活的。他的意义,似乎就是一把刀。谁将他握在了手间,他便听从谁的号令去指向谁人。

无关情不情愿,他也快哉,别人也乐见其成。

久违的凌冽寒风迎面袭来,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只待那如刀子一般锋利的冷风被吸入肺腑,兜转一番,这才喃喃自语地道:“今日手下又添了几条人命,可他们全是死有余辜。相信你也一定是这样认为的。”

骑马的人全部投入到了清理尸体的队伍当中,未及,便有人前来回禀:“头儿,都收拾好了。”

“上马。”吸够了寒风,脑中亦是一片澄明,打头的人复又戴好纱巾。

队伍是早已集结完毕,但一行人却侯在原地多时,不骄也不躁。直到路的尽头又出现了几辆华盖马车。

见此情景,在手的缰绳不由地便是紧了一紧,数匹马的马蹄这也才在原地踏出了几步。

几架马车不急不缓地驶来,车夫得了车内人的令,长吁一声,驾车停靠在了路的一端。待趋近稳定,车内帘帐这才被人掀起,探出一个很是棱角分明的瘦削脸庞来。

“尊驾可是田夫臣,田夫子”早已侯了多时的打头人问向来人。

田夫臣闻言紧绷的面色终于得见缓和之色。他如今已近半百之年,行动多有不便。

众人的注目之下,缓缓下了马车,站定之后,田夫臣方才作揖以表感谢之情:“正是田夫臣,有劳诸位在此等候多时了。”

打头的人对于田夫臣一家的姗姗来迟似乎并不在意。只是他的声音被黑纱挡了一部分,因而听来十分沉闷:“路障已然代为扫清,朝廷让夫子做的,夫子谨记就好。”

不及田夫臣再言道别辞谢之言,马蹄已发出踏踏离去的声音。

田夫臣不由地注目四顾回望,此时的路边只余了倾颓之象。侧翻归寂的马车之上也是扎眼的斑斑血迹,而那些血迹的源头却不知了踪影。

很快,就连这些翻倒在路边的马车也即将要查无可循。湿数条性命,就连生死都不会再有任何人提起。

“田夫子,您还走不走了”车夫明显等得不耐烦了起来,他是受人钱财被雇来的车夫,并不是田家独有的下人。因而,也不需事事看人眼色行事。

这趟差,是珏公子所托。他只需要安全把人带到即可回转。

田夫臣略略欠身,露出了讪讪的笑容:“小兄弟多等了。我们这就上路吧。”

车轮再次转动,牵引着由马车排起的队伍款款而行向寒风当中。一只有些干枯苍老的手挑起帘子,田夫臣回眸望了望那路旁一隅即将消失殆尽的废弃马车。

大火烘烤着那高叠而起的一堆木头,耳中似乎只能听到呼啸而过的凄清风声,风助火势,噼里啪啦地炸响开来,它们正在无情地吞噬着火中的所有。

田夫臣不寒而栗,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袭上了心头,只让他觉得四肢都僵硬得厉害,后背更是冷嗖嗖地直冒冷汗。

七八岁的小儿就坐在他的身边,对于他的这种状态,很是不解:“爹在抖什么?你是在怕”

田夫臣一把自己儿子揽过娇小的身躯,低言细语地嘱咐了一遍:“今日之事,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也什么都不知道。到了罗庭,那边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小儿并未亲眼目睹那今家几人的惨死,自然也不知那平白无故多出的炽盛大火是在销毁着什么。

他只欣喜应答:“好啊,我早听闻,那南边比我们京都的冬日要温暖得多。”

“是,要温暖得多。”田夫臣也只顺着怀中人的意思附和了下去。他不知这今家是犯了什么当诛全族的大罪,只知道朝廷之中皆以陛下为尊。

他在京都当夫子当得好好的,只因习得一手的好字,可临摹多位丹青妙手的佳作,便被选了出来担此大任。

在此之前,甚至也没有人来问问他的意愿如何。不过都是帝王的子民而已,官宦贵族与平头百姓如此看来,也无甚差别。

殿前失了最后一抹余晖的颜色,内侍们点上了数根足以将暗夜照得亮如白昼的牛油蜡烛,就被纷纷遣散下去了。

“今夜无奏折批阅,你也退下吧。”明烨双目禁闭着。正如他所说,今夜无事可做,可他却是连一点儿想要歇息的打算都没有。

陆公公见此,不免多嘴几句:“今夜终无国事烦忧,还望陛下早些歇息,多多保重身子才是。”

明烨摆摆手,只一再催促陆公公离去。捏了捏眉头,也不知是有没有将陆公公的劝诫听在耳中。

等到夜色彻底浓厚下来,殿内外愈显得寂寥的时候,明烨的双眼反而更加清亮起来。

身侧几根临近的牛油蜡烛无风自动,忽而跳跃起来的火苗仿佛是打了一个暗语,带来了他期盼已久的消息。

“无忧见过陛下。”黑纱覆面的人双手抱拳,跪在地上回话。他人的额头虽然紧贴着地面,可声音却是难得的洪亮。

“你是暗卫。你可知暗卫是何意?”对于无忧的表现,这不是明烨第一次表现出不满的神色出来:“所以,哪怕是回禀之时,也应该做到无声无息才是。”

“是。”无忧的急功近利太过明。,一心想在陛下面前立下功劳的他,可也因此少不得受了不少苛责不满。

“说说,交代下去的事情办得如何了?”虽然话是这么问,但他已然一早猜到了情况如何。否则的话,无忧哪里能安然跪在殿前回禀?

“今家一连二十五口人,包括今正昊父子二人,皆已伏诛。”

第四百零四章 秘密惩处

“皆已伏诛”明烨反问了一句,语气多有一些不信的意味存在。

无忧不明白,为君的陛下,想要的不正是众人的诚服吗?对于那些心生二意,且行为不端的人来说,取了他们的性命便一了百了。

无忧不敢多嘴,遂点头应是:“今家二十五口,皆已伏诛。唯有以再一的重复来着重自己的确认无误。

“你知道为何朕偏偏选了你为暗卫之首”

身为天子,他其实并不贪心,人心向背这个东西向来最难管教。他总不能既霸占着人人敬仰的尊首之位,却又要求所有的人一生一世,由心而发地皆以他马首是瞻。

只是,要保社稷的长久安宁,最起码不要让明家的基业败在他的手里。这双手染血亦是必然。

心中的这番曲折心思,压得他有些透不过气来。若是这身前的人,是凌珏,或是不属朝事的玥儿,他还或可说上一说。

可惜无忧不是。他不过就是一把锋利且听话的刀,是一个凶器而已。无忧仅仅只需要听话,便已经足够。

“陛下说过,因为无忧有足够的野心。”自以为这番说辞很是在理的无忧,说这话时都不自觉地挺了挺脊背。

“野心”明烨心中已然有了定论。果然,和手中的刀说话那是话不投机:“一个君主,一个臣子,那是野心!可是一个暗卫,他要有的可不是野心。”

这话竟隐隐透露出了带着杀意的锋芒。无忧是杀手,任何的杀意都逃不过他的眼下。只是他不知,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才让陛下生了杀意?

“无忧不知。”无忧只能将姿态低得更低,以此来彰显,他是绝对不会背叛眼前之人:“还望陛下告知。”

“朕不妨全部告知与你,看中的不是旁的,正是你的狠绝与绝对的尽忠。”派人去处决罪臣,这一过程中,其实可能发生的变故实在太多,可能潜藏的猫腻也太多。

毕竟许多人都深谙天高皇帝远的道理,明着一套背地一套,亦是无法完全杜绝。

他不是神仙,没有办法事事亲力亲为,分身乏术如此一看也是必然的。

“无忧这条命都是陛下的。”无忧也算机灵,一听此话,便忙着表忠心。

事实上,他的目的也很简单。杀手做了多年,树敌也已众多,是时候多个不一样的身份来做屏障。也是时候该为日后避无可避的那一仗早做准备。

“暗卫直属于朕,朕也自然要给予你们足够的信任。”明烨的影子被殿中一跳一跃的烛光拉得修长。

因而衬得他的身形也是愈发高挑。看上去,更是增添了几分帝王特有的威仪:“传话下去,今家的事情绝不可泄露半个字。违者,斩立决,可由你代为行刑。必要时,先斩后奏即可。”

这可是来自于陛下莫大的信任,无忧自然欣喜万分。他不追求这其中的平步青云,可并不代言眼前现成的夸奖他是无动于衷的。

无忧当即俯首,将贴在地上的额头复又抬起,猛磕了几个响头。

今家一行人就这样消失于无形中。对于知情者来说,今家不过是昨日黄花,凋敝的下场怨不得旁人,是真正地多行不义。

可在绝大多数人的眼中,今家不过是获了一个升迁的机会,尽管是被派去了偏远的南边,但依旧不失为一喜。

田夫臣擅于临摹名家字画,曾经在其早年年少之时,更是以一副山水图混淆了京中古玩字画的市场,一时之间掀起了不小的热潮。

田夫子也算人过留名,京都不少私塾都想留他做教,可其人志向相较常人实为更有远见一些。往往出入大户人家,成为那些贵胄子女的教书先生。

就有一段日子,平阳侯请了田夫臣来做凌珏和凌玥的夫子。因着有着这段交情,也算对其人的本性知根知底,这种差事自然而然便就落到了田夫子的头上。

“为君分忧,这也是夫子义不容辞的事情。”这是凌珏的原话。

诚然,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便不是臣子,只要还踩在这片土地之上,那便亦是要以君为尊。

更何况,此行相当于要的不过只是一个线人。对于线人以及线人家人的安全,还是有绝对的保障的。否则,凌珏也万不会干出强人所难的事情来。

田夫臣可以仿造今家父子的笔迹,如若斩不断今家与朝廷那些暗疴之间的联系,那么便唯有取而代之是最为牢靠的决定。

事实上,哪怕是些寸缕的联系,明烨也不愿它们就此断开。毕竟,暗线埋得太沉,总是需要一个线头的。要是线头都被淹没了,那再想找出来什么东西就是难如登天的事情。

这事是绝对等不得的。给他们时间去壮大培植己身势力这样愚蠢的事情,断然做不出来。

很快,田夫臣那里果真收到了一封来自于京都的信笺。只是,他们那些来往之人也并非是容易掉以轻心的傻子。

信笺是匿名的,信使亦是中途不知换了几番的。

“他们的目的应该也不过只是试探。”既然信笺是匿名的,那么至少就证明发出信笺的那一方是不需要回信的。

凌珏将信笺捏在手间,来回踱步思量着。

“有了第一封,自然便会有第二封,第三封。”明烨不禁蹙眉看向凌珏:“你找的那个田夫臣真的可以”

他不是不相信凌珏,也不是不相信那未曾谋面的田夫子的为人。只是,这样大的事情,可不是可靠的为人和一腔空有的热血就可以办到的。

“朕要的,是万无一失。”

“微臣亦可担保,绝对万无一失。”凌珏阐明自己的立场。侯府的夫子,被他尊了这么多年的老师,是不会连手头的这些事情都处理不了的。

“我们,还是要耐心等着便是。”凌珏知道这事急不得,急了反而会遗漏很多本已露出的马脚。

明烨神色沉重地点了点头,他这个幼时之交也算是算无遗策。有这样绝对可信的能人陪在他的身边,才可保明氏大业的光辉。

千里之外的那处荒山后山,山势高耸到好似可与天际相连。晴昼之日,山岚不显,放眼可望成片成片的人烟之地。

白日里,凌玥是不需要学习观星之术的。可连日的习惯一旦养成,竟也是一时改不掉了。她闲暇之余,还是忍不住数次抬头看看天边。

第四百零五章 愁几许

无意中的一瞥,恰好瞥到缥缈的几缕云层之后泛着不同颜色的浮光,那浮光涌动起来的颜色很是怪异。想让人不注意到都是难上加难。

凌玥自认这不会是什么好兆头,奈何她此处的学识狭窄,一时中除了慌乱地原地打转,竟是什么都辨不得。

脚步迭起,响在空旷有余的殿中,细听之下,还能听到略微粗重的喘息之声。

道士缓缓睁开了双眼,他已然闭目打坐了多时。若不是凌玥忽然跑来寻他,这大好的晴朗日子,即刻沉沉地睡去都是情有可原的。

“师父。”凌玥毕竟是大家闺秀出身,无论撞见了何事,礼数上面都是时刻谨记。

“何事?”被强行中断的打坐,道士倒也不恼。事实上,他还要感谢凌玥才是,方才的无所事事差点儿便又让他去与周公会面了。

一日之中,十二个时辰,若是有半数时候都拿来休憩睡眠,未免也有点太说不过去。

“师父您快出去看看吧。外面的天光很是异常。”凌玥怕说不动道士师父,遂又自顾自地继续了下去:“玥儿不熟此道,只隐约看出些古怪。至于这古怪的背后,实在不知应当作何解释。”

说来凌玥也不再是初始时的那个对天象一窍不通的小姑娘了,能在她的脸上看到如此错愕的表情,最起码是证明了恐真的有异。

“稍安勿躁,待我去看。”慌张的气氛是得以蔓延的,道此话一说出口才恍然惊觉,他竟也受到了感染。

不是都说好了不理俗事的吗?道士的步子不由地便是顿在了原处。

前后实在判若两人,凌玥不禁诧异,凑上前来:“师父,你怎么不走了?”

“天光的异常说不准就是倏忽而过,师父你要是再慢一会儿,说不定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凌玥如是道出实情,生怕错过什么。

道士师父的年龄是个谜,就和他的姓名一样,并不是靠着时日的长久就可以触到这其中的一星半点的。

因而,这有着童颜的师父气色完好,纵使年龄真的大到难以想象,也一点儿都看不出来。走路更不至于迈不开腿了吧。

焦急之下,凌玥轻轻扯住他的衣角往外行去。

天势真的是堪称瞬息万变四字。方才还是稀薄的缥缈云絮,现在浑然化作了流云几朵一簇一簇地堆叠在一起,厚重到足以渲染出旁的兀出杂色。

不过,杂色蒙骗瞒哄的终究是行外之人。什么是浮光,什么是杂色,对于道士来说不难区分。

“师父,怎么样?”道士的沉寂不语落在了凌玥的眼底,只会是让她的心里愈发地没底。毕竟,用道士师父的话来说,这些日子以来的星象可一直都难有什么好的起色。

如果真的是什么噩耗,任由其继续地发展,显示在了白日,似乎也并非是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不过,若真是那样的话,事态岂不是焦灼严重得厉害吗?

“看来,终究是躲不过的一场劫。”道士将事态说得十分严重,但观其面目,却丝毫不见有什么担忧之色。

与其往常一样,站在某一处,面上是淡然的无悲无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尊根本不会动的石像。

真是不知是避世隐居者的共性,还是说其实根本没有严重到如她想象的那般。

凌玥敲了敲有些隐隐作痛的脑袋,反正思索也是徒然。无动无异便是最好的情况,难不成她还非要从道士师父的口中听到什么骇然之论才算满意吗?

她可不是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无事生非者。凌玥抬手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半故意地道了句:“既然还是躲不过,那玥儿就先退下了。”

言罢,她欠身施礼便欲要离去。

“且慢。”道士师父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皱了一皱眉心。都说是一物降一物,收了这样一个徒弟,算是有他忙的了:“怎么不听师父把话说完就要离去”

她倒是想听师父把话说完呢,可那也得看他老人家愿意不:“玥儿困乏,体力不太支,听这些明知是劫却偏偏不躲的费心事情实在是有心无力。”

“你回来。”这个激将法道士不得不认:“师父是可以告诉你,但届时你只怕是无心无力。心中难受不止,比现在都要不如。”也不知是不是那京都的世族女子们是否个个都是如此的伶牙俐齿模样?

无心无力吗?那倒也未尝不是一件于己于彼的好事。

有心有力的,那是世所少有,真正的能力者自然可以做到势如破竹,再是坎坷的漫漫长路都可以被他们踏成坦途。

无心无力的话,看上去虽是可怜,但亦是另一种程度的无欲无求。无欲无求了,自然刚毅,也不会产生什么无谓的苦痛。

最害怕的不过就是有心无力。明明心中有着万千不甘,可偏偏就是事与愿违。这样的苦痛可想而知。

凌玥定了定神:“如若是无心无力,也好过眼下。”

知秋和无影并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可以让凌玥主动下山,甚至是做了回京的打算。

无影,作为此行名义上的护卫,自然无甚异议。事实上,凌玥去哪里都不重要。当年的事情早早让他下定决心跟在凌玥身后,他所需要的不过就是时刻确保着主人的安全。至于其他,那都是多余,亦是妄想。

唯一心无挂碍,只有满腹开心的人便只有知秋。她笑吟吟地搀起凌玥的臂膀:“姑娘能回心转意真好,京都要什么没有呢!总好过在这荒山上受罪。”

凌玥可没有心情听这些,但心下也告诉自己不能打破了知秋的美好幻想,遂附和着含糊了几句。

可惜的是,主仆多年,凌玥的一颦一笑要想糊弄知秋实在太难了。

知秋顿下了手上的动作,只看着凌玥不解:“姑娘您不开心?”

正愁不知如何将话题引开,马车却刚好驶到了山脚下的那茶摊处,凌玥干脆避开了知秋的双目投来的询问的眼神:“我们下去喝口热茶再赶路吧。”

“小二,来壶热茶。”无影走在前列去吩咐茶小二。

在他处忙活的茶小二应声赶来,在看清了来人是无影之后,却结结巴巴了起来,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怎,怎么是你们”

第四百零六章 不欲为难

凌玥走近几步,离家千里,如今的她倒也不太惧怕和生人讲话了。更何况,与这个茶小二数次谋面,也未能完全算作是生人。

“路过此处,只是恰好口渴。”凌玥道明前来的意图。只是她不明白,为何这茶小二见到他们三人的神情竟是如此

莫不成是因为无影

想到此,凌玥不禁抬眼望了身侧的男子一眼。尽管在山上呆了这许多时日,但无影周身的杀气还是未能尽数敛尽。或许正是因此,才让那些不懂他的人一见便心生了惧意。

想来也是啊。一个自小便被选为杀手的人,那些几乎是生来就带着的东西怎么可能是几个朝夕便可以更改的。不仅不是朝夕可以有所改变,这杀气甚至变成了融入骨髓的秉性,应是再也根治不了的了。

“是你,你们害死了人。”直到茶小二一脸慌乱地道出这番话的时候,凌玥才受了异常清醒的当头一棒。

原来,他的惧意并不是因为无影,而是他们几个不用多问,凌玥都知道茶小二是什么意思。

当初的不告而别,现在已经一传十十传百,甚至让莘陵这处的茶小二都能有所耳闻。看来,她的行为是彻底激怒了寒心元。

激怒了寒心元,寒心元想要为故去的白怡报仇,这些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却是为难了那一片好意要为她转圜的陆大人。

“来,来人啊!”茶小二招呼开四围的人群。

不消片刻,凌玥三人便已被团团围住。这还是凌玥第一次被包围在人群之中,被这样的眼神打探着,耳中听来的一些东西更是不堪入耳。

知秋抬起臂膀,好让垂下的宽大袖袍极尽所能地将凌玥挡在身后:“你乱叫什么呢!”

无影虽不言语,但是前倾的身子后撤一步,已是完全将与他相比很是娇小的凌玥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同样得到遮蔽的人自然还有知秋。

他压低声音:“主人,冲不冲”

冲又能冲出去吗?

他们已然暴露了身份,回京之路是必然要经过汝东的。无影便是再厉害,也难以一己之身同时保下她和知秋两个人。

更何况,起了冲突,以无影的身手,只能造下更多更深的杀孽。若说她是于无意之中促使了白怡的身死,可是如若让无影带她离开,这个名头便算是坐实了。

凌玥摇摇头,只咬着下唇挤出一个字来:“不。”不能冲。

“姑娘,您想清楚了吗?”知秋的眉头恨不能皱成一团。那个寒心元仗着大儒的名声,在汝东都快赶上只手遮天的一霸了,如果这回中套,想必真的很难再全身而退。

“我,我自然是没有清楚的。”其实在很多时候的很多问题,她都想不通。

她还没有想通,事情便已然发生了,它们总在逼迫着她立即做出那唯一的一个决定。

事实上,想不想得通都不重要。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彼时的决定都会有强大的因果缘由做支持:“我只是觉得,事情该有一个交待,更该有一个结果。况且,清者自清。”

如果那杀人者是为了引她出现而屠戮了白怡,那么她便一定要找出那人,杀了他在白怡坟前谢罪。但若是因其他缘由,她就一定要让寒心元这个娘亲故交给出他该给的姿态。

“各位各位。”茶小二向四周抱拳环顾了一圈,试图在人群之中找到几个帮手:“这几个可是衙门要抓的在逃凶犯。既然见了那就不好窝藏,倒不如一起齐力把他们抓起来,交给衙门。也免得这些日子进出搞得都是人心惶惶。”

茶小二可是识得眼前无影的能力,他自然是不敢和其人直面冲突的。但是衙门要抓的人也确确实实是他们几个,见到了却不上报,他一个小民还没有这样大的胆子。

好在衙门将这事传得几近是人尽皆知,虽然偶有个别不明就里的兀自絮絮唠叨许久,却总归不影响大势所趋。

很快几个人便当真听从采纳了茶小二的意见,一拥而上将凌玥三人拿了下来,送离了这处茶摊,向着汝东的衙门一路行去。

无影终归是与她们这闺阁中的人是不同的。他不过是抖了抖双肩,清喝了一声脚在身上,自己会走。在场诸人竟还真的没有一个人再敢去上前触碰其人。

这一幕被凌玥看在眼里,她悠悠地摇了摇头,别开了目光去,心内却一时难受得紧:“委屈了你们。如果陆大人还愿意听我一言,我一定会请求他放了你们。”

知秋无影二人无人应答。虽各有原因,但均是铁了心地要在一条船上共福祸的人。

“凌玥姑娘,多日不见,可还别来无恙”面前的人一身簇新的衣裳,将自己打理得井井有条。汝东在他的管理之下,也算不负恩泽。

说来好笑,凌玥甚至还有闲心觉得。若是明烨在此,也一定会是和她一样的想法。像陆大人这样的好官真的不多见了。

再次见到陆大人,还同那日的情景一样,他身边依旧有着一个不该出现在衙门当中的寒心元。

唯一不同的是,今次寒心元看她的眼神,更为纯粹一些。那些复杂的东西一经散开,仿佛只有时间沉浸下去之后带来的无边的仇恨而已。

但其实,她也很觉得委屈。白怡的故去,她几时有过参与这些东西本来便是冤有头债有主的事情。但同样,她亦知道,无论自己多想回避,她都极有可能是那当中的一环。

眼角之中好像有些酸涩的东西欲要夺眶而出,凌玥只能接着行礼的契机慌忙做了个遮掩:“有劳陆大人惦念。是凌玥为难大人了。”

“无人可以为你作证。”抛去那些无聊且不经事的寒暄,还不如直白一些得好:“本官只能先将尔等暂压狱中。”

红口白牙一张一合,往往就能将一个无辜的人定了罪。也是红口白牙一咬一松,最是无力。因为人人都长了张嘴,安能不为自己辩白一番。

凌玥想解释一番,不是为了脱罪,只是胸中的郁塞难以疏解:“小女尤记得陆大人同小女说的,白公子的身死我也感悲戚。既无心害他,我又焉能好受”

凌玥将双目注视在了寒心元的身上,这恐怕是她这辈子最是直抒胸臆的一次了。

第四百零七章 无以定罪

“寒老先生是当世大儒,有的话,不由我提,相信您看得一定比我清楚。”那时的凌玥之所以会一早认定寒心元不肯放过她,甚至是要将白怡的身死之故全引咎到她一人头上,心中都是早有所感的。

只是那预兆,不过是旁人没有看出就是了。意外的发生,固然是谁人都不想看到,更是白怡和他这个先生始料未及的。

可寒心元却当着众人的面就如此针对一个姑娘。那后姑娘是不该在情急中抛下白怡,可私会的事情究其根本明明是二人双方的决定,又焉能全推到一个女子身上。

亦是那时,凌玥心中对于寒心元的敬重之情便已散了大半。

当然,这些不过是一个开始,因为白怡的暴毙,那些故人之谊已经焚为灰烬。

此刻的寒心元巴不得视凌玥为仇敌,一点儿面子都不肯卖给眼前的几人:“听不懂你这个囚犯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陆大人,还不……”

“还不是我,我不是囚犯,因为我是无罪的。”凌玥敢说,她活了十几年,还是平生第一次如此硬气地反驳着什么。

同寒心元这个疯子说话简直是对牛弹琴,凌玥复又将目光流转到了陆大人的身上:“陆大人,我今天敢回来,只是因为过不了自己心中的这一关。但你我,谁都清楚。”

她一字一顿,声音也是比往日的温言细语高了很多,听上去愈发地清亮了一些:“我没有指使谁去杀人,更是没有亲自动过手去伤害他人。如今一切的因缘际会,虽十有八九是由我而起,但我头上的这桩罪,谁都定不了。”

几日不见,面前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好像忽然长大了:“玥姑娘这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凌玥也不知是该对这话做出什么反应为好,便也只能顺着陆大人的话头接了下去:“人,总该是要有些长进的。”

凌玥再是会观测星象,再是拥有一本可以预见的话本子,也实在想不到,她有一日会深陷在千里之外某处的牢狱当中。

“姑娘,我们,我们该不会一直被困在这里吧?”牢狱当中的湿寒实在让人难以抵挡,伴随着这些的,还有鼻间一股总也散不去的恶臭之味。

“所以,我们才要想尽一切办法自证。”凌玥蜷缩在角落里,她虽也很是适应不了这里的环境,但好歹不再让陆大人为难是真:“无影不是已经去了嘛。我们耐心等些日子就是。”

言罢,凌玥看向自己身侧的知秋:“你若是实在耐不住,不如和狱卒说上一说,陆大人是默许的。”

寒心元虽然无甚理智,埋怨一通,但总也不算丧心病狂。他要的不过就是囚住她,这与无影和知秋都不相干。

知秋闻言一把扑到了凌玥的怀里,两只手臂紧紧地环着凌玥:“姑娘说什么傻话呢!姑娘在牢里受苦受难,哪有婢子一个人在外享清福的道理”

哪里会有人放着在外自由的好日子不过,偏生选在了牢狱里面。知秋只是不想让凌玥独自一人面对而已。

凌玥反而安慰起了知秋:“陆大人是好官,他不会纵容属下屈打成招的。”

她不信,纵然寒心元的名望再是让人望尘莫及,也不至于手可以伸得如此长。想要越过陆大人,他还没有那个本事。

知秋却忽地在一旁笑出了声音。她这笑来得太过突然,也与眼下的情景不符,凌玥奇道:“你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发笑?”

知秋不禁往凌玥的身边又凑了一凑,附耳低语起来:“姑娘,您好像很相信那个无影少侠啊?”

“那是自然。”她和无影相熟的日子细细数来也有了好几个年头。这么多年里,要是连最基本的信任都做不到,那她待人也太不真诚了一些。

不过,无影的事情她还不能随便乱说:“无影少侠一路随我们走来,他的人品你还信不过吗?”

不知是不是凌玥眼花,她分明看到知秋的脸颊上泛起一抹异常的红晕:“没,无影少侠敢作敢当,婢子怎会不相信他呢。不过就是觉得,他待姑娘是真好,姑娘也很是信任他。”

无影就算决定同甘苦,也不会任由自己被收入到衙门的大牢里。毕竟男女有别,既不能同凌玥被关在一处,那也只能是让自己置身牢外。

“陆大人,这些日子就麻烦您多多照料她们二位。”无影作揖,眼中除了常年不退的逼人寒气,竟也是多出了一些难得的柔和之色。

“小兄弟你大可放心,只要是还在本官的掌控范围之内,保二位姑娘的安全还算尚可。”陆大人一番诚挚之言几乎是不假思索便就脱口而出。

因为他觉得,那凌玥的言辞恳切,道出的亦是再真不过的事实。

没有任何的罪责,也根本谈不上脱罪,既然如此,保两个无辜受牵连的人又有何难

一方的肺腑之言,可无影对这话的态度却是难辨。他的薄唇一张,便就吐出飘飘然的几句话,似是多有质疑之谈:“那何处是大人的掌控范围汝东有吗?”

那日在汝东衙门的公堂之上,他尚且做不得主。

陆大人自觉颜面扫地,脸颊一下子烧红,直烧到了耳朵根后。他忙借着一声咳嗽去遮挡神情当中的无措:“无影小兄弟,本官想,你是误会……”

岂料这话还没说完,便又被横出的无影截断了话茬:“是不是误会不重要,大人也无须向我说明。还望大人记得今日所说的话即可。”

言罢,也不再需要陆大人保证什么,竟是利落地转身,扬长而去。

“阿炎,本官瞧着此人倒也是不世之才。”陆大人若有所思地独自说着话。

他自然不是独自一人,阿炎也的确伴在他身侧。可他说这话时,双眼是不可视物般的空洞无神,一时之间,阿炎竟是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

“你怎么不说话?”陆大人等了许久,都不见身侧之人发表看法,不禁暗自奇怪。

“大人为何要用一个也字”阿炎也算行走江湖多年,那个无影身上的功夫和气质的确不流于俗常。

只是,他不解,除了无影,还有什么不世之才值当陆大人如此言说?

第四百零八章 一朝尽

陆大人回望过来,以一种异常郑重的口吻回道:“还有一位不世之才,应是非阿炎你莫属。”

这个夸赞来得实在太过突然,阿炎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大人还是莫要拿阿炎寻开心,阿炎值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有数的。”

从陆大人身上,便可以得知,没有无缘无故的褒扬这可是万世不变的真理。

陆大人拍了拍阿炎的肩膀,以示二人之间关系的亲近:“我们是同乡,共事这么久。我现在的想法,想必你也能知晓个大概。”

阿炎只能闷头苦笑,还以为陆大人这是发自内心的认可,却原来不过是又给他安排了任务:“是,我这就出发。”

汝东偏于天盛南端,冬日冷气森森的空气中仿佛夹带着水泽的湿意。它们无孔不入,横生在每一寸的土地上,这在终年见不得光的牢狱里尤甚。

不过是几日的功夫,湿气便入了体。凌玥憔悴着一张面容,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总也咳不出来,更无法顺利地咽回去。

陆大人做主,想要将凌玥和知秋从大牢中提出来。可奈何再一次被无影言重,有寒心元在,他这个官员做得比任何人都窝屈得厉害。

寒心元发动了汝东书院的学子,誓要给白怡的死讨一个公道。他们三三两两地堵在衙门前,妨碍了公务的执行不说,便是连早已散去的百姓都引得皆来围观。

那些一个个整日将圣贤之言挂在嘴边,放在心坎上扬言要身体力行的学子,如今反而是最糊涂混沌的一些。

最后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再一地妥协与避让。虽是可以将知秋从牢里放出,但同样还是不得自由,被时时扣压在衙门当中,便已经是陆大人所能力争的结果。

“知秋,你出去吧。”凌玥不想再在这个上面多费唇舌,干脆将身子转向了牢房的墙壁:“狱卒大哥,衙门重地是不该让闲杂人等随意逗留的。”

知秋想不到自家姑娘居然会真的赶她离开,纵是不忍留凌玥一个人受苦,可那些狱卒当真一拥而上,要将她强行带离这里。

知秋知道这是凌玥铁了心的决定,遂也只能紧了紧拳头:“姑娘您放心,婢子出去以后,一定想办法和无影少侠一同找出真凶。”

走了知秋,不知是不是错觉,这间空荡荡的牢房更显阴冷潮湿。但凌玥知道,她不能因为一个人惧怕牢中无边的黑暗与孤独,就拉知秋下水。

冬日的萧索已经发展到了整个人间无力抵抗的局面,这还尚是南端,便已经冷到刺骨之痛。

皇城京都,一片天寒地坼,雪虐风饕之下,就连飞出的檐,翘起的角都好似暴露在冷风当中战栗不止。

与南边的冷不同,京都这里的冷是一种又干又冷的状态。干燥的厉风袭来,宛如一把把磨得银光锃亮的匕首,在裸露的身体上刻划下了足以皲裂皮肤的疤痕。

一夜风起,无端的大火粲然而生,仿佛发了狂症一样,无情地吞噬着数间宫阙。人人都知道,那是冷宫当中走了水,烧死了先帝的妃子萧娘娘,以及萧娘娘身边那个忠心护主的老嬷嬷。

皇宫对于很多人来说就是一座金玉装裱到极致华丽的囚牢,想要在牢笼中求存,就必须要使出十二分的解数。

那些被人踩在脚下的,许是时运不济,许是能力不足。但无一例外的,那就是皆都为败者。

胜者经了多事,他们没有一个人肯轻易相信那传闻所言,冷宫里的大火怎会是无缘无故地因风而起

杏子愤愤不平地在太后身前服侍:“冷宫无人看管,多年以来不曾进出外人。不携带火种,哪里来的大火?”

弦儿瞄了一瞄太后的神色,见无甚异常,这才敢接着说了下去:“所以说,应该是有人纵火烧了冷宫。”

那火势极大,直直地从萧娘娘的殿烧到了其余临近的几殿,半座冷宫都给毁了个干净。用当时赶去扑灭火势的人的原话来说,触目所及,简直就是一片无止尽的火海。

“太后娘娘,您不觉得此事多有蹊跷吗?”弦儿和杏子一应一和地说了许久,却总不见太后发声。

“很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太后早就知道了这里头的内情,但是冷宫这无人愿意踏足的地方,和那里面一辈子见不得光的人,实在让她提不起半分兴趣。

“后宫可是太后娘娘您做主,敢在您的眼皮子底下纵火杀人,这也太可恶了吧。”杏子心直口快,直接就将心底话一股脑地讲了个痛快。

“杏子。”弦儿生怕她说错了话,惹怒了太后。

“可不可恶不过都是些无聊至极的手脚。冷宫的那火且吹不得这外间,既如此,也就遂了她们的心愿就是。”先帝都走了,还留着那些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干什么?

在太后眼中,其实是恨不得将那些人除之而后快的。只不过,早已成为一国之母的她,可不愿手上染血。如今,又不知是那些人的存在挡了谁的路,竟然选择了一夜之间的放火做假。

倒也干净,心内干净了,眼前自然也干净。

“弦子杏儿,你们去替本宫走一趟。本宫倒要看看,冷宫里余下的那几位到底是哪几个福缘深厚的”

“被火烧死的人全在这里了吗”杏子和弦儿赶到的时候,一向寂寥凄清的冷宫正是赶上来往人多的时候。

遍地躺着一些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几具尸体,空气中更是不时地传来一股又一股烧焦的气味。

闻来便是令人作呕,杏子强压着腹内的不适:“我们二人奉太后娘娘之命,特来清点一下好回去复命。麻烦各位手脚都麻利着一些。”

“是,是。”冷宫殿外各个人等开始走动。他们并没有料到,太后娘娘居然会过问冷宫的事宜,情急之下,竟也有几个相互撞了个满怀的。

“杏子姑娘,弦儿姑娘。这是太后娘娘要的名册。”有太监双手恭敬奉上一本早已脱胶的名册。

弦儿接过已显老旧的名册,大致翻看了几页,无非都是一些宫中听都没听说过的老人了。

她对这些并不感兴趣,索要也不过是为了好方便交差:“麻烦诸位了。”

“不敢不敢,既然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奴才几个自然尽心尽力。”

第四百零九章 落款留书

“奴们已经仔仔细细核实过了。”将名册呈上,弦子和杏儿还不忘回禀一番:“和名册之中的人数皆对得上。”

朱砂笔一路横贯直下勾去的几个名字,很是眼熟。太后的指尖摩挲过泛黄的纸面,终于在一个名字前停了下来:“萧清,本也是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只是,她葬身在了火海之中,也算是大快人心的一事。

过往的事情,太后只字不提。难得的是,她身边服侍的下人们也能做到相同的默契,那就是不闻不问。

“拿去烧了吧。”太后不置可否地笑笑,兀自将目光远远地离开那一卷纸张。

名册自然还誊有备份,再者言之,冷宫的名册就算是完全丢弃了,也不过是无关痛痒的事情。

拿了大钵来,杏子和弦儿将名册掷到了钵中。看着燃烧不息的一簇火苗,杏子却饶有兴致地半开起了玩笑:“我们可要小心着些,免得这火苗又窜起了老高,最后反倒搞出了笑话。”

弦儿知道这是杏子有些得意忘形,忙凑上前来一把捂住了杏子的嘴巴:“你别胡乱说话,忘记这是在宫里了是吗?”

杏子别开头去,颇有些不以为然:“我知道,所以这不只和你说说嘛。”

钵中愈燃愈烈的火焰尚且不得机会构成张扬的火势,那零星的稀火又怎么能够烧了数间殿宇。想来也是有人刻意纵火杀人。

太后娘娘不再插手此事,可并不代表杏子和弦儿就一点看热闹的兴趣都没有。

“行了,赶紧收拾好东西,快快回屋吧。”弦儿同样也很好奇,但她更害怕无事生非带来的祸事。

这一点,她和杏子服侍在侧多年,不应当不了解。也正因为了解,在宫里就不该存有什么好奇之心。

“你先回去,我去把余灰倒了这就来。”钵里的东西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但应太后的要求,还是要做到了无痕迹。

虽然她不明白,太后娘娘这么谨慎小心为的是什么。哪怕当年真有什么敌人,现下也都要不然作了古,要不然被囚在了冷宫当中。没有一个人可以拥有撼动太后如今地位的能力,太后娘娘又何故这么谨小慎微呢!

费力地将大钵掉转了个方向,杏子的眼睛不由地直勾勾盯着一处还未烧毁掉而在黑色的灰烬当中分外显眼的白色纸角。

“什么东西?”杏子不由地俯下身子去望。那露出来的白色一角不同于之前的名册,名册有了年头,故而通体都泛着因为老旧而特有的黄色。

但它却是不同的。

自然也因为这处截然不同而致使它在余烬当中格外地瞩目。杏子鼓起腮帮子吹掉了上面沾染着的碎屑灰烬。

原来是封信。

几个隽秀的蝇头小楷跃然于眼前,杏子忽然感觉到手里握着的明明只是一张纸而已,但是它散发出的灼热温度却足以烫过手上的肌肤。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弦儿寻来寻她了:“杏子,你还在这边干什么?”

“没,没什么。”杏子和弦儿一同入宫,二人早已情同姐妹。杏子自然是不会有所隐瞒的。只是那几个字却有些着实扎眼了,扎眼扎到让她第一时间只想把这张纸藏起来。

“你背后藏什么呢!”杏子的动作太过迟钝了,根本瞒不过弦儿。见到杏子如此魂不守舍的模样,弦儿不禁急了:“你身后的是什么东西?事到如今,你都不懂得吗?在这宫里,岂是你我这样的人敢有秘密的吗?”

握着一封信笺的双手都不自觉地微微发了汗,手指头黏在纸张上面的感觉让杏子很不好受。

总之是瞒也瞒不住了,杏子干脆压低了嗓音,空出一只手来招呼着:“你小点声儿,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的。”弦儿瞥了一眼那已经闲置的钵和里面的一些灰黑色的余烬。不由地眉心就是一跳,难道杏子刚刚是在翻污秽

杏子认得出来弦儿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不禁把信笺塞到了对方的手上:“你还是先看看这上面的落款再说。”

很是隽秀的几个字撞入眼帘,弦儿也不自觉地开始慌了神:“这东西,你从哪儿得来的”

杏子回头指了一指钵里面的一摊灰烬:“名册都烧了,独独只留下了这个。”

“上面的时间是同风四年。”杏子低语着指给了弦儿细看:“同风,那可是先帝在位的时候。”

“今天这事,除了你我,切不可外传。”弦儿越想越觉不妥:“最好,最好还是烧了罢。”因为信笺之上的落款有一个“静”字。

静贵妃,那是太后娘娘此前的封号。如今除了陛下,太后娘娘在后宫之中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本犯不着和一个过去计较。

烧毁名册,究竟是无心之举想要一个眼不见心不烦的结局,还是为了销毁掉什么?

不管是什么都不重要了,事关太后娘娘吩咐下来的事情,她们只有少听多做。弦儿只紧了紧杏子发凉的双手:“听着,这不是我们可以搅和得起的。”

见杏子有些发愣,弦儿不由分说便就一把夺过了纸张捏在手里:“我这就撕了它,这就撕了它。”

“撕什么?”见弦儿和杏子二人同去了这么久都没有任何的回音,太后遂打发了其余的宫女前来查看。

“没撕什么。是你听错了吧,我们奉命前来烧掉名册,岂会再用撕扯这样不省力还麻烦的法子。”杏子挤出一个笑容来,那片刻之前的无措与慌张被她掩藏得极好,往前走了几步:“太后娘娘可是要召见我等”

小宫女没有杏子和弦儿在宫中多年的底气,尽管是当真看到了什么又或是听到了什么,都不敢言明。更遑论,她好像也不过只是一个恍惚而已。

“太后娘娘命奴前来看看二位姐姐,可是这边出了什么问题”宫女此刻早已将片刻之前听来的那些个模糊字眼忘了个一干二净。对于她来说,谨记主子的吩咐才是正事。

弦儿将信笺纸揉成了纸团塞入了袖口,故作淡然地道:“不过就是烧一本名册,能有什么问题。我们这就回去。”

“是。”小宫女臊红了脸,讪讪地福身跟在了杏子和弦儿之后。

第四百一十章 左右挟制

弦儿和杏子虽都是太后的亲信,可亲信归亲信,谁都不会去傻到拿着一张白纸黑字的东西去问当事人的旧事。

弦儿和杏子纷纷跪倒在太后的面前:“回太后,奴已将名册尽数烧毁。”

至于那信笺,信中的内容未曾看过,一旦有了机会再毁掉便是。如此一来,这信笺倒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即日起,冷宫那边也应该加大一些巡逻力度了。”她能容得下偶尔一两次的作祟,但次数多了,便是在挑战她身为太后的权威。

“另外,去给本宫把陛下请来。”提及陛下,太后娘娘的眉眼之中皆是藏不尽的难以如意。

“太后娘娘。”弦儿将这些事情一应揽到了自己身上,为的就是好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去毁了那信笺。

可也不知怎的,太后娘娘偏偏就留下了她和杏子二人服侍,将其余的宫婢一应打发走了。

弦儿替太后捶着肩膀:“不是奴多嘴,陛下也是一个孝子贤孙,这在帝王家本不多见啊!”

这些话,也就只有弦儿和杏子敢在四下无人里和太后推心置腹一般地说上三言两语了。可那的前提条件也得是,太后娘娘的心情不至于太差劲。

今日许是烧了名册,得知了冷宫当中有那么几人身陨火海。太后的心情自然算不得差劲:“他是孝子贤孙,可独独只有这么一条,却怎么也不肯依本宫。”

杏子也走上前来宽慰了几句:“太后娘娘也莫要同陛下置气。陛下如今尚还年轻,到了年纪,自然会考虑为皇家开枝散叶一事的。”

正说话间,外间传来小太监的拖长的长音:“陛下驾到。”

竟是来得如此快!弦儿和杏子对视了一眼,生怕方才的话被陛下听了去。陛下的生母太后娘娘自然是无错的,只怕陛下听了之后断章取义。到时再治她们一个搬弄是非之罪。

“叩见陛下。”殿内外跪满了宫婢内臣。

“母后差人去叫朕来,所为何事?”明烨摆了摆手,示意旁人退下。

“怎么?无事本宫就不能见一见陛下了吗?”虽则是被明烨言中,但太后却并不想直接承认。

“朕不是这个意思。听说这宫里走了水,母后这里可还安好”如今的母子二人,心中嫌隙只增不减。明烨知道必须得由他提出一个话题才得以维系下去。

“你瞧,这便是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别。”冷宫的大火,不知为何到了太后的嘴里,便成了这般模样。

明烨虽是不解,但又一向了解自己的母后,如此婉转铺垫,恐怕又是要规劝于他。但终归不能拂了太后的面子,他也就如实摇起了头:“朕不知这其中的差别。”

“若论差别,归根究底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帝王的宠爱。”

明烨就知道,母后嫌他登基日久,膝下却迟迟未能有个一儿半女,而心里始终横着一堵墙。但是他又能如何?莫不成让他亲手打破这墙的界限不成吗?

明烨没有回话,太后便只能自顾自地继续了下去:“她们都是失败者,因而才会被圈禁在那终日见不得光的地方,活该凄凉至死。”

明烨的眉梢微一挑动,听出了什么本不应该出现的情绪:“母后,你怎么了?”

太后却对那话置之不理:“其实说到底,有没有帝王的宠爱也不重要。只要确保自己是站在最后的那一个。”

当年的旧事眼看就要被挑出,明烨一个情急之下,清喝了一声:“母后!冷宫遭火,您受惊了。”

这一声冷喝总算让太后清醒了一些:“一样的道理,你纳了妃却不宠幸,那便与将她们打入冷宫无异。烨儿,你狠得下这心吗?”

母后和父皇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不过一个是将对他的冷淡之情溢于言表,一个却是打着爱他护他的幌子在达成自己的追求。

事实上,母后最爱的人哪里是他又哪里是父皇?不过就是她自己罢了。

明烨拱拱手,有些事情还是趁早说得清楚一些为好:“原来在母后的眼中,儿臣是这样的一个人。”

更让明烨觉得窒息感翻涌而上,难以忍受的是,在他说出这话时,迎上的却是太后一双很是诧异的眼眸。好像判断错误于她而言,是多么意料不到的事情一样。

为什么这个世上总会有人仗着亲近,就摆出一副很是了解自己的样子而这些人偏偏还是想左右自己想法的人。

以前也就罢了,他是皇子,不过是先帝众多儿子中的一个。可现如今,他都已经继位为君了,还是处处受人挟制吗?

“朕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将功成的身后更是万骨枯。想要用这种业障来羁绊住朕的脚步。”明烨笼了一笼身后宽大的拖地披风,“母后,朕只能说你估量错人了。”

他不想编一些什么温柔乡即是英雄冢的荒唐谎言,那个骗不了太后,更骗不了他自己。

他不过是在等一个人。

“陆公公,起驾。”每回一见面,最后总闹得是不欢而散的场面。明烨也很想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好好聊聊,但太后的咄咄逼人总使他心气愈加地浮躁。

“你,你给本宫站住。”太后似是气急,抬脚就要上前去撕扯明烨扬在身后的袖袍,却不料脚下踩了裙裾反而身形不稳了起来。

见状,杏子弦儿自然要上前搀扶一把,“太后娘娘您慢些。”

“陛下,陛下!”弦儿连喊了几声,但那背影也只是略做停顿,就继而远去了。

“别叫他。”太后娘娘亦是急火攻心,叫住了想要追出去的弦儿。

“是。”弦儿的语气虽多有不肯定,但还是回来搀住了太后娘娘。许是这事情发生地太过突然,几个幅度较大的动作一经出现,那封之前安然躺于袖口的信笺就落了出来。

那白色的纸张十分显眼,使人想不注意到视野当中的这一突兀都难。杏子和弦儿不禁下意识地双目紧缩,弦儿更是想要不为人知地挪动步子,借用自己的裙裾去以做遮掩。

岂料的是欲盖弥彰。她越是移动,就反而越像是在给太后提醒。

“那是什么东西?”太后甩开了二人,径自在殿里踱步,似是在等着弦儿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第四百一十一章 一纸书信藏誓约

也是吓蒙了眼,弦儿信口拈来了一句:“这是,这是奴的家书,里面,里面什么都没提到。”

声势减弱,弦儿也是越来越心虚。极度的惶恐之中,双腿一软,登时跪倒在地。

她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要知道,她同杏子小小年纪便入了宫,一入宫服侍的便只有太后娘娘这一个主子。

太后娘娘岂会不知她的家中情况,果听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呵斥:“弦儿你连谎话都不会说,还敢来瞒哄本宫还当本宫不知道,打你进宫那年,家中亲者便因饥荒而死。”

太后悠悠地转过身来,一双眸中尽是凌厉寒色:“如此这般,又哪里来的家书?”

“是,是奴失言。”弦儿将头埋得更低,紧咬着下唇。她不知此言行不通,还能有什么办法可以躲过这一关。

“为何不里面莫不成还能是什么大逆不道之言不成?”太后虽是如此问话,但她也是多有恐吓的成分在内。

且抛去弦儿服侍自己多年,也算知根知底这一点不说。单论其身份,不过一个宫婢,还没有那样的胆子。

弦儿唇色见白,甚至有些干裂的征兆,但她就是一言不发地只把头低得更低了一些。

一直静默并不言语的杏子却是耐不住心中的煎熬,只听噗通一声当即也便跪倒在弦儿的身侧:“太后娘娘切莫怪责弦儿。是婢子的错。还,还请娘娘责罚。”

“杏子你……”其实弦儿心里也很清楚,这个谎她是无论如何都圆不上了。可她就是在妄想着,许是再多挣扎片刻,结果就或许不一样了。

“这件事你也有参与”一直以来,太后都将弦子和杏儿两人视为心腹。如今二人合起伙来一同隐瞒,她焉能不更加生气

弦子只感觉迎面刮起一道劲风,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却是发现地下的那纸书信不见了踪影。

原是太后已将其捏在了手里,伴随着纸张簌簌而抖的声音,空气都凝结干滞在了一处。这种窒息感从心头一旦浮起,竟是怎样压都压不下去。

“这就是你们瞒着本宫的原因?”良久,太后的声音才再度响在了异常空旷的殿中。

只是,比起之前的愠怒燥火,这一次,声音当中竟带了一些涩涩然的沙哑。

弦儿和杏子不敢再隐瞒,便忙低头答了句是。并且将发现信笺的始末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

“看来,冷宫里的那位还是十分念旧的人啊!”也不知是悲戚还是欣慰,太后娘娘的声音虽是带了一丝笑意,但那笑意在此时听来却是格外地渗人。

弦儿和杏子彼此对望了一眼,虽各自的心中亦是满腹疑惑,但这件事情已经给了她们很好的教训。无论面前的是什么,也再不敢多嘴多事。

“你们都起来吧。”太后的心情尚不知怎样,但眼中那锋芒毕露的神色总算是淡了下去:“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是。”还算是有惊无险,杏子露出了一个劫后余生的笑容,朝着同样松了口气的弦儿眨了一眨眼睛。

早知她当时就应该将那一把火烧得更旺一些,就无需后来的这些麻烦事了。

“这名册可是一直由侯女官掌管”太后虽为后宫之主,但是却对各宫的人员安排并不是耳熟能详的。

哪怕有些亲自经眼的,过了数年的更迭变化,也早已大不相同了。

但侯女官一向只负责着冷宫,很难出什么差错,自然也不会有更进一步的升任之机。弦儿忙不迭地点头,回道正是:“这名册正是侯女官交于奴手上的。”

“你们找人时刻注意着侯女官那边的动静,如果还有别的书信,都给本宫带来。”她如今俨然已是太后,在这宫中,想要得到什么,那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杏子大着胆子,探问了一句:“太后娘娘何不传来侯女官让她奉上书信,倒也省了我们不少的精力。”

传唤来姓侯的女官,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太后不是没有想过,只是碍于旧事关联太多,不想闹得风波过大,最后无所收场就是了。

“宫里最怕的就是人多嘴杂。你们难道以为,冷宫里就是一个例外了吗?”太后垂目将视线移到了那封被保存得完好的信笺之上。

一时沉浸在回忆当中,因而显得她的声音都有些缥缈得不切实:“你们还是都先退下吧。今天的事情,再不敢外传。”

“是。”二人的应和之声一同响起,继而就是殿门被缓缓磕上的一声闷响。

殿门一闭,偌大的熙寰宫大殿中的光线尤显昏暗,不见天日便是此时的真实写照。

太后却也不急,只提着裙角慢移,缓缓点燃了一根角落里最是不起眼的蜡烛。

宫里最能照明的莫过于就是牛油蜡烛,知晓她无事可做的时候喜欢刺绣读书,因而明烨一早便给她送来了很多。

这本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攒存下来最终的结果也至多不过就是落灰。

可对于萧清一人一事,太后却是连半分力都不想拿出过多伤神的。只在黯淡微弱的烛光之下,她展开了手中叠着完好的信笺。

这么多年,想来应当是真的被人原封不动地夹存在了哪里。信纸甚至和当年送出时的一般崭新齐平,甚至齐整到一度让太后以为这封信是不曾被人翻动过的。

可然而,洁白无瑕的纸面上有一圈红色的朱砂笔迹,格外醒目。

“萧清,你以为你勾去这个名字,就当真可以让那些已经发生的事实不复存在了吗?”烛芯已近燃尽,一个猛烈的跳动,便是跃涌出了大滴大滴的烛泪。

对于这些,太后浑不在意,依旧捧着那纸信笺凑近了烛火,好让字迹更显眼一些:“如果你当真不幸葬身于这场大火之中,本宫倒也能安心了。”

“只是……”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太后狭长的凤眸忽而眯紧了一些。

豆大般的惺忪烛火也恰于此时走到了尽头,殿内重归一片黯淡无色。

宫中人人都道太后雍容华贵至极,却并不知道,在她还不是太后的那段时间里,过得又是怎样的日子。

很是凄清的将至冬夜里,月亮还未现身,有一个声音似有似无地递出来:“可你若是不守规矩,违了誓约,那本宫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掘出你的坟来。”

第四百一十二章 择机

“快上来。”酉时末,是宫中难得的守卫轮换之际,彼时夜色又临,此时离宫,应是最好的选择。

夏桑在这处宫门外徘徊逗留了多日,坚信自己的判断绝不会出什么差错。

萧嬷嬷带着萧娘娘犹犹豫豫,二人虽一路不语,但行至此时,面上都有难色。

“你们也知道,宫里查得严。”夏桑并不指望同她们二人苦口婆心地劝慰一番,就能得到好的效果:“我们娘娘可是费了好大的心思才制造了这次机会。如果你们还是不能好好把握的话,那到时的后果你们自己负责。”

和那日处处看人眼色行事的小丫鬟完全不同,今日的夏桑嚣张气焰见长。萧嬷嬷不禁反口了几句:“我们又没说不做。只是,只是好歹得让我们娘娘好好思虑思虑。”

“思虑”夏桑哂笑起来。如今也不看看是什么样的身份地位,还敢在人前自称娘娘,真是够贻笑大方的:“那就给你们一盏茶的功夫思虑。怎么样,够符合萧娘娘的身份了吧?”

萧娘娘搭上嬷嬷的手腕,示意她住嘴:“还要谢瑶嫔娘娘的一番筹谋,出去之后,定当感念。”

也不需那一盏茶的劳什子了,萧清如今看得更为通透一些便是。她带着萧嬷嬷各自矮身钻入了提前备好的箱子里。

算算时辰,差不多便是这个时候。夏桑挺了挺脊背,虽然腿还是一瘸一拐地费力,但走个路对她还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这走路姿势到时又免不了被宫人们好一顿的窃窃私语了。

“站住!你们哪个宫的”将近轮换之际,查岗自然会松很多。夏桑不慌不忙地摸出自己的腰牌,递上前去:“奴是瑶嫔娘娘宫里的,今负责置办一些东西。”

“置办”还是遇上了好事者,一名侍卫上前,不懈追问:“置办什么?”

当然,仔细查清皇宫内外的人员往来本就是他们的职责。这个空子能钻最好,但若不能钻,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瑶嫔纵使再急功近利,也不会去干一件危机重重的事情。

夏桑又上前了一步:“瑶嫔娘娘的小妹马上就要到了笄礼,这不,娘娘也是爱妹心切,才特意差遣奴几个出宫去早日操办起来。”

世事就是这么巧合相似,当一个人需要些什么借口的时候,总是能恰如其分地找到一个。即便这个不成,但凡有心,也总能寻到下一个。

即便有人多事去查,查出来的结果也与事实毫无出入。

“你,去打开看看。”瑶嫔的名头并不响亮,以至于在这些侍卫耳中听来毫无威慑力可言。

夏桑有些紧张,不禁攥紧了自己的双拳。虽说是箱子之中另有暗格,即便当真点背到不偏不倚还就被选中了她们二人所在的箱子,对方也理应不会发现。

想是这么想的,可亲眼看着侍卫一步一步地走近那几口硕大的箱子,夏桑还是面色难看了起来。她一个人站在灯影的阑珊处,好似本就是黑暗当中那混成的一体。幸而,也没有什么人发现她面容上的这一异常。

还好是掐准了时辰来的,恰是此时,另有一队人的脚步走近。终于到了侍卫们的交接之时,这个时候是最容易松懈下来的。

“那成,你们走吧。”侍卫将腰牌归还给了夏桑,胡乱地打开了一只箱子随意翻了几下,确定无异之后方才放人离开。

“多谢几位大哥。”夏桑将腰牌收好,不忘盈盈行了一礼。她如今的身板瘦到几近脱相,单是站立在原地,身子都是时常忍不住地打晃。

许是看了愈显焦躁,侍卫含糊地摆摆手:“快走吧。别耽误了宫门落锁的时辰。”

“是。”夏桑招呼拉车的几人快步跟上。离宫门落锁约莫只有半个时辰,她的确要早去早回才行。

行进偏僻之处,夏桑才朝着跟出来的几个小太监使了一使眼色。像是故意一般,扬起了因为受损而很是难听的嗓音:“快把箱子打开。莫让我们的贵人颠了,不舒服。”

萧娘娘倒是没有说什么,反而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萧嬷嬷横眉冷对着:“你个小蹄子犯不着在这里阴阳怪气,尽管我们再是落魄,地位也不是你这等人攀比得起的。”

夏桑用小拇指抠了抠耳朵,听着这话还是碍耳:“可最后二位还不是要靠着我们这种人求取自由”

自从在宫中见了珏世子一面,她心底的死灰就像是终于找到了藏而不露的火种,只需零星,便足以彻底复燃。

她不能再这样得过且过,过着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的生活。所以,自打那一刻,她便在心底暗暗发誓。

她要做瑶嫔最是信任的人,然后再给予瑶嫔致命的一击。她还要让那些时刻用言语侮辱她的人,顷刻便得到现世报。要让那些在她心上插刀的人,终有一日,会为他们的所言所行皆感到后悔不已。

萧娘娘二人便是最好的试验品,果不其然,这种趾高气扬一般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何止是许久没有体会过,却比那时在侯府之中做凌玥的一等丫鬟要强上太多。

萧娘娘终于听不下去了,出言截断了萧嬷嬷心中的怒火:“嬷嬷,你少说几句罢。”

夏桑也状似很识时务般地回了一句:“还是萧娘娘聪慧。”

不过就是一个长得好看些,一个听来还能勉强糊弄糊弄人罢了。其实说到底,又有什么区别。

“还望夏桑姑娘转告瑶嫔娘娘,瑶嫔娘娘要的,本宫一定会择机便报。”萧清的脸上刹那划过了一丝黯然神伤的情感。

事实上,活到了她这个年岁,半截身子都埋进了黄土之中,还能指望些什么?前半生都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当中消磨了,现在只不过是想自由恣意一些。

可便是这自由,出了宫门,还另有宫内之人前来牵绊阻碍于她。眼前的这个瑶嫔便是最好的证明。

“别啊!”夏桑的嘴角边泛起一丝笑意,慢悠悠地说道:“别择机啊。一个女人的韶华实在是太短太短了,萧娘娘与其道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不如现在就报。”

也罢,萧清点头应了。事实上,她早该想到的。一个半生都在皇宫中度过的人,又安能脱离得干干净净

第四百一十三章 字条

夜风在这皇宫内院的每一条街巷上肆无忌惮地穿过,透过衣领,直接刺入喉咙一般地刺痛之感此起彼伏。

厚重的盔甲未能防风,冰冷的触感却贴上了唯一还保有温度的肌肤,令人每迈一步都好像坠入了一个又一个寒冷坚硬的冰窟。

如此熬到了宵禁时分,皇宫内外的所有人等按律不得再自由出入。厚重的宫门缓缓闭合,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声音很是笨重,细听之下,竟还像是一只巨大的怪兽挣扎着醒来要发出的呜咽之声。

“侍卫大哥,等等。”夏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浓稠的夜色当中只能听到这样一声气息不匀的呼喊。

循着声音,侍卫们纷纷向夜色中的长路望去,只见一个走三步就要晃上一晃的女人如期出现在了路的一端。

夏桑很是狼狈,随着临近宫门,她忙抬起袖子以作遮掩。回程的路上,因为时间紧迫,她又心急,竟然一个不慎反身就栽倒在了泥泞的地面上。

瑶嫔给萧娘娘二人安排的住所本就是偏僻之地,只在荒无人烟的山丘深处建了一间竹屋。瑶嫔答应二人,什么时候她的心愿得成了,什么时候就让她们离开那间竹屋。

否则的话,想要离开竹屋就是寸步难行。因为那夜的真相究竟如何,捅穿出去对谁都不好。瑶嫔虽也是在拿她的前程和性命做赌,可这一回的赌注却是押对了。

比起摆脱她们,萧娘娘和萧嬷嬷还是无比重视眼下这偶得而来的机遇。更没有争个鱼死网破的道理。

夏桑一身的伤势未能好个利索,便急匆匆地往宫门处赶来。暗夜行路,本就容易行差踏错。

心内再一急,就算是再谨慎的人都难保不会出差错。更何况是夏桑,她的处事只能说是未雨先绸缪一二,离缜密的心思去做那有条不紊的事情还差了很远。

泥浆还有一些地表深处未能完全消融的冰雪溅了她的满衣满脸,夏桑本已觉得很是丢人的自己,此刻更是没脸见人。

因而,恨不得将整张脸掩于袖后,本该挺起的后背也有了一些弧度。殊不知,她这个样子,落入那些侍卫的眼中,反而是一种做贼心虚的表现。

“你什么人!”本可以置之不理,但出于职责所在,侍卫还是喝问了一句。

夏桑自觉很是气结,心内低低地咒骂了一声。方才出宫门的时候不是都在他们面前显过自己的腰牌了吗?

“奴是瑶嫔娘娘宫里的。”这声底气十足的声音一从自己的嘴里传出去,夏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是她会错了意,说错了话。

侍卫们是一早轮过班的,若不是这个原因,他们怕是也没有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带着两个大活人得以出宫去。

“瑶嫔”侍卫将信将疑,但还是留了一些门缝出来:“你可有什么依凭?”

“有,有的。”夏桑喜不自禁,忙凑了近前,再次递上了自己的腰牌:“奴是瑶嫔娘娘宫里的,今日酉时左右离宫,为的就是置办一些东西。”

“酉时”侍卫很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时辰的特殊性。

夏桑听来心内发虚,便是连眼角都在忍不住地微微抽搐,忍不住重复解释起来:“是,是酉时啊!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时辰,号称瑶嫔娘娘宫里人的好像不止你一个。”侍卫的关注点全然不在夏桑的担忧里面。

“因为奴是瑶嫔娘娘身前伺候的宫婢,所以还有一些要事要奴私下处理。这才让其他人先回来了。”

她的说辞倒还没有什么重大的缺陷,夜风灌入口鼻,连五脏六腑都是沁凉一片。便是连侍卫都懒得再多做计较:“以后出入宫门切莫掐着时辰,这实在太过为难我们几个兄弟。”

夏桑收好对方还回的腰牌,连声说好。

“交给你办的事情如何了”凌瑶的寝殿一直未曾灭去亮光,实乃夏桑这一路走来在暗夜中最是特别的一间。

夏桑自然知道,这个时辰还未曾歇息,一定是在等她的回话。尽管平日的凌瑶对她又是苛责又是恶语相向,甚至还动辄打骂,但内心深处,侯府出来的总比宫里派给她的宫婢强上太多,最起码都是知根知底的。

也就是说,她想要取得凌瑶的信任,除了那个寒霜,几乎就没有什么绊脚石了。

“回娘娘,奴已经将人安全送出去了。”夏桑不忘行礼跪拜在地,得到凌玥的指示之后,方才敢抬头取出从萧清处获得的字条:“这是她写给娘娘的。”

“寒霜,去给本宫拿来。”凌瑶懒懒地斜倚在纱帘之后的美人榻上。虽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但也不难将夏桑的狼藉展露无遗:“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也不知这话是故意给她难堪,还是什么其他意思,但夏桑还是很快回话了:“回娘娘,宫门即将落锁,奴一个心急,不由地就摔了。”

“摔了”寒霜正从她手中接过纸条,因为二人的距离十分相近,寒霜口中的嗤笑之意也就不难发现:“可还真是够笨的。”

“笨”夏桑的双眼立时瞪了起来。这在入宫以来,可还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莫说是身边的寒霜,就是隔了一层帘帐的凌瑶亦是吃惊不少:“你方才说什么?是觉得寒霜说得不对吗?”

“奴不敢。”夏桑索性垂下头去,掩去眼中的不满。她知道,想要反压寒霜一头,是急不得的事情。

似是哼了一声,寒霜愤愤转身,撩起纱帘,凑到了凌瑶身前:“娘娘,字条。”

凌瑶展开字条,细细读起了上面的内容。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跪在殿中,双目盯着被满是泥垢脏染裙角的夏桑,忽听得那纱帘里间传来了一声很是细碎的哔啵。

夏桑循声望去,果见凌瑶将纸条拿在了火上烤,不消多久的功夫,那纸条便完全变成了灰黑色的灰烬。

寒霜负责罩上灯罩:“娘娘。”

寒霜在等着凌瑶下一步的指示。而夏桑久久不敢多有动静,忍着痛意跪在地上,也是因为凌瑶还没有准许她可以起身。

“带夏桑下去洗洗,传出去莫要丢了本宫的脸。”

隔着纱帘,凌瑶是什么表情,夏桑并看不到。但听这说话的语气,想来也是心情大好。应是那萧娘娘写的东西起了作用。

第四百一十四章 已晚

“是。”寒霜福身告退,走到夏桑的身边之时,只冷冷抬眼,不咸不淡地道了句:“还不起来”

“多谢寒霜姐姐。”夏桑忽而一笑,人忙不迭地从地上费力地起了身。

“你……”还谈不上是一种慌乱的感觉,寒霜只是觉得夏桑忽然如此,绝对藏有猫腻。

要论讨主子的喜欢,其实夏桑真的就未必比她差,只是如今截然不同的境地,不过是一个卖主的家伙走到哪儿都是难再让人信得过的。

今朝让这样一个心气儿高的人处处低人一等,可想而知这夏桑心里不定是怎样想她的呢!

视如不可调和的仇敌还差不多,忽然对她视以一笑又是什么意思?寒霜不由地从后脖颈处感到一凉。

“那,那就快跟上啊!”寒霜不由自主地复又瞄了夏桑一眼,那笑容果真挂在夏桑的脸上未曾淡去。

犹如寒芒在背,扎得寒霜一个激灵,只有以拔快脚下的步速来使得夏桑和自己保持一段距离。

这些细微之处的变化,自然不是一心沉浸在字条所述而带来的愉悦当中的凌瑶能发现的。

“寒霜姐姐。”待远离了瑶嫔的寝殿,一直不声不响跟在寒霜身后的夏桑却突然唤了声,这声唤得不是旁的,反而是她的姓名。

“何,何事?”就连两个字她都能打个磕巴,寒霜狠狠地在心里唾骂了自己一番。不过,真正想要唾骂的却是这个夏桑,遂壮了壮胆,高声喝问了一句:“你忽然唤我,却又不说,究竟何事?”

夏桑这才悠悠走进,只是本该阴鸷的脸上表情,却因为那身形的一瘸一跛而忽高忽矮,硬是将一些明明在此时显来很是可怖紧张的肃穆气氛稀释殆尽。

看到了夏桑的走姿,寒霜也不经意地笑了起来,揶揄起来:“我怎么倒是忘了呢!你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我要是还嫌你慢吞吞的,岂不是太不近人情?”

你们不近人情的又何止这区区一件夏桑并没有直接拆穿,而是脚步不缀地继续向前。

任凭是一个正常人也好,还是一个瘸子跛子也罢,忽然地一味逼近,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寒霜竟是倒退了几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夏桑问道:“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就连寒霜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声音都发出了颤抖,这和往日在宫里数落人的表现可大相径庭。

“奴能做些什么呢?”眼看着几乎就要贴到寒霜的面颊时,夏桑终于止住了,只是那呼吸而喷出的气息洒在人脸上,很是不舒服:“自然是感谢寒霜姐姐了。”

“感谢我?”寒霜也不禁想要自问,她是看夏桑不顺眼,这自然是有着由来已久的缘故。但她就是爬得再高,终归听命的也是瑶姑娘,而今的瑶嫔娘娘。

若这一切没有瑶嫔娘娘的背后授意,她又怎么敢处处针对夏桑。

只是,寒霜却不能说:“你感谢我什么?”

“感谢姐姐替奴在娘娘面前传递字条啊。若是没有姐姐,那奴即便再是豁出这条性命去,那娘娘也是得不到半点消息的啊。”夏桑的声调在今夜听来很是奇怪,像是故意在捏着嗓子说话。

寒霜很快便就反应过来,这不是像,而是就是。夏桑那日明明受了很重的风寒,嗓子早就沙哑得难听,这样子可见是惺惺作态。又不知憋了什么坏水呢!

也不知是怵了,还是旁的寒霜自己都说不上来的原因,她的目的便只有匆匆打发了眼前之人:“要感谢就好好替娘娘做事。兴许有一天,娘娘自然会对你放下成见。”

夏桑的唇角又勾起一抹微带着笑意的弧度,微微福身:“是。”

寒霜快步离去,她只道这人许是半夜发了什么神经,抑或只是撞了什么邪祟,不与她纠缠,也便不必多在意,才是要紧。

只是她不知,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夏桑却忽然开口,声音虽然未曾发出,但是唇形清晰可辨:“晚了。”

她不是傻子,不然也不会在侯府当中能坐到一等丫鬟的位置。她更不是铁石心肠,那会儿是凌玥的丫鬟的时候,她可是全心全意地扑在了玥姑娘的身上。

她只是做不到像知秋那个样子。为了主子,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了。她还没有那么分不清主次。

放到如今的凌瑶身上,也是一样的道理。凌瑶若是早让寒霜说出这些,她也许并不会做出要与其相争的决定。

可是,真的为时已晚了。开弓,便没有了回头箭。

太宸殿中,明烨由宫婢服侍着更衣。虽是晨起,但那张五官清秀又不失刚毅的面容上却不见一丝的未解乏意。

“陛下,您今日看来气色甚好。”陆公公突然走近,说了一句讨喜话。

他的讨喜,在明烨听来,却是有事相求:“说吧,有什么事要禀”他哪日一睁眼,不都是如此神采奕奕的模样吗?

这自然并非是他身强体健的缘故,只是这个位置上,有多少人都在等着看他呢!

他实是不敢于人前表现出一丝半点的弱势。

陆公公支吾了一声,不知道从何时起措辞在他那里变成了一件难事。

“趁着朕的心情还算可以。”明烨整了整待会儿早朝要穿的龙袍。

“就是。”陆公公狠了狠心,佯装出很是淡然的样子来,但其实心底紧张得要死:“瑶嫔娘娘为陛下送甜酒来了。”

“凌瑶还甜酒”细分之下,其实明烨对后宫的这些妃嫔也不能算是一视同仁。毕竟,对其他人那是无情无欲,可对这个凌瑶却是由心而发的反感厌恶了。

明烨一把便抽走了宫婢们还正在为他整理褶皱的衣袖:“大清早的就送酒来,你去问问,是什么居心?”

“是,是。”刚刚还说自己心情不错的,这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陆公公忙不迭地应和了几句:“奴才也是这么同娘娘说的,可娘娘她,她就是不听啊!”

“不听那就让她一个人等在殿外好了,不消片刻,她就耐心尽失,自行离去。”明烨揉揉眉头,说好了不同这种人生气的,却又憋了一肚子的火气。

见陆公公不挪动脚步的样子,明烨火气更盛:“你还愣着干什么?要不要朕把你一同赶走?”

第四百一十五章 弹劾非臣之子

“陛下息怒。”明烨的这一声暴喝硬是将陆公公吓得慌忙跪倒在地。便是连殿中其余本事不关己的宫婢都跪了一地。

“那你现在就出去告诉她,让她走。”对于凌瑶,不可谓是不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与好脾气。

“可,可是。”陆公公整日被夹在陛下与太后之间,好生为难:“可是瑶嫔娘娘她说,她说,陛下不见她,她就不走。”

“朕难道还会怕她的威胁不成?”明烨索性摆摆手,反正他也想开了,在这里为难陆公公也是无用:“她既然爱等,就让她等。若是早朝散朝之后,被朕知道了她没有朕的允许就悄然离去,那么就扣掉她宫中人这个月所有的月例。”

“所有”陆公公不禁惊呼出声,他知道陛下做事是挺狠绝的,但是没有想到对待宫人们亦是如此。只是那瑶嫔一人的不合君心,就要连累了她宫中上下的人。

不过,这也怪不得陛下不是!是瑶嫔非要苦苦纠缠的。

陆公公还不知道他这一句反问,却给明烨提了个醒:“你说得对,一个月的月例实在太少,那就两个月的月例。”

“是。”陆公公再不敢多说什么,弯着腰身退出了殿门。

“陆公公!”凌瑶喜出望外,一看到是陆公公出来,便赶忙迎了上去:“陛下怎么说?本宫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瑶嫔虽是不受宠,也没有像婈妃有太后做靠山。可终归也不是毫无出身背景的平民之女,便是平阳侯的庶出,也够其在宫中的一些人面前横行多时了。

陆公公也有所顾忌,不敢把话挑得太明,只是不得不把该传达的圣意都无所保留地道了出来:“瑶嫔娘娘,您也要理解陛下。您选的时机不当,现下还是忍忍吧。”

丢下了这样一番话,陆公公借口还要服侍陛下,便慌忙折返回了太宸殿中。

“娘娘。”寒霜手提着檀木食盒凑近:“现在该怎么办?”

凌瑶倒也不恼,反而挺了挺埋在狐裘大氅中的脖子:“陛下不见,可本宫却是一腔诚意。自然是要等的。”

“是。”寒霜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娘娘要等,她自然不能打退堂鼓。

早朝依旧是一些朝务琐事,虽然繁杂,但只要耐着性子总是可以一桩一桩地解决。唯一与往日不同的便是,今朝得了北疆的前线捷报。

苏闲一出手,果然依旧是那把震服八方的不老宝刀。朝中人人面上皆是一片喜色,这当中自然更有不少人适时奉上了一些鼓吹恭贺之言。

得逢喜事,暂可将诸事烦忧抛之脑后,明烨也懒得计较这金銮殿上的众人笑颜是几分真假。

陆公公得了授意,一句散朝算是结束了这一日的早朝。

“陛下,瑶嫔那边该当如何”观陛下的神情,一准是忘了此事。可是他不能忘,这宫里上到陛下太后,下到每一位有位分的娘娘,都不是他开罪得起的。

“你不说,朕还当真忘了。”许是北胜的消息传来,冲淡了不少心中还存的怒意,明烨听来心绪平和了许多:“若她还在,就赶走她。若是不在了,就按照之前说的,扣掉宫人们两个月的月例。”

陆公公是个会说话的,毕竟在这宫里呆了数年,会察言观色早已成为了基本的一项技能。

他判断得出,此时是说这话的好时机,过了这村就不一定有这店了:“只是,陛下,太后娘娘一直叫您和待后宫,常去后宫走动走动。您说您这一上来就罚了宫人们两个月的月例。要是被太后娘娘知道了,少不得又起争执不是”

“被她知道”明烨对此说法很是不屑,“如果你不说,别人也不说,太后会知道吗?”

“啊……是。”陆公公点了点头,在这宫里,确实是陛下最大。可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啊。陛下怎么堵得住这悠悠众口?更遑论,这里面绝对还有人会故意往太后耳前递话。

“行了,你出去看看。”明烨心意已决。若是其他人见一面倒也无妨,否则就是浪费各自的时间。

可唯独这个凌瑶,要不是没有合适的借口,真恨不得其人一进宫门,就将她打入冷宫。

翻看了几眼手头的奏折,除了朝堂之上提起的,无非就是一些不知几时的陈年旧账又被某某官员弹劾了一番。

“朕这是养了一群只会窝里斗的闲臣嘛。”明烨苦笑一声,今日的效率难得极高,一纸被积压了许久的奏章也终于得见天日。

只是,这好不容易因为苏闲在北疆大胜的捷报而宽慰了很多的心绪,一时又堵塞郁结起来。

那上面所书字字耐人寻味,弹劾的对象不是旁人,居然是开国的功臣之后平阳侯世子。

这事最是难解的地方就在于,凌珏时至今日也依旧是一个连官职都没有的世子。

即便他是想替凌珏伸张什么,也偏生被弹劾之人说中了痛处,无法可解。谁叫事实便是如此。

便是有委屈,也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了。只不过,这弹劾之人的身份也着实不同于一般的臣子。

“景安王。”明烨盯着那三个字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他这个皇叔,远在通州。虽有着叔侄之名,但一年半载也不见有什么往来。

就是这样一个几乎不相往来的皇叔,却忽然插手了朝中事务。

究竟是京都有什么事情忽而牵动了他还是说,是他当皇帝当久了,心中猜忌太多,这不过就是一次巧合。

同风元年的时候,先帝一手建立了天盛,甚至还又从南北各地收复了不少前朝丢失的疆土。那个父亲,明烨纵是再见不惯,可在江山治理的问题上,确实是令他心悦诚服的。

帝心多疑,人心也不乏险恶之徒。先帝有三位兄弟,当年的事情实非当时还未出生的明烨所能窥见。

只是据母后相告,先帝打下了江山,他的兄弟们却一个个又集了军队,想要同他争夺江山。

亲兄弟尚且还要明算账,更何况是在这个江山社稷如此大的诱惑面前。双方的做法,其实他都能理解。

说得自私一点,为了捍卫皇位。可要说得顾全大局一些,那也未尝不是为了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天下局势考虑。先帝自然是迫不得已,才选择了亲自动手与兄弟们决裂。

第四百一十六章 不道

这样程度的决裂,结果自然是你死我活的大悲大恸。事实上,谁悲恸与否,都不是他这个后来人可以知道与评判的。

他只知道,同风元年的那起旧事,让先帝只留下了一个皇弟。也是他如今唯一的一位皇叔——景安王。

能在那样大的动乱变故之中幸存下来,且拥有了自己的一块封地。至少应该证明了两件事,其一便是当年有心夺皇位的三个兄弟之中并无他。二就是对于这位皇弟,先帝应该是给予了完全的信任。

如此这般,景安王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异动。不过,人心不是恒常的。当年他不起异心,可面对着他如今的这个侄子,多年又不相往来,难保不会存了异样的心思。

便是亲情又能如何?这一点,明烨自觉早就看了通透。哪怕是血浓于水的亲情,都抵不住诱惑,也难以抵挡得住时间的砥砺。

明烨在这边还在为景安王的事情苦苦思虑不得结果而心生烦闷,那边陆公公已是快步走进了殿中。

一脸心急外加茫然的样子,促使明烨不得不问了一句:“有事要禀”

让他问出此番话的,非是对陆公公的为难之色感到些许疑惑甚或是同情。而是本已被景安王的奏章搞得焦头烂额的当口,突然撞入了这样一张愁眉苦脸的人脸。换做是谁,心情都只能是更糟。

只是,明烨不知,心情上的差劲向来不会有边界一说。它有时就像是触动了一个什么机关,一旦转轴开始启动,麻烦便会源源不断地接踵而至。

陆公公一言不发,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不说,便是蜷缩在一起的身子都是忍不住地发着颤抖。

他如此异常,明烨终于反应过来了这当中的不对劲,可惜却有些迟了。

凌瑶带着她的宫婢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太宸殿里,那春光满面的笑容洋溢在脸上,却让人打心底里升起一股厌恶之情:“你怎么进来了?”

凌瑶惯会用计,嫁祸与挑拨也算专长。她不紧不慢地行礼过后,才故作姿态般地横了一眼地上犹在发抖的陆公公:“这个,陛下自然要问问您的身边人了。”

陆公公攥着拳头,对此是敢怒不敢言。唯有不断叩击着地面,以此来发泄心中的不满与愤恨。当然,这些动作自然也有他的小心机在。那就是,他多年服侍圣驾,陛下应当能看出他这么做也是被逼无奈。

“朕是问,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是太宸殿,后宫女眷皆不得入内。”明烨纵然对陆公公的私自做主感到火气无处可泄。

不过比起这些可有可无的事情,他更关心的是,凌瑶又在搞什么鬼?

“陛下晨起的时候,臣妾就派人通传过了。”凌瑶朝身后的寒霜使了个眼色,接过了她手中提着的食盒:“这里是臣妾亲手酿制的甜酒。陛下日日为国操劳,想来也应该适时放松放松。”

“酿酒”明烨可从来没有听过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们还有亲自下厨动手的事情:“可别是酿了毒酒吧?”

厌恶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是事实。能不相见自然是上策,可若是无法避及,那整治一番也未尝不可。

凌瑶面色不由地便是一紧,慌忙俯身在地,嘴上依旧是不急不缓地:“陛下说的是哪里的话。皇宫内外都是陛下的臣民,臣妾哪来的胆子要与陛下作对呢!实在是……”

没有得到明烨的准许,凌瑶私自起了身不说,甚至提着食盒踩上了殿前的台阶。

她盈盈一笑,妆施得过浓了一些,不过倒也因此遮掩了许多脸上原有的瑕疵。

即便面前的人美成了天仙,对她,也生不出半分好感。更何况,凌瑶如今这样子顶多算是东施效颦。她还一定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丑态吧。

针对凌瑶的大胆,明烨也没有出言阻止,他只是想看看,这个瑶嫔还能放肆到什么境地。

“陛下,臣妾偶得了一个方子。这才托了许多人搜集到了百花,特酿了这一小壶甜酒。”说着,凌瑶便把食盒搁置在了案前,从中取出了那所谓的一壶百花甜酒。

而食盒之下压的,不偏不倚就是景安王的奏章:“你知道,你的东西压到了什么吗?”

凌瑶视线下移,终于看到了那露出来的边角,一直上翘的嘴角终于算是僵了一僵。

不得不说,凌瑶的本事比秦秋水要大上许多。不要脸皮与虚伪作态,就绝非一般人能比得了的。

凌瑶慌忙拎起食盒,手臂悬在上空不知如何自处:“臣妾,臣妾惶恐,还请陛下责罚。”

“不过……”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凌瑶很快便从无措紧张的心情中转换了过来:“陛下可以喝杯酒来解解气。”

一次劝酒可以当做是有利可图,二次劝酒也可以勉强视作是对利益的执念过重。但三四次的劝酒,就不止这么简单了。

明烨只兀自拿了景安王的奏章在手:“这是通州的皇叔所呈,奏章之言皆是弹劾的内容。而弹劾的对象就是你们侯府的世子,凌珏。”

明烨自小同凌珏凌玥两兄妹一同长大,自然也对他们的这个大姐姐凌瑶了解得颇多。如此的恶女,几时将他们当做兄妹看过?

凌瑶却是不知,她自以为她在外的作态一向无漏可挑,总是父慈子孝,家里和睦的景象:“陛下,你莫要听皇叔瞎说。珏弟他忠心可鉴,又哪里会有不妥呢?”

珏弟明烨听着发笑,可真是难为她了,将平日憎恨之人的名字叫得如此亲切,不可谓不是一种心计深沉的表现:“皇叔是明家的人,为的也是明家的江山,怎会是胡言?”

凌瑶眉心一挑,只道果然伴君如伴虎。凌珏对陛下也算是掏心掏肺,可终归还是因为不是一家人而入不得他眼。

这,对她来说许是一个好机会呢:“陛下,您瞧瞧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朝堂大事,哪是臣妾一个女人家能懂的啊!皇叔说什么,自然也就是什么了。”

明烨嘴角划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此女,只要给她些机会,便能做出陷害亲弟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陆公公,送瑶嫔出去。”他赶人便是赶人,无须要些什么借口。

“不。”一直跪在殿前半个字都不敢吭声的陆公公却说了忤逆之言:“不可啊!陛下!”

第四百一十七章 不胜酒力

什么时候开始,在这宫中,就连他说话都不顶事了

“如何不可在这太宸殿中,朕说话,难道还需要请示你这个狗奴才不成吗?”气急之下,明烨说话难免重了一些。

他这一重,自然是难听了起来。不过身为君,他向来也不需要顾虑旁人的心情就是。

陆公公却是服侍多年,第一次见如此说话失了分寸的陛下,心内愈加惶恐:“太后懿旨,说是往来太宸殿的各宫娘娘们,陛下您,您都不可以做主赶人。”

这懿旨来得也是奇怪,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陛下去上了早朝之后,就传来了太宸殿中。

时机如此巧合,以至于让人觉得,这便是连太后娘娘都在帮着瑶嫔。

“陛下。”陆公公再次磕下了一记又一记重重的响头,那有节奏的沉闷之声回响在大殿之中,使人愈感烦闷:“奴才也是为难,实在不敢违抗太后娘娘的命啊!”

“行了。”明烨看着一桌子的狼藉,早已齐整堆积成一摞的奏章都不知什么时候被散乱无章地摊了一桌:“你给朕住嘴。”

在危急关头,人人想到的都会先是自己。陆公公自然也不例外,他诚惶诚恐,一再放低一个陛下身边红人的姿态,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求情。至于之前在殿外答应的,为瑶嫔做一二周旋,基本是形同虚设了。

凌瑶倒也不为此事或感不甘,毕竟她凭借自己的手段,亦可达成这一目的:“陛下,臣妾自知不该打扰您处理政事。只是,这好歹也是一片心意。您只要喝了这杯酒,臣妾心里自是喜不自胜的。”

说着,她不知打哪里壮起的胆子,依旧提了食盒,从桌上清了一片空处出来,从中取出了那一壶甜酒。

凌瑶只不急不缓地斟了一杯之后递了上前:“只需一杯,臣妾看着陛下喝下,立马就走。您也不需再大动肝火。”

青天白日,这里又是太宸殿,就是借凌瑶十个胆子,她又能如何?

二话不说,明烨夺过了对方手中的酒杯,便仰头一口气灌了下去。

为了以示这一杯是真的被他喝了下去,明烨还不忘将空了的酒杯倒置了过来:“你现在可以走了吗?”

对此,凌瑶很是满意。换言之,她只要为了达成目的就可。在此期间,明烨的眼神,以及他的一切行为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她都可以做到视之无物。

“寒霜,我们退下。”凌瑶福身告辞:“可别扰了陛下的正事。”

在路过伏地跪了许久的陆公公身前之时,凌瑶还故意顿下了步子,道了一句:“今日,有劳陆公公带路。”

陆公公的头一直埋在地上,因而谁都无法看清他的面部表情。也唯有如此,他才终于可以撕下往日在这些贵人们面前的虚假面具。

撇了一撇嘴,他不过只低言了一句娘娘好走。

瑶嫔果真是惯会落井下石的女人,这种人,还未曾出现在陛下身边。以至于时至今时今日,就连他这个宫中的老人都未能一眼看清她的真面目。

“陛下。”清楚地听到瑶嫔带人远去的脚步声,陆公公方才径自起了身。

正欲上前几步,却被明烨喝止住了:“跪下。谁让你起身的”

那懿旨是太后所传,陆公公自是不能违抗,所以他不曾苛责怪罪过。但是,心中的火气也不是不存在的。既如此,便只能多委屈陆公公一时了。

“以后,若有人再要入太宸殿。就借口说,朕已歇息了。”他不信,既然不能直面拒绝,难道还躲不起了吗?

回神去看奏章上的景安王三字时,却不知为何,那原本应该是笔道遒劲的三个字,入了眼中,却变成了歪歪斜斜挤作一团的三团黑点。

原来,皇叔竟是如此的一个草包,明烨脸上不由地浮出了一个笑意:“陆公公,你瞧,这便是朕的皇叔。还真是一个……”

心中的嘲讽之言还没有讲完,明烨只觉得便是连近在眼前的奏章,甚至是殿中大大小小的一应陈设都虚化了起来。

“陛下!”最后入耳的竟只有陆公公的一声长啸:“您怎么了?”

“来人,快来人啊!”陆公公一个不慎又崴了脚,只能连滚带爬地摸到明烨身边,不住地摇晃着明烨的身子:“快去请御医。”

陛下忽然的晕倒,实在非同小可。因此,陆公公的话音未落,殿中的几名宫婢便齐声应下。可惜,她们还未出得殿外,就被人堵了回来。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一向擅在人前和声和气的陆公公今日是真的着急上了火,语气十分焦躁。

不过,在看清来人之后,他焦躁的语气也莫名消失了:“瑶,瑶嫔娘娘,您怎么还没走?”

凌瑶一脸笑意地迈过了面前的门槛,其身后跟着的亦是刚才同她在一处的宫婢:“陛下不胜酒力,本宫自然是过来照顾他的。”

好一个不胜酒力。直到现在,陆公公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什么。他自然知道陛下的心意,陛下如今年轻气盛,一心都扑在了国家大事上面,根本没有闲情逸致去搞这些儿女情长的东西。

若真是被这个处心积虑的瑶嫔得逞了,陛下醒过来之后,第一个遭殃的可不就是他这个几乎时时刻刻跟在身边的太监嘛!

道理是这样的。可他不过是宫里一个人人都可以踩在头上的太监,就算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也没有办法去和瑶嫔硬碰硬啊!

陆公公讪讪陪笑:“让几个奴才去请御医就成,就不劳瑶嫔娘娘忧心了。”

说着,他慌忙使了个眼色,支了几个靠近殿门的宫婢出去。

“寒霜,还不把大家都叫住。”

寒霜颔首过后,便当真堵在了殿外:“我们娘娘都来了,还去请御医干嘛?”

瑶嫔像是进了自己的寝殿一样,旁若无人般地走近,指了一指手里的那只檀木做的食盒:“陆公公,这里备有醒酒汤。既然有本宫在,陆公公也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吧?还不带人退下”

陆公公叹了口气,也只能应声告退,谁叫她人是主子,而他是奴才。

很是无奈,却也只能一步三回头地望了望晕倒在地上的明烨:“陛下,奴才也只能帮您到这里了。”

路过凌瑶身边之时,心内还不忘默默地腹诽了一句:就是因为有你在,才不让人放心啊!

第四百一十八章 着道

“寒霜。”自从入宫以来,凌瑶处处不得志,无论做什么事总是能被人压一头。

如今好不容易顺风顺水了一回,凌瑶难得心花怒放了起来。

就连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地带了一层跋扈的意味在其中:“你也退下,替本宫在门外好生守着,可不要叫些杂七杂八的人来再坏了本宫的好事。”

“是。”寒霜上弯的嘴角再也掩藏不住笑意,如若自家娘娘这朝能成,那在宫里岂不就可以自由来去她们做下人的也立时可以得到许多体面与好处。

厚重的殿门被人缓缓拉上,只在分外寂寥冷清的冬日里发出了巨响的沉闷之音。

凌瑶紧紧攥着靠近胸前的一片衣角,手心里不知何时居然都起了一层冷汗:“凌瑶,你不能怕。只要这回能成,别说秦秋水,就是皇后之位也必然不远了。”

双手的手指轻轻地抚过少年的脸颊,一路向下,最终停在了他的腰际处。只要解开这玉带钩,就可以说是绝了所有的退路。

即便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凌瑶也是心甘情愿。此时的心内虽然有些怯懦,但是盘算许久的目的眼见就要达成。

此时此刻,面前再无阻碍。这个节骨眼上,又有谁会松手

不仅不会松手,理当抓紧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才对。

太宸殿正中的熏炉正在婷婷袅袅地冒着丝丝缕缕的薄雾轻烟,地龙也烧得温度正好。

凌瑶攀上了明烨的肩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总算将一个比自己的身形大出许多的人扶到了床榻之上。

放下纱帘,总算找到了一个只有他们彼此的私密空间。凌瑶褪去了身上穿着的最后一件绣有牡丹样式的亵衣,抬起右腿便横跨在了明烨的身上。

虽然白日做这样的事情总是心内羞愧。不过纱帘一放,双眼一闭,她完全可以权当是月色正好的撩人夜色。

一些散发有莹莹光芒的薄汗顺着额头一路下滑,直到在下颌的位置处汇聚成完整的一滴,滴答一声正滴在了下方昏睡未醒的明烨的鼻尖处。

可惜,即便是如此直接的触感都未能令沉在睡梦中的他有半分清醒。直到炽盛的红日欲要下坠,完全隐于天边云卷云舒的涵盖之时,凌瑶才有些力竭地不甘愿撤了身,安然躺在熟睡的明烨一侧。

陆公公在殿外堪称是心急如焚,那酒里到底下了些什么东西?怎么会令陛下睡了如此之久

“陆公公。”被派去太医院的小太监总算来回禀了。

陆公公一个眼神示意,让他噤声。

将小太监拉到背光的角落里,陆公公才对其招了招手:“怎么样太医怎么说?”

小太监面有为难之色:“太,太医说……”

陆公公着实搞不懂了,这小太监不过就是一个传话的,又有什么好顾忌的:“你别支支吾吾,太医到底是怎么说的”

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过于激动,陆公公又压低了一些嗓门:“你要知道,瑶嫔坑害的人是陛下。如果我们未能彻查此事,待陛下清醒过来,首先脑袋搬家的便是我们这几个太宸殿的人。”

“是。”陆公公这话无疑是为小太监壮了壮胆,其实该当如何,他心里也是知道的。只是话到嘴边,又有些胆怯便是了:“太医们都说,百花甜酒本身无异,绝对没有添加任何有问题的东西在。”

“这不可能。”陆公公一下子便急了,连小太监的话都还没有听完,便急着反驳起来:“如若没有下药,陛下怎么会长睡不起?你瞅瞅,那瑶嫔进去都多久了,还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陆公公您先别急。”小太监想要将陆公公安抚下来。可没料到,殿内却忽然传来了砸摔东西的一声巨响。

细听之下,竟是陛下醒转了过来。

明烨一觉醒来,便感觉身体有什么异样。哪能成想,这一睁眼就看到了凌瑶一丝不挂地躺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再结合之前莫名昏厥的事情,怒气霎时上涌,不由分说便一掌赏在了凌瑶涂得死白死白的脸上,。

“贱人!”明烨气结,却发现自己除了这两字居然一时间脑海之中是空白一片。

这一掌的力度极大,脸颊那处的白粉被拍没了,还留下了五道鲜红的掌印。

凌瑶愤愤不平地回瞪了回去,半晌不见悔意,反而还牵出了一个颇具意味的笑容:“陛下随意怎么打都可以。反正我们的夫妻之名都已经坐实了。瑶儿,再无遗憾。”

故意的,这绝对是故意的。“你给朕住嘴,你还轮不到这样的自称。”

凌瑶抓着锦被,用以遮挡身前那寸缕未着的光景。可惜一个女人连廉耻都不要了,别人更毋需维护。

明烨一把扣住了她的下巴,一个字一个字地警告出声:“你不配。”

凌瑶张张嘴,不知为何,她现在好像什么都不再惧怕了:“还是被臣妾猜到了是吗?陛下的心里,一直都有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凌玥!”

陛下只称呼她为玥儿,如此亲昵的称呼。她便随意仿了一句安于自己身上,便能将他激成这副模样。还有什么是不清楚的!

一声冷哼,凌瑶远远没有住口的意思:“难怪后宫这么多人,可陛下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原来是早许了他人。哪能想到,一个连及笄之礼都还没有到的人,就有这么大的魅力,她到底是哪里迷住了你”

言语之中不乏污言秽语,明烨又是一掌甩将在了凌瑶的脸上。这一回因为提到了明烨心中的人,一掌下去,凌瑶的嘴角边都已淌了血。

他只指了一指门边的位置:“穿好你的衣裳,给朕滚!”

凌瑶默默地用手背擦去嘴角边的血迹,缓缓地裹着锦被起身。

明烨心中越发不畅,一把夺过锦被,别开头去:“太宸殿里的东西一样不许拿走。”

他怎么能料到,一着不慎,居然还是成了如今的情势。喉头哽咽得难受,明烨只吐出了一个“滚”字。

凌瑶直起了身子,却不肯离去,而是赤裸着身子忽而贴了上前:“陛下你装得这么清高给谁看你再是守身如玉,现在也是我的了。”

明烨气得只咬牙。本来还想给她多少留一些面子的,现在看来是她自己不要脸的。

第四百一十九章 身具逆骨

“陆公公!”明烨双眼充斥着血丝。大殿之中明明是被地龙烘的温暖如春,可是盈于眼眶流动着的却是异常刺眼的阵阵冷气。

他别开了头直冲着殿外连声喝道:“陆公公!还不带人进来?”许是因为刚才那一声没有得到回应,明烨的这一声暴喝比之方才不知大了多少倍。

“陆,陆公公。这可怎么好使?”小太监附耳贴在了殿门之外,他虽然不曾亲眼得见,但脑海里一帧帧闪过的全是陛下青筋暴起,甚至随时会背过气去的模样。

陆公公心里也发怵,但好歹自己是宫里的老人了,当即赏了一个爆栗在小太监的头上:“能怎么办?还不快进去!”

殿外侯着的一干宫婢内宦应声鱼贯而入,一个个皆耷拉着脑袋,并不敢抬眼去看殿中光景。

明烨此举,无疑是毫不留情地撕下了凌瑶脸上最后一块的遮羞布。

凌瑶的脸庞迅速飘红,那记团红晕就好像是那烙铁烫过一般地直直烧到了耳朵根处。

她双眼慌张地瞥过四周,一时之间竟找不到什么可以以作遮掩的东西。亦是无奈之下,才声嘶力竭地吼向了明烨:“你让他们进来干什么?就是想让我丢人吗?”

明烨对此的态度就只有充耳不闻。

就像没有看到眼前人似的,他只弯腰拾起滑落在地的衣裳,往身上一披,便已穿戴齐整:“你们都低着头干什么?”

太宸殿里的温度暖和到甚至让人有些汗流浃背,可是此情此景却还是足够让人感受到冬日瑟缩不止的寒意。

人群之中有些骚动地不安,每个人的脖子上都好像负了千万斤的重,竟是怎样也动弹不得。

不过,能不能动弹可由不得他们。明烨已经站定在众人身前:“太宸殿里跑来一个疯女人,陆公公,还不把她带走?”

“是。”陛下都点名道姓,陆公公自然得硬着头皮上前。

“你们都给朕好好看清楚这个疯子的相貌身形,日后她来一次,你们就赶一次。”陛下的口谕就是圣旨。

如此一说出口,众人也便纷纷向恨不得缩在角落里的凌瑶投去如炬的目光。

这场闹剧最终还是以凌瑶的羞耻而逃告了终。只是,心中的这口恶气到底意难平。

“传令下去,封宫。如若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去探视。她宫中之人也一律禁足。”

明烨这样子做,便是与将其打入冷宫无异。只不过,没有一个合适的名头,上面又有太后出来碍手碍脚,如此也便只能出此下策。

宫中之人一向最擅见风使舵,陛下的圣意如何其实不难揣测。很快瑶嫔就变成了宫中悠悠之口的禁忌。

“陛下。”陆公公多次欲言又止,却还是忍不住为瑶嫔宫中人多说一两句:“奴才觉得,瑶嫔那是罪有应得。可是她宫中的下人,其实也是无辜冤枉得很。”

“收起你那无用的同情心。”明烨手中的笔杆又咔嚓应声断落成了参差不齐的两截,这已经是他提笔行字以来写断的第三支笔了。

实在是愤懑难平,便是知道牵连无辜者众又能如何,恶主手下不乏刁奴的例子实在是不胜枚举:“朕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杀鸡儆猴,重点不单单是杀鸡,而是为了儆猴。”

心气不畅,故而笔尖多处凝滞,好好的一幅习字也是漏洞百出。偏生明烨是一个心中容不下沙子的人,追求的极致,让他心中的火气非但不能借此来抚平,还横生出了愈多的磋磨不平。

毛笔被掷了出去,带起的新墨沾满了下衬铺就的白色宣纸,这副习字算是彻底毁了。

明烨索性将其揉成无用的纸团:“在这宫里,本来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半点都由不得自己。要怪,就只能怪他们有眼无珠,跟了一个随时随地想着送命的主子。”

“是。”陆公公很是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总感觉陛下身上的杀气腾腾,识时务的人就应当知道,这个时候还是闭嘴为好。

这回凌瑶当真惹怒了陛下,被封在宫中禁了足不说,就是她那使了心计做出的好事都被传得沸沸扬扬。

甚至一度传到了本是和后宫之事毫无干系的苏云起耳中。

“华大夫,你怎么看”对于自己居然会对这些杂七杂八无聊的事情难得上心。苏云起给出的唯一解释就是,人躺了太久,以至于眼界都变狭窄了。

华珺对此倒是不敢苟同,要论他如今的活动范围也比苏少将军强不到哪里去。

可他依旧对那些女人们勾心斗角的事情提不起半分兴趣:“多行不义必自毙呗。倒是你,苏少将军,你何不试试这副拐好用不”

他朝着角落里那副被打磨到发光发亮的拐杖努了努下巴:“这可是陛下的好意,你不试试”

苏云起撇撇嘴,华珺不过一个宫外闲人,却如此适应宫中生活,倒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你别拿陛下压我。我苏云起那是不动则已,一动……”

“惊人”华珺很顺从地接过他口中的话茬,颇有些不以为然:“那你随意。”

不是他故意打击这个半残废的少年。如今以苏云起的身体状况,能比得上常人的一半,便已经是祖上积福积来的。

他不想骗人,但说真话未免太过伤人。如此,还是不说为好。

苏云起能在疆场驰骋多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除了生来便早已注定的苏家后人的身份,其实是其人长了一身的逆骨。

别人越是不相信他,就越容易激发出他身上不服的心性。苏云起咬咬牙,硬是靠着墙壁的力站立了起来。

华珺不由地为之一惊,但能做到的极限便也如此了:“你疯了吗?你这样是在给自己的身体加重负担,将来恢复起来只会更难。”

对于身为医者华珺苦口婆心地劝说,苏云起只当听不到。他两只完全倚仗于墙壁力量的手臂缓缓卸去力气,虽然身形是一个剧烈的摇晃,但幸运的是,尽管双腿打着颤,却终归没有一软,让自己下跌了下去。

这样的程度,已经是恢复得极好的了。华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病人,即便一直惯常板着的脸上都不禁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你快躺回去。千万不要给自己加负担。”

第四百二十章 不到水穷不看云起

苏云起扬起一张笑脸来,也不知是在强撑,还是真的很是无所谓的样子:“这才哪到哪,小爷我还可以。”

“小爷”华珺发出了嗤之以鼻的一声冷哼,不由地伸出去的两只手臂微微僵在了半空,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既然苏少将军这么自信,想必也用不到他去自作主张地搀扶一把。

苏云起站定之后,强自迈开了右腿。本来很是轻松的一个动作,放到他的身上却是比登天还要难上千倍的感觉。

一步都还尚未迈得动,豆大的汗珠便已密密麻麻地布了一额头:“我,我的腿怎么这么麻”

苏云起咬着牙,除了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倒是始终不曾喊过一句诸如抱怨或是不甘的苦痛之言。

纵使是表现一直凉薄如华珺的,都不免为这个过程中的苏云起揪了一把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华珺只知道,他面前的苏少将军,倒真的如其人自己说的那番话一样。两只腿的迈动虽然不能像常人一样自由灵活,但没了外物的倚仗,居然还真的可以做到简单的走路。

“你,你是我华某平生所见的第一人。”华珺从不说夸赞之言,许是因为自视甚高,也许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就连他自己都不甚明朗。

总之,能让他说出这番话来,足以证明苏云起的一举一动是确确实实让人服气的。

“苏,苏,苏少将军”咣当地一声砸地巨响,从外间赶回来的赵涵把手里的药罐都滑落掉了。只大张着一张嘴巴,看上去很是惊讶的样子。

“苏什么少将军?少见多怪!”华珺蹲在地上忙着捡拾草药,幸而还没有拿去煮,也不至于太过糟践。

“赵涵,既然你回来了,还不快去拿方帕子来!”华珺支使起赵涵来,总是莫名地得心应手。

“拿帕子干什么?”赵涵快步走到了苏云起的近前,对于华珺要他去做的事情只是心不在焉地过问了一句。

他现在满脑子只想看看这个早被华大夫判定为废人一个的少将军,究竟是得了什么天外神力,才能够奇迹般地再次站起来?

“少将军,你感觉如何?”赵涵下意识地想要去扶一把苏云起,却被蹒跚不稳的苏云起给回绝了。

华珺见支使不动赵涵,虽然感觉是面上很是无光,但还是自己动手取了帕子来:“擦!”

擦擦你的汗,这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华大夫却惊异地发现,那本是布满了一层薄汗的亮晶晶的额头,不知什么时候起竟是风干于无形。除了偶然可见的一两滴似有似无的汗滴,再也无迹可寻。

“苏少将军你!”华珺一时不知脸上该摆出什么表情来,只能苦笑不止。

莫不成是他看走了眼这还是多年以来,华珺第一次对自己有巫术相佐的医术产生了怀疑。

本以为苏云起会扬起一张洋洋得意的笑脸,可相反,他的眉头是深深地皱起。这为他俊美的五官平添了几分成熟稳重的气质出来:“可惜恢复得太慢,什么时候才能再上阵杀敌?”

“杀敌?”苏云起的恢复是挺出人意料的,可是要能达到他口中的那个程度,那肯定是一辈子都别想的事情了。赵涵忍不住开腔的话语中都染上了笑意:“苏少将军,您还是能保持下来现在这个样子再说吧。”

“你不信我”苏云起的目光在赵涵身上略做停留,复又移到了华珺的脸上:“你们都不信我”

他是叱咤一方的少将军,军中人人唯他的军令至上,从前的点点滴滴,似乎向来都不需要绞尽脑汁地以作证明。仿佛有些光芒是生来便有的,对于这些,他的能力与付出也是值当得起的。

以前有多么地光辉荣耀,就越映衬地现在的一切是多么的曲折难堪。

他不过是想让一切都回到原来,为什么身边的人却一个两个都不肯相信。

因为心中提着的一口气有些散了,走出多步的苏云起还是无力地跌坐在了地上。

华珺和赵涵二人左右搀扶着,才让苏云起好整以暇地安稳躺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苏少将军,你的恢复速度是华某见过的第一。”华珺治病更治人,不难看出苏云起神情中的落魄:“切记,操之过急对你的病情只能是百害而无一利。”

能做到这些,已经是不可设想的了。至于重临战场,浴血杀敌那说句不好听的,完全是痴人说梦。

“可是。”苏云起的声音虽然有些低沉,但不知为何入耳听来却是异常地清脆,就好像铃铛一样可以久久回响:“你们都看到了,不是吗?”

赵涵和华珺对视了一眼,同样两个人都选择了沉默。

他们的沉默只能是对于苏云起的另一种刺激,是另一种的不相信:“你们说,我自此以后完全就可能是一个百无一用的废人。”

华大夫薄唇轻启,想要反驳:“我没有。”

没有吗?苏云起不自觉地滚落下了一颗泪珠:“你有。你们心里想的,还有你们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我不是傻子,我都看得懂。可是,我刚刚不是证明了吗?”

他不懂,获得一个人全心全意的信任就有这么难吗?他不过是想让一个人,可以抛却诸多的种种因素,不信命,不信医理,独独只相信他。仅仅只是他这个人而已。

“华大夫。”苏云起舔舔发干的嘴唇,将头枕在了沁凉的瓷枕上:“你不识得我,不知道我苏云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怨不得你。”

他们不知道苏云起意味着什么。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没有走到巅峰绝境,那就不是最后一刻。不到最后一刻,他便永远没有信命一说。

只要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就是上天都在有意留他一命。既然不肯收他,那就有着无限可能。

苏云起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将这口气吐了出来:“我想,我已经不需要你们二位了。请吧!”

华珺不由地气上心头,当即站了起来:“嘿我说你小子,你这是过河拆桥啊!哪有用完大夫,就赶大夫走的道理。”

苏云起干脆别过头去,他方才也是被猪油蒙了心,和这个人有什么好谈心的还要得到他们无关痛痒的一句相信,真是有够闲的:“华大夫,你太聒噪了。”

第四百二十一章 起疑

“赶我走的权利,你可没有。”华珺自顾自地伸手搭在了苏云起的腿部,施力以好压制住对方。

“你干什么?”这么不打一声招呼的突然接触,苏云起自然是相当介怀的。尤其是在刚刚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他可不愿意一个不懂他的人表现出刻意的亲近模样。

“看看你的经脉,搭得是否还正常。”华珺对于其人语气中的嫌弃与不满就权当是一道耳旁风:“要是因为你的胡来再出个什么意外,那之前的努力可就全都白费了。”

顿了一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华大夫这才牵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也不知是有感而发,还是存了心来刺激苏云起:“那些药材可是值不少钱。”

“你以为,我是那种付不起医药费的人吗?”苏云起的优越感又冒出了头,不过是下意识地一句辩白。

可便是这样下意识地辩白,却给苏云起提了什么醒:“华大夫你的医术,你的医术,好像很奇怪啊!”

都说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尽管华大夫口口声声地把什么药材有多贵多难寻之言的挂在嘴上。但自他入宫躺到这床上以来的好些时日,华珺真正用来入药的药材其实屈指可数。

毕竟接受诊治的人是苏云起自己,入药的草药多少,他心里还是大致有数的。

在给苏云起腿部做揉捏的双手手指不由地就是一顿。和聪明人就是不能多打交道,迟早有一日会把身家性命全部赔进去。华珺的反应极快,很快移了一下身子,将目标转到了苏云起的两只胳膊上。

针对华大夫神乎其神的医术。赵涵其实早有所感,今日一看还有人是同他有一样的想法。不由自主地就凑了上前,忙不迭地应和起来:“是吧?少将军您也这么觉得吧!我早就说了,华大夫是神医,那寻常的治病之法他根本看不上。”

“赵涵!”华珺拖长了声调,他就知道,赵涵迟早是要坏事坏在他的那张嘴上:“你的活儿干完了吗?”

“没,没有啊!”赵涵不知道何故让华大夫突然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明明刚才三人的相处还算十分和谐。

没有就好,要不然还要去寻其他借口,华珺抬了抬眼示意他是时候出去了:“没有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好不容易有了用武之地的话题,赵涵这次当然不会轻易妥协:“这不是一人计短,难得今天话赶话提到了这里。”

话赶话赶到了这里才是他最不乐意见到的好吗?华珺强忍着心中的不耐,为苏云起检查过了一遍:“苏少将军你恢复得的确不错,以后没有华某的准许,切不可胡来。”

既然他支使不动别人,那还是可以选择躲的。

“华大夫!”苏云起叫了几声,可就像是触怒了华珺的痛处一样,对方头也不回地便离去了。

“赵涵,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苏云起不明白,他明明记得自己,什么都没有说过啊?

“您甭管他。”赵涵无故被人劈头盖脸说了一通也很是气急,抬手为苏云起掖了掖被角:“他这人啊,就是喜怒无常。”要不然人人都尊称华珺一声华神医,却不肯与其多打交道呢!

要相信,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现象,每一个现象都有它背后的原因。赵涵现在越来越觉得华珺就是一个生来的怪胎。

“嘶!”苏云起倒并不这么认为,他的思虑要更深一些:“赵涵,你跟了华大夫多久了”

被秦秋水收留在了妙春堂的那日,就基本上是华珺的学徒了:“少说也有一两年了吧。”

“一两年啊!”那可真是一个尴尬的数字,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怎么了?少将军,有什么问题吗?”赵涵被苏云起的这副模样搞得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无事。”苏云起摊摊手,又有些无力地搭到了裹身的锦被上:“只是,你不觉得,华大夫行事很是怪异吗?”

有些无力的是,他好像忘了,他如今都是一个半废的状态,怎么还会对华珺的事情产生了挂怀的好奇心理。不过是华珺身上的秘密有些多了便是。

赵涵似乎从来没有对这个问题深思过,也不又做思虑就脱口而出:“觉得啊!所以大家都说华神医是个怪人。”

他的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众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都一致认同的一件事那也必定是那个模样。

“不是。”赵涵如此确定的斩钉截铁让苏云起忍俊不禁:“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华大夫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苏云起措辞许久,既不想因为他的无端猜忌让赵涵和华珺二人之间生出什么嫌隙来,也更不想让赵涵的想法再继续偏离下去。

“隐瞒”赵涵许是不经世故的原因,依旧还是那个老样子:“一个京都的大夫,又能隐瞒什么?”

不是他看不起华珺,华珺也算是出了名的神医,他哪里敢看不起华大夫。不过就是他的脑仁实在想象不到苏少将军说起的意境罢了。

赵涵莫名苦笑出声,指向了外面:“苏少将军,赵涵就不打扰你休息了。我还有活儿要忙呢!”

苏云起自知从赵涵这里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了,便点了点头:“请便。”

房里又只剩了他独自一人,苏云起揉捏着自己的下肢,回想起这几日华珺为他治病时的情形。不禁怀疑更甚,起初不过只是随口一提,要是华珺给个理由,不管是不是搪塞,这个事自然就翻篇翻了过去了。

可是偏偏华大夫的反应那么大,甚至还夺门而出,这就证明了华珺必定不是其人表面看上去的样子。

“华大夫,华神医。”苏云起苦思不得其解,干脆一把掀开闷着自己发慌的锦被。当游离无主的目光移到了裤腿上时,不禁终于定格了下来:“明明是用药微乎其微,他到底是用什么法子治疗的”

宫里因凌瑶而起的好大一层轩然大波似是久久无法平息,明烨的脸上更是终日不展笑颜。

得了陆公公的回禀,听说是居于成元殿的苏少将军身子大好,明烨似乎才终于找到了一丝可以感到些许的欣慰:“摆驾成元殿。”

第四百二十二章 非有神迹

又是阳光大盛的一日,苏云起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单衣就在成元殿中的庭院里无所事事地踱起步来。

说是无所事事,不过是被华珺晾在了一边。

赵涵看不下去,不止一次地提出过去陪陪苏少将军:“华大夫,少将军他好歹都是一个病人,我们这么做……”

赵涵给出的理由在华珺这里就没有成立的时候:“他不听劝阻自己爱作践自己的身子,你操那闲心干嘛?不许去!”

华珺的一句“不许去”,震慑住了成元殿里一应的宫婢内宦,这才导致苏云起看上去只能孤零零地在庭院里自我作践了。

只不过,苏云起倒的确让所有人都为之吃了一惊。刻板印象里,按照逻辑来看,任凭是谁受了那种程度的伤,毒素又累积到了当时的状况。如此短的时日,恢复成他这个样子,都只能算是一种奇迹。

一再打破华珺认识的却是,苏云起靠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毅力,居然真的恢复到了和常人无异的样子。

“陛下驾到。”陆公公很是高亢的一声喊声传来,惊扰了成元殿中上上下下早已看呆的众人。

便是缓步而行,嘴角一直挂着不浅不淡笑容的苏云起都微微张了张嘴。又是心急如焚,又是隐隐地雀跃期待,让苏云起一时半会儿蹲不下身子,更无从谈起行礼一事。

明烨已至近前,圣驾威仪,成元殿外跪满了一地的宫人。除了那耸立到异常突兀的少将军,人人皆是敛了气息,连口大气都不敢多出。

“微臣。”苏云起也恨自己的鹤立鸡群,可是很多时候,鸡群中的鹤并不是故意成心的:“微臣见过陛下。”

本来早已风波不起的额头,因为这一心惊,霎时又布了一层薄汗。苏云起紧咬着牙齿,才终于有了下蹲的势态。

“少将军不必勉强自己。”明烨很是通情达理,实际上,这苏云起的为难也是有目共睹。

“陛下。”苏云起悠悠地吐完胸中憋着的一口气:“您怎么突然过来了?”

“来看看你在成元殿过得还是否舒心满意?”明烨说这话时,双目不自觉地便去寻起了华珺的身影。

那眼神仿佛是在说,是华珺不尽心尽力,不肯照顾他的臣子。

华珺不愿解释什么,别人看他。他就垂下眼帘去,权当不知情。

“微臣有华大夫和赵涵相助,还有成元殿的诸位照料,已经好得七七八八的了。”苏云起这话可不是委蛇之词,尽管他觉得自己能恢复到旁人眼中的常态功劳在己,不过该客套几句也是有必要的。

只听了包括陆公公在内的几名宫人提起过,苏云起的身子大好,却不想单凭外表来看,他当真与常人无异了。

明烨一个回头,发现苏云起正缓步跟在自己身后,倒没有丝毫气喘掉队的意思,不禁啧啧称叹了起来:“先帝还在世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同朕提到过,天盛有苏氏护国,是我明家之幸,社稷之福。”

“苏氏满门忠烈,唯有臣,受此殊荣,实在受之有愧。”苏云起不仅嘴上是这么回答的,便是连面色都当真被羞红了起来。

祖父苏闲是一等一的英雄,而自己的父辈虽然是英年早逝,但总归是为国捐躯,也算死得其所。如此一看,难顶苏家大业的人似乎就是自己。

苏云起将指甲用力地掐进了掌心里,却除了双手不可控地微微颤抖,感受不到任何的痛处。成元殿甚至是这所皇宫里所有的人。人人都道,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天神格外的眷顾,是真真正正的神迹。

他们不知道的却是,多少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熬着通红的双眼,一次次地从床榻之上跌落再爬起。一个夜晚,这单一的动作却不知要重复多少遍,常常是彻底地脱力之后才陷入了深沉的昏睡之中无法自醒。

为何如此折磨自己又为何如此心急,明明在华大夫都告诫了数遍急躁不得的情况下还要固执己见

还不就是为了在陛下面见自己的时候,心里多多少少可以少些负罪亏欠之感。以至于,“苏云起”这三个字至少不会辱没了苏氏英名。

“有没有愧,可是朕说了算的。”明烨将手搭在苏云起的肩头,微微使了使劲:“苏老将军得胜即归,这个惊喜,还是由你自己告诉他更好一些。”

一个懂得审时度势的君主应当明悉,苏闲这样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重臣勇将是必不可缺。但苏云起这样的后起之秀,即便是遇到了偶有眼下的路障过不得,也应该足以他绝对的信任。

“朕看中的是你苏云起这个人,而非是苏氏少将军的名头。”明烨一眼掠过成元殿的庭院摆设,觉得有些索然乏味:“这里住得好生无趣,苏云起,你看看,还想添置些什么?”

苏云起的鼻头有些发酸,他总听人说君心难测,时时猜忌臣子更是常态。可是在他眼中,明烨却是一个难得一见的通情达理的好陛下:“微臣很好,除了华大夫偶有嫌弃之嫌,微臣倒是肆意自在。”

华珺不明白这么一个罪名怎么就可以被苏云起心安理得地安到他头上。他完全可以拍着胸脯跳出来保证说:他对苏云起的身体恢复一事可算是尽心尽力,呕心沥血也不为过了。

可是,想了又想。华珺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因为,这其实是一件危机变契机的转机啊!苏云起都开这个口了,这下皇宫里可再容不得他。

少顷,便可以回了妙春堂,做他坊间出名的华神医,而不是这成元殿里苏少将军的私用医者。

明烨眼波流转,也不知此时是何心情,只听他委婉回绝了苏云起的用意:“妙春堂都封了,华珺他也无处可去。云起若嫌其人聒噪,或多有不妥,倒不如把他打发到殿外捣草煎药。”

苏云起眼见自己的小心思扑了个空,又恐就此得罪了那心眼比针尖还要小的华神医,不禁连连摆手摇头:“是微臣用词不当了。华大夫应是望臣的身体恢复太过心切,才有些失了分寸。他这样的人,如果去煎药,那未免太大材小用了一些。”

无论内情如何,这都不是明烨关心的重点,他只含笑点头道:“成元殿里,苏少将军做主即可。”

第四百二十三章 无处牢笼不可安

陛下的忽然造访,当真不过只是为了来看看宫中盛传的自己身体大好。苏云起毕恭毕敬地目送明烨离去之后,这才发现自己的一袭单衣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都变得潮潮的。

看来的确是出了不少的汗,能在冷风当中做到这一点,苏云起都不得不佩服自己。

于是,立马掉转身子,苏云起还不忘回瞥了一眼角落里某处站着的华珺:“华大夫不回屋吗?”

“苏少将军让草民在殿外煎药,草民不敢回屋。”华珺知道自己不是开玩笑。

尽管苏云起是坏心办了好事,可是好事再好,也抹不去他坏心的本意。和这样倒打一耙的人呆在同一个屋檐下,他可不愿。

苏云起却很是迟愣了好一阵子,继而投过来一种似嘲似讽的眼神:“不是华大夫自己想要出宫的吗?我不过是顺水推舟想帮你一把,可惜的是事未成而已。”

苏云起无奈地摊了摊手,干脆放任华珺随意选择:“莫不成,事未成你也要怪到我的头上?”

他不是什么修行的大好人,更不是通读诗书的圣人。做好事不留名他既做不来,惹人嫌的污名更是不愿背。

有了误会,就应该及时得解释清楚。这算是苏云起的处事第一原则。

华珺却是不吭声了,他还没有习惯怎样为自己的莽撞而道歉。只是默不作声显然也不是一个长久的法子:“你觉得身子如何?”

没有任何的倚仗,就这么半走半歇了许久,以苏云起目前的身体状况,未必支撑得住。

苏云起未必撑得住,这自然只是华珺心中的想法。但事实上,有了数个彻夜的练习,苏云起却觉得此刻既有了白日的暖阳相照,那便更是小事一桩。

“身子灵泛,比之前几日已是好了大半。”他的不服输,总算得到了自身的印证,以及在那旁人眼中看来的格外眷顾。

这个旁人,也包括华珺。他才不会告诉华珺这个秘密,身体总是越用越灵活的。若是因为担心伤势更重而投鼠忌器的话,那最后的结果如何尚且难说,但一定不会有现在这样惊人的效果。

“走了。”苏云起正走在了门槛处的当口,不知是为了刻意炫耀还是怀着怎样的心理,众目睽睽之下他居然来了一个小幅度的跃起。

“你干什么”华珺的额头上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青筋立时暴起。他平生所见,苏云起是第一个胆大到不要命的家伙。

话音未落,苏云起已经稳稳地落回到了里屋的地面上。难得的是,他的身形基本都没有打过晃。

“你。”华珺揉了揉眼睛,第一次不顾形象地小跑着上前。只因这一幕实在是超过了他的认知范围:“你没有事情?”

苏云起也为自己双脚的表现而欣喜,不过面上摆出来的却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样子:“本少将军我底子好,自然无事。倒是华大夫你,怎么,听你的口气,似是很不情愿?”

华珺懒得同他斗嘴,只是扬了扬眉毛:“如此看来,离你说的浴血杀敌应该也不远了。”

说着这话,华珺却是松了搀住苏云起的双手:“陛下为何不放我离去”

绕了一圈,怎么又绕回了这个话题上。苏云起有些懊恼地捏了捏眉心:“你也看到了,陛下封了妙春堂,无处可去也是事实。”

苏云起并没有很坦然的样子。相反,说这话时,他露出的还是带有讪讪笑容的表情。

这证明什么?苏云起也不是完全不了解陛下用意的那个,只是让他这个臣子在一介布衣面前,为布衣讨个公道,那不是天下大不讳是什么?

“虽然吧,你是无处可去。”苏云起自是不会坐视着尴尬的局面不管,这个话头毕竟也是由他而起的:“不过成元殿里有我这个大麻烦在,你这个神医还愁无处施展拳脚吗?”

把自己说成大麻烦,不过是为了让华珺缓和一些心中希冀的落空所带来的难过而已。苏云起觉得他这样的做法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可是,料不到的却是,华珺根本不买他这个账。

“我要是在宫里施展拳脚,那其他御医还有饭碗吗?”华珺大言不惭地张嘴就来。

尽管他这话说得很是气人,不过谁叫华珺是真的有那么两下子呢!华珺回话时恹恹的神情似乎表明,对于陛下的强留,他是打心眼里的不畅。

“你也救了我多回。”苏云起闲不下来,又为自己添了一盏热茶来,捧在手间取着暖:“我也不介意就开诚布公地跟你谈谈。”

“华珺。”苏云起忽然扬起一张似笑非笑的笑脸来,可不知为何显得异常严肃。

明亮却显昏黄的阳光扑在他的脸颊一侧,他整个人都没于一种半明半暗的状态,亦是如此,反而衬得这个向来直率坦诚的少年有些捉摸不透。

只见这个唇红齿白的少年笑着开口。那笑容混合在阳光下的微尘飞屑里,有些雾蒙蒙的,总也看不大清:“华大夫总不愿意在人前显露真正的实力,就算替我诊治之时,都是多有欺瞒藏骗之嫌。”

苏云起霍地起身,背着手走了过来。

一字一句都敲打在华珺的心房上,逼出了他背后一滴滴的汗珠:“什么医术盖世,什么性情古怪,其实都是你伪装推脱的假象言辞。京都如此之大,人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偏偏只有你,不见奋争,反而缩让退却。”

华珺的喉头不由地便是一哽,苏云起的头脑如此灵光,瞧如今的情形,莫不成是被发现了

苏云起歪着脑袋打量着华珺的神情,他想从对方的表现里看出一些反应。什么反应都好,至少是能够证明他的想法是对是错的反应。

可华珺实在太过波澜不惊了,就和其人自己说出口的话一样,永远那么不咸不淡。

苏云起向前跨了一大步,直直地立在华珺的面前,一字一顿地道:“你在京都,那是因为大隐隐于市。你不肯接受陛下任人唯贤的提议,视皇宫却如牢笼。这么反常,怕是,心里有鬼吧?”

再是习惯了做到凡事凡物都了无痕迹的华珺,也经不起别人揪着他的小辫子来回地拎着。这么一被恐吓,面色虽不至于煞白,但也失了如常的模样。

第四百二十四章 隐秘不显

“说吧。”苏云起就在凑了上前的时候却忽然止住了动作,他是打算给华珺一个坦白的机会:“你到底瞒了什么?”

就算苏云起有通天的本领,亦不知从哪里辗转得知了巫医一脉的旧事。但只要他紧紧地咬住不松口,若干年后的今天,谁又能证明他就是巫医其中之一呢。

华珺极力地压制着加速的心跳,正对着苏云起开口笑了起来:“苏少将军想多了。”

“你怕不是做贼心虚。”苏云起看出来了华珺是油盐不进,只能一个夺步挡住了华珺的去路:“其实是朝廷通缉多年的逃犯吧?”

“呵。”心中大松了一口气,继而上浮起了玩味的嘲笑之意,华珺故意挑起了一对眉毛:“那你有本事去告诉陛下,告诉朝廷。看看我华某人所犯究竟为何?”

这个华珺永远都是这样,给他鸡毛就会被拿来当令箭。既然胆敢自称华某人,这样的嚣张作态,想必是他多想了。

苏云起撞了墙自觉脸上无光,只能撇撇嘴放他离去:“是误会就好。你以为我想把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吗?”

华大夫的那一头披散着的白发被门外的长风拂起,更显凌乱无序。可他浑然不查,只步履不停地迈步往殿外去走。问他干什么,也只淡然回了句不过透气散心。

当真只有透气散心吗?虽然可以排除是通缉要犯。但是经过自己方才迂回的试探,让苏云起可以认定的是,华珺身上是有秘密的,而且这不为人知的秘密恐怕还并不简单。

一段旧事的埋葬,便是不显。而让它们不显的真正原因从来便只有一个,那就是隐秘。

若说隐秘,每个人的心中都应该有一些隐秘且不得说的东西。只是各有经事不同,有的还算不得秘密就是了。

皇宫,便是一处集秘密的最大隐秘所在。成元殿中如此,其他各殿更是没有特例。

凌瑶被终生圈禁,没有御诏皇命,便再无第二种可能。可她自己却总也意识不到这圈禁二字的真正含义。

“寒霜。”自太宸殿中被赶出来之后,凌瑶就生了一场总也好不起来的大病。

连日来的缠绵病榻,让她两颊迅速地瘦弱下去,以至于说句话来听都是气若游丝:“你附耳过来。”

宫人们最擅见风使舵,人心不齐在这里是最司空见惯的事情。只要挡风的树木一有倾颓之际,顷刻便会被众抛之于无形。

寒霜苦着一张脸,此时听到凌瑶在有气无力地唤她,方才敛了些悲怆心情,用膝盖跪着爬近:“娘娘您说。”

“你去,你去找萧娘娘。”许是病糊涂了,萧娘娘这三个字居然会从一向谨小慎微的凌瑶口中吐出。

这让寒霜不寒而栗,大着胆子用双手轻轻扣住了凌瑶翕动不断的双唇:“娘娘你忘了吗?她是什么人呐,您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喊出来”

若换做平时,即便信任如寒霜,奴才敢做出这样越矩的事情来,凌瑶也必然是要好一顿责骂怒怪的。

可是如今,就是想骂,她也要有那个气力才是。凌瑶心气不畅,一口气憋在胸膛之中咳了好几下子方才稍稍平息了一些:“你去找人传话给萧娘娘,让她,让她给本宫想办法。若是……”

人家都说兵败如山倒。可是在凌瑶这里,就算是人先倒下了,那口气也休想轻易散掉:“若是无法解此困境,那她也休想好过。”

这威胁之言也不知是要说给谁听的。凌瑶说着说着,竟然又怒火翻涌了起来:“萧娘娘,没有本宫,那她就只能是冷宫里的一具枯骨。到死,到死也是世间容不下的飞灰。”

寒霜替凌瑶顺着气,不断地附和着:“是是,她就是枯骨,是飞灰。可是,如今我们都被禁足,消息要怎么传出去?”

“不用你。”凌瑶明显是早有所备,只勾了勾手指示意寒霜将自己扶起:“夏桑不是急着表忠心的吗?这么好的差事自然非她莫属。”

“是。”这段时日里,寒霜其实最不愿打交道的人便是夏桑。不过主子既然有命,那她也只能接下才是。

“让我去做”夏桑一脸很是受宠若惊的样子,手指指着她自己的时候却一点儿都不见为难之色。

就是她现在这个样子,让寒霜一度心中没底,总觉得以夏桑的心气万没有这么容易被磋磨干净。可是,觉得是觉得,却偏生又挑不出任何实质的错误。

寒霜强自镇定下来,用力地点了点头,怕是自己没有说清的缘故:“娘娘嘱咐了,这事由你去做。把握好机会,保不齐就这一次,我们之间就可以平分秋色。”

巴掌打了无数个,可这枣却还是头一回给。寒霜是不乐意见有人与她平分秋色抑或是更糟糕一些,骑到了她的头上。不过主次之间,谁轻谁重,还是应当分得开一点。

夏桑满脸堆笑,貌似对寒霜这话没有特别大的反应:“寒霜姐姐还要负责照顾娘娘的衣食起居。旁人我们又不放心,这事理应便应由奴婢去做。”

寒霜有些鄙夷,却并不敢表露出来,反映在脸上,便是一种要笑不笑的,像极了抽筋似的怪异表情。

这个夏桑,是否是忠心过了头总感觉是哪里出了问题,却又说不太上来。

如今瑶嫔身边的宫人全部被禁了足,娘娘派遣下来的任务,其实基本上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寒霜都因瑶嫔没有把任务指派给自己而偷偷地松了一口气,没有道理夏桑就不知死活地欢喜接过啊。

她莫非不知道,这是一个烫手山芋吗?

“慢着。”看着夏桑悠悠地转身欲要离去的身影,寒霜还是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出声叫住了她:“你知不知道瑶嫔娘娘是到底想要你干什么?”

夏桑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假极了,可那又怎么样呢?笑容这个东西本来就是骗人骗己的。

她不过是要在他人手上留不下任何的把柄而已。至于真相如何,自己心知肚明可以,别人有所预料进而防备亦不是不可。

只要,没有证据,还不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黑的也可以变成白的:“找到萧娘娘,请她救娘娘出困境。”

看来,她心里倒是门儿清。寒霜也只能挤出一个笑容来:“别怪我没有事先警告你,这事要是被人发现,我们就都要完蛋。”

第四百二十五章 搭桥

“寒霜姐姐。”夏桑脸上的笑意终于褪去,却换上了一副讶然不已的面孔:“说话可是要凭良心的。奴婢也算是忠心耿耿,为了娘娘竭心竭力,却不曾想到头来却换来了寒霜姐姐你这样的不信任。”

便是听了瑶嫔亲派给她的任务都没有这么大的反应,现在这倒打一耙的手段倒是用得虎虎生风。

更何况,寒霜不自觉地挑起了眉头。她又说过什么吗?不就是善意的提醒了一下吗?不是她故意危言耸听,这事想要做成的确是难上加难。

“外面层层都是守卫把守,密不透风,别说是你出去了,就算是连一只苍蝇都难以飞出去。”寒霜难得放下她们二人之间的恩怨,苦口婆心地讲了起来。

能让寒霜坦诚一回,那可真是要托瑶嫔的福。夏桑的笑容更甚,只是这一回却没有方才那么难以捉摸了。

她的笑容就好像是一块总也捂不化的冰,散发着阵阵渗人肌骨的寒意:“原来寒霜姐姐心里也是清楚的。这么冒险的事情,这个时候就想到我身上来了吗”

寒霜面色划过惭愧之意,不过惭愧归惭愧,语气还是半点不见软和:“那你说,你要如何才肯去做?”

“和聪明人讲话就是痛快。”这个世界上,总要一物换一物才是公平的:“想让我卖命也不是不可,只要你把位置让给我。”

寒霜噎住,半晌过去了,才牵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你以为我会答应你又凭什么”

就凭她敢拿命去搏,这一点便已是足够。心里有一个声音是这样说的,可夏桑却只是耸了耸肩:“寒霜姐姐别紧张嘛。奴婢只是想和你要一样的位置,仅此而已。”

“你顺利完成任务之后,娘娘自会论功行赏。”寒霜虽然是一脸的不耐烦模样,但心中却是着实松了口气的。

只要夏桑不再阴阳怪气,哪怕是挑明了对战的决心,也要比原来强上千百倍。须知,易躲的永远都是直来直去的明枪,难防的却是不知什么时候会射来的一支支暗箭。

“侍卫大哥。”夏桑陪着笑脸想要去套近乎。

“干什么?退回去!”侍卫却是一脸惊恐的模样,生怕一个不注意,夏桑便贴了上来。

他们想要与瑶嫔的宫中之人保持距离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这里囚禁的可是陛下如今恨得牙根都痒痒的人,和她们多说一句话都嫌擦不干净那一身的晦气。

夏桑老实本分地退了半步,也不与人为难,只是试探着开口询问:“奴只是想问问,今日御膳房的膳食可曾备好娘娘这会子都饿得提不起来力气了。”

那时瑶嫔和寒霜窃窃私语着算计她去涉险的时候,就被一早躲在屋檐下的夏桑给悉数听了去。因而,再当寒霜当面提及的时候,夏桑才能做到面色上的不惊不奇。

也是那个时候,夏桑就已经想到了一个还算基本可行的法子。这才敢大言不惭地应答下来,并且借机提出了一些对自己日后有利的要求。

“估摸这时辰,快了。”侍卫早就听说这瑶嫔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即便现下是永远翻不了身,那其人背后的侯爷面子还是不得不顾及。因而,回话的时候还算极尽客气。

夏桑忍住嗤笑的笑意,只接着感慨了一句:“我们娘娘身娇肉贵,近日一着了寒,身子都发虚得厉害。还望侍卫大哥能帮奴多多留心些,人来了的时候帮忙知会一声。”

喉头一个翻滚,侍卫很是觉得没必要,但还是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只应了一句好。

未几,御膳房那边果真派了人来。毕竟一方是侍卫,一方是名分犹在的瑶嫔,侍卫的手即便再长,也伸不进宫里来。

夏桑将人引进了瑶嫔的寝殿里,亲眼看着人把一应菜品以及酒水都码好了之后,才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其人的身后。

“管事留步。”夏桑趁着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廊下的时候,出声叫住了对方。对方也是一愣,明显反应不过来夏桑意欲何为。

待他终于脑中有了些灵光的时候,却看到夏桑快步走了上前,在自己的手心里硬是塞下了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这,这什么”

打手一般的坠重感传来,管事的嘴角都忍不住翘起了一个弧度,当着夏桑的面来就拆开了那荷包。

果见耀眼的金色光芒之下,那荷包里的一锭锭银子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比起暖洋洋的万丈光芒还要更加摄人心魄。

夏桑见时机已熟,便压着嗓音凑了上前:“明日还是这个时辰,能不能请刘管事来给娘娘送饭”

刘管事,便是当时收过她钱财的小管事。若不是他,后来夏桑也便不会有机会拿到甜酒去和冷宫里的萧娘娘搭上线。

面前的人一愣,“你说的莫不是刘伶”而后便忍不住地笑了起来:“他好吃懒做的,最讨师父骂的人就是他了,他几时成了什么管事”

夏桑对他们御膳房的事情可没有兴致,便就出口打断:“总之就是那位叫刘伶的。上回他给我们娘娘送膳的时候,倒是念叨了不少旁门左道的食材之论的东西。娘娘现在口味寡淡,总也想着那个刘伶,心思倒还算是个独特的人。”

因着毕竟要靠眼前的人去牵线搭桥,夏桑也很敏感地捕捉到了此人应是多与刘伶不和。便再也没有当着他的面提起管事二字了。

那人自然不会开口拒绝,收人钱财的是他,便只能一再手软。不过,他还尚有所犹豫就是了:“只是……”

“没有什么只是。”夏桑怕再生枝节,堵了所有对方拒绝的可能:“我们娘娘心中苦闷,不过是换个人来送膳就是了。这事理应不难,即便传出去亦是无妨。我们也只是不想再多生事端而已。管事若是不愿,我们另寻高明就是。”

另寻高明,那就是绝了麻烦的后患,一般情况下自然是好事。不过,面前御膳房的管事紧了紧手里的荷包,这相当于白捡的一包钱财可就要拱手送出去了。

“愿意愿意,不就是换个人过来嘛。没有什么难办的。”老话说得真是好,有钱能使鬼推磨,到手的钱财自然紧紧抓着才是。

第四百二十六章 巧取换人

刘伶得了上面的指令,虽是不情愿,但也还是提着食盒来了瑶嫔的宫中送膳。

失势的人,在宫里就是人鬼都嫌的存在。刘伶自然是不愿再和瑶嫔的人有什么牵扯,可惜上头的意思是点名道姓了指明让他去,这么一来,便是不好违背。

“刘管事,来了?”夏桑侯在了殿门处,一看到刘伶耷拉着脑袋提不起精神的模样就兴致冲冲地迎了过来。

“诶。”刘伶很想装着同夏桑是第一次见面的样子,可夏桑热情的样子又让他无法不接茬。

夏桑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尽管在人前口口声声地说瑶嫔已经等候多时,可是走起路来却是一点儿都不着急的模样。

刘伶也不好开口去催,便只能自顾自地跟在夏桑的身后慢慢地移着步子。

“就是这里了。”夏桑在一间房门前顿住了步子,盈盈地笑看着刘伶,却没有半点要进去的意思。

刘伶攥着食盒的手都出了一层冷汗,甚至有些打滑起来:“瑶嫔,瑶嫔娘娘就在这里……”

“是啊!就是这里。”夏桑笑得眯起的眼眸却忽然一瞪,手下一个用劲,将不防的刘伶推了进去。

“你干什么?”刘伶栽了一个大大的跟斗,毫无防备的他重心不稳,摇摇晃晃地一头磕到了墙角上。

“自然是借你的这一身行头穿穿了。”夏桑回身拉上了房门,光线这样一遮掩,立时显得不大的空间里愈发地窒息密闭。

刘伶有些不安起来,他早该想到的,指名道姓的差事就不会是什么好事:“你,你小心我出去告诉别人。”

“告诉别人”夏桑朝着角落里背光的一个地方使了个眼色:“好啊!我没意见,不过也要等你能先出去再说吧?”

刘伶这才发现原来这间屋子里,有的不光是他和夏桑两个人。那个角落里的一片阴影起了骚动,闻言渐而扩大到了他的面前,一张面容越发地清晰。

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宫婢二话不说就拿起了麻绳把刘伶五花大绑了起来。

“寒霜姐姐,这便是奴提起的刘掌事。”夏桑冲着寒霜颔首笑过。

“我,我可警告你们。”刘伶猛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狠话虽然说出了口,可是胸膛中的一颗心脏却真实地通通跳个了不停:“如果你们敢私自囚禁我,回头上头知道了这事情。你们,你们可要彻底完蛋。”

本以为把话戳穿到了这个程度,夏桑她们是该有所收敛的。可惜的是,刘伶还忘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既然有人设计把他诓到了这里,最起码应该是不会怕这个轻而易举便能料到的威胁的。

寒霜将捆绑的麻绳复又勒得紧了紧,直到疼到刘伶痛呼出声才罢了手:“我们已经被终生囚禁,可你就不一样了。如果夏桑把那日甜酒的事情抖了出去,刘管事你认为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刘伶听得面皮都发白了,自打瑶嫔出事的事情传来,这几日他一直心内惶恐,惴惴不安。生怕陛下派人连带一查便查到了他的头上。

今日被御膳房的人点了名出来给瑶嫔宫中送膳,他就有些不好的预感。只是没有想到的是,还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那,那你们想怎么样”刘伶还是发怵的,他既怕了眼下的情景,又更怕东窗事发之后,他也获了什么连带之罪。毕竟遭殃中计的人不是别人,是这座皇宫里真正的主子,天盛的陛下啊!

“小的都可以配合。”刘伶一再低头服软。

“把你的这身衣服脱了。”夏桑指了一指刘伶身上的衣裳,她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离宫的机会。

刘伶有些喜出望外:“只要衣裳”

寒霜很快为其松了绑,帮着夏桑扒下了刘伶的行头,“你敢确定不会被人发现?”

“刘伶他身材矮小,行事又多畏缩之态。没有问题的。”夏桑虽是嘲讽之态,但也算说的是实话无疑。

当时既能找到刘伶这个人来做事,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就算是做尽坏事的臭味相投,也必然不是随随便便揪一个人来就能充数的。

刘伶爱财,也是一个没有什么骨气的人。从往日走路的姿势便可以看出,是极易被操控利用的那个。

若不是因此,她们这边还看不上刘伶。

很快便换好了装,刘伶依旧被五花大绑地扔在了角落里,寒霜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地选择侍奉在瑶嫔身边。

按照夏桑的话来说,此事万不可掉以轻心。想要做到顺利,至少不能让刘伶存在的事情传了出去。

现在的宫中人人心都是散的,瑶嫔身边唯一还算可信的,寒霜知道自己必然是绝对的忠心。夏桑心思深沉,但应该也比其他的宫婢靠谱得多,勉强也算一个。

人手不够,除了自己亲自上阵守着这个刘伶,也是别无他法了。

寒霜提着空着的食盒,拉下帽檐,遮去了自己大半的容颜。

自打瑶嫔被囚了以后,就好像是一只落魄处于下风的鸡,失了狠劲不说,还巴不得把她自己画地为牢自我囚禁起来一般。

如此一来,身上大大小小久难愈合的伤疤痕迹竟也恢复了个七七八八。现下走起路来,基本从外形上来看,是看不到任何的异常。

侍卫们站得笔直,双眼则是负责地来回逡巡着。不得不说,陛下不知从哪里调来的这几个侍卫倒是负责得很。

夏桑老远走来,将自己心跳逐渐加速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虽然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也是那么告诉寒霜的。

但是这招狸猫换太子的方法究竟能不能成,其实关键并不在她身上。

“站住。”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夏桑自以为可以肆无忌惮地从侍卫们的眼皮子低下离开的时候,身形不由地便来了一个凝滞迟疑,还是被人拦了下来。

“打开。”侍卫指了一指她手里拎着的食盒,语气不容置疑。

夏桑的嘴唇都在紧张得不住发抖,迟迟没有动作。

侍卫等急了,声音都不自觉地高了好几个度:“让你把食盒打开你就打开!还愣着干什么?”

夏桑确定自己的身份应是没有惹人起疑,这才忙不迭地点头,掀开了食盒。这食盒里已经是空了的碟子瓷碗,该做的表面功夫她向来不会落下把柄。

第四百二十七章 旧事交情

大致翻了一翻,侍卫的注意力很显然一直都不曾在面前早已掉包换过身份的夏桑身上,只摆摆手示意面前的人可以离开了:“走吧。”

夏桑并不敢发出声音,也不敢抬头,只能含胸驼背着勉强点头谢过。

所幸,刘伶不负所望。他一路来的时候就是一副畏畏缩缩的作态,即便不曾给过身边人以任何的肢体或是目光的回应,也不会让此时的夏桑显得有多么地突兀。

“你怎么还敢出来?”萧嬷嬷在小院里做杂活的时候,无意瞥见了远远而来的夏桑却是一脸的骇然与惊惧。

看来,果然这世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却可以传千里:“宫里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院里一口古井,萧嬷嬷正提着木桶上拴着的麻绳去费力地打捞着,龇牙咧嘴地道:“陛下震怒,平阳侯的女儿行为不检点,还有谁不知道”

只是,毕竟是皇家的丑闻。外人耳中听来的,早不知是过滤了多少遍的。自然是看不清事情的本真与原委。

夏桑伫立原地,并不打算上前施以援手:“这事你们不用多管。只管告诉我,骚主意是你们出的,怎么解决?”

“你这人会不会说话?”便是现在落了魄的萧嬷嬷,说起话来也是半点不肯退避,可见从前跟着那萧娘娘的时候,是得了不好的好处的:“摆清楚自己的位置,要知道,现在求人的可是你。”

外间的声响许是有些大了,扰了萧娘娘的清净,只见她半掩着口鼻从里屋缓缓地走了出来。

咳了许久,方才抬头笑意盈盈地看向了夏桑:“夏姑娘来了,快进来坐。”

“坐什么坐”夏桑很是不耐烦,只觉得对方猫哭耗子假慈悲的样子真的很虚伪:“听了你的主意,结果现在搞得丑事人尽皆知不说,便是连人都被圈禁起来了。”

“但是,你们瑶嫔娘娘的手上有了筹码。不是吗?”萧娘娘已是风烛残年,同样的年龄放到太后的身上,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萧娘娘,一副活脱脱的病西施,面容不再艳丽,可是瘦弱的身材被衣裳一裹,立于风中,还是自有一种俨然不同于常人的感觉。

“你什么意思?”夏桑不经意地皱起了眉头,总觉得这萧娘娘是话里有话,又好似如今发生的这一切都在其人的掌控猜测之内:“什么筹码”

萧娘娘并不是愿真心趋附于人之下的,同样,凌瑶也不愿和一个先帝罪妾有什么过多的往来。可是彼时若想各取所需,她们双方却是暂拥了一种别样的关系。

在这段别样的关系里,各人所说倒还是真心真意。况且,萧娘娘将事情分析得头头是道,夏桑更没有理由去质疑什么。

“夏姑娘来了,不如先坐这里歇息一晚。”萧娘娘的身子好像很是欠佳的样子,但一双眸中神采倒是清亮得多,看得事物也算通透。

夏桑这才咧嘴笑了一笑:“多谢。”

若想让事情看上去人神不觉,至少要做到滴水不漏。她此时即便穿着刘伶的一身行头回了宫,不到时辰,照样还是说不清楚。

今晚,是必定要在宫外留上一晚的。

“萧嬷嬷。”萧娘娘笑起来的样子还算温和,很快吩咐了下去:“快去给夏姑娘整理一下床铺。”

萧嬷嬷白了夏桑一眼,很是不情愿地应了一声。她不明白,娘娘和瑶嫔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这么上赶着是几个道理

夏桑自是将萧嬷嬷的眼神尽收入了眼中,她们的确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因而这段关系里也不存在谁强谁弱一些:“要不然说娘娘就是娘娘,而嬷嬷,却只能是嬷嬷。”

这话里的讥诮之意锋芒毕露,可偏偏萧嬷嬷气急了,也不好回嘴。她一回嘴,难道是在说自家主子的不好吗?

“哼。”萧嬷嬷将手中盛满水的木桶猛地搁置在了青石砖铺就的地面上,硬是将上面摔出了几道裂痕来。

夜色很快就吞噬了这林中小屋,清冷的萧索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伴着人心中黑暗奴役的恐惧,迟迟散不去化不开。

“夏姑娘,怕黑”萧娘娘在明暗不定的烛光下缝补着什么,很是专心的眉眼中分出了一些神来。

面对而坐,再怀着什么戾气也是没有必要。夏桑终于露了一个讪讪的笑容:“以往跟着主子侍奉的时候,一到夜黑,总有人来轮班的。”

那个主子,不是旁人,便是凌玥。那个轮班的人也不是别人,正是知秋。在瑾瑜园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可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因此,夏桑也不过怀念,却不后悔。

“瑶嫔娘娘可真是个好主子。”萧娘娘并不知道面前人的过去,不过是有感而发。尽管她根本不知道凌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事实上,凌瑶是好是坏,是善是恶都同她无甚关系。

“萧娘娘。”夏桑靠近了一些烛光,盯着面前年有半百的女人发问:“不如同奴讲讲你的旧事吧。”

她很好奇,这么一个心思聪慧的人,怎么就会混到如今的地步?

“旧事吗?”萧娘娘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也不知想到过往,心中是酸涩多一些,还是欢愉多了一些。

“不过就是一个女人爱而不得的故事,有什么好讲的”话是这么说的,但萧娘娘好像憋了很久都无人倾听,话匣子还是打开了。

“一个女人爱而不得,还自以为在宫里交到了志同道合的有缘人。却原来,不过为了一个他人的秘密。”眼中一酸,银针却是刺到了萧娘娘的指腹上:“为了他人的一个秘密,什么交情都是假的。甚至,交情反而是后面所有的绊子。”

夏桑是个心思灵巧的,不难听出,这萧娘娘应该还不是一个简单地被打入冷宫的妃子。

“萧娘娘,你与何人有交情那人怎么还给你使绊子呢?”夏桑亦不知道自己这么问,仅仅只是好奇多一些,还是想挖出些秘密来为己所用。

或许各自掺半吧。本来一个人的行为都不是一个原因就可以解释清楚的。

萧娘娘也意识到自己多言了,在灯下咳了一声,仓皇地收拾了一下手里绣了一半的大朵开合的牡丹:“不早了,夏姑娘你明日还要入宫。早些睡。”

第四百二十八章 帕上牡丹

林间的清晨,寒意侵染得迅猛。夏桑一个瑟缩,即便盖了厚厚的被子衣裳,还是被冻醒了。

“夏姑娘你醒了。”萧娘娘的面色看上去比昨日还要不好得厉害。

夏桑注意到,案台上,白色烟气未散的蜡烛下,那块帕子上的牡丹已经全部绣好了。

明明昨天晚上的时候还不太成形:“是啊!奴要回宫了。”看来,是为了这个牡丹的花样,整整一夜未眠才是。

夏桑麻利地穿上了刘伶的一身衣裳,反复确认了不会让人发现什么马脚之后,才行礼告辞:“我们娘娘回头定会重谢于萧娘娘的,奴就先行告辞了。”

屋外的小院里水声不断,那是萧嬷嬷又从水井里打了一桶冷澈的井水上来,洗着几件瞧着就很是眼熟的旧衣裳。

一切都没有变过,好像时间被推回了昨日。夏桑径直绕过弯着腰身下蹲在木桶旁边的萧嬷嬷,对于其人连贯的动作也没有在意。

萧嬷嬷忽然捞起一件浆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往空中就是一甩,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却是洒了刚好路过的夏桑满满一身。

虽不至于浑身湿了个透,但也是湿漉漉的感觉瞬间贴紧包裹了肌肤上下的每一寸。冰冷的触感传遍了全身,这让夏桑打了个寒战,可是彼时自己心里的火气却是得了这从天而降的水花的助力,才大涨了起来。

夏桑搓着自己干枯瘦弱的手臂:“你不过是个婆子,凭什么泼我水”

“夏姑娘真是对不起,老奴头昏眼花,手脚还不受控制。”现在不难看出,萧嬷嬷是铁了心地要与夏桑作对:“要是得罪了您呐,您大可以就此离开。何苦在这里找气受呢!”

“你!”夏桑想要破口大骂回去,可身后跟来的脚步声清晰站定。再是不平,她最终还是忍了下来,毕竟打狗也是要看主人的。

“萧嬷嬷,你少说几句。”萧娘娘随意抓了案上的一方手帕过来,一边替夏桑擦拭着裸露在外的皮肤,一边劝慰着夏桑:“夏姑娘,你也别同她置气。时辰不早了,还是切莫误了正事才是。”

知道她们是一伙的,夏桑含糊接过萧娘娘递来的手帕,又心不在焉地抹了一把脸上尚还存在的冰水:“奴告辞。”

走出好远,直到快接近宫门的时候,夏桑才翻出来了帕子,那帕子上的牡丹正是昨夜萧娘娘临时绣完的。

不得不说,能当娘娘应该还是有什么一技之长的。就拿萧娘娘来说,这女工技艺就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

什么时候出宫,再什么时候入宫,都是提前算好了时辰的。夏桑早早地来到了宫门处,为的是不至于错过时辰一再陷入被动的局面,可眼下却只能躲在侍卫们看不见的地方等待着时机。

直至腿也站酸了,倚着墙壁的肩背也乏了,这才恰逢了每日出宫负责采买的一队人马要入宫门。

夏桑很快整了整衣襟,快步跟在了队尾的位置。宫里各殿中总是分工明确,负责着日常主子们所需的一应俱全。

像这样的队伍,侍卫们每日都要见过数回。按例查得最严,却最是不严的一类人便是他们。

毕竟每一支队伍,若真要按流程严查起来,耽误了事情,其实这个责任谁都担不起。

侍卫们分立两侧,逡巡的目光稍显呆滞,其实他们此时的存在不过只是些摆设而已。出入宫门的宫人,人多人少,只要没有大量的变动,根本不足以引起他们的察觉。

但即便如此,夏桑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跟在队尾的她,连呼吸都变得极其清浅起来。

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进了宫门,掐准了时辰,夏桑不忘将事先准备好的食盒拿在手上,这才继续装成刘伶的模样。

不得不说,即便是陛下亲谕又能如何,大部分的人不过都是有眼无珠而已。

一个大活人,青天白日之下,被人互换了身份,还从数只眼睛之下大大咧咧地晃过来晃过去,都没有一个清醒的人能发觉。

“站住!”夏桑正在自己的心里好一顿嘲笑,未料,还没有笑够,一路顺顺利利的她却是便被人拦下了。

夏桑不敢回话,更不敢做出什么举动,便是她的伪装再好又能如何?男女有别,她一旦开了嗓,这事就是败露了。

“这什么?”其实向她走来的侍卫不过只是例行检查而已,可不在其位的夏桑却并不识得。只当是自己的伪装有哪里的不妥。

她怯怯地拎着食盒凑了上前,头却更低得低,连一句整话都不能回。只是尽量用粗声粗气的声音仿了一下男人该有的样子:“送膳。”

“送膳就送膳,这么畏畏缩缩的干什么?”夏桑还是引人注目了起来。

幸而一夜未归的夏桑在这里并不是孤立无援,一直等着她的寒霜彼时从远处过来,催促着她道:“你们御膳房今日行事好不利落,娘娘都饿了。”

侍卫这才松了口,退了半步,往旁边让出了一条路来。

夏桑欣喜地拔步离开,却忘了乐极生悲的告诫。她并未注意到一大团白色的柔软的东西从自己的袖口当中滑落跌到了地下。

最是靠近夏桑的侍卫眼尖,蹲下身子捡起了那方白色的帕子,拿捏在手里还忍不住掂了一掂:“这什么情况?一个男的,还藏这种东西?”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另有侍卫凑了过来,很是无所谓的态度:“宫里私相授受的事情还少吗?这年头,便是一个太监都能有对食。”

“也对。”侍卫摩挲着上面的牡丹花样,不知道自己的嘴巴都快翘上了天:“你别说,这不知道是哪个宫女,手还真巧。你看上面的花样,针脚真叫个细啊!”

“细细也不关你的事。”另来的侍卫明显志不在此,他只关心这帕子来得是如何的莫名其妙:“说实话,这帕子如何处理”

要还回去吗?是私人的物品,那来人不过也是御膳房派来送膳的,他们就这样吞了一块帕子,其实是说不过去的。

“那等他出来再说。”侍卫将帕子在手间攥了一攥,话是这么说的,可是心里居然有点不大乐意。

堆满了杂物的房间里,终于听到了吱呀一声,紧接着便是从那门缝当中漏进来的一缕一缕金色纤细的光线。

第四百二十九章 面圣

“两位,两位姐姐。”刘伶被绑着扔在了墙角的角落里。

经了一晚上的沉淀与被迫的冷静,他的肚子早已是不堪忍受饥饿,此刻便是连说话的语气都愈发地低到了尘埃里去:“求求你们,放小的走吧!”

“你这称呼换得倒真是又快又勤。”难得见有人在她一个宫婢面前摆出了这样的低姿态,夏桑很是得意受用,一个心悦之下,便主动上前为刘伶松了绑,“你现在可以走了。”

“等会儿。”寒霜看立了功的夏桑愈发地不顺眼,不自觉地便又开始针对起她来:“你的这身行头是不打算脱了吗?回头要是被人翻出来,可是要连累我们的。”

人真的是好奇怪,往往共患得了难,却见不得别人好。寒霜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是这么斤斤计较的人,但就是容不得有人比她好,比自己强。

夏桑掏了掏耳朵,一大早起来从萧嬷嬷那儿受的气终于有了一个口可以发泄出来:“我的行头不脱,刘伶他怎么走夏桑姐姐下回想要污蔑奴的时候,还请带上你的脑子。”

“你!”寒霜气急,可是这回的确是她这边理亏。心里疙瘩难平,却也只能偃旗息鼓地罢手松口。

寒霜悄然立在一旁,看着夏桑脱下了身上的衣裳并且丢给了刘伶的这一串动作,忍不住开腔:“快快穿上就走,这事如若让第三个人知道……”

刘伶本来就胆小怕事,被关了一夜,早就没了任何的脾气在。现在更是只有连连点头称是来表明自己的绝对可信:“二位姐姐,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小的,小的就先走了。”

夏桑不欲和寒霜纠缠,她没有誓要在每一件事情上都和寒霜争个高低不可的决心,遂没有什么好气地点了点头:“走吧!不过最后再警告你一点,也是为了你好,你最好给我嘴巴紧一些。”

“是,是。”明明是被人威胁,可是对于胸无大志的刘伶来说,威胁这种负面情绪他是完全感受不到。漫上心头的竟然全部是溢于言表的感激涕零。

拎了自己最是熟悉的食盒,穿了最是合身暖和的衣裳,刘伶这才感觉到分外地安心。瑶嫔身边的人做事实在太过小心,昨日的事情就是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出去乱说啊!

这宫中的人,现在想想,无论是哪方的起伏涨落,都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万万不是他这样一个身份最是卑贱的人比得起的。

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做一颗墙头草,随风摇摆,哪方要他如何,乖乖应答了便是。

“站住。”侍卫抬手拦住了他,不过是例行检查。刘伶点了点头,将手中的东西举了上前。

“这个东西可是你的”侍卫将绣有牡丹花样的帕子归还于刘伶。

刘伶的嘴角耷拉了下来,他知道这些只会是女人的东西。

在宫里私相授受的罪名可大可小,但多半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更何况,自己身后的这是瑶嫔的宫殿,他自然不想要有什么牵扯:“不是小的的,小的此前从来没有见过。”

“是你的就是你的,还从来没有见过。骗谁呢!”侍卫不禁开始反感起眼前的人来。

一是刘伶畏畏缩缩的样子看了着实让人不痛快,二便是已然畏缩的人还又多了不实诚这么一点缺陷。搁谁谁不感到反感

刘伶自然是莫名其妙,他拒不承认自然不排除是怕惹祸上身这一原因。但更多的,难道不是他真的从未见过这方帕子吗?

“侍卫大哥,小的是真的没有见过这个东西。”刘伶将食盒紧了一紧,准备拔腿就走:“你们许是找错人了。”

本来就不是值当执着的事情,别人不承认,侍卫也不会死缠烂打地把东西强塞到别人的手上。

“那……”最先发现帕子的侍卫眼睛一亮:“那这东西归我好了。”

“归什么归?”拿着帕子的侍卫手中一个用劲,还是牢牢地把东西掌控在了自己的手上:“你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吗?”

“什么什么不对劲”他只想着绣有牡丹的帕子,兴许上面还留有蔻丹余香也是不一定的事情呢!

“你在这儿守着。”绝对有哪里的不对劲,前来送膳的这个宫人就有问题。

越想心里越是没底,直觉得像是坏了什么事情,侍卫忙把手里的帕子收好,捶了捶同伴的胸前:“我得去禀告给陛下。”

侍卫的过分紧张,同伴并不理解,望着其人着急忙慌远去的背影,只倍感不爽地低骂了一句:“屁点大的事情,还禀报给陛下?有病吧!”

“这什么东西?”明烨拿到了一块平平无奇,仅仅除了绣工很是高超的一方帕子,有些哭笑不得。

侍卫一路过关斩将,把事情说得很是情急的样子,这让他在太宸殿中面见陛下的时候很是顺利。

以至于顺利地到了圣驾之前,一切显得又是如此的荒唐。

侍卫把他的猜测说了出来:“属下猜测,御膳房前来送膳的人可能被调换过。”

可不过就是猜测,并无真凭实据,更遑论是一家之言。得不到什么重视其实也是合乎情理。

对于凌瑶,明烨是极力想要把同她有关系的一切彻底从生活周围抹掉的。派人去守不过是走走表面功夫,但不想听人再次提及才是事实:“不过就是可能。退下吧。”

“属……”自己说的话没人愿意相信,侍卫当然想要倔强地强调什么。可是拿不出任何的证据,他发现自己的强调也只能是多次的无理取闹:“是。”

“绣工倒是精巧。”明烨被莫名跑来的侍卫打断,一时也再无兴致去处理朝政,只能百无聊赖地看了看手中由侍卫呈上来的帕子。

其上绣着的牡丹用色极其艳丽,大朵大朵地开合着,占满了整块帕子,尽显扑面而来的雍容华贵气息。这样的格局其实很是大胆,并不是一般的人能绣得出来的。

因此,明烨不禁多看了几眼,也多说了一句由心而发的,中肯的赞美之词。

但,那又如何便再是巧夺天工,终究不过一方帕子,吸引不了明烨任何的兴趣。

几朵簇拥却不显拥挤的牡丹,仿佛开得艳如春风。却被明烨随手一丢,丢在了往日批阅奏折的案前,再也置之不理。

第四百三十章 火势熏天

“太后娘娘驾到。”太宸殿外的太监声调拖得又长又缓,好像生怕里面的人听不见似的。

明烨好不容易静下来的一颗心,却连一份奏章都没有来得及看完,就再次被打断。

按住心中的那份焦躁,他还是将笔搁在了案头,起身快步迎了上前:“母后怎么想起忽然过来了?”

太后面色有些凝重,但闻言还是看着明烨笑了起来:“无事可做,也无处可去,便来你这里走走。皇儿你不会嫌母后烦吧?”

明烨太熟悉自己的母妃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近些年来一直是紧紧张张的。亲生母子是然,可是心里的隔阂与相互的立场不同,导致他们两者之间,总有一个在逼近,另一个在退让。

现在的局势已是再清楚不过。作为母妃的太后娘娘亲自过来找他,不为别的,便是想要主动调和。

前段时间,太后都在因为后宫妃嫔的事情和明烨闹不合,母子二人的关系一度降到了冰点。

其实冰点的存在,并不是只为了等待破冰的。如果没有人主动,冰点一直存在亦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

只是,还有人想维持,还有人不愿就此僵化下去而已。现在,这个人便是太后。

明烨也不会放着台阶不下:“母后说的这是哪里话过来坐。”

“你多日不来见母后,母后又担心你身子,这才也没打声招呼就不请自来了。”太后的目光从案上的一干奏章上匆匆瞥过:“没打扰你吧?”

明烨将太后的每一个动作和眼神都尽收眼底。

打着关心他身子的旗号来太宸殿,其实不过是为了来看看他对那个胆大包天的瑶嫔的态度究竟为何吧:“并不会,朕刚好想歇息片刻。”

别看皇宫占地广袤,从一个殿中去往另一个殿中也少不得要花好些功夫。可是消息不胫而走的能力却是常常超乎人们的想象的。瑶嫔的事情早就传遍了宫中的每一个角落,太后想不知道都难。让她不为此发出点什么自己的意见,那是难上加难。

可是身为人子的是他,总不能开这个口,更不能不卖这个面子给太后。

等了许久,明烨却迟迟不见太后有多动作,这可是始料未及:“母后”

明烨诧异抬头,却见太后对着他的案前发起呆来:“母后莫不成是对朕的国事感兴趣”

那案上还能有何物?不过就是大臣们上奏的奏折而已。

明烨特意在这句问话里加重了朕这个字眼。如果太后想要垂帘听政,现在这个时日再来却是晚了吧!

不怪明烨把自己的母妃想成了这个样子,实在是太后怀揣了太多心事,却也不曾主动与他坦诚相见过。

帝王皇家,本就难以容下信任。如果一方还有意无意地遮掩了什么,另一方再想给予对方百分之百的信任基本就是完全不可能的了。

“烨儿,你过来。”太后不想在这个时候同明烨发什么无谓的脾气,他们母子理应便要同仇敌忾一致对外才是。

太后的样子像是活见了鬼一般,自从这后宫内院都归了她掌管之后,明烨何曾见过这个样子的太后。

“母后,你这是怎么了?”被太后一吓,便是明烨都有些对自己的书案发起怵来。大白天的,莫不是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块帕子,这块帕子。”也不知是帕子哪里戳中了太后,只见她伸出微微颤抖的食指指尖不断地遥遥指点着绣有牡丹花的帕子,却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帕子怎么了?”明烨轻柔地拍了拍太后的后背,想抚平一些她过于激动的情绪:“这帕子绣得是还挺好的,母后若是想要,尽管拿去便是。放在儿臣这里,也无甚作用。”

“儿臣”太后终于回神,盯着明烨的侧脸很是欣慰,只是想笑却笑不出来。自从明烨登基称帝以来,几乎还从未在她的面前自称过儿臣呢!

一个“朕”字,便统统代表了他这个皇儿。他们毫无芥蒂地完全交融在一起,彼此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烨儿。”那帕子上牡丹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太后不得不放下心中的无限感慨,面对现实才是要紧事:“这个手帕是从何而来的它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太后的眸中闪过的神色很是慌乱,牵着明烨的手也是凉得异常。甚至是由她口中说出的话都毫无逻辑可言。

明烨很想告诉自己的母后,她一连问的两个问题其实都是一个意思。

“这帕子是刚刚的一名侍卫呈上来的。”明烨将手帕拿在了手里,凑在了太后面前:“有什么问题吗”

太后有些颤颤巍巍地从明烨手中接过,那有些斑驳泛黄的苍老双手探上了手帕的面料:“这针法,这触感,这上面的每一丝每一缕。除了她,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的。不会再有的。”

原来是因为这个,明烨松了口气,还当是母后中了什么邪:“若是当真是什么人所绣,查出来便是。”

“可她,可她明明死了的。”太后的慌乱还是没有得到半点的好转,甚至是从看到帕子的那一刻起,神智便有些失常了起来。

明烨懊恼不已。早知如此,那侍卫来禀的时候,就应该让他警醒一些,不要什么身份不明的东西都当做有价值的证据来呈。

“母后,你,可否说得再清楚一些”明烨将双手慢慢移到了太后的双臂两侧,加大了手中的力气,想要借此来让她感受到些许的安心:“朕立马就差人去查。”

“萧清,前几日明明死于冷宫的那场大火中的。”太后只是没有想到,明明已经死去的人,她的东西怎么会好端端地出现,而且还是出现在了明烨的身边。

“冷宫大火?”明烨亦有印象,虽不至于深刻,但那陡然来的火委实蹊跷,实在让他记忆犹新:“萧清又是何人”

“不过是先帝的一个妃嫔而已。烨儿你不必多虑,好好将养身体才是。”太后的面色明明是发白的,可她却一再避及那萧清的事情。

问她什么,也不过一件旧事而已,不足挂齿。

每一回都是如此,他想要着手去帮她的时候,她却总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去回绝。

第四百三十一章 自请入京

“真的是不过而已吗?”明烨压着心中的不快,最后耐着性子重又确认了一遍。

他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如果母后这回可以放下无谓的顾虑,直接据实已告,那他依旧可以做到既往不咎。

太后的面色因为这句话明显凝滞了片刻。她哪里知道明烨的心里是如何的一番建树,她只知道,有些秘密是不能随便宣之于口的。即便那个即将得到秘密的人是自己的至亲至爱,也不可以。

“烨儿你莫非连母后的话都不信了吗?”太后敛去神色中的所有异常,只露了一个笑容满面留给面前的明烨:“不过就是冷宫的那场大火之中死者亦有她,现在看到这帕子,上面牡丹的刺绣手法像极了她,一时错愕罢了。”

她何时信任过自己那么,他信任她又从何谈起明烨将两只紧抓着太后的手缓缓收了回去,笼在袖口当中:“既然如此,母后你说了算便是。至于这帕子……”

他可是把帕子的处理权全交由到了太后的手上,尽管是说一半,留一半,但言外之意,再不要因为此事来烦扰他了。

太后从明烨手中接过帕子,可双眼的目光却不是去看手上的帕子,而是定定地盯着明烨:“既如此,这帕子就先交由哀家保管,你不会有意见吧?”

“烨儿不敢。”明烨的礼数极尽周全,单从外表来看,硬是看不到一丝不悦:“尽由母后决定即可。”

母子二人,本就是这世上有着最是亲近的关系。彼此之间,有着太多的相似与共通。太后可以通过笑容来隐藏心中的惶恐与不安,明烨同样也可以借用言语之便来达到想要的效果与目的。

只是,比起明烨了解太后,太后对眼前这个儿子的了解程度远远不够:“国事扰人,烨儿你也不要太过一门心思扑在这个上面,注意身子才是。”

明烨恭敬地颔首目送,望着太后远去略显沉重的背影,更加证实了自己心中的某个猜测。那个被自己的母后呼之欲出的名字,萧清,根本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妃嫔那么简单。

可是,印象中,那些个旧去的时日里,太后的对头之中可并没有一个叫做萧清的女人。

“陆公公。”明烨清了清案头杂乱的奏章,唤来了身边的内侍:“这几日里,太后那边若有什么异动,你让人悉数来禀。”

陆公公没有立即回话,反而是抬着头很是惊异地啊了一声。看到明烨这边依旧是不为所动的样子,才确定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立马磕头在地:“是。”

“下去吧。”因为太后的这一遭,彻底打乱了自己之前有条不紊的规划。说不清是心烦还是什么旁的情绪在作祟,明烨只觉得心口很是憋闷,于是便胡乱拿起了眼前一摞已经批盖过玉玺的奏章翻了起来。

又是大大的景安王三字入眼,好像把那日的事情重又再现了一遍。一个气急之下,明烨乓的一声就合上了正摊开到一半的奏章,一个皇叔景安王是何意思尚且不明,这后宫就抢先一步起了乱子。让他焉能不心事重重

烦躁郁结之下,明烨游离的眼神终于注意到了一本角落里并不惹眼的奏章。它被夹藏在了满案书卷的缝隙之中,堆积了多日,竟一直未能被他发现。

略去前文的大段篇幅,明烨再一次不经意地将目光注意到了景安王三字上,“怎么会是他?”

自打他作为新帝登基以来,自己的这个皇叔鲜少露面,哪怕是以文字的形式都没有给他上奏过一片纸字。这如今的奏章上也便罢了,居然还一连上了两份。

“居然要离开封地,孤身前来京都。”放下奏章,景安王的书中所言皆字字入怀。别看藩王一个个有着自己的土地与钱财,可若要离开封地入京,实则比常人还要费些周折。

因为他们的身份特殊,藩王中基本无一例外皆为皇亲国戚,防外姓之臣更要防家贼。没有圣驾的允准,藩王必势不可私自入京。

算来奏章被呈递上来的日程,居然有不足半月的日子,他这位皇叔等回声怕是都等到心急如焚了吧?

像是想到了什么,明烨很快从堆积如山的奏章里翻找起了属于景安王的另外一本奏折。藩王自请入京,会不会和弹劾侯府世子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很快,那本处处碍他眼的奏章就被明烨在一摞奏章堆成的小山山底找了出来。

那二者之间,若说没有联系,可毕竟是出自了同一人之手。可若是说有联系,不知会否又有一些牵强附会。

弹劾凌珏的奏章传上来的日子要远远落后于景安王自请入京的时间。明烨拿捏不准,他也不愿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对一个事物进行没有边际地胡乱猜测。

景安王好歹是一介亲王,因为无法入京因而将责任怪罪到还未真正迈入仕途的侯府世子,不像是他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皇叔入京,搁浅多日,身为天盛的陛下,似乎也无正当的理由去驳回其人的请求。明烨思考片刻,蘸有朱砂笔墨的笔尖一挥,还是加盖上了自己的玉玺。

论起景安王,他们叔侄俩倒是有许久未曾叙过旧了。

按照景安王的奏章上所言,入京一则是为了面圣,以看看圣上的身体是否康健如常。二则却是他这个亲王在遥远的通州似是查访到了什么对明家社稷有益的东西。

京都才是天盛的中心,通州地处偏僻。怎么京都的人尚未得到任何的风吹草动,他一个通州的人却是抢先一步知道了什么。

景安王还未入得京都,京都却又起了不小的波澜。只是这波澜确切地来说,应该是民众难得一心的欢庆。

苏老将军果不其然是宝刀未老,一待出鞘,便可制敌于无形。得胜,对于苏闲来说实在就是信手拈来的一件小事。

这段被苏云起带来的丝缕阴霾似乎也终于迎来了它许久未见的光芒。消息传入了宫中,明烨立刻传令下去备好了宴席,宴席上的尊位特意设有两个位子,便是苏氏一门的苏闲与苏云起两位将军。

城中一时都道,陛下是爱臣惜才的明君,即便是对吃了败仗的少将军,亦可做到宽容大度以及与其他有功之臣一样的一视同仁。

第四百三十二章 以木为剑

“这是什么东西?”经过数日的恢复,苏云起的神速进展放在了常人眼里,也已是见惯不惯了。可他自己却远远没有任何满足的意思。

也是,这样的天降灾劫,换成是谁,也不会甘心的。

“你不说你要练手?”华珺腾空扔过来一柄木剑:“正好让我们都开开眼,瞧瞧少将军的真本事。”

因为华珺的这一句话,成元殿的宫人都纷纷停下了手上未完的活计,沉默不语却很是默契地只注目了过来。

或多或少的目光汇聚往往是给了人一种无形之中的压力。可自小便是生活在这种环境之下的苏云起倒不会因为这个而产生什么负担与压力。

相反,越是很多人的关注,便是愈发地在助长他跃跃欲试的一颗内心。

他只顺从地举起手臂,手下一个用劲,便将那木剑稳稳地抓取在了手心里。

“皇宫内院不得私藏兵甲器械。”华大夫脸上的神情虽然依旧是淡然的,摆出的那种慵懒姿势也俨然是瞧好戏的模样:“能搞来这把木剑已经是不错的了,你将就着用一下吧。”

可他的费心解释,却足以证明对于苏云起能否拔剑而战,他同别人一样,一样的期待。

缓缓地将手臂伸平,木剑质地松软,也没有金属那样强烈独有的光泽。透亮的阳光照射过它表面的时候,似乎仅凭着那丝丝缕缕有着颜色的光线都可以将它刺穿。

手腕一个轻挑,继而带动起了手中的木剑自在挥舞。在如火一般喷吐着灼热气息的光芒下,苏云起也融入了那光芒之中,光影从他的身边迅疾地飞掠而过,又似乎并不忍心就此离去,便又纷纷投射进了他的身子里。

“早就听闻,苏家枪法出神入化。今日一见,入宫以来的日子也算不虚此行。”华珺从不说虚妄之言,能从他的嘴里听到一两句夸赞之言,必是比从别人处听来的要宽心许多。

赵涵也不由地看呆了,只是不识风雅地毁坏了气氛:“华大夫,你为什么说不虚此行?苏少将军他这不是长枪,只是一把木剑啊!”

“单是木剑就可以使到如此境地。长枪你不想要命了!”就算点到即止的后续和精髓好像从来不会印证在赵涵的身上,他也懒得做过多的解释。

木剑使得生风,身姿在空中的斗转腾挪更是空灵飘逸。华珺不识武功,即便自身有神医再世的美称,可对于一窍不通的行当,他至多就是一个两眼一抹黑的门外汉。

就是再是不通内里,眼前的少年,可以将柔美与阳刚合为一体,好似浑然天成,他也理应懂得这应该便是武学中的上佳。

这样一个武学天才,的确不该就此湮没。华珺勾唇笑笑,他好像忽然就懂了这个少年的奋力是在为何而拼。

成元殿内外最是惹人瞩目的,此刻便只有苏云起一个。洋洋洒洒铺盖满了一整片天地的暖光都在他的面前骤然失色。

就连华珺自己,明明是站在了盛烈的阳光之下,却都好像被阴暗完全给遮蔽住了。

他知道,暗处的许多双眼睛,都和他一样。只能凝视在那方光景之中,挪不开身子,更移不了目光。

武动起来的少年,就和天际的阳光一样,终于还是退却了热度。沉重的疲软之感很快漫涌遍了苏云起的全身,他不得已将手掌撑在膝盖之上。人虽然是保持着上半身的挺力,但却累得气喘吁吁。

华珺快步上前,将自己的手伸向了苏云起:“要起来吗?”

木质的剑尖朝地,早在苏云起一次又一次地奋力挥舞之中被磨去了棱角。此刻更是稳稳地插于松软的泥土之中,得以成为苏云起借助歇息片刻的外力倚仗。

“圣旨到。”远远地,便听到了来自于太宸殿陆公公的一声长呼,又是他来宣旨了。

尽是一些流俗的言语飘零,但苏云起的心里却是倍受温暖。那些赘述在他的耳中听来,恰恰成为了心内欢欣鼓舞的伴奏:“臣,苏云起领旨谢恩。”

陆公公宣旨的时辰与苏云起力竭的时辰并不是恰好错开的,那是陆公公一早来到成元殿外,亦同其他宫人一样,亲眼目睹下了苏云起挥剑的所有场景。

“陛下说得没错。”陆公公将明黄色布帛所做的圣旨递了上前:“苏少将军,是未来国之栋梁之才。”

“多谢陛下谬赞。”苏云起也没想到今日硬撑着一口气,居然可以把这套剑法完全地发挥出来。只是事后汹涌澎湃的那种疲累之感同样让他意想不到,甚至是身心俱疲就是了。

“苏少将军不要延误了时辰,这就动身吧。”陆公公发自内心的赞扬不假,可他自己肩负的任务也同样一刻都不敢忘却。

苏云起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陆公公慢走。”不消陆公公多言,甚至是不需要陛下的这一道谕旨,他也是必然要即刻动身的。

祖父苏闲回京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宫上下,他可不是宫里被囚的罪犯,消息自然还算得上灵通。

“你这个时辰练剑,就不怕是爬过去见苏老将军的”华珺自然知道他是不怕的,不然也不可能明知道了这桩消息之后还义无反顾地起身练剑。

只是,他不明白,为何早不练晚不练,偏偏选择了这个时候。

“我要给祖父一个惊喜。”苏云起的面容上满是春风得意的笑意,竟是从接旨的那刻起,唇角弯上去就再也没有下来过。

这话华珺就更不懂了。既然是惊喜,当着苏老将军的面练出这套剑法,岂不是更好?

不过,他也没有再问就是了。华珺不是一个满是好奇心的人,比起这个,他更懂得,好奇什么时候该适可而止。

莫名困在宫中的这段时日里,他已经好奇心足够泛滥地了。若是再不加以控制,这条命是迟早要赔进去的。

苏云起一把接过宫婢递上来的帕子,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便把帕子丢了回去:“苏氏一门要成为传奇的,一定还有一个我苏云起。”

对此,华珺却只是笑而不语。

苏云起原本并不指望华珺能说出什么令他心情畅快的言论。他说这些,自然也不是为了得到旁人的认同。

别人的认同,从来都不是自己的上下两瓣唇一张一合就可以完事的。

遂摆摆手,算作是与华珺的告别。

第四百三十三章 重光竣工

自从入了京都城门的那一刻起,杨潘就深切地感受到了来自城中百姓的夹道欢迎。

若不是两侧有宫中提前调来的侍卫们拿长枪挡着。他甚至完全有理由相信,下一秒前行的队伍便会被立刻围得水泄不通,半步都挪不开步子。

以往每一次得胜大归的时候,百姓也不是没有如此亢奋的热情,只是这一次着实有些夸张了。

杨潘骑在马背上,心不在焉的沉闷心情让他将熙攘的人群中的每一张面容都看得模糊不清。他只感受到了身前苏老将军异常的沉寂不语。

苏老将军是苏家军的主将,走在队伍最前列,留给他的自然始终也是一个挺得异常笔直的背影。

可是长久以来的默契就是能够让杨潘知道,这一路走来,苏老将军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作为副将,表面不能说破,其实心内了然,苏老将军这是在担心暂留宫中的少将军。

心情未能得到疏解,反而又是一种憋闷燥郁之感涌上了心头。即便数次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伤势切不可在人前显露出来,但还是一招不慎牵动了胸口的箭伤。

杨潘捂着胸前的那一片冰冷的盔甲,犹自咳嗽了起来:“咳,咳。”

好在这声音暂且将苏闲的出神唤回来一些,苏老将军攥着手中的缰绳,侧目看了过来:“杨副将,你可还撑得住”

“将军放心,下官只是一个呼吸不畅而已。”杨潘在马背上抱了抱拳,硬是表现出来一种中气十足的样子。

“是本将连累你了。”苏家军此战虽然依旧是大胜而归,但每个人的心中却难得有以往的那种兴致。

苏闲还是惦念着苏云起的伤情,就连战场上的一支流箭瞄准了他的心口,一向对此很是敏感的苏闲都未能察觉。

箭矢上了弦,飞速旋转着而来的时候,空气中都满是破风的凌厉之声。长风太过冷冽凌厉,可即便是发现了,时间太短,也很难保证可以全身而退。

就在那生死一线的当口,却是近在咫尺的杨潘斜身而出替苏闲挡下了那一支几乎要了他命的流箭。

对此,苏老将军更是久久未能释怀。心中放不下的事,又添了一桩。

杨潘只是憨笑,在很多时候,他总是表现出了与他外形相貌很是相称的又是憨厚又是老实的样子。但真相如何,杨潘觉得,怕是只有他一个人才是知道的。

语言的能力有时真的是太苍白了,他不知道他说出口的话,别人会否相信,也不知是否可以帮助他人减轻一些什么心中的负担。这个时候,一个笑容,应该远远比徒劳的语言要强上许多了吧。

因而,杨潘对于自己挡箭的态度只是不停地憨笑。不是因为什么,他就是希望这个看上去没心没肺的憨笑可以让苏老将军的心中好过一些。

不过,眼下看来,似乎还是失败了:“将军,事不宜迟,陛下怕是等急了。我们加快一些速度吧。”

对这话很是认同,苏老将军颔首,终于恢复了他那挺立笔直的姿势。

即便内心再是失魂落魄,可只要能做到表面的坚强,其实也是难能可贵的好事吧!杨潘挤了许久才挤出来一抹根本算不得好看的笑容,他只攥紧了缰绳:“驾。”

苏家军的队伍渐渐向皇宫的方向行去。一待远离了身后密密麻麻的人群,一匹匹骏马立即飞驰起来,恨不得乘风而去。

抢先一步到达重光楼的苏云起,见宴席还没有开,这才偷偷松了口气。不禁四下打量起这四围的装饰。

他还记得年初和祖父入京的时候,那个时候重光楼尚未完全竣工便已经初具巍然庄严的形态。如今一看,倒真的可以成为皇宫里最为华丽的一座殿宇了。

“微臣参见陛下。”苏家军还未进入宫门,可是明烨却是一早坐在了高位上。只是人来了,眉头却紧锁着不知在出神想些什么。

苏云起的出声打断,明烨这才回神,指了一指下首留给苏云起的尊位:“既然来了,便就入座吧。”

“微臣有一不情之请。”苏云起很是郑重的样子,以至于对他接下来要说的听来很是狂妄自大的狂话都显得很是认真:“还望陛下可以成全。”

这段日子里,宫里都传疯了,人人都道苏云起会是继苏闲苏老将军之后天盛的又一位战神。只不过这位战神之前应该是昏睡了多时,即将便要苏醒了。

百闻不如一见,苏云起身体恢复的状况,明烨也是看在眼里的。

有事实在前,他自然不是不愿意相信苏云起,只是相信归相信,可他这么做未免也太过冒险:“你当真想好了如果出了什么茬子,得不偿失的可是你自己。”

苏云起没有任何的犹豫,只是拼命将头点了一点。既然做出了决定,那就不会后悔,身体力行地去践行,哪怕最后的结果是他自己根本负担不起的,那他也认了。

更何况,苏云起有信心,这回应该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快马加鞭,苏闲和杨潘等人不消多时便已经来到了重光楼里。距离上次见到修了一半的重光楼,如今已然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楼里楼外都有一种翻天覆地的大变样的感觉。

即便是年岁大到不会因为外物而或喜或悲的苏闲都忍不住驻足多看了几眼,更遑论是第一次有幸进来的杨潘和其他将领。

“诸位爱卿快快入座吧。”高位的明烨对待有功之臣一向是礼数周全,给人一种很是舒服的感觉:“朕给诸位备下了一个惊喜。”

在座众人兴致却都有些索然的样子,杨潘不得已呵呵笑了几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调动气氛好像成了他最大的任务:“下官回京的路上便就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接风宴会办在重光楼里,现下听陛下这么一说,下官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能有什么惊喜,多半也就是一些歌舞之乐用来排遣排遣罢了。这些花里花哨的东西放在平日都尚且不是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他们感兴趣的所在,更不要提现在的军中气势多有低靡之象。

可是这个面子却不能不给:“下官杨潘想要斗胆一问,陛下您说的是什么惊喜?”

第四百三十四章 执枪破阵

明烨抿了一口手中清冽刺喉的酒:“不若先看看教坊司新排的舞吧。”

言罢,陆公公很快高声传唤进了早早侯在殿外的舞姬们。真正算得上惊喜的,其实只有苏云起一个。应苏云起的请求,明烨临时传旨下去,让宫人们多加演了几场助兴的表演。

因为前有瑶嫔的不规矩,后有景安王忽然入京的请求。明烨的心情实在算不得多好,甚至是陷入了一种很差的僵局。

无心在此,整场宴会也便操办得不能算有多别具一格。

只不过算是不惊不喜的不起波澜吧。所幸的是,由苏老将军带头的苏家军们倒都是十分愿意给皇室这个面子。

鼓点阵阵,先是由殿外响起,因为还隔了些距离,听来总有些朦胧不真切的感觉。一方的鼓点未歇,再然后就是大殿之内,众人身侧几处悬挂着的皆是清一色的大红帐子。

轻薄柔软的红帐披地,无风自动,像是被鼓点扬起,又像是被气势所撼。

总有一种和弦而动的气势在翻涌,就连在场每个人的心脏都逐渐和鼓点合而为一。

这对于苏家军的众位将领来说,才许是他们真正感兴趣的地方。鼓点就是号令,浩瀚尘土飞扬的情景似乎都得以再现在了眼前。

只是这一次,没有了生与死的较量,亦不再有亲者阴阳相隔的悲恸,留下的似乎便只有满腔的赤血在滚滚翻涌着。

一直情绪很是低落的苏老将军也终于因为鼓点如雨点密集,如雷声轰鸣而抬头注目在了大红色的帘帐之后:“请问陛下,这是”

“有人同朕说,这个惊喜是苏家军披肝沥胆的朝暮缩影,可惜未有同道之人可伴其左右,只能先为它取名‘破阵曲’。”

即便殿内各处都燃起了数支的蜡烛,可重光楼实在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最是占地广袤。星星点点的光亮再是费力凝聚,也很难做到照亮每一寸人的视野想要到达的地方。

红如火焰的帘帐像是水一样漫开,只隐约映出了其后那些影影绰绰的光影。

银寒色的锋芒一挑,在整个暗沉的环境下很是夺目刺眼,直直冲着人的眉心立时劈来。只见一个略显单薄,却很是高挑有力的身形旋着身子搅起了身畔止着不动的风浪。

他覆着黑巾,只留了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出来。其人的眸中虽无杀意,但却是另外一种有别于常人的凌厉利落。

殿内静得让人生寒,,只余了呼呼的风声嘶吼,那身影很是迅疾,银色枪头的红缨枪忽然就是一个脱手,直冲着尊位的苏闲飞射而去。

不得不说,此人突然的一个动作太过始料未及,引得座中皆是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有刺客,有刺客。”先是喃喃了几声,看傻了眼的陆公公终于反应过来了什么,这才立即扯着长腔怪吼乱叫了起来:“来人啊!护驾,护驾!”

“陆公公。”明烨端坐一隅,对这样的惊变并无任何的反应,只是斜睨了陆公公一眼,似是在嫌他很是聒噪:“稍安勿躁。”

跟着苏闲来重光楼赴宴的皆是苏家军里有军衔的大小将领,一个个也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历经了多少次与死亡的失之交臂。

他们本都以为自己再不会像常人一样去惊惧失措。可此情此景,面对突然而至的危机,许多人照样还是吓破了胆,只有呆愣在那里完全被动的份儿。

苏闲脚下一个后撤,完全避开了那脱手的一杆长枪,几乎是下意识地肢体反应,即便迎面而来的是被打磨地锐利异常的枪头,他也不过是伸出了自己一只孔武有力却布满老茧的双手,稳稳地攥在了离枪头只有一个指头处的枪杆之上。

等了许久,却并没有传来长枪因为失衡而轰然落地的声响,众人不由地循着另一端攥着它的手的方向去看。

长枪脱手的刹那,覆有黑巾的身影便尾随而至。他的动作迅速到,好像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提前设计好的一个环节,并不是什么意外。也更不像是陆公公猜测的那般,是什么刺客趁着众人不查而混了进来。

杨潘眨眨眼,似是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但他确认自己是不会认错的:“少,少将军”

如果真的是苏云起,他是万不会对自己问出口的话而无动于衷的。杨潘一动不敢动地盯着面前的人,捏了捏手心,再次确认道:“你可是苏少将军”

那人还是置之不理,只有露出来的一双眼眸十分坚定地注视着前方的某个位置,细看之下,似是含了笑意。

苏老将军也不肯示弱,二人就这么彼此着僵持不下,别说旁人不知道他们静止在一起是在争着什么,便是连身为副将的杨潘看了都是懵懂无措。

直到咔嚓的清脆一声,那杆崭新的带有红色丝穗的长枪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应声而断。

握枪僵持不下的二人也纷纷连退了数步,这才堪堪止住。

杨潘低头去看的时候,才发现长枪断裂的地方,竟是被一人抢去了一半。能与苏老将军做到旗鼓相当,这样的能力,试问除了从前的苏少将军,京都上下还能有谁?

更何况,皇宫是陛下的地盘,连陛下都一言不发地瞧着好戏。并且喝退了想要找侍卫过来护驾的陆公公,那就至少证明此人至少是不会危害于旁的。

“苏少将军,可是你吗?”可是苏云起为何迟迟不肯摘下他覆面的面巾

面前的那人终于抬手将覆面的黑色面巾缓缓摘下,从一双清隽的眼眸开始,五官渐渐清晰。

最后展露在众人眼前的便是那一张少年儿郎特有的俊俏容颜,不过分迤逦也更不张扬:“云起恭贺祖父大胜而归。”

苏老将军原来一早便认出了面前的人是苏云起,只是隐忍着不发的情绪到了此刻才濒临瓦解。

似是有着泪花在闪动,不过也才片刻,就彻底消失在了苏闲已然垂垂老矣的混沌的双眸之中:“能恢复如常就好,能恢复就好。”

半截长枪咣当砸到了地面上,体力难以为继,苏云起直接半跪在了地上。只是他不忘挪动着身子,尽管有些费力,但却还是使自己面向了明烨的所在:“微臣,谢过陛下隆恩。”

第四百三十五章 十成十

“破阵一曲气势恢宏,长枪使得有如蛟龙出水。”明烨望向了四下里的红色帘帐:“你们几个还不出来”

方才那高潮迭起的急骤鼓声便是出自此时殿上这一字排开的十五人。只是令人惊叹的却是,这十五人无一例外竟然全部是女子。

杨潘这个七尺男儿,见惯了各种厮杀场面的人,都忍不住啧啧称奇:“那气势如虹的鼓声竟然是出自她们之手陛下您的皇宫里可还真是藏龙卧虎。”

“你们若是眼尖,应当不难发现她们便是教坊司的人。”教坊司先前在开席之时便已经献过一支舞,只是女子之舞太过柔和绮丽,反而没能在这样一群不解风情的将军眼中留下什么印象:“云起,你不若来评价评价教坊司的鼓点如何?”

苏云起颔首:“鼓点急骤,却又不失铿锵,击鼓之时全都应踩在了节点上。教坊司当真不负流传在外的名声。”

他撑着半截枪杆才勉力站了起来,其人虽然依旧喘着气息不稳的粗气,但比起刚刚舞枪时难以为继的样子却是要强上了许多。

明烨的眉头不经意地皱起。很显然,苏云起这样客套有礼的回答他并不满意:“朕问的不是这个。苏少将军是你来求朕,要朕给你一个机会的。”

不知为何,陛下明明没有震怒,可说出口的话却字字像是含了锐气的锋刃,逼得在场的数人都垂了眼帘,敛了气息。

杨潘更是悄无声息地凑近,张了张嘴巴,几乎是不出声地问道:“少将军,你究竟是和陛下怎么说的”

诚然,陛下这么大的反应,苏云起也有些意料之外。不过思虑片刻,确是他的言语有失偏颇:“微臣没有事先禀告,舞枪之时也全靠教坊司的诸位应和着节点,才不至于污了历来破阵之曲扬名在外的名声。日后,不敢。”

破阵曲的曲目众多,却总是不尽相同。之所以唤其破阵曲,只因它们大多是以鼓点舞蹈等诸多的形式,将战场上的风起云涌浓缩在了一曲的精华当中。相较起来,比现实少了些血腥与无力,但严阵以待的气势却丝毫未减。

“不是不敢。”苏云起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聪明人,他的言外之意苏云起很快便能听懂,并且还做出了及时地纠正:“只是,教坊司也好,北上的苏家军也罢,朕要的,是十成十的把握。”

“是。”苏云起自然知道自己这样毫无章法的一根筋在旁人的眼里完全就是胡闹,可谁叫当时的他也是太过心切了呢:“微臣日后定不会肆意行事。”

“苏老将军也不要站着了。快快入座才是。”苏云起的请求他是予以了满足,可是必要的敲打还是要做的。明烨可不希望自己的臣子,皆是一些凭着一时的意气行事的性情中人。

性情中人,在江湖上行走便已经足够了,朝堂庙小,还容不下这许多的个性之人:“少将军小心脱力,也快快入座吧。朕特意为你们二人留了下首的尊位。”

“是。”虽然他的脸色现在是青一阵白一阵的,可这并不影响苏云起抱拳行礼等一套礼数的周全:“微臣谢过陛下。”

这一个庆功宴上竟是横生波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虽然每一次都是有惊无险。但杨潘却没有一个收放自如的好心态,后背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与盔甲隔开的一层里衣更是紧紧地贴在背上,难受得紧。

“杨副将”苏云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却用着一种异样的神态打量着杨潘。

杨潘脸上的不对劲实在过于明显,而且他人又呆愣地站在原地,没有一丁点儿要入座的意思。在殿前摆着这样的一张苦脸,总归是不大好的事情。

苏云起笑着走近,也算为了让杨潘暂时忘记困扰他的烦恼,便开起了玩笑:“你这是,长了痱子?”

杨潘的脸上立时便起了一层红晕,他很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云起!”杨潘没有恼羞成怒的意思,发火的却是片刻之前还看上去十分欣喜愉悦的苏老将军:“你在胡乱说些什么,还不快过来坐下!”

苏云起已经极尽所能地压低了自己的嗓音,为的就是尽可能地保全一些杨潘的面子。却不知为何还是被苏老将军给听了去,并且更糟糕的是,因为他的一句玩笑话,甚至引起了苏闲的勃然大怒。

印象中,自从父母辞世的那日起,除了练习祖传的枪法之外,祖父什么时候待他都是慈眉善目的。

许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太过哀伤悲恸,也许是他是苏家唯一的独苗吧。对苏云起,苏闲连一句狠话都不曾说过,不仅如此,苏闲甚至连高声说话都是于心不忍。

争气的是,父母的早逝,让苏云起对自己的要求远远比同龄人要严苛得多。方方面面,也基本从来没有让苏闲操过太多的心。

恃宠而骄这个词,是向来与苏云起挨不着边的。

可今日却像是戳中了苏老将军的什么痛处。那声响响起的时候,苏云起方才注意到,祖父的面色都是一片异常的通红。异常的又何止是一个面色,就连霜白的鬓角之下,似乎都是数根交错在一起的暴起的青筋。

苏云起讪讪地坐下,喉咙一阵阵地发干:“是。”

他还以为他是天生的胆大,就连生死都能置之度外的人,此生应该再不会对任何事物发怵的。可也只有此刻,为的这莫名的亲者痛,他才是感受到了真正的胆寒。

心内就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尽管是不确定。但北上的此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尽如人意的事情。

苏云起和那杨副将二人之间嘀咕了什么,明烨不知道。

可苏老将军一声气急的暴喝,明烨却听了个清楚:“苏老将军因何动怒天盛如今也算四海升平,比起先帝在位之时不知强了多少倍有余。既如此,你我君臣今晚倒不如喝个尽兴。”

“陛下说的在理。”苏闲端起了面前的酒杯,与高位之上的明烨遥敬了一杯,便一口作气地干了下去。

苏老将军这些年一直都在为战事奔波,其实先帝与陛下不和的传闻由来已久,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耳闻。可那又如何呢

第四百三十六章 推杯换盏

往日不可追,逝者不可生的道理谁都懂。这个世界本就是这样的,没有长生的帝王,没有常青的社稷,哪怕是山河湖海也没有亘古不变的。

他苏闲能做的也只有力保脚下的这一片河山,至少能让它做到不被狼烟侵染便已经是一种莫大的成功。至于权术之争,哪里是他能多管得起的闲事。

退一步来说,先帝的几子之中,样样皆以陛下出众,当时除了他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作为臣子,不让皇权落入旁姓便是足够:“老臣有愧,未能及早凯旋回朝,白让陛下担心了这许久的时日。”

知道苏老将军这是想要挑开话题,不欲评价先帝与自己,明烨也不再强求别人做出什么选择:“北疆能定,苏氏一门便是功臣。来,这杯酒,朕敬诸位。”

他一向喜欢直来直去,拐弯抹角根本就是他明烨看不上的虚假作态。不是每一对父子和每一对兄弟都是情深笃重的,最起码在他的身上就不是如此。

对父皇的不满,他从来就没有在人前遮遮掩掩过。不仅不做遮掩,但凡有机会,他就一定要在政绩上压过先帝一头。

不为别的,只因他并不像某些人的口中所传那般。这皇位来路再是正当不过,既如此,在这个高位上根本就不需要畏手畏脚的高处不胜寒。

这夜最是璀璨不过,北来的风霜再熄,四海之内无不臣服于明家的天下。

鼓点再起,和着被撩动得抖动不止的大红帐子,也记不清是经历了多少个的推杯换盏,明烨只觉得胸中好久都没有如此地畅快。

欢声笑语不断从重光楼中往外逸散,君臣之间是难得的一片和乐。

可苏云起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却是如坐针毡,他偷偷打量着每一个人的神色,只觉得处处与别人不同的似乎只有他一个。

可是,这气氛明明是哪里有问题的。陛下如何他不敢以臣子的身份妄自加以揣测。

可是一个祖父,一个杨潘,还有许多军中的其他将领,他们都是战场上彼此最为亲密无间的。这一个个的,那分明是心中有事,可是为何却从面容上看不出一点的端倪

他慢慢的蹭向了杨潘的身侧:“杨副将,你同我说说,你们这一路到底怎么了?”

杨潘也有些喝醉了,端着酒杯如坠云间地摇头晃脑着。但在听到苏云起这一声只用了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出口的话后,手却是微微一抖。

自不用说,这一幕被苏云起捕捉到了,他紧紧抓着杨潘的手臂。手下力气之大,即便是隔了一层护甲,杨潘都能感到微微的吃痛之感:“你别给我装傻,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潘的心中还在犹豫,可嘴里却是下意识地辩驳了起来:“少将军,是你多心了。你瞧我们一个个的生龙活虎,哪来的什么事情?”

这话说得属实,却绝难骗过苏云起,他依旧攥着杨潘的手臂不肯松手:“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们到底怎么了?”

苏云起是什么脾气秉性,杨潘最是清楚不过。

既然被苏少将军看出了端倪,那么他今日若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日后可有他的好受。

如此一思量,杨潘便有些坚持不住了,嘴巴一开一合地动摇了起来:“其实,其实就是……”

“杨副将,你话过多了。”不期然冷冷的声音忽然响在二人身后,杨潘瞬间全身的汗毛都倒立了起来。

结结巴巴半天只吐出来一个字,许是太过心虚,他干脆重重地点了点头,接着这个动作垂下了脸去:“是……”

“祖父。”苏云起一门心思地想要了解到事实的真相。可奈何杨潘这边好不容易撬开了嘴,但却还是什么想要的消息都没有得到。

苏闲端坐着笔直,和现下略显嘈杂的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之所以喝止住了杨潘,不是因为想要将事实埋藏起来,他其实比谁都知道,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更何况,以苏云起的性格,心里根本容不下这些事:“流箭射来的时候,正瞄中了心口的位置,我心中不备,险些丧命。”

苏云起薄唇紧抿,半跪在地上抬起下颚去看的时候,刚好就有一截纤细白皙的脖子露了出来,他的喉结不住地翻滚着:“是我连累了祖父,也连累了苏家军。”

尽管他的中毒始末细细算来应该算是意外。可这世上太多太多的现实告诉他,结果便是结果,就算是捉摸不到的意外,也没有人会去探究事实发生的过程如何。

结果便是,他中了毒,导致军情有所耽误。而他最敬重的祖父苏闲,也因为他的伤情而心不在焉,最后险些死在了战场之上。

这,明明不是他的本意啊!

“多亏了杨副将。”苏闲喝了几杯热酒下肚,却好像浇起了他的寒症,身子有些忍不住地发起抖来:“杨副将为我挡下那支流箭,却自己受了伤。这事,终归是我欠他的。”

“杨潘。”苏云起再回首望向杨潘的时候,一双清亮的眸子却不知何时起蓄起了泪花:“请你受我苏云起一拜。”

杨潘的面色霎时更不好看了。他不想说的原因就是不想让苏老将军和苏少将军二人担心,以及生起心里的愧疚之感:“苏少将军,你这是干什么?”

苏云起一把甩开欲来搀扶自己的杨潘的双手,“这头是苏云起磕的,不是苏少将军。”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杨潘也完全相信,如果他继续阻止苏云起的话,苏云起完全可能会做出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事情。那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什么都不剩了。

“苏家军副将杨潘上前听封。”安静的大殿之内,这三人纠缠在一起的景象尽收入了明烨的眼中,他又想起了之前苏云起同他畅谈时说起过的话。

“这……”今夜发生的事情实在过多,杨潘一时之间反应不及,以致于陛下叫到他名字的时候,他都是一脸呆若木鸡的样子。

“还愣着干什么?陛下叫你呢!快去啊!”苏云起不难猜想到,陛下这个时候让杨潘上前是为了什么。

如果再没有其他原因,那么多半便就是他曾经提起过的那个建议。只是不曾想,陛下居然会真的将其放在心上。

第四百三十七章 升任

杨潘懵然地上前,心中无措,却还依然知道跪伏在地,又行过了礼:“臣在。”

“现调任苏家军副将杨潘为宫中禁卫军统领,领军一千。”其实给宫中换人的想法由来已久,只是禁卫军一事,迟迟搁浅不前,也正是因为没有合适的人选。

苏云起倒是同他提过一嘴,只是那时莫说是对杨潘其人不了解。就算是苏云起,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个空有着少将军名号的少年而已。

如今看来上可舍身为人,下有纯熟的拳脚功夫,智谋如何虽是尚不好说,但做一个禁卫军的统领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这一道旨意来得虽是突然,但关键性的字眼在杨潘的耳中听来却是一点儿都不含糊。他立马双手抱拳道:“臣杨潘谢过陛下恩典。”

此次北上遭遇的一个又一个的波折,可以说是杨潘打破脑袋都想象不到的。

当时答应留在京都,不随大军出征。一来是为了应和苏云起的请求,留下来可以多少照顾帮衬到苏老将军一二。

可二来,杨潘自然也是有着他不可言说的小小私心。出征北上,势必是在拿性命做搏。既然是搏,那便是有输有赢,完全说不好的事情。

搏赢了那自然是万事大吉。可若是输了,以前的他孤单飘零一个,是真真正正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相形之下,生生死死倒也没差了。甚至于,死后还可以落一个为国捐躯的好名声,从这个角度来看,似乎还不算是什么坏事。

可双儿他是越看越欢喜的,既然有缘能成了他的女儿,那他就不能让双儿再一次面临与亲人分离的痛苦。

可不曾想,老天就是喜欢和人过不去,开尽了每一个所可能与所不可能的玩笑。

苏云起的意外,苏老将军漫不经心之下的险些丧命,无论是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还是一杆子打不到的间接角度,都是与他杨潘无甚关联的。可是,一些事情来得太快,还是让他有一种做了逃兵的自惭形愧的感觉。

所以,为苏老将军挡下的那一箭,可以说是心甘情愿。亦是为了能让自己的心里多少好受一些。本就不存在苏云起口中那般模样的恩情。

“苏少将军曾与朕说起过,你武学精湛,亦有一颗忠君之心。只是奈何现下有了女儿,不再适合跟着苏家军征讨在外。”

想来杨潘之前久不在京都,应是对皇城之内的兵力部署不甚了解。

既然禁卫军都交由杨潘统领了,那么明烨自然也并不在意多费一些唇舌,为杨潘阐述一些其中的门道:“故而,朕思虑了多日,这才特意擢升了你为禁卫军统领。”

明烨忽而顿了下来,定定地望着殿下跪着的男子,“值得一提的是,禁卫军统御的兵马虽少,但实际上的官位却要远远高于你原来在军中副将的位置。”

“微臣必当竭力守卫皇宫内外,誓保陛下的安全无虞。”

杨潘觉得自己这番表忠心的话算是发自肺腑,虽然他大字不识几个,但这样的恳切应该也不难听出他是真心真意的吧?

可为什么陛下却一个冷不丁地笑了起来呢?

心情有些不痛快,偏生杨潘还不像那拿笔杆子当武器的文官,一点儿也不知迂回婉转,一个开口便直接问出了心头的疑惑:“微臣斗胆请问陛下,为何发笑?可是信不过微臣”

“杨统领多心了。”明烨并没有做过多的解释,只扬了扬手,示意杨潘等人可以各回各位了。

这便是君臣之间最大的差别,有如一条永远跨不过的鸿沟横亘期间。陛下想要给他们一个通透的解释,那便是事情恰好发展到了水到渠成的阶段。

可但凡有什么其他的因素在身,那臣子们便只能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去想东想西。最后的结果当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重光楼的宴席结束得匆忙,本以为是要赶着时辰离宫的,可最后距离宫门落锁还约有半个时辰之久。

苏闲的归来,恰好代表了一个难捱节点的结束。又加之苏云起殿前舞枪的证明,即日起,便可以回到自己的府上。

成元殿那边即便再有宫婢们的费心照料,可然而皇宫于苏云起而言,总是怪无趣的。有了陛下的亲口允诺,他自然是连夜便要离去。

只是可惜了华大夫和他那个叫做赵涵的学徒,进宫本来就是为了他,现在他人恢复了自由身,却把他们两个给搭了进来。

华大夫二人这一留可不知要留到何时了。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苏云起提出了想要独自步行走走的想法。苏闲和杨潘没有理由不答应,反正也是闲来无事,三人便干脆在月下缓缓踱起步来。

“杨副将。”开口叫住了自己身侧的杨潘,可这么一开口,苏云起才反应过来有哪里已然发生了改变。

他匆忙改口,干笑了几声用来化解尴尬:“瞧我这记性,应该是杨统领。”

杨潘却之不恭:“苏少将军有什么就说什么呗,管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做什么。”

明显走在他们二人前面的苏闲面色却是一紧,不由地顿了下来:“杨统领现在是禁卫军的统领,以后说话做事万不可再像从前那般恍若无人。”

“是。”杨潘就是这一点强上别人许多,并没有因为不在苏闲的手下就忘了一些过往的情分,依旧保持着谦逊恭敬的态度:“刚才是我一时恍惚了。不过,苏少将军,你要说什么?”

苏云起还是意气重一些的少年,和苏闲比起来少了很多稳重,自然也因此多了那么几分跳脱:“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谢谢你的仗义出手。”

仗义杨潘笑了笑,却是不再说话了。他觉得,再因为这件事情彼此拉扯不断,那才是看淡了他们的交情。

“你想哪儿去了!”苏云起状似不经意地一掌搭在了杨潘的肩头。

苏云起和军中的许多人都不同,那些人是为了糊口谋生,抑或是为了证明自己才入了军。读书识字对他们本是无用。

可他身为重臣之后,文武之道是一个都不能落下的。识文断字的苏云起其实心思更要细腻一些:“我说的是,你明明可以在京都陪着双儿的,可最后还是选择了和苏家军共同北上。是兄弟!”

第四百三十八章 解酒

杨潘说,只要一日是苏家军的人,那便一直都是。

这么朴实的语言总让人感觉少了些庄重之感,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是比什么都要真切。

苏云起回了他一个微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临别之际挥手送了别。

“祖父,你……”清晖的月光之下,因为距离挨得近,苏云起二人的身影都隐隐约约地交汇到了一处。

有些言语,是必须要说出来,才能看得见彼此的心的。可有的话,却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苏云起和苏闲都有各自的府邸,可数日未见,都不用说,便明白了各自的意思。

爷孙二人一前一后回了显得异常空荡的苏府,因着唯一的主子苏云起多日未归,一路而来的多处都是漆黑一片。

苏云起不由地放慢了脚下的步伐:“祖父,你慢着些。”

京都的冬日几乎是寸草不生。可即便如此,涉过地面的时候,衣角之间的摩擦还是被放大了数倍,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夜色下很是突兀。

因为双眼有夜色的妨碍,不能很好地视物,苏云起和苏闲二人一前一后移动得极其缓慢。在夜色之中,他们完全不容于物,显得很是格格不入。

彼时廊下正巧走过一队婢女,她们一个个手里皆提着一盏闪烁着橘红色微光的灯笼,许是太过专注,并没有人分心在不远处的二人。

“动作快些。”林伯扣上了一间房的木门,在婢女身后催促起来:“不要交头接耳。”

他又忙活地吩咐了几句,才准备离去。可也正是因为之前太过投入,心内一个放松,看到远处徐徐而来的两团黑色身影,却是吓了个半死:“来人啊!来人,府上进贼了。”

林伯只道这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好事总是难以成双。少将军前脚刚刚出了这么难以跨过的沟坎,结果现在就连府宅里都被贼人给盯上了。

苏云起却是有些懵,甚至还问向了自己身侧的苏老将军:“林伯这是说谁呢?”

“自然是我们这二位不速之客。”苏老将军对林伯的表现一点儿都不意外,倒像是早有所料一样。

府里的许多小厮男丁皆纷纷涌了上来,因为苏云起不在,林伯就相当于这座府宅的半个主人,对于林伯的号令,还没有人敢不放在心上。因而众人的手中还多多少少操着一些工具。

待到人越聚越多的时候,灯火也照亮了园中这不小的一方天地。

看清了面前这两道于他最是熟悉不过的身形,林伯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少将军,将军,怎么是你们二位?”

苏云起看着这府中偌大的阵仗,十分哭笑不得:“伤势好了七七八八,又恰逢祖父大胜,因而便回来了。”

“那就好。”林伯很是松了一口气,赶忙招呼着四下里不相干的众人退下:“你们还杵在这边干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将军,少将军。”林伯迎了二人进入了里屋,干站在一旁十分不适应,便又着急忙慌地张罗起来:“你们刚刚回来,这是喜事一桩。不然让他们下人开些好酒过来庆贺庆贺”

“暂且还用不着。”林伯算是苏老将军多年的旧识。

也正是由于苏闲的授意,林伯才会来到苏云起的府上当起管家来:“我们在宫里已经喝了不少酒。现在这个时辰已晚,也总不好让你忙活,先下去歇着吧。”

下去歇着那怎么行他还有事情没有问个清楚呢!苏云起下意识地叫住了林伯:“林伯你先别走。”

“少将军还要吩咐”林伯有些诧异,自他跟着苏云起服侍以来,少将军都不会是一个麻烦别人的主子。哪怕这个别人仅仅只是下人。

“吩,吩咐”苏云起像是想到了什么,便点点头答道:“是这样,下肚的酒性烈,你去烹点热茶来解解酒。”

苏云起是这座府宅的主人可是不知为何,有苏老将军在场,林伯还是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苏闲:“这……”

要说那酒性有多烈,其实倒也不然。以往在北疆就是靠着烈酒给身子御寒取暖的。不过兴许是苏云起元气大伤了一回,就连酒量都大不如前了吧。

苏闲颔首同意:“就去倒点热茶来吧。”

“是。”林伯很快退下,他的动作很是麻利,不消多时便又回了屋里。一边为二人倒茶,一边去打量起来苏云起的面色:“少将军看上去情况似是大好啊。”

苏云起此次一回京便被人火速送进了宫中去,之后又更是一连在宫中的成元殿中住了多时。林伯没有陛下的谕旨,自然是不能入得宫门。

至于苏云起的伤势究竟如何,他虽然一直未能亲眼得见,也未能亲口问上一问。不过那日进京的时候,多少百姓都是亲眼看见过的。

坊间立时风声四起,不少人都说,苏家的少将军成了那个样子,这个少年英才怕是回转无力,就此陨落了。

林伯一开始也是担心到滴水未进,直到宫里渐渐传来好消息,这苏府上下才算是一扫灰败之气。

“啊?好!哦,就还好吧。”苏云起端起茶杯凑到唇间,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苏闲不解,只兀自将自己手中的一杯热茶抿了几口,方才用下巴向苏云起手中的茶杯努了一努:“让林伯烹茶的是你,要喝茶的也是你。怎么现在又一点儿都不动了”

苏云起独自出神已久,也不知他不大的脑袋瓜子里在盘算着什么。眼神也是出奇地有些呆滞,直到苏闲这样一句问话,他才算是有了些反应:“就是,刚刚觉得这茶有些烫口罢了。”

“烫口”林伯的表情很是认真,苏云起的一句信口胡诌,他还当真为自己也倒了一杯,凑到了嘴边:“不烫啊!这都是……”

“烫什么烫?你还没看出来这是这孩子在敷衍你我呢吗”苏闲摇了摇头,不过他对此的态度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苏云起讪讪地陪着笑,他走神也只是为了为自己接下来要问出口的话找个好由头而已:“林伯啊!我,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不然太过突兀,也说不过去不是嘛。

林伯瞥过头去看了一眼苏闲,对此很是惊异,但嘴上还是应承了下来:“少将军尽管问便是。”

第四百三十九章 销声

虽然愣神许久,就是为了找一个好由头方便自己去问出口,不至于让这一切显得太过突兀。

可是想法是一回事,事与愿违便又是另一回事了。苏云起承认,他的计划还是败了:“我那日回京的时候,还见过平阳侯府的珏世子。怎么最近这段时日,他们侯府便又销声匿迹了”

苏府和平阳侯府比邻而居,甚至只有着一墙之隔。苏云起不相信林伯这日日呆在府上的人,却连那边的动静一点儿都不清楚。

苏云起的直截了当并没有引起林伯的疑惑。反而是苏闲端坐在另一方,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苏云起,好像硬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苏云起清咳了一声,很是不适地扭了扭身子。

他是失败了,不知该如何去问才显得不那么别扭。可刚才要问的关于凌珏的事情,至多也就是一个铺垫,有谁会关心那个世子如何。

他才不过刚问了一个开头,都没有绕到正题上,祖父就是这样的眼神。可如果一会儿问到了……

苏闲的目光,以及苏云起身上难得一见的忸怩,这些林伯统统都没有看到。只自顾自地回答起了刚才苏云起问出口的问题:“珏世子在和大长公主闹别扭,连带着平阳侯都夹在中间难受得紧。”

“哎!”长吐了一口气,林伯状似抖了抖肩:“不过,那都是别人家的事,我们操那个闲心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倒是你,少将军,伤势真的无碍吗?”

“无碍,但凡还有点问题,陛下能放人出来吗?”成元殿要什么没有,只是他住不惯就是了。

更遑论,他又不是什么市井小民,离了宫中还不能自我休养了不成“林伯,你方才说,说那个凌珏和大长公主闹翻。我问你,他们是因为什么事情闹翻的”

林伯再是心思不在这个上头,可一个蹙眉间,也觉察出了什么不对劲。

苏少将军他,未免对别人的家事太过关注了吧。林伯撇撇嘴,解释纠正道:“不是闹翻,顶多只是不大愉快。”

“是我言辞不当。不过……”这都不是什么大事。苏云起觉得时候已经差不多了,即便只是话赶话也该问到了:“是侯府里出了事情?是那个瑶嫔,还是玥姑娘?”

林伯很是诧异,抬头打量着今晚不知为何显得很是异常的苏少将军:“少将军的消息可还真是灵通。瑶嫔被陛下禁足宫中,但那瑶嫔一向与珏世子不和,又不是大长公主所出。因为这个,还闹不起来。”

不是因为这个闹起来的,那想必就是凌玥了。难怪他这日日在宫里想要打探一些什么消息,却很难找到什么蛛丝马迹:“那就是玥姑娘了”

提到凌玥,即便苏云起再想装成个没事人一样,却还是屡屡破功:“她出了什么事情?”

“少,少将军。”林伯有些骇然地想要抽回自己被苏云起忽然攥紧了的手臂,却一时怎样都动弹不得:“你,稍安勿躁。”

也许是感受到了林伯的抗拒,苏云起终于松了手下的力道:“凌珏很是疼惜他这个妹妹,能让他和大长公主闹得不愉快,应该是什么不好处理的事情吧?”

林伯局促地搓了搓手:“这个老奴就不得而知了。但确实是因为玥姑娘的事情,珏世子好像一连几日都不在府上。”

看出了猫腻的苏闲终于将杯中的最后一口茶饮尽:“你着急忙慌地从宫里跑出来,就是为了她”

苏云起没有回答,他只是隐隐地觉得,在他不在的这段时日里,好像身边发生了很多令自己措手不及的事情。

苏闲抬眼瞄了一眼苏云起根本不喝的茶水:“这茶彻底凉了,别喝。”

祖父的一席话里似乎渗透进了很多凉意,苏云起不得不把散落游离在外的神思抽了回来:“凉了也是茶,一样可以解酒的。”

言罢,他便要仰头一口灌进嘴里。只是手臂上传来一道很是强劲的力道,硬生生把他的动作截断在了半空:“凉了的茶不仅醒不了酒,反而只会刺激胃。你这样做,是在自找不痛快。”

苏云起这才垂眸将冷去的一杯茶水撤回了面前的案上:“是我考虑不当。”

苏闲的这话,似是话中有话。苏云起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直直地从脚底升起,冲到了额头之上,通身都是一片沁凉冷意。

果不其然,下一句他便从苏闲口中听到了与他想法完全不同的见解:“谁都可以,唯独这个玥姑娘,不可。”

他从来不曾向任何人坦言过心迹,可这并不妨碍苏老将军拥有将他的内心解读得一般无二的能力。

对此,他不会不承认。

苏云起不由地便是胸中一恼,但难得的是他还能保持较为镇定的语气:“为什么?”

无故,便连解释都没有一个的吗?

“很多事情,不该是你知道的。”那平阳侯的女儿心性如何,人品如何,他自然是不得而知。可谁叫她偏偏是蓼阳大长公主的亲生女儿。就只冲这一点,就不能让云起和她走得过近。

“云起的父母走得早,这许多年中承蒙祖父的教诲,云起一直谨记心间,没有一日敢以忘怀,也没有一刻胆敢松懈。”所以,祖父让他干什么,他便会义无反顾地去干什么。

哪怕是夏天顶着烈阳练武数个时辰不曾喝过一口水,哪怕是往那结了一层冰碴的冬湖里二话不说地一口气扎进去。

因他义无反顾,他无怨无悔,不过是因为知道,祖父如此严苛,都是在为他着想。如果不肯放弃松懈,那是否来日到了战场上,就可再多一些生机

“云起不敢忤逆祖父,但那前提条件得是,祖父说的话可以让我信服。您不是说了吗,为将者,无信,不足立军。”

他可是一直都在践行着这句话,在军中时刻牢记着自己的身份,与该承担的责任。时日一久,比起初时进入苏家军的他,军中之人果然多对他改变了看法。

这都有赖于祖父啊,可现在这话从祖父的嘴里说出来,却是有多么的荒谬可笑:“祖父想必还没有见过玥姑娘吧!她是一个……”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苏老将军一点儿都不感兴趣。

“你就此打住。”苏闲对苏云起的喋喋一点儿都不关心,“我不需要知道她的为人,我只要你和她保持距离。原因为何,你不用在意。”

第四百四十章 气盛因年少

“祖父!”苏云起腾地一声站了起来:“你为什么对一个从未谋面的人怀抱有如此大的偏见?不是你自己说的吗?眼睛有时候也是会骗人的,要想知道一个人,必须得用心去相交。”

林伯端着呈上来茶杯的盘子瑟缩在一旁,他也不知怎地,怎么刚刚还算一派祥和的气氛,却霎时变成了剑拔弩张的样子,这可远不是他承受得起的。

苏闲哪里能想到,曾经自己用来教育苏云起的话,有朝一日会被应用到了他自己的身上。都说覆水难收,反驳自己曾经出口,已然成为事实的话更是难上加难。

苏闲自知此事是他理亏,错不在苏云起,也更不在那素未谋面的凌玥身上。

可本来事物就是没法单一看做个体的,要怪就只能怪苏云起太年轻,而他太老成了:“今日这么一闹,想必你我都累了。各自回房早些歇息吧。”

“少将军。”得到了苏老将军的眼神示意,林伯又唤了几声苏云起。可想而知,局面如此地僵化,等待他的自然也只会是默不作声:“将军都走了,不若你也回房吧。这里放着老奴来收拾即可。”

那年迈却愈显坚毅的身影果真如林伯所说,逐渐远去,没有片刻的迟疑停留,直到彻底被浓密一团的夜色所吞噬。苏云起这才张了张抿紧的两瓣唇:“林伯,你先等一下。”

其实在传达了苏老将军抛给他的眼神示意之后,林伯便一直想就此趁机溜走。可奈何人还没跨出去完整的几步,便被苏云起给叫在了原地。

他慢吞吞地转身,不是很情愿的样子:“少将军还有何吩咐”

既然也戳破了这层窗户纸,那迟早都是要问清楚的:“我现在只想知道,玥姑娘是否无碍?她是大长公主和平阳侯的所出,又一向被凌珏疼惜,能让本是一家人的母子二人起了冲突,这里面一定不简单。”

尽管林伯之前一口咬定他并不知晓内情如何,可那时他既问得含糊,祖父也在场因而多有不便。现在选择再问,林伯的答案变上一变,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

苏云起是多少猜中了一些,对于平阳侯府上发生的事情,林伯并不是当真一无所知:“就在苏少将军你出发去了北疆没有多久,玥姑娘和珏世子便前后也离开了京都。”

毕竟平阳侯的女儿从一开始的连日未归,甚至发展到了最近的音信全无。这样的事情,本身即便花再多的功夫藏着掖着都是绝对藏不住的,更不要说,是传到了就坐落在侯府旁边的苏府当中。

“可是,凌珏回来了,凌玥却没有。”后面的事情不用林伯多说,苏云起都能知道。而他知道,也并非是在捕捉什么抑或是做了什么猜测,实在是他的亲眼所见。

“好像最近珏世子便在因为这事和侯府的大长公主闹得很是不愉快。”也不是对方府上的人,这些东西其实都只是道听途说。之前林伯不愿,也只是不想做在背后嚼人舌根的闲人罢了。

不过苏少将军既然都这么问了,他只管实话实说就行:“这一回闹得动静实在不小,侯府的下人们都慌做了一团。”

“闹”苏云起心中对凌珏这样的行为很是惊异,也更对凌珏本人产生了不少的异议:“凌玥现在下落不明本已是足够让人心烦意乱的了,他又为什么要跟自己的母亲闹”

“这……便是不得而知。”林伯终于明白为何苏老将军那时总是说苏云起太过年轻气盛了。其实气盛只不过是由于年岁实在有限,未得经历更多,才总是因为个人心中的情绪起伏而看待一切事物而已。

正如眼下,他们不是局中人,自然也不知道事实的真相如何,许是各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吧:“听下人们都说,这回玥姑娘的离京,其实是大长公主的意思。”

蓼阳大长公主毕竟是陛下的姑母,同时还是皇室中人。提到她的时候,有很多东西是不能想到哪里就轻易说出口的。

幸好的是,苏云起在这些上面向来都是一点就通。想通了什么的苏云起不免神情紧张了起来,实在按捺不住,他立马接过了话茬:“所以,是蓼阳大长公主支开玥儿的”

林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难怪方才苏老将军的神情一下子僵硬到了那种程度。原来最了解自己孙子的人是先他一步看出了端倪啊!

林伯支支吾吾地才从齿间挤出一个是字来,“少将军,您可不要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而且,而且老奴刚刚和您说的,您权当没有听到,成吗?”

并非是这事会掀起什么风浪,只是若是被苏老将军知道了他这个做下人的,关键时刻,不仅未能帮苏云起斩断那些不好的联系。甚至还助纣为虐起来,那他可就是有一百张嘴都不能为自己说清了。

苏云起看得出林伯脸上的为难之色:“林伯你大可放心,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我心里都有数。”

他不过是关心则乱,一时的情急只待过了,他总不会放任不管的。不然,酿出什么祸端来,于己无用,于事亦是无补。

“哎。”林伯慌忙点头应下,心中憋着的一口气终于算是吐了出来:“苏少将军,其实苏老将军他,他铁定也是为你好的。”

他同苏闲认识了多年,亦知道做人能做到苏老将军那个份上,其实已是十分通透的存在。苏闲的那个神情,分明是有什么旧事挂怀,只是不方便宣之于口便罢了。

“祖父的事情。”苏云起的双手搭在门边,不觉已是使上了力气,十指被按压在木质的门板上,流露出的尽是失了血色的苍白:“我自己会静心思虑的,林伯你就不用管了。”

他不曾忤逆过苏老将军,在这些过程中,因为知道所要做的一切都是有理有据,苏云起也便没有生出过怨气。

因而,即便今日再是生气,他苏云起也不会从口中顺水推舟地说出一句诸如已然受够的大逆不道之言。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在每一次的选择当中,他都要做祖父眼中的那个苏云起。他有意识,亦有自己的判断。

第四百四十一章 嫌隙

所谓静心思虑,其实不过只是要思虑思虑让苏老将军如此反应的症结所在。

有些决定,是要靠着计策的实施加以辅佐才能称得上是一个完整的决定。

说出来,就是失了先机,反而不灵验了。因而,苏云起并没有当着林伯的面多解释什么,其实说与他听了,回头自己的原话又指不定会源源不断地流向祖父那里。

费时费力,还给自己找麻烦的事情他向来不做。

凌珏从婢女明月的手上夺过自己的织锦大氅,毛绒绒的皮毛被抓紧在手间,明明暖的只有手臂这一部分,可身子却从里到外都烧起了一层怎样也扑不掉的火。

门窗大开着,夹带着天地间不知如何形成的冰霜,凛凛的寒风扑了满面,直吹得屋内站立着的一时僵持不下的几人瑟然发抖。

经过了刚才激烈的一番你抢我夺,织锦大氅早已不在她的手上,可是明月的指尖还依旧不肯放弃地扯着大氅因为搭在凌珏的手臂上因而自然垂下的一个小角,“珏公子,您就别犟了。再这样下去,大长公主该生气了。”

明月并不是说说而已,她朝着凌珏狂眨着眼睛,就是希望对方能看懂她的眼神示意。哪怕凌珏的心中此时是存了诸多的不满,也万不该选在这个时候纠缠不止,至少不要在大长公主的面前再顶风而上了。

可惜明月的心思终归还是白费。凌珏的眸色一如方才的冷冽,说出口的语气也是冰冷到看不出任何的情绪。过了半晌之久,才从唇间吐出了两个字:“放手。”

“大……大长公主。”明月也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地还当真因为这么一句冷喝就给松了手下的力气。

她不松手会被近在咫尺的冷如寒冰的一张容颜给恐吓到半死。可下意识地一个反应,松了手之后,明月才知道,自己身后气息不平的大长公主亦不是她能承受得起的。

明月僵立在原地,觉得屋外宛如刀剐剑刺一般的凛冽寒风阵阵袭来的时候,绕过了自己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哪怕是裸露的头部和面部都不是被侵扰的对象,它们独独只驻足在了她的双脚之上。

“你退下。”这一声对于一向尊贵矜持的大长公主来说,实在显得声如洪钟,甚至都达到了振聋发聩的程度。明月慌忙扭头去看的时候,这才发现大长公主的面色一片潮红,其人胸前也不断起伏着,被珏公子激起的情绪似乎总也得不到平复。

这声吩咐来得太过及时了,及时到让明月感觉自己终于如蒙大赦,继而很是狠狠地松了口气,回道:“是。”

明月很快收敛好了神色退守一旁,只留眼眶里的两只黑色眼珠偶尔滴溜滴溜地转了几转,却是大气都不敢喘。

没了明月这个身影作为母子二人之间的屏障,凌珏和蓼阳之间的冲突更甚。

一个终日看上去无甚情绪起伏的人,现在的面部表情只满布着愤怒二字。

而另外一个,平日里给人的印象尽管一直都是谦逊有礼,可眼下冷漠起来,却比冬日彻底裸露在寒风当中的肌肤皲裂之痛还要更甚几分。

“你想干什么?”蓼阳大长公主毕竟是从皇族出身,言谈举止到了此时此景之下依旧是很有教养。

即便是眼下的气急,即便因为震怒而迅速升起的潮红占据了整张面皮,直至都快蔓延到了脖颈处,她看上去也还是有一种旁人拥有不了的自然外露的气质存在:“你又能干什么?”

“儿子至少做不到你这样。”凌珏腕间一抖,直接将护在怀里的一团大氅就此抖开。

看着他不慌不忙却略显笨拙的动作,蓼阳便知道,凌珏还是心急了:“我这样你倒是把话说说清楚,本宫哪样了”

不过一个转眼,凌珏已将大氅披在了自己的肩上,抬眼望了望屋外廊下的灿阳:“我做不到像你这样铁石心肠,即便是阳光直射下来,也照不暖你这一身的铜筋铁骨。”

那阳光极其灿烂,在一片失色的憔悴冬日里,应该是唯一有颜色且唯一能发光发亮的东西了吧。

可是,他不明白,便是连四时变化这样无力改变的事情,都尚且还有它们的可取之处在。为何作为母亲的她,就能对亲生骨肉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你等会儿,你站住。”蓼阳追了几步,又气又急,一个挥手间,便是一只粉彩鎏金细瓶应声而碎,七零八落狼藉地铺满了一地。

鲜血如注,滴答滴答地像不断的雨幕一般,纷纷然全部滴落在了碎掉的碎瓷片之上。

大长公主却是面色无异,手掌掌心被割裂了一大条口子,她只是一声不吭地紧紧盯着面前的人。生怕她一个不留心,凌珏便走掉了:“这事有隐情,你听……”

“对。”凌珏点了点头,背影矗立在那里,金色的光芒投射下来,只在他的四围洒上了一团稀薄的金粉,正好勾勒出来一个身姿匀称挺拔的黑色剪影:“所以我没有再过问母亲这么做的原因。”

蓼阳悄悄松了口气,还以为这是凌珏态度有所缓和的意思,却不想凌珏的话还远远没有说完。

“我不过问,你就不打算说?”语气的突变实在太过锐利,蓼阳一时不知该如何去接,其实凌珏却根本没有要她回话的意思,自顾自地下去:“其实这也算是两相无碍。但我现在要去寻玥儿了,你为何还要拦我”

这言语好比一根锋利尖锐的银针,一扎还偏生就不偏不倚正中了心口的位置。蓼阳的心中不由地跟着一痛:“事发突然,你也知道,景安王他……”

“哼。”鼻腔间忍不住涌出一声冷哼,凌珏重复起了那三个字:“景安王景安王他一个藩王,陛下的亲皇叔,就算是要入京,亦算是情理之中。无可厚非的事情,他进不进京,与我们何干”

“也是,是儿子忘了。”凌珏后知后觉,原先已显冷漠的脸上又多添了抹伤感的神色:“你们一个是陛下的皇叔,一个是陛下的姑母,兄妹之间,应是多年未见了吧?”

“景安王进京,与本宫无关。”这话蓼阳是发自真心,可是说者无意,听者却是有心的。

第四百四十二章 藩王

尤是在刚刚的一番对话之下,蓼阳此言实在是自相矛盾得厉害。

“明月。”凌珏跳过这个永远不会有终点的话题,将谈话对象转移到了明月的身上:“找些纱布处理一下,再有,待我走后,把门窗也关严实。”

明月人是走近了,可是在听到凌珏好一番的嘱咐之后,却没有任何的回应。

凌珏只是微微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衫便扬长而去。在他看来,明月有没有回应都无所谓。

明月本是从宫里跟来服侍大长公主的宫婢,这些该注意到的细节,不消他多说,依照明月多年服侍在侧的性子以及习惯都应该是自然而然的。

“大长公主。”明月悄咪咪地打量着脸色依旧潮红一片的蓼阳,一时慌了神,这个时候,她到底是该追上去还是不该追啊?

蓼阳知道明月是想问什么,不自觉地一开口便把怒气掺杂了进来:“让他走!”

诚然,她对凌珏一直有愧,此次玥儿的事情,亦是她疑神疑鬼导致的。

可说到底,凌珏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在什么都不清楚的状况下,就对她如此这般的态度。再是心如止水的母亲,都未必能有几个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到表面的风平浪静。

“大,大长公主。”明月当真对眼下的场景有些发怵,不自觉地便开始结巴起来。

“你也下去吧。”大长公主用食指的指尖揉了揉因为高绾起来的发髻而紧绷的鬓角,“让本宫一个人独自呆一会儿。”

宫里传来旨意,说是景安王已经得了圣意,入得京都不说,此刻的脚程已经快到入了宫中的太宸殿。

陛下惦记着他们兄妹多年未见,亲自传了公公来请。蓼阳大长公主自然是不想去见的,可是陆公公人就等在府上,又则这是圣意,她本驳绝不得。

明月细心地关好每一扇窗户。像大长公主这样的,动气到大动肝火,此时邪风入体,是最容易得病伤身的时候。并且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后面的病能好得七七八八,多半也会落下除也除不干净的病根。

伸出袖口探到窗格的刹那,明月却顿了手上的动作,之前珏公子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的时候,大长公主的反应可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所有窗户的大开可是大长公主自己要求的,可现在她的自作主张会不会想到此,明月不禁转身望向了跌坐在镜台前独自神伤的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的妆容精细,毕竟是奉旨入宫,代表的亦是皇家颜面。尽管方才同珏公子好一番的吵闹,可此刻静下来,明月才发现,大长公主依旧是大长公主,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到什么时候都是气质自成的雍容华贵到了极致的女人。

“你退下的时候不要闭门即可。”大长公主薄唇轻启,这话好似一缕轻烟似的,淡淡地从她的口中飘出,又在顷刻间消散于无形。

轻到明月觉得即便用尽她的所有力气都不能确定,刚才的那句话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她的幻听幻觉。

冷风从她的后脖钻入,仿佛长了腿似的,即便用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可瑟缩的冬风一吹,明月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冷颤过后就是咽喉处忍不住地轻痒,“阿嚏”一声,明月索性大着胆子,将临近身侧的几扇窗户齐齐紧闭得严丝合缝。

在这个过程中,大长公主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是此时,明月才懂得这看似的默许,其实一定是刚才听到的那句话并不是自己的幻觉:“婢子告退。”

远道而来的景安王穿着富贵,厚厚的衣领遮蔽之下,本已密不透风的脖颈处看上去就是呼吸滞缓,但景安王半点不受其制,甚至还在脖子上挂了一串东珠。

那东珠皆是上品,颗颗色泽饱满,圆润细腻不说,更加难得的是串成一串的它们大小均一。

如此彰显高调的作态,少不了群臣的一些窃窃私语,引来诸多猜忌自然也是常理之中。

但对于这些,景安王却依旧是笑容满面,充耳不闻,好像全然不受四周言语的影响:“通州景安王叩见陛下。”

景安王是一个身形瘦弱的中年男人,长了一张扔在人群当中立时便会被埋没的面容,平淡无奇,毫不突出。其实这也本无什么,男人又不需要靠着面皮而活。可景安王给人的第一感官却并不太好。

明烨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的问题,许是他这个皇叔高调的做事风格,又许是他有些佝偻到略微变形的外貌身材

不过,景安王是他的皇叔,他们同姓明这一姓氏,这才是事实。明烨勾唇一笑,道:“皇叔快快请起。”

景安王自从得了封地远去,算来已有多年不曾踏入过京都界内。明烨翻尽脑海,也很难找到有关于他这位皇叔的一些详尽印象,足见他们二人之间空有叔侄的名义,但名分实则寡淡如白水般无味无色。

至于这个标准的祥和笑容,究竟是君臣之间特有的笑容,还是亦可通用于皇族复杂多变的亲戚关系之中,其实明烨自己都不知道。只是因为笑多了,习惯成自然而已。

明烨端坐在高位之上,语气引人深思,说是极尽客套,可似乎还有着有别于往日的那种一贯的温和客气。

大臣们惯会看眼色,看眼色本身并不等同于见风使舵。只是在朝堂之日日久,若连这点基本的生存技能都没有,莫说是往上高升,哪怕是保住现有的位置,甚至是己身这条小命都是难事一件。

大臣们不由地相互看了起来,交换一个眼色,若有机会的,还会交头接耳几句。

一个藩王,除了在其自家封地那里还有一些权利,来了京都,一无官职,二无兵力钱粮,其实比他们还要不如。但就是这样一个封号,却可以享受诸多的优待,实质上是引得了朝堂之上不少人的暗自艳羡。

一个没有什么交集的皇叔,自己对他又能有多么深厚的感情。明烨从来不会留下过多的痕迹,帝王之心是并不能被别人随意揣测的。若当真有那么一日,那想必这个位子也是时候该到了易主的位置。

“皇叔千里迢迢来到京都,所为何事?”明烨并不相信那种担心他身子的鬼话,这种敷衍之词,想必也不过是景安王拿来呈上奏折的场面话吧。

第四百四十三章 祸从口出

“通州也算西北苦寒之地,虽不耽于边陲之险,可毕竟没有京师之便。此次的天降大雪,通州屋舍田地皆毁,一应钱粮俱损。微臣实在无法以一己之力,这才上表奏请陛下,还望朝廷能施以援手。”景安王说这话时,言辞恳切,眉目多有颓然之色。

看上去,倒是确有其事的模样。可殿前的这话入耳听来却十分难以让人信服。

通州虽是景安王的封地,可说到底也一样是天盛的疆土。如若真的受了冰雪之灾,即便是千里之外的京都,安能一点儿风声都入不了耳

“今年入冬,严霜酷寒千里,风雪犹大。据各地来报,已有多处受了冰雪天灾,而今不止通州一处,按事态紧急前后一一治理的话,皇叔怕还是要多等些时日才好。”非是明烨要开口留下景安王,只是眼下的事态不明,贸然做了什么决定恐怕日后也会是悔不当初。

藩王与君主同姓一个姓氏,若不划以封地派出京师,日后自然难以避及兵戎相见之兆。

真有那样一日,时局动荡不说,便是仅存的和气颜面都会被撕碎于人前,闹出的事情也足够成为坊间相传极盛的笑话。

因而,若是还有其他稳妥的法子,明烨自是不愿让景安王留于京都。实是眼下的情况特殊,他若不把景安王留在自己的眼皮之下,那对方的一举一动便更不好掌控于己身的掌心之内。

景安王像是早料到了明烨的态度会是如此,听了这话,倒也不急不恼,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这是自然,臣谨尊圣意。”

“朕已经吩咐下去,周逢川已将皇叔的下榻之所整理出来,四方馆里一应陈设应有尽有。若是有不合心意或是住不惯的地方,皇叔尽管告诉周大人就是。”本着来者是客的想法,明烨早在景安王入京之初便已将一切处置妥当:“若还是不合心意,朕亲自给你操办。”

合不合景安王的心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给尽其人面子,才算是圆了他的脸面。

景安王的面色似有凝滞,不过也只是恍然一霎的时间,他便作揖谢过:“还要劳烦陛下操心,通州一事实乃臣的过失,如今却要留下烂摊子给陛下收拾,臣的心内实是惶恐。”

“皇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更何况,你是客,来京之事由朕来张罗自然是情理之中,还有什么好惶恐的”

“陛下说的在理。”景安王笑笑,似是对明烨的安排很是满意,甚至还能在如此庄重的场合笑谈一句:“是微臣格局过小,让陛下看笑话了。”

景安王挺了挺腰杆,又说起自己初来乍到实在还有好多琐事缠身,不便多留又恐叨扰麻烦陛下,这才请退。

虽未到散朝的时辰,可景安王难得可以认清并摆正其人在朝堂之上的位置,明烨自然是欣然应允。

望着那似乎被劲风一吹就要撂倒的身影,明烨忽然就开始质疑自己之前早已产生,甚至一度认定的想法。

既然能在先帝手下还搏到一席之地,拥有王爷的爵位以及封地,想来他这个皇叔应该真的不是一个觊觎皇位的小人。

许是,他真的多心了吧。

“王爷,您这边请。”周大人走在前面为景安王引路,难得这空荡荡的四方馆又起到了一些应有的作用。

四方馆继黎琯一行人来过之后,又归入了沉寂多时。回想起曾经的建立之始,无论是花在上面的心思,还是巨大的物力财力,如今算来应该都是打了水漂的。

黎琯的族人歹心不死,闹了那么一出之后自是灰溜溜地离去。

周逢川不敢妄加揣测圣意,但他知道,其实陛下对于四方馆的存在多多少少都是有些介怀的。毕竟它的存在就是一个十分扎眼的线头,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陛下,以诚心相交却换来算计的这种想法是多么的可笑。

就拿他自己来说,黎琯风波之后不久,周逢川就得了调任,除了平常兼任一些四方馆的清闲事宜,更多的精力却是投入到了别处。

若不是此次景安王入京,他甚至都快要忘了自己还负责着这四方馆。

无论怎样,能让四方馆不再显得空荡冷清,应该都是好事一桩。因而,在前面引路的周逢川嘴角一直保持着上翘的弧度。

但他的笑意却给了景安王一些不应当存在的错觉。这周逢川周大人不过是刚见自己第一面而已,却是如此的谄媚之相,那想来是存了相交之意。

“周大人就不想问问本王是对四方馆如何看的吗?”既然是周逢川显露了攀谈之意,那景安王自然只有照单全收了。

周逢川从未想到景安王会同自己搭话,而且他也确实对这个没头没脑的问话感到摸不清任何的思绪。

可人家是王爷,不回话诚然说不过去,于是硬着头皮接起茬来:“下官不知,王爷您是如何看的”

“没来京都之前,本王便对四方馆有所耳闻。”说这话时,景安王刻意放慢了脚下的步子。自认为,如果他展现了己方的主动,周逢川必然是会配合于他的。

感觉如此,可现实却难以相合。周逢川的步速不减,依旧自顾自地走在前方为其引路,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景安王的变化。

“四方馆,有客来于四方,应是这个含义吧?”景安王不信是他会错了意,又追了几步上前提高了音量。

这是一句语气强烈的问话,再不回话就该留下被人诟病的点了。

周逢川当然不会做这等糊涂事,便点了点头:“王爷说得没错,亦是由此可见,我们天盛与邻国相交的诚心所在啊!”

眉心一冽,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周逢川赶忙移开了视线,退了半步:“还请王爷莫要多心,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官位不高不低,其实也可以算作是为周家的祖宗争了光。不过扔在金銮殿上,是那种很快便会被淹没于发顶的人。

因而,他没有一些芝麻小官的奉承,亦没有朝中大员那样很是刚毅不屈的气节。

之前景安王的主动交谈,他不是没有听到,只是不想有什么牵扯,才刻意能避则避的。却不想,还是坏在了这张嘴上。

第四百四十四章 心生忧怖

这样一被逼问,心中难免急躁起来,周逢川甚至未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从他的口中说出了什么话。

景安王有些困惑,不解浮上心头,终于是让嘴角翘起的弧度在一僵之后彻底沉了下去:“周大人,你误会了本王。想来也兴许是怪本王,还是烦你带路吧。”

从其人之前的表现来看,周逢川难道不是想要与他交好的吗?就算是他景安王急功近利,迫切想要抓到什么,这才沉浸在了自身的幻觉之中。可一个京都名不见经传的小官,没有道理不向他这个王爷示好啊?

一路而去,景安王再也没有主动开口言说过什么。一则是被周逢川的无心之过戳中了心中的痛处,二则也未尝不是在做此番最后的试探。

在那朝堂之上,从陛下的口中听到四方馆三字的时候,他的心内就是紧跟着一颤。

四方馆那是什么地方?纵使他多年不曾踏入过京都,也该知道,陛下下令建造之始,就是为了借此彰显天盛的国力强盛,用以加强同邻国乃至其他更远国家部族之间的往来。

四方馆里下榻的,应该都是外邦之族。陛下,这是把他视作了纯纯粹粹的一个外人啊!他景安王占尽了陛下的皇叔之名,事实上,却连那些个外姓之臣都比不上。

先帝在世之时,他便被早早地派出了京都,前往通州。只是为了配合着保藏先帝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只是为了能让身为君主的自家兄弟安心。

如今一个晃眼,那些早已是经年的旧事。若不是有了变动,他安能自请入京,冒着被自己的亲侄子怀疑的风险,也要来探上一探

哪怕是现在,明烨居然将他安排到了四方馆这样接待外族的地方,他都绝无二心。只希望他这个亲皇侄,莫要染上历代帝王都有的疑心病。

景安王用自己的沉默不语来做试探,只是试探的结果还是太不尽如人意了。

“王爷如果没有其他吩咐的话,下官就先告辞了。”周逢川看了一眼被他一早张罗收拾好的寝殿内室,不相信景安王还能生出什么其他的要求来。

不管景安王进京为何,周逢川从他方才和自己谈论的话里话外当中只感受到了一股子别有用心。是个明智的人,就该懂得,和这位远道而来的王爷保持距离才是正确的决定。

“有劳周大人了。”景安王颔首谢过。时至现在,他也算发现了,周逢川其人内心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还是不能操之过急才是。

“安鹿,你去给朕查查。看通州地区是否当真如景安王所说,屋舍尽毁,钱粮尽断”这事情也算可大可小,只是大还是小,还是要看看待问题的角度为何。

若真有他那皇叔说的那样严重,这么大的事情,为何早不呈报冰雪之灾虽大,可堂堂一个王爷,却要宁愿担着窘迫到跌面的程度,也要入京求援

他不信多年过去,在封地通州,早已站稳脚跟有着自己一方势力的景安王却还连几个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的门客都没有。

求援求到了京都这里面一定是有着什么不妥的。

不过,妥不妥当都无甚所谓了,针对这么浅显的事情,只要派人一探便知。真要是天灾所致,那是想瞒都瞒不住的。

安鹿为官不足一年,在这一年之内大大小小的数次升任,都是被明烨一手扶植的。

这一路上,明烨虽不至于是力排众议,但也的确受了不少来自于各方的阻力。只因安鹿是平民出身,既没有世家大族可做依靠,更没有一个两个的亲朋帮衬。

朝堂之上的事情便是如此,无论是臣还是君,都很难做到事事顺意。即便是一代君王,享有一世的极致尊崇,只因孤掌难鸣,在看不见的地方,也是受制于外的。

只要有意扶植一方的时候,其他势力的逆风而向都是颇大的阻力。

每每遇此,明烨都会在心内大叹一声,先帝真是赶上了好时候。名声与利益尽收于手,只是抓住了机要的时刻,安稳的天下局势便可以说是唾手可得。

难怪先人早有定论:打天下易,守天下难。

寒门与门阀世族的冲突,二者之间究竟要如何平衡,这才是日夜烦扰明烨的最大忧患。

与此相比,什么边境之争,什么皇叔的心思叵测与否。这些东西,退一万步来讲,即便是当真发生了。那么,到了那时的眼下,他也相信会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事情。

唯有此,势力的分割,任何一方的独大,都是对他皇权的一种威胁与挑战。更何况,比起势力深厚的世袭者们来说,还是感念着帝王恩情的平民与寒门最好控制。

安鹿,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他还不是正统意义上的寒门。家里是世代书香,只不过在其父辈一代彻底中落,家中不过勉强为继着生活而已。

还只是如此程度的安鹿,每升任一级,都是逆风而行。那么可想而知,当真要培植寒门子弟,该会是多么头疼的一件事情。

安鹿上前跪拜在地:“是。只是有一句话,微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明烨斜睨了过来,摆摆手:“说。”

朝中,他最信任的一般只有三类人。

一是像平阳侯和苏老将军这样的托孤大臣。托孤之臣还有别于开国的元勋之臣,后者极有可能仗着功高盖主而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转而来反客为主亦是常有的事情。

二便是诸如凌珏这般有着幼时为伴深厚情谊的人。可是皇室中人,很难结交到这样的真心友人,凌珏算是唯一。拿他自己来说,这第二类人,便仅仅只限凌珏一人。

若是前二多有投机和随缘的因素使然,那么这第三类人则是完全应了自助者天助这句老话。

自己亲自挑选,自己一手扶植。倘若这个环节都出了什么岔子的话,那也怨怪不到旁人身上,只能怪自己识人不明。

明烨看重这个皇位,自然因爱生忧生怖,疑心重算是这辈子都改不掉的毛病了。可针对第三类人,明烨还是能完全地遵循疑人不用与用人不疑的。

安鹿直起了上半身回话:“微臣方才多有打量景安王,觉得,景安王所言应是真假参半。”

第四百四十五章 握笔者

“哦”安鹿的回答并不让他意外,甚至可以说是对于此时以一个外姓之臣的身份来讲,是最为明智稳妥的说法:“你说说,怎么个真假参半?”

安鹿的说法不难想到的原因是,若说景安王的话全部属实那其实是逆了为君者的心理。可若是说景安王开口便都是胡言乱语之言,在未拿到真凭实据的情况下,背后言说他人,其实无疑是一种小人行径。

安鹿的表现并不惊喜,但却也不惹人失望。也正因此,明烨倒是想听听他的看法。究竟是其人为了契合什么,还是真有正当的理由?

安鹿算是一名言官,手上并无什么实权,但在他名下被弹劾的朝中官员却是一抓一大把。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每每升任的时候会受到那么多阻力的原因。

没有人会甘愿有这样一个存在横在君臣之间,就算没有什么,时日一久,假的也难保不会成真。更何况,安鹿所弹劾的对象以及奏章中所报,并不是空穴来风。

试问,这样的一个言官,有谁不会将其视作眼中钉与肉中刺

安鹿便是如此,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缘故,也许是他人运气实在好到令人嫉妒的地步,竟然在河边走了这许久却还没有湿鞋的情况发生。

仅仅在他做了言官的这一年之内,安鹿弹劾的官员上到朝廷大员,下到地方一些不作为的小官。可以说是没有几个人在他的笔下是完全清白的,总是或多或少地沾染了一星半点的污点。

朝中众人都不约而同地被指名道姓地出现在了安鹿的奏章之上。哪怕是清者自清的人,提起安鹿都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更遑论是那些心中果真藏有一二猫腻的人。

有人说,安鹿这个言官做的是唯恐天下不乱。可独独只有陛下,对其人的态度实在难测,会否信了安鹿之言尚为一说,可从不曾责罚以示惩戒才是真的。

那是因为,安鹿确实不会说不实的言语:“通州地势偏僻,那里向来便是冰雪风暴的重灾区。更何况,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在这个上面撒谎等于自寻死路。”

“嗯”明烨的眉心一跳,心中不喜,只冷冷提醒了一句:“你说话仔细着些,不要再让朕听到这个字眼。”

安鹿分析起问题来还是思路清晰,头头是道的。可惜的是,他太过深入,以至于不当的措辞都那样毫无章法地坦然宣之于口。

被这么一提醒,安鹿终于意识过来了什么,忙连连磕头在地:“还请陛下赎罪,是微臣的过失,实在不该在殿前口无遮拦。”

“你继续。”明烨只关心这对于景安王来说是必然的真,那么另一半掺杂在其间的假又是什么?

“是。”陛下的气怒来得快,散得也快。确定无碍之后,安鹿终于算是抬起了头,挺直了腰身:“天灾降世,屋田钱粮损毁正常不过。王爷既有一串品质上佳的东珠,何不散去人财,也好解当下危局”

一般的情况中为了避免无妄之灾,自然是要财不外露的。不过这也不排除有人是在某些场合为了满足自己的炫耀显摆之心。

这一点明烨倒是理解:“东珠难寻,总不好让他割舍其爱吧。”

安鹿却是皱了皱眉头,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甚至不知打哪儿升起的执着之心让他彻底钻进了牛角尖里:“微臣认为,以小见大,王爷既然可以将东珠挂在身上,难保不会说,在通州是否另有私库?”

金银之物,是看得见的钱财,值多少便是多少。可是东珠这样的罕见之宝,却是有市无价的东西。若是上乘的东珠,那其意义甚至不是拿世俗之见的钱财就可以衡量与比拟的。

明烨微抿在一起的双唇听闻此话还未张开,却见安鹿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般地又磕起了头来,他口中还一直在喋喋不休地重复着什么:“是微臣多嘴了。”

“言官就要大胆地说,朕可以恕你无罪。”明烨知道安鹿口中的私库是什么意思:“不过,若没有依凭,还是望你能管住自己的嘴。”

这些风中看不见也摸不到的东西实在太过虚假,甚至于随随便便的一个风向改变,就会让所有的一切产生变化。

即便几乎是无所交集,他也不希望把自己的皇叔想到如此的卑劣境地:“朕安排给你的事情尽快查清楚。”

“是。”安鹿的一杆笔让多少人栽了跟头,即便那之后有人给他使了绊子,他也是无所惧。不过今日却数度让他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皆因是陛下的一个眼神投来,致使他最擅长的措辞也失了灵。

安鹿一直认为,言官就是一杆杀伤力极大的笔,只是哪个是敌,哪个是友,却是要看握笔的人是谁。

以前的他,人前人后可以做到目不斜视与抬头挺胸,并不是因为他多么地有气节与清高。不过是因为他知道,陛下是握笔的人,只要陛下还用得着他,那么就算谈不上青云直上,在朝中也是足够自保的了。

长期这样的认定,才致使安鹿说起话来,顾得了头却顾不了尾,貌似今日还是惹出了陛下的不愉快。

一阵冷风直直吹进了衣领当中,安鹿不自觉地打起了激灵,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事到如今,还是多做实事,把陛下交待的事情办好才是要紧事。

在通州,景安王或许还可以算是一方的霸主,有地有权。可来了京都,却只是一个背井离乡的异客了。是异客,也是闲人。

不得不说,凌珏近日的离京恰逢其时。景安王那时的弹劾奏章,一直被明烨压了下来,说是缓做处理,但其实人人都知道,若是没有进一步的推进,这事是必然要不了了之的。

景安王一开始也屡屡入宫,想着要借机向陛下提出此事,催促一二。还好无巧不成书,没有任何通气的情况下,侯府那边却传来了珏世子负气出走的消息。

至于凌珏因何动了这么大的火气,甚至都来不及传于他知情,明烨自是不得而知了。眼下的他只庆幸,凌珏的离京终于让他在景安王的步步紧逼之下松了口气。

“你有什么发现?”明烨盯着面前的人,希望得到的回答是与前日一样的。

第四百四十六章 困局已解

“回陛下,景安王整日流连烟花巷中,昨夜甚至整夜未归。”无忧面无表情,除了眼角下的黑色眼圈更重之外,和往常无异。

“下去吧,明日这个时辰接着来禀就是。”明烨听了心中亦不知该作何感想。摊上这样一个不作为甚至是自暴自弃的皇叔,他难道不应该开心吗?

可作为皇室的一员,景安王此举难道不是在败坏皇家的名声?

耳畔传来了似近似远地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无忧准备起身告辞了。

明烨循着声音望去,终于从一团乱麻的情绪当中理出了什么:“慢着。回去再找人去看看平阳侯府发生了什么?珏世子又为何要离家出京”

“是。”无忧点点头应了下来。别看他现如今是陛下的暗卫,更是以杀手出身,可是事不关己的事情,他的消息来得甚至比寻常人都要更闭塞一些。

若换了旁人来,许是早能在陛下问话的时候就给出了一个准确无误的答案。

“陛下,安大人来了。”无忧消失于夜色之中不久,陆公公就迈着齐整的小碎步跟了进来。

“让他进来。”明烨稍作迟疑,还是宣了安鹿觐见。以无忧的功夫,是不用担心他会和安鹿撞个正着儿的。

安鹿一路疾步而来,跪倒在明烨身前的时候,额头都见了一层薄薄的汗水。可这却并不影响他的回话,尽管其人连呼吸都喘不均匀,可是一张一合之间已经不吐不快了起来:“微臣,微臣查见……”

明烨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眼前的安鹿,觉得既好气又好笑:“你就不能把气喘匀了再说吗?”

冬天干燥起皮的脸颊上此刻因为气喘吁吁而红扑扑的,使得本已失仪的安鹿立显滑稽之态。安鹿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只将头低得更低:“是,臣太过心急,望陛下恕罪。”

“你们这些人啊!”明烨顿感乏味得厉害:“连个玩笑都开不起,整日就将恕罪什么的挂在嘴边。也罢,这些时候过去了,想必你气也喘够了,就说说你查出了什么?”

“是。”一提到自己所查到的事情,安鹿便异常兴奋了起来,就连声音都恍然拔高了好几个度:“通州如今积雪成灾,景安王也的确拨了不少的钱粮用以赈灾。”

明烨听得这话心内宽慰许多,自己还当是皇叔存了另有的心思,蒙骗了他这个当陛下的:“既如此,朕也不能让通州的百姓再受苦难,回头从国库当中调些银钱下去就是。”

“不,不是啊!”陛下一向沉得住气,可方才居然半路截断他未完的话语,才搞出了这样啼笑皆非的结论:“微臣还没有把话说完呢!”

“那你怎么不继续回话?”感受到了话锋当中潜藏的那陡然一转,明烨的脸色立时僵在了那里,似是有些愠怒之象浮上了脸庞。

是陛下您截断了臣的未完之言啊!这话安鹿也只敢在心内反复腹诽个几句,根本不敢表露半分:“微臣,微臣不知当说不当说。”

真的,不论别的,就为他这个蹩脚极了的自我揽过的蠢话,安鹿恨不得一记耳光就劈脸打下。

还当说不当说,这可真不像是一个弹劾遍了满朝文武的言官会说出口的话:“通州如今虽是冰雪的痕迹犹存,可是,灾患已然得到了有效的治理。难得的是,此次的天灾当中并无一人丧生。”

一口气说到这里,安鹿却是不得不主动停下来看看陛下的脸色了:“据臣所查,这皆是景安王动用了他多年的俸禄以及私底下的积攒。”

别的尚且不知,但如此一看,可见景安王的家底也算深厚有余。拿了自己的钱来帮助灾民渡过难关不说,进个京还可以带串常人连见都没有机会见到的东珠来炫耀。足见其人在通州应是敛了不少的钱财。

不过,和之前一样,之后这些属于自己猜测的东西,安鹿却不敢轻易说出口了。他只需要做到据实已告,剩下的就要看陛下自己的理解如何了。

明烨当然听出了安鹿话外的意思,只是那是安鹿一人的无端所思,和他这个陛下还毫无关联:“既然局势已稳,那皇叔又为何上表自请入京”

莫不成是因为前几日的他将奏章一压再压,这才错过了景安王上禀通州冰雪之灾的时辰这个念头不过刚刚浮起,却很快就被明烨否决了。

若当真为此,那景安王在殿前又为何依旧去拿通州的事情说事可见,灾祸确有其事,借着通州百姓的名义亦是不假,但究竟是想要成全背后什么样的目的?

明烨苦思不解,眉头都拧成了一团。只觉得面前杵着的这人着实遮去了不少光影,遂摆了摆手:“有劳安爱卿,你先退下吧。”

“是。”安鹿自是知道先前陛下的那句话其实是自言自语,无须他做什么回应,便整好衣襟之后躬身退出了殿内。

两匹骏马乘风而奔,单调无味的景色不住地在身边倒退。从白日高悬的烈阳开始,直到骑马夜奔于不见人影的郊外,数个时辰未曾停下缓了口气。

胸中涌起的腥甜之感愈来愈重,苏云起一手拽紧了缰绳,一手不断地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脯:“咳,咳。”

他的面色越来越苍白无力,望着就在自己前方同样纵马而奔的背影,却依旧保持着一声不吭。若不是他大病初愈,马背上的功夫,又岂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子可以比得上的

“你回去吧。”他们二者之间的距离始终不远不近,可就是这样的一个距离,却是苏云起追了许久都追赶不上的距离。

凌珏将身后苏云起那要死要活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但是他的心意已决,那便是始终不为所动:“找玥儿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其实也是因为这幅身子拖累了自己。苏云起晃了晃脑袋,不知为何,他只感觉自己的眼前愈发地模糊。无论他用多大的力气去将眼睛的目光紧盯于一处,可用不了多久那些视野当中的东西便又会开始涣散。

如此往复多次,情况没有半分的好转。心中懊恼不已,苏云起只感觉脑袋一沉,胯下的骏马仰头一声长嘶,他竟是整个人从马背上滚落在地。

第四百四十七章 坠马

即便耳边的风声因骏马的疾驰而呼啸逝过,可这却并不影响凌珏留心观察周遭的一切。

苏云起坠马的动静如此之大,连坠带滚的剧烈声响以及马蹄无序的踢踏杂音,均和着风声全部入耳。这令凌珏不由地心中一冽,毕竟这位少将军进京时的可怖架势一时之间成为了京都中的疯传,要是再出个好歹……

想到此,他立马攥紧了缰绳,迫使胯下的骏马停下飞扬不止的四蹄:“吁!”

他一边回头去看,一边不忘在腕间加了一把外力,使得马头掉转过去:“苏少将军!”

玄色的外袍上沾染了数点被马蹄一路溅起的雪泥,以及那些早已不知何时何地干死在密林深处的枯草败叶。

它们混杂着污泥附着在苏云起的里外衣衫之上,显得这个捶胸咳嗽的少年狼狈不已。

凌珏拖着一夜未有合眼的疲乏身姿走近,肚子里早憋存了一箩筐的火气终于于此刻尽数爆发了出来:“让你回去,你偏要跟来。”

尽管身子是恢复了个八九不离十,可毕竟与常人不同。连夜的奔波,已让苏云起负荷不起这样高强度的体力活儿。

实在难受得紧,挣扎许久都起不来身,苏云起干脆仰面平倒在了冰冷刺骨的地面之上:“你去你的,我跟我的,没必要把什么火都撒我身上。”

许是身子和地面太过贴合,那冷意陡然而起,竟是直直地窜入了五脏六腑的最深处。

这一次的毒素入体之后,苏云起对阴寒之气好像变得特别敏感。

此刻更是耐不住寒,蜷缩着抱紧了自己的双腿。说话的时候,连睫毛都在打着冷颤:“你,你不是要去找她,快去啊!”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这个凌珏就气不打一出来,“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强自跟来,现在坠下了马,我哪用在这里耽搁时间”

看着苏云起在地上发抖的模样,凌珏还是松了口,主动伸了一只手上前:“你这就回苏府去。”

这就是条件了苏云起打掉了凌珏伸来的手掌,紧紧地咬着自己惨白的下唇:“我去哪里,不干你的事。”

为了证明他并不需要凌珏有条件的帮助,苏云起还是调动起了身上的最后一丝并不存在的力气。只是强弩之末罢了,再做强撑也是枉费心思。

攥紧了的掌心里嵌入了许多的枯叶和泥土,刮手的感觉似乎并未引起苏云起的不适,他只一门心思地想要让这异常沉重的身躯能够直起身来。

凌珏讪讪地收回手来,并且别开眼去。他的好脾气并不是天生的,更多的时候其实是一种虚假的伪装。苏云起的此举,其实是相当于打破了他心底最后隐忍着的底线,火气已然烧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面前矮下去的身形终于趋渐高大了起来,只是在即将要与凌珏达到平齐的时候,却毫无预兆地轰然倒塌了下去。

这样的结果,也算是在凌珏的预料之内。只是这一次的苏云起倒下去之后,却再也没有任何要爬起来的能耐。不仅如此,甚至连一声吃痛的狰狞都发不出来。

这可委实奇怪,凌珏不由垂头去看:“苏云起苏少将军!”

连着呼喊了几声,地上的人都没有什么反应。毕竟不是受伤的本人,凌珏对于苏云起的身体状况几乎是一无所知。不过眼下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苏云起确实是晕死了过去。

“真是……”这事荒诞离奇到早已远远超出了凌珏可以想象到的范围,甚至于这一肚子莫名其妙的火气都无从发泄。

生气归生气,可这样的一个大活人,总不能将他扔在这无人问津的地方就不管其人的死活。凌珏只能牵过自己的马匹,将苏云起扛到了马背之上。

因着不想与其人共乘一匹,而且凌珏也不确定以苏云起目前的身体状况是否还撑得住此去一路的颠簸。

凌珏只能弃了苏云起的马,改用了自己的坐骑,好尽量让苏云起保持一个较为舒适的坐姿,自己则是负责徒步走在前面牵马。

长街的尽头,晨露未晞,那抹似亮却未完全亮起的晨光铺在地面上,似乎还映衬着发出闪闪的细碎光辉。

人影来来去去地晃动着,看穿着打扮,那应该全是苏府的下人。他们偶尔汇聚于一处便会产生异常嘈杂的交谈之声。

这些声音以及人影的两重交互,就好像是在给凌珏夜奔一事的失败着重着墨晕染描写了一番。

凌珏只感愈加地不耐烦,怒火无所出,唯用脚下的靴子狠狠踹在了结了一层冻霜的地面。

“我……”就是这样的动静,倒终于唤醒了昏睡多时的苏云起,他勉力抬起了头,用有些沙哑的嗓音呢喃起来:“我们怎么回来了?”

他记得日落时分,自己本来想去平阳侯府上借机探寻一二。可没成想,还未探寻得到什么,就见一向温文尔雅的珏世子像发了疯一般地夺门而出。

这倒是和林伯所说的相差无几,可见,凌珏真的和侯府的关系闹得很僵。

那时的凌珏气急,就连双眼都像是充血了一样。而后更是不顾他这个外人在场的情况下,就二话不说地夺过了侯府里马夫牵来的骏马,一个翻身而胯便飞驰了出去。

苏云起知道,与其他费尽了心思去打探别人的家事,倒不如跟上这侯府的世子要来得稳妥值当一些。

几乎是不假思索,苏云起也很快差人牵过了自己的骏马,同样地飞身上马,追了出去。

只是,他未想到,一个看上去只懂舞文弄墨,或最多会些拳脚功夫用以自保的世子,却如此地擅于骑术。

竟是不比他这个在战场上日夜靠着拼杀磨炼出来的将军差,更遑论是那时尚未完全恢复的自己。

其实几乎从一开始,苏云起就知道,哪怕是使出了全力,他也未必追得上因为心急如焚而带来尽数动力的凌珏。

“不回来”凌珏觉得可笑,不是都说堂堂的少将军是苏家战神的下一任嘛?可是为何从他口中问出的话却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不回来放你在那边等死吗?”

随着脚下步子的走近,凌珏这才注意到,苏府的一边,侯府里的守卫也似是向他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第四百四十八章 再一

凌珏默不作声地绕到了正一脸疑惑的苏云起身后,抬手扬起手掌轻轻地拍打在了马背上的位置:“去吧!”

“喂!你干什么?”苏云起并没有想到二人共同走到了这里,凌珏却会在下一秒做出如此难以想象的举动。

难道真如林伯以及府上其他下人传的那个样子?凌珏因为玥儿的事情,和侯府的人彻底闹翻了不成

他顺着凌珏的目光去望,果见侯府那里渐渐往外汇聚出了很多人,隔着老远便冲他们二人的方向指指点点着什么。

“凌珏,你站住。”可惜凌珏忘了他本不是一个甘愿受制于人的木偶,忘了他的身子虽然大不如前,可骑射之术的功夫还是照样摆在了那里。

苏云起都不用回头就知道凌珏此时必然是准备当起了逃兵。

他奋力一拉,总算是止住了胯下某人坐骑的狂奔,并且使其掉转了方向过来:“玥儿的事情,我知道你比谁都气愤,都心急。可是,他们是你的家人。你说说,你有这个必要吗?”

知晓苏云起的本事,凌珏压根没有想过指望着这个办法可以让苏云起闭嘴。

既然管不了别人,那管好自己就是。本来打算不予理睬的凌珏却还是不得已打破了自己的计划,正在后撤的脚步终于顿了下来。

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个苏云起一开口,便说出了最惹他厌烦的话来。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不通情理,还这样不识眼色的人:“不是你的事情,你少站在那边说风凉话。”

凌珏的怒意哪怕不用眼睛去看,都能感受到其人此时心中溢于言表的不满。对此,苏云起自觉委屈得很。

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人连和爹娘争吵的机会都没有。他曾经也有过抱怨,不过后来才知道,上天就是不公平的。

至于上天为什么如此不公?也许是上天觉得,人和人是一定要分出个优劣强弱的吧,也唯有如此,似乎才能凸显出每个人的特别。至于这样的特别是好是坏,除了己身,从来不会有人在意。

苏云起本以为在这样的事情上面,他看得是足够通透的。直到遇到了凌珏,凌珏就像是那个他天生的对手。遇到了他,每每词穷,每每先行一步制定而成的计划却一再受阻。

总是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他们眼中不屑的东西,却那么恰巧,是他即便做梦都想感受一次的。

苏云起别开了头去,想要借此来遮去眼中的情绪,有些不定的目光正对上了朝他们而来,四下里渐渐汇聚起的人群。

“少将军,您这是去哪儿了”林伯急得上气不接下气,半蹲在地上的他脸色暴红得厉害。好似是有一口别扭的气正卡在了嗓子眼里,不上不下的:“让老奴好找啊!”

苏云起咬了咬下唇,不知该如何回答,便也只能闭起嘴来干脆不说话。他的身边就摆了一个最好的例子,凌珏的存在在以另一种方式告诉他,有的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身后的脚步声依旧不断,听这动静,应该是有很多人正源源不断地朝着这个方向跑来。

只是待那些脚步走近之后,却并没有选择在他的身边停下。而是继续向前,直到一个个停在了一脸愠色的凌珏身前:“世子,您可回来了!”

目光穿过众人汇聚而成的人海,苏云起看到,凌珏正在同样盯着他看。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恨不得将他杀死。

苏云起退了半步,他并不是在发怵,只是不愿去看这样不识好歹的眼神就是了:“找人的事情,待你处理好之后,加我一个。”

林伯被蒙在鼓里,不禁多嘴了一句:“少将军您还要出门去啊?将军知道了怕是不……”

林伯虽是多嘴,但他的多嘴还不至于惹了主子的不快。苏云起本以为林伯会问起找的这个人是谁,可是林伯还算聪明,知道这样的问题即便问出来之后也只有让彼此为难尴尬的份儿。

他收起了一些不悦的情绪,回身拍了拍林伯的肩膀,对这个问题只是避而不谈:“回去了。”

侯府的人围在了凌珏四周,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唯一显得嘈杂无序的就只有挤来挤去的脚步挪动之声。

这段时间里侯府闹出了不小的风波。因为玥姑娘的事情,下人们都直觉珏公子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曾经那温言柔语的模样早已是一去不复返的事情,现在即便是那些为其倾心的婢女都不敢轻易上前搭话了。

“让一下,让一下。”有人的声音从老远传来,穿过了人群:“大长公主来了。”

人群很快分列两侧,屏气凝神地都盯着各自的脚尖,只能看到绛紫色的裙裾无风自动,最后站定于凌珏的面前。

“你最后还是回来了。”凌珏出府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人上前阻拦。

这并不是因为下人们全部被气急而走的凌珏震慑住了,只是大长公主先前发了话,谁都不许去拦。

大长公主的面色很是憔悴,看上去八成是自凌珏走了以后都没有再合过眼:“不是吗?”

凌珏站立在原地,并没有回话,而是推开就近围着的几人,朝侯府的方向而去。

针对这样无意义的废话,他不想再解释什么。既然回也回来了,倒不如养足了精神,查明玥儿到底去的是哪里。尽可能地缩小范围,远比心急如焚状态之下的瞎找一气要有用得多。

再者,凌珏的脚步一顿,看到苏云起在林伯的搀扶下慢移回了苏府。

尽管他并不想与此人有任何的一点交集,但无可置疑的却是,苏云起对玥儿的关心是真,比起京都一些养尊处优的草包也靠谱得多。

独木难支的道理他再清楚不过。或许,苏云起方才对他说的那些话,是该静下心来好好考虑考虑了。

“大,大长公主”下人们手足无措地愣在了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

“跟上世子,回府。”大长公主紧绷的面部表情终于得以缓和。她深知这个儿子的脾性,玥儿一日未归,她就休想让凌珏能和自己的关系和好一丝半点。

而凌珏这回能够突然回来想必也是多亏了那苏闲的孙子。有再一,必然就有再二。不过,那些都不是眼下该考虑的事情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连雨急来

朔风卷袭着阴风怒号,天边的雷云越聚越厚,灰黑的浓郁色调渲染了一整片天空,高悬于顶的天好像随时都会承受不了这样的重力而倾颓崩裂一般开来。

可是,即便阴郁至此,包裹着这片人间的也只有因骤然而起的凛凛寒风夹带下来的丝丝冰雨。

凌玥被关在这座牢中,不见天日,里面的日子是真的晦暗难熬,她已经无法数清在这里度过了多少个时日。

只知道今日的牢房中好像格外阴寒刺骨。她甚至在不争气地想,再来几个这样的天数,她或许真的会丧命在这里吧!

然而,这些脑中一闪而过,或暗或明的想法也终究只是想想而已,不过是为了打发毫无慰藉的阴沉生活。

这是凌玥第一次知道,苦中作乐的方法,竟然可以残酷无趣到拿自己往日最是退避不及的东西来充数。

沉闷的锁链重重地垂了下来,咣当一声打破了整座牢房的寂静,正撞击在了铁制的牢门之上,原是有狱卒走近:“玥姑娘,陆大人请你去见。”

“陆大人”凌玥揉了揉僵硬到有些弯曲不了的膝盖,扶着身后的墙壁这才缓缓站立了起来:“可是有什么线索了吗?”

凌玥的身体柔弱,这段日子以来,虽是在阴寒的牢中呆了这许久,可除了身子时常的酸软无力,倒也没有什么大碍。

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之下都没有染上什么大病,是都要承蒙陆大人费心照顾的。

回想起那时在罗庭有过一面之缘的刘青山,其人敛财聚金,尽做一些为人所不耻的勾当。那时的她,只知道这样的行为和这样的人算是丢尽了颜面。可对于罗庭的状况以及刘青山本人却是一无所知。

即便到了现在,凌玥依旧坚信拿百姓的钱来达成自己的私欲,还是十恶不赦的伤天害理。可是,棒打所有,又是否太过极端?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呢!

做父母官的确要比她想象中难上许多。就拿陆大人来说,他既要做到保证汝东百姓的安居乐业,又不能因此就得罪了当地的显赫。除此之外,更不能让无辜之人白白担了罪名,还真是劳心劳力的一件苦差事儿。

“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狱卒对凌玥的态度倒是十分客气,并没有因为她被打入了牢中就当真视作了囚犯。此时听到凌玥如此相问,亦是据实已告。

“多谢。”费力地抬起双腿,凌玥走得颠簸,好似每一步都踩在了不着边际的云朵里。

她几乎是扶着墙壁一寸寸地挪着前进的。也不知这样走了多久,绕了多少个弯,终于在似有还无的光芒尽数入眼的刹那间,它们极尽所能地驱散了凌玥一身的湿意。

这抹洋洋洒洒的微光是凌玥许久未见到过的,通体舒畅之余,附着许久的冷气消散得太快,凌玥甚至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

无影左等不来,又不能放任心焦不安的情绪恣意蔓延,干脆向陆大人作揖请示:“主人身体一向孱弱,如此一遭,想必身体吃不消。还望陆大人能够通融一二,让无影跟着大人的几位手下去迎。”

衙门一向有衙门的规矩,是不会因为个人的喜好与私自请求就开这个个例的。

不过关押凌玥的事情,算是无中生有的无妄之灾。陆大人也不好过于死板,坚持着无谓的东西,遂退让了半步:“二位请便。”

知秋跟在无影身后默不作声,但攥紧了裙角的手指却把她心中的急切展露无遗。此时乍一听闻陆大人如此好说话,不禁喜上眉梢,连连夸赞起了陆大人来:“陆大人您真是一个好人。”

她是一个婢女,既不知书更不达理,陆大人要关了姑娘进牢房,那便是她的仇敌,是一个坏人。

可是陆大人能欣然应允放了姑娘,还允许她和无影少侠亲自去迎,那便就是个好人。

好坏是非,在知秋的眼里可不像是凌玥说得那么繁复,简简单单,看准了眼下就是。

至于陆大人以往做的那些事情,姑娘都不在意,那她一个做婢女的又有什么好斤斤计较的!

“哎玥,玥姑娘!”只是下一秒,习惯了牢中一直昏昏沉沉状态的凌玥居然晕倒在了她期盼已久的那片光华里。

即便这光华是被不知多少层的乌云遮了又遮的,哪怕它躲藏在了冰凉的雨幕之后,亦是于她的难得。

狱卒慌了神,一时之间,去扶也不是,不去扶也不是,呆呆地在原地跺了跺脚。他不过刚深吸了口气的功夫,正打算伸出双手去扶,就感觉手臂上一阵欲要碎裂的疼痛之感火辣辣地袭来。

“你干什么?”无影气冲冲地瞪着一双眼睛,恨不得剐了面前的这个狱卒。

狱卒连声痛呼都来不及,想要为自己辩解,可看到了无影一身的冷然杀意,却又硬生生地被噎了回去。

唯一还能证明他不是木头人的,只是因为疼痛而皱到一处的扭曲五官,狱卒好像在用这种方式来证明他是真的无辜。

知秋上前扶起晕倒在地的凌玥,轻轻摇动起了她的身子:“姑娘?姑娘您快醒醒啊!婢子来接您回去了。”

冰雨噼里啪啦地坠了一地又被不断溅起,许多雨花都因为没有遮挡而飞旋着迸溅在了凌玥的脸上。

即便人是在昏迷当中,可因为湿气入体,凌玥苍白的双唇却在不断地开合翕动着,就好像是一条无意闯上了岸的鱼,费尽力气也不过只是想要获得最基本浅显的呼吸。

凌玥的这幅样子实在是让人看了心疼不已,知秋慌忙伸手探上了凌玥滚烫的额头,不禁惊呼出声:“无影少侠,你别管狱卒了,快来搭把手。”

隔了薄薄的衣衫,知秋都能感觉到来自凌玥身上的入体寒气,这会子又淋了雨,回头指定是要大病一场的。

和无影也算相处了多日,可知秋和其人说过的话就是掰着指头也数得过来。再有,这位少侠身上无时无刻地不刻着三个大字:别理我。

知秋是真的不太敢主动搭话,更别说是现下的大吼一声了。知秋朝着无影吼完这句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急剧的惊恐之下,赶忙垂下了头去,只无措地替凌玥整理着衣衫。

第四百五十章 昭然若揭

“起开!”无影手下一松,硬是将狱卒逼退了一步:“主人怎么了?”

他一个箭步便冲将了上来,一手扶起凌玥的胳膊,还不忘吩咐早已吓得恨不得把自己的头埋进地里去的知秋:“搭把手。”

“哦……是!”知秋心中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很是庆幸无影做人虽然是冷冰冰的,但却胜在了大度上。

无影很快背起凌玥,拔腿就要离开,这么一段时间虽然依旧短暂,但让狱卒反应过来什么,也已足够了。

狱卒垂头丧气地走近,终于找回了他的声音,可以为自己解释一番:“这位兄弟,玥姑娘的事情……”

无影没有什么表情地从他身边迈开步子,这让狱卒的心紧跟着就是一沉。

不过很快他就听到了那个脚步不缀的背影传来的声音:“方才抱歉。”

这声音不是很高亢,但难得的是,在嘈杂的雨幕当中却也不显得低沉。可见应该是一次中气十足的道歉。

狱卒不敢继续耽误下去,快步着追赶上前。对方的一句话既然能中气十足,可见是用了些力气来着重语气中要加强的点的。

狱卒并不是害怕无影的误会,只是若有人误会了他,陆大人那边也难保不会对他抱有不同的看法。

“玥姑娘这是怎么了?”陆大人看到朦朦胧胧的雨幕中忽然奔来的无影,不禁大吃了一惊。

这凌玥进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出来的时候就不省人事了呢

尽管陆大人知道白怡之死本不关凌玥的事情,可奈何受制的因素太多,再加之凌玥那边也承受不了这个心理压力。可以说是双方的一致认同下,才有了这不是囚犯却被关入了狱中的不平之事。

他是以一个官员的身份在汝东这里主持维护着公道,但是很多时候却还是处处受制于人,当真窝囊憋屈得厉害。

此次证据确凿,已是人赃俱获,不然他又如何能让凌玥离狱离得心安要不是多亏了无影的奔走,陆大人很难想象到,他还要在寒心元那样不理智的影响之下做出多少违心之举。

“大人,可有大夫?主人似是感了风寒。”无影背着凌玥已然走近。

阿炎皱了皱眉头,无影问话的对象虽并不是他,但这似乎并不妨碍他先人一步:“我去请。”

阿炎注意到,无影的脚步极快,可是气息却沉稳得罕见。很早以前,应该是从他们认识的那一刻开始,他便觉察出了无影的功夫似是高深到了旁人莫测的程度。

只是那个时候这个人身上的杀气让他很是不舒服,便是如今,这种无法调和的感觉依然存在。不过,同样都是习武者,无影身上还是有着什么在吸引阿炎的。尽管那吸引他的东西连阿炎自己都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

“劳驾。”因为凌玥的关系,无影才会表现出自己不太锐利的一面。

阿炎颔首,面向了陆大人,像是在征得对方的同意:“我去去就来。”

凌玥被安置在了厢房里,里面用了银骨炭烘得暖气四溢。这是陆大人特意派人送来的,说是为了聊表歉意,只能先借此补偿一二了。

“婢子替姑娘谢过陆大人。”知秋从随行带来的包袱里另取了一套崭新的衣裳来:“婢子要为姑娘更衣了,无影少侠和陆大人,你们要是没有什么事情,烦请暂避。”

这却是正好,有关白怡一死,无影还不想当着凌玥的面又提一遍:“陆大人请。”

“杀害白怡的是”回头确认了几遍,确定他们的声音不会传到里屋,陆大人方才小心地问起。

大量的雨水从天而降,沿着屋顶上高低的走势汇聚到了每一片悬于屋檐之下的瓦片上,像是不断的溪流奔走,哗哗不停。

无影负手站着,双目微闭,轻轻启唇回道:“不急,等寒老先生来了,我自会告知于大人。”

白怡和梁游都是汝东书院里数一数二的学子代表,如若未有意外发生,汝东书院的未来还要选这二人中的一位来续。

只是,白怡的身死,对于寒心元来说实在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书院学子人数众多,其实未必人人都会和白怡有什么交情。只是,奈何从寒心元开始,到身边或二或三的人皆是一张如丧考妣的神情。

总不好不去随波逐流,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做事说话。书院里,再不复书声琅琅,取而代之的是如若无人之境一般地沉寂。

消息传来的时候,衙门派来的官兵甚至一度以为这里是人去楼空的一座空楼:“陆大人来请寒老先生一见。”

寒心元迅速地消瘦了下去,两颊深凹,看上去竟然有些骇人:“看来是他们找到了凶手,还算是说话算话。梁游,你随我一同前去看看。”

“是。”梁游很快过来搀扶起走起路来都有些摇摇欲坠的寒心元,心中像是扎了根针一般地压抑。

白怡应该算是他的异姓兄弟,兄弟一走,他自然是悲恸不已。可经过了这些日子的冷静,有的事情,他好像也渐渐不再偏执于无谓的一点。

昨日,他还偷偷瞒着先生下山。汝东书院是汝东人人艳羡的地方,往日学子们的一举一动便已经是众目所聚。现下闹出了人命,可以说更是成为了所有人注意集中的点。

这个时候下山,出现在闹市街头,并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可是梁游却耐不住心中的煎熬。有的事情,即便很难得到名义上的结论,但是曾经那些懵然情急之下伤人的言语,也都是时候该给出一个态度了。

梁游昨日下山就是为了去见凌玥一面的。可惜成功地下了山,成功地进了衙门,却还是被狱卒挡在了牢房之外。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是汝东书院的人。用陆大人的话来说,关押扣留凌玥是不得已之举,而这不得已归根究底皆是因为汝东书院的选择。

这不过已是表面上能留出来的最后情面了。梁游身为汝东书院的一员,陆大人对寒老先生的不满其实他皆了然于心。

这也算是衙门与书院之间的一种默契,一种官与民之间的平衡,梁游还没有这个胆子打破。

仅仅不过是一墙之隔,可有的话却不能讲出来,未尝不是败兴而归。

梁游替寒心元撩起面前的帘帐,护送他上了马车:“先生,小心。”

第四百五十一章 现身

阿炎很快便请了大夫回来,据知秋所说,上回的那位韩大夫很是有一些本事。如果这次可以的话,还是想请韩大夫来亲自问诊。

既然要请大夫,自然是要请最好的。阿炎没有理由拒绝,况且这也本符合他的打算。

韩大夫步履不停,一来是因为听说病人的病情刻不容缓,难免心焦。二来则是因为刚刚路过,和陆大人打招呼的时候,老远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年纪大了,禁不住吓,现在只巴不得赶紧离开那个鬼地方才是。

能把韩大夫吓一跳的自然不是什么平淡无奇的东西,也绝非他的幻觉。

梁游扶着寒心元赶到的时候,也被那白布蒙着的东西吓了一跳,不禁挑起一双频频眨眼的眼眸来:“这,这是什么?”

无影没有解释,只走近蹲在了那白布一旁,二话不说便掀开了上面盖着的一层说薄不薄,说厚却也不厚,在此时看来等同虚设的白布:“这便是你们要找的真相。”

公堂上有屋瓦做棚,雨势便是再凶猛,也决计到达不了这里。只在接天望地的边缘角落里,斜落入堂中的雨串无法阻止,还是湿了一些地砖,沁染了刺骨的冷意。

冷意窜入了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身后噼里啪啦的雨珠连成了串,可这些在地上的那摊血肉交加的映衬下却好似不复存在一般。

究竟是不复存在,还是对于视线的冲击力太过强大,在场之中的众人皆惊颤地说不出话来。

无影上前翻动起地上的那一摊血肉模糊的东西,竟是从里头挑挑捡捡,拎出来一只身首异处的人头:“寒老先生,你的学生惹了风流债,招致杀身之祸,这罪名你可甩得好啊!”

梁游用双手紧紧地扣紧了自己的口鼻,可即便这样,那恶臭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腹腔之内的作呕感:“呕!”

“你!”梁游指着无影,眼神当中满是不可思议。他不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居然毫不避讳这些东西就直接上手的吗:“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梁游一个文弱书生,却不成想还会有朝一日,用这种口气与眼神来质疑自己

不过,那又如何?他杀的人实在太多了,这样的眼神也见到了太多。只能说,是他们自己少见多怪。

无影五指一松,那颗脑袋便应声坠地,紧接着更是骨碌碌地在地面滚动了起来。

梁游从头到尾的惊骇就没有停过,此时扯着嗓子更是尖叫了起来:“你干什么?快把它拿开,拿开啊!”

他实在不想在外人面前有失风度,可是躲到了寒心元身后的梁游依旧是吓到双腿发软。

他果真只适合纸上谈兵,至多不过就着民生民情胡侃几句他自创的长篇大论。

寒心元亦是吓得不轻,只是他的腿脚始终没有梁游那么灵便便是:“无影,凶手在哪儿?你别以为拿几个人头充数,我就信了你的鬼话。死无对证的事情,你也敢拿来糊弄人”

是啊!死无对证的东西,即便拿出来又有谁会信呢?无影微微颔首:“这样的喽啰不听话,我自然就结果了他们的性命。但真正的凶手,我自是不敢动。”

他绕过公堂一侧,黑色的衣裳混入了暗沉的天幕之中,居然让人一时辨不清他去了哪里。

寒心元却是急了,不禁冷眉看向了同时有些错愕的陆大人:“陆大人,是你让官兵来书院请人的。来了以后,又为何迟迟不给答复”

陆大人哪里知道无影的打算,但还是耐着性子跟寒心元解释了起来:“寒老先生稍安勿躁,既然今日请了二位前来,便必定是要给个交代的。”

寒心元收回看向陆大人的视线,独自去望雨幕下的朦胧一切:“希望陆大人说到做到。”

陆大人只是冷笑一声,再不答话。在汝东做官,也当真够为难人的。

其他的地方官员,或许只需要盘桓周旋在几个财大气粗的乡绅土豪之间。可在汝东,有这样的大儒,一言一句便足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无影的动作的确迅速,未几,只见公堂一侧很快闪现出了他的身影,定睛细看,原来其人手下还押着另外的一名陌生男人。

那男人似是受了很重的伤,左手死死地捂在右手的手臂上,就连因为前行要迈动的步伐都是一步一步发虚到踉跄。

“陆大人。”无影一把将男人推了出去,即便是面对这个半死的男人,他手下亦是不留情面。

“他是”陆大人的眉心隐隐地跳动着,他多半猜出了这个时候被无影推出来的人会是什么情况。

“说。”无影站在他的身后,都不用做什么动作加以威胁,光是一声冷喝便足以让那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实在是交手之时,不过刚上前挥了一拳,转瞬便彻底地败下阵来。

“是我,是我找人杀了白怡。”男子的衣裳褪色褪得十分严重,开线的线头也和着血水无力地在风中摇摆。

“你”寒心元抖抖袖口,取出早先官府派发下去的一幅画像:“我若不眼花,你与画上之人相去甚远。想要为某人脱罪,也犯不着把自己搭进来吧。”

无论是寒心元身边的梁游,还是陆大人以及无影,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明白这个寒心元口中的某人是谁。

无影强自按压下心中的不忿:“杀人的是刀,可握刀的手又未必不是受人所控。姚亓,你说,是也不是”

原来被无影押着前来,现刻跪在地上的人名叫姚亓。汝东书院的人许是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可对于山下的普通百姓,以及曾经深入调查过白怡一案的陆大人来说,这个名字可一点儿都不陌生。

“姚亓”陆大人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姚亓不是已经死了吗?”

姚亓,还有那位白怡出事当晚在场的后姑娘,这两个本来可以作为重要人证的人却前后离世。

若非如此,既有百姓们一致无所出的供词和官府找来的专人画像,找一个凶手安能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却收效甚微

“我没有死。”提到这个,姚亓便是恶狠狠地回瞪了无影一眼,只是在触到他眸中的冷色之后,才慌忙收回目光,连说话的语气都未免焦躁了起来:“只是,只是被他查出了下落而已。”

第四百五十二章 欠命

“你把话说清楚。”在这件事情上,寒心元是最耐不住性子的。要不是梁游一直拉着寒心元,他极有可能现在已经扑了上前:“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姚亓低垂着脑袋,声音低得怕人:“我就是受不了后桃她朝秦暮楚的那个样子。”

“后桃,可是后姑娘?”陆大人走近了几步,示意这个叫姚亓的最好能起来回话。

姚亓偷瞄瞄地瞥了一眼闭着双眼,看上去百无聊赖的无影。

确定自己这么做了不会惹来此人的不快,这才站起了身来:“我与后桃也算青梅竹马,我们家境相当,父辈的关系也不错,在所有人眼里,我们才是最配的那一对儿。”

陆大人看了一眼抱着双臂神游天外的无影,才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无影看上去是一脸的不耐烦模样。合着这又是一起因爱生恨的凶杀之案了。

虽是对他们几个年轻人的情史完全不感兴趣,但身为父母官,该履行到的终是要做的:“所以,后姑娘选择了白怡,你心内不甘,这就出手杀害了白怡”

此案到这里应该可算作终了,陆大人背在身后的双手抻了抻筋,终日困扰于心间的不散阴霾似乎也得见了丝丝的光线。

“不是。”姚亓一句简简单单的不是,却让所有在场的人都陷入到了沉默当中。

当然无影是一个例外,此案的始末如何,他是最先知道的那个。

姚家原也是汝东的大户,和家资雄厚的后家旗鼓相当,这也就是为什么姚亓一开始便一口咬定了他们两家交好的缘故。

只是经营不当,家族败落了下来,不仅后桃看不上这个昔日的如意情郎,便是整个后家都开始了认人下菜碟。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其实这也实属正常。”陆大人不禁蹙起了眉头,很是有些烦厌地打量起了面前的姚亓:“可你为此就买凶杀人,嫁祸栽赃,事了之后更是想金蝉脱壳。”

本来只是想为此抒发一些心内积存已久的消极情绪,却不想陆大人越说火气便是越大:“你可知,因为你的畏罪脱逃,让无辜之人受了多么大的牵连”

陆大人说这话时,更是将怪责的目光投到了一旁的寒心元身上。他们之间,已经撕到只有最后的一层脸面可顾了,现在没有外人,陆大人自然不会做遮掩。

“陆大人,你的定义是否下得太过草率?”寒心元并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他除了像听故事一般地把事情捋了个清楚,更多的则是产生了疑问。

“若是姚亓背后所指,那么请问,事发之后,为何再没有人提起姚亓这么一个关键人物”寒心元有些怯弱地抬腿走近那地面上早已身首异处的死尸,甚至不知打哪里多出来的几颗人头。

他定了定神,方才又指着地面上的血肉发问:“还有,当日搅局的青衣疯子,又是谁?真正与那后桃有扯不清的纠葛的,也该是那个人才是。姚亓你为何要替别人顶罪”

寒心元并不是想要为姚亓开脱什么。只是在他看来,承认这么一个无端给出的结案结果,信服力等同为零。更遑论,他不能够相信,自己最是看重的学生白怡,居然会死在这么荒唐的一段关系之中。

姚亓苦笑不止,他将一些凌乱的碎发胡乱撩了起来,只留出那张憔悴不堪的面容。

梁游被这姚亓盯得不自在,扭过了头去。寒心元自然也没有例外,只是他认定了这其中有猫腻,并不想轻易妥协就是了。

却不料正对上了姚亓的一声冷笑,那笑容看得人毛骨悚然:“我可不像诸位,一个大人,一个名儒,离开汝东多年,人本身都是健忘的,又有谁会记得我”

他忽地靠近了寒心元,心里发凉得厉害:“是你?”

对上了那样一双几乎没有情绪波动的眸子,甚至里面唯一充盈着的情绪便只有被自己吓出来的一身惧意,他讪然回身:“还是你们”

是没有人会给他一个答案的。饶使是换做其他人来,离乡多年,认不出彼此的都是大有人在。更不要提是眼前的这个姚亓,疯疯癫癫,举止已多异常之症。

“我对她多好啊!”姚亓已经失控了起来,开始了他的自说自话:“虽是她负我在先,可我找人杀掉那个小白脸的时候,却一直记挂着我们往日的情分,至少还留了她一命。”

“你说,你们说,这事是不是得怪她”姚亓迫不及待地想得到别人的认同,可问了一圈,都没有人对他的一番言语发表过什么态度。

许是真的疯魔之症一经发作,便可以起到冲昏头脑的作用,姚亓此时连冷面的无影都不再惧怕,而是踱步上前:“对,就是怪她。死了也是活该,那是他们咎由自取。”

寒心元是因为白怡之死受了很大的刺激,理智虽无,却还远远成不了姚亓这个疯癫的样子。狗咬狗的事情,他还不想做,他只看向了陆大人:“寒某人想知道,这件案子你打算怎么处理”

“是将他绳之于法,还是接着用你那悲天悯人的情怀为他开脱一二”寒心元从姚亓支零破碎的事件还原当中也算摸透了事实的真相。

无可否认的是,他在汝东多年只在书院里闭门不出,确实无法认到姚亓是个什么样子。

“那当然是,一命还一命。”有个清亮的嗓音划破这死一般地压抑,原是凌玥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公堂这边。

凌玥身侧是耷拉着脑袋的知秋,但不知是什么原因让知秋不敢抬头见人。

不过终究是这么大的一个大活人,再想躲躲藏藏,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无影轻启双唇,言语之中似乎多有不满:“让你照顾主人,你为什么让她出来乱跑?”

旁人只知道无影这是担忧凌玥的身子,可唯独只有无影自己才清楚,不让凌玥出来的原因,可不仅仅是孱弱的身体状况这么简单。

这话是在责怪知秋,可也多少存了些相同的意思,是在责问她。

什么时候起,就连无影都变得复杂了起来。凌玥不禁轻轻笑了笑,干脆顾左右而言他:“正如欠钱还账一样,欠了的,总得要还,这是天经地义。寒老先生,小女凌玥才疏学浅,还请您这位当世大儒来说说,这话究竟对不对?”

第四百五十三章 行凶入狱

打京都来的名门闺秀,哪里来的才疏学浅一说?

尽管文武二道各有不同,但有时却是殊途同归的,这一点,寒心元向来无所质疑。那就是,天赋者远远要比后天闷头苦干者要来得愈加轻松见效一些。

不过放在京都,尤是女子之列,不入仕途,不出谋划策,那靠着后天的勤学苦练,想要什么程度的成效都是绰绰有余的。

更遑论面前的这个凌玥可是平阳侯和大长公主的女儿,生来不凡的身份,要是没有点才学,又怎能配得上其人的身份

不用多思都知道,凌玥故意如此不过是在套话。也罢,谁叫之前是他冤枉人在先,寒心元面色僵硬地似是点头应和了起来:“自是需要偿还的,你,入狱的事情……”

凌玥此时也看到了地上的那摊红色,忍住心内的惧意,强使自己的目光绕过:“姚亓杀人买凶,按律处置便是。这件事情,我相信,陆大人一定会处理得当,就不用你我在这里插手僭越了。”

姚亓的神智倒是从未失常,只是独自一人陷入了某种自我营造的氛围当中无法自拔就是了。他一人絮叨许久,见未有什么人理财于他,竟是扑到了那具不完整的死尸身上。

恍惚中,姚亓的眸中似是闪过了一些异色,可最终却也不过哀叹一声:“我只恨,下手还不够狠,若是能带上后桃一起上路,岂不痛快!”

“疯言疯语!”公堂之上,岂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跑来胡闹一番的!

以往忍着,那是因为对他办事指手画脚的人是寒心元,毕竟碍于其人声望几近到了只手遮天的程度,可现如今却是完全不同的性质了。

陆大人实在忍无可忍,很快找了人来将姚亓带下:“还不把他带下去!”

姚亓终归是再也掀不出什么风浪,只一双眼睛似有困惑地死死盯着地上的那具死尸以及不知从哪里多出的几颗人头:“办事不力,该死。”

陆大人眉心一拧,吩咐凌玥身后缓步跟来的阿炎:“阿炎,你去。”

狱卒们办事还是太过拖泥带水,一点儿都不干净利落。留姚亓多在这处一刻,他那些满嘴的污言秽语便会吵得自己的耳膜生疼。

阿炎也对这个姚亓很是看不过眼,于是当即抱拳道了一声是,便从原地快步赶上。在与凌玥擦身而过的时候,为了礼数,似还做了一个微微颔首的动作。

“走!”阿炎从背后推了一把欲要纠缠不休的姚亓,顺势将自己的双手搭上了姚亓的肩头,押送着他远去。

没了姚亓的吵嚷叫喊,公堂这处安静了许多。不过这样的安静只是暂时的,连一时半刻都未能撑过。

寒心元便又指着地上的尸身开始了他的质疑:“所以,地上的这死尸就是那日……那日提着长刀将白怡”

后面的话,他实在无法说出口,这样的痛,实在不是能用语言再一次提及的。

陆大人自然是想回答一声是,或至少能点个头以作回应。不过可惜,人不是他们衙门找到的,遂也只能将疑问的目光和在一处,投向了无影。

无影并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些人的眼神,他一早便注意到了,只是碍于一些不可说的原因,他并不想做什么回应罢了。

现下,却是避无可避,无影走近半蹲在地上翻捡起那堆旁人连眼神都不敢相触的东西:“他便是那日提刀行凶的人,事后连夜出城,却也只在近郊藏身。因而,是官府的动作太慢。”

陆大人青白色的面皮上染上了一抹愧色,非是他未能在第一时间采取行动。

只是凶犯选择的时机太过巧妙,这便导致百姓报案的时辰过晚。又有寒心元当时不分青红皂白便闹出的这么一出。

如若没有这位神兵天降一般的无影,这桩案子不知道要拖到几时才能解决。

无影的手指勾起了白布一角:“至于其他的人,全是他的余党。如果没有人给他打掩护,他又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害死了人命,还可以全身而退”

可以说,无影的这句反问是他一番言辞的最有力的佐证,再结合之前姚亓的态度以及反应来看,此案基本确定可以告破。

“陆大人,您打算怎么处置姚亓?”说好了不再插手衙门事务,这一次即便是寒心元都忍住了不再过问。只是,问起这话的人却是众人都始料未及的无影。

“无影,你怎么”凌玥也只是心内诧异。不过人是无影抓回来的,凌玥明白,即便他当真要过问什么也是情理之中,便很快把后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她是有顾虑的,虽然先前是为了让寒心元摆正他的位置,才说出了那番言语。但无可置疑的却是,她也对姚亓的处置抱有不小的疑问。

“既然凶犯已被无影所杀,那便只有买凶杀人的雇主姚亓需要本官查处。”陆大人回望了四下一圈:“只是,还望诸位给本官一些时间,有关姚亓与后家的事情,还要进一步取证确认。”

白怡一死,牵扯出来的何止是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和姚家的家道颓败。后桃的死,在陆大人看来,亦不是如表面所传那样简单。

毕竟是人命关天,岂能草草了事但凡还有一个疑点不明,他便要查到底。

寒心元不再坚持什么,人死不能复生,他所能要的其实无非就是一个真相。之前心中的愤慨无处发泄,这才让凌玥吃了苦头。

如今既然已然证实此事的前前后后与凌玥毫无关系,他也不得不拉下这个面子:“玥姑娘,寒某向你道歉,为我先前的鲁莽与……”

“道歉的话,就不必再说了。”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家了,却还被情绪的鲁莽左右着,传出去怕不是要让人笑话:“我心领了便是。”

凌玥能理解寒心元的心情和其人那些不理智的做法,但这并不代表她就会认同以及做出毫无意义的原谅:“小女家中还有事,如果汝东这边没有问题的话。那么,陆大人,我们便就此拜别。”

人在知秋的搀扶下不过刚走出了几步远,可凌玥似乎还是觉得这样一走了之太不妥当,考虑片刻,还是向寒心元告了辞:“寒老先生,我会代您向娘亲问好的。告辞。”

第四百五十四章 偏听偏信

凌玥身子太过虚弱,她的清醒也不过是仰赖了韩大夫的医术。即便现在有知秋在侧,她的步子也是移动得极其缓慢。

陆大人不是没有提出过让她留在府上的建议,只是凌玥不愿。在她看来,能让秉公执法的陆大人为此前的她做一二周旋,已是过意不去,哪里能再麻烦于人。

凌玥的身形移动得极其缓慢,这也才给了梁游足够的时间站在原地彷徨。他的脚步踌躇了一阵,眼见着凌玥三人距离自己是越来越远,终于是向前迈出了一步:“玥姑娘,请留步。”

“梁游!”寒心元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声喝止梁游,他只是不愿与凌玥再有多余的关系。仅仅止于一个故人之女,便是至多。

纵使这一次白怡的事情确实是冤枉了凌玥。可来自京都的凌玥,以及她背后的那些势力,根本不是他们书院掺和得起的。

梁游小跑着追了出去,听到自己的先生在身后的暴喝,自然是一个意想不到骇然下的顿足:“先生,学生去去就来。”

他既然迈动了步子,便至少能够证明,这不是一时的意气之举,最起码也是经过了多重的思虑以及纠结。

“玥姑娘,还请留步。”梁游话虽说得客气,可是面对无影的阻挡,竟是大着胆子径自绕过了其人,挡住了凌玥的去路。

知秋忍不住翻起了个白眼,在她看来,姑娘遭罪还不是都要怪汝东书院的这几个穷书生:“你给我让开!事情都了了,现在跑来,还想干什么?”

凌玥朝着知秋摇了摇头,其实论起来,梁游也并没有犯过什么错误。

自己最好的兄弟忽而暴毙,天底下恐怕没有几个人是还能保持完全理智的清醒的。

若一定要说梁游有哪里做得不好,估计就是他是个没有什么主见的人。寒心元是怎么说的,他便怎么信,偏听偏信,也很是可恶:“梁公子,你找我有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句话并不是空穴来风。只是这个事情,并不是每一次都是要用来求人的:“玥姑娘,我为自己先前的举措向你道歉。至于求得你的原谅,我实在不敢奢求。但至少……”

凌玥不禁回头望了一眼立在那边公堂之上,站得与旁边几人比起来异常笔直的寒心元。不得不承认,人和人的差别还真的是很大,这和年龄,甚至是处事经历的多少并无关系。

她收回了双眼的视线,回望了过去:“梁公子,我其实和你一样,碍于先人的真知,碍于已定的道理。可是,我最近在想,是不是有时候,就连我们自己的眼睛也会骗人,耳朵也会作假”

梁游被凌玥一番掏心掏肺的言论说得一头雾水。

但哪些话是肺腑之言,哪些话又是敷衍之词,他还是分辨得出的,于是神情更加专注了几分,恨不能就此贴近一些:“什么骗人?又何为作假”

眼睛与耳朵,都是自己身上的。只听过陌生人的伪善,也听过亲近之人的虚假之言,可自己还能骗自己不成吗?

梁游自问能够被寒心元收做首徒之一,那一定是有着他过人之处的。

对于一个一无所长的书生来说,他的优势可能就仅仅只有读书。不敢说博览群书,但好歹也读了这许多书,可凌玥提到的这番言论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说。

凌玥整了整垂下来的一缕发丝,原谅她还是不善言辞,竟未能在完全说破的情况下便解释清楚:“如果有那样一日,或许梁公子你会明白的。不过没有那样一日,其实更好。”

凌玥又颔首,微微行了一礼:“告辞。”

望着三人逐渐远去的身影,梁游有片刻的恍然失神。他明白,隔阂这个东西存在了便是存在,即便事后再是用心想去弥补,也未必会有丝毫的效果。

如今这样的局面,又能怪得了谁不过是自作自受,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吧。

“姑娘,那我们现在”望了望天色,现下虽离太阳落山都有段时候。可若此时离开汝东,未必能在天完全黑下来前就找到投宿的客栈。

“就在汝东这里随便找间客栈就行。”凌玥勉力笑了一笑,她本身便就畏寒,如今狱中的好一番折腾,可以说是牵出了潜藏的病根:“我只不过不想麻烦陆大人。”

在山上跟着道士师父观星的那段日子里,也不知是天降奇石以作观星台的原因,还是每日爬山下山锻炼出了效果。总之,即便屋里没有烧得火热的地龙,凌玥也不会感到瑟缩到令人发抖的寒意。

不过这些好不容易才厚积出来的东西,现下看来怕是再也薄发不了了。

尽管汝东于京都而言只能算是一个穷乡僻壤,不过这并不影响这里的人才辈出。韩大夫为她诊脉过后,只是取了银针在穴位上扎了一扎,凌玥便觉得身子轻盈许多。

只是在湿寒阴冷的牢里呆了太久,身体亏空的空虚也不是这寥寥几针便能补救回来的。到了落脚的客栈里,凌玥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让知秋看得心里揪得难受,眉头都拧在了一起:“姑娘,不过几日未见,您的身子怎么比以前还要糟糕许多了呢?”

以前的姑娘,可能至多也就是身子柔弱一些,但那在京都的闺秀当中不过也是稀松平常。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谁又能够比谁强到哪里去呢!

一度让知秋可以得到宽慰的是,所幸在莘陵的那段时日里,姑娘的身子大有长进。

身为服侍姑娘的婢女,许多事情她原本就是不好插手,唯一能够关心却还不被人拿来说是僭越的,便也只有姑娘的身子了。

凌玥半趴在窗前,临窗的这间厢房是客栈里的二楼。

夜风渐大,不断拂过她耳边的发丝,将青丝混入了沉沉的夜色当中,一时竟是有些难以辨清她的身形:“好与不好,又不是一成不变的。日后都可以再做调理,不是吗?”

不知为何,先是上了荒山识得了道士师父,后又经历了这场牢狱之灾。明明是离家千里,所经之事又并未如想象中顺利到不起波澜,可凌玥的心胸却状似豁然开朗了许多。长久以来惶恐的东西,明明还是没有得到解决,可她却难得有了一丝安稳。

第四百五十五章 长街巷角

“姑娘!您,您没事吧”知秋由一旁站立着的姿势很快凑近,微微半蹲在窗前,好像没有听见刚才凌玥说了些什么。

凌玥的确不一样了,这一点,就连她身边的丫鬟知秋都能发现,自然也逃不过某些时候显得很是心细如发的无影。

“临窗边上冷,还是回来吧。”他虽是发现了,可却是一脸混不在意的样子。相比较于这些,对于嘘寒问暖之类的繁琐,无影居然是比知秋这个贴身丫鬟还要称职的那个。

事实上,他是把凌玥的变化看在眼里,可看在眼里又能如何?她经历了什么,他无法替其承受,那么无论凌玥做什么样的选择,便都不是他能干预的。

唯一能做到的,似乎也只有他们初识的那日起像他保证的那般,保证她这一生安全无虞吧。

凌玥还是听劝的,双手轻轻撑了一把,站起身来:“在汝东这里耽搁太久了,我们明日一早就出发。”

无影点了点头,走到窗边,似是向外眺望了一眼,又似是什么都没有看,双瞳之中尽是往日如水一样的沉寂。

他下颌的微抬,以及双目的微垂,实在让人分不清他的视线究竟聚于了哪里。

无影只伸出修长的十指轻轻扣上了窗棂,反向一拉,确定是将窗户扣紧了,才又言道:“莫要再吹风了,当心夜里着凉。”

“知道。”凌玥弯唇一笑。

正想为刚才的自己解释什么,可下一秒,凌玥却被无影的举措给惊颤到了双目圆睁:“我,我是肯定不会再过去吹风的,你不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吧?”

无影刚闭紧了窗户,可不过一个回身,竟是径直拉过了厢房里的圆形木桌,并一些零散的陈设过去。

即便是听到了凌玥略显惊奇的诧异,可无影手下的动作依然不停,只是一鼓作气地将它们齐齐挡在了窗前:“知秋,你去服侍主人睡下。”

“啊?”知秋愣在了原地。毕竟无影只是侯府请来保护姑娘此行安全的少侠,即便其人能力再强,可终归发号施令的那个都不该是他。

只不过无影的气势太强,一个眼神只清冷地投射过来,知秋竟是下意识地便福身回了一句是。

“知秋,你……”凌玥倒不是因为知秋的倒戈而生气。

毕竟无影也是为了自己着想,只是她还有点接受不了被动地为了自己好的这种方式:“算了,服侍我更衣吧。”

“明日无影来叫主人出发。”说完了这句话,无影便颔首退下,从房外传来了他轻声迈着脚步离去的声音。

不知为何,以无影的轻功,按理来说,即便是在万籁俱寂的夜中也绝难听到什么动静。可今次的凌玥却还是能依稀听见,甚至能从那脚步声判断出其人的逐渐远去。

这一刻,厢房里门窗紧闭,热气终于没有大肆逃窜的空间。

凌玥用热水舒舒服服地过了一遍身子,现下被锦被包裹在其间,果真很快困意袭卷了上来:“知秋,你也退下吧。明日一早我们便要赶紧出发,不能慢。”

“是。”知秋笑着替凌玥掖好被角。在她看来,她虽然不知道姑娘这么火急火燎地往京都赶是为了什么,不过姑娘没有因为无影的事情就责怪于她,那可真的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呼!”知秋吹灭房里唯一燃着的蜡烛,四下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她缓缓地关好了房门,这才轻手轻脚地回了隔壁自己的厢房里。

走在楼上的走廊,知秋往客栈的大门处看了一眼。不知是错觉还是仅仅想要追寻某人的身影,她怎么总觉得客栈的门被谁拉开过,从里间闯出去一个人影

又驻足四下里望了一望,知秋揉揉眼睛,感觉兴许真的是自己眼花了也说不定呢。这才讪讪地收回目光,推开了房门。

一楼的客栈大堂,因为天色已晚,小二正杵着脑袋打哈欠,垂下的头部都因为睡姿的扭曲而一点一点了起来。动作虽是别扭,但这并不妨碍小二睡得正香。

这个时辰,距离客栈打烊也已不远了。就是早前料想了未会有人来投宿,所以大放心宽的小二睡得似是特别沉。

就连摇曳的昏黄烛光下,在他身前走过一个欣长挺拔的身影,小二都是毫无所觉。

无影站在冷风贯穿的长街之上,这里没有屋舍的一应遮挡,寒风来得猖狂,视线却也格外敞亮。

之所以会留有敞亮的感觉,不过仅仅只存在于无影一人的眼中。他习惯了昼伏夜出的生活,尽管这段离京的日子是切实打乱了他的节奏,不过长期养出的某些特定于夜色中的能力却并没有那么容易消失。

长街的巷角处似是露出了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他偷瞄瞄地打量着自己的周身,连大气都不敢出。却不知此时的自己早已暴露在了清冷的月色下。

“你来了”无影一把扣在了来人的肩头上。

他这个步速以及忽然的动作实在太过迅疾,让一时反应不及的男人吓了一个激灵。

男人仓皇地点着头,“是,是啊!”

“不妨告诉你们,我们明日便要启程回京。”无影不敢保证这一路上对方不会再使诡计,但在那之前,他并不介意先解决掉眼前的这个小尾巴:“还想要动手动脚的话,尽管来。”

“只是……”在无影撤回自己手下的掌力之前,却是一把捏紧了男人肩上嶙峋的骨头:“如果你们真的这么不知死活,就别怪我和他彻底翻脸。”

男人的骨架虽是瘦弱,却是十分结实,从之前交手的情况来看,确也不是泛泛之辈。这些点加诸于一人身上,倒是符合他们择人的标准。

男人是不可多得的高手,可这在无影的眼里,却还远远没有其人可以存在的一席之地。

人人都说他的功夫高深,莫说是京都,便是天下,也几乎无可敌手。

可事实究竟如何?看不上眼前的男人,并非是他自视过高,也不是功夫当真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只是,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不怕死,亦没有任何不该的欲望。

必要的时候,当真要去拿命去拼的话,便是别的杀手,也未必可以做到完全的无所顾虑。

更何况,师叔他们手下如今并没有真正的杀手了吧。

第四百五十六章 寒症突发

“那,之前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男人知道自己的实力不济,因而在无影的面前便只有一味地低下与妥协。

无影收回了搭在他肩头的手。他最厌烦的,不过就是与旁人的肢体接触:“是他们触我底线在前,你若再犯一次,我也可以让你做刀下的那个亡魂。”

言外之意,无影似乎并不打算给他一个说法。男人却也不甘心就此离去,况且若真这么窝囊地回去了,那边实在是不好交代:“白陆堂主那边,你就打算这样不清不楚地拖着”

是不能这么拖着,白陆师叔的存在如今就像毒疮,留着只能是对他的百害而无一利。过去的事情,他没有什么好做回忆留恋的。

无影瞥了一眼回去,月色在他的眼波当中流转,寒得渗人:“你不说我都忘了,白陆是堂主,如今不是我的师叔。这么说,够清楚了吧?”

“清楚,清楚。”因为有白陆作为联结,也算和无影有着这样一层不咸不淡的关系。只是,无影这么一撇清,男人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气瞬间泄掉,又回复成了一开始的怯懦模样。

无影敛去眸中的神色,只迈动了脚下的步子,已是很快将久久回不过神来的男人甩在了身后。

长街的冷风飒飒而起,拂过静默的两侧墙壁砖瓦,片刻之前还在对话的二人纷纷不见了踪影。一切安静得就好像是从未发生过这一幕一般。

无影回了客栈,视线右侧的余光不经意地再次落在了睡得昏昏沉沉的小二身上:“这是近日的房钱。”

“啊?钱,钱在哪儿?”小二惺忪的睡眼还未完全睁开,人却猛地一下从座位上弹起了身子。

“有多的,就当是砸坏了客栈里桌椅板凳的赔偿。”无影摸遍了自己的全身,把所有的银钱都放在了小二面前。

小二抹了一把嘴角边未干的口水,撇撇嘴角,尽数收了起来:“客官,您是明日便走”

无影点头,既然和这家客栈已是银货两讫,便就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看着小二对银钱垂涎的那副市井样子,无影倒是放下心来,干脆上楼回了房。

他并不知他与人缠斗损坏了的桌椅板凳价值几钱几两。但现在从小二的反应来看,最起码,这几日为了调查白怡一死,期间损耗的房钱以及凌玥今日雅间的房钱,用这些银两来付还是绰绰有余的。

果真还是远离京都的穷乡僻壤啊!

一豆烛火之下,小二的嘴角慢慢地耷拉下来,最后竟是从嘴里发出了一声哀叹:“幸好是明日便走,这再住下去,兴许是连本都收不回来。”

他是想问无影要回余下那不够的银子,可惜其人凶神恶煞,几日前就在他们客栈众人的眼皮之下活活打死了一个外乡人。

这样的瘟神,谁敢上前不要命地索钱?也好在他有一个好掌柜,他这个小二手下赔了钱,却也没有做过多的苛责。

只是今日好在那人还多少付了一些银钱。再是心硬如铁的人,占了别人这么多的好处,再不拿出点来意思意思想必心里也实在难安吧?

小二将银钱收好,锁好客栈的门窗,强自安慰了起来:“能止损也是好事。”

回房的无影即便脑袋下枕的只是一个瓷瓶,可还是很快入睡。为了保证能够对身边发生的一切做到最大程度的感知,他的睡眠一向清浅。

便是近日因为白怡的事情劳心过重,也依旧保持着这个习惯。可习惯这个事情也是如人吃五谷杂粮一样,哪能不生病,不出差错

如果没有瓷瓶做枕头这样的外力,他的睡眠一定会过深起来。届时发生了什么,必将连防手的余地都没有。

就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个层面,他才会将凌玥房内一切能搬动的东西全部移到了窗户边上。可这落在主人的眼里,怕只会觉得是他不愿相信于她。

只是,解释未免太过繁琐。他宁愿做别人不理解的事情,但求不愧对己心就是了。

清浅睡眠中,隔壁厢房一夜安稳,并无任何的异动。可见是白陆派来的那些人,终于是在他的杀鸡儆猴之下有所收敛。

很快天光大亮,无影一个翻身下床,简单做了行李的收拾,便前来敲响了凌玥的房门:“主人。”

害怕突响起来的动静太过突兀,无影的力度控制得刚好,可是屋内却并没有回应。

无影无法,便又加重了指间的力气:“主人我们要出发了。”

这一次,便是连凌玥所在厢房的另一间隔壁房里的知秋都被敲醒了:“姑娘不是会赖床的人啊?”

昨日从衙门出来的时候,知秋便瞧见凌玥的脸色有点不大对劲。可这半天过去了,无论无影怎样扣门,凌玥房里都是半点动静都没有,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这么一联想,知秋不禁慌了神,很快扑了上前,一边扣响了房门,一边冲将了进去。

“姑娘?”

床榻之上的凌玥盖着一层薄薄的锦被,虽然对旁人的呼喊再难应和,但从蜷缩在其中的状态来看,应是寒症发作。

“主人,什么时候伴有的寒症?”无影等到小二送上许多木炭,借以将厢房烧得暖了一些的时候,才抽出了空来询问一边的知秋。

“这,婢子不大清楚。”过往在京都的时候,侯爷和大长公主怎么会任由姑娘染上这种寒症还不彻底根治!

知秋便一思索,也不难推测出来真正原因:“不过想来,这一路都是顺顺遂遂的,兴许是近日在牢里惹了湿气的缘故,这才牵了出来。”

她们主仆什么时候都是在一起的,姑娘即便染了寒症,也只有这一段时间,是她这个贴身丫鬟不能够陪在身边的。

“想来也是。”无影吩咐起知秋来,“你再添几床被子,我去请大夫过来。”

“是。”知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将无影的吩咐也听得如此顺从,或许是因为其人的能力就是这么强势。

只是,知秋左思右想都想不通。这个半路杀出的无影少侠为什么会说想来也是呢?为什么他总是给人一种好像和姑娘认识许久的感觉

知秋不知道的是,无影同凌玥认识的时间其实并不亚于她进瑾瑜园的年头。

第四百五十七章 时机

“把瑶嫔给哀家带出来。”太后怒气冲冲地跑来。人前一向威严端庄的太后有如此作态,不禁吓坏了一院子的宫人。

寝殿内服侍凌瑶在侧的寒霜心下大叹一声不好,只白了一眼同样懵然无措的夏桑,轻声咒骂了一句:“一定是你干的好事。”

夏桑刚想回嘴骂回去,却见太后已带着人赶至殿中。这个时候,岂容她再不知死活地多嘴多舌

夏桑不敢迟疑,便连忙和寒霜双双提着裙角跪迎了出去:“奴见过太后娘娘。”

“你们几个,去把瑶嫔从床榻上拖下来。”太后单手一指,顿在半空的手指指尖似乎都在隐隐发着颤。

不过一声厉喝,恨不能将脖子都缩没了的寒霜和夏桑却感受到了几道走路带风的身影迅疾绕过她们身侧,直奔着屏风后的瑶嫔而去。

太后的身后除了亦步亦趋跟着的弦子和杏儿,还跟了数名身材高大的侍卫。

内宫中人都不难发现,这是来自外宫的侍卫大人们。而这一发现,并不是因为内外宫之间无所束缚,只是终归瞧着便眼生。

他们一个个面生得很,但内宫里人人都知道,这些侍卫可是皆有品级的。

这阵仗可着实不小,寒霜心内如鼓点般狂跳不已,抬眼偷偷瞥了一眼那屏风之后的光景。几个奉命行事的嬷嬷已然将病重的瑶嫔硬生生地从床上生拉硬拽了下来,竟是全然不顾瑶嫔嘴里在哭喊着什么。

不知太后是怎样的打算,带了侍卫来,却并不叫他们动手。是不是证明,太后娘娘还是留了那么一点儿的余地

寒霜就仅凭着自己这大胆的猜测,在地面上跪着向前又爬了几步,颤颤巍巍地伸手攥住了太后垂下的衣摆:“奴大胆恳求太后娘娘手下留情。”

太后的声音从寒霜的头顶上方传来,仅仅只是一声冷哼,却把寒霜吓退了。

可是凌瑶那越显凄厉的哭喊之声犹在耳侧,寒霜只能将自己的双手合在一处,趴伏在冰冷的地面上不断磕着响头:“奴,奴恳求太后娘娘手下留情。”

“让哀家手下留情,那你为何不抬起头来”太后终是对于寒霜的苦苦哀求有了反应。

只是,她哪里敢抬头正视。一来太后的到来或许并不是无缘无故,的确是她们做了错事在先。

二来太后是后宫之主,便是陛下,很多时候也是要看着太后的眼色行事的。既如此,又哪里有她一个小小宫婢抬起头来敢与正视的份儿在

寒霜吞咽了口口水,勉强抬了抬下巴:“不知太后娘娘驾到,是为,是为何事?”

嬷嬷们揪扯着瑶嫔散乱的发丝,将瑶嫔半拖在了太后的面前。

自从那日被陛下赶出了太宸殿,瑶嫔的身子就大有一蹶不振的态势。尽管夏桑去向萧娘娘求来了一些法子,但是病去如抽丝,哪能经得起如今这样的折腾

寒霜连忙伸手去扶面色惨白的凌瑶,还不忘招呼起了早早跪在一边却并不说话的夏桑:“你还愣着干什么?”

“是啊!”太后忽然凑近在了凌瑶的面前,上下打量起她来:“你还愣着干什么?回句话,求个请,都要下人来做。怎么,你是彻底准备当皇后了吗?”

凌瑶身子无力,但只要是涉及到了自身的安危,她的头脑一直精明得很。又或者换句话说,那就是,她根本不允许自己将自己陷入黑暗的沼泽淤泥之中。

听闻此话,连忙做出了伏低做小以及真心悔改的一番模样:“臣妾惶恐,但求太后责罚。”

只是,她不明白,太后此行究竟是为何?是因为她下药迷晕了陛下

可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如若背后没有靠山支持,她即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是绝对不敢触此雷池半步的!

从她被幽禁在宫中多时,太后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就可以看出来,那个背后默许她此种行为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后。

否则,伤害了她的儿子,将皇家颜面不屑一顾地拿出为自己谋私利,太后怎么着眼里都不会容得下这粒沙子的。

又怎会事隔多日,今日忽然兴师问罪找上了门来这是实在说不通的事情啊!

凌瑶心底的怵意并不比寒霜少。因为她无法摸透太后的怒气是因何而起,所以便收敛了全身的傲气与困惑,将额头紧紧贴在了地面上。

生怕再因自己身上哪怕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举措,而彻底惹恼了眼前的太后娘娘。那样子,她便连最后翻盘的机会都无法有机会使出来了。

翻盘凌瑶缩在袖口当中的指头往紧拢了一拢,对啊,她方才怎么没有想到

她不是一直都在为这个时机而发愁的吗?现下,时机其实是主动送上了门来,就看她能不能接住了。

正寻思着如何开口方便自己的做戏,凌瑶的视线一角里就倏然飘落下了一方帕子:“这是你们谁的?”

凌瑶眉头一紧,看来太后的目的已然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这帕子她此前从未见过,想必是她宫中的那个宫婢与人私通的赃物。

只是,太后也是老眼昏花,找个贱人,为何找到了她的身上:“这种私相授受的东西,想来也是哪个不知检点的宫婢……”

凌瑶的第一反应便是将自己从这中间摘干净,以至于她从未能仔细思虑思虑,帕子究竟与她会有什么其他的隐秘联系,从而让太后发此勃然大怒。

太后胸中恼怒难平,看着眼前的这个满腹心计却还只会狡辩的凌瑶,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当即便喝令了凌瑶身边站着的嬷嬷:“掌嘴!”

凌瑶反应不及,只觉耳边一阵轰响,继而脸上火辣辣地烧红了一片。她用手抚上了被人掌掴的脸颊,除了微微颤抖不止的手,声音也如是,似满是不可置信:“太,太后娘娘,臣妾真的不知这帕子的来历啊!”

“你不知”太后一个眼神示下,凌瑶身侧的嬷嬷便捡拾起来交予了回去:“好啊!总之这个东西是从你们宫里收上来的,那就一个一个打,打到你们说为止。”

能让太后如此勃然大怒的原因,自然不是一个单纯的绣有牡丹花样的帕子如此简单。实在是它那背后的制作者,是让太后心有余悸的存在。

第四百五十八章 招供

那日在明烨的太宸殿中得见了这方帕子,回宫之后的太后便心存心事而夜不能寐。未几,便立马派人去翻查出了死在冷宫大火当中的几具已经草草下葬的死尸。

果然宫中多处,处处都是掩人耳目的虚假,不查就真被有心人利用,从而给蒙混了过去。

死在冷宫大火的数人中,他们个个被火烧得面目全非。自然,除了头部,身体上程度不一的多处烧痕也足以证明她们确是死于了大火之中。

可是每一具死尸的面相均都受到了破损,且破损到无法看清五官的程度,这便又是一回事了。

皇宫硕大,许多宫人自入宫的那日起便是等同入了墓中,这之中的大半者没有旨意恩准,便都是逃不过要老死宫中的结局。

皇宫里每日都要死人,殓尸这一工作的草率似乎也成了一种不成文的默契与他们的行事准则。事实上,他们只需要保证这些死尸并不会堆积成山,直至最后的腐烂变臭就可以了。

谁都没有想到,这一遭,太后会对冷宫的死尸格外关心。负责殓尸的宫人们得了令之后便又跑去了乱葬岗里连夜验起尸来。

验尸的结果,可以说出乎众人的意料,就连对此事早有预感的太后,听了之后都是一身的冷汗直流。

冷汗的遍布不过只是片刻之余,而后便是太后的震怒。

三宫六院得此消息的,人人皆是食不知味,走个路都是格外地小心谨慎。皆道,在这后宫里,太后娘娘震怒,便如同朝堂之上的九五之尊的盛怒一样,无论是什么原因所致,都怕是最大的噩耗。

波及如此之广,却唯独传不到瑶嫔的宫里来。只因被幽禁的不单单是一个瑶嫔,整座宫殿都是封禁状态。

“哀家最后问一遍,这帕子是谁的?”太后回眸,不知给身后的弦子和杏儿使了一个什么眼色,只见那二人很快便一前一后退出了这间寝殿。

凌瑶只捂着红肿起来的半边脸颊,再也说不出来话来,因而并未发现有人的离开。她还在思虑,这个时机在这种情况下,是否算是得时宜?

凌瑶慌神许久,什么都未能发现,可这些变化却全部入了夏桑的眼睛。别人许是认不出那帕子,可她的心内却是再清楚不过。

何止是清楚不过呢,那分明是经由她手,才掉在了宫里,不知怎的竟是传到了太后娘娘的手上。

那样的巧妙绣工,有大开大合似是强劲气势的牡丹花样,天底下再难找出第二块帕子来了。

夏桑耷拉着眼角,心内的肠子都要悔青了,若不是她拿了萧娘娘的帕子,又何以给今日酿下了如此大的祸患

只是,弦子和杏儿去了哪里?该不会是去找那日在场的侍卫去了吧?

夏桑咽了口口水,即便那日的她为了隐瞒身份一直在尽力做着遮掩,可是她还是不能确定,是否自己真的没有露出任何的马脚。

如果,如果待会儿真的被当场指认了出来,那下场恐怕只会比现在还要惨上百倍。

正在胡乱地想着,低头不语甚至还在簌簌发着抖的夏桑就听到了几个人的脚步声:“太后娘娘,人带到了。”

夏桑感觉自己的头有千万斤重,她咬着后槽牙,才勉力抬起了一些。

光影交错之下的门边,除了弦子和杏儿那两道身影,确是毫无例外地多出了一个男人的身形。

双眼被光刺得骤然生疼,但比起双目的酸楚,夏桑更觉得自己的嗓子眼里像是活脱脱地被扎了数根尖锐无比的银针:“太,太后娘娘。”

夏桑的声音似于呢喃,低到只有她自己能勉强听到一些。

太后微微抬起了下巴,示意殿中的几个嬷嬷走近,好让她们架起欲言又止的夏桑来:“终于有人忍不住要招了”

夏桑有些惊奇,她方才的声音都低到了那个程度,以至于她都无法听清自己说了些什么,太后又是怎么知道她有话要说的

不过,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就再没有退路了。夏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高声回道:“回太后娘娘,这帕子确实是奴掉落的。”

夏桑有注意到,当她说出这话的时候,身侧的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无论是算作己方这边的凌瑶与寒霜,还是太后娘娘带来的那些个嬷嬷与侍卫。

嬷嬷侍卫们或许只是觉得,

若是情势并不是如此严峻,夏桑一定会心生旁骛地在心里将这些人的嘴脸狠狠腹诽一番。

不过她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收回心神,夏桑接着不忘自己的回话:“虽然帕子是奴掉落的,但这帕子并不是奴的东西。”

太后眼神冷冷地瞥过面前显得有些慌张无措的夏桑,她不会出言打断夏桑,更不会去揭穿其人自觉成熟的自圆其说。

她只是想要看看,这个宫婢,究竟会和萧清有什么不寻常的关系?

本来心里提前一步想好的说辞,说到了这里也便要终止了,可是夏桑见太后却依旧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没有办法,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自言自语了下去:“冷宫火灾那晚,奴瞧见火势滔天,都染透了天的架势,实在是骇人。”

用了这许多口水费力描摹,不可谓没有拖延时间用来转圜的嫌疑。

杏儿不知太后是如何的盘算,可自己却着实听不下去了,不禁出言提醒了一句:“说重点。”

夏桑停顿片刻,额头都见了晶晶发亮的汗水:“奴瞧见大家都在忙着扑灭火势,也不好意思干站着,便跟着一同去了冷宫里泼水灭火。人来人去的,好一阵忙乱。”

夏桑自觉自己的这番话可谓是漏洞百出,其实经不起推敲。因而,便也只能将头垂得愈低,不敢着眼去看太后娘娘。

可是世事往往就是这样,哪怕谁人都不相信,自己这里都不能主动承认内情是如何:“奴无意中瞧见了这方帕子被人遗弃丢落在地。那上面的花样实在灵巧,奴心内一个欢喜,这便偷偷拿了过来以做私藏。心想着,反正也是无主之物,奴这么做,应该也是无伤大雅。”

夏桑不知道自己这些话说出去,有几分的可信度。可是谎还是要圆的,戏也是要全套的,便就泫然欲泣了起来:“哪成想,真应了那句命里无时莫强求的老话。今日就遭了报应。”

第四百五十九章 其人下落

只是这回莫说是杏儿,就是弦子都忍不住针对夏桑的一番言辞发起了反驳之论:“你藐视宫规在前,完全是自作自受的事情,何来的报应一说?”

夏桑的面皮上只扯出一个讪讪的笑容,她自是知道这话存了很大的问题,也极易惹出旁人的不满。

不过,就算再是矛盾,都比被人挖出她与冷宫的萧娘娘有交集要来得好上千百倍。

“是奴一时贪心,这才酿就了大祸。”夏桑不敢耽误时间,抢着表明自己的罪责:“还请太后娘娘责罚,饶过瑶嫔娘娘吧。”

凌瑶捂着自己的半边脸犹自愣神,此时忽然听到夏桑在为自己求情,便忍不住地侧目望了过去。

说不清是有些诧异的惊喜还是如何,只是瑶嫔也不是眼瞎心盲的人。那帕子的来历,从太后的震怒以及夏桑被吓得那个样子来看,就不难猜出,帕子十有八九是出自萧娘娘之手。

冷宫的萧娘娘,凌瑶知道,打她决定招惹其人的那天起,她们几个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夏桑如此,究竟是为了保全她的利益,还是说,是在故意引导太后娘娘注意到本已淡忘了的自己

太后拎着帕子一角,抖落在夏桑的面前:“冷宫偏僻,你晚间不归,去那里何干?”

夏桑就知道这事情必然没有那么好敷衍过去,她紧紧咬着下唇,胆怯开口:“奴就是想溜达溜达,不知怎的就溜达到了那里。想来也是真巧。”

不管太后信与不信,夏桑坚信,只要她一口咬定这套说辞,没有真凭实据,那便谁都拿她没有办法。

可惜的是,宫里的山山水水,向来都是愈年久者愈运用得得心应手。更遑论,早入宫几年,那几年便是摆放在了那里动摇不得的一种资本。

夏桑怎么会知道,眼前的太后娘娘与那萧娘娘的交集并非只有共侍一夫的寡淡交情,她们的如斯恩怨要远超在场众人的想象。

夏桑正跪坐着思忖该如何回话太后接下来的问话,料想这势必是一场背水一战。可令她错愕不及的却是,一道凄厉的掌风刮起,竟是毫不犹豫地就落在了自己瘦削的脸庞上。

而循着那手掌望去,打她的人居然是太后娘娘。

夏桑心知再也搪塞不过去,可又确实不能如实相告。便干脆将额头紧紧地贴在了两手交握的手背上,姿态越发地恭谨谦卑。

因为她并不知太后知道的内情究竟到了哪种程度上。越是此时,便万万不能沉不住气,那样到头来坑害的说不准反而就是自己。

太后似是气急的模样,就连一旁弦子和杏儿都为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惊不已。太后娘娘是陛下的生母,如今的后宫之主,有什么问题是需要她亲自动手解决的

“太后您亲自动手打骂一个贱婢,这传扬出去,于您不利啊!”,弦子并不知夏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居然可以将太后气成这副模样。她只知道,是时候该站出来一个人进行劝阻了。

太后自来是端庄的,可是今日的处事却像是完全抛弃了这些虚名不顾。此时即便听了弦子的几句真心话,情况也是未有改善。

太后只让几个临近站着的嬷嬷一左一右架起了夏桑,从而迫使夏桑的每一个面部表情都入得她的眼中。

“纵使你巧舌如簧,也休想瞒过哀家。”太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颤栗不止的夏桑。此时的一双眼眸中,怒气不知何时悄然不见了踪影,可取而代之的却全部是那穿透一切的寒意:“这帕子,可是冷宫里那个罪妇的”

如此一望,却是比原先更要骇人心神。

夏桑沉吟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感觉到左右钳制着自己的嬷嬷们都不约而同地加大了手下的力气,仿佛是想要借此来逼迫她说实话。

“瑶嫔!你说!”几乎是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太后却换了问话的对象:“这冷宫里的罪妇被你藏哪儿去了?”

莫要说什么不公平。在宫里,宫婢内侍的一言一行,都是有着他们背后主子的把控与指使。就算偶有几个怀了自己心思的,那也是主子教导无方,也理应活该由主子来承担这份罪责的后果。

瑶嫔心内胆怯不已,太后都如此问她了,看来那晚找人替死的事情也是纸里包不住火的了:“臣妾,臣妾不知。”

凌瑶还不想把这个悉心安排好的棋子就这样拱手交了出去。人总该为自己留一些筹谋的余地才是,所以她也只能豁出去冒险赌一把了。

凌瑶自认为自己做事已经够小心了,又给了这环节中经手的人那么多好处。他们便是长了一张再松的嘴巴,也该堵严实了吧?

太后娘娘,兴许只是在故意诓她的话呢!凌瑶一口咬定了自己并不知情。

但其实,太后一早便有了全部的把握,之所以找上门来,只不过是想知道萧清如今人在哪里:“哀家说的人是萧清,你不会不知道吧?”

若说之前还抱有一二的侥幸心理,那么凌瑶现在的感觉就是如坠冰窟,通身的冰凉之感仿佛能人窒息了一般:“臣妾知错。只是,只是是那萧清纠缠不清在前,臣妾也是实在被她磨得不行,这才想着是否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送了她这个顺水人情。”

一旦东窗事发,凌瑶便立即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不可谓不是很有一番计较。

但世事终归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再者言之,那萧清被关在了冷宫里数年,与外隔绝了数年。便当真存了异样的心思,亦是没有任何的办法得以施展出来。

为何偏偏这瑶嫔一入宫,二者就搞了这么大的阵仗出来真要有人纠缠不清,那也是凌瑶在前,后有萧清相和。

太后对这话的态度只有嗤之以鼻的一声冷哼:“你的算盘打得倒是响亮,竟是被你算计在了哀家头上。说,萧清如今,人在何处?”

不想竟是简简单单的一个问话,却来回延误了许久的时辰。

“弦子杏儿,我们走!”太后揉了揉因见了风而头疼欲裂的额角,这才发觉,原在那作痛的额角之下是一阵阵地眼前发黑。

“哎娘娘,娘娘!”太后强自定了定神,只听见身侧周遭众人此起彼伏的几声叫喊。

第四百六十章 喜得龙嗣

气血涌上心头多时,太后脑中不免就是一阵混沌,竟一时反应不及自己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

直到寒霜用膝盖跪爬了过来的刹那,伸出右手的五指攥住了她的裙摆,太后才算是明白了刚才那短促之间是发生了什么。

在地上跪着的身影忽地躺倒,凌瑶竟是体力不支,昏厥在地。哪怕此刻她的身边围得是密不透风的人群,每一个人嘴里都在呼喊着她,可偏偏凌瑶就是无动于衷。

太后面色铁青了起来,她这个年近半百之身顶着莫大的怒意都没有气晕了过去,这个凌瑶又在这里装什么把戏:“去请御医。”凌瑶如此,是想要宫里宫外都传她一个仗势欺人的狠毒名声吗?

寒霜张了张唇,似是想要说什么,可半途又觉得实在不妥,便又强自咽了回去。

娘娘现在晕倒,想必多半是伪装出来的。就此,如果能请来那日的李太医为瑶嫔娘娘看诊自是再好不过,可是寒霜也知道,请谁不请谁,这个权可不该由她来定夺。

太后的懿旨降下,整个宫里都传遍了,太医院再不敢怠慢,很快派了人来:“老臣参见太后娘娘。”

之前便有寒霜多次请求宫中的侍卫们帮忙通融一下,可以准许她前去请御医来为瑶嫔看诊。可惜的是,瑶嫔是陛下眼中不可提起的禁忌。

这个话,自是没有人敢替寒霜去传,只是架不住寒霜多次的苦言相求。再者,毕竟那病榻之上的人位分还在,又是侯爷之女,若当真出了什么差池,确又不是他们小小侍卫能担得起的。

即便消息传出了凌瑶的宫里,得以顺利传入了太医院中。可见风使舵的习惯,让御医们再难重视起来这个受了陛下冷落的瑶嫔。他们不知打哪儿匆匆派来一个刚刚入了太医院的年轻人就过去做了搪塞。

天下的乌鸦总是一般黑的,这和乌鸦是老是小,本身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并不会因为年岁大一些,就愈加地世故,也不会因为年龄尚弱,就只甘心坐拥着自己的野心而停滞不前。

李太医这步棋路走得还算成功,只是当时铺好的路,不知道能为日后起到多大的作用。

又或许,没有那么多以后了,眼下便是检验的时刻。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步履蹒跚地赶来,这么一段不远不近的路程,却硬是让这位老御医气喘不停。

寒霜偷悄悄地打量了几眼,她入宫多时,却还从未见过这名老太医。不过,看太后对待其人的态度,就应该知道,这位老御医的本事必然不小。该不会,娘娘的打算要落空了吧?

“谭太医,烦您老过来了这一趟。”太后对姓谭的御医客气有加。

这回是太后娘娘传令下去的,想必这其中更多的内情,外人尚还无法得知。因而,太医院那群只知道看人下菜碟的家伙们,这回必定是给予了极大的重视,这才派了这么一位老太医过来。

寒霜有些惴惴不安地退守一旁,只静看着一干嬷嬷将晕过去的瑶嫔抬回了塌上。

瑶嫔宫里的人都是被圈禁起来的,因而即便是瑶嫔晕倒了过去,寒霜和夏桑也是不得走动,只能站立原地。

不过一个诊脉,并未用了多久,谭太医诊脉过后,便从屏风之后在弦子和杏儿的陪同之下,步子拖沓地绕了出来。

寒霜注意到,就这么几步,可这位谭太医的面色却是数变,难为二字写满了布遍皱纹的一张脸。只是,这难为究竟是对她们的好,还是不好,寒霜就不得而知了。

“如何?”谭太医的表情太过明显,太后就是想不注意到都难。

谭太医拱了拱拳,“老臣为瑶嫔娘娘诊脉,发现,发现……”

“发现什么?”太后的语气一下子就强硬了起来,饶使她一直对谭太医礼遇有加,可也敌不过今日心中憋出的好一口恶气:“谭太医你什么时候说起话来也是吞吞吐吐的”

谭太医交握的双拳紧了一紧,而后居然是出乎意料地下跪在地,“恭喜太后,老臣诊出了喜脉,正是瑶嫔娘娘怀了陛下的龙嗣。”

“什么?”太后也没有想到诊脉的结果竟会是如此。她百般地看瑶嫔不顺眼,可如今最先怀上龙种的人却偏偏是她

“是否……是你诊错了脉”太后也不知该如何给这个难以评定为是喜是忧的消息下一个结论,只是下意识地对此不喜就是了。

可是,太后无法不承认。这个龙种,虽是凌瑶靠着手段得上的,可却是再真实不过。如今唯一能算作和烨儿圆房的女人,便只有凌瑶这一个。

谭太医的语气笃定,分明是不容旁人对他的医术有疑:“老臣再三确认,确是喜脉无疑。恭喜太后娘娘,恭喜陛下,喜得龙嗣。”

一个在宫中还尚有些资历的御医都如此着重强调了,四下里的宫人们皆纷纷跪拜了下来:“奴(奴才),恭喜太后娘娘,恭喜陛下,喜得龙嗣。”

大胆冒犯圣上得了的罪责,如今只凭着一个脉象便得到了解除,不仅如此,凌瑶之前与萧娘娘谋划在一处的事情也被一笔勾销。

太后脸色凝重地离开了凌瑶的寝殿,虽不知太后心中对此事的看法究竟为何,但下令撤了众人封禁的亦是太后。

“本宫,还要谢过谭太医。”凌瑶撑着胳膊肘不过勉力刚支起半个身子来,就要从床榻之上挣扎而起:“寒霜。”

寒霜应了下来,很快从妆台处取了一支成色上佳的金色凤钗过来,“谭太医。”

谭太医在宫中多年,知道瑶嫔这是什么意思。也正是知道,为了划清界限,这凤钗是他万万收不得的:“瑶嫔娘娘言重了,老臣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若无事,老臣就先告退了。”

“寒霜,还不快去送送谭太医。”谭太医若是收下,那日后有了这实质的东西在,便就更方便她的行走活动。

可若是不收,也不过是一个聪明人的选择,凌瑶勉强不得。无论怎样,这翻身的一日来得如此之快,还都得多谢了谭太医和日前的李太医。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凌瑶躺在床榻之上,觉得浑身的不得劲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身子竟是比未染病之前还要轻盈许多。

“夏桑,你给本宫过来。”送走了谭太医,凌瑶自然是要把目光放到夏桑身上的。

第四百六十一章 风生澜起

消息传至太宸殿的时候,明烨还正在和景安王说起通州雪害灾祸一事。

通州百姓俨然得到了有效救治。明烨无法探清自己的皇叔所欲为何,但也不愿就此冤枉假想了景安王,故而特邀了对方入宫,以便一探虚实。

可景安王明显不知明烨的真正目的所在,依旧如初入京都那般的抱有旧辞。太过执着的坚挺,便不免有侵吞国库挪作他用的嫌疑。

明烨也不愿往最坏的那个方向去做揣测,只是景安王不说实话,也怨不得他犯起了自古帝王就有的疑心之病。

“陛下。”陆公公从外间而入,拖着他那冗长有余的声调,只咣当一声便跪倒在地。

明烨脸色都不由地变得青紫了起来,厉声喝问了一句:“你这是干什么?没看到朕在同皇叔议事吗?还不速速退下!”

陆公公复而抬起了头来,并没有要退下的意思,两瓣唇翕动不断,似是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的样子。

景安王倒是一个十分识趣的人,见此便干脆自请告辞了起来:“陛下,既然您这边还有要事处理,微臣就先行告退。”

明烨颔首算是默许。这个景安王八成是又要去到那烟花柳巷之地,也罢,毕竟这是别人的选择,与他何干。在他治下,只要保证各地富庶,百姓安生便是唯一的正道。

便是如今的通州,灾祸已除,那他也无须再去对景安王的私人生活过问。君与臣之间,总是要留有一些微妙的距离。

明烨望着景安王远去的背影出神。只是,人心隔着肚皮,他永远看不透,是否有人并不愿意让这个距离存在。

还在暗自出神的明烨忽然感觉眼角的余光被遮去大片光影,侧目而视过去,只见陆公公竟是在没有他准许的情况下起身回起了话。

陆公公跟在他身边数年,最是识时务与懂得进退,瞧出他此时心情不佳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可陆公公偏还要一意孤行地如此,不消多问,明烨都知道是宫中出了事:“怎么了?”

陆公公像是如蒙大赦般地松了口气,这才从面皮上挤出一个笑来:“奴才恭喜陛下,喜得龙嗣。”

陆公公最是知晓明烨的心思,因而回话之时不敢停顿,有一说一,权当按照了流程禀报就是。

何喜之有呢?哪里来的喜,分明是勃然而起的滚滚怒意。

同陆公公所料无差,只见明烨听闻此话就只咬紧了后槽牙。

有句话形容得许是眼前的场景,山雨欲来风满楼。陆公公虽是从未读过书,可日日跟在陛下身边,便是再笨的人,也理应听会了许多。

陆公公忍不住退了几步,他似乎只是静静地站在这处,都能听到陛下的腹腔之内正酝酿而起的一场声势浩大的壮波阔澜。

明烨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鼻间来回交换的是不止的气流。不过一个睫毛轻颤的闭眼,再睁开之时,那里面却是满布的红色血丝:“是谁传的传这话的人,可是知道欺君之罪,该诛满门”

传话的人,正是知道消息假不了。也正是因为传话的人身份尊贵,这才让陆公公即便冒着君怒的风险,也要来如实相报:“回陛下,是太后娘娘请了谭太医前去把脉。”

明烨背过身去,想要极力地将心中源源不断升起的一腔怒意全部压制下去。这殿中,指不定还有多少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呢!

明烨握紧了双拳,只是高高地举起又愤然砸下,如此也不知是来回了几次,才把怒火发泄殆尽。

明烨知道君王的身前身后要有很多双眼睛盯着,也是因为知道,他一路行来,从不敢大肆张扬宣泄自己的情绪。

而今,被算计的羞耻与愤然,也只能化作这伤己的荒唐行为。他已经在尽力地克制过了自己,不让自己因为这一时的愤恨而失了分寸,也万不能叫旁人看了去。

明烨不知道的是,除了太宸殿的宫人,还有殿外倚门而听的景安王。

景安王有些不明就里,听得更是莫名其妙。陛下是年纪轻轻,可也一早到了册立妃嫔的时候。如今既听了有妃子为他添了龙脉的消息,就算不喜,可这恼怒之急却是为何

又是站立了片刻,知晓他再听下去也不过是徒劳。景安王耸了耸肩,基于这一点,他其实应该早点想通的。皇宫的是与非,向来就不是他这种人能搞得明白的。

景安王回了身,拔开步子就要离去,可人还没有走了几步,却被人给拦下了。

“皇弟,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拦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后。其实他与太后只限于萍水之交,可太后既还称呼他一声皇弟,那么景安王便也不能如同众人般太过疏离客气了:“皇嫂,是皇弟失礼了。回京多日,也忘了去见您一面。”

太后对这可混不在意,她只驻足原地,便是隔着重重阻碍,也似要一眼便要将太宸殿里的情景一览无余:“皇弟这是刚从太宸殿出来”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景安王点了点头:“是,陛下请臣去商量通州雪灾冰冻一事。”

“如此啊!”

太后缓缓迈动了步子,在踏上了太宸殿前的第一级石阶后,背对着景安王:“既商量完了,皇弟为何还在太宸殿外无故逗留?若是,你真想与哀家这个皇嫂聚聚,那不妨改日”

景安王的脸色终于是彻底垮了下来。

那些从来就不属于他的东西,他从未有生过觊觎之心。可是不知为何,先帝对他抱有重重的疑心。时隔多年,太后亦是如此,似乎天下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景安王只能拱手作别:“皇弟改日一定进宫拜见皇嫂。”

等景安王的视线缓缓上移到与四周平齐的时候,这才发现,太后已是脚踩着石阶离他越来越远。

像是从未有将他的话放在过眼里一般。哪怕他们彼此之间都清楚,这话不过最是客套虚言。

也罢,他毕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王爷,又何须在别人眼里找寻自我

景安王一个利落地转身,扬起身后的貂皮披风的时候,大力挥起的臂膀似是扫到了胸前的那一串世间难寻的东珠之上。

心口莫名就是咯噔一声,景安王的目光随着光中碎屑飞尘落下的方向投去。

第四百六十二章 凭子翻盘

驻守殿外的小太监远远地便看到了太后带人过来。正要准备扯开嗓子向里间通传,却得到了太后身边的弦子示意,便将快要冲破嗓子眼的东西复又吞了回去,只道了一个是字。

因而,太后带着弦子杏儿,入殿入的无声无息,把一直都在屏气凝神的陆公公却是给吓了一大跳:“奴,奴才见过太后娘娘。”

“平身吧。”太后看到了便是连身子都在隐隐气到发抖的明烨。

似乎只是转眼的功夫,太后便忘了他们母子二人如今尚在冷战,终是于心不忍,劝诫了起来:“非是母后要逼你,烨儿。只是如今木已成舟,你也是时候该拿个主意出来了。”

“木已成舟”明烨还是无法冷静下来,“如果当初没有母后你的默许,她凌瑶怎么敢”

是啊!这个天下,有谁敢逼皇帝做不愿意的事情?

可是,身为太后,要做的事情真的太多。皇宫里的这些个位子,可不光光是如它们表面那般光鲜亮丽的。

太后强自将欲要移走的目光对了回去,定定地看着面前脸色因为气急而暴红的明烨:“现在不是责怪谁的时候,这件事情,陛下打算怎么处置?”

太后当然有理由也有心情过来问他该当如何了。那是因为,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不都是她一手策划,且日夜期盼的嘛。

能按照既定的规划,如愿以偿地发生,太后才是最该开心的那个,不是吗?可现在跑到他的面前,摆出这样同情却又不忍的表情是给谁看

是为了减弱负罪之感,演给她自己看还是以为可以将傻傻的他一再蒙在鼓里。

其实都是骗人骗己的吧!他们彼此之间心里都最是清楚不过。不过,经此一闹,明烨的情绪倒也稳定了下来,此刻只淡淡答了一句:“如母后所愿就是,现在朕就下令撤了她的禁足之令。”

“这是……”太后不免张了张嘴,对在这件事情上能下如此干脆决定的明烨很是诧异。

“怎么?”明烨知道太后这是不相信他的举措,甚至还会觉得她这个亲生儿子是在使诈。只是这一回,确是太后想错了:“依母后之见,朕就应当虎毒食子,杀了他们这一尸两命是吗?”

他承认,一开始的时候,他是想要直接剐了那恶毒的女人和她腹中的胎儿。

这份心思一起,明知是不该草菅那苦命的婴儿之命,可就是怎也消不下去这股邪火。

能让他难得正视起来,并且做出了一个还不算来日后悔不及的决定的,这还要多亏了太后的及时出现。这一点,即便明烨并不想承认,可它就是真实存在的现实。

帝王之家,有多少的孩子是出生于阴谋与算计之中,这便注定了他们得不到血缘至亲的爱。毋庸置疑,他明烨就曾是其中一个。

人人都道他这个新皇,登基许久,却从未册立妃子,想来许是不近女色,也更有甚者私下里传言说是当今圣上是患有某种隐疾的。

他是被朝事绊扰在了皇宫甚至是太宸殿之中,可是出了这道道宫门,那风言风语是怎样传的,他既不眼瞎,更不耳聋,怎会不知。

只是,若是要受着旁人的指指点点而活,那君不将君,他也不再是他了。

看到太后,过往的一幕幕就会连成串一般地浮现于明烨的脑海之中。决定之所以做得这么干脆,也正是不想让往日的情景重现就是了。

他不会傻傻地告诉自己,凌瑶腹中的那个孩子是无辜的。既是托了她的肚子出生,那注定就是要去担起自己对凌瑶的那部分不喜的。是有千万般的不公,可这就是自然而然的感情所致。

他能做的,至多就是保住那孩子的性命。

“母后不是这个意思。”像是心间压着的一块大石终于放下了,太后不由自主地透了口气:“总之,烨儿你能镇定地处理此事就好。”

“但她休想母凭子贵。”太后又站立了多时,瞧着明烨没有要同她主动搭话的意思在,便收敛了忽然沉闷的心神,正欲离开的时候,身后却忽然传来了明烨的声音。

“哀家承认,那时的事情,是源于哀家的默许。”这段日子以来的沉重心情,似乎都因为明烨的这一句话而被悉数点燃。

太后愤愤然地将袖子甩在了身后:“可她瑶嫔究竟背地里做了什么有损我们母子的好事,哀家亦是蒙在鼓里。”

太后这番话说的可不简单。因为坐了皇位的缘故,明烨如今最擅的应当便是摸索人心。或许只是习惯使然,让他嗅出了话外不同寻常的味道:“母后这是什么意思?瑶嫔做了什么?”

可以这么说,眼下的麻烦全是由萧清的那块帕子牵扯出来的。若不是因为那人是萧清,她都熬到了太后这个位子,还有什么是值当得她殚精竭虑也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萧清身上的秘密实在太多了,多到她什么都不能让第二个人再知道当年旧事的一星半点。

哪怕这个人是和她早有芥蒂的明烨,亦是不可以:“她可不是什么善茬,你日后自当睁大了眼睛瞧瞧清楚。只是,陛下所说,怎么倒显得哀家是和那瑶嫔是一伙的”

到了现在,明烨也不难看出太后眼神中对于凌瑶其人的厌恶。可是不知是什么情愫在作祟,明烨只是微微抬了抬下颚,“难道不是吗?”

是夜,雷声轰鸣响炸,将暗沉的天色照得忽明忽亮。远远地望去,与天边接壤的一座座殿宇,似乎都被覆亡湮没在了天公的盛怒之中。

瑶嫔宫中的宫人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头上几尺之远似乎就是一道随时会取了他们性命的闪电。

平常有几个和寒霜关系还算亲近的宫婢求饶:“寒霜姐姐,婢子们知错了,能不能,能不能请姐姐你在娘娘面前求求情说几句好话”

就算是没有这些个人的开口求助,寒霜也是有着这个打算的。

只是,她急得直在原地跺脚,到底该怎么说才比较有把握呢?

又是一道闪电劈来,伴随着一干人等的鬼哭狼嚎,直叫寒霜听得心惊肉跳。她无奈,最后也只咬了咬牙,还是大胆向凌瑶求其情来:“娘娘,要不然还是改日再让他们罚跪吧。这外头的天色看上去不大好啊!”

第四百六十三章 求饶

“寒霜”瑶嫔的病好像一夜之间便好了个彻底。

此刻她斜倚着靠在门边,正百无聊赖地翻看着自己的指甲上新涂了一层还未完全干透的蔻丹:“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惩罚惩罚,小惩是罚,大惩是诫。正因天色不好,才是本宫这惩罚的意义所在。”

寒霜被这句话噎得哑口无言。

她知晓这段幽禁以来的日子,娘娘心中是憋了一肚子的怨怼无处发泄,现下这般是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哪有那么容易松口。

可,可这……耳边的雷声似是从未歇下过,照得这片天地甚是阴沉森然的惨白之色。

如此地恶劣情急,便是心中有怨,可不管怎么说,外面可终究不是一个两个,而是跪了一群的人呐!

寒霜咬咬牙。

这个时候,还敢违逆凌瑶的意思明显是不明智的决定。

但寒霜还是迈起她的小碎步上前,硬着头皮言道了起来:“娘娘,您现下刚解了禁令不久,这些贱奴的命自然是不值几个钱。可倘若当真一道天雷降下,取了他们的性命。传扬出去,宫里等着您栽跟头的人可是大有人在呢!”

忠言总是逆耳的,即便这话是从与她日夜为伴的寒霜嘴里讲出,凌瑶也是万般地嫌弃。不过,能成大事者,自然是不能靠着一时意气做出取舍抉择的。

凌瑶深吸了一口气,挥了挥手,示意下去:“让他们都散了吧!本宫可不愿在皇儿还未降世之前就树敌太多。”

众人纷纷向寒霜投去感激的眼神,又似乎很是害怕瑶嫔即刻反悔。一个个从冰冷的地面上爬将起来的时候,竟是连褶皱得不成样子的衣裳都来不及做出整理,就四散逃窜得没有了人影。

偶有几个胆大的,离去的时候,还不忘往庭院当中的那一隅里偷偷瞄了一眼。

那可是一株硕大的梧桐树木,雷声阵阵的可怖环境之下,夏桑未必有命能捱得过去。

若说他们这些宫人,此前的生死完全是听天由命。可这夏桑若不能得到赦免,第二日宫中必将多出一具死尸出来。

可是那又如何呢又关他们什么事情呢!夏桑的生死,和他们无关,也不是他们插得上手的。

“你瞧瞧!”凌瑶一早知道自己的心内未必不会畅快。

就好比眼下,看到这些长着势力眼的宫人们失魂落魄地四下逃窜,她甚至觉得比看着他们在雷鸣声中瑟瑟发抖还要痛快更多:“他们,原来这么怕死啊!”

寒霜点了点头,正要对此做出回应,却猛然看到了一记响雷过后的瑶嫔。

她服侍多年的瑶姑娘脸上露出这种表情,实在是不足为奇,甚至在她的眼中看来,说是司空见惯也不为过。

只是,配合着凄惨的月光和忽亮忽暗的闪电,这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实在是渗人极了。

便是一早习惯了的寒霜都忍不住打起了冷颤:“娘娘说的是。只是……”

寒霜往那棵完全失了绿意的梧桐树下张望了一眼,用有些不忍的口吻为其求起情来:“只是夏桑她,娘娘能否放她一马?”

“放了她”凌瑶语气中的阴阳怪气不见了踪影,她只是很诧异:“你不是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人,怎么还会帮着她说话”

“夏桑贪生怕死,为了攀附高枝甚至可以背弃旧主。”夏桑是什么人经过这段时间日子以来的相处,她想她是再清楚不过了,寒霜因而回答得很是流利。

能看一个人不顺眼的原因,究根结底,也不过是因为自身与其有着太大的出入,抑或只是愿望中的自己很是厌恶那样的行事。

寒霜并不想成为夏桑那样会被人百般诟病的可怜人:“可是娘娘您此次能顺利脱困,夏桑确实是一大助力。”

寒霜记得自己答应过夏桑,如若对方确能顺利地出宫去见到萧娘娘,并且带回对她们有利的消息来。大不了来日她们二人平起平坐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情。

寒霜这话不是诓人的玩笑话,但也不是经过一番认真的深思熟虑的。只是不拿点诚意出来,当时那个情形之下,又有谁敢为她们卖命

夏桑更不是个白痴,想启用她,总该给出什么好处。寒霜心想,此次自己的求情,也算是践行了当日的承诺。

凌瑶沉吟片刻,难得能将寒霜的话听了进去:“寒霜,你去把她叫进来。”

“是。”寒霜放下了心头的包袱,转身出了屋子,朝着树下看不清面容的夏桑招了招手:“别跪着了,娘娘叫你呢!”

夏桑似乎并不惊喜,步履拖得很长很重,也不知费了多大的气力才从雷电的包裹之中移出了身形。而后更是慢吞吞地跪拜于凌瑶身前:“奴,叩见瑶嫔娘娘。”

这些动作竟是慢得出奇。

瑶嫔既然让寒霜叫回了夏桑,至少便证明了是不准备再与其纠缠下去。如今自然也不会揪着这个小细节不放手:“知道为何要让你跪在树下今晚可是一个雷电天。”

夏桑的抱负不小,可终究身份卑贱,这让她的眼界便是注定了的狭小。即便抱负再大,起点也不会高于一向富养的凌瑶。因而,她有什么心思,其实很难逃得过凌瑶的双眼。

恰好的事情是,夏桑自己也能发觉到这个层面。这一次,她打算实话实说。

于此,夏桑并没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她点了点头:“奴害怕宫中刑罚,因而在太后娘娘数次问起帕子是谁丢落的时候,奴迟迟不敢承认。”

凌瑶对这个答案好像还算满意,最起码从她缓和些许的语气当中便可窥见出来一二:“还有呢?”

她们都知道,后面的再说便是关键了。也恰恰正是因为关键,让人的心不免都提了起来:“奴有意向太后做错误的引导,这件事确实是奴的错。奴承认,只求娘娘看在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饶了奴吧。”

言辞恳切之余,夏桑还不忘连连磕起了几个响头。

求饶并不是什么拉不下脸来的事情。这个时候,服软认错总比仰着脖子,装出一副大义凛然还又视死如归的样子要好得多。

她以前在瑾瑜园服侍玥姑娘的时候,最不喜那园中人的原因之一不也如此吗?明明心里想的是求人饶过她们,可说出了口,这话怎么就完全变味了呢?

第四百六十四章 而遇

瑶嫔的禁令得撤,越发地张扬起来,宫中上下几乎到处可见其人的影子。

哪怕是在因为季节原因而百花凋残的御花园里,都有人能一日见到其人之面数次。

宫人们暗地里都忍不住地多嘴嚼起了舌根道,这是瑶嫔在故意显摆呢!

显摆她如今怀了皇子,显摆其人即便是受了禁令也有能力翻盘重来。

阿若听了宫人们的言语,心中难以平衡,便独自躲在了御花园的假山石之后。未几,果然被她见了那瑶嫔带着寒霜和夏桑得意洋洋地到处走来走去。

婈妃娘娘和之前的秦秋水一般无二,无非是如今的这个已然出嫁,可那个却是未出阁的姑娘罢了。经萱宫中杂事虽多,但并不需要样样经她的手。秦秋水待她还像以前那般。

因而,阿若这个大宫女的日子过得甚至比之前秦秋水还未出阁之前还要自在舒意一些。

人一旦闲下来之后,便会操起许许多多原本顾不上的闲心。阿若眼见着那三人故意流连于此,兜转了多时。

她不免心中恼火,就愤愤不平地哼出了声,继而踢踏着离开了御花园,一路朝着经萱宫的方向小跑而去。

但阿若却是忘了,此时的她是在暗处偷窥的那个。她不仅不能做到掩藏自己的踪迹,反而把声响放大到了往日的数倍。

她的动作,自然瞒不过凌瑶那边。

夏桑将阿若的所有动作全部目睹了下来:“娘娘,要不要奴上去教训她一顿?”

“用不着。”凌瑶伸手挡下了不知为何显得很是异常殷勤的夏桑,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样子出言便提醒了起来:“本宫就是要让这宫里都传遍,尤其是那个秦秋水。你可莫要来搅了本宫的好事。”

“是。”夏桑退到站立着的寒霜一旁,状似淡淡地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寒霜。

她如今倒真的摇身一变,身份大不同从前了。诚然,这里必然有寒霜说到做到的原因,但是夏桑却一点儿都没有要感谢对方的意思。

能爬到什么样的位置,可不是靠着旁人一句无甚意义的承诺或是同情怜悯就可行的。

“娘娘。”寒霜就当没有看到夏桑的阴沉眼神,径自绕过了她,踱到凌瑶的身侧,压低了嗓门附耳上前:“您如今怀有龙嗣,走动多了,对身子不好。”

这话倒是给凌瑶提了个醒,“既如此,本宫乏了,就回宫吧。”

刻意放慢了的步子忽然一顿,凌瑶招手示意寒霜上前,“太后她老人家想必是惦念着本宫肚里的皇儿惦念得紧,我们先去那里走上一走。”

“可……”寒霜知道这是凌瑶心气儿高,可是百密一疏的事情还是太常见了。

“没有什么可是。”凌瑶将寒霜未说完的话全部堵了回去:“这也是本宫的一片孝心,你就无需多言了。”

这些动作自然难逃紧跟她们其后的夏桑,她如今俨然成为了可以和寒霜平起平坐的那个,可是瑶嫔待她们二者的亲疏远近,依然是一眼便知。

不过,亲疏一事也是苛求不来的,与其在这里做无谓的感叹与愤恨,倒不如见缝就来插个针。夏桑快步跟了上去,竖着耳朵只一心想寻到插话的机会。

后宫之中,一应人等,不是妃嫔宫婢,便是宦官太监,一路走来都不会有什么新奇稀罕事儿。因而凌瑶越发地肆无忌惮起来,竟是一点儿都没有因为要去面见太后就紧张起来的觉悟。

饶是富丽堂皇的重重殿宇,可也躲不过冬日覆盖之下的萧索凄清。走在这皇宫之中,因为化不开的雾气相衬,如眼前一般荒芜的小路倒也显得不那么寒碜了。

只是路的尽头,忽是出现了一个身材佝偻的背影,他那有些单薄的身子却里三层外三层地披了层层叠叠的厚重衣物,看上去未免有些不大相称而太过滑稽。

凌瑶也不知是怎地,这样的人会出现在后宫里,那明明就是与众不同的身份。可她却还是端起了娘娘的架子,大喝了一句:“前面的,你给本宫站住。”

“我”四下回顾了一番,景安王觉得这说话的对象似是指向了他。

毕竟四下里,除了那看上去盛气凌人的着有盛装的女人,以及她身后的两个做宫婢打扮的,也就只有他一人了。

寒霜的眉心拧成了一团,隐隐约约地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她的心脏不安地跳动了起来。

这种翻盘得胜的心绪占据了凌瑶的整颗脑袋,就算视觉上的现实,也很难再激起她更深层次的思考。

夏桑可没有想那么多,她现在的首要目的就是一心去讨凌瑶的欢心,当即立在原地就加大了嗓门:“对,就是说你,你可知这里是后宫重地,岂容你一个外臣来去自如”

被人误会这样的事情,若是换做平日,景安王一定大动肝火。不过眼前都是一群不识大体的黄毛丫头,再和他的东珠珠串一朝崩裂的事情相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景安王只背起了双手,迈动开了步子就要离去:“后宫是没错,可如今放眼而望,除了熙寰宫,好像还未有哪个地方算得上是重地吧?”

景安王冷哼一声,便大步离去,只留下了凌瑶一人在寒风当中生起闷气来。

寒霜见状忙着上前拍了拍凌瑶的后背,为其顺气:“娘娘莫要动气,现下这里人多嘴杂,当心到时再因龙嗣的事情反将您一军可就得不偿失了。”

凌瑶自然知道寒霜这话语当中是什么意思,这个龙嗣怎么来的,没有人比她自己是更为清楚的。

这个秘密,万万不能传了出去。若真有那不慎阴沟里翻船的一日,那也是她的命之所至,大不了到时偿命了便是:“现在知道来劝解本宫,可你方才怎么哑巴了”

不过她会用尽力气永保着这个秘密,让那一日再也不会到来就是。

景安王本已离去的步伐却是因为她们二人的一番对话而顿了下来,“你,你是瑶嫔?”

凌瑶挺了挺后背,既被人认了出来,那眼前的这人就休想轻易离开。

因为半途讲起了龙嗣的事情,让寒霜也忘却了之前心头隐隐觉着的不妥。现下也只跟着凌瑶的话头接了下去,隔空指了一指景安王:“既知是瑶嫔娘娘,为何还不行参拜之礼?”

第四百六十五章 当头一棒

“瑶嫔娘娘?”景安王对寒霜的话置若罔闻,在他耳中听来,唯一还能算作有点意义的就只有她们的自报家门这一回事:“就是那个被太医诊断出怀有皇室血脉的那个”

此时景安王的一番反问似是暴露出了什么不大一样的东西出来。毕竟常人一旦听说这样的身份与背景,又有哪个非但不跪,还采取了这种多有质疑不确的问话方式

寒霜有些怯怯地点了点头:“是,就是我们家娘娘。你,你为何还不行礼?”

凌瑶眉心一皱,用胳膊肘戳了戳一旁的寒霜,咬着牙齿道:“不会说话就别说,本宫的面子都被你给丢尽了。”

“瑶嫔,娘娘!”景安王故意拉长了调子,打量起眼前的凌瑶来。

那日他在太宸殿外听到了陛下的与陆公公交谈之时的言论。别的一概不知,但唯有一点,就是从陛下的反应来看,似乎很是厌恶瑶嫔其人。

那时的他便心存了好奇,瑶嫔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如今这么一眼,都不消去费心力地以作深入了解,某人的脾性心性却是写了满脸。

眼高于顶不说,还当真是娇纵跋扈到了极点。如此看来,令人厌恶才是人之常情:“如果瑶嫔一定要本王的礼,本王也不是不可行,只是……”

景安王双眸忽地眯了起来,明明在双腿的驱使下已经走远的人,此刻又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过来:“不知你是否受得起?”

“你是王爷?”凌瑶的心底一冽,这话她于听到的那一瞬间其实就信了七八成。

只是不愿如此做派地低头,让凌瑶强自装着镇定了几分:“可你哪里像是一个王爷的样子?”

从通州来的景安王,最近的确居于京都,这些事情凌瑶早就有所耳闻。可那是陛下的皇叔,怎么会是眼前这般畏缩形容?

传闻中所说,这景安王无论走到哪里去,他的脖子上时时都会挂着一串世所罕见的东珠,所谓的焦不离孟或许在他身上就是最好的体现。

可眼前的这位,除了年龄上能与王爷做一些混淆视听的相似,哪里还有景安王半分类似的样子:“本宫不知道阁下是什么身份,只是冒充王爷的事情。你固然可以不向本宫行礼,但是被人发现了,阁下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吧。”

这话说得气势倒足,可凌瑶很快便拔开了步子,其是她也无法判定,只能匆匆地落荒而逃就是了。

“娘娘。”夏桑一路频频回首,发现那人始终就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的位置,倒像是同路的样子:“您看,那人……”

熙寰宫就近在眼前,身后跟着的尾巴却大有无法甩开的事态,凌瑶不禁慌了心神。可宫里遍传龙嗣血脉的消息,她那大肆张扬的话语也言犹在耳,这个时候,即便再是慌乱无措,她的脚步也不能有半点的错乱与不妥。

凌瑶每一步都走得沉稳,熙寰宫外来往的宫人众多,她苦心计划了这许久,可万不能留下什么任人闲话的话柄。

终于,在杏儿的伸手阻拦下,凌瑶定下了步子:“本宫能重获自由之身,实在欣喜。故而,今日特来求见太后娘娘,还劳你代为通传一声。”

不管内心是如何去想的,最起码现在的宫人们都对瑶嫔尊敬异常。能在这种万般劣势的情况之下,毅然让陛下撤了禁令的,瑶嫔还是第一个。

只是,偷奸耍滑之人终究难以服众,能在所有宫人这里起到一定威慑效果的,实则是有些荒诞不经。

杏儿跟随太后多年,确实对一两个仗势的妃嫔还无所畏惧。换言之,既有太后在前,即便妃子们成了气候又有何碍

只要老老实实守着本分做事,在太后这里,杏儿便没有什么好同旁人虚与委蛇的。因此,她表现得很是不卑不亢,只向凌瑶还了一礼:“瑶嫔娘娘来得真不巧,太后娘娘出宫去了。”

“出宫”凌瑶满腹的狐疑,并没有任何遮掩的意思在内,不仅不做遮掩,反而直接是问出了口:“这宫中上下,谁人不知太后娘娘一向深居简出,娘家更是远在卢中。出宫这样的幌子,你拿来行骗,谁人会信”

杏儿很是吃惊,她一早听闻如今怀有龙种的瑶嫔恨不得尾巴翘到了天上去。只是想着她前脚被太后好一顿教训,顾忌着这层,也多少行为举止不会太过出格吧?

只是见了其人,杏儿才惊觉,人言可畏这个词有时候是一句彻头彻尾骗人的假话。

不得不说的是,凌瑶还是有些小聪明的。她确实不敢贸然把话头的风向就这样指向了太后娘娘,因而在最后一瞬间,又将已然走偏的话锋给扭转到了杏儿这个宫婢身上。

可惜的是,这个扭转太过强硬别扭,此前丝毫没有什么铺垫。也不怪说完这话的凌瑶此刻愣在了原地,面色有些不自然地飘红。

杏儿逼近了一些,面色没有因为凌瑶的严词厉色就显现出了胆怯:“太后娘娘此刻出宫,还不都是托了娘娘您的福吗?奴可不敢擅自言说不详的消息。”

“好,好一张利嘴。”凌瑶退了一步,以使自己和杏儿拉开了些距离:“寒霜夏桑,我们走。”

杏儿话中有话,一双眼睛分明将什么都看得很是清楚。压低了嗓门,只不过是为了不让两人的谈话落入了闲杂人等的耳朵当中。

凌瑶当然不会傻到自以为这是杏儿在帮衬着她,杏儿是太后的宫女,这么做,也无非是因为太后与那萧清有素日恩怨罢了。

再因这个事情而拉扯个没完,对于太后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既然来了,娘娘何不进宫坐坐”杏儿作势拔开了步子,竟是当真朝着凌瑶的方向而来:“算来这时辰,太后娘娘许是时候该回来了。”

是凌瑶自己得意忘形了。她哪里敢明知山有虎,还偏向虎山行便是连小小的婢女都尚且知道明哲保身的这一道理,可她如今却犯起蠢来,偏偏选了这个时候把自己送到太后的面前。

莫不成,她是嫌好日子过得太长,来得太容易了吗?

因而,现在杏儿的一番话有如当头棒喝,一盆冷水浇了下来,扑灭了所有早不应该燃烧着的火焰。

第四百六十六章 不欲计较

“本宫……”一时无法搪塞过去,凌瑶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寒霜,并且使了一个眼色。

幸而寒霜向来也是个机灵的,当即不动声色地揽过凌瑶的胳膊:“杏儿姐姐,我家娘娘今日出来也够久了。太后娘娘教我们娘娘安胎的法子,瑶嫔娘娘可一直记在心里呢!这便不打扰了。”

杏儿挑挑眉,瑶嫔身边的这个寒霜倒是个会做事的人。她从来不与聪明人为难,因而终是止住了前行的步子,“奴恭送瑶嫔娘娘。”

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杏儿却疾步快走,径自绕过了瑶嫔的身侧:“奴叩见景安王。”

这三个字犹如坠入了壁立千仞的万丈深崖之中,回声阵阵地久响个不停。瑶嫔的手脚都不自觉地发起了僵来,她都不用扭头侧目去看,便知道和杏儿交谈的是何许人也。

一路追随着她前行步伐而来的,除了那个自称是景安王的人,还会有第二个吗?

而且事实证明,那人根本没有冒充,是她自己有眼无珠,认错了人不说,还一再对着王爷施压。

凌瑶头大,暴露在冬日寒风之下的额头更是被风吹得隐隐作痛了起来。她怯怯地回身,忙见过了景安王:“本宫见过景安王,之前的事情……”

景安王并未将凌瑶的话听入了耳中。相反,因为杏儿的答话,他现在的表现比起惴惴不安的凌瑶还要有些心不在焉才是。

太后与他并无过深的交集,但其人家世背景如何,景安王作为皇室一员,也算知根知底。

他那皇嫂自打出身便是顶级了的富贵,不比他们明家这些后起的草莽。

一个朝代的更迭,即便夺得了天下,家族被世人尊称为皇家,像先帝那样的更是直接被尊称为命定的天子。可是生来就自有的那种气质,却是俨然在他们这样的人身上难以寻到踪迹。

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即便是景安王他,也从未否认过。这样的太后,家教严苛,活着向来都是为了家族的利益而考量。这样的一个女人,好端端地出宫去

“本王问你。”景安王猜不透太后是什么心思,便索性直言相问:“太后娘娘出宫是为何故”

“这……”杏儿此时才慌了起来,景安王和宫中得势的妃嫔们可是截然不同。即便只是被派出京都的王爷,可终究也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这事,终究不好用一言一词便敷衍过去啊!

“这什么这”景安王忍不住举起了手指在空中点了一点:“本王是在问你,太后何故出宫?”

王爷的气势还是太过盛人,即便景安王的外貌几乎没有什么值当言说的地方,但彼时发起火来,还是让人心内发颤。

杏儿跪了下来,舔了舔发干的双唇:“奴,奴不知。”

“你会不知你不是熙寰宫里的大宫女吗?太后去哪里,你能不知”景安王拢了拢袖口,干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使自己得以缓和下来:“本王入京多日,却迟迟未能见过皇嫂,想来是皇嫂于殿前教训得是。”

杏儿应是不知,想必也会因景安王如此情急的模样而心下诧异,可他景安王确与太后之间算是有旧。

无甚交集是无甚交集,可终归是入了明家这一个家门,有旧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这旧并不是什么宫闱秘事那样的私情,实乃整个包括先帝在内皇室的一干风起。他此次借由通州冰雪之灾的契机入京,也不出这旧事左右。

这个时候,一向不出宫门的太后忽然出宫,很难不让景安王同他自己先前的联想联系在一起。

“这个。”杏儿紧了一紧拳头,硬着头皮接了下来:“奴实在说不得。不若,不若王爷您在宫里等着,掐算时辰,太后娘娘定然即刻便归。”

景安王虽是未向她一个宫人说明,可好歹在宫里混迹了多年,景安王心中所想,杏儿亦不是一无所知。

其实那景安王猜得没错,太后确实不是因为一些可大可小的事情才选择了出宫。太后娘娘出宫,正是去解决那绣有牡丹的帕子无故牵扯出来的人。

景安王的脾气看上去很是不好,凌瑶不得不将这一切归罪于自己,忙殷勤地几步上前,再次行礼见过:“瑶嫔见过皇叔,瞧瞧我这眼珠子,竟是有眼不识泰山,平白冤枉了皇叔您。”

之前还一口一个本宫,见到景安王发怒,便立马改口自降了身份上前主动搭话。也不知是该夸一句这瑶嫔识时务呢还是该讽刺一声,真是一个随风倒的墙头草,半点自重的气节都没有。

杏儿往身侧让了一让,谁让这位瑶嫔是主子,而她是宫人呢。

“哟!”景安王也不是善茬,那时的他不与凌瑶计较,只是还有更棘手一些的事情要做处理。

但这并不代表,他当真可以宽容大度到无所不容:“这不是一心要让本王行礼参拜的瑶嫔娘娘吗?怎么着?如今这是改了性”

瑶嫔被妆粉抹白的脸上都臊红了,长长的指甲因为用力而掐进了掌心的肉里,这才迫使自己脸上依旧挂着那粉饰太平的笑容:“是瑶嫔的过失,皇叔就不要拿这事来取笑于我了。”

他毕竟是长辈,凌瑶都把话放到了台面上,且这样说了出来。再抓着什么不放,倒显得肚量小的人是他了。更何况,这里是后宫,无诏本不得入内。

即便不是外姓之臣,可对于皇宫里唯一的正主陛下来说,这一点有那么重要吗?

真要究出个什么来,有景安王的名头做保,他是不会出什么岔子,就是这名声倒要和瑶嫔一起变臭了。

怎么看,怎么都是一个极不划算的买卖。

最好的决定,便也只有就此放手。事实上,没见面之前,他对这位陛下口中曾经言说过的瑶嫔还算有着一二的好奇之心,可见了其面,那所剩无几的好奇便也彻底消磨殆尽。

这跋扈嚣张惯了的人,还丝毫不懂收敛,是注定无法在宫里走得长远的。不过,这些话,景安王却不打算和无亲亦无故的瑶嫔道破。

等到有朝一日她恶人自有恶人磨的时候,便知晓今日他能放其一马,亦是至小不过的警告:“本王还有要是相商,无关的人,就不要在这里碍眼了吧?”

第四百六十七章 搜山

宫外的消息来得实在逼仄,尤是被困于一处难与世人相通之处,便更是如此。

凌瑶在宫里翻身一事,还未来得及传到萧娘娘的耳中让其得知。很快便是在幽闭的山林之中出现了太后带着一干宫中侍卫找上了门来,数人的阵仗如此之大,竟是比黑云压城的气势还要更盛一些。

萧娘娘斜倚在塌上,依旧手拿银针绣着一幅尚未完工的牡丹图。那林间排开稀疏凋敝草木而行来的队伍,因为山林层层的遮挡,她是一点儿风声都未能事先听到。

萧嬷嬷用木桶从古井当中正打上了一桶沁凉如生铁一般的冷水上来,红肿的手指头都忍不住蜷缩在了一处。

许是太冷,萧嬷嬷将两只早已生满了皱纹的双手递在唇边,不断哈着热乎气,这才稍稍缓了过来些许。眼眸垂下的时刻,却是疑窦丛生:“这水,怎么好像哪里不对劲?”

此时林间难得不起风,木桶里一桶水的水面之上却是横波涌起,独自生了涟漪。

静心观察了许久,萧嬷嬷侧耳听到了于他们越发接近的行军的脚步声,这才慌乱了起来:“娘娘,不好了!”

萧嬷嬷将手上未干的水渍就胡乱往身上的麻布衣角处随意抹了一抹,赶忙提着一口气就奔回了竹屋里:“娘娘,好像有人来了。”

“嬷嬷,这,这可如何是好”主仆二人在一处生活了多年,这点默契自是还有的。萧清不消多问,便当即反应了过来,萧嬷嬷的口中之意是什么。

只是,那瑶嫔不是曾说,这里远离闹市,莫说外人找不进来路,便是她们都休想轻易离开。诚然,这里不外乎是有瑶嫔想要将她们控制于股掌之间的缘故,但是这一点萧清可从来没有怀疑过。

“娘娘您先躲起来,无论有什么动静,您都千万不能露面。”萧嬷嬷悄无声息地往窗边一趴,复又远眺了好几眼,确定最起码视野当中还没有出现漫山遍野的影影绰绰,这才算是稍稍松了口气。

还有时间,便就意味着还有抽身转圜的余地。

萧清却没有一口应承了下来,即便是在萧嬷嬷提出了法子的情况下,她还是无措得厉害:“不成,若是你……”

萧嬷嬷此刻的表现却是十分地大义凛然,把案前的一应帕子仓皇塞进了萧清的怀中:“老奴这条命是娘娘的,如果真有什么,权当为您挡了一劫。更何况……”

余光无意往那林间的尽头望去,终是看到了一队人马的身影:“更何况,宫里的人未必识得老奴。娘娘,来不及了,他们来了。您快!”

话音还未落,萧嬷嬷竟是不由分说就上前推起了萧清,“不管待会儿外面如何,您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这竹屋既是凌瑶特意选中给她们暂时用以藏身的,则自然是与寻常屋舍有着些许的不同。表现在外观上,虽是简陋,甚至是居于城外山林这等偏僻之处,但是内里还可算作是别有洞天。

萧清知道自己倘若真的被宫里的人发现会是什么下场,那是只会比以前囚于冷宫还要凄惨不下百倍的噩梦。而且,有了这一次,这场噩梦一旦发生,便再也不会有清醒过来的时候了。

萧清还未做出决定,但心里的怯弱还是让她迈开了步子。腕间一个使力,她便扭动开屋里的机关,一道门缓缓展开于二人的眼前:“萧嬷嬷,你,你自个儿多保重。”

当萧清说出第一个“你”字的时候,想要表达的其实还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她太自私了,也太渴望那厚重的夜色背后的光芒了,哪怕是微弱到几近于无的光亮,她也想要用尽全力更靠近一些。

因而,取舍虽难,但也往往不需要多做犹豫。一个下意识的反应,萧清就做出了她的选择。

萧清只一个咬牙,人便消失在了那密室的门之后。

萧嬷嬷既怕密室的门板就堂而皇之地现于众人眼前是危险,亦怕隐藏过多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只能捡取了一些干草草垛堆在那密室之前。

目之所及的路程其实不足挂齿,很快那对人马便赶到了竹屋前。

一声格外嘹亮的嗓音响在空荡荡的林间,冬日没有繁茂的草木掩映,因而更显得那声音具有强劲的穿透力。

萧嬷嬷搓了搓发凉的手背,不敢耽搁,还是大步迎了出去:“这是什么情况?”

出去站定之后,萧嬷嬷眨了眨眼睛,眉目很是困惑不解:“你们都是官差”

来人皆是宫中的侍卫,他们统一着的也都是宫中才有的盔甲,这些对于宫中的老人来说,一眼便认得出来。饶使被囚于冷宫多年,这些眼力却是萧嬷嬷从未亏下过的。

宫中宫外制度的划分,向来森严,虽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可这两者之间的壁垒却绝难打破。把这些侍卫放在民间,寻常的百姓十成十都是两眼一抹黑的。萧嬷嬷也算反应机敏,既是铁了心思地装作无辜,那这场戏码便要全力以赴地演好。

“萧清”在这侍卫们排成的铜墙铁壁之外,忽然不期然地响起了女人的嗓音。

这让萧嬷嬷不禁汗毛倒竖了满身,但表面表露出来的镇定还在强装,她只能挤出一个什么都不清楚的笑容,依旧用那不知所谓的表情逡巡徘徊在人群里面。

只是,侍卫们许是不知道,这个看上去真的是平民百姓一个的妇人,却是想要在他们之中找寻到一丝不搭调的东西出来。

“宫外的日子可是好过让你能乐不思蜀到忘了哀家吗?”原来无需萧嬷嬷刻意去寻,下一秒这个声音便排众而出,且由远及近。

直至一袭的华丽衣裙定在眼前,大红色的流云纹路织就拥簇出的衣裳,配有玄色的暗线穿梭其间。

这种颜色并那宫里的织绣之法,别人倘若不知或许还情有可原,可她萧嬷嬷从前服侍在贵人们的眼皮子下时,却是对此了若指掌。这些无一例外均是只有当今的皇族才能配得上的。

萧嬷嬷觉得眼前发黑,本来强自用脖颈撑起来的头部都越垂越低,直至埋了下去。

扶着太后的弦子站在竹屋外张望了几番:“太后亲驾来此,萧清为何不迎”

第四百六十八章 故时旧忆

太后似笑非笑,只是扯了扯嘴角,才吐露出来了惜字如金的一句话:“你是萧清身边的婢女?”

萧嬷嬷依旧低着头,不敢抬眼直视。

她们是从宫里诈死才逃出来的,能如此大动干戈带人前来搜山的,用脚趾头去想都能想得到,一定是皇宫里抓到了什么蛛丝马迹才闻询寻来的。

那瑶嫔不知是如何处理的事情,留下了马脚不说,现如今又让人家顺着这线索找上了门来。

只是,让萧嬷嬷始料未及的却是,太后怎么会亲自跑来?

她之前还敢咬牙硬着头皮迎战,也只是在赌。赌对了,那她便只要伪装成普通百姓的样子,如此一来,对方拿不透她们的真实身份,兴许也就可以让这些人悻悻而归。

但是,太后亲临,性质就是另一回事了。

甭管以前先帝在位的时候,这位太后和别的妃嫔斗成了什么样子,那些年中的起起落落也俨然失了颜色。

如今唯一不变的事实便是,京都内外,放眼天盛,太后娘娘都是那位绝无仅有的尊驾。便是天下正主的陛下,只要不是涉及到了社稷国祚,在她的面前,亦是没有仅执一词的余地。

“你放肆!”弦子柳眉竖起大喝了一声,不知今日是不是身后有数不清的着了盔甲的侍卫们在,弦子教训起人来竟是比往日还要多些不容反口的气势在:“见到太后娘娘,为何不跪”

萧嬷嬷的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钻进地里去,哑着嗓子想要说什么,最后却也只化作了几声听来便是徒惹旁人恼火的支支吾吾。

“抬起你的头来,让哀家瞧瞧你的模样。”太后往日在宫中也从未着过如此盛装,只是今日想着,既要见故人,那自然是少不了一些得体庄重的。

尤是,那故人于往日的她,便是如今的她,都颇有渊源。

天盛确有详文,凡只有皇族才可配有赤红玄黑二色,为后者可用玄色暗线绣出九天之凤,为帝者更可用五爪金龙。

只是一介女子,娘家似乎也从未想过靠她得青云直上的锦绣前程,但仅凭着一己之力,如今便可高至太后。

她想,她还从来不需要借助这些外力来证明自己的强势与尊崇不凡。

直到萧清诈死脱逃,这种把她当傻子来愚弄的方式终是彻底激怒了太后。

弦子一把上前,竟是探手擎住了萧嬷嬷的手腕:“太后娘娘让你抬头,是聋子了吗?”

萧嬷嬷此前极力压制着心内的恐惧,就是不想让太后看到她长什么样子。毕竟虽是被打入冷宫多年,可碍着太后与萧娘娘的关系,她这个宫人的样貌未必不会被太后娘娘记在心间。

萧嬷嬷甚至完全有理由相信,她作为萧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太后许是对她也同样得恨入了骨髓。

只是,她的坚持只能在这样狭小的范围里保持。如今被弦子这样一个外力激荡,终是悉数溃散。

萧嬷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民妇拜见太后娘娘。”

太后一个侧目看来,弦子立马会意,擎着对方的手不禁微微扭动,掐了一把萧嬷嬷腕上的肉:“还不抬头见过”

想来今朝是终究逃不过了,她再推延下去争取到的时间亦是无用。

这里四面环山,一早躲在密室中的萧娘娘也是别无无法。那瑶嫔提供给她们的藏身之所,终究是画地为了牢笼。

萧嬷嬷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不等太后问话,便独自慌了神:“老奴,老奴叩见太后娘娘。”

萧嬷嬷想要再说些什么用以缓解眼下紧张肃穆的气氛,可是到头来却是发现,自己除了能将那叩见之礼说得倒背如流,竟是连一个多余的字眼都说不出来。

“萧清的婢女。哀家记得,你好像得她赐名,叫灵智”太后只横扫了一眼,便已经识得萧嬷嬷的身份。

这并不惊讶,最起码在萧嬷嬷的眼中一点儿都不惊奇。这和爱屋及乌是一个道理。

因为萧娘娘阻了太后的路,也身怀了一切不可说的秘密。因而,便是连她身边人,哪怕是一个卑微如自己一般的宫婢,太后都能一眼认出来,并且毫无差错地叫出那个人的名字。

灵智,这个名字,说实话,并不好听,她也毫无意外地并不喜欢。可那时却是萧娘娘亲自赐名予她的。

后来,萧娘娘被打入了冷宫,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这么叫她了。这么久都过去了,久到萧嬷嬷自己甚至都忘记了她身上还曾经背负了这么一个名字的时候,太后娘娘却能在这不起眼的竹屋外一语道破。

到底是和萧娘娘结了多么大的冤仇萧嬷嬷其实并不大清楚当年的事情,即便她确实是贴身侍奉的那个,可是主子们之间流传的东西,也向来不是她们做宫人能知晓到的。

“回太后,得萧娘娘赐名,老奴确是灵智。”萧灵智,连名带姓似乎这个才是完整的她:“太后娘娘能记得老奴,实在是老奴的荣幸。只是……”

赤红色的裙裾不知什么时候起彻底充斥了视野正中,这红色确实不比多年前的那抹鲜艳跳脱的水红,如今虽不再扎眼,但却闷得人咽喉心头都是一紧。

人都是该有些长进的吧。太后如今愈发沉稳庄重,自己也总该突破些陈年的桎梏。

也不知打哪里生出的胆子,萧嬷嬷忽然爬了几步,竟是扯住了太后的裙摆:“老奴求求太后娘娘,能否放过娘娘一次?就这一次,老奴以项上人头保证,我们绝对不会碍您的事的。”

冷风悄然吹过,将僻静的林间陡然带起了几声嘈杂。

“弦子,带人进去搜。”太后只是往旁边轻轻挪动了一个脚步,却是逼地让萧嬷嬷不得已松了手。

“灵智,不是哀家看你不起。只是,你的项上人头值几斤几两”太后又是一个侧目,只见她身后的着有盔甲的侍卫们便有秩地冲进了竹屋里:“再有,你是宫中的老人了。”

太后亲眼目睹着侍卫们前后进了里屋搜人。

这才微微低了低下巴,似是垂眸看向了地上跪着的萧嬷嬷:“你应当清楚,这世上最让人放心的,永远只有那死人一个。哀家之前留她一命,打入冷宫,已是格外开恩。”

“是。”萧嬷嬷无力地回了话。单薄的身子跪在冷风当中,仿佛已经无法直立了。

第四年六十九章 遇者不散

太后的话如今说到了这个份上,已是再清楚不过,亦没有让人反驳置喙的余地。

作为宫里脱逃的宫人,这桩罪责如今顶在头上,就好比是一把悬而不落的巨斧,不落则已,可落下的刹那,便只会是彻底丢掉性命的结果。

趋利避害是所有人的本能,太后本也没指望过萧清会正襟危坐地端坐在竹屋里面等着她带人搜查。哪怕是既定的结局,也总归是要做些潜意识地挣扎的。

“回禀太后娘娘。”一名侍卫上前禀报,他们很快将竹屋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却并没有什么所获:“没找到人。”

“灵智,你也随哀家来吧。”太后只迈动着步子踏进了竹屋里,屋里屋外俨然两种有别的温度,一个算是温暖如春,一个却是凌冽瑟缩。

萧嬷嬷无法,太后的话,她不得不听。在弦子推了一把的外力之下,她还是艰难地起了身,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

屋内暖和的温度居高不下,在这四面环山的竹屋里算是少见。

“接着去搜。就是挖地三尺,也要给哀家找到人。”对于侍卫的回禀,太后置若罔闻。她带人搜山的事情,萧清是绝对不会提前知道半点风声的。

如此,萧清必然就在这竹屋里,只是人不知躲藏到哪里去了而已。

因为想要得到某人的踪迹,太后的双眼不免打量起了四遭,终于是在环顾了一圈之后,不自觉地停留在了地上的那些杂乱无序之中。

临近墙角的一端,火盆倒扣了过来,里面的黑色烧灰就这样凌乱地洒在了四近的地面上,铺就了薄薄的一层。

那与地面近似浑然一体的烧灰,一眼看上去虽是很难察觉到什么,可要说有多难发现,其实也未必。

只是,它们被人来人往错杂的脚印而遮掩去了大半。若不是因为太后游离于搜查的人群之外,这样需要格外留心的痕迹也未必会被她察觉:“如今看来,也难怪你们跑了出来。萧清的一应用度,倒是与宫中的主子无差。”

萧嬷嬷面色大变,只闻噗通一声,却是只见萧嬷嬷人又矮下去了大半截。

她正跪在太后身后,哪怕太后并没有转过身来注目着她,可萧嬷嬷却兀自磕起头来:“老奴惶恐,娘娘她,不,这都是瑶嫔娘娘差人送来的。”

那用以取暖的银骨炭算是瑶嫔用来拉拢讨好她们最好的物证,尽管她们使得亦是十分受用,不过无谓的东西则是该抛则抛。

这个时候,一应撇清关系,力证自己的清白才是头等大事。

“瑶嫔的事,来日再说。”太后的目光顺着那烧灰的痕迹开始四下寻找。

烧灰的粉末一旦蘸上一点儿,所行之地一定是雁过留痕。更遑论,是在冬日的特性之下,重重包裹着的衣裙,踢翻了火盆,还想不留痕迹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去把草垛清开。”果然未几,太后终是找到了萧清的藏身之处。

这不过只是时间问题,萧嬷嬷心中早有预感。只是在亲眼看着侍卫们左右挟制着萧娘娘从那密室当中出来的时候,心中还是不免忽地一沉。

竹屋被火盆里的炭火烘得还算暖和,面色本已红润许多的萧清现下却变得脸颊惨白,饶是一直紧抿着的薄唇都有些微微地开合不断:“罪妇见过太后娘娘。”

“萧清,多年不见,你还是改不了老样子。回头下了黄泉,可休要怪哀家,找死的从始至终都是你自己。”太后并不是来和谁叙旧情的,因而只丢了这样一句话,便招呼侍卫将萧娘娘二人拿下:“回宫。”

萧清知道太后口中的老样子是什么意思,只是这老样子从头到尾亦不过是在为自身谋划,唯一的错或许就是错在阻碍了太后太多。

“你为什么不就地处死?”萧清忽然发声,她的声音一向柔弱,便是先帝在位之际,不知都被她这狐媚子一般的嗓音迷去了多少理智。

“你为什么不就地处死我”在左右的挟制之下,萧清很是不安分地挣扎了起来。只是,双拳难敌四手,萧清竟是有些恼火了起来,嘶吼出口的声音更是饱含了一丝怒意。

萧清瞬间高扬起来的嗓门终是打破了柔柔弱弱的界限与伪装。

太后饶有兴致地回身打量起了萧清来:“人前人后,你不最是娴静守礼怎么?今日这是恼羞成怒了还是打算彻底同哀家撕破脸皮?”

萧清侧开双眼去,只愤愤不平地盯着地上:“你苦苦相逼,究竟有什么意思?多少年都过去了,再有什么,也都应该随风散了吧?”

“你能散,但那些秘密不能散,哀家这里更是不能散。”太后的情绪也愈发地激动了起来,说到最后,宽大的层层衣裳之下,似乎还能见到她因为心气不平而致使胸脯的起伏不定。

多年未见,二人都在刻意避着对方,如今的一见面,陈年旧事一旦得到倾吐,便是覆水难收,而且一旦开始,便只会是洪涝之势。

可惜的是,无论是太后还是萧清,显然二人都未能意识到这一点。

萧清现下更是咬着牙冷哼了起来:“我真的不懂,这个秘密与你何干他待你,有你待他的十分之一吗?为什么?你欺人期己也就罢了,偏偏要费如此大的心力去扫清那些根本不足为惧的所谓障碍”

太后这回却是并没有被激将法击中,整个人立在原地只沉默了半晌,嘴角似是微微牵动起了一个弧度。良久之后,才道了一句:“弦子,回宫。”

“是。”弦子有点迟疑,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反应的太后娘娘,不免疑窦丛生,因而问出了一个看似十分愚蠢的问题:“敢问太后娘娘,这二人该如何处置?”

实在是太后的反应着实让人摸不透,即便服侍在其近前多年,弦子也是半点都没有头绪。

因而,产生太后娘娘会放了萧清二人这样的错觉,似乎也就不是什么怪事了。弦子很快给自己做出了合理的解释。

太后步履不停地缓缓迈出了竹屋,独自走进了那迎面而来的寒冬逆风当中:“一齐带回宫中。”

火盆里的炭火终是彻底被寒风熄灭,湮灭在了再不会有人踏足的山林深处。

第四百七十章 互换

“太后娘娘,您可回来了。”杏儿一脸灰败之色的走近福身行礼。

这个架势不用多问都知道,想来应是在她出宫之后又出了什么岔子:“是瑶嫔”

“是,也,也不是。”杏儿不知该如何作答,那瑶嫔的确是想来胡搅蛮缠一番的,只是被她对付过去就是了:“瑶嫔来了一番,在奴的劝说下,复又去了。”

“那就挑重点说。”弦子看不下去,不由在一旁温言出声提醒道。

杏儿这才恍然意识到,她差点儿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怎的却在瑶嫔一事上纠缠不清:“景安王现在在宫中候着。”

“景安王”太后揉揉额角,在太宸殿前的随口一说,不想他人就当了真:“来了多久了”

“娘娘你出宫之后,景安王便与瑶嫔前后脚来了。”杏儿为太后挑起帘子,迎了太后进去:“只是,瑶嫔被奴打发走了,王爷实在是劝不动。”

“景安王也不用你劝。”太后只对景安王的到来表现出了一些明寐不清的态度,至于那瑶嫔,更是只字未提。

景安王是皇室中人,其人如何,更不是杏儿能去掺和评论的。只是,眼下从太后的反应来看,最起码她匆匆打发走了瑶嫔,这一点是准确无误的。

“你干嘛去”弦子一把拉住了几欲跟上前去的杏儿,看着有些愣神的杏儿,心中竟是有些不快:“当差就不要走神,那可是景安王,。”

“瞧我,一时糊涂。”闻言的杏儿立马止了脚步,退回到了弦子的身侧:“险些越矩了。”

“皇弟,等了多时吧?”太后看着起身二话不说就要行礼的景安王露出一个微笑:“坐。”

“皇嫂。”景安王似是笑了笑,只是这笑容讪讪的,总是使得他有一种心口不一的感觉:“听宫人们说,您刚刚出了宫”

太后没有说话,只是将怀中的手炉紧了一紧。不过这一动作落在了景安王眼里,也算是一种不置可否的默认。

眼见着这问话怕就是要如此无果地进行下去,景安王干脆撑了一把身子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也不顾这殿中是否还有其余人等在场,他便径直跪了下来:“微臣有事要同太后娘娘商量,还望太后予以微臣这一机会。”

太后怀中的手炉有些不自觉地滑落,景安王与她并不算熟悉,不过彼此都是皇家的人,什么颜面该如何在人前做最大地配合与存留,他们都是最为清楚的一个。

景安王上来便是行了如此的大礼,足够说明景安王确是有事相商。

太后很快将手炉搁至一旁伸出双手虚扶了景安王一把:“王爷快快请起,这可使不得。”

先帝临位的时候,君王的手段发挥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景安王能成为仅存的那明家一脉,足够说明了其人在先帝心中的分位。

“微臣心头受此困惑而苦思冥想不止,可终归也不得其解,还望太后能为微臣做一二解答。”景安王的执拗脾气一旦上来,却是偏执得很。

越是如此坚决的态度,便越说明了景安王所问之事的非比寻常。又或许是,那非比寻常达到了一种与人为难的地步:“你先起来回话,如今这样子让宫人们见了,成何体统”

景安王侧目往四下里望了一望,果见宫人们投来了神情各异的目光,虽是一个个都有在刻意地压制着那一双双瞳孔背后的情感,可或看戏或惊异的目光却是瞒不过他的双眼。

极是单薄瘦弱的身子缓缓地站直了,景安王在太后的示意之下,才坐回了自己的位子:“微臣斗胆一问,可是,以前的那些个知情者不安分”

太后双眸猛然一缩,很是惊奇,这话竟是由景安王的口中说了出来。且不说这事情本身过去了多少年,便是景安王自己,当年亦是此事的受害者。

由受害者出面,想要去掺进淤泥污潭一脚,可还是天下第一奇闻。

太后用指甲敲击起了手炉的表面,不再犹豫:“是,萧清诈死。”

只是,她在宫中多年,几乎从少时开始,到了如今女子最为看重的年华老去,虽是还有好长的时间得以度过,可好似一辈子都停留在了这一处地方。

如此悠长的岁月之中,她已练就了一双慧眼,什么人是实是虚,说出口的话又是真是假,总不会出太多偏差。

景安王,入京不知是为何,但眼下对方的那神情却没有半点儿弄虚作假的成分在。

“萧清”景安王在自己的记忆中搜罗许久,发现自己很难得到这个人的什么信息:“如果这事借由他们之口传入了朝中,届时势必会是一场不小的风浪。”

太后不理朝政,可还是很敏感地从这之中抓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莫说哀家不查民情,只是景安王,这通州可当真发生了冰雪灾祸”

一个多年未有什么往来的王爷先是在封地自请入京,后又是不远千里地跑来京都。表面上说得堂而皇之,是封地受了天降灾祸,想要靠着朝廷之力好以渡过此次灾劫。事至如此,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与缺漏。

要说什么错漏,便只有景安王自己。就算是终究事不关己,可在京都当中,既不催着陛下拿定主意,甚至还去留恋在那烟花之巷。

其人表现,堪称是闲情逸致。这一切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刻意等着什么时机,实在委实奇怪。

景安王嘴角一紧,点了点头:“那是自然,不若,皇弟又为何会自请入京先帝的诫训,皇弟未有一日敢以忘怀。”

数年之前他们之间谈过的几句话里,许是都比不上今日这等还可算作是推心置腹的。

就拿最近的了解,景安王似乎是一个十分合乎规矩的人。他自称皇弟,便更是将有猫腻的事情板上钉钉了:“王爷在哀家的面前,就不必装了吧。萧清的事情……”

太后给身后隔了好些距离的弦子和杏儿使了一个眼色,二人立马会意,忙活了起来。

很快太后面前的茶盅里便添满了热茶,她将添有茶水的茶盅举起,递给了自己面前的景安王:“萧清的事情,换你来京都的真正意图。这,可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第四百七十一章 矛头

景安王收起了面上挂着的讪讪笑容,连最后的一丝拘谨都不见了踪影。虽不再言语,可人却愈加地挺直了腰背端坐一处,面色严肃到旁人不可忽视。

太后手端着茶盅,递向景安王的手复又凑近了一些:“兹事体大,王爷,还要想想清楚。”

眼帘前就这样被遮挡住了一部分视线,景安王自然只能顺从地接过茶盅,伴着思考而摩挲着茶盅表面的手指终是顿了下来:“通州确有雪灾,不然微臣也不可能借此为由而请命入京。”

“只是,灾劫已过,百姓如今安然无恙。”太后接过话茬,既然景安王承认了通州雪灾一事,那么这个结论自然不难得到。

“是,不然微臣也没有道理以一个藩王之身继续逗留在京都之内。”京都内外是如何言说他这个王爷的,其实景安王比谁人都更要清楚:“微臣的意图,也只是想确定一些猜测。如果能确定,这一切不过是无中生有,微臣立马退回通州境内,无陛下的旨意通传,再不敢踏入京都。”

坊间都说,他这个其貌不扬的景安王不仅似是一个病痨,还是一个沉迷于声色之中的扶不上墙的烂泥一滩。

但殊不知,所谓的病痨之身却是事出有因。而浸于声色亦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面具罢了,实则不过是为了装作给旁人看的。

自古帝王便是多心多虑,他若不表现出比起平庸还要尤为不及的荒谬与颓唐。那想必,猜测还未得到证实,便就要功败于京都,无力得返通州了。

“什么猜测又要得到什么证实?”太后不禁蹙起了眉头,这是她第一次不得不重新审视起眼前的这个景安王来。

果然以讹传讹的谣言都是可怕的,宫人们听信了坊间的话,恨不得将这个几乎未曾谋过什么面的藩王贬低得一无是处。

这种说法入了耳,时日一久,竟也根深蒂固了起来。即便方才的景安王动辄便在她的面前大行了参拜之礼,可说实话,太后除了感到猝不及防的惊吓之余,并未觉得从眼前这位的嘴里能说出什么见解来。

景安王抬起一双眼眸来,往日所见,那里尽是一些浑浊之物,可今朝却是有什么不一样的神色在其中闪烁。

他只注目在四下里定睛望了一望,意在支开这些宫人。

太后岂能不会意,于是便干脆摆摆手:“杏儿,带大家都下去,弦子留下。”

杏儿和弦子皆是用起来得心应手且绝无二心的心腹,凭机灵劲儿,却是弦子更胜一筹的。把杏儿支开,自然是有着这方面考量的因素在。

但更多的却是,让杏儿看好宫中服侍的其他宫人。景安王与她今日的这番谈话,万不能从熙寰宫中走露出去半点儿风声。

因而,处理起来这些问题,太后显得很是小心翼翼。

“这位……”告知他太后离宫这一消息的是杏儿,因而对于只打过照面的弦子,景安王并不识得。

“王爷多虑了,弦子是哀家的人。”后宫之中,最惧的不是其他,而是人言可畏。

即便是如今荣登太后之位的她,也总要留有人在身边服侍才是,撇去这些,太后只抬了抬下巴:“现在,王爷可以说了吗?”

能支开那人多眼杂的闲人已经实属不易,就算偶有一两个宫人在场,更是太后愿意给予信任的,便是无谓了。

景安王想到这层,便干脆点点头,言道出口:“蓼阳大长公主的儿子,如今的平阳侯世子。”

提到凌珏,太后一直还算谦和的笑容终于是僵在了嘴角。或许只有曾经知晓内情的那些个人,才能在历经无数的蜿蜒曲折之后,还能做到如此地一阵见血。

太后这些细微的面部表情变化,同样逃不开景安王的眼睛:“可见皇嫂,凌珏一样是你心头鲠着的一根刺,既如此,为何迟迟无所作为”

“你也知道。”太后终于是忍受不了景安王的步步紧逼,此刻更是由于面对面地交谈,而致使自己的一言一行皆全部被暴露在了光影之下。

她干脆起身踱了几步,好使自己可以背对着景安王:“蓼阳如今是天盛的大长公主,烨儿的姑母。更遑论,他的父亲是天盛的有功之臣。哀家,动不得他。”

“太后是正主,这天下,又有谁是你动不了的”景安王一开始便就无心饮茶,如今被太后的一句话居然激出了懊恼的激动之情,干脆将茶盅搁置在了案前:“除非,是太后你不想动,想要包庇某人。”

“景安王!”太后蓦然转身,只感觉自己的额头居然被气得青筋狂跳:“你难道还没有吸取过教训哀家警告你,你最好能管得住你这张嘴。”

这样的气氛实在太过剑拔弩张,双方谁都似乎没有要收手低头的样子。

弦子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太后娘娘,这茶要凉了。用不用奴……”

“不用,你先退至一旁。”太后态度强势,又似是白了景安王一眼:“没看到王爷滴水未沾吗?”

“是。”弦子很快将茶具收起换下,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也不知经过刚才的这么一掺和,太后和景安王谁会是那个最先打破僵局的人。

景安王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紧绷着的五官似是存了一些未能化解的愠怒在:“是微臣失礼。只是,凌珏,珏世子他是否和陛下走得太近?听说,朝中事务都有他插手其内。”

“听说你这是听谁说的?”太后并不相信一个远在千里之外封地的藩王,会对朝廷里的事情摸得这么清楚。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人在牵线,只是,她对这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奇就是了。

“看来,太后娘娘您这是默认了珏世子的越矩。”景安王倒也是一个聪明人,在无法探清太后其人对此事究竟秉持的是怎样一个态度的时候,还是将凌珏改口称呼为了“珏世子”。

尽管,他对这个从未见面的凌珏是一点儿好感都没有。他远离朝堂的名利场,但必要时候的顺从与妥协却是在哪里都是适合的。

“凌珏自幼与陛下一同长大。”对准凌珏的矛头不在少数,但如此直截了当的,景安王还是第一人。

第四百七十二章 联手

即便是收了话语中那针锋相对的锋芒,可他的意之所在却没有半点迂回婉转的意思。照样是那样地直来直去和长驱直入,好似今日只要得不到一个符合心意的答案,便永不会做出退让一般。

只是,旁人不在她的位置,也不是她,自然不能明白她的顾虑和那看上去的几近包庇又是为何。

太后幽幽叹了口气,心中堵塞依旧难除,但倒是把景安王的意图看开了一些:“朝事繁杂,前朝存留的积弊更是不容忽视。烨儿他难得有信任之人可以分担一二,其实不失为一桩好事。”

“好事”景安王的口气已经证明了他对此是不敢苟同:“等到我明家河山倾颓之际,你就知道,这到底是好是坏”

那时的先帝,为了护他自己一人的江山,手段是多么地凶狠毒辣,收了与他并肩打下河山的重臣军权不说,甚至还一度戕害了同胞兄弟。

尽管那些覆亡的兄弟,终归是咎由自取,可能下死毒手,也未必不是遂了先帝的顺水推舟之意。

“所以,王爷千里迢迢地远赴京都,就只为了平阳侯的世子凌珏”她和蓼阳有着调和不开的矛盾与旧怨,也因此而多少影响了她那一双儿女。

“是。”景安王毫不犹豫地直直点头,似乎二人一问一答了这来回的许多,他最满意的便只有此刻太后的这番问话。

是对此早有所预料,可直到真正听到景安王如此认真地说出这番言辞的时候,太后还是觉得十分地荒诞不经:“景安王你假传灾情,实则煽动君臣之乱,可是知罪”

“微臣不知。”景安王只是从位子上起身,不过一言的功夫,便又跪在了太后的面前:“通州再乱,不过一城之乱。”

说来也怪,这景安王的身形是一眼便知的佝偻,可跪在那里,却居然有一种青松般的不屈。

偏生是其人的那种不知所谓的风骨,倒是让太后汗颜了几分,就连说出口的话语都竟是软化了许多:“王爷多虑,明家河山还有哀家可以从旁协助相守。倒是你,择机回通州吧。你在这里,才是扰乱超纲。”

扰乱超纲这样的大帽子不是说扣就能扣得下来的,太后能够这样轻飘飘地就轻易道出口,那是因为朝中人人皆是这么看待景安王的。

便是他真的没有存这个心思又能如何,人们真正在意的,其实从来不是事实的真相如何,而是他们愿意选择去相信的真相为何。

选择从这个方向而入,不是为了伤口上撒盐,只是借此敲打敲打景安王,让他能明白作为一个众矢之的的藩王,现下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

这等评判之词,无异于是指明了他存有二心,甚至是想起兵燹之灾的那个乱臣贼子。

试想,一个久居京外的藩王,几乎从不参与朝堂政事,可是这忽然地自请入京,是该对君王有多大的威胁。

那些自命忠君的元老大臣们,必定是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一言一行。饶使一早打定了主意冷眼旁观的,也难保不会将自己视作眼中钉与肉中刺。毕竟,是他的忽然出现,打乱了看似波澜不起的朝局政事。打乱了朝堂,便是影响了他们的为官之路。

景安王明白,太后所言皆是再真不过的事实,只是无人敢说就是了。

景安王咽了咽口水,但他的心思是一早便定了的,是铁定地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可是京都一乱,便是天下的大乱。届时民不聊生,重蹈前朝的覆辙不说,首当其冲地便是陛下的皇位,再难保住。”

听闻这些话,太后终于是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了什么:“原是你在给哀家下套?”

景安王等在熙寰宫中,确实是为了她曾在太宸殿外的一言,不过是为了行表面至尽,再无可挑剔的礼数周到而已。

只是之后的景安王,从杏儿口中得知了太后出宫的消息,便一门心思地笃定要探听出个什么究竟来。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套,直至彻底地反客为主

现在看来,八成就是听说了萧清一事,那种欲说不说的艰难措辞,不过都是为了做出来给她看的:“果真是人不可貌相,什么沉迷声色,景安王,你瞒得真是好生辛苦。”

景安王并没有理会太后言语中那些水满则溢的不满,而是自顾自地言说了下去:“微臣也姓明,是万不会看着陛下的皇位受到了威胁的。太后,你应当分得清孰轻孰重,选择和微臣联合,才是眼下最正确无误的决定。”

许久都未有人能用这种威胁加以逼迫的方式敢同她讲话了。太后满腹的怨气,却在肚中经历了百转千回之后,只变作了一言:“既然皇弟你倒是如此坦诚,那我们不妨开诚布公一些。所以,你想如何”

“微臣先前还在通州之时便多次上奏奏明了陛下,弹劾过凌珏。无奈的是,陛下至今仍将它们束之高阁,置之不理。”虽是二人大有联手的势头,可景安王依旧在跪着回话。

景安王如此的作态与言行,实在是不相符合,太后摆摆手示意对方起身回话:“可是,外戚干政,情况就能有所好转吗?景安王,你这不是在帮陛下,反而是把哀家也拖下了水。”

她当太后当得随性,几乎从不过问金銮殿上的朝务,那本就不是一个女子可以掺和得起的,尤是以一个外戚的身份,传将出去,才是一种真真正正压不下去的风浪。

“有一句话,太后您不得不信。自古以来便一直都是,亲小人,君者受迷困;亲贤臣,君者便无法看清暗流当中的浑浊。”景安王顿了一顿,又缓缓地坐会了自己的位子之上。

许是跪了太久,他的身姿佝偻得愈发严重了起来:“既然如此,亲近贤臣不可,亲近佞臣更是糊涂直至。那么,干政的便是外戚又能如何左右也无差了。”

太后眸色一冽,她实在是想不到,外表看上去是如此形容的景安王,一开口所说的话却是此般的惊人之言。

“这事,你得容哀家,再考虑考虑。”许是景安王之言太过出乎意料,太后只觉得在这温暖如春的寝殿之内都是四肢冰冷。

第四百七十三章 意外之喜

景安王这话中之意,她并不是不懂。奸忠之别,均是君主需要去接近并要借此明悉的,便是心中自有一杆秤来,此前也并无人能完全脱离于这二者的先例。

诚然,正如一颗石子被掷入水波不兴的湖面之中,无论是多么轻的石子,也不管它入水的势态轻盈与否。只要入水,总会激起涟漪。

无论陛下怎么取决,朝中总会有不同的声音出来阻碍,总能引得某些人的不满。但凡被有心人抓着什么由头,他们便会进而去说三道四个不停。

做与不做,总会有反对的声音。

因而,就算外戚干政的背后并不是想要操控什么,只要如此去做,这也便是一早就注定了是要沦为成为众矢之的的结果。

“若是由哀家来出面做这个恶人,势必会影响同陛下之间的关系,我们母子如今生了嫌隙,关系早已是如履薄冰。这个节骨眼上,景安王你可真打了一手的好算盘。”太后竟兀自生出了一种骑虎难下的感觉,一时之间,左右都很难做出抉择。

凌珏的事情,向来是太后如鲠在喉的一根骨刺。这么多年,起起伏伏,唯有这一点倒是始终如一。否则她也不会对凌家的人抱有诸多的偏见,介怀甚至忌惮着什么,直至如今。

若有办法,她自然是最恨不得将其除之而后快的那一个。只是,她没有法子。命运总是如此巧合,当长刀的锋刃指向某一个方向的时候,背后刺目的眸光也早已汇聚在了一起。

景安王大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在内,他只苦笑了一番:“微臣护的是明家的天下,太后亦是如此。总要有人出面做恶人才是,微臣自然可以抛下固有成见,但是无奈陛下不会听信的。”

便是如今日日流连于花柳烟巷之内,都不能减轻陛下的分毫疑心,更遑论是要由他之口去打压那平阳侯世子了。

“只是……”太后咬了咬牙,还在愁眉着犹豫不决。

“没有什么可是。”一步一步的计策之下,景安王眼见着太后逐步卸下了心防,现下就只差临门一脚了:“弹劾之事是由微臣率先提起,太后您只需要在陛下面前提点一二,必要的时候,交由微臣处理即可。”

既然有人主动跳了出来,说他要包揽大局,那么太后自然没有什么好顾虑的:“哀家自会择机,只是在那之前,你可莫要轻举妄动。”

本以为会是一场孤军的奋战,没成想,现如今竟还能和太后娘娘联起手来。实在是意外之喜:“那么,皇弟这就告退。”

说实话,今日入宫走的这一遭,无非就是为了太宸殿前太后那一句可有可无的话。太后极有可能只是顺嘴一说,压根就没有放在过心上,只是他人在京都,万不可招摇过了头。

必要的表面功夫,总要准备齐全了才是,人的行为可以足够荒唐,却不能留人话柄。谁可能想到,如此的巧合,恰逢宫中当年知情的旧人脱逃出宫,太后难得出宫一次亦是因此。

若没有这个契机,他也不会游说得如此方便。

“弦子,你过来。”望着景安王离去的背影,太后竟是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把这些东西收拾起来。另外,传话下去,今日哀家同景安王见面一事,宫中之人谁都不可外传。”

“是。”弦子将太后与那景安王二人之间的谈话听得分明,虽是心有余悸,却也明白他们的言外之意不过似是要帮着陛下:“奴这就收拾。”

其实就算是景安王想要把皇位据为己有,也与她一个小小宫婢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的。只要是太后娘娘吩咐下来的事情,照做即可。

弦子退去之后不久,杏儿却是一脸忧心忡忡之色进入了殿中,恭恭敬敬地跪拜在前。

她的行事虽然依旧周密,但却难掩满腹的心事:“奴方才听了弦子的传话,心中记挂一事不知如何开口,左思右想之下,却是不得不禀。”

“那就说来听听。”景安王的入京,在许多人看来都是打破朝局稳定的那个,可是如今在她的眼中,却是一把剔除心中哽咽多年的快刀。

蓼阳的那一家子,就算顾忌着旧有交情与誓约,可以不除,却也不能让他们在朝事当中事事掺上一脚。长此以往,必将夜长梦多。

只是在过去,一是有碍着蓼阳毕竟还占着一个大长公主的名头,她这个太后总也不好出面与其争斗出个什么来。

二来无外乎就是平阳侯当真是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开国元勋,其人声望在朝中并不亚于任何一人。便是太后又能如何,这可不是她这个妇道人家可以扳得倒的。

再者,她终究是要替先帝守着这明家天下的。假使真的能扳倒平阳侯,那对于国祚的长治久安只能是害处多于益处。

基于凡此种种,都是她这个太后实在有心无力。

不过现如今,有景安王这样的人勇于冒出来去顶着这莫大压力,于她,倒是一件实在难得的契机。

“回太后娘娘。”杏儿知道太后不肯把瑶嫔放在眼里,但她亲眼见着其人跋扈娇纵的样子,总觉得这事八成是要坏在此人身上:“瑶嫔她此前来过熙寰宫宫外,被奴拦了下来。只是她倒是已经与景安王打过了照面。更糟糕的是……”

“是什么?”太后确实不把瑶嫔放在眼里,但是这个女人凭着腹中的龙嗣,才勉强洗清了她那一身罪责。

不过刚刚恢复了自由之身,便又要在宫中掀出了如此大的风浪吗

“奴瞧着,瑶嫔倒像是和景安王有什么误会。”有许多话,不是她以一个宫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杏儿也只能点到为止:“不过,景安王似是不大愿意搭理瑶嫔。”

“哀家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太后沉吟片刻,终是觉得不妥,忽地出声叫住了就要退出寝殿之中的杏儿:“瑶嫔那边,记得让人盯着些。若有异动,即刻来通传。”

便是身后有着平阳侯可作靠山的瑶嫔,在太后的眼中也确实不足为惧,只是杏儿说得亦是十分在理。往往千里之堤便是溃于一个本不足挂齿的蚁穴,越是看轻某人,便越要仔细着某人会否会回身插上一刀。

第四百七十四章 起疑

阿若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急匆匆地赶回了经萱宫,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娘娘,娘娘,奴看到……”

秦秋水早已习惯了阿若这一惊一乍的样子,自从入宫,阿若倒是隔三差五地有这么大的反应:“你又看到了什么?”

阿若是她随身的侍婢,二人算是自小一同长大。因而,入了宫,只要是可以让阿若清闲一些的活计,秦秋水向来都是派给了她。

看如今的样子,曾经的这个想法怕是要变上一变了:“不是我批评你,如今入了宫,你要是再不改一改你咋咋呼呼的性子,迟早是要树敌众多。”

“是。”阿若吐吐舌头,不自觉地羞红了脸:“是奴失了分寸。只是,今日一事实在与常不同。”

坐上之人迟迟未有发声,阿若舔了舔唇:“娘娘,下回,下回奴定不敢再犯。”

她并不是一时地慌了神,只是娘娘的话她确实是听进了耳朵里去。想想也的确是她思虑欠周,既有瑶嫔的先例在前,这最好的例子还是未能让她敲醒警钟吗?

宫里的行事太过高调,往往还未能享受到高位的荣誉之感,它们便只会立马反扑在了己身之上。

她一个宫婢,自然是只有一条性命还算珍贵。诚然,这条性命在旁的贵人们眼中看来却极有可能只是贱命一条。谁都不会犯蠢到和一个宫人没完,只是借由宫人,却是悉数反射报复在了主子们的头上。

婈妃一句树敌众多,终于是让阿若明白了过来,若是像那瑶嫔眼高于顶,保不齐她就是在亲手把秦秋水往火坑里推啊!

“往后仔细着些,在宫中行走,不比还像以前在秦府那样简单。”有些话,便是老生常谈,秦秋水也不得不再次提及。

确定阿若是真的将这些话都听进了耳朵里之后,秦秋水才抬了抬下巴,“说吧,是怎么一回事?”

“奴听说了瑶嫔娘娘的事情,就特意去了御花园那边。”事情总要有个前因后果,这样经由口中陈述出来的事实才愈加地会让人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娘娘你猜,奴看到了什么?”

瑶嫔能从被幽禁的处境之中还来一个大反转,可以说是始料未及。依照其人的性子,必定是会去四处炫耀的,因而宫中盛传的那些个消息,就算秦秋水没有耳闻,也是一早摸透了的。

“她,兴许是带着宫人漫步散心吧。”婈妃对于瑶嫔一事的态度似乎很是漫不经心。

不仅不在意,反而还对看起来很闲的阿若有些不满意。只是,阿若终究是她身边最为信任的那个,不满也一早化成了忍俊不禁:“倒是你,别人的事情,你搞这么清楚要干嘛?”

“不,不是啊!”阿若眼睛瞪大了好几倍,几步上前,凑到了秦秋水的近前:“奴觉得,瑶嫔娘娘好生奇怪。”

秦秋水的眉头不禁蹙了一蹙,阿若是如何看待瑶嫔的,没有人比她更为清楚了。

只要是只有她们二人在场的时候,是休想从这丫头嘴里听到她在瑶嫔之后加上娘娘二字的。

现下这么称呼,一定是有着不同的见解。

只见阿若四下望了一望,这才附耳上前压低了嗓音:“奴觉得,瑶嫔娘娘不像是个怀了孩子的人。”

“阿若!”这一声唤牵动了不小的气息,秦秋水竟是以手抵唇,咳嗽了起来:“你,你赶紧住嘴,休要胡说。”

秦秋水入冬竟是染上了风寒,宫中的太医们倒是因为太后娘娘的懿旨有来了几位,可是总也不见好得利索。

如今一个心急,倒像是更严重的模样了。阿若手忙脚乱地捶着秦秋水的后背,替她顺起气来:“娘娘,你莫要心急,奴不说了,不说了还不成吗?”

秦秋水又断断续续地咳了几声,方才压制住了胸腔处的好一阵总也无法缓解的痒感:“你究竟知不知道,宫里有多少人在盯着我们现下这个时候,你却还敢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

阿若奋力地点起了头,宫里不比秦府,娘娘已经说起过并且告诫了她无数遍了。道理她都懂,不然的话,也不会选择附耳上前如此地小心谨慎。

只是,这话不说出口,却着实憋得难受:“娘娘您先别急。阿若也只是说出来,与您合计合计而已。至于作不作数,您先听了再说。”

阿若也不是那等乱嚼舌根子的人,事出有因,秦秋水末了还是选择了相信阿若:“那你说说,何出此言?要是是你无端地揣测,我定然饶不了你。”

“是。”阿若先是吐出一口浊气来,而后更像是不吐不快一般:“宫人们都说,最近这段日子以来,总能在御花园处见到瑶嫔娘娘。”

四季有时序,按说御花园这等赏心悦目之处,偶有人久久留恋也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可偏生眼下是冬季,谁会顶着北方的狂风怒号,一直逗留在那处。

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阿若当然心生好奇,“她带着人来回穿梭在御花园里,这大冬天的不是太奇怪了吗?”

秦秋水对阿若判定瑶嫔行事奇怪的原因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在她看来,瑶嫔其人好胜心强,为了将心内的狂喜昭告于众人。即便做得再是极端,放在瑶嫔的身上,亦是正常不过。

阿若眼见着自己的言论无法成功地说服秦秋水,便也只能继续搜罗着自己支离破碎的逻辑和语言:“可是,奴瞧着,瑶嫔娘娘走起路来健步如飞,言谈起来的时候更是中气十足。哪有一个怀了孩子的人的样子呢”

说着说着,阿若甚至还不经意地翻起了白眼。她这一个小动作落入了秦秋水的眼中,真是哭笑不得。

“你啊!”秦秋水只是轻轻弹了弹阿若的额头:“去看看本宫的药可是煎好了没”

“啊?”阿若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少听了什么东西。她在这里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娘娘难道就这样把她打发了不成?

“去啊!”秦秋水复又催促了一遍:“你这捕风捉影并无甚根据的东西,难道一定还要本宫罚你不成?”

“是。”阿若缩了缩身子,自觉理亏。她确实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瑶嫔有什么问题,这充其量不过只是一种感觉罢了。

第四百七十五章 病来如山倒

“奴,奴这就退下。”阿若指了指外间,顺便偷悄悄地打量起了秦秋水的神色。她只是想知道,娘娘听了自己的一番见解,是当真如表面上看来那样心如止水的吗?抑或是,其实有些同感

秦秋水却只是微微颔首,这让阿若再没有理由可以赖在这边,便只能应声退了出去。

听到房门从外边紧闭起来的声音,秦秋水才攥了攥自己的一片袖角。她并非真的没有起疑,只是有的事情,即便当真觉察出了什么,也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也唯有如此,才是一个识时务的人适可而止的选择。不然,害人害己的时候,便只剩下了无路可退。

若说在一处地方徘徊逗留,秦秋水还能给凌瑶此举找到相合适宜的理由。可是,她腹中的胎儿是她翻盘的根本所在,瑶嫔理应处处谨小慎微才是。凌瑶是什么处境,应该没有人比她自己更为清楚的了。

再是狂傲放肆的人,也不会拿着未来的前程去搏。更何况,凌瑶是狂傲,却不可谓是一个不精明的人。

难道,真的被阿若那看似毫无章法的猜测给说中了

即便此事从头到尾都与她毫无关联,可就单单只是想想,便就让人不寒而栗。秦秋水不知道,此时镜中的自己,眉头都已经皱作了一团。

她端坐在镜前,不言不语,一个仰头便好似能直触天边大盛的灿阳。即便隔着窗棂做挡,那些光芒也未有丝毫的消减。一如往常般并不带吝啬地宣泄在了人间大地上。

这冬日的暖阳烤得人很是舒意自在,可秦秋水的心头却得不到半分舒解。她好似陷入了一个困惑不清的难题之中,无法自拔。

这个事情,好像确实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她只是惊异于凌瑶的兵行险招,如果此事东窗事发,那么凌瑶可就是犯了真正的欺君之罪。

前遭瑶嫔的用计,终究是让需要顾忌涉及到的双方太多,如此一来,就算是陛下恨得牙痒,想正大光明地给出她应有的处罚也是极难。

会不会是她真的被阿若的一惊一乍给带偏了毕竟那丫头疯起来,东想西想的东西也的确不怎么靠谱。

秦秋水讪讪地笑了笑,眼帘垂下之余,已是掩去了窗外大盛的光线,也是此时,终是注意到了镜中略显憔悴的自己。

入宫多时,可她与陛下不过只见过寥寥几面,就是一只手的五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难道到头来,却连一个处处使计的瑶嫔都比不上吗?

秦秋水只哀叹了一声,宫中是非太多,能得到齐心之人自然是最好不过,但她也不想让自己泥潭深陷。

瑶嫔那里如何,龙嗣是真也好,抑或只是凭空捏造的妄言也罢,却总不关她的事的。

阿若那等惊人之言,只是初始听来足够地晃人心神。现下再静下心来之后,其实便也如天边垂云散去一样无足轻重了。

倒是玥儿,平阳侯府被珏世子搞出得那么大动静,在寻常巷陌里说不定都不是什么秘而不宣的事情。更遑论,是在消息如此四通八达的深宫里。

秦秋水一脸忧色,不禁更是咳个不止。

因在狱中染上的急症隐而不发,便是凌玥自己都没在意。可终是在别了陆大人之后爆发了个彻底,凌玥在客栈里一住便住了多日,连日来只能缠绵于病榻。

韩大夫确实是一个医术有口皆碑的好大夫,可惜的是,急症的势头迅猛,病去更是如抽丝缓慢。凌玥这几日来只觉得自己浑身乏力,连床榻都下不了。

“韩大夫,我的身子什么时候才能大好”凌玥在知秋的搀扶下才勉强靠着床沿半坐起了身。

韩大夫有些失笑,刚想要开口,却被一旁的无影给截住了话头:“主人你应该静心休养才是。”

“是。”凌玥的双唇都失了血色,说话看上去甚至都有些难以为继:“我是,我是打算要静养的。可是眼下,我只是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启程回京?”

无影不是她,不知道她心中萦绕于心的忡忡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亦不知晓那日道士师父同她又说了些什么。

凌玥一张脸上因为急症的缘故而白得过分。此时只睁着一双显得分外清澈空灵的双眸看向无影。终有这么一瞬,她更是知道,她也不懂无影。

饶使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高山流水的知音,便是这片土地亦是真的有绝不独行的雎鸠,可彼此的心却是看不见的。

正因看不见彼此的心,所以就只能借助语言的力量。可倘若什么事情都能坦然道出,那活着未免也就太简单了。

无影想来是有他的道理,所以,凌玥也不能强求什么:“韩大夫,我不求这病能一朝之间便好个利索。但最起码,也要可以恢复几成啊。”

“这……”韩大夫之前也是数次被无影这样截断话头,如今竟是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无影:“这究竟如何还要看恢复的情况,现在说来还是言之尚早。不过,凌玥姑娘你至少还要休养个三四天。”

“那好。”凌玥看了一眼身边的知秋,这才缓缓将目光移到了无影的身上。她似是用了很大的力气,以使自己的每一个咬字都十分地清楚:“我们三日后就出发。”

无影见她心意已决,便知自己再说什么都是无用,索性只冷眼横看向了韩大夫:“这三日里,还要麻烦韩大夫。”

韩大夫心里一凛,半晌也只扯出一个苦笑来:“那是自然。”

为医者,治病救人本来就是分内之事。他本不该拒绝,只是这每日往客栈一跑,这个换做无影的少侠,却总是对他这样一个老者眼睛不是眼睛的。哪里有半点少侠的样子?简直就是不成体统。

明明是银货两讫的生意,行至眼下,却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不公。奈何他活了这么大的年岁,却偏偏也不敢说些什么。

“知秋,你去送一下韩大夫。”凌玥的出声打断了韩大夫的愣神。

好在凌玥姑娘倒是一个十分懂礼的小姑娘,有她在,这个凶神恶煞的无影少侠似乎也不大可怕。

韩大夫心下刚松了一口气,可下一秒无影的忽然开口,却让他从心里开始凉了半截:“韩大夫请。”

第四百七十六章 三日为期

这言外之意,是无影要亲自送韩大夫出门了他自然是千万个不愿。

尽管在这屋子之中,他的年岁是最大的那一个,但是韩大夫的反应也算极快。在无影做出一个请他先走的手势之前,便忙出言婉拒了:“无影小兄弟,这就不用了。凌玥姑娘身边还是多个人陪着一些为好。”

“主人休养要静心,这是韩大夫您自己的嘱咐。”无影板着一张脸,虽然说话的内容还算客气,可语气里分明是不容推辞。

韩大夫只是抽了抽嘴角,光天化日之下,这个无影少侠总不能对他大打出手吧?

想到此,也算是自我安慰起了作用。韩大夫率先迈动了步伐,欲要告辞:“凌玥姑娘好生休养便是,这三日里,老朽必当竭尽全力。”

凌玥颔首谢过,很是不好意思地开口:“是我心急,难为了韩大夫。”

实在是事急从权,不然的话,她又何必非要选在此时匆匆上路,哪怕是拖着这样拖沓的一个病体。

“请。”无影不过就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的眨眼功夫,已经是将厢房的门拉开了一条门缝:“韩大夫再不走的话,冷风漏了进来,可就不好了。”

“啊”这逐客令下得未免太过明显,让韩大夫有一时地错愕不解和外加满溢的尴尬难色。

不过,冷风吹拂进来,确实于病人的病情无益,他还是快走了几步上前:“凌玥姑娘,这就告辞了。”

无影侧身一让,是要韩大夫先行。错身而过的刹那,韩大夫不自觉地便瞥了一眼身旁无影的神情。

这位冷冰冰的少侠,依旧还是板着一张万年不变的脸。但很巧合的却是,韩大夫硬是从这无甚情绪波动的五官里看出了对方的意图。

无影紧跟着迈出了厢房,回身不过刚闭上房门,就开口言道:“三日为期,韩大夫有多大把握?”

“这……”韩大夫刚在心头一番艰难措辞,无影却是走远了。

无影少侠其人身形明明很是矫健,这都是韩大夫亲眼目睹过的。可这二楼的高度,他的步伐迈动得却极是缓慢,就像刻意在等着身后步履蹒跚不稳的韩大夫。

“刚才不是说话的地方。”直到无影站在了客栈的大堂里,这才放出了声响:“三日期限,希望韩大夫您说到做到。”

有个词叫做悔不当初。韩大夫倒是见过以往很多来向他问诊的病患里面有一个一个身体力行地验证过这个词的。

虽说病从口入,而人又是吃五谷杂粮的,如此一来,哪有不生病的道理

可是个别人的病症可完全是自身不爱惜而作践出来的。这些悔不当初到几欲痛哭流泪的,在韩大夫行医数十载的年月时长里,亦是大有人在。

但是,直到如今应验在了自己的身上,却还是头一回体会到了这个中的真切滋味。

他所说的三日,虽不是信口拈来,但也明明只是以示那思乡心切的小姑娘的安慰之言。却不想经历了这样的一番曲折,反倒是变成了一个引得他自己翻船的阴沟。

“无影少侠。”虽是阴沟翻船,但这账他可不买。韩大夫只清了清嗓子,便很快摆出了一副欲与之抗衡到底的样子:“三日便想要恢复如初,你这是强人所难。”

一个自来便是慈眉善目的老者因为气急,忽地便是涨红了脸颊。这样的情景落入谁的眼中,想必都不可能不被撼动分毫。

或许也正是心底有着这样隐隐的笃定,以至于看到无影依旧无所触动的片刻,韩大夫还是吃了不小的一惊。

无影眉梢轻轻一挑,已经迈动了步伐往客栈外的长街行去。无影这是在用即刻的动作,力证了他的确是像此前说的那般模样,接替了知秋前来送别韩大夫。

孤掌的确是难鸣的,就算韩大夫打定了主意据理力争一回,可奈何事件的另一方却是同样铁了心地不配合。

韩大夫的小碎步倒是倒腾得极快:“你站住。如若,如若我干不了呢?”

“那也无妨,只是韩大夫您的招牌到时难保。”谁说杀手就一定要凭着武力解决问题,潜伏隐藏其实更需要的是脑力与智谋。

无影顿了一顿,这才接着又道:“主人说过,只需控制住病情即可。这点小事,韩大夫若是觉得依旧是强人所难,那我们也尊重你的选择。”

“你!”韩大夫竖起来的指头在空中僵住了,无奈地比划了半天,最后也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便是扬长而去:“老朽尽力一试就是。”

他在汝东行医数载,名声远博在外,来找他看病的人可谓是形形色色,人皆有之。形形色色的人中,自是有着韩大夫绝难看上眼的。

那些人为了治病,用的招数也算五花八门。可是像无影这样的,韩大夫却是第一次见。

别人都唤他一句少侠,算是聊表尊敬之意。可少侠却行的不是少侠之事,就连一颗该有的古道热肠之心都没有。唯一能和少侠贴点边的,似乎便只有他那一身高强的武艺。

就这样的一个人,平日连半句废话都不会多说的无影。今朝为了给他施压,居然是破天荒地说了如此之多。韩大夫便是因而,而愈加地愤懑不平。

若是一贯如此,倒也罢了。可这并无原则的处事方式,才是真的惹人生厌。

“无影少侠。”回了二楼的无影,正被候在门外多时的知秋给拦住了去路:“姑娘想和你谈谈。”

看着无影推门进入了凌玥的厢房,紧揪着一颗心的知秋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姑娘和无影少侠那段时间的互不退让,直叫她看了,都能吓出一声冷汗来。

但毋庸置疑的是,无影少侠对自家姑娘是真好。尽管其人说话做事的方式太过霸道,有时让人难以忍受。但旁观者清的知秋,却是难得将无影做事的出发点摸了个透彻。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凌玥依旧躺在榻上,背后靠着的是知秋给她垫好的引枕:“是不是,和韩大夫说了些什么?”

看不见对方的心事,话也不能尽言于口,但相处多年的一些了解,却总归还是存在的。

“我给了他三日期限,叫他定要治好你。”无影并不擅长说谎话,不过一个开口,就全部交代了出来。

第四百七十七章 两重相合

凌玥先是呆愣了片刻,继而又失笑了一声:“所以,你才主动提出去送韩大夫”

无影向来与礼节最不沾边,虽不至于是厌恶的程度,但想来也比那未能有多少的改善。

她只是不明白,既然无影交代得如此坦诚,之前又何苦那么费心地藏着掖着

凌玥是缠绵病榻,可难能可贵的是,她的听力五常皆一概未损。再加之又有留心在外间的变化,自然不难发现无影故意引开了韩大夫的事实。

“有些话,主人不会愿意听的。”无影倒是实诚,向来便是有一答一。只是这样一来,难免之前的一腔苦心算是白费了。

这一路走来颇为不易,甚至比原先预想的还要经历得更多。

护她无恙,救她出囹圄的,一直都有无影在侧。

不管在遇事的处理方法上是否有什么磕碰摩擦,在这一点上,无影对她的好,凌玥一直都记在心里:“我不愿意听,所以你就不说其实有时候说出来反而会好一些,最起码不会有什么误会,不是吗?”

流水无常,没想到反映在人的内心上时,也是一样无他的。凌玥还以为自己这内敛到过分的性格,一辈子便要当真如此地如影随形下去。

若不是抚宁的逼迫与入主,安能让她脱胎换骨,褪掉原来怯懦的一层外皮。有的东西,非是不经一番扒皮抽骨之痛不能除,到时深受其害的还是自己。

尽管,她还不知道自己原来那所谓他人眼中的只会窝里横,会招致来什么大的弊端

无影的脸上好像浮现出了什么不一样的神色变化,即便依旧是那样细微到几近可以忽视:“主人你好像和以前不同了。”

“是吗?”凌玥讪讪地回了一笑,这种变化居然是连无影都看在了眼中。

“若搁以往,我是不会自寻麻烦的,所以,误会才会越积越多。直到无可调和的那一天。可那时的追悔莫及,到后来,已经当真只剩遗憾了。”凌玥鼻头竟是泛起了一股酸意,这让她很是惊诧不已。

这些有感而发的东西的确是出自于她心底深处的回忆,但是那些遗憾并没有深切到让人会迈入到黯然伤神的地步。

但这股悲切却切切实实地响彻在心间的每一个角落,竟好似,好似是自她有记忆起,所经历的最难抒怀的一次悲恸。

“主人你怎么了?”凌玥的哀伤似乎只一瞬便爬满了两只眼眸。这不过是只消一眼便可以看到的事情,自是轻而易举地便悉数被无影尽收眼底。

“我……我也不知。”凌玥只感觉自己突然被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内,四遭既不透光,亦不见声。明明是有人在同她讲着话,可她就总感觉和现实的一切声形光影隔了一层不薄不厚,却真实存在的,总也无法破开的隔膜。

说不上来是被莫大的未知恐惧而包裹,还是心中莫名的哀伤袭卷遍了全身。

凌玥只能双手环膝,蜷缩着身体退到了角落里。于此同时,脑海当中好像还浮现出了许多她从未得见,并不属于她自己的场景。

她是第一次见,理应便只有陌生的感觉。可是当那一幕幕的画面在脑海中鲜活并且鲜亮起来的时候,凌玥才感觉到了一阵深深地无力之感。

与方才不同,这一回的感觉应该是双重的。不仅仅只有抚宁的,还有她自己的。

“是他的记忆。”凌玥顿了一顿,强自镇定了下来,才道:“竟是同我的汇通在了一起。”

果真,世上的生命都是有着其独特的记忆与感情的。抚宁,她一度猜测了许久,便是如今,名山访过,名士寻过,可抚宁究竟是人是鬼在她这里都尚且只是未知。

可就是这样的抚宁,他身上,却好像有着一段很是伤心的过去。

“你,无事吗?”那个叫做抚宁的东西,可当真难缠,无影第一次面对起这样棘手的难题,却只能是束手无策。

“他,应当只是感怀起过去了吧。”凌玥牵了牵嘴角,便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曾经视抚宁如仇敌的她,如今竟也在心中另生出了一些同情。

因为她好似在那场景里看到了一些生离死别者的痛苦:“我累了,你也回去休息吧。还有,告诉知秋,让她也休息吧,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知秋此时就守在厢房之外,她因瞧着凌玥与无影面色都不大好看的样子,便觉得气氛实在不适合她这个第三个人在场。

如此一来,知秋倒也自觉地守在了屋外。

房门闭紧的声响传来,即便隔着门板,凌玥都似是听到了知秋的声音响在外间,只是不知道她问了些什么。

“所以,你有遗憾是吗?”不知是不是一物克一物都缘故,自她在莘陵的荒山上拜了道士师父为师以后,已经有数日,抚宁不曾相扰了。

不来相扰,并不代表抚宁就已经离开了她的身子。身子是自己的,脑中那些低沉不减的意识也更是自己所能感受到的。

凌玥始终都有感觉,抚宁还借助着腕间的玉佩留在了自己的体内。

这算是第一次,放下了敌意,放下了所有该有以及不该有的成见,凌玥主动地开口相问。

那种每次弥漫于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火药味,终于是淡了下来。

“我确实还有一句话,只是,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罢了。”抚宁确实从未离开过凌玥的体内,此刻回话的速度,不过是在凌玥的话音刚落之后。

凌玥一度以为道士师父相授的观星之术,就是克制抚宁的一种秘诀。不然的话,那以前处处与自己作对的抚宁,怎么会在她上了山之后,便销声匿迹了起来

而这个时间点的巧合恰恰就在,是道士师父传了她观星之术。若不是因为抚宁惧怕,怎么会不掀丝毫波澜?

只是,这个想法横亘心间多时,凌玥几乎从未对此起疑。现下却又是另一番情景了。

你没有被困住凌玥不过是情之所至地随口一问,哪成想还真就得到了抚宁的回应。

和抚宁说话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连嘴巴都不必张,仅仅只像是和心中的自己对话一样简单方便。

只是,唯一的区别就是,抚宁是抚宁,他终归不是自己。太多不可控的事情正在发生。

第四百七十八章 竹简藏内由

我若是被困住了,岂不正合你意抚宁的声音竟是一扫之前的灰败颓唐之气,语气里满盛的虽然不是锋芒毕露的嚣张气焰,用来挑衅示威。

但那满是自以为可以看透人心的狂妄,亦是足够地惹人不快。

凌玥不想否认,即便她下意识地便想要解释争辩什么:是又如何呢?

没错,是又如何呢?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更何况,是一副身躯,兼有两个意识交杂在一起共宰的道理倘若真有这样的事情,那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还是好生将身体休养个彻底,再来同我争个高下吧。

而后,抚宁竟是主动退出了这场无果的谈话。无论凌玥再试着如何唤他,甚至是用了自己平日鲜少用过的激将法,都不能将他给引出来。

“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凌玥不禁小声感慨了起来:“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想做什么?”

可惜的是,那时走得也算匆忙,且路途迢远,她并没有将可以预见很多事情的那本话本带在身边。

若是有那话本,说不定就可以在这距京都千里外的汝东,借其之力得以窥探一二什么内情。

但愿道士师父提到的那些还未发生过的事情,终究不过是天象万变的其一,并不会应验就是了。

夜晚殿间的几豆烛光将人的影子拉得欣长,直直地投射在了身后的墙壁之上。

偶有翻动书册引来的一阵微风,让墙上的影子像是受了什么惊吓,黑色边缘模糊不清的轮廓在静谧的夜中独自摇曳摆动着。

“陛下。”陆公公几步快走,脚步放得倒是极轻:“太后娘娘来了。”

手中之笔在行云流水般地挥洒个不停的笔尖这才终于一顿,明烨微微抬了抬下巴:“这个时辰,母后怎么过来了?”

太宸殿与熙寰宫的距离可不仅仅只是几个殿宇相隔那样短的距离就可以达到的。太后此行,应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饶使想到了这里,心下又有些不畅。但明烨还是很快搁下了手中的毛笔,起身迎起了太后。

“母后,您大半夜的怎么过来了?”明烨走近之余,眼角的余光却是有意识地往太后身后瞥了一眼:“那是”

太后身边的弦子和杏儿一左一右分立站着,皆无例外的是,二人手中都捧了一个漆器托盘。

托盘当中,一个是一卷竹简,另一个里却是一沓被裁剪得齐整完好的白色宣纸并一杆狼毫毛笔。

真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是不知太后要的这东风,又是什么?

“你们先退下吧。”太后示意身后的弦子和杏儿将东西留下。

陆公公一早便退守一旁,见明烨此时对他同样也是一个眼神示意,便立即反应了过来,恭身退下:“是。”

“母后这么晚过来,难道是想要帮着朕一同批阅奏折不成?”明烨一眼便定在了那托盘之上的笔墨纸砚:“这些东西,太宸殿里又不是没有,何苦从熙寰宫里刻意带来”

不怪他如此去想象自己的母后,只是这些东西意象难明,偏生又选在了这个时辰。要说是同朝事无关,那他反倒是不信了。

“近来,母后整夜未得安寝,一闭上眼睛,脑子里闪过的就都是以前的旧事。”太后的表情倒果真是一副神伤的模样,但其实内里发虚。

为了他明家的江山,就当是她这个做母后的,对不起烨儿就是:“你我母子二人处在皇家不易,母后便寻思着,是否是近些年来,忽视了陛下的感受,才致使了如今的局面。故此,今晚特来与你谈谈。”

事实上,便是忽视了明烨的感受,与那好不容易争取到的皇位相比,也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事情。

太后心中如是这般地想,只是说出口就得顺着明烨心中的想法来。说到底,知子莫若母,便是真龙天子,那也是她怀胎日久生下来的儿子。

明烨心中所想,她不是不完全清楚,只是不能万事都遂了他的心愿就是。若他们是普通人家的母子,或许嫌隙一说,压根不会发展到如今的样子。

明烨眼神当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是有片刻的质疑,只是落在了自己的母后身上,却是消磨了大半。

有些距离,倒像是他们生来就存在的壁垒,总也打不破了一般。即便拿心与心相交,结果也未能有所改善。

只是,哪怕壁垒真切存在,这一次,他也想选择相信。太后或许不知,这样的一句话,他其实已经等了多时。

“既如此,母后愿意同朕详谈一番。”明烨不知道,自己嘴角翘起的弧度就一直没有弯下去过:“那儿臣今夜的朝务就暂且隔置一旁就是。”

一个人生来便期盼的,是不会随着他所拥有的权力和地位而逐渐消弭于无的。

它们只是被表面的粉妆玉砌所掩盖,躲在了不知名的角落一隅当中而已。

便如明烨,他是天子,可也是人子。得到母亲的认同与主动地退让,在他眼中看来,委实不易。因而,也格外珍惜。

“母后,母后还是从这书竹简里才得到了启示。”太后有意避开了明烨直视而来的一双眸光。

明烨对她如此信任,甚至连一连多日早已降至冰点的关系都能得到莫大缓和。这一切的一切,不过好像一夜之间,便彻底破冰了一般。

这样的感觉实在令人珍惜,不舍打破。如果她把腹内的话尽数言说完之后,烨儿是否还能对她如此呢?

太后有片刻的愣神,弯腰探向竹简的手,都不自觉地僵在了半空当中。

“这竹简能有什么启示?”见太后动作太过迟缓,明烨竟是迈步走了过来,便要二话不说地将其捞在怀中。

这上面的文字可不能被明烨看到,说时迟那时快,太后很快一把将其夺了过来,掂在了手间:“今晚难得你我母子二人畅谈,不如,就让母后为你阐述其中内由”

“如此也好。”明烨笑笑,感觉劳累了一天的疲乏之感,终于是在此刻得到了完完全全的舒解。

原来,能让他真正感到温暖的,也并非是高高在上的皇位。或许只是像幼时所见,母后那样的一个动作,甚至是其人温声软语的一句言语。当真,如此简单,却是一种奢望。

第四百七十九章 霖风过后

竹简在手中被缓缓展开一个小角,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辨出几个,可它们还未完全得见暗夜烛光,太后却又将其卷收了回去。

一手手握着竹简,在另一只掌心之内敲打了起来:“这书竹简在大内深藏多年,所记载之事也多半是一些前朝旧事,一时间,并不知是哪代帝王。”

明烨对此的态度很是无所谓:“天盛至今不过历经二代君王,便是前朝旧事,朝代更迭亦是如四季往复一样恒常,并非禁忌之谈。”

如此这般,太后倒是放心了。要想找到一个契合她悉心准备了多时的帝王旧事,实则很是耗费了一番心力。

故事中的主角还并非是前朝的那几任还算人尽皆知的有所作为的君王,只知其人初始是一位名叫霖风的皇子。

霖风,就像久下不停大雨过后的狂风。狂风,大雨皆算足够地喧嚣淋漓一时了,只是过后换来的还是籍籍无名罢了。

身为皇子,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天生好命,锦衣玉食,可谓是样样不愁。可叹那霖风过得却并不痛快。

只因兄弟姐妹并非一母同胞。其母又醉心于后宫之宠的争斗当中,一度更是为了陷害某位妃嫔而不惜伤及了霖风。

若说还有哪一点可以算作是过往灰白当中的亮色,那或许就只有霖风的母妃代别的妃嫔而抚育的年幼皇弟了。

他的皇弟,倒是与霖风颇为意趣相投。多年的时间里,许是身边再无可说话的人,霖风竟是将皇弟看做了亲弟弟一般,悉心照顾着。

如此这般,霖风终于熬到了位及人皇的一天。只是愈加始料未及的却是,皇位还没来得及坐热,他那自小伴他长大的皇弟居然便成为了起兵谋反的第一人。

“天下第一的尊位,自是人人眼红。”在明烨耳中听来,这并不算是什么稀奇事件:“若怪,便也只能怪霖风自己识人不善。”如此恶劣污浊的事情,在皇位之上何曾少过

纵使曾经的关系,一度好到了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程度。可那在权力这样莫大的诱惑面前,或许就是如此地不堪一击。

“非是霖风识人不善。”如此笃定的口吻从太后口中道出,不用多想,便可以得知,太后这是有别样的见解。

既然是一早有所准备,那问与不问,太后迟早都会说个清楚的,明烨也只选择了继续缄口不言用以配合。

“烨儿可知,那霖风的皇弟是什么身份?”太后大可以一股脑地将故事完整地讲了出来,至少那样还可以保持故事的连贯性。也不用担心是否在什么时候,因为哪个节点处理不妥的问题而被明烨打断。

可是,她却选择了抛砖引玉式的问话,只不过是想要借此来试探试探明烨心中对此的看法为何而已。

“非霖风的母妃所生,宫中,约莫是一个不被人重视的皇子。”在这一点上,先帝却是要强过大多数为君者的。

最起码,四处留情这样的事情,在明烨过去的记忆当中可是从未听闻。

否则的话,他又从哪里来的那些精力与皇室当中的兄弟去斗个没完

“他的生母原是霖风母妃宫中的宫婢,也正因此,那位妃子事后才让其与霖风同在一处长大。”太后虽是看似心不在焉的样子,但一双目光却是频频回望在了明烨的身上。

明烨不知太后的意之所指,只是平白被太后的眼神瞧得发慌:“母后不要告诉儿臣,霖风的那个皇弟,他的生母是被”

说话到了这里的戛然而止,并非是明烨的思维忽然凝滞。只是再往下言说,已是没有必要。

藏污纳垢的那些险恶用心与手段,没有人会比宫里的人再为清楚不过的了。

说破了,反而是将这恶心彻底地揭于人前。

“不是,与霖风的母妃无关。”与霖风的母妃究竟有没有关系,怕是只有他们那几个当事人心下才最是明了。

霖风终究是君,霖风的皇弟起兵谋反是真,可其人背后无所依凭也是真。他的生母不过是一个小小宫婢,势力,钱财什么都没能留下。

如此一来,功败垂成几乎是预料之中的。

这段旧事,被后来的史官记载在了竹简上,饱经经年的风霜之后,已经太多混淆是非的东西出来遮掩双目了。

不过无所谓的是,霖风那皇弟的生母的死去,并不是太后讲述这段故事的关键所在:“起兵谋反的皇弟生母,由于忍受不了宫人背后的指指点点,才选择了自缢而死。”

“如此……”如此倒也算情理之中,有人总是怀着怀了龙嗣便就能一步登天的不切想法,但这也并非是随意揪来一个人便可成功的。

宫婢的宿命,自打是入宫的那天起,多半便已经注定。沦为帝王的玩物,反倒是一张从天而降的催命符了。

“母后从这起旧事里究竟得到了什么启示?”明烨冲上头脑当中的想法已经逐渐冷却了下来。

现在已然冷静许多的明烨,好似渐渐摸出来了一些什么。太后来到太宸殿,必然是有着她的打算与目的的。但这目的和打算,当真便只有太后说的那些吗?

听了这么长的一段事不关己的东西,明烨开始泛起了嘀咕。

“霖风的皇弟生来便没有了母亲的庇佑,皇子本是个稀罕物,可奈何那时的皇上也权当没有其人这个儿子。”没有皇上这棵大树,怎可乘凉

便是皇子,也只能是在吃穿上胜于常人一些。

在宫里,哪怕是宫人们,也对其人多有冷言冷语之意:“这个时候,是霖风站了出来,护住了他这个异母的皇弟。”

太后这后半句话的语速放得极其缓慢,恨不能一字一句,又恨不得将声音放大了好些。

“母后,您这是什么意思”论心计,明烨许是比不上在后宫里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的女人们。可是论智谋,要没有一些远超于常人的,这被人虎视眈眈盯着的位子,怕更是要一早易主了。

“烨儿你可知为何霖风的皇弟要起兵谋反”伴随着太后忽然地一个转身,她的眸光忽然全部集中在了一起。

抛砖引玉了这许久的功夫,终于算是绕到了正题之上:“儿臣不知,还望母后不吝赐教。”

第四百八十章 久负大恩必成仇

许是这一步步走来太过不易,直到此刻,眼见着就要大功告成,终于是让太后放下了心中早有的戒备与担忧。

她竟是未能发现明烨语气当中存下的不对劲。不吝赐教,这四个字怎么听都不像是一个儿子会对母亲说的话。

可偏偏太后就是没有从这中间听出来了半分的猫腻:“霖风越是对他好,他便越是不知二人之间那生来便就逾越不了的鸿沟,与无可比拟的差异。”

“母后说的可是真心话”明烨挑挑眉毛。他不认为,霖风与霖风的皇弟之间有什么差别。难道就是因为生母的不同吗?

“这是自然。”太后笃定地点了点头。有的话虽听来绝情,但事实便就是如此,难道为了表面的太平而让她去说睁着眼说假话不成:“人生来便有高低卑贱之分。这一点,毋庸置疑。”

“朕之所见。”太后的目光不应如此短浅,她此时如此形容,难免不是有了其他的计较:“霖风与其皇弟,不若相形,不出二心。”

太后有些哑然失语,她心中计划多时,用做劝诫陛下的言语。竟是被这短短的几个字便一下囊括了个大概。

“母后何故不说话了”明烨见到太后顿时哑然的情景,还有什么是猜不到的,心下已是基本了然。

他只是尚还不明白。太后她苦心孤诣地跑来,说了这么许多,还讲述了一段宫中谁也不知的前人往事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霖风真心待人,却未必能换来同等真心,皆因人心复杂,对一个人心存感激的同时,亦会生出不甘与不平。”既是已至了近前,那么就再也没有迂回婉转的必要。太后索性一吐为快。

感激与不甘并不是一对矛盾体,它们二者之间向来不存在互相制约的关系,甚至说是水涨船高,也不为过了。

霖风与他的皇弟便是最好的例子。

霖风只知道关照这个没了母妃关爱的皇弟,却同时忘了他和他的身份都是皇子。二人生来便是存在了一种竞争的关系。

霖风愈是接近皇弟,愈是表现出热忱与渴望兄友弟恭的态度,其实无疑是在做一种无声的炫耀。

相形见绌,总是很无奈的。比较之下,谁强谁弱,已是立见分晓。霖风的皇弟自然不甘屈居于人下,一有时机,不管成熟与否,便成为了其人谋反的一个契机。

“儿臣一早便知,母后定然是心中早有了计较。既然如此,又何故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明烨伸出手来,在空中停住:“这霖风的故事倒也是稀奇。儿臣想亲自看一看,这竹简上是如何着墨书写的”

有人施恩,一来一还的,自然是要报恩。可冷血残暴的蛇也实非什么异类,反咬一口,不识好歹的人亦有之。

可像霖风的皇弟这样,暗中不满多时,既是含着恩情难以忘怀,可又不甘一生如此茫然无措地屈居人下的,还真是少之又少。

竹简已经被明烨捧在了手心当中,并且大致地浏览过了一番:“这样的故闻趣事,朕倒是第一次听说。”

之所以能让明烨说出这番话来,也不过是因为竹简之上所记录的,有关霖风及其皇弟的事情,远远不止太后言说的那些。

霖风因其母妃,加之他本身亦是皇子之身,在夺嫡之时,便一早成为了众矢之的。

这个时候,恰恰是霖风他那皇弟站了出来,不仅帮他解决了心腹大患,更是替他挡下了不少外人袭来的难防暗箭。

人的构成当真奇怪,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情愫在作祟完全的嫉妒,直至失去了理智,才会让霖风的皇弟做出了如此亲者痛仇者快的谋逆大罪。

可又是他,愿意以一己之力,什么都不奢求,便挺身而出地去为霖风挡下这些中伤他的伤害。

如此复杂多变的人,难道不是一件几乎从未听闻过的趣事吗?

太后的面色一听这话,便有些不大好看,神色也是紧绷了起来:“陛下觉得,这是趣事?”

本意是想让陛下引此为戒,她也好借机做进一步的打算,可是观陛下眼下这混不在意的样子,此事想要得以顺利地顺水推舟,怕还是有些难啊!

明烨颔首,晃了晃他手中的竹简:“这书竹简上说得很是清楚,母后你不是从头到尾都看了一遍吗?”

太后眨了眨眼睛,有些呆愣在了当场。

那双骨节分明的右手握着竹简正在微微使劲。

偌大的太宸殿中,竟是除了两人间彼此不可相闻的呼吸声外,只留下了烛火燃掉一层复一层的蜡泪,以及明烨手中不断加大的掌力:“母后,究竟是为了你的一己私欲而去找到了霖风的故事,还是仅仅只是因为霖风的故事而有所触动”

明烨自当是聪慧的,太后自知在某些方面自己定然不是他的对手。即便眼下,明烨没有充足的证据可以拿得出手,但是想必也是他多多少少嗅到了什么猫腻。进而猜出了什么,也未可知啊!

“哀家听闻。”太后舔了舔发干起皮的嘴唇,心脏竟是不自觉地跳得又快了一些:“陛下忙于国事,时有殚精竭虑之象,故而,有意找平阳侯世子相佐一二”

凌珏与明烨什么关系,太后自是最清楚不过。起初宫人给太后呈上竹简的时候,看到其上所书的霖风及其皇弟,太后的面色当下便白了一些。

这一白,惹得弦子和杏儿都纷纷相问。太后自是不能让人发现她的异常,只借口身子不舒服便囫囵掩盖了过去。

没有什么能比霖风的故事更能起到劝诫陛下的作用的了。

凌珏同陛下的亲厚关系,和那故事里的二人竟是一般无二。便是再多逆耳,她也要说。

“所以,母后是听谁说的”之后的那些种种,皆没有入得明烨的耳去。

唯有那“听闻”二字,十分刺耳。他只知道,凌珏这样一个无官职的世子的存在,不知是碍着了谁的眼。让朝中的权贵再一次盯上了他不说,甚至都有胆子搬弄起是非来了,其心当真叵测。

“陛下与平阳侯府的人来往密切,这,这还用听闻什么吗?”这个时候万不能把景安王搬出来,太后便也只能独自揽下。

第四百八十一章 数道折子

这话却无半分道理可言,明烨简直哭笑不得:“平阳侯是朕的姑父,亦是我天盛开国的有功之臣,便是来往密切,又有何不可”

若真有什么会被别人品头论足的行为,那也应当是登基之后,与故友亲朋老死不相往来。不过,便真有如斯一回事,朝中上下又有谁敢过问君王的私事?

这个道理,怎么太后就是不懂?

太后哑口无言,她有足够的理由让明烨放弃此时的决绝,只是,却不能说:“烨儿,你就不曾想过,万一有朝一日,大权旁落的那一刻你又该当如何?”

“没有万一。”明烨没有想到,看似和和睦睦的开场,却还是捱不过好景不长一般的魔咒,他们母子最终依然走到了这个份上。

既是要稳坐帝位,他又怎么能让自己的眼中容得下这样功高盖主的人存在。正如古话说的一样,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因而,太后说的万一,就只是万一。

“凌珏他熟读诗书,知谋擅断,如若是有功名在身,便也就罢了。可偏偏,他不过是一个闲散的世子。”获取功名安能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平阳侯的公子,官位小了是一种跌份,官位过高,也要看他是否有那样的能力,能担当大任。

太后便是一早吃准了凌珏不会就此发迹,才敢言之凿凿地提到这些:“你这样接近于他,知道你们故时情谊的,会说这是陛下重情义。可不知道的呢?他们只会认为你这是过分信赖仰仗旁人。在你一心顾着情谊的时候,殊不知,这是给别的臣子一个开了先河的信号。”

时日一久,许多人看在眼里,无形之中,便会生出想要僭越君臣之别的不轨想法。到那个时候,已经是为时已晚。

“明年春闱,一试便知。”凌珏究竟能在朝堂之上担当起多重的担子,还要用日后的实力说话。也唯有这个实力,才可一概堵住那些好事之人不老实的嘴巴。

同理,明烨也很想知道,那个跟随凌珏入京的罪臣之子常钺,其人又是否是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绣花枕头。

所幸,验证这两样东西不用再等多久。只待来年的春闱,一切自然会有分晓。

“陛下!”眼见着明烨又多有回避之意,太后不禁几步绕到了他的面前:“非是哀家……”

明烨忽然抬起一双眸子,里面潜藏的神色皆沉入了底。其人喜怒,一概无法得知:“是不是母后听闻了什么?究竟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在后宫之中搬弄是非,乱嚼别人的舌根”

明烨认定了无风不起浪,誓要把这个背后的主谋给揪出来。

他回身从案前拿出一沓奏折出来,指尖只拈着它们的一角,在手中抖了一抖,纸页便相互摩擦着发出了飒飒的声响:“这些东西,均是上奏弹劾凌珏的,无一例外,被朕全部压了下来。”

说完了这些,只见明烨拈着奏折的指间便是一松,数张奏折重重地跌落了一地。在不甚明亮的暗夜里,十分地扎眼。

“很蹊跷的一点是,他们早不弹劾,晚不弹劾,偏偏就选在了母后您今夜的到来之前。”这几日里,他还直犯嘀咕,闹不明白如雪片纷扬一般的奏折忽然齐聚在了他的面前,这其中究竟是几个意思。

却原来,背后真有操纵这一切的幕后之人,且这幕后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母后。

“那是因为,凌珏他行事偏激,有失章法。朝堂上下,群臣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幸而,太后知道最近平阳侯侯府上发生了一些事情,此时便是她可以拿得出手的最好的挡箭牌:“此时不弹劾他,还要更待几时哀家也是听到了这些风声,亦觉不妥,这才特来相告于陛下。”

“是吗?明烨只往地上散乱的狼藉之中瞥了一眼:“霖风的故事,想来很是费了一番周折吧?”

只单单是因为凌珏与大长公主冷战一事,就能让朝堂掀起了如此大的风波

不仅文武百官之中有多人纷纷上表弹劾,就连太后都不惜耗费时力,只为来旁敲侧击于他。

明烨总觉得,这事情内里的真正缘由怕还远不止如此。

针对明烨的问话,太后只选择了沉默不语。

“从皇叔景安王开始,直到今日的早朝,弹劾之事,恕朕无能为力。”明烨扬声向殿外喊人:“陆公公。”

陆公公一直守在外间,左右也是无聊,可没有陛下的命令,他又不敢退下,此刻居然是倚着门框打起了瞌睡来。

“陆公公,你进来。”话音已然落下,可是太宸殿的大门处还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明烨不禁有些怒火中烧,复又高喊了一遍。

“陛下,你这是干什么?”太后瞧见明烨因为愠怒而有些烧红的脸庞,还误以为这是他要下逐客令来驱赶自己,不禁亦是恼怒非常。

陆公公半梦半醒之间,被这样的一声震怒惊醒,本来安放在胸中的一颗心脏都跳个不停:“是。”

他仓皇应声而入,等待他的却只有地上的一片狼藉,以及陛下与太后之间的默不作声。

他就好像是一支突然闯入敌人阵营的异军,直接把那二人静待的目光尽数吸引了过来。

说不清是宫人做久了下意识的反应,还是气氛太过肃穆而致使他的颤栗。陆公公只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奴才叩见陛下,叩见太后娘娘。”

“地上的奏折收拾起来,放到那边。”明烨手指了一指地上被他扔了遍地的臣子们的奏章,竟是连一眼都不想看过去。

“是。”陆公公俯首称是,只是目光仔细触及了那一堆凸起,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粗略一眼,这可并不是三本两半,而是足足有十几本的折子啊!太宸殿的殿内一角,是所有光线交集都汇合不到一处的昏暗角落,那里有一只硕大的金制天平,天平一端,便被用来盛放那些闲置的奏折。

被送到那里的折子,便等同于是进了皇宫里的冷宫,没有意外,是再不会被人提及想起的。

那些折子究竟参了些什么东西惹得陛下如此龙颜大怒他在御前这么久的日子,陛下其实是很少会将大臣们上奏的东西弃之于不顾的。

陆公公很是胆颤地爬了过去,盯着头顶上方太后眸光的压力,将它们一一捧在了手里。

第四百八十二章 懿旨

这是国事,可也终究是家事。太后有些心气不快,可有陆公公在场,她也不好当着宫人的面数落苛责起当朝天子来。

于是,太后便拧着眉毛,索性催促了起来:“动作快点儿,收拾完了就退下。”

“是,是。”陆公公忙不迭地点头,他不知道太后心中的想法,还只道原是他误会了。

很快收拾起了地上散落一地的折子,陆公公按照明烨的命令把它们尽数废弃在了角落里,又借着光线投射不到的角落,渐渐退出了太宸殿之中。

“朕突然心中有一疑惑,尚未获得解答。”看着陆公公虽是慌乱,但却还算井然有序的动作,倒是给他提了醒。

不得不说,人的记忆实在有限,记得了这个,可能一个转身,便忘了另外的一个。

当杂事一一堆上心间的时候,便丧失了基本辨明的能力:“想来母后倒是比儿臣要更识体一些。不若,这个疑问,就由母后您来解答如何?”

不待太后做出回应,明烨便立刻道出了他心中的疑惑:“景安王入京,为的是通州水患,带起了此次弹劾之潮的人亦是他。可是如今,这二者,他怎么倒是销声匿迹了”

明烨只是很好奇,他这位皇叔,从未踏足京都,尽管是身为皇亲国戚,可身后却无势力可依凭。明明是孤掌难鸣,那么,是怎么做到如此深广的与人交集的

说是相问,但却并不考虑旁人的反应,其实只是听上去好听很多的逼问罢了。

太后就知道,他们的这个话题,最终还是绕不过景安王去:“景安王日日流连烟花之地,他哪里来的心思管这些得亏明家登基称帝的是先帝,而不是他。”

有个说法叫做欲盖弥彰。太后不知道她越是想要解释什么,其实越是在进行着将事态越描越黑的过程。

当然,当局者迷这样的终年不变的真理,太后显然也是未能得其精髓。否则,她又怎么会陷在自我的解释当中无法自拔

“或许便是如此。”明烨将竹简交由到了太后的手上:“这些言之无物的东西,儿臣这里还用不上。”

霖风的事例,在明烨这里,完全活成了一则事不关己的故事。故事故事,故去的旧事,能起到警醒的作用便是启示,不然它便永远只能是一个无谓的故事。

“还有,太宸殿最不缺的便是笔墨纸砚。这些宣纸,母后还是一同带走吧。”他不知太后带来这些东西又是意欲何为,但是这都和他无关了。

他愿意相信谁,那是他的事情。便当真有一天会因此而悔得肝肠寸断,那也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情。这当中,为何要由别人来掌控他的行事轨迹

“烨儿,你当真考虑清楚了”太后有些手足无措,可也不愿就此离开:“休要逞一时之快,而忘了潜藏的后患。”

其实,景安王此次的进京,对于太后而言,无疑真的是一个来之不易的助力。

两国交战,都会寻一个由头。若是没有景安王的上奏弹劾,太后或许永远都找不到动凌珏的机会。

也因而,便是屡次碰壁,太后也决计不会就此当真悄然收手。更遑论,这不过才是第一次。

“弦子,杏儿,我们回宫。”太后唤进了二人,张罗她们把此前的东西一并带走:“烨儿,你早些歇息,莫要熬坏了身子。”

“母后慢走。”明烨笑了一笑,颔首送过。尽管太后的心思总是一如既往地深沉,今夜的话题又是未能如早先所料一般顺畅,但他的心情却似乎并未受到什么不好的影响。

许是太后并未像往常一样,揪着一个惹他不快的话题而紧抓不放吧。他不是听不下别人不同的声音,只是这个声音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穷追猛打就是了。

“回头就把这竹简烧了。”坐在轿辇当中的太后将其掷了出来:“切记,不要让任何人知晓它的来历。”

“这竹简,太后娘娘您找来不易,就当真一把火给烧了不成吗?”半空接过竹简的人是杏儿,不过只是一书竹简而已,落在手上却有一些打手的感觉。

心中满腹的疑问不解,一时间竟是让杏儿忘记了什么话是该说的,什么话又是不该说的。

弦子一把将竹简夺了过来,不由分说便尽力将其往自己宽大的袖口当中藏了一藏:“杏儿,你就别问了,自然是要烧的。”

“哦。”杏儿听出了弦子语气当中的急躁,知道自己又是犯了错误,便悄悄地往轿辇之中窥看了一二。可惜的是,轿帘一放,她什么都没有能看到。

“明日是什么日子”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甚至杏儿自己都不自觉地将方才的事情放了下来。太后却是突然问了这样一句。

“回太后。”吃一堑长一智,杏儿这回反应倒是迅速:“明日便是十二月二十七。”

又是一年的年关将至,今年的这个时候,倒是一个好日子:“陛下登基未满一年,这个年关,至关重要。传哀家的懿旨,去请景安王明日入宫。”

除了景安王,宫外还有不少的皇亲贵胄亦在此次受邀之列。宫内的话,自是不必说,今年新纳的婈妃和瑶嫔皆在太后的计划之内。

无论真正的关系是如何地错综复杂,在大面上,总要不失偏颇才是。

“是。”弦子和杏儿一一应了下来,在她们听来,如今既是后位空虚,那么太后身为后宫唯一的正主,操心张罗这些,不过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一晚,四方馆里又是人影凄清。如今入京的景安王,不仅白日大肆往来穿梭于莺歌燕舞之中,便是晚上,甚至都大放心宽地时常留宿在那里。

当日那摆着通州受冰雪灾害而一脸痛心疾首模样的王爷,却原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纨绔。

周逢川是有些心凉的,只是他的心凉并非完全是由于景安王本身。

换句话说,景安王的行事就算再是荒唐,也总归是不关他的事的。

周逢川不过是由此及彼,想到了偌大的四方馆又再一次地沦为了摆设,心内失落罢了。

是夜,空气都冷到了凝滞做了一团。宫里来传旨的公公来了,可十分难堪的却是,接旨的人不在。

第四百八十三章 领旨

周逢川四下里望了一望,便不是圣旨,只是太后娘娘的懿旨,也总是需要有人接旨的。

而眼下,景安王人不在,似乎唯一还可以站出来的,也便只有他了。

宫里出来的小太监没有见到景安王的人影,也很是为难,便试探着开口:“不如周大人暂且接下这道懿旨回头再传给王爷就是。”

虽然有那么一瞬间,他倒是亦有过这个想法,可这却是什么道理?周逢川硬是挤出了一丝笑容,勉强从小太监的手上接了过来:“臣领旨。”

送别了小太监的周逢川并不着急,事实上,他根本不用派人去寻景安王如今人在何处。只因那王爷行事虽多荒唐,但到底也没有忘了自己的身份。

一日之中,总归会回一趟四方馆来的。到那时,再把太后娘娘的懿旨交予到了他手上就是。

总之,他周逢川如今也不是官居闲散,为了景安王的事情让他劳心一番,实在不值。

与周逢川所料无差,景安王果然未几便又出现在了四方馆当中。只是瞧他的神情,似是对太后懿旨此刻的出现一点儿都不意外。

调动了如此浩荡的一场安排,宫内宫外少不得花费一番时间,至于太后所安排的那些细节,更是才三三两两地零星展开。

景安王却入了熙寰宫,他不疾不徐地俯身行礼:“明晨见过太后。”

当年的旧事如风烟散去之后,景安王便留守在了封地,安心当起了他偏安一隅的王爷,而今经过了多年的休养,他更是在通州一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若是陛下不予插手,那么说他是通州的君,也不为过了。

明晨,以至于他脱口言道的时候,险些都快忘记了自己竟是还有这么一个名字。

一出口,都是满嘴的干涩与拗口。

太后也是依稀记得,先帝唯一幸存下来的这个皇弟好像是叫做这个:“陛下不听劝,大臣们也在哀家的提点之下,纷纷上书过了。只是,效果适得其反。”

离开通州之地,前往京都的时候,景安王就没有想过,此行会是天随人愿一般的顺利。

只是自以为有太后的相帮,切实让景安王松懈过了一段时间。眼下来看,还是他太高估了皇家那稀薄到仅靠血浓于水而维系着的亲情。

他便不是孤军一支,有贵人相助,也还是比想象中要愈加地困难一些。

“此时恰逢年关将至,皇弟不若就暂留京都,一来也好让陛下同哀家尽尽地主之谊,免得传将出去,外人还要道是我们皇家不知礼。再者言之,通州之难不也未除吗?”通州究竟是一个什么情况,他们都是心知肚明。

不光他们心知肚明,朝中上下,想必知道内情究竟为何的,也不止是一个两个。

只是,下了懿旨的人是太后,景安王此次又大摇大摆地入了宫,少不得引人注目了一些。

一些你知我知的虚假妄言,甚至是比那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都是更为必要的存在:“景安王切莫焦躁,陛下朝务总得一项一项慢慢来过,欲速不达的道理,皇弟也想必是知晓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的,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无外乎就还是在通州的问题上徘徊不前。

陆公公躲在廊下的拐角之后,听了来人禀报了一番后,便从袖口当中掏出一个荷包来:“拿去吧,但是记住了,你今日谁都没有见过。”

宫女忙不迭地点头,难怪他们都说,便是连宫人都分三六九等,起初她还不信,可眼下却是不得不信了。

只要是能在主子们身前伺候着,总比那些做下等活计的宫人不知强了多少倍。

除了不用做又脏又累的活儿,还有这时不时找上门来的好处在,宫女当然不会犯糊涂,当即应下:“公公放心,奴什么人都没见过。”

望着宫女心满意足离去的背影,陆公公不禁砸巴了几下嘴巴。陛下疑心是太后娘娘这边与朝堂政事有什么牵扯,故派给了他一些任务。

只是,即便被他得知了景安王私下和太后确有着交情以外,他的任务还远没有完成。无论愿意与否,还是得继续蹲守在这边。

虽然打探消息于陆公公而言,根本不是什么难事,无外乎就是去拿钱财收买旁人,而为己做事就是。

只是,躲躲藏藏的,实在是让他这个安乐久了的,当惯了陛下身前红人的人,心慌得难受。

偷偷摸摸的事情,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在这边惴惴不安的陆公公正在独自无措,此时的熙寰宫里却是又有了动静。

在杏儿的带路下,景安王已经离开了太后娘娘的殿中。尽管他只是一个太监,什么都不懂,但陆公公还是觉得此次是陛下太过小题大做了。

不说别的,单看这景安王进去也不过就几句话的功夫,能商量出来什么东西。只是,这毕竟是陛下的意思,事不由他,陆公公还是很快抖擞起精神来,几步跟了上去。

“留步吧。”走了没有多远,景安王却是忽地顿下了脚下的步子。

他这声嗓音全然与其人外表不搭,一个佝偻干瘦的身材,说起话来却是突然地中气十足了起来,难免有些骇人。

不光是走在其前为景安王带路的杏儿吓了一跳,便是隔了好一段距离的陆公公都不由地咽了口口水。

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静等着自己被发现的那一刻的到来。陆公公四下张望了一番,便仓惶地躲进了早已枯萎到只余脆弱不堪折的一树枯枝之后。

无奈行至这里,可以供人藏身的地方实在太少了,只盼景安王的异常,并不是发现了他。

陆公公满是担忧地望了望那二人的方向,只见他们似是张嘴说了些什么,杏儿便福身行了一礼,原路返了回来。

杏儿也不能小瞧,被她发现,指不定会有多大的难事要做后续处理。陆公公悄悄挪动了脚下的步子,往横逸斜出的密集枯枝深处小心翼翼地行去。

杏儿脚步不缀,频率比起一开始似是还有加快之势头,因而,快步路过这些枯败凋敝的树木的时候,并未注意到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的陆公公。

眼见着景安王亦在前方迈开了步子,陆公公这才长吁了一口气,继续跟了上前。

第四百八十四章 相释

才不过走了几十步的样子,陆公公最不想面对的事情却是发生了。

“这不是,陆公公?”即便不是迎面而来,可这背后忽然的一声叫喊却同样把陆公公吓得面色不佳。

无可置疑的却是,在皇宫之中,谁不知道陆公公是陛下面前的人。胆敢在宫中用这种口吻说话的人,一定是贵人们了。

陆公公这才转身:“原来是瑶嫔娘娘啊!您不好生安着胎,怎的出来吹这冷风呢!”

他可不像宫中的那些随风倒,只知道看着风向行事。瑶嫔今日的壮大,还不足以让陆公公连待人的面色都发生了改变。

“你们几个也是,回头娘娘肚子里的龙嗣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定要唯你们是问。”不愿与其纠缠,正好跟着瑶嫔的还有两个宫婢,不能直接对瑶嫔表达不满,那干脆就来一招借力打力好了。

陆公公说完这话,便侧目往身后看了起来。果然与他担心的无所差别,景安王显然是被瑶嫔方才的一嗓子给吸引了注意,此刻竟是朝着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

瑶嫔心知陆公公这是在指桑骂槐,真正不满的人其实只有她而已。毕竟一个太监能做到他这个程度,也算是登峰造极,又怎么可能当真会和几个宫婢过不去?

心内满溢的皆是不满,她如今是与往日大不相同了,可宫中还总有些个宫人仗着他们身后的主子而不把她放在眼里。

正如眼下,凌瑶心绪郁结得厉害,可她也不能自个儿上前捡骂,略微一个思索,便是一声清咳。

夏桑这回的反应比寒霜都要快上些许,很快反应过来这声清咳背后的含义:“陆公公,你什么意思?平白无故的,为何要咒我家娘娘你,你是不是……”

这种罪名一旦扣下,其实于双方都不是什么好事,总有一些两败俱伤的可能存在。

因而,夏桑被憋红了脸颊:“你,你究竟是不是居心叵测,就指望着我们娘娘肚里的皇子掉了”

这等逆言,由夏桑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便是她自己都牙关微微瑟缩着。更遑论,是听在了陆公公的耳朵里。

只是,没有人知道,陆公公面色的骇然大变,又岂是单单因为夏桑的这一言。

景安王在目光触及到这边的景象之后,非但没有选择无视这等无聊的无事生非,竟是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这可怎么办?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若只是单纯地碰到了王爷这一事,那他大可大大方方地行礼过后,便各走一边。可是,他心底是着实发虚发得厉害啊!

“你休要胡言。”人一旦心底发虚,便想要下意识地逃离。陆公公自然也不例外,他本想就着这个问题,定要同这不懂事的宫婢好好掰扯掰扯,可是情况不容有他。

陆公公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便着急地忙要抽身离去。只是,景安王似乎产生了与他相谈的兴趣:“这位公公还请留步。”

陆公公脚下一个猛顿,生生地止步在瑶嫔面前,这一个动作做得太过僵硬,以至于看来很是滑稽。

更有甚者,瑶嫔当场便笑出了声来。正好,她那一肚子的火气,竟也是借此发出了不少:“陆公公,王爷叫您呢!您怎么倒像是贼人一般的战战兢兢啊?”

若说方才因为景安王的靠近而致使陆公公面色有些发白,可因凌瑶的这一句话,就不仅仅只是面色发白那么简单了。

陆公公缓缓地转过身来,他不知,自己的嘴角已经僵硬到了一定的角度,翘上去的弧度竟是无论如何都弯不下来。

“景安王,奴才,奴才方才是害怕打扰您与瑶嫔娘娘的谈话。”若说是没有看见,这种鬼话说出去又有谁肯信。倒不如把棘手的事情都留给瑶嫔,也好借机整治于她。

“陆公公,你先退下吧。”凌瑶挺了挺胸,居然表现出对陆公公的说辞很是赞同的样子出来:“本宫确有些事情想要同景安王谈谈。”

她似是刻意着重在了“谈谈”这二字之上,又像是刻意要说给谁听似的。

总不能做一个不识时务的人吧,这倒是让陆公公有些喜出望外,“奴才这就退下。”

难得瑶嫔不与他对着干,那他自然也要卖点儿面子给对方,早些借坡下驴就是。只是不知这瑶嫔的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景安王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让陆公公留下。可是,终了,也是遂了凌瑶的意思:“公公好走。”

景安王入京多时,入宫也不是只有屈指可数的几遭。宫人于他而言,多到数不胜数。

可是不知为何,他瞧着这个陆公公却很是眼熟,就好像在哪一处见过了好几面,只是他想不起来就是了。方才请其人留步,也不过是想问一问他究竟是哪个宫中的。

既然瑶嫔有话要说,那就先应了她的要求就是:“瑶嫔娘娘找本王还有什么话要说?”

那日的瑶嫔可是好生威风,恨不得召集了皇宫上下的侍卫而将他一把拿下呢!

景安王说出这话时,明里暗里都带了一些别样的意味存在,聪明人并且是当事者,都不难发现这是景安王在隐忍着怨怼之意。

这事由瑶嫔而起,而且对方话语里的意思已经是再明白不过。人家是皇叔,就算再难,这条关系也不搞得太僵。

这便是凌瑶顶着头皮硬上的唯一理由:“那日事发突然,才误会了皇叔。瑶嫔实在对您不住,皇叔可否大人有大量,就原谅瑶嫔这一回”

把大人有大量都搬了出来,还一口一个皇叔,若是再斤斤计较,反而是他这个做长辈的不是了:“你是瑶嫔?平阳侯的女儿?”

那日回去之后,他便很是好奇,究竟是什么背景能够让瑶嫔无所忌惮到了这个地步?仅仅只是一时怀了龙嗣,对于京都原先的大家闺秀,也不该狂成这个样子。

事后让他惊奇的却是,瑶嫔是平阳侯的长女,也就是那凌珏的长姐。

世事可真是无巧不成书,或许,凌瑶也会是一个不错的助力,刚好可解眼下困局。

因为有这层用心,因而,凌瑶获得到景安王的大度极其容易。

只见景安王沉思了片刻,忽是开口询问了一些:“瑶嫔娘娘身怀龙嗣,这等喜事,可有同平阳侯说过?”

第四百八十五章 铺路

在查探来的这些繁复消息当中,理应是真假参半,景安王觉得眼下也是时候去伪存真了。

毕竟,传言里,似乎十之八九者都在说凌瑶和侯府上下皆不对盘。

以讹传讹,自然是愈加偏离事实的轨道。哪怕人人都是众口一词,可经过了悠悠众口的一番言道,事情的本相也早已是一片面目模糊了。

再是兼听则明,景安王也想求证一番。

凌瑶一听这话,果然脸上的笑容便就僵在了那里:“皇叔,皇叔这话何意?怀有皇家的龙种,好歹也是大事一件,家父焉能不知”

事实上,自她入宫的这月余里来,她鲜少回过侯府。她将侯府看做了是上可攀星辰的踏板,情感更是稀薄到几近于无的地步。

她是如此,又怎知,侯府也不过是早早地便嫌她碍眼了呢!不然,嫁入皇宫,大小也是一个妃子,就算不是光耀门楣,也不能算作是丢了父亲的脸面,以及其人常常挂在嘴上的什么辱没家门吧?

可为何,平阳侯却对她这个长女的态度却是不闻也不问。他的眼里心里,便只有蓼阳大长公主给他生下的一对儿女,凌珏与凌玥。

这对她而言,未免也太不公平,太薄情寡义了一些。

是不公平,可更不公平的就是,在外人眼里,他们终是一家。

她凌瑶若是胆敢表现出一星半点的不满与怨言,那不问缘由,当即就受到万夫所指的人,便只会是她。

凌瑶抿唇笑了一笑:“只是家父担于家事,想来这些日子未能入宫罢了。”

她要顾全的可不仅仅是平阳侯以及整个侯府的面子,自己的面子如今看来,反倒是更显重要。

凌玥可果真是侯府里最惹她恨到咬牙切齿的人。她这里的好事刚刚成了大半,凌玥那边就玩起了失踪的一套。

“家事”景安王面露讶然之色,实则心内对此事知道得不比凌瑶少去分毫:“那也就是说,平阳侯近日是不会入宫来了。”

瑶嫔怀有身孕,依她的性子也断然不会轻易出宫。如此一看,凌瑶和平阳侯等一干人的联系就相当于是中止切断了。

“王爷,您……”不知景安王一个通州的王爷,对京都里的侯爷有什么好奇的:“您是想问什么有关家父的事情吗?”

“娘娘多虑了。”景安王当然不会承认,只是心有怨怼的瑶嫔,或许真的可以是一把于己有力的快刀:“本王只是瞧着侯爷近日心情不佳,珏世子的一颗心似乎也不在朝事之上。”

旁人都说,瑶嫔和凌珏兄妹非是一母所生,有些隔阂本也寻常。可眼下他们却几乎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死敌。究竟是不是死敌,只要眼下一试便知。

景安王复又将打量的目光放在了凌瑶脸上,他其实只是想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一些自己所期望的表情。

凌瑶的眉毛一扬,道出口的话确实是让他颇为满意的:“瞧皇叔您说的这叫什么话,他一个闲散世子,朝事又与他何相干呢!”

她的眼界终归太过狭窄,用一些小女儿的心计在后宫行走本已不易。饶是她绞尽了脑汁,却怎也度量不到更为黑暗茫茫的朝廷。

凌瑶只计较着止步眼前的私人恩怨,却总也想不起来。凌瑶,凌珏,他们都是同姓凌这一个姓氏。

这不过短短的一句话,却是已将凌瑶的态度暴露了无遗。

景安王却笑着竟是要反驳凌瑶:“非也非也,瑶嫔娘娘你这么说,却是对这位珏世子太不够了解了。本王虽然是初来乍到,但他的名声和才华可是早有耳闻呐。”

凌瑶欠身笑了一笑:“兴许吧,但那也得等到世子官拜金銮殿的时候才有后话。”终究是把这话给圆了回来。

景安王到底是怎么的一个意思?真是把她搞糊涂了。

先前冒着大不韪的风险,以她这个尴尬的身份站在了凌珏的对立面上,无非就是想应和着景安王。

因为凌瑶知道,那上书弹劾凌珏的,景安王正是其中打头的那一个。很显然,景安王应是对凌珏多有不满。既是不认同,那她只要顺着这个方向说话,总不会出多大的岔子的。

只是,让凌瑶想不到的却是,怎么现下,这景安王反倒是替凌珏说起了话

几番来回地试探之间,凌瑶终于是有了些入骨三分的凉意。不过,这凉意的代价虽然没有换来什么好处,至少有一点倒是让凌瑶看得清楚。

那便是,她想要结交景安王的这一条路,应是扑了个空。她不是一个会做无用功的人,既是没有指望,那也再难在这上面耽误功夫。

她颔首行礼:“瑶嫔不胜冷意,就先失陪了。这寒风实在料峭,王爷您也多多注意。”

理应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她不愿言谈的意思已经表现得很是明显了。可景安王却像是丝毫没有感受到的样子,“本王并非是找茬之人。”

凌瑶匆匆转身的步子紧跟着就是一顿,只听到身后的景安王自顾自地言说了起来:“珏世子或许是有不小的才华,相比较起外界所传的那些无谓的风言风语,本王也更愿意相信一个人的内在实力。”

见凌瑶似是听进去了一些,景安王便话锋一转,又继续言道:“可是,凌珏并无官职,却屡屡插手朝中事务。瑶嫔娘娘对此,就真的无甚想法吗?”

她怎么可能没有想法事实上,何止是有想法,对此,她倒是比之那些弹劾凌珏的大臣们还要心生不满得多:“舍弟自幼与陛下相熟,是陛下的信任。”

“哦”景安王眉毛一挑,这回凌瑶留给他的破绽和漏洞可就太多了:“娘娘的舍弟与陛下相熟,听说您那舍妹更是与陛下青梅竹马。怎么偏偏就单是娘娘,既不相熟,此前甚至也是无有关联”

凌瑶哑口无言,一时呆立在四下皆是被冷风袭卷的中心只不知所措着。

这个景安王到底是有着什么打算甚至是让她打心底里升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本来是她想借着景安王的身份而为自己铺路,眼下看来,莫不成是景安王要反靠着她做什么吗?

半晌,她只牵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王爷可真是知道得不少啊!”

第四百八十六章 越俎代庖

“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更遑论,这事本就不难探查。”说是探查,那都是把凌瑶的旧事给高看了。

凌瑶这回没有掩饰自己的不悦,甚至在她的眼中看来,景安王露出的狐狸尾巴切切实实是一把无情的锋刃,完全撕开了他们之间互相伪装的假面。

她脸色一黑:“王爷说这些,应该不仅仅是为了让我难堪吧?”

“娘娘怀了龙嗣,可陛下却还没有来看过你吧?”这些本属于宫闱秘事,原也不应是他一个如今外来王爷该知情的。

可是若是有心,便是更深的前朝秘史都可以挖得出来,更不要说是眼下的这后宫之中谁人得宠,谁人又不得志这样的小事了。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好事不出门以及坏事传千里,凌瑶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否认。

这样的反应也算正中景安王的下怀,他看向了凌瑶身边跟着的寒霜二人:“这里风大,终究不是一个谈话的地方,不如这边请。”

这是想要避开闲杂人等,寒霜她是放心的,可夏桑就……

思虑片刻,凌瑶点了点头,跟上了景安王的步伐:“这里应该可以了吧?没有人会听到我们谈话的内容的。”

景安王似是深谙此间之道,吊足了别人的胃口:“娘娘莫急,难道就这么不想和本王聊天吗?”

却是不等凌瑶回答,便自顾自地言说了下去:“眼下有一桩交易,在本王这里,是互惠互利。可在娘娘您那里,或许便是一举两得。”

凌瑶听得分明,也记得清楚,此前景安王是提到了陛下的:“难道王爷您有什么办法能让陛下来我宫里?”

先前并不知道对方的意图,还要多少维持着一些客套的表面,因而那声皇叔言道得也算自然。既然眼下,他们只有利益可图,那便不用再来虚无的了。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痛快。”景安王又四下望了一望,这样的动作倒是与他的身形很是相配:“娘娘帮本王弹劾珏世子,本王助娘娘更上一层楼。”

更上一层楼吗?在外人眼里,她凌瑶如今最为或缺的,确实是这更上一层楼。但只有她自己最为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的又是什么。

不管是更上一层楼,还是维持当下尊荣,确实是她凌瑶的所求。

她的确没有道理不答应:“王爷是否太过抬举我了?弹劾凌珏,我不过是一个不大受宠的妃子,又不是朝廷大员,哪来的哪个资格?”

她没有这个资格,景安王和陛下也不过是表面的叔侄关系。同样,凌瑶也不相信,景安王有那个能力,可以一改她眼下的困境。

“娘娘那日不是去过熙寰宫吗?”凌瑶的回答一早就在景安王的预料之内,什么她无法助己弹劾凌珏,那不过都是托词。让她有所犹豫的,也只有怀疑于他。

因而都不用思考,景安王便可以继续说服下去:“想想,本王见过太后,又能说些什么?”

能说些什么呢?总不会是通州之事,难道依旧是凌珏的事情?

这么一思考,凌瑶面上初露出了惊讶之色,惊讶未沉,心底便是好一阵幸灾乐祸地窃喜。

凌珏靠着世子之名,这么些年,实在是获得了太多的方便,如今既是先后被王爷和太后盯上了,那便是注定要狠狠栽一个跟斗的。

她盼了这么些年的快事,除了自己能够顺利坐上皇后之位,不就是看着那讨人厌的两兄妹吃一个大亏嘛!

如今,现成的机会就摆在眼前:“我要怎么做”

这回却是换景安王惊讶了,他认准了瑶嫔最终会成为同他一根绳上的蚂蚱。因为于她来说,这交易是完全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傻子才会不答应。

但他没有料到的是,这个过程也太快了一些:“娘娘只需要搜罗地世子越俎代庖的证据即可。”

朝堂与后宫向来分得清楚,让凌瑶去弹劾谁人自是不可能的。只因为他们同姓凌,有凌瑶在这中间活动,还愁找不到什么吗?

凌瑶的眉目之中似有为难之色显现,这回的她并非想要借口推脱,而是事情本身就很难办:“王爷许是不知,据我所知,凌珏确实不曾干过越俎代庖这等事情。想找出这样的罪证,恐怕不易。”

就算是凌珏想干,平阳侯也是万万不会允许的。在这一点上,平阳侯的家教向来便是格外得严格。

景安王心生不满,这事自然是不易。不然的话,又何需去找一个同凌珏有些血亲关系的人来搜罗:“官场从来都不是干干净净的,至清无鱼的道理,娘娘不是不懂吧?就看你愿不愿意花这个时间和精力去找了。”

就算他凌珏手脚当真干净,景安王也是不惧:“更遑论,必要的时候,添油加醋,甚至无中生有也未尝不可。”

凌瑶心下一惊,这才有些坑坑巴巴地回道:“我知道了。”

让她坑坑巴巴的原因并不是她生出了悔意,直到这一刻,她都因为能扳倒凌珏而心内畅快。她只是没有想到,真正的朝堂原是这个样子的吗?

都说伴君如伴虎,其实在君者治下的朝堂,何尝比起帝王难测的君心要简单容易过这里面的水到底有多深,让今朝初次见识过的凌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娘娘这是受寒了吧?”景安王眼尖,将凌瑶的这一小动作看在了眼里。

他知道凌瑶这是心生了惧意,可却并不点破:“既如此,本王也就不便叨扰了,这就告辞。”

凌瑶似是点了点头,一时之间未能将景安王说的这些全部消化完全。等到她反应过来了什么,景安王却是迈出了好几步远:“王爷且慢,瑶嫔有一事想问。”

“娘娘请说。”明明脸上挂着的是客客气气的笑容,可却是满露着阴森可怖的气息。

这让已然追上前的凌瑶不禁退了半步:“凌珏他到底是做了什么,能让王爷对他如此不满”

听景安王那些话中之言的意思,可不仅仅是让凌珏栽个跟斗,吃个苦头那么简单的。大有整治到其人永不能翻身的意思在。

收起了假面上的笑意,景安王一个眼神冷冷地扫了过来:“有些事情,不是娘娘该知道的。娘娘只管顾好自己便是。”

第四百八十七章 主动

“呵,是,瑶嫔知道了。”凌瑶站在原地讪讪地干笑了几声,只能望着景安王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而兀自出神。

明明她也算是生来不凡,即便只是一个庶出,但在平阳侯府里一应吃穿用度,什么时候有不满意的地方。

自小便是娇生惯养极了的人,可为何在这景安王的面前,方才的表现却是如此,好似他们二者之间浑然存下了不可逾越的阶级与鸿沟。

“在这边。”夏桑指了一指凌瑶站着的方向,招呼着身侧的寒霜看了过来。

她二人见凌瑶久去未归,这才在四下里寻觅了起来,只是没想到找到瑶嫔的时候,却见其人独自一人愣神立在寒风之中。

寒霜几步快走,将夏桑臂弯里搭着的披风取了过来,二话不说便先给凌瑶披上了:“娘娘,我们回去吧。”

凌瑶的双眼还是呈着放空的状态,虽未说什么,但总归是在寒霜的搀扶下缓缓迈动开了脚下的步伐。

只是在走了几步之后,很显迟缓地顿了下来:“寒霜,你去安排一下,明日本宫想要回一趟侯府。”

回侯府寒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方才娘娘说的是回侯府去吗?

她自小便跟在了凌瑶的身边,凌瑶对侯府是有多么地怨念满满,她都是看在眼里的:“娘娘说的可是,回平阳侯府”

已经说过的话,让她再说一次,就是实在的厌烦了:“本宫还有哪个侯府能去你这就安排一下,派人回去传个信。”

“是。”寒霜并不知道是那景安王同瑶嫔说了些什么,才让娘娘与以往大不相同。既是瑶嫔的主意,寒霜便也只能应了下来。

消息传到侯府的时候,只有赵姨娘一个人显示出了异常地兴奋与激动。这并不足为奇,凌瑶便是赵姨娘所出,赵姨娘想念女儿的心是人之常情。

寒霜不经意地蹙起眉来:“夫人,这,这怎么不见侯爷?”

没有见到侯爷,得不到侯爷的反应,她这就匆匆回了宫去,也是无法交差啊!

可是出宫都是有时辰的,如此一来,寒霜不禁急了:“夫人,您快去找找侯爷吧。娘娘该等急了。”

本来赵姨娘脸上还挂着的笑容,就此僵硬了起来。细听之下,竟是冷哼了一声:“侯爷贵人多事,这样的小事,还不敢劳烦于他。”

寒霜抽了抽嘴角,亦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其实,瑶嫔眼下的处境和赵姨娘不过是人有相似,唯一的不同就是,赵姨娘是在侯府不得势,而瑶嫔是在宫里不得势而已。

犹豫再三,寒霜不是看不出来赵姨娘对平阳侯颇为不满的怨念深重。只是,她不得不问:“可是夫人,奴就这么回去,交不了差啊。”

寒霜是凌瑶身边服侍多年的老人了,知晓她的难处所在,赵姨娘自然不会为难。

叹了口气,索性点了点下巴:“既如此,你跟我来吧。”

外界所传确实无误,侯府之内如今动荡得很,平阳侯也是因此而焦头烂额得非常。几日里来,常常是一下了早朝,他就将自己关在房门里,时不时竟是还会从其间传来其人与蓼阳大长公主大声争论不下的声音。

莫说是下人们终日难见平阳侯展露笑颜,便是她,都是许久未曾见到了。

“侯爷,您在吗”轻轻叩响了房门,赵姨娘问话问得十分小心翼翼,甚至连嗓音都染上了几分微微颤抖之意。

外人只知,那日的珏世子夜奔出府。而后因为苏家少将军的缘故竟是半途折返了回来。

但他们不知道的却是,回府之后的凌珏一日比一日虚弱无力,常年体态康健的人,竟是一夜之间病倒了。

侯爷心情不佳的原因就是在此,他多次力阻凌珏,就是想劝诫着其人多少得等身子恢复了差不多,再谈出京一事。

可是凌珏的真性情,被凌玥失踪一事终于是牵扯爆发了出来。任凭其人再是温润如玉,可面对妹妹的下落不明,他还是一点儿心性都沉不下来。

只不过,这些消息,都被平阳侯明令禁止,谁人都不得外传。

再有,便是那处处压她一头的蓼阳大长公主,他们之间似乎也因为他们最是看重的一双儿女而生了嫌隙。

房里那些僵持不下的争论,赵姨娘虽然什么都不知情,但想来想去,多半也就是为此。

房里无人应答,但赵姨娘却听得分明,从里间分明是传来了一声长叹。

“侯爷,寒霜回来了。”一鼓作气,赵姨娘干脆手握成拳,加大了力气:“是有关瑶儿的事情。”

“凌瑶”蓼阳大长公主沉寂多时,此时听闻了赵姨娘的话语,不禁抬眼对上了平阳侯的目光:“这个时候,凌瑶又出了什么事情?”

对凌瑶,平阳侯的心里其实是有着歉疚之情在的。

尽管那时的千叮万嘱,不过是为了让凌瑶趁早灭掉入宫的念头。可惜的是,最后凌瑶还是将他这个父亲的话悉数给当做了耳旁风。

就那样入宫为妃,甚至一再在宫中耍起自以为是的手段,实际却是很烂的招数。这些,平阳侯都不仅仅是有所耳闻。

他很生气,因而凌瑶离家这么久了,他都从来没有主动去宫中看过一眼。凌瑶也有怨气,对这些事情只有一再地避之不谈。

时日一久,纵然是有心,平阳侯也下不了这个台阶,父女两人只能继续相互着尴尬就是了。

现下,究竟是突生了什么变故,会让凌瑶选择了化被动为主动

蓼阳大长公主把平阳侯心内隐隐的不安看在了眼里,别开头去:“如果是她主动开口,那想必是有事相求。你与其在这里自己吓自己,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去看一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蓼阳说得的确在理,这么些年,她虽一直与赵姨娘不和,但却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

不仅是气量宽宏,有时的一句话,竟是能起到一针见血的效果,比起身处漩涡中心的他来看得还要尤为通透。

房门忽然从里被人拉开,倒是把赵姨娘给吓了一跳。她陪着笑脸问道:“侯爷您听到了啊!”

“瑶儿出什么事了”着实有段日子没有亲眼好好看过平阳侯了,他整个人就站在那里,竟是活脱脱瘦下了一圈。

第四百八十八章 动摇

对于平阳侯来说,她不过是一个妾室。可对于赵姨娘来说,平阳侯却是除了凌瑶以外自己的唯一。就算是平阳侯多年以来的态度一直冷淡,可她对他总归还是存了不少的情谊在的。

压下心头骤然升起的怅然若失,赵姨娘侧身让出了身后跟着的寒霜:“寒霜从宫里出来了,是瑶儿,她想回侯府看看。”

相比较于凌珏兄妹,平阳侯的确对凌瑶很难有什么疼惜之情在。可那毕竟是他的骨肉,如今难得提出这样的想法,总归是没有数典忘祖。

平阳侯心内很是欣慰,只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心事当中的一二:“既如此,也是好事一件,本侯这就命人把府上里里外外都清扫收拾一遍。”

连日来,笼罩于侯府上方的阴霾似乎都因为凌瑶的这一个决定而散去了不少。

平阳侯并不知道,凌瑶的回归并未如他想象中的那般是简简单单的想念。

“侯爷,你,你说的是真的吗?”赵姨娘喜出望外,甚至有那么几滴不争气的泪水都要夺眶而出了。

她擤了一擤鼻子,这实在是喜极而泣的泪水:“侯爷你这是原谅瑶儿了吗?”

她清楚地记得,那时因为入宫为妃的这个问题横亘在他们三人之中,让她们母女俩险些同平阳侯都要反目成仇了。

瑶儿出嫁前,这个当父亲的都未能说上一两句软和话。就算是成了皇妃,但和娘家闹得这么僵,也不是什么好事。

因而,在这段日子当中,侯府整个大范围内的不悦虽未影响到她,但赵姨娘亦有自己的心烦所在。

寒霜也是侯府的老人,何时见过平阳侯展现过这样的一面。又或者说,至少在面对凌瑶的时候,她是没有见到过的。

“你还愣着干什么?”赵姨娘用胳膊肘戳了戳直接愣在当场的寒霜,高声催促了几句:“还不快回宫传话!”

寒霜应了下来,直到把这话原原本本地在凌瑶面前复述出口的时候,她都没有完全缓过神来。

“是嘛,父亲当真是这么说的”明明应该是上扬的语调,可是凌瑶却硬是问出了一种有气无力的感觉。倒好像,她本不需要寒霜回答一般。

心内有些起伏,她回侯府不过是为了达到景安王的要求,搜罗到一些或多或少于凌珏无益的把柄出来。是她欺人在先,可那也是平阳侯这个当父亲多年的疏忽。

本来这板上钉钉的选择,就算是她万分不该,可凌瑶也做得心内并无纠结与悔意。走到今天利用亲者的这一步,难道不正是他这个父亲一手造就的吗?

她一开始心里是有过不浅的埋怨,可时日一长,竟也被动地习惯了。习惯,就意味着接受与认命。

她这一生,在侯府之内怕是再无前景可言,在平阳侯眼中,她也从来不是那个值得父亲骄傲的子女。

这条路,可谓是一眼便望得到头。

既然是望得到头,那何不走也走得坦荡,心无挂碍一些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平阳侯却表现出了这样很是反常的态度。

他是什么心思,凌瑶还猜不到。她只是不再确信,她的坚持是否不再如以前那般稳固?

伤害了凌珏,便是等同于在伤害平阳侯,那人可是他的父亲。

“娘娘,您怎么了?”因为有心,所以夏桑对凌瑶的一举一动都格外上心:“侯爷这么痛快,正好可以顺利地实施您的计划了。”

自以为很是聪明的一句话就这样从夏桑口中吐露了出来,但此时的她并未知,这样的话无疑是在生出了裂隙的伤疤之上又狠狠地踏上了几脚。

“你很是了解本宫吗?”凌瑶一个眼刀甩了过来,眸色之中已是染上了一层寒意:“本宫有幸能怀有龙嗣,本是大喜,与父亲母亲分享,又有何不妥”

无管事实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但想让她大方承认,她凌瑶就是在盘算利用侯府。这一点,完全就是在痴人说梦。

若不是被动之至与别无选择,谁又会让自己背上无情无义这样刻薄寡恩的臭名声。

夏桑,还是太过摸不透人心。哪里是禁忌,她便就要往哪里闯。

被凌瑶这样一记眼神教训之后,夏桑倒是很识时务地闭上了嘴:“是奴的错,奴掌嘴。”

冬日里,四遭都是格外地寂寥空远。夏桑的几声掌掴响荡在四下里,无形之中便是被放大了几倍。

“住手吧。明日回了侯府,总不能让大家都以为本宫就是这么对旧奴的。”说她是旧奴,那是因为夏桑其人以前毕竟是凌玥的丫鬟。

一等丫鬟,除了这些年府上进进出出的那部分下人们,谁人还不识得夏桑。

也不知夏桑究竟是真心觉得她错了,还是要陷自己于更加艰难的境地当中。总之,本是凌乱的心思,再经不起这样聒噪的嘈杂之声了。

这一夜,似乎都没有怎么好好合过眼。也不知时间是怎么一回事,起初漫漫长夜慢到了凌瑶辗转反侧,而后困意终于是要侵袭遍了整具身躯的时候,天色却是放亮,倏忽撕开了暗沉的夜幕。

毕竟是身怀龙嗣的皇妃出宫回娘家探亲,该有的风光以及排场,太后全给凌瑶安排妥当了。

因而,一向最是在乎极了这些虚名的凌瑶,心内倒是多少畅快了一些。

侯府的大门前,已是迎风候下了一排排整齐的人群。凌瑶一眼便望了出来,那之中有平阳侯,也有赵姨娘。

却独独没有蓼阳大长公主以及那个她此行目的的主角凌珏,这母子二人还真是一心对外,十分地默契。

凌瑶不禁冷哼了一声,放下轿帘,在左右的搀扶之下下了马车。

众人见她,皆是纷纷行礼。这之中自然是不乏赵姨娘以及平阳侯的,尽管平阳侯有可以世袭的爵位在身,亦是开国的有功大臣。

可皇室中人,向来便是可以在天下独步的,最受旁人尊敬的也向来就是他们。

站定之后,凌瑶便任由着寒霜和夏桑为自己整理起衣裙来。待到众人将礼全部行过一遍之后,她方才抬手示意二人停下手上的动作:“父亲,娘,你们这是干什么?真是要折煞女儿了。”

赵姨娘只知道凌瑶为她争了光,话语当中有哪些不对劲,她愣是一概听不出来。

第四百八十九章 回府

凌瑶不过上前虚扶了二人一把,就将赵姨娘感动得有些涕泪横流的样子:“娘娘休要乱说了,这反倒真的是要折煞我们。”

平阳侯对此倒是很不以为然,甚至心情不知为何便又跌落到了谷底:“瑶儿是侯府的人,谈什么折煞不折煞的。”

而后,竟是不顾全凌瑶的面子,干脆拢了一拢宽大的袖口,便自顾自地迈步回了府里去。

寒霜不禁心生好奇,凑到了赵姨娘的身前:“方才侯爷不还好好的吗?这是又怎么了?”

一个又字,真是深得赵姨娘的心,她撇了撇嘴,同样也带上了些情绪:“想来,八成是又想到他的宝贝儿子了吧。”

正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赵姨娘不过张嘴就来的一声抱怨,却被凌瑶很是敏锐地捕捉在了自己的耳朵里:“凌珏,哦,不是,珏弟他怎么了吗?”

她可不能被人看去了她与凌珏之间的不和,再者言之,她如今的身份也不一样了,又怎么能以皇妃的身份而同一个闲散世子做计较

凌瑶的一句追问,这才让赵姨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说错了话。她忙反手捂在了自己的嘴上,只摇摇头:“没事,其实也没什么。”

本来之前的那句话便已经暴露了什么,更遑论现在赵姨娘的这般动作,则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凌瑶可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就算她不去主动找凌珏的不痛快,但这送上门来的大好机会,岂能轻易放过

凌瑶挑挑眉:“娘你方才明明是说了些什么的。若府上有什么难处,不妨道与本宫听听,或许这样也能帮得上忙。”

赵姨娘这会子早已将捂嘴的手松了开来,她只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瑶儿居然出言要帮凌珏

回望了一眼,赵姨娘的目光便触及到了凌瑶身后站就了密密麻麻一片的宫人。

倒是她糊涂了,若是把这不解之词就这样口无遮拦地道出了口,那才是陷凌瑶于不仁不义的境地:“世子他受了风寒,却总也不肯好生歇息。想来,侯爷是在为这事生闷气呢!”

凌瑶点了点头,已由着赵姨娘带路引进了府里去。

难怪皇妃探亲,这样的阵仗,即便是侯爷都得亲自来迎,更别提是凌珏那个小小的侯府世子了。她原先还道,这堂堂的珏世子是得有多么地目中无人,越庖代俎居然被他发挥到了极致。

“瑶儿见过父亲。”

屏退了三三两两的闲人之后,平阳侯正坐在高位,板着很是严肃的一张脸,看起来心情并不好:“瑶嫔娘娘不是有孕在身,今日怎么想起回侯府了”

“几日之前瑶儿糊涂,犯了错误这才被陛下幽禁,现下是刚刚解禁不久。身子将养了几日,觉得能见风了,这才特意出宫,只为了看看您二老。”说起胡话来,凌瑶张口就来:“也好报个平安,免得让大家担心。”

宫里的事情,尤其是后宫内院,自不是平阳侯这个外姓之臣的势力能达到的范围。因而,他并没有任何的证据可以拆穿凌瑶的谎话。

事实上,他是完全信了凌瑶此番言语,压根就没有往虚言妄断的方向去想。

眼见着平阳侯面色有了缓和,凌瑶这才乘胜追击:“怎么不见珏弟”

凌瑶鲜少这样称呼凌珏,一个被自己视为眼中钉的存在,她又怎么可能叫得那么亲热?不过这话在平阳侯耳中听来,却并不突兀。

以前凌瑶在府上的时候,在他面前,便是一向如此的:“既然是你回来了,那也用不着遮遮掩掩。易风流云,去看看你家公子,今日恢复得怎么样了”

平阳侯自是知道凌瑶难与凌珏兄妹相和,不过这大面上的处置,凌瑶心中多少还是有数的。更遑论,如今不日日同在一处屋檐之下,凌瑶心中的不忿也该是自然而然消减到几近于无了吧。

凌瑶这才注意到,凌珏人虽不在,但那两个与他一直形影不离的书童可却一直候在这边。

想来易风流云会出现在这里,也是凌珏的意思。那么孤傲的珏世子居然也会忌惮于她如今这个皇妃的虚名。

凌瑶定神望向了应声退下的两人,嘴角不由地牵起一个弧度来:“若是太过勉强,就让珏弟不要来回走动了。”

这话既是说给易风流云听的,同样,更是说给平阳侯听的。

平阳侯愣了一愣,似是在思考凌瑶提及的,最后还是忍不住出言朝着易风流云道:“就先这么安排,你们两个快去吧。”

凌珏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里,但消息却并不闭塞。相反,有易风和流云这两个小书童跑腿,倒和他以前能来去自如时并没有什么两样。仅有一点不大方便,那就是,宫中的消息无法探听得到而已。

“公子,您真要过去啊?”易风皱着眉头,一边手撑着藏青色的长袍,一边苦恼不断。

倒好像,做着不情不愿的这事的人是他,而不是凌珏似的。

凌珏唇色见白,此下倒是眉头舒展,比无所事事只心中忧虑的那几日瞧着精神好了大半:“既是娘娘亲临,我哪有不见的道理?”

再者,他又不是养在深闺的女郎,一病就当真病到连床榻都下不来的程度。那说出去,才真是要贻笑大方。

她凌瑶如今是攀上了龙附上了凤,自是眼高于顶。可这并不代表他就要怕了对方。凌珏将带钩别上了腰间,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笑着拍了拍易风和流云的肩膀:“走吧,让娘娘等久了也是失礼。”

“凌珏见过瑶嫔娘娘。”走路虽不能如往常那般生风,但凌珏依旧算是身姿清雅矜贵:“见过父亲,赵姨娘。”

他双眼的目光略过此时的堂内,并未得见大长公主,这似乎应该算作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他是真的不明白,玥儿下落不明,她浑然似一个没事人,整个侯府的台面需要有人来撑的时候,她依旧在躲清闲。

到底是要发生了什么,才能让这位大长公主不要再如一个木头人一样麻木

就算是一早猜到了又能如何?凌珏到底还是心内难平一些,复又轻咳了几声。

瑶嫔却不紧不慢地递过一方帕子上前:“几日未见,珏弟你怎么倒成了这副模样?”

第四百九十章 宫中御医

凌珏顺从地从凌瑶手中接过了帕子,仍不忘还之一礼:“有劳大姐关心,凌珏哪里再敢轻视怠慢。”

他们二人的姐弟做得可当真荒唐,别人纵使再是不和,好歹也是一个名存实亡。

可他们,若是没有什么互相牵制的东西存在,却是连这名都要丧个彻彻底底的了吧。

诚然,凌珏对这个长姐早已不抱任何的感情在了。既然她要止于表面的伪装,那么他尽力陪着玩到底就是。

“易风流云,还不扶世子尽快落座。”平阳侯瞧着凌珏的面色是有大好,可无奈还是没有什么血色,一张脸白得过分。

赵姨娘被这句话点醒了过来,也赶忙上前搀扶住了凌瑶:“娘娘如今怀有身孕,也赶快落座吧。”

凌瑶颔首,从嘴角挤出了一个笑容来,心内虽然因为她与凌珏的差别待遇而有所不快,但也半推半就地算是落座了。

这个时候,若是再耍些不知所谓的脾气出来,真正面临不利的应该也只有她。更别提,皇宫之中跟出来的那些人里,有多少就是为了等着看她笑话的。

一早便说了平阳侯的心是歪着长的,她这个父亲啊,终归是有着偏爱的。

既然左右都是这样的尴尬处境,那她又何苦为了去替侯府处处设想,反而是让自己陷入到了两难的境地呢?

落座的刹那,凌瑶便想通了昨晚一夜未眠都想不通的难题:“本宫此次回府,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特意来看看珏弟的。”

凌瑶的这话一出口,算是震惊四座,可唯独是当事人凌珏,从始至终端坐在那一处,脸上挂着的也一直是几乎未有变动的假笑。

凌瑶记得,并且可以毫不费吹灰之力地一眼认出。别人还道那是生来尊崇不凡的珏世子谦逊有礼,是有别京都绝大多数纨绔的最有力的证明。人人都道,温润如玉的君子形象总是难出凌珏之右。

又有多少京都的妙龄之女见其倾心,不见思之若狂。

殊不知,他的温润与谦逊,皆是另一种性质上的凉薄无情。凌瑶隐忍着自己愈渐发酵而起的怒意,“珏弟难道就不想问问本宫究竟是什么缘故吗?”

明明都将矛头如此不藏锋芒地对准在了他的身上,可他依旧置身事外的模样,这难道不是一种无声的挑衅与宣战吗?

正因为凌珏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凌瑶才愈加地怒火中烧。

凌瑶薄唇轻启,缓缓吐出了一句话来:“自然是想的。那么,敢问娘娘,出宫为何?”

就算是止于敷衍,也总比她一个人的独角戏要好上太多:“本宫听说,朝堂之上最近有多人纷纷上书弹劾,说珏世子明明无官位在身,可却再三干涉朝务。其罪不小。”

平阳侯脸色发青,两手的十指紧紧地扣着椅子的扶手。亏他一度以为这是凌瑶良心发现,总归是想到了侯府的人,却原来还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哦”凌珏此前游离的目光终于汇聚在了一处,似是轻抬了一下眼皮:“其罪不小。是不是还想说我越了矩,实则是在觊觎大权?”

凌瑶挑挑眉,还算凌珏是一个识趣的人:“太后娘娘同本宫提起的时候,本宫还很是为你打抱不平呢。我们都知道,陛下与你相熟,就算是越了矩,那也是无伤大雅的事情。”

这二人的对话竟是一个比一个还要离奇骇人,平阳侯听得头皮一阵阵地发起麻来:“都给我住嘴。现在,是一个个眼睛都长到了天上吗?朝事如何,是你们一个妃子和世子应该讨论的吗?”

凌珏率先起身拱了拱手,“是珏儿一时忘形,望父亲恕罪。只是……”

这话头可是凌瑶挑起的:“大姐说得在理,我凌珏行得正坐得端,焉能怕了他们的弹劾不成?”

这个凌瑶,以一个后宫之人的身份,却独独要往朝廷上的事情当中插上一脚。若真要论越矩,那个人也应该是她才对。

凌瑶碰了一鼻子灰,也感觉到了来自于平阳侯的不满。她虽是皇妃,但在侯府里,还是要以平阳侯为先。

凌瑶讪讪地陪笑了几声:“本宫从宫中为珏弟你特意请来了一位御医,他的医术十分高超。不如,就让他为你看看,也好药到病除。”

她会有那么好心这明明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娘娘你这是在质疑父亲请来的名医吗?”与凌瑶的对阵,原本就是他独自一人的事情。若不是没有法子,凌珏也不会把平阳侯就此搬了出来。

这事情更诡异的还绝不在此,明明自己生病的事情已经被父亲全面封锁了起来,莫说是皇宫内院,就是侯府中的一些下等仆役都不知内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凌瑶是未卜先知了吗?她怎么可能知道自己身子抱恙的还是说,她一开始便就带了御医在侧,自己的恰时生病,不过是给了她一个更加名正言顺的机会。

凌瑶脸色一黑,这么些年也算被凌珏锻炼出了对答如流的本领:“并非质疑,只是各人有所专长,也许这位李太医更为适合珏弟你的病症也未可知啊!”

他们姐弟俩这是明显地各有心事,但平阳侯也是一早打定了主意,不愿掺和。此刻便干脆指了一指:“就让李太医看看,这病总这么拖着也不是法子。”

“是。”凌珏已经起身站了些时候,知道这一回凌瑶是有备而来,他必然是没有法子拒绝的:“多谢大姐的好意。”

李太医跟在随行的队伍当中已经多时,外间的冷风嗖嗖地倒灌进了衣领当中,将他吹得更是瑟瑟发抖。可偏偏额头上还是冒出了许多密集的汗珠。

直到寒霜来传话的时候,李太医才有些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寒霜,这,这珏世子是答应了吗?”

答案很是明显,不然寒霜也不会来请。李太医只是想亲耳听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免得自己实在是紧张。

寒霜步履不缀,只留给了李太医一个很是匆匆赶路的背影:“那是自然。李太医您还是快点跟上吧,侯府回廊过多,小心和奴岔开了。”

本以为惴惴不安的心得到了准确的定音,也该安放在胸口里了。可直到,他真正地见到了凌珏的时候,李太医才发现自己还是露了怯。

第四百九十一章 施针

眼前的这少年明明比他小不了几个年岁,可白得也就比张白纸略有些气色的脸上,此刻却是满布着寒气。

倒好像,他不是治病救人的御医,而是前来索命的深仇大敌一般。

“李莞逸见过珏世子。”片刻的怔愣过后,李太医终于是想了起来该他行礼了。

凌珏点了点头:“有劳太医了。”

或许是心虚所致,李莞逸深觉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被这位珏世子盯在了眼里,直叫他起了一层的冷汗。此时一件里衣都贴紧在了后背上。

因而便是连把脉的手都在微微颤着,他这一异常早就被凌珏看在了眼里,此时不禁开口:“李太医你紧张什么?我看上去有那么可怕吗?还是说,其实是得了什么时疫?”

提到时疫,应该算是人人闻风丧胆的事情。可凌珏的脸上照样是一种古井无波的淡漠神情。

偏生就是他这种的淡漠,让李太医愈发地方寸大乱,他只得否认起来:“世子多虑了,这并不是时疫。只是外感风寒,内染虚火,冷热交替之间,一时不备,才染了病症。只是世子的虚火不解,这病才一日不得大好罢了。”

凌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几日里,所有入府的大夫无一例外,都是这么说的。

可想而知,御医的水平不过也是平平,难有什么超人之处:“李太医可有治愈的法子?”

等到对方把完了脉之后,凌珏才收回了自己的手腕,这李太医的手指冰凉,刺得他也好生不自在:“这病总拖着,别说是大好,就是连点儿起色都没有。”

李太医面露踌躇为难之色,其实凌珏也早已料想到了李太医会是这个反应。所以这才特地开口问他可有什么法子,也恰恰是通过之前的几位大夫,而让凌珏笃定了此事是必然没有准信。

聪明的人都应该懂得,他抛出了难题的目的,并不是以期得到解决之道,而是让他们这些不自量力的人适时地知难而退。

这也算是对他们双方都好,免得戳破了兜底的窗户纸来,那时便也只能留下了相互尴尬的境地。

一切似乎都在凌珏的预想范围内稳步前行,除了凌瑶突然的插话:“珏弟你这话说得就是明摆着不信任人了,本宫能有如今的翻身,还道多亏了李太医。”

她将语调的重音尽数押在了之后的几个字眼上,是刻意在提醒着某人。

自然,这个某人便是被她点到名字的李太医。

李太医倒也是个机灵的,明明此前很是为难的一张脸上难看的神色一朝散去,很快便就换上了笑脸相迎:“珏世子大可放心,这样的病症倒是可解。”

纵使是隔行如隔山,但是心病还得心药医。不用所谓的大夫多嘴,凌珏就知道自己害上这病的病因究竟为何,不过就是自己至今都没有得到玥儿的下落,心焦难耐得严重而已。

又是一番大夫们惯常使用的望闻问切,凌珏强压着心内的焦躁,只能做到尽力地配合,其余的便任由李太医去了。

李太医细心地为凌珏塞好被角,这才躬身行了一礼:“珏世子,对于你的病痛,我这里倒是有法子或许可以一试,只是如此一来可能就要得罪世子了。”

凌珏可以确定,自己看到的之前那李太医的一脸愁容并非是眼花的缘故。可现在再瞧其人的模样,慌张为难之色再不见踪影,这一切似乎说明了其人并没有在说假话。

既是有着这真才实学,那此前又何必屡做假态。凌珏发现,宫中的人果真都擅矫饰伪行。害怕之处还不是在各种明里暗里地争斗不止,而是一个普通的音容笑貌都是经过了苦心设计的。

经不得细心揣摩与推敲,否则所见必是人性的阴暗与各种不堪。正是因为早先知晓这其中的沟坎,凌珏才久未入朝为官。

不然的话,身为平阳侯世子,一不是不学无术之徒,二并无前科不当,又何以到了如今都是闲散之人一个。

也只有那些不了解他的人,才会抓着这一点没完没了地抨击。但事实上,分寸该如何拿捏,他一直心中有数。就算有什么曾经的处事不当,也一早被平阳侯点了出来。

不知何故,平阳侯似乎对君臣之别格外看重,不仅是严于律己,就是对子女自小的教育都是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了每一步而落人话柄。

若不是此次常钺的事情做了一把推力,便是如今,他都未必会有春闱一试的打算。

外间的传闻便是闹得再凶,亦是与他无关。可谁知,便是从未真正踏进过官场的自己,都能被人视为分外碍眼的存在。

一两个官员弹劾于他,那许是不知什么时候结下的私人恩怨未得解决。可数人弹劾,便不是巧合,而是另有他图的预谋。

可想而知,那朝堂上的血雨腥风丝毫不比真刀真枪的沙场要简单。

“是什么法子?”撇去这李太医的虚与委蛇不论,凌珏倒是很想知道这可能得罪到他,却会起效果的法子是什么。

“还要麻烦珏世子身边的这二位。”李太医一早便注意到了易风流云,这会子果然差遣起了他们。

易风和流云被点到名字,下意识的反应自然是互相对视了一眼。凌珏的优待,竟是让二人生出了一些下人身上没有的傲骨。

此刻面对突如其来的支使,二人竟是谁都没有挪步,只待着对方迈出那第一步。

李太医不懂这二人之间的默契,但想得到凌珏的信服,也是时候给出解释了:“麻烦你们二位找一只火盆来,只有把银针在火上加热到一定的温度,再通过刺激穴位才从而可以达到逼出风寒积留于体的效果。”

李太医不仅说得头头是道,还简单易懂。最主要的更是,这用银针逼出寒意,直接的受益人还是他们的珏公子。易风流云自然再没有犹豫的可能,忙不迭地连声点头应是。

二人甚至还要推搡着前后挤出了房门之外。

看到凌珏这边并无人有任何的异议,李太医才彻底地松了心中的弦下来。心情得到放松之后,倒也忘了些身份有别的差别,李太医不禁出言调侃了几声:“珏世子的书童可当真是忠心护主啊。难得,实在难道。”

第四百九十二章 添火

“他们是书童,严格意义上来讲,还有别于下人。”与自己无甚相关的人与事,凌珏向来不愿做出回应。

只是这李太医说话实在难听了一些,倒是逼得让他破例了一回。

这一次的破例,又让凌珏想到了很多。比如,若是玥儿在的话,她最听不得的东西多半便是如此。

所以,他用这种方法实则也是在想念于她。只是不知玥儿能否感知得到些许呢?

凌珏的神色愈显暗沉,这让李太医瞧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难道是他说错了话不成?书童,可不就是下人吗?对于凌珏的反驳之论,李太医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原本近似于拍马屁的言论现下倒是结结实实地,没有一点预兆便拍在了马腿上。

这可真是旧仇未消,又添新恨,尽管这旧仇还未发生就是了。

这个时候,认错与道歉似乎也不合时宜。怎么做都不是一个绝佳的办法。

李太医正处于一筹莫展之际,易风流云便抢着上场助他脱困。只见他们二人很快抬了一口火盆进来,不消再去做多余的准备,里面正熊熊燃烧着一簇燃得正烈的火焰。

那火焰烧得很是炽盛热烈,即便没有主动地凑上前去,都似是能感受到整个人被热浪包裹在了其内的那种憋闷与窒息感。

“李太医,这火盆还可以吗?”流云瞧不出李太医的表情是什么意思,自觉猜来猜去也是白费劲,于是便干脆直接问出了口。

“还,还可以。”李太医没有料到,一个书童居然可以这么直白。莫不成还真应了凌珏的那一句,什么书童不是下人?

而他自己则更是被这一问问到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地附和之言,此刻再想想竟是不妥得厉害:“亏了二位,要不然烧火还是要费些时间的。”

“李太医。”凌瑶站在一旁许久,此时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主动回避了起来:“本宫的珏弟可就交由你了,仔细关照着些。”

凌珏还未说什么,易风流云却是不行了。二人恨不能贴紧在对方的身上,尽管一再地压着嗓音,可他们的窃窃私语和彼此眼中的笑意,却是将对凌瑶判若两人的反常给嘲笑了个彻底。

凌瑶只是一记眼刀飞了过来,更是反常的却是,依照其人那种誓要与人争个高低不可的性子,这一回却轻易地放过了易风和流云对她的不敬。

易风和流云自是看到了这眼刀,反应慢了半拍的二人此时才有些后怕了起来。

凌瑶如今可不再是他们侯府的瑶姑娘了,人家是宫中的瑶嫔娘娘。以往就算他们同凌瑶起了些冲突,那也还有公子可以拿来挡挡。可是现在,他们完全是在以卵击石啊!

光是想想便已铸成大错,易风和流云岂能不后怕屋里一共就这么大,除了回避并不在场的凌瑶以外,也就四个人。他们的焦躁不安很快便落入了凌珏的眼中。

可惜的是,凌珏关心的只有取了银针拿在火上烤的李太医,对凌瑶的态度如何却是漠不关心:“宫里和侯府还扯不上关系。”

凌珏这是安慰之言,旨在告诉易风和流云,后怕一事实在多余。

事后的凌珏怕是就要后悔,若此时的他可以分些心思在他这个长姐身上,一切说不准就不会踏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银针被火焰烘烤得烫手,也不知李太医反复了多少次。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热度一定得要均匀,这样才能完全地发挥出最好的效果。

“世子,得罪了。”李太医捻着一根银针,慢慢地走向了凌珏的床榻一侧来:“这中间的过程可能会有点疼,还望您忍耐着些。要不然前功尽弃的话,这病症可能会比现在还要更加地严重一些。”

李太医将对症下药这个在医者之中广为传播的行话发挥得可谓是淋漓尽致。

对症下药的表面功夫他切实做到了,这种心理也几乎被他揣摩把握透了。

李太医一早看出了凌珏想要恢复如常的心切,这才把这样一句前功尽弃的话丢了出来。这样一来,甭管之后会发生什么无法预料的变数,凌珏这里,必然是不会主动退出的。

“世子,这就要施针了,您忍着一些。”李太医不过刚刚为凌珏褪去了衣裳,便捏紧了手中的银针,看上去好像很是急不可耐。

一针下去,除了往常就有的刺痛,确有灼热烧痛之感,并且随着针尖在肌肤之下的旋转深入,凌珏确实感受到了如李太医的描述那般地超乎寻常的疼痛。

只是,除了这些,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凌珏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上有些麻麻的。

“珏世子,你现在感觉如何”李太医捏起了第二根银针,却是不待凌珏的回答,又是一针扎进了穴位当中。

这个动作直叫一旁站着的易风和流云连连呲起了牙来。他们是行外人,自是不知李太医扎的究竟是哪些穴位,只是这片刻不停地动作,怎么都不带缓缓的呢?

“看不下去,还是就出来吧。”凌瑶的声音响在外间,不过和这里只隔了一扇屏风的距离,因而听来还算清楚。

“怎么办?”易风侧目望了望额头上沁出了汗滴的凌珏,双脚就像黏在了原地一样,动弹不得。

“我们在这里站着也什么忙都帮不上,还是出去吧。”流云也看到了凌珏的神情,感觉很是遭罪,无形之中算是变相地遵从起了凌瑶的命令。

“这样。”凌瑶此时端坐在屏风后的一处,一瞧见了二人,便摆了摆手:“一个火盆似是不大够,你们再去多取一些过来。”

“一个火盆……不够吗”变相应和凌瑶的人是流云,但他的戒备心同样还是在的。

更何况,温度是高是低,人家李太医都还没有多事呢。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流云不禁在心中暗自翻起了白眼来。

“有劳二位,还是再取火盆过来吧。”结果就是,李太医在屏风那边立马就附和了起来:“在这个过程里,温度低了确实没有什么益处。”

“是。”易风流云不大乐意,可也没有奈何,还是很快朝着凌瑶行礼告退了。

“珏世子,您现在感觉怎么样?”李太医的声音放轻了下来,应是不想打扰凌珏:“可有感觉身子好受一些”

第四百九十三章 找寻无果

穴位上扎着的几根银针因为空气的流动而微微抖了一抖,凌珏却并没有没有回话。

他双目轻闭着,看上去就像是陷入了一场久久无法醒转过来的沉睡之中。外界的一切变化,他都无知无感了。

火盆当中源源不断散发出的热量,烘暖了整个屋子,却唯独暖不了李太医渐渐发凉的四肢。他又试着推了几把昏迷过去不省人事的凌珏:“珏世子”

“好了没有怎么这么半天”凌瑶一脸不耐烦地绕过了屏风,盯着身子颤颤发抖不止的李太医发问。

李太医吞咽了一口口水,定了定神,方才起身。许是太过紧张,起身的时候竟是踩着了自己拖地的衣角,在没有任何的外力之下,自己倒是踉跄了一把:“成,成了。”

“你先退下,在门边守着。要是那两个书童要进来,再另找借口把他们拦在门外。”凌瑶的双眼紧盯着塌上昏迷的少年,随着计划的成功实行,眼睛都不自觉地眯成了一条缝。

纵使凌珏聪明绝顶,如今也不照样是着了她的道。可见,只有一再登上高位,才会有愈多的机会来吸引为她卖命的人,从而达到目的。

“珏弟”凌瑶还并不敢就此掉以轻心,这凌珏多狡诈,还是要再度确认几番才是。

凌珏依旧无所反应,饶使眼下的这一切不过都是他伪装出来的。但只有在他们二人在场的情况下,凌珏必定没有那个心思同她纠缠。

易风流云去了一段时间,虽是迟迟未归,但留给她的时间也已然不多了。

让他们出去找火盆,不过就是为了提早支开这些麻烦,免得到时引人起了疑心。凌瑶很快在屋子里翻找了起来,叮呤咣啷很是嘈杂地响了许久,可惜都没有什么所获。

“怎么会”凌瑶想起了那时景安王同她说起过的,既是身在了王公贵族之家,便是注定逃脱不了官场黑暗的。

就算凌珏直到今天都没有官职,可他同许多大臣都有私下里的来往。莫说别的,就是那些贵胄之子,都是常同凌珏相约着去喝茶听曲的一伙。

这些可不是想当然的捕风捉影,都是凌瑶从前还在府上的时候便亲眼看在了眼中的。

既是拉了如此大的一张网,那自然是雁过留痕,凌瑶并不相信她什么都找不到。

可是,觉得是一回事,眼前的事实却又是另外一回事。眼见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了过去,她心中当然恐慌:“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帮本宫找找。”

李太医站在屏风之后,此刻正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可,可是不是娘娘您吩咐守在门边,若是待会儿那两个书童回来了,也好……”

也是急昏了头脑,若是没有李莞逸此时的提醒,凌瑶倒当真反应不及。

只是他的喋喋不休实在烦人,这让本来就已经心生烦躁的她顿感不快,于是便立马高声打断:“本宫自己来找就是。你继续守着你的门,尽力拖延好时间就行。”

“是。”李太医如愿以偿地继续守着他的门,侧耳不经意地便就能听到屏风那边偌大的动静。

明明鬼鬼祟祟要翻找别人东西的人是瑶嫔,可竟也让他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怎么什么都没有?”凌瑶将一屋子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却还是没有所获。

别说是私相授受的物件,就连与人来往的信函都不见半点影子。除了这屋中四下里举目可见的书册,凌珏的房间倒真的堪比雪洞一样乏味单调。

隔着门板,李太医将自己的耳朵紧贴了上去,“娘娘,不好了。”

他亲耳听到外面有人临近的脚步声,因为略显杂乱,且一前一后,所以应该能判断得出来。再说了,吻合这个时间点的人,也便只有易风和流云这两个书童了。

凌瑶因为苦于一无所获,且心急如焚又不甘心就此罢手,不禁一气之下便怒火中烧了起来。她似是骂骂咧咧了一句,继而便又一脚踹在了屏风之上。

屏风全部被拉开展放在了屋内,用以形成内外两个还算独立的空间。

因为这一个忽然而至的外力,险些摇摇欲坠的屏风差点儿坏了事。

最后还是靠李太医一个箭步上前才勉强扶稳了:“娘娘您稍安勿躁,可千万别忘了,您现在可是怀有龙嗣的人。”

听到这话,凌瑶才算有了片刻的冷静,她不断地在口中重复着这句话,“对,你说得对。”

正因为她知道自己如今这表面的风光,都是要靠着这个龙嗣维系。所以,她才不能放弃眼下每一次的机会。

更何况,时至今日,能助她一臂之力的人,似乎也当真只有景安王了。

只要沿着这个方向再一次地去深入思及一遍,凌瑶便愈加地心忧:“所以,证据到底在哪儿?”

凌瑶这龇牙咧嘴一般的表情,把李太医给吓到了不少。说真的,事态发展到了如今,如何选择,已经再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若是当初没有给瑶嫔娘娘诊那个脉,没有答应瑶嫔的所求,便就不会越走越偏。时至今日,他已经是完全地站在了瑶嫔的这边,半点没有退路。

一边是忧心忡忡却又和他位于一头的瑶嫔,一边又是很快靠近的两个书童。

无法,只能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李太医信口拈来一句:“既然找不到真凭实据,不妨就临摹珏世子的笔迹好了。”

“临摹他的笔迹”凌瑶自言自语了起来,并且侧过头去看在床榻上躺着安睡的凌珏。

时间已经是来不及了,没有等到凌瑶做出选择,易风和流云已经等在了门外:“瑶嫔娘娘,李太医,火盆拿来了。”

李太医明显是有贼心没贼胆的那种人,为人明显不是正派,胆量却还远远不合格。当即便就慌了神,看向凌瑶求助:“瑶嫔娘娘,现在该怎么办?”

凌瑶也是如大梦初醒一样,回身慌乱在案前抓取到了一些写有凌珏字迹的纸张在手。伴随着手下推了一把李太医的动作,她只略微清了清嗓子,便向外喊道:“进来吧。”

“是。”易风流云一边应着声,一边推门而入。冷风从两扇门之间跟着二人齐齐地灌入了屋里,这让因为心急不已而出了冷汗的凌瑶,不禁打了声喷嚏。

第四百九十四章 遮盖

“快,快把门带上。”走在前面的易风一进门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不禁赶忙回头朝身后的流云使了一个眼色。

这瑶姑娘过去在侯府便是出了名的难伺候,正儿八经的玥姑娘才是嫡女。可按照这位的想法,府里上下却好像是要以她为尊才可以。

那时常常因为这等事情而闹得不可开交的事情还少吗?也就是后来,她好像认清了什么,才渐渐消停了下来。

如今凌瑶更是一朝得势,成了宫里的瑶嫔娘娘不说,数日未见,人家还怀上了龙嗣,哪里是他们这些下人开罪得起的

流云也不敢怠慢,怀中的火盆咣当一声便被他搁置在了地上,里面似乎还漾出了些细碎的微亮火星。只是火星还未有机会完全落地,便尽数被呼啸的寒风湮灭在了半空当中。

流云合上房门的刹那,才狠狠送了一口气,回身讪讪地陪笑了几声:“回瑶嫔娘娘,小的们将火盆拿来了。”

他直觉得那瑶嫔许是将她打喷嚏这回事都归罪在了他们两个人的头上。这笔账一旦记下,怕是够他们受的了。

不光流云这么认为,易风也不例外。二人并肩站着,一时都忘了他们当下最应该做的,其实是要将火盆送到被屏风隔断的里屋去。

凌瑶的脸色泛红,被这二人目不转睛地盯了许久,终于是酿出了除方才的紧张情绪之外的别样火意。

情急之下,不禁是大声喝问了一声:“你们两个还愣着干什么?想活活把你家公子冻死是吗?”

“是,是。”二人对视了一眼,匆忙弯下腰身去端地上烧得正旺的火盆。

凌瑶这句话的意思显然是再清楚不过,分明是不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人人都知,这样的巧合完全就是鸡毛蒜皮,谁会把住不松口呢?但凌瑶便是个特例,如今这特例也终于是宽容了一回。

易风流云自然是巴不得地逃之夭夭,此刻二人端着火盆已经是绕到了屏风之后。

李太医看到二人,竟是有些慌乱地起了身,并且还露出了一个十分局促的笑容:“施针之时,由于寒气外泄,正是世子最受不住寒的时候。娘娘她,她说得也是话糙理不糙。”

他并不知道为何自己出言便是在帮着瑶嫔说话,自己不过只是想掩盖住内心的心虚不已而已,大可以闭口不言这些。更何况,不过就是两个书童,完全没有做解释的必要。

这样,似乎反有些欲盖弥彰的嫌疑。事后想到这一层面的李太医却是后悔不已,得亏易风和流云既不是那天性机警的人,也没有往深处去想。

他的行事多是破绽,若是被多心的人抓到了不妥,顺藤摸瓜着一探寻,岂不是反受了这话的害

易风瞧了几眼凌珏,有些不大确信地问了一句:“李太医,不是小的多嘴,公子这怎么,怎么倒像是给昏了过去”

这个问题,他一早便想到了对应之策。更何况,是面对着完全不通医术的人来撒谎,本不算什么难事。

因而,这一回的李太医面色无异,甚至是满脸堆起了笑来:“这病缠了珏世子许久,将身子也拖垮了大半。如今我这几针一来是为他驱了寒毒,二来也是让他好好睡上一觉。一觉起来,这病也便可以好个七八成了。”

正如瑶嫔所说,他这个太医做得好生窝囊,既是有着真才实学,那便不必如宫人一样的谨小慎微。但他却还是只有贼心,没有贼胆。这种情况才是最为可悲可叹。

但混迹在宫中,要是连些自保的手段都未曾掌握,那得罪的人怕是都有数不清的了。

对付易风流云,最起码还是绰绰有余的。

果然,易风和流云便就点起了头来,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这样。”

对于医术,在他们的眼中向来都是博大精深,且总也看不出其万分之一的门道的。

易风流云只亲眼看着李太医取下了凌珏身上的银针,并又一一放回了其人随身携带着的药箱内。

李太医向二人略微颔首示意:“等世子醒来还要一些时候,在这期间,切莫让他吹风着凉。”

正说着这话,流云便很快上前为凌珏合上了敞开的衣襟,并且为他盖好了锦被。

等到这一系列的动作完成之后,李太医便也收拾了齐整,背上他的药箱缓步走向了凌瑶坐着的外间:“瑶嫔娘娘,微臣已经为珏世子诊治过了。”

他们二人早是一丘之貉,混迹在一处虽是各有各的心思,但也是各获好处。但是在外人面前,戏码却还是要做得足一些的:“珏弟的病症如何了”

李太医恭恭敬敬地行礼,回话的时候愈显谦卑:“待世子醒转,再注意一些不要吹风受凉,相信假日时日,必然会有所好转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不知道是易风和流云之前在哪本书上看到过的。他们可不相信,瑶嫔其人之前的那种盛气凌人,会是入宫了几日,便磋磨了于无形的。

这反常的行为言语之间,应该是有着别样的图谋,只是凭借着他们两人的智慧,好像总也无法看透就是了。

二人又互相对望了一眼,即便不用言语交谈,便都各自认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待凌珏醒转之后,定要把今日的所见悉数告知。

凌瑶又和李太医你一言我一语地道了几句。易风和流云总觉得,这些对话听来很是生搬硬套,就好像,好像是在故意说给他们听的一般。

“瑶嫔娘娘慢走。”等了许久,终于是见瑶嫔起身又要走的意思了。易风流云嘴上说着好话,但心底却都是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出来。

“你们还是回去看看珏弟吧。”凌瑶阻止了跟在他们二人身后前行不止的易风和流云:“他现下不能吹风,也不能受凉,正是需要身边人照料的时候。”

“这……”易风却是有些犹豫。因为之前侯爷说得很是清楚,瑶嫔娘娘身份尊贵,身边万不能没有人陪,这才特意嘱咐了他们二人要紧跟在瑶嫔的身边。

紧跟虽然没有说过是什么程度的紧跟,但想来,侯府之内都应如此。

“本宫打小长在侯府,此刻更是有李太医在侧,何需你们两个。”瑶嫔又摆了摆手,看来的确是不想让人作陪。

第四百九十五章 来往书信

不过这也正好,本来陪着凌瑶在侯府里走到就是瞎耽误功夫。既然是瑶嫔主动提出的要求,那回头侯爷自然也是怪罪不到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毕竟,那可是娘娘的意思,他们做下人的又怎好违背?

易风流云应了一声是,便目送着瑶嫔和李太医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远了。

他们只知道分外紧张的时刻已然离他们远去,并且一去不复返了。却并未获悉平阳侯让他们跟着瑶嫔此举的真正用意究竟为何。

“瑶嫔娘娘。”也不知在他身前疾步而行的凌瑶是否生了满腔的怒意,唯两双腿倒腾得倒是飞快,并没有半点等人的意思。

“所以,我们现在要怎么做”李太医紧追了几步上前,才勉强跟上了凌瑶的步速。

别看就这几步路的距离,在大冬天的消耗还真是不少,李太医不禁接连大喘了几口粗气:“娘娘,不是微臣一再多嘴。而是……”

李太医忽然止住了步子,有些顾忌地四下张望了起来,那模样鬼鬼祟祟,一看就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

好端端地走个路却是如此作态,凌瑶最是看不惯这样的畏缩心态,当即柳眉倒竖了起来:“而是什么?”

李太医拱了拱手,见瑶嫔有听他继续下去的意思,这才压低了嗓音:“而是您如今怀有身孕,肚子里的可是陛下的龙嗣啊!”

“为何你们总是在提醒我。”眉心不经意地便是皱起,凌瑶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脸愁容。

“娘娘您,刚刚在说什么”即便只隔了这样相近的距离,但李太医也好像并没有听清瑶嫔的自言自语。只瞧着对方的神情似是不大对劲,不及做更多的思虑,便又细问了一遍。

“无事。”当初做出决定的时候,也并没有人逼迫于她。从始至终,不过是她孤注一掷的决定。

因而,她也永远只有否认的份儿:“走吧。回宫的时辰眼看着就近了,本宫还得去一个地方。”

“是。”李太医入耳的时候,有片刻的犹豫不决。他不明白,这些事情不应该由瑶嫔的贴身宫女陪同着嘛,把他一个太医当做宫人来使唤,这像回事吗?

“怎么样?”瑶嫔终归是将李太医的话记在了心里,步子不敢迈得太开:“有找到吗?”

寒霜和夏桑候在书房之外,看样子,应该等了有些时辰了:“似乎,只有这些。”

在侯府当中,如今唯一还需要她提防的,也就只有平阳侯和凌珏二人了。

蓼阳大长公主虽然占尽了身份的优势,可奈何她好像并不屑插手于这些凡尘俗事,许是一早把她自己当成了得道的仙人也不为奇。

至于平阳侯,只要是见面的时候不起疑心,自然不会对之后她的来去做过多地限制。唯一派来盯她的易风和流云,也一早被她的借口给甩开了。

唯一还有可能存有她要的东西的地方,除了凌珏的房间,也便只有这里的书房了。甚至于,在书房的可能性要比他自己的房间还要大一些。

凌瑶接过了寒霜递来的一沓信笺字据,大致略了几眼。尽管它们似乎还依旧是些构不上证据的东西,但这里可以找到的东西显然是要更多一些。

因为她现在手握的这些东西,至少有一半全是凌珏与人来往的书信。都是皇亲国戚出生,结交之人总不是平平之辈就可以高攀得起的。

难怪景安王谁都不找,偏偏就找上了她。与凌珏同出一府,熟门熟路不算,还有些冤仇加身的。这等满足了天时地利的得天独厚,宫里除了她,应该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来了。

“还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此刻才有些顿悟的凌瑶不禁冷笑一声。她之前自是知道天底下不会有白捡来的好事,也知没有天生登对的同盟。

所谓友方,也不过是在彼时的一段时间里双方不起冲突,且短暂的联合最起码可以得到更多的收益就是了。

只是,景安王的心计和谋划似乎比她想象中的要高超许多。

“娘娘,什么山比山高的”寒霜看到瑶嫔拿到了心心念念的珏公子写有字迹的信笺之后,却不显笑意,就觉得不太妙。

难道娘娘是在说珏公子?想来也是吧,想要抓到珏公子的小辫子,那不是明摆着的难事一件吗?难道就指望着这轻飘飘的几张纸

寒霜虽然一直都是凌瑶身边的丫鬟,但珏公子那出了名的清雅矜贵,她就是想不注目到都难。可想而知,这样的人,即便当真展露在人前的都是虚假做作出来的伪装,那想要戳破,也必定是层层的阻碍。

“无事。”凌瑶将寒霜和夏桑在书房当中搜出来的信笺并之前自己在凌珏房里得到的东西都收好在了一处。

这才又抖了抖因为塞了东西而显得有些鼓鼓囊囊的袖口:“时辰差不多了,该向父亲辞行了。”

凌瑶方才的短暂一别便是花去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本以为还可再有一二相谈的机会,可等到平阳侯再次见到凌瑶的时候,得到对方的第一句话却是时辰不早了。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已是再清楚不过:“既如此,老臣就不送了。”

赵姨娘不知道凌瑶回府的真实目的,当真以为她这是思念自己,自觉连几句体己话都没有说够。便干脆吸了一吸鼻子,收敛起了心中的失落:“民妇代侯爷送送瑶嫔娘娘。”

“你站住。”平阳侯厉声喝止住了已经欲走不停的赵姨娘,碍于过多的外人在场,因而听上去也只是语气稍稍加重了一些:“瑶嫔娘娘回宫是有时辰的,你现在跟着出去瞎掺和什么?还嫌不够乱是吗?”

说实话,赵姨娘不太懂为什么平阳侯要用一个“还”字。今日是瑶儿回来的大喜日子,府里上下虽不是一片欢欣,但也不至于就是一团乱麻了吧?

思来想去,还是侯爷偏心偏得紧。眼前站着一个女儿却不看,总是想着蓼阳大长公主给他生的那一双儿女。

越想心气儿越是不畅,赵姨娘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是第一次对平阳侯的意思做出了反驳:“那民妇就自己去送。”

“你……”一时语塞,平阳侯竟是有些哑口无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第四百九十六章 归去

“娘,您就留步吧。”今日此行?其实未能如她所想那样顺遂,但总归也是一种意料之内的事情。

毕竟,他们父女的隔阂早已筑起,无缘无故,又怎么可能是说消就能消得下去的那种

“可……”赵姨娘自然不甘心就这样错过这次机会,她并不是命妇,就算嫁给了平阳侯为妾室,可实质上也等同于普通人一个,无召便不得入宫。

若说还有哪一点是比普通女人强上些许的,或许也只有她那吃穿不愁的生活了。

“没有什么可是。”瑶嫔丝毫不留恋的样子,话语中的强硬甚至能达到了一种斩钉截铁的感觉:“回宫的时辰已近,父亲说得没错,本宫确实不便久留。诸位留步吧。”

这桩别离的背后,一个是要走,一个却是不留。如此这般,倒是省却了别离愁绪的既定麻烦,一点儿都不带伤感之情了。似乎初始的那份本就寥寥的欢欣到了现在,便又演变做了一场无疾而终的闹剧。

赵姨娘终归也是很好面子的人,今日跟在瑶嫔身后的皆是皇宫里的内侍与宫女。便是她肯放下一些虚头巴脑的面子问题,终归也是身不由己。

夏桑挑起轿帘,凌瑶已经是半截身子都钻了进去,只是能听到身后隐约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微弱声音,那好像是谁在极力压制着激烈情绪的低低啜泣之声。

终归还是顿了下来。

她一个回望,果然见到送行的队伍当中有赵姨娘的身影。

许是活在惶恐之中太久了,她怎么倒是忘了呢?自己的亲生母亲,还在注视着自己呢。

她轻轻勾了下唇角:“还望娘多多顾好身子,瑶儿就不能侍奉在您的身前了。”

别人不知,她为了无尚的尊崇而做了些什么。那兵行险招的一步,走得好,便是往后享不尽的荣华与富贵;可若是走得不好,便是粉身碎骨也恐难再有出头之日。

今日在场的众人,包括在赵姨娘的耳中听来,他们也许只会想到这是入了宫门必要做出的牺牲与代价。

但其实这是一句一语双关的感慨呐。可惜的是,一语双关的含义却没人能懂,更不会有人与她来分担这压力加注在身所带来的莫大恐惧与错乱。

但愿,今日的这句一语双关不会变成来日的一语成谶吧。

有些水雾气逐渐弥漫开来的眼瞳视界里,赵姨娘重重地点了点头,竟是不管不顾地扬起声来。

赵姨娘的嗓门天生高亢,可惜并不好听。此时明明是类似于让凌瑶放心的表决心之言,入耳竟是很显聒噪。

真是够不伦不类的。凌瑶只觉得很是丢人,不自觉地,她的笑容便僵硬在了嘴角:“回宫吧。”

赵姨娘的高声换来的是瑶嫔的低语,两厢差别太大。那声低语是瑶嫔说给她身边的宫人听的,因而赵姨娘并没有得到回应。

她只看到静默已久的车马终是扬起了道路两旁滚滚而起的风尘。

自宫里出来的这一队阵仗很是盛大的人马还是渐渐远离了赵姨娘的视线范围之内,直至变成了一个黑点般的大小。

“瑶……”儿字被她无声吞回到了肚子里去,她其实最是明白,瑶儿是在嫌弃什么。

莫说是凌瑶,便是她自己,入府多年,数十年如一日天天做的一件事,不就是为了争一争心底的这口气吗?

侯府里虽然至今都无她的一席之地,但也允许她自在蹦跶了多年,赵姨娘不是傻子,个中道理不是看不破,只是不甘承认,也不愿居于人下就是了。

这侯府里真正的侯爷夫人只有一个,那便是是蓼阳大长公主。一个是皇家的公主,一个却是商贾之后,怎么比,都是实力悬殊。

她如今一应用度都不用愁,那说难听一些,不过是蓼阳大长公主对她的施舍,不屑与她争斗个没完就是了。

但是,凌瑶不同,皇宫之内的逞凶斗狠只会比这个还要残酷上百倍。

“哎!”心内的一腔愁肠也只能化作了一声轻叹。可叹她这个做母亲的,既不能让孩子跟着享福,更不能在关键时刻为其做一两地未雨绸缪。

“她走了?”蓼阳大长公主等了多时,终于看到了平阳侯推门而入。

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心情似是很不佳。

只是,纵然个人的心情再是不好,事情也是要问出个缘由的。若是不做理清,就要永受限制。蓼阳大长公主并没有多做犹豫,几乎是在平阳侯反身关门的一刹,便问出了口。

“嗯。”这声应和很是有气无力,平阳侯就近坐在了蓼阳的身边:“瑶儿回府,应该是另有打算,并非是省亲这么简单的事情。”

这一点,蓼阳并不惊讶。甚至相当于不惊讶来讲,倒不如说尽数都一早被她猜到了。

“那你可有派人去看着她些”蓼阳并不想站在侯爷夫人的高度上,去插手府中的事务。那样,未免有些越俎代庖的嫌疑。

她早已看开了这些,过得能够顺心遂意一些,已是很好。又何苦再把自己囚禁于自己一手编造的牢笼当中

偶尔的一句话,多少能提醒到平阳侯,为侯府解些困境,便算是起了难得的效果。

“派人倒是有派。”提起这个,平阳侯就有些头疼不已。此次就算是他早先有所预料,并有防备,可奈何却败在了选人之上:“就是珏儿的那两个书童,易风和流云。”

“那两个孩子。”因为是凌珏最为亲近的下人,蓼阳大长公主对他们也有所了解:“倒是实诚,可是论机灵,却总差了点儿劲。”

平阳侯点点头,他要是早先这等觉悟,就不必现在对凌瑶的打算而一无所知了。

凌瑶毕竟姓凌,再是做事没有分寸,可行为说话总也关乎了凌家这一大家子的荣辱。退一步来讲,他们永远是休戚与共的一个整体。

凌瑶一声不响就做了这么多的决定,几时有把他这个父亲看在了眼里

因而,方才凌瑶回宫辞行的时候,他这个侯爷提都没有提出要主动送行的这一想法。不仅没有提过,甚至是当众没有给足了凌瑶的面子。

想必,凌瑶那时心中很不好受吧?可不好受也没有办法,平阳侯就是想借此来敲打敲打凌瑶,见好就收才不至于越陷越深。

第四百九十七章 浅象

凌瑶在宫中的那些事迹,如今早已是人尽皆知。丢了她自己的人权且不说,关键是连带着整个侯府都难以光彩。

后宫虽是无权干政,但后宫前朝这二者却是息息相关。凌瑶搞出那么大的动静,即便有陛下的一再强压,也难免还是有些风言风语传了出来。

便是开国元勋也逃不过被谈资的圈定,平阳侯在朝堂之上却是受了不少背地里的私论。

尽管是引来了不少的私论,但却总也没有被提到台面上来提。这一切已经是旁人看在了他的身份之上,而多少留有了一些面子的结果。

而凌瑶呢,做了这样的事情出来,却似乎远远并没有收手的打算。

打从她今日摆了如此大的阵仗回府省亲的时候,平阳侯便已经内心明了了几分。故而,这才可以摆出了漠然而待的态度,实则也是为了警醒凌瑶要记得适可而止。

只是,若是说教有用的话,那就不需要眼看着事态发展到了今天这样的田地,却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束手无策了。

凌瑶明明知晓他派人过去盯着的用意所在,却还是一早将易风和流云给随意打发走了。其心思如何,已经不用去猜度了。

“如果所猜没错,她回来,是要找什么东西?”蓼阳略一沉思,便找到了事件背后可能的线头。

“找东西?”足有一段时间的烦扰不堪,平阳侯已经是焦头烂额到不堪负重了:“她找什么”

闻言,蓼阳大长公主的情绪上还是没有什么大的起伏。她只是略做沉吟之后,摇了摇头:“本宫不是瑶嫔,如何知道她的心思。总归是于她有益的,但……”

“但什么?”对这个女儿,他现在是一点儿把握都没有。平阳侯不禁追问了起来:“蓼阳,就算我请求你,你要是想到了什么就说出来。这样,我也好从长计议。”

“无事,应该是本宫多心了。你也知道,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过多,不免让人有些杞人忧天。”蓼阳揉了揉作痛的额角,并且借此机会好把眼眸中的异色以做遮掩:“倒是还有一点,她今日除了见过你与赵姨娘,可曾还见过谁”

于凌瑶自己自然是有益的,要不然费力又不讨好的事情,凌瑶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去做?只是怕对于整个侯府而言,都未必会是什么好事。

“你不提倒果真忘了。”平阳侯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这事情确实是值得一提的:“瑶儿今日回来竟是主动问起了珏儿。”

“珏儿”蓼阳心内一沉,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是疏远,但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跌倒了谷底,竟像是再也爬不出来了一样:“她不会还去看过珏儿了吧?”

平阳侯并没有回答,只是眉头蹙起,这个表情分明是对蓼阳的猜测做出了肯定的回复。

“这事,你怎么看”很多事情,蓼阳在当中的存在是要比他这个侯爷都要重要的。因而,她不应被排除在外,她的意见更是如此:“会不会是和朝事有所关联”

“不好说,且看看吧。”不好说,却也应该差不离了:“若她有什么动作,我们总不会完全无所防备。”

人人都知道蓼阳大长公主是出了名的深居简出,其人不仅鲜少出府。作为皇室的人,只要无召,竟是连宫中都从不踏足。

只是,人人都道的东西,便只是止于表层的浅象。止于表面,便意味着事实可能确实如此,但也有可能是与真实的样子完全颠倒了过来。

从来看到的,只是对方想表现出来的东西。

蓼阳也是如此。她常年居于侯府的佛堂,对于侯府当中的事情向来都是不闻不问,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例外。但其实,她并不如表面表现出的那样无欲与淡然。

朝事,一度是她同平阳侯唯一谈话的交集。

“易风!流云”清醒过来的凌珏觉得自己浑身燥热难耐,明明冰天雪地,却竟像是置身了火海当中:“人呢?”

“公子。”易风流云齐声应道,赶忙绕过了屏风:“您终于醒了?”

终于看来的确是昏睡了许久。这并不是他的错觉,也更加不是梦境。

一些模糊的回忆在脑海当中完全清晰了起来。

越想心中越是愤懑不平,凌珏攥起拳来便二话不说地砸到了床榻之上。那一拳的力度实在是大,硬是将鼓起来的锦被都捶陷了进去:“李莞逸,他人呢?”

“李,李莞逸是谁啊?”流云被凌珏忽然暴起的怒火吓得连连眨了几下眼睛。

易风也吓得不轻,轻轻开了开嘴角,凑近在了流云的身边:“是不是刚才那个李太医?”

“就是他,他和凌瑶人呢?”凌珏一边问着这话,却是一边不停手下的动作。不欲废话,便一把掀开了遮盖得严实的锦被。

易风咽了口唾沫,有些颤颤巍巍地开了嗓:“李太医给您诊治完之后,便,便走了呀。还是和瑶嫔娘娘一起回的宫。”

他不明白,刚才那声明明是他用了只有自己和流云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的,怎么公子就听得那么清楚?

“公,公子您这是要去哪儿啊?”易风反应不及,便只听到了流云在一旁很是焦急地冲了上前。

凌珏此时已是穿上了冬日外出要穿的一袭常服,就在易风流云凑上前去的时候,又是手脚利索地自顾自地系上了披风的带子:“去找人。”

易风和流云不禁嘴巴微微张了张,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自家公子有这么风风火火的时候呢

这行事完全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毛毛躁躁的,倒是像隔壁的那位少将军看齐了。

易风上前拦了一拦,岂料他这一拦,却是险些将地上的火盆扣翻了一地:“瑶嫔娘娘回宫已有多时了,您就是现在去追,也是追不上去的啊!”

凌珏前倾的身子这才止住了去势,他的目光不自觉地便循着火盆发出的动静而看去:“屋里怎么有这么多火盆?”

他记得,先前李莞逸给他施针的时候,屋里明明只有一个火盆的。

“是李太医和瑶嫔娘娘,他们说,现在是关键时候,您绝对不能受凉。”看到凌珏的心绪总算是稳定了下来,流云松了口气。

只是,生怕再因为一句话而触发了凌珏的哪里,流云说话很是小心翼翼:“我们便又找了些火盆过来。公子,现在不冷了吧?”

第四百九十八章 会面不过告辞

“冷”凌珏觉得好笑,被地龙烘得温暖如春的室内怎会觉得冷怕是这两人被李莞逸几句话就给迷了心窍去,其实也怪不到他们的身上。便是谨慎如自己,不也被李莞逸耍得团团转

但经过了这么一出,现下总归也算平心静气了下来,凌珏干脆就歇了追赶出去这样不切实的想法:“我不冷。倒是你们,先跟我说说,这李莞逸的原话是怎么说的”

“李太医说,施针的时候,正是逼出寒气的时候。”流云一边回着话,一边抬头偷悄悄地打量着凌珏的神色。

见是无异,这才又接了下去:“说是什么寒气最易堵塞淤积,想要药到病除,一定要确保温度够高。这才叫我们两个去找火盆来的。”

凌珏点点头,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想必已经摸了个大概。事实的真相就是,李莞逸的行事并非出于己心,而是受人指点,的确是与凌瑶勾结在了一处。

这样子做,李莞逸自己会得到什么好处,凌珏是不得而知了。但是无可否认的一点是,为了达到凌瑶的目的,李莞逸诓骗起人来也算是不遗余力了。

“先看看房里有没有少东西。”凌珏扬了扬下巴,示意易风流云各自先散开。

他可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一个入宫为妃的女人把心思对准在了他的身上。就算是处心积虑的盘算,也不该把力气放在一个宫外的男性身上吧?

扳倒了他,和坐正凌瑶自己的皇妃之位,这二者之间,似乎并无丝毫的联系。

既然不是为了凌瑶自己,那便是除她之外的,其余人背后的主谋是另有其人。

凌珏不由地眉心一冽,莫不成如今的后宫也如朝堂一般,做着结党营私的肮脏龌龊事

“易风,你来看。”流云按照凌珏的吩咐在书案前仔细查找过了一遍。

不查不知道,这一查好像还果真查出了什么问题:“原来这里,是不是有本被公子批满标注的话本”

流云的声音已经极力压低了,再不大能确定之前,他还不想招来凌珏的关注。

易风应声走了上前,便只垂首看了一眼,就急忙抬起头来,人皱着一张脸,久久才缓缓地摇了摇头。

流云却是慌了,声音不自觉地放了出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易风虽然是在摇头,但是脸上的神情可却又像是另外一番意思。

如此这般,凌珏就是想不听见都难:“丢了什么东西?”

易风和流云往两边退了一退,让出身前的空位出来。易风回道:“公子您先前批注有笔记的那本话本好像不见了。”

流云急了眼,咬咬牙:“你不是摇头吗?这,这是怎么回事”

流云记得分明,当他问起话本的时候,易风确实是在摇头的啊!既然摇头,应该便是否决了他的猜测。结果搞得他还真当以为是自己给记错了。

易风摊摊手,委实觉得自己也很冤枉:“我,我摇头那是因为它确实不在了,是大事不好了啊!”

凌珏被他们这一顿争吵引出了头疼:“都别吵了,快再去看看还有什么东西不在了。宫里的李太医受人所指,潜入府上,应该是为了找什么东西。”

流云还有些不开窍的样子,呆呆地立在原地,还自顾自地感叹了一句:“不会吧李太医他人瞧着还挺好的。”

彼时凌珏脸上的神色已经很是难看了,他并不是因为易风或流云的反应迟钝而动了气,只是他实在想不通凌瑶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易风余光一瞥,自然是不难发现凌珏脸上的这些表情,他忙一把拉过早已陷入了独自深思的流云:“公子莫急,我们两个这就去。”

回了宫的瑶嫔被一道很是特殊的背影吸引去了目光,她并不意外此时景安王的出现。

甚至说,如果景安王没有这么迫不及待地现身,她反倒是要为自己捏一把汗了。

“皇叔,您怎么过来了?”凌瑶这一回没有支开自己身后的寒霜和夏桑,而是选择了任由她们跟着。

宫里分属的势力是在太错综复杂,她不能保证每一回都没有被人看去并加以渲染利用。因而,让寒霜和夏桑跟着,实际上反而是一种比较聪明和最是稳妥的做法。

毕竟,这两个人知根知底,都是同出侯府。

景安王不过几日未见,身上的穿着似是又厚实了许多。京都是要比别处都更冷一些,但凌瑶真不明白,能让景安王恨不得将自己裹成一个球这样毫不顾忌形象与身份的温度,到底是有多冷?

“太后娘娘的懿旨,要本王入宫,说是有事相谈。算来时辰已经不早,本王这就先行告辞了。”说这话时,景安王嘴角的笑容弯了上去就再也没有下来过:“告辞。”

“王爷?”凌瑶实在一时反应不及,刚下张口问个什么,结果下一秒果真就看到了景安王竟是二话不说就当真拔步朝着熙寰宫的方向行了过去。

“娘娘,景安王他这是什么意思啊”瑶嫔是与景安王有着交易的,这一点,寒霜心里清楚。

因而,遇到这么不明不白的状况,她整个人云里雾里的。

“景安王……”别说是寒霜,就是凌瑶自己也一时反应不过来:“说是太后娘娘与他有事相商,莫非是……”太后娘娘

不不,这怎么可能呢?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不过刚刚浮出脑海,就被凌瑶强自按压了下去。

那日因为萧清的事情,太后娘娘心中早就记下了她这笔账。本来后位最有力的争夺人选在太后那边就一直不是她,而是那个未出阁前就名声甚好的秦秋水。不巧的是,她偏生还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毛了太后娘娘。

凌瑶其实有了景安王这个新的救命稻草,便一度都打算了放弃了太后的这条线。

景安王与陛下不过只有着叔侄的名义,她想要达成目的,终归都是要凭着太后做中间人的。这一点,凌瑶心里早有准备了。

她只是想不到,太后这是要放低姿态而率先找她谈话的意思吗?

“娘娘,您,您没事吧?”夏桑也觉得这个事情的前后很是奇怪。但她怎么从瑶嫔的脸上好像看到了溢于言表的激动之情

第四百九十九章 屏退宫人

“本宫没事。”凌瑶只是摆了摆手,继而长出了一口气,方才言道:“走吧!本宫今日能回府省亲,也得先行谢过太后娘娘。”

她这话说得倒是在理,寒霜和夏桑不敢存有什么异议,立马几步跟上了前。

别看太后娘娘因为萧清一事而对瑶嫔似乎颇有微议,可是该当如何的时候,却从不曾亏待于她。

不仅如此,在这宫里上下,太后娘娘也很少有做出明显偏袒于哪一方的事情出来。也便是如此,才叫人不好摸清她的喜好。

都说对症下药,可找不到别人的喜好,又怎么可以成功地逢迎于人前呢?在这一点上,太后许是根本没有打算留给别人余地。

可是瑶嫔的急功近利,让她看不透这些,她只是不断地在这上面花费了一些心思。然而事实就是,瑶嫔为了自己前程尽力一搏而做出的努力确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怎么样?她会来吗?”太后指了一指自己身侧的位子,示意景安王落座。

仅仅不过是一墙之隔的距离,可这熙寰宫的屋里屋外却是两种相去甚远的温度。

景安王在宫婢的侍候下褪下了狐裘披风,感觉身子舒快了许多,原本佝偻的身姿竟也难得舒展开来了一些:“如果连这样的暗示都无法看懂,那想必也不是一个值得下苦功筹谋的棋子。”

若不是因为凌珏的缘故在,太后还真不想和瑶嫔扯上什么关系。此间的相形见绌之下,瑶嫔的事情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思及此,太后也只能淡淡地回了一句:“但愿吧。”

“太后娘娘。”一直守在外间的弦子挑起帘来,进屋之后双眼只在景安王身上逗留了片刻,似是点了点头算作行礼,便赶忙凑在了太后耳边。

“让她进来吧。”原本神情淡淡的太后闻言也不过是摆了摆手,看上去是更不太愉悦了一些。

“真被你猜中了。”太后揉了揉鬓角,长出一口气:“瑶嫔来了。”

“太后何必动气,我们与她不过是互惠互利。”景安王敲出了横亘在太后心间总也咽不下去的不快,这才出言宽慰了几句。

她们后宫的女人再如何缠斗,终究也是不关他这个外来王爷的事情。只是,既然现如今还要指着盟友的助力,那便不能不齐心。

“哀家何时动过气?”太后的心内许是真如景安王所说的那样,多有不爽。但最起码都维持在了隐而不发的一个临界点当中。

直到景安王这自以为调和劝慰的话语一经出口,才是真真切切地给将它们全部诱发了出来。

正说着话,瑶嫔已是在弦子前行的引路下走至了近前:“瑶嫔见过太后娘娘,见过景安王。”

那景安王果不欺她,说是人在太后的熙寰宫中,便一早等在了这里。而之前屡次将她拒之门外的太后,这一次,也是破天荒地应允了她的求见。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在证实凌瑶自己的猜测。借着景安王,太后果然放下了她们二人之间此前的不和。

“今日不是回侯府省亲的日子,你怎么过来了?”

只是凌瑶想得未免太过容易,她根本不知道萧清和太后的故旧渊源是如何地一般深浅。她的那横插一脚,完全是将自己拖入了深不见底的深渊。

便是眼下互相借势,不过一个各取所需,都未能让太后对她有所缓和,哪怕这缓和不过只需要停留在表面的几句言语之中。

太后娘娘当即便给她来了一个下马威。

凌瑶是接住了,但接得却并不精彩:“瑶嫔自知胆大妄为,此次能顺利回府见过二老,实在是太后娘娘您的网开一面。故而一回宫,瑶嫔便觉得,来熙寰宫里谢过太后娘娘是头等大事。”

“哼。”太后冷哼一声,径自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别开了头去。她是太后,是长辈,自然是想给谁看脸色就给谁看。

但眼下,显然不是时候。女人,果然都是坏事的那起由头:“皇嫂,既然人都来了,是不是可以”

“杏儿。”太后还是听进去了话。毕竟什么是正事,事情的轻重缓急她还是拎得清的:“带人退下,没有哀家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打扰。”

“是。”杏儿带上了门,并且张罗着一干人等齐齐退出了殿内。

确定身旁只有她们二人的时候,弦子才轻问了一句:“那里面什么情况?怎么瑶嫔也来了?”

她们最是和太后亲近,可这也并不代表着,太后的每一个举措,她们都能知情。

弦子只看到了瑶嫔与人为难,还得罪了太后娘娘。无论宫中的哪一方势力,这眼见着,似乎都要与其为敌了。

太后娘娘这个时候应允了瑶嫔的求见,却是有些主动调和的意思。宫中的那些个人精,最擅长的不就是向风而行嘛。这风向一变,人心都要因此而生变了。

人心一变,说得不好听一些,势必就会起了动荡。弦子可是发自内心地看瑶嫔不顺眼,要是因为这个女人而影响了宫内的人心,那可真够她嗤笑一阵子的。

嗤笑是嗤笑,可是这样的荒唐事她并不乐意见到。

今日轮到了杏儿在殿内当差,因为距离太后几人更为近一些,看到的这也才比常人多了一些:“太后娘娘没有道破,不过我瞧着,倒像是景安王提前安排好的。”

“原来是王爷。”弦子知道再问下去杏儿也说不出来更多,解了心头的这一层困惑,她也就乖乖闭嘴了。

她们不过是身份卑贱低下的宫人,主子们如何原也不该关她们的事情。只是跟在太后身边的日久,弦子难免操心得更多了一些。

自打景安王来到熙寰宫的那日起,弦子就有些隐隐地不安。景安王一个外人,太后就这样轻信与他,是否有失妥当

当然,这个顾虑和不安,弦子没有机会去言说,她也更不具备这个资格。

“东西呢?”瑶嫔都被她留了下来,太后便也放弃掉了那些虚与委蛇的假笑与客套,直奔起了主题。

十指微微并拢,凌瑶有些紧张:“在,在这里。”

她并不能确定,这些东西是否会是太后娘娘与景安王需要的。但这些,已经是她所能找到的最具证据性的可能了。

第五百章 非是纨绔

景安王将凌瑶递上前的东西都尽数接了过来,俨然一副反客为主的姿态:“坐啊。”

凌瑶笑了一笑,却还是站着不动。

她哪敢落座,自打她进入到这殿内,太后可一直都是板着张脸的。明明有地龙带来的温暖,比外面不知暖和了多少倍,可她在这里却只有浑身冷得发抖的感觉。

“皇嫂,你先看看。”景安王也感觉到了气氛之间的微妙尴尬,干脆把从凌瑶手中接过的东西先呈给了太后。

“这不过就是几封信笺,还有,一本话本”太后胡乱翻了一气,发现并没有如自己想象中的那般确凿有利的可靠证据。

事实证明,凌瑶并没有就此落座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她的耳边只听到了啪嗒一声。

抬眼一看,却是太后把这堆纸张掷于桌角的声音:“瑶嫔莫非是觉得,就凭着这些,哀家和王爷就可以找到凌珏的罪证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想做,是在故意耍弄哀家”

瑶嫔当即皱起眉心,二话不说就是先跪在了太后面前急着为自己请罪:“瑶嫔不敢,委实冤枉。实是,实是凌珏他做事谨慎,并无什么错处留下。”

“哀家可受不起你的这一跪。”太后并没有用正眼去看凌瑶,而是余光一瞥。

她自然不心疼凌瑶,可是她肚里的龙嗣却是另外的一回事。太后继而深吸了一口气:“算了,你先起身吧。你不注重自己的身子,哀家却是要注重你肚子里的皇孙的。”

那毕竟是烨儿的第一位皇子,烨儿因为对凌瑶不喜,也便不喜这个尚未出世的皇子。可是她却不同,这个皇子可是她盼了许久的。而且,在她这里,皇子与皇子的母妃并不什么强行的联系。

凌瑶脸色不大好看,闻言也只讪讪地笑了一笑,便站起了身子来:“回太后娘娘,那信笺里应该有凌珏同别人的来往。”

也便只有凌瑶自己才知道,太后是看在了肚里龙嗣的面子上,这才肯饶过了她。人人都是这么看待于她的,可事实的真相却又并不是这个样子。

这让凌瑶如何能笑得出来不因此而愈显憔悴,已经是她心内异常坚强了。

因为情势严峻,故而凌瑶明白,她只有拿出百分之百的诚意出来,才能证明她不是废人一个,才能讨好到景安王和太后娘娘。

只有抓住了这唯一的一次机会,或许才不至于让日后的她永无翻身之地。

“既是世子同别人的来往,那必然是少不了勋贵士族的参与。”景安王出此言论,并非是在替凌瑶说话。

事实上,凌瑶想到的这些层面,并非是歪打正着或是敷衍之下拿来的交差之物,而是源于他的授意。

如果一个人当真心思缜密,那么想要直接找到白纸黑字的证据便是难比登天。

既然真凭实据找来不易,那捏造一个伪证还不容易吗?反正追寻真相是一件极耗心神的事情,人也只会相信眼前自己看到的东西,毋管真假。

就算亲如兄弟又能如何?便是一母同胞的真兄弟,也经不得利益之下的撩拨。

尤是这双方的其中之一是天子,天子的位置一旦坐久了,换谁来能不起疑心

景安王可就是亲眼见证过的,先帝在位的时候,不也是逃不过这样的定律吗?

于是如此,只要拿到了凌珏的字迹,找个专业的人来临摹一二,陛下最恨的结党营私之事不就发生在了他曾经最为信任过的幼时好友身上了吗?

太后对于景安王的这话似乎是置若罔闻,但实际上同样都是经历过数载浮沉的人,景安王能想到的,她又如何看不出来

摆出那样的勃然大怒,不过是因为想让凌瑶提前掂量清自己的地位罢了。没有想到的却是,这瑶嫔居然敢拿她腹中的龙嗣反过来威胁于自己这个太后。

偏生她还真的得受这个威胁,若瑶嫔能顺利产下烨儿的第一位皇儿,到时再去计较其人的所做作为也是为时不晚。

“凌珏可当真有意思。”这话能从太后的口中说出,也算是有史以来的第一遭。

便是第一遭指名道姓地提起了凌珏又能如何呢?凌瑶也听得出来,这可不是什么夸赞褒奖之言。

只要凌珏总也盖不过她的风头,便是太后提上一嘴也是无关痛痒。

“什么有意思?”景安王从太后手中接过了那一纸写有密密麻麻字迹的信笺。

原来与凌珏通信的那一方,非是什么朝中大员,甚至连贵胄之子这样次一些的,已然偏离出了朝堂权力交界点的都算不上。

那方的人仅仅只是民间的三教九流之类的,说穿了,不过也就是一个书贩而已。

“左右一个书贩,还留着与其来往的信件。”景安王撇了撇嘴角,干脆把这些信纸下衬的话本给抽了出来,在手中随意翻了一翻:“话本上的标注都写得如此认真,其实莫非也是一个与众相同的纨绔”

景安王的身材应该是属于瘦骨嶙峋的一类,很是瘦削的脸庞上一旦露出了这等不屑一顾样式的笑容,就会映衬得人很是奸诈刁滑。

景安王许是不知道此时的自己,这个表情会显得他是多么地可怖,那简直活生生就是一张惹人生厌的脸啊!

凌瑶不动声色地偏开了头去。

她其实知道,惹人生厌非是她对凌珏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同情。

而是,这样的表情她见识过了太多回,那些不正是她自己时常会露出来的一种表情吗?

“皇弟可不要想当然。”那本孤零零地躺在桌角一侧的话本,终于是被太后捞了起来:“京都里,可还从来没有人如此说过凌珏。说他是纨绔的,你还是第一个。”

“本王是不在乎当这个第一的。”嘴上虽然满是讥诮之言,但实则景安王还是留了一些心眼:“如果不实,我们就在这上面下点功夫,让假的也变成真的。”

试想,纨绔子弟却又屡屡干政,妄图要驾临在皇权之上。传将出去,想要安多么大的罪名便可安得下多么大的罪名。

“你先回去吧。”太后已是将案头的信件字据一一翻找了一遍,心中大概有了些数。

若说瑶嫔找来的这些毫无可用,便是着实夸张了。可若说此事她做得还算可以,太后又不想让瑶嫔顺这这根杆往上爬。

第五百零一章 牵一发

“现下,这里只有我们二人。”打发走了瑶嫔不过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比常人更要方便些的是,太后根本不需要去找些无中生有的理由出来:“皇弟不妨说说,你接下来究竟有什么打算”

“本王从通州入京的时候,便带了几位门客,他们之中不乏能人异士者。”对于这些,景安王倒是很坦率,一点儿都不藏着掖着,直接选择了开门见山:“模仿他人字迹,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事情。”

“哦”景安王如此有把握的样子,倒是让太后都不禁有些感起了兴趣:“皇弟的意思是说,你一早便做好了准备”

景安王重重地点了点头,并不否认:“本王还在通州时,便多有听说那珏世子的事情,早做打算,也是为了不至于届时措手不及。”

景安王说的这话着实在理,凌珏不光是现下景安王心头的一大忌。早从一开始起,便是太后如鲠在喉的一患,她不动不过是左右要牵扯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不过,总有一日是要拔除的。

“不过,有一点,哀家倒是想要问问王爷。”除了这些,太后心中并不是没有丝毫疑惑的。相反,景安王在对付凌珏一事上,表现得着实有些殷勤急切了:“王爷动作如此迅速,甚至在通州便埋下了人手,就不怕惹人非议吗?”

倒好像,他才是天盛的天子,真正被威胁到地位的人是他景安王一般。

尽管景安王有足够的理由证明他自己并未起过异心,但这事事关重大,太后不得不处处设防。

“怕,却也不怕。”这话是景安王沉吟多时而给出的答案,足见他的思虑慎重了。

在京都这么大的一座都城之中,上到王公贵臣,下到讨生活的三教九流,几乎人人都可在这里落脚。即便不是拥有一席之地,那总也不至于被赶出城外,成为旁人眼中容不下的那粒沙子。

而他,一个王爷,却是有别于这众人之外的那粒沙子。说多错多,他焉能不怕

景安王站起了身来,却是独自拿起了自己早先的狐裘披风:“先帝守着这片河山有多么不易,本王不是不知道。即便他之后又做了那许多事情,但既然他留了我一命。这河山,本王就有理由帮他守到底。”

他在通州听到风声的时候,便早早地一手做起了准备。就是怕被好事者上参一本,他这才只带了一些门客跟随自己入京,而什么王府亲兵这样让人生疑的存在却是一概没跟来。

不过,他也不是初通世事的黄口小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他在通州多年,这一朝不声不响地忽然入京,在很多人的眼里,便已经是生出了二心。

“陛下他会理解的。”太后似是点了点下巴,“皇弟慢走。”

景安王已经重又将狐裘披风披在了身上,等到浑身上下被包裹得密不透风的时候,他才欠了欠身子:“还请太后娘娘静候佳音。”

她与景安王实在无甚交情,其实无甚交情的,又何止只有景安王一个人。少时入宫的她,一早便被禁锢在了宫门深处,又谈何与别人的交情呢?

但即便无甚交情,旧事发生的始末,她都是在场的那一个。景安王其人品性能力如何,她一概不知。但为臣,他是先帝的好臣子。为弟,他亦是兄长的好弟弟。

当年知道内情的一干人中,若说还有谁是太后值得信赖的,或许也只有一个景安王了。

“启奏陛下。”朝堂之上,有人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一封珏世子写给当朝大员的亲笔书信:“臣日前在府上得到了这封密信,其内关乎甚广。臣不敢有误,现特意呈上。”

凌珏因为景安王的入京而一度被众人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几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的一瞬间,凌珏俨然成为了众矢之的。

就是他这个陛下想护,也不能护得太过明显。天子是至高无上,可朝臣们的悠悠众口却也不是他不忌惮的。

众臣都等着看他的回应呢,总不能什么态都不表。明烨一个眼神示意,还是让陆公公接了过来:“尹爱卿你说这是珏世子的亲笔信?”

尹林正是从一品的御史大夫,这些年在朝堂之上虽未立下过什么卓越功劳,可也从无错漏之处会让人诟病。

因而,他的话还算有些重量,明烨也不能等闲视之。

陆公公很快从尹林正的手上将信纸接了过来,并且双手呈到了明烨的面前:“陛下。”

明烨自是不信那所谓的凌珏的亲笔书信,会有什么值得拿来被人言道的。

凌珏是什么人,明烨应是最清楚不过的。若不是生成了侯府世子,凌珏都未必会选择步入仕途。

只是,生来自带的身份,让凌珏不得不义无反顾地纵身跃进了这官海浮沉。许多年的时间过去,凌珏都未能有个一官半职,也是因为他一再拖着正式迈入官场的缘故。

这些,终究不过是凌珏身上幸存不多的任性与执拗罢了,却到头来变成了他人口中的话柄,再三抓着不放。

心中很是愤慨不平,可明烨的脸上却并不能表现分毫,直到拆开信纸的一刻前,朝臣们看到的也只是一派风平浪静的帝王龙颜。

白纸的纸张上那些端庄雄秀的字体,好像是一根根被磨得异常尖锐的银针,只不过看了一眼,便尽数飞入了明烨的体内。

“这”凌珏的字迹他是再清楚不过的,就算有人能模仿得了一二,也绝无可能含有那种神韵。可眼前的这些,分明就是出自凌珏之手。

尹林正不待明烨思及更多,便跪在了殿前:“启禀陛下,与珏世子互通书信的是前漕运都御史曹远修。”

曹远修,因为他私自克扣其下大小官员的俸禄,一经查处,便立即被明烨革职抄了家。

尽管明烨坐上皇位的日子不久,但那时更是明烨新皇登基的前几日,急需一些契机来彰显他的君威。

因而,处理曹远修一事干脆利落,朝中人人都以此为戒。

这个名字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并不陌生。

不用尹林正回禀,明烨自己都在手中的书信上看到了曹远修的名字。他的眉心不自觉地便皱在了一处。

这怎么可能呢?

第五百零二章 着道

是啊!这怎么可能呢?

曹远修一案,当时之所以牵连甚广,一度掀起了朝堂上下莫大的风浪,正是因为其人掩藏得极深,实在不易被人找寻到马脚。

而之所以得以顺利地告破,当中起了莫大作用的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凌珏。是凌珏查出了曹远修克扣他人俸禄的罪证。

可眼下这白纸黑字,上面字里行间所传达出来的意思,明明是他们二人又有着不错的私交。让人眼前发蒙的是,他们不仅是私交不错,看这书信上的所写,当初那事似乎也和凌珏逃不了干系。

这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奈何明烨这一次即便是想要为凌珏开脱,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并不是微臣非要挑拨是非,只是如今的铁证如山,珏世子他理应受到惩罚。”尹林正终于抓到了凌珏的把柄,自然是不狠狠咬下一块连皮带血的肉来誓不肯松口:“微臣斗胆,还请陛下决断。”

“尹爱卿……”尹爱卿平身这句话还没有完全说出口来。

就听朝臣们竟是齐声跟在了尹林正的声后,众口一词地道:“还请陛下决断。”

放眼殿下左右两侧的朝臣之中,除了被无故牵扯进来亦不知作何感想的平阳侯外,几乎也只有寥寥几人没有趁风扬帆地参与进来。

一个朝臣的重复就已经是在他忍耐的边缘上来回地做着试探,更别提是异口同声之下的场景。

明烨压了压心内升腾而起的怒火:“你们今日这是要逼宫吗?”他的脾气可不是生来就属柔和的那类。相反,遇事的表现虽然是沉得住气,但是这却并不等同于他可以沉静到了没脾气的地步。

毕竟,一国之君,谁都不希望是个遇事就慌得六神无主的暴君。

说来可真是可笑,这俨然过去了多少时日的旧事也值当地被人拿出来老账新翻。

几乎不用去细想都能知道,除了个别几个见风使舵的随风摆们。能够造成这样浩浩场面的,难道真的是纯粹的巧合吗?还是说,一个前漕运御史已经是做到了人人喊打的罪恶不堪的境地?

还当他这个陛下做得不食人间烟火吗官场内里人尽皆知的东西,明烨其实也是了然于胸的。

一路层层克扣下去的俸禄银两,说句难听的话出来,本身其实是见怪不怪的事情。

正如水至清则无鱼是一个道理,若是连这点油水都捞不着,想必也没有几个人心甘情愿地向明家的天下俯首称臣。

因而,只要不是太过分,明烨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他们。

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君臣之间彼此都是各自为界。他们不敢轻易越矩,为君者自然也不会严苛以待。

眼下的众人越是齐心所向,便越证明了事件背后有鬼,是在有人操控。

“朕自会决断。”明烨一声清咳,面露的愠色正浓,不过倒是终于让一度喧闹的场面稳定了下来。

不管事情的真相如何,反正他这个陛下是不会被臣子牵着鼻子走的:“此时容后再议。”

尹林正不是一个不会看眼色的人,陛下的怒气显然是已经上升到了一定的极限。要是再在这事情上纠缠不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最终要担上噩运的人也只会是他。

“散朝吧。”心内窝了一团的火气,明烨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让陆公公传了一声有事回禀,无事退朝。

明烨只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就径直起身离去了。

陆公公愣在原处,半晌反应不过来,直到双目的瞳孔映照出来了殿下有些哄闹的人群,他才勉强恢复了些脸色:“退朝。”

自从陛下登基为皇的第一天开始,陆公公就一直在一旁侍候。可像是今日这样,陛下连句客套话都没能在人前留下,足可看出陛下是生了多大的气了。

云月相笼的时候,太宸殿外静悄悄地一片,有些风声传了许久,才堪堪入了耳。

“陆公公,你让他们都退下。”今夜的奏折又堆成了小山般的高度。可是竟然因为心里怀着愤慨不平的怒意,明烨倒是很快将手头的事情都处理了干净。

“陛下?”陆公公犹豫着开口,不知是该问还是不该问。今日下朝之后,时至此刻,陛下竟然连一句话都未说过,一口水也更没有喝过。

这让他这个做御前侍奉的不禁有些焦急不安。

“朕说了。”陆公公的猜测的确是没错,明烨的心情过了这许久,根本连一点缓和都没有。

不仅没有得到缓和,似乎比起朝上的样子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明烨重重地将手中的毛笔一摔:“朕要独自一个人呆会儿。你还不退下?”

一个眉毛的上挑之下,却是眉心皱起,看到这一幕的陆公公不禁打了个冷战:“奴才告退。”

太宸殿中侍奉的宫人不少,可在陆公公急切的张罗之下,人退出殿内的速度倒是堪比潮水的涨退。

“有一件事,朕要你帮忙去查清楚。”自从建起了暗卫这样一支独特的队伍存在,明烨自然而然便多出了别样的一个渠道。

此只渠道,只为他而开,比起朝中那些的朝臣,要更为可信,且愈加地高效一些。

无忧的眼眸为之一亮,自从今家父子的事情过后,他已经闲散已久了。

没有任务,就没有上升的空间。只要是没有上升的空间,他就永远没有资格去和无影比试一场。

时至今日,得到什么样的位置才算个够呢?无外乎就是可以在无影面前得到其人的承认,扳回一局罢了。

“属下遵命。”无影将那些信纸揣进了怀中,只一个欠身,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看着无忧退身离去的场景,明烨不禁勾起了一个自嘲的笑容。想当初,这暗卫的组建可不是他一个人从头到尾做出来的。

凌珏在这之中出到的力,是首屈一指的。如果说,凌珏和前漕运御史曹远修当真有什么不实的牵扯,那这些暗卫是否又当真可信?

随着思虑的飘远,明烨不禁背脊一凉。不管这事情的走向如何,他这个反应都应该遂了背后那人的心愿。

为君者,对自己最为信任的臣子起了疑心,并不是一件于国有益的事情。他怎么就险些着了这道呢?

第五百零三章 生变

不过退一步来讲,人心总是在无意之中便是设了防的。从君臣关系的这一层面来讲,他最信任不过的人自然非凌珏莫属。可信任是信任,却总归也并非是完全地赤忱相待。

暗卫众人中,明烨唯愿委以重任人的似乎只有一个无忧。除了其人出类拔萃的能力以及早就展露在人前的不小的野心之外,更重要的不还是因为,此人算是他一手扶植起来的嘛。

疑人不用这样的事情,必须是得有着先决条件才可成事的,因而也只有在此类事情上不遗余力地亲力亲为。

“你们都下去吧。”散朝之后久久将自己关在房门当中的平阳侯终于是起身动了一动。

“侯爷,用不用吩咐小厨房去做点什么吃食来”下人得了蓼阳大长公主的令,并不敢轻易挪步。

说来也怪,自打玥姑娘下落不明之后,倒是反向地促进了侯爷和大长公主二人之间的关系。一向只喜在佛堂诵经上香的蓼阳大长公主,竟是渐渐地插手起了府上的一些事务。

“不用麻烦了,你先下去吧。”平阳侯一向有着过午不食的习惯,便是心情烦闷沉重,也不会借此而聊以藉慰。

“是。”下人知道多说无益,又不敢再在平阳侯面前呆着碍眼。正准备退下去并且带上门的时候,却被突然发声的平阳侯给叫住了。

“等等,你让小厨房送点东西给珏儿送过去。”他是用不着进食,可这并不代表身染病痛的凌珏也是如此。

这段时日以来,不管朝堂之上的风向如何变动,平阳侯的态度一直都是静观其变。因为他知道,毕竟拿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来影响到凌珏的身体恢复,只能是愈发地得不偿失。

不过今日的情形实在特殊,想了又想,这事还是有必要去向凌珏问个清楚。无论是确有其事,还是被有心人的黑心诬陷。不采取行动,便无外乎坐以待毙,他们侯府都总得更加谨慎着些才是。

据下人所说,凌珏这几日来身子不过刚好了一些,便又窝在了书房当中,整日里也不曾出来透口气。

去往书房的这一段路上,气氛更是压抑得厉害。因为凌珏不让人候在近前,又加之他的心性变化得着实有些大,府中上下现在并没有人敢逆着他的意思行事,这才导致以至于连一些个下人的人影都见不到。

“珏儿”等到了书房门外,天色已是被墨色晕染成了浑然的一片,刮过身边的寒风似乎都带上了那沉沉的,无法化开的浓郁墨色。

敲了许久的门,里面才传来了凌珏听上去有些闷闷的声音:“进来。”

消息总是不胫而走的,即便是对于一个几乎连门都不出的人来说也是一样的。

“父亲”凌珏抬眼注意到来人的时候,似是略微吃了一惊:“怎么是您”

平阳侯指了一指凌珏身后的位子:“先坐吧。为父有些话想要同你聊一聊。”

也不知怎的,最近府上真是乱得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事情总是此起彼伏。

“打你夜奔离京的那日起,朝上便就出了些事情。”平阳侯犹豫了再三,还是决定尽数告知于凌珏为好。

“是……景安王入京弹劾于我的事情吧?”事件的一方重心本就在他,即便他躲到了深山老林里,想要一点儿风声都听不到都是一件难事。更遑论,他也没有打算要逃过。

平阳侯深吸了一口气,他就知道,凌珏未必一点儿都不知情:“今日上朝的时候,有人拿出了你与前漕运御史曹远修互通的书信。”

凌珏沉默了起来,这个事情刚刚发生,他倒确实是没有什么耳闻。若不是平阳侯现在告诉了他,想必他都要被蒙在鼓里好久一段时间了。

看到凌珏沉默,平阳侯也来不及思索他沉默是为何故,便接了下去:“不管这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既然有人拿出来了这份书信,便证明,他们已经完全盯上了你。”

平阳侯说的这些凌珏都懂,只是望着自己父亲一双异常认真的眼眸,他竟是从背脊处开始倏忽发起凉来:“儿子,儿子不明白,我究竟是哪里挡了他们的路?值得他们这么费心思地对付”

平阳侯的存疑,凌珏并不是看不出来,也曾经想要解释一二。不过转念一想,他为何非要在曹远修的事情上纠缠不止清者自清,要是解释反而是心虚了。

“也许不是你的原因。”平阳侯欲言又止,一张面容都因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而有些涨红。

“不管是什么原因。”既然平阳侯说得为难,那就只能证明了是时机未到,凌珏自然不想逼迫于他:“儿子相信陛下是不会信了这些污言秽语的。”

“你……但愿吧。”平阳侯不想泼一盆冷水浇灭了凌珏心中那难能可贵的火苗。

只是凌珏还不明白,一个看上去十分有把握的所谓的真凭实据,是要抵得过多少的旧时情谊的:“近日有矛头对准了你,乃至是我们整个侯府。为了不再生事端,你最好就先呆在侯府,短期之内哪儿都不要去了。”

想来的确是这个理,可这身子将养了多日,眼见着终于要大好了起来,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这些尔虞我诈所滋生出来的琐事而牵绊在了京都。

凌珏心内终究是意气难平,“珏儿,明白。”

找寻玥儿刻不容缓,可他却并不能将侯府不明不白地拖下水去。这事情摆明了是有人要对付于他。

这个时候倘若真的不管不顾地一走了之,只能是害人害己,最终演变成了亲者痛仇者快的荒唐蠢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只是,玥儿的下落依旧要找。”凌珏也依然有些不可退让的坚守在。

尽管不想麻烦到那个人,但眼下看来,唯一还可以值得托付并且有那个能力将凌玥完好无损地带回来的,似乎也只有他了。

况且,当初的承诺可也是其人亲自许下的,半分没有强求的意思存在。

“这是自然,可是为父派出去的人依旧带不回什么可靠的消息来。”平阳侯为此苦恼不堪,但却一时间也找不到更好的方法。

按说也当真奇怪,那时说好了的汝东便是此行的目的地,可为何一个转眼却连半点踪迹都探查不到了呢?

第五百零四章 嫌隙不碍

“儿子另有办法,应该会比府上的人要来得更为稳妥。”既然不能做到亲力亲为,那要找自然便得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才行。

这样的重任,哪能是靠着府上的下人就能成事的

如此一来,倒是牵出了平阳侯心内的好奇。他奇怪的是,既然一早有人选,何故还拖了这么久:“能比自家府上的人还要稳妥的是谁?”

“能担此重任的,自然只有苏少将军。”说出苏云起的时候,凌珏的眉头不经意便皱作了一团。

他此前不愿让苏云起插手,不过是因为那小子实在和玥儿走得过近。若是任由其人纠缠下去,而最终酿成一段暧昧不清的关系,对于他苏少将军倒是无甚影响的。可是玥儿就要另当别论了。

因为心中总挂念着这样一段还未发生却时时有着危机成真的烦恼,凌珏这才久久无法说服自己去接纳苏云起的同行。只是,事有轻重缓急之分,眼下看来这也是实在不得已了。

“苏少将军,他不是从北疆回来的时候中毒过深据说那条命都是请了不知多少名医才好不容易给保住的吗”

提到这位少将军,平阳侯都不得不为这个后起之辈而竖起他的大拇指。这样都能保得一条命在,并且听人所传,如今他的武功也恢复了有七八成的样子。

宫里的那些御医们都私下里讨论过这个问题,甚至有些离谱的传言都应运而生了出来,说苏云起会是天盛不死的战神。

“他是中毒过深,虽然武功现下也未能完全恢复,可谁叫他就是有这份心呢!”不能怪他将玥儿的事情全权交托在了苏云起的身上:“那日珏儿忽然折返回来,就是因为半路撞到了苏少将军,可惜他后来体力不济晕倒了便是。”

凌珏实在不想假手于人,只是兹事体大,他若一走,便是有心人眼中的畏罪潜逃。那个时候,便是陛下再想出来护他,也绝非易事。

平阳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连日来阴雨密布的脸上居然罕见地漾出了一丝笑意:“这个孩子,倒是难得的用情至深。”

凌珏一时气结,不禁站起身来:“父亲!你怎么能把这些毫无根据的东西拿出来乱说一气?”

平阳侯的关注点难道不应该是苏云起自己的身子没有将养好,却跑出来瞎逞强了一番,最后什么都没有干好不说,反倒还拖累于他吗?

闻言,平阳侯抽了抽嘴角。

他不明白,珏儿这对苏云起的满腔敌意究竟是为何而来。他瞧着苏少将军本就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少年人,若是他还恰巧真有这个心的话,与玥儿倒不失是一对璧人。

不过这些话仅仅只是存于心间,平阳侯并没有再说就是了:“珏儿提醒得在理,是为父思虑不周了。”

只是这当中却还有一桩比较棘手的事情,便是以凌珏之名是再也请不出来苏云起了。

虽有蓼阳多番的告诫在前,但平阳侯显然已经是顾不上这许多了。毕竟,那些旧事真正关乎的人是苏闲,又不是苏云起。

平阳侯当晚便以自己的侯爷之名去请了苏云起过府。

那日凌珏与苏云起同去同归的事情被苏老将军得知之后,苏云起的行动便受了禁制。若不是平阳侯这样的身份去邀,苏云起怕还当真挪不出了自己的府邸。

“晚辈苏云起见过世伯。”尽管下人通传的时候并未言明这遭是为何故,但苏云起心里多多少少都是猜到了一些的。

“苏少将军身子抱恙,却还肯赏脸,本侯若是还遮遮掩掩的话,也就太说不过去了。”平阳侯心内有愧,因而面容上难见有什么常色。

这是他们侯府的家事,却要麻烦给旁人。只是如今侯府的处境当真难堪,要不然也绝不敢迈出这样一步。

“世伯但说无妨。”且不说他们也算有些交情。就算没有交情,别人如此为难,他也不是一棒子打死的人:“是不是寻找玥姑娘下落一事?”

平阳侯点了点头:“珏儿被人捏造了伪证,最近这段时日,侯府应该都被人盯上了。这个时候离京,岂不是正合了他们的心意?而且,让陛下也难做。”

朝堂之上,陛下能道一句散朝,便已经是愿意给予平阳侯府上下最大信任的表现了。

更何况,此一时彼一时,谁也拿不准,随着事件的发酵,这份信任会不会淡去,甚至转变为了或将不可避免的重重疑心。

到了那时,事情相继被人揪出,府里上下谁都逃不过噩运的缠身,这是平阳侯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所以越到了这个时候,他便越要力阻事件进一步的恶化。首要能做的,便是确保不要顶风而上。

“世伯说的,云起都有耳闻。”正如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是一个道理,就算苏云起被禁了足,终归也是身在朝廷范围之内的人,焉能不知

这事情原也不用思虑,就算没有平阳侯的请求,苏云起也打算是毛遂自荐一番的:“世伯放心,云起这些日子已经将身子养好了,玥姑娘的事情就包在我的身上。”

过去之所以闭口不提,只是一来少些离京的契机。二来便是拖着一个半残的身体上路,总是连事倍功半的效用都达不上的。

“苏少将军请留步。”望着这个风风火火就要离去的少年,此时才赶到的蓼阳心中升起了一丝欣慰:“我们与苏老将军过往有些嫌隙未解,此事必然是要拖累二位的。不知道少将军是否有考虑清楚了”

丑话终究是要说在前头的,若是日后因此而落了个互相埋怨的地步,那还当真是不如从未有过这遭交集的好。

平阳侯夫妇和自己的祖父有些陈年旧事不解,这是苏云起一早便知道的。无论是哪一方,对这些事情似乎都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地要避之不谈。

他们这些长辈有他们的道理,苏云起可以选择不闻也不问,这是一种尊重。可他也是有着自己的坚持的。

毕竟他便是他,从来不是代谁而活的,就像眼下:“云起自当留书一封,祖父那边,一切都会解决的。”

会解决的吗?其实苏云起也不知道。

苏闲的战神之称是怎么来的难道当真只有精湛的武艺和绝无判断失误的战术之策吗?武艺有高有低,总不会是天下的奇绝巅峰;战术一事,兵不厌诈,谁也无法保证自己总是立于不败之地的。

唯有那固执到了倔强的心性,便是一次次地临于死亡绝境,也可让人置之死地而后生罢了。

第五百零五章 一夜

祖父很固执,想要说服于他,苏云起并没有什么把握。为今之计,似乎就只有先斩后奏这一条法子了。

“苏少将军且慢。”在外间倚门听了许久的凌珏忽然转出了身子来。

也不知这侯府里的几位是怎么想的,既然有话却不站在一起说了,偏要一个个出来拦他。

苏云起定了定神:“世子如果是担心我违誓,想要用言语相激的话,那大可不必。”

“我们并没有任何要逼你的意思。是去是留,你自己决定。只是千万不要等到了日后,再反过头来后悔。”

苏云起有片刻的失笑,凌珏真正想要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还是清楚不过的。

凌珏怕的哪里是他苏云起日后的后悔,旁人后不后悔,与凌珏又有何相干。

凌珏怕的,不过是担心自己今日做出的这个选择,反而会有朝一日来朝着他们侯府倒打一耙。

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好,但是诸如倒打一耙这样的荒唐行径他却从来不干:“我自己做的决定向来自己担着,万不会累及他人。诸位,云起这就先告辞了。”

听了他这话,凌珏只是眸色微转,让出了路来:“既然先前允诺的是你,那我就提前祝你马到成功了。”

马到成功,明明对方是最忧心如焚的那个,却把这种迫切的心愿加在了别人的身上。倘把此事搁在从前,苏云起少不得心中会失衡一阵子。

但是找到了凌玥,他心中的欢喜甚至是不比凌珏这个亲生哥哥差有分毫的。

少年心性曾经最为强盛的他,一旦遇到什么不平事或许都会开口问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问多了,倒也觉得最是乏味无趣了。因为自来便是有不平,能向谁说理去呢?

而且没有什么凭什么,就凭自己也置身于其中,就凭他无法做到视之不见。

“人,我是一定会带回来的。”苏云起一字一顿地道。

了解他的人都应当知道,他从不会轻易允诺。因为一旦允诺,那便是势在必行。

凌珏挑挑眉,声音都不自觉地放软了一些:“劳烦少将军。”

苏云起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四下肆虐的夜风当中。轻而易举地,呼啸而过的猎猎风声便掩盖过了他清浅的呼吸声。

“林伯,这封信你收好。”苏云起捏了捏手中一早备好的书信。因为这封信是他几天前就写好的,没有机会见光,因而总是藏于里衫之中,今日拿出来竟是都有些褶皱不平了。

原谅他没有勇气,没有勇气直接向苏老将军辞行。因为他怕那样等待他的便只有无可转圜的拒绝。与其那样,倒不如自己任性妄为地做主一回。不管之后回来迎接他的是什么惩罚,他也认了。

苏云起不经犹豫便塞到了林伯的手中,并且又多言嘱咐了一句:“现在别拆。等我走了之后,再交给祖父。”

“可是……”寒风扑面的时候,握着信纸的林伯原本应该受不了骇然冷意而簌簌发抖。可苏云起带来的这一切实在太过突然,以至于信纸在某一刻都化成了烫手山芋,滚烫炙热得紧:“可是,少将军,你这不是为难老奴吗?”

“你就当从来没有见过我。”有关于林伯的说辞,甚至都是苏云起一早想好了的:“这信也是你在我房里找到的。”

林伯跟在祖父身边已经不是几个年头那么简单,打他有记忆的那天起,苏家便已经有了这么一号人物的存在。

尤其是这一次的回京,陛下专门御赐给了他这个少将军的府邸,祖父都能让林伯过来担起了管家一职,足可见谁和谁才是一头的。

“林伯,你是知道我性子的。”既然不是一头的,那也没有必要强求别人顺着他的意思来。

苏云起并没有在威胁谁,不过是在说自以为的真话而已:“如果你不答应,那这封信大可以当根本不存在。只是那个时候,祖父会不会更为担忧?你不想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我也不想。”

苏云起说得全部在理,林伯就是想反驳也根本是无从反口。以苏云起的功夫,区区的苏府高墙怎么拦?既然他人总归是要离去的,还不如留个物件,多少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想通了这些,林伯当然不会反对,遂重重地点了点头:“少将军你快去快回。”

府里的下人已经从马厩里牵了苏云起的坐骑出来,彼时就侯在了灯火阑珊的路口之下。

“林伯保重。”苏云起隔着浓厚的夜色只匆匆略了一眼,便立即飞身上了马:“至于此事,云起回来便亲自向祖父谢罪。”

苏云起扬起马鞭,声音似是有些闷闷地,总也放不出来。

茫茫的暗夜之中,只见一人一马的身形愈发地模糊,那踢踏的马蹄之响也是越发地沉闷喑哑,直至彻底消失在了耳边。

夜色依旧是那样的混沌不堪,好似浑然一体,天地都难以再分开了一般。薄薄一张信纸上的热度终于完全退却了下去,林伯这才恍然回神,自己的双手已经是被冻地红肿发起了僵来。

胯下坐骑是一日可行千里的优良马种,苏云起骑着它不多时便已经出了京都。

算算时日,距离凌珏他们口中所说的汝东,按照现下这个速度,应该只有几天的路程。

可惜,守城门的守卫却跑了出来煞起了风景:“站住。”

苏云起现在的心情便只有“归心似箭”这四个字。等了许久的这个时候,却在心被撩起了万道光源的时候,被蓦然浇冷。

他勒紧了手中的缰绳,这才使身下撒开四蹄飞奔不止的马儿顿了下来:“是我,苏云起。”

他可没有什么腰牌和信物得以证明自己的身份,只是苏家军每次出入京都的时候,百姓总是夹道欢迎的。

为着这个,料想守城门的守卫也是认识他的。

“苏少将军”关城门的时辰已经近在眼前了,守卫们皆没有料到这个时候还会有人出城。且这个人还会是苏少将军。

借着依稀朦胧可辨的灯火光芒,守卫们凑近了些:“还真的是少将军。”

当即回身:“开城门,给苏少将军放行。”

苏云起驾马走了几步,却是忽地调转了马头:“若是有人来问我的去向,一律不许外传。”

第五百零六章 千里之行

“你可有查出了什么?”是夜,无忧来见明烨,脸上的神色无所起伏,这让本已是心性难定的明烨不免浮起了几分焦躁。

“回陛下。”无忧双手捧上了一支飞刀:“尹林正大人在殿前并没有撒谎,当日他的府上确实是以此种方式收到了陌生来信。”

自不用说,那陌生来信便是尹林正口中所谓的凌珏亲笔信。只是,究竟这处心积虑的幕后之人会是谁呢?

无忧既然没说,那便是他也没有查到源头。明烨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继而便从无忧的手中接过了飞刀。

飞刀的刀刃在烛光之下闪着森然的寒光,打造它的人应该是一名技艺还算不错的工匠。

这样尖锐锋利的锋刃,用来做杀人的暗器,倒的确是一把好刀。可惜大材小用了些,竟被人拿来了传信。

“找到送信的人,还需几日”明烨虽看似百无聊赖地把玩起了手中的飞刀,但实际思绪已然跑远了。

无忧的能力已经算是百里挑一,如果不是此次情况特殊,那想必他也不会空手而归。

难只难在这飞刀之上,明烨的余光又再次瞥了一眼。飞刀之上既无图案,又无符文,除了比寻常的兵刃可能锋利了些许,完全就是平淡无奇。

难是难,可是若是简单易解,他又何必找来无忧。

无忧的脸上却不见有什么为难之色,只略做停顿,便回道:“还请陛下给属下三日的时间。”

“只三日”有些讶然,明烨的双唇不禁微微张了张:“三日过后,你要是无法找到他,那你的……”

无忧拱手行礼过后,竟是将他的目光径直对了上前:“属下的脑袋任陛下摘去。”

没有人敢拿性命开这样大的玩笑,除非是当真有把握:“那朕就给你三日,三日后自见分晓。”

天光初曦的时候,苏云起已经一晚未有合眼。身下的坐骑虽然可日行千里,可在寒冷的东风之中夜行了这多时,已经是喘起了略粗的粗气。

“哟,客官!这大清早的,您是要”一家客栈不过刚刚开门,店小二的一脸倦色还未全消。

一见有人来了,小二便立马满脸堆笑地火速来迎。

苏云起指了指自己的马:“我既不打尖,也不住店。你找个马厩并一些干草来就行。”

“这样啊!”小二的脸色一下子就耷拉了下来,重重地打了个哈欠,伸手便指向了后院的位置:“就在那边,只有马厩,没有干草。”

苏云起一夜未眠,又颠簸了一路,此时的精神已是不能和往常相比了。

精神不佳,自是更不想把火气发到这些无谓的事情上:“现在,还有没有干草?”

芸芸众生虽多,但普天之下,有些事情倒是具有共性的。那就是,只要有钱,基本就可以做到畅通无阻。

望着掷桌有声的一大锭银元宝,店小二哪里还有什么困意,当即精神抖擞地接了过来:“有,有,小的这就给客官您去牵马。”

前后态度这么明显的转变,小二却是没有半分尴尬的神情显现,表情一度自然到方才发生的好像只是苏云起自己的错觉。

“客官,您要来点什么吗?”这家客栈的规模不算小,即便是大清早,这里也不止着一个伙计。

只是,这个前来问询于他的人,怎么会是一个看上去年岁不大的姑娘

“不用。”苏云起干脆合起双目来微做休息。

一夜的奔波与他而言也算是驾轻就熟,只是终究大病初愈,有些体力难以为继就是了。

姑娘没有看出苏云起不愿言谈,竟是自作主张地上前搭起话来:“客官,我瞧着您衣饰不凡,这浑身上下似是还散发着外头一夜未散的凉意。您是打哪儿来的啊?”

苏云起的一张薄唇抿了一抿,只觉得这姑娘着实聒噪得紧,便兀自别开了头去。

姑娘却还不知见好就收,径自坐在了紧临着苏云起的长凳一侧:“公子待人不要这么冷漠嘛。你如果不愿意说,也可以问问我啊?”

即便是闭着眼睛,苏云起也能明显感觉到身侧这个姑娘的靠近,陌生异性无端的亲近总是让他十分地厌烦。

苏云起干脆起身,双眼打量起了这间客栈:“你们是家黑店吗?”

“黑,黑店”姑娘被问得哑口无言。她主动搭话,不过是瞧着这人的面皮比来来往往的路人都好看了许多,可此人说的话可也当真是难听至极,当即也有些冒了火气:“你是来砸招牌的,是吗”

“不过是马吃的干草,你们却要到高价。客人不愿搭话,可你却再三主动上前。如此这般,不是黑店,又是什么?”苏云起将自己的一番言语说得头头是道。

“你!”姑娘终于是被气到了气结,只是苦于无法一时回过去,而气鼓鼓地愣在了当场。

“云妹,你这是怎么了?”方才的店小二已经做完了喂马的活儿,这才刚一折返,就见到了二人气焰汹汹的样子。

“小二,此去汝东还有多远的路程”要说问题,苏云起倒还真有,只是不想同这等孟浪的女子相问就是了。

“汝东啊。”小二掐着手指开始一本正经地盘算起来,“客官您有马代步,应该再行个五日左右的路程即可了吧。”

“五日……”店小二自然不知道苏云起那个代步的马是稀有马种,所谓五日的路程,不过只是寻常来讲,最为普通的速度:“那就是两三日的事情了。”

“什么两三日?”被小二称呼为云妹的人一找到话题便又寻思着见缝插针地插话。

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苏云起依旧是不搭话,径自绕过了他去问店小二:“马厩在哪?烦请带路。”

“哦,这,这边请。”店小二后知后觉地察觉出来了二人之间的诡异气氛,赶忙带起路来。

二人一前一后地很快去往了马厩的方向,云妹直到苏云起的背影完全被外物遮去了大半,这才堪堪收回了视线。

“姑娘,您仔细着脚下。”不过大清早,可客栈今日却着实热闹。这边刚有人要歇脚,那边就有人要离去了。

云妹快走了几步:“三位,这就走了不再住几日了啊?”

这三人当中长得最是清秀的小姑娘可着实不是一个凡人,谈吐大方之间,出手也很阔绰。

第五百零七章 擦身而过

如此难得的大财主,就是打着灯笼也难寻啊!

“这几日麻烦了。”几天前他们便从汝东启程回京。谁知这一路的北上,半好半拖沓的身子还是扛不住,终于是又在此地耽误了下来。

跟在凌玥和知秋身后的无影却是步伐一顿,在下了楼之后久久没有跟了上来。

“怎么了?”凌玥蹙起一双秀眉,循着无影的目光望了过去。她眉下的瞳孔倒是清亮异常,嵌在久治不愈的一张憔悴到有些发白的脸庞上,终于是添了几抹亮色。

可想而知,四下可见只有他们这几人。

“今日客栈里已经来人了”无影回身,正对向了客栈大门的位置。

凌玥深知,无影不会是无缘无故就操起闲心的那一类人,此时如此相问,应该是发觉到了什么。

几乎没有深思,凌玥就将自己的眼神一同投向了客栈那半掩半露的门边。

清晨雾起,即便是隔着如此狭小的一道门缝,外面长街上那化不开的浓浓薄雾也毫不费力地扑入眼帘,如此景象,显然不过是经历了一夜酝酿的墨色刚刚褪去。

这样的雾气中,真的会有人是披星戴月了一夜无眠而来的吗?

凌玥不禁有些疑惑,看向了一边站着的云妹。

果见那云妹笑得开怀,却只手掩唇,竟不知究竟是放浪,还是矜持:“无影公子真是料事如神,刚刚才却有一人来过。”

无影从来没有向旁人提起过他的过往一切,甚至包括仅仅是一个什么都说明不了的名字。

此刻云妹能够一口准确无误地念出其人的名字,也不过是留心了多时,入耳听惯了罢了。

“主人,小心脚下。”无影只一手推开了半掩而闭的两扇门板,却对方才云妹的回答置之不理。

无影心性本就是冷淡,这是凌玥一早便就习惯了的,但也远不至于眼下的匆匆而行。

看上去,就好像是在躲着谁似的:“无影,来的人,你认识?”

有关白怡的事情,她其实是一知半解。只知道经过了无影的辛勤奔走,却是为她洗清了莫须有的罪名。但是,那内里更多的情况,她却一概不知了。

无影这才又回身望了一望,不知在找寻着什么:“空气里有干草的味道,来人应该是骑马来的。一夜兼程,如此情急,不知何人,我们还是回避着些为好。”

“这个我明白。”凌玥提了提裙角,侧目朝身旁扶着自己的知秋问道:“马车备好了吗?”

他们已经一路停停顿顿,不知耽搁过去了多少时日。就算没有无影的这番提醒,她也不会生出这个闲心去理会原不相干的。

知秋点了点头:“昨夜婢子已经让小二哥给马匹喂过草料了。”

经过一夜的好好休整,便是姑娘要即刻出发也是不成问题的。只是,一到关键时刻,店小二这人却怎么不见了

“请问这位云妹姐姐,我们投宿时的马车呢?”寻找无果,知秋这才把探寻的目光投到了云妹的身上。

找不到小二,找云妹也是一样的。总不见收了他们这么多的钱财,却连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好吧?

“马车的话……”云妹倒是听小二提起过了那么一嘴,“我给你们牵马去。等着啊!”

见云妹火急火燎离去的身影,凌玥这才压了压声音相问:“无影,你同我讲实话,你是不是还发现了什么?”

毕竟方才还有外人在场,凌玥并不能确定无影是否有所保留:“只是不方便说。”

和凌玥猜测的基本无甚差别,无影点了点头:“方才还在二楼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

“那人便是携了满身的风霜,但他的气息也是沉稳有序。不同于刻意敛息,他必然是一流的高手。”人人见了无影都只会道其人是冷若冰霜的木头疙瘩,或是比木头还要难以开窍,如铁一样的坚硬无情。

可是这一回,除了凌玥,无影脸上忽变的神情,就是知秋也瞧得出来。

他做了多年的杀手,时刻保持对外界变化的警惕已经成为了无形之中的习惯,就像是生来自带的一种能力。

尤其是高手对阵,无影的注意就是不被那人吸引都难。

“那他有注意到你吗?”凌玥竟是也有着隐隐的担忧,纵然她不知道自己缘何要担忧就是了。

“没有。”对于这一点,无影很是确定:“那人心不在此,眼下却不知何处了。”

“看来现在也只能希望云妹快点儿把我们的马车找来了。”听无影说了这许多,凌玥一扫清晨犹存的倦怠之气,精神抖擞了很多。

知秋也发现了,很是惊喜地道:“姑娘,婢子瞧着,您的气色好多了。就说了嘛,能多修养个几日总是好的,这身体状况眼瞧着就大不一样了。”

凌玥闻言也只是含糊嗯了几声,这个时候,她总不能很诚实地承认,她这是被吓得吧。

白怡的事情,还有道士师父说的那些话,都前后在不同程度上给她提了醒。

京都是有着变动的,且这变动极有可能来势凶猛。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说身在贵胄之家本就难以脱身于其中。

凌玥不知为何,这颗心总是惴惴不安,她觉得,道士师父说的那些事情多半都会是冲着侯府来的。

尽管,她从没有主动去问,道士师父也是一再避开个中的敏感。

“无影公子,二位姑娘,这边请。”正在惶惶不知如何的时候,云妹已经将马套好在了马车上,此刻就停在客栈的正门外。

凌玥由知秋搀扶着率先矮身钻进了马车里:“有劳云姑娘了。”

凌玥可不知云妹究竟姓甚名谁,只是跟着客栈的伙计们一同唤着这个名字就是了。

确定凌玥二人在马车当中坐稳了,无影才在车夫的位置上扬起鞭来。

他策马的速度极快,云妹想说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开口措辞,便已是远去难见了踪影。

客栈当中,苏云起刚刚从马厩当中回来,此刻自顾自地坐下喝起水来:“人怎么出去了”

云妹耷拉着的一张脸上听闻这话立马扬起笑脸来,她怎么忘了,走了一个,这还坐着一个更俊俏百倍的公子呢!

“方才有三位客官要备马车。”有了头先的经验教训,云妹这回自然也是收敛了很多。

第五百零八章 无形巨网形无限

苏云起只将唇瓣凑近在了杯沿的位置,不紧不慢地将一杯水下了肚之后,这才站起了身。

见他竟是有要走的意思,云妹不禁慌了神,赶忙上前伸出胳膊拦了一拦:“客官您刚刚喝的都是隔夜的凉水,不若您再多歇歇,我们这儿立马给您热一壶。”

面对面前姑娘过分地殷勤,苏云起依旧不假辞色:“还要赶路,在下多谢了。”

他先前做事的慢条斯理,其实为自己养精蓄锐倒还在其次,实则是在心疼那匹陪它征战多时的坐骑罢了。

只是,坐骑他是心疼的,可此行的正事萦绕在心间,苏云起更是不敢有片刻的忘怀。

“再忍一忍,不过两三日的路程,我们就到了。”苏云起从小二的手里接过了拴马的缰绳,待将马背上的毛发都捋顺了之后,这才转向了店小二:“多谢了。”

店小二经过苏云起这么一说,反倒是不好意思了起来。客栈还未给人提供投宿的方便,人家却已经是把大把大把的银钱砸在了这里:“客官您慢走。”

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总是接二连三地遇到一些财神爷。本以为前脚住进来的那三人出手已经是足够大方的了,可直到和眼前的这位相比,那简直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苏云起从未想过世间果真有如此奇妙的缘分,就在他短暂以作休缓的客栈当中,就能碰到他苦心要找的人。

可终究因为从未想到过,而让苏云起错过了他们双方见面的机会,直至相向而行。

马蹄飞扬,不绝于耳的踢踏之声再次响在了久久无法间断的漫漫长路之上。

三日的期限不过一个眨眼,无忧还当真继着飞刀那一条平平无奇的线索查到了什么。

“先给这位松松绑。”明烨扬扬自己的下巴,示意无忧先将殿前跪着的男人给松开。

“可是……”无忧略有迟疑。这个人的手脚功夫纵然是比不过他的,但也着实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他若是伤了陛下。”

“这不是还有你在吗?”明烨执意如此。只是因为此人不仅是上半身被五花大绑了起来,甚至是双眼都被蒙上了黑色的布条。

在他面前,就算是有人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过,也不能不以正脸来见,否则便是一种亵渎。无忧并不能明悉君者心中的所想,但还是乖乖照做了:“还不叩见陛下。”

那人虽只是奉命行事,但亦知晓面前的人是天下的共主,自然万不敢不招:“草民拜见陛下。”

皇城脚下,便有人敢动这等歪心眼,明烨岂能不气,当即喝问出声:“说!是谁派你送信的”

身负秘密的人一般都是死士,这样也是为了确保计划得以顺利地实施。毕竟,只有死人才是最为可靠的。正如面前的这个男人,自然也逃脱不了这个定律。

只是他此刻还能活生生地跪在殿前,这背后自然是要多亏无忧这个暗卫的。

男人眼神中似有闪烁的异色,不知其人是作何打算,但无忧已然一个箭步冲上了前去挟制于他:“之前你们的准备应该都扑了个空,那么现在只会也是。”

不得不说,无忧的这个威胁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男人的眼眸虽是黯淡无光,但最起码是呆呆地定于了一处:“有人给了草民一大笔钱财,只让草民把带有珏世子的书信通过飞刀留在尹林正的家里。说是事后如何,那是尹大人的事情。”

男人说到此处,微微顿了一顿,确定头顶上方来自于陛下的呼吸还算平和,这才又接着道:“就这样,草民就拿到了先前说好的那笔钱财。本来想就此离开京都,躲躲风头,不料却先一步被朝廷的人找到了。”

“你的钱财拿得倒是轻松。”都说人为财死,为了钱财去铤而走险的事情已经是不胜枚举,故而明烨对此也有认同。

此刻他的情绪竟然还算稳定:“朕问你,你说的有人是谁?可是朝中大员”

其实是谁最看不惯凌珏的存在,是谁从一开始就在处处针对于凌珏的,明烨不是不清楚。这次的风波,十有九成就是托他那位皇叔的福搞出来的。

可是,说话要有确凿的证据,罪名要扣也不能去扣无名之罪。

“不是。”男人回答得斩钉截铁,此刻他已经是放下了所有不该有的顾虑。既然左右都是这一步,还不如从实招来得好:“是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与草民交涉的时候,穿着打扮也很普通。”

“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就这一点,便是再如何地缩小范围,也无异于大海捞针:“就没有什么其他的特征了吗?你再好好想想。”

男人挠了挠头,好像回忆于他而言是格外地费力。半晌,他才猛然拍响了自己的手掌:“有,还有,那个人好像是南人口音,但又好像不是。总之,不是京都的人。”

这一点,基本就可以排除了很多身具嫌疑的人。最起码,在明烨的金銮殿中并无这样的一个臣子。

哪怕并不是京都世袭的官员,祖籍散落天盛各地,可入京多年,也早已磨掉了口音这样的问题。

“无忧,你接着去查。”明烨派人将男人收入了天牢。

此事一日不得真正的水落石出,他便一日不得松掉心中紧绷的那根心弦:“朕一定要搞清楚这背后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谁。”

“是。”无忧自己心内却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的。

从一支飞刀找到飞刀的主人才是真正地棘手,若不是有师门的关系在,他怕是此刻一早就要身首异处了。

因而,现在有了根据男人口中的描述而绘制出来的画像。这样的轻松差事,是随便找一个普通官差都可以做得来的。

有人说,京都就是一只巨大的,可以随心所欲进行收缩扩张的网。网的神奇并不是在它的收张自由,而是在于错综复杂的编制,以及由一个个节点而做出的无限地绵延与伸展。

只要是入了京都,不管你是街头冻死骨,还是动辄就可以一句话而名动天下的奇人异士,皆会被人将身世背景挖个干干净净。

画像在暗卫之中是人手一张,几乎不到一日的时间,无忧便将那所谓的带有南人口音的读书人给查探了个一清二楚。

第五百零九章 外露

“头儿那,我们现在要进去吗?”名为暗卫,但实际上很多时候的行动都是要放在白日里才可以进行的。

褪去统一的着装,他们看上去就与寻常来烟花之地的人没什么两样。除了一个个的面目表情着实严肃了一些,倒完全不枉站在这里的外形条件。

“进。”几乎是不假思索,无忧便就脱口而出:“不要打草惊蛇。”

陛下的意思最是清楚不过,事情必须要有一个水落石出的答案。可在这中间,若是打草惊蛇了,只会是将事件的真相推向了更远的方向。

弄巧成拙的事情他是万万不能做的,“待会儿找到人不动声色地先带出来。”

“是。”几个人立在原地,动作一致地抱了抱拳,就连声音也是亮如洪钟。

他们如此地服从命令,确让无忧通体舒畅,可是不分时宜地如此,却让此刻的无忧冷汗倒流:“我们现在要扮的是平民,你们都给我警醒点儿。”

身后的几名暗卫面面相觑,只是这一回终究吸取了教训,再不敢做这种惹人注目的事情了。

无忧率先进入了这烟花巷中最为红火的一家,不过刚刚迈过门槛,整个人便被四下里立时围过来的莺莺燕燕给完全挡住了去路。像是被困于翻腾不止的潮水之中,连呼吸都是一种困难。

不得不说,探听来的这个人还是很会享受的。京都哪里最是销金窟,他就偏生要往哪里钻。

不过也恰恰因此,其人丝毫不懂得收敛自己的行迹,以至于找到他的下落,并不费力。

“我找个人。”无忧板着一张脸,被这样的一群人围着让他实在是放不开手脚。

一方水红色的帕子一抖,竟是直接扑在了无忧的脸上,耳边传来了一声很是扯得难听的嗓音:“这就对了,来我们这儿的都是来找人的。”

无忧一个冰冷的眼神横扫了过去,硬是让这声音的来源顿止凝滞在了空气当中:“麻烦让个路。”

他还没有以自己的名义而主动来过青楼,这些声色之好或许在别人那里还有几分吸引。可是于他而言,只有见血的那种快感才能称得上是有吸引力的东西。

无奈这是拜自小日复一日的生活所赐,便是无忧自己都能知道,这样有悖天理,也是决计不会更改的。

尽管没有以自身的喜好驱使而来过,可过往执行的大小任务的时候,这里可少不得他的足迹。便如眼前这个张罗前后的妇女,无忧便识得,是青楼当中说话最为好使的老鸨。

“可……”老鸨一见就是财迷心窍的一类人,便是受到了来人的眼神警告,亦不肯放弃赚钱的每一个机会:“可你还没有付钱呢。”

话音到此,又是顿了一顿。老鸨见无忧并没有回话,干脆几把撸起了衣袖,她是打不过,可是青楼豢养的龟奴可不是吃素的:“看来你是皮痒了想找打”

吵吵嚷嚷的,着实烦人。无忧的眉头当即就是一皱,从腰封处摸出了几颗银裸子。

只见闪烁着金属色光芒的几颗银子在半空划过,并且伴随着无忧响起来的声音:“钱付过了,这回可以找人了吧?”

有钱一切自是好说,老鸨喜笑颜开,当即推了一把身边人:“让她陪您去找人吧。”

无忧只背对着众人,比出了一个不必的手势,很快便再次没入了人群。

老鸨一个白眼翻过,却见彼时又相继走进了好几个面色都很显严肃的年轻男子。

也不知是犯了什么忌讳,明明这处是寻欢作乐之地,今日来的这几位却不知板着脸色要给谁看。老鸨心中不满地抱怨了几声,但还是很快迎了上去。

无忧并没有在一楼的厅堂处多做停留,而是排众而出,径直爬上了二层。

那有着口音的读书人已经被一早证实了是由外地入京的,不仅身怀着大量外露的钱财,更是夜夜流返于京都的各大烟花柳巷之地。神奇的是,便是如此,还是没有把他的家财给败了彻底。

据他们这段日子的查访来看,此人和达官贵人皆有着不小的勾连。因而,便是销金窟,销得也不是他自己的钱财,京都里是一早有人替他埋了单的。

这楼里干得果真都是不正当的营生,青天朗朗的白日之下,尽是一一掩起了门来。

无忧可没有那样耐磨的性子去一间间地敲开门来询问,而是从最靠近楼梯处的房间开始了他的寻人。

咣当一声巨响忽然传来,细听之下,并不难发现,这声音居然是两重加在了一起的。无忧破门而入的瞬间,却是榻上的男人因为受惊而赤膊摔倒在了地上。

“你,你干什么?”男人紧紧地裹着自己的被子,双眼中的瞳孔满是惊惧之色。

屋内的一切尽收眼底,可惜的是并没有他要找的东西。无忧收去眼帘一望即见的春色,立马转身去推开了下一间房门。

“李齐城。”终于在不知踹开了多少间从外表来看一模一样的房门之后,被无忧找到了支使人给尹林正送信的那个读书模样的男人。

“李大哥,他是谁呀?”屋里的女人紧拽着锦被一角,虽然语气满是惊惧的样子,但她的目光明明是不惧的。何止是不惧,甚至还有一股子轻蔑的味道涵盖在其间。

在没有成为陛下的暗卫之前,无忧就是靠着以一名杀手的身份谋生的。什么眼神是真心实意之下的惊惧,这一点,休想瞒得过他。

不过,他管青楼女子作甚。无忧只拔步走到了李齐城的面前:“听说你曾让人给尹林正送过一封信?”

这样的逼问,当然不会有人承认的。更何况,尹林正也好,凌珏的亲笔信也好,这两人都不是简单的平民百姓。既然要做,就必然是做好了不会轻易妥协的打算。

但无忧周身流露出来的杀气,还是把李齐城吓到了腿软。他飞快地扯过一半搭在床榻,一半落在地上的几件衣裳,颤颤巍巍地穿起了衣来:“尹大人我知道,可什么信不信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无忧并不指望能从其人的嘴里得到什么老实的回答。相反,他需要确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面前的这人是不是李齐城。

第五百一十章 伏脉千里

李齐城只一心想着撇清犯罪的事实,却无形之中在第一时间便是主动承认了其人自己的身份。

“头儿。”房门大开着,这让后来人很快就追随着无忧的步伐赶了上来:“是他吗?”

无忧不过点了点头,两人就上前一左一右将李齐城拿了下来:“不管你有没有做过,我们要找的人就是李齐城。”

李齐城又挣扎了几下,人非但没有争得自由,反而更是迎来了后脖的一记重击。

李齐城的确是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无忧不过一个掌劈下去,他就人事不省了。

“你们……”因为这间青楼在京都当中也算名声在外,达官贵族见得自是不少。这女子见惯了先前的场面,才一副不惊不惧的样子。

可是,任凭她再如何地自诩见多识广,见到这样的一幕,终于是有些胆怯了:“你们要把人带去哪儿?这里可是天子脚下。”

无忧并没有理睬于她,只是把快要滑到地上的李齐城连拖带拽地拉了起来:“带人走。”

他身边的这名暗卫明白无忧话中内里的意思,亦架在了李齐城的另外一边:“明白。”

无忧并没有对他们的行为而给任何人做出了解释。在他耳中听来,方才那青楼女子的废话完全就是荒唐可笑。

是天子脚下就不敢随意动手了吗?要知道,这此间的意思,还就是陛下的交代。

李齐城左右两边都各被暗卫架着,从挤挤攘攘的人群当中穿梭而过的时候,甚至都没有人能够发现他这是处于昏倒过去的状态的。

“李齐城,听说就在数日前,你才刚入的京都”

李齐城怎样也想不到,当时那脖颈处的一记吃痛过后,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等在他眼前的便是这幅光景。

“草,草民叩见陛下。”李齐城是没有见过明烨,只是这只有天子才可着有的明黄色的龙袍就晃晃然立于眼前。一个思量间,还有什么是反应不过来的

只是无论李齐城怎样用力,他发现自己的两只手都不能如常举至身前。以至于面见了陛下,都不能行礼:“这,这是怎么回事”

眼神的忽然一个下飘,李齐城才发现了过来,原是自己的两只手皆被铁链铐在了一起。

“算来这个时候入京的似乎也只有景安王一个了,是也不是”对他们,明烨已经耗尽了所有的耐心。这样一个问话,听来已经是带有了些嘶吼的意味存在。

“草民确是景安王还在通州时就收的门客。”是非如何,李齐城见明烨已有论断。便心知,他若继续负隅顽抗下去,最后受皮肉之苦的人也只会是自己。

故而,识时务者才当真是最懂得人情世故的那个:“珏世子的亲笔信是王爷的意思。”

李齐城既不想让自己受一番苦楚,更不想因此而失去了在通州之地的庇护。所以该如何回话,便是极需窍门的一件事情。

那具有着临摹他人字迹能力的门客虽然并不是他,但同为为景安王做事,内情如何,他知道的也有有十之八九。为了日后能继续舒心的日子,关于这一点,李齐城自然不会随意宣之于口。

“果真是朕这个好皇叔干的。”明烨心中倒是松了口气,毕竟之前那书信上的字句实在与凌珏的字迹同出一辙,让他不信也难。

李齐城被禁于皇宫大内的一间偏殿之中,除了寥寥几个明烨身边的宫人会为他送来饭食,谁也不知还有这样的一个存在。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的悲剧,明烨当即派了人侯在四方馆的里外。对付身负如此执念的景安王,已经不能用寻常的相谈来解决问题。

事物的联系总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在这之中,谁也别想单独凭借着一己之力就得以成林。

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若是抓不到任何的一根线,或许就此瞒天过海也不是多么地不可行。只要但凡是留有一星半点的踪迹可循,被人公之于众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让明烨惊诧不已的是,他这个皇叔居然还和自己的母后有几分交情。从前先帝在位的时候,太后和他便总困于皇宫的重重殿宇之中,总也不得自由。

那个时候,明烨便是有着记忆的,可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二人有什么除却名义上的联系。

“景安王先前几次入宫,都只去了一个地方。”奉令守在四方馆的侍卫来禀,“属下们经过探查,应该便是太后娘娘的熙寰宫无疑。”

这样一来,许多存于心头的疑惑,倒是渐渐明悉了起来。难怪之前在这些方面上蛰伏了许久的太后,忽然便毫无征兆地同他提起了凌珏的事情。

本以为是巧合之过,抑或是流言蜚语传得过甚,终是让心思不定的太后也受了摆布。

现在看来,倒是他这个当儿子的太过低估太后了。太后哪里会是受人摆布左右的那个,不仅不是,还恰恰相反,这些小动作的背后亦有她的份儿。

“陆公公,去找几个熙寰宫内殿服侍的人去。”明烨不便现身,那是因为他总是关碍着他同太后的母子关系。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总见不得去撕破这层窗户纸。就算要撕破,为了避免惹人闲话,那个人也不应该是他:“朕要知道,太后与景安王究竟在共同谋划着些什么?”

“是。”陆公公很快便应承了下来。尽管这事办起来是有些难度在的,但总归也是为了陛下而办,这事自然而然也就简化了很多。

借由陆公公之口透露出了这层意思,在熙寰宫内殿服侍的多名宫人立时便选择了倒戈相向。

陆公公也明白,太后娘娘身边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动得的。正如那两名资历与他几乎不相上下的宫女,弦子和杏儿,便是决计不可以将算盘打在她们身上的。

明烨的猜测没有出错。因为他继朝堂暂压一事之后,迟迟未有表态,反而让打定了心思坐观其变的景安王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躁郁不安。

终是在两方没有互相吭声之前,便自作主动地入宫寻来了熙寰宫里,却不知熙寰宫当中的宫人有不少都是换了芯的。

莫说是景安王,便是一直在熙寰宫中的太后,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第五百一十一章 瞒

“你怎么来了?”无诏便已入宫,这让太后心内很是不忿。

在太后看来,景安王这是倚仗着近日来由于凌珏一事,他们之间因而存在的半点浅薄交集,却越发地不知体统了:“事先既不同哀家打声招呼,就贸然入宫。王爷难道就不怕苦心经营的计划再告吹了吗?”

计划告吹说句不大中听的,现在这么无止境地拖欠着,与告吹基本也没有什么两样了。

景安王实在是拿不准明烨的意思,不禁有些着急上火,当即脱问出口,听语气竟是有一种质问的感觉在:“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不把真切不过的史实放在眼里也就罢了,什么时候起对明家的江山也是这种态度?”

太后的面色十分地灰败,即便景安王此番言论所指的对象并不是她。

但当着她的面,却处处地数落着自己的儿子,太后的心情自然是难以言说:“景安王何不看看眼下是什么场合再说话也不迟。”

景安王来得突然,太后甚至都未能几时遣散开这几双很是多余的眼睛。

景安王当然明白太后的言下之意。只是已经是被心火冲昏头脑的人,让他再顾及这些,已经算是难为于人了:“熙寰宫的人若是都得处处防着,那么皇嫂您在这寝宫内里内外,还有半点威严可言吗?”

“你!”太后被气急,伸着指头指指点点地落在半空:“景安王,此番进宫是为何意?既然人也来了熙寰宫,那不妨就同哀家说道说道。”

那些只能让对方压抑气愤的话,太后选择了暂且压后,而不是当即反口。被景安王踩到了这许多痛脚,太后自是心内不甘。但与此同时,她倒是十分好奇针对凌珏一事,景安王能有什么高见。

“如果陛下还是要铁了心地一力护着凌珏,那就只能再向他施压。”景安王说的施压,无非就是借助着朝臣之力的一再重复罢了。

他是藩王入京,朝廷之中,上到高位的明烨,下到一应大小官员,对他都是抱有一定的防范的。

个中或许总有例外,当真会有人存了结交的意思也是不定的事情。只是对于这在内的绝大多数者而言,景安王是毫无根基的。

这样一个毫无根基,实际上是只有着名义的王爷,不过短短几个朝夕,却想要扳倒一个与陛下交情匪浅的世子。不用多做设想,便知是以卵击石。

以卵击石也未必不是可行,要么是削弱石头的力量,要不然就只能提升己方的势力。

借力,便可以达成这此间的一举两得。景安王心中对此是有着一面再明亮不过的明镜的,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一定要找太后进行联合的唯一原因。

陛下不愿取信于他,朝臣也多半视他为碍眼并且用以防备一二,他说话基本是绝无附和的。

只有找了太后这等强有力的保障,景安王才可找到共同谋划的帮手。

“烨儿毕竟是一国之君,我们如若逼得太近,那样会不会,只会是适得其反”太后很是犹豫,在聊到朝事之时,甚至是屡现畏缩之态。

提到明烨这个捧也不是,放也不是的软肋,太后俨然放低了自己身为太后这一尊位的姿态。她犹记得从前先帝对她的些许告诫,因而格外注意在插手朝政时的轻重问题。

尽管先帝从未有站在她的角度去考虑过事情的一二,可奈何步步退让,直至她退无可退,是太后一早的认定。

真正的情急来了,适得其反也是顾不得的:“依本王看,既然坐了这位置,这便是他的宿命。便是适得其反也是他早要做好心理准备的。”

“哀家有时候甚至在想,如若当初夺得皇位的人不是烨儿,现下会否就没有这些琐碎来困扰于心。”太后知道她说的尽是一些混账话,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不是陛下。”景安王立时一声清喝,反应竟是比太后都要严重一些:“难道是那几个荒唐至极的皇子,还是说,会是那个前朝的余孽”

脑壳忽地便是一冰,太后多年不犯的头疼毫无征兆地便重又袭了上来。但那些个字眼实在关乎重大,太后顾及不得许多,只立马比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疯了吗?”

眼眶被刺得生疼,景安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什么,立在原地很是慌张无措地四下里望了一望。

也是此时,二人才发现,因为一时情急,殿前留有侍奉的宫人绝不仅仅是只有弦子和杏儿这两人。

她们二人为太后的心腹,理应可信。可其他人的话……

“你们都先下去吧。”太后清了清嗓子,就算是事后,也有必要亡羊补牢。

看到宫人们秩序井然地陆续离场,太后这才深呼吸了几口气,强自镇定了下来:“景安王想必是累了吧?这才说出了那样的混账话。”

说是混账话,都是看在现下的交集上而刻意卖了几分薄面给景安王的。这种大逆不道之论,生来便是没有它的容身之地。

为了隐藏自身的情绪,景安王干脆以手抵唇低低地咳嗽了几声。他单薄的身形即便是被衣物给层层掩盖包裹了起来,也是遮挡不住他现下剧烈的身形摇晃。

“多谢皇嫂提醒,皇弟可能确实身子不大舒服,这才头发了昏。”讪讪地陪笑了几下子,景安王坐在太后一侧的空位之上。

“只是,有一言,皇弟不知该不该说。”景安王蹙眉深思的样子,确实是一脸的为难之色,这并不假。

一般情况下,什么不知当讲不当讲的,难道不正是一早做了必说无疑的打算的吗?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让对方予以肯定,这才选择了以退为进的策略。

既然景安王早早做出了决定,那么这个人情,太后自然是不卖也得卖:“你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是应不应当的先说来听听。”

得了太后的批准,景安王面上的难色才退却下去了大半:“有的事情,当真是能瞒一辈子的吗?瞒天过海易,瞒过人目却是难啊。”

“何难之有”早从一开始起,太后的脸色就已经很不自然了,此时说这话时的嘴角都更是在忍不住地微微抽搐着。

第五百一十二章 桎梏加身

景安王的这番言论,其实戳中了太后心内一直盘桓的疑问。她何尝没有过这方面的疑惑横在心间,只是疑惑归疑惑,总是不想将其引到现实中来罢了。

还没有成真过的事情,便左思右想,岂不是真真应了古人的那句老话,杞人忧天了吗?

因而,便是打碎了牙,太后也绝不会承认她有着同景安王一样的疑问存于心间:“王爷实在是庸人自扰。哀家觉得,却是委实多虑了。”

太后极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面容上的僵笑以及回话语气当中的不确定,分明是一再证实了景安王心中的猜测。

只是,她不承认。

“皇嫂你要知道。”既然有些话已然说出了口,那便是覆水难收。话匣子打开了,亦是轻易再难合上:“知道内情的人,可不止是你我二人。”

太后的面色被景安王的一句句紧逼而变得愈发惨白,只是此地距离镜前的位置可不止是短短几步那么相近的。

没有镜面的相照,太后并不知自己的表情已然将她内心的想法给暴露了个彻底。她只想做到矢口否认,好让这篇赶紧翻过去:“这么多年都可以相安无事了下来,王爷你说的那些全然是没有道理的。”

“有没有道理,其实皇嫂你的心里看得是比我要更加清楚的。”景安王的一双眼睛生来就比常人略小了些,此时往紧眯了一眯,却是让人有些不适的。

只是,更让人不适的,还是发生在了景安王的一句反问之后:“不是吗?”

太后的缄口不言,落在了景安王的眼里,便是乘胜追击的最佳时机:“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一个两个你可以赶尽杀绝,可现在与之联系的一干人与事都被推上了风口浪尖,知道的人也只会愈来愈多。”

一番费心思量,这话终于是被景安王提到了重点之上:“皇嫂还觉得,这事可以长长久久地隐瞒下去吗?”

便是不能,又能如何?太后只觉得好笑:“那依你之见,我们又能如何?”

是一个违了诺,一个冒着失了封地的风险,也要去与人撕扯个两败俱伤才肯就此罢手的吗?

“收手吧。”太后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手还未从遮挡的眼前放下,便开始了她语重心长的谈话:“凌珏的事情,我们尽力而为,让陛下心中对此多少有几分警醒,便已是足够。”

时至今日,景安王亦有很多她无法看透的谜团。诸如,景安王千里迢迢地入京既不是为了通州灾害,难道就只是为了一早斩除掉凌珏在朝中的仕途之路

这许多的谜团,便是如今,太后也是丝毫不得其法。但她并不会去深究,那便是因为无论景安王另有着什么打算,这些日子以来的查探以及从先帝留其一命的行为来看,谋夺不该有的心思,他还确实不曾生起过。

“景安王,能否同哀家说说?”诸般疑问存于心底,真的已经太久太久。太后既思量不清,如今的话赶话便也是时候了:“究竟是什么原因才能让你对凌珏穷追着不放”

“数日前。”即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景安王也选择做了部分的隐瞒:“有京都来的人去到了通州之地。从其口中,本王才探知到了一些京都如今的情形。”

适时的去保留各自的秘密,亦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

如此简练的回答,足可见有哪些话是景安王觉得无所谓的,又有哪些是景安王根本就不想透露的。

纵使只是这寥寥几句,也已是给了太后莫大的提示:“你说的那位,应是与凌珏有旧仇吧?”

这不过只是一句心下的感慨之叹,太后并不需要人来作答。若不是生来自带的身世阻碍其间,其实凌珏兄妹二人都应该很深得自己的欢心。

尤其是那凌玥,女红什么的虽不见长。将其遁入深宫,凭着心计也是怕再难有出头之日,不过她的心性却是真的纯良。

至于那凌珏嘛,一个外姓少年人,从未有机会入得后宫。因而,太后并不知其人秉性心性如何。只是瞧着京都人人都传,料想也是一个不世出的人才了吧。

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要说是哪里得罪了旁人的,或许便是那生来就对他们的桎梏吧。

只是,便是同受其害,也是有浅有深。桎梏于凌珏而言,是要重于凌玥千百倍的。

景安王似是点了点头,像是亦承认了此点:“凌珏他害人不浅,对方之言也并非造谣。”

能安安稳稳让凌珏痛快了这许多年,一是时机远远不够成熟,二便是其人也算老实,终究没有掀起什么越矩的风浪来。

京都上下,甚至有不少待字闺中的女子都将凌珏视做了她们唯一的那个如意郎君。

这样的世子,才情非凡,美名在外,会与谁结下那么深的冤仇甚至让对方跑到了千里之外的通州,都可以对此念念不忘的。

便是景安王不说,太后也能想象得到,他口中的那人应该是朝中之人无疑了。且多半没有意外的话,还会是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今家父子一案。

至于是今家的人,还是与今家有什么联系的,这就不得而知了。

太后同景安王的这场谈话,终究也没有讨论出个什么结果来。太后誓不必走更险的一步棋,景安王也不打算就此罢手。

彼此唯一认同的,似乎就只有一个等字。静待着朝堂那边传来好消息的一刻。

“杏儿,你去送送王爷。”太后吩咐临近站着的杏儿。

杏儿福了福身,对于太后二人今日谈起的一桩骇然色变的东西并不大关心:“王爷这边请。”

好歹也是服侍太后娘娘的人,杏儿在留心观察身边周遭时的能力还是要远超常人的。

她的双手伸出去探门板的时候,便似是听到了外面好一阵脚步错乱的声音。

好似她这一个动作惊起了寒塘野鸭无数,坏了他人好事的人竟是她这个行事正大光明的人。

不知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一个想法,杏儿只觉得事有蹊跷,不禁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什么人?”

余光四下一瞥,似乎只是杏儿自己的错觉,她只能错身让了一让:“王爷请。”

第五百一十三章 飞雪连天

二人相继踱步到了殿外,杏儿还不忘回身拉紧了殿门,“还请王爷稍等片刻。”

她只站在原地,却感觉这四方天地之中总有旁的眼神交汇在了他们的身上,这种感觉总是能引起人的不适。

眼角的余光有意识地借着关门这一动作而瞥到了墙角的隐蔽之处。

可惜的是,那里并没有什么异常之象,就连日光投射下的阴影错杂似乎都从未有过。

这一切的一切,不禁让杏儿再度产生了对自己的疑问。难道说,这些不过是她过于敏感的错觉不成吗?

“怎么可是有哪里不对”入宫几次,每每都是这个叫杏儿的宫女负责接引。又加之,她与弦子都是深受太后信赖器重的,景安王对其的态度因而要比寻常人客气得多,此下便是等了许久,也还算耐着性子细心询问了一番。

一阵瑟缩寒风卷裹着飞霜侵入了檐下,更有甚者,竟是挑尽了每一处可落的角落,径直钻入了唯一散发着温度的衣领之间。

景安王应是不大耐寒的,不然也不会每每见其的时候,他都穿裹着那么多层。

“无事。应该是奴想多了。”杏儿也感觉到了因为飞霜的骤降而更显冰天雪地的天气,搓了一搓暴露在寒风当中的两只手,这才赶忙面向了景安王回道:“奴这就为王爷带路。”

景安王的面上虽然不露分毫,但心底却是喜不自胜的,遂拔开了步伐。在寒气的抵御上,他是有着不足之症的。只是,这不足之症却不是天生就带的。不了解他的人,永远都只会在眼睛看到的层面徘徊不前,并且陷于其中。

众人眼看着景安王骨瘦如柴且很显佝偻的身材,便以为这是打娘胎带出来的不足之症。殊不知,只是后天的药物使然。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针对这些误解,景安王从来没有做过解释以及回应。

因为解释和回应只能是再一次地旧事重提,于他人好不好不得而知,于自己却是有害的。

飞霜愈来愈大,过了时间的酝酿,它们不知何时演变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在被乌云遮去了大半,现下只有丝缕的细碎光芒之中,闪着不那么夺目却很是异样的光彩。

飞雪伴着强劲的寒风簌簌而落,似乎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前行的道路上便铺满了一层洁白无瑕的稀薄白雪。

二人远去的身影被飞雪连就成了一道撕不破的雪幕,只有影影绰绰的东西似在移动。

墙角处一早被用来藏身的宫娥,眼见着不复见了他们二人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连连摆手招呼起了身旁的几人:“我先去了。”

陆公公只说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真颜她们虽是无缘得见。但既然陆公公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出来,分量毕竟也就摆在了那里。宫人们纷纷倒戈相向也不是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以往的熙寰宫中人多眼杂,眼下却是多人都倒戈为陛下做起了事来,因而探听消息也用不着再防备于谁。

太后身边的那弦子和杏儿两个大宫女,任凭她们再如何地精明,防得了一个两个,却再难防得过一群。

宫娥一路小跑,在漫天飞雪中,脸颊都因为急促的呼吸而遍生起了红晕:“陆,陆公公,奴,奴有事情要禀报。”

陆公公认识她,眼下见到这样一番神情的宫女,自是明白了过来事关重大。

遂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先把你的气儿喘匀了再说,既然是有关熙寰宫的事情要禀,这幅没大没小的样子在圣驾前成何体统”

“圣驾”宫女哪能想象得到,因为这个事情,她居然会有机会面见到陛下。

一时间,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惧怕,抑或是两者兼有的情绪,她的气息竟然是比之方才还要急促了一些。

陆公公自知这宫女算是没救了,干脆摆摆手:“走吧!还愣在那儿干什么?”

“陛下,熙寰宫来人了。”陆公公很识时务地言说完这句话后,便又退了下去。

宫女虽是在熙寰宫里当差,见到明烨的次数亦比寻常宫人多出了好多。但向如今这般凑近,却还是第一回。

她怔愣了半晌,方才跪倒在地:“奴叩见陛下。”

比起这些虚礼,明烨更为看重的,其实是太后和景安王究竟在盘算些什么。

该如何回话,前来的路上,宫女心中已经反复了不止一回。因而,便是心中紧张到手抖,她还是能够原原本本地将她听来的再复述出来。

宫女的复述里,证实了太后与景安王确实是此次风浪的幕后之人。不仅如此,信息量一度大到了明烨反应不及。

“前朝,余孽”明烨紧皱着眉心,不是他非要抓着这个字眼不放,而是这其中涉及到的东西本身就并非是可以置若罔闻的存在。

“你确定是这四个字?”明烨在心内反复思索了一番,觉得事实的真相未必如面前的宫女所说:“而不是你听错了”

宫女绝不敢显露出任何敷衍,以及草草了事的态度在内,当即低下头去又回忆了起来:“奴听得清楚,景安王确实是提到了前朝的余孽。”

话末,又怕她这话没有什么可信度,宫女不禁连连又重复了几遍:“奴绝不敢信口开河,陛下,陛下若是不信的话,可以去找熙寰宫里的其他人,我们都听到了。”

“行了。”宫女的连声保证吵得明烨一阵头疼,他自然知道没有哪个宫人敢在他的面前去胡诌一番的。

只是,这话绝不可以等闲视之就是了:“你这就回去。只是,若是有人问起来你今日去了哪里……”

毕竟入宫多时,怎么回答,宫女心中有数:“奴今天哪里都没有去过,什么人也没有见过。”

只是,若当真有人问起,这样的答案自然也是不成立的。毕竟她消失在了熙寰宫这么长时间一段时间,再是如此,那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此一时彼一时,不管之后如何,这个答案在眼下看来,却是相当受用的。明烨颔首,示意宫女可以退下了:“你下去把陆公公叫进来。”

“是。”宫女的双腿都有些跪麻了,她闻言硬是费了好大一番的气力,再站起来的时候人还险些踉跄摔了一跤。

第五百一十四章 史中过往

“陆公公。”人总是相继出出进进,即便是太宸殿也从不例外:“你去文渊阁给朕调一些史书出来。”

文渊阁建在皇宫的东侧一隅,平日里有专人负责看守。除了一些专管此类文库整理的史官可以自由出入,便是换了一品大臣来,没有圣上手谕,文渊阁,他们也是休想踏进半步。

只因文渊阁中所藏,虽并不是什么天下奇绝。但对于皇室而言,却是最为难能可贵。两朝交替甚至是历代的朝代更迭之中,一些世情皆知的,人人不知的,都可以在那里得到答案。

或许,那什么前朝余孽,只能在文渊阁中找到它依稀还算清晰的真实面目了。

陆公公没有偷听墙角的习惯,让宫女面圣便已是他任务的完成。因而,陆公公对宫女的回禀之言,一概不知。

虽是不知,但察言观色之下,也不难发现什么。陆公公快步上前,极尽所能地压低了嗓音:“敢问陛下,是什么史书?”

一朝之前,是史;一帝之前,亦是史。翻篇了的东西,即是过去,纵使这过去之中有长有短,亦轻重不一,但并无二致的是,它们都符合“史”这一概念。

“自然是记有前朝遗风的史书。”景安王口中言道的前朝余孽,便应当是指的这个时期吧:“且慢。”

即便多半是猜到了大致的时间,明烨也想知道这二者交互的朝代之中,是否又发生了什么鲜为人知的过去:“还有,先帝在位时期史官的记录,你也一并给朕寻来。”

毕竟,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前朝能幸存有余孽,难道就没有今人的助长吗?

因为陆公公怀有明烨的手谕,因而即便是大臣们都难以出入的文渊阁,今日于他而言,都是形同虚设。

“陆公公,您要找什么东西?我们几个都可以来做帮手。”文渊阁守卫们的差事一向轻松。没有手谕在身,外人便无权来次,此为一。再者言之,若不是另有所图,谁又会对逝去的历史感兴趣的。

因而这话并不全是奉承讨好之言。他们确实是一身轻松,空闲之余却还可以助人一臂之力,尤是这人还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何乐不为?

想来也是,他们确实没有道理杵在一边。可是,事情牵连众多,假手于人,岂不失去了最初的意义

因而,不待思索,陆公公便就拒绝了几位的好意:“这倒不用,陛下的手谕也写得清楚。诸位就当咱家从来没有来过即可。”

厚重的大门由外被合得严丝合缝,确定四下里再也没有多余的眼睛会注目到自己的身上,陆公公这才逡巡起了一排排高不可攀的书架。

前朝的史书还不难寻,就算是历经了百年,后人也总可借着前人之便而将它们一一翻出。哪怕事有颠簸,其大致样子也能得到保留。

只是这一朝之中前后的帝王,总是一个不可多道的禁区。陆公公按照书架之上篆刻的字迹指引,很快便寻到了前朝之史。却独独对记载有先帝的史实束手无策。

实情如何,这终归都是明家的天下,在位之人也只会长长久久地为先帝的后辈子孙。这些不变,那么又有哪个史官敢用其笔写出与世所流传不一样的东西来

陆公公苦恼不已,却不敢对明烨的安排有丝毫的轻怠之心,还是一排排地挨个寻了过去。

不过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陆公公终于是在一众宣扬先帝的开世功绩之中,找到了一些与众口一词不大一样的文字。

那文字很显寒碜,寒碜的原因却并不是因为背后其人的文笔或是记述的内容如何。而是,在文渊阁一众被悉心收存的书卷古籍中,它显得是那么地格格不入。

陆公公也来不及辨认什么,只知道,这些无一例外都将会是陛下所需要的东西。

“陆公公,您好了”进去的时候还是天光大亮,可陆公公再出来的时候,天色却是黑成了将近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陆公公也是吃了不小的一惊,不仅是为天色,更为守卫们突然的搭话。他仓皇夹了夹臂弯下的一卷卷书册,生怕被人看去了那些是什么东西。

但事实却是,天色已然黑到了若不相熟便难以认出对方模样的程度,更别提是其人裹挟着的什么东西了。

“今天陛下派人来文渊阁的事情,烦请诸位千万不要外传。”陆公公一刻都不敢忘记明烨的叮咛,便是离去的此刻,也是谨记于心。

“那是自然,陆公公慢走。”守卫们其实只是随口应承了下来,毕竟皇宫的正主只有陛下一个,又有哪个敢刨根究底地问到陛下的头上

得到这些书卷的明烨,其行为确和陆公公所料无差。

前朝之事无外乎总是逃不掉史书上的那些侃侃而谈。虽是侃侃而谈的千篇一律,但却并非是无根无据的高谈阔论。不然的话,前朝也不会成为前朝,江山更不会因此就去易主。

几乎只是眼光的随意一瞥,明烨就将注意力尽数集中在了那本破损了一角的残页之上。

“陛下。”陆公公之所以能成为宫内宫人一概公认的陛下身边的红人,不是旁的,就是他拥有着这种常人所不具备的眼色:“奴才去看看您的夜宵准备好了没有。”

明烨看似很是沉浸于其内,但是终是分心在了其他的事情之上。此刻听闻了这话,当即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陆公公跟在他身边多年,若是连陆公公都无法掌握他的喜好,那么宫里上下应该就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了。

陆公公是知道的,每年的入冬过后,他都不会去吃夜宵。虽然温热的感觉留存体内会起到一时暖身的效用。可效用散去,取而代之的,便是久久都无法消减的困意。

朝事繁杂,他若是放任困意而沉沉睡去,怕是到时又会引来诸多非议。

陆公公这么说,他们双方彼此心里都是最清楚不过的。无外乎就是找了一个退下的说辞,只不过是可以不让外人轻易得知内情罢了。

难为陆公公如此了解于他,还可以如此费心地设想,明烨当然不会不配合:“把门带上,闲杂人等就不要再侯着了。”

第五百一十五章 血洗旧宫

殿内的烛光无风自动,也不知不是它们一样感知到了残页上所写的内容。

先帝姓明,单名一个莘字,族中排行第四,也算是明家里不上不下的均衡年纪。

这一段往事倒是和众口之中的所传无甚差异,明家族中共有七位兄弟姊妹。

即便是朝代注定的更迭迭起,能继任到这一位置并且担起重任的,十之八九都应当是某地的名门望族。完完全全的十八代草莽布衣,想要没有依凭,就凭借着振臂一呼就能达到山呼齐拥,实则是困难重重,甚至是决计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因而,权力的中心,即便是改换了姓氏,但也其实从未有过什么大的变动。明家,便是如此。

明家兴于天盛南部,靠着读书致仕而发家。便是祖上为官,而后的几代虽然未能延续,可累积到了他们这一脉,绵延而带的地位亦是不容小觑。

国祚动荡,天下大势便是呈群雄割据,明家虽都是不擅腿脚功夫的读书人。但什么时候该激流勇进,什么时候又该偏安一隅,这一点,总不会是一成不变的。

是明莘挑起了这个头,他借助着明家在当地的名望,并且佐以对时局及时的判定。这一支后起之秀,竟是迅速反超了其他地界的反王。

不到三月的时间,便已直逼前朝的都城,也就是如今的京都。

速度之快,堪称是到了让人咂舌的地步。

这些叙述,与民间流传的那些帝王之事总是不差分毫。功绩之论,有一套标准的说辞就已是足够了。

一声长叹的唏嘘之气从口中吐出,直叫案头的烛光猛地摇曳不止,像是受到了什么久久不得平复的惊吓一般。

纵使先帝从未给予过他一个父亲该有的关心与爱护,他心里对此也一直是积怨不小。可终归,他们是父子的事实却无法改变。

明烨并不是想从一些文字当中窥探到先帝的些许不好。只是他如今也登上了这个帝位,他看到的永远都不仅仅止在眼前的那些事物。

因为起点够高,因为所处的境遇一般无二,所以明烨明白,越是无懈可击,便越是处处猫腻。

只是,这残页翻遍,他也未见其上有提到过任何前朝余孽的事情。

除了那几乎是一语带过的,对于先帝入京之后所作所为的隐晦抨击,倒也和其余无常。

先帝带军入京,是不允许其下士兵烧杀抢掠,乃至不允许因为行军的缘故干扰到了一众百姓的正常生活。

因而,当年京都的一干士兵溃不成军,可百姓却是大开城门夹道欢迎于他们的。

只是,委实奇怪的一点,却被史官堙没在了笔锋之下。

这一切的祥和与和乐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只能存在于京都之内,也就是皇宫之外。

谁人都不知道的这段旧事,如今却写在了残破的书卷缝隙之中。若不是明烨翻找得仔细,怕是要就此错过了。

先帝究竟是仁慈还是残忍,实在是一个不解的谜团。他若真是宽宏大量,那为什么不饶了皇宫中人的性命。可若说他残忍血腥,却严令属下不能伤到百姓一分一毫。

此前的明烨并不知道,他只以为先帝为了坐稳自己的皇位而不惜向亲生兄弟狠下了杀手。如今看来,火焰四起,放火一炬烧毁了皇宫重重殿宇的人,也是他。

皇宫内外,究竟有什么差别?才可以让一个人前后判若两人?明烨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为先帝找到这么做的理由。

他若只是为了博取一个好名声,那便应该有始有终,才算是伪装的彻底。

就算那时的先帝当真统一了天下,也绝无可能做到消息完全地不走漏。更遑论,虽是第一次声势浩大地进京,可没有根基保障的军队,哪里敢动辄做出烧杀的恶劣行径来

因为这世上最难统一的还不是众说纷纭的口径,而是那颗谁也摸不透的人心。

人心未定,既不是轻狂飘浮到了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谁敢铤而走险地肆意妄为

先帝的反常举动,似乎只在做一件事情。皇宫之内,皆是前朝君者的旧部,新军入宫,或许旨在抹杀掉什么痕迹。

为了抹杀掉前朝一切存在的痕迹,这才让皇宫内尸横遍野。只是,历朝历代的轮换更迭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见得每一次都势必要害得别人血流成河才肯罢休。

若是人人都像先帝明莘那般,那待着百姓的,岂不就是一次又一次惨绝人寰的人间地狱

诚然,明烨并不喜明莘这个父亲,但也算知晓其人并不是一个会滥杀无辜的人。

那时的皇宫里,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且这一秘密必须要靠着毁尸灭迹才能让先帝安心

有些东西,即便是隔着稀薄的一层雾霭,也总不会看到它的真面目。非要用力地拨云去雾,才能见日,那时坦露在阳光下的却总是超乎想象的模样,许是不堪入目。

蜡油积攒了一层又一层的厚度,也不知眼下是什么时辰,残卷的内容总算是毫无遗漏地被明烨看了个完全。

那些从未有过耳闻,并且未以任何形式传到过他身边的旧事,全部被笔迹的主人用蝇头小楷记录在了不惹人注意的边缘角落之处。

且先不论此事的真与假,但说这样的行为本身,便证明了写下这些文字的人,一早便意识到了如若将这些事情搞得人尽皆知的话,到时小命休矣的,首当其冲的人便是他。

今夜便是再耗下去,也不会有半些进展。明烨当机立断地将残卷收好,这才吹熄了蜡烛沉沉睡去。

这夜,有旧人入梦,且发生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以及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来。

临水的岸边,有一个光脚站着的白衣女子,她只着了一件轻薄的白色薄纱,便将她窈窕的身姿展露无疑。

不知为什么,明烨觉得这个只留给他背影的女人,是那么地熟悉却又陌生。

就好像他明明不认识对方,却又在过往是确实见过几面的。

彼时的明烨并没有意识到这不过是一个梦境,梦里的他也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临水的岸上起了浓雾,且越聚越浓,直至把那白衣女子都快要吞噬了一般。

因为视线跟着浓雾一起模糊了起来,明烨不禁有些心焦,这才在浓雾中困难前行着。

第五百一十六章 梅林等归人

“还请留步。”明烨不过刚在浓雾的包裹当中前行了几步,却看到了那赤裸着双脚的白衣女人忽地踮起了双脚。

因为雾气的遮掩,他总也看不真切。实在不知这女子意欲何为,毕竟她站在了一块巨石上,其人的面前就是一池深不见底的潭水。

那白衣女人应该是听不到明烨的劝阻,在踮起脚尖之后,更是缓缓张开了双臂。

雾气不散,且白蒙蒙的一片聚拢围在了明烨身边的时候,空气里似是传来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明烨抬头望了望漆黑一片的夜空,本想指望着天上或盛或稀的星光,还有那淡薄微弱的月光来驱开这份森然。

可是,当他抬头的刹那,明烨才发现是自己想错了。

漆黑的夜空宛如被人泼了一盏的墨水。莫说是零星星光,便是每晚都可见到的清冷月光,现刻都不见了踪影。

不等明烨再次将目光拉回眼前,双耳里只听到了噗通一声。那声音说闷不闷,说响亮却又像是隔了一层罩子一般,总是无法散得更开。

莫不成是

明烨赶忙抽回自己的双眼,雾霭不知何时散得不见一点痕迹,只余水波涌起,还时不时地冒着咕咚咕咚的水泡。

“这人,怎么不听劝呢?”明烨也来不及思虑更多,明明此间的夜空不见丝毫光亮,可他却还是能在浓雾散去之后看清周遭的一切。

这样的奇异场景,又远离人烟灯火,根本无法解释得通光亮是从哪里传来的。只是在明烨的视界里,四遭的一切都亮如白昼。

一个纵身,明烨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跃入了这潭水之中。明明那白衣女人他从未得见,可是心内蠢蠢欲动的,让他总是想询问个什么没有说得出口的问题。

水花溅跃飞起,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明烨便没入了潭水之中。奇怪的是,白衣女人的出现好像只是一个他的错觉。

浓雾渐起的时候,女人一个晃身忽然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可当浓雾渐又散去的时候,女人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蹊跷得宛若一场清醒不了的噩梦。在水中几近要沉底的明烨呼吸越来越闭塞,直觉得眼前的视线发起花来,这才索性舒展开来蜷缩的四肢,任水流的方向而去了。

只是冰凉的水层还没有完全将他淹没,身子一个激灵,明烨忽而又清醒了过来。

“谁?”明烨眨了眨尤显干涩的双眼,望向了周身四围:“这又是哪儿?”

一片片的花瓣汇聚成了花雨,梅林中的花雨飘洒不止,虽风景独好,但与方才总也散不开的浓雾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同样都在遮挡着他的视线,明烨不禁恼火了起来:“有人吗?”

静谧的梅林之中,花瓣一片接着一片,从未有过中断。可明烨除了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以及那时强时弱因为紧张而逐渐加快的心跳声外,对外界的感知基本为零。

一个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在粉色的梅林当中格外突兀,这自然难逃明烨的双眼。

“你是谁?”明烨全然忘记了浓雾之中见过的白衣女,他只觉得这道身影来得太过巧合。

梅树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了一处,可穿梭其间,明烨的速度却一点儿都没有慢下来。

“你引我到这儿来,究竟有什么目的?”明烨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因而更不记得他是一朝君者的事情。

这话说出口的时候,总觉得哪里不太得劲,可明烨又并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也便只能摇了摇头,强自将飞远的心思拽了回来:“你是谁?”

白衣女应该是听到了的,不然也不会顿下了她的脚步。只是,她始终不愿以正脸相迎就是了。

花雨下得更为纷繁了起来,一片接着一片,像是在竞相争夺着什么。而一片片梅花在空中飞扬的时候,旋转带起的高速都使得花瓣的边缘变得更为锐利了起来。

“嘶。”眼角下的皮肤被梅花花瓣割出了一道不浅的血口子,明烨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覆盖了上去。却惊觉这样子做,只会是加剧了痛感,愈加不解的是,那道血口子居然不治而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衣女独自站在梅林之中,翘首以盼着应当是在等什么人归来。

追了好久,现在可是好机会,明烨当然不会就此白白放弃。可明明他与白衣女之间只有着这么相近的一段距离,现实却是,无论他怎样走近,却总也无法靠得更近一些。

“请问姑娘,你是谁?这里又是哪里?”身子不知为何越来越疲乏,明烨用了很大的力气才问出了自己心头的困惑,可却没有什么收效。

白衣女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呼喊一样,只仍旧一动不动地像块石头一样矗立在了原地。

终于,梅林一角,有人踏着花瓣铺就的芳香道路而来。此人,白衣女识得,明烨也识得。

说来也怪,明明是模糊的面目,可明烨就是看得清楚他们脸上的那欢欣表情。

二人的眼角眉梢皆是浮起就沉不下去的笑意,这笑意好生地刺眼,竟是让明烨的眼眶跟着剧痛了起来。

“父皇?”扶着膝盖半跪在了地上,而自己平静到几近要昏沉睡去的脑海当中,也很是契合地掀起了一场回忆的风暴。

所有的记忆一点点地被重拾了起来,并且趋渐于最后完整的模样。

原来,这梅林当中漫天的花雨不过是一场子虚乌有的障眼法罢了。

梅林飞速地在眼前归于一些扭曲的光影交错之中,空留着好一阵地天旋地转。呼吸一凝,明烨终于从一环扣一环的梦境中得以顺利脱身。

“陆公公!”受了惊吓,明烨双手攥着锦被,连一呼一吸都是异常地急促。

“陆公公”往常这样唤他,陆公公总该是要有些回应的。明烨擦了擦额头鬓角满布的细碎汗珠,抬眼望向了窗外。外面的夜色依旧沉厚,原来这须臾一梦,只用了这些时候。

“那个女人……”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不知道为什么,明烨总觉得这个梦不单单只是一场梦而已:“朕,应当是见过的。”

白衣女人,他不仅应当见过,更应该不止数面之缘。

第五百一十七章 林中旧人

可惜的是,梦境当中的前后两次机缘,他都未能瞧见过白衣女人的正脸。说来也怪,明明从没有瞧见过女人的正脸,可当时她脸上的喜笑模样却又是那样的清晰深刻。

直至惊醒后的现在,明烨似乎都能记起那巧笑倩兮的模样,却唯独就是不记得长在了怎样的一张脸盘上。

由此可见,梦终归还是梦,荒诞不经,也还经不起丝毫的推敲与深论。

明烨呆呆地坐在床头复又凝思了片刻,等到自身的气息调匀,这才望向了窗外。

外面的夜色浓厚凝重,携带着总也冲不开撕不破的压抑氛围,仿佛只要一眼,人便会被吸入到了那茫茫不见边际的夜幕之下。

这种感觉让明烨感到分外地不适,他只别开了头去,自以为这样便可逃离开这份没来由地慌张与恐惧。

梦境确实荒诞离奇,否则也不会有着黄粱一梦这样的故事言传在世。但梦境总归是与现实有着或多或少的重合的。

他从不相信,当真会有空穴来风,与实际半点交集都没有的梦。

梦的存在,既是由自己而生,不可谓不是一种心魔作祟,总是隐射了部分现实。甚至,会是连自己都从未意识到的现实。

好比眼下,一些早已在脑海深处泛黄褪色的回忆仿佛打破了什么壁垒。明明就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便得以冲上了海岸的岸头。

明烨异常清醒,那白衣女得以入梦,并非是光怪陆离的一次错身相见。那样的背影,那样的场景,确实是他脑海当中存有的回忆,不过可惜的却是,被岁月的风沙一概淹没于无形就是了。

朝霞的流光从天际一端尽数倾洒向了遍地人间,驱散了一整个长夜的黑暗阴冷,终是在此间投下了光芒背后才独有的影子。

踏着一地的碎琼缓缓前行着,冰凉的雪屑因为受了惊扰而纷纷从早已干枯的枝头滑落。滴答滴答,像是水滴一滴一滴清脆有声,却又比水滴更要轻盈,滴落在了树下过客的肩头。

行至此间,已是再无前路可言,明烨终于停驻了下来。

如今他身处的这座皇宫,是天盛开国以来,先帝命人在旧有规模上重又建立的。那个时候的明烨还尚未出生,因而对这一段往事深信不疑。

因为皇宫大大小小的殿宇都是新建的,开国之初最忌劳民伤财,因而自然有一些别院园林是顾及不到的。便如眼下的梅林,便是最好的例子。

梦境里临水的岸边,飘满花雨的梅林,皆能在皇宫里找到与其一一对应的地方。

只是,临水而建的地方实在太多,但梅林却只此一个。

纵然自打先帝殡天之后,这梅林已然荒废了多年。但这里的一草一木,即便是倾颓衰败的样子,也似乎和幼时的记忆中并无二致。

自然,与梦境更是可以重合得完美无瑕。

只是眼前的这片梅林没有了梦境当中的那多彩纷繁就是了。一片白雪皑皑的样子,落入明烨的眼中,这不是洁白无暇的静好,而是苍白无力的不堪。

凭借着记忆中的星点碎片,明烨站定在了一扇木门前,只是抬起的手却僵在了半空之中。他不知道,这扇门的背后,如今还有人在吗?

“砰砰”的两声脆响,正是明烨用手掌拍响了木门。

“请问,有人在吗?”明烨的余光不禁落在了自己的白色袖口上。他今日只穿了一身织有流云纹样的便装前来,既没有叫侍卫相随,更不允许一干宫人跟在身后。

明烨的目的了然,不过就是不想让自己陛下的身份搞得人尽皆知。毕竟谁也不知道,在这梅林当中寻访那位旧人,陛下的身份会否反而成为了一种阻碍

木门的背后,是一间普普通通荒废到无人打理的院落。可是明烨却记得,自己幼时明明是见过这里住着一位白发的老者的。

短短的几秒之内,明烨的脑中却飞闪过了很多一闪即逝的瞬间,瞬间里有对往事不可追的哀愁,有不得解的惆怅。更多的却是,对迟迟无人应答的焦虑。

无数个瞬间流逝而过,距离敲门,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了。

明烨自嘲地笑笑,能来梅林当中去找寻过往,这不是明摆着的为难自己吗?

转身就要离去,白色的袖袍却被一地的枯枝给缠挂住了。明烨用手撩起衣角的刹那,身后却传来了吱呀一声,原是那木门应声而开:“谁啊?”

循着声音去望,明烨有些发愣:“请问你是,是这梅林的……守林人吗?”

明烨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尽管他知道梅林早被遗弃,可现下也只能如此了。

不过,皇天果真不负,旧时的故人一直在此。

老婆婆的耳目已经很不好使了,闻到此言,她才勉力睁了睁双眼,打量起了面前的这位少年人。

明烨不惧自己的身份暴露。皇宫这么大,没有侍卫宫人的侍奉,也褪下了一切能象征代表天子身份的服饰。又有谁能知道他是谁呢?

他甚至有时候都在想,是不是有朝一日,这个来之不易的皇位,也可当真如李代桃僵一般地被人轻易夺去

因而,明烨凑近了上前,还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梅林:“婆婆,朕……”

“真的,我是真的心生好奇,这梅林里可有人来过吗?”明烨悄悄为自己捏了把汗,幸亏他反应迅速,不然不等别人戳穿揭露,却是自己把自己卖了。

老婆婆此时历经一番打量,竟是猛地深吸了一口气,看上去就好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般。

明烨想要上前去搀扶一把,也好帮其人稳定心神一二。

可不过一个伸手的动作,老婆婆却是艰难下跪,一声巨响,却是轰然坠落般地迎在了他的面前:“老奴叩见陛下。”

明烨一时间瞠目结舌:“你,你是如何认出朕的”

这个只不过在少时见过几面的宫人,若不是此次托这个匪夷所思梦境的福,他怕是一辈子都绝无可能对这里怀有半点的记忆。

“陛下亲驾,老奴未能及时相迎,实在是罪不可赦。”言语听来虽满是苍老之感,但也确实言辞恳切,不容置疑。

明烨上前作势扶了一把:“有话也先起来再说吧。”

第五百一十八章 举案不齐眉

“陛下忘了吗?您小时候,是来过这梅园的。”提到过去的事情,老婆婆早已布满皱纹的脸上仍还是漾出了些许笑意。

她一直守在梅园当中,一生到了如今的年岁,似乎都没有再踏出去过半步。一开始,是受人限制,是困于笼中没有自由的鸟雀。可到后来,竟然失了这份不安于此的心,双腿也基本与半废无异了。

出不出去,应该已经不再重要了。

“梅园”早已不知沉浸到了哪里的回忆,明烨对这个名号却是一点儿都没有印象。

“朕记得,这里是梅林。不过,倒确实有些印象。”无外乎就是一个称谓而已,明烨本没有必要单拎出来重提一遍,可奈何旧事关联甚广。他并不能辨得出,哪些会是让他想要拨开云雾的问话方式。

“陛下应该不知道。”老婆婆拄着拐慢腾腾地直起了身来:“早在先帝入京的前后,梅园便被彻底废弃。无人打理,又加之日久经年,因而便是一处荒草丛生的林子了。”其实,并不是废弃,那是实实在在地封锁幽禁。

这满头白发的老妪,她的行礼只不过流于初始的震惊。震惊过后,倒是不再拘谨了。

因而,即便没有眼前陛下的恩准,她也自顾自地反身向院里蹒跚走去:“梅林久无人来,陛下怎么会忽然想到?”

人若是久居在僻静之地,性子也难免跟着被磨成了一种独来独往的“清高”。许是习惯了有恃无恐,言谈举止才会愈加地随心而行。

但明烨并不打算计较这些,只缓缓跟在了老妪的身后:“朕来,只是想确定一件事。”

老妪定住了自己的脚步,俗话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尤其是印证在了她这门可罗雀的梅园来讲,更是如此。

“先帝在位时,与他一同来过梅林的女人,是谁?”明烨丝毫不避讳什么,正如他如今是天子一般。

天子行事,哪里需要迂回婉转的无聊铺垫,想问什么,开门见山就是。哪怕别人有着不可言说的隐衷,在他的面前,理应也要如实道来。

老妪的嘴角眼见着便是往下耷了一耷,幸好是背对着明烨,并未被人看去她的表情:“日子太久了,老奴哪里记得清这些。”

“哦是这样吗?”明烨几步绕到了老妪的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婆婆你仅仅是见过幼时的朕,却在刚才不过一眼的功夫,就可以将朕认出来。这样好的记忆力,难道却连先帝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吗?”

这样拙劣的谎言,哄骗三岁的黄口小儿都未免太过幼稚:“你在说谎。但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老妪未见惧色,脸上只有着被人戳穿的尴尬为难之色,以至于她半晌都未能答得上来。

“你不用跟朕狡辩。”若说一开始只是受着梦境和零碎记忆的指引而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的话,可眼下从这老妪的反应来看,却是着实有迹可循的:“朕只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这些记忆会被封缄,只是那时的他太过年幼,能被梦境勾出一二,也便是不易了。

老妪自知这事是逃不过了,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回陛下,能与先帝齐肩站着的,自然是太后娘娘。”

好一个油盐不进的老妪。明烨咬咬牙,强自压下了心内暴然升腾而起的怒火:“你莫要欺朕,先帝与太后的关系如何,你难道不知”

先帝驾崩过后,宫里又迎来了一批新入宫的宫人。细细算来,已是约莫一年有余了。这一年里,更是进进出出不知换了多少的人来。

有些旧事,新人不知,宫中的老人却不可能是半点都不知情的。

伉俪情深这个词语,总是用来形容结发夫妻之间的那种脉脉情深。

但是,可能先人对于夫妻情深是有着什么误解的,他们居然在伉俪情深的基础上又创造出了举案齐眉这样的说法来。

这看上去明明是更进一步贴切的形容,却是切切实实误人子弟的缪言。

举案齐眉,可能并非是脉脉情深,而是仅仅止于宾客亲朋之间的客套。甚至比起那个,还要更为寡淡薄情一些。

共结秦晋之好,不知是开头那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还是后来经事的颠簸变味。总之留存到了最后,覆水难收,怕也只剩下了人前的举案齐眉是可以维持一二的。

先帝与太后,他的父皇和母后,便是这样一对举案齐眉的夫妻。甚至比起众人眼中那所谓的举案齐眉,他们之间的关系都要更为糟糕一些。

先帝,对待他们母子的态度几近是差到了极致,便连最最容易做到的,止于表面的敷衍都是不愿。

这么一想,难怪他对先帝是颇有微词,随便换了哪个人来,都不能对这样的父亲做到始终如初:“朕不管你有何难处,也不管你有什么交易还是隐情。朕只想知道,过去来到梅林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与先帝并肩站着的人,怎么会是太后不仅不会是太后,怕是那时宫中的任何一位妃嫔,都不会有如此殊荣。

因而,在这样的事情上做手脚,实在是太难了。老妪也只是叹了口气:“其实老奴老早就想通了,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只是,始料不及的却是,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快吗?猫腻藏匿其间,如吞噬骨肉的毒素蔓延,拖得时日越久,必将招来最后的浑身溃烂。他还嫌弃时至今日,才被他抓到了一些秘事的线头。

明烨不禁一声冷哼:“朕不想听你在这里说一些无谓的感叹,只问你,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老妪一心隐瞒,确实另有内情,但却并非如明烨所说的那般,是同谁做过了交易。恰恰相反,正是皇宫中人,怕事情败露,这才封禁了梅园。

硬生生地将梅园变作了梅林,终有着岁月沉浸,而让她也变做了半死不活的行尸走肉。

这些,不化作怨气便已经是很好的了,她又怎么会伙同别人来做隐瞒。

只是,旧事既然是旧,那便是沉沙于底的尘埃,再搅起风沙,又有何益

不仅没有益处,搞出轩然大波之后,波及必广。她这个知道旧事却未能及时上报的宫人,自然是以死赎罪的那一个。

第五百一十九章 暮不尽夜未央

此事非同小可,老妪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才挺直了身子:“陛下可做好了准备”

既然是事关前朝的隐秘旧事,那便必然是骇人听闻。若是没有这点心理准备,他也不会独自前来这片梅林当中了。

明烨当即点了点头,扬手示意老妪继续下去:“你可以说了。”

“梅园是前朝皇室所建,鼎盛一时,更曾是暮央公主的最爱。”提到暮央二字,老妪还是忍不住地顿了下来。

暮央暮央,暮不尽夜未央。这二字已经许久没有从唇齿间如此坦然地飘忽而出了。但正如这二字背后所预兆隐含的含义,总是让人不忍卒读。

暮央公主,好像一直都在暗夜当中艰难行走。像她的封号那般,暮色夜光常随,是一个永永远远的,破除不开的诅咒。

“暮央公主”从文渊阁中调来的史书,除了那卷破损的残页,其余记录的便都是前朝之事了。

可哪怕就是通读遍了这些史书,明烨也从未见有哪一本是提到过了有关这位暮央公主只言片语的事情。

“她是前朝的公主,陛下你没有听过也实属正常。”老妪便是那时为数不多的亲眼见证者,早在明氏入京称帝前便是宫中的老人了。

“你是前朝的宫人?”老妪这番话一出,再结合其人的年岁,明烨自然不难反应过来什么。

只是,反应过来了,却也吃了不小的一惊:“前朝的宫人不是都被”

前朝旧事如何,他自当不知。只是透过那些文字,仿佛重又将那惨绝人寰的一幕幕现于了眼前。也不知先帝是为了隐瞒什么,才将偌大的皇宫付之一炬,连屋带人,全烧了个干净。

这位老妪算是漏网之鱼,但却不知这条漏网之鱼的命运是幸还是不幸。

老妪笑笑,笑容堪称寡淡至极:“老奴守在了这梅园里,因而才逃过了一劫。”她是快与眼盲耳聋无甚差别了,但这并不妨碍她能从明烨的眼神当中解读到惊讶与些许的骇然。

明烨终了都没有提醒于她,现如今不存在什么梅园了,有的不过只是梅林而已。不过正如老妪也没有妄想来纠正于他是一样的。

他们,各自都有各自的坚持吧。

老妪并没有提过,她并不是主动留守在了梅园里:“暮央公主深得皇室厚爱,便是新君入京,这一点也从未有过改变。不过倒是可惜了她身边那些本也无辜的人。”

有些话,是不好当真说破的。在明烨看来,老妪能提到这些,也已是于他莫大的助力了:“哪里能知道暮央公主的下落”

明烨很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老妪话里话外最为重要的一点,那便是,暮央公主并未随前朝的兵败倾颓而身死。

“暮央,暮央公主。”老妪面色刷地就惨白了下来,这可叫她如何去说,其内的牵扯实在是太大了:“暮央公主如今早已不再是暮央公主了。陛下又何必……”

老妪深知,即便她一口咬定了对此事不知情亦是无用的。陛下聪慧如斯,即便先帝都做到了这样的程度,也还是被他抓到了不知哪里走漏的风声。

唯有望以此劝诫能起到作用了。

“婆婆在深宫久居的日子,算来应该比朕的年岁还要更久些吧?”明烨突然语气便放缓了很多。

但老妪深知,这不过是陛下的以退为进,甚至连退步都根本算不上:“是。”

“是,那便不应不知。”一个陡然的厉色相喝,直把老妪吓得面色数变:“皇家,是最配得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那个。”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听了这话入耳,老妪不禁舔了舔发干的双唇。她仍然记得,梅园当年误闯进的那个幼童。

“暮央。”明莘从影影绰绰,相互掩映的梅花林中绕出了身来。

暮央公主早早便就等在了梅林之中,可真正等到了她要等的来人之后,却飞快地将头垂了下去,不理也不睬。

“暮央。”明莘讪笑了一声,不知该如何致歉:“你,你等了很久吧?”

暮央抬起一双泪水涟涟的眼睛来。没见面之前,她心中存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的见了面,她才发现那些话全都不过是一句句的笑话,半点意义都没有:“你,你为什么?”

彼时头发花白的老妪就躲在了梅园一角,尽数将这些该看的,甚至是不该看的都看在了眼中。

明莘身后有一只小尾巴,小尾巴扑闪着两只滴流乱转的黑色眼珠,正死死地盯着梅园当中的二人。

不用想都知道,这个小孩是陛下的皇子。老妪不动声色地靠了近前:“殿下想去哪里玩”

说来也是好笑,那时的陛下,性子便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倔强,固执。

无论老妪怎样使计相诱,明烨都不肯离去,只有一双眼睛像是黏在了明莘的身上。

老妪无奈叹了口气:“殿下,对不住了。”

幸好那时的明烨十分年幼,既不存有记忆,身边也无什么宫人可替他出头。

老妪干脆架起了明烨,并带着他仓皇躲到了一边更为僻静的地方去。

原来是从那个时候起,陛下便已经是如此地不容常人左右其思想了。

老妪的脑海中一闪即逝过去了很多过往,一幕一幕,轮番来过,竟好像是鲜活在了眼前。

再瞧瞧面前的陛下,老妪竟是有些不寒而栗了起来。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君者是如此地评价于己身所处的这个环境之中的。

“婆婆,你应当清楚。”老妪难看发白的面色落到了明烨的眼中,终于让他意识到自己了方才的色厉内荏,这才放慢了语速:“不管这里面有多么地能藏污纳垢,斩草除根,才是护我社稷的不二法则。”

过往,他那是不知情,完全被人蒙在了鼓里。可眼下却是不同,既然被他知道了前朝余孽的存在,便是挖地三尺,他也要把这些不安定的因素一一找到。

老妪重重地点起了头,这一次,她算是看到了明烨在这上面的决心:“老奴只知道,暮央公主确实没有死,如今已然改名换姓。她人,就在京都。”

她人,就在京都。

这一句话像是被放大了千万倍一般,在明烨的耳中,甚至具备了穿金裂石的效果。

第五百二十章 杖毙

明烨怎样也不会想到,一个前朝幸存下来的余孽,居然可以如此堂而皇之地就活在京都之内,尤其还是他的眼皮子底下。

这纯粹就是在拿他当猴耍。

内心骤然升腾而起一种莫大的懊恼之感,这感觉就好像是一种被人扯下了脸皮来,在地上反复地摩擦蹂躏着。

疼不疼痛,火不火辣,暂且不明。只知道,是真的倍受羞辱。

“陛下,你还好吗?”老妪有些胆怯地望了一望明烨的神色,有些不能尽数宣之于口的秘密,即便她只能隐瞒部分,可那余下暴露在了阳光下的,也足以让人一时间濒临崩溃。

“朕无事。”明烨摆了摆手,他并非是在强装坚强抑或是什么。只是自小便就是这样的性格,别人惹了他的不快,那么,他就要千百倍地讨回去。

暮央公主的事情还等着他彻查清楚呢。不过,在那之前,他倒是当真很好奇,“先帝和暮央公主他们是否存有私情”

这老妪言语当中的种种,似乎已经完全印证了他心中的这个假设。先帝对待太后的态度可谓是冷落冰霜,后宫的妃子众多,也未能有一个两个的合他心意。

明烨也曾多次苦思不止,却没有得到一个合情合理的结果。直到现在,他才算是发现了这一惊人的真相。

这一回,可不光是老妪的面色愈发地惨淡,便是她拄拐的手都不自觉地抖个不止:“陛,陛下,您想多了。这怎么可能呢?暮央公主,暮央公主她是前朝皇室的人。”

越是费心思地欲要解释个不停,便愈是可疑的掩饰行为。老妪如此,便是身体力行地验证了这句真理。

明烨也不想逼迫对方承认什么:“今日之事,你莫要张扬出去。否则,谁也不知道,就连梅林会不会都不复存在。”

如若什么都要得到心口合一的效果,那普天之下的古人也好,来者也罢,想必都没有一个会是寿终正寝的了。

“陆公公。”也算不虚此行,尽管得到的线索要远远超出了他早先可接受的范围。

但事实嘛,不饱经残酷,又怎么可以击败重重的对手敌人:“你去给朕查清楚暮央公主。朕要知道,有关她的一切。”

明烨脚下好像生了风一般,疾步而行,陆公公一路小跑才勉强跟在了身后:“奴才不知,这暮央公主是……”

他入宫服侍了许久,可从来没有听过这号人物。

明烨脚下忽地一顿,他这个动作实在太过突然。

让毫无防备的陆公公一着不慎撞了上前,陆公公当即脸色煞白,慌忙跪倒在地。

明烨回身,却对陆公公的大意并不在意,只是他几乎是咬着牙地言道:“前朝的暮央公主。限你三日,先到冷宫走一趟吧。”

冷宫不用提醒,陆公公很快便就反应过来了明烨这么决定的用意所在。

前段日子,冷宫不是走水了吗?那走水来得蹊跷,骗骗一些小宫女小太监之流的还是绰绰有余。可想要在陛下面前瞒天过海,就是痴人说梦了。

后宫那些无聊的恩怨纠纷,明烨自是不愿插手,甚至绕道躲远都还差不多。只是,涉及人命,便变得没有那么简单了。

是有人蓄意纵火,事发之后的次日,明烨便从宫人口中得来了这一消息。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这世上,只有他想不想知,没有他知不知道。

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便对此事存了疑。

只是,朝事便已经让他忙到了手脚并乱。只要这后宫还掀不起大天,明烨便依旧选择了将眼睛半睁半闭起来。

甚至包括了太后为此特意出宫去找那个被人掉包换走的冷宫罪妇,这些,明烨基本无一不知。

那时的明烨,之所以不动声色,不过总是觉得这是事关太后旧时的争宠。

女人间的情仇问题,与他这个陛下有何相干?

只是眼下看来,世事从来不会简单到了只会关乎甲与乙。它们必然是一环搭着一环,非牵出了无数团乱麻不可。

之前的明烨怎样都不会想到,冷宫的一出掉包之计,其背后会留存有如此大的隐患。难怪逼得太后都亲自出了宫前去围剿追捕。

萧清又回到了冷宫,与她想象到的她应受的刑罚惩处都有不同。她没有就此死在了冷宫一角,而落魄到了她最惧怕的无人问津。

只是,人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放在她的身上,怕是要全部倒转过来了才可以成立吧。

以前的她,拼了命地都想要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尽己所能地活得体面。这才和那急功近利到入了魔的瑶嫔勾结到了一起,便是铤而走险,也比一潭死水的现状要强得多。

只是,东窗事发之后,换来的只有更为糟糕的处境。按照太后的说法,她还顾念着她们之间的旧情,因而便就留了她一条性命。只是萧嬷嬷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

那日,她亲眼看着太后派来的人将萧嬷嬷压在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太后的懿旨明言,为了以儆效尤,让后宫众人趁早歇了不该有的心思,要活活将萧嬷嬷杖毙。

萧清自然不会无动于衷,可叹的是,宫里是太后走狗的人还少吗?

想冲上前去却被人死死拉在了原地,萧清悲愤至极,才不过骂了几嘴,可换来的却是几掌连在一起的耳刮。

那几道耳刮来得异常强劲有力,竟是让她一只耳朵轰隆作响,便是至今都未能有所好转。

活到了如今的情形,那什么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真言也应该都成了无谓的屁话吧。

更为可悲的是,太后时时派人监禁于她,更是放言,如若她胆敢轻生,便就让冷宫上下的人都跟着一起陪葬。

有这话在前,萧清确实不敢轻易结束掉她的这条性命。但更为重要的却是,一时之间,冷宫内外,所有人都将心思留在了她的身上。

这种留心,自然不同于善意的留心,而是满带鄙夷的那种眼神,时时在她的身上兜转不停。

日子过得真可谓是苦不堪言。

“你们几个,进去把人带出来。”陆公公带着御前侍卫赶到的时候,萧清正倚在门前发愣。

对于一个已经聋掉一只耳朵的人来说,这般的动静实在不足以会让萧清有什么反应。

第五百二十一章 对质

“陆公公。”冷宫最近因为太后一道懿旨的缘故,增派了不少的兵力:“可是陛下有何吩咐?”

这等架势,倒是把陆公公和他带来的几名御前侍卫都唬住了不少。

陆公公正了正神色,这才言说道:“陛下让我等带萧娘娘觐见。”

萧清确实是一名罪妇无疑,现下又犯了脱逃出宫这样的大罪,往后基本是没什么活路可言了。

冷宫前负责监禁萧清的守卫们却有些犹豫:“这,可这萧娘娘是太后……”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罪妇倒是成了香饽饽,太后和陛下,争抢着要人。

守卫们的为难,却是让陆公公瞬时恼怒了起来。这如今,宫里的人不知怎么都是办差的,连个主次轻重都提不清。

他不禁啧了一声:“你们莫要犯糊涂,陛下的话,和太后娘娘的话,到底要听哪个?难道还要杂家教你们吗?”

陆公公这话说得的确在理,打头的守卫跺了跺脚,像很是纠结了一把,方才把路给让开:“陆公公您请。”

御前侍卫们的功夫的确高超,脚力也要超脱出常人许多。陆公公人还没走近萧清所在的寝殿之中,就见侍卫们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走了出来。

“你,可是萧娘娘”陆公公这才发觉自己居然不敢认人。只是冷宫的寝殿安排是不会出差错的,尤其是还发生在了重点监禁的对象之上,这种情况更是闻所未闻。

面前的人应该确是萧娘娘无疑。

只是,他虽是服侍陛下的贴身太监,但也对先帝的妃嫔们有所了解。听人家都说,这萧娘娘的样貌才情出类拔萃,样样都可拿得出手并且超人一等,怎么是如今这样的一个懒懒散散的骨头架子?

萧清并不回话,只是不满于自身受人所控,发了疯一般地要往侍卫们身上去扑去咬。

“萧娘娘”陆公公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萧清终是一个女人,生不来多大的力气,她的瞎折腾落在旁人的眼里,只是与发疯无异。

“陆公公,不管她是不是,先带回去总没错。”一名侍卫不堪其扰,率先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萧清的拳打脚踢虽是于他无碍,但也架不住她张开了口就要咬人。

侍卫说得在理,这里就算是冷宫,也不是他们可以随便就带人走的地方。陆公公当即扬了扬手,示意侍卫们跟上:“把人带走。”

萧清只凭着一只耳朵的听力,实在无法判断清楚这帮人忽然地出现,又忽然把她带走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太后吗?没有道理啊,太后与她,若是没有这次的突发事件,两个人便应当是老死不相往来。况且复又沉浸了这几天,理应更不会派人相扰了。再者言之,这个打头的太监,她好像并没有几分眼熟的样子。

种种迹象,似乎都说明了不是。可是,除了太后,又有谁有道理来找她的不快:“是,是太后吗?”

萧清问得艰难,她受了几巴掌之后,那一只耳朵居然聋到了连自己的声音都听得困难。

萧清只能看到陆公公摇了摇头,继而便是那张嘴一开一合地说了些什么。可惜她一个字都没有听到就是了。

事实证明,确实不是。萧清被几人架着走了许久,认得出来,这并非是去往熙寰宫的路上。

“跪下。”御前侍卫们押着萧清在殿前跪下。

陆公公这才走了上前禀报道:“陛下,冷宫的萧清带到。”

萧清其人总不是他们这样的奴才,便是犯下了大罪,陆公公见了也还是称呼一句萧娘娘。只是,这些该有的敬称,到了陛下的面前时,就要另当别论了。

“你们全都退下。”明烨并不想留人在这里,除了一来是有着怕事情闹大的顾虑。二来便是,这都是先帝惹出的风流韵事,居然还和前朝旧主的后人纠缠不清,不可谓不是皇家的丑事一桩。

他这个父皇啊,在世的时候,未能给予他什么也就罢了。未曾想到,人走了走了,还要留下这样的一堆烂摊子让他收拾。

萧清战战兢兢地望着高位上负手而立的明烨,此时她已经全部明白了过来。

那个陆公公诚未欺她,把她带走的人并不是太后。但那等阵仗,俨然不输于人的,宫里只有陛下一个了。

她若是能早点参悟到这一点,或许也就能够早做准备了吧。

“萧清,你先起来回话。”明烨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转过了身来。

他可对萧清有些印象,不过倒也和暮央公主的那段旧忆无所差别,无外乎都是发生在了很小很小的时候了。

萧清并听不大得到明烨说了些什么,但见他抬了抬下巴的样子,却是猜出了明烨的意思。

脸上带着一脸惧色,但萧清并不敢违抗明烨的意思,还是很快起了身:“陛下。”

“朕今日为什么找你来,想必你心中已经有些定论了吧?”明烨走近了几步上前,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萧清脸上那红肿起一大片的巴掌印:“这是,太后让人打的”

萧清依旧是听不大清,只是见着明烨指了一指自己的脸颊,于是手便跟着往脸颊上探了过去:“啊?”

这一探,才恍若惊觉,她这里早已肿起了一大片,凑在脸边的手指不禁微微颤了一颤,口中更是好一阵地惨叫连连。

“太后的人下手也太重了些。”明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也才发现,原来那红色的掌印竟是蔓延至了萧清的耳根边。

难怪这萧清回话总是怪怪的这一次总算被他找到了症结所在:“既如此……”

明烨另取了纸笔来,只要是他想探清的消息,就没有得不到的。更何况,眼下也不算费什么功夫。

笔下挥墨而就,因为只能用这种形式问话,明烨的问话便更加直白了一些。

萧清接过宣纸,上面的字迹清晰用力,一个一个全部撞入了眼帘,直逼出来眼眶当中的几颗泪水:“陛,陛下,这什么暮央公主,萧清是闻所未闻啊!”

又是和那老妪一样的反应,忙于解释,甚至露出了一反常态的慌张无措。殊不知,她们愈是如此,才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耐着性子,明烨又写下了一些什么。只是这回却没有方才那样的好脾气了,他干脆直接丢在了萧清的面前。

第五百二十二章 风满宫阙

一早是得了明烨平身的应允不错,可架不住心内不断加剧的莫大惧意。不过一句话的功夫,萧清便重又跪倒在了坚硬的地面之上。

而此时的她,因为一纸飘落,更是开始了在地上爬伏着前进。

终于在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攥紧了宣纸之后,眼角的余光继而快速一瞥。

她自然知道,陛下之所以会让人把她从冷宫当中拖到了太宸殿来,一定是抓到了什么确凿的线索。不然,也不会在沉寂了如此长的时日里,忽而问到了这些陈年旧事。

况且,暮央公主,其人其事,皆被先帝泯灭得一干二净。照理来说,陛下是绝无可能抓到什么的。

但那也只是,照理来说。最真的事实便是,陛下不仅寻到了,还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暮央公主,她……”随着这缠绕了她多时的秘密即将告破,萧清并未有种松口气的解脱之感,相反,她只感觉到了自己的四肢渐渐冰凉无力了起来。

就算她亲眼见证着萧嬷嬷被人杖毙而死。那鲜红的血点洒在了一地的白雪之上,红白二色融为了一体,直直地冲撞进了无有遮掩的视野里。

可那也没有如眼下一般,悲伤痛苦全部绕道而行,唯一有的也只是一寸一寸的震栗之感。

这震栗之感,好像要将她生生剥离了一般:“暮央公主,她便是如今的……”

那几个字兜兜转转地在唇齿间打转,还未得寻到恰合的时宜出现,便被人忽而打断了:“陛下!”

一声突然而至的声音很显嘹亮,回荡在这偌大只显空旷的太宸殿中,逼得人不得不将视线聚拢了过去。

便是半聋的萧清,也似很是敏感地注意到了这些。

“太,太后!”萧清不过刚把视线注目了过去,却像是吃了一大惊一样,瞪着一双不知何时开始就弥漫起了水雾的眼睛,此刻便慌忙又敛了下去。

滴答一声,一滴早已悬挂在了眼角的泪水终于突破了重重挂碍。眼泪的脱离,让萧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现在的她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母后,你怎么过来了?”不比萧清的反应那么激烈,明烨很是淡然的样子。

但实际上,明烨根本做不到心如止水。他的淡然,不过是一再地隐忍。暮央公主的事情,她明明就横插了一脚,现在还要伙同着外人来瞒哄于他。

他是真的不明白,他是否曾经做过了什么无可饶恕的罪事,才让他的父皇和母后是如此极端的两类。

“哀家要再不过来,就眼睁睁地看着你在宫里上天了不成?”太后佯装愠怒,但心底却是万分地庆幸。

幸而明烨前脚不过刚派人将萧清带走,后脚消息就穿到了熙寰宫里。不然,若是再晚个一时片刻,就让萧清坏了事了。

“上天”明烨只觉得好笑,他还从未见过有如此本领可以混淆是非的人。

他怎么以前就没有看出太后是这样的人来:“既然今日人都齐了,那朕也不妨把话全部说开了来。”

“陆公公。”明烨将侯在外间的陆公公传了进来。

陆公公自是不知道明烨现下的情绪如何,还以为是因为自己没有能拉住太后娘娘的原因,当即便迎头跪倒了在殿门处。

明烨自是不会不论青红皂白地就怪罪于他,只微微抬了抬下巴:“你现在就出去,把太宸殿外所有的宫人都带走。没有朕的传唤,谁都不许在殿前侍候。”

“是。”陆公公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陛下虽不曾怪罪于他,但是从如今的表现来看,分明是摆出了要和太后撕破了脸皮一般的架势。

厚重的殿门自外缓缓合上,外间很快便响起了一阵错乱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由近及远,很快便如潮水一般纷纷退去。

“现在,殿里只有我们三人。”明烨缓缓走向了太后。

明烨的声音听来有些异常,很是对不上他的情绪,太后心中不由地就是咯噔一声,竟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

“再没有一个外人在场。”明烨说这话时,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独自爬伏在地上的萧清:“母后,也可以和朕敞开心扉地谈一谈了吧?”

太后的嘴角僵硬着,无法开口。她并不知,明烨怎么会一夜之间找到了这么多本该随风而化的旧事。

“暮央公主。”因为知晓太后全然知情,明烨提到这四个字的时候,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后。仿佛只要这么做了,便可以得到他最想获悉的答案。

太后的喉咙一哽,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落卡在了嗓子眼里,她惊诧之余,却是半个音节都吐不出来。

太后的眼睛不由地飞快眨了起来,暮央,怎么会是暮央陛下想查什么不好,可为什么偏偏是她

如若不是因为那暮央是前朝的公主,他又何需步步紧逼。甚至在早早知晓了母亲的心结之下,还要亲手揭开了伤疤来,旧事重提:“暮央公主和先帝藏有私情,因而先帝为了她,放火烧宫,还为她处心积虑地隐瞒身份。是也不是”

明烨越说,神情便越为激动,见太后仍旧不肯开口的样子,气急不过,竟是反身将案上的一摞书卷纷纷打落在地。

出了气,心中这才好受了一些,可是他仍旧不解:“母后,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你要去帮一个前朝的公主隐瞒身份?”

“烨儿,你还是太小。世事如何,哪里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也不是每一个为什么,都可以得到它的答案。

她自是不愿的,可是那个人是先帝拼了命都想要护到周全的人。她又怎么能恶毒到在先帝驾崩之后,反咬一口。

况且,终归其人背后的势力虽不抵从前的暮央公主,但运势一直不散。她这个当太后的,便是想动,都要考虑考虑清楚。

“好,既然母后不想说。”太后是一个不肯轻易开口的人,同样,他也是一个不肯轻易放手的人:“那朕便换个说法来问。”

之前想要采用迂回侧击的方式,这才派人把萧清从冷宫里抓了过来。可没成想,这么快就惊动了太后。

不过,这样倒也好,毕竟有什么答案,与其从生人的嘴里听到,不如是自己的母后亲口承认:“暮央是谁?”

第五百二十三章 恍如昨日

十七年前的那日,京都城破,满城之中只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金甲银盔。整个空气之中似乎都在时时刻刻地散发着一种金属生锈的味道。阳光普照下来的时候,从大地各处生起的也只有无数的光尘飞影。

她那时还不是太后,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是和皇宫结下不解之缘的那个。

她和京都里的众人一样,对于这样新旧两支相交的势力,未来会是如何地替换,其实一点儿都不关心。

她关心的只有,在京都里,谁会否沦为了这些杀人机器的下一个刀下亡魂。

她只知道,那金属生锈的味道,是不知插进了多少活生生的,站在他们面前的人的火热胸膛之后才会留有的味道。是刺鼻,闻了只会使人犯恶的鲜血的味道。

那些光尘飞影,亦是大举进京的刀戈在不断地被它们各自的主人挥舞着。

她很是惧怕,胆颤着身子混迹在了挤挤攘攘的人群里。

听说要成为新君的人姓明,民间早有传言,说这天下终归都是属于明氏一族。更有甚者,直接扬言皇宫里的那位君王应该早日缴械投降,免得造成更大的伤亡。

身处京都之外的百姓民众深受苛捐杂税之害,明家也许真的如传言那样,是合乎时宜的救世主。只是,在京都里,很难有人会如此之快地去相信了这样一拨从未谋面的军队。

他们自是痛恨极了皇宫里的为政者,可这也并不代表就要无条件地去服从了眼前的人。这些一路北上的,究竟是好是坏,在大多数人眼中,也不过是一个未知数罢了。

在外远调的军队正在快马加鞭地往京都城中赶来,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宫中的侍卫以及各个皇亲国戚的亲卫们皆纷纷汇聚在了城门口处。

说来好笑,他们如此,也只是为了负隅顽抗地做最后一搏。

这番负隅顽抗的结局早已是板上钉钉的定论。只是没有想到的却是,他们兵败山倒,在城门处几乎都没有交战,便丢盔弃甲,纷纷倒戈了。

她自是松了一口气,这些亲卫里并无她家族的人。无论是血流成河,还是两方言和,她都可以暂做一个旁观者了。

明家带军进城的消息传来,百姓们纷纷涌上了街道两旁,一时间便形成了夹道欢迎的热烈景象。

可混在人群中的她却是最为清楚不过身旁人的心理的。这些人中有哪几个是真心欢迎的倒是未必。只知道,如若他们不摆出这样的姿态来,到时难逃一劫的或许就多了他们几个。

军队是骑马进城的,而后才是看似无止境的一队队小兵。

“你们看,骑马的那个男子。”她身侧有人指了一指几乎是迎面而来的长队,“他长得倒当真有几分帝王之象。”

她顺着自己姊妹指的方向去看,果然见到了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

他天庭饱满,双目有神,样貌确是上佳。但帝王之象这样的虚言,终究不过是些无稽之谈,她不由地哂笑出了声:“还帝王之象,哪有那么夸张!”

她的声音略大了一些,引得身侧几人纷纷投过了有些骇然的目光来紧紧地盯着她。她本就心生惧意,如此情形,自然是火上浇油。

当即面上挂着的最后一丝假笑都尽数崩塌,偏生最先挑起这个话头的姊妹一直都不是什么善茬,且一直不与她交好。

不过就是几道炙烤的目光加身,她的姊妹便推了一把,还复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言说了一遍:“是她,是她胡说的。”

还真是嫌她死得不够快啊!她当时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不用看都知道,脸上的表情会有多么地精彩。

夹道的百姓之中,明明有好多都是互不相识的,可这一秒,众人却是默契到了一处。

似是有人推了她一把,也似是只是往两旁让了一让。她一个恍惚,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突兀地横在了那姓明的年轻人面前。

“姑娘,有事?”明莘眯了眯眼,好像对她忽然的出现很是疑惑。

她暗暗地在心底里翻起了白眼,她才不信,眼前的这个人什么都没有听到。不过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表现出来的自然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很是腼腆地摇了摇头,赶忙回道:“没,没事。”

“那,我们走吧。”明莘微微侧目朝着左右两侧的人道,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似是在面若银盘的姑娘的脸上逗留了几眼,这才紧了一紧手中的缰绳。

“他们这是要去哪儿?”确定了这队人马不会再反过来找自己的麻烦,她才长出了一口气。

人群浩浩,却鲜有几个人愿意回答她的问题。但其实,他们都是寻常百姓,怎么摸得透这伙人的心思。

“能去哪里!入京既不着急掠夺财物,更不愿意耽误时间。如此行色匆匆,自然只有一个目的地。”她的姊妹也得以放宽了心,终其,都是同出一族。

她们两人之中,有谁牵惹上了麻烦,另一个都不得好过:“便是皇宫。”

是啊!可不就是皇宫嘛。天下城池不下百余座,可唯有京都最为耀眼夺目。京都之内街道市坊林立,可唯一值得人马不停蹄地赶去的,也只有皇宫这一处。

她踌躇地愣了片刻,忽而咬了咬牙,像是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似的。

“你干什么去疯了吗那可是皇宫。”

话音不落,只能看到她跟在了远去的队伍之后狂奔了起来,每一步似乎都在和时间争抢,生怕慢了半步。

她们也算家世显赫,因而并不能算和皇宫完全无所交集,尤其,暮央于她,不是泛泛之辈。

明莘带人入了皇宫,没有任何一个人可在近前护驾,那高位之上的君王却是早早地便逃之夭夭。

君是冷酷自私的,他只知道一个人脱逃,却连自己的发妻,甚至是儿女都未能保全。

“就算把这里翻个底朝天,也一定要把人抓出来。”明莘手握着三尺长剑,剑刃上还挂着一根还未彻底断去的红色丝线。

他用利剑斩断了殿中悬挂着的长长帘账,一块又一块,可就是找不到这皇宫里真正的那个主人。

只要这君还依旧在逃,他这新要登基的皇位便永远坐不安稳。

第五百二十四章 覆巢之下

“啊!”用长剑的剑刃挑开了最后一层帘账,那后面蜷缩在一起的几个衣着配饰华丽不凡的女人们早早地抱作了一团。

这便是人怯懦背后最真切不过的本性:“对不住了,我不是一个可以眼中容人的人。”

明莘手腕下只用了一个利落的扭转,耳中便立时传来了几声布帛碎裂的声音混在了鲜血的飞溅之中。

纵然是惯常于云端的至高无上,也需得居安思危,但凡有那样坠落云端的一天,等待自身的,便只会是比之从未得到的还要痛苦百倍。

“成王。”凌文哲快步步入了殿内,“这里还有一个漏网之鱼。”

他腕间一松,一个小太监打扮的娇俏女子这才得以完全挣脱了开来:“成王就是你杀了我父皇?”

哪怕天下早已是烽烟四起,就算他的起兵亦是师出有名,明莘也不愿让他的造反变成了言官笔下的言不正名不顺。因而,自立为王几乎成了当是时各路反王心照不宣的决定。

“你是……”明莘对这个自称为公主的女子很是感兴趣,因而并没有像对待如先的那些人一般,居然反而是问起了她的身份。

今时今日,从一开始的兵临城下,到了现在沾染了满手污血的人就正大光明地站在这里,竟然都未能吓退眼前之人。明莘不禁生出了几分另眼相看的意思。

“本宫暮央,你个反贼,到底把我父皇怎么了?”暮央挺着脖颈,看上去倒是有一种很不好惹的架势。只是,这很不好惹的架势之下,却藏着一颗从里到外都在发着抖的心脏。

只道她是果敢非常,原来却不过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这其中险情意味着什么罢了。

明莘提起了手中的剑,缓缓地横在了自己的眼前。那剑锋上早已染了数人的鲜血,红色的血渍夺去了剑光的寒彻,可偏偏还能映出他的眉眼来,一个挑眉,一个挑眼,皆是那么地清晰可辨。

“他迟早都是要死的。”暮央只觉得眼前光影一闪,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却是这位新君将剑对准了自己的咽喉:“你也一样。”

“住,住手。”外面忽然吵嚷了起来。

总是有人那么地不识眼色,好像是上天特意派给他的死对头一样。无奈他的计划被人打断,明莘耐着性子问向了外面的士兵:“是谁在外面无故喧哗”

他即将是这片山河的王,无论是当真心宽到容得下百川,还是做得了一手的好戏。如今的明莘,不过刚刚入京,皇宫又遭此巨变,宫内外进出几个闲杂人等也实是见怪不怪。

不与百姓为难,是进京之后的他唯一需要做到的。但是,让明莘想不到的是,京都里居然会有刁民自作主张地跑到他的面前来,却还没有守卫将其拦下

“我,是我。”她推开了身边几人的阻拦,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不堪入目的殿内:“听说你是未来的皇。”说这些话时,外人眼中看来她都是气势有余,但是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其实她早就怕得要死。

明莘收起了剑,只扬手示意,让她住嘴:“你是谁家的姑娘,怎的一点儿家教都不讲”

凌文哲立在一旁,实在对眼下一锅乱粥的情形摸不到任何的头绪,只是下意识地上前拦了一拦:“姑娘还是快快回去吧,今日是成王破关进城的大喜日子,莫要在此胡搅蛮缠。”

大喜她真的很想反嘴问上一句,他们口中所谓的大喜难道就是城破之后,让别人家破人亡吗?

只是,她的反问在如今看来,实在是太不值钱了:“我不是胡搅蛮缠,也自然,更加不敢。”

暮央的眉心早就拧在了一处,此时只攥紧了衣角,硬是将上面扯出了很多褶皱来:“你干什么?这里是皇宫,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看来,你们两个是认识的了。”明莘打断了二人的交流,复又将剑锋对转到了暮央的身上:“那也刚刚好,免得黄泉路上孤单,就让你们二人互相作个伴可好?”

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城门处于刀戈兵马中惊鸿一面见到的人,其人身上流露出来的那种温婉大气,原来不过都是彻头彻尾的伪装。

“你,你原来都是装的。”她并不胆大,可敢孤军深入也不过是因为和暮央情谊不浅,加之方才在城门处明莘表现出来的大度,这才让她一度产生了些错觉便是。

“可那也只能怪你识人不善。”明莘并没有表现出被人责问以及戳穿之后的恼羞成怒。

“你,你可知我是谁家的女儿?”说句实在话,她当真不想把家族的名义搬出来:“胆敢杀我,毋论外面是如何言传的,你今日必然登不上皇位。”

“翎儿,你住嘴。”暮央急了一头的汗出来,眼见着夏翎屡劝不改,便大声暴喝了起来。

暮央的这声暴喝不知让夏翎想到了什么,她只微微地点了点头。她的姊妹说得对,她可能确实是个疯子。不顾身家性命地跑到这金碧辉煌,但内里却早已化成了人间炼狱的皇宫里,根本就是想死无葬身之地。

或许她的坚持,放在如今看来,仍可攀得上一句重情重义。可是要付出的代价呢?夏翎根本没有能想到这么多。

直到不得不为了委曲求全来保住性命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原先那逞英雄的想法究竟是有多么地愚蠢。

把夏家供出来,是想让整个夏家惨遭灭门吗?

夏翎在额头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的时候,终是彻底冷静了下来:“你就说,要怎么做,才能放了我们两个。”

即便夏翎和暮央都三缄其口,但明莘也早已透过这二人的反应,将夏翎背后的家世大概猜出了些许。

夏翎自命身世不凡,那她必然是京都中的某些权贵之女。如今的情形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曾经只手遮天的皇室一脉都倒了,可夏翎偏生都不惧他。

想必她的背后,是与那些与朝堂政事相互勾连上的皇亲贵胄们还有所差别。

不过,他是未来的新皇,无论这京都里的关系是如何地错综复杂,也毋论他们是否要抱成团来排挤他这位新君。明莘都不放在眼里:“一命抵一命,最浅显的道理,也十分好用。”

第五百二十五章 皇权

夏翎直接愣在了当场,她自然是明白这话本身的意思的。但是她却不懂,他口中言道的那条性命是谁的是要用她的一条命,才能保得住暮央吗?

夏翎不是当事人,自然不能拥有同她完全相同的心情。

但明莘的言下之意,暮央却是懂得的。这分明是指,父王,他还活着。一时之间,暮央心内有些劫后余生的侥幸。

可随后泛起的,便只有无穷无尽,怎也挥之不去的满腔酸涩:“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天下都是你的囊中之物了。为何,却不能饶他一命”

明莘挑挑眉,彻底收起了手中的长剑来,四下里只能闻到他剑归剑鞘的声音:“你是公主吗?”

暮央不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能自顾自地求起情来:“我保证……”

“你拿什么保证?”亡国公主的凄惨命运,是早就注定了的。

怪只怪,这宫里从上到下,竟是一个人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待我找到他之后,取了其人性命。你们不过都是前朝旧主,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讲保证?不好笑吗?”

是好笑,很好笑。从数月前各地开始纷纷起兵谋反之时,她就知道,她终是要成为笑话的。

即便是宿命早定,即便父王昏庸无道,沦落至今亦是一种逃不过的天理循环。可她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

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没有那个兵力,此去经年,也只会是被天下众人唾骂嫌弃的存在。就凭这个,我可以向你保证,你担心的事情绝无发生的可能。”

说着,暮央便比出了自己的三根手指,缓缓举向了耳侧的位置,是当真在发誓的模样。

明莘别开了头去,看向了自己身侧的凌文哲:“传我的令下去,封锁整座皇宫,今天一定要把他人找出来。”

这个暮央公主和他一路走来看到的人都不一样。身为那昏君的女儿,却一早认清了残酷的现实。

明明心内早是哀痛无比,却也没有哭丧着脸只卑躬屈膝地求情,更没有像是塌了天一样地哭闹求饶。甚至,她的委曲求全,根本不是为了她自己。

这一切,确实给了他不小的震撼。明莘的杀意此刻早就消失殆尽了。

“你!”暮央并不知自己在明莘的眼中与常人有这么大的不同,她只是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因为明莘的这一句话而被抽干了:“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饶我父皇一命”

“怎样,都不可以。”明莘的回答决绝,却自以为是地留给了暮央一些在他看来很是得来不易的生机:“但你,我可以不杀。”

“所以。”明烨听了这样的一段过去,只觉得自己从未有看透过任何人,不禁因此而更觉心中郁闷难抒:“母后你与暮央公主算是,挚友?”

这样的问话,不过刚刚问出了口,明烨却只觉得好笑。之所以好笑,却并不是因为这段往事中的夏翎,也就是他的母后在如何抉择。

而是一个很可怕的真相得到了揭露,那便是,原来自以为是的人里一直都有一个他。

但其实呢,上到先帝太后,下到满朝的文武大员,他其实从未真正有了解过任何一个人,便在心中为他们做下了定论。

明烨眼中的太后实在是自私自利到了极致,与先帝比起,似乎也是不遑多让。但是如今的他,却是要重新审视一番了:“后来呢?暮央公主又如何了”

他不得不承认,成就帝王霸业,这一路上与之为伴的便只有践踏与血腥。皇权,与众人口中所宣扬的良善,对于他们这个位置上的人来讲,本就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体。

非此即彼。他总不能既想要天下万万人的臣服,还要做到表里如一的至情至性。那原本就是与王道相悖。

因而,便是先帝再是下手狠绝,明烨在这一点上,也是抱了无出左右的态度。

“哀家一早就知道,你父皇留暮央一命,那是看上了她。”今遭,借了这个机会把这些话讲出来,心内倒也是痛快了些许。

若是时时刻都能拥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慧眼去看,她也不必因此而介怀多年。哪怕是先帝如今早已殡了天,暮央甚至以另外一种身份逃离了他们三人纠缠在一起的宿命当中,她也做不到半分释怀。

明莘其人的狠,早在夏翎冲进了殿中的第一刻起,她便心有感召。除了这个理由,她并不能想到还有什么原图可以让明莘放过前朝皇室血脉一条生路。

明莘不知道这些,他也不知道,街道两侧到处都是人影幢幢的时候,她被推挤出了人群,独自站立在一匹匹闪烁着寒芒的高头大马身前之时,她的心内是多么地胆颤。

在场的众人,包括她的姊妹,甚至是她自己,都以为她要死定了。可偏偏就是这位即将入主皇宫的新君,听了那样大不敬的言语入耳,却还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地饶过了她。

人的心思,就如天边的云彩,极易被风儿拉扯。只不过一场肉眼无法捕捉的微风,就让云彩悠悠地飘向了远方,从此失控。

哪怕之后亲眼见证了其人最是虚假不过的面具,夏翎也知道,自己已经改不掉了。

“可是,他实在是太愚蠢了。他们两个人之间,根本,根本就是不可能结合的啊。”太后的泪水不知道何时生起,此时竟是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

幸而明烨早打发走了太宸殿中一整殿的宫人,才不至于让她丢了脸去。

“纵然是结合不了,可父皇还是一意孤行,为她放火烧宫,甚至不惜除掉了手足至亲,是吗?”少时的他,只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为何他的几个皇叔屡屡都能做出祸乱朝纲的事情来唯独只有一个景安王得以幸存。

现下看来,那些皇叔有没有二心,有没有出格之举倒应该是一个谜团。他们的存在,妨碍了先帝想要护着暮央公主的心,这才怕是真正的原因。

明烨的眉头不自觉地便皱成了一团,他虽也认同先帝为了皇位而做出的那些手段,但是为了一个女人,去残害至亲手足,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这想法越是深入,明烨便越难看透自己的这个父皇,一时禁受不住,竟是打起了冷颤。

第五百二十六章 卷入

“哀家知道你自小便与这宫中众人都不同,没有想到,费了这许多功夫,却还是没能瞒得过你。”有些旧事,存在心底,却从来没有个可以言说出口的机会。

今日不料,得知这一遭的人却恰恰是她曾经最不愿牵扯进来的明烨。

“手足至亲又何止呢?”若不是先帝做出的那些极致荒唐事,料想也不会加剧了她同暮央之间的崩裂:“先帝登基伊始,便开始着手铲除异己。这其中的异己者,并不是什么觊觎皇位的人,却居然只是那些陪他一路打到京都的功臣良将。”

明烨清楚地听了这些话入耳,面上却只能漾出一丝苦笑:“儿臣只道,这是先帝怕功高盖主,危及了他的皇位不保。岂知这大刀阔斧地残害忠良,竟只是为了隐瞒暮央的身世。”

即便同样都是杀人,可是出发的目的不同,那么这背后的性质也是大相径庭。

这和他想象以及记忆中的父皇,实在是相去甚远。

“暮央如今尚在人世,倒也是遂了他的心愿。”暮央前后的事情,她尽数知情:“所以,烨儿你能明白吗?暮央不能死,这是先帝的遗愿,而哀家,终归不能落忍。”

不知多少个午夜梦回惊醒的时候,她甚至都要庆幸,自己是夏家的女儿。

若不是夏家在京都特殊的存在,让她有机会嫁给了明莘,成为他的发妻。若不是发妻这个名分一早横在了他们之间,明莘那个疯子,又会否将杀人不见血的屠刀对准在了她的身上。

明烨早被这桩旧事激得失去了常智,只是视线的余光里,仍然趴伏着一个身影。

他侧目看了看仍旧在颤抖着不止的萧清,其人现在半聋,料想是听不到了:“母后,儿臣发现,有时候自己是真的看不懂你。”

太后只觉这话分外刺耳,但不及半晌,还是扯出了一个很淡的笑容来:“若是事事都要被人看透,那哀家这太后真是白做了。”

她特意抛出这话来,就是想半路截断,好让明烨断了接下去的念头。可惜,明烨并不是一个会被外物牵着鼻子走的人:“但问母后一句,暮央是前朝旧患,又与父皇有染,既如此,为何还护着她”

“这……”太后一时语塞,竟也道不出什么情由来:“陛下你就放她一马,又能如何呢?”

她只知道,暮央如今改头换了面,那么她也应当遵照先帝遗愿,放过暮央一马,就权当是逝水如斯罢了。

“先帝没有放过旧主,诚然,朕也放不过前朝的余孽。”正所谓,斩草除根,这应该是每一个坐上皇位的人所患有的通病吧:“母后毋需多言,只要告诉朕,暮央如今人在哪里”

“这……”冬日里裹着的重重衣衫似乎都贴紧在了身子上,太后咬着唇,却还是不肯发出一言。

“你与景安王所说,朕都知晓。那前朝余孽,现在想来,应该不仅暮央一人吧。”如此多年过去了,暮央嫁人生子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就算他肯饶过暮央,可有朝一日,暮央的后人知晓了实情,在国仇家恨层层的裹挟之下,又会不会放过他

太后的脸色煞白:“原来陛下一早便知道了。既如此,何不大大方方地来问哀家,却要偷瞒着把萧清带到太宸殿来问话”

“萧清”明烨望了望地上趴着的那犹未缓过神来的萧清,苦笑不止:“朕大方来问了,母后你是否会大方来答。现在不是都一目了然了吗?”

暮央的旧事,终究不能除尽当时知情的众人。与其让陛下一个个去挖开这些隐晦的秘密,从而掀起朝堂上势不可挡的风浪来,倒不如由她这个太后口中道出。若有什么后果,也只能由她担了便是。

“既然烨儿你把话都说尽了,母后也不能固执己见。或许,你也有权利知晓。”这天下,终归都是姓明的,非是她这个外人可以掺和得过来的:“只是,听了后,你可莫要后悔。”

“太后,太后娘娘,不好了。”就在这些秘密终于可以得见光日的时候,弦子和杏儿却又跑出来搅了局。

“怎么回事?朕不是让所有太宸殿的宫人都退下去了吗?”这种生生被人截断的感觉着实是在明烨的心头烧起了一把火来:“都滚出去。”

最让他恼火不堪的还是,这两个宫女未经允许便独自闯入了殿内来,实在是仗着太后对她们的信赖而不知天高地厚。

太后同样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只是思及弦子杏儿都是她身边的老人了,怎么做事会一点儿分寸都没有,想必这背后是另有隐情:“到底怎么了?什么大事不好,没看到哀家和陛下在这里谈事吗?”

杏儿早被明烨的一声吼吓没了魂儿,此刻只能听到弦子在一侧回道:“是景安王,太宸殿的人拦都拦不住王爷他啊。”

“景安王”明烨攥了攥拳头,呼吸更为急促了一些:“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

说这话时,他的双眼一直紧盯着太后,倒好像是觉得景安王的此举与太后有何相干。

“陛下怀疑哀家”太后不难看出这眼神背后的意思,委实觉得无辜得很:“他景安王如何,哀家并不知情。”

他同景安王是因为想要扳倒凌珏一事而多了些交集,可这却并不意味着,二人的行为举措是密切关联的。

明烨收回了双眼的目光来,他知晓,现在这个时候,可不是一定要将事情掰扯个清楚的时候:“让皇叔进来。”

“王爷,这边请。”弦子赶出去的时候,场面已经一度乱到了不忍直视。

无数支长矛皆对准了人群中心的景安王,冬日灿烈的阳光下,金属反射出来的寒光很是夺人心魄。

“陛下有请景安王入殿,你们都还愣着干什么?”弦子的第一句话也只是止住了这乱糟糟的场景,却并未能喝退这样的局面。

陆公公忙连连向景安王致歉:“王爷,都是奴才对不住您。此前,那也是陛下的意思。”

景安王对这些可是并不在意,佝偻崎岖的身材走起路来却是大步流星。

很快便迈入了太宸殿内:“微臣景安王参见陛下。”

照着态势来看,他赶得刚刚好。

第五百二十七章 呼之欲出

“皇叔匆匆入宫,是否听到了什么风声?”明烨眼神示意,让殿内的弦子和杏儿把萧清也带了下去。

既然有更为稳妥的人证在,那也就不需要萧清这个罪妇了。她的归处,打她叛逃出宫的那日起,便注定只会有冷宫这一处。

景安王气势汹汹般地到了殿前,可人却吞吞吐吐地说不上来话,只能数度把目光聚到了并不言语太后的身上。

“皇叔不说,那便由朕来说。”明烨走向了二人之间的空地,阻断开来了景安王的视线:“皇叔步履匆匆,甚至不惜在殿外与朕的人起了争执,为的无外乎就是来阻太后即将一语道破出的旧事。”

明烨用一番不咸不淡的语气说出口的话,却是直直戳中了景安王的痛脚,好一时,景安王都抬不起头来。

“你们一个两个,变着法地来瞒着朕,真是好生辛苦啊!”明烨看了眼恨不得将头埋到地里去的景安王,心中这才难得顺畅了几分:“可是,任凭你们如何,这不过都是些无用功。”

“陛下这话说得在理。”他今朝行色匆匆地入宫,就是因为得了太后身边宫人的传话。

起初,他也很是惊讶。自认为做得无迹可寻,却还是棋差一招,什么都瞒不过明烨的耳目。

而那位太后身边的宫人,也不过是他花了些银两,用了些微薄好处便收买得到的线人。

他一个在京都之外的王爷,想要获得些消息都不过是勾勾手指的简单差事。更不要提,是对于眼前的这位少年君王来说了。

是他太过小瞧一个陛下,究竟是意味着什么了。

“陛下瞧瞧微臣的这身子骨如何?”景安王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却是攥起了拳头捶在了自己的前胸之上。

左右不过一个前朝余孽而已,却活脱脱地将景安王逼到了这个份上。他疯了,他一定是疯了,明烨心里反复着的只有这样一个想法:“既知身子不妥,皇叔更应调养在家才是。”

“这不是天生自带的病根,我明家向来就无这样的隐疾。更加不是来你京都之后的水土不服之兆。”一鼓作气,景安王却是情绪蓦然高涨,也不知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景安王!”太后不得不扬声以示警醒,生怕这位一向自诩最是冷静自处不过的王爷说出了什么大不敬的话语来。

只是,说出去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几时见过水幕扬起于半空的时候,还能止住下落的势头的

往回收已然是不可能的了,但是下坠的势头想要阻止也是难如登天:“皇嫂莫要慌张,本王还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

言罢,景安王才又将自己的目光转向了一旁早已等得心焦的明烨:“陛下就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此情此景,似乎他不合时宜地问一句为什么,都是说不过去的了:“那皇叔不妨就说说,为什么?”

事实上,景安王如此主动地言明,想来也是与过去脱不开关系。

“先帝饶我一命,并不是简简单单地看在了一母同胞的手足之情上。”尽管明家族中上下有七位后辈,真正一母同胞的也唯有他们二人而已。

但当时那种情况之下,俨然疯魔的明莘,哪里会顾得上这些。

“世间诸般,唯有人心最为难测。在这心的驱使之下,最具杀伤力的也只有这张嘴了。”景安王说了许多让人一时摸不着头脑的话,甚至一度让明烨无法探明,他这位皇叔的真正意图到底为何。

不过,已经距离真相越来越近了。明烨相信,只要他再耐着性子一些,便可以揭开这些扰人的云雾了。

景安王的确没有让明烨失望,先遭的那些似乎只是为了给他适时产生的情感而做出的铺垫:“先帝的心思如何,微臣不敢妄加评判。明家兄弟众多,却偏偏在先帝登基为皇之后,惨遭身死。这种落人口实的嫌疑,谁会头脑发热地加之在己身之上”

天下悠悠众口,你一言我一语,足够摧杀掉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那个答案已经要呼之欲出了,明烨不禁蹙着眉头,深深地打量起了眼前的景安王:“皇叔你这……”

他这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莫不成都是拜先帝所赐

好像根本不需要言语交流,景安王便已经懂得了明烨的心中所猜:“是,正如陛下所想。因而,想要得悉暮央公主的下落,要付出的代价,远远不是你我能承受得了的。”

景安王没有透露的却是,他还有些把柄被拿捏在了暮央公主的手中。他若是胆敢有丝毫的异动,届时暮央把这道护身符拿了出来,便是要死,也会将他活脱脱地拖成那个垫背。

先帝不可谓不思虑周全,当时为了护得暮央无恙,将朝野上下能打发的全部赶尽杀绝,还有些忌惮的,也总用了其他的法子稳定了局面。

便是如今,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景安王实在低估了明烨那不低头不认命的心性,“朕是天子,有什么代价是不可承受的更遑论,是一个已然作古的……先帝遗留下来的。”

“烨儿。”太后听不过耳,低声提醒了一句。

这话还未得出口的时候,明烨便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因而才有了那片刻的停顿。

只是,停顿未几,终究还是抵不过心中一番涌起的不平之念:“皇叔倒是说来听听,也好让朕看看到底是什么代价承受不来。”

景安王和太后互看了一眼,他没有料到,陛下会是如此倔强之人。如此一来,倒是让他这个皇叔难做。

“那便由哀家来说,此事景安王先不必插手。”太后扬手示意,只让景安王不必再劝阻于她。

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儿是个什么性子,她最是清楚不过。此事既已被他摸到了线索,不找到进无可进,明烨自当不会收手。

“你想想你皇叔进京所为何事,这其中内情便也自当揭破。”即便要一语道破天机,这天机也不能借由她的口中得到完形,而是要靠明烨自己去悟。

说破了,祸首便是揽在了己身,若是只给些许提示,成全对方去猜,那便俨然又是一番完全不同的情形了。

第五百二十八章 变故

景安王入京的目的已最是清楚不过,通州灾害不过就是一个敷衍于人的托词,不仅其人自己知晓这份拙劣,便是朝野上下亦没有几人是完全信了这番话的。而景安王,如此大费周章,实则就是为了弹劾凌珏。

也就是说,景安王入京的目标,只在于……凌珏

明烨为这个陡然横生而出并且飞快占据了脑海的念头而遍生凉意,他人立在原地,却是向后退了半步。

双眼则更像是被抽离出了什么精气神,明烨只呆呆地望向了神情早已不太对劲的太后:“你,你们的意思是暮央是……”

太后只是抬手整了整衣衫,似萌生出了退意,她不紧不慢地敛去眼角余光。虽是并未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但唯一道出口的言语,却是证实了他的猜测:“哀家说过,你会后悔的。”

这一日,暮色迟迟不降。殿外的飞云就挂在似乎触手便可及的高度,云聚云散,在飞檐翘角下,一动一静,竟是第一次那么清晰入眼。

谁会料想得到,那前朝的暮央公主不是旁人,却恰恰是这些年来和他这个皇位之上的陛下走得最为亲近的亲姑母——蓼阳大长公主呢!

尽管蓼阳并不常来往宫中,但对于他这样一个上无叔伯长辈,下无手足兄弟的人来讲,实在是除太后之外那个不容忽视的血亲。

不,现在蓼阳其人的身份被公开,他们实则根本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他这个陛下,在京都当中原来真的是孤立无援,真真正正地坐实了孤家寡人这个身份。

望着天外终于有了些落日余晖的暖色光芒,明烨才倚着门边缓缓直起了身子来。

太后的那一句“你可莫要后悔”似乎还言犹在耳。即便时至今日,他倒是不曾后悔过,只是心内实在吃不消这份现实罢了。

蓼阳,暮央,多么谐音一般的感觉,他怎么早没有想到还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事如果展开来想,也就是说,蓼阳大长公主是前朝的公主暮央,那么凌珏便是前朝的余孽。如此一来,与他同出一母的凌玥也自是难逃干系了。

不仅是他们,平阳侯这个托孤大臣,开国的元勋,实则却成了窝藏前朝余孽的罪人了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机缘,才会让本应一生都韶华无忧的侯府众人,一夜之间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这样的变故,怕是穷尽天下的话本,都再难找到如此奇绝的故事了吧?

“皇嫂觉得陛下会如何决定?”离了太宸殿,景安王久久不能定神。他的这颗心总是在怦怦乱跳,好像生怕发生些什么不利的事情来。

难怪那日悬于脖子上的东珠会一朝崩裂,原来是早先便就给了他预示。

但实际上,便是当真发生了些什么,遭难的也是与蓼阳脱不了干系的平阳侯侯府众人。关他这个景安王何事景安王只能一再如此劝诫自己。

“此事,便到此为止了。”太后拢了拢己身上宽大的袖袍,迎着寒风而立。

她面上瞧着倒是无异,可心内的彷徨踌躇却不比景安王少半分:“陛下是个聪慧机警的,如今总不会有你我所担忧的后患发生了。”

太后顿了一顿,很是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方才正眼看向了景安王:“即刻收手,莫要再针对于谁,这是哀家的忠告,同时也是为了王爷着想。”

“皇弟明白。”景安王只拱了拱手,秘密远还没有终结的一天,他也不想把双方都逼进了死胡同里去:“通州路远,皇弟想,趁着京都近日未经风雪,明日便启程告辞了。”

太后垂首,算作应允。无论何时何地,见好就收便是明哲保身,这自然是一个聪明人最好不过的选择:“只是,有一事,哀家尚还不知。望景安王临行前,可以如实相告。”

他的目的很简单,踏入京都一开始便是为此,而现下能让太后发问的,八成也只有这目的背后的事起由头了。

景安王霎时只觉得十分头疼,但也无法驳回太后还未说出口的话来:“太后若有什么话,尽管开口相问就是。”

太后也不是什么愚钝之人,自然知道景安王这是故意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但显然她是不能陪景安王打这等无聊的马虎眼下去的:“哀家只想问你,到了通州之处的京都人是哪个?”

若不是那个人,景安王就会一直安心在通州待下去,过往的他可以,现今的他便更是可以。既不用以身犯险,更不用把旧事放到台面上来提。又何苦酿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杞人忧天,太后的内心总隐隐觉得,这事怕是还没有结束。

“京都人。”景安王一副努力回想却仍旧是记忆模糊的样子,好像这事是发生在了许久之前一样:“这……无外乎就是个在京都混不下去,谋个生计的寻常百姓而已。太后娘娘又何必这么较真”

“哦当真如此吗?”太后一早便看出了这话中的猫腻,之所以不戳穿,也只是苦于没有把柄在手,这才任由其人自说自话了下去:“景安王可莫要拿哀家寻开心。”

“瞧太后娘娘您说的这叫什么话。”景安王对答如流,看来是铁了心地要为那个京都人隐瞒身份:“您是本王的皇嫂,皇弟又怎会拿您寻开心呢?”

“如此这般,自然甚好。”都说好聚好散,既然问不到什么,那便不如留足了场面。毕竟说到底,他们也算是一家人,即便这皇室中人的一家人并不值钱:“景安王好走,哀家就不送了。”

她是后宫女眷,自古便不得干政。尤其是明烨还是一个心性极强的少年君者,在此种情况下,更是不允许有什么其他势力对朝政横加干涉。

京都里官员的上下起伏,或贬或升,太后都一概不知。只是分析一下可能存在的唯一情形,那个京都之人必与凌珏结仇。

她是看不上蓼阳的这个儿子,可并不代表就会一味否认凌珏的为人。就算不是人人称好,其人总也不会为自己树敌。

与凌珏结仇的人,必不是无所交集的平民百姓,这一点,便是景安王再如何自认完美地言说都无法掩盖。

第五百二十九章 误入庭深深处

京都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统共就这么大的一座都城。

这么大的一座都城里,纵使天下人都想挤破了脑袋也要拼命凑在了这一处,但终归也只有那么几类人。

抛却那些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平民。这余下的,可以和平阳侯府的珏世子搭上线的,便也只有王公贵臣这一类了。

提及王公贵臣,便又是与朝政分不开关系,这自然不是她这个深居后宫的太后可以多事加以干涉的。

前段时间,莫不成是朝堂之上出了什么不大不小的风波不成?

这古话有言在先,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当真起了什么大的风浪,那她这个太后也不应当完完全全地被蒙在鼓里才是啊!

可若是丝毫不起涟漪,他景安王又何必多心来走此一遭既然不远千里来了,还编造了这样一段灾情出来,就证明了景安王是真的抓到了什么风声。

唯一符合这些条件的,似乎便只有一种情况。京都里确有官员多行不义因而得到了惩处,但却因为某些原因而不被众人所知,必然是明烨私下里使用了些手段。

“派几个手脚利落的宫人去四方馆,看看景安王那边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回了熙寰宫中的太后没有了在太宸殿外围的谨慎小心,斜倚在了引枕上很是畅快地吐了口气。

“是。”几个小太监立在下首的位置,他们只是瞧着太后的面色不太如常,此刻便只顾着连忙应声,竟也未能注意到太后的话是否有完全讲完。

看着几人就要退出殿门外,太后忍不住恼意,高喝一声:“站住,哀家的话几时说完过?”

几个太监这才面面相觑,意识到是各自坏了事,又一个个噗通连连跪了一地,便是连整具身子都在瑟瑟发着颤。

“到了四方馆后,脑子都给哀家放机灵点儿。确定王爷顺利离京了,再来回禀。”她焉能不知景安王作为一个王爷,此行来京必带有了一众小厮仆从缺人手一说简直是无从谈起。

只是,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景安王也必然是摸得清她的意图的。

说白了,她无外乎就是不放心景安王那明日便就启程离京的说辞,派人过去亲眼盯着罢了。

周逢川正是不解,但见着眼前这几个从宫里连夜赶来的太监二话不说便就要齐拥了进来,也只好侧身往一旁让了一让。

“王爷。”周逢川几步踱到了景安王的面前,强自解释起来,尽管他自己更是一头雾水就是了:“他们是宫里来的。”

景安王只抬了抬手,示意周逢川不必再继续下去了:“本王明白。”

“这样啊!”既然这样,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也不用他睁着眼睛编瞎话了,周逢川笑容愈发深切了一些。

可这落到了景安王的眼中,却是有些骇然:“本王明日便就启程,现下天色不早,就先不与周大人聊了。”

回想起初入住到四方馆时的情景,景安王只觉得好笑得很。亏他那时为了探听朝堂局势如何,竟是萌生了与周逢川交好之意。

幸而一早被其人的木讷而浇灭了这种心思,不然如今看来,也是费时费力,还得不到半分的好处。

周逢川自是不知道景安王的心中所想,此刻便也只行了行礼,目送着景安王走起路来还一摇一晃的身形远去。

他的心底竟是有些不切实景的落魄,这景安王一走,四方馆便又回归到了空楼一座了。

陛下本意是好,可奈何天盛在如今天下的处境实在尴尬。陛下纵使肯卖这个面子,也得有人买才能成事啊!

所幸的是,夜色渐浓。一应差使仆役全部都进屋去帮景安王打点起了明日上路要用到的行李,因而也没有人看到心事重重的周逢川。

要说这夜心事最重的人还是非明烨莫属,这等惊变却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

眼睁睁地瞧着天色一点点黯淡了下去,本以为是时候也该袭卷上来些倦意了,可明烨终究还是低估了自己的身子。便是连日的操劳外加这样难以接受的真相,他也是在昏暗的烛光中硬是睁着两只眼眸。

甚至更为糟糕的是,夜包裹着极目所见可以看到的一切事物,他的心情像是忽然坠落到了谷底,一丝光亮都不得见。

“陛下,您这是要去哪儿?”陆公公大气也不敢出地就蹲守在太宸殿的殿门外。

他不过就是迷迷糊糊打了个盹的功夫,忽然就见了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边走边披起了一件玄色斗篷,什么也不说只埋头冲进了夜色当中。

陆公公的夜视是不佳,这道身影也够悄无声息,但借着屋内零星流泻出的光亮,陆公公并不费力便一眼认出了这披斗篷的人正是明烨。

明烨脚下迈得飞快,丝毫没有要停驻下来的意思,以至于他的声音都是从空中飘忽而至的:“朕独自走走,不许派人跟来。”

陛下今日情绪有些失控,便是陆公公也不敢妄自去揣测,无可否认的是,眼下确实按照陛下的意思去办才是最稳妥的法子。

“陆公公,何不派人悄悄跟着”另有宫人自作聪明地提出了法子来。

陆公公回身就赏了一个爆栗在他的脑门上:“就你聪明,陛下又不是没有习过武,安能听不出来”

将这通话一股脑地借着手上的一个动作说了出来,心内久憋着的压抑烦闷似是也散去了大半,陆公公干脆扬手吩咐起了众人:“一个个还杵着干什么,都各自散了吧。”

郁火既是无法自消,便只能借助着这外来强劲灌入体内的寒风来扑灭了。疾步穿梭于宫廷深院,通体虽都是一片侵入心肺的沁凉,可明烨却是感受到了久违的轻盈放松。

“这里……”镇定下来不久,明烨心内却生起了片刻的恍惚。纵使不想承认,但他打小便长在了皇宫之中,难道如今竟是犯了迷路这般的蠢事吗?若是传将出去,他这个陛下可是丢了大面。

也是,都是方才太过心切。只想着一力奔向外间,怎也没带了一盏照路用的灯笼来

明烨有些懊恼自己一时意气之下的误入深处,这四下里一片漆黑,不见半点光亮,他竟是连来路都辨不太清了。

第五百三十章 琴音指路

试着复又前行了几步,可这四下里当真不见一丝光亮,唯一能证明还有些气息的便是自己那略显沉沉的呼吸,耳边的寒风却是也从未停下。

倒是可笑,他一个天盛的共主,如今却要倚借着萧瑟冬风来为自己壮胆。即便他的发怵并不是发自心里的胆怯,只是或多或少没来由地心慌罢了。

“有人吗?”明烨轻喊了几句,换来的依旧是只有冬风陪衬的沉寂。

风声呼啸刮过耳廓一旁,似乎凌乱的风声里还夹带了一些由远处传来的杂音。

静心聆听了几番,明烨这才挑了挑唇角:“有琴声。”

琴音既能入耳,便证明了这抚琴之人必在此地的不远处。也就是说,只要他循着声音去行,不消多时便可以寻到了光亮。

琴音偏在暗夜响起,这便足以证明了抚琴人的满腹心事。但是细听之下却不难发现,它不若寻常的那样般孤芳自赏,无法言明的寂寥中又明明掺杂了几丝超脱的淡然顺从在其间。

弹琴之人的技法暂可放至一边不论,单凭着这份心境便已绝非寻常之辈。

步履轻移,随着这凄清琴声入耳的渐大,明烨甚至一度忘怀了自己原本只是想走出那片晦暗之地。

“请问上首,所奏是为何曲”欲与这等高人相交,明烨并不打算上来就自己揭露了身份。

以身份去压人一等,并不是走在哪里都可以如鱼得水,相反却恰恰是一种格局小极了的做法。落在了脱俗的高人眼中,更是只能任由旁人去嘲去笑。

眼前的光景寥寥,极目四顾,却只有一座凉亭,实是宫里的僻静之所。

弹琴之人显然也是看中了这一点,不然不会在半夜的这个时辰,不睡觉也不歇息,偏偏跑到了这里来抚琴奏曲。

不缀的琴声终是顿了下来,那个被大氅包裹着的纤细身姿缓缓直起了身来。

她福身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听这声音,原是一个女子,还是他新纳的妃嫔。这样的结果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因为在此之前,明烨其实数度以为这人是被他监禁于宫中的乐师彤管。

彤管身份斐然,虽然其人来自于颐凰,入宫多半也只是为了刺探,但在音律一事上,却是人间鲜见少有的高手。若不是这层缘故横亘中间,明烨倒是真有一些向其人请教的想法。

借着那石桌一旁立着的一豆火苗,明烨才在幽黑的四下里看清了面前女子的容貌,不禁有些吃惊:“秋水表姐,怎么是你”

秦秋水闺名远播,从前还未出阁的时候,便是多少人家相看的对象。但他始终觉得人无完人,秦秋水总不能样样都占尽了一个好字去。

因为凌玥也弹得一手好琴,且数载过去了,明烨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在琴技上与她一试高下的。只是今朝听闻了这琴声,却是有着不相上下的意思在。

很多人选早早地在脑海中飘过又完全沉寂下去,可明烨却是从未都能料到会是他这个秋水表姐。

“臣妾心有所感,又怕扰人清静,这才选在了这里。可是……”秦秋水敛去了眼底的讶然,以使自己听上去尽量平和了些许,方才继续问道:“陛下来此,可是有事?”

明烨可不想平白许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允诺,但偏生秦秋水在京都之中的名声并不是凭空得来的,其人礼数周全,不惊不喜的样子,当真一点儿错处都挑不出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总不好太过绝情,说到底,心里也是于之有愧的。明烨只好拾级而上,目光躲闪之余,终于找到了落处,便是桌上的那把琴:“你琴技超群,从前朕怎么不知”

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把心思放在过自己身上,当然是不知了:“陛下朝事繁忙,臣妾也不好在人前拔尖。如此,自然是不知了。”只是,她终究不想让明烨为难就是了。

明烨心内更是讶然,伸手去抚摸琴弦的动作都不由地僵在了半空之中,都说字如其人,莫不成琴音也是随人的吗?

“这番话,你是第一个说起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含义,秦秋水可谓解得通透,难得更是一语中的,直接戳在了他的心坎之上。

入宫多时,便是连时时耍弄着心计的瑶嫔,都比她见到陛下的次数要多得多。眼下好不容易是一个来之不易的独处机会,秦秋水自然不想白白错失。

可是瞧着明烨眸中的郁色,那又确实不是她一个后宫的妃子可解的:“更深露重,陛下出来想来也有段时辰了。若是觉得冷,不妨我们这就回宫去吧。可若是……”

秦秋水知晓这个时候回去未必是明烨所愿,干脆拨了一拨指下搭着的琴弦:“可若是陛下还有心结未除,臣妾无用,但或可弹首曲子来为陛下宽宽心。”

音律最大的用处便是明心见性,总有和心内情绪相以适应的乐声会传来。

明烨颔首,一把撩起自己宽大的斗篷。他的心头现在是一团乱麻,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唯一能做的,似乎便也只有落座在一旁。凉亭里的四只石凳,皆被寒风所染,即便隔着厚厚的衣物,落座的刹那,也是浑身一片冰凉。

“陛下,听好了。”她并不喜弹琴吹箫,这其中内情却并不是她不喜音律。不仅不是不喜,恰恰相反,她同凌家的玥儿一样,都觉得从指间或是唇下流泻而出的乐声很是唯妙。

只是,她们相同,却又不同。秦秋水无法忍受她专心而奏的乐曲,得到的却是别人的轻慢与倦怠。

这种感觉就好比是把自己的真心拿于人前,未得到应有的尊重就罢了。更为恶心的还是,这真心再回神的时候,却是已被人践踏了数脚上去。

既是无法忍受,倒不如从来也不奏得要好。自娱自乐,沉醉其间,既可以是伯牙,亦可为子期。

不过,眼下却是例外了。她的琴音,冒险一遭,还可为眼前的陛下而奏,只因他是她数年来唯一放在心上的人。

手腕间加注使上了力气,使得几指灵巧上翻,正是这连串显得清丽的乐声,将明烨从自己的为难处境之中拉回了神来。

闺中美名,果真所传非虚。

第五百三十一章 碧涧清泉流响

玥儿也如表姐这般,弹得一手好琴。可是细听之下,她们二者之间却是有着更为明显的区别。

玥儿不擅女红,女儿家的心细似乎只一心扑在了这琴瑟之音上。因而,她的琴技遍寻京都,恐也难有人能出其左右。

彤管入宫也有些时日了,其人以乐师之名在宫中活动,虽然只闻他吹过箫笛,还并未得见奏琴的场景。但想来,他们二者之间也是难分伯仲。

明烨认定了这是自己十分中肯的评价,绝无任何偏袒的意味存在。因为凌玥的喜好他实在太了解不过,没有道理一个音律之才,在扑在此事上多年之后,还比不过一个样样都会一些的彤管。

会不会是一回事,精通与否便又是另当别论了。

即便是神人也不可能样样超常,不过话不能说绝了,是或许会有,但总不是他明烨有见到过的。

此间种种,足可见凌玥的琴技如何了。秦秋水的琴技,这样相比较起来就很显中规中矩了,这是实话。

明烨端坐在一旁,都不用着眼去看秦秋水的指法,仅凭着入耳的琴音,便听出了几处衔接之处的生涩不妥。

琴音虽是生涩,但其内饱含的深意却是源源不断地琴弦上迸发而出,这是凌玥所不具有的。

明烨不禁抬眼相望,借着琴旁的那抹在暗夜当中是唯一光源的烛光,打量起了秦秋水的每一个手下动作来:“朕忽地便心生好奇,表姐养在深闺多年,可是琴音却不似小女儿家的婉转柔弱。这是为何”

指下的一根琴弦很是出乎意料地颤了起来,不过终于是在秦秋水极力地稳定心神下,才不至于令其崩断开来:“臣妾家中并非世代缨簪,秦家名下现如今在京都不过只有一间妙春堂而已。”

诚然,明烨点点头:“这些朕自然知晓。”

毕竟秦秋水还是他名义上的表姐,尽管是并无什么实际相连的亲戚,但总归是少不得要知根知底一番的。

只是,她现在的秦家只有着妙春堂这一个祖产,又与他的疑惑有什么关系?

“臣妾自是比不得玥儿的,其实莫说是玥儿,便是这京都当中的许多大户人家,秦家都是望尘莫及。”提及这些几乎是人人看重向往的东西,秦秋水并无遮掩,那是因为她从未因为家境的低下而感到有丝毫的落差。

相反,恰恰因为秦家特殊存在的缘故,让她经事众多,不同于绝大多数的那些闺阁女子罢了:“是太后娘娘顺手扶持着,不过虽是扶持,可这也庇佑不到整个秦家。陛下对此,想来是理解得了个中情由吧?”

这可让他如何接话秦秋水这样的说法,到底是在与他说陈,还是在迂回地贬斥着太后的那些心思。

明烨只挺了挺脊背,暗自庆幸这四下全黑,仅仅靠着眼前这些微弱稀薄的光亮,谁人都无法看到自己脸上这一闪即逝的僵硬不自然。

他以手抵唇,低声咳嗽了一声:“嗯,理解理解。”

这话却是多有敷衍之意在,秦秋水收回了视线,兀自笑了一笑,继续言说了起来:“父亲早年染病,眼看着这身子一年大不如一年起来。秦家只有秋水这一个独女,我若不出来主持,便只能是弃祖业于不顾。”

医馆那是什么地方,应该最是可以将人性暴露无遗的地方:“臣妾在妙春堂待久了,想来也是因此见到了许多闺阁不识的东西,较之常人,自然思虑重些。”

便是他这个陛下,有时也不得不佩服秦秋水,身上的担子何时有轻过,但心性却是未曾移过半分:“有时,朕也想如你这般。”

要么,便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君者,一切行为处事只需从理法出发便是。要么就做一个至情至性之人,那样生前身后,即便全是骂名,总归也是无愧于心了。

最怕的,却是他这样的君者。既想做一个明君,人前人后都落好,可又无法做到真正的铁面无私。

他还是有着许多自己的小心思,而今回顾,但求一些些豁达,居然都是难事:“若是能如你一般或豁达,或足够理智就好了。”

秦秋水并未对这话有做出什么回应,只是借着光亮去探上了琴弦,几个挑拨之下的动作,已是又淌出了一首琴曲。

在秦秋水看来,豁达不是任何时候都得以顺遂的好事,更不是值得拿来言说的东西。可想而知,豁达在她的眼中都尚且如此,就莫要说是理智了。

见秦秋水如此态度,明烨却也不恼。在如今他的脑海当中,蓼阳大长公主的事情得不到解决,这才是祸源之根本,其余与之相较,完全就是不值一提。

这一曲较之方才倒是有灵气得多了,不仅寄了弹琴人的心意,便是连先前的几处琴技上的生涩而今都化为乌有。

明烨初始只觉得十分耳熟,静心听了一听,才恍然大悟:“此曲可是,碧涧流泉”

碧涧流泉,算是公认的十大古琴名曲,流传今日,除了琴谱的主体部分,已是近乎要失传了。只是这快要失传的琴谱,是怎么在秦秋水这里得到完整的

秦秋水醉心在未完的琴音之中,闻言也只是象征性地颔首点头,算作解答了明烨心头的疑问。

明烨知晓这本应如观棋不语一样,确是他失礼在先,因而便讪讪地将下一句话吞回了肚子里去。

直待一曲终了,秦秋水停罢了手下的动作,将十指轻轻地搭在了余颤不止的琴弦上时,她方才启开薄唇:“臣妾初听到《碧涧流泉》之时,便很喜欢其琴音当中的感觉。”

那感觉,就像是当真有清泉流响,划过心坎。触景生情,向来便是最为精妙的有感而发吧。

“至于为何能奏出几近失传的曲谱。”秦秋水的脸颊浮过一抹淡淡的红晕,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实是臣妾班门弄斧了,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秦秋水并不是那等不自信的人。只是碧涧流泉既是十大名曲,想来原曲本身便是完美契合,任凭今人再如何费尽心血地去续,也难免不会沦为了狗尾续貂。

这是她自己续的曲子,在人前弹奏起来更是头一遭。

第五百三十二章 暗夜之灯

“音律之事嘛,就同风花雪月夜一般无二。”在这一点上,明烨并没有多么地自恃矜高,因而更是持一种很是宽和无谓的态度:“只要是能让人沉浸其中,便是好的。”

他仍然记得清楚,将这番所感所想第一个告诉给他的人,便是凌玥。那时的她还十分年幼,手指拨弄而响的琴弦亦实属噪音。

谁也不曾料到,就是这个昔日只会弹奏噪音的女孩会有朝一日有如此精奇的琴技。

不过,有一点倒是始终不曾变动过。那就是,无论是那个只会拨弄噪音的女孩,还是后来堪与琴师一较高下的凌玥,她对弹琴之事与对音律的看法倒是始终如一。

博人眼球的曲子是好,卖弄技艺的琴曲也未必就是差的,凡此种种,哪怕是只能迎合了一个人的喜好,让那仅仅的一个人听了就欢欣的曲子就是俗曲了吗?

其实不然,什么样的曲子,只要能起到让人欢欣的作用,哪怕是只有片刻。想来,也必然是有其值得传颂的地方。

“陛下这话说得,好像一个人。”说来也是生奇,她还没有机会和玥儿好好同琴曲一事相谈过。只是依稀记得好像那侯府上的人都说,他们的姑娘弹了一手的好琴。

但眼下就这样在脑海中仅是想想,玥儿对琴曲的看法似乎就能变得格外清晰了然。

明烨并没有搭话,不搭话的原因却并不是他对这个像他的人不心生好奇。他最是清楚不过,秦秋水这番的话中之人不是旁人,就是凌玥。

除了她,京都之内怕再也没有谁敢直指这样世俗之中约定俗成的一种定律了。

“陛下现在的心情可有好些?”明烨明明是心内有事,才会支开身边所有的宫人,一人独行至此。

秦秋水记得,这里离冷宫不远,所以最为清净僻静。来这里的人,如若不是像她这样的心有难抒,那可能就是别有图谋了。

陛下可是真正的皇宫之主,又能有什么图谋想来是被朝事所扰的缘故。

这可不是她能帮得上忙的,秦秋水很是自觉地取出了身侧的琴套,开始收拾了起来。

眼角余光的火苗却是忽地一抖,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般。秦秋水的目光再转回到自己的琴上时,却是只听到了铮地一声巨响,原是明烨将手掌按在了琴弦之上。

陛下的阻意为何?秦秋水正了正身子:“陛下还有何事?”

“若是有人与你旧时便是相识,亦是你曾经最为信赖的那个。”掌心被紧绷的琴弦反压得生疼,明烨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袖口,暗自攥紧了起来:“可是你却发现,到头来,你们却根本是那不相容的水火之局。”

“那么……又该当如何”明烨这是诚心相问,自然是看中了眼前人的闪光点。

亦是一种信任,秦秋水自然懂得这番所问是有着什么样的意义。一番思虑之下,她给出了答案:“天底下并无水火之局,所谓的水火难容,其实只是自己给自己设的屏障罢了。”

这答案听上去像极了敷衍之词,但是秦秋水却敢发誓,这真的是她的诚心之论。

明烨先是愣了片刻,而后才从胸中燃起了一团怒火,竟是直接拍案而起:“朕知你对朕是颇有微词,可给出这样的话来,有意思吗?”

这次应该是真的把他惹急了,秦秋水望着踱步而出的明烨,张了张嘴,想要辩解什么,可却还是哽在了喉咙的位置处。

她大可以默认了明烨的言中之意,没有哪一个女人可以忍受得了丈夫的冷落,她也一样。

可是,她不想逼着明烨来假意与她做一对恩爱夫妻,强扭的瓜不甜,她也不想要。终归,还是要为自己解释一两句的吧!

秦秋水攥紧了自己的裙角,几步追出了亭外:“臣妾有说错吗?天下济济,若是只为利而往聚,几时有扯不开的局势但若是机缘情义,便是难堪,水火之局也是作茧自缚,终不过是自扰罢了。”

如今这番作态,可真不像是她。秦秋水只是自顾自地道了出去,但因为怕看到更为绝情的一幕,很快便又垂了眸,掩过了身子去。

明烨的双脚因为这话而顿在了原地,秦秋水其实说的在理,众生来往,究其原因,不是利,便是情。

前者终不过是互相利用与互相成就的关系,既如此,何需挂怀可若是后者,总归也是自己逃不出自己划定的圈子里罢了。

“照你的说法,那是朕庸人自扰了”想通了些许的明烨回身去望,却只见秦秋水独自又退回了凉亭里去。看来,果真是他这个陛下做得极擅伤人心了。

秦秋水没有想到,这句话让明烨回心转意,竟是扑灭了他心中那满盛的火气:“臣妾不敢,绝无这样的意思。”

秦秋水瞧着是一个活得很是通透人,明烨复又往回走了几步:“朕不愿伤她,可她的存在又是朕着实的威胁。此情之下,朕到底应该怎么做”

“这……”秦秋水同样犯起了难来,她此前并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也从未想过局势会是如此地复杂。

若说随心而为,顾念着旧时情谊,可明烨是陛下,这便是在拿社稷皇位开玩笑。可若是除掉那人以绝后患,那她又有着小人唆使的嫌疑。

如此两厢对比,她竟左右难为。

“看来,表姐也是难做。”明烨只能捏了捏隐隐作痛的眉心,以掩饰自己心内瞬即闪过的那片刻失落。

这等烫手山芋,毋论抛给谁,都只会是麻烦一样的存在。人家不厌弃,肯掏心掏肺地道几句中肯之言便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了。

“臣妾是不知该如何给陛下建议。”这终归不是己身上所遭遇的事情,她也没有那样的权利去替明烨做出什么抉择。

秦秋水心内还是有些许欣慰的。毕竟这是陛下给予她的别样信任,那她,就应该在已有的能力范围之内,全力以赴才是:“但是,那位故人若当真有陛下说得如此重要。有一件事,倒是可以确定的。”

这话就像是暗夜忽现的提灯人,无疑是立即驱散了包围在身侧久久不散的晦暗。明烨眼前为之一亮:“那可以确定的,是什么?”

第五百三十三章 称谓

“就是,他也必然对陛下是抱有相同的情感。”秦秋水并不知明烨口中的那人是谁,只当是一个位高权重的朝廷大臣来分析了,“不是都说,人心是相互的。”

再者言之,不是还有人以类聚的说法嘛。

尽管做了天子,是必须要与各色人等打着交道。但既然信任那人可以信任到眼下愁苦的地步,便就证明了当初纵使是结交,也是真心相交的。

“想来……”仔细回想过去,一年之中,蓼阳大长公主也难入宫一回。

曾几何时,明烨总是瞧不懂这是为何。还记得太后那时给出的答案是,既是外嫁的公主,便就不是正统的明家人,一年入宫一遭,已是至多。否则的话,便是其心难测,便是惹人非议。

太后说得可是句句在理,明烨兀自将心头暗自浮起的薄情寡意这样的混账想法压了下去。

姑母待他其实是极好的,就算外嫁出宫,可是每每入宫,哪回不是温声相问。嘘寒问暖于他而言,虽是并不需要,但在这冰冷的内廷,已是意义大不一样了。

更遑论,必要的时候,自己遭逢的那些无法可解的烦心事,都是在姑母的提示之下,才有了些逐渐清晰的眉目的。

明烨知道了蓼阳的身份之后,对暮央的过去多有忌惮,对蓼阳留京的内情起过疑,可独独,没有对蓼阳对他的好抱有疑问的态度。

活了这十几年的光阴,何为情真意切,何又为虚情假意,他一个自小在深宫长成的皇室中人,不可能连这一点都分不清楚。

蓼阳待他,确实是情真,便是只有着姑母名分,也是足够。

“想来……”陷入回忆的明烨似是停顿了很久,咽喉处竟是有些不自觉地苦涩起来:“也是。”

“那么,陛下……”秦秋水彼时已经将古琴整理好放进了琴套里,只抱着它立在了亭外:“您现在可有决定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总是古人在夸大其词,不过一瞬的拨云见日却是切实存在的。

与秦秋水谈过了这样一场,心内似乎还当真宽阔了许多,明烨见她有走的意思,便将目光投向了秦秋水的身后:“你可有带着灯笼出来?”

因为秦秋水欲要起身回宫,匆忙熄掉了亭中那唯一的光亮,这四下里很是配合地霎时便又变成了来时一路上的黯淡。

“是臣妾的疏忽。”秦秋水轻轻咬了咬下唇,她一向最是熟悉这条路,本想着一切从简,而且也有着不想惹人注意的因素在。

是成全了自己,却完全没有料到会在这边遇到了陛下:“不过,这条路臣妾是认识的。可以为陛下带路。”

“朕记得……”俗话都说,无功不受禄,他可不想欠下这笔人情债。什么债都好还,偏偏就是这人情债,最是让人头疼:“你的经萱宫,好像和太宸殿有着不短的一截距离,可以吗?”

自认为一朝得势的瑶嫔也好,有着人前人后不浅名声的婈妃也好,她们几个妃嫔的住处都是由他亲自安排的。

为的就是尽可能地离太宸殿远一些,也好借此让那些聪明人知道知难而退。

不过现实却是,就算有人知晓了他这个陛下的用意,也还是不管不顾地如飞蛾扑火一样扑了上前。

明烨唯一能做的,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他也明白,最好的韶华,谁也不愿白白就此耽搁。在此心的驱使下,攀附也就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了,更不要提,早有人伊始便是存了这般的心思。

但求不要再有人如瑶嫔那样使些下三滥的诡计了,瑶嫔他动不得,顾及的东西实是有些过多。但其他人,整垮她们以及她们背后蠢蠢欲动的势力,于他而言,还不是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秦秋水仰头看了眼淡淡的月色,今夜月色清晖,待会儿走至开阔处,便是完全不一样的柳暗花明了:“往前走不了几步,陛下就一定认得出来前路如何了。”

好在,秦秋水这个表姐倒是从未越矩,明烨对她的答话以及表现出来的聪明很是满意,率先拔开了步子:“既如此,就麻烦表姐了。”

秦秋水在前的脚步不由地就是一顿,她不想耍些无谓的手段,也不会有意无意地搞些什么勾引人的招数。

她自问,已经将心事埋藏在心底埋得足够好了吧,更是从未拿出来让明烨有过任何的难堪。

可是处处隐瞒克制的她,却还是受不了陛下如此的言行与举止。哪怕只是一个称谓,陛下也要如此伤害她吗?

“陛下,定要如此吗?”她回身毫不留情地将带有些锋芒冷意的眼眸瞪向了明烨。其人眼中只有些错愕的讶然,好像完全不知道她为何要如此一般。

可是,陛下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不懂。

明烨嗯了一声,便是怒意满满。高声呵斥于他,他也是不惧的:“表姐有事?”

“陛下你又唤我做表姐。”秦秋水不由得冷笑一声,这笑声便是她自己听来都很是凄清。

不知是恰逢冷风过境还是如何,秦秋水的身子上很合时宜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表姐表姐,那是几时的事情?”

明烨不得不承认,秦秋水方才转过身来时那一脸很是悲愤的表情,犹自沾染了水雾的双眼,让他确实一时难以摸清头脑。

不过,他可不是榆木脑袋,现下已是什么都明白了:“几时,表姐都是朕的表姐啊!”

只是,他明白了,也要装作不明白。明烨不想平白无故地给人以虚假的希望,更不想为了迎合一时气氛的轻松,就兀自去做那些混账行径。

要知道,给人以根本实现不了的希望,那来日只会是负担重重的失望。

他不想看到会有这样的一日,诚然,秦秋水必然也是不愿的。

入宫多时心中一次又一次强压下去的委屈与失落,似乎都因为明烨这一句话而彻底被冲垮了堤坝。

秦秋水居然哽咽了起来,只觉得腮边一凉,再回神的时候,几滴泪水已是有些汹涌地夺眶而出:“臣妾是陛下的表姐没错,可如今更是陛下的妃子。陛下,你当真就可以做到如此绝情的份上吗?”

第五百三十四章 退步应允

闻言,明烨也只是讪讪地干笑了几声。

原谅他无法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于是,便也只能绕开这个话题,尽可能地避而不谈:“这小路极为偏僻,风也因而显得愈加陡峭萧索,你我还是加快些步伐为好吧。”

话都点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是不好明白的,秦秋水自然是不好再在此间问题上纠缠不休。

她只福身行了一礼,低低应了一声:“陛下以后还是唤臣妾做婈妃吧。”

别看瑶嫔位分比她低,且也只取用了其人名字当中的“瑶”字以做封号。但实际上,她们在陛下的眼中一般无二。

即便她是太后娘家一力送到宫中来的不二人选,即便瑶嫔耍了些手段,怀上了皇嗣,是后来者居上。但这一点,在陛下的心里,从未有过更改。

也是因此,在风言风语传遍了宫中的每一个角落时,她还能做到不动如山。不动如山,不是因为她向来沉稳,而是陛下的那颗心里从来也没有容下过谁。

既如此,行百里者,五十步如何,九十步,甚至是九十九步又能如何?

只要还差一步到达不了他的心里,便永远无甚差别。

她虽得赐名一个“婈”字,但那却不是陛下的意思,而是一心要把她塞入宫中太后的决定。

今夜是秦秋水入宫以来与明烨相谈最多的一次,至于会不会是以后的最后一次,她自然是不得而知了。

但便是从今晚这些寥寥的字句当中,秦秋水都不难发现一些什么。饶使她不想如此敏感心细,可奈何陛下的态度就摆在了那里,想不注目都是难比登天。

她甚至隐隐觉得,这个婈字会是一个触霉头的存在。不然的话,何以陛下定要以表姐这个称谓相称,对婈妃这一称谓唯恐避之不及。

秦秋水并没有任何逼迫的意思存在,之所以大着胆子如此相问,也不过是一种试探。她只是想看看,如果是避无可避,不得不面对的时候,陛下又会作何反应

果见,那眉目俊郎的少年人在月色的陪衬之下,露出了比清冽月色还要更加疏离的表情出来。

人家都说,恶语伤人六月寒。殊不知,有时极有可能只是一个平淡不过的蹙眉,便已是寒风乍起,略过了坦露无遗的四方。

伤人伤得如此坦荡明白,与拿着刀子在肌肤上直接刻划有什么两样

秦秋水只是看着明烨的神色,都不用他特意回什么话,心已便是凉了半截:“若是不可……”

她还能说什么吗?若是不可,陛下大可以继续称呼臣妾为表姐吗?天底下就没有这样荒唐不经的事情。

有些话在唇齿间不住地打转,可就是突破不了这最后一道防线。

明烨哀叹了一声,人心又不是铁石做的。非逼着秦秋水把这话放到了台面来说,他若是连这个本应该的平常事情都屡屡拒绝,未免也有点太不近人情了些:“此地清寒异常,婈妃还是快快带路吧。”

婈字谐音了凌,这桩看似巧合的巧合自然不是巧合,是有人的故意设计罢了。

明烨不情愿,甚至是十分抗拒。打从一开始,他便知道这是太后的故意为之。

可是早已经定了的封号,他这个陛下若是当真去做了朝令夕改的糗事出来,朝堂上下的他就会是众人的笑柄一个。

如此这般,事情发展到今日既然都是覆水难收,那他迟早都是要被迫顺从的。既如此,来回这么拖欠着,也是于己有碍。

秦秋水那颗本已快要沉底的心,就好像是深海海底不知从哪里忽然照入的一缕光线。海水翻涌着沧浪,伴身的只有重重复重重的浪花,一丝丝光线根本不足以有穿金裂石之力,但带给她一些渺渺希望却是够了的。

听罢,秦秋水不觉盈盈一笑,仓皇背过了身去,这才抬手拭去了脸上冰冷的泪痕:“是臣妾多言了,臣妾这就为陛下带路。”

一切诚如秦秋水所说,此地被一些花枝草木掩映,却原不需多时,便转出了这片包围之势。

“原来朕在宫里竟绕了这么远的路。”明烨只打眼一看,就认出了这四下是哪里。前方视线当中的殿宇,不是旁的,正是宫里人人都避讳非常的冷宫。

冷宫莫说是人人厌弃的存在,甚至打从一开始工匠建造它的时候,便是多有偏颇的。背阴不见光,便是这处最大的特点,再加之是宫里一偏再偏的地方,也难怪竟显得如此幽清寂寥。

“陛下。”秦秋水在前方的步伐忽然便是一顿,转过了身来,她只盯着夜色当中的一个方向,声音是如水一般的沉静:“太宸殿在这个方向。”

好像方才那起波澜,压根只是明烨的错觉一般。

难能可贵的是,她还记得。她还记得自己所说与所诺,只待走到开阔之地,便算是带路完成,也毋需他再为如何打发走她而烦忧。

“婈妃。”这个名字,他还叫不太惯。明烨出声叫住了欲要离去的秦秋水,经萱宫和太宸殿根本就是两个方向,本不同路:“你的琴弹得挺好的。”

明烨有些口拙,一时之间,便是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得清,他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嗯”秦秋水垂首站立着,听闻这话自然也是有些稀里糊涂。

“朕日后若是有再像今天这般思虑不畅的情况。”明烨只是觉得,秦秋水饱读诗书,又难得目光长远,不生成个男儿身,着实可惜了。

不然的话,朝堂之上岂不是又可以多一个为他出谋划策且又忠心不二的臣子了吗?

在她那里,事情似乎总是很轻易地便可以变得脉络分明起来:“到那时,不知你可否愿再为朕抚上一两首曲子”

她自然是愿意的,秦秋水遂点了点头,并无迟疑。

伯牙子期固然可全系在她一人之身,但一人扮演着两个人的角色,初始之日还可图个新鲜,时日一长了,也是怪无生趣的。

人可还当真矛盾,秦秋水同样明白,这番思想的转变,也仅仅只是为了明烨。不然的话,再是了无生趣,她也可以从一而终地扮到底。

知音一说,于常人来看,已是莫高的追求了。她可不敢轻易奢望。

第五百三十五章 有妖

“明月,你派人去宫里打听打听。”蓼阳一反常态,竟是径自在屋里兜兜转转地来回踱起步来:“侯爷平日这个时辰早该回府来了,今日这是怎么了?”

明月听得出来,前一句话才是蓼阳大长公主要吩咐给她的事宜。至于后一句嘛,极有可能是蓼阳大长公主的自言自语罢了。

她连连点头:“是,大长公主莫急,婢子这就差人去问问。”

蓼阳大长公主一向最是沉稳,哪回府上出了什么事情,面色如常的人中必然有一个她。但是,这一回,大长公主却是有些操之过急了吧。

这些不过是明月心里暗自地揣测罢了,但她却不敢有任何的怠慢表现出来。换一种思路去想,蓼阳大长公主如此心焦,未尝不是侯爷夫妇二人情感和睦的体现。

她在蓼阳身边服侍了许多年,见多了侯爷时常的热脸。其人贴的虽不至于是大长公主的冷屁股,但总归也没有得到应得的那种相应态度。

这在他们服侍的下人眼中,少不得破碎了外间传言侯爷和侯爷夫妇二人所谓的那情比金坚。

普通的下人仆妇尚且会有如此的感觉,更别提是她这个日日侍奉在蓼阳大长公主身前的侍婢了。

而今,这大长公主忽然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不就是侯爷下朝晚了些时候吗?就把她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少不得算是好事一件。

明月匆忙退身便奔向了门外:“你们几个先去府门外的各个街角守着,若是见到了侯爷,即刻来回禀。”

她故意顿了一顿,侧目望向了里间很是坐立不安的蓼阳大长公主,方才扬声道:“不得耽搁,否则,定然有你们的好瞧。”

一众人四下散去,很快便都不见了人影。但这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愚钝法子,按照蓼阳大长公主的意思,侯爷既然眼下还不得回转,想必是宫里有事绊住了他。

如此,当务之急便应是抓紧时间往宫里赶过去:“行了,就停在这儿吧。”

明月跳下了马车来,望着宫门处人烟稀少到不行的萧索模样,这才不禁当真有些慌了神。莫不成,是真的被蓼阳大长公主给猜中了不成?

侯府这段日子过得可真算是步履维艰,已是再经不住什么大的动荡了。更何况,如果出事的这人当真是……那就是整个凌家的主心骨都要倒了呀!

明月越想越觉得不妥,甚至开始隐隐地后怕了起来。几番思虑之下,她只搓了搓手,大着胆子凑到了宫门口的守卫跟前:“二位大哥,请问……”

“请问什么请问?再往前一步,里面就是皇宫,哪是你这种人高攀得起的!若是识相,劝你赶紧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不过只是皇宫大门前区区的侍卫,可这语气却是冲上了天。

莫说她并非是无事找事,就算今日站在他们面前的当真是什么高攀之人,这等口气,借由同样卑微下贱的侍卫之口言道也实是可笑。

“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是你吧。”明月气得鼓起了腮帮子,一把便从腰间扯出了蓼阳大长公主给她的信物:“现在,我还是要高攀的那个吗”

对付这种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就一定得采取非常之法。让他们立时便明白过来,因为势利眼会遭遇到什么收拾不了的残局。

还好两个侍卫并不是那没有见识过什么世面的人,当场面色都白成了一张纸:“是小的们眼拙,不知姑娘是蓼阳大长公主的人。”

“可别。”明月挺了挺脖子,心内虽是难得舒畅了些许,可对方这个头低得还是无法令她满意:“姑娘可不是称呼我们这些下等人的,二位说,是吗?”

明月自问,她绝没有吹毛求疵的半点意思在。而是只有凌玥这般,最不济的,也得是凌瑶这样的庶出,非是名门贵女,在京都之中可是担不起这“姑娘”二字的。

若是有人强安这样的名头在身,那么便也只有眼前的这二人,心肠可真叫个不好!

明月懒得再与他们纠缠,兀自收好了手中以作信物的玉牌:“婢子奉蓼阳大长公主之令,特来宫中问一问,可有平阳侯的消息”

平阳侯经过明月这么一提点,两名侍卫倒真的想起来了什么,不禁互相对视了一眼,方才回道:“平阳侯入宫早已多时,此刻确实还并未见有过他离去的人影。”

明月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她有着蓼阳的玉牌,顶多却只能证明她不是外面随便想要混入皇宫的阿猫阿狗。

可如何才能让这两人放行呢?都不用去想,明月便知她是一定会被拒绝的:“二位侍卫大哥,能否替婢子打探打探消息,或者,或者再不济,递个话也是可以的啊!”

“这……”一人面有为难之色,他可不愿得罪了蓼阳大长公主派过来的人。只是,这怕也是他们做侍卫的鞭长莫及啊。

“这,这当然是没什么。”另一名侍卫还未事先打个招呼,便就接过了话茬:“小的这就进去看看。”

太宸殿的偏殿当中,明烨遣散了一应的宫人,只留下了他和平阳侯这君臣二人。

平阳侯当然不知道自己当年苦心隐瞒的旧事早已是不着痕迹地便惨遭暴露。他垂手不卑不亢地站在殿中,盯着面前欲言还休的明烨只有着满脸的疑惑:“陛下单独留下微臣,所为何事?”

明烨是君者,即便算是他这个平阳侯从小看得长到大的那个,可在人前,明烨还从来没有如此犹犹豫豫,甚至是遮遮掩掩过。

事出反常必有妖,本来还觉得无甚所谓的平阳侯,现下却也是有些拿不准主意了。因而,在第一声没有得到明烨的答复前,这再次相问出口的话,竟是略带了些结巴的感觉在:“陛,陛下?您怎么了?若是有难处……”

“哦。”明烨好似受惊了一般,怔愣放空的双眼慢慢回转了过来:“姑父,朕这么叫没错吧?”

平阳侯心内立时便是咯噔一声,但左思右想,应该是他糊涂了才是,或许另有其他原因。毕竟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根本不能算作了解。

想要解释反驳的话语匆匆在心内做了总结,可还未讲出口来。

明烨却是轻笑一声:“还是应该叫侯爷?”

第五百三十六章 迁出

看来确实是他这个平阳侯多心了,陛下这话的确并无他意。直到听闻了这话入耳,平阳侯才不自觉地从心底里泄了一口气出来。

也是,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正是因为心内藏有见不得光的暗流,他才会如此战战兢兢。以至于在陛下表现出了稍稍异样的时候,他便从中解读出了非一般的临头大难。

但实际上呢,都不过是世上本无鬼,庸人自扰之罢了。

平阳侯欠身一笑:“陛下今日这是怎么了?与微臣竟是如此生分。”

眼下的平阳侯说这番话时是无意的,可听在了明烨的耳朵里,却又是有心的了。

明烨几不可见地皱起了自己的眉头,但嘴角上的笑容还得以久久地挂着。

在皇位这个位置上久坐的人,别的本事不好加以论断,粉饰太平的本领应该还算是手到擒来。

毕竟那朝堂之下,各大官员抱团而形成的势力竞相要争夺个高下之时。身为君者,若是连调和与操控局势都做不到,才无疑是真正的失败。

“姑父说得在理,反正今日殿中也就你我二人。”明烨笑了一笑,一晚上的思绪过后,他确实想出了一起于眼下来讲可能是最为合适的法子。

这层随时随地会有着被人戳破的风险的窗户纸,平阳侯一家护得想必艰辛吧。明烨自问也不是那不讲情理的一心只浸于玩弄权术的人。既然如此,何不放他们一条生路,也借机给自己藏有一条后路。

明烨清了清嗓子:“朕今日听说景安王已经启程回通州了。”

他知道景安王突然如此行色匆匆地就要离京,少不得和昨日在殿中与太后共同提及的前朝往事相连。

景安王是不是同样也有着这及时抽身的意思还不好说,但这么急促的安排,一定有太后在插手其间。

这倒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来,知道这桩事的人愈是分散,秘密便愈加得以长久。二则,要不是景安王前后来往的这一遭遭,他这个陛下还真不知道如何安排平阳侯这一大家子呢。

“姑父你也知道。”明烨背着双手缓缓踏下了高阶,摆出了一副神情很是焦躁不安的模样:“朕前些日子派来的人已经查明,那通州确有过冰雪之灾。不过早在景安王入京之前,便已经得到了妥善处置。”

这事情一向是京都官员们的热议,那是因为景安王入京却有着太多的难解之处。平阳侯自然会有耳闻,且这事也算是一直记挂在了他的心头。

因而,此刻听到明烨开了这个口,平阳侯他更是一脸沉思般地点了点头:“王爷毫无征兆地入京,这今日又不吭声响地离京。这里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超乎他预料之外的东西。”

在平阳侯眼中看来,让景安王离京的这意料之外,似是比其人入京的目的还犹要甚过几分。

因为他深知,只要是计划之内的打算,总归是有迹可循的。怕只怕,是突然而至的变化,杀一个措手不及。

而他们即便是抓到了什么,也只能是步在了他人之后。

明烨被平阳侯说得脸色一变,笑容不由地便随之有些僵硬了起来。但所幸他调整得极快,且平阳侯确实是一个直肠子,说是为此犯难,便当真陷入了思考,一时抽不开身了。

“朕也觉得此事多有蹊跷。可你也懂得,他毕竟是朕的皇叔,先帝唯一幸存在世的兄弟。总不好不分青红皂白,来不来,朕就拿起了他的错处。”想要将平阳侯一家远调离开京都,少不得要步步为营一番,事先铺排好,才不至于叫平阳侯起了疑心。

更遑论,平阳侯向来最是忠心不二。他又是九五之尊,若把事理讲通了,平阳侯自然是要使出全力配合的。

就是不知道,他那个姑母蓼阳,是否会多出这不该有的一窍之心,可莫要被他们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才好。

因此,明烨说话之时已是极致的小心翼翼了:“姑父以为如何呢?”

平阳侯是个实诚人,反应却并不迟钝。明烨如此相问,又怎么会当真是要征得他的什么建议。为君者,心内必定是要有一把标尺的,臣子可以在一旁协助,但真正的论断却向来都是从陛下那里出来的。

陛下如此,都只是为了为后来者铺垫而已了。平阳侯认得清这一点,于是只作揖回道:“但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直来直去,能不拖泥带水便绝不,这的确是最痛快利落的方式。能做到这一点,自然是喜不自胜的。但这一回情况原不允许,却是要由他这个陛下来打破既定的规律了。

为了尽可能地保全更多,明烨只迂回地将心中的打算说了出来:“既没有由头,总不好发作,但是坐以待毙却是万万不可的。因而,朕便想寻个信得过的。”

毋庸置疑,太宸殿的这偏殿当中,除了说这番话的陛下本人,便只有他平阳侯一个了。

这个信得过的,不是他,又能是谁?平阳侯只默声立在下首的位置,不动声色。

“朕思来想去。”费力铺垫了这许久,终于是到了合适的时机:“这个人选,似乎只有姑父您最为合适。”

“通州虽是我天盛关隘,但那地有多处盐铁矿产,谁人把握了它们,或可与朝廷一争。”明烨只是想要把平阳侯一家远调出京,至于这背后的原因荒唐与否,经不经得过推敲,已然不再重要了。

甚至哪怕明天这消息就和着飒飒的寒风传遍了京都上下,人人口中都道一句,这是陛下有意贬黜也无谓了。

所以,这是要他举家去到通州了吗?答案似乎不用多问,也已是显然易见的了。

不消明烨下一步的动作,平阳侯便主动揽过了活来:“千里之堤尚且会溃于蚁穴,更毋论是如此情形,微臣可为陛下分忧。”

有些话,由他之口道出还算可行。如若真的拖到了陛下亲言,那就是自寻苦吃了。

知进退的人在何时何地都是最为难得的那个,明烨见困扰了他将近一晚的难题就这样迎刃而解,这才露出了一个比较会心的笑容:“皇叔不识京都时局,朕也不好逾了叔侄之辈,抑或是伤了明家人心。还望姑父此去,可以帮着朕从旁监督一二。必要时,先行后闻亦是可成的。”

第五百三十七章 繁杂无常

先行后闻,那是说好听了的。说得难听一点,岂不就是指明了可以先斩后奏吗?

只是,他是开国元勋不错,如今更是身居着平阳侯这个侯爷的身份。可对方身体里的皇室血脉,也不是凭空拿来开玩笑的。

哪个敢做出先斩后奏这样的事情出来压根不需言明,这分明是一件长期劳费心力的事情。

平阳侯虽是满腹的不解,但也是行礼过后,先应了下来:“微臣遵旨。只是,不知应要几时出发?”

陛下这是有意让他前往通州之地,与景安王共治一处。

且先不说,通州是景安王的故有封地,强龙去了,都压不过景安王这个地头蛇。便是抛却这样的事实,侯爷安能与王爷相提并论

再是功勋卓著,臣子也只是臣子。可便是无甚作为的王爷,那他也是天生自来的皇亲国戚,若不是当世天子嫌其碍眼,便就无人敢动。

更何况,这个景安王与他素有些相识的旧谊在。景安王可不是什么无甚作为的皇室中人,其人年轻时,还助着先帝攻城拔寨,很是有着不世出的一番才情。

所谓的先行后闻,只能是先止于和乐的表面功夫了。

平阳侯心中有话。本来是不愿开口言说,以免说出来也只能是徒添陛下的烦扰。可奈何这事实在是规避不过去的,生生地摆在了眼前,叫他如何能自欺欺人:“玥儿如今尚未还京,人也不知行踪。就这样不告而别,微臣……”

这事果然不能轻易在明烨眼前谈起。如今凌家是这样的状况,可他心中最是牵念,总也放不下的人便只有着凌玥:“料想,皇叔动作总不会过快,还是等些时日再说吧。”

平阳侯点头,自然是重重谢过了圣恩。这个等待的时日可长可短,可到底是京都再也留不下他们侯府一家了。

只要是明眼人,就不难看出陛下这是铁了心要他们离京的意思。只是终归碍于情面,不好说破罢了。

明烨是陛下,要是真想整治于谁,不过就是勾勾手指头这样轻而易举的事情。就算那人是景安王,是他的皇叔,也没有两样。

又何以派他去那通州做个百无一用的闲散人员

且这一次不仅是他一个人的问题,更是要拖家带口地前去。这分明是欲让他同景安王的处境一般无二,无诏,再不得轻易入京。

在朝中许多同僚的眼中,平阳侯是一个实诚到近乎有些木讷的侯爷。但殊不知,耍起些不伤己伤人的小聪明来,他也算是一把好手。

不然,没有这些弯弯绕绕的些许肠子,如何能同蓼阳相搀着走至了今日,甚至膝下还护有了一对儿女万全。

这些年过去了,陛下对凌玥是个什么情感,他这个做父亲的心内早有了计较。照理来说,陛下弱冠多时,身边不见一点儿胭脂红粉气息,一个帝王痴情至此,又是他自小看大的。怎么看,这都算是一段天赐的良缘了吧。

可平阳侯的态度却只能是不冷不热地由其发展,必要的时候还得一力在凌玥耳边教导些君臣有别的言谈。

君臣有别重要吗?其实不然。只是谁人都可能成为一对神仙眷侣,偏是他们不行。

不是他这个父亲狠心不给女儿幸福,亦不是他一点儿信任都不愿给予对方。世事难料,有的时候,真的得去相信所谓的宿命论的。

因而,当苏家的少将军回京的时候,这个像太阳一样生辉的少年,似乎便是那个可以带凌玥远离这些纠葛的存在。

有意无意地撮合他们二人,才算是平阳侯的不遗余力。可惜,这力还没怎么使,玥儿的人便下落不明了。

他唯有在陛下面前陈述清事实,借用他小小的心思,因为知道陛下必然放不下玥儿,借而为自己,更为凌家争取些时间罢了。

“现在,可有消息了?”沉吟了片刻,明烨明明知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向了平阳侯。

“承蒙陛下惦记,苏云起少将军已经离京去找了。”只是这离京是离京,却还没有几日的日子,想来一时半刻怕是只会一无所获。

“苏云起”明烨不觉失笑,果真是苏家的后人,便是连这念力都是远超常人:“他回府之后,朕这边倒是鲜少听有他的消息。”

好歹其人也是替皇家在天盛为北境驻守,虽是一时不查,导致己身中毒,而后更是险些身死。若不然是有妙手回春的那华大夫在侧,此刻他就要折损了这名未成的来日大将了。

这是,他这也太过殷勤了些,太过殷勤,在君者的面前,便多有谄媚之嫌。可若不是君,那这样的古道热肠,甚至一度热到了不顾自己的身子,也要去尽数揽于己身。还真是符合他苏少将军的脾性性格。

但是,苏老将军可未必会同意:“此事,朕怎么从未听苏老将军说起过?”

那苏老将军可是宝贝着这个孙子得紧呢,又怎么会放着任由苏云起胡来。尽管那所谓的胡来,在苏云起眼中看来,可能却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苏老将军他……”平阳侯提到这事只想三缄其口。

他们凌家与苏家的这梁子算是结下了。本来因为一些扯不清的旧事,双方就是彼此忌惮的存在,现如今苏闲定然认为是他们凌家绞尽脑汁地使计策哄骗了苏云起去。

就打苏云起搬来侯府的隔壁一说,除了那时的当日,苏闲还曾登过门,后来可有再见过另外一面

那时的登门,也不过是其人刚刚大胜回京,不想再徒生事端罢了。

现在,旧事未解,新怨又结,这桩姻缘若当真有缘,那也只会是一条漫漫望不见尽头的长路。

平阳侯本来想就此打住,可是见陛下仍然没有停止询问的意思,便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了下去:“前段时日景安王在京,朝堂上弹劾珏儿的奏折就如雪片繁杂,微臣自作主张,不敢有动作。实在没法,想着少将军有武艺傍身,又与玥儿有过几面之缘。”

“麻烦他,总好过瞎子摸黑一样地寄希望于下面。”下面的人只能凭着画像寻人,且心思也未必能一个个都如苏云起般心思。

涉及到了子女一事,谁也不能例外,被私心包裹更是人之常情。

第五百三十八章 屏退

明月得不到消息,人更是无法闯进宫门,偏生又不能两手空空地就此回去。而宫门处的侍卫尽管是看在了蓼阳大长公主的身份和侯府的地位上,而给了她这个通融,却奈何他们自己也是人微言轻。

去打听个消息,便是打听得连自己一时都回不来了。

“侯爷”没等来一直要等的侍卫或是什么传信的宫人,明月来回徘徊着时的无意一瞥,却是在眼角不起眼的余光下,撞见了步伐很是慢沉的平阳侯。

“啊,是明月啊。”平阳侯自打从太宸殿中走出来的时候,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如土色一般灰败的面颊上,似乎正写着斗大的两个字,那就是,失意二字。

只是这明月三步并作两步的身影,实在让他无法忽视。撞见其人着急忙慌的样子,平阳侯这才不得不暂且搁下了心头不得解的诸多困惑,问向了她:“你怎么过来了?”

明月见平阳侯穿戴整齐,是如早先时离府一般的体面,这才长吁了一口气,不忘俯身行礼:“大长公主见侯爷迟迟不归,这才派婢子来探探的。”

看来,大长公主那不合时宜的顾虑是可以彻底放下了。平阳侯并没有因为什么不妥而受到任何的惩处。至于那被陛下削去爵位一说,更是无从说起了。

“也真是难为她了。”平阳侯虽然外表依旧是那般的体面,和去时的样子是一般无二。可他说话时的那种总也放松不下来的语气,明明是证明了发生过什么的。

明月很是后知后觉,会心不到片刻的笑容就再度僵硬了起来:“侯爷,是,有什么问题吗?”

“无妨,先回府吧。”这是宫门之处,就算真有什么,也理当说成没有。

更遑论,这虽是事关侯府一整个府邸中人的去留,但内里却是犯不着与下人讲起的:“大长公主可有说什么?”

马车早已备好在了宫门处,坐在马车中的平阳侯似是觉得不妥,这才挑起帘子问向了外间端坐着的明月。

“大长公主见侯爷迟迟不归,因而打发了婢子前来谈谈。至于说了什么,婢子走的时候并没有听到。”想来,那时大长公主只顾着内里焦躁愁虑,根本顾不上说话才是。

“回府吧,让车夫加快些速度。”如此这般,倒也是符合蓼阳的作为。

马车在影壁处将将停稳,就见平阳侯抖了一抖身后已然发皱的斗篷,二话不说独自下了马车,朝着屋内大跨步走去:“明月,你去撤掉院子里的下人。”

“是。”明月落在平阳侯身后数步,可瞧着其人这火急火燎的架势,哪里敢心生怠慢。

这宫里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平白比以往很是晚了些时辰,现下回到了侯府,侯爷更是让她撤掉大长公主院中的一应下人。

明月自觉是想不通了,唯一如今能将她心中的这份惶恐压压的,似乎也只有按照平阳侯的吩咐去做了。

冬日的寒风似乎从来就没有停下来过,这种时节,只要有一丝的冷风灌入体内,便叫人形神皆是一个抖擞。

饶使屋里的地龙烧得再为火热,也抵不住这正对着的房门大开,只是,蓼阳顾不得这许多了。随着景安王的入京,好像一下子把他们的处境推上了风口浪尖,半点都不容她马虎。

“蓼阳,有一件事,要同你说。”人不过刚刚跨过了门槛,平阳侯便就急着合上了自己身后的房门。

单是关门还远远不够,平阳侯左右顾看了一番,确认院中并没有什么碍眼的下人在。又见紧随自己身后的明月赶到,这才放心地摆正了身子在蓼阳面前:“你别这么看着我啊,先坐吧。坐!”

这话说得明显底气不足,蓼阳也不好催促多问什么,一边心思不宁地落了座,一边却又不断地打量着平阳侯的神色:“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是陛下那边又出什么事了”

平阳侯多是报喜不报忧,只是这一回,却不是简简单单的忧和喜就可以概括得完全的。

平阳侯只心思沉重地点了点头,回望了一圈四下紧闭的门窗,方才压着嗓子开了口:“下朝之后,陛下引我至偏殿谈话。”

这是必然的,不然又何以耽误了这些许功夫。

蓼阳不禁有些肝火旺盛,他怎么总说些没有用处的:“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平阳侯实在觉得开口艰难,这才左右赘述了许多,眼下既被人逼至了近前。那也只能开门见山了:“陛下将我调出了京都。”

“哼,这可真是天下奇闻一件!”蓼阳听闻这话的第一反应不知是哭是笑,只是觉得很是莫名其妙:“只有王爷外调出京的,哪有侯爷被调离出京都的”

她一时还想不到更多的层面,只是在将事实言明的刹那,双眼的瞳孔很是紧缩了一下:“你以为这是何意?”

“陛下虽未言明,但那意思,分明是让我携带着侯府家眷,一齐离京。”若只是一个外调,本也无关什么,可这事情怪就怪在,没有很长的一段时日,怕是都无法再折返回京都了。

“本宫就知道。”蓼阳的语气似是十分笃定,甚至还将手掌拍上了自己的大腿。

“你一早就知道”今日在殿上的时候,平阳侯就一直心内大叹不妙,只是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次生事,他这才一再强撑着罢了。

现下听到蓼阳如此的回答,更是不由地慌了神:“你竟是早早便猜到了”

“本宫不是这个意思。”蓼阳无奈,摆手示意这回的确是平阳侯他会错意了:“本宫是指,应该一早料到的,景安王他能怀什么好心?他的进京,便是我们的灾祸之始。”

我们听得这二字入耳,平阳侯紧绷许久的神色之上竟是展出了一丝笑颜,不枉他们夫妻共同进退了这许多载,而如今,便是眼前这可能的大难临头,也终成了话里话外的一头。

“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笑得出来”蓼阳自然不知道平阳侯心内的想法,只是十分地讶然于其人的反应就是了:“本宫没有你那么豁达。”

这何止是豁达,简直就是天上地下极难见到的没有心肺了。

“你说。”蓼阳顿了一顿,不把心内的某个猜测言出口来,她终是不安。

第五百三十九章 难以自持

“这多少年都相安无事地过去了,怎么偏偏就在景安王入京之后出了这样的一档子事情”可不要同她讲什么无巧不成书这样自欺欺人的鬼话,这不过都是哄骗解释不了问题时的投机取巧罢了。

可是,现下若是启用了这个诀窍,那就与坐以待毙无异:“莫不是,景安王那张嘴说出了什么?”

平阳侯苦笑不止,初始在宫里的时候,他只是觉得事有蹊跷,却也不敢往这个层面来想。想想曾经,他还总是嗔怪蓼阳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究竟是蓼阳太过杞人忧天,还是他把一切都看得太为简单了总想着,旧事过去多年,即便重提一次,只要无人对质,焉能有几人会信

“现在还不好说。”实在是君心难测,更何况这一次,是明烨有心隐瞒了实情。他这个做臣子的,即便想要窥探,那也是入门无果:“只是陛下忽然提出让我们离开京都,前往通州,定然是有人在圣前说了什么的。”

原来,那远调之地竟是通州蓼阳不禁拍案而起,柳眉倒竖到甚至有些骇人的程度了:“现在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天盛疆域辽阔,调往哪里不好偏偏是他景安王的封地通州。”

“你先稍安勿躁。”看着蓦然站起身来,与平常那淡然自若完全判若两人的蓼阳,平阳侯有些无措,只能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仔细着些,莫非是忘了隔墙有耳”

人总是不乏那些耳聪目明的,就如蠢物一样是泛泛,并不稀奇。但凡被他们听去了一遭半点,那后果可就不单单是如今的远调可以解决得了的了。

“倒是……倒是本宫沉不住气了。”这话宛如一盆冷水当头倒灌了下来,浇了蓼阳一个通体生凉,不过也托此福,当真冷静多了:“陛下,是想让我们互相挟制吗?”

明烨也算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放下成见来看,确实是一个品性不错的孩子。只是,如今却愈发地心思深沉了。

平阳侯想要颔首,却是下意识地摇起了自己的头:“帝王的心,你我还是不要再多加揣测才是。我只在殿前说了侯府如今的处境。”

侯府如今是什么处境?若是打算一直浑浑噩噩下去的人,他们看不出来还则罢了。稍微精明一点的,都不难发现,他们如今这每一步走得都是如履薄冰,已是半点都不敢行差踏错。

凌珏已然在景安王的推波助澜之下沦为了众矢之的,而凌玥孤身漂泊在外,如今也不得半点消息,更是吉凶难测。

这些种种已经够让人心焦的了,偏生还有一个侧房庶出的凌瑶。

其人一向张扬跋扈惯了,又不愿安分守己,总想要凌驾一众,攀尽了高枝。现在用了奸计暂谋求了在宫中的一席之地,虽是满足了她的一己私欲,却不知还能不能保得了明朝。

旦有一日倾颓衰败,少不得又要牵连于侯府。再是看不过眼又能如何,世家大族向来便是如此,同气连枝是真,一荣便俱荣,要是一损,则更是逃脱不了其间的道理。

侯府现在当真是进退两难,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又被人翻出了那足以死上千百回的旧事,便就再无翻身之地了。

“陛下是如何说的?”想到了这层层的桎梏,蓼阳不禁追问了起来。

她虽不是明烨的亲姑母,但好歹占着这个虚名也是多载。就算是虚假,那也是也早已融于了血脉当中的假。要想完全地剥离开来,尚且要废一番功夫,即便如此,那也是已然的事情,绝难得到更改。

让她去想象明烨的绝情,她还真是想象不出来,那会是什么样子。

“陛下听闻玥儿如今还没有下落,便就宽限了些时日。”只是,这种念头一起,就再也无法回去了。

便是一拖再拖,都逃不过既定的事实,那么又有何益

“我瞧着,陛下这回是铁了心的,可对于真正的原因却是只字未提。”平阳侯哀叹了口气,只觉得此事不经分析还好,一经分析却是愈发地惹人费解。

只字未提,那便是暗藏内情。或许只是不想撕破这层窗户纸吧,也算对各自都有一些余地:“想我兢兢业业为明氏二十余载,如今这么一朝来临,却是不明不白地便被打发到了通州之境。”

他心内难免会生起些许不平,蒙昧不清其实未能好到了哪里去。陛下许是一番苦心,可苦心不得他人之解,那就是狠心无情了。

“你也莫要大言不惭。”蓼阳见了风,头疼较之往日愈发得严重。不过,现下这些身体上的苦楚,在平阳侯说的这番调任的问题前都算不得什么了:“真待理得全然清晰明白了,那便是滔天的祸事,那时的你定然会后悔今日的此番所说。”

蓼阳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显然是深深地被这话所波及到了。

“无奈何,陛下考虑甚重。如若不是你我二人所猜的那般,那自然是喜不自持。但若不巧便是……”

话语当中的停顿,只是刻意而为,因为旧事牵连甚广,必然是不能说破的。

好歹也是十多年的夫妻,有些话原也就不用点破。

蓼阳今次皱起的眉头虽是再也没有舒展开来过,不过接过话茬的速度倒是快:“如若不巧,还当真是。那可真是陛下容人,放过了我等一马。”

扪心自问,蓼阳却是觉得,比起她这位“皇侄”的气量如何,她还是更愿意是前者的情形。

尽管这数十年来夜夜不得安寝,噩运更是来梦中相扰了数回,哪怕最后带来的结局更是郁郁不得善终。

蓼阳都希望,能够将这个秘密带进来日掩埋自己尸骨的黄沙当中,最后终了此生,也不再见光。

“不过如此倒也好。”平阳侯只能苦中作乐,硬生生地找出了一堆自我宽慰的理由:“远离了朝野,也免得小人再将目光盯在我们的侯府之上。”

他这话状私云淡风轻,但内里的苦涩却是瞒不过蓼阳。

古往今来,哪个朝堂不是小人与贤臣济济一堂的地方,即便是各自为营,凑到一起也是不住地生事。

平阳侯若当真觉得在这中间转圜得力不从心,那大可辞官还乡,只享着这世代可传的爵位罢了。

第五百四十章 提点

平阳侯的此番言语自是瞒不过她,只是,她也没有那么不知趣。

今日的这一消息来得实在太过突然,蓼阳知晓她应该附和着平阳侯的言外之意而走。

但却架不住心内轰然升腾而起的旧忆,蓼阳俨然感慨了起来,细听之下,竟是还叹了口粗气:“都是本宫嫁进了侯府,才添出了而今这等麻烦。”

蓼阳是什么人平阳侯最是清楚不过,自打见面的初始,他便一眼认出了对方骨子里那种不服输的倔强。只是,她的倔强来得太过刚烈,半点儿不懂得躲避锋芒。

幸有人相护,倒也护得她天生自带的傲气从未散去过。

这么多年了,何曾见她低头说出过这等丧气话来

尤是一听还是这等自降自损的话,平阳侯竟是有些恼怒从心内升起:“你也别假模假样地说出这等话来与我听。需知道,你我嫁娶皆是各凭心意,今日这遭,便是我注定该受的。”

狂风破浪而来的时候,船已是完全失了控,彼时方向就是风向,能稳住而不至于彻底倾覆便已是万幸。可倘若,这个时候一条船上的人却说出了连累这样的话来,才是真正地倍加添乱。

蓼阳大长公主显然并没有能意识到这一点。

令平阳侯生气的自然不是如他那般言语中的所谓“假模假样”。而是,既然嫁娶都是无人强迫,那便是早先做好了共患难的准备的。这世上,哪里有享得了福,却有同当不了的难的道理

若是有,那也是从一开始就仅仅只是虚假的情意。

蓼阳张了张嘴,很是深受感动,却到了也没有再对自己方才的不妥做出什么回应以及解释。她只是撇开了这些,问向了平阳侯日后的打算:“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景安王离京了。”平阳侯的回答言简意赅,那是因为还有余怒尚存,更是因为他打算的源头便在于此。

“怎么之前一点儿风声都没有传出来?”景安王离京,毋论这背后导致他做出如此匆忙的决定是因为什么。但至少,这对于他们整个侯府而言,眼下都是好事一件了。

没有了景安王在,朝野上下便是再有人动了歪心,想要置凌珏于不利之地,也是群龙无首。

换言之,如今他们这个侯府便是暴露在了阳光之下且四野开阔无比的活靶子。而凌珏,便是这靶子的重中之重,避开了靶心,整个靶子便可勉强维系多时。

但若是靶心被人一击即中,等待他们的,便是顷刻到来的覆没。好在,不会有人随随便便地把她的身份拿出来说事,更不会心思沉重到故意搅乱了一池早已沉底的秘密。

“这些日子,就让珏儿安心待在府上,哪儿也不许去。”平阳侯攥了攥拳头,他对远调一事纵是心有不甘,但回想这数十年的日子,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够本。想到这一层面,倒也心平了许多。

“珏儿他自小便是一个有主意的,即便你这么说了,他也只会拗着你来。”只要玥儿一日还未能有下落,凌珏的那颗心就无法完全定下来。

“不管他拗不拗,眼下这是什么情景?整个侯府,还当真都由他一人去了吗?”平阳侯不由地夹带了些火气,凌珏这孩子样样都好,从小便是个让人省心的。

可奈何他总是被私情牵拉得太甚,以至于,何为轻,何为重,在他的眼中许是会来一番本末倒置。

往日也就罢了,如今侯府也算正值大难,以不变应万变才是眼下较为万全的计策,平阳侯怎么会由着凌珏放任性子胡来:“既有苏少将军在,用人不疑,这个道理,想必珏儿是懂的。”

蓼阳闻言,只默声坐了许久,掩下了眼角余光当中的落魄,这才开口:“这孩子与本宫结下了仇,这番道理他虽是懂,但一些提点还是必要的。尤是眼下这种时刻,万不要让他因为一时斗气而误入了歧途,这番话,还是由你去同他讲吧。”

平阳侯颔首只道了一个好字,其实他也正有此意。

明月是服侍蓼阳许久的丫鬟,主家对她的信任得以长久不衰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其人机灵得出挑。

除了平阳侯吩咐下去的要撤掉蓼阳院中所有的下人,明月甚至还能未卜先知地支开了凌珏身边的易风流云。

“珏儿”平阳侯敲了敲窗棂,见案头前独自端坐的凌珏正在怔愣发呆,他不禁随口便拿起了几日前的一事言说起来:“读书读到神游天外,莫非春闱一试,你是想考取个天外仙界的名次不成?”

凌珏讪讪一笑,从座位上直起了身子来,待迎得平阳侯进了屋子,脸色上的飘红还未完全散去:“父亲就莫要打趣孩儿了。孩儿因何忧思,又因何而读不进书去。想来,父亲虽是从未表现,但也是同样的心内煎熬。”

“其实,你年纪轻轻,却是将人心看得最为通透。”这话的确戳中了平阳侯的心底。玥儿是他的掌上明珠,他膝下三个子女,可以说,最疼爱的人不过就是凌玥这一个了。

玥儿无端失踪了这许多时日,他虽是面上不显,但却夜夜辗转反侧而不能寐。可惜,前有朝事抽不得身来,后又有朝局之上专门针对着他的群狼环伺。

到了如今,便是想去管,也没有那个三头六臂。但把希望竟是全然寄托在了苏云起的身上。

“景安王离京,已是出发回了通州。”平阳侯就近坐在了凌珏一侧。

“他回通州”那应当是一件好事才对,可为何父亲却更是愁眉不展了呢?

“是。”凌珏这疑问当中存着的语气已是最为清楚不过了,平阳侯也不兜圈子,一股脑儿将今早发生的事情一一道了出来:“现如今的形势便是,有人盯上了侯府,在还未从陛下那里得到正经的调令前,珏儿你这几日就莫要出门了。”

这一来二去,不仅是不准许他离开京都,便是他在京都之内的活动范围都受到了限制。

凌珏纵使是千百个不愿,可也不能说一个不字出来。一来,这是陛下的意思,能看在侯府的情况下特开了方便之门已是不易。二来,休戚与共的道理,便是连妇人都懂,又何止是他这个世子呢?

第五百四十一章 游于官道之偏

不过就前后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四方馆便已是人去楼空。周逢川张罗着出出进进的人收拾了好一阵子,此刻才算是彻底将馆内给腾了出来。

“周大人,小的们都收好了。”各归原位还是花费了些时候和人力的,毕竟来京的景安王还带了一干的随从人员。

“景安王这一走,看来又有段日子,这里是要变空有的摆设一座了。”周逢川看着左右将空闲的屋室尽数上了锁,不禁感慨了一声。

如今的他早不再是负责四方馆一应事务的那个闲散官员,但遥想入京初始,便是由他一力主持着四方馆的大小事务,看着这里萧索凄败,他自然是心里难受的那个。

景安王坐在略显颠簸的马车当中闭目养神,只从口中悠悠吩咐了一句驾马的车夫:“前面的路不要走官道,绕路。”

车夫并不知晓这样做的用意为何,只是飞快地紧了一紧手中的缰绳,迫使马头调转过了方向。在一个岔路口来临前,已然择换了与原先截然不同的小道出来。

这路不比官道,许是鲜少有人踏足的缘故,积存了几日的积雪就横亘铺排在了道路之。白茫茫的一片,即便是驾车娴熟的车夫,也是看不清脚下虚实,因而马车内部更是比方才还要颠簸摇晃。

“出了京郊,在前方的小客栈停一下。”景安王撩开马车侧壁的帘账,只望了一眼车外的景象,便不紧不慢地吩咐了起来。

车夫连连道是,心内这才恍然明白了几分,景安王之所以放着好好的官道不走,跑来受着罪,原是前方有着事在等着。

景安王撩起的帘账还未放下,便又有声音从里间递了出来:“让马加快些速度。半个时辰之后,本王就要下车。”

“啊?这,这可是……”车夫感觉背后瞬间就是起了一身冷汗,想要解释什么,可是马车中那景安王毋庸置疑的语气又是让他生生将这些话憋回了肚子里去。

“没有什么可是,半个时辰之后若是还到不了,本王看,这马你也就不用策了。”明明片刻之前还只是不容争辩的吩咐,现下却俨然变成了严词厉色的一种威胁。

车夫除了策马并无一技之长傍身,他自然知道景安王这话意味着什么,更别提是民不与官斗这个千古不变的道理了,他也只能干脆硬着头皮应声接了下来。

一声清亮的鞭响炸开四野,撒开四蹄飞奔的马只一心拉着身后的马车,在被暗雪铺盖了一地的小路上,疾驰而过,深一脚浅一脚地,凭借着车夫多年的经验,所幸也算走得安稳。

“王爷,到了,客栈前面就是。”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车夫只知道自己握着缰绳的双手都是黏腻一般的湿漉漉。

他悄悄侧目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色,乌云好像越积越厚,抬头可见的天穹处处透露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好在方才赶路的那段时间没有飘起雪来,不然本就是覆了雪的偏僻小道,又再逢纷飞大雪,必然是要耽搁了时辰的。

景安王闻言从侍从的搀扶下下来马车,走进了其人言道的客栈当中:“小二。”

小二不识眼前人的真实身份,只是依稀觉得是几日前的熟客,又瞧着他衣饰不凡,便就欢欣迎了上前:“哟,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外面天色欲雪,便是偏离了官道之上的生意,此刻迎来财主也是理所当然。因而,小二并没有多想,更是在没有得到景安王的答案下,便兀自作势往进要迎景安王。

景安王自是不愿,天色将雪,他急着赶路还差不多,又怎么会在一家客栈里做短暂停留,无外乎就是来这里接人罢了。

景安王侧过了身子,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小二热情张开的臂膀,只四下环顾了一圈:“几日前住在这里的那位姑娘,可以让她出来了。”

“姑娘?”因为并不是官道两旁林立的酒肆客栈,他们这小店里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当这客官还是一个女子时,小二那深刻的印象才涌上了脑海当中。

“您,您就是那个……”,小二这才认出了眼前的人,只是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形容。

景安王并未在外自揭过身份,只是那时入京的阵仗也算夺人耳目。小二对他的印象虽是深刻,但也粗浅。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应该就是其人是一位财大气粗的官爷。

若不是景安王提到了那位姑娘,他还当真一时想不起来,小二赶紧笑着赔礼:“官爷稍安勿躁,小的这就给您去叫。”

小跑着上了二楼,直到站定在了那房门前,小二吞咽了口口水,这才竟是有些心慌地敲响了房门:“姑,姑娘!”

“滚!”即便隔着一扇房门,屋里那动辄摔打的声音都是毫不费力地便传入了耳朵里。而今天那姑娘的脾气也不知为何,似乎更大了一些,这一次,便是连门板都微微颤了起来。

“都给我滚开,滚啊!”因为他的不离开,更是激怒了对方,里面立时传来咣当的一声巨响。

小二不禁有些心疼掌柜的那些桌椅板凳,虽不是什么值钱物件,但好歹也确实是花了银两才添置的。

便是这姑娘当时住店的时候,就已经由楼下那客官付了不下百两的银钱,收了钱,自然就闭了嘴。只是,当真可惜了那些桌椅,小二清清嗓子:“姑娘,是几日前同您前来的那位客官来了。”

这话当真起了些作用,屋里摔摔打打的声音立时消失,小二只觉得自己面庞刮起了一阵强风,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却是那多日没有挪过窝的姑娘迈步走了出来:“那他人呢?”

说句实在话,这面皮白净的姑娘厉害得紧,压根就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小二还真怕请不动这位贵客,现在看来,却是他多虑了。

小二侧身让了一让:“那位客官现在就在……”

他本想指指楼下的方位,可这一摆头,话却全部卡在了嗓子眼里。

景安王拾级而上,走路一点儿声音都不带有的,已经立在了他们的面前:“你也胡闹够了,是时候该回去了。”

那姑娘可不领他的情,她一向是个被娇纵惯了的,当即冷哼出了声,所有的情绪都恨不得写了满脸。

第五百四十二章 噩运

“我不回去。”她的不高兴没有能做一点儿收敛,尽数写在了整张脸上。知道她这般撒泼耍赖前因后果的,尚且不知会如何去想。更何况是在这匆匆人来人去的客栈里,只有平白让人看去了笑话的份儿。

景安王自然是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因而上手拉扯了起来:“没有时间看你在这里胡闹,快点回屋收拾行李去。”

“你事情做完了吗,就让我回去我不回去,京都才是我的家,我要回,要回也就赖在京都不走。”当真是越发地无理了起来。

景安王也是被逼急了,当即大吼了起来:“被满门屠杀殆尽的人是你!你若是想留京都,好啊,你尽管去留,我们大可以拭目以待,看看明日会不会在城门处多挂一个血淋淋的头颅好了。”

这话的重量并不轻,就连一旁站着与己无关的小二听了去都是面色煞白,更别提是当事人了。

这姑娘当即双腿都吓软了,只是一屈膝,人径直跪倒在了景安王的身前。一时间,竟是口齿都不清了起来:“王,王爷,你救救我,我好不容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已经不能再回去了啊!”

也不知她这下跪,是发自内心的清醒了,还是只是被这话唬得肝胆惧颤。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最起码眼前这人的情绪算是稳定了下来:“今歌,今日我要让你记下。”

今歌有些瑟缩,她一路逃亡逃到了通州不久,便就认识了这位景安王。初始的时候,她还曾在心里暗暗嘲过王爷的外形与样貌。可时日一久,她才发现她是大错特错,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真正的是智慧的集大成。

就拿眼下景安王这个肃穆至极的表情来说,今歌就知道,怕是要发生什么不好的噩运了:“记,记下什么?”

今歌大骇,她甚至骇然到都不敢正眼去瞧一瞧四遭的情况。有时候,她甚至都不知道明明自己才是那个无用的卵,却哪里来的胆子去屡屡触碰撞击石头的底线

若是以前,还有今家可依,可现在的她就是那无根的浮萍,朝不保夕才是她最有可能的现状。

“来人。”景安王往二楼的栏杆处走了一走,“把这客栈里的人都处理干净。”

今歌的感觉没有出错,确实是有噩运降临。只是拜她所赐,这噩运降在了本和这些事情毫不相干的小二身上。

这回换小二吓没了半条命,实际上,在他听到今歌称呼眼前的这位衣饰不凡却形貌欠佳的人为王爷的时候,他心内便有些预感不好了。

只是,没有料到,这一回的预感竟是如此准确,小二连连在地上磕头求饶:“王爷,小的,小的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啊!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一命吧。”

今歌是娇纵无礼,但终归也不过是一个养在深闺多年的女郎,让她背负上人命,心内自然是惶恐难安的:“王爷,这事情本就和他们无关。能不能,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就放过他们这回”

“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他,还有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应该死。不要告诉我,这个道理你不懂得。”

这才是景安王真正的手段,他根本不像他外表所展露出来的那般弱不禁风。又或者,正是他那人人可欺的样子,给了他最后的伪装。

“可我……”景安王说得没错,这个道理,她比任何人都要懂。不仅懂,还已经噬骨三分。

“可是你不想因为你的原因而害死人命。”今歌想说什么,皆逃不过景安王的眼。事实上,不仅是今歌,今日一事,换了任何人来,都将会是心里染愧。便是他这个动辄喊打喊杀的王爷也不例外。

可那又能如何呢?这世上不想的事情太多了,要真能遂了人愿,那可还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圆满之事了。

今歌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只能不住地点头,她不敢去将望向景安王,也更不敢侧目望一眼被她要坑害致死的店小二。

“本王今日就要就是要用杀人来教教你。”景安王一个眼神示下,已然冲上楼的随行护卫便就围聚了过来:“动手吧。”

外面的雪光初现,光影混合在那些雪片之中跳跃飞转,更有一道强光乍起。

今歌只感觉自己的脸上一热,有什么流水一般的东西顺着脸颊的曲线淌下。有过一次这样的亲身体验,她怔愣半晌,还是有些痴痴呆呆地伸手探了上去:“是,是血……”

“你若是不能做到时时刻刻地保持清醒以及理智,那么像今日这样的事情,不仅有再一再二,还会有无数个再三再四。”景安王盯着地板上的那一摊血迹,神情是与此情此景毫不相称的淡漠。

他甚至还摆了摆手,让他的手下去解决掉了今日并不在场客栈当中其余的人。

“至于吗?”今歌看着往日情景如此鲜活地重现,喉咙都不由地像是有寒冰入体,彻底被封住了。

“你被屠家的时候,那些下手的人有问一句,至于吗?”他当然不会告诉今歌,这是所谓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连这对象都不是同一个人,哪来可以言说的大道理。

“我今日不过教你一个最为粗俗浅显的道理,懂了吗?”平阳侯扬了扬下巴,“懂了就回屋收拾行李。外面下雪了,莫要来回磋磨时间。”

最为粗俗浅显的道理是什么?无外乎就是一个字,忍。

忍得了,那便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便是留有青山在。可若是忍不了,便是将自己亲手推入了万丈深渊的渊底,在这过程当中,不知还要拉多少本与此事无甚关联的垫背的。

“是。”今歌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灰头土脸地起身回了屋里,匆匆拾起了角落里那个藕荷色的包袱。

现如今,她可没有什么行李好随着她来来去去的,左右不过几件换洗衣裳,都被她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了角落里。为的就是可以伺机而动。

只是,京都里那凌家还是依旧什么消息都没有,她的大仇未报,又怎么能安心离开?

“今歌姑娘,您收拾好了吗?”有随行的侍从看到今歌站在原地发愣,不禁开口催促了几声:“王爷等着呢!”

第五百四十三章 雪中前路

“王爷,您看这风雪……”车夫就候在门外,对里间发生的事情他毫不知情。

唯一从他眼中看到的些许异常,或许只有这说来就来且霎时间就铺天盖地起来的渐大风雪了。

若说还有什么,至多就是那时不知为何一齐闯进了客栈里的几个仆从。

眼看着这风雪渐大,车夫是满脸掩盖不住的忧色。若还沿着这偏僻小路行去,少不得要陷在了暗沟当中,情况更为恶劣一些的,说不定当场还要来个人仰马翻。

“是不是……”车夫的目光不自觉地便瞥向了客栈里间,他不比景安王和其人身侧几个得力的仆从,在外间冻了这许久,他自然也是想进屋取取暖的。

景安王还未开口,只见自他身后闪出了一个纤细瘦弱的身影。定睛一看,还是一个一脸憔悴模样的陌生女子。

车夫这下子才明白了过来,放着好好的官道不走,走到这偏僻野路来,敢情是王爷在这里金屋藏娇。

今歌张了张早已失了血色的唇瓣,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的:“瞧这风雪渐大,我们若不尽快赶路,小心积雪封了路,那时就更糟糕了。”

“这……”车夫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站立着的景安王,只感觉莫名其妙,凭这个女子是何许人也,半途杀出来不说,怎么竟敢跑来指手画脚的。

“她说得在理。”景安王却是对今歌的想法给予了默认的态度:“车夫,待把马车带到官道上之后,再接着赶路吧。”

车夫眼前不由地便是为之一亮,继而张罗着其余随行人员纷纷收拾上马:“是。”

眼下这样大的风雪,莫说是要彻底歇下放晴,就算是要小一些,也不是近几个时辰就能如愿见到的事情。

让这一路随行的人都躲在客栈当中避雪,本来就是一条遥不可及的建议。可奈何按照原先的既定而着急忙慌地赶路,则必定是要出事的。

还好王爷的目的已然达成,依旧选择了人来人往十分宽阔的官道。

车夫赶车赶得不疾不徐,车内虽然是又添了一人,但明显景安王是顾虑到了那女子的想法,只让他的马车赶得稳一些。

就算是严寒夹带着的簌簌飞雪全部迎面砸了过来,车夫也只是哈了几口热气,很快便就恢复了过来。没有动辄相逼的王爷,就是冬风都俨然温和了些。

今歌懒洋洋地搭在马车的窗口处,强劲的风雪不时地撩起了帘账来,她却仍旧没有抽身回来安坐着的打算。

景安王本就是个不耐寒的人,唯一散发着点儿热气的手炉都被今歌的此番行为搞得温度骤降,但他瞧了一眼今歌犹自发呆的背影,还是把这话默默地咽了回去。

自小养尊处优长大的闺秀,而今一朝家破人亡,若是那换那心智稍弱的,就此一蹶不振的更是大有人在。

想到此,他又能对今歌说些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便是有些男女之实,可说破了大天,左右也不过是些利益交换罢了。

这个坎儿,他既帮不了其人迈过,更没有那个必要去因此而劳心伤神。在客栈当中,那方才的提点,便已经是至多了。

冷风因为马车在道路上的疾驰飞奔而越发地料峭了。唯一能抵御些寒气的法子似乎就是,眼不见为净。景安王合起了双眼来,只背靠在马车内的车壁上。

而今歌无人可以听她言说一番心中的委屈,如今更不好让别人瞧见她的脆弱神伤。夹带着雪花的冷风自是像刀子一样锋利,一片一片地刮过脸庞的时候,便是刚刚从眼角滚落留下的热泪,都变成了一串冰凉刺骨的冰痕。

就是在这泪眼朦胧的视线当中,模糊一片,今歌那无处安放的眼神却不由地一滞。半晌之后,她只自顾自地喃喃了起来:“停车。”

景安王挑了挑眉梢,对她这突然的举动很是诧异,于是便睁开了双眼望向今歌:“你说什么”

今歌从车窗边缩回了脑袋来,只一拳一拳地砸在车壁上:“停车,车夫,停车啊!”那轰轰作响的声音,听上去竟是有些怕人。

“吁!”只听车夫扯着嗓子,果然按照今歌的意思停下了马车来:“这位姑娘怎么了?”

“你又在发什么疯”景安王忍受了她一路,直到此刻,心中窝着的那一团火气才算是被彻底的激发了出来。

“那个人是凌玥……是凌玥。我认得的,她,他们凌家的人就是化成灰,我都能一眼认出。”今歌对景安王的怒意恍若未觉,那无法聚焦在一处的双眼很是迷离,导致她整个人看起来好似从始至终都不过是在疯疯癫癫地自说自话。

“什么凌玥?”景安王率先一步挡在了欲要夺步冲下马车去的今歌身前,只半撩起马车前的挂帘,低音吩咐着车夫:“别听她的,赶紧先策马离开这里。”

“你干什么?”今歌眼见着马车又将缓缓踏上前路,竟是疯了一般地又扯又打。

今歌十指的指甲修长,几厢推搡之间,竟是在景安王的手背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红色血痕。

“真是疯婆子一个。”景安王发现自己将脾气一压再压之后,还是未能克制到最后,干脆扬起手掌,再落下的时候这巴掌竟是震得他虎口生疼:“你疯了吗?她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

这一巴掌的动静实在是大,将马车外负责策马的车夫都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景安王这话确实起到了一语惊醒梦中人的作用,今歌只抚着自己被打得红肿的左半边脸颊,默默地一字一句回道:“她是侯府嫡女,而我却是通缉犯,是阶下囚。”

如此这般理智,才算是没有白挨这一巴掌,景安王就近挨着今歌坐了下来:“你不是阶下囚,更不是通缉犯。你应该记住,从此以后,今歌就是一个死人。”

听闻这话,今歌的眸子不禁往大睁了一睁:“所以说,方才在客栈里的时候是王爷你故意设计的”

景安王虽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但他的默然,在此时看来,分明就是一种不置可否的表现。

今歌的嘴角不禁泛起了一丝苦笑,她只一个人自言自语了起来:“难怪,我就说,怎么会有人如此自相矛盾?王爷不说话,所以这是承认了吧。”

第五百四十四章 暴露

如今说她今歌这个名字不能再用的人是景安王,可片刻之前在人前第一个唤出她名字来的人也是景安王。

天底下,怎么会有说话做事这么处处自相矛盾的人

天上地下,当然是找不到了。因为这不是自相矛盾,而是故意设计好的陷阱暗坑。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今歌用指头抹去了眼角正滚落下来的一滴泪水,这新泪填在旧痕上,已经将她一张妆容姣好的脸蛋毁去了大半。

“你说你是今家的女儿?”景安王对此很是嗤之以鼻:“这就是从小长在京都的大家吗?如此的道理,你都想不通。”

“我……”今歌想要为自己辩解些什么,但语塞是真。

“当时先暴露了你我身份的人是你。”景安王只在窗口处向外张望了几眼。

车夫到现在还未策马,不管什么原因,他们的马车便因此横在了路边。不过却也因为这个眼下之便,景安王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今歌所说的侯府嫡女。

茫茫的雪雾遮蔽了袭卷着视线可见的每一寸土地,行人几近于无,可偏偏就是这恶劣的寒风大雪中,这官道上还有三人在费力前行着。

从穿着以及那种出身名门而天生自带的仪态来看,哪个是凌玥,并不难认出。

“所以,王爷你是想用小二的性命来逼我认清现实吗?”今歌冷笑一声。他是不是还会觉得,她就要因为这个而对他心生感激呢?

今歌这不屑的样子并没有瞒得过景安王,景安王只反问了一句,目光便继续去追寻着雪上那三人的身影去了。

“怎么回事?”景安王眨了眨眼睛,一度以为是自己的眼睛花了。

今歌只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悲喜当中,因而对景安王的反应并没有任何发觉:“我是感激王爷,但那也只是在通州时王爷的鼎力相助。”

道理她都明白,杀伐决断,今言做的还少吗便是耳濡目染,她也晓得了。

那个时候,话赶话都戳破到了那样的份上,确实不能留着这个日后会日益壮大,直至酿成杀机的小二存在。

可是,一开始还明明未发展到这一步的时候,景安王又为何非强迫着他人卷进了这样大的风波当中。可见是其人心术不正,故意使计在坑害旁人性命。

“今歌,你来看。”景安王揉了揉双眼,确定并不是自己眼花所致。

而是,那白雪铺了满路的大道上,三人的身影,一个恍然,便只剩下了两个。

“什么?”也是此时,今歌才终于听出了景安王语气当中的不对头:“出什么事了”

还未等她凑近了窗口去看,只觉得马车上方轰然一阵,一道刺眼的光线自头顶上方竟是直直地劈了下来。

“快趴下。”说时迟那时快,还要多亏了景安王这个其貌不扬的王爷,他自己趴倒的同时,还不忘捎带上了今歌。

少年人在惨白的风雪之中穿着一件黑色斗篷,因而很是显眼。

“你什么人”景安王一眼便认了出来,这个少年人便是那原先三人之中唯一的男子。

景安王的所问可不单单是指无影的身份这么简单,言下之意,自然是想知道其人这二话不说就亮出了家伙事,还坏人马车是意欲何为。

“这话该由我来问你们吧?”无影只将横着的手臂向前探进了几分,便已然架在了景安王的脖子上:“什么人?”

景安王只觉得脖颈处传来一阵很是尖锐短暂的疼痛。不用去看,便也能知道,是这少年人已然用他手里的长刀克制住了自己的咽喉:“不过就是过路人,这位少侠又何必真刀真枪地来见”

“过路人”无影手里长刀的刀刃复又逼近了一些,这一回,那沁出的血珠已然连成了线:“若是过路人,就不该偷偷打量我等。若是过路人,你们又何必起了争执而停滞不前”

这一句句话说得皆是最真实不过的实情,今歌只能极尽所能地将自己的头低了又低。她没有见过这个人。更不知那凌玥是什么时候起,身边跟了这样的一个高手。

他的清俊眼眸只一瞥,便好似能够看破人心,今歌惧怕他,更惧怕其人在这里迟迟未归,迟早会将凌玥引过来。

尽管今家家破是上面的秘密处决,可普天之下,天子决定的事情,哪个敢不从?但凡走漏了半点风声出去,她便是连死都死不安生。

到那时,别提是找人寻仇或是如何了。她自己的这条小命都是难保。

今歌蜷缩着向角落的位置处又挪动了一二,自以为将这动作做得不动声色,却没成想,还是逃不过无影的双眼。

“这位姑娘,好像最开始偷窥的人便是你吧?”无影向来直言不讳,而这也只是因为他确实无甚忌惮的。

“无影怎么了?”凌玥人立在风雪之中,忍不住咳了几声。若是观察得仔细,不难发现,她人的身形都在冷风当中打起了晃来:“是有什么问题吗?”

今歌同凌玥自是没有什么交情可言,过往在京都的时候,因着同出贵胄之家,少不得会被人拿来比较一番。

因而,便是唯一的交集,似乎就是不知为何的看不过眼。今歌对凌玥的声音可再是熟悉不过了,她只能抬袖以做一二遮掩。

虽是知道此情此景下还想凌玥不发现她人,基本等同于是痴人说梦了,但她还是想尽力一争。

“主人,他们窥探我们许久。”无影并没有问出来什么,也只能是如实将自己的发现做了禀报就是了。

凌玥在知秋的陪同下走近了几步,因为终究是隔着一袭帘账,所看到的视野也是半遮半掩。凌玥一时并未发现今歌其人在内,只是摇了摇头:“这里是前往京都必经之处的官道,我们走得,旁人自然也是走得的。”

无影的小心谨慎在凌玥眼中看来,有时反而会形成一种无谓的束缚。世上哪有那么多居心叵测的人啊,事实上,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一日三餐而奔走才是真:“无影你就不要和他们为难了。不过就是多看了几眼而已。”

凌玥甚至在想,茫茫白雪之中,就这样突兀地走过三个大活人,换做是谁看到了,都或许会有几分讶然的吧?

第五百四十五章 半途遇旧识

若不是一日前出了那样的变故,他们也不至于在如此的强风暴雪中还要艰难前行。

在汝东之地已然耽搁太久,这一路上为了快马加鞭,他们一直都在抄近道。越是靠近了京都,哪怕是乡野之路也堪比其余地方的大道坦途。

可就是如此,一日前还是出了不可避免的意外祸乱。山道路滑,那马车的车轱辘又历经了一路的磕碰磨损,早不能稳固在了原位。也可惜,三人之中并无人有这个意识,能前去查探一番。

弯道处的一个转弯,马车内便是剧烈的摇晃颠簸,幸有无影这样身手好的高手,才不至于在损了财的同时又伤及了人。

此去莘陵的一路,远远超出了原先预想的时日,凌玥不禁亲撞见了命案纠纷,而后更是大病了一场。便是现在,她的身子也未能完全地将养如初。

这桩桩件件,可都是需要真金白银来往进打点铺垫的。便是侯府出来的贵女,行至此间,也是早已把银钱花了个干净。他们又哪里来的闲钱去再添置辆马车出来

想到此,凌玥不可避免地抽了抽鼻子,不仅是天凉如斯,更为好好的生活被她过成了这般惨淡模样。

“要想放过你们,也不是不可以。”无影将凌玥打晃的身形和那片刻闪过的落魄眼神看在了眼里,顿时计上心来。

景安王露在外面的一截脖颈已经添上了一道十分显眼的红色血痕,可是其人却并没有半点顺从要低头的意思:“此地京郊,离真正的皇城本不相远,少侠若是看不惯,提刀取了我们这一行人的命便是。”

无影自是不知道眼前这个滑头一般的人物,是当今陛下的皇叔。但其人如此傲气,必然是有所倚仗。这一点,从他那身后的一行人马便足可窥见一二。

无影侧目望向了景安王身后的今歌,“皇城脚下,我自是不敢杀人。但她呢?想必还不能算是什么一般人吧。”

无影常年潜藏蛰居于京都之内,不说对各家达官贵人都了若指掌,但一些格局脉络,他还是摸得清楚的。

摸得清,却不包括这养在深闺的女子。怪只怪,他们盯了自己这一行人许久,且今歌的神情又畏畏缩缩,连正视的一道目光都从不敢予人。

什么是畏惧眼前的怯懦,什么是心里有鬼的胆怯,这些在常人眼里或许无所差别。可是对于无影来说,却是最易分辨的。

今歌的伪装就这样被人一语道破,当然是立时面色煞白。甚至就连手中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气,用来暖手的手炉都脱了手去。

咣当一声砸在了马车当中的木板上,那手炉骨碌骨碌地连打了几个转,终是将凌玥的目光彻底吸引了过来。

“今,今姑娘”凌玥上前半步,一手搭着不时被风撩起而又垂下的帘账。待看清了马车内的光景之时,她不禁大为惊叹。

她再也无法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些巧合,路人的随意几瞥根本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今家虽然不比他们凌家在京都的地位,并无可以世袭的爵位留给子孙后代。可说到底,那在挤挤攘攘的京都里,好说歹说也是有着自己的一席之地的。

大户人家调教出来的女儿,怎么会跟这等形容的人在一处?

并且瞧着他们马车行去的方向,这分明是要离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未出阁之女,一朝之间,却要走此远路。不消多想,都能猜得到,今歌必然是有什么事情要做。

且这事情多半只会隐晦至极,别人的闲事凌玥向来不会插手多管,可没奈何,这实在不像今歌的作风。

并且观其神色不大对劲,凌玥一度以为这是今歌受了人的蛊惑与蒙骗,实非她愿:“你们这是要离开京都?”

“这位姑娘,你话实在太多了。”景安王皱起了眉心,想要掩盖过这个话题。

“今姑娘,你若有什么难处,大可以说出来。”此情此景,搁在过去,凌玥少不得会脸红好一阵子。可是如今倒也是托了体内抚宁的福,脸皮不再如以往那么薄了。是不是好事,暂且搁置一旁,可以不论。

毕竟行至今天,她着实感受到了以往没有的些许便利。人心是看不到的,但好在还可以透过这张嘴言说一二。

而今日这事,自然不排除是她多管了闲事,自找了没趣。但好歹相识一场,今歌脸上的愁云密布又是切实存在的。

“没,我没什么难处。你们快快离去就是了。”今歌还是一门心思地将整张脸极尽所能地埋在阴影当中,好像只有这样做了,别人就算看到了她,也会当从未看到过一般。

今歌的语气斩钉截铁得厉害,凌玥自然没有那个勇气去处处碰壁。她最害怕畏惧的,一一细数,还是她拿着一腔不知从哪里生起的热情,结果却是屡遭冷拒。

“少侠不妨说说,放我们走的条件是什么?”不知什么缘故,倒让景安王突然回心转意了起来。

无影松了加在腕间的力道,似只眼神示意了一番:“这一路风雪只大不小,如若阁下愿意分一辆马车出来的话,一切自是好说。”

无影的要求并不过分,唯一让人感到些许不快的便是他这种威胁的语气。

偏偏景安王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无影的功夫是难得一见的强中之强,可景安王却并不认为他这一路随行的仆从们,合起伙来还不是眼前这个少年人的对手。

景安王并不犹豫,只微笑着颔首:“便是这个条件的话,那少侠尽管去挑,挑中了哪辆,就拿哪辆。”

这前后的态度,变化得也太快了一些,凌玥眨眨眼,看向了无影:“不若还是……”

不知为何,和今歌同行的这位,总是让凌玥感觉到很不安。

与其在这里费力地讨一辆代步的马车来,倒还不如咬咬牙,一鼓作气便也走了下去,争取在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先进了京,那时再议什么也不算晚。

凌玥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既然都能从景安王的身上感受到这丝并不祥和的气息在,那么对于无影来说,自然更是不在话下。

无影收起了长刀,只用另一只握成拳头的手往马车的内壁上捶了一拳:“就这辆。”

第五百四十六章 四面楚歌

“不是吧,无影少侠!”没人知道无影心中的盘算,知秋的注意力更是集中在了所有事物的表面上:“这辆马车可是你刚刚戳了个大窟窿的。”

她既不能知晓无影的意图所在,更不能看出景安王这态度的急转是有着别样的隐情。

见无人理睬于她,知秋也只能小声嘟哝了几句。心道,一向做事最是有条理的无影少侠,今朝却着实是瞎了眼,猪油蒙了心。

凌玥拍了拍知秋的手背,只对她轻轻摇了几下头,示意知秋先不要多嘴。

事实上,她虽然不赞成无影这种趁火打劫的做法,但也不排斥。左右不过是一种变相的各取所需嘛,一方想要脱困,自然是步步退让,而另外一方也借此而得到了最初想要的东西。

她只是好奇,无影为什么放着这辆马车之后的好几辆完好无损的马车不要,偏偏要来了这辆漏风又漏雪的顶上破有口子的马车。

无影必然是有着更深的一番考量,只是这考量为何,她现在一时还摸不透就是了。

“王……”今歌捂了捂嘴巴,已然暴露了自己不说,她更是一着不慎,差点儿在人前又暴露了景安王的身份:“枉我们花了许多银两,才找来了这辆马车,又凭,又凭什么给你们”

无影只往马车外踱了几步,隔开帘账向外伸出一只手掌来:“主人,你们先上车。”

“无影少侠。”见他此举,知秋不由一再插嘴,“你有没有搞错?这马车里狭窄逼仄,哪能容得下前后五人”

景安王就等这句话,当即一把抓过了一旁双手冰凉如铁的今歌:“几位莫要因此等小事而起纠纷,我们先下车就是。”

无影的薄唇紧抿成了一条线。知秋的忽然插入,已然打破了这种维持相与的协调,可他却还更不能有什么更进一步的突出作为。否则,便是将这缝隙放大,心内的隐隐不安或许更是会就此成真。

此时两拨人凑到了一处,没有了车夫的位置,车夫便也就只能早早地让了空地出来,他自己则是站到了不远不近的一旁去。

站立在无所遮蔽的风雪之中,车夫不断地抖着身子借此来取暖,彼时的心里还有些不可言说的怨气存在。不就是一辆马车吗?也值得他们这争来争去的

不过很快,车夫却是要万幸他远远地躲开了。

景安王从背后推了一把今歌,催促着她走快一些,而自己在路过凌玥身侧时,则是欠身笑了一笑。

这笑很是虚假,不禁让凌玥顿时从心底生起了一股森然冷意。

知秋先行上了台子,只为了向凌玥伸出手来方便扶她。虽有无影一早在前,可是出门在外,男女大妨却是不好不顾的。

一切似乎都要得到了终了,可凌玥抬起的右脚却在刚刚搭在台子上时,不得已地顿住了己身所有的动作。

“姑娘你怎么了?”知秋不知道突然顿住的凌玥是遭遇到了什么,只是她服侍在侧多年,姑娘这样震惊的表情实不是什么好兆头。

凌玥的嘴巴微微张了一张,立时便有狂风袭卷着飞雪飞进了她的唇齿之间。可能让她遍体生寒的,还远远不是这些。

凌玥只感觉自己的背后被什么坚硬且锋利的东西抵了起来,那感觉,就好像是一把已然出了鞘的利刃。

若不是冬日穿了厚厚的衣裳,凌玥大可以相信,这样的力度怕是要一早刺进了体内吧。

“把这三个贼人给本王拿下。”景安王只在原地高声喝了一句,身后的那一长队人马,便纷纷围聚了上来。

“你怎么可以言而无信?”经过这样的一番惊变,凌玥倒是也不惴惴不安了,这颗心在彻底地落定之后,她感觉到的只有怒不可遏的火气。

“是你们非要主动送上门来,那便怪不得本王了。”景安王的手下用了力道,但刀刃还没有从背后扎进凌玥的身体里去,他便感觉自己的眼前一黑。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景安王的整个臂膀便被人扭到了别的方向去。

无影一脚蹬开了景安王的臂膀,很是自然地将凌玥挡在了他的身后:“你是王爷?”

景安王的臂膀一阵酸麻,握有匕首的手腕更是因为受到了无影的一击而痛到不行,他咬了咬牙:“所以你们一开始就应该见好就收,而不是像如今这般。”

什么是见好就收,打从一开始起,贼心不死的人便是这个自称为王爷的人。

无影只蹙了蹙眉头:“能受我一击却还稳握着武器的人,王爷真是深藏不露的好功夫。”

其实,他的功夫高深还远不止此,无影清楚地看到,他用尽八成的力气使出的这一记飞腿,又加注上了纵身一跃所带来的力量,换做往常的任何一人来,就算不是当场趴下,至少也会连退数步。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身形歪斜到佝偻的中年男性,下盘稳重止此,居然能做到几乎无所动摇。

“今歌,王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凌玥百思不得其解,这两个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人为什么会有如此深厚的联系。而且,即便她出现得不合时宜,也不至于就惹祸上身,成了这什么王爷的眼中钉,非要除之而后快了吧?

今歌躲在景安王的身后,见此情景,却是长长地吐了口气:“玥姑娘,如今这样的局面你可怪不到别人的头上。片刻后若是到了阴曹地府,阎王小鬼审问起来,也不要信口胡言是被他人所害。”

眼下景安王的人马呈包围之势,就凭凌玥身边的这个少侠一人,纵然他是有着三头六臂也是无济于事了。

因此,眼见自己的秘密得以继续保藏下去,今歌也不由地有些发起狂来:“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快送这几位上路?”

知秋尚未从好好的借马车一事当中反应过来,如今听闻这话,才被动回神,当即横出胳膊为凌玥挡了一挡:“今姑娘,我们姑娘重你有着旧时相识的情谊,可你怎么如今反倒是要我们的性命呢?”

真真是一片好心都喂给了狗吃。无影少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他认定了的事情,便是姑娘不准,也会去干。就是这种情形下,姑娘尚且会问一句今歌可是有何难处。

怎么发展到如今,却是要顷刻丧命了呢?

第五百四十七章 围堵

“谁叫她没有眼色,遇到事不懂绕着走,反而上赶着来如今也算是死得其所。”今歌说起话来状似句句有理,不管别人如何想法,自己倒总是笃定万分的。

“在你眼里,我原来是死得其所。”不知是风雪太大迷了双眼还是什么缘故,凌玥只觉得彼时的情景很是扎眼,硬是生生地将她逼出了几滴泪来。

那感觉就好像是睫毛掉进了眼睛里,揉也不是,不揉也不是,一时之间,任其在眼睛里,是着实尴尬难熬的处境。

“你的手下拦不住我。”无影只向右侧又跨了一步,将凌玥和知秋二人遮挡严实了,才小声言道:“我负责吸引他们的目光,找到机会,你们就逃出去。”

与以往不同,这一次的情势也算严峻。严峻的原因既不是这数人眼见着圈起来的包围圈,更不是他身边跟了两个不懂武艺的女子。而是,眼前这个看上去几近于弱不禁风的王爷。

无影深知,便是方才短促一刹而过的对阵,其人下盘根基稳健至此。在他的攻势之下,还未有明显的退却让步,足可见其人的功夫是一流了。

只是,习武可不单单讲究的是招式与技巧,却要凭着那身形更多。若是一对一的正面较量,假以时辰,赢面必然是在他这一边的。

不耗去其人心神与耐力,少不得一时间难以分出个高下。也就是说,他若不能在短期内取胜,处于下风的则只会是他们。

擒贼先擒王,那是因为无论何时何地,占有主导地位的人,只有那个领头者。

领头者是无甚可惧的,烦就烦在他手下的那一干喽啰,只胜在了人多势众。这烧上身的火现下来看是扑不灭了,唯一可以改变局势的也只有,化被动为主动,进而去改变火烧起来的方向。

“王爷,在下不才,这就来讨教几招。”如若能在几招之内便拿下眼前的这个王爷,那么所有的被动将会不复存在。

无影是这么想的,自然也是这么做的。只见他一个拔步跃起,似只有瞬息的功夫,便已逼至了景安王的眼前。

仆从们本已将凌玥同知秋团团围住,可现下却见着景安王大有被人挟制之态,便又放弃了到手的时机,纷纷往无影所在的地方聚拢了过去。

凌玥也是此时才明白了过来,无影所说的机会是指什么。原来不是在众人包围过来的时候拼死杀出一条血路,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先占据了主导地位再说。

来不及思考更多,她一把拽走了反应不及的知秋:“快走。”

知秋却还有些踌躇犹豫的样子:“那无影少侠怎么办?”

这话不仅好笑,还有点不自量力,凌玥不禁加大了手上的力气,只埋头在雪地中小跑了起来:“无影的功夫远在他们之上,有时间操心这个,我们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好了。”

她这话说得并不无道理,留在原地若只能是碍手碍脚,凭空给人添了甚多原不应存在的麻烦。倒还不如尽早走开得要好。

知秋又扭头看了几眼,神情有些慌张:“今姑娘追上来了。”

“看来她还真是想要我死。”冷静下来想想,不难想到,今歌身上必定是发生了什么。

不然,就凭她们二人之间过往的关系,称不上好自然是真的。但那也得有多大的深仇大恨,才可以在如今的几言之下就非要争个鱼死网破出来。

凌玥的呼吸不禁越来越重,一呼一吸之间,好像是有无数把小刀钻入了心肺里在兀自交击着。

景安王和无影过了几招,渐渐有些招架不住的意思显露了出来。纵然他还有着数名帮手在侧,可那在无影越发密集的攻势之下,也是高低立现。

或许这才是高手真正隐而不发的实力,不深入以生死为赌注而比试一番,便永远不会知晓差距究竟有多大。

这样的念头一起,景安王不由就心慌了起来,心下一慌,脚步招式自然只能是破绽百出。

景安王的体力大不如前,甚至比起常人来还要尤为不及。能早先接住无影的一击,不过是靠着旧时的积攒,与曾经得过名师高人指点而超常精湛的武技。

旧时的积攒早就在体力的大量流失下发挥至极。至于精湛武技,现下便只有方寸大乱的份儿了。

无影本来就是强中更强,现下既然寻到了这样的一个缺口,自然是要不遗余力。

只听撕拉一声,却是无影的刀刃凌空划下,循声望去,已然是将着身蔽体的层层布帛尽数劈裂开来。

景安王吃痛,捂着臂膀咧起嘴来,双目四下环顾之时,更觉大事不妙:“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追逃走的那两个人?今天这三人中要是留有一个活口,你们就休想活着回去。”

飞雪模糊了视线,只能依稀看到不远处的那三人,两前一后,正在跑向了一辆距离并不算遥远的马车。

有人当即反应了过来,遥遥指着凌玥二人跑向的方向:“不好。她们想要乘马车逃走。”

尽管众人身后的景安王早已是处于了节节败退的境地,但其人毋庸置疑的命令还言犹在耳,并没有人敢不拿景安王的命令当回事。

飞雪连成的雪幕之下,数人就像是夹杂在银白世界当中那异常显眼的瑕疵,几个黑点齐齐越过了跑得精疲力竭的今歌。

这些可是景安王派来相助的帮手,有他们在,今歌自然是得以喘口气了:“快,快杀了她们两个,绝对不能让她们活着回到京都。”

至于凌玥这个侯府嫡女身死之后,又该如何圆场交代,自然是无法考虑万全的明朝,也更不是她能管得了的了。

其实,行至如今,未来的生活该如何继续,今歌心里跟摆了一面明镜似的。

上头因为爹爹和哥哥的关系,而容不得今家众人。那她呢?不过是一条漏网之鱼,又算得了什么?

可以说,打那日离京的路上伊始,她在这世上的每一日都是偷来的,是从陛下一手布满了天下的铁网当中偷来的。

既然是偷来的,那便总有一日是要还回去的。景安王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言语,没有一句话是她爱听的,但独独有句话倒是说对了。那就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叫做今歌的人了。

第五百四十八章 突出重围

便是有景安王的庇护又能如何?终究是要隐姓埋名,活着艰辛,且最终也多半逃不过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这样的命运。

既左右都逃不过或一死,或胆战心惊地庸碌仓皇一生,还不如趁着眼下可以成事,便就成个痛快。

首当其冲的,便是要为今家报仇。今歌站在原地,半叉着腰身,不过才是喘了几口粗气,便也跟在几个随从之后追了上前。

“今姑娘,你且先歇着吧。”有人是景安王身边的红人,今歌遭遇的始末,他也算是较为清楚的那个。

见她累得满脸通红的样子,不禁好言劝诫了几句。

“她们是京都的人,一定不能让她们活着回去。”歇息与否,在此刻看来,都不重要了。今歌只不停地重复这一句话,杀掉眼前的旧识,俨然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凌玥与知秋在风雪当中早已跋涉多时,奋力一搏,甩得了今歌,却是甩不开这些七尺男儿。

知秋只不过回头顾望了一眼,便是汗毛乍起,连带着冲出口的嗓音都颤颤巍巍了起来:“姑,姑娘,这可怎么是好?况且,我们都不会策马啊!”

知秋许是早已习惯了这一路走来无影的护卫,遇此情景,眼看着那些青面獠牙的人步步逼近,是真的慌了神。

凌玥咬了咬下唇,知秋没有主意,她又何尝不是只是,心里还有声音愈见强烈,这一路多少难都熬过来了,她还不愿就此屈服于眼前的这个飞来横祸就是了。

马车就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没有道理挺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却要败在现下。

“知秋,快,你先上去。”然而事实就是,许多事物根本都是不待思考,便已经到了不得不前行的时刻。

凌玥自身后半推了一把知秋,与此同时,她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处。

因为她十分清楚地听到了身后那近在咫尺的嘈杂人声以及错乱脚步,幸而上了马车的知秋及时伸过来了一只手掌:“姑娘,快。”

知秋她人都还没站定呢,就着急忙慌地要把自己拉上去,这岂不是从侧面印证了自己的猜错并没有出错

凌玥不敢犹豫,忙探向了知秋的手心,那里是有别于自己的一片温暖,虽是因为出汗而带了一些黏腻之感,但比起她这个湿寒屡经不褪的人来讲,已经不知是强了多少倍了。

凌玥往上爬的身子明显感觉到了一股沉重的阻力在将她往下拉扯,而从知秋惊恐到瞪大了数倍的眼神当中,更是不难发现,已经有人追了上来。

“姑娘。”知秋双臂一用劲,虽是把凌玥安全无恙地带上了马车,可她也因为用力过猛,而直接是将自己的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身后的马车上。

凌玥一个转身,这才发现自己拖地满是沾染着雪渍污泥的衣裙一角已然是被刀枪戳穿刺烂了不少。

这不过只是仓皇一眼瞥过看到的尽数景象,凌玥兀自抓过缰绳。莫说是策马了,便是这缰绳,都是她第一次去攥。

比起不熟悉的陌生,毋庸置疑,她还是更在意一些这条性命。

自打今歌想要取她性命的那一瞬间开始,凌玥的大脑便已是一片混沌。

现下她唯一能做的,便也只有学着记忆里车夫以及前段日子无影的那般动作,照猫画虎一样地策马。

还好拉这辆马车的马也算是个性格温顺的,对于凌玥这个生手,并不见有什么排斥之意。

很快马的四蹄便就竞相交替了起来,溅起的雪屑被攒成了一团一团,甚至是有些生硬地砸向了左右两侧。

那本呈四面围聚的人群,因为马车的疾驰而不得已被逼至了左右两侧。一个个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恨,可偏生却没有哪个敢不要命地站出来。

“姑娘,您可真厉害!”对于凌玥突然爆发出来的英勇,知秋在一旁赞不绝口。

只是,太过英勇,反而是让知秋怀疑了:“您是不是以前偷着骑过马啊?”

她家姑娘自小便是个不爱做女红针线活儿的,如此一看,喜欢纵马又去偷偷练习,似乎也是正常不过。

凌玥挤出一个干涩的苦笑来:“我这也是第一回,你还是快快坐好才是,当心一会儿连人带马栽个跟斗。”

“无影。”对方的人马本也就是一支队伍,压根就没有多远的距离,凌玥虽不懂武功,但瞧着多了,自然也不难看出现在是无影占了上风:“快上马车。”

只是,他们眼下的处境是以弱对强,以少对多,万不能因为一时的意气用事而陷入了恋战不得自拔。

他们是再没有援手,可不代表对方也是如此。车轮战这样拖延的法子,于他们而言,愈加糟糕。

既见凌玥无恙,无影自是长舒了一口气,长刀只微微转了个方向,其上的刀光便晃向了景安王的双眼。有时候脱困的法子便是如此简单。的

不过是个眨眼的功夫,景安王再去看的时候,就见无影使着轻功,人已经稳坐在了马车之上。

“蠢物,都是一群蠢物。”心内气急败坏,景安王干脆将手中的刀兵就地一扔,任其被纷飞的大雪掩埋。

他自己实力不济,打不过这少年人也就罢了。怎么十几个人去盯两个完全不通武艺的姑娘,都能叫她们跑了

“王爷,这可怎么办?”还算有人机灵,在凌玥驾起马车之后,便很快飞身骑上了别的马来。

景安王心气不畅,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回去之后,却又发现了现在动手,或许还是为时未晚。

景安王一把推开了马上的人,“换本王来。”

谁骑了马不行,怎么偏偏是这个能文不能武的门客。

“驾!”当年的他被那时的陛下一道旨意请出了京都,后来的所作所为,便果如先帝所愿。远离所有朝事政务不说,更是个地地道道的逍遥闲人。

也是从那时开始,其间这么多年他便再未策过马,如今也算是经年之后的第一遭。

景安王从腰间取出别着的匕首来,一手攥紧着缰绳,一手抚摸着匕首刀柄上的纹路。他可只有这一把匕首,成功与否,便就在此一击了。

前方的马车已交由了无影来策,毕竟是头一遭,虽然在凌玥的一己之力之下,并没有出现什么大的意外,但行进的路线却是歪歪扭扭。

第五百四十九章 暗箭中伤

景安王将匕首在手中掂了一掂,略显沉重的匕首有着较为明显的打手之感。这就意味着,要将其掷出去,所要花费的力气只会大而不会小。

无影心知那个自称为王爷的男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从方才的比试当中就可以看出,他不遗余力,那是为了擒贼擒王,不如此焉能争出生机

可是对方却也是下了狠手,招招毙命的,若非与其对阵的人是他,或许立时横尸的现象便已经是注定的了。

招招毙命的人,又怎么甘心放弃手到擒来的猎物?无影因此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唯有将缰绳拽得更紧了一些。

北风呼啸,自鬓边凛凛刮过,好像誓要把一切生生地剥掉一层皮下来,不起到寸草不生的效果,便就不会停手。

凌玥同样愁眉不展,她不安地频频回顾起来,果见一匹骏马自身后向着他们所行的方向飞奔而来。

今日到底是触了什么样的霉头,可以让旁人痛下杀心?况且她此前还和此人素未谋面,凌玥实在不解。

她所能看见的,只有那一人一马不断缩近的身影,却独独漏却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凌玥正要扭头坐正,却感觉肩头一紧,像是有什么飞来的东西欲要将她的身体洞穿一般。

那痛感只瞬息的功夫,便透过肩膀传便了全身,凌玥的心头不由地就是一紧,那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还是成了真。

“姑娘,你,你怎么流血了”知秋捂起了因为惊讶不已而睁大的嘴巴,顺着流血的源头去看,却是不知打从何时起,从背部插入了一把匕首。

凌玥的面色发白得厉害,十指恨不能掐进了身旁一侧的木头缝隙内里,“他,他们怕是要追上来了。”

说这话时,凌玥还能清楚地意识到她的意识是清晰的。可突如其来的一个重心不稳,她竟是恍惚之下,侧歪着栽下了马车。

“无影少侠,快快停车。”知秋不禁急了,马车还未停稳,她便提着裙角跳了下去。

凌玥的半个身子都被雪屑覆盖满了薄薄的一层,此刻所有支撑着走了这多时的力量一朝散尽。

她已经是无法站立,即便是如眼下一般侧卧在了皑皑一片的雪地之中,寒冷也是在不断消耗着她身上为数不多的体力与热量。

“姑娘,我们再坚持一下。”知秋见凌玥的样子像是连最后的生机都难以维系的样子,一种从未生起过的慌张随即遍袭了全身:“走!”

无影也跳下了马车来,只是他与知秋不同,搭把手的同时,双目却死死地盯着身后越来越为逼近的景安王:“缰绳给你,今日先不要进京了。”

知秋很是为难,她哪里有策马的经验可看看眼下的情景,若她不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便是彻底把他们三人推向了深渊。

已经是没有余地了,知秋只能先扶着凌玥上了马车,再重重地点了点头,示意她能接下这个重担。

看到马车的车轮在雪地上碾压而过留下的两道歪歪扭扭的车辙,无影心内不禁烦躁得厉害:“当今天子,只有一位远在通州的皇叔,你冒充皇室,可知是什么罪”

景安王仰了仰脖子,看上去很是得意:“本王便是景安王,何罪之有?倒是你们,刺杀皇室,便是侯府倾阖府之力也是万难保住的。”

无影这一次却是没有接话,他拔步一冲,当即便举起了手中的长刀,向马上端坐着的景安王迎面砍劈而去。

黑白他已经见得太多了,可不是各执一词便可以说得清的。就算退一万步来讲,其人真的是那景安王又能如何?

当前保了凌玥的命在,才是重中之重。瞻前顾后,实在拖拉至极,倒不如走一步看一步来得更为顺遂妥帖。

至少在眼下看来,他所做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当前最准确无误的决定。

景安王占尽了马上的优势,借着高处之便,虽仍然没有扳回一城来,但总是没有那么快便落入了下风。

知秋此前并未接触过策马之事,又不比凌玥一般观察入微,如今大难当前,心内失了主意,将马车驾得是歪歪斜斜,就差侧翻在了当场。

不多时的路程,却已是让知秋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一肩膀的血已经晕染遍了里外好几层的衣裳,便是从外面看去,都是异常扎眼的血红之色。

许是失血过多,凌玥的一张脸白得过分,她费力地抬手扯了一扯知秋的袖子。

开口言说的瞬间,才发现自己的气力居然是轻到了这样的地步:“回,回昨天住的客栈,万不要,万不要让人瞧出我的伤势。”

凌玥那染了半个臂膀的血流不止,要如何去遮去掩,才可以做到不被人看出来呢?

“是。”不管如何,先应下来便是,万一姑娘见她有所犹豫,再一个心急,反倒是让伤情更重了。

知秋趁回话的功夫,伸手抹了一把自己额头满布的汗水。

拉车的马应是先前被无影的几鞭子抽狠了,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直到走到了昨日的客栈之前,都不用知秋费力叫停或是如何,马车便已靠边停稳。

“有人追上来吗?”凌玥的指头微挑,人强撑着从马车里探出头来询问。

“那倒没有。”知秋这一路也是担惊受怕得不行,生怕她们前脚刚逃出生天,后脚就有被人逮了去。

因而,在马车趋近停下的这一路上,她都有在细心观察:“姑娘,你这伤势可如何是好?”

知秋矮身钻进了马车里去,看到那坐塌之上也是触目惊心的被血染红了一片。

凌玥何尝不知道她将马车内里搞成了乱糟糟的一团。眼下是在这里待久了,嗅觉早不灵敏,但若换了旁人来,那刺鼻的血腥味一早便暴露无遗。

“知秋,你再翻翻看,看马车里,还有没有什么衣物?”她可不能就这样下了马车,动辄伤成如此模样的人,便是掏钱住店,也没有客栈敢做这笔买卖。

若事实真如其人所说,他是王爷。那便没有例外,是远在通州之地的景安王。离京的话,还带了如此多的仆从,想必是回他的通州去了。

此去路途遥远,马车又是最能容纳的代步工具,不用想,找几件衣物出来,应该还不是什么难事。

第五百五十章 去而复返

“姑娘,这里还有几件厚实的大氅。”未几,知秋果然从马车当中搜罗出来了许多凌玥需求的东西。

“只是……”知秋皱了皱眉头,颇有些为难的样子:“只是样式颜色都未免太丑了一些,看这样子,应该都是男子穿的。”

“男子不男子的,无甚所谓了。”虽说还未有人追上来,但凌玥也明白时间的紧迫。

这是无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生机,可万万不能就此白费了:“知秋,你先把大氅披在我身上,待确定包裹严实了,我们再下车。然后把缰绳解掉,把马放走。”

说来也怪,明明方才被插了一匕首的时候,整个人是都快断气一般的难忍。

可如今不吭不响地休整了这一段时间,居然恢复了几分气力。便是说话,较之方才,都流畅了些许。

“把,把马放走那马车岂不就是成了空无一用的摆设了吗?”知秋眨了眨眼睛,很是不解,她是怕凌玥伤糊涂了,反而做出什么不清楚的决定来。

毕竟瞧着天色,纷飞的大雪不停,复又积存的道路更是难以消融,如今好不容易得来了这代步的马车,更是岂有如此轻易放手的道理?

“对,你提醒到我了。”便是没有近忧,为了远虑,这一回,也是必须做出义无反顾的舍弃。

凌玥略做沉吟:“这样,不用卸掉马车了,直接随便找一个僻静些的地方,一齐丢弃了便是。”

“啊?姑娘你莫不是在说笑吧?”知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这顶好的马车,严实暖和,内里还设有软垫,怎么看,都不应该是遭到舍弃的那个啊!

凌玥的气力是恢复了些许,可肩头的那伤口也不仅仅只是拿来做骇然的样子的。和知秋悉心嘱咐了这样一番,已经是有些强弩之末了。

她只能摇摇头:“马车是王爷的,留不得。再有,客栈人多眼杂,我现下这个样子,实在是招架不住什么变故了。”

如此说,想必知秋是明白过来了她是什么意思。

许多打铁铺都会在自己打造出来的物什上镌刻有代表性的图案或者文字,以作为一种特殊存在的象征。更何况,这马车是王爷的,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符号尚且不得而知,单凭对方对它的熟悉程度,这个险,她们便是冒不得的。

知秋将一件灰色的大氅披在了凌玥的身上,确定了完全遮盖住了那触目惊心的血迹之后,这才点了点头:“姑娘放心,婢子知道了。”

她的知道,其实不过是大致的懵懂,凌玥有心无力的解释似乎只点透了一点,那就是,马车不能留,留下便就是祸患无穷。

“姑娘,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知秋牵起了马车。

她实是不放心放着眼下这种情形的凌玥独自一人,可奈何姑娘有言吩咐在先,定要确保她把此事完成得顺利,才可以一同入客栈去:“婢子去去就来。”

牵着马车这样的庞然大物,便是想丢,都只会是一件非比寻常的难事。

不过正如凌玥所说,若贪图一时的便利,而不将马车处理得干净的话,那人来人往的客栈当中,少不得会有有心人记下此遭。真待那对方寻上门来的时候,便是将生机一再湮没,彻底地退无可退了。

知秋特意避开了闹市区的几条最是熙熙攘攘不过的街道,可即便是如此,街角几侧总也少不了眼睛。

幸而这漫天的飞雪势大,不少人应都选择了闭不出户才是,虽是不易,知秋很快便找到了一处看上去很为不起眼的小巷。

“可惜了这么好的马匹。”若只是丢在这里,自然还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知秋摸在马背上的手掌不禁高高抬起,复又落下的时候,马自然是受惊狂奔起来。

就这样连马带车的冲出了巷角,知秋静心听清了不远处的街道那边传来的人声惊呼,这才从一旁的逼仄小路撤回了步子。

一来一去,着实花费了好些时辰,等再次赶到墙角下半晕过去的凌玥身侧时,那血迹似都有些晕染到了新披上去的大氅衣领之上了。

“姑娘,我们该进去了。”知秋有些头疼,便是她们找到了落脚之地,可伤口亦是一件愈加复杂难处理的烫手山芋。

凌玥伤口所在的部位极其隐晦,即便要去寻个医者过来,也不可能是随随便便的坐诊大夫。

可瞧这伤势,又委实拖不得。

凌玥勉强打起了些精神,可整个人却几乎是要全部倚靠在知秋的身子上才得以迈动步子:“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知秋很是苦涩地笑了一下:“姑娘您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怎么还惦记着这些您放心,婢子都办好了。”

在知秋看来,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在面前摆着的事实当中,却极有可能因为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而使人丧命。

“客……”一打两人进门,小二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可话还没有说全乎,便就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这位客官是怎么了?”

凌玥被大氅包围得严实,整个人又有半截身子都倒在了知秋的怀里,伤口不断溢血的情形自然是看不出来什么。

只是,她的四肢无力,面色苍白,却是无论如何都做不了遮掩的。

“我家姑娘偶感风寒,快去开一间上房,备些热水来。”与其等到其人多嘴多舌而夜长梦多起来,倒不如她们先主动交代一些事情,也免得回头连说话的主动权都给丧失殆尽。

“二位不是昨日的两位……”小二愣了一愣,这才将面前的人认了出来:“快这边请。”

虽不知是什么原因让三人中的两人去而复返,但有着先前的生意在,她们倒不像是那种赊账不还的。

知秋毕竟是凌玥身边的一等丫鬟,说话做事,该端起的派头她自是都有的。

更遑论,如今从马车当中也搜罗出来了一些值钱物件并一些碎银子,应付眼下的情形倒都是绰绰有余。

“对了。”知秋扶着凌玥的步子忽地便是一顿。

既不好让外男来治,此事又不得宣扬,总得先把药物备齐全了才是:“你们客栈里可有什么跌打损伤的药酒之类”

“有有,这自当都是有的。”扭伤磕碰都是寻常,便不是医馆药堂,客栈的东家却都是备着以应万全的。

第五百五十一章 幌子

“客栈这边虽是没有,但我们老板娘那儿倒是备了不少的药酒,像是那常见的金疮药就有很多。二位客官稍等片刻,待会儿小的一齐和热水送到便是。”小二回话回得虽是殷勤,可内心难免犯起了嘀咕。

昨日所见,这姑娘就是一副风寒未愈的样子,但也没有道理一夜之间便就病重成了这等半死不活的模样。

现在又开口问起了治疗跌打损伤的药酒。那还有什么能比金疮药疗效最好,也更为普及一些的了

言下之意,似乎已不难猜。

想必,风寒不过只是个幌子,实则是受了严重的皮外之伤才是。

不过这内里的实情如何,他却是一点儿都不关心的。一则,什么事情都讲究一个真凭实据,人家既然伪装得严实,那就是无漏可寻。

二则,他一个客栈小二,知道甚多,越是无益,倒还不如自始至终都糊涂些罢了。

知秋一脸的愁眉不展,现下听到小二的此番答话,双眼深处却是亮了一亮:“这么多的金疮药,但不知老板娘可是个惯会使的”

小二不大明白知秋的意思,但也照实答了:“既是备了这么多,医馆药堂便不常去。久病成医嘛,老板娘倒也七七八八吧。”

他不过是客栈里打杂的小二,自是不好言说东家的长短。但这东家时常出去喝花酒,又有些赌瘾犯起,欠债难还,自是逃不过在外的一顿毒打的。

老板娘因为这事倒是屡屡与东家吵嘴,客栈的杂工们见了都觉得二人多半长久不了。可没奈何,客栈是老板娘用娘家带来的嫁妆所开,这是她的资本,久而久之却也成了她的桎梏。

若是女子提出和离,少不得要将这份嫁妆钱也赔了进去。因而,东家和老板娘就这样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倒也勉强算是相安无事。

久病成医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的也许就是眼下的情景了。

知秋不由地喜上眉梢:“能否请这位小二哥代为传个话”

小二挠了挠头,面露了些许难色出来:“不知姑娘要传什么话”这可真是奇了,她们这两个投宿的姑娘和老板娘此前应是毫无交集,又有什么话好传的?

此时的知秋已经搀着凌玥站在了上往二楼的楼梯口前,正避开了最是人来人往的厅堂之处。

没有四面眼神的夹聚,她也能更为自由畅快些:“我家姑娘与你家老板娘同为女子,如若方便的话,不知这金疮药可否让其代为送过来一趟”

“这……”这可真是够荒唐的,荒唐到简直是闻所未闻!

小二不由地暗暗翻起了一个白眼,只是没有让知秋瞧见便是了。

“出门在外,谁还没有个难处。就当是帮个忙,我们银钱不会少给的。”知秋也知道自己这要求提出来实在是有些跳脱突兀了。

可姑娘的伤还摆在那里,拖得越久性命便越是垂危。再者,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真让那医馆里的大男人来诊治,日后还怎么许人家

莫说姑娘自己怎样,便是侯爷和大长公主知道了,都定要扒下她这个做丫鬟的一层皮来。

因此,眼前的这个机会可谓是千载难逢,听小二话中的意思,这个老板娘也应该算是一个熟手。

哪怕不能,有一个帮手在侧,也总比被眼前的困难活活难死要强上百倍。

谁还会和钱过不去呢!听了这话,小二脸上的难色才渐渐消了下去:“那成,两位姑娘稍待片刻。”

还好为了方便照顾客栈生意,东家所住离这里不过只半条街的距离,小二驾轻就熟地请来了老板娘。

老板娘也是个热心肠的,与小二还是不同,即便是没有这多出来的银两,听了这等情况,还是很快取了家中的疗伤圣品:“快带我去看看。”

“姑娘,您先躺躺。”知秋把临街的窗子闭紧了一些,便赶忙凑到了床榻前。

只是,这种情况,便是她这个一等丫鬟,处理起来也是力不从心。

凌玥只能侧身半倚着,咬紧了牙关,来使得自己能保持相对的清醒:“匕首还没有拔掉,便就不能平躺。”

替凌玥解下了并不合身的灰色大氅。知秋的视线自然是落在了肩头那血淋淋的一片,并那把不断散发着寒光的匕首,眉心之处十分不适:“若请不来那老板娘可如何是好?”

知秋这话最多不过就是自言自语,本也没有想让凌玥去劳心伤神地回答的。

凌玥发白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目光有些无奈地垂了下去:“若是请不到人来,那便,你来动手。”

“啊?”知秋显然是没有预料得到凌玥会是这样的打算,当即摆手连连否决了起来:“这可使不得啊!婢子,婢子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若是有什么万一……”

有时候,经验之谈反而成为了首当其冲误人的那个:“可我瞧着你驾马驾得也不错。”

知秋发现,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姑娘都是最有办法回应的那个,每每让她哑口无言。

“而且,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万一。”说这话时,凌玥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是信心满满地说与知秋在听呢,还不过是为了自我安慰而已:“你只管尽心去做便是,不要考虑什么后果。”

更何况,这都不过是最坏的打算,老板娘未必不会答应。便是满腹韬略的天之骄子,都不能信誓旦旦地说其一辈子不会遇到潜龙在渊的处境,伸手相帮也不过是为寻常。

即便退一步来讲,老板娘不愿插手这等突如其来的杂事,银钱在前,有这一层保证,事情应该还算十拿九稳。

“客官,老板娘到了。”小二的腿脚倒是真快。

凌玥刚在心内费心对比诸多,思量了一番,就得来了这一好消息,当即向知秋扬了扬下巴。

知秋也很是喜出望外,三步并作两步,踱到了门边:“麻烦二位了,真是对不住,只是我们这边实在是分身乏术。”

“你先把热水送到屋里去。”老板娘不动声色地往门边让了一让,这才笑着看向了知秋:“客官哪里话。既住的是我家店,我们总要张罗齐全了才是。”

待亲眼看着小二将盛有热水的木盆放下,老板娘这才做出了下一步的吩咐:“你先下去吧。没有我的允许,谁也别来打搅。”

第五百五十二章 拔除

老板娘为人不仅热情明礼,更是一个为之不多聪慧的人。毕竟此前的场景总要顾及着旁人的闲人碎语,也不好道破什么。

知秋多有隐晦的一番言语之外,里面暗含的不得已而为之的求援终于算是不负,被老板娘窥破了。

眼下她的一手安排,从这不让人随意打搅的行为,便可窥见一斑。

听到小二自外间将门关紧了,老板娘才有些急切地走向了床边斜倚着的凌玥:“这位姑娘伤在了何处?我瞧着可不大妙。”

方才自门边远远地一望,只见她右半个肩头已经全被血迹脏染了。可那时身后的门还未闭,小二也尚在屋内,老板娘自然是不敢声张的。

“让我仔细瞧瞧。”老板娘凑近了一看,才看到了那匕首深入肩部多寸,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怎的伤得如此之重究竟是哪个人下的毒手?”

凌玥只是抿着唇苦笑了一声,“有劳老板娘了。”

她知道,老板娘的所问不过就是心下诧异得紧,颇有些感慨的意味在就是了。原也不需要她做出什么回答。既然如此,她也犯不着为还这份恩情,而多说多错。

“怎么样?”知秋站在原地,只摩挲着自己的双手,不敢上前,怕笨手笨脚地反而碍了事:“老板娘,我家姑娘的这伤……”

老板娘自打看到了深插入凌玥肩部的那把匕首开始,面色就没有缓和过。可想而知,这实在是很棘手的一件事情:“我也不想说谎。”

老板娘站起了身子来,独自将小二之前搬进房里的木盆端了过来。

热气氤氲着一团又一团,不断地从水面生起又散开。盯着那木盆里的水,像是犹豫了片刻,老板娘这才咬了咬牙道:“我也是第一见这种情况,能不能处理得好不敢保证。但眼下,只能尽力一试了。”

先撇开这榻上的姑娘是女子之身不论,因为身份的这层关系,本就难以就医。单说这淌血的伤口,怕是再多延误一时片刻,就会有性命之忧啊。

也因而,哪怕是没有十分的把握,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凌玥自然最是知晓自己身子状况的那个,撑到现在,不过是全凭着心中的一口气而已。

睁着这异常沉重的两只眼皮,她不敢睡去,生怕这一睡,便再也起不来了:“老板娘只管尽力一试即可,玥儿已是感激不尽。”

一路走来,行至如今,也算是不易。若当真绊倒在了眼前的沟坎之下,那也是命之所至,并没有什么好值得多说的。

“哎。”老板娘点了点头,就近在凌玥的身边去坐了,伸手去探匕首的时候,手还有些颤颤巍巍的:“能否劳烦这位……”

她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这才看向了因为紧张太过而只能痴傻地愣在一边的知秋。

知秋不忘颔首回礼:“老板娘叫我知秋就好。”

“能烦你去帮我用这热水打湿一方帕子来吗?”老板娘指了一指桌上放着的木箱,那是她进门时自己背来的,谁也不曾过手:“里面有上好的金疮药,专治各种刀伤燎疤,也有我一早备好的干净帕子。”

知秋嘴角咧了一咧,便应了下来,取了帕子,又用滚烫的热水打湿了一遍,却还总是捂不暖渐渐冰凉的双手。

入得她眼眸中的,不是别的,正是老板娘在数度的吸气呼气之后,终于是稳了心神,“玥姑娘忍着些。”

光是褪下被血沾染到有些粘连的衣物,都已是让老板娘出了一脑门子的汗,现下兀自插入凌玥光洁肩头上的匕首,更是不敢轻易触碰的存在。

老板娘深吸了一口气,她深知,这匕首不拔,只能是于伤势有害。

好在她平日里见惯了自家夫君身上的那青青紫紫的一片,也算是个胆大的人,只是,心不心细却是另外的一回事了。

只听手下传来的一声干脆利响,老板娘自己都未能反应过来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只觉得自己的脸畔一凉,应是瞬间被洒了数点的血滴。

看来,拔匕首应是拔得顺当。来不及欣喜或是松一口气,她只是匆匆瞥了一眼那泛着黑红污血的伤口,便向一旁的知秋连连招手:“快,帕子,帕子!”

原来,这帕子是要在此时派上用场。

知秋赶忙递了上前:“帕子在这里。”

说来也着实好笑,本应最是常识不过的东西,可她这个姑娘身边的一等丫鬟却迟迟想不到这一层面。知秋舔了舔干涩的唇角,为自己的无用很是羞愧不已:“用婢子帮忙吗?”

散发着热气的帕子在老板娘手中不由地就是一顿。她心内暗自揣度了一遍,这个唤做知秋的女子自称为婢子,那想来面前的这个姑娘可不单单是有钱有势的人家这么简单,必是身出名门大户了。

如此这般,倒也勉强解释得通了:“你帮我将这帕子洗干净就成。”若不是宗族之间关系盘根错节的缘故,一个小姑娘又何以遭到如此的毒手呢?

对老板娘而言,最难的事情不过就是如何快速利落地拔除掉匕首。剩下的活儿,不过是她驾轻就熟,三天两头就少不得要做的。

便是名门高户专门用来服侍人的婢女,在这些事情上,都未必能有她做得好。

“好了。”老板娘细心处理好了伤口,以及伤口处往外溢出的血迹,这才缓缓将怀里半躺着的凌玥安置在了榻上:“玥姑娘,你可要注意着些这伤口的位置。如今,既不能仰卧,也不好来回侧翻。”

她的伤在左肩,而且还是从后肩的位置起被中伤,即便是养伤休憩,为了避免伤口受到再一的伤害和感染,都要格外注意才是。

凌玥右侧着身子躺下,点了点头:“这一次,谢谢老板娘了。”

若不是她身子不便,这一遭,必然是要按规矩认认真真地行过一番礼的:“知秋,帮我送送老板娘。”

老板娘的额头上沁满了一层汗珠,立在这里看着那一盆的血水,只更觉得身子火烧火燎地难受。

当即抓着这个借口也好离开:“你还是多陪着你家姑娘吧,我自己来就成。”

人转身又走了几步,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折返了过来:“那几瓶金疮药都是我先前给夫君用过的,效果很是不错。只是,我们都是粗人一个,万望姑娘莫要嫌弃。”

第五百五十三章 尽人事

凌玥先是诧异,后又不禁红了脸:“能有人及时的雪中送炭,实在是我的运气,我又哪里敢嫌弃呢。”

“知秋。”凌玥唤了一声老板娘人还未走远,便已经着急忙慌地凑到了自己身边的知秋。

看到那匕首离体的一瞬间,知秋便狠狠地松了口气,现下人早已恢复了往日的机灵。

听到凌玥唤她的名字,知秋立时便懂了自家姑娘未言出口的含义,便就摸向了腰间一直挂着的荷包:“这是我们姑娘的好意,老板娘您拿着吧。”

“这是干什么?这钱我要是收了,不就成了那趁火打劫的小人了嘛。”老板娘连连摆手:“不能收,不能收。”

甭管是有意言说,还是无意推拒,这些都不过是人往来当中必然的流程。知秋自然是不会站在老板娘的角度思考许多的,她只是负责把自家姑娘的心意传达到了便是。

知秋见老板娘还果真有几分油盐不进的意思,遂二话不说便将手上的荷包塞到了对方的手中:“老板娘之于我们姑娘是救命的恩情,救命的恩情,总不好连这点心意都不收吧。”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再是固执己见,反倒显得是她的不是了。老板娘只讪讪地笑了一声:“那我收下就是。要是还有什么需要,随时传话给小二就是。”

“谢谢老板娘。”现如今,像老板娘这样的热心肠可真是不多见。

一路上的往返,凌玥也算是见识到了曾经在侯府从未经历过的一些人与事:“不过我料想,我们应该不会叨扰过久的。”

且先不说,千山万水的路都走了过来,现今离京都不过只有一步之遥,这让归心似箭的她怎么忍得住。

便是瞧那王爷的做派,像极了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若是被他一路顺藤摸瓜地查了下来,这里未必就会是万无一失的安全之地。

去留的问题,还是要从长计议为好。而且,凌玥总觉得,她若不能尽早地想出一个比较万全的对策出来,随时随地都会有生命危险。

说不定,还会因此而连累到今天像老板娘这样本该置身事外的好人:“老板娘,玥儿自知已经很是麻烦您了。只是,还有一个请求,却是不得不提。”

这玥姑娘不知是哪家高门大户的贵女,但瞧着也是从小喝着琼浆玉液长大的。如今瞧着其人的年岁,应是连及笄都还未及。

连及笄都未曾,便遭了如此的大罪。瞧着这面色都白成了一张纸,偏生为其拔除插入肩头的匕首之时,还总隐忍着一声不吭。

可真是难为她了,老板娘瞧着凌玥神情恳切的模样,连一应缘由都不做多问,便就先应了下来:“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出来,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她瞧着这小姑娘便心生欢喜,许是真的合乎眼缘。只是到底没有头脑一阵发热地二话不问就全部应承了下来,半点退路都不给己留。

她有个不成器的夫君,合家上下都要靠着这娘家陪嫁来的嫁妆换成的客栈过活。

识人不善,嫁给了那样的夫君,便就意味着她要比寻常妇人更会精打细算一些,才不至于把日子过得越发地糟心。

发善心嘛,既也不是那些贵胄,何必苦撑着场面。

“万不敢为难老板娘。”凌玥透过老板娘的一句话,便已将其人的态度摸了个大概:“只是,能不能不要外传我们的行踪”

老板娘愣了片刻,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就这个”

自然是只有这个,她现在最迫切希望的便是,除了无影,不要再有人寻了上来。等到风头渐息之后,再言其他。

无影的话,她是不担心他们之间失去联系,即便寻到这里会花去他的一些时间。不过,凭着无影的思量,这事本也不是什么难事。

凌玥点点头:“只有这一点,希望老板娘可以成全。”

原来只为了这样的一件事,也能算作是请求吗?今朝见了这样狰狞的伤势,便是不用玥姑娘开这个口,自然也是不能让客栈的人出去多嘴多舌的。

只是,见凌玥言辞恳切,神情格外坚定的模样,反倒让老板娘心生好奇了。这是结下了什么样的怨仇,才要如此的如履薄冰,步步小心

“玥姑娘放心,我今朝出了这扇门,在外头,权当没有见过你们就是了。”说了这样一通,老板娘又自觉不妥,便又忙着补充了一句:“不光是我,这客栈上下,我绝对不会让他们说出一字半句的。”

凌玥微笑着颔首谢过,如此这般的话,她倒也可安心一二了。

“老板娘慢走。”知秋送了老板娘出去,又左右各看了一圈,方才把两扇门给合了起来:“姑娘,您让客栈的人不要泄露出去我们的行踪,这个婢子懂。”

“可是……”知秋快步走近了过来,半跪在塌前:“这样一来,无影少侠怎么知道我们在哪里?”

当时情况那么紧急,无影少侠仅凭着一己之力能挡下如此多的夹击已是不易。更别提,为她们两个这样根本不懂武艺的人开辟出一条生路来了,难度可想而知。

“而且,不是婢子好赖不分,更不是婢子要搬弄是非。老板娘虽然是答应了下来,可是客栈人多嘴杂,让他们不外传也未必管用。”知秋扁了扁嘴,经过了这一遭,她反而是十年怕井绳了起来。

凌玥眉眼弯了一弯,她如今倒是和知秋的观点不同,比之以往,似乎更为豁达了些许:“你这两个担忧,都是一句话的事。”

“什么一句话,这么厉害”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凌玥的头靠在引枕上,此时终于是泛起了昏昏沉沉的睡意,也不用再强撑着了:“世事本来就没有万全的说法,只有尽力去做了,心里便也可坦然了。”

想来倒也是这个道理,知秋挠了挠头,只是,她还是无法不忧心:“姑娘,您现在真的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是吗?”凌玥的问话有些敷衍了,她只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我先睡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无论你用什么法子,都务必要把我叫醒。”

遇到道士师父之后,她才意识到,尽人事听天命,是有多么的重要,亦是一种智者的心境。

便是抚宁未除,她也没有必要再如从前般彷彷徨徨地无措了。

第五百五十四章 相助

因为,已是极尽所能,剩下的自然不归己管。若是不自量力地一味去大包大揽,到最后,苦恼不休的人也只会是自己而已。

这还当真是一种人人知晓,却总难得当的大智慧。

凌玥就这么东想西想地便沉沉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觉,与以往大不相同。梦境里的一切都很是奇特,说轻松却是惊出了她一身的冷汗,可若说是沉重,她又确实没有什么波动大的情绪起伏。

视野里铺满了一片雕梁画栋,斜出的屋檐瓦角,似是恨不得要与天际相互勾连在了一处。

这地,她好似来过。只是,脑海当中并无半分印象,想来,或许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有人吗?”她明明听到耳侧有什么经久不断的响声传来,那声音是一种独有的,让人乍听来就很是震栗不安的感觉。

凌玥想逃离这里,却并找不到来时的道路。一番踌躇之下,倒好像是自她有清晰的意识开始,人就被困在了这里。

左右也是被困于此地,与其原地站着难安,倒不如主动一些,或许前面就有什么出路也未可知啊!

凌玥彼时并不知晓这不过是一场梦境。

有几个身着罗裙,头簪钗环的仆妇,正面色慌张地穿过长廊,定睛细看,她们行色匆匆,却都是忙中不乱,皆朝着她所在的这个方向而来。

凌玥虽是有些犹豫,但还是上前开口询问了一句:“请问几位……”

心中的疑惑还未得出口,凌玥却恍然发觉,自己在她们眼中却是形同虚设,竟好像完全没有她这个人一般。

心中直犯嘀咕,凌玥的步伐不由挪动地快了一些。刚刚过去的仆妇们,都还只是先行,陆陆续续下人打扮的仆妇小厮们像是逃难一般。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种慌张匆忙的神情,细看之下,却是还暗含着一丝窃笑。

这可真是世所少见,这家里的正主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凌玥只觉得自己一个重心不稳,在即将穿过回廊,迈入正堂的时候,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

“你没事吧”低垂下去的视野当中,忽然有人伸过来一只手掌。

那声音的主人,嗓音很是醇厚,但是语气却是冷冰冰的:“若是没事,便赶快起身吧。当心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凌玥很是诧异,微微抬起了头:“你能看见我”

方才一路过来的时候,都没有一个人能看得到她。那样的陌生,可不是刻意能伪装出来的,是当真在他们前行的道路上空无一物。

“别人看不到你,那是因为你本不属于这里。”男人根本没有打算拉凌玥起身,留下了那样一句话之后,便将身子挺得笔直。

如此这般,刻意拉开的距离,使着其人越发地冷漠无情了。

凌玥仔细端详了这幅面容,有个名字在唇齿之间呼之欲出,可是她就是想不起来:“我应该,我是不是认识你”

不管面前的这个男子的过往,和自己之间究竟有无联系。不过此番对话中,不难看出,这莫名其妙的深宅高墙,来得委实蹊跷。那些人看不到她,更不是空穴来风了。

“这到底是哪里?”凌玥的后背窜起一股冷意:“如果只有你能看到我,那是不是你干的?”

“我说两个字,你必定什么都清楚了。”男人笑了一笑,只是这笑容当中饱含的满是深意的苦涩。

凌玥不自在的别过了头去,只侧耳听着那两个字悠悠入耳:“抚宁。”

心弦紧跟着就是一颤,凌玥不由地重复了一遍:“抚宁,你是抚宁?那也就是说,这里……”

“你眼下看到的,自然都是些我的陈年旧事,亦为你的虚幻。”

他们认识许久,相见两厌了许久,每每抚宁说话总是夹枪带棒,逼得凌玥也不得不炸起浑身的毛来。

两厢间,谁也不肯退让半步,也因而真心实意,从不曾得到展露。

如今这般大方承认,对于抚宁来说,可当真不易。

凌玥将额前的碎发随意拨弄了几下,抚宁突然这般的以诚相待,倒是让她无所适从了起来:“今日你怎么这么好心?”

刚说完这话,凌玥又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了下来。

抚宁这样巧取豪夺的人,不过才刚刚有点从实招来的兆头,和那“好心”二字可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处的。

“在那辛陵的山头,多有不便。”这就是抚宁消停了好一阵子的原因,但却绝不仅仅止此:“现下,我有一点要求。”

“你凭什么认为只要你说出来,我就非要答应不可”同抚宁在一处,便是有理,她也是有理说不清的那个。

初始,她还会忌惮诸多,前怕狼后怕虎的,倒也符合她一贯的行为作态。可是如今想想,他们二者之间,势均力敌,谁也不能占得上风。

因而,她又有何畏惧,抚宁又哪里来的资本可以威胁到她呢?

只是,凌玥却忘了眼前的这等情形实非她愿。

抚宁今日收敛了很多,说起话来也不总是那么地咄咄逼人了:“答应与否,自然是随你的便。只是,这里的幻境,你怕是就要出不去了。”

兜兜转转地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原来不过还是中了某人提前设好的局。

凌玥并无法佐证抚宁这话的真假,只是不愿纠缠不休罢了,因而便顺着他的意思问了下去:“那你说说,要我做什么?”

“在辛陵,你拜了道士为师,学的可是观星之术”

凌玥点了点头:“这些,你不是都知道吗?”

明知故问的话,那便一定是又设了什么陷阱在等她。可奈何,抚宁入的是她的身子,能知晓她的经历,联通她的记忆。翻过来,她却是两眼一抹黑,只能束手无策了。

“如若你当真学会了观星之术,那我有一事想请你相助。”抚宁说这话时,眼神并未闪躲。

他的目光格外地坚定不移,看上去,倒是一片真心,并无半点虚情假意。

“呵。”凌玥不禁轻笑出声,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这笑容到底传达的是怎样的情绪,只是实在有些出乎意料就是了:“你抚宁居然会有向我低头的一天。这可是我从来不敢想的。”

抚宁略过了凌玥话语中的讶然,背过了身去:“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了。”

第五百五十五章 地龙翻身

当年距今,似乎已经远远不是几个年头便可以数得清的。

光阴在他的眼中,似乎是比时时刻刻的光影交错还要更为频繁乏味。

也不知是多少个的日夜交替,不知经历了几番的春夏秋冬,终于被他找到了凌玥。这个在他眼中看来,出现得最是合时宜,又与己身很为契合的一个人。

当然,抚宁指的契合,从来不关乎身世与身份。论身世,他怕与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相提并论。

论身份,人家是侯爷嫡女,可他呢?许久之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贾人家吗?

也因此,或是为了心内悄然滋生出的那见不得光的阴暗,或许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合情合理的公正答案。不管究其根本,到底是何原因,他都不想轻易撒手。

“你到底想说什么?”这么拖拖拉拉的,好不干脆!凌玥莫名地就生了一肚子的火气,几步追至了厅内,却是不由地为之一愣。

这屋内屋外俨然是两个世界,先前三五成群离开的下人们,一个个神情慌里慌张,甚至用鬼祟二字来形容也不为过。

可是眼下,除了抚宁之外,尽管只有着一男一女,男的老,女的少。但他们的眉眼神情却是给人一种别样的舒服肆意。

那给人以舒服肆意的对象自然不是她这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但即便只是这样,也足够让凌玥心头泛起的无名火歇下一二了。

“你这里总算有两个正常人了。”凌玥知道这里是抚宁的主道场,除了抚宁,并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他们都是我最亲近的人。”抚宁垂眸去盯着地面兀自发起呆来。

“亲近”抚宁可真是个怪家伙。

时至今日,别看抚宁躲藏在她的体内多时,但凌玥都未能清楚其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何方神圣。

就拿眼下来讲,既然抚宁自己都说了,这二人是他最亲近的亲人。那么,又摆出这幅表情来,却是几个意思?

“抚宁少爷,你……”那女子端着茶盏的双手就是微微一抖,声音都是克制不住地激动:“你方才说什么?”

虽是事不关己,可凌玥还是不由地挑起了唇角:“原来这位姑娘尚还不是你的家眷。不过我瞧着,她对你可是切实真心的。”

抚宁妄想将不该有的东西据为己有,委实可恨。不过这姑娘情深意切,虽然真心许给的对象未必能如其人所愿,却也是两码事了。

抚宁只管摇了摇头,神情淡漠到几乎无所变化:“没什么。”

凌玥毕竟不是那等意气上来就由着自己脾气胡来的人,抚宁的态度再是如何,都不是她能插得了手的。

更何况,经过方才抚宁的一句点醒,她早已对现下自己的周遭是何情景而十分明了了。

是梦境一场,更是旧事一桩。既是梦境,那便是虚妄;既是旧事,那便是空想。

改变也没有什么用,无奈何都是改变不了的定局就是了。

“我说。”不插手,可是也不能由着抚宁来消磨她的性子。

否则的话,这岂不是被人开涮了吗:“你这个人真的好生奇怪,说是有忙要让人帮,可为何又不说话了?”

“你就真的一点儿都没发觉”抚宁缄默半晌,却是反问出了口。

“发觉什么?”凌玥皱了皱眉头。这里都是抚宁的旧忆交织构成的,左右都是归他说了算了的。她便是发觉了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在?

“发觉……”抚宁的声音已是愈来愈低,凌玥甚至怀疑,这样的音量,是不是连他这个说话者本人都听不大清楚:“地龙已经开始翻身了。”

“什,什么?”凌玥惊奇不已,自己为何听得这般清楚

便是抚宁的声音全部被淹没在了周遭四处漂浮流动的空气当中,便是她得到这句消息的唯一方式,是去看其人的口型。

或许是这个消息太过惊颤了,凌玥一时之间脑子都乱做了一团:“你是说,方才我听到的声响,其实是地龙翻身”

难怪众人纷纷流窜逃亡,难怪那动静响彻一方,难怪她会无缘无故地摔了一跤,却原来,不是一桩桩的巧合,明明是天灾近在人前。

“那你为何不逃”凌玥拍案而起,本来勉强落座,于她而言就是如坐针毡,现下可是真的坐不下去了。

“没用的。”抚宁望了一望自己身侧的缪卿和张伯,淡漠的神情终于被他染成了绝望的凄凉。

如若是拔腿就跑就可以逃脱这一切的噩梦,那让他陷入这些虚妄的幻境当中,也不失为一件乐事了。

只是,老天实在太过薄情。这一点,便是当年的他,也早已看得最是清楚不过了。

“你,你胡说。”凌玥恨其不争,“你试都没试过,就说没用,这,这不是坐以待毙,又是什么?”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身子就是猛然地一个摇晃,凌玥没有更多的心理准备,一个不慎,便是跪倒在了地上:“地龙,真的是地龙翻身。”

她哭笑不得,这究竟是什么孽缘?即便是幻境当中,也要让她不得安生

咬了咬牙,凌玥还是勉强站起了身来,那位姑娘和老伯已然双双摔倒在了地上。

放眼望去,这厅里最显得和周遭一切格格不入的人,便是她和抚宁了。

她是拼尽全力才站了起来,抚宁却是站得笔直,似乎完全不受这场地震的影响。

“总之,和你是说不通了。”凌玥愤愤然跺了跺脚,转身向门边的方向跑了出去。

这里面的人视她为无物,实际上,除了抚宁,她在这个幻境之中,也确实是一个无物的存在。她触碰不到任何的人,因而便是她想搀扶一把旁人,都是有心无力。

一鼓作气,只顾着埋头苦冲。凌玥的双脚好像根本找不到着力点一般,便是如此艰难,但她还是跑出了很远。

自以为跑了出去,凌玥双手撑着膝盖,不由地喘着粗气,耳边却传来了一道很是熟悉不过的嗓音:“我都说了,没用。你这又是何苦来的还不是白费力气”

这嗓音,曾经无数次地回响在凌玥的脑海里。她对其的态度也很简单,一半厌弃,一半怯懦:“抚宁?”

凌玥刚想回头打量一下四围的情况,却在余光一瞥之后呼吸猛地一滞:“他,他们……”

第五百五十六章 一隅

那片刻之前还伫立着的两人,此刻竟是倒在了血泊当中,地上也是凌乱不堪,瓷片砖瓦砸了满地,碎得七零八落。

到底是何原因,才会让这一切顿失生机。凌玥只觉得自己的双腿发软,迷迷瞪瞪之间,已是向后一步跌坐在了地上:“你,你怎么”

她知道,自己心底的这番疑问若是问出,便是摆上台面的猜忌。因而,虽是辗转徘徊多时,却并不曾真真正正地道出。

抚宁拢了一拢袖袍,面色明明灰败得厉害,但还是保持着如常一样的作态,只站了起来:“你想问的是,为什么只我一个独活了下来,是吗?”

凌玥没有反应,只盯着脚边的凳腿发愣。这屋子犹自摇晃不止,脚下的整个大地都在颤栗。但此刻被这血淋淋的一幕一刺激,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在这幻境之内,她这个外来闯入的实则是并不受影响的。

除了大地的晃感,会让她有所感觉,其余的东西,诸如屋瓦碎片这样的,通通碰触不到她。

正如那些人看不到她是一样的道理,她不属于这里,因而这里的变化也便通通影响不到她。

可奇怪的却是,那方椅子却是为何?凌玥清楚地记得,片刻之前她还曾在上面坐过。

“都说人死如灯灭,名不存,实也亡。”抚宁幽幽地叹了口气,这片屋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然彻底脱落,空间不大,却也格外空荡,寒风来去得便也更为自如。

“但是,即便是生命的凋零衰敝,有些东西也是不随之散的。”抚宁的眼神逐渐变得缥缈起来,他那空洞无神的双目,只会显得其人森然可怖得紧。

这样的感觉总让人难以相适,凌玥下意识地便蜷缩起了自己的身子。她就如这些破碎了一地的屋瓦一般,寒风呼啸而过的每一刻,都未能有一丝透气的机会。或许他们之间唯一的不同却是,碎掉的屋瓦尘屑不会有这么多的感知就是了。

“你,你什么意思”凌玥再打眼去瞧的时候,不禁微微张了张嘴。

眼前的断垣残壁不见半点踪影,她置身的地方明明只是一片初春蔓有新冒的草绿罢了。不光如此,就连抚宁口中的亲近的人都半点痕迹未能留下。

一切实在太过无迹可寻了,凌玥揉了揉双眼,却发现原先的那一场惨剧是真的消失不见了。

没有了生死那般厚重脆弱的压抑,凌玥的气力也得以慢慢恢复了些许。

她扶着新绿的地面踉跄起身,看向了满目当中唯一一个可以与己对话的人:“你让我看这些干嘛?有什么要求,还是快些说为好。”

“不急。”抚宁情绪的转变倒是快,那伤神到不能自已的模样已经随着惨剧的收场而淡然远去了:“既然你今日来了,那就不妨再多看看。左右,我也不能将你如何就是了。”

凌玥顺着抚宁的话去思忖了一番,既不敢苟同,又不能不在一定程度上否认就是了。

抚宁何时做过亏本的买卖?

他是不能将自己如何,一则他们现如今应都处于相互挟制的阶段,二则,抚宁既然还呆在她的体内不肯离去,那便依旧是有所图。有着这两层缘由,凌玥确实未曾担心忧怀。

只是,抚宁若是将她继续困在这不知名的幻境当中,于他倒是无碍的。但是自己,却要另当别论了。

凌玥还是点了点头,跟上了抚宁已然迈动开的步伐:“你到哪儿去”

此间是南方园林的一隅,凌玥自小生在长在京都,虽是只去过屈指可数的几次,但也不妨碍她一眼便可认出这样的风格是出自南方特有的工匠之手。

早春时节的新绿遍及视野,一眼开阔,再一眼,更是畅怀:“如果说,这是你的旧忆,那瞧上去,也没有那么糟吧?”

别的不提,她虽不知抚宁的一切过往,但也架不住其人妄想着要占据着这幅躯体的打算在。二人的心思,早在不知不觉中就已联通了某处。

那晚噩梦初现的时刻,能让她在凌珏面前道出如此挫败颓然的话来,便足以证明,抚宁这个人的从前,过得应该很是憋屈伤情。

她不是庙宇之中的神佛,神佛怜众,因而会普济苍生,总是那么地不遗余力。

她不过是一个闺阁的小儿女,自身的事情都是一团乱麻。因而,虽是心生哀怜,但这哀怜却也无法做到没有私心。

抚宁的旧事,她只能不去主动触及就是了。好像,只要不去触及,就不会被这份哀切所感染动摇,也不会因此而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旁的感受。

“你且先看着,再说这话,也为时不晚。”抚宁扬了扬下巴,示意凌玥循着他的方向去看。

布满视野的一片草绿之上,本是一望无际的空阔,可此时却因为抚宁的这一句话而凭空多出来了几个身影。

凌玥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实在是有些不寒而栗。

几个身影围绕着的中央正是一个幼童,幼童步伐不稳,却并不妨碍他的玩心大起。

疯跑起来,便是不管不顾,完全地无所顾忌。

直到脚下一个踩空,还是猝不及防地摔倒在了松软的草地之上。

那幼童在这一干人等之中身形最小,可用到的料子却是不凡。便是凌玥这个从小在京都侯府长大的嫡女,都不由得眼前为之一亮。

那料子轻薄透气,上身贴服,虽不是有多么的罕见,不过一度是宫中贵人们的最爱品样。

但真正让凌玥感到新奇的却是,这料子居然会被用在一个还未长成的幼童身上,足可见这家的财力雄厚,以及对这幼童的疼爱了吧。

幼童这一摔,连连吓坏了身旁围着的几个丫鬟,她们齐拥了上去,又揉又扶,好一阵忙乱。

当然,这之中,神情眉眼最显心疼的却要属幼童身后始终不远不近跟着的那名老翁了。

那老翁,凌玥识得。只是,与其说是识得,不如说是有过一面之缘。虽是一面之缘,但记得,却也足够了。

“这个小孩,是你吗?”凌玥一向聪慧,伴随着张伯的出现,已是不难猜出那幼童的身份。

“你不去走近看看吗?”抚宁自顾自地绕过了这个问题并不回答:“走近之后,或许又会是另外一番情景。”

第五百五十七章 惩戒

这种事情,不是最平常不过走近了又能有什么不同?

凌玥心里虽是直犯嘀咕,但还是如抚宁所言,凑上了近前。

张伯一把将幼童抱在了怀里,悉心地为他拍去沾染上的新泥草灰:“抚宁少爷啊,你要小心着一些,不然把衣服弄脏了,夫人又要不高兴了。”

听得这话入耳,凌玥的唇角不自然地微微上弯,她就说嘛,这个小孩不是旁人,就是抚宁自己。只是,抚宁自己却不愿意承认罢了。

还以为是他幼时有多么不快沉痛的回忆,才让他避如蛇蝎。如今看来,不过也是平平凡凡。

和她比起,似乎还强上了许多呢。因为这一契机,凌玥也不自觉地陷入了回忆的泥沼,一时难以自拔。

那时的她比起抚宁来还犹未不如。

好像是有记忆开始,大姐姐见着她便就心生厌烦,总觉得是母亲的原因,而让早一步嫁给父亲的赵姨娘自此落了满身苦楚。

那嫡庶之差,自此便是一条永跨不过去的鸿沟,彻底绝了她们姐妹的情谊。

家中除了她们两个女儿,便还只剩一个与她同出一母的哥哥凌珏。

孩提时期的记忆当真奇绝,府里上下这一桩或许早随着日月更迭而成为了不复存在的芝麻小事。但于凌玥而言,这么多年,却一直是心里一道隐约存在,难以跨越过去的坎。

或许,哥哥自己都不记得了吧?他那时对自己也一度是满心的怨妒呢。

曾几何时,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凌瑶看她不顺眼也就罢了,毕竟是各自母亲的缘故摆在了那里。

可凌珏又是为了哪般?就因为,娘亲时时嘘寒问暖的对象是她吗?

旧事一股脑地涌了上来,这让凌玥的鼻头泛起酸来。原来,旧事这个东西,不是藏得多深就可以真的不见天日的。

只要切实发生过,只要心里还有一块角落是属于它们的位置,便就永远不会彻底消失。

天知道,她那时为了讨得哥哥的欢心,而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对于一个年岁尚小的幼童来说,凌玥都为那时的自己感到羞愧不已。

却原来,从古时开始就在坊间盛传的那一句俗语,“人之初,性本善”也是有其悖论的一面的。

若真是性本善,便就不该在年岁最是无虞的时刻而动用了小心思,只为求得旁人的欢心。

若真是性本善,便就不该为了旁人的或喜或怒,还是哀乐愁喜而有所感,进而去逼着自己做出一些近似于投其所好的事情出来。

当时的极其年幼,心思却并不显浅,凌玥并不想承认这些,以至于经年之后,她自以为都是彻底淡忘了的。

“张伯快快替我拍得干净一些。”这话给他提了醒,小抚宁的双瞳里不过只一息的功夫,便已是蓄满了泪水:“不然的话娘亲又要骂我了。”

张伯倒不是一个搬弄是非的,听了此话,一边继续有条不紊地为其整理着衣裳,一边还劝导了几句:“少爷快别这么说,玉不琢不成器,夫人也是为了少爷好。”

也不知为何,她并不知晓抚宁身上的一干内情,但凌玥还是不禁侧目望向了自己身后已然跟了近前的抚宁。

“你也是这么想的”凌玥甚至都不知为何自己要如此相问。

只感觉,抚宁的过去并不简单,便是张伯在其中的一番有意言说,都未必能起到应有的作用。

“少说多看。”抚宁的面上没有一点颜色,倒好像这些旧忆并不干他的事。

“这里……”张伯低头掸去泥土的动作一顿,眉心不自觉地便皱了起来:“这里怎么脱线了”

“什么?”小抚宁的面色更是难看了起来,赶忙伸手就要去拽扯那根脱线的线头。

张伯阻拦不及,再伸手去抓的时候,原本只是脱线的线头却硬生生地被扯成了断不了的一根长线:“我的抚宁少爷啊,这线头是不能生拉硬拽的!”

“快,快去找个裁缝来。”张伯也难免露出了慌色,赶忙吩咐起身边几个呆头呆脑的丫鬟来。

“都这么行色匆匆的,可是你又惹出了什么祸事”可惜的是,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张伯口中的夫人已经踏过了脚下的片片翠色,向着人群中央而来。

“这料子可很是费了我些银钱,又拖了不知多少的关系,结果你就这么不爱惜”妇人宽大的袖袍下藏了一块表面光滑的薄木板。

此刻的她,一见衣裳成了那模样,当即皱起眉心来,满脸的不悦尽现。

就知道,这是暴风雨前难得的片刻宁静。果听下一秒,妇人冷喝了一句:“伸出手来。”

凌玥慌忙别过了头去,这样的情景她实在是不忍直视。

京都里也是一样的,尤是大户世家,那些稍有些家教的人家,若是子女做了一些出格的事情,必然逃不过手板的教训。

她再是是众人眼中的乖巧懂事,也不能保证从不犯错无误。可是诸如手板这样的惩戒,她却是从未受过的。

父亲和母亲待她真是做到了极致,从小到大都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恨不得看成了眼珠子。不过也幸而,恃宠而骄这样的恶习并没有发生在她的身上,也算是不负所望了。

凌玥是没有看到那样不忍直视的一幕,但双耳却逃不过被狠狠折磨了一番的下场。

幼童的声音本就稚嫩尖细,如今这一次次的手板招呼了上去,自然是痛到了撕扯着嗓子干嚎。

“行了,回屋去。”十五下,整整十五下的板子,声声犹仍响在耳侧一般,可妇人却是不见有半点心疼难为的模样。

她只斩钉截铁,不留情面地喝着院中的下人:“赶紧把少爷带回房里去,罚他面壁思过,三天不许出门。”

一群人大气都不敢出,前呼后拥地簇拥着小抚宁远去,唯有人群稀疏之后,张伯犹豫着不肯离去:“夫人,老奴有话想说。”

妇人待家中老奴倒是给尽了面子的,闻言,收了些脸上紧绷着的愠怒:“既是想说,便说吧。”

“且先不说少爷还是个孩子,十五下的手板是否太过严苛。单论今日此事,不过就是一个意外。意外之故,若是还让人来担,怕传言出去就有些说不过了。”

难怪抚宁说张伯是他最亲近的人,不是真心爱护,又怎么会在此情此景下站出来为他说话呢?

第五百五十八章 幻境旧梦

那妇人却是个油泼不进的,只执著着自己看到的眼下:“所以张伯你的意思是,今日不过一个意外,所以就大可放过”

张伯入府多年,主家什么样的脾性还是摸得清清楚楚的,当即意识到他这番话有些火上浇油了:“老奴不是这个意思,毕竟冒失的人确是少爷。只是大可小惩大诫,如此做法,怕是少爷心中难平啊!”

妇人将掌中的木板紧了一紧,眉心有些拢起:“他小小年纪,心中凭什么难平”

这话似是在嘲讽,也似是在反省,凌玥一时看不透。

妇人握着木板一头,轻轻拍打在了另外的一只手心之上,思虑半晌,“你这就回去守着他,三日不满,不得出房门半步。”

张伯是有些资历,主家也多少看顾着他的面子,可终究是入府的下人,半点僭越不得。

既是无法说服,张伯便也只能应了一声,继而退了下去。

一缕和煦的春风拂面而来,将漫过视野的新绿草尖分拨在两旁,凌玥这才恍然觉得,自己是时候该松口气了:“或许,只是太过严厉了,也未可知啊!”

为让子女成器而动辄上严酷家法的,也不在少数。京都之内,因为紧临天子脚下,愈想得高人一等的才情和出类拔萃的声望,这样的情况也愈算比比皆是。

只是,各家关起门来,究竟如何,便不是她这个外人可以知情的了。

“我一出生便就克死了我的父亲。”眼前的新绿转眼变得浓淡不一,四下里一时寂静得骇人,只能听到抚宁的声音在侧响起。

凌玥静默不语,只耐心地倾听着他的倾诉。能让一个人耿耿于怀这么多年,想必真的是自有一番曲折苦涩在内的。

抛却他们之间的恩怨不谈,她同抚宁也算是旧相识,也算是彼此间最为了解对方的那个。

自从遇到抚宁开始,很多次的一反常态,之所以她会气急败坏地同其争论个不停,并不是因为有多么憎恨抚宁这个不请自来的家伙。而是,他每一句话都踩在了她的痛脚之处,每一句话都很是一针见血。

倒好像,抚宁本身就是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久久禁锢,让其不能轻易露面的一个自己罢了。

“母亲说我是天降灾星,克死了父亲,克倒了家族。”他还记得自己死前的誓愿。若有来生,宁愿做一只尽其歌的蜉蝣,哪怕是朝生暮死的短促,也好过几十年的光阴如鑫笼而郁郁不得志。

阖府上下,是主子开了这个头,便是抚宁的母亲没有在人前说过这话,但下人之间的风传还是逃脱不开。

“起初,我还不信。”谈起这些,抚宁的眼角有些发涩,他别开了头去:“可一次又一次,皆证明了,她说的对,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直到最后一次他亲眼见到了漫天的红雪,比鲜血还要刺眼夺目,终而引来了地龙翻身,彻底摧垮了他本就不存在的生的信念。

“这些,你将来都会知情的。”

凌玥并不知他何出此言,总有些隐隐的不安在心口跳动:“所以,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听到这里,凌玥也算是明白了些许。抚宁飘荡在世,是执念太深,夙愿未竞。如若她能让其放下一些,也算是助他得解脱,那么自己也就可以逃脱过这一劫了。

“时隔多年,我始终意难平,究竟为什么定要让人生来宿命就不等。”那时的誓愿还是太过不知天高地厚,殊不知,一旦沾染上了,便再也无法逃离:“如今你既习得观星之术,那就帮我看看,属于我的那一颗命星,究竟何故。”

“我……”凌玥不想撒谎:“我还没有那样的本事,再者,你的命星……”

她的欲言又止,确实不是故意推脱,抚宁自然看得出来:“命星陨落自有陨落的看法,你只管去看就行,成不成都是后话。”

那道士确有一些能耐,传道之时也不知是用了怎样的法子,一度将他蒙蔽了过去。若不是他已进入凌玥的身子有些时日,说不定当真就此陷入了无知无感的困境。

道高一丈,对应的并不是魔高一尺。他在世的时候便是人人厌弃的煞星,身死之后,至多不过也就是个有着自己放不下仇怨的孤魂。

抚宁并不是道士的对手,只是偶尔的夜深人静,远远地离开了道士之后,他才可以窥探些许。

他的命星早已陨落,便就是那时窥探得来的唯一消息。唯一的一个消息,还是极致的颓丧。

“替你探得命星,那你是不是就会夙愿已偿”人活着,往往就是在活那一口气,气若不散,便就永远不会离场。

按照抚宁的说法,他又何尝不是在活着心头那口总也无法咽下的气?明明人都走了,却还是死拼着心内那口咽不下的气,非要得个公道结局出来。

“那时,再说那时的事。”抚宁知道凌玥的言外之意,这是在逼问着他,会否会自愿离开。

这种事情,不该相问于他的。双方本就是对立,叫他如何做保

“这个幻境,什么时候散”凌玥撇撇嘴,虽是一脸失望的表情,可心里却早知道了会是这样的结果。

若是几句口头上的交易,就可以让抚宁放弃之前的计划,那也不会有后来的这许多波折。

波折一旦开始横生,便只会是一环连着一环,环环相扣。

“只要你愿意走,请便。我自是拦不住的。”抚宁这话并不是过河拆桥之后的随意敷衍。

他是寄宿主的身份而存,如今既是还未能李代桃僵,那真正的主宰的便不是他。

凌玥有些将信将疑,直到眼见着眼前的景物开始慢慢消散,就连抚宁的面孔也一再模糊起来,才不得不信了抚宁的这一番言语。

这幻境不知从何而起,于抚宁而言,是深入骨髓的哀恸大悲。可对她来讲,记得住便算是心头记挂,记不住也就如这些幻境散了一样,怕是连残留的痕迹都难以捉摸。

再次悠悠醒转过来的时候,天色已是完全黑了下来,抬眼一望,便是望不穿的孤寂清凄。

肩膀上的痛还是一动便传至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凌玥半挣扎着才从榻上坐正:“不是说好了半个时辰叫我的吗?”

第五百五十九章 汇合

知秋正在屋里忙着清洗凌玥换下来带血的衣裳,那血色毕竟扎眼,总不好让人瞧见,还是尽早收拾了为妙。

“婢子是有叫姑娘,可姑娘睡着熟,叫了两三声也不见醒。”知秋也觉得很是奇怪。尽管姑娘平日就是个觉多的,可睡眠清浅,像今日这般,还的确是第一次见。

说句危言耸听的,若不是凌玥的呼吸还算规律,知秋定然慌神,还以为是自家姑娘在睡梦中给不省人事了呢!

“因而,婢子才不舍扰了姑娘清梦。”那么多的血就从身体里白白流走,不好好将养着身子,怎么能行

将养身子的第一步,便应当是拥有足够的休憩时间,知秋自然不会按照凌玥的吩咐,去铁了心地非要将凌玥从睡梦中叫醒。

事实上,方才并不是一般的梦境可以相比拟的,所以,哪怕知秋真的不遗余力地按她的吩咐去做了,她也未必能有什么反应。

是抚宁在故意引她入梦,不把其人的目的传达清楚,她就休想跳脱出来。

既都不是她们所控,自然就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了:“那就这样吧。”凌玥盯着窗外夜色独自出神,这还当真不是寻常的梦境。

幻境中所见,每一幕场景,每一句对话,都犹自在她的心中回响了一遍又一遍。

许是真实得太过可怕,凌玥不禁将身子尽可能地蜷缩了起来,可却又无意牵动了伤势,一时冷汗遍流。

身体心灵上的双重不适更让她觉得夜色清凄了起来:“知秋,你去看看,是不是窗子没有闭紧?”

知秋也发现了凌玥的不对劲,这伤情落魄的模样,怎么比睡前还更要糟了一些

但她也不敢多嘴相问,还是很快停下了手中没有干完的活计,福身一礼之后,快步踱到了窗前:“是。”

岂料她人不过刚刚走到了窗边,就见一道不融于夜色的黑影从眼前急速掠过。

这一幕在现今压抑的气氛之下显得实在太过惊恐,知秋不禁大呼出声。

她知道,姑娘平日最烦的就是一惊一乍,因而瑾瑜园里选的丫鬟小厮其余的还可以往后排一排,首要考虑的都必是沉稳。

“姑,姑娘。”知秋惊魂未定,看向凌玥的双眼禁不住频频眨了起来:“婢子方才看到。”

“你看到了什么?”凌玥当然不会怪罪知秋,平日本就不会,更不要提眼下是多事之秋了。

“黑影。”知秋使劲吞咽了一口差点儿堵在嗓子眼里的口水,方才强自镇定下来了几分:“婢子刚刚看到,有一道黑影自窗前掠过。”

看着凌玥沉默不语的样子,知秋害怕她这是不信,便赶忙又解释了起来:“虽然乍听上去是挺玄乎的,可是姑娘你……”

“是我。”伴随着这道嗓音的忽然而至,身后似乎只起了一道轻风。

知秋心内暗道,这么群人追得比狗都紧,看来今遭果真是逃不过此劫了:“姑娘!”

知秋退了半步转过身去,想要脱口而出的话就那样僵在了唇畔,逼不得已打了一个转,却是又惊又喜:“无影少侠!怎么是你?”

“知秋还以为是景安王的人呢。”凌玥虽不曾做如此猜想,但也着实心被狠狠提起了一把:“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们和景安王发生交集的地方不过只是刚刚踏入京郊的边界,此地更是偏离皇城,但二者之间的相距并不遥远。

以无影的本事,没有她和知秋的拖累,脱身并不是什么难事。这一点,凌玥从未有过怀疑。

也因而,更想不通,无影为何现在才和她们碰头。想来许是有什么事牵绊住了他的脚步。

无影回身将窗户扣紧,也不落座,只拱了拱手,方才回道:“甩脱他们之后,那自报家门的王爷实在带有诸多疑点。”

凌玥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是无影不主动提出,基于这一点,她更是觉得疑点重重:“所以,你回京打探了”

不得不说,这一步实在是兵行险招,也唯有无影独自一人还算是有些胜券在握。

如若是把她和知秋这样半点不通武艺的人带在身边,怕是京都的城门都没摸到,就被那伙人给抓去了。

无影点了点头,一向严峻的面容上竟是难得出现了一丝忧虑:“景安王确于今日离京,据可靠消息,相貌身形,乃至嗓音作态,皆对得上号。”

那可靠消息是什么,凌玥并不关心。她只知道,无影从前是一名杀手,而今就算金盆洗手了,若想和从前相关联的人与物断得干干净净,也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此一时彼一时的东西,谁又能判断过去会否在某些特定的情形之下,反过来助了他一臂之力呢?

“若是如此。”屋内的蜡烛已经燃烧起了一层覆一层的蜡泪,此刻越发地黯淡,倒与眼下的情景也是相得益彰:“且先抛开我们的处境不谈,景安王那边到底是什么打算”

知秋哎呀了一声,有些心急,当即拎起裙角走至了凌玥在卧的榻前:“姑娘,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管他们的想法作甚如何保得我们的小命才是要紧。”

“知秋,你先稍安勿躁。”凌玥面对知秋的难安有些哭笑不得。

如今他们困于此地,前行不可,后退不甘。若是还不能知晓景安王所欲为何,便愈是将自己拖入了作茧自缚的境地。

“而今,我们只有知道景安王的目的,才好做进一步的打算。”凌玥的肩部虽然受了伤,但睡了那样一个迷迷糊糊的觉,头脑反而是更清楚了些:“无影,你不是说,你打探来了可靠消息吗?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还可以继续利用这一层关系。”

能让景安王这样一个王爷自降身份来死死相逼,背后必定是有什么不得不为之的秘密。

他们此前从未谋面,更没有听说侯府与通州之地的王爷有什么牵扯。不是旧时恩怨,那便是新增的仇恨了。

回忆一闪而过,她同景安王,要说还有什么交集的话,那也就只有今歌这个看似不大重要的人了:“我觉得,我们可以从今姑娘身上下手。”

扬言非要铲除她不可,最早开始且一直挂在嘴边呶呶不休的,便是今歌。

第五百六十章 大隐

她们可都是闺阁中的小儿女,虽都是朝臣官宦之家,可金銮殿前跪服的臣子众多,父辈在朝堂之上并无特殊的交集。

这一点,无论是从平阳侯的角度去看,还是从今家父子的方面去看,都不会有异的。

平阳侯是先帝的托孤大臣,往日在朝中几乎不与谁人走得过近或过远,总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

而今正昊入朝多年,政绩平平,人也没有什么胆色。

若不是其子今言长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又一向喜与人交好。今家二人怕是如今都无法在陛下面前混个脸熟,今家也依旧是京都万千繁华当中的平平人家,空有着官衔之称罢了。

这样的两户人家,本不会有什么交集。一方巴不得拉帮结派,好扩充自己在朝中的势力。而另一方已是声名显赫,为了避嫌,主动藏拙而已。

不光如此,今家与侯府也相隔甚远。

她们不过在几次宴席花会上见过数面而已。何以因一时的嫉妒,便招致了如今的杀身大祸呢?

凌玥自知今歌看她不过眼,却也没有道理酝酿成一场锋芒毕露的杀机。

这里面必定有什么隐情,而这份隐情直接导致的结果便是,杀人灭口。除掉她这个计划之外不安定的因素,才可让今歌高枕无忧。

有些事情,只要坐定之后细细梳理一遍,并不难发现其中的错漏不妥,一切似乎都已昭然若揭:“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一段时日里,今家出了大事。”

今家出了大事,才会动荡到闺阁之女,让一应女眷都不得已在外抛头露面。今歌和那景安王是如何的关系暂且不论,单说漂流沦落在外,就不可能是今正昊的意思。

家族一夜倾败是无影见惯的,细数过往,甚至还有不少,他是直接参与其内的罪魁祸首。

因而,说到这里,凌玥的猜测他也尽数明悉:“主人认为今家被抄”

凌玥下意识地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反应过来了什么,继而又一力摆起头来:“应该不止抄家下狱这么简单。”

今歌是一条天网昭昭之下的漏网之鱼,为保一己之命,所以才要把所有知晓她过往的人都一力铲除。

不论对方是否与其有或浅或深的交集,更不论对方出身王侯贵臣还是街坊之上的三教九流之徒,在今歌的眼里统统都是一般无二。

这一点,她怎么早没有看出来?

凌玥有些暗自懊恼,若是当时她就看出了这些异常,远远地躲了开来。也不会搞得如今惹火上身,险些烧及了性命,处处被动。

她先前还总觉得,今歌是今家之女,亦知晓自己为侯府出来的女儿,即便是利字当前,孰轻孰重,该如何取舍,也是立时可判的。

殊不知,若是被逼到了刀刃之上,困局在前,只要是蹦出来的挡路者,谁也无差了。

“无影明日就动身进京。”无影敛去了双眸当中的寒光,从那浸染了一盆血水的衣裳当中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只是,这间客栈可安全”无影毫不费力便找寻到了这间客栈,只是因为这里是他们昨日的落脚之处。

凌玥定然是为了联通方便,才依旧选在了这里。当然,也不排除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慌不择路,选择些熟悉的,总比动辄重新来过要强上些许。

不过,这慌不择路却是有着前提条件的。那必然是,不会被旁的人传扬出去。

“这里的老板娘是个好人。”凌玥的回答状似离题千里,但实际上心里却是十分通透的:“再说了,大隐隐于市。这几日只要我们不往外跑,应该就可相安无事。”

那老板娘可不像是个会失信于人的,既然答应了她,那便必然不会将他们一行人的行踪给泄露了出去。

可万事就怕一个“拖”字,拖久了难免夜长梦多。老板娘是不会说,可客栈每日人来人往,人多嘴杂,谁也不敢打这个包票。

即便是没有人多这个嘴去主动传扬,可若是景安王那边派人来查,哪怕是再厚实的石墙,也抵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敲击捶打,漏风是迟早的事情。

唯有先发制人,或许才会在夹缝当中觅得一线生机。可对于已然落入后尘的他们来说,就只能先从重重疑点的今家身上下手了。

世上总没有完全的巧合,如今这进退两难的境地,今歌亦不能脱得一干二净。

“回程的事宜就此耽搁,若是皇宫那边有什么不快传来,本王可没心思再分身管你的事情。”因为今歌被人撞破了身份,若不能处理得干干净净而就此离京,日后必然酿出一场新的祸患出来。

如若一开始,这还只是她今歌一人的家恨,那么时至今日,便已是没来由地牵扯了数人在这其中。而首当其冲的,便是他这个无法置身事外的景安王。

今歌自打被凌玥撞见,面色就没有好看过,此刻说出口的语气也难免带了些愠怒之意在:“小女自是不敢拿今家的事情烦扰王爷。”

“不敢烦扰”景安王看着面前跳动的一豆烛火,不由地冷哼出声:“可你现在已经烦扰了。”

初见今歌之时,还觉得这是一个心中有些计较盘算的女子,又因为怜惜其人身世,景安王这才收留了下来。

如今看来,心内盘算是真,有些抱负亦是真,就是这脑子,可当真是糊涂得紧啊!

“我也不同你说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免得各自生厌。”景安王扬扬手,示意屋内服侍的人先行退下。

等到最后一人离开了屋子内,景安王才凑在灯下:“过来些,离那么远干甚”

说是不敢烦扰,还真的把自己完全划归在外,这便是今歌犯糊涂的第一个表现。

今歌迈动着碎步,移了近前。今日让凌玥三人脱逃,她虽是心有不甘,可比起这个,她心内最惧怕的还是眼下诸如此般的情景。

景安王本就不愿意进京蹚浑水,只是在听她说出了平阳侯世子的时候,不知为何态度却是发生了大转弯。

如今事情应是搁一段落,他巴不得即刻回到通州,好去过其人自己的逍遥日子。结果到头来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半路杀出了不该存在的麻烦。

这些麻烦,若刨根究底,全是事出有因。这个因,十之八九还就关乎在她一人的身上。

第五百六十一章 共济

有这样心底发虚的惶恐不安在内,今歌当然想极力地撇清关系,就怕景安王因为此行的不畅而将怒火全部转移在了她的身上。

“若是一开始,本王同情你的遭遇,为你抱个不平,这事如今倒是也没有这么复杂。”看着因为自己吐气不断而抖动颤栗个不停的火苗,景安王胸中的不快堵塞更是难以平息。

“可现在的形势是什么,你明白吗?”看着此刻在他面前拒不吭声的今歌,景安王只压抑着所有的情绪反问了一句。

莫说今歌不知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形势是什么,便是眼前摆在她自己面前的形势,今歌都无法看清。景安王已经是泛起了愠意,但她仍旧死咬着下唇,不肯吭声。

在她看来,她已经因为今天的事情而将景安王麻烦得罪了个遍。

为了以后自己在通州之地尚还能有所倚仗,她应当静默着静听安排才是,而不是选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去卖弄自己的眼界。

一个算是退隐已久的政客,而另外一个则是养在深闺,连女子之间的争斗都未有经历过几番的人,怎么可能同日而语

她越是要冒尖,或许在景安王的心中,反倒会留下一个愚蠢却不自知的形象。

怀揣着如此想法的今歌,再没有开口回答过,只似是点了点头以作回应。

“你明白”景安王不禁火冒三丈,一个摆手,径直将桌上的一套茶盏尽数打翻在地。

碎掉的瓷片顿时铺了一地,在火苗的疯狂跳动之下,闪烁着独属于它们那很是不安的光泽。

今歌不自在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当即爬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起。

她的心内一时七上八下,只觉得自己的下场比起这些碎片来,怕也是不遑多让了:“今歌愚钝,还请王爷示下。”

“都说,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蜡烛上方燃着的一簇火苗因为自己急促的呼吸而晃动不已,而景安王自己也被这火光闪得额头间隐隐作痛:“本王同你说了不止一遍,如今你我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越是如此作态,反而越是有叛离本王的嫌疑。”

有些话是不能点到即止的,趁早说了开来,总好过继续稀里糊涂下去。

今歌未能明白景安王的这话中深意,只是他这话里饱含的语气太冲,让她更是手足无措就是了。

今歌面色一片烧红,当即提着裙角跪了下来:“王爷明鉴,今歌绝无此意。只是,我今家一案,兹事体大,今歌只是不愿将王爷牵扯进来而已。”

“兹事体大。”景安王压着嗓门犹自重复了一遍,但脖颈处暴起的青筋却是充分说明了他的气急:“合着你也知道兹事体大,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糊涂,你当真糊涂啊!”

这几日里,景安王总在重复着一些话,今歌当然记得。

她只敛下了双眸,眸中的神色一时更为纷杂起来:“王爷告诫过,从今往后,这世上都不再有今家,不再有今歌。”

总算是说通了些,景安王拍了拍头疼欲裂的脑门,这才算是松了口气:“你还算没蠢到骨子里去。”

以前瞧着,也是个机灵的,怎么如今却越发地迟钝愚昧了呢?

“你今家的事情与平阳侯世子脱不了干系,本王出手整治于他,亦是有着旁的原因。”景安王顿了一顿,神情在灯下更显清明:“但这两件事,并非是不相干的。既是相干,你可有想过,倘使有一天东窗事发了,会是怎样的处境?”

“许是,难逃一死便是皇恩浩荡一些,至少,也是流放之罪。”今歌斗胆,说的自然是景安王的境遇如何,她紧了紧交缠在一起的十指,喉咙里像是卡进了什么,无法完整利落地说出一句话来。

景安王心有所感,却并不对这话回以什么肯定的态度。

他与陛下之间,因为早年便就离京,本就只有些叔侄的名义情分在。至于那血缘关系早被相隔千里的距离以及经年的时间冲淡到了几近于无。

若无波澜泛起,那自可相安无事。但若起了半点涟漪,这脆弱到不堪折的关系,在各种利益以及各方势力的对冲之下,岂不是最早崩溃碎裂的那个吗?

今歌将凌珏视为杀父杀兄的仇敌,这从浅显意义上来讲,自然是没有错的。但透过表象去看呢?

凌珏不过是一把被打磨得银光锃亮的刀罢了,背后真正使刀的人才是元凶。

可为什么不去将元凶抓出?而是紧盯着这把刀不放呢?那是因为,今歌自己都知道,元凶是当今天子。

这世上有一个最真切不过,最令人无奈却不得不服从的真理,那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今家被斩杀于就任途中,是陛下的意思,她怎敢大逆不道常人,便是连这样的心思都不敢起。

背负起这一腔深仇大恨的人,只能是那把刀——凌珏。

今歌明白,也看得通透,却总是差这样的点醒。

杀了今家众人,是陛下的意思,可他这个王爷,作为陛下的皇叔,却在明知故犯,故意将他下令要斩杀的人护了起来。

此事一经泄露,到那个时候,明烨会作何感想

景安王知道,自打他下定决心收留了今歌的那天起,此事就早已没有了退路。唯有一条路走到黑,才可见到最后的光亮。

这也就是他为何一听今歌说起类似的话语,便会勃然大怒的理由所在。

今歌的事情万万不能传扬出去,若是不幸走漏了风声,不仅今歌自己小命不保,便是他这个王爷,窝藏罪臣之女,下场也不会强到了哪里去。

“你知道就好。”景安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示意今歌可以退下了:“这几日里不便赶路。你记得本王嘱咐你的事情即可,剩下的事情,本王自会找人处理。”

“是。”今歌松了口气,盈盈福身施了一礼。景安王虽是心内不畅快,但并没有因此而怪罪到她的身上,现下还主动提出了帮她除掉凌玥和其身边的两人。

今歌自然是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原谅她并不是一个眼光多么长远的人,灭门之仇犹在,但她却总被眼下的得失喜悲而牵着走。

看来,报仇一事,不仅要徐徐图之,还更要有景安王这棵大树可依。

第五百六十二章 请君入瓮

景安王被阻滞留的事情也没有传得更远,他们一行人只在京郊之处找了家客栈落脚。

不选择折返回京都,自然是害怕平阳侯之女被人追杀的事情传将遍京。凌家自是不同于今家,便是如今因为一些旧事而让陛下同凌家间有了些隔阂,可说破大天,爵位还在,亦无半点实据可抓。

在天子脚下动手杀人,尤是这人还是勋贵之家,就算是王爷,也是在自找苦吃。

只是除此之外,景安王并不曾在人前展露过半分的,是他还另有着一层不想让太后和陛下再度对他生疑的原因在内就是了。

明明辞行说是即刻离京,可转眼却又守在了近京的郊区,百口莫辩之余,更是留下了不少的后患。

为了搜寻到凌玥等人的行踪,景安王这边也是不遗余力,手下几乎能派出去的人皆出动了。

“你有见过画像上的这个人吗?”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缓缓从袖间抽出了一张图纸来,他一边压着嗓子询问,一边还时不时地偷悄悄回望着四周的情况。

摊贩凑近瞧了一眼,画像上是一个容貌姣好的小姑娘,应是尚还未及笄的年岁。

这等清秀容貌,若是见过,必然有些映象,因而摊贩答得笃定:“不曾见过。”

男人的目光在摊上随意瞥了几眼,二话不说只从腰间摸出一锭银子来,抛到了对方手中:“你今日的生意我全包了,你再好好想想,可有见过”

这可不是给多少钱的事情,这样的一锭银子,足够他摆好久的摊位了。若是真的见过,哪里有不说的道理,“是真的不曾见过,这银子……”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他虽是做小本生意的,却同样受之有愧。

男人摆了摆手,只将手中的画像又抖了一抖:“这银子你拿着就是,只是若是见过了。”

京都脚下的摊贩也算是见多识广,十分地上道,听到这话才把银子安安心心地收了回来:“公子放心,这京都人来人往,我们做生意的最是消息灵通。”

“看到了”茶楼上的二层雅间,一人将外挂着的竹帘放下,完全将外面长街上的景物格挡开来,粗略一眼望过去,不过只有些影影绰绰的影子罢了。

“如今他们这是打算来一个瓮中捉鳖。”鳖自然不会主动送上了门来,可瓮里的准备却是要提前备好的。

那景安王是一早认定了他们必会回城打探一番,这才派了人前来打探询问。

这场博弈之中,谁也没有犯傻。一个要进京,便是晚一日,那也是板上钉钉的必然。而另外一个都不需大费周章地四处搜人,只需要固守一方即可。

只因,无论拖沓与否,迟早都是要在京都之地碰面的。只是结果是谁输谁赢,那就要看是谁能抢占先机了。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在无影对面落座的男子自顾自地为二人面前的茶盏填满了茶水:“探子回报,今日京都小范围的规模内,有不少生面孔都在暗中打探你那位主人的消息。”

无影并不说话,只眉心拧了一拧,恰恰也说明了他亦觉得此事不是什么好兆头。

“要说,果然都是王爷的人。”男人将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似乎喝茶于他而言,似乎就只是解渴:“训练就是有素,此番情景之下,还能将风声瞒得紧紧的。”

无影却并不这样认为,连对方一手端着凑近了的茶盅都没有去接,“事关生死,他自是得小心万分。”

不惜耗费所有的人力也要去围追堵截,是想将凌玥逼上绝路。可想而知,若不如此决然,反受其害的便是景安王。

如此的两个极端,自是事关他们双方的生死。

那今歌到底与他有着什么牵扯,可以让一个王爷都对这其内旧情而惴惴不安到了如此地步。

“我不在京都的这段日子,今家出了何事?”知晓了京都如今是什么情况之后,无影上来便是开门见山,半点都没有铺垫。

男人的面上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实是有些尴尬得紧:“如今你不是门中的人,要查探消息,是有求于人,怎还是这般态度?”

“不消你教我该如何做。”男人的手端着茶盅已僵在半空多时,可无影却像是铁了心一般地要与其拉开距离:“这不过是场交易。叫你们去探消息,事成之后,该给的好处自然一分都不会少。”

门中以刀口舔血的雇凶杀人起家,这么多年过去,算是京都内很为隐秘的一处组织。这隐秘,自然不是指声名寥寥,只是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生意,因而只混迹在汹涌澎湃的那些污垢暗流之中罢了。

早在无影脱离门中之后的不久日子里,门中掌管者便发现了些许不妥。几经波折,如今的门中不再直沾血腥污秽之事,而是摇身一变,成为了江湖内黑白两道最大的情报搜集之地。

无影这话确实说得没错,如今门中各司其职,男人没有道理放着到手的交易不做:“条件要开在前头,什么好处?”

“如昼,你是一个聪明人。”无影勾起了唇角,虽是不再板着一张一成不变的容颜,可笑容却着实有些骇人:“我为什么脱离师门,师门后又经历了什么变动,当年你亦在内。”

如昼的面色有些发白,握着茶盅的手指不禁微微使上了几分力气。

无影看到这样表现的如昼,自是达成心愿,当即从如昼的手中将茶盅接了过来:“我可以帮你找人,也可以为你师父鸣冤。你大可猜猜,门中下一任的继承者又会是谁?”

如昼有些讶然,无影当年还在门中的时候,便是一个不同于常人的存在。其人在武学造诣之上,似乎天赋异禀,别人辛苦许久才习到的一招半式,在他身上,总是不费吹灰之力。

若是如此,倒也罢了。可是上天似乎尤其青睐于他,智慧心性都是当是时里一等一的。

这些,似乎都在经年累月的风沙当中被湮没于无形了。可是,直到此刻,如昼才明白,那也只是似乎。

有的人,即便是时隔多年,随意的一个眼神便是惊鸿一瞥,一句审时度势的话则更是震惊四座。

“看来这么些年,你也没闲下。”无影既都给出了他最想要的东西,如昼也便不得不答应了。

第五百六十三章 灭门惨案

门中人的存在只有极少数人知情,若非那些大富大贵与手握重权的,平常人根本就是连交集的机会都不会有。

生长在暗间夹缝的组织,于常人而言是并不真切存在。但只有踏入这一范畴,才可悉知,原来在当年的变故之后,经历了这多时的韬光养晦,天下广袤疆土早已遍足了他们的人。

“既是旧交,那这桩生意,我就先代门中接下了。”如昼眉眼含笑,想到积存已久的恩怨可报,心内怎可不畅快!

无影只捻了一捻手中的杯盏,眸中神色一时变幻不明。他想要说些自以为是的忠告,又恐不符的多舌惹人生厌,总归别人的日后如何,又不干他的关系。

门中如今虽是有渐渐洗手归隐的势头在,可到底干的都是暗里的生意。像如昼这般喜形于色,沉不住气的,暴露了自己是小,误了事才是大:“一日。”

“什么一日?”如昼已经完全被忽然而至的欣喜冲昏了头脑,此时听闻无影冷不丁的一句吩咐,竟是有些反应不及,问出了原不是他该问的蠢话一句。

“一日的时间,我们耽误不起。”无影隔着竹帘的缝隙眺望外间,外面的景物被竹帘遮挡拦截成了细碎的光影影像。

这双眼睛,可是在夜色当中练就出来的,尽管无法看清全貌,可却并不影响无影看到街市上那唯一吸引他目光的人的来去行迹:“如若不然,这好处便是到手,恐怕也未能尽如你愿。”

他可仍然记得,从前的无影智慧谋略乃一等,行为做事却是有一说一,半点不懂避人锋芒,干脆利落到直让自己屡落险境。这才几年未见,如今也怎么学来了威胁于人的这一套滑头之术

为了掩饰心内一晃而过的讶然和些许尴尬之色,如昼只笑了一笑:“门中近年网罗了不少新人,找出一个今家,还算绰绰有余。”

正如如昼所说,这一张网布得是够大,可结实与否就是另外一谈了。

无影不愿再在此地与如昼多做赘述,只站起了身子:“但愿如你所说,明日此时,静候佳音。”

他由师门而出,如今虽是已然脱离,不再有牵扯不清的关系。可若不到没法子的一步,他又为何要做出吃回头草这样的事情出来

早在昨日进京的时候,他便已然翻墙入院,去了一趟今家的府邸。那今家府邸人去楼空,一派荒芜颓败之象,竟是连一个看家护院的下人都未能留下。

按理说,此番景象,应该已然印证了凌玥所说,是今家遭逢大难,遇到的灾劫甚至是比抄家下狱还要严重得多的。

可兜转了一圈并无所得,本着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的想法,无影再次回到了今府府门之外的时候,却发现了很是奇怪的疑点。

若真的是抄家流放,乃至于更严重一些的被屠戮满门。可那今家父子再不济也是朝廷命官,能做到这一些的,除了皇宫里的陛下,放眼整个京都,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事情出奇便就出奇在了这里,陛下旨意所向,怎么在府门处却并无官府封条

瞧上去,倒像是合府上下全部迁走了一般。

正是这一兀生的疑点,将他此前一切的猜测全盘打乱,横亘在面前的山水复又多了起来。

无影在茶楼里找到如昼之前,打听来与此相关的消息便是,今家受了皇令,外迁赴任去了。

举家外迁,与这一段时间相符合的,那便是尚在就任途中。如此一看,今歌出现在京郊之处,倒也不算多么奇怪。

可她身边陪同的人不是今家父子,竟是一个于闺阁之女来讲的外男景安王,内里的曲折自是有一番不为人知。

这些若是还不足以说明什么,那景安王和今歌又何必非要置他们几个于死地,正是因为这无意的相遇,撞破了什么,且凌玥识得今歌罢了。不然也不会有如今横生而出的这一波澜。

次日的同一时间,二楼的那一雅间又被人重金包了下来,只是与昨日的情形还略有不同。

出手阔绰的贵客,是包下了整个二楼,且不允许任何闲杂人等上得楼来,便是小二们想要添些茶水,未得吩咐,亦不可擅自做主。

“如此声势,你是生怕王爷查探不到我的身上来吗?”无影临窗而坐,依旧是在昨日的位置之上,指尖一个轻佻,静默地观着街面上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逛的几人。

幸而那时在师门之时,除了必学的武艺,更要为了自保而修习包括易容改形在内的一干旁门左道。

“莫是我看错了”如昼自然知道对方恨不得将京都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好不让眼皮子底下溜过任何的一丝线索:“你这是在笑”

只是,躲过这些平常不等的眼眸,于无影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把茶楼里的闲杂人等都打发干净了才是正道。

易容改形,无影犹记得,第一次见这样的字眼是在凌玥钟爱的那些话本子里。

话本子里构建出的江湖世界,只凭着易容改形即可化作另外一人的模样,完全可以做到以假乱真了。

原来他习得的那些自保之法,在文人的一杆笔下却有着如此神乎其神的本领,直叫人改头换面,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

易容易的是五官,并非脸庞,改形亦是用了武学中的缩骨术,并不能完全地将身形做了与本身不等的对调。

但是,即便是这样一些细节的变化,于个中不通的人来说,也是绝对的万无一失了。

“你今天如此的阵仗,想来是有些什么消息了”无影正了正脸色,不再去想那些鬼扯的话本子。

如昼是个心细的,尽管这层楼已不再有第三个人在,但他还是犹自环顾了一圈房内,才道:“是有消息了,这消息来得实在不易,至于几分真假,还有待于进一步查证。”

查不查证的,其实很多时候都无所谓了。正所谓,无风不起浪,如若有点什么风声,抓住这一缺漏,必然可以捅出更多的秘密来。

“今家被人围截在半路,全家惨遭灭门。”如昼的字眼用得很像一回事,把一个人间的悲剧完整地变数表述了出来。

可他与无影是一样的,杀手起家,残暴血腥的东西已经蒙蔽了心里太久。

第五百六十四章 我为利刃

遇到这样的事情,也只是在做原本的复述罢了,如昼的语气淡然极了:“处理的人手脚利落,而后更是就地掩埋,半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半点痕迹都不曾留下,却被如昼派去的人只用了不到一日的功夫就已查探清楚了

无影没有过多询问其中细节,那是因为他知道,这对于门中一向擅此手段的人而言,本就只是寻常。

“那你们可知道,今家的这一灭门惨案中,还有幸存者”无影的目光一直徘徊在街市上,不曾离开过片刻。

许是景安王那边也意识到了什么,今日所见,城中的那几幅生面孔行动更为密集了一些。

寻的人是侯府之女,景安王并不敢大张旗鼓,生怕惹来本不该出现的麻烦。

因而只让手下人花了些银两来雇了街坊之中的百姓,这些百姓多以做小本买卖为主,偶尔还有些靠乞讨为生的乞者。

基于这一点,也是无影观察了许久之后才发现的规律。如此不慌不乱地行事,景安王怕是当真志在必得。

可景安王再是算无遗策,却还是算漏了一点,他并不知,京都内的暗流是如此汹涌复杂。

仅靠着他们这些贵臣世族看不上眼的所谓乌合之众,有时就可以将局势倾翻了过来。

这一次,也算是占了些地利之便,无影久居京都,黑白两道都一早装在心内就是了。不日,将先机握于手内的人便是他们了:“现在那今家的幸存者,便苟同了外人想要取我等的性命。”

如昼明显一愣,显然是并不知此间的隐情:“这倒不知,不过牵一发而动全身,事情这么大,就算是有一两条漏网之鱼也不见得是多么的意想不到。”

无影默不作声,只冷冷地盯着面前看似十分镇定淡然的如昼。

如昼被盯出了满身的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往后挪了挪身子:“我,我可有说错了什么?”

瞧其人的这样子,可还真是死性不改:“回去告诉门主,不要忘了门中是以什么起家的。”

意外往往不可控,虽然恼怒,却也当真无法完全规避。但这样的想法会出现在如昼的身上,实在很是可笑。

以小之处见大,想来也知道,如今门中各人都已懈怠疲倦了,故而才会说出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语来。

斩草除根,如果抱有妇人之仁,抑或是手脚不能做到干净利落,那只能是留给己方无穷无尽的麻烦。

现而今,今歌便是最好的例子。这一点,明明如昼心内应该是最为清楚明了的那个,怎么如今倒也能说出这等混账的话来

不过终归,他与门中是分道扬镳,再无交集了,因而更没有义务去提点如昼。

无影抛出这样的一句话来,如昼有些神情怯然。尽管他们双方是在以交易而论,亦是平起平坐,但如昼还是无法忽视自己心内的那因为实力不济而一直存了的怯意:“你这话是何意”

无影终究也没有说破,只是得了从如昼口中探听来的消息,便即刻动身赶回了凌玥二人用来藏身的客栈。

“是陛下的意思。”凌玥微微张了张嘴。她虽然此前多多少少有想过这背后必不简单,但眼下听到了确切的消息,还是吃了不小的一惊。

明烨让人埋伏在半路截杀了今家众人,后又偷使了一招偷梁换柱之计,找人代替了今正昊和今言离京而去的官位,好以此不动声色地瞒天过海。

此事看上去,就是一个佞臣误国,反被做天子的惩治了的故事。可是,一个君,一个臣,君要臣死,何以来得这么多弯弯绕绕

明烨还要让凌珏去当中间人,找了人去代替今家父子二人。凌珏,不知不觉中已然成为了陛下手中那最好使的一把利刃。

凌玥生了些怨气出来,纵使她明白,这是陛下信赖哥哥,信任凌家的表现。

可一想到,由此而被迫成为众矢之的不是旁人,是她的哥哥,是他们凌家。凌玥便就克制不住那股子从心内骤然升腾而起的些许怨怼之意。

许是先前的圣人们说的在理吧,小女儿的目光总是那般的短浅,难以企及。

但是,这样全无遮掩地暴露在人前,等于是将整个凌家置在刀口之上,随时都是危险。再是怎样的深谋远虑,为了长远计较打算,都不该把阖家的安全牵扯进去。

凌玥自嘲地笑了一笑,不料这一笑却是牵动起了肩头的伤口,一阵疼痛随即传遍了全身。

“姑娘,您怎么了?”知秋不知道为何凌玥在听说了无影少侠所带来的这一消息之后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当即慌了手脚。

痛感一点点地褪去之后,凌玥只感觉瞬即袭遍全身的凌冽冷意,这冷意也不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好歹让她冷静下来了些许:“无影,你明日带着这个东西去一趟碧水湖。”

这几日里,白日无影就负责进京去打探消息,凌玥只管居于客栈中,在知秋的帮衬照料下安心养伤便是。

只是,耗费了这许多时日,直到今遭知晓了今家灭门的始末一事,凌玥才想到了一个在眼下看来或许可行的法子。

“碧水湖只是,珏世子会去那边吗?”无影跟在凌玥身边也已数个年头,无论刻意的上心与否,都对侯府的一些人事知晓些许。

形势不容乐观,便是他们抓到了什么把柄,可以以此而打蛇七寸,但那也得有法子与自己的人联络。

凌玥三人本已是寡不敌众,更奈何景安王那边靠着近日的走动已经埋布了众多眼线。

无影一人尚可凭着其人本事而在京都之内来去自如,可带上凌玥同知秋,便就当真是寸步难行。

双方之间,对彼此的身份都是异常地了然于胸。侯府外围,处处围着的一定都是景安王的人,只待他们自投罗网。凌玥明白,即便她再是方寸大乱,平阳侯府这个家,眼下都是回不去的。

幸而,天不亡她。在听到哥哥成为了陛下手中的那一把利刃之时,凌玥恍然想到了一处地方,或许就是他们得以反败为胜的根本所在。

“这是多年的传统,想来,不会因我一个人就有改变。”凌玥也拿不准主意,不过苦着眉头强撑着罢了。

第五百六十五章 碧水一会

让凌玥愁眉苦脸的,倒不是她在担心今年会否因为她的缺席而致使家中的这一传统发生了改变。

而是,临行前她与道士师父的那番对话言犹在耳。

今家出了这样大的一件事,甚至连一直久居通州的景安王都出现在了京都之内。这一切反常的事态,似乎都在朝着某个不好的方向而逐渐靠拢。

年关将至,碧水湖前都会办些祈福的活动,不少豪门子弟都喜好在那样的场合之上出些风头,以争得来年的好彩头。

碧水湖是京都儿郎们流觞曲水的好去处,而一旁紧临的便是一座香火还算鼎盛的道馆。

其上有着百阶石梯,于女眷们而言,不算耗得体力,亦可一表心内的虔诚。

如此两厢结合,又在京都的较为僻静之地,自然不失为高门大户竞相选择的好地方了。平阳侯府也不能例外。

就在碧水湖一侧,则更是凌珏同三五好友吟诗作赋的不二选择。算来现在的时日,如果不出什么差错,凌珏应当是会现身在那里的。

不过,凌玥的心思这一次却并不敢直接指望在凌珏身上。

没有任何人知道,如今的侯府到底是怎样的情况,就算退一步来讲,是她太过杞人忧天而思虑过甚了。可得不到她的下落,凌珏也未必会有心思出门。

饶使是经年的传统,对于其他人等而言许还会是既定的不变。可凌珏却一向不为外物所绊,常人的那一套祈愿于神的心思,在他身上未必奏效。

“这是珏世子的东西?”无影将一块桃木刻成的雕件从凌玥手中接了过来。

凌玥点了点头:“我不便出去,即便是出去了,想来也认不得与哥哥交好的几位公子。现如今,就只能烦你走这一趟了。”

除了与凌珏尤其交好的那几位公子会时不时地来侯府当中做客,凌玥见过几面,也算大致有个映象。其余的,就不是她这个闺阁之女会碰面的。

在这一点上,无影都应该比她更为熟络些许:“如果能将木雕送到哥哥手上自然是最好的,可若不然,便只能交给与他交好的旁人了。”

凌玥攥了攥裹在身上的锦被一角,她的这一计划,也算是一个莫大的赌注了。

先机如今终于站到了他们这一边,能不能翻盘就要看这一次了:“无影,我不出闺阁。可想来你在京多年,过去的为生之计应该也让你摸清了不少京都高官之家的底细。是不是……”

凌玥从不曾在无影面前主动提及其人的过去。一来逝者如斯,旧事重提,没有半点意义。二来,她总觉得既不是值得回味的,那讲出来也是徒添不快,何苦来着呢!

只是,现在的情况是此一时彼一时,率先打破这一常规的,只能是她自己了。

无影对自己过去其实并没有如凌玥那般忌讳,既是谈到了,也不避开:“主人是想说,无影可识得与珏世子交好的几位公子”

凌玥忙不迭的点了几下头,无影这话茬接得可真是及时,不然全靠她的这一张嘴的话,可真是要难为情死了。

饶是如此,面皮薄的凌玥也不禁红云飞满了脸颊:“知晓你不愿与人过多交涉,只是这一次实在事出有因,我也顾不得些许了。”

严格意义上来讲,无影毕竟不是她侯府的下人,算是落难者。她没有法子竭尽所能地相助于他也就算了,事到如今,却把无影完全当做了一只拐杖。

这才当真是凌玥觉得羞愧不已的地方。

无影当即抱拳作揖,浑然不受影响的一派模样:“珏世子的几位同窗好友,无影皆识得,只是不知到时该如何传话”

凌玥的眉梢不禁染上了几分喜色,与她猜测的并无二致:“若当真是哥哥的好友,必定识得这木雕。那时就可同他们说,帮忙把木雕送到侯府就是了。”

能被杀手作为目标的,自然不是普通的寻常人家,多半会牵扯到更为深远的一些利害问题。这些利害,究其深处,总是在富贵人家当中打转徘徊的。

“是。”无影将木雕小心收好,这是他们目前唯一可以冲破眼下囹圄的突破口,他自然得小心视之。

只是……

虽然古语在先,说是人以类聚,她也更愿意相信哥哥看人的眼光。可毕竟人心隔肚皮,若是那三五好友当中有人受了威逼利诱,再将她的事情转身就抖落了出去,那她岂不就是白忙活了一场吗?

那时不仅是白忙活,还相当于干的是自掘坟墓的蠢事:“如若有人问起你,这木雕是哪里来的,你只说是熟人相赠,想要找到遗失其的正主,也算圆了一段尘缘。”

凌玥又顿了一顿,方才一字一句地道:“千万不要把我的事情讲出去。”

旁人自然不知那木雕于他们兄妹二人是何意义,只会当做是一种可寄托着某种情思的物什。

直待东西被送到了凌珏的手上,哥哥那般聪慧,即便一时不知是她落入了险境,也定然知晓她就在京都不远啊地方。

到时由侯府派人接应,单从实力来讲,最不济也是一个旗鼓相当。景安王又怎敢真的在天子脚下动起了兵戈

碧水湖的诗会自开办之日起,一连数天,足有小半个月都不曾停。

无影携着木雕于怀,同样学着京都贵子们的模样,着了一身华衣。

“仲伯,你来了?”一个灰衣灰袍的青年男子忙着向身侧迎面而来的几人行礼:“昨日就没瞧见世子,这今日该不会又”

被称作为仲伯的男子行为不羁,左右怀抱之中竟是各揽着一个妙龄女子,言笑之间总荡漾着一股东风都吹不开的放荡气息。

听闻此言,才把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的双眼睁了一睁:“你也不瞧瞧,此时都什么时辰了,凌珏若是真来,依照他的脾性,也早该到了。”

灰衣男子嘶了一声,似很是费解:“这可不像世子的作风。”

碧水湖的湖水清列,淙淙而过的时候,惹起的一阵寒风使人料峭。仲伯不禁抖了一抖,顺势放下了两只搭在女子肩头上的臂膀来:“你们各自去玩吧,没有本公子的传唤,就不要来打搅了。”

第五百六十六章 混迹

“是。”二女早就压抑不住心底的雀跃,现下得此吩咐,更是一心栽进了女眷们的人流当中。

“怀风,这边来。”仲伯扯了一扯灰衣男子的装束,示意对方紧跟自己的步伐。

怀风隐隐从仲伯的眉心当中感触到了什么,不敢高声相问,忙就迈动起了步子,跟了上前。

仲伯看似是他们一干人等当中最是风流不堪的那个,可唯有实际接触之后,才能发现,真正的仲伯绝不是他表面那般荒唐。

之所以能看透这一点,还要多亏凌珏的点醒。

不然,堂堂的侯府世子身边围绕的都是些什么人?那都是人中龙凤,什么时候混进了这样一个风流浪荡子的这一度让怀风很是不解其中意。

往前再探一步,便要被潺潺的湖水浸湿了鞋子,仲伯这才停了下来,复又回头往四周环顾了一番:“珏兄出了大事。”

怀风挡不住心内的讶然,险些大呼出了声,幸而被仲伯一个眼神示意给止住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怀风是一介布衣,年年入试,却屡屡落榜。只是其人负有一身才华,不甘就此将仕途之路打住便是了。

长路漫漫,便如深沉的暗夜,也总有要到来的白昼。怀风的仕途之路亦是一样的道理,总有着尽头。

眼见着这年岁一年年地上去了,怀风亦是平民出身,身份摆在当前,本就难以支持维系。此次若是再不中举,他就该返乡操持着家里的营生去了。

凌珏亦是要参加今年的春闱之试的,怀风本想着二人闲暇之余可以一处探讨一二,相互学习借鉴。怎料,便是侯府世子,竟也能遇上磋磨

仲伯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深吸了一口气:“陛下有意让平阳侯外调离京,珏兄他此刻怕是已被禁足。”

怀风听得头皮一阵发麻,基于仲伯说起过的这些,他从未曾起过疑。

“许是为兄的愚钝,外调离京,这和世子被禁足有何关联?”怀风并不属于高官之家,因而对这其内的门道还是摸得不清楚,至多也就是靠着书本之言而浅尝辄止罢了。

仲伯一脸无奈的神情,指着怀风的指头不禁无处安放:“你还当真糊涂啊!那开国元勋平阳侯,又是先帝的托孤重臣,为何会被外调离京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吗?”

这事情还没有传扬开来,凌家的女儿走失,一时难有着落,因而这一件事才被搁置了下来。但既然是陛下的意思,那多半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怀风一时接不上话,只有仲伯有所忌惮地压着嗓门:“平阳侯定然是做了惹恼君心的事情,珏兄此次也被牵连了进去。如若想要阖府和乐,定不能让君心更生反感。”

禁足一说,确还不是陛下的口谕,只不过是平阳侯限制了凌珏的出入自由而已。这其中,或许也逃不开凌珏的一层意思。

“这还真是,伴君如伴虎。”怀风难免听得心惊胆战。谁又能料到,早早地便在朝中站稳脚跟的侯府,都会因为一招不慎而惹恼了陛下,换来这样的结局。

“二位此言差矣。”一袭华服包裹下的长发男子迈着从容的步伐缓缓踱向了湖边。

这个人可是面生得很,但他那一腔的京都口音,又着实不能忽略。

仲伯暗自称奇,如若京都真有这样的一号人物,缘何他此前从未见过呢当即蹙了蹙眉头,问道:“请问阁下是”

无影昼伏夜出惯了,若不是主动现身,确没有人能认得出来他:“在下不过是初入京都,听闻碧水湖这处近期有着诗会,想着借此开开眼界,特来一观而已。”

如何将木雕直接交予这二人,才能尽可能地打消他们心中的疑惑。无影想了片刻,如若不能有个契机混入他们之间,实是颇有些难度的。

“你初入京都?”仲伯抱起双臂,他倒要看看,这个胡话张嘴就来的家伙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瞧见我身边的这位没有”

这个人是左侍郎家的大公子,一向在京都当中是以好色轻薄出了名的,偏偏其人还见识不俗,故而与凌珏交情并不算浅。

仲伯这样的人,便是凌玥口中言道的从未谋面的人。仲伯举止太过轻浮,因而凌珏从未请过其人过府,生怕其人唐突冒犯了凌玥。

但无影却是识得的,他顺着仲伯的目光望了过去:“不知这位是”

无影确实不认识这个灰衣男子,只是瞧着眼熟些罢了。

“怀风也不是京都人,但少说进京也有三五个年头了。你这初来乍到的,怎么比他还像一个京都人?”仲伯毫不留情地便戳穿了无影的那一套说辞。

既然不是实话实说,那么说辞之中必然是有着漏洞的,这一点无影不得不承认。

有漏洞,却不是只让人特意来找茬的,对付仲伯提出的这些,解决之道还是绰绰有余的:“这件物件,是熟人所托。我们皆是离京多年的旧客,而今他落了难,就让在下帮着来寻一寻其正主。”

冬日穿透了飞尘的阳光透下,将那物件上雕得清晰的纹路展露无遗。

怀风只消一眼,便认了出来,指着无影手中的雕件看向了仲伯:“这不是……”

怀风入京之后,才有幸识得了凌珏,那之后才进而结交了他们几个。不比怀风,仲伯是官宦之后,算是自小就与凌珏相熟的那个。

连怀风都可一眼认得出来的东西,自然逃不过他这个幼时相识的好友:“阁下想让我帮忙带话”

怀风是他们之中年纪最长的那个,因而为表相互之间的敬重,旁人都会唤他一声兄长。

只是身为兄长,经历大多来自于书本之中,见识比起见惯了官场之上横流的世家子弟来讲却是远远不够的。

碧水湖左右围着的人越来越多,而无影今日既然选择褪下了穿惯的玄色衣裳,只换了一身的华服,便就证明是要以一个完全稳妥的身份混入人群之中。

有些东西,不得说破,也能换来一样的效果:“这东西的旧主如今落难,万望公子带到。世子见物如人,也算是圆了一愿。”

仲伯将东西小心地收于袖间,似是踌躇了几番,这才开口问道:“既是同道中人,还望阁下告知,为何此前说我等此言差矣”

第五百六十七章 清人

“许是在下拙见,还望公子不要怪罪才是。”无影并不是怕说多错多。

只是言多必失。在这人多眼杂之地,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了,继而顺藤摸瓜查到了什么反而就是得不偿失了。

仲伯心内紧跟着就是泛起了一阵鄙夷。这人主动招惹于他们,现下让他说出个所以然来,却是百般推辞:“阁下多虑了,珏兄为我等好友,我们也实在是牵念得紧。”

总是要靠着仲伯才能将消息传递出去,无影干脆又多说了一些:“你们方才认定了世子是受了此次平阳侯外调离京的牵连,我说此言差矣。”

仲伯有些气急,不知为何,面前的这人礼数周全,完全让人挑不出错来。

可他瞧着却依旧感受到了一种浓浓的嚣张跋扈的感觉。只是,细想之下,好像又不全然是这些,总是他无法用言语讲明白的:“还望阁下说得清楚一些。你的言下之意究竟是什么?”

原来这还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以我鄙见,此中真意,不仅不是侯爷牵连了世子,事实怕是要与此彻底颠倒一番。”

仲伯是个真性情的人,真性情不仅是在风月一事上发挥得淋漓尽致,便是在为好友争论一事上也是不遗余力。

无影并没有说明了什么,仲伯却气得脸色飘红:“京都人人皆知,珏兄最是个出息沉稳的世家子弟。你如今没来由地就这般泼脏水,还,还说什么信物凭证在手,有求于他,究竟是什么意图?”

无影将双手背在身后,不禁多打量了眼前的仲伯几眼。有些人,还真就不是远远个观望几眼,就可以知根知底的。

这个纨绔,还是有些可取之处在身的。如此一来,求援一事托付于他,倒也还有些指望:“公子莫急,你说在下泼脏水,在下也不好辩解什么。只问你一句,近日可是有人在故意针对世子”

景安王入京之后,确实掀起了不小的朝局风浪,其人一言一行皆像是早有所指,认定了要扳倒凌珏不可。

仲伯是侍郎之子,即便其人没有直接接触过朝堂政事,此事他也不可能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听到。

果见仲伯的面色就是一僵,当即白净的面皮上染上了一层羞愧:“我还真是不辨是非就口出狂言。”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句话果然没有讲错。仲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立马欠身作揖起来:“还望阁下恕罪,木雕,我一定带到便是。”

来这碧水湖一遭,眼下终可功成身退,无影后撤了一步:“诸位公子文采斐然,我这阔别多年,眼下更是初来乍到,不知这诗会还有多久?”

仲伯明白无影的话中之意,尽管他满心的好奇,那遇难的故人究竟是遭逢了什么,以至于连现身都是如此的小心谨慎

但是他也知道,不该问的,便就不要多问:“诗会前后半月有余,至于什么时候终止,每年都是不定的。阁下若感兴趣,不妨在此地多转转,或可另有什么机缘可遇呢?”

这是在变相让他留在此地好等着那边的消息了,无影自然也是这个意思:“眼下左右也是清闲,在下正有这个打算。”

景安王的手下并不是长住京都的人,自然对这里特有的风土人情不甚了解。因此,碧水湖相形之下,倒是眼下唯一的一处安全之地了。

无影将信物交予了凌珏的好友,为了避人耳目,又故意兜转逗留了多时,确认不会留下什么惹人嫌疑的地方,这才脱身离去。

“怀风兄。”仲伯正经起来的时候,完全让人忘了他之前的那一派荒唐行径:“这段时日,情形可能特殊一些,那兄台之事你我切莫外传。可记住了”眼下这井井有条的模样,倒还真像一回事。

怀风在这中间根本插不上话,但也明白事态的严重性,忙就连不迭地点头应了下来:“只是,你什么时候去侯府”

仲伯远远地瞧见了那此前被他打发走的二女一前一后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嘴角便忙起牵出一个弧度来,咬着牙齿回话道:“自然是越快越好,只是今日却是不成了。你且回去,明日我再同你一起前去。”

怀风与远行而来的那二女目光相触之时,便就明白了过来仲伯何出此言,不由自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只是难为你了。”

那二女整日里跟着仲伯,半步都不肯离去。说是倾心仰慕于仲伯,但实则却是看上了仲伯身后的钱财与地位。

这一点,怀风这个局外人看得清楚不过,仲伯心内也是跟摆了一面明镜一样。只是,二女求财,他求一个乐趣,互不打扰,各取所需罢了。

“何公子,我们两个腿都走酸了。”二女笑意盈盈的,说出口的话又是软声细语。

若搁在平时,仲伯定当心软,可眼下情势不同,他心中有着更为牵念的事情:“你们先行回府,本公子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二女还不肯死心地支支吾吾,欲要说些什么。只是被耗尽了耐心的仲伯一个冷然眼神瞪了过来,便赶忙住了嘴,齐声应了下来。

其实,既是明日约了怀风,他今日实是没有事情要处理的。只是,那位公子的几番言语,点醒了他心中困惑的谜团。侯府如何,才让凌珏困于其内,他只是需要静思一二,明日登门之时才不会令凌珏等人的情形雪上加霜。

“卖身契给你们了,府上容不下二位。快快离去吧。”晚归的仲伯很快派人去将二女打发走了。

二女早就觉得仲伯的神情不大对劲,心中隐隐惶恐了这许久,却不想真有这样一刻到来之际,却是半点法子都没有。

二女双双跪了满地,恨不得哭断了气:“求公子开恩,离了府,我们可都活不下去了呀。”

传话的人是仲伯的奶娘,奶娘见惯了那风月场中的老手,当即啐了一口:“卖身契都归还于你们了,活不下去这样的鬼话编出来才是贻笑大方。公子瞧着你们就心生厌烦,为了府中的清净,还是速速离去吧。”

以往的媚俗手段使得出来的话,又何愁会丢了活命的营生。更遑论,如今契约在手,明明是更自由了才是。

她们死皮赖脸地求着留下,无外乎就是看中了府里的好处。奶娘不敢耽误了仲伯的吩咐:“若是不走,就叫家奴来打走你们。”

第五百六十八章 过府一见

不劳而获的呆在仲伯身边固然是好,可也犯不上因此就遭一顿毒打。二女心中自有一番计较,相形之下,哪个选择是利大于弊的,她们心内其实最是清楚不过。

当即连夜收拾起了包袱,拿着各自的卖身契便就逃出了府。奶娘见了心内自是喜不自胜,“回公子,已然打发走了。”

“卖身契可还给她们了”既然要断,便就断得一干二净才是,若还有着什么可以藕断丝连的缝隙留下,那才真是有够头疼的。

“还了还了。”奶娘喜笑颜开的模样展露无遗,什么神情全挂在脸上了:“公子今日怎的突然就开了窍了”

不将人打发走了,他又如何能甩掉这两条黏人的尾巴。

以往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可今时却是不同往日:“瞧奶娘说的,眼下春闱在即,我也不能让旁人瞧扁了才是。”

自以为自家公子是越发地长进出息了,那奶娘的一双眼睛直笑眯成了一条缝:“夫人若是泉下有知,如今也就放心了。”

提到母亲,仲伯的面色不由地就是一黑:“夜深了,奶娘你也下去休息吧。”

他幼时便母亲早逝,只在父亲动辄的鞭笞摔打之下长到了如今的年岁。如此孟浪的混账行为,别人不知,他心里却是清楚的,少不得有一大半的原因是在与父亲斗气。

父亲总是看不过眼他这个儿子,人前人后教训起人来更是不懂得为他留半分薄面。既是如此,仲伯便索性将事情闹大了一些,铁了心地要与父亲对着干。

到了如今,他这个爹倒是甚少管他了,他也落得个清净自由。

奶娘从仲伯的语气之中才恍然发觉了她怕是惹了其人不快,便匆匆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不管公子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让那两个狐媚子离开了府上,总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事:“老爷也可安心了。”

慢条斯理着品茶的侍郎顿了顿手下的动作,“我这个儿子啊,此前屡教不改,现下绝不会无缘无故就去痛改前非。明日你就派人去跟着他。一旦有什么异常,让人即刻回禀。”

关于奶娘转身就把他这边的情况传到了侍郎耳中的事情,仲伯并不知情。他只以为打发走了那两个外人,明日找了怀风兄共去侯府的事情也可安枕无忧了。

碧水湖边遇到的那人确实是个眼光通透的,他说话一针见血,将侯府如今的情形只用三言两语便已交待了个清楚。

仲伯和怀风赶到的时候,只见平阳侯府的府门紧闭,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去。

“有人吗?”仲伯扣响了府门。心内暗自称奇,这偌大的侯府再是惹恼了圣上,也不至于混到了连个看门的守卫都没有的地步了吧?

“该不会是,已经外调离京了吧?”说这话时,怀风自己也不信。若说他们之中,有哪个行事是最妥帖缜密的,那定然是非凌珏莫属。

总不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凌珏却连声招呼都顾不上打,就匆匆然离了京吧?

“应该不是。”仲伯复又扣了扣府门,将耳朵贴紧了府门一侧,静听着里面的动静。

他爹是侍郎,若是侯爷离京,这么大的事情,就算瞒得了常人,在他们这些官宦之家也该一早传遍了才是。更别提,这侯府里还有从皇宫出来的蓼阳大长公主呢!

再是如何,也不该如此无声无息。

仲伯口中虽尽是安抚之言,但这凌珏是何情况,他也当真没有十足的把握。

直到这扇府门背后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以及对方略显焦急的嗓音正径自渡过冷风而来:“来了来了,谁啊?”

“我是侍郎家的公子,仲伯,世子的同窗。”仲伯急着自报家门,一双眼睛忙就望进了还未完全大开的府门之内。好像只要争得了这朝夕,就能看到什么不一般的东西。

家丁一脸顿悟的样子,世子倒确实常与这二人来往,也难怪他这个做下人的都会有些印象:“二位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通传一声。”

不管内里如何,总之如今这家丁的反应还算正常,也就让仲伯和怀风松了口气。

今晨见面开始,怀风就悬着的一颗心,现下虽不能说是彻底落了地,但总归是不在嗓子眼里悬着了:“你把那二位打发走了?”

“你是什么意思?在拿我戏谑不成?”仲伯自然知道怀风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过往的他太过荒唐,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但他如今也并没有什么要改的想法在。只当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

怀风故作无奈地摇摇头:“本以为你这个癖好是改不了了,没想到重起兄弟情义来,你还是挺够意思的。”

仲伯扯着嘴角笑了一笑,什么都没有回话。一码子事归一码子事,自然是不能相与混淆的。像他父亲那样糊涂虫的,只有一个便已经是足够了。

“二位,世子有情。”家丁的脚程也够快的,人才去了没一阵子,便很快传了仲伯二人进去。

怀风年龄摆在那里,最是沉稳知礼,叫住了自己身边的仲伯,轻声言道:“仲伯,你我需要先去见过侯爷吗?”

毕竟这里是平阳侯侯府,他们便是有事来寻凌珏,也不好越过了正主去。

还未等仲伯说出什么,家丁就笑着回身:“这一点,方才世子嘱咐过小的了。说是如今侯府情况特殊,二位就不必见过侯爷了。”

“烦请带路。”仲伯颔首,同怀风一前一后跟了上前。

不过想来也是,无论有没有碧水湖那位的提点,更抛却事到如今的原因为何不谈,最起码眼下的这些事情可足够平阳侯烦心上好一阵子了。

他们一个小辈,又怎好上前去叨扰

“世子,侍郎家的公子和怀风公子到了。”家丁不敢随意怠慢了这二人中的任何一个,因此说话也说得小心谨慎。

彼时的凌珏正在自家庭院里习武练剑,一身的汗水浸透了贴身的一件里衫:“你们怎么来了?”

仲伯和怀风互相对望了一眼,不由自主地双双蹙起眉来。仲伯更是一脸诧异:“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在这里练剑?”

“习武那是为了自保。”凌珏只单手夺过了被仲伯抢去的配剑:“再说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第五百六十九章 信物牵情

“你们侯府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怀风抖了一抖衣襟,干脆就近坐在了凌珏一旁。

剑尖被倒置插入了因为天寒而变作了冻土的泥土当中,竟是有些震手的感觉。凌珏的气息不禁变得重了一些:“听说了什么?陛下让我们阖府离京?”

“你说话可别夹枪带棒的。”仲伯也坐了下来,他总觉得凌珏此刻的心情很是糟糕,是他认识对方多年还从未见识过的:“我与怀风兄那是担心你,才特意来侯府走了这一趟的。”

凌珏清咳了一声,这二人待他是否真心,他还能不知吗?

实在是隐而不发的情绪憋在心中,一时之下难免有些失控罢了:“什么时候,也不是我能左右的。只待玥儿回京,眼下的处境也便无甚所谓了。”

“说起玥姑娘。”仲伯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若不是凌珏提及,等他想起来,都不定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我见到了你以往身上戴着的木雕。”

“什么木雕?”能被他戴在身上的木雕自然只有那么一件,凌珏只是惊奇,那木雕怎么会跑到了仲伯的身上:“你快快拿出来。”

“你莫要急呀。这种东西我肯定得替你好生保管着不是”仲伯掏了许久,才从重重的衣衫下掏出了那样一件较为圆润的木雕来:“不是我说你,你现在怎么也变得这般沉不住气?”

仲伯的念叨凌珏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只二话不说就夺过了仲伯手中的物件:“这东西,你是从哪里来的?”

他或许从来就不是那个能沉得住气的人,所谓的在外人眼中的沉稳条理,都是极致的一种伪装而已。

真就心焦到了那个份上,他又怎么能坐得住?不过是眼下的情况样样不许他轻举妄动,只能伺机侯着就是了。

仲伯看了一眼凌珏身侧不远处站着的易风流云二人,实在觉得这种消息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样口无遮拦地道出。

“你们先下去吧。”凌珏懒得解释什么诸如这二人是他的心腹之类,无需避着的话。他只关心,这个只属于自己妹妹的东西,怎么会落到了仲伯的手中?

仲伯也不兜圈子,将凌珏的心急模样看在眼里,便就一五一十地说了:“那位兄台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我瞧着他也是面有为难之色,不好再多问。便擅自做主,为你约了他在碧水湖见面。”

“那人可还有什么细节之处?”凌珏的眉头恨不得拧作了一团,“你们都且仔细想想,再说来与我听了。”

当时的仲伯一门心思放在了其人露出的所谓马脚之上,只能大致把其人的长相描述了一遍:“他说他曾在京都待过些时日,只是后来又离开了,近日才刚刚入的京。”

关于其人入京一事,凌珏并不太在意,毕竟身份过去捏造起来是最轻而易举的:“怀风兄,你觉得呢?”

都说偏听则暗,凌珏倒不是不愿信任于仲伯,只是仲伯那个性子跳脱起来,许多细枝末节的地方定然是被他错过了。

两个人,四只眼睛,总该是看到了些线索的吧,怀抱着这样的想法,凌珏挑眉看向了一边作沉思态的怀风。

怀风当时基本没有任何和无影的言语交流,因而观察确实更要入微一些:“那公子只有京都口音,自然,我也没有说他在说谎。只是,这可为第一疑点。”

“你继续。”凌珏点了点头,有第一条疑点,便就证明了怀风应是还看出了什么。

怀风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他那一身衣袍,皆是簇新的面料,衣物的褶子都犹为显眼。”

“这能说明什么?”仲伯耸了耸肩,只觉得这二人全跑偏了方向:“人家公子哥讲究些罢了。怀风兄,你往后若是入仕为官了,这些自然也就看开了。”

怀风心内一阵苦涩涌起,但很快又强自压了下来,他早有所心理准备了,同他们这些世族子弟交个好友,总是少不了各种比较的。

“仲伯,我指的不是这个。”怀风摆了摆手,示意仲伯不要再次打断他的言说:“他若是初入京都,必然少不了旅途之上的颠簸,面料却全是簇新的。”

“再有。”凌珏也察觉到了什么:“碧水湖边白雪半融半积,上山之路较为狭窄,又恰逢眼下的时节,各家的马车定然是上不来的。既是要步行,任凭那人再是讲究,那一身衣裳也不该寸土不沾才是。”

怀风眼前不由地为之一亮,当即感慨了起来:“珏兄果然思虑缜密,你说的这些,我这个在场之人竟是还未能想到。”

仲伯挠了挠头,显得很是费解的样子:“你们两个就不要在这里互相吹捧了。有谁能告诉我,这些点滴,又能说明什么?”

“说明……”凌珏心中已然对那人的身份有了大致的认定,因为知晓其人是凌玥身边信得过的。

因而,他现下的状态却要比初始见到仲伯手中的那木雕时还要更为轻松一些:“第一,那人不是长途跋涉来京的。第二,此人武艺超群,遇事也算沉着冷静。仲伯你的百般逼问之下,他不照样也是对答如流吗?”

仲伯撇了撇嘴,他现在是有苦说不出。他不过是就着那人的错漏之处询问了几句罢了,怎么到了凌珏这里就变得如此难听还百般逼问。

“这次,有劳二位,还专门跑这一趟来。”凌珏作别,目送着仲伯二人远去。眉头之上多少天来一直围着散不去的阴霾终是淡了一点。

凌珏记得清楚,玥儿身边有一位叫无影的杀手,功夫超群,对玥儿也算是一等一的忠心。

事实上,若不是其人还有着这样别人绝对无法轻易代替的益处。在知晓了有这样的一个存在之时,他定然便就会想办法处置了无影。

“怎么样?东西送到了吗?”凌玥一见无影回来,便忙着询问出声。

所幸这法子想来得时间够早,景安王的手下还没能摸到那里,一切自然还算顺利:“那两位公子皆是可靠的,近日想必世子就会在碧水湖前现身。”

凌玥终于得以松快了不少:“还好有这样的一次机会,不然我们可真就要被活活地困死在京都外围了。只是,那二位公子……”

第五百七十章 挑明

侯府的大门在仲伯二人离去之后又被缓缓地从里面关紧,仲伯不由得侧目回望了一眼,多少有些唏嘘之意。

遥想之前,侯府那是什么地方,便是他这个侍郎家的公子也是万难高攀上的。

可现如今,为了避开针对他们的锋芒,不让陛下再次生疑,不过白日就要紧闭大门而谢客不出。这其中滋味怕还不是他这个外人几眼就可以看透的。

“谁?”身后的侯府大门紧闭,便是门前的这条长街,也鲜有人来往。

因而,仲伯的视野很是开阔,“还不出来要是让本公子找到的话,定然叫你有来无回。”

墙角一隅,话音刚落,便慢腾腾地移出了一人的身影。步伐拖沓,腰杆也是歪扭着不肯挺直,浑身上下只散发着不情不愿这一种气息。

那人的打扮眼熟得紧,落入了仲伯的眼里,更是扎眼,不禁胸中火气上涌:“是父亲派你来跟踪我的”

家丁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几相犹豫之下,竟是当街跪倒在地:“公子,小的……”

对方都如此作态了,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仲伯嘴角只牵起了一个冷笑,看向自己身侧的怀风:“让你见笑了。”

仲伯在他那家里过得过不舒心,怀风亦是知情的,今日这般,不过是来的故友府上,却也能生出这多波折来。

也当真是惹人发笑了。

不过别人的家长里短,可向来不应是他所能触及的:“仲伯,既然见过了世子,那我也就先行告辞了。我们再会。”

这后一句再会,怀风似是意有所指地多看了一眼跪倒在地的家丁,便拂袖远去了。

一时偌大宽敞悠远的长街之上,只有着家丁和仲伯二人,家丁不禁更有些慌了神,“公子恕罪,公子恕罪,这都是老爷的吩咐,小的不敢不从啊!”

他们家的公子混账起来是个什么德性,他又不是没有见过,此番情景之下,他哪敢继续缄口不言。先能过了公子这一关,再回去面对老爷也是可行的。

仲伯气急,却不跟一个家丁为难,当即摆手作罢,只没好气地道了句:“回府。”

家丁一时错愕,心内竟是直打起了鼓来,暗自腹诽了一番:这还是他家那个动辄便就暴跳如雷的大公子吗?

“你愣着干什么?”仲伯回头瞪着依旧跪在地上不肯起身的家丁:“这事还没有完,待我回去,理清个所以然来,定要打断你的腿。”

他平生所恨,正是那种背地里乱嚼舌根,且为他人走狗之人,简直就是百无一用的养在人堆里的废物。

至于是否为情势所迫,又哪里是仲伯这个公子要思虑到的他只愤愤然地赶回了府中:“爹,是你派人来跟踪我的吗?”

“你瞧瞧你,整日里吵吵闹闹,传将出去,成何体统”侍郎大人气得眉心狂跳,简直恨不得拍案而起:“都说人以类聚,你怎么不看看人家侯爷世子如何,再看看你”

侯爷世子听这话的意思,是已经知道他今日出门是去见何人了

仲伯一路而来的满腔怒火不禁在此时悉数翻涌了上来:“原来,爹你不止派了一个人盯着我你到底对我是有多不放心,才会派人时时刻刻地紧盯”

侍郎的面色不由地一紧,但当长辈的威仪还是在的:“你还有脸在这里同我理论若不是你整日在外眠花宿柳。我啊,是怕你一通胡闹,到时候整地别人肚子大了,再闹到我们府上来。”

“到时,我侍郎裴程清的名号可是要靠你响遍京都了。”提到这不成器的儿子,侍郎更是气急攻心,连连咳嗽了起来。

仲伯站在原地的双脚不禁上前迈动了半步,只是终究还是没有上前就是了:“那今朝我不是也一样遣散她们了吗?所以,外界的风言风语,现在不过是些无凭无据的流言罢了。”

裴程清摆了摆手,示意他快快住嘴:“也罢,过去的事情我们暂且搁下不谈。只说,你今日去平阳侯府所为何事”

家中的家奴们还当真有些办法,抓住一个,原来还有更多的几个一早便把消息传了回来。

越想心中越是郁闷难解,仲伯抬脚踹上了跟着自己身后进来便跪下的家丁:“让你嘴碎。”

“住手!你这是干什么?”裴程清看不下去,又大力指责起来:“你每天出去花天酒地,为父找人看着你,你怎么还如此地不识好歹?”

仲伯借着脚下的这一动作,也出了口气:“可儿子今日是去找世子的,爹你刚刚不也大力夸赞了世子的吗?”

过往嫌弃他胡吃海塞,花天酒地。那么如今同京都的才俊相交,总没有什么值得诟病的地方了吧?

本以为这个话头截到这里,总算是可以就此打住了,仲伯径自找了一处坐了下来。

却只听到从侍郎的嘴里又传出了不一样的声音:“你日后还是少同凌家世子走动得为妙。”

“为什么?”仲伯从座位之上弹起,双眼瞪得倍大:“你以前管我,我也就认了。可如今呢?结识俊贤,又哪里碍着了你的眼?”

什么事情,都应该是有个缘由才说得过去的吧?否则,那便是鸡蛋里挑骨头,是在故意寻衅:“我看,是你被那母子俩勾了魂魄去。见我就心生不爽,心中巴不得费去我这嫡子之位吧?”

“你,你!”裴程清被气得气结,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眼睛只在屋里来回地打转,最后才扬扬手:“我与公子有话要说,你们都先下去,没有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下人们只道是老爷又要苛责打骂仲伯。这在侍郎府上都是两三天便会上演一次的戏码,因而,并未有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妥或是多想,纷纷福身行礼之后,便匆忙退下了。

待到这屋子变得空荡起来,裴程清才用指腹压了压自己的鬓角:“现在屋里只有你我二人,有些话,我也不妨和你一并挑明罢了。”

仲伯打心眼里认定了裴程清是受了那一房母女的挑拨离间,眼里心里看他不爽,“爹你既然要把话说明,那做儿子的也只好洗耳恭听了。”

仲伯复又扭了一扭身子,在自己的位子上端坐起来,只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侍郎。

第五百七十一章 风不止

“平阳侯外调的圣旨虽还没有传来,但陛下既已有这个意思,那便是覆水难收。”即便屋内现下只有他们父子二人,但事关皇家朝堂之事,可不是他们可以随便私下言道的。

也正是因为这一层顾虑,裴程清才特意撇开了众人来:“这个时候,旁人躲都来不及,你却要同凌家走得那么亲近,故意贴上去,你觉得,是否应该”

仲伯没有料到,裴程清要说的是这个,只一时的错愕之后,才反应过来他应该反驳些什么:“我同凌珏交好,又不是眼下片刻的事情,父亲认为我该当如何?难道是去同世子划清界限吗?”

裴程清被回得哑口无言,因为此次不同于以往,理亏的人确实是在己身,一时间竟也未能将仲伯成功劝服。

仲伯终于来了劲头,打算乘胜追击:“从小父亲便教育我,说是一个人最应当看着的便是情意二字。这如今朋友有难,我能不能出手相助尚且一说,父亲却叫我及时抽身做冷眼旁观,甚至还要与他们侯府划清界限”

一个人缘何前后判若两人,不想都能知道,必然是受了小人挑唆。

仲伯本身就看不上裴程清续弦来的女人以及那女人所出的孩子,现而今也终于被他抓到了错处:“前后甚大的差别,难道不是那女人又吹了什么枕边邪风?”

“混账。”裴程清这回是真的被气得不轻。他不明白,为何仲伯哪壶不开提哪壶,总能绕到他续弦的侧室一事之上:“什么事物都不是绝对的,重情义也要在先能自保的情形之下再论的吧?”

许是意识到他因为神情激动而嗓门略大了一些,裴程清很快又将声音压了下来:“你也不想想,平阳侯那是开国元勋,便是陛下都要给其三分薄面。更遑论侯爷夫人是蓼阳大长公主。如此家世的荫庇之下,他们凌家现今都要如履薄冰,这背后的含义又是什么?”

连日来,仲伯心中猜测了许多,坊间身边流传了些许,可真真正正把这些东西放到台面之上,如此清晰地给他层层剥开来讲的,裴程清还是第一个。

仲伯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睛,强装着镇定:“就算,就算侯府冒犯了陛下,现今大祸临头。我也不过是在帮着自己的朋友,如此,儿子不认为有哪里的不妥。”

“哎。”裴程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中更显憋闷:“你重情重义,为父很是欣慰,更以你为傲。只是,你不是孩童,我们也不是那强大到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的人家。做事,还要万万三思而后行啊!”

仲伯心有所感,只意味深长地颔首应过:“儿子会考虑的。只是划清界限,与落井下石无甚区别。父亲以后还是莫要再提了。”

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仲伯便兴趣索然地离身而去了。很显然,再同他谈论下去,招致的也只会是父子间无法愈合的裂隙越来越大。

“你还是太年轻。”还是太年轻,根本不懂官场之中的黑暗,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向来是不容分说的,只要但凡有一丝的不妥,便会被人当成了活靶子来。

平阳侯一家是怎么从云端突然坠落的此前可是毫无征兆,就好像是一夕之间的事情。这其中内情自然不是他这样的小官可以参透的。

“碧水湖”平阳侯不解,侯府如此为难的处境之下,究竟还有什么原因可以让凌珏出一趟这样的远门:“不是为父阻你,只是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妨咬咬牙熬过了这段时日,待情况好转了些许,再去也不迟啊!”

平阳侯说的道理他都懂,而如今他更不可能是眼睁睁地把侯府往火坑里推。

只是,比起那些相形起来很是无谓的顾虑,还是玥儿的下落更为重要:“珏儿与人约好了的,就此失约,实是不妥。”

平阳侯并不是个好糊弄的,凌珏给不出合理合情的答案,他自是不会放人:“你终日在府内温书习武,哪来的机会与人相约?”

“这……”凌珏看了看四下,很是犹豫又为难的样子。

平阳侯了然,“你们都先退下。”

无影的存在,他本没有义务为其隐瞒。以前还可以不论不说,当做不知情,那不过是因为形势允许。如今,已然是大不相同了:“仲伯和怀风兄来到府上,为珏儿送来了一样信物。”

更何况,提及无影,只要旁人不做过多涉足,他还是有着办法为其勉力隐瞒身份一二的。

说着,凌珏便掏出了被自己胸怀温得温热的木雕,双手递了上前:“这木雕是玥儿亲手所刻。”

“玥儿”凌玥是女儿家,平阳侯待其自然是更为宠爱一些,接过木雕的手不禁就微微颤了一颤:“碧水湖边的人是她可她为何不直接回府”

平阳侯只料到了凌玥必然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不然也不可能到了家门口,却避而不入。但没能料到的却是,这难处究竟会是什么才会拦下他侯府嫡女归家的脚步

“碧水湖边等待的人不是玥儿,是玥儿离京前母亲为她找的护卫,无影少侠。”凌玥身边,功夫高深到可以不沾尘埃的,除了那个自小干着杀人买卖的无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也因而,凌珏对凌玥现下的处境还算放心,那杀手冷面绝情,但对凌玥却是自有着一番衷心的。

“无影”因为是凌玥的贴身护卫,听蓼阳当时所说,其人还是出自名门贵派的,平阳侯还算有些印象:“就是那位功夫高强的少侠”

凌珏点头,也幸而自己的父亲还记得这么一回事,不需他费力描述:“正是他。无影少侠约见珏儿,珏儿便就想,定当是玥儿出了什么事情,进不得京来。只是,具体为何,还要等见过无影少侠之后,才好定论。”

进不得京来,这乍一听自然很是荒唐,但结合眼下整个侯府的情况,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陛下不知听到了什么风声,想要把矛头对准凌家,这一切,都是从那时起生起的不止波澜:“树欲静而风不止,既如此,你便就去碧水湖走一趟吧。”

第五百七十二章 敛息

碧水湖边,熙熙攘攘的皆是涌动的人流。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只是以往每次前来都是举家前来,而今的孑然而至,多少心中都有些难以言明的落差之感罢了。

凌珏才不过刚刚在湖边站定,就引来了身侧数人的指指点点。这数人之中,众说纷纭,但与以往那众口一词已有着鲜明的对比:“你们看,那不是平阳侯世子吗?”

凑在一处,喜欢叽叽喳喳个没完的,正是京都里几家的闺秀:“确是世子,只是算来也有好久一段时日没出门了吧?”

调令至今都没有见到一个影子,但这却并不妨碍墙推众人倒的倾颓之势已是早先一步开始酝酿而起了。

京都之内最惧的,还不是各种无法预料的暗流阴沟,光是坊间市肆里的几句以一传十,以时传百的言语,有时便能将一个人打落入了无法可攀的低谷。

可见,人言可畏之说并非是空穴来风。

“还出什么门呐”有女子立马就换上了一种很是鄙薄的强调,只是她说话时极其小心着遣词用句,让人无法直接指出什么明显的错处就是了:“人都被王爷弹劾了数遍,连累得整个侯府都势头大减呢!”

谁都不傻,看风向而活已然成为了许多贵胄之家的生存之道,便是闺阁之女也逃不过这般的定律。更有甚者,全然没入其中,不被他人逼迫,却也自得其乐。

难道非要等到这世袭的爵位都被人夺了去,才要知道今时今日的兆头意味着什么吗?

凌珏这样才情家世俱佳,还尚未娶妻成家的少年公子,一度是京都内风头正盛,更是被各家争抢的那一位。如今的局面,却要和那时的鼎盛对调个位置过来了。

“你小点儿声吧,莫要被他听去了。”同行的女伴是什么样的想法尚且不得而知,只是还不敢如此猖狂地在人前人后评头论足罢了:“终归是那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不济,也是侯府的人。你我,可不要自找不快。”

“一个空壳罢了,我焉能怕了”那女子闻言,不仅没有丝毫的收敛之意,反而是愈发地肆意妄为。

就算是外人,一眼瞧上去亦知其人这样的行径是在故意卖弄炫耀。只是女子面对四下里投来的各种眼神是依旧地视若无睹,还挺了挺胸,状似还要继续说些什么。

“啊!谁谁敢偷袭本姑娘”女子的后脑勺被从天而降的一只荷包给砸了一记,脑袋轰隆作响之余,火气更是倏忽地火冒三丈。

只听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继而居然是从头顶上方的那一树早已干枯衰败的枝头翻着跟头便失足坠落下了一人。

那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好像这一摔并不轻似的:“在下方才在这树上小憩,忽听得姑娘的对话,只觉得实在是聒噪不已。这刚从梦中霎时扰醒,难免失了分寸,误伤了姑娘,在下心内着实过意不去。”

女子毫不避讳地当即甩过去了一记白眼,口中更是无遮无掩起来:“听你在这里放……”

“彩云,我们要再不走,下山的时候天色可就黑了。”还好同行的女伴瞧出了渐渐围聚过来的人群面色皆是不大对劲。

不得不说,这男子还是挺有几下子的。撇开故意还是无意不谈,明明是他先打人在先的,可如今这先发制人的几句言语,却是将一大半的过错全推到了她们这一边来。

这么明显的风向,也只有彩云看不出来。再在这里做无谓的纠缠,只会让人人都识得彩云是一个没有教养的女子罢了。

“姑娘若实在气不过,那这荷包里的银钱,是在下近日的所有盘缠,都送给姑娘,以表歉意好了。”男子指了一指躺在地上的那只被污泥染脏的荷包。

“就拿你那几个臭钱,就想买通本姑娘是吗?”彩云叉腰,直觉得对方此举,更是在拿钱财侮辱她。

“走啊!你没发现,大家都在看你吗?”女伴疯狂地给彩云使眼色,又一番好说歹说,这才终于是说动了彩云。

在人群的注视之下,两人这才带着各自的丫鬟往山间另一侧的道馆行去。

男子目送着二人的背影远去,似是轻轻勾了勾嘴角,方才弯腰拾起了被他故意丢掉的荷包。

“为什么不回嘴?”无影将荷包掂了一掂,走上了湖边的近前。

凌珏的一双眉睫这才颤了一颤,缓缓睁开露出了一双清亮的眸子:“从某种程度而言,她们所讲,所言非虚。”

若是连几句言语都听不过耳,那从今之后等着他,等着侯府的,怕还有更多。

“随你便吧。”无影的眉宇之间,总是淡淡的:“此地不是谈话的地方,随我来。”

凌珏眉头一皱,一个不留神,唇间便已蹦出了一个“你”字来。

“京都之内,此种盛会,少不得有文武皆懂的全才,我这也只是将戏做到全套而已。”无影将自己的伪装说得很是轻巧。

凌珏却心内自有一番感想未得出口,枉他曾经自恃功夫高深,还一度以为京都之内都再无对手。

直至今日,才知晓,一切不过是他的自卖自夸罢了。身怀武技,比起常人,少不得身形要更为灵巧矫健些许。

但这都是最为基础的变化,待武艺上升到了一定程度,那自然是步伐稳健且轻巧。不需刻意隐藏气息,便已经是能将一切行迹做到了近似无声。

天下众生芸芸,人才济济,这世上更是不乏武学之中的一流高手,但可惜,止步到这里的亦是大有人在。

像今日的无影这般,可以做到把气息收放自如,眼下又完全与一个常人无异,直叫人看不出半点破绽出来的,凌珏却是第一次得见。心内因而很是吃了不小的一惊,只是无影自己的态度却很是云淡风轻。

“这里人够少了吧?”凌珏在无影身后的遥遥几步便顿下了步子:“若再往进深走,那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无影显然也是这个意思,他脚下的步速已经越放越慢,只是迟迟没有停下的意思。倒像是,什么时候该停,又要停在哪里,这个决定权始终都是抛给凌珏的。

第五百七十三章 援兵

“那东西,是玥儿让你带给我的”明知这是一句废话,能让无影这个杀手如此劳心劳力的,除了凌玥也再难有第二个。凌珏只是想再肯定一些罢了。

“主人有难,除了这条法子,我们再无他法。”此地倒是一个难得僻静之地,且占了地势之便。站在此处,若是有人借机摸来了,也能一眼落入他们二人的视野当中,无所遗漏。

“她究竟怎么了?人如今可在京都?”在没见无影之前,凌珏心中便已是一肚子的疑窦丛生,现下好不容易逮到了这个机会,自然是恨不得将心中的疑问一股脑儿全问出来。

“就在京都之外,但人却进不来。”这四下里确只有他们二人,但无影谨慎小心惯了,说话还是极力地压着嗓音:“因而,还望世子施以援手。”

凌珏冷笑了一声,直觉得这个无影有点僭越位分之嫌:“玥儿是我的妹妹,要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请求。究竟是谁人搞的手脚”

不能怨他咄咄逼人,只是无影着实摆不正其人自己的位置,饶使是眼下的情形,他也忍不住出言提醒了一二。

无影眉眼之间不起任何一丝涟漪,他需要报恩的不过只有蓼阳和凌玥,真正的主子更是只有凌玥一人。

在此基础之上,任何向外的延伸都不过是空泛而论,说好听了便是权宜之计。

既是权宜之计,又何须计较与无谓的附和:“景安王离京之时,正巧撞见了进京的我等,痛下杀手。现如今,他的人遍布在京郊附近,主人根本进不来。”

“痛下杀手!”凌珏眉心不自觉地便已拢起。因为知晓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很多时候,自以为已经足够理智的他,还从未有真正地生起过憎恨之情的情况。

只是,景安王的出现,终于是打破了这一恒定的定律:“他为何要动玥儿”

凌珏实在气不过,直接捏紧了拳头,便砸向了身侧的一颗凛冬时节中脱下皮来的大树树干上。

“我探得,景安王身边跟了一名女子。”毕竟是事关当今陛下,无影再是可以保持孑然一身的洒脱,也要顾及到许多:“该女子姓今,单名一个歌字。”

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姓氏。今家的事情一度是他参与其中,且一力操办起来的,凌珏自然面色很快难看了起来:“人不是都死了吗?今歌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世子这话不该来问无影。办事不利,也是常有的事情。”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无影早学会了藏一半露一半的招数。

与门中中人相交的时候,他只如实说出了今家在陛下派出追杀的人后幸存的漏网之鱼一事,却对那追杀者是何许人也只字未提。

只字未提,并不是他没有半点风声。恰恰相反,即便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无影心中却自有一番定论。

无忧瞒得过那些认识他的人,却瞒不过无影,而今无忧成了暗卫,那么这桩命案定然有他一份。无忧与他是师兄弟,但同时也算有着不小的冤仇,无影并不是打算替其人隐瞒什么。

只是,门中的人各个都想得到无忧的下落,尤其是以如昼为代表的那一派,如若是他把这个秘密捏在手心里,岂不是时时都有先胜一筹的把握?

有朝一日,门中定然会反过来成为一把十分好使的兵器。

“景安王又怎么和她勾连到了一起”凌珏只是太过惊诧讶然了。那件事情,他本以为处理地已经天衣无缝了,岂料还是留下了如此大的祸患。而且,祸延至今,竟是无故伤及到了凌玥。

“这就不知情了。只是今歌被主人发现了她的身份,景安王便派人处处追杀我们。”而今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一半计策使然,一半上天眷顾,还真是不大容易:“主人进不得京都,便是在京外,眼下也是危机四伏。”

那景安王不过刚刚入京初始,便一门心思地煽动起了朝堂之上的风向,将一切矛头皆对准了自己。而今更是不动声色地在京中做伏,只为取了玥儿的一条性命。

很难说,与陛下有着亲缘关系的平阳侯府,如今一朝成了如此的模样,是不是依旧有着景安王在背后作祟。

麻烦这个东西,即便是绕着道走,它也会主动找上门来。让凌珏气急败坏的却是,究竟是有什么前因后果,让景安王这个此前素未谋面的王爷要下此狠手定要扳倒他们整个侯府才肯作罢吗?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带我过去。”先把玥儿带回府上,只要她安全无虞了,那么一切自可从长计议。

“不可。”无影没做犹豫,便当即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景安王的手下已然在京中徘徊多时,世子如此过去,难免会打草惊蛇。到时,再想回京,必定是困难重重。”

“这……”凌珏亦觉得此事棘手。按照常理来讲,如若被他撞见了这样大的一场阴谋,仗着侯府的势力,他大可把此事捅到陛下面前。

有赖明烨同他们自小长大的情谊,必不难办。就算不能反将景安王一军,最起码让玥儿进京也总是小事一桩的。

只是这事坏就坏在,侯府于同一时间也出了前所未有的大难,两相权衡之下,明烨的心思也是难猜。

在事情未明之前,只有按照平阳侯所说的去做,尽己所能地做好中规中矩的一切,才是最明智的决定。

“这笔账,日后定要同那老匹夫清算干净。”既然不能铤而走险去这一趟,凌珏也只能先行沉下心来,只让无影上前,问清了现如今凌玥三人的藏身之处。

“眼下的情形,等不了太久。用不了多久,碧水湖这边恐也不能……”无影欲言又止,先机而今是被他们掌握在了手里,只是非得每一步走得准确无误,才可做到成功翻盘。

“这你不用担心。调动府兵,还是绰绰有余的。”能让凌珏这么自信的,自然还远不止侯府里那些操练了多时的府兵。

调令没有下来,景安王又是放言离京的那个。就算他景安王再如何地只手遮天,也不能大张旗鼓地与平阳侯府正面起了冲突。

只要这事不是他们主动提到陛下面前,就总也赖不到他们身上。

第五百七十四章 迎回京都

“居然是景安王在背地里捣鬼。”听到这话的平阳侯也觉得十分惊异。

只是他不同于凌珏,亦是当年艰难走过的知情人,细细想来,不觉是冷汗直流。

再结合,景安王入京前后,陛下对他们态度的大转变,想必是旧事已经兜不住了:“先把府里的府卫一个都不留地带去,先确保了玥儿的安全再说。”

凌珏只知道父亲是真心疼爱玥儿,此番情景下,也不再处处藏拙。但为何要提到一个“先”字和再说,凌珏却没有往更深处去思虑。

“是。”凌珏只是世子,任凭他再如何心急,也不能越过平阳侯去直接调动如此多的人马出城。

凌珏带人很快赶到了无影所说的客栈,客栈里条件简陋,但好在不曾在衣食起居上苛待过凌玥。

凌珏只丢给了小二一包银两,便飞奔上了二楼:“玥儿,你可还好”

还没见到人,凌珏的心却不由地提到了嗓子眼处。先前从无影那儿得到消息的时候,他便已经知道了凌玥受伤的一回事。

这一路过来,他便一直担心不已。眼下马上就要见到了,他却害怕一打眼看到一张如纸般苍白的小脸。

客栈的房门被人一把拉开,凌玥的双眼不禁亮了一亮,她只是没有想到哥哥的行动如此迅速罢了:“哥哥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嘛。只要你们来了,那些人就不敢在天子眼皮下杀人。”

这话,凌玥说得怪没有底气的。虽然是有一定的道理,可杀她的人可是陛下的皇叔,侯府如今也出了点事情,已经是大不如前了。

况且,道士师父所说,这么多天来,凌玥一直不敢等闲视之。

凌珏听闻这话苦笑了一声,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今日府上的府卫都来了,有哥哥在,保证谁来都伤不了你一根汗毛。”

“嗯。”凌玥亲昵地揽过凌珏的胳膊,虽然心中有些七上八下地打鼓,但那还未到来的明天,总也不是现下该忧愁的。

“知秋,收拾好姑娘的东西。”这边吩咐完了知秋,凌珏注意到了一旁站着的无影。

现在的无影已然褪下了那身华服,尽管其人的身材样貌比起很多公子来都要更为相称一些。可终归其人身上的那种凌冽杀意,即便掩了又掩,藏了又藏,却还是那么突兀的存在。

一袭黑衣,符合极了他的身份:“多谢。”

无影的眸光定于一处,似乎也只是往凌玥的方向淡淡瞥去了一眼:“保护主人的安危,是无影的职责所在。”

“无影,这回能成功回府,定是要谢谢你的。”凌玥知道她这么说或许就是见外了。只是这一路上,又是护送,又是来回奔走的,没有谁有义务要承担这些本事不关己的危难。

心意,可不是埋在心里就可以万事大吉的,说出来才是必要的。

“你这一路,就只有无影护卫你”凌珏打量了一眼房中之景。那苏少将军答应的时候可是踌躇满志,岂料其人这一走,竟是没了后文。

“无影护卫我的安全,知秋负责我的起居,已经够了呀。”凌玥还怕是哥哥欲要苛责于他们,忙着解释起来。

“看来苏少将军真是白走了一趟。”不仅是苏云起白走了一趟,也让他们凌家就此欠下了一个大大的人情。

“苏云起”凌玥忽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竟是漏了一拍:“他怎么了”

道士师父的预言当中,好像和苏云起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联。可现而今局势这么复杂,他也难免会被殃及池鱼。

“啊,无事。”凌珏有些私心,还不想让凌玥知道苏云起是为了找寻她的下落而离京的:“几日前因为一些缘故,他也离京南下,想来还以为你们会碰到。”

凌玥不禁轻笑出声:“虽都是南下,可也没有提前约好,怎么可能碰得到呢?”

哥哥这是在开什么玩笑?这样都能碰到一处,那可真是一段不可多得的奇缘了。

凌珏自然不会将苏云起是特意为她离京的事情说出口,只让知秋扶着凌玥,将她送上了马车:“这一路,你们可要仔细着姑娘的安全,若有差池,统统提头来见。”

诚如无影所言,景安王的人一早便开始了在城中打探,如今又过了几日,宛如滚雪球一般的越滚越大,京都的街市上已有不少人都在帮着他们留心注意。

幸而凌玥有着马车护送,她的身份还算隐瞒得当。只是,沉寂多时的凌珏忽而在京都内调动起了如此阵仗的人马,少不得更是引人注目。

比起凌玥在如此的情形下进京,自然也是好不到哪里去。

“王爷,京都内今日不少人都看到了。”有探子即刻动身回报,将京都内平阳侯府的动向告诉给了景安王:“平阳侯世子调动了大量人马,匆匆出了城后,便又折返了回来。”

这来去不足半个时辰的功夫,想也知道,必然没有走远,只在京都之外的附近做了逗留。却仅仅只有这半个时辰左右的逗留,便足以将情况说明了。

大抵是没有料到自己的算计在僵持多日之后却是功亏了一篑,景安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一着不慎,更是咳了一口血出来:“本王早早地派人把守在了平阳侯府之外,可为何眼下还是出了这样的变动,却无人来禀”

回禀的手下一见此情景,便慌忙跪倒在地:“我们的确派人守在了京都的各个要道之内,这几日里,侯府一直闭门谢客,那三人确实没有现过身。”

“蠢货,真是一群蠢货。”景安王喋血不已,以往此番情形也是司空见惯了,可像今朝这般,咳血不止还是头一次:“如若没人通风报信,他凌珏会在眼下风头正盛的时候带了所有的府兵出门来吗?”

凌珏背后可还有着一个平阳侯和蓼阳为他出谋划策,盘算着棋路呢。那一对夫妻身怀着这样大的秘密隐情,可在京都多年却还无错处让人捉拿,足可见他们的狡猾谋略了。

眼下不过是刚刚有了些兆头的模样,他们便就小心翼翼地把控起整个侯府的出行来。

如若不是知晓凌玥出事,那平阳侯世子自然不会离开侯府半步。只是,究竟是什么时候让消息给传了出去的

景安王实在困惑不已,心里越是虚火旺盛,这口中咳出的鲜血便就越是没有止下的势头。

第五百七十五章 当街起争执

仲伯仰头只闷声不吭地灌着手中紧紧攥着的一壶酒,本以为这被动的示好,也或许就可误打误撞地同侍郎修补好父子之间那难以弥合的裂隙。却不成想,如今倒是成了意见相左的分歧。

“仲伯,你怎么在这儿?”有人从后背娴熟地搭上了他的肩头,操着一口很是同他相熟的语气:“大白天的,就灌自己酒喝”

仲伯循着声音去望,看到来人之后,强打起的精神瞬间又覆灭了:“家中不和,心情郁闷难解。怎么,长德兄也想来几口”

长德自来看他不顺眼,而他也更是瞧不上其人,只是偏生这长德是个好面子惯了的,便是假装与人交好,也是乐此不疲。

只是,今日仲伯却是疲了,不再配合着他去做这场无意义的戏码:“还是见我失落挫败,心内其实早就乐开了花。”

“话怎么能这么说呢。”很显然,长德并没有预料到今日的仲伯不再配合于他,看那样子,甚至还是铁了心地要呛他的话了:“仲伯兄你有难言之隐,我又哪里开心得起来?”

长德是知道了些什么,才故意早先候在了这条路口,只为待着仲伯经过,再做出偶遇的样子来:“如果是兄弟的话,不妨同我说说,如今这般,为了谁?”

仲伯心内忍不住开始腹诽,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明明都差把话说尽了,可他却还舔着脸装作熟悉不过的模样:“不劳长德兄,我自己喝几口就好了。”

仲伯毫不留情地就甩开了长德那主动搭上自己肩头的胳膊,扬长而去。

“侍郎大人是不是在因为世子的事情同你怄气”长德被人扫了颜面,若是从前,早就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了。

只是现今,有更重要的摆在眼前,孰轻孰重,立时就会得出抉择:“仲伯兄莫要嫌长德多嘴,只是你以前想要拉拢世子。现如今,因为这层关系,怕是反而要把你们整个裴家拖下水了吧?”

“你给我住嘴。”仲伯的酒气不禁袭了上来,头脑昏昏沉沉的:“我与谁相交,不似你,处处算计,唯利至上。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说到底,我还是裴家的嫡子,而你才是费尽心思地想要攀高枝的庶出。”

人若是清醒着,自然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不该说。又有哪些说出来是只会伤了颜面的。

可惜,仲伯一直以来也算是谨慎的那个,现下却将多年的谨慎全部倾覆了。

“平阳侯选择了闭门谢客,可偏偏只有你选在这个时候冲上前去。”长德终于感到了颜面尽失,所幸当街同仲伯争吵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心思,路人皆知,还不是想着借此机会,好在侯爷和世子的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只是,这样的招数,究竟是你这个花花公子想出来的。还是说,是裴大人的意思,或许也未可知啊?”

阴阳怪气起来,长德也是一把好手:“只是我看,你们这回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你闭嘴。”仲伯只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地一片烧红。

他可从来不敢妄想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能得到别人的理解与认可。只是最起码不是受人指摘的地步,在眼下看来,亦是一种痴心妄想。

那长德还没有要收手住口的意思,仲伯只觉得火气霎时翻涌。再反应过来些什么的时候,自己的一记拳头就已经招呼上了长德的左半边脸颊。

他们这么大的动静就毫无遮掩地在大街上闹了起来,自然是吸引了来往众人的围观。

长德面子上实在挂不住,所幸放下身段,同酒气上头的仲伯扭打在了一处。

“公子,前面有人当街斗殴。”负甲小步跑至马前回禀的府兵不忘指了一指街头骚乱的方向。

“仲伯。怎么会是他”仲伯的人虽然花心多情了一些,却一向不是个惯爱惹事的,如今街头打架斗殴怎么也有了他的一份

“你们几个去把他们拉开。”凌珏扬了扬下巴,只眼神示意着身边的几人上前。

身后的马车之中还坐着玥儿,可不是能随随便便走人的时候,可让他看着仲伯与人生出嫌隙来也是不可能的。

“别打了。”府兵们一左一右将相互缠打在一起的二人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才分开。

此刻的仲伯挨了几记重拳,神智也早已恢复了七七八八,只是对面长德一拳接着一拳迎面砸来,引得他不得不反手还击就是了。

“你们哪来的”凛凛寒风呼啸而过的季节,长德却将自己的两只袖口挽高,两截臂膀就那样暴露在了寒风之中:“是官府的人吗?要是不是,趁早给小爷滚开。”

不远处坐在坐骑上的凌珏循声望去,这才认出了与仲伯厮打在一处的人是谁:“张长德,京都之内,你寻衅滋事,现下更是口出狂言。便不是官府,难道也没有教训你的资格了吗?”

张长德浑然不惧的样子,低低地啐了一声:“一个落魄世子,在这里狗拿耗子,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啊?”

京都作为天盛繁华的中心,波澜之事从未停止过。只是,大户人家终究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如今像这般,当街就骂得如此难听的,却少不得是头一回见。

一时间,街边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反倒是越来越多。

“张长德,你是疯了吗?”反应慢了半拍的仲伯此刻慌起了神来,眼下的情形大有完全超出他们可以控制的范围内的样子:“这样闹,对于我们两家都没有什么益处在。”

这也是凌珏始料未及的,他只道,张长德不是一个什么心性良善的人。但却没有料到,如今这等败坏名声的不智之举也是其人能做得出来的。

面对多人的指指点点,张长德的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的,明明是自觉丢了面子,可不知为何还要继续大放着厥词。

见此情景的仲伯心内忽地狠狠下坠了一番,不禁暗自嘀咕了起来,张长德是个什么人,他也算清楚不过。如今这般反常,难道还有着另外的目的在,只是他没有发现罢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只要他人走了,便是张长德还有着什么计划也再难实施。

想到此,只想要尽快脱身的仲伯佯装着一腔怒意:“我不同你做无谓的争执,忍不起,总躲得起。”

第五百七十六章 受困

仲伯的这话音还未落,街面上就趁乱窜出了数个早前不知潜伏在哪里的人影。

便是身边围起了厚厚的人墙,但这也并不妨碍仲伯的视线。他十分清楚地看到,那些人并不是趁乱来火上浇油的,而是训练有素的,皆是此前受人指示的。

再回头去看长德的反常神情时,仲伯已然恍惚猜出了一些什么:“是你!你是故意的”

张长德抬手抹去了嘴角边溢出的残存血痕,苦心隐藏的表情里当真露出了几分计划得逞的快感:“是你自己蠢,又怪得了谁?”

仲伯心内疑惑仍未得解开,他不明白,张长德和这些人伙同起来的目的何在

他是侍郎家的大公子,张长德之父在朝中的官位也做得不小,搞这么大的动静,于哪个都没有好处才是啊?

只是,这浓浓一团不解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最好的解释。

仲伯不禁大吃了一惊:“珏兄,快跑啊!”

这群人的对象是长街一方的侯府众人。张长德缠着他,并且激他发怒,想来是为了造成街市上的混乱。

混乱一起,谁还能事无巨细地注意到那些躲在角落里不为人知的东西

再借此混入一些本不该存在,更心怀叵测的人,便是简单之至。

无意之中,多喝了几两酒的仲伯就被人当了刀使,心中自然是愧责难耐。

“哎!仲伯兄这是要去哪里?”张长德伸手拦下了仲伯的去路,“你我的事情可还没有了断呢!”

隔了些距离的仲伯都能将这一动乱看在眼里,凌珏这个作为事件中心的自然是只能被动防守,当即抽出腰间的配剑来:“保护姑娘。”

这么一招,实在是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坐在马车当中的凌玥不禁唇色染白,自言自语了起来:“这里可是京都,他怎么敢”

“姑娘,您放心。”知秋也不明白,平常杀人纵火的凶犯,都要顾忌着京都守卫森严而格外地小心翼翼,一个王爷又怎么能如此不管不顾地对侯爷的家眷动手呢

但是,不明白是一回事,安慰姑娘却又意义不同了。知秋紧了紧凌玥冰凉的双手:“无影少侠和珏公子都在,再加之府上的侍卫们,他们一定没有办法靠近到马车这边的。”

“但愿吧。”凌玥只勉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来,就在刚刚这慌乱起来的片刻之内,她却已经明白过来了景安王的打算。

不管今日要杀的人是谁,下到平民百姓,还是上到王公贵族,只要是碍了他景安王的,终难逃过这一劫。

就算他们摆出的阵仗铺满了京都的长街,又能如何?景安王是心内早就笃定了的,大不了就来个玉石俱焚,也好过日后他所做的这些破事传到了陛下的面前。

到那时,景安王必将面临着无法承担的责罚。为了避日后的难,就只有眼下的破釜沉舟了。

他们是被动防守,而对方则是破釜沉舟的决绝,如果让他们活着离开,那就等同于把最大的破绽亲手交付在了对手的手中。景安王焉能轻易放手

“这些人是哪来的”这么一受惊,仲伯的酒气倒散了个彻底,立马揪着张长德的衣襟不放,“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不然,侯府的世子出了事,谁都庇护不了你。”

“庇护”张长德故意抖了一抖自己的衣衫,很是嫌弃地掰开了仲伯的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只知道是侍郎之子当街挑我的刺,是平阳侯世子在京都内擅自调动所有的府兵。”

这样的阵仗,是整个侯府的府兵都出动了吧。这里还是皇城呢,张长德的眉眼之中满是得意的神情:“你说说,陛下知道了,你的珏兄,是否会罪加一等?”

“你!”仲伯无法替其辩白,可能只是平阳侯特殊身份的关系,陛下才应准了他们侯府豢养自己的府兵。但随意在皇城内调动这么多的人马,便是自己的府兵,也要师出有名才成。

凌珏未与他说明过,他又怎么知道,是否有合理的解释?便是想要为其解释,也是无从下手:“可你与他们是一伙的,迫害侯爷世子。”

张长德只是挑了挑眉梢,眉目淡然地回了一句:“那你有证据吗?”

是啊,他有证据吗?这话即便是当真对簿在了公堂之前,无凭无据的人也是他。众人眼睛雪亮能看到的,只会是凌珏大肆调用了府兵在皇城之内穿梭而过。

而那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呢他们皆是黑布蒙面,如若不能一朝拿下,事后便是逝水无痕,踪迹也难寻。

倒是凌珏,有嘴也说不清。

平阳侯府的府兵也算训练有素,面对这突然到来的袭击,还不算失了阵脚。只是失去了一开始的先机,被动的防守之下,情势并不容乐观。

“少侠,玥儿的安全。”凌珏迅疾飞身下了马来,手中几个挥舞,将朝着己身并来的刀剑一一隔开,凑到了无影的身边:“就交给你了。”

无影略微颔首示意:“世子放心。”

凌珏对无影的过去并不在意,但是眼下的情况,又不能确保在场的众人之中对他的过去是一样的不在意。

因而,只称呼一句少侠,故意将其人的名字隐去了,才是还算稳妥一些的法子。

等到了无影的保证,凌珏才将配剑完全地抽出了剑鞘之内,“如若你们现在缴械投降,侯府还可既往不咎。”

先前他还留了一些后路来给这些半路杀出的人来,之所以他这边没有全力相击,倒却并不是想着要给对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这些人统统都是景安王派来追杀的人,想让他们半途放弃,是决计不可能的。只是,这之中倘若能有几个脑子清醒机灵一些的,放下手中刀兵,能兵不血刃自然是最好的一种情形。

不然的话,京都之内起了兵戈,见了血光,于侯府,也是麻烦重重。

见到凌珏将配剑抽离了出来,四下聚拢过来的蒙面人便心知这躲不过的一场厮杀是开打在即,几乎只是几个瞬息之间,他们的攻势更为猛烈了起来。

“给我留一个活口。”凌珏的动作不敢停,如若不是耗在这边无异于坐以待毙,他又何须将玥儿的安全交托给一个曾是杀手的外人而自己则负责在前方开路。

第五百七十七章 动荡起伏之始

“你干嘛?”因为这一份惊变,仲伯而急得气喘吁吁,仓皇一瞥当中,甚至还看到了行为鬼祟的张长德在不动声色地往人流的方向当中挤去。

仲伯顾不得许多,只一把拽住了其人的臂膀:“你想溜?我告诉你,今天就是你我二人一齐被乱刀砍死,你也休想将此事摘得一干二净。”

长街上此刻更是混乱不堪,比起人流的聚散旨在看热闹,还是这样的刀光剑影更让人手足无措一些。毕竟两方对阵起来,刀剑无眼,伤了谁都是不可控的。

“疯子!要死你自己去死,别带上我。”张长德拼命地扯过自己的衣袖,可是这对方手中的力气竟像是死死地黏在了自己的半边身子上,一时间竟是无法撼动半分。

心内正是惶恐不安,张长德却恍然感觉自己被人扯住的半个臂膀受到了强烈的一击,“杀,杀人了!”

蒙面的人被凌珏一剑封喉,飞来摔向张长德二人之时,脖颈处血流不断的热血依旧在汩汩涌动。

这数九隆冬里,还散发着些热气的鲜血就从侧面朝着张长德的整张脸颊喷洒而来,“杀,杀……”

仲伯的半边身子也被这只存了一口气的蒙面人压得够呛,他费力地挣扎了几分,才完全地挣脱出来:“死人,不也是你一手酿就的吗?”

仲伯此时已经站着了身子,眼帘垂下去看吓得在地上抖做一团的长德的时候,竟有些居高临下之感:“不想死更多的人,就赶紧撤人。”

恐惧早在那双方亮出刀兵的时候,便已经从心底生起并且蔓延了起来。只是,直到在这个浑身是血的蒙面人扑向他的时候,张长德心内的惧意才升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极尽所能地蜷缩在了一处,唯有那只被蒙面人压着的胳膊还僵硬着收不回来:“我,我不知道,我管不了他们。”

“管不了!什么意思”仲伯俯着身逼近了一些,而后更是将张长德一把拎了起来。

“这几日里,我瞧见,瞧见街市上有人在寻……”许是惧意太甚,都不用仲伯费思量去拷问什么,张长德便有一说一地将实情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几日里,街市上一直有人在举着画像寻人。别看京都表面上是一派祥和富庶之象,但内里,其实也是鱼龙混杂之地。毕竟,作为天下的都城,集万千风光于一处之地,亦是人人的向往,少不得什么人都想往里钻。

许多人都知晓京都里悄悄混入了一群人。这群人身份不详,只是目的统一,都在寻找一个年轻姑娘,以及那姑娘身边跟着的两名侍从。

一连几日,未有松懈,都是如此,自然引起了张长德的好奇。

“这画中之人,我家公子识得。”张长德身边的小厮将其中举着画像的一人拉到了巷角。

“你家公子现在何处?”打探了多时,也没有什么消息,现而今主动送上了门来的好机会,他自然不会拱手让人。

“公子。”张家的小厮朝着巷角深处侯了多时的张长德招了手。

张长德衣饰不俗,一眼望过去,便知是京都大户人家的子弟,景安王派来的人亦是知晓些轻重位分的。

当即先行施礼:“不知公子可有这画中之人的消息”

“此人是平阳侯府的嫡女,我与她有过几面之缘。”张家官海浮沉多年,张长德虽无官职傍身,但也深谙此中的一些人情:“只是,不知阁下是受谁所托”

张长德自我总结出了一套自以为是的官场诀窍,更觉得眼下或许是一个机遇良多的契机。

“这……谢公子抬爱。”景安王哪里是一个自称为公子的人就可以随随便便开口相问的:“只是,主子与人有些旧怨,身份实在不便相告。”

“这也无妨。”张长德摆摆手,如若对方是能这么轻易就将身份告知的,也不会一连几日,京都内都无人能探来一丝半缕的消息:“她既是凌家的女儿,那凌家若是有什么动向,自是瞒不过我们这些京都人的。”

“你疯了吗?”心中实在是气不过,仲伯一把将刚刚从地上扯起的张长德又推倒在了地上:“连别人是什么身份都不清楚,就胆敢去做交易。若是,若是是那北境与颐凰派来的细作呢”

仲伯心里清楚,他们几个世家子弟再怎么争斗,也无外乎是在为着父辈家族而斗。却万万不可上升到了牵连至动摇了国之根本的层面。

张长德再不回话,只是盯着地上的那滩红色血迹犹自发怵。他哪里会想到那么多

平阳侯失了宠,便是朝局政事大动荡的开始,于平阳侯府的众人而言,是祸源,压根躲不过。

可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讲,殊不知是在这之内暗自偷梁换柱,寻觅得背后靠山的大好时机呢!

甭管他们背后是何人所控,胆敢将矛头如此对准了渐渐有些日暮西山事态的侯府,也是足够的实力与胆色了。

“珏兄。”仲伯放下张长德的这个烂摊子不管,却是朝着两方人马交杂在一起的地方奋力地挥动起了双臂:“张长德他……”

凌珏的剑锋所向,倒是披靡无敌,只是仲伯这一嗓子,却让他难免有些分心:“仲伯,你还不快走他们的目标是我凌家。”

“可……”仲伯当然看得出来。只是他不知,他若是一走,后面会不会夜长梦多,再没有机会把张长德干的这些好事言说出来。

“走啊!”这些人的身手个个不凡,他既要杀出一条生的缝隙来,又要时时留心着凌玥的安全。哪里还能有那份心思再去顾及仲伯的情况呢!

“哎!也罢。”仲伯咬了咬唇,人还是识时务些为好:“这张长德有异,你且小心着些近来的小人。”

言罢,仲伯便扯开了张长德拽着自己衣角的双手,趁乱混迹在了四散逃离而去的人群的方向之中。

张长德实在畏惧,可偏生不争气的双腿连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情形不容有他,张长德干脆合起了双眼,当场晕死了过去。

平阳侯府的府兵胜在人数优势,又加之还有无影和凌珏这样的两个高手,很快便就扭转过来了一开始并不被看好的局势。

第五百七十八章 脱困

“世子,人拿下了。”府兵押着一个蒙面人上前。

不同于别的暗杀行动,这一回,即便对方都是蒙着面巾,但凌珏已然对于他们的行动目的以及是受何人所指派而了然于心了。

只是,他了然,不代表人前人后,这一双双眼睛都是了然的,少不得手上得有些筹码,日后才好成事。

“带人回府。”凌珏都没有正眼去打量那蒙面人,更没有吩咐人扯下他的面巾来。

左右不过是景安王的喽啰,凌珏对蒙面人提不起半分兴趣来,只知道,留着其人的性命,日后自可一图。

他只回身牵过了自己的马匹,飞身跨上。再回望时,街市上是一片的死尸遍野,与那血流成河的沙场是一样的惨不忍睹。

凌玥怔怔地放下了撩起帘账的手,坐正身子,这才发觉,自己双手的指尖犹自发着颤,竟是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多少年过去了,一向最是安稳祥和的京都,今日却就在街面上出了这样的动乱。抛开这背后利益角逐的双方身份不谈,只看一看这样不忍直视的景象,难道不是正在慢慢印证了那时在辛陵夜观到的天象吗?

毋管这京都当中即将卷起的风暴中心会否是平阳侯府,只是这覆巢之下,谁又能全身以退呢

“你们把人先带进去。”凌珏一路上的面色很是难看,此刻面部更是紧绷着,好像结起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是。”几个府兵上前,将早已捆绑住的蒙面人推就了起来。

“玥儿,到家了。”凌珏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走近了马车,向帘账当中的人递上前了自己的一只手掌。

从那长街的位置处,再到眼前的侯府,还是有着一段距离的。这距离说长不长,却也足够凌玥缓神松口气了。

“哥哥。”凌玥探出身子来,搭上了凌珏递上前的手掌:“爹娘他们……他们身子还好吗?”

她的心中有很多个担忧,只是这忧虑之言无法遣送出口。凌玥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相问,才能不让凌珏生疑,且又能给自己一个还算安心的答案。

毕竟,天象这种东西太过玄妙,都是未定的事情,说出来也不过是徒生烦恼,甚至隐有着煽风引乱之嫌。

“父亲朝务琐事繁忙,母亲惯常地焚香礼佛,府上都一切如常。”凌珏明明片刻之前还很不好看的面容之上,现下却是展露了几分笑颜:“怎么在我面前都欲言又止的,是有什么想说的?”

凌玥不禁咂了咂舌,暗自惊奇。不愧是哥哥,她的一言一行皆瞒不过凌珏的眼睛。便是这番她有意识地预先在脑海中想过了几番的言语,在凌珏面前,也不能做得了无痕迹。

惊奇过后,她更不敢犹豫,急忙为自己辩解起来:“儿行千里母担忧,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我只是想念你们大家而已。”

“我们大家,那怎么不见你来问我”凌珏亲眼见着那蒙面人准确无误地被带进了府上,没有再生波澜,这才完全地将双眼抽离了回来。

凌玥心里埋着的事不比凌珏少却半分,因而并没有能将凌珏的这一细微的眼神注意到。

只是,听了这话,她便有些忍不住地失起笑来:“哥哥你就安然无恙地站在玥儿的面前,让我问什么?”

有些日子没见,她甚至都快要忘却了这份触手可得的温情是什么模样了。而这温暖,现在就在眼前,真实极了。

真实是真实。却真实到让人连连后怕的程度了。凌玥的心底深处因此而泛起了一丝苦涩。只是,那一切即将生起的变动,她只希望,无论是什么样的结局,不管是好是坏,都不要影响到侯府。

“你受了伤,不然,就先回屋休息吧。”凌珏眼神示意,让知秋同身边的几个丫鬟上前来扶。

凌珏自然是恨伤到凌玥的景安王,也犹为心疼他这个自小便被全家人小心呵护着的妹妹。

但是,抛却这一个私情,不让凌玥去见平阳侯的真正缘故,却不仅仅止于此。

“这……”凌玥之所以犹豫,并不是在思考由凌珏提出的这一建议,而是在努力地措辞。

别看她刚刚回京,但这几日因为无影打探来的不少消息,让她也对眼下的格局多少有点了解。侯府的处境,可当真难堪。进一步不是,退一步更难。

到底如何,才能想出一个很好的理由,让凌珏不再能驳回她的话了呢?

爹娘和哥哥待她极好,如若是身子不适,便可以二话不说地为她把一应请安礼数全部免了。只是像如今这般,长途跋涉回来,总得要打声招呼才行。

凌珏如此,也不先向平阳侯打声招呼就擅自做主,凌玥难免多想。只是,这一回,凌玥的多想并非是杞人忧天抑或是空穴来风,误打误撞竟是全部撞在了点儿上。

“玥儿多日未归,很是想念爹娘。反正养身子这种事情,也不急在一时,我想来想去,还是随哥哥一同前去的好!”凌玥眨了眨自己水灵灵的两只大眼睛,少不得有些请求的意味在其中。

凌珏见了,心自然便软化了下来。这一软,遂点头答应了:“父亲很是想你,既如此,那也好。”

凌玥嘴角挂着的笑容不由地为之一僵,但还是快步跟上了凌珏的步伐。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此次回来,只要不是她主动问起的,凌珏的口中好像还并未有提起过蓼阳大长公主!

该不会,是那时她的离京,而让凌珏和蓼阳大长公主之间埋下的隔阂到了如今都还未能冰释前嫌吧?

“父亲,玥儿回来了。”凌珏的步伐终于得以松快了一些。人虽还未看到平阳侯的影子,便着急地在外传起话来。

平阳侯早就坐不住了,一个人在屋内徘徊不止。

此时听到凌珏这边终于传来了好消息,自然是喜上眉梢,连忙招呼起了身边同样坐立不安的蓼阳大长公主:“玥儿回来了,快!”

不管朝堂上的风云局势如何变幻,只要一家人尚在一起,应该是总可以以策万全的。

怕只怕,不在自己的眼前,发生了什么,便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凌珏的披风在光影下一闪,率先迈步进入了屋内。

第五百七十九章 意气难平

这样的音容笑貌转瞬即止,只因凌珏的双目注视在了与平阳侯一同迎了上前的蓼阳大长公主身上:“您怎么来了”

凌玥不禁拧起了眉头,当日她离开府上前往辛陵的时候,哥哥便因为此事而对娘亲颇有微词。

只是,她总想着,既然他们母子二人那么多年的芥蒂都已然冰释了前嫌,没有道理这一回的坎儿却过不去了吧?再者言之,母子之间哪里有隔夜的仇?

可直到今日真实情景地发生在了她的眼前,凌玥才知道,是她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

这几日里因为侯府接二连三地出事,平阳侯早就无暇顾及府上的一应事务。

不仅无暇顾及,且渐都有些淡忘了,今日忽地看到了凌珏的态度,他更是吃了不小的一惊:“珏儿,你怎么说话呢?”

凌珏往前迈了半步,方才站定:“是珏儿无礼,还望父亲母亲恕罪。”

他说的虽是道歉之语,可面容上不见半点诚恳的愧色流露,这分明不过是一场不情不愿的顺水推舟罢了。平阳侯心里也知道,这只是凌珏给着面子而已。

那些旧事,一日不得以真面貌出现,他们之间的误会便一日难以调和。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母子二人就这样继续别扭下去,不管是以什么方式,哪怕是用当父亲的威严去压制,他也认了。

“如若要致歉,那便要诚恳一些,不然,这个歉意不致也罢。既是让你母亲恕罪,那便看着你母亲。”平阳侯很少用这种毋庸置疑的语气说话,心急之下,便连嗓门都大了一些。

凌玥有些不大自在地往凌珏身后缩了一缩,这个样子的父亲,她还没有见过。

难道说,她不在府上的这些日子,哥哥与母亲之间便是如此地剑拔弩张吗?又难道说,日复一日当中,父亲都是夹在其中左右为难吗?

若是当真这样,那事件的源头岂不全系在她一人之身了吗?凌玥不禁更加心慌焦躁了起来,她入京便已很是费了一番力气,而如今刚刚回府,上天便又丢给了她这样棘手的事情来急待处理吗?

眼看着处境一度很是胶着,凌玥还是不得已跳了出来:“当日离京也是我的意思,并不全然是娘亲的安排。哥哥这一回你真的是错怪娘亲了。”

凌玥清楚地看到,凌珏在听到她的这番话后,确是有着反应的。但不知是一时难以找到台阶下,还是另有其他的因素情由在内。

凌珏还是将目光调转到了一旁的蓼阳身上:“玥儿一力为您说话,我不管这是她的一片孝心还是实情如此。我只关心一件事,如果今日您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珏儿便为之前的种种冒犯无礼诚心道歉。”

凌玥听得脸色泛红,她怎么总觉得,哥哥这是有些威胁的意味在内呢?

在这母子二人身上发生的别扭上很少表态的平阳侯,这一次却是表明了他的态度:“她是你的母亲,天底下有哪个儿子是这样说话的你把她当什么,敌人吗?”

忌惮许多的凌珏今日却不知怎么了,是要铁定把什么说破似的,不管平阳侯如何言说,只在自己既定的语境里继续下去:“从前珏儿只认为母亲您是偏心,可现下看来,您对您最为疼爱的玥儿,也不过如此。”

“哥,你说什么呢?”凌玥只扯了扯凌珏的衣袖一角,示意他尽快住嘴。

“想来你定然认为我今日是中了失心疯吧?”凌珏话里话外全是捉摸不透。

但只有在回身望向她的时候,凌玥才从他那一双眼眸的神情中确认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哥哥就是哥哥,没有任何的变化:“只要你现在住嘴,我就还当你正常。”

凌玥明明是有些愠怒之意在的,可凌珏听闻此言,反是勾唇笑了一笑。

在这个侯府当中,最了解他的,估计也只有凌玥一个人了。

玥儿的语气虽很是生气,但话里话外,又的确是予以了他完全的信任的。

“母亲,玥儿失踪多日,我瞧着,您这个当母亲的,怎么倒是稳坐泰山?”凌珏还是将矛头对准在了蓼阳大公主的身上。

凌珏今日的咄咄相逼,倒像是一早设计好的,言语当中的锋芒,不带一点迂回婉转之意。完全的直来直去,定要刺破什么才肯罢休。

凌珏想要刺破什么,但现实却并不会如愿配合。蓼阳心中疼痛难忍,被自己的儿子如此相逼,她心中自是一番苦涩不得言说:“子非鱼,你不是本宫,自然不懂……”

就知道,就知道她永远会用这样的言语作为托词,但这一回却并不会如愿了。之前他还总隐忍着不发,那是因为玥儿下落不明,没有这份闲心供他窝里斗。

可事到如今,既然她这个做母亲的对亲生女儿都可以做到这么的冷淡,那他又要顾及什么情面呢?

“正好今日大家都在,所幸把话说开。这对大家,都是一件好事。”凌珏自小便最是一个知进退的,这如今怎么会成了这般模样。

平阳侯只庆幸一早将屋内服侍的下人都打发走了,不然留到眼下,是想要让他们侯府的家丑明日便成为了京都的一大笑料吗?

“珏儿,你冷静一点。”凌珏钻牛角尖的这种劲头一上来,是根本拉不回来的,平阳侯只觉得焦头烂额得紧:“先前带回府上的蒙面人呢?景安王的用意如此明显,眼下的重中之重还应在那边。”

凌珏承认,别看他话是那么说的,但便是他自己却并没有觉得今日会是掰扯此事的最佳时机。原先是当真只打算处理此事的。

只是,自凌珏见到蓼阳大长公主的这一面起,他才发现,心中的这口怨怼恶气实在是无法忽视。

遂他只举起了手,停在半空当中:“父亲莫急,珏儿已让人安排好了那人的处置。我们还是先就此好好谈谈吧。”

凌玥急了,一步上前,挡在了凌珏与蓼阳二人目光相接之处:“哥哥,你冷静一点。无影,你还记得无影吗?无影就是娘亲自小派给我的贴身侍卫,所以,所以你说的那些根本就不存在啊。”

短短的几句话里,凌玥却不自觉地重复了某些字词。那是因为,她听得了凌珏所言,多少还是有所触动。

第五百八十章 言惑

这一路,经历了许多,而许多之中更是有很大一部分是她从不曾预料到的。要说凌玥心底没有丁点儿疑惑,自然也是不可能的。

只是,疑惑升起,是可以选择避而不见的。可偏偏这层薄纱,被并无默契的凌珏一把揭下,直逼得她不得不面对正视就是了。

“你路遇危难,并无援手,甚至更是无人问津。这背后的种种,你就不曾有过半分的困惑”凌珏只用一眼,便望进了凌玥的心底深处。

有的东西,不剥掉那层表皮来看,自然是鲜亮迷人的。没有谁是真正的不智,所谓不智,也多半是在藏拙以达成某种目的,抑或只是不愿承认某种实情罢了。

凌玥便是这后种情形,不愿承认:“娘亲,你当日让我去汝东找寒老先生,为的是什么?可是故人之谊?”

蓼阳大长公主的双唇忍不住颤了起来,这一朝被相问,果然有些吞吐起来:“寒老先生故在京都,不过是有些交情罢了。”

不过是有些交情是啊,她当时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在汝东书院里亲眼见到了寒心元的时候,且随着白怡这一死的事件发酵,她才渐渐地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所谓的故交,并不是想象中的那般故人情深,只似不过是彼此听闻,挂碍着互相的面子罢了。

不然,又何以,在白怡出现了那样的事态之后,寒心元前后的态度便急转直下,一度想方设法地要让她跟着付出代价。

哪一位故人是如他那般哪一段故交情谊,又是这样的呢?

别的她都可以不管,唯有这一点,却是无法轻易忽视:“仅仅是有些交情,那娘亲为何让我千里迢迢地去到汝东呢?”

蓼阳一时语塞:“书信当中已有言明,小孩子家家,就不要管这么多了。”

凌玥点了点头,状似是应承的样子,可心内已是别有一番想法:“娘亲拿他当故交,可那寒老先生却是未必能拿得出同等的心思相待。”

蓼阳并不说话,寒心元在旧时,和她确实只能算是泛泛之交。只是,旧事深深浅浅,牵扯众多,谁也说不清,只要相识,便相互之间都担个故人的名号又有何妨!

因而,蓼阳的面部表情还算与往常无异:“故交之情也会因为时长路远而变得寡淡,本身倒也实属正常。”

不可否认,蓼阳这话说得诚然有一些道理。但是身处漩涡中心的当局者,凌玥看到的自然更深一些,便再也不是三两句搪塞就可以糊弄过去的:“在汝东之时,寒老先生也算对玥儿礼遇有加。只是。那都是在出事之前,出事之后,他便不分青红皂白,将一应罪责全都归罪在了玥儿的身上。”

白怡的死,她心里有愧,因而什么情感都不敢在人前表露半分。

只是,人的情感终究组成复杂,除了那些许的内疚之情。被人指着鼻子说成了杀人凶手,于她这样一个家世清白的女子来说,难道不也是很过分的行为吗?

凌玥不说,不代表她心内无知无感,半点委屈都没有。只是,不能在外人面前显露就是了,知道的或许会为她打抱不平一句,可不知道的呢?

只会是在背地里乱嚼舌根,道她一句矫情,善恶不辨。她本生就有些性格当中的软弱,受不太得这些东西,焉能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受。

愈加把这些情感埋藏得体就是了,“玥儿今年都尚未及笄,在爹娘或者哥哥的眼里看来,我可能一直都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因而,故交旧谊什么的,好像也不是我该谈论的。”

凌珏张了张嘴,他忽而便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了。他如此不管不顾地咄咄逼人,不仅是在为自己要一个公道,更是为了给玥儿一个答案。

却不成想,这一路上,竟是发生了这么多的事。玥儿她苦心埋藏在心底的伤疤,竟是被他这样一通的胡搅蛮缠给彻底牵发了出来:“玥儿,你……”

凌玥转过了身子来,正面对着凌珏,“可我看过了很多文字,也听闻了很多叙述,没有哪一个故人会在事发的第一事件就将故人之子推出去的吧?”

蓼阳的脸色终于完全黑了下来,她讪讪开了口:“寒心元他把你怎么了?”

“寒老先生并没有把我如何。”若说寒心元在这中间起到的是什么作用呢?最多可能也就是个推波助澜吧,但仅仅只是这推波助澜却打着情谊的名声,才更让人寒心心凉:“只是那时白怡身死,我的出现又太过蹊跷,他少不得认为是我将祸乱给引过去的。”

蓼阳的十指渐渐散去了常温,双腿也有些软弱无力:“寒心元他……他与本宫素无旧怨,又为何要将矛头直对在了你的身上”

“娘,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凌玥顿了顿,从下到大,这是她第一次用这种口气同蓼阳大长公主说话。

不过,她也在心中暗暗发誓,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了:“这话,我回程的路上就一直在想,要不要告诉娘亲你。说了,怕你会触景生情,不说,又不忍心看着你这样自欺欺人。”

“玥儿。”凌珏不禁上前拥住了她的双肩,凌玥现在的这幅模样才真是让他后怕不已。

“你们两方根本没有把对方当过什么故人旧友相看。所谓的旧交,不过是为了彼此配合的做戏。”士气不减,凌玥第一次这么畅快地把心中话一股脑儿地全部讲了出来:“只是,戏码没有完全结束前,你们谁都不会承认就是了。娘亲,事到如今,您还要瞒我吗?”

去汝东找什么书院的先生,刚刚知道蓼阳大长公主这一打算的时候,凌玥便是有着千百个的疑惑。只是,那时她需要一个借口可以离京。

只要是能够离开京都,便有机会去寻仅剩不多的生机。蓼阳的安排,还巧在汝东和辛陵挨着那么近,与此相比,便是得不到一个解释,也无所谓了。

“想尽法子,把我从京都支开,哪怕是号称故友的那方,您都未能提前打个招呼,说明情况。”凌玥双目的余光顺带着瞥过了一旁静默不言的平阳侯。

她不信,与娘亲同床共枕的爹,对此事毫不知情。

第五百八十一章 一环待解

“玥儿只有一句话,想问问爹爹和娘亲。”心中的苦水也倒够了,凌玥这番言语,却并不是倒倒苦水这么简单的。

换言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说话做事也喜欢顾虑思及更多。往往即便不是一环扣着一环的决策,也定然是在为下一次机会做着铺垫。

或许就是从抚宁接近她的那天起吧。凌玥便就意识到,她若是不能未雨绸缪一些,那最后惨淡收场的人,也只会是她。

蓼阳一屁股跌坐在了自己身后的椅子上,只是上半身仍旧立得笔直,让不亲近的人很难看出端倪就是了。

平阳侯知晓,这个时候,就该是他这个一家之主挺身而出的时候了:“既然有话想问,那便问吧。”

“是。”凌玥微微福身。

这个玥儿,方才进来还未来得及行礼,现下却又礼数备至,看来是准备了什么不同寻常的问题。

本来该着往日,凌珏便又有了可以打趣的机会,不过从现在的情形来看,事态似乎越来越严重,而且还渐渐地朝着他们谁都控制不了的方向而行去。

“玥儿前脚被娘亲支走,爹爹不做阻拦,可见,这即便不是你们共同做出的决定。此前也定然是相互之间的契合默许。”凌玥悠悠地叹了口气。

要不怎么总说,牵一发而动全身呢她本来没有想到这些的。要不是凌珏忽然将话题引到了这个上面,凌玥也不会一时间便将很多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都联系在了一处。

“后来不久,景安王就入了京。”提到景安王,一向在人前很是知书达理的凌玥冷不禁哼出了声:“他这一入京,是誓要与帝星同争光辉吗?”

无所疑问,凌玥已经通过景安王派人追杀她的这件事情,而将所有起因都认定了是拜景安王所赐:“弹劾侯府世子,救下密不外传的朝廷钦犯,再到如今侯府的势乱。这些,都是景安王的一手操作。”

实情便是如此,平阳侯的眉心跳作了一团。他实在是诧异不已,这些事情,怎么会是一个离京多日的人会看明白的

“玥儿,朝廷钦犯的事情,你就不要挂在嘴上了。”今家的满门被查,确实是陛下的旨意没错。但是圣旨口谕这种东西,也要分情况来看,明里的一道旨意,那自然有陛下可做依托。可若是暗里的意思,少不得是要由代为传话行事的人来品尝这一苦果的。

“今歌没有死,她还和景安王沆瀣一气,他们胆子大到甚至要谋害我们侯府的家眷。这些,爹爹和娘亲也不想解释什么吗?”她不明白,能让一个侯爷和一个皇室的大长公主行事至此的,会是什么原因?

论身份,论功劳,甚至是论忠心,他们侯府都是不必景安王差有一星半点的。既是如此,缘何要顾虑这许多呢?

唯有得罪了陛下这一条可能。这个猜测,并不是凌玥一时冒上心头的想法,而是她这几日间通过无影带来的一些线索而独自拼凑而成的。

只是,一个是伴随先帝开国的元勋之臣,另一个则更是与皇室有着化不开血缘关系的大长公主。便当真是得罪了陛下,又何以演变成了今日这般的结局

凌玥想,不说则已,既是要问,就要取得足以为证的证据来:“是不是那景安王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才让我们侯府闭门谢客至今。”

凌玥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平阳侯摇了摇头,也难怪她不知,毕竟人远离京都,消息终归是来得逼仄:“陛下亲言,只待你一回京,我们便要择日离京。”

择日离京?这对于一个拥有着可以世代相传爵位的侯爷来说,实为一种不可说破的惩戒。

如此,也不难解释无影对她说起的那些了。那时的她还十分不解,侯府无外乎就是受到了朝事的一时冷落,为何在碧水湖边居然有人敢大着胆子对凌珏冷嘲热讽的

原来,背后还有这样深的曲折。

“景安王到底对明……”凌玥慌忙捂住了嘴巴,太过情急,一时口不择言,显些直呼起了陛下的名讳:“他到底对陛下下了什么蛊,让陛下对他言听计从的”

凌珏也是同明烨一起长大的,但近日种种,他心内同样有着莫大的疑问与不甘:“父亲,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这还是先帝在世时……”看着自己膝下这一对儿女的紧切逼问,平阳侯便知道,这些隐秘的事情也是时候该得以见到天日了。

“凌文哲,你在说什么?”蓼阳一口气冲到了脑门前,让急切起身的她忍不住阵阵头晕。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平阳侯已经是心意已决,他虽也是不愿,但也着实是为情势所迫:“蓼阳,十多年了,你我该是时候松口气了。”

平阳侯这话明显是有着什么深意在,应该意即要揭开一个隐藏了许久的秘密。凌玥和凌珏都从当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地望了对方一眼。

蓼阳大长公主紧紧咬着牙关,看上去依旧是在犹豫不决。

“如果不是陛下知道了什么,凭借着你我二人的身份以及这多年谨小慎微的做事风格来看。你认为,区区一个被困于通州之地且多年不得见一面圣驾的景安王,便是搜罗尽了侯府的坏话把柄,又能奈何?”这些话盘桓在心内多时了。

平阳侯正盘算着什么时候同蓼阳商量一番,却不想今日误打误撞,却也是择日不如撞日了。

“那便,依你吧。”蓼阳招手打发走了此时这屋里唯一还跟着的一个下人知秋:“你先下去,没有本宫和侯爷的吩咐,谁也不准放进来。”

知秋心知这侯府怕是要变天了,虽半有好奇半有恐慌,但还是不敢怠慢分毫,很快应声退了下去。

“侯爷,若说先帝便说先帝,可莫要扯到陛下身上。”蓼阳此语专门提及一遍,为的是提醒平阳侯:“否则,若是侯府的四面墙都漏风,可不是什么能处理过来的事情。”

平阳侯颔首,便是秘密,也是要有选择性的,他岂能连这点利害关系都不懂得:“珏儿玥儿,你们先坐吧。此事说来话长,但故事中的每个环节却不能轻易跳过。”

第五百八十二章 保帅

凌玥点了点头,只道了一个“是”字,便提起了裙角落座在紧邻着蓼阳大长公主的位子上。

平阳侯这样既难为情却还有着几丝如释重负的神情意味着什么,她不是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只是,不能因为讳疾忌医,就放任着隐患独自壮大。若真这么做了,那就是要坐等着道士师父所说的星象之兆变成残酷的现实了。

趁着一切还没有发展到那样的境地,无论是弃车保帅也好,抑或是破釜沉舟的一腔勇气,都还是来得及的。

凌珏此刻满心的不平也几近于无形,秘密所带来隐隐约约的神秘感让他倍感紧张与不安。

“珏儿,你还记得本朝史书上是如何言说为父的吗?”这个敏感的话题便是旁人无意提起,都被平阳侯尽数含糊跳过。跳过,皆是因为其中确有着不可言说的隐秘内情。

“史书?”凌珏定了定神,基于这一点,也一向是他心中多年的不解:“父亲随着先帝于天盛之南而兴,后又带军入京,在皇城之火当中……”

平阳侯光辉的旧事,本应是如数家珍,可奈何便是他这个世子,都对父亲侯爷的这一来历一头雾水。

“皇城的火灾……怎么了?”平阳侯不由地催问了一句,他自己都知道,凌珏是不会知道的:“你不知道,史书不知道,天下人都不知道。”

因为,他平阳侯的功勋是如何卓著,只有泛泛空谈的一些隽永词藻来形容涵盖。没有人能真正流利地说出,平阳侯凌文哲究竟是立下了什么对天盛而言的汗马功劳。

又有着什么,是让先帝在登基称帝之后,朝中的那些本随着先帝共同打下这片江山的功臣,一个个不是被寻了由头罢黜了官职,就是被变相地收归了兵权。细细算来,先帝还从未真正放心地任用过谁。

就是这样的一个先帝,却唯独对平阳侯如此信赖。封了凌文哲世袭的爵位不算,还准许其人留守在京都,以卫明家江山。

更甚的却是,先帝殡天之际,还专门召过了平阳侯,请求他辅佐皇子明烨。平阳侯,是当朝唯一的托孤大臣。

就是这样一个历经二帝的开国元勋,可为什么史书上对他的描述却总是生硬地戛然而止不用多想都知道,这其实只会是欲盖弥彰地想要隐瞒什么。

“那实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以前的凌珏不是没有察觉出这其内的猫腻,只是总觉得上一辈的事情已然远去,既是和己无关,那一味地去探查个没完,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不过而今看来,他这样的想法却是要变上一变了。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单独存在,或许当初不起眼的小事,就已经为之后的去留祸福留下了无限的空间。

“先帝进京时,皇宫里的那场火灾,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即便眼下的屋子里,仅仅只有这他们一家四口,但涉及到的东西太多太复杂,平阳侯还是将声音压得很轻。

凌玥感觉自己的呼吸都似是要凝滞在了嗓子眼里,唯有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连眨都不敢眨。

“可是……先帝为了斩草除根,而特意让人引起的火灾”自小熟读圣贤之道与古史策论,凌珏并不敢苟同这样的做法,却也并不反感排斥。毕竟,那皇权之上的,要让其做到真正的真人君子,怕也是形势不容。

究竟该如何平衡这两相矛盾,就要取决于哪一个在心内的分量更重一些。屠戮了那皇城内无辜枉死的众人,自然是不齿之事,但有时却也是成就帝王霸业的必经之路。

“你只说对了一半。”平阳侯的咽喉处滚烫不已,竟像是吞下了一块烧得正烈的木炭。

实在是他被秘密压得太久,以至于今日要道出这一段隐秘之事时,连嘴都张不开:“还有一半,外人不知。”

凌玥不由地将身子前倾了几分,双耳虽然一直听着平阳侯要说的那些话语,可目光却移到了凌珏的脸上。

先帝让人故意纵火烧了前朝的那些宫人们,是为了斩草除根,不给明氏江山留下任何隐患。不论其他,单是这一点,便已经算是通天的秘密了。哥哥能猜到这里,并且将它说了出来,焉不是鼓着莫大的勇气。

可爹爹刚才说得清楚,这不过只是当年蓄意放火的那一半真相。剩下的一半,又会是如何残酷骇人的景象

“先帝让手下的人纵火烧毁宫殿,一来确实是为了入主皇宫,将这一路的屏障通通清理干净。二来,却是要护着前朝的皇室血脉。不杀掉当年知情的宫人,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留其一命。”终于将这段看似被黄沙掩埋,却实际上一直如影随形的秘密讲了出来。

因为事关蓼阳,平阳侯虽还尚未点明那皇室血脉是何许人也,双眼却不自在地移到了蓼阳大长公主的身上。

凌玥听得头皮发麻,后背上的冷汗起了一层又一层,自然是没能发现到平阳侯眼神当中的这一细节。

凌珏却不同了,心内讶然有余,但有些东西缠绕了他十几年,眼前这大好得知一切的机会,他不可能有任何的错漏。

“前朝的皇室血脉……”有些秘密即便不完全展露也已经是在平阳侯的阐述之下逐渐成型了,只是,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呢?这未免也太荒唐了一些:“前朝的皇室血脉,便是如今的蓼阳……大长公主”

凌珏说出这样看似大逆不道的话语之时,唇齿间都无法如往常般那样随意开合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笨拙,原来竟是对言语的遣词作句拙劣到了如此地步。

“哥,你,你说什么呢?”凌玥的心脏像是被人揪扯包裹住,狠狠跳动了一下。便是现下过了最初的那般惊颤,冷汗也是直流不停。

凌玥没有看到平阳侯那样异常的目光,那便自然不会想到这一层面。凌珏只依旧去望平阳侯的面容,他今日定要知道,便是当真挖出了什么,也早就没有退路了。

平阳侯和蓼阳对望了一眼,很是无力地点了一点头:“还是瞒不过你的眼睛。蓼阳她,便是前朝皇室的公主。”

第五百八十三章 为生而死

“姑娘,你怎么了?”知秋在外替屋里的人守望。却听得屋里忽然有世子和侯爷的声音响起,静心一听,却是唤她的。

凌玥的唇色发白得厉害,若说她受伤那日的唇色还是依稀带着点血色的,可今日的情形却是十分地不妙。

凌玥人虽没有昏迷过去,但也是眼神发滞,还尽说着一些胡话,没有一句知秋能听得懂的。

“先带姑娘下去。今日所见,你要是胆敢嘴碎传了出去,定要你拿命来偿。”凌珏颇有些神色匆匆的模样,说这话时,竟还不放心地追了出来。

知秋年纪不大,却是侯府里是的老人,主家个个是什么脾性,她都尤为清楚。眼下珏世子这般的作为,已经很能说明这事的非同寻常了。

她不过就是一个侯府下人,哪来的胆子去外传呢知秋忙着点头:“公子放心,婢子这就扶姑娘回屋休息。”

凌珏淡然收了神色,迈步重新回了屋里,望着仿若被钉在了椅子上半天动弹不得的平阳侯二人,凌珏心内一时苦涩难明。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凌珏双手背在身后,合起了门来。

这样的秘密已经足够成为灭顶之灾了,别说是侯府如何,换做了谁来,都难以抵挡命运如此的玩味。

他还算心理素质好的,可这也只是因为心中因此困惑而烦扰了多时,甚至酿成了每夜入梦相扰的心魔。便是如今听到了这样的惊天之词,凌珏也只是频频地倒吸凉气罢了。

“先帝一路破军入关,其实早早地便听闻了宫里的暮央公主。”论起先帝的私情,怕是没有什么人能比他这个侯爷更为清楚的了。

夜深人静,身边也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平阳侯就会去想,若不是横生出了蓼阳当年与先帝之间的这一段爱恨纠葛,最后山河大定之后,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是一个被削去军权,甚至是被一贬再贬,驻守着边疆的将军吗?还是说,连空有着将军的官衔都不能如愿以偿,早早被扣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发落了呢?

平阳侯不知道,但他可以确定,自古帝王多疑,先帝更不是一个例外。先帝不仅不是例外,更是这当中身体力行的践行者。瞧瞧当年天盛元年的那态势,便已经足够清晰明了了。

“他……”蓼阳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只有哽咽的份儿。明莘竟是早就识得自己了吗?如此说来,当时什么惊鸿一面,不过都是有预谋的相遇罢了。

可为什么,却还要装出那样一副很是欣赏却更是难为情的模样那时的取舍,叫明莘去选,倒像是有人拿他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答应了先帝,不好同你去说的。”平阳侯有些惭愧,扶着额头只能幽幽地叹起了气来。

“那你如今为何又说了呢?”蓼阳心里闷闷的,像是被人攥紧了,半点余地都不给留:“若骗,就骗一辈子好了。”

“骗人?”平阳侯摇了摇头:“从随军的那一天起,我似乎总是在皇命和自己的感情之间难为,时间长了,倒觉得也无甚所谓了。”

真也好,假也好,有那么重要吗?先帝是皇,皇认定了什么,那什么便是真。他只要去做好臣子的本分,以报当年的那一饭之恩即可了。

“父亲,母亲,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凌珏对他们之间的素日感情并没有半点兴趣。

他从始至终只关心的一点便是,侯府和明家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一个前朝的公主,怎么会变成了本朝的大长公主?”

这问话问出口中的时候,其实凌珏心里已经有一个答案了。只是,他没有办法去说服自己,没有办法让自己相信世上还有这样荒唐不经的事情。

“先帝倾慕暮央公主,可数百双眼睛都看着呢,没有谁能容得下一个这样的皇室血脉活在新王的眼皮子底下。”平阳侯已经极力避过先帝在蓼阳面前出现的次数了,既是怕让其人触景生情,也是怕自己多年的悉心付出就这样败给了一个早早不在人世的君王手下。

可是,要将这桩隐秘旧事讲出来,先帝已是不可能避得过的了。

“所以”凌珏蹙了蹙眉头,连自己的声音都快找不到了:“所以陛下为了母亲,费心编了一个谎言,一个瞒得过所有眼睛的谎言”

有些话,如若懂了其中之意,还是不用道破的为好。道破了,除了尽显其的荒唐可笑,更是不失为丑事一桩。

“怕是这谎言还是到了被揭穿的一天。”平阳侯思虑重重,这些日子以来,陛下对他们凌家的反常态度,岂不也正印证了此项猜测吗?

景安王入京,一定是冲着当年这事来的。果不其然,紧随着其人离京的前后,他就被陛下召进了宫里,得知了这样外调离京的消息。

景安王是当年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凡此种种,必然不是巧合。只是,陛下并无除此之外的其他举动,应该是担心的事情来了,却没有完全地暴露在人前。

景安王和太后,终究情自各异,私心太重,还是忌惮太多都无所谓了。只要事情不发展到不可收拾的那一天,便就是他们平阳侯府的大幸。

如此一看,焉然不知此次的离京是祸兮福所倚

平阳侯攥了攥衣角,看向暗自失魂落魄的凌珏:“珏儿,你方才回京押着的人呢?先把他带来。”

如今凌玥回京,便是他同陛下的约定奏效之时。这一奏效,即刻就要收拾离京了。

如若能在走之前,趁着侯府之势还未完全倒下,反扳一城回来,亦是为之后的侯府打算。平阳侯何乐而不为呢?

“珏儿先让人在柴房关着呢。这就去将他带来。”凌珏行了一礼,退出房门内的时候,方才侧目望向了犹自出神已久的蓼阳大长公主。

谁能想到一个出身高贵的大长公主,身上藏有这样多的秘密。这让人窒息的感觉,母亲多年是怎么熬的过来的

又难怪,作为大长公主,却鲜少入宫,更恨不得时时将自己关在佛堂之内一步不动。她那是怕牵出旧事,怕牵连侯府,更是面对不了先帝因为她的存在而满手沾了鲜血。

毕竟,那么多条性命,可都是因为她的生而死的。

第五百八十四章 毒发

便不是有意为之,这样的担子也没有几个人封存在心底可以任由它过去的。去佛堂焚香斋戒,多少都是为了减轻心中的罪恶之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并不是多么笃定的信佛,更不是什么难得的坚持,不过就是求个心安罢了。

凌珏此刻的心中,再难有什么意气难平,震惊之感袭遍全身的时候,便就已经将他心里的情绪全部冲刷殆尽。

照今日侯府的这般情形来看,陛下不会无缘无故地放出调令,铁定是知道了什么。而这什么,八九不离十,正是平阳侯说起的前朝公主暮央一事。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蒙面人的面巾被易风一把扯下,当即露出面颊上的一道刀疤来,初看之时,竟有些狰狞得可怕。

不过,那也只是初看,易风抖了抖肩膀,很是无所畏惧的模样:“去哪儿你胆敢当街刺杀侯府姑娘和公子,现在居然还来问我去哪儿?”

流云推搡了一把横在门前的易风,总觉得他这是在瞎耽误功夫:“你同他多说什么,快点带到侯爷面前,是杀是打,总归都是他自己造的孽就是了。”

易风这才松了口,和流云一左一右架起了关在柴房中的蒙面人。

“跪下。”易风将人带到的时候,大感此间的氛围并不太好。只想赶紧在他手下的时候便把此人收拾地服帖,他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可奈何那摘掉面巾的蒙面人是个软硬不吃的,无论易风怎么大喝,都没有什么办法让他在侯府众人面前低头屈服下来。

流云看着此情景也是满头的冷汗,不知是错觉还是真有此事。方才公子来吩咐他二人的时候,那脸黑的样子,可是他这个当书童的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再看看眼前的平阳侯和大长公主,没有一个人是神态放松些许的。可见,都是拜眼前的这个家伙所赐,侯府如今的主子没有一个是好脸色的。

“易风流云,这里自有父亲母亲,你们二人就先下去吧。只是莫要走远,就在这门外守着,没有吩咐,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凌珏面色如常的嘱咐了一通下来,只是半点笑模样都没有。

侯府地大,下人众多。正所谓人多眼杂,如果不是贴身的几个知根知底,换了别人来,却又是不好放心的。

方才因着凌玥在,还有知秋这个可以安心的。眼下她们二人既都不在了,自然得找可以代替知秋守门的人来。

这是凌珏的意图,易风流云却不能尽知。

在他们眼中看来,没有半点笑意的样子,哪怕是谦逊有礼的笑意都没有,这放在凌珏身上,就很可怕了。

“世子让你们下去守着就下去守着,还站在这儿干嘛?”平阳侯只感觉今日事事难以顺心,怎么可信的几个下人却一点儿都不机灵。

“是。”易风流云听出了平阳侯话语中已经快要耗尽的耐心,再不敢出神妄自去想很多。

“景安王派你们几个来,是有十足的把握?”凌珏逼迫着自己将发生在蓼阳大长公主身上的前朝往事强行按压了下去。

在他看来,与其遵循往常那般的千篇一律去拷问其人的来历和目的,倒不如直来直去地好。他就怕,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正是因此,在一开始去找易风流云将人带来的同时,他还另拿着自己的贴身玉佩派人入了一趟宫。

侯府如今整个就是一个烫手山芋,他作为世子,是万万不好走开的。

可这入宫之行,却又是势在必行的。不然,何以在景安王的步步紧逼之下去洗脱侯府的冤屈呢?

便是侯府就此真要一蹶不振,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往更低处坠落,总是要尽力挣扎一二的。

他不太能够确定,陛下如今还可愿见到任何与平阳侯府相关的人与物

蓼阳大长公主身上是有宫里的腰牌的,若是出示那个,自然是可以保证进宫的顺利。

只是,进宫是进去了,可蓼阳的存在如今是一根扎在陛下心头的刺,若他执意如此,又叫明烨作何感想呢?

因而,只能靠着他们幼时的情谊去博一把了。那玉佩贴身,更是明烨所赠,府上的下人带着它前去,如若可能,应该是可以进得了宫门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脸上一道刀疤的男人挺了挺胸膛,全然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他这般样子,倒像是做了亏心事的人不是他,是眼前的这侯府众人一般。可和他那好主子是同出一辙的手段。

“景安王与人勾结,半路设伏,杀人杀到了京都。这一点,无论你认与不认,京都百姓可是人人得见的。我只是奇怪,你们杀的时候,就没有预料到今日吗?”便是他们刻意隐藏了身份与行踪,不可磨灭的一点却是,数人先后混入京都打探,而后更是选择了当街动手。

顺着这一点查下去,顺藤摸瓜,对于京都来说,查出是谁派来的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也就是说,景安王这一遭是破釜沉舟,是誓要成功的。

可对决的双方,即便景安王事事诸葛,永能超人一步,将该盘算到的全部盘算到了,又怎么能保证另外一方就会顺着他的心愿去将事态发展起来呢?

这就是凌珏担心的地方,怕是眼前的这个蒙面人没有多少时间了,如若消息不能及时地传到宫里去,那侯府就会丢掉这一次的人证。

“我……”被凌珏钳制着跪在地上的刀疤脸男人口齿开始不清楚起来。

凌珏心内一惊,立马攥起其人胸前的一片衣襟,“我什么?”

刀疤脸男人用他的双眼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凌珏,肺腔之内终于压抑不住那股汹涌的气息,一口鲜血喷将了出来。

凌珏只感觉自己的脸上一凉,用手一抹,已是沾上了数滴血点。

凌珏一早知道这伙人必然是死士,景安王定是掐好了时辰,如若能顺利完成暗杀任务,自然是好。但若不能,届时毒发身亡,也算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真是好算计。”凌珏气不过。尽管他对景安王的这一手段是早有预料,可直到这一幕在他面前上演之时,心绪还是愤愤然地难以平息。

第五百八十五章 圣驾亲临

“珏儿,他如何了”平阳侯人虽然是在位置上坐着,但心思已经全然扑在了这个忽然吐血的人身上。

此人是景安王派来的,那便是针对他们凌家的。

凌珏伸手去探头朝下栽倒的刀疤脸男人的鼻息。这毒来得迅疾凶猛。不过就几句话的功夫,此人便已咽了气,“已经断气,没救了。”

“这一路上,我都不敢耽误时间,就怕如若景安王早早地让他们服了毒,毒发之时,我们再什么把柄都抓不到。”凌珏一脸叹惋的表情,只觉得错过了这次机会很是可惜。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事也怪不得谁。他再如何如外界所传的那般心思缜密,也不能事事尽在己身的掌握之内。

“公子。”

屋内的气氛一度僵硬到刺骨的冰冷,凌珏站在原地,虽不至于是不知如何自处,但也对地上躺着的那人无可奈何。

直到易风和流云二人的敲门声传来,才打破了这一僵硬:“公子。”

“怎么不是让你们不要打搅吗?”凌珏在刀疤脸男人身上吃到的瘪,由于无处派遣,多多少少还是发泄了一些出来。

偏生屋里的那二位,无论之前的摩擦碰撞是误会也好,还是确有其事也罢,毕竟都是他的父亲与母亲。这样沦为出气工具的,也只能是易风和流云了。

易风忙着解释,顾不得许多:“公子,小厮派人传来消息。说是陛下要到了。”

“陛下?”平阳侯和蓼阳大长公主听得真切,不禁互相对望了一眼,心中忐忑不安起来。

这个时候,陛下突然来到府上,多半是因为景安王在京中做伏暗杀一事。只是,现如今手上一点确凿的证据都没有,景安王又早早地迎头赶上,拿捏着他们侯府最大的把柄。

陛下亲驾来临,是福是祸,还真是不好说。

明烨见到了宫人送来的玉佩之时,就知道定然是凌珏有事要与他相谈。别看其母是前朝的皇室血脉,但终归碍不到他与凌珏兄妹相交的真情实感。让他就此彻底疏远,也是不大可能的事情。

“来人可有说什么?”明烨将玉佩握在手心之中,彷徨不已。他并不想因为上一辈的事情就同凌珏疏远,但也无法做到事到如今,还能当做一个没事人似的去谈笑风生。

“侯府的人说,世子抓到了在京都行凶的蒙面客,现下就关在侯府之中。”宫人一五一十地回禀:“只是,内情曲折,才想请陛下亲驾去侯府,由世子来禀。”

明烨略做思考,便就看向了自己身侧一直静声立着的陆公公:“吩咐下去,准备准备,朕要去一趟平阳侯府。只是,这趟出行,切莫外传。”

京都虽大,可终归都是皇城脚下,少不得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明烨的眼睛。也因此,今日街头一伙人有组织有预谋地刺杀侯府世子一事,明烨第一时间便有所耳闻。

只是,发生在京都街头,这样场面的暴动,他这个当陛下的都一一忍了下来。

皇位,是个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的位置。让明烨可以按兵不动的原因正是因为,来人刺杀朝廷命官,暗杀侯府世子的一方确是熊心豹胆。可凌珏动辄调用了他侯府所有的府兵,焉不是一种置他这个陛下于不顾的行为

于明烨而言,这双方的缠斗才刚刚开始。如若不是有人拿捏了另一方的短处,他必然是以不变为先,而坐山观虎斗的。

现下,凌珏主动跳了出来,那他再一味地装作懵然不知情的样子,便又不合适了。

侯府的下人腿脚利索,明烨的圣驾未到之前,他便抢先一步赶回了侯府,将这一事情禀告给了凌珏等人。

凌珏的面色不是很好看,只低头侧目望向了地上断气已久的男人,“若是陛下再早些时候来就好了。”

陛下不过只是来晚了一步,可这一步,却极有可能无法摧毁掉景安王的阴谋,反而是把侯府彻底地脱下水去。

情势尚不能算明朗之局,因而便更要注重这每一句的回应之语。

“朕怎么就来晚了”

明烨的忽然出现,没有任何内侍或是侯府的下人代为通传一声,这完全是明烨自己的意思。旨在来一个措手不及。

景安王同太后娘娘说的,还是引起了明烨十分的谨慎以及注意。不然的话,他也不可能将平阳侯这个托孤大臣而外调离京,更不可能在发生了这样动荡的大事之后,还装作一副稳坐泰山的样子。

既是整个侯府上下都是一个秘密的载体,那么,会不会隐藏了更多明烨并不能有完全的把握。因而,突然的御驾亲临,或许会起到不太一样的效用。

“微臣不知陛下此时驾到,实在有失远迎。”平阳侯反应敏锐,当即上前拱手见过:“定都是这侯府下人,养的娇惯了,陛下亲驾来此,怎的也不通禀一声”

明烨背着手,只挑了挑下巴:“怎么不请朕进去坐坐”

明烨当然不会说,既无宫人内侍吭声,也无侯府下人通传,这不过都是他的意思罢了。

“陛下……”凌珏正为那横尸当场的尸体不知该如何处治而犯难,却见明烨脚下的步伐就是一顿。

得到那脚程快些的下人的消息时,已经不容他做过多准备了。以至于在面圣的时候,就以这种状态惊了明烨。

若明烨因为前朝皇室血脉一事而耿耿于怀,他现下此举又算是惊扰了圣驾。陛下保不齐会因此而将此次京都动乱的账全部记在他们侯府头上。

若是如此,明明是可以借机保身的大好机会,却因为错失时机而变成了一道催命符。

“地上的这是……什么情况?”明烨确实受了不小的惊,但并没有什么凌珏众人想象中的吓就是了。

“此人是今日当街引起动乱的蒙面人,微臣命府中小厮特意留下的一个活口。”只是,事到如今,还要实话实说才是。

凌珏并不认为,此事明烨还一点儿耳闻都没有:“只是,他们是死士,在执行任务前便就已经服用了性烈的毒药。微臣询问不及,他便已经在侯府当中毒发身亡了。”

第五百八十六章 铺陈

“那以你所见,他们背后的主使是谁?”明烨绕过了地上的死尸,兀自坐在了原先平阳侯所坐的位置。

自有一种居高临下之感,明烨不禁数次打量起了那毒发身亡的刀疤脸男子:“这伙人,此前京都当中并无人见过他们。既然现在人证也死了,那你又是怎么知道他们的目的和身份的”

凌珏知道这话问的是他,“此事牵扯到了数日之前的官员左迁之事,府上现在……”

凌珏必须得承认,他的欲言又止是有意为之,旨在让陛下将宫里跟来的那些全部支开。

数日前的官员左迁近日关于调任一事,并不涉及许多官员,即便他现在有意让平阳侯一家离京远去,但那也是尚未发生的事情。

抛却这一点,难道是说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那一点计策明里将今家贬到了千里之外,但暗地里随后便立马差人赶至,屠灭了他们满门。

明烨闻言,目光不禁又在地上躺着的那一具死尸和侯府几人身上一瞥而过:“让他们都下去吧。”

陆公公弯身应是,急忙招呼着宫人齐齐退下。他并不知近日侯府是如何招惹了陛下,朝中不少人根据这一虚无缥缈的迹象已经开始见风使舵倒是真。

不过照眼下情景来看,即便是瘦死的骆驼也终归是比马大的。更何况,骆驼瘦不瘦死的,八字还没一撇呢!

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便就让朝局掀起了狂蜂浪蝶一般的狂潮,看来陛下下一步的动作必然不会草草了事。

陆公公将时局做了一些猜测,并不敢言说,只打发着一众宫人内侍退了下去。

“说吧。”明烨扬了扬下巴,示意凌珏对地上的死尸做出回应:“这些人和今家有什么关联?”

明烨既然能将注意力转移在了今家之上,便证明凌珏的第一步棋算是走对了。

“回陛下,当时暗卫奉命半路截杀今家父子及其家眷,未能完全地斩草除根,还留有一条漏网之鱼。”凌珏如今确实不知陛下是打算站在哪边,更不知景安王在圣驾面前说的话有几分的可信。

但,凌玥之所以会被景安王派来的人马步步紧逼,便是踏入了京都境内,他们也在做着奋力地最后一搏。不都是因为,凌玥无意之中撞破了今歌的存在吗?

景安王既然这么在意那个今歌尚在人世的消息走漏出去,便就证明,陛下对今家的态度从未有所变化。

或许,这便是唯一的突破口。

明烨不由地攥紧了双拳,凌珏注意到,陛下面额上暴起的几条青筋,可见其人对此的态度与凌珏所料无差。

“简直就是一群蠢材。”明烨心气难平。

他是天盛的君,并不是什么视人命如草芥的恶魔。下令屠人满门自然是有他不得已而为之的顾虑和打算:“凌珏,你可知,那漏网的是谁?”

“玥儿在京郊之处见过她一面,这才被人一路追杀至京,终酿出了今日的这起动乱。”凌珏并不好直接相告那背后的主谋人是谁。

只能先将凌玥遇险一事讲了出来。据他观察,明烨对凌玥的感情可不像是仅仅止步于竹马的情谊那么简单。

情感稍显复杂,那便是有着印记可循,行至如今,为了侯府的整个存亡,凌珏便是不愿,也不得不把凌玥的事情拿出来做赌了。

“你说什么”明烨终于坐不住了,“今日京都的动乱,是冲着玥儿来的再有,她不是尚下落不明吗?”

一连问出了这三个问题之后,明烨才不自觉地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明明是他坐着天子之位,但消息在他身边传得却并不灵通,甚至大有阻塞凝滞之感。

究竟是谁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尽管满地皆是臣服的子民,可他也并不能事事都看得清楚,这约莫就是最无力的事情了吧。

“玥儿近日前已然抵京,只是在京郊之处偶然撞到了今歌,这才招致了杀身之祸。”简短的一句回话,凌珏尽可能地避开了不妥之处,只把重要的信息展露在了明烨的面前。就比如说,那漏网之鱼是何许人也,也算在告状之余尽了一把臣子之力。

“今歌,今正昊之女”得知了这漏网之鱼并非是今家父子,明烨才稍稍地松了一口气出来。

不过,也仅仅只是稍松了一口气,明烨的眉头难展。当初既然下了令,屠的是他今家满门,就是不想留下半点的后患。

哪成想,百密终有一疏,便是女流之辈,也不能留。留到今日,不就是他隐隐担忧的最佳证明吗?

不过才时隔多久?今歌这个闺阁之女,就找到了有所倚仗的大树,重新回京不算,还妄图借机伤害侯府之女。

明烨都不敢深入去想,这不过只是刚刚开始。如若没人能发现今歌的存在,这些阴谋最后会进一步发酵成什么样子,就是谁也无法预料的事情了。

“是,今歌想要离京,被人撞破,只能行此险招。”凌珏还是不敢就此直呼出景安王的名讳,不做出完全的铺垫,他又拿什么去和景安王斗?

他们凌家已经和陛下之间生起一道无形的屏障了,这屏障虽然不得道破,但彼此却是心知肚明。因而,从今往后的每一步,他都要拿出比之前更加谨慎小心的态度去面对。

“如若是个聪明的,自然知道这是朕的意思。出了这样的事,还能捡回一条命来,对她来说,也算是大难不死。不早早地逃之夭夭,保全这条残命,今歌何故折返逗留在京都?这全然解释不通啊!”明烨只是下意识地提出自己的疑惑。

“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终于在凌珏此前的铺陈之下,话题渐渐绕到了正轨之上:“今歌有帮手,不然她也不可能大着胆子冒着被人认出的风险而在京都附近徘徊。而她,之所以等在京都附近,迟迟不肯离去,也正是在等着她那个帮手。”

“她的帮手是谁?”若是被他知道了,定然要将这个助纣为虐,顶风作案的家伙碎尸万段。

能接触到这样隐秘的事件,能在京都之内掀起如此大的风浪,必然是朝中之人。如此的蛀虫,焉能有不除之理

第五百八十七章 调令即下

“微臣没有十足的证据,并不敢指证,只知是几日前离京的人。”话说到了这里,凌珏特意顿了一顿,仔细端详起了明烨面容上的神情:“不过,结合这几日京都的情形,陛下应当对其人的身份清楚不过。”

“凌珏,你可当真是会明哲保身的一把好手。”明烨可气却又好笑。明明眼下他关注的点应该是在那伙同着今歌背后使阴招的景安王身上,却又不得不被凌珏的一番言语全然吸引了目光去。

“陛下谬赞了。”即便不是什么夸赞之言,仅仅只是存了感慨之意,凌珏也要将这说成是这般情形。

今日听了这番情形,若说明烨心中没有一番感想,自然都是假的。可那又能如何,不过都是时局所致,他们的旧时情谊终是回不去罢了。

明烨径自揭开这块遮羞布来,布遮的是景安王的羞以及侯府的尴尬难处,左右都不关乎他这个陛下的事情:“景安王那日便同朕辞行,四方馆中重归空楼,朕也懒得去派人盯着。传将出去了,搞不好反而让民间看了皇家的笑话去。”

没有在景安王一事上多留心眼,这并不是什么信任与否的问题。退一步来说,即便将前朝隐患给他这个当陛下的揪了出来,扫清了未来明家的后患。也并不意味着,明烨就要付以更多的真心相待。

皇家之事,可不是什么三两次的经事就可以说得清的。且不说日久见人心,哪怕是日子久了,也可看不出层层利益的相交之下,几分是真,又几分是假。

胆敢在他眼皮下作祟的,那就是别有异心,触了他的眉头,则更是大逆犯上。

“只是,难料景安王他阳奉阴违,背地里救了今歌不说,还敢为其人出个头,欺杀到了侯府的头上来。”这事是真是假,可以暂且放下不谈,凌珏却并不是个肆意胡诌的。

他这么说,定然是有了些真凭实据,只是一时半会无法拿出手就是了。

“此事自有朕来处置,若有委屈了平阳侯府的地方,日后定然还诸位一个公道。”明烨起身抖了抖衣袍。他这趟出宫并没有大肆传扬,就是不想搞得如往日一般人尽皆知。

一来,凌珏让人带着信物来请的时候,明烨便已经预料到了定然是与今日街头的动乱脱不了干系。这样的辛密之事,自然是越少人知情的越好,免得牵动了朝中其余的庞杂势力。

二来,蓼阳并不是他的亲姑母,但他同侯府的几人情谊却还是在的。就因为这些过去不知几许的缘故,而将这份情也崩裂了开来,必然是他所不愿,也是得不偿失的。

“对了。”明烨的步伐一顿。凌玥这一回京,离他去下平阳侯调令的时日也不远了。

而他诸事缠身,如若这次不能得见,谁知以后的机会又在哪里呢

想到此,明烨在凌珏的面前站定。不过才些许的时日没见,他们之间却横亘起了一座难以逾越过去的壁垒:“你方才说,玥儿遭人追杀。那她现在可无恙?”

“多谢陛下关心。玥儿不过是受了惊吓。”一路千里迢迢地回来,在京郊之处便在无可援手的情况下遭遇了那些许,怎可无恙

“现下已回了瑾瑜园休养。陛下若是不放心,微臣可让丫鬟们去代为传唤一声。”凌珏心知这是明烨的好意,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便以这种方式来提醒明烨应当注意,凌玥如今是尚未及笄的闺阁之女。

“不用麻烦了。”明烨摆摆手,径自拔步而行:“朕还是亲自去看看比较心安。”

他自幼便和平阳侯府的这两兄妹一处长大。凌珏有什么话外之意,瞒得过别人,想要瞒过他,却还总欠缺些火候。他岂能不知凌珏这是有意在拉开他同凌玥的距离。

想必,凌珏定然认为,既是要举家离京,就免掉这些虚礼,日后也好给他待字闺中的妹妹寻个好人家。

明烨心内不是滋味,他并不是见不得别人好的小心眼,但也不是任由心上之人就此远走的人:“凌珏,不妨你带路吧。”

便是陛下,在凌家这边,他也只是一个外男。日后还指不定怎么传呢!有凌珏作陪,倒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

侯府众人因为明烨的圣驾而忙做了一团,因为受了打击而一时缓不过神来的凌玥回了瑾瑜园自然更是消息逼仄,半点不知明烨的到来。

她只将知秋搭了过来的双手紧了一紧:“知秋,你这几日方便的话,就帮我打听打听。府上有没有人传开,爹爹的调令是什么时候下来”

凌珏不说,平阳侯那边也是三缄其口,说是陛下的旨意还没有亲传下来,现下不过只是一个意向而已。

扶着凌玥走过了好一段路程,现下凌玥这一开口说话,终于是恢复了一些往日的神采。知秋自然是连连点头道好:“姑娘,不过侯爷和公子都不知,那些下人们,也必然不知情的吧?”

“所以,才叫你去打听的吗?”凌玥心中着实有些着急上火,导致说出口的语气都有些焦躁了起来:“不管你是从哪里探来了消息,立马就来告知于我。记住了吗?”

凌玥自小生在长在京都,对这里的人与物已经很是熟悉了。

这冷不丁地忽然传来这样的消息,故土难离。莫说是凌玥这样的小姑娘,就算是堂堂的七尺男儿,心中也未必一点离别愁绪都没有。

只是,比起侯府众人的性命安全,心中的那一点离别思绪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凌玥眼中看来,陛下如此做,非但不是什么绝情的决定,其实是给了他们侯府一个保得身家性命的机会。只有远离了这千险万险的京都,偏安一隅,才是打消顾虑的最好方式。

京都富庶繁华,能在这里安家自然是千好万好。可若代价是性命呢那就太不值当了。

蓼阳大长公主是前朝皇室血脉一事,如若只是被明烨在内的一个人知情,此事或可还有补救的机会。但若被其他人有心人知情利用了,反以此来要挟陛下。那个时候,便是看在了旧时情谊的份上。想保,陛下也是再难保得住他们的了。

第五百八十八章 离京之日渐近

凌玥的双眼中满是笃定之色,便是知秋不懂自家姑娘为何反应这么明显,也是讷讷地应了下来:“婢子都记下了。”

凌玥见知秋一脸认真的模样,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心中悬挂着的大石才悠然落了地:“你也多留心留心,这个时候,侯府里可不能留什么心不齐的人。若是谁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你就将他赶出侯府去。”

这不足一年的时间里,发生了许多曾经在她看来是百害而无一益处的事情,为了躲过这忽然降下的阴影,她也是卯足了劲头想要挣脱。

便是如今,阴影还在,她也未能挣出樊笼。但慢慢地,凌玥却发现,便是阴暗,它也有着另外一面,是面向光芒的。

谁说抚宁的来到尽然是灾祸,便是不想承认,但作为事实,也是不容她忽视的。

侯府如今遇到的这些风雨飘摇,若还是以前的自己去面对,此刻怕是除了哭哭啼啼,就再无用处了。

尽管眼下凌玥依旧没有什么好使的法子,但不去无措慌乱,已经是莫大的进益了。借用了陛下调令,他们如若真能顺顺利利地远离了朝堂中心,想来,也不会太过碍谁的眼吧?

“朕竟然不知,玥儿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强硬了些许?”强硬可并不是一个多么好听的词语,但明烨却着实无任何戏谑的意思在。

相反,凌玥越是如此,他也才越能放心很多。过去的凌玥为人太过和善,有着身份作保,虽不至于受人欺负,却也少不得受了些委屈。

尽管她有着天底下极好的哥哥,可靠山靠水,都不如靠着自己要来得踏实稳妥:“你如此,朕也就安心了。”

后者,才是他掏心掏肺的真言语。

明烨出现得太过突然,凌玥咬了咬下唇,慌忙福身:“臣女见过陛下。”

“快快平身吧。”明烨摆摆手,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哪需要得到这样的虚礼:“你方才让你的丫鬟去打探调令什么时候下,何需费那许多功夫朕告诉你就是。”

“是。”凌玥偷偷地出了口气,心中并无什么喜悦之情。只是至多有着劫后余生之感罢了。

“待为你们侯府查出那当街行刺之人,京都之事一了,你们就上路吧。”留下凌家是万万不可了,尽管他也有着不舍之情。

只是,皇权之上,万不可存一星半点的侥幸心理。就算这些都可抛之不论,便是太后那边,如今戳破了这层窗户纸,便更就要顺着她的心意来了。

“是那……”景安王三字差点就脱口而出,幸而凌玥意识到了这当中的不妥,及时闭了嘴,并且颔首应了下来:“是。”

她怎么倒忘了呢如今的事态正应了那句“世事波上舟”,半点不由人的东西,又岂容她在这里多嘴多舌切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才是。

“如若你……”明烨欲言又止,他还不想就此看着凌玥离开。可在太后的眼中,凌珏这个侯府世子也好,凌玥这个侯府的闺阁少女也罢,都无一例外都是前朝余孽的后辈人。

也是现在,明烨才明白了很多,难怪蓼阳占着大长公主的名号,却鲜少入宫。难怪太后娘娘对整个侯府的态度一直以来都是很微妙的状态,甚至还在凌珏兄妹不经人事的时候,他这个母后就已经心存了敌意。

有许多在那时看来解释不通的东西,到了如今,不用解释,便已经在事实这面照妖镜前,原形毕露了。

“如若你不想离开京都,朕也可……”明烨并不知道,如果他自作主张地将凌玥留了下来,会遭到太后多大力度的反对。

但是,他想,既然是这天下的君,总不能事事都被人牵着鼻子走,就算这个别人是生他养他的母后,也不可以。

更何况,自他是皇子的那一日起,什么决定,什么说话做事,何曾有半点是当真遂过他心愿的

“如若你想留下,朕自有……”

凌玥将手中的一团衣角揉了又揉,很快接话道:“臣女想跟家父外调离京。”

明烨或许是好意吧,不忍心看她在京都之外受苦。可明烨终究不是她,所思所虑必然与她有着偏差。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她既没有必要离开爹娘的缘由,又没有什么伟大的抱负与志向。这个情况下,让她怎么能离开?

因而,凌玥回答地坚决,在明烨耳中听来,几乎是丝毫不带拖泥带水的斩钉截铁。

“你真的决定了?不后悔?”明烨还是不肯死心,有的话,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呢!让他就这么放手,还真是不甘心。

凌玥并不知明烨心中的这些纠缠难忍,只再次点了点头:“既然决定了,就不后悔。”

留在京都,怕才是日后后悔的源头吧!侯府如今是个什么情形,便是之前一直不在府中的她,也能看得清楚。

颓唐没落虽还不至于,但走在刀刃上确实事实无疑。这不曾留心地行差踏错了一步,等待她的就是万劫不复了,那个时候,小命不保了,她又能找谁哭诉呢?

凌玥心中的这些心思并未出口。她看得出来,陛下并没有揭破蓼阳大长公主这一层,就是想给双方各自都留有一些余地。

难得陛下思虑如此周全,她又怎么能自找不快呢:“陛下切莫觉得心中过意不去,抑或是自责难耐。能准许臣女一家离京,已是皇恩浩荡了。”

这话说得确实是她心中所想,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便不能逃避,主动面对才是正经的做法。既然如此,放着远走的机会不知珍惜,又还有什么是值得她珍惜的呢?

外人不知,凌玥不仅没有因为离京而心生苦涩,反而是盼着这一日尽早到来。

那时,冰凉的夜风吹过,道士师父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入了耳朵,且记在了心上。

这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却不想路上遭遇了一重又一重的关隘,好在最后都是有惊无险。顺利回到了京都不说,距离道士师父提起的那些应该还提早了一步。

不管未来的风云如何变幻,尽早抽身了却才是正事。之前还发愁如何有个好借口而让平阳侯夫妇和凌珏同她一起离开这处混乱之地,眼下阴差阳错的,也不需费这些神了。

第五百八十九章 天生异象

“师父,您看到了什么?”白日出现这样的星象,便是凌玥这个初入门的都能一眼辨出,料想应该并不是什么好事。

道士师父一脸倦怠的样子,对这白日凭空出现的景象好像视若无睹:“现今太平盛世,不可能出现你说的什么白日可见的星象。你啊,还是多多休息,别再因为这个事情搞得魔怔了。”

道士的眼皮都懒得掀开看一眼,可凌玥却十分地确信,这一次,必然不是她眼花所致,而是真真切切,确有其事。

只是,太过超然的事情,谁都不会轻易去相信,必得他们亲眼得见才行。

凌玥深吸了一口气,指了一指天边被重重浮云遮蔽住的景象:“师父,玥儿能力有限,如若当真是能力不足才导致的这场谬论,还望师父指正。”

凌玥确实是一个机灵的孩子,这一点,是道士初见的时候就已经知晓了的。饶使他不想过多以参星之术去干预进了朝廷琐事,如今被凌玥这么一番言语相激,不成也得成了。

道士撇了撇嘴角,这才缓缓地睁开了双眼,果见那天垂一侧起了非同小可的意象:“还当真是白日可观。”

凌玥只知道士是隐居世外的高人,却不知道士躲入了辛陵荒山真正的目的为何。

辛陵的荒山是一处穷乡僻壤之地,这便在一定程度上杜绝了凡尘俗世的随意相扰。而荒山大有高耸入云的态势,地居之所也恰恰对应着上天所指。

结合此二,才是道士选择了辛陵荒山的原因。便是白日可观的天象,也不是处处都可得见的。否则的话,岂不早已是天下大乱之兆!

“师父,天象上,怎么说”凌玥察言观色,问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极小心翼翼:“该不会是京都……”

天下兴盛之始,皆在京都,若说有什么会波动到整个中原大陆的,也应该非京都莫属。几乎想都不用想,凌玥便就将其他的可能性都在第一时间做了排除。

“京都处于龙脉之上,能起这样的异象,一定是龙气受阻。往小了说会起祸乱于金銮朝堂之上,往大了说……”道士鲜少表现出对世间的关心忧怀之象,如今这样自主打破既定的常规,足可见事态的胶着之势了。

但实际上,道士究竟是当真超脱于凡尘俗世,还是有苦不能言而刻意为之的步步隐退,外人自是什么都看不清。

但就其眼下来看,明明是身在此间,心自然也难出此间。便就是一个不世出的高人,又怎么能跳脱出这个世界所划定的圈子呢?

因而,当真牵扯到了什么大的朝局之势,凌玥不信,道士师父还当真会做出完全的袖手旁观来。

“往大了说会怎么样”这样说一半留一半是最吊人胃口的,凌玥很想知道,天象所对应的,究竟会是什么?

“往大去说。”明明这座山头是放眼可及的空旷,但因为接下来说出口的话是事关皇权,便是道士,都很难做到没有丝毫的顾忌:“少不得会殃及皇位,天子之位一经动摇,届时天下可能又起兵燹之灾。”

凌玥生在天盛盛世,哪里有见过什么刀兵相加,烽火燎人的乱世但即便如此,凌玥也能明白,道士师父为何要用一个“又”字。

天盛至今不过才历经了二代帝王,明烨这个天子登基更是尚在一年之余。对于许多年岁稍长的人来说,见证明家是如何打下江山且稳坐这片山河的当年景象,应该还可以算作是历历在目。

也就是说,这一次的天象预兆,如果没有法子避开,一切将又会重蹈覆辙,甚至是回到了原点。

“那这兵燹,可能躲过”凌玥深知,她这么问是越矩了。只是,没有道理,可以预先走到事情发展前的那一步,却还是束手无策。

“一个巴掌拍不响。应在这天象上的是二星,一星主帝位,而另一偏离原定轨道的星至今仍是半晦半明。”既然道士已然开口言说了这么多,便就不打算在这一事上做过多隐瞒。

况且,世人愚昧,又大多只相信自己眼前那愿意相信的一二表象。和这些相比,最真不过的真实反而是一种人见人厌的存在了。

既是如此,他又何须担心他今日言道的这番话他日传将了出去之后,他又会否留得一个妖言惑众的名头。

“天象只能预兆,至多起到示警的作用。”道士的双目紧紧地盯着天边的那一朵朵云彩之后:“究竟能不能避开,就要看接近帝星的那颗星作何取舍选择了。”

帝星也好,还是另外一颗没有得到称呼的星也罢。它们对应的都是人,就像帝星是明烨,而另外一颗星是……

“可是,我们如果能提前知道另外一颗是谁,是不是就可以将一切阻断在事件发生之前”凌玥也不知道她在胡说些什么,只是并不想看着好好的京都又陷入了动乱而已。

道士的一双眼眸投了过来,里面神采复杂难定,数度变化:“你以为天象是什么?可以随意窥伺的吗?”

凌玥心知是她心急多嘴了,当即羞愧地低下了头,只觉得面颊一侧烧得绯红。

道士见凌玥如此形容,终归是于心不忍:“你还是回京一趟吧。天象所显,侯府是第一个当即被卷进去这场纷乱的。”

如此指名道姓,是凌玥从未有过设想的,呆愣在当场的凌玥只有脸色刷白,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侯府卷入纷乱,会……会出人命吗?”

道士应该还是有着什么坚持的,能让他亲口将这一天机吐露出来,已是不易:“这个还要你自己入京,为师在这里多说了,也是空口无凭。”

好一句的空口无凭,听上去是如此地轻描淡写,可却已经在字里行间埋下了默认的含义。这让凌玥怎可定下这颗心来

“能同朕说说,你遇刺前后的情形吗?”事发当时,侯府的府兵便就占据了长街,众人目光所聚之处,全系在了凌珏这个侯府世子的一人之身。

至于队伍当中的那辆马车,以及马车当中是何人,自然而然就被几近淡化于无了。

不是侯府自己人或者是行刺那方,在场的人并不知躲在那马车中人的身份。

第五百九十章 出逃

“我与知秋等人回京的路上,正值飞雪连天,模糊的视线当中,却只见几辆离京的马车。”现在仔细回想一下当时的情景,一切都不是单纯的巧合而已。

明明是那么明显的端倪,可她既不能及时发现什么不对劲,更不能阻拦那个时候已然冲了上前的无影。若是那个时候,她只选择了埋头前行,而将这一切抛在脑后,或许就不会横生出了这许多的枝节。

“几辆离京的马车”算来那个时候,还能有如此阵仗的,放眼整个京都,满足这些条件的应该就只会有景安王一个人了。按照凌玥所说,最起码那个时候,在这个问题上,景安王是没有骗过他的。

只是,后来发生了什么,让本已打算离京的景安王不仅折返了回来,还对凌玥痛下了杀手。

明烨大概猜出了些什么:“可是你让他们发现了你”

事实便是如此,即便凌玥不想承认也没有办法:“离京之前,府上来了一个少侠,这位少侠功夫高强,一路护我无恙。当时那个情形,方向各异的马车忽然停下,少侠只觉得有异,便冲了上前。”

凌玥并没有说出无影的身份,也对这个少侠的来历做了些许的隐瞒。她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专门提出蓼阳大长公主的事情来碍陛下的眼。

“若论起来,出事的由头岂不全在你这个少侠身上”明烨也听明白了。就是这个少侠,实力多少尚且不知,但脾性却是个沉不住气的,将这一行人尽数拖下了水去。

“赶路太急,马车在半路上翻下了山崖去。等到了京郊的时候,我们已经步行了许久,少侠也是为了另觅辆马车来。”不仅是凌玥想要为其遮掩,事实也是如此:“一切看来,许是都是规避不过的命数使然。”

“命数”明烨不过只是重复了这一句字句,似是冷哼了一声。谁人都可以信命,但他自是不信的:“先别管它什么命数不命数的了,你现在既是无碍,那朕就放心了。既如此,就好好休养。侯府这边,朕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明烨微微侧目,冲着凌珏颔首:“朕出宫不能耽搁太久,你们顾好侯府。切莫在这个时候让小人钻了空子。”

凌玥心知,这是离京之事没得商量了,遂盈盈回了一礼:“臣女恭送陛下。”

要是到时起了纷乱,最先被牵扯进去的就是侯府,那么眼下侯府若是能顺利跳出京都之内的圈子,自然就可不受其扰了。

案上的一根香烛彻底燃尽,扑鼻绕室而来的只有阵阵灰烬的呛人之味,景安王的眉心一皱,知晓这怕是大势已去:“今歌,收拾东西,即刻上路。”

都这个时辰了,给他们完成任务的时间是绰绰有余,可派出去的人一个都没有回来,足以证明这趟任务是失败了的。

尽管给那些人都服用了到时即可发作的毒药,可那仅仅也只能确保没有人成为平阳侯手上的证据罢了。

究竟是谁人做的,目的为何,这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景安王清清楚楚,侯府那边接到了凌玥之后,也只会是人尽皆知。

只是侯府那边手上没有确凿的证据,便就拿他无法了。

“王爷,可是任务失败了”今歌早早地将包袱备在了一边,只待景安王的一声令下,即刻赶路逃跑就是了。

这是二人早有所预料的事情,只是做的是最坏的打算,真走到了这一步,谁也是不甘的。

“那凌珏终归与陛下有着深厚的情谊,如若他在圣前铁了心地要与本王硬碰硬,本王还真未必不是他的对手。”因而,这眉心跳动着的是皆隐隐的不安。

那张嘴定然会毫不留情地在陛下面前揭示出今歌尚在人世的秘密。那个时候,就算陛下不偏袒,拔毛拔到了陛下身上,胆敢挑衅皇权,他这个景安王也休想将事情脱得一干二净。

因而,才谓之眼下的情形是最坏的打算,尽快脱身远走才是正事:“这个时辰,成功的希望实在渺茫。这局实在是赌不起。”

“是。”这个是字脱口而出的时候,今歌的唇齿间似乎都在微微发着颤。今歌不由地攥紧了手里的包袱一角,“那那些门客可怎么办?”

景安王进京的时候,便就偷带了今歌在身边,为着其人身份特殊,身边的随从已经是减到了极致的精简。可即便如此,该出谋划策的门客可是一个都没有少带。

那时因为今歌言道,他们今家败落全是拜京都中的平阳侯世子所赐,可能说者是有心的,但他这个听者却更是有意。只是这么一句诉苦,却成为了景安王心中的计较。

本意是借着这些门客之力,从而彻底扳倒平阳侯府这个后顾之忧。只是,世事如棋,皆是此一时彼一时的东西。谁又能料到,那时或可为之助力的东西,俨然成了如今拖累的后腿呢?

带上门客,声势浩大,必然会聚过更多的目光来。可若不带上他们,来日被人所抓,又少不得变成了捅向他的一把快刀。

景安王咬咬牙,“我们先走,让他们随后跟来。”

今歌见景安王似乎还是有些胸有成竹的模样,这才喜笑颜开了些许,应道:“是。”

用以歇脚的这处客栈门外早早地应景安王的要求而备好了马车,景安王和今歌匆忙上了马车之后,负责赶车的车夫便扬起了马鞭来:“王爷,走哪条道?”

毕竟这里还是十分地靠近的京都,少不得有多条通路。

通路的选择,或许就会是他能否顺利出逃的关键,景安王自然很是小心谨慎,只拍了拍车夫的肩头:“你先策马,下个路口本王自会告诉你该如何去走。”

凌冽的寒风借着飘摇而起的帘账不断地窜入了里间,今歌冻得瑟缩做了一团,却时不时地瞥向了一边面如死灰般沉寂的景安王:“王,王爷,陛下的人不会追上来吧?”

亲兄弟都还要明算账,更何况,他们一个姓明,一个姓今,让这样一个与生俱来便是尊崇至极的王爷来帮助她这个朝廷追捕的残存余党,景安王到底能从中捞到什么好处?

第五百九十一章 追击

今歌强压下心头的惧意,才问出口的东西,却被景安王一句冷言冷语又呵斥了回去:“你少说几句话,让车夫清净片刻,便就没人能追得上来。”

今歌讪讪地闭了嘴,若说一开始,景安王对她的帮助是出于怜悯。后来几经波折,是被迫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那么到了现在,又是什么情形呢?

因为他们今家的事情,或许景安王的富贵就要一去不复返了。就算是追溯没有任何的意义,可这个情形下,把她丢弃在荒野丛中,不也正是解气抑或是做最后一二挣扎的法子吗?

今歌因为摸不透景安王的心思,因而心里愈加的惴惴不安,整个身子,从头到脚都是一片冰凉。

“车夫,走侧路。”离岔路口还有些距离,景安王便已经掀起了马车的帘账,交代了一通。

就算陛下派了人来追捕,那也必然是先行选择了官道,再有官道上络绎不绝,少不得有时错身而过的哪位,回头便就将他们的行踪给暴露了个彻底。

为了保险,还是走山野小路的为好。

这皆是景安王的算计,但算无遗策这个东西自来都是不存在的。他并没有料到,因为放弃了官道而选择的山林小路,却在那里发生了雪崩灾害,彻底阻去了前路。

“王爷,这可如何是好?”车夫下马去确认,眉头紧锁着回来询问。

糟糕的事并不是前路被阻断这么简单,马车的后轮都陷入了被重重积雪覆着的凹坑当中。山路难行,又突遇雪崩,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之下,他们的马车已然是被困住了。

“弃车。”景安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眼神示意一旁不知所措的今歌:“你先下车。至于剩下的人,让他们抓紧时间把马车从积雪中带出来,随后跟上。”

“是。”车夫从这急切的语气当中感受到了一丝不容迟缓,动手为景安王二人撩起了马车的帘账:“王爷小心。”

今歌心中莫名的不是滋味,道理和如今的形势她都懂,就是难以习惯罢了。这若还是搁在以前,能让这车夫毕恭毕敬的人当中必然也有她的一份。

可现如今,别人不说,暗地里却都指不定想让她早早结果掉这条性命。就拿眼前的雪崩来说,这是有着景安王镇在当场,不然的话,还不知有多少人都盼着她趁早死在这场雪里吧。

景安王自顾自地拖着一具很是行动不便的困乏身子走在视野的前方,目睹这一幕的今歌却有些疑惑了。

景安王身姿不展,甚至是有些佝偻枯瘦,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可为何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走起路来却好似有着用不完的能量一般

不说健步如飞,但最起码也是不受任何的外物桎梏,甚至比起今歌自己,都是要强上许多的。

“站住!”日光下的雪原很是刺眼夺目,但比这更加刺激的却是身后这乍响而起的动静。

今歌心下胆颤得厉害,明明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是头也不回地拔步离开,却在这高声的喝止之下,双腿不争气地定在了原地。

“跑。”不过只是瞬息的功夫,景安王便已经回头看到了原处纵马而来的一支队伍。

耀眼的光芒之下,那些人的盔甲一片片闪着银白色的寒光,动作齐整划一,目的更是出奇地一致。

此情此景,还有什么是不清楚的,分明就是冲着他们而来。被景安王吼了这么一嗓子的今歌,此刻也终于算是反应了过来,再不敢有片刻的松懈,只提着裙角在积雪之地上奔逃了起来。

“你干什么?”马上的一人伸手拦住了同行者张弓搭箭的动作,“他们是陛下要的人,万不可伤其性命。”

张弓搭箭者甩开了那人的束缚,语气颇有些不耐的意味在:“景安王你我自是无权动,可那女人的死活陛下可没有说。”

回到了宫里的陛下雷霆大怒,当即派人来一路追踪赶上,却对抓到人之后该如何惩治并未有一个明确的指示。

“陛下是没有说,可你这是越矩知道吗?”

拗不过那人,况且他也不是万分确信圣意的,来人只紧了一紧手下的缰绳,任凭着胯下坐骑飞驰而过:“王爷还请留步,陛下有请。”

景安王还想再逃,可两条腿终究是抵不过马匹的四蹄:“陛下可有再说什么?”

什么是大势已去,景安王算是明白了个透彻,只能无奈地屈服于眼前的几人而已。

“小的不知。”陛下的旨意怎么会是他们这些人能知情的,来负责追赶的人确也不敢惹怒景安王:“还请王爷莫要与小的们为难。”

“王爷……”今家出事多天,可只有此刻,今歌才又感受到了那日莫名熟悉的恐惧之感,是一种恐惧到浑身整个毛发都在颤栗的感觉。

景安王被人带回京,就算等着他的是陛下的盛怒,可终归其人与陛下有着割不断的血脉关系。可若是她呢?哪里来的那么多好运,从鬼门关侥幸逃脱了一次,却未必能有第二次。

“有劳诸位了。”景安王颔首,算是应了下来。他身怀功夫,且很难落于下风,但这个时候,敌我双方,谁强谁弱,已经是一目了然。

若他再强自负隅顽抗的话,到时他身怀功夫一事便也跟着藏不住了。没有必要因为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而把其余的东西也拖进了火坑里去。

事情让人烦扰的原因,通常并不是它的棘手,而是在于解决问题的方案,有多种选择。在没有到了迫不得已而做出选择的近前,谁也无法判定,哪个选择才是正确的那个。

就好比,平阳侯在圣驾前率先告了一状,可他若是想要脱身,可不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抢在人前,取了今歌的性命。那时,死无对证,谁又能说,他这个王爷是包庇罪人的那个呢!

可惜的是,因为今歌在他手上还另有他用,景安王一时还动不得,才逼不得已做了这许多的打算。闹到如今,已经是最坏打算当中的绝境了。

“回陛下,景安王和今歌带到。”陆公公小步快移着禀告。

第五百九十二章 上禀

“让他们进来,其余人都先退下。”明烨摆了摆手,示意陆公公也尽快退下。

而殿外的今歌看着人流朝着自己所站的方向退散开来,更是慌张无措。她如今的情形,陛下若是见了她,取她的小命岂不是只需要一句话的事儿

若当真如此,说不准还是来之不易的好事一桩,就怕惩治她这样的乱臣之后,宫里可有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

“二位,陛下有请。”陆公公跟在退散的人群之后,迎面来请景安王。

今歌偷悄悄地打量起了这几乎是错身而过的御前太监的神情,想从此人的神情当中寻觅到一些蛛丝马迹,也好对太宸殿中的陛下是如何打算而多少有个了解。

可惜的是,这样的想法也仅仅只停留在了想法的层面,陆公公的表情淡漠。只从神情来看,根本无法判断出如今里面是个什么情形。

“微臣叩见陛下。”景安王一在人前便又恢复了他那不太得劲的走路姿势。

显然,这里面绝对是有着什么猫腻的。一个身形枯瘦,便是走路都半摇带晃的人,为何在逃亡的路上却不见半分的不妥

合理的解释似乎只有那么一个,那就是,从始至终,人前人后的景安王是一个善于伪装的高手。

今歌紧张地攥紧了裙角,只咣当一声,跪在了太宸殿中央:“民,民女叩见陛下。”

这个时候,或许只有景安王一个人算是还能和她站在一处的,把她隐隐的猜测说了出来,于己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你有三错。”明烨并没有让任何人起身,双眼紧紧地瞪在今歌身上,恨不得在上面用力盯出几个窟窿来:“一错,君要臣死,臣便不得不死。你们今家与外邦勾结,坏我河山,朕清除祸党,你是服也不服”

今正昊和今言做的那些事情,确实不应该是一个忠臣该做的。今歌也曾经想过劝阻,只是那时被今言半威胁半恐吓地一一认了下来而已。陛下说的,自然在理,她只是恨,恨一夕之间,今家便弄了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民女不敢不服。”

不敢不服那就是说,还是心有怨气了?明烨继续了下去:“二错,上天许是有好生之德,既然被你捡回了一条性命,你就该自当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可你倒好,伙同了朕的皇叔为你遮掩,还对平阳侯家眷痛下杀手。此条罪责,已是天理难容。”

若说一开始提到了今家忤逆犯上的事情,陛下的情绪只是稍有起伏的话,那么现在,字句的顿挫间充斥的已经是满腔的怒意。

今歌吞咽了一口口水,慌忙将额头贴近了手背,身子几近瑟缩成了一团:“民女,民女知错,只是……”

只是什么呢?今歌想要为自己辩白两句。可话到了嘴边,她才发现,无论她怎样遣词造句,都是于事无补。在陛下的眼中看来,她的这等行为,分明就是妄想卷土重来,一早存了报复之心的。

事情究竟是怎样发展到了今天这等进退两难的局面的好似,好似是景安王一手操办的,并且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了极强的热心。

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现在想想,她人都暴露了,可景安王还是没有任何的异动。殊不知,其实是挖了一个更大更深的坑在等着她呢!

想到了这一层的今歌不禁脸颊迅疾变得滚烫起来。便是这世上的至亲,在大难临头的时候都未必能做到并肩以抗。更遑论,是这个已是尊崇备至的景安王呢!又不是傻子,更不存在什么情深所致,为她犯险,实在犯不上。

那一定是必有图谋了。今歌趴伏在殿前,再不敢回话。

“你口口声声称道民女。可朕的子民,怎敢行这样大逆不道的倾覆江山的事情民女民女!此为你的第三错。”明烨并没有理会今歌的反应。这三桩罪论一出,任是谁,都只有缄默不言的份儿。

“今歌其罪当诛,只望陛下能消气。”不知为何,这三条错误被点明之后,她心里悬着的什么东西反倒是可以落地了。

“消气你倒是一个还算聪明的人。”换了旁人来,这个时候,应该都是哭爹喊娘地求饶了吧!

只是他们殊不知,越是如此作态,其实越是惹人不快。倒不如学着今歌,放聪明一些,君者消了气,对他们的惩罚也自然而然能跟着减轻些许。

对于今歌一事总算是告一段落,今歌固然可恶,可若没有景安王在背后的助阵。她一个失了父兄的孤女,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日里成事呢?

想到此,明烨将目光投向了今歌身侧同样跪在殿中的景安王:“皇叔,眼下情形,你作何解释?”

“微臣……”拱起的双手紧了一紧,景安王抬起头来,正视着太宸殿中高坐的明烨:“有事要禀。”

此话一出,今歌和明烨皆都吃了一惊。今歌一直将额头贴在双手的手背之上,并不敢抬头去看发生在自己周身的情景。因而也没有人看到她此刻脸上的面部表情。

她想不明白,明明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景安王是如何做到在此种情形之下还能找出生路来的

“准了。”明烨也很想知道,景安王是长了多么巧舌如簧的一张嘴,才能在诸事对他不利的局势之下硬生生地撕出一条口子来。

“回禀陛下,微臣斗胆,才行了先斩后奏一事。”景安王人虽然跪在坚硬的地板上,可那双目却时时地透着一股很是自信的眼神。倒好像事到如今,一切不过尽在他所料之中:“微臣在通州偶然遇到了逃难的今歌姑娘,听其说起了平阳侯世子一事,这才大感不妥。”

“不妥有什么不妥?”他知道,凌珏是前朝暮央之后,因而是景安王和太后的眼中钉肉中刺。可这些他如今已然知情了,景安王却为何还要揪着不放

“陛下就没有想过,明明是早已下好的皇令,却为何会出了纰漏”景安王早就摸准了帝王的顾忌和担忧会是什么,现下所言,不过是在重要的穴位之上行针而已。

第五百九十三章 契机

“朕不喜欢拐弯抹角,你有什么想说的,直接言道即可。”不管景安王这话的出发点是不是忠言,逆了他这个为君者的耳却是再真不过的事实。

“不过就是铲除一个生出二心的佞臣之家而已,何以处处手脚做不到干净”景安王先是提出了疑惑,将明烨的胃口吊足了,这才引出了后面的话来:“究竟是能力当真有限到了这样的地步,还是……受人所指”

去执行这项任务的,可不是一般的侍卫,暗卫成立之初,便是为了捍卫皇权的至高无上。它极其隐秘,更是君者手中最为有力的一把利刃。明烨当然不会在人前随意透露出有关暗卫的半个字来。

他耗费了许多心血在上面,所以,什么能力不足的混账话一定是无稽之谈了。排除这一点后,似乎所剩的唯一可能,就当真只有景安王提起的后者了!

暗卫所建,毕竟要确保都是为他所用的人,在这个环节之中,照理来说,是不会出了什么差错的。若说,到底有哪里可能出了漏洞,便只有……

可那怎么可能呢?臣子们都道天子日理万机,这话细细分析来看,并非是全然的阿谀奉承之言,也算是颇为在理。

就算是组建暗卫,让他这个当天子的做到完全的亲力亲为,其实也是强人所难。为了事半功倍,明烨自然得去找一二信得过的帮手。

这帮手只有二人,一位是自小长大,最为知根知底的平阳侯世子凌珏。二便是当时刚刚得胜随军入京的苏家少将军苏云起。

苏云起自小便跟随着苏闲征战于北境的苦寒之地,算是朝堂上诸多臣子当中他并不了解的那个。

可武将比起文臣,好像自古便少生了一个心窍,少了许多的弯弯绕绕也便更能让人放心。再加之,苏家一向忠君报国,其父母都是为国捐躯的贤德之人,没有道理,在苏老将军的悉心教养之下,苏云起却是个和苏家不齐心的人。

更遑论,那少年儿郎是个难得一腔赤忱的。明烨算是赌了一把,至于这赌局的输赢如何,便是拿到眼下来看,都是不定的事情。

“皇叔为何总是针对凌珏”不消多想,明烨便知道,景安王这是将矛头又对准到了凌珏身上。

事发前后,苏云起不是随军北征而上,就是中毒抱恙,而后又因为凌玥下落不明一事而离京远走。从时间来看,暗卫就算和外人有所勾连,这个人也不会是苏云起。

抛去苏云起,那也就只剩凌珏一个了

景安王勾唇笑笑,说出口的话听起来虽然是有气无力一般的感觉,但分明渗透着一种胸有成竹:“不是微臣针对凌珏,而是凌珏完全有理由做这样的事情。”

太宸殿外的一应内侍宫女被陆公公打发得走远,放眼望去的一切视野,只有苍色的无尽东风席卷而过,似乎混合在其中的,还有一抹淡到无法辨认的衣角颜色。

“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明?”明烨的双手瞬间凉透,只是理智在告诉他,切不可乱了方寸,让景安王看去就是了。

景安王等的便是这一句话,当即拱手作揖,看向了一边的今歌:“今歌可以证明,她可以活命,是有人故意留她一命。你说,是也不是”

今歌和景安王少说也算在一起处了一些日子,自然不难听出来他这话中隐含着的咬牙切齿之意。她这是被强逼到了这个份上,不得已也得得以了:“回陛下,事实,确如王爷所说的那样。”

这话也算是真假参半,当时那些人凶神恶煞一般,刀起刀落之际何曾有受到过半分良心的谴责

今歌亲眼目睹着父亲与长兄惨死在自己的面前,当即便吓得失去了任何求生的本能,只知躲在死尸堆里兀自抱着双膝颤抖不止罢了。

一个手提着长刀的人走近,今歌只觉得自己的面前寒光一闪,再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整个人却是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黑暗当中。

她后来才知道,那举起长刀砍向她的人,并未直接砍伤在了要害之处,而是偏离了心房几寸的位置。阴差阳错,被她捡回了一命来。

今歌很是费力地才从掩埋尸体的泥土当中爬了出来,许久未能呼吸到的空气和未能感受到的暖阳,终于让她将心底的胆怯一步步化成了不甘的愤慨怨怼之情。

那个情形下,许是当真如景安王所说吧,是有人故意放了她一马。但却绝不是像景安王说的那样,是抱有了什么样的意图。

因为今歌很清楚,那刀伤,只要再偏离一些,顷刻便可要了她的性命,之后的草草掩埋,也不过是为了做到毁尸灭迹罢了。因为只是失误,抑或是某人的良心发现,铤而走险之下留给了她一个靠天活命的机缘吧。

“此事,母后……”喉咙处忍不住就是一阵阻塞,想有什么东西卡了进去。景安王说起的,于他而言,实在是一种不小的震撼:“可知”

“太后娘娘自然知情,只是有碍于当年的承诺,不好违诺罢了。”有碍于外物势力纠葛的,何止是太后娘娘一个人,景安王自己亦是如此的情形。

可巧不巧的是,今歌的出现给了他一个别样的契机,只要稍加合理的利用,便不算是他违背了诺言在前。

“来人!来人啊!”明烨甚至感觉自己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陆公公”

几声高呼之下,陆公公总算是及时赶到:“陛下。”

“快去请太后过来。”明烨摆摆手,不由得催促了起来:“若是母后问及何事,就同母后说,是有关先帝和明家的事情。”

“陛下,今歌该如何……”惩治二字还未得说出口,景安王的声音却是戛然而止。

景安王不禁侧目望向了太宸殿外的光景,那里无风无动,一切看上去都是异常的祥和。

难道是他太疑神疑鬼了

明烨并未能发现景安王的不对劲,他一人沉浸在景安王说出口的惊天秘密当中无法自拔,只感觉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了起来。

凌珏,竟然是这样的身份吗?

第五百九十四章 两讫

“如何?”看着面前坐着的人出了一额头的汗水,无影将还未开封的酒坛拎到了桌上。

如昼胡乱用袖子抹上了自己的脸颊:“你让我去宫里打探消息,说是那里会有无忧的下落。可现在,无忧人在哪里依旧不明不白,可你却从我这儿套到了你想要的。真是好计策啊!”

无影端起面前的酒盏来一饮而尽:“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与其在这里抱怨,为了回报,你还是给我说说,探来了什么?”

如昼探来了什么,让他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观其气息难稳的样子,方寸也俨然大乱了。

“这……”如昼三缄其口的模样看起来煞是为难,只朝着无影招招手,示意他凑近一些:“你附耳过来,此事不得宣扬。”

如昼出于门中,小心些也是无可厚非的,只是让他如此谨慎,足以证明他去探听消息的时候无意听到了什么更为隐秘的东西。

“你是说,珏公子是……”如昼贴近了他的耳朵,将他在太宸殿外听到的事情尽数如实告知给了无影。这则秘密,或许会是他有生以来见证到的最为隐晦的东西了。无影也不自觉地蹙起眉来:“那陛下那边是否会有下一步动作?”

“便是有门中做倚仗,听到了这样的皇家秘事。你觉得,我还再敢呆下去吗?”如昼只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很是有些后怕的样子:“不过想来,哪个帝王容得下”

无影端起了手中的酒盏,里面已经又被他盛满了酒水,他不由分说地将其推到了如昼的面前,恨不得直接倾盖在了对方的脸上:“多喝酒,少说话。”

如昼讪讪地接了过来,脸上的神情早已不自然。还要多亏了无影的厉声提醒,他这样在酒肆当中不设防地提及帝王之事,是嫌活的日子太久了吗?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着?”如昼喝了口酒压压惊,才又问了起来。如昼知道,离了师门的无影现在是侯府的人,看其人之前对那凌玥那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让他现在放任不管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怕是大难将至。”无影又从如昼手中抢回了自己的酒盏,将那里面剩余的酒悉数灌了进去:“我们的买卖算是银货两讫,想要无忧,你们大可去皇宫中堵人。”

“哎!”如昼只见无影的脚尖点地,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却已经是消失在酒肆当中了:“这,这就银货两讫了”

无影明明一早知道了无忧那贼人的下落,却不肯告知。原来算盘打地响亮,是等着这一天,好让自己为他卖命涉险,只坐收渔利以为套出这样的消息来。

“客官,您二位的酒钱还没有结呢。”小二看着无影离去,如昼又蓦地站起身来,误以为这两人是吃酒不给钱的泼皮无赖。

“这,这里。”如昼掏出一些碎银两来,匆匆地一并交到了酒肆小二的手上:“不用找了。”

自己则慌忙追了出去,有关无忧,他还想得到更多的可靠消息。无影只给出一个对方人在皇宫当中的消息,这算什么银货两讫?实则是敷衍得很呐。

阔别多年,如昼功夫增长了许多,但无影也是没有一日懈怠,本来就在众人之上的他,如今几个跃起,已经是让如昼再也无迹可寻。

“主人,眼下怕是大事不好,等不到离京的调令了。”无影忽然现身在了凌玥的院落当中,吸引来了不少丫鬟的目光。

“你,你怎么这样就来了?”凌玥顿觉事情变得愈加棘手难缠起来。她托无影帮忙打探打探消息,怕是在这个关键节点上又出了什么叉子,可也没有人无影如此大摇大摆地现身在众人面前吧?

饶使无影现在拥有了一个少侠的身份,可也是小心为上才好。

“无影有话要说。”

他行事向来是个多思多虑的,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地如此行为,凌玥不得不重视了起来:“知秋,让她们都退下。”

“是。”知秋也知道,此情此景并不适合她在场,带着人退下的同时,自己也跟在了人群之后。

“现在没有外人在场,你打探来了什么?”凌玥问这话的时候,似乎都能听到自己胸膛里一颗逐渐滚烫起来的心脏在不安地跳动着。

“珏世子……珏世子他……”这可真不知该如何言道,饶使是一向自诩不受这些事物牵绊烦扰的无影,也很难开口。

“哥哥他怎么了?他不会出事了吧?”这是凌玥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可看凌珏方才和陛下的样子,他们的关系应该还是一如从前,并没有什么差别。

“主人,这个事情,事关重大。要不要让侯爷他们知情”定了定神,无影并不敢就此和盘托出。实在是波动极大,若没有一个立即拿得出手的法子,情况只会立即陷入漩涡。

凌玥咬了咬下唇,几乎是不待犹豫,便点头应了下来:“那你这就随我来。”

无影是一个杀手没错,但其人的到来还是蓼阳大长公主自己招来的,凌珏也在后来不期然知晓了他的存在。

侯府上下主事的,无外乎也就只有平阳侯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从前那是娘亲的身份特殊的缘故,家里一切都是秘密,现如今,既然这层窗户纸也不复存在了。那么料想,就算爹爹知晓了,也不会伤及到无影。

因为有着这样的一个念想,再加之关心则乱,凌玥很快便答应了无影提出的想法。

“爹,娘。”凌玥去而复返,比起乍一听到前朝皇室血脉时的情况要好上许多,一双清亮的双眸当中此时总算恢复了一些神采:“无影有事要禀。”

“无影就是那位少侠吧!”平阳侯果真依旧被蒙在鼓里,自以为无影是一个来自于名门正派的高手侠士,还打算起身行礼谢过:“若不是无影少侠,小女此趟怕是要……”

“侯爷,他可不是什么少侠。”平阳侯上来就对无影的一通感激,让蓼阳颇有些不自在:“是当年本宫为保玥儿的安全,特意找来的护卫。”

以前的旧事,天知地知,他们夫妻二人都知。但却不能让凌珏与凌玥得知,所以便是在自家,蓼阳都做了一定程度上的隐瞒。现下而言,都是没必要的了。

第五百九十五章 罪孽深重

“护卫”平阳侯一时有点懵,搜罗遍了自己的记忆,都未能找到侯府里有这样的一个存在,他确确实实是并没有什么印象的:“可府上好像并未有这样的一个人。”

“此人由来已久,只不过父亲不知罢了。”未等蓼阳的回答,凌珏的声音率先响起。

凌珏送离了明烨过后,独自在府门前愣愣地站了许久,此刻方才折返归来。

人还未完全站定,就见无影这道很是眼熟的身影同样立在了里屋:“无影之前是京都的杀手,功夫高强,却也树敌众多。母亲也是不想多生枝节,这才选择了向我们隐瞒。”

事到如今,很多事情都可以用前朝往事而隐去,凌珏心内的不解与不甘,此刻也已差不多消弭殆尽了。

眼前的重点,阖家该如何共同扛过这场风暴才是正事。

“杀手”平阳侯再看向无影的眼神不禁就变得复杂了起来,只是,现下可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也只幽幽地叹了口气:“想要确保玥儿的安全,可你也,也用不着犯如此的险吧”

无影人在面前,他实在不好说破什么,那杀手满手鲜血,人命在他们眼中就是草芥一般的存在。指望无影这样的人去护卫安全保不齐是推入了更大的危险之中。

“本宫不会无故犯险的,这一次,不就是最好的证明?”蓼阳移开了头,将注意力放在了首次以一个无遮无掩的身份出现在了侯府众人面前无影的身上:“倒是你,今朝虽然情境大不相同,不用再避讳许多。可你忽然出现,是要说什么?”

“无影这许多年来,没有一刻敢将大长公主当年的救命恩情忘怀。”无影复又环顾了一圈,确定眼下这屋里在场的全是侯府中人,并没有任何一个外人在场,这才敢将肚里憋了一路的东西道了出来:“如今侯府形势严峻,主人又有意让无影留心京中异动。”

“看来,是京中又出事了。”这段日子接二连三传来的,皆是对他们不利的消息,一个个接踵而来的时候,蓼阳更是毫无招架之力,到此刻,她怕是再没有什么心力去对抗任何的突变了。

无影并没有接茬,只是继续着他的预言:“无影与过去的师门有些交情,刚刚门中人探来消息,说是陛下的人抓回了景安王并那个叫做今歌的女子。”

凌玥不解,“这不是一件好事吗?”无影又何必非要当着大家的面来提起这些来,还有他那神情,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了吧!

“主人不知。”无影看向凌玥的瞳孔中还盛放着一些不舍,他是不愿意将这样残酷血淋淋的事实道了出来。

可是他不愿,并不能阻挡事情的发展:“景安王在圣前,说……”

蓼阳看向了平阳侯,二人的眼睛中皆是惊异的色彩,看无影欲言又止,甚至是吞吞吐吐的样子,该不会是景安王可他们之间,明明是互有着牵制的,他又怎么突然会

“他说了什么?”蓼阳的指甲不由地深深掐进了掌心之中。

无影瞥了一眼并没有什么表情的凌珏,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眼神到底是有意得多,还是无意得多:“珏世子是暮央公主与先帝珠胎暗结,而残存至今的前朝余孽。”

“你说什么?”凌珏一把揪起了无影的衣领,一向给人以温润如玉形象的他,此刻已经是完全与这四个字不沾边了。

无影并不习惯有人与他贴着如此相近,下意识地就想要挣脱凌珏带给他的束缚,可伸手去反向使力的时候才恍然发觉。

原来,这珏世子的内功也算深厚,饶使比不上真正的一流,但对付一般的高手也算是绰绰有余了。

凌珏此刻恨不得将浑身的力气全部加注在了紧攥着无影衣领的这只手腕上,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唇齿间往外迸的:“你再说一遍,我是谁的儿子”

无影只是一时被动,又并不打算动真格的,那时伤了凌珏就没有必要了。

因而,他只是略略挪了一挪身子,保持了一个较为顺畅的姿势,对上了那一双几乎是冒火的眼眸:“当今陛下,是世子的亲兄弟。”

换种说法,足够给他当头一棒了吧!凌珏手上的力道僵持了好一阵子,才渐渐松散了开来:“你胡说,你一定是在胡说的。”

这让他如何去相信仿若,这世上的不堪,一朝全部倾轧向了自己:“皇宫内院,你的人怎么可能进的去”

“世子可别忘记。”无影知道,这话听起来荒唐极了,不然又何以让他自暴身份:“无影此前是一名杀手,亦服从于组织。”

京都中的暗流,可不仅仅是龌龊肮脏那样简单的,若没有官匪一家的沆瀣一气,无论哪一方都走不长久。

“那你一定是有所图谋。落井下石的事情,还少见吗?”其实,凌珏心内清楚,瞧无影对凌玥的情义,便应当了解,他不是那样的人。

蓼阳被吵得头疼,如今这事都被抖落了出来,离她心中最为胆寒心颤的死劫也不远了:“珏儿,可还记得你小时对母亲偏心的态度吗?”

凌珏就像陷入了一个四面都是墙壁的密闭空间当中,直到蓼阳大长公主的声音响起,才似乎给了他一些可依稀循着的方向。

“母亲自小疏离珏儿。”蓼阳大长公主提起的,又何止是他小时的态度呢,便是如今,他也是一样的看法:“珏儿一直记着的。”

蓼阳默默地低垂下去了眼帘:“是母亲的错,总是太自以为是。”她没有想到,明明初心是想要极力地保护着这一对儿女的她,到头来,伤害凌珏最深的,却恰恰是她。

就算在这之中,平阳侯不止一次地旁敲侧击地想要点醒于她,可奈何她一意孤行,半点意见都听不进去。

“母亲。”凌珏厉声喝断了蓼阳:“儿子只问你一句,他说的,可有半字虚言?”

蓼阳望向了脸色很是难看的平阳侯,狠了狠心,还是点起了头:“是,你是当今陛下同父异母的哥哥,也是谁人都不知的皇子。”

第五百九十六章 乌云压城

“怕还是那谁人都不知的前朝余孽。”凌珏接过了话茬,他不明白,这样大的事情,为何直到今日才说与了他知。

“前朝余孽”这四个字是她数十年来最怕听到的噩梦,现下却是从她儿子的嘴中提出:“既是余孽,总有人眼里容不下。”

凌珏并不似蓼阳那般太过轻易就去伤春悲秋,他关心的,依旧只有他的身份一事:“父亲,我不是您儿子的事情,您是一早知情,还是被瞒了这许多年?”

若是此刻才知情,为何平阳侯的眼中只有无限的悲痛之感,并无任何的惊异讶然之情。可若是平阳侯知晓,在这侯府里,待他最好的,可一直都是平阳侯啊!平阳侯没有道理会对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祸患做到如此吧

“珏儿,为父待你一直都是视如己出。”平阳侯悲痛难耐的是,他们的父子缘分,终于还是来到了这一天,没有了这血缘关系的牵连,在未来的前路上,许是说散就散。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此刻,凌玥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无影一定要找到平阳侯和蓼阳大长公主都在场的时候才会将他打探来的消息宣之于口。

原来,这消息的背后有着这样大的惊天秘密。

“无影,陛下现下有什么动作?”与其费力解释,倒不如先想着如何保全侯府整个的身家性命为好。蓼阳只能先将凌玥的疑问暂且搁置下来。

“门人只知陛下找了内侍去请太后,至于下一步的动作,并不知情。”那个情形之下,并无人敢逗留,更何况,如昼一开始的目的并不为此。

无忧叛离师门多年,京中并无人知晓他的去向,若不是其人心中总扎着一根不肯服输于他的刺,无影也未必能见到他。

无忧如今为暗卫之首的事情,无影并未完全透露给如昼,毕竟这样事关重大的东西,还是让如昼自己去发现得为好。总之,该做的他都做到了,如今换来这样的情报并不算亏。

“侯爷,如今又该如何?”蓼阳眼下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就只有平阳侯了。

太后是个什么人,没有人会比蓼阳更为清楚的了。以前的太后总是因为左右顾及太多,而选择了做个睁眼瞎子。可如今,这机会是景安王抛给她的,她再没有道理不紧紧攥在手心之中了。

少时的太后可以为了她这个朋友而以身犯险,后来又可以为了一个男人而彻底地与她决裂。在夏翎的心中,重要的,从来都不是某一个特定的人或物。

不过,夏翎也是世间难得的性情中人,也正是因此,便是眼下,蓼阳也从来未有过怪责于她。仔细想想,若不是夏翎,还有谁会允许她这样的身份残存于世,偏生还过着远远超于世界上绝大部分人的锦衣玉食。

这位太后娘娘啊,大可以在先帝驾崩之后,便着手铲除了她这个让其看着便心里发堵的前朝公主。可她并没有这么做。

夏翎一直谨遵着在先帝面前的承诺,哪怕这个承诺是让她始终如鲠在喉的一句应和,这么多年了,她也不曾打破过。

如今坏了这样平衡的,是景安王。

“太后忍了这许多年,况且,景安王出面,应该是有着八九成的把握。”这事情着实棘手,若不能准确地揣摩透了陛下的心思,那轻举妄动一步,便就再无回头路可言了:“为今之计,就算再无回头路可走,也好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等不及陛下的调令了。”

就算这一步是他打草惊蛇了,也好过最后全家倾颓,半个活口都无法留得。陛下,是他这个平阳侯看着长大的,对于他,平阳侯实在太了解了。

这个险,他们半分无法冒得:“玥儿珏儿,听我说,现在收拾行李,等不及调令了,我们即刻离京。”

到时候传扬出去了,无论陛下认为他们是心虚也好,还是单纯地只想明哲保身也罢,最起码眼下都是不得不为了。

“无影少侠。”平阳侯再难坐住,干脆起身,向无影施了一礼,“我们凌家能逃此一劫,实在是有赖您的出手相帮。还请受我一礼。”

蓼阳此刻也回过神来,虽说这无影是她找来的,但在府上为凌玥护卫了这许多年,便是救命的恩情也早已还尽了。

一码归一码,今日,还多亏了无影的通风报信:“本宫为之前的态度致歉,还望你不要因为此前种种而太过挂怀。”

无影一朝受了蓼阳大长公主的礼,却是向后退却了半步:“负责主人的安全,亦是无影的选择。侯爷和大长公主还是早做准备,无影为诸位殿后。”

蓼阳还是有些私心的,主动在无影面前放低了身份,为的就是可以在这个关键的节点上,希冀对方能够出手相助。

无影在拳脚功夫是数一数二的,可在人心的揣摩之上,确实是欠了些火候。他是认定了自己一早认定了凌玥这个自身前路的好归宿,誓要护着其人罢了。

“哥,你,你说……”凌玥知道这个时候,她也本不应该多嘴的。这种事情被抖落出来,没有人是会比凌珏心中难受的,可奈何,如今侯府也没有个着落,她心中实在没底:“陛下他总不会当真对付我们吧”

凌珏苍白着一双唇,凌玥此刻的声音一经口中传出,便融入了瑟瑟的东风当中,半点不见任何的踪迹。

他什么都没有听到,只定定神,“玥儿,你快回屋收拾东西,我们必须赶紧离开。”

她与明烨,毕竟男女有别,若论起真正的了解,确实比不过凌珏这个曾经做过伴读的好友。

“哥哥,你也振作一些。”凌玥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安慰的话语都是徒劳,还不如表明坚定的立场来得更好:“我们可是一家人,谁都不能掉队。”

这个时候感怀身世确实无用,没有道理他这个读了多少圣贤书的人却连这个道理都翻不清:“放心,我没事。你且记住,此事最多只能让你身边的知秋知情。”

同理,他身边唯一可以信任的,也就只有易风和流云了。别看是偌大的家财,但真正要到了这样几近败落的这一日,身边真正可以托付信赖的却并没有几个。

第五百九十七章 针锋

“你们先在这里等着。”太后回身让跟来的弦子和杏儿止住步子,自己则迈步进入了太宸殿中。

她已经听说景安王去而复返的事情,再结合今日京都街头发生的动乱,不难猜出,现在宫中也是一片混乱。

只是不知,明烨此时唤她过去又能帮上什么忙,关键是去问他身边的这个陆公公,也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这太后当的,好生没有威仪存在,“不知王爷去而复返是为何事?”

太后人刚刚进入了太宸殿当中,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若不是跟在身后的陆公公扶了一把,当即摔倒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偌大的殿宇之内,一滩红色的鲜血铺了满地,好像还生怕人看不清楚似的,直将淡色的衣裙染了一层又一层。

一把利刃的刃尖正在往下滴血,顺着利刃目光上移,视野终于被那抹鲜艳的明黄色全部吸引了过去。

宫中的残酷实在比比皆是,但如此这般真刀真枪带来的刺目血腥还是第一次得见,尤是这一次做了刽子手的居然还是明烨:“烨儿,你这是干什么?”

明烨一双眼眸回望了过来,那里面的神情,饶使是她这个做母妃的,都是从未见到过的:“今歌,罪臣之后,朕不过是在斩草除根而已。这一点难道不是母后教朕的吗?”

“胡,胡说。”不知为什么,这不过是最最简单的生存法则,可她却并不愿意承认,好像只要自己承认了,便永远无法活得坦荡了:“哀家什么时候这么教过你!”

太后总是如此,明明心有不甘,却总是败于不利不落的手段抑或是自己心中那可笑的所谓仁义坚持。

“人间处处不堪,承认一句,就有那么难吗?”明烨深吸一口气,如此的动作,他已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可依旧是收效甚微。

若是今日这样的事实,不是以此种形式才得到了揭露,他又何以这么痛苦:“母后你究竟还隐瞒了朕什么?”

什么是兄弟阋墙,他今日终于尝到了这份锥心之痛。在此之前,他明白的是,若不是生在了这样的帝王之家,亲兄弟是要更胜于竹马之交的。

却不知,当这二者皆存且相互重叠在一起的时候,这痛楚将会是其中任何一个的千百倍。直直要压垮了他的脊梁,就连一口气都难以喘上来。

“烨儿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想来怕是中了风寒,人都烧糊涂了吧。”太后的面部已经僵硬到摆不出任何的一种表情:“来人啊!快去请……”

“别请人了。”明烨丝毫不留情面地就打断了太后独自一人的慌乱无措。

在太后还没到之前,他的心内还抱了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许是这景安王另有图谋,为了扳倒侯府不惜耍遍了所有手段,而编造出了这样荒诞不经的谎言来。

可没有什么是比眼前太后的举措反应还要更为真实的了。太后越是如此慌张,越是愈加地避而不谈,便就越能证明这其中藏有甚多的猫腻。

“母后与其这样,倒不如问问,皇叔对朕说了些什么?”明烨的手中终于一松,只听咣当一声,是利刃砸地的声音。

看到这样情景的太后,明明是该松口气的,可她瞧着明烨的神情,分明是知道了些什么:“景安王你说了什么?”

景安王一直跪在殿前,上半身虽然保持着的是卑躬屈膝的样子,但一双眼眸当中分明无半点惧色与惶恐不安。

这鲜明的差别落入了太后的眼中,反倒是引得了她更加地不自在。

“皇嫂你难开这个口,本王我也受制诸多。”景安王的眉头低了一低,似是意有所指:“可是上天都难看下去,他们侯府多行不义,如今这个风浪可不是我要掀起来的。”

太后并不是一个愚钝的,这太宸殿内只有他们几人,地上躺着的那个名唤今歌的女子,应该就是给了景安王这样一个言说的机会:“先皇放火烧了宫阙殿宇,下令诛杀了旧城的宫人,都只为了保住蓼阳的性命。”

太后再不比从前,如今走到了这样的一步,她又何必在提起蓼阳的时候遮遮掩掩的,挑开来说,反而还能少些污浊混沌。

“他们二人,为了一己私欲,已经是行了诸多天理难容的事情。”提起这几乎是夜夜入梦的源头来,太后的心内就总有一股压也压不下去的怨气与恨意。

那二人,一个是她最爱的人,一个却是她曾经最为看重的挚友,可偏偏就是这二人的结合,给她带来了终用一生也无法舒解半分的疼痛。

“其后竟是做了那等不齿之事。”太后咬着牙想要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自从凌珏降生的那天起,她就开始在忍。

没有道理,十几年都忍了过来,却忍不下眼下这彻底揭开一切丑恶的短短一瞬:“可先帝偏偏爱极了他们母子,不仅亲手将蓼阳嫁给了凌文哲为妇,还威逼利诱着让所有知晓此事的人都乖乖住了嘴。”

太后都不敢去想,若不是当时他们夏家在京都有着根深蒂固的实力,那时死去的枯骨当中会否又添上一具

又或者,明莘曾经是有想过使用一些阴招让她死于莫名其妙的病患之中呢?

他的弟弟,景安王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吗?为了藏住这样会令天下人都作呕的事实,明莘甚至不惜对自己的亲生弟弟,自己那唯一不曾对皇位起过觊觎之心的弟弟用了毒。

不然的话,一路披荆斩棘打到了京都来的景安王,哪里来的病根可以让他一病便病了这许多年好端端的,竟是连曾经练就的钢筋铁骨般的身子都彻底垮了。

那些为了隐瞒这个秘密而使出的手段若是仅仅止于这些倒也罢了,至多只会让后人暗暗地在心中唾骂一番。

可明莘为了扫清一切对那娘俩有着潜在威胁的祸患,居然主动拿捏了景安王的把柄,将这把柄变做了护身符,交予到了蓼阳的手上。

这桩桩件件,叫她这个当太后的怎能不恨?

“烨儿,这么多年,你误会母后了。”抛却那些让她作呕恶心的事不谈,自己的亲生皇儿也因为这不可说的荒唐而与自己渐生出了隔阂。

第五百九十八章 风雨欲来

为什么在提到很多旧事之时,太后的态度不是三缄其口就是避而不谈地引向了其他的方向。

那时不解,那时困惑万分,甚至因此而横生出了许多懊恼不平:“过去的事,是朕思虑太过片面。如今已然是覆水难收,你们现在跑来告诉朕这些,岂不是让朕难为”

他与那凌珏交情绝非泛泛,皇权之争的难言过去里,凌珏更是与他并肩共扛的一人。单是这份深厚的竹马交情,就让人念念不忘,更何况,现在摆在眼前的事实却是,他们竟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这亲上加亲的关系,却要因为身份之别而彻底作废,他心中怎能不经历一番苦苦挣扎。怕只怕,挣扎到了最后,也不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哀家从一开始就在有意让你与凌家的几人拉开距离,尤其是那平阳侯世子凌珏,但却因无法说破,终了还是伤了你的心。”太后面染愧色,谁都不知她这个外表

看起来是后宫至尊的太后娘娘,心内却背负了多少重担。

而这些重担的来源,无外乎就是那看破却并不能说破的矛盾冲击。

“皇叔,你揭破秘事有功,但窝藏罪臣之后亦是不可轻易饶恕的罪责。”哪怕是老谋深算的景安王,使用的也是朝臣们惯用的那些个伎俩。

明烨不是看不出来,很多时候,他便是看出来了,便是再心知肚明,也只能装作一概不知,表现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功过虽不能完全相抵,但朕念及你终归也是为了明家的江山,此次风波,就暂且让它过去也未尝不可。”

“只是,这段时间,皇叔莫要离京,朕会派人守着的。”哪怕景安王的出发点当真是为了明家,他这个当陛下的也不会昏聩和软到让皇权虚设。

“烨儿,你现在打算如何?”若有机会,太后自然想扳倒凌家,哪怕因此而没落了一个当朝的有功大臣,也在所不惜。只是,这样的心思不能直接宣之于口,这样的想法也不该由她这个外戚提起。

在没有得到明烨明确的意思前,便是她这个太后,也只能委婉地以做试探。

“今歌的事情,确有内情。”不管是不是如同景安王所说的那般,如今他们既然是这种难以相融的关系,还是早做准备地为好:“平阳侯的调令是下不了了,朕派人先将他们控制起来再说。”

这件事情一直在被诸多因素而推波助澜。前朝的公主暮央便已经使他忌惮颇多。如今更有身上既有着明家血脉,又有着另外一半前朝皇室血脉的凌珏掺杂在里,此事只能愈加地错综复杂。

这样的人,不安排在他的眼前,便是深夜入眠,也只能是噩梦缠身。

“你心里有数就好。”太后宽心了许多。陛下既不是一个会被情感牵着鼻子走的人,亦不是一个会被突然来至的噩耗而冲昏了头脑的那个。

如今看着明烨情绪还算稳定,也总算是让她心中彷徨了多年的担忧而散去了大半:“只是切不可太过极端,天下人都看着呢!”

这种事情既被捅出来,便就不能轻易等闲视之,终究是要有个由头才好整治整个凌家。可由头若是实打实,传得满城风雨,那时也会是有损皇家颜面,更加地得不偿失。

其中该是如何平衡,少不得需要静下心来从长计议一番。

“皇叔,朕动手解决了今歌,你不会有什么意见吧”明烨想要借此来一探虚实。

景安王跪了这许多时辰,双腿都已经麻木无觉了起来,闻言愈发显得恭谨:“陛下说的这是哪里话微臣斗胆留她一命,也不过是为了在圣前有一二相佐的人证。”

“既是如此,朕也就放心了。可莫要祸患没有扫清,还多立了敌出来。”明烨意有所指,将双目微微眯紧了去打量地上有些跪不住的景安王。景安王到底是何居心,可不是仅凭着他那一个人的片面之词就可以判定的。

他如今不仅要将整个凌家把握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景安王亦是如此。

“姑娘,我们这是要去哪儿?”知秋看着急出了满脸汗水的凌玥实在奇怪,大冬天的,自家姑娘身子还如此虚弱,怎么就好端端地出了一头的汗。

“去……去哪儿你就别管了。”凌玥将园子里的丫鬟婆子一应打发了出去,只将知秋和柳嬷嬷留在了房里:“总之,我们耽误不得。快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落下的东西。”

“是。”知秋还想再问什么,可瞧见凌玥如此神色匆匆的模样,又望见了柳嬷嬷对她暗中递过来的眼色,便知晓,还是乖乖地闭嘴为好。

她只是不明白,她们一路着急忙慌地往京都赶,姑娘甚至因为思乡心切的这一心思而茶饭不思。怎么现下好不容易回来了,又要火急火燎地收拾包袱离开?

知秋帮着将行李清点了一遍:“回姑娘,婢子按照您的吩咐都收拾好了。”姑娘的动作,怎么竟搞得像是要逃亡一般

“柳嬷嬷,我来扶您。”凌玥一手搀扶着身边的柳嬷嬷,一边不忘了从知秋手中接过包袱来:“知秋,快点跟上。等出了京,我再跟你解释。”

一道身影忽然闪现,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身形矫健的无影:“爹爹娘亲,还有哥哥他们那边怎么样了”

“无影并不知情,马车就备在后院,主人还是先行上车再说吧。”无影只是实话实说,现在出了瑾瑜园,便是一片兵荒马乱之态。

虽然这消息瞒得严实,并没有传得人尽皆知。可主子们忽然一朝之间的大肆动静,已经在侯府当中掀起了不小的骚乱。

“那,那成吧。”凌玥的心里很是不安。直到此刻,她才算是明白,道士师父为何会和她说,京都之乱,平阳侯府是第一个被卷进去的。

前朝皇嗣的血脉,身体里还另有着当今皇室的血液流淌,哪一方,都绝难容下凌珏这样的存在。

“世子。”无影在前头开路,人不过刚刚踏进了后院,就见到了几乎是迎面向着他们走来的凌珏,“你们先走,这边我来殿后。”

第五百九十九章 生离

“有劳。”凌珏无力地拱了拱手。现在的他,不过是一个空有其表的空壳罢了,能做到这些,不过也全是仰仗着过往那些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习惯成自然的东西。

“哥哥,你先别急。身世,身世的事情,我们路上再说。”凌玥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于他,但让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凌珏难受,她也是于心不忍的。

一个让人温心呆了十几年的家,纵然在这之中也少不了磕绊与些许误会,但忽然有朝一日却被人指着鼻子道:你其实不过是一个游离于大家之外的外人,甚至是一个会为这个家带来灾难的外人。

是谁都无法接受的。

什么事分轻重缓急,什么事急从权,大道理永远都是说得好听,放眼天下,能做来的,却始终都是寥寥。

就拿眼下来举例,玥儿越是表现出如往常那般的亲密无间,越是会让他心底生起莫大的恐惧与对自己的鄙薄之情。

若不是他这引火烧身的身份,大好的侯府日子,又怎么会走到了如今的一步:“听你的。”只是,他终归也不想再辜负谁了。

他不知道,如今这样的他,还有没有机会同自己在意的人多些共处的时光。

“侯爷,大长公主。”无影对随后跟来的二人颔首示意,并没有注意到当他再用起了从前那样的称谓之时,蓼阳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忿忿神色:“已经安排好了。”

或许是机缘使然,他的本意并非是什么通风报信,从而来借机争取到对自己有利的局面。不过是不能看着凌玥再一次陷入危难而旁观不语罢了。

谁却知道,误打误撞地,无影竟成为了眼下侯府紧紧攥在手心,再不敢轻易放手的一根救命稻草了。

“你不去跟爹娘打声招呼吗?”看着凌玥掀起了马车的帘账就要矮身钻了进去。凌珏不禁出声道。

他也不知为何,明明这个节骨眼上都要自顾不暇了,但他却并不想因为他的身世而让此刻他唯一还在乎的几个亲人彼此之间生出了什么嫌隙与隔阂。

“我……”凌玥将双手缩在了袖口当中,在袖角的完美遮掩下,并没有人看到她已是攥紧了拳头。

心内很是纠结难忍,可表面上却还要极力装作并没有什么事的样子,其实很是痛苦:“还是不了吧,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什么时间不多了,其实凌玥心内了然得很,这不过是一个托词借口而已。

她只是一时间无法接受,更不知该怎样去从容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尽管那个被人戳破了身世之谜的人并不是她,但这种情形却是为数不多的虽不身受却一样的感同。

蓼阳是前朝的公主,当朝的先帝为了红颜而罔顾坑害了那么多的性命。而他们,甚至又做出了那等无媒苟合的丑事。这桩桩件件,凌玥为人子女,自然是不好多说什么的。但要说心内真的一点感想都没有,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想,或许自己只是还需要一段时间来好好消化一下吧。只是可惜了平阳侯,经年的岁月里,心中藏着这么多见不得光的秘密,必然不轻松吧。

“上车吧。”凌珏从里面递出了手来拉凌玥,他给不出什么建议,因为彼时的自己,亦不知该如何自处。甚至他都不知道,因为血脉相承的现实,带来的会不会是朝不保夕的逃亡流浪生活。

“不好。”无影眉头忽地拧紧,他习武多年,就连听力都是远超于常人的。

蓼阳的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因而对身边周遭的一切都十分敏感,当即探出了头来问:“什么不好了?”

“应该是宫里来人了。”

果然这话音刚歇未几,只见侯府本已散乱做了一团的下人们更是四散逃窜开来。只是因有人不断地驱赶,竟渐渐地靠近到了这侯府的后院当中来。

“这可如何是好?”蓼阳此刻是真正的慌了神。她知晓,这是陛下的意思,这些人毫不留情地就敢闯进侯府里来,便很能说明问题了,正是冲着她和凌珏来的。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这问话亦在平阳侯的心里徘徊了数遍,只是一时很难拿得准主意罢了。

他拍了拍蓼阳的双手,以示安抚:“无影少侠,我同蓼阳的这一双儿女,还望你尽力护他们周全。”

“自然。”这话外之意已是十分明了,无影自然不会做出耽误时间的事情。现在能多抓紧一分一秒,便是多一分生还的可能。

无影一个迅疾转身,当即策起了马来:“主人,侯爷的意思,带你们先走。”

凌玥心中就算有再多的别扭,也抵不过此刻的生离。况且,犯了帝王的忌讳,就不要再提是多么的耀世官勋,多么深厚的情谊。这些在皇位面前,有时候渺小地就像一粒微尘,半点地位都没有。

这是一场前路渺茫的未知,谁都不知道,在今日看来的生离,会不会演变成了日后最最可怖的死别。

凌玥不敢再犹豫,一把掀起了帘账来就要冲下马车:“爹,娘!”

凌珏难得保持维系着的几分理智全部系在了凌玥一人的身上,当即死死地拽住了凌玥的手腕:“你现下要是下了马车,我们谁都别想离开。那个时候,他们的苦心岂不都是白费了”

这话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凌玥顿住了身子,可却迟迟没有要回身的意思,凌珏不得已加了一把火:“你不想的吧”

凌玥的一双清亮眼眸中顿时闪出了几滴泪光,模模糊糊的视线当中,她费力地点了点头。

“无影,驾马吧。”凌珏的浑身力气好像都被抽走了一般,只这一句话之后,他的眼神便又回复到了有些懵然呆滞的模样。

“陛下不会要……”凌玥不知她这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奢求着身旁人的回答。

“你若是累了,就先睡一觉吧。”凌珏愣愣地看着凌玥,忽然意识到,今日之后,他或许便当真只有这一个需要他悉心呵护,费力保护的亲人了。

这并不是询问或是建议的语气,凌珏用了三分力度劈下去的掌刀,让凌玥还未来得及回答,就感觉身上一重,继而整个人便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第六百章 掷地

马车的车轮开始转动,无影手中的缰绳未敢松懈,他只一侧耳,便能清晰地感受到危险的临近。

任凭他的功夫再是如何的高强,也休想以双拳之力就保下如今四面楚歌之下的凌玥。

主人的安危他是一定要护的,只是凌玥将世子看得那么重要,现下能陪在她身边唯一的亲人,也便只有珏世子了。这个情形之下,他确实没有把握,更不敢上前硬拼。

看着那马车消失在后院的院门处,蓼阳不禁斜倚着身子靠在了平阳侯的身上:“本宫如今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珏儿和玥儿能够无恙,便是即刻死了,也都甘愿。”

死不死的,挂在嘴上,一直是平阳侯的禁忌。可今日的他却没有再行劝阻,只用力揽了一揽怀中的人:“陛下重情义,只要没有小人挑唆,还不至于到了那一步。”

“下来!”平阳侯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只觉得身后响起一声厉喝,与其伴随而来的更是嘈杂不断的脚步声。

有时,生死当真就在这毫厘之间,连思考唏嘘的时间都不存在。此刻的平阳侯无比庆幸方才他们下意识的决定,若是再拖拖拉拉个片刻,甚至是再抱着共同远走的不切实祈愿。那么最后,便是谁也无法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们现如今的情形已是案板上的鱼肉,再也没有挣扎扑腾的份儿,平阳侯扶着蓼阳在源源不断聚往在这边的队伍前站定。

如今的情势完全是一边倒,可蓼阳浑身散发出的那种自小养在皇室的气质却还是唬住了不少人。

“朕应当是叫你们为,姑父姑母,还是侯爷和侯爷夫人”待所有的人马全部汇聚在了这侯府的后院当中,从人群当中排众而出的正是明烨。

明烨亲自来此,看来真的是被无影说中了,半点侥幸心理都抱不得。

平阳侯行礼见过:“微臣见过陛下。”

在陛下面前,蓼阳自当也是要行礼的。别说从前的她是明烨名义上的姑母,这一步都尚且省不得。只是,这礼是行了,该持以如何的称谓和态度,却是着实棘手:“蓼阳,见过陛下。”

“你们不得无礼,都给朕退下。”明烨喝退了凑在近前的几人,方才将目光流转到了平阳侯二人身上:“侯爷的消息可果真灵通。”

平阳侯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不禁就是颤了一颤。看来,陛下都知道了。这和他此前所料的无差,无影走漏来的消息一定程度上其实是一种打草惊蛇。

可即便是打草惊蛇,他也不能在明明知情的前提下,去坐以待毙。

“怎么,为何不说话了”明烨背着手走近,打量起了显得一片狼藉的后院:“朕的调令都还没有下,你们这急急忙忙的收拾包袱行李,是要上哪儿去”

“陛下。”平阳侯无奈,陛下这是铁了心地要让他主动承认。可有的时候,便是刀架在了脖子上,这个头也是绝对不能低的:“微臣只是无计可施,才出此下策。”

他并无法直接承认,因而只应了自己的过错,至于会换来什么样的惩罚,那都是后话了。

“好一个无计可施,好一个出此下策。朕这边还没有什么动作呢,你们就急急忙忙这幅作态。”明烨的双目打量着院中早已停摆的几辆马车。

看来即便是铜墙铁壁一般的皇宫,里面也无可避免地渗透进了一些闲杂人等。

“陛下息怒。”蓼阳站了出来,她不比平阳侯见惯了朝堂之上的血雨腥风,旧事的滋味也在这后半生的风平浪静中渐渐被消弭了不少。

明烨这一发火,蓼阳当即便有些绷不住了:“千错万错,都是蓼阳的错。此事不干侯爷,更不干……不干旁人的事。”

这个旁人,并不是什么泛指,侯府虽大,下人更是无数,但再是株连,也不至于让这些人连条活路都没有。

相形之下,还是凌玥与凌珏的未来堪忧一些。他们二人之中,尤以凌珏要更甚一些。沾有先帝明莘血脉的那位可对陛下造成了实在的威胁,若说陛下不会有所动作,实在不像是其人的风格与派头。

这并不是蓼阳要在心中暗自腹诽着明烨的不好,只是到了那个位置上,就算是不想做,也会有千万种原因逼迫着人去甘之如饴,直到越陷越深。

“当然是你的错。”明烨也不管是否会拂了蓼阳的面子,他只觉得蓼阳的这话在今天他的耳中听来分外地刺耳,胸口当中隐忍着尽量不发的怒火终于被彻底激起了:“不过,孤掌难鸣,平阳侯你觉得,朕该当如何处置呢?”

特意加一句孤掌难鸣,又把难题抛给了他,这是认定了他们几个谁都别想有半分脱逃的可能:“微臣无话可说,任凭陛下处置。”

“认罪就好。”明烨挥了挥竖起的手指,示意侍卫上前:“也免得朕为难。”

这后一句话当中饱含了些许酸涩难为,今日他抓人抓得决绝,但心中的痛苦却不能自抑。决绝那是因为身处这个高位而不得不为,苦难自抑又是因为除了九五之尊这个身份之外,他同样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有着自己情感的人。

姑母姑父,他是真心实意在唤的,就算没有这层血缘关系,也并不影响这经年的情感。

只是如今的局面,却是因为皇权之上,万难容得。

明烨这一句话话音未歇,蓼阳和平阳侯身后已经站了好几名宫中的侍卫,只是终究还顾及着他们的身份,没有上手动粗罢了。

“陛下!”一个带刀的侍卫带着一对人马很快绕近,凑在了明烨身边耳语。

“不见是什么意思?不再府上!”明烨眉心蹙着,再次瞥向蓼阳和平阳侯的时候,眼神当中竟然是镀上了一层森然的寒意:“既是不在府上,就给我去追。天黑之前,朕要见到人,不然尔等就提头来见吧。”

明烨这话掷地有声,也不知是当真恼火,还是只是为了让底下的人不敢轻易松懈。

君心难测,且不论明烨此刻心中是如何的想法,这话一出,是要将平阳侯府彻底地推上了绝路。

第六百零一章 查抄

“且慢。”也不知是不是回心转意,明烨忽然喝住了后院当中排得挤挤攘攘的侍卫们:“朕要的是活口,若谁胆敢阳奉阴违,明里一套,背地里使得又是一套,朕有一万种法子让他比死更难看。”

这话一出,人群当中自然是不乏倒吸凉气的声音。威慑力起到了该有的作用,自然也少不了嘉奖的情况:“当然,如若你们将人带到了朕的面前,论功行赏,赏赐黄金百两。功勋卓著的,还可另行加封。”

今日平阳侯府的动向,已经能说明了一些问题。原本以为是铁板一块的皇宫高墙,其实早就渗透进入了各方势力。

他不恩威并施一番,这些人眼中哪里能有他这个陛下。不在人前杀鸡儆猴给别有图谋的人看看,他这个陛下即便解决了前朝余孽一事,做得也是个软柿子。

“是。”先是将不容置喙的一面展露了出来,而后又是大把的赏赐,就算偶有个别心不齐的人,也并不影响现在的人群之中早已是一片躁动。

“将平阳侯夫妇带走。”明烨只是想将侯府的人先控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未来这命运的转盘如何转动尚且不知,但最起码此刻他还从未起过杀心:“就以受贿扰乱朝纲之名查封侯府。”

“陛下,那他们该如何处置?”侍卫靠近,指向了侯府当中早已惊慌地恨不得挤作一团的下人。

这个问题问到了症结之上。起初得知这消息的时候,明烨几乎就被震惊以及恼怒而彻底冲昏了头脑。心中只想着要如何尽可能地压低这一切造成的危机,而未能思虑到更多。

毕竟是开国元勋的府邸,府上按制规模并不小,所容纳的下人也是一个不可小觑的数字。

这些人的去向,确实不能潦草处置:“将平阳侯府上的东西悉数清点出来,大额的归了国库,其余的,派发给这些下人,打发他们离了京都就是。”

所谓的不能潦草处置,只是不能轻易牵连了这些本也无辜的下人。他们虽然只是官宦人家的下人,但说到底也是他这明家天下的子民。

让子民寒了心,便是没有前朝的卷土重来,这江山也照样坐不稳。

明烨的处置,其实还有一层没有说破的弯绕心思。他想借着这此机会看看,能不能从侯府挖出来什么私库。

挖到私库的目的倒不是为了给其定罪,只是顺着这条线索,或许也能将根深蒂固地固结在朝堂中的那些蛀虫一一挖出,来一个痛快的一网打尽。

“回头将他们的名字来路登记造册,遣送离京,终其一生,都不准踏入京都半步。”让他滥杀无辜自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但是就这样放任着旧奴们一条生路,不加以任何的拘束限制,又未尝不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防患于未然一直都是必要的。

“是。”

明烨这令刚下,侍卫们便已经着手忙活了起来,除了那些追踪着逃离出府的侍卫,剩下来的人自然是眼热非常。可奈何分工有别,总想着在陛下面前争这一份头功。

等了许久,再也没有比这项任务更能拔尖出彩的了。

“至于你们二人的处置,还是等朕先将人凑齐再行决断。”说是这样说的,但其实该如何处理这团关系错杂的乱麻,他心里一直没有一个肯定的声音。

只是尽己所能地拖延罢了。

让人去查侯府,一来是为了试图将朝廷这些年积攒的污垢淘尽,就算不能保证一网打尽,但最少也要有所成效才可。

至于二来嘛,便更是不能为外人所知,是实打实的私心。若是查出了侯府的私库当中当真有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那么他这个当陛下的去夺了平阳侯的爵位,甚至是日后的种种自然也可师出有名。心中更是不必因前不前朝的东西而抱有愧疚难平了。

白色的封条交叉一贴,侯府的府门被关得严丝合缝。在这东风一丝不挂的侵略之下,这昔日最是昌盛不过的重臣之府,竟比那门可罗雀四字的描写还显凄测些许。

宫中的人不过刚刚行去,平阳侯府被查封的消息在坊间传得就几近是人尽皆知。

皇家丑事的内情向来不是寻常百姓可以知晓的,单看着这偌大的侯府说倒就倒,民间早已是流言四起。

京都出现刺客的风波还未平息,陛下立马着人就抄了平阳侯的家,向来也是平阳侯私自在京都之内调用了府兵的缘故。

一个开国元勋,难免仗着功高盖主而分不清君臣之别,拥兵自重的情况更是古来有之,且对于那些逆臣贼子而言,可一直都是屡试不爽。

因而,几乎不消什么外力推动,平阳侯起兵谋反的谣言霎时便传遍了京都。

脖子上受了一击的凌玥睡得正沉,尽管凌珏只用了三分力度,也足以让她短时间内昏迷不醒了。

“无影少侠。”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凌珏和平阳侯一样,对无影的称呼统统加上了少侠二字。

因为是有求于人,少不得要低三下四一些。说实话,或许从前嘴上不说,但内心或多或少总是自诩为天之骄子的凌珏,这一次,是着实有些看不起自己了。

他并不是那种怀有门第之见或是些许偏见的人,只是无影这样一个杀手,如今却被他敬为了少侠。感激之情纵然是有,但心内的失衡也是切实存在的。

“这一次,我们兄妹能脱线,还要多亏了你。我为自己之前的态度向你道歉。”放下心中的失衡落魄,道歉之词是真心实意的。

“世子言重了。”无影对他人的态度并不在意,双目依旧死死地盯着前方的道路,好像生怕会半路杀出一只拦路虎来似的。

“只是,凌珏还有一个请求。”他知道自己眼下已然是叨扰麻烦人了,只是为人子女,他实在担心得紧:“无影少侠在京都人脉广些,方便的时候,能否打听一下”

有的东西,只需要点到为止。说透了,反而有种强迫于人的意味存在了。

“这是自然,世子且放宽心。”无影策马的速度不减:“当务之急,我们应该在天完全黑下来前先找到一个可以躲开官兵的藏身之所。”

第六百零二章 夜半投宿

凌珏并不知道无影的人脉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只是其人既然连这样的消息都可以打探得来,想来托人寻回京都再探听出侯府如今的情形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次若能逃过此劫,我一定会想方设法地……”这世上最难还的向来都是人情债。凌珏很少与人走得特别近,总保持着恰好好处的距离,为的就是避免一来一去,牵扯得没有穷尽。

只是纵然是潜龙,也会偶有困于渊底的尴尬难处,况且,他还不是一条潜龙。这份恩情他定是要还的。

“世子多思了。”无影不是感受不到凌珏话里话外的真心,只是他并不需要就是了:“无影本就孑然一身,是主人提供了栖身之所,而今你们落难,自然也要竭力相帮。”

这话真假参半,栖身之所对于无影来说,因为要隐瞒身份,向来不是侯府。初始是为了报答救命的恩情,到了如今,不过是护着名义上的主人周全罢了。

既是同凌玥有关的,那他自然也要竭尽全力以帮。

“天快黑了。”凌珏不止一次地提出过想要报答无影的这一份助他们脱困的恩情,可都被无影拒绝了。在二人的对话沉寂搁浅了多时之后,还是无影率先打破了这样的僵局:“我们需要找个落脚的地方。”

如今的情形今非昔比,落脚的地方还是越隐蔽越好:“无影少侠觉得,不是官道上的客栈可以投宿吗?”

偏僻野路之上,如若将就一晚也未尝不可,只是这马车当中除了有玥儿,还有一个年岁渐大的柳嬷嬷,她们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你们放心安睡即可,有我守夜。”无影勒了勒缰绳,马车已经停在了一间客栈前:“这里足够偏僻,应该还算安全。”

“姑娘,姑娘。”知秋轻轻摇了摇依旧睡得昏昏沉沉的凌玥,“到地方了,我们该下马车了。”

这一路走得颠簸,便是昏迷,梦里的景象也难以安宁,只一幕接着一幕地飞掠闪过。

此时听得有人在她耳边不断地呼唤,才像是满目荒夷之中漏进的一缕光线,即便微弱,但却也足够给人以指引。

“哥……”凌玥喃喃自语着,只觉得浑身都发起烫来:“哥哥人呢?”

知秋一见凌玥醒了,方才挑起了帘子来:“公子在下面等着您呢。来,姑娘,婢子扶您。”

双脚落定在地上的凌玥,不禁抬头望了一望显得苍茫无色的夜空,此夜星辰黯淡无光,什么提示都不能从中得到。可若说失望吗?却也不尽然,此情此景之下,没有消息,不正是最好的消息吗?

“无影,他们有跟来吗?”即便睡了这好长的一觉,凌玥却还是不能做到轻易的释怀,只用了他们二字去代替。

“侯爷和侯爷夫人让我们先走。”当时便已是最后的时机,事后再也没有机会逃出侯府后院当中的包围圈,想来也是危险重重:“主人放心,待这边时局稍定之后,无影就找人去查探消息。”

“好。”凌玥点了点头,不知什么缘故,她只感觉自己浑身提不上力气,却还是不由得望向了身侧的凌珏:“我们先进去吧。”

她虽是刚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却并不影响她对眼下形势的判定。凌珏出手打晕了她,也不过是不想节外生枝。在这样无聊的问题上每耽误一秒钟,都是一种损伤。

“客官,你们几位?”这个点已经上灯多时,忽然挤来了这么一帮人,人群之中更是男女老少皆有,像极了一大家子逃难的样子。在小二的眼中看来其实多少有些怪。

只是,怪归怪,此帮人出手阔绰,又有谁会和银子过不去呢:“楼上请。”

凌玥揪了一揪自己的斗篷,尽量将自己的脸藏了起来,这才跟上了带路的小二身后。

“几位客官怎么这么晚才来投宿,这里虽离着京都不远,却也不在正儿八经的官道之上。路上若是出了岔子,遇上了什么悍匪贼寇的,那不就得不偿失了嘛!”小二对凌玥一行人的来历一窍不通,只是自以为最是合适不过地进行着劝诫。

凌珏上前跨了一大步,不动声色地横在凌玥身前,他自然也怕自己的面容被人看去。只是男子出行在外,越是遮遮掩掩,便越是欲盖弥彰。

倒还不如小心着行事要来得更好一些:“小二哥,天色已晚,我们困了,还是麻烦你快些带路吧。”

“啊,好,好。”小二满嘴应承着,但心里却是免不了腹诽一番。哪里有这样的人,又不是倒头即睡的主儿,何以就连句寒暄的话都说不得了呢?

怕是,心里有鬼才不肯同人多说的吧?这个时候的小二万万不会想到,他只是心中随口这么一说,却是一一都中了。

“几位客官来晚了,这里只有这么几间房可以将就,该如何住,你们自己个儿分一分吧。”小二的指头指了一指,就要转身离去。

“站住。”无影一把拉住了正欲离去的小二的手臂,这小二张嘴就是满口的谎话,他不禁就高声喝了一句:“你自己也说了,这里并非官道,哪里来的客人”

看来这是个狠角色,并没有那么好糊弄,小二立马换上了一副笑颜:“瞧我这记性,要不是客官您提醒,还当真忘了。东侧的那几间,还空着呢。几位不介意,小的这就去安排。”

无影听罢,这才松去了手中力道。

“我们几个并无武功傍身,少侠若是不介意,还是与我们三个同住得比较好。”这小二看人下菜碟的事情,其内又分明夹带了一些方才对自己所言的私欲不满。

连无影都瞒不过,又哪里能瞒得过他这个自小生长在富贵乡里,见惯了利欲横流的世子呢!

只是,凌珏并不认为如今人员分散了是一件什么好事。反正他们几个都住到了同一家客栈里,若是被抓,那便是很轻易地一网打尽。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分散开来还不如尽可能地凑在一起,也好以不变应万变。

凌珏虽没有说破,但无影却不难知晓他的打算:“公子都不介意的话,那便还是原先的这两间房吧。”

第六百零三章 追至

“这锭银子,算是房钱。我们明日一早离开,一路舟车劳顿,小二哥不要让人来打搅。”凌珏摸出一锭银子来。

他自是知这锭银子用来付一晚的房钱是绰绰有余,只是算作是给聪明人的封口费罢了。那小二若是个机灵的,自然就知道拿人的手短,毋要再横生出突兀的枝节就是了。

若是差强人意了些,小二不幸是一个愚钝的,那拿着这笔钱老老实实地按着叮嘱去做,这一晚也可平稳度过。

小二笑嘻嘻地将银锭子接在了怀中,态度大有转变:“公子您几个安心歇着便是,小的这就让他们动作都放轻些。”

凌珏勉力挤出了一个还算客套的笑容来:“麻烦了。”看来是他高估了这个小二,其人确实看不破他内里的意思。

不过,既然这小二都如此保证了,今晚若再无意外发生,应当就可平稳度过。待明日过了前路最大的岔口,天高路远,哪怕是普天之下的王土,想要在人海茫茫当中抓到人,也并非是一件易事。

“玥儿,你就先和知秋还有婆婆共住一晚。有什么话,我们明日再说。”凌珏已经极致小心,出门在外,就连柳嬷嬷三个字都不敢随口提起。

凌玥原本就是这样的打算,知秋是她的贴身丫鬟,出了这样的事,她必定是不会离开自己身边的。至于柳嬷嬷,她年事已高,这一路上的担惊受怕,身边自然是不能没个人的。

这一遭又是心有灵犀,凌玥自然点头应下:“哥哥放心。只是你,休息好了,才有体力面对未来。”

她不能释怀发生在蓼阳身上的种种,不能做到不担心爹娘如今的情形,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凌珏为此而一度地殚精竭虑。

未来是好是坏,谁都不知。哪怕是那天边的万千星辰,也没有那样超凡的能力去预示到人间这土地上发生的每一遭人和事。

既然左右都是未知,与其活在自我编织的无穷无尽的苦痛里,倒不如,在船到桥头自然直前,尽可能地放宽心些。这也是让自己好受一些的法子,毕竟,自己又何苦要为难自己呢?

经过了这么多事,凌玥倒发觉现在的自己和从前已是大不相同。若她还是以前的凌玥,现下别说强装着镇定去想法子安抚凌珏了,就是她自己,怕也是早要闹翻天了吧。

大哭大闹地,追兵还未至,或许他们就已经在她的蠢话之下被暴露了个彻底。如此一看……

你是要感谢我吗?抚宁的声音果然再次在脑海当中不期而遇。这个家伙,不仅是阴魂不散,还总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凌玥哪里有心情同他回话,不过是眉宇之间更染了几分哀愁,“哥哥,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先熬过了眼下。”

她可不是道士师父,怎么知道事情的走向是会绝处逢生呢,还是越过越糟,直至彻底走上了绝路

况且,人间三千事,众生三万万不止,就是天象,也是指示不尽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这陷于泥沼之中的人人都会说的一句话,不过是带有了一些希冀的期盼罢了。

“你操心了。”凌珏的大手压了压凌玥的肩头,兀自带着身后的易风流云去了隔壁的房中。

无影在门前站定,逡巡打量了一番,确定暂时无碍,方才向凌玥颔首示意:“主人早些歇息。”

知秋和柳嬷嬷互相帮手收拾着行李,二人都对今日侯府当中突发的这一系列的事情困惑不止。但是看着凌玥和凌珏,一个比一个更难受的样子,她们二人话到嘴边,又都很默契地一一咽了回去。

凌玥躺在床榻之上,一点儿困意都没有。她是那样安慰凌珏的,但却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自己一句半句的:“你们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有!”知秋顿下了手上的动作,立马转头对了过去。

正要继续问着什么,可知秋身边的柳嬷嬷却扯了一扯她的衣角,咳嗽不止。

知秋面有难色,姑娘那样的表情,分明是心中难受得紧,她也是,姑娘给她一个坡,那她也不能顺坡下驴啊:“有,有怎么可能啊!姑娘您想多了。”

这样的改口,总是太过生硬,想让她相信都没有办法,凌玥悠悠然开了口:“家里如今今非昔比,可能接下来的路,我们就要分道扬镳了。”

隔墙有耳,凌玥都不敢提起有关侯府的任何一个字眼。

“姑娘!您瞎说什么呢!”知秋这一路跟着糊里糊涂地走来,就感知到了侯府应该是触犯了圣颜。但直到此刻从凌玥的嘴里得到了证实,她才是真正地慌了起来:“家里老爷夫人一向为人正派,又与人为善,能有什么事呢?”

“你不懂。”凌玥翻过了身子,独自面向了墙壁:“有的时候,与人为善只是想要弥补什么。”可天大的祸口,怎么去弥补啊?

弥补来弥补去,血的罪孽,还是要用血来偿还。

只是,她还不甘愿,不甘愿为了这条性命而苦苦挣扎了这么久的时日,却要败在了这样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况且,生离死别这样的事情,真的太过苦痛,她还不敢想象。

这样的一夜,应该算是凌玥有史以来最难入眠的一夜。可就是这样,也在她的惶恐不安当中给昏昏入睡了。

“开门!”夜半,万籁俱寂,有人在疯狂地砸着客栈紧闭的大门,好像是有仇一般地,誓要把门板都掀开一样。

“谁啊?来了,来了。”小二匆匆忙忙地披起一件外衣就往门边赶来,嘴中骂骂咧咧不断。

打烊前夕,忽然来了一帮人就让人险些招架不住,这个时候,人正睡得昏沉呢,却又来了一帮人。

这客栈就差开在荒山野岭之中,平时都不见有什么人来,可今晚这是怎么了?一拨接着一拨来的。

“进去搜。”一队官兵不容分说就拥了进去。

“官,官爷,我们这都是小本生意。”本来还因为半夜扰人而怀着满腔怒意,可直到门边的这些官兵行色匆匆地一鼓作气挤了进来,小二才意识到了事态的不好。

第六百零四章 夜奔

“不知,不知怎的就惹着了您几个。”小二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说好话,免得这群官兵动辄摔摔打打。这损失来得可真是无中生有,可不是他能赔上的:“各位官爷,可是,可是小店哪里做的不对”

小二始终弯着腰身,脸上挂着的笑容是嘴角翘上去就再也没有弯下来的弧度。可饶是如此,似乎也未能让这群不速之客有半点回心转意的意思。

“官,官爷。”小二狠了狠心,凑到了领头的人身边:“有什么问题,小的都可以帮得上忙的。”

这话似是起了些作用,为首的官差站定,回看了过来:“我问你,今日夜半时分,你这里可有什么行迹可疑的人来过?”

小二讪讪地笑了出声,心内却是暗道,行迹可疑的不正是你们几个吗?想是这么想的,说出口的话自然就是另一番样子了:“夜半时分小店里倒是确实来过几个人,只是他们的样子可不像是行迹鬼祟可疑。”

男女老少皆有,分明是一大家子,又哪里来的可疑一说呢?至多,就是说话有些怪,不知这算不算

想到了什么的小二正要开口将自己的发现说予为首的官兵听,却只见那为首的官兵已经挥了挥手,像是认定了什么:“给我上楼搜。”

官兵们有了准确的目标,不再盲目翻找,很快整齐划一地前后堵上了二楼。

一间间房门被大力推开,夜风在不大的客栈里肆无忌惮地穿梭横流,偶有几声尖叫随之乍起。

“头儿,没人。”二楼的每一间房都被他们的人一间间搜了过去,却并没有找到要找的人。

白忙活了一场不说,还惊扰了别人。此刻夜色浓郁,他们已然在这条路上搜寻了多时却都无果,为首的官兵心情委实不大好:“我等奉上面的命前来搜人,带来的不便,你们也多担待担待。”

小二有些发愣,这一拨官兵行事还算是有些数的,虽然将客栈翻乱了些许,但好歹也没有给他们造成什么实际性的损失:“官爷们慢走。”

小二偷偷松了口气,看着官兵们离去的身影喃喃自语了起来:“奇怪,人都哪儿去了?不是说不要让人进屋打搅的吗?”

为首的人离去之时本就是本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按照时间来推算,侯府的那几个逃得再远也不会远到哪里去,到这里不应该再一丁点儿消息都查不到的呀?

因而人虽然是走了,但心思却多少还留了一点儿在这客栈当中,此刻听得小二的自言自语,立马折返了过来:“你方才说什么?”

“夜半时分有人来投宿,还不让我们去打搅。”小二被这一个回马枪吓得有些唬住了,只下意识地将之前发生在客栈里的东西描述了出来。

方才下头的人来禀的时候,他就觉得这小二的反应哪里不太对劲,胸中憋着的一口火气立马扑了上来。

为首的那名官兵一把揪住小二的衣襟,力气大到甚至将其拎了起来:“为什么方才不说?”

这变脸的速度快到了令人咂舌的程度,小二使劲吞咽了一口口水:“小的,小的听了一耳朵,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什么,各位官爷不就要撤了吗?”

细细想来,找寻了许久时辰的队伍当中,人心早已是浮躁不安。他当头儿的,更是一度得躁动不已,一听到下面的人来禀说是寻人无果,自然第一反应就是立即奔赴到下一个地方去找。

如此说来,这错确实系在他身了,该名官兵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看向了小二:“你去带路,之前的几人在哪间房”

“官爷们这边请。”小二战战兢兢地上到了二楼,只在凌玥等人的房门外看了一眼,便双目圆睁了起来:“这,这人怎么还真没了?又没有插了翅膀,也没有见到人从大门处离开,活见了鬼了。”

“见鬼,见什么鬼?”为首的官兵眼尖,立时就发现了屋内并不容易发现的端倪所在:“来人,给我追!”

不得不承认,他们追寻了这许久都没有什么成果,原因并不是完全偶然的。

这伙人当中必然有一个做事心细到滴水不漏和武功高强的人,能在他们来的前一刻,就匆匆逃去。

不仅如此,他们为了争取尽可能多的时间,仓皇离去的时候,还不忘将熄了烛灯,将所有的行李一应带走。若说还有哪里不完美的,或许就只有从窗户逃走的时候,夜风在不断地灌进。

这么厉害的对手,想要抓取确实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情。

“官,官爷慢走。”看着官兵们离去的身影,小二这回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循着先前他们的目光去打量了起来。

屋里黑漆漆的一片,若不是外头的光亮可以借着一观,谁能发现这里在短短的片刻之前竟然是住过人的。

寂寥月光下的一片草丛之间,凌玥和知秋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柳嬷嬷。三人的呼吸急促,视野之内不大的方寸之间似乎都被盈满了,一呼一吸早已连成了一片。可饶是如此,她们的脚下也根本不敢停。

凌玥并不知道,若因一时的侥幸偷懒而被逮了回去,等待着自己的惩罚会是什么。

步履匆匆,凌玥都能清楚地听到属于自己的心脏那猛烈的跳动声,砰砰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冲破了这血肉之躯一般。

“哎哟。”柳嬷嬷毕竟年事已高,跑了这么远的路程,对她而言,似乎已经是极限了。脚下不期然的一崴,整个人的重心都砸向了知秋那边。

“柳嬷嬷,你还能坚持吗?”凌玥频频回头,心内一片惶恐。

她们能有这次机会,都要仰赖一向惯于昼伏夜出的无影。若不是他半夜一直未曾歇息地在盯梢,这个时候,官兵早就将他们齐齐抓捕了。

遥遥跟在凌玥三人身后的凌珏推了一推自己身边的易风和流云二人:“你们两个跟着姑娘,我去负责把人引开。”

走在最前列的无影却是脚步一顿,反向走上了凌珏近前:“世子你跟着主人离开,剩下的由无影来办。”

“不可。”凌珏这一次非常的坚决,他所思所做向来都不会轻易受情感左右,此次也是有着别样的顾虑与打算。

第六百零五章 选择当前

“如若是你,引得了一时,却是治标不治本。我去,只有我去。我的身份特殊,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凌珏几乎敢以确定,这些人奉皇命前来捉拿。名义上捉的虽然是凌珏兄妹,但只要抓到了他,不久自可退兵,凌玥那时便是平安的。

凭着陛下对他们的情谊,还不会做到如此决绝,再者言之,他看着陛下对凌玥的情谊好像还不仅仅止于此。

也就是说,问题的症结是出在他这个世子身上。只要他及时地退出,凌玥也好,还是跟着他们一起逃亡的这些忠心护主的人也好,情形立时都会有所好转。

“现在,现在人都没有追上来。只要我们一起,未必不会没有生机啊!”他们是亲兄妹,凌珏的想法她明白,凌珏是在舍己为人,为的自然也是她。

可是凌玥不解,比起一方自作主张地努力成全,为什么要在明明还可以有前路的时候却打起了退堂鼓

难道说,就因为有未知的风险,就要去站出来一个人去一力承担吗?

“躲得了一时,未必日后每次都可以有惊无险。这是唯一的方法。”凌珏别开了头去,哪怕只有朦胧的月色和星点的星光可照,但他也怕极了凌玥眸中的神色。

他只看向了无影:“无影少侠,这一路玥儿的安全,就靠你了。”

凌玥见他心意已决,自知是说什么也挽不回来的了。只是她也没有想到,凌珏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给她留,就转身奔向了与他们来路完全相反的方向。

那里似是连朦朦胧胧的月光都无法企及到的黑暗。又好似是静默当中坐卧了一只巨大的野兽,一早张开了血盆大口,只待着猎物接近,便慢慢将其吞噬于无形。

耳边与此同时响起了一片片喧嚣人声,凌玥只觉得自己被人半推半拉着,和那远去的身影朝着两个完全截然不同的方向已是越走越远。

视野是一片黑暗,月色苍茫下,正在艰难前行的一队官兵忽然得到了指令:“人在那边,追!”

一个迅疾的身影轻松绕过林间的重重遮蔽,像是在故意在他们面前挑衅,可又确实是在唯恐避之不及。

如此鬼祟,是不是委实蹊跷?有人凑到了领头的身边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或许是调虎离山之计,头儿,我们该怎么办?”

就算是调虎离山之计,最起码比起之前的不见人影,现在还是有个人站了出来来负责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追!把那个人带回去,皇上要的是世子,其他人先不必强求。”官兵的领头也不知为何自己就偏偏认定了这个负责调虎离山的身影是一定对他们用的。又或许,即便不是凌珏,也定然是那拨人当中的一个。

有人在手,总好交差啊!

可恨的却是,那个人影不过是区区的一个人,并无帮手,却在几个纵身之后,让官兵们再次陷入了困境之内。

这一回,任务不仅依旧扑了个空,还连带着他们众人似乎在荒芜一片的枯从林间丢失了方向。

连夜奔出了很远,直道天光放亮了些许,凌玥才敢稍稍放慢了步子。这段时日以来她着实遭遇了很多,病体未得大好,却又负了重伤,险些丢了半条命。

此刻还未休养,一路便一直处于奔逃的状态,凌玥靠着一棵大树缓缓蹲了下来:“知秋,柳嬷嬷,还有易风流云,我有话想和你们说。”

不用凌珏多说,凌玥也知道,陛下真正的目标会是谁。侯府当中,跑了多少个人其实并不重要,抓回去了几个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跑的是谁,能被抓回去囚于他明烨眼皮子底下的又是谁。

若目标不单单是凌珏一个人呢?那大家伙儿跟着自己这么疲于奔命,那她岂不是自私至极,问都不问旁人的想法,便自作主张地罔顾了他人的性命。

“姑娘,您别急。”知秋也蹲在了凌玥身侧,替她轻抚着后背帮忙顺气:“我们现在应该是脱险了,有什么话,先缓口气再说。”

缓口气她哪里还敢缓口气,事情的步步紧逼,压得她根本喘不过气来:“你们也看到了,如今的侯府风光不再,甚至还沦为了阶下囚。是个聪明的,或许就不该一条路走到黑。”

她不是非要扮演着绝情的角色。只是,有些话,趁早说开来,免得日后只能落个互相埋怨的地步:“所以,现在难得有松口气的机会,我就统统实话告诉你们。”

“姑娘。”知秋轻轻揪了揪凌玥的袖子,她总觉得这样异常认真的姑娘,还带了极其严肃口吻的她,特别地怕人。就好像,天都要在她短短的几句话里塌下来了一般:“您,您别吓我。”

“陛下要抓的是我们兄妹二人,他觉得,是我们碍了他的路。”有关更多的内情,她却是不能提到。

因为那个样子,等于不给凌家和明家留任何一丝颜面,又反而会给知情的几个人带来杀身之祸:“所以,你们知道,什么是保命的做法吧?”

得罪了陛下,那就是在和全天下人作对,凌玥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自然不会有人懂不了其中深意:“可是,陛下不是同公子自小情谊深厚的吗?”

柳嬷嬷自认为她是侯府当中的老人,时日呆得最久,自然什么也看得更为透彻一些。

“情谊深厚,那是旧时的事情了。”就算是情谊,也不是恒常不变的。尤其是在更大的利益冲击之下,这些,就会显得格外得渺小无力:“我只知道现在,我们是陛下的目标。你们还想过自己的日子的话,现在及时退步抽身,一切还来得及。”

“姑娘,您这话说得……”知秋苦笑了一声,她知道,这是姑娘在赶人了:“知秋自小跟在您的身边,就算是有事,您也不能撇下知秋独自一人啊。”

凌玥朝知秋笑了一笑,将目光投向了易风和流云:“你们是哥哥的书童,是去是留,你们自己做主。我知晓你们的一片忠心,就算不愿就此离开,你们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

“抑或是,哪怕养精蓄锐,也是为了日后更好的相聚,不是吗?”

第六百零六章 分道

这是一个对他们双方都好的选择,一来可以让这些本可置身事外的侯府下人获得一个清静的生活,跟着她只能有颠沛流离的生活。

二来的话,其实就是凌玥不便说出口的私心使然了。一个人是逃,三四个人也是逃,但这两种逃之间的差别却是明显不过。

她是目标,因而会无辜牵连旁人,翻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旁人若同样陷于危难之际,自会也让她无暇顾及。

“易风流云,你们怎么想”凌玥悠悠地吐了口气,整个身子背靠着树干才舒缓了些许,“识时务者为俊杰,没有人说在一棵树上吊死,不懂变通就是真正的英雄了。”

凌玥又在二人做出决定前添了一把柴,道理已经掰扯清了,是去是留,便就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易风和流云互相对望了一眼,这一路奔逃至此,不难看出如今侯府的情形如何。

公子也下落不明,日后能否再见着都是一个问题,为了这些虚无的东西把命也赔进去,的确并不值当:“公子让我们跟着姑娘,务必要保护姑娘的安全。”

哥哥的眼光是笃定的,易风流云并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徒,都到了眼下的情形,真正的主子并不在身侧,他们完全大可以就此离去。

却还为了当时凌珏匆匆撂下的一句未能完全说明的嘱咐而坚守至今。可他们越是如此,凌玥心里的负罪感便又更深入了一分。

“有无影在,其实不成问题的。”此刻日光从稀稀疏疏的树影之间投下了斑驳的光影,疲累了一晚,凌玥只感觉身心俱疲:“你们若是有心的,必然也知晓,无论是公子也好,还是我也好,都不想让别人涉险。”

除非是完全的自愿,否则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可以做到倾尽全力地对另一个人好。就算是有着割不断的血脉亲缘,亦是如此的道理。

“走吧,保护好你们自己。这样我和哥哥也就安心了。”

易风和流云有别于侯府当中的粗使下人,因为是书童的关系,还是识几个字,读过一些文章的。

再加之凌珏平日里就不是一个死读书的,其人思维甚至还常常有些跳脱,这也就直接导致了易风和流云并不是死板的愚忠。

这个时候,他们一味地紧跟着凌玥,不仅是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于主家而言,也只是拖累。

只是,这一点,说破了就不好看了。二人几乎是同时地点了点头:“一切听姑娘的意思,若是有了公子的消息……”

终于算是劝服了两个人,凌玥的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不再像是被一块大石般压得难以呼吸了:“若有公子的消息,自当想法子告诉你们。上面不会赶尽杀绝的,你们先回宥州老家吧。”

这一路上逃命的时候,凌玥并没有闲下来。她知道,奔逃什么的,都不过是些权宜之计。

她自是没有法子改变现状,可旁人不同,离了侯府,总不该是如今的样子。

因而,从自己身边开始,知秋和柳嬷嬷也好,还是从哥哥那边跟来的易风流云,她都有在其做着打算。

富贵无法担保,但最起码要让他们几个可以糊口谋生,便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营生,也不至于太过穷酸潦倒了。

就当是侯府欠他们的罢了。

“姑娘,您知道我们是宥州人”流云对此表示很是惊奇,当初他二人进府的时候,似乎只有侯爷知晓他们家中是个什么情况。

她何止知道易风流云是宥州人呢。宥州当年闹饥荒,易风流云年龄还小,无法守着寸草不生的荒地生活,这才跟着乡民一路走到了京都。

天下的世事或许总在不经意间便印证了那句无巧不成书吧。当时恰逢平阳侯负责宥州的赈灾一事,因而对宥州的灾民格外用心,又瞧着他们二人无法自食其力,这才带进了府上给凌珏做了两个书童。

“嬷嬷,您年岁大了,跟着我疲于奔命也不是长久之计。”凌玥放心不下的自然还有自己看着她长大的柳嬷嬷,只是其人固执,少不得要费好些唇齿之力:“易风流云家里有些田产,不如您也跟着他们先去宥州,避避风头再说”

柳嬷嬷的年岁比蓼阳和平阳侯还要大上许多,她的来历和过去,就不是凌玥绞尽脑汁地去回忆就可以想起来的。

“知秋,打开我包袱,把里面的那只银匣子取出来。”易风流云同柳嬷嬷终归无亲无故,她也不好仗着昔日主家的身份去要求些旁人什么。事到如今,因为他们二人知根知底,信得过去,只能是托付了。

凌玥从知秋手中接过了这一只匣子,“这里面是此次出逃的时候,我匆匆整理出来的一些钗环珠簪。待回了宥州老家以后,屋舍翻新,添置物件,土地耕种,都少不了需要用到银两的地方。”

凌玥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除了这一层明说的意思在,就是希望他们得了这部分银两以后,可以看在她的面子上,能多少帮衬着照顾柳嬷嬷一些。

这就有点看低他们了吧饶是凌玥不提,柳嬷嬷真要跟着他们回宥州老家,他们肯定也会尽力安排得周周到到的。

只是,玥姑娘着实不易,小小年纪,如今就要承担这些许,总不能要求她顾及到每个人的心理感受吧?

易风流云还是双手捧过了银匣子,东西接了过来,是因为不想拂了凌玥的面子。但态也是要表的:“姑娘放心,这匣子里的东西我们帮你看着,回头你来宥州找我们来拿就是了。”

“嬷嬷你怎么说?”凌玥处处安排得当,在侯府收拾行装的时候,她就特意带了些银票以及金银细软,那个时候虽然不曾考虑到这一层面。但也是想着有钱便于行走,如今就算是使在了刀刃上了:“共患难,并不是定要在一处的。”

柳嬷嬷叹了口气,在易风流云的搀扶下直起了腰身来:“话都让姑娘说尽了,嬷嬷我又能有什么异议?只是希望姑娘还能记得宥州之地还有我们几个。”

柳嬷嬷这遭如此好说话,不排除是因为凌玥所说句句在理的原因。但更多的却是,她这老胳膊老腿的,跟着凌玥上路,早就是拖累了。

第六百零七章 无获而返

若不是她无意崴了脚,珏公子也不会自告奋勇地去吸引后方追至上前的注意力。就算事实诚如凌珏所言,他也早有那样的打算,可终究是她在这里推波助澜了一把。

便是凌玥不提,柳嬷嬷也是想寻个时机,让众人先行离去的。

只是如今凌玥打算得精细,却是把什么东西都尽数揽在了她自己的身上。

“姑娘,那我和易风就先带着嬷嬷走了。这里的路可不好走,你们多加小心。”流云将手中的匣子紧了一紧,郑重其事地行过了礼。

他们落难之时,承蒙侯府相救,还给了他们读书明理的机会,便是此刻要分道扬镳的对象还不是曾经日夜相伴的珏公子,心内自然也是感怀万千的。

凌玥颔首谢过:“柳嬷嬷就要麻烦你们二位了。”

这个时候的艳阳正浓,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一片,驱散了昨夜不少的凌冽风霜。

知秋上前搀起了凌玥,心内感觉怪怪的,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姑娘你安排了这个,安排了那个,怎么就独独没有安排婢子呢?”

“你要走吗”凌玥弯着腰身揉了揉两只膝盖,膝盖被冲撞得厉害,好像都没有那么自然地可以随意弯曲了。

知秋的眼中一下子褪去了迷茫不解的神色,非常地坚定认真,甚至是恨不得发起誓来:“当然不了,离开姑娘,婢子一个人也活不成啊!”

凌玥点了点头,跟上了无影前行开路的步伐:“这就对了,既然如此,你又让我安排什么?”

知秋和易风流云还有柳嬷嬷的情况都不同,不说她自小失了父母,是被人贩卖进府的,一无父母兄弟可依,二无田产房屋可靠。单论她一个女子身份,如何在外独自一人行走呢?倒还不如留在身边来得妥帖一些。

更何况,即便这诸多因素都可以不纳入考虑的范畴内,也得知秋愿意才行。知秋是个什么脾性的人,没有人再比她清楚的了。

“主人,出了前面这片荒林,我们就到城镇之地了。”冬日的草木稀疏,透着苍白之色,却还是颇有些旧日的余威存在。

没膝的高度,有些妨碍,无影干脆用了带鞘的刀柄分出一条路来。

“我们往北边走。”凌玥虽是做了决定,但这决定却下得艰难,眼眸里满盛着对未来的一片忧伤之色。

北境严寒,只会是京都极寒的几倍不止,且因天公不作美,贫瘠之地,刁民倍出,除了时常令京都头痛的边境问题,就是天盛内部,也是麻烦迭出。

却也正是因此,凌玥才决定冒险大着胆子走一回,比起丰饶富庶一些的南地,北边确实更容易藏身一些。

凌玥并不知道,当他们三人在这片荒林中艰难跋涉之时,离此处不远的一条通往京都必经之路的官道上,正有人策马疾驰而过。

“驾。”马蹄四溅而起的雪泥碎屑足有半人多高,此前苏云起的意气风发此刻全无,取而代之的只有无尽的懊恼失意。

天地虽大,可一个大活人也不应该当真一丁点儿消息都无法得知,除非,莫不是是当真遭遇了什么不测?

这么想着,苏云起根本不敢停,往返的这一路上竟然都跑死了一匹马。幸而现如今胯下的这马虽无什么实战经验,却胜在马种优良,四蹄矫健有力。

“吁!”又是一个不敢停歇的一日一夜,苏云起终于在他们两府之间勒紧了套在马车上的缰绳。

白日里,那两张白色的封条分外扎眼,好像陡然将那一片府邸和外界完全地隔绝开来。一道门之间,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咣咣”地砸门声响起,在这片比起从前来讲不知凄清了多少倍的街道上显得尤其突兀刺耳,苏府的下人快步赶来:“谁啊?”

“少,少将军”有些意料之外,以至于赶来开门的小厮第一反应不是欢欢喜喜地迎了苏云起进去,而是愣在了当场。

苏云起当日只托张伯留给了苏老将军一封书信就头也不回地离京而去,算来时日也不短了。谁也未能料到,会在这样的一天就在苏府门口便就遇到了重回京都的苏云起。

“我问你。”苏云起可无暇顾及下人的反应,只指了一指旁边临近一侧的府邸:“侯府为何被查封了”

他这才离京了多久,一个堂堂的平阳侯侯府,怎么会说倒就倒此前可是毫无征兆的。

苏云起也是心焦难耐,完全忘了他问话的对象又是何许人也,不过是苏府上的一个下人,又如何能知情呢:“回少将军,小的不知,只知查封当日,是陛下亲自带着人来的。”

“不过……”具体情形为何他是不知了,不过坊间的传言倒是一抓一大把,什么版本的都有一些:“不过民间都传。”

“都传什么?”苏云起还以为是事情有了什么眉目,立马逼近了几分上前。

“大家都说,是平阳侯私底下招兵买马,偷偷攒了不少的私库,就等着有朝一日时机成熟了以后,而犯上作乱,弑君谋反呢!”说这些没有影子的话来,下人不是不惧。只是以讹传讹这个东西,传得多了,也不在乎多他这一个言传者。

胡诌地完全没有一点儿根据在,苏云起虽不知平阳侯府到底是个如何情形。可相交贵在交心,就以过往登门的几次来看,他们凌家可绝不像是有二心的。再者言之,尽管祖父和那蓼阳大长公主似乎有些不浅的误会,但提起平阳侯,却还是赞不绝口的。

能得到这个常年不在京都的苏老将军如此的评价,又怎么会是这些谣言当中所传的那般,是要招兵买马等着谋反的不轨之臣呢?

“祖父可在府上”苏云起跺了跺脚,深知是无法从这人身上打探出什么来了,遂半推着下人往旁边靠去,自己则大步向里迈去。

“自从少将军您离了府之后,老将军便一直都在。算来这个时辰应该在……”下人显得很是殷勤,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是第一个撞到了苏云起回京的下人。

苏云起则摆了摆手,他只觉得这人在自己的耳边聒噪得像是一只苍蝇:“知道了,你回去干活吧。”

第六百零八章 风云既满

这一路风尘仆仆而归,苏云起也顾不得去收拾一番自己便脚步不缀地绕进了府中的花园。

这个时辰归来,不消旁人多嘴,苏云起也能猜到,如若祖父是在府上,必然是在空旷的园中习武。

即便年事已高,但习武一说却最忌讳一曝十寒。到达了苏老将军这样的武艺境界,每日习武已不再是起到简简单单的强身健体的作用了。因而,即便是偶有风寒脑热侵袭,这一条在苏闲的身上也是雷打不动。

靠近园子不足百十步的距离,苏云起便将那萦回曲折园中的景象尽收眼底。

严寒之中,苏闲偏只着了一身轻薄不已的小袖长褂,因为练武发力而出的汗,彼时已让那长褂紧紧地裹了身子一周。

可他却丝毫没有兴致已尽的意思,苏云起看在眼里,深知这是苏闲在借着发汗而出气呢。

当初的那不告而别,仅仅只凭着一封书信,算是激怒了他这个祖父。

讲真,即便如今他亦可以是独当一面的将军,可在每每面对苏老将军,尤是对方气势犹甚的时候,他的心底多少还是有些发怵的。

只是发怵归发怵,专治的法子还是有些的。

苏云起只眼角往地下一瞥,便操起了还算顺手的一根枯枝,手腕一挑,已是朝着园中正中央的人影击去。

来回过了几招,苏闲心中憋着的好一股怒气才算是借此发泄了不少:“你不声不响地离京而去,如今,该做的可是都做完了”

苏云起就知道,他们祖孙俩之间还没有什么误会是通过一招半式而解不开的,况且,帮人救人,又不是违反什么原则性的问题。

只是,在听到苏闲如此相问之时,苏云起却一个走神,对方挥拳而来的拳头不过一个眨眼却已经逼近在了咫尺的位置:“祖父以前是如何教导你的而今都忘了是吗?练武便练武,一心二用,你这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亦是在拿全军将士的性命开玩笑。只不过这后半句,苏闲没有说出口罢了。

而今这苏云起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他说了也不过是白费口舌而已。

苏闲对苏云起这样的反应很是不满意,当即吹胡子瞪眼地喝问了起来。

不过比起之前苏云起先斩后奏的不告而别,这样的语气已是柔和许多了。

苏云起后退了半步,微微颔首,枯枝擦着斜尖滑落在地:“云起确实有话堵在心间,难以开口。”

“先进屋吧。”苏闲抖了抖略微有些褶皱的衣角,头也不回地往廊下走去:“想知道侯府是什么情况,就随我来。”

看起来,自己的祖父像是知道更多内情的样子,苏云起不敢再发愣,快步跟了上去。

“将军。”张伯早早备下了厚厚的大氅立在门下,此刻一见苏老将军的人影,便将大氅递了上前。

如此数日,张伯在府中都只操劳这一件事,自然是越发地得心应手,因而闲暇分身之余,更是一眼就看到了苏老将军身后缓缓跟着上前的苏云起。

一个连日来不见任何消息的人此刻忽然现身,张伯不禁诧异道:“少将军”

那日苏云起离府而去被他撞了个正着儿,他便知道,再行劝阻,多半也是于事无补。尽管焦头烂额,却不得不顺着苏云起的意思,哪怕事后得罪的是苏老将军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了。

“张伯,你先下去歇息吧。”所幸的是,苏老将军向来最是个公正严明的,并没有因此而夹带了些什么别样的情绪。只是其人嘴上不说,但却借助着每日晨起习武的习惯而来发泄一二。

长此以往,怕还是对身子不利。既然眼下这心药都在了眼前,那苏老将军身上的这一块心病自然也能够不药而愈了。

张伯作揖,待退至了苏云起的身侧,还是止不住轻言提醒了一句:“待会儿说几句软和话。”

苏家爷孙俩谈心,自然是轮不到他这个张姓的外人多嘴,只是跟在苏云起身边做苏府的管家也有了些时日,张伯自认为对这个满怀意气的少年人还算了解。

苏闲又是他多年结识的老相识了,这两人脾气要是上来了,一个比一个倔,都不肯低头的时候,岂不就是麻烦了!

苏云起侧过身子,让出了路来:“张伯放心。”

便是这四字,张伯听着也就安心了。

身后的门被人缓缓合上,动作轻柔地像是怕惊扰了平静如镜的池水。

“这事本来不该牵扯到你们后辈。”未等苏云起再去费心措辞,苏老将军便当真如在外间所说一般,自顾自地打开了话头:“可是如今既然走到了这一步,有些事情,你只管听着就好。”

苏云起这一路心焦难耐,再加之身子也未能好得利落。此刻便是静坐在屋中,也是止不住地往下淌了些冷汗。

祖父的声音很是轻缓,像是还在顾忌着什么,又像是不忍心揭开掩着这块旧事的布料。

苏老将军已经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以使这一切听上去就好像是一段被永远禁锢在了某个角落里并不重要的回忆一般。

就像是,故事的起始末尾,转折离合,皆是在以一个道听途说者的口吻在转述罢了。

可即便是如此,苏云起在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也是难掩眸中的神色晦暗变化:“所以,陛下是知情了”

“哼。”这话刚问出口,苏云起才觉得他的重点抓错了:“瞧我问的这是什么蠢问题。”

如若陛下不知情,又何以让那样偌大的一座府邸说倒就倒。要知道,那里的主人毕竟是占有着大长公主名号的蓼阳和开国不二元勋的平阳侯。

“你今日也就当耳旁风听过就忘即可。”苏闲说出了埋在心中多年的隐秘之事,却依旧惴惴不安。

只是如今的惴惴不安,早已不再是从前那般的虚幻无影了,他只怕自己的这个孙子情急之下会做出什么不计较后果的事情出来。

“可是……”

果真苏老将军的惴惴不安很快便转变成了现实,他这刚刚出口的嘱咐未得几刻,苏云起那边便又出现了与他脚步不一的异议。

第六百零九章 有耳

苏闲紧跟着心内就是一沉。

只是身后的那少年独有的清冽嗓音却是真实得怕人:“可是那侯府之内也有无辜者,如今这样一通闹,那些无辜者又该如何自处”

这事他站在臣子的位置上,实在不敢加以大肆评判,但为人一场,难免会有自己的想法和专属的七情六欲。

天下的土地皆是陛下的,臣民难以以数计,亦都是臣服于陛下的。可这万里的疆土河山上生长的万万计的子民,他们的内心却总难是永远齐心的。

不然,天下大势,又何以总是纷乱无休

苏云起不好言说,可心内却忍不住颇有一些微词,因而便是再有什么,也只能咬着牙悉数吞回了肚子里去。

“何以自处”苏闲摇了摇头,克制着自己的火气,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将事件的利害关系说与苏云起听:“这就是人作孽,万般不该,不该成为了一家人。如今有什么后果,也便只能担着。”

苏云起很是不以为然,只是前后闹过了这几遭,他并不大敢把心中事轻易地表现出来就是了:“那,而今凌家一家……”

苏云起知晓,自己的祖父知道了许多世人不知的隐秘旧事,自然也包括了这些。

“蓼阳所出的这一对儿女如今皆不在京都。”这里是苏府,眼下又只有他们爷孙两个,可苏闲却也不敢直言不讳。毕竟隔墙有耳这样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

言下之意,这是说,凌珏和凌玥已然逃出了追捕。

“祖父,您的意思,难道是说”苏云起讶然不已,猛的一起身,径直将屁股下的椅子都带倒在了地上。

难怪说他在外间拿着京都最好画师画出的画像寻人,却一点音信都未能得到。原来,是凌玥已早他一步先行回了京都。

只是未能料到,前脚刚刚平息了风波,后脚紧随着而起的骇浪却足以要了人的小命。

“那位玥姑娘已同珏世子一同离开京都,至于下落何处,陛下还在找。”也亏得他是朝中多年的元老之臣,又暗地里一向关注着平阳侯府,这才知道了还有凌玥被人追杀一事。

只是,那就是陛下的家事了,没有必要再同苏云起细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你可莫要再往进掺和了。”

照理来说,苏云起不可能连眼下时局的这点利弊都分不开。只是,今时又不同往日,如今的苏云起关心则乱,让他这个祖父也有些拿捏不准了。

“陛下呢?陛下那边又是什么意思?”诚如苏老将军猜测的那样,苏云起如今确实没有多么冷静的头脑,但好在也没有说话做事不经脑子。

“世子身上留着的血液,一半先帝,一半暮央。你想,陛下会如何?”

他说的不是指这个,祖父怎么就不懂呢?苏云起着急得恨不得当场捶胸顿足起来,只是想着在长辈面前,他又算是戴罪之身,失了礼终归不是什么好事,便又尽数忍了下来。

苏云起深吸了一口气,方才使得自己看起来冷静了许多:“祖父,我,我想问的是,有关玥姑娘的事情,陛下是如何打算的”

他犹记得,那时不过初见,就已和凌玥发生了一干难以调和的误会。而后进宫面圣的时候,他还甚至一度以为凌玥与陛下之间是那种关系。

可是,世界上是不存在空穴来风这回事的啊!

因为心中多少挂怀了这份念想,他便留心观察了些时日,果然发觉了陛下那些不足为外人道之的情结。

只不过,想来那时是因为凌玥尚未及笄,陛下又被太后左右着不得自由,这事才终将渐渐搁置了下来。

陛下如此看重凌玥,况那凌玥又与先帝无关,更加不是一个男儿身。如此一来,与其人争夺皇位的这样一则担心,基本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陛下,再没有道理去行那赶尽杀绝之事了吧?

“陛下确实只让人捉了活口。”从前的苏闲便就不想让苏云起与凌家有任何的牵扯。

只是,那时,秘密得以尘封了这许多年,谁都以为这一辈子或许就可以如此安然无恙地偷偷蒙混过去。却不料,到头来,还是被有心之人撞破了旧事,终究酿下了这样的一场灾劫。

“如此,我也便安心了。”还好陛下是个重情义的,看起来这情况,是打算将凌珏都暂且扣压下来,日后好再行论断。

“你个傻小子!”苏闲是真不知道该为苏云起如此专情决断而感到些许的欣慰,还是要为他这般不知进退而伤情不断。这样的一句感慨之词溢于胸口之后,竟一时哑然了起来。

张伯咚咚的脚步声响在外间,彼时正敲响了门:“将军,外面有人找。”

苏闲心内正是烦躁不已,张伯这么一通回禀的时机自然不对。苏老将军心内骂骂咧咧了一通诸如白活了这么大的年龄,结果没有半点眼色之类的言语,却也放言让其进来了。

张伯瞧着像是慌了神一般,可不像是简简单单遇到了需要回禀的人或事那般。倒像是,无意之间撞到了什么阴魂不散的东西一般。

张伯这样的神情,莫说是苏云起看不懂了,就是苏闲,也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什,是什么人在外面”

“回将军,是一个游方的年轻道士。”重要的不是谁等候在他们苏府的门外,而是这个候在门外人说的言语。

“游方道士”苏云起本来还很专注的神情转眼间消失得没有了影踪。

他只抱了双臂,眼角眉梢似乎都带着一些玩味的笑容:“我看是游到此处无钱吃饭穿衣的乞丐吧?这等招摇撞骗之人,还能把张伯你骗得团团转?”

“且慢。”苏云起这出门去了一趟,脾性倒是涨了不少,现在竟是半点沉不住气。

苏老将军觉得事情有异,强行按压下了苏云起一人的推断:“我瞧着这里面有异。他可说了什么?”

要知道,这里是京都,且本朝向来忌惮道士天命之论。若当真是来讨饭的,倒还不如大大方方,何必将自己处于这等危险的境地呢除非,是另有图谋。

张伯等了多时,可奈何苏云起接话的速度实在太快,根本不容他详说下一步。现下终于是没人抢他的话头了。

第六百一十章 迎客进府

“他说,老将军您十六入军,入军后因受上将鞭笞,而在左胸口处留下过一寸多长的伤疤。”这等隐秘伤情之事,怎会有外人得知

苏云起也听出了这其中端倪。他们在沙场上搏杀的,难免会落下一些病根伤口什么的。

他记得,祖父是有不少旧伤在身,其中也自然是包括了这一寸多长的伤疤,但却,并不是在左胸口:“一知半解,也敢出来卖弄可见也是沽名钓誉之辈,张伯还是尽快将他打发走吧。”

“少将军稍安勿躁。”张伯是知道内情的,因而遇到了这等怪人怪事,首要想法先是禀告给了苏老将军再言其他。

苏闲蹙着眉头,这游方道士可并不简单呐,连他身上致命的伤口在何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云起,你先不要胡来。张伯,你这就去速速把人带来,注意,别让太多无关的人在场。”

“祖父,这明显就是骗子!”苏云起对苏闲这样的做法很是不理解。若是放那游方道士进来,谁又知道那人会胡乱说些什么听来就让人反感的话来

事实胜于雄辩,苏老将军只扯开了自己胸前的一片衣襟:“我伤的确在左胸口。”

一见此情景,苏云起自是哑口无言,只是,这怎么和他记忆中的并不一样:“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处算是暗伤,每每严寒霜至,都要牵动出浑身的旧伤,好似,如蛆附骨。”伤情这个东西就是如此,落在身上,便是一辈子的事情。

只是,让苏老将军想不通的却是,那时因为害怕他受了重伤的消息传将进了蛮夷之人的耳中,反而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

他才特意将风声放出,引得敌人前来行刺。好在这一出破釜沉舟有了不少的用武之地,总算没有白费他的苦心。

若非是张伯这样在身侧服侍多年的老仆,便是苏云起,也被当年混淆视听的一招给完全地瞒在了鼓里。

“无外乎就是掩人耳目罢了。”苏闲没有多做解释,而是很快将衣裳整理好,方才扬了扬下巴,示意张伯可以去请人了:“因而,我倒是真的很好奇,这游方道士,他是如何知道的”

让苏老将军好奇的,还远远不是一个游方道士是如何知情的。而是,通过这一颗必将能激起水花的石子,游方道士到底想要达成什么目的?

一切,都得等见到这位游方道士才能再做论断。

本来苏云起心中是一早认定了此人定然是个招摇撞骗别有所图的大骗子,可现下苏闲极力证明了其人还是挺有几下子的,他倒也犯起了嘀咕。

冒险来到视玄学道士如眼中钉的京都,图的到底是什么?为何就偏偏找上了他们苏府

那游方道士一早吃准了自己的话传入了苏老将军的耳中定然会奏效,现下早就斜倚着苏府大门口的石狮子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

张伯心中惊叹甚至佩服于此人的能力,可也对此举颇有些看不过眼,当即动手推了一推:“小道士小道士!别睡了。苏老将军有请。”

道士浑身上下虽然只有着单调的黑白二色,但好在整洁一新,瞧着也不像是潦倒不已的穷苦人。只是头戴了一顶破破烂烂的斗笠,和他的搭配似是严重不符。

不符,那便证明是在有意为之。至于这个有意,是在吸引着什么旁人的目光,还是为了隐瞒什么,就不是张伯关心的事情了。

“这可使不得。”道士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浑身好像总有一股深沉的困意无法舒解。

“什么,什么使不得?”张伯被道士一句话绕得云里雾里的,更是摸不透其人了。

“小道士,这三个字使不得。”道士的眸子狭长,说这话时,眉眼弯了一弯,里面似是暗含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只是,这道士来的莫名其妙,说话又总是藏头去尾的。张伯觉得猜来猜去麻烦得很,只干脆做了请的手势:“这边请。”

道士隐去了眉眼中所有的神情,跟在了张伯身后:“草民见过苏老将军,苏少将军。”

“你方才说,我祖父的伤在左胸口”苏云起打量起了面前表现得不卑不亢的小道士,看其年岁尚小,难道果真练出了那样的能力?

“草民不过实话实说,不敢有半分隐瞒。”话虽然如此,可道士心内的把握犹甚,态度神情看起来就像是站在了与他们平起平坐一般的高度之上。

“道士师父,此行来我府上,是有什么事情”苏闲不喜欢拐弯抹角,即便这个小道士当真有利可图。他也宁愿其人是个直来直去的直肠子,想图什么,便说什么:“苏闲不过一介莽夫,漂亮话并不会说。哪里让道士师父觉得不妥当的,您也多担待担待。”

道士藏在深山许久了,早就不是一个惯会人间烟火的习性,苏老将军如此一说,他也并不会表面上来回的那般客套虚礼。

只是含了笑:“看来,苏老将军是相信草民了”

苏云起听得懊恼,不禁挠了挠头,尽力压抑着心中的不耐烦:“若不相信你,何以引你入府”

这话听来虽是无礼得很,但却是句大实话。可恨那道士是个脸皮厚的,苏云起都如此说了,他却全然没有半点儿自觉的意思:“贫道长居山林深处,且从来不谙俗事,如今大着胆子找到了贵府之上,那全是因为有话要说。”

大着胆子苏云起挑了挑眉。看来,这个家伙也不尽然是个要财不要命的,陛下重什么,京都忌讳什么,他心里自是有一杆秤的。

苏云起将手肘撑在了膝盖上,不动声色地朝着道士挪近了许多。不要钱,却并不一定是件好事。这世上复杂的事情多了去了,且多半还会是一环扣着一环的,能用钱财银两解决的,便还不是什么难事。

怕只怕,图谋者野心更大,胃口更难以填饱。

“张伯,你先下去守门吧。”苏老将军此前和熟于此道的道士并无任何交集,其实莫说是眼前的这个道士,便是玄门之术,他亦是半点未曾有过耳闻。

第六百一十一章 主客

民间不是都传,烧的香多惹的鬼多吗?这事奇就奇在这里,要说他一个从未有半分心思在这上面的人,便是有相应的道士来寻,也不该找到他的头上。

“草民一路进京,瞧见侯府落难,往日又与那侯府千金素有交情。此刻心中憋了些话,不知当讲还是不当讲。”也算是情非得已,凌玥的道士师父在凌玥前脚返京之后,自己则后脚也踏上了入京的道路。

只是,身份实在不便,他戴了斗笠赶路,不好张扬,以至于连代步的马车都没能搞到一辆。一来二去,也算风雨兼程,可还是耽搁得来晚了。

提到了侯府千金,这算是戳到了苏云起身上的软肋,当即便就点燃了其人身上的怒火:“既是不知当讲不当讲,那就不讲好了。”

苏云起搞出的这么一遭,让苏闲脸上实在挂不住,他只得扯了一张笑脸出来,平生难得如此讪笑着赔罪:“孙儿年龄尚小,今早起来又被我数落了一顿,这才难免语言上失了分寸,还请道士师父莫要介意。”

苏云起脸上腾地烧红起来,今早他不过方才才刚刚回到了府里,爷孙俩之间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上几句,就被这个自称什么道士的家伙给半途截断了。

可现下祖父又一力在外人面前维护着他的面子,这当然是让他害臊不已。可除了这些,苏云起不明白,他们又不是有所求,为何要将这样的一个家伙抬到了如此高的高度来呢?

若是日后当真再有所交集的话,那这道士的尾巴岂不是还要翘到了天上去

“云起少将军年龄还小,草民当然不会同他计较。”道士师父只是笑笑,不过也真如他自己所言,确实没有将此事记在心上。

“不同我计较”苏云起喃喃自语着。他是不想让苏老将军因为他而为难,只是心内一早压下去的火气此刻不由得又翻涌了上来。

明明他们二人之间年龄相差无几,可这道士最可恨的却还是装着年龄稍长就动辄动用了长辈的语气。

“等会儿!”苏云起将道士的一番言语兀自在心内重复了一遍之后,这才觉得不对味起来:“你刚刚唤我做什么?”

“苏云起。少将军,草民可有说错?”

“看看!祖父,我说什么来着?”苏云起心内认定了什么,现下却又因为道士可以直呼出他的名讳而得到了更上一层楼的佐证:“他就是一个有所图谋的骗子。还是,快快赶出府去吧。”

“坐下。”苏闲被苏云起忽然激烈的反应吵得头大,不由地喝止了一句。

“多说也是无益。”道士拱手,竟是没有再做停留的打算:“侯府被卷入风浪,只因世子身份本就不凡,如今被陛下下令通缉。草民说句大不敬的话,二位将军未必就能置身事外。”

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苏云起不是不懂。只是经由这个道士的口中道出,怎么总含了一股咒人的满满恶意在

况且,他既铁了心地要助凌玥脱困,自然也没有想要过置身事外。

苏闲却不比苏云起,好歹是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的人,即便听了这样状似危言耸听的话来,也依旧还保持着镇定:“如何个不能置身事外之法?还请师父明说。”

苏闲并不是在故作试探,而是真像他自己所说的那般,不擅去揣摩迂回曲折的肠子罢了。

“侯府一倒,君主位摇,若不能及时阻止两方事态的进一步恶化,将军府第一个难以独善其身。”道士此前早早发誓,自此再不管天下世事,这才选择了遁逃出世,纵然当真怀着济世的才能,也只寻了一处荒山避世。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苏云起倏忽逼近,不知自己因为连夜奔波而泛起血丝的双瞳此时看起来是有多么地骇人:“唯恐天下不乱者,造谣生事,便是九族,也诛得。”

道士更是不惧,眼神一个淡然地回瞥了过去,语气更是不起丝毫的波澜:“草民从不虚张声势,二位若是不信,大可拭目以待。”

“云起,先松开。”苏闲坐在原处,虽说面上无恙,但背后到底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道士是什么意思,他也听得清楚。什么叫侯府一倒,君主位摇?那也就是说,随着凌珏身份的败露,演变成现实的,不是那近乎于板上钉钉的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如此地简单

而是说,极有可能会危及到了明家的皇位不成?

若当真若此,那还确实不容许他置身事外,苏闲不由得追问了起来:“道士师父出口惊人,但是,又有何依凭?”

衙门捉人,都讲究一个人赃并获。没有道理,想要获得别人信任的时候,却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东西来。

道士既然决定了下山插手此事,便就没有再犹豫的打算。而今眼下既是苏老将军开口相问了,那他自然是不再遮遮掩掩的。

道士回眸,看向了怒视着自己的苏云起:“云起少将军,你可想知道如今凌玥姑娘的下落吗?”

“你知道”不过刚刚被苏老将军一句话喝了下去的右手,此刻不禁又紧紧攥上了道士的衣领。

凌玥的下落,从她离京开始,再到与他在这里错身而过,哪怕是一个背影他也未能见过。

如今跑过来一个天盛人人见了都恨不得当瘟神早早避开的道士,却敢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他居然知晓

怕是要笑掉大牙!苏云起不信,却还是不由地再次问出了口以便确认:“如若你的消息无误,那这次我便信了你。”

“少将军记得这番言语即可。”道士又伸手摸出了被自己搁置到一旁的斗笠,自顾自地戴在了头上:“只是现下还不是时候,等到晚间戌时,你自来找我。”

苏闲并不想表现得如此虎头蛇尾,只是凌玥的下落,于苏云起而言是分外金贵的东西。于他而言,却只是用来确认道士所言是真是假的最有力不过的佐证。

“现在不过辰时刚过,到了戌时,我去哪里找你?”苏云起伸手攥住了道士的手腕。他怎会想到,不过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却将他们二人之间谁是主谁是客的地位给调转了过来。

第六百一十二章 冷箭加之

“那就要看苏老将军是如何安排的了。”道士不紧不慢地将头上的斗笠扶正,虽摆出了一副要走的姿态,可话里话外却又是将难题抛给了云山雾罩里的苏闲。

“嘿你这个人!”苏云起简直哭笑不得,真不知是要佩服一下他的自来熟呢,还是要骂一句其人苦心设计出的步步为营呢

不管是哪个,合着是把他给诓骗进去套牢了。

“府上只有我们祖孙二人,客房倒是有剩。”无外乎就是先给这个道士找一处地方安置下来。至于其人究竟是信口胡诌,还是真有些真才实学,到了戌时,一切自然可以水落石出:“张伯,给这位道士师父安排房间。”

戌时就要拿出证据来,苏云起可有些按捺不住,干脆一掌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且慢,张伯你备些热水给祖父擦擦身驱寒,至于这位道士师父的房间,我来安排。”

道士欠身谢过,他能知晓苏云起的名字,并非是进京前后的有意探查,也不是惯用的什么玄门之力。只是凌玥在他的面前数次提过,听来还是一个心中有数的有为少年。

不过眼下看来,却还是少年心性,总少不了风风火火的冒冒失失。

“苏少将军放宽心。”道士出言以做安抚,“说是戌时,晚一刻都不会耽误。”自然,早一刻,苏云起也休想从他这边探听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

要知道,并非是他愿以袖手旁观,只是,不到戌时,天象无法作为他说话的有力凭证。

时候不到,即便实成,也难以漂亮,到头来,还不是留人诟病。

看着一日将尽,天色重又归了昏暗暮色,凌珏才敢没入沉沉的天色之下,找了处人烟稀少的客栈投宿。

“哟!客官,您是”小二迎面撞到了正缓步移进了这里的凌珏,此人裹着一袭的冰冷肃杀之气,虽是让人顿时萌生出了些距离,但其人身上还并未散发出那种让人胆寒生畏的腾腾杀气。

因而,小二只是吃惊不已,这个时辰,若是来投宿,未免有些早了吧?要知道,此去再行了几里的路程,便可以到达一方小镇,那里要什么不比他们这处好一些

“这里可还有空房”凌珏直抒来意,他如今身后紧跟着的尾巴不断,不能在一楼这样的较显空旷之地多做停留。

现实与他猜测之下的故意为之并没有多大区别,宫中派来追杀的人,目标确实全系在他一人之身。与凌玥分开而行,可身后追杀他的人却状似有增无减。

如今虽是不再知凌玥人在何处,但就自己这边的情形来看,她那边应该是暂能脱险了。

如此,即便他这就被抓进了宫中,也算是不枉此番的苦心设计了。

“客官您来得早,空房有的是,楼上请。”小二从凌珏手上接过银子,只在手中掂量了一番,便往楼上带起了路来。

“小二哥,向您打听一事。”凌珏上了二楼,在楼梯口站定:“此处离醴临还有多远的路程”

早在离京之始,他就心内萌生出了前往醴临的想法。只是一路奔逃,连这样的想法都还没来得及告于凌玥,他们就迫不得已地分开了。

“醴临啊?”小二翻着白眼开始盘算:“从这里到醴临,少说不得还有五天的路程!”

醴临是个富庶的水乡渔村。往常经过此地的人也算是汇聚了天下南北的过客,可还是鲜少有去往醴临的。只是因为那醴临虽算是一个天下为数不多的富庶之地,可距离这里委实有些距离,费力难讨好的事情,确实少有人做。

回答凌珏的这问话之余,小二自然也有些好奇心理跑了出来。

凌珏这样一相问,霎时吸引过了小二的羡慕眼神:“客官您去那边是做生意那里可是一处……”

“去找几个朋友。”凌珏接过话茬,他对这样健谈的小二一时无力招架。这要不及时打住,还非要被对方套出些什么东西不可。

“啊!这样啊!”小二从这话中听出了凌珏的些许不悦,很快意识到是时候该住嘴了:“客官,房间在这边。您先请。”

“小二客栈有人吗?”正说着话,外面却忽然挤进来了一帮官差打扮的人来。

“来了来了。”小二在二楼应答了一句,正要转身看向凌珏,这才发现人已经先他一步推门进了里屋。

两扇门板被从里面轻轻地合上,凌珏眉头一紧,万没有想到宫中的人追得如此紧。他的速度已经极尽地快了,却还是被他们给追了上来。

腕间一个使劲,凌珏已经推开了禁闭的窗户,夜风飕飕地灌入这满室的密闭当中,虽是浑身发冷,但比起身后如狼似虎的危险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他只一个纵身跃下,便汇入了越显昏沉的夜色之中。原来天黑的速度快到令人咂舌,说黑就黑,又难怪那些人也会跟来投宿。

“客官,您几位?”这里不是京郊,地方又有些偏于山野,小二根本没有见过几个官差模样的人。

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来的几位客官威仪大盛,似是有别于常人。

打头的向身后之人使了一个眼色,身后的官兵立马会意,将手中的画像缓缓展开:“可见过这上面的人他是朝廷通缉的人。”

画像之上的少年人,眉目清晰可辨,明明是片刻之前还映入他眼帘的人。小二回身指了一指楼上:“这不,人刚刚还在呢!”

打头的人喜上眉梢,当即拍案而起:“追!”

脚下的官靴都因为连日的赶路而磨出了毛,染上了一层泥垢,可官差们的速度却是丝毫不受影响,很快追至了二楼,推开了小二指向的房间:“又被他跑了,再追!”

夜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半夜的林子当中,寒风更是无所忌惮地肆虐吹过,凌珏的身影穿梭在其间,似乎也不过只是一道劲风刮过。

“给我射。”有人下令,让自己身后的官兵搭起箭来。

“头儿,上头说,要世子活口。”那人温声提醒,生怕误伤了世子,自己加官进爵不成,反倒赔了这条性命进去。

第六百一十三章 路遇贵人

“什么世子!”打头的气不过,更不肯白白错失了眼前的这大好良机,只空手一把夺过了其人手中的弓箭:“任凭他昔日的世子再风光,如今也不过是一个阶下囚罢了。”

上头的指令是只让他们捉拿活口,不过情急之下,刀剑无眼,就算伤到了哪里,应该也算是无可厚非。

况且,谁说他张弓搭起箭来,就必然会要了其人的性命。那凌珏好歹也是习过武的,就算是倾尽全力,他们也未必就能一朝拿下。

箭在弦上,只听破风而过的凌厉一声乍响,寒芒在混沌的月色下一闪,已是噗嗤一声正射进了凌珏小腿肚上。

双腿早就困顿异常,如今又受了箭伤,凌珏一时不察,踩在了不明显的暗沟里,人直接连滚带爬地摔了进去。

“射中了。”官兵们借着月色很快摸进。

纵然凌珏的功夫难有敌手,可惜的是也逃不过虎落平阳的命运,他只挣扎着一个翻滚干脆滚进了一旁的林木掩映之后。

如今负伤在身,光靠着两只腿去逃,必然是没有任何的用处了。与其硬对着来,倒不如找一处较为隐蔽的地方先用以藏身再说。

凌珏借着树干之力才攀爬出了暗沟,又在地上用着手肘半撑半挪地移了好半天,才算是找到了一处藏身之地。

“呼。”凌珏倚靠在一颗巨石之后,心脏狂跳不停。这不过是没有办法的下下策,至于能否捱过这一劫,就全要看天意如何了。

凌珏紧咬着牙关,才算搬动了自己那中了箭伤的右腿,有些脱力的胳膊垂下之余,却不知是触碰到了大石的哪里。

凌珏只觉得劈头盖脸地扑下了一张灰蒙蒙的网来,再反应过来之时,自己居然被当做了猎物一般困在了一张巨网之中,被高高地挂在了层层掩映的树梢之上。

凌珏试着挣扎一二,他是伤在了腿上。可耳聪目明,多年习武使然,使他很快发现了官兵已经接近了他所在的这一片林地之上。

“头儿,人呢?”他们是循着声音来的,一路恨不得马不停蹄地追踪至此,可结果怎么却连一点儿影子都没有见到

“找,就算给我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为首的官兵愤慨至极,原地兜转了几圈,才发现真是一点儿影子都找不到。

困在巨网当中被挂在树梢枝头的凌珏却是因此而偷偷松了一口气。

这应该就是祸兮福所倚吧。明明是老马失蹄,被这附近农户设计的陷阱而阴差阳错地当成猎物给捕了,却没有料到,反是因此而躲过了官差的追捕。

“头儿,还是没有。”官兵们寻觅多时,都未能有所收获。人数上尽管占了绝对的优势,可现实却是连一个机灵点儿的人都没有,谁都没有想到过抬头极目看一眼。

终了,官兵们忿忿而去。

凌珏闭眼小憩着,那箭矢上似是还淬了毒液,万幸的是,虽然毒液透过肌肤的伤口而流入了血液当中,但那毒性一点儿都不烈。

迷迷糊糊的大脑中难有什么清醒的意识,凌珏只能凭着过往的经验而初步判定,箭矢上的毒仅仅只能起到麻痹人神经的作用,对于生命确无半点威胁。

直到一点曦光染入林梢枝头,耳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走动之声,凌珏才费力地眨了眨眼睛,感知着自己周遭的一切变化。

凌珏已经不知道睡过了多久,心思再为谨慎的人,一旦被下了药,都很难维继着清醒的头脑。

更何况,这毒虽不至于要了人的性命,也不会伤及人的身子,但比起普通的迷药来说,却是要强上许多倍的。

眼前的视线由模糊逐渐转得清亮,凌珏忍着一开口就火辣辣得疼成了一片干涩的嗓子求助:“姑娘……”

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背着箩筐正从树下路过,她一步步走得极其缓慢,甚至身形还有一些打晃,不知是在寻觅什么,还是有些体力不济。

只是,不管是什么,这人都是唯一能助他脱困的人了。凌珏见对方没有反应,只能在网中扭动起了身子,希望能借此搞出些动静来吸引对方的注意:“姑娘!”

这一招确实起了作用,背箩筐的女子抬起头来,就在双眸刚刚触及凌珏的一瞬,却是神情微讶地捂住了嘴巴:“这里怎么困了个人”

前面一句话是自言自语,女子很快反应过来了什么,慌忙去找自己此前设好的机关去了:“公子,你忍忍,我,我这就救你下来。”

女子心细,提前从别处取了些干草来铺在了坚硬如铁的冻土上。又亲自试验了一番,等到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了,这才将巨网中的凌珏给放了下来。

女子面露难色,忙着道歉:“公子,实在对不住。这陷阱备着,原本是为了去捉林中的野兽的,却不想把过路的公子您给困住了。实在对不住。”

眼前的这名女子恨不得将脸埋到地下,却不知,这张巨网于无形中反而成为了助力凌珏脱困的“救命恩人”。

“只是……”女子忽然眯了眯眼,很是费解的样子:“公子您这箭伤,应该不是我提前设计好的。”

这里离村里不远,农户众多,过冬不易。每家每户为了糊口,都会想法子在林子中备上一些陷阱,就是为了将几头野兽捕捉到手,好拿到集市上去贩卖些钱粮来。

若是有些胆大的,准备了箭矢什么的,似乎也不是什么新奇事。

“姑娘莫要自责。”凌珏自然不会轻易暴露身份,只随意编了些理由出来:“是我路遇几个劫匪,他们放箭射伤的。”

“劫匪”可惜似是时运不济,这等理由应是百试百灵,却偏偏在今日难以为继下去。女子皱着眉头,更是一脸难以言说的表情:“可这就奇了。我们这里虽然都是些庄户人家,可一向安宁得很。山匪流寇什么的,从来没有闹过呢。”

凌珏的腿疼得厉害,实在没有心力在这一处解释:“想来许是从别处过来的,也未可知。姑娘能否帮在下一个忙”

女子不知凌珏只是想让她帮忙着拔出这箭来,乍一听他这话,却是咬咬牙:“公子,今日这事是我理亏。我这就您抬到家里去,找些疗伤药来。”

第六百一十四章 指示

凌珏咬牙忍着疼痛解释起来:“姑娘你误会了,在下只想请你帮忙拔出这箭矢来。实在不用如此叨扰。”

但这女子却是个实心眼的,已经认定了的事情,并不打算松口:“陷阱是我设的,网也是我张的,如今伤了人,公子可以不计较,但我却是不能不担责的。”

言罢,女子便将背上背着的箩筐放在了地上,使尽了全力来扶凌珏。

凌珏颔首谢过,眉眼却不经意地往身旁的这女子身上瞥了一眼:“如此,便多谢姑娘了。待在下伤好,一定报此恩情。”

林间的雾气还未完全散去,雾蒙蒙的一层之中又夹带着厚重的湿气,这名女子瞧着穿得厚实,可衣裳之内蓄的却是极薄的芦花。

凌珏可以看出这些,只是瞧出了女子来扶他的袖子上裂出的几条深浅不一的口子,那里面的芦花都暴露在了冷风当中如人一般地发着颤。

看来是她家境不好,且在家中也没有什么说话的地位,因而方才做出带他回家的决定才显得很是艰难。不然的话,又何以穿这样不中用的衣裳一大清早地就入山做活

即便是看破了,可凌珏也不好说破,别人家的家事,怎么是他可以掺和的

“嘶。”苏云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袋下枕着的胳膊怎样摆也不舒服:“这道士,难不成真有几把刷子?”

昨夜戌时天象所指,还有道士口中说的那番言语,确实如事实一般。也不会存在什么误打误撞一说。

只是,这事情本身和道士那人还是太过玄乎。若是传将出去,他们苏家要上牵扯到了皇权,又会否是自掘坟墓

“哎!罢了罢了。”苏云起一个翻身,干脆坐起了身来。这些事情,还是容后再议,再者言之,既有祖父在前,这些事情如何又能轮到他操心呢?

还是,先循着道士给的指示赶紧前去寻人为好。苏云起伸手一抓,便紧紧攥住了他连夜收拾起的包袱夺门而出。

“少将军”道士活像一个阴魂不散的鬼魂,不知早早埋伏在了哪里,苏云起刚一现身,他便紧跟着出现在了其人身后:“这一大清早的,你这是要去哪里?”

昨夜道士的那副神情,他可仍犹记得清楚,当即咬了咬牙,从齿间迸出几个字来:“自然是依尊驾所言,去找人了。”

他不明白,这道士口口声声说是与玥儿素有交情。可怎么如今凌玥出了事,他不仅不设法救人,还要阻挠他人不成

抱着这样的心思,苏云起能给道士好脸色才怪,只挑了挑眉梢:“怎么听你这意思,是要去通风报信”

这处府邸虽是陛下御赐给他的,名义上的主子是他苏云起。可有苏闲在府,他说话也未必顶几个事。

道士是客非主,拿捏了他的短处,再告到苏老将军的面前,苏云起有什么惩处可以暂且不论。于这个来路不明的道士来说,却是可以站稳脚跟,着实有些好处的。

“我们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阻拦你,能有什么好处?”道士虽是觉得苏云起有些毛躁,但还是挺喜欢同他聊天打趣的。关键就在,苏云起分不清,他的话究竟哪一句是玩笑,又有哪一句是真心实意的。

“嘁!”有什么好处,其人自己居心叵测,又有什么脸来问他:“你就直说吧,如何才让我走”

道士的眸中立即闪过一丝低沉,只是被他惯用的遮掩伎俩全部藏住了:“见到她以后,劝她,不要回京都了。”

星象也未必是一成不变的,正如世间所对应的世事一般。饶使是醉心于此间之术的他,也未敢保证,这乾坤会否在应策之下变了一变。

这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离开京都,万不敢再回来了。

“你……”本以为道士会抓住这一次机会好好地敲诈勒索他一番,却不想出口的却是这般话来:“你,你就这样放我走了”

道士没有再回话,眼中好像没有苏云起这个人一样,只转身朝着客房的方向而去。

这一切发生得也确实有点始料未及,苏云起舔了舔嘴唇,只将肩上的包袱紧了一紧,继续朝着廊间的尽头撒腿跑去。

只是,他一门心思全在前路之上,对于身后的人事却是无所留心。

张伯愁着一张脸:“将军,您就这么放少将军离开?”

和以前不同,以前苏闲那是被蒙在鼓里,即便想要拦,那也没有机会。可是如今既然撞了个正着儿,又为何眼睁睁地看着苏云起胡来呢?

张伯不解,只能盯着离他们越来越远的苏云起的背影而暗自惆怅,苦着的一张脸,看上去比苏老将军还要夸张百倍。

“他若是想做,我又何苦做这个恶人。”以前他那儿子还在世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地宽慰过他,说是儿孙自有儿孙福。

生在苏家,本就没有了选择将来的权利。但至少,不要在日后云起做选择的时候而横加干涉。哪怕这份干涉,是打着为着他好的旗号。

细细数来这些年头,他这个祖父做的,好像还从未有放手让那孩子干过一场真正遂心愿的事情。一拦再拦,不过是徒生怨念罢了。

“回去吧。”苏闲又望了一眼那消失在廊下转角的身影,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这江山好歹都是一滴一滴热血铺就出来的,就此淹没大乱于无谓的皇室血脉,才是可惜之至。

昨夜戌时已至,苏云起敲响了道士的房门:“道士师父,戌时已至,是时候展示一下您的本领了吧?”

他将耳朵贴紧在了门上,奇怪的是,怎么里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心下一思量,难道说是眼见着计划不成,人先逃之夭夭了可是,又着实不应该啊!

苏云起拽了拽衣角,立马朝着苏府府门的方向赶去。

月色下的庭院里,立着一人,只是背对着人来去的方向,委实看不清其人样貌。

“是谁在那儿”苏云起自认自己这么一个堂堂七尺男儿,顶天立地,又是见惯了沙场厮杀的,可是如今被眼前这人不声不响地一吓,心里还却是没有点儿底:“为何不说话?”

第六百一十五章 星辰陨落

“苏少将军难道不是在找我吗?”月下立着的人缓缓转过身来,那样一张年轻面容,分明是清晨入府的道士。

苏云起这才心下松了一口气,定定地看向道士,感情这家伙是在故意耍弄于他:“道士师父在这院中独吹寒风,传扬了出去,岂不是让人家觉得是我苏府待客不周”

“周不周到,过了今夜,都是一回事。”一面向了茫茫夜色,道士的双眼就再也容不下其他,只又转回了星海之中:“只是不知苏老将军现在人在何处”

此事既要证明,那自然是要趁着苏家二位将军皆在场的时候。

苏云起岂会不知他这其中深意,回首望了一望自己的身后:“距离戌时还有半刻的时辰,道士师父还请稍安勿躁。”

留下道士在苏府是苏老将军的决定,要给其人安排住处亦有苏老将军的意思在,祖父不可能不来的。

只是为何现在人都还未现身,苏云起也直犯嘀咕。

“且看彼时北空二星,光辉同增,少将军以为如何?”不待苏闲前来,道士竟然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

“北空二星”苏云起应声抬起了头来。说来也真是奇怪,冬日的京都,夜夜繁星明亮,誓同月色一争高下般。

可这晚得到了道士的这么一点,那星海当中就不知从哪里蒙上了一层薄纱似的,混沌不清。直对着头顶上方的北面星空,一眼望过,唯一亮着些光辉的,还当真只有挨着相近的两颗星辰。

这两颗星辰好像能听懂人语一般,光亮骤然便升腾了起来。苏云起不禁睁大了双眼,他能感觉到,因为这一变化,自己身边围绕着的寒气好像也开始了退散:“北境星空寥廓宽远,星斗无数,可若今夜这般闪亮璀璨的,却也是印象中的头见。”

再去抬头望向夜空之时,这番感觉更甚了一些。这可委实奇怪,雾蒙蒙,总也不透亮的夜色中,为何这二颗星就能如此夺目

莫不成,是这道士有了与天相交的能力,还能将星辰为他所控不成?

这样的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自己身后传来渐近的脚步声给完全地取代了:“祖父。”

苏老将军来得正好,彼时正是道士提出问题刚要解惑的时候:“天地,阴阳,总是一物对应一物,恰如这星辰与命格。”

“星辰与命格”苏云起发誓,他绝对不是要故意插话砸场子的,只是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样新奇的说法,实在是难以按捺:“师父的意思难道是说,我们的命运来势,还可以显示在这一颗颗星星之上”

“就是这个道理。”苏云起一点就通,道士心内不由地畅快得紧:“当朝忌讳玄门,我本该偏安一隅,不该出现在这盛世之中扰了官家们的兴致。只是,天象所指,实在不好再继续装聋作哑下去。”

这道士眉宇之内的神情全然发自内心,没有一点儿刻意的感觉存在。一字一句中盛着的,皆是感怀,苏闲怎能不心生忧伤:“还请道士师父直言。”

“苏老将军莫急。”道士还想极力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立即转身指了一直夜空挂着的两颗正亮得极盛的星子:“星辰与命格相关,此二星位于北空上方,二位就不想知道,它们与我方才所提有何关联吗?”

苏云起身上炸着的毛此时早被满心的新奇给悉数占据代换了下去:“星辰可以窥测出人的运势,可当真新奇,我自然想知道。”

苏闲无奈笑笑,年少便是如此,对什么都有一股子热忱劲头在。不似他,只要是无碍了朝堂内里的江山社稷,边境故土的山河土地,他便总是高高挂起。

“二星光辉同增,只占北方上空,二者一出,即可遮盖其余星辰光彩,恰如其分地对应了这地上人间的二位。”道士并没有直接道破那二人的身份为何。

有些东西,比起直言不讳地言明,还不如让置身其中的人自己看破要来得更为灵巧一些。

苏老将军如今身子不如从前,可一双眼眸当中的神采奕奕,却是很快反应了过来。

苏云起也并不落后,只略微沉吟,将道士口中言道的几个字句连接在了一起,便已懂了大概:“北空便是如今的北境,那二星,难道是指我们苏家?”

让他直接道出二星是自己和祖父,苏云起还有些不好意思。便是如此一说,脸庞便都不自觉地微红了起来。

“确实如此。”道士点了点头,若是仅仅只指望这两颗星,就让苏家的爷孙二人尽数相信了他的所言,还远远不够:“二星如今同辉,皆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因而,非苏老将军与少将军莫属。”

“二位请移步再观。”星象时有变化,但依据所站位置和心中目的的不同,所看到的景象更可有万般变化。

这也就是为何古往今来,星象变化无穷,却还从未有人敢言自己已进入了登峰造极的境界:“此处对应的依旧是那北空星辰,还请少将军告诉我。现下,与刚才又有何不同?”

苏云起此时再不抱着看好戏的态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眨都不敢眨地在夜空当中打量了起来。

以前在北境苦寒之地驻守,他也常常感到夜深苦闷。抬头即可见到的无数星辰自然而然地便成为了打发时间的游戏。

可那时,星星看了千万遍,夜风吹了数不清楚地几遭。他怎么都未能发现,一夜之内,星星的变化竟然可以快到这个样子?

北空最亮的,还是那两颗几可挨肩的星星,只是这一回,苏云起又分明清楚地看到了。看到了,那两颗星星之间,分明还有着第三颗晦暗不明的星星。

它却是不凡的,不然又何以在这黑漆漆的夜幕当中争出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可它却又似是在挣扎,不甘就此落魄下去,费劲力气地一亮一亮,或许也只是不甘被其余的二星掩了光芒罢了。

那星星应该是来和他们争抢什么的,可苏云起却十分地同情于它。除此之外,更有一种,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苏云起很难说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能费力地措辞着,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只见视野当中流星光辉一闪即逝。再反应过来时,却是那颗不甘就此黯淡的星星,彻底地陨落了下去。

第六百一十六章 当世

“它,它坠落了”苏云起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它连一句话的功夫都没有捱得过,却已经彻底结束了苦苦的挣扎未果。

“我方才说了,星辰对应命格,不会有无故的星辰陨落。”但实质上,这颗星星对应的宿主命格,却是早消失了。

他不过是使了一些法子,使得苏云起和苏闲二人能看到这一星象罢了。

“那他和我们苏家有什么关系?”那星星,同他好像并不是敌者的关系。不知为何,瞧着它无故坠落,不再见到哪怕只是星点光芒的样子,苏云起心中很是神伤难以自抑。

“故军有将,字元守,兵败于北境桔林,因蛮夷围剿,困于一地无援而为国捐躯。先帝感念其忠义两全,特追封为长德将军,赐其子嗣后者,免死金牌、尚方宝剑,永固家族昌盛庇荫。”

那些往事,道士虽不曾亲眼得见,但这中原土地上少了这样的一个赤血男儿,应是当世一大憾。这些年,他每每想到此事,心中都憋存了一个上吐吐不出来,下咽又无法咽下的气结。

“忠义两全。”苏云起的喉头一哽,这四个字,送给苏元守,应是最合适不过的写照了:“多谢师父如此的评价了。”

他有时常常会想,父亲拼尽了一生,到底为的是什么呢?是苏家的荣耀,是陛下的信任,还是天下的兴亡与百姓的安宁和乐为了这些,把命也搭上,活脱脱将生活逼成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生至苦,硬生生地让他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一个。

这些,都值得吗?

似乎能在后人之中流传一句的,至多不过也就是些不咸不淡的赞扬了吧!

是像今日这样的“忠义两全”吗是啊,是备受推崇,可是凉薄的地下三千尺,人可还会有半点的感知

苏云起不知道,他只知道或许这就是苏家的命途吧。既然生在了苏家,奔赴在了沙场,那便永无归途。这本身似乎就是没有止境的事情,是一条永远看不到尽头的长路。

“天下战争,会有停息的一天吗?”原来,那第三颗星星,是他的父亲,又难怪会在晦暗不明之后便忽然坠落。

“师父非我碌碌蚁辈,可否为我指点一二迷津”苏云起本以为,只要再认真一些,只要他足够地坚持,北疆战事就可得到终了的一天。待到那样的一天,又有什么烦扰会再来纠缠?

只是,那样的想法,还未得经历,便葬身在了连年的烽火之中。

人心不足,战事便休想停歇片刻,所谓的沙场拼杀,不过是以人命换人命,以武力压暴力而已。

苏云起心内很是忌惮,但他却不敢言说,他厌恶极了那血腥残忍的场景。

别人眼中的他,许是横刀立马时少年儿郎独有的意气风发。但只有他知道,早在踏上马背的一刹那间,一切便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忍着心底的反感,也要去厮杀出一条血路出来。

但这样的生活,会有尽头吗?他很想知道。

“你说的迷津,该不是指北境的战事吧?”道士哭笑不得,他若是知道天下战事何时会起,又何时会止,此刻又为何会惴惴难安呢?

最怕的不是决绝,哪怕是一条黑到底的路,走得也可以七平八稳。但如果是左右摇摆,没有任何的依凭,那这路都会走得异常艰难困苦。

星象给了他一双常人看不到的眼睛,却也带给了他一颗时常显得杞人忧天的心:“苏少将军,这事情,我爱莫能助。”

还是回到正题上吧:“星辰的陨落,是长德将军身死。我既能推算出其星下坠的时间,又通过了玄门之术使其在今夜显现,不知二位将军可愿信我一回”

道士说得实在有鼻子有眼,苏云起反正是信了,他只将目光投向了一旁显得异常沉默的苏老将军身上。

只是不知祖父究竟是作何感想。

“我们该如何去做?”元守的死,是他心头连结痂都无法的痛,若说心中当真一点儿感怀都没有,苏老将军也定然是无法期盼自己的。

今夜被道士拿出来提及了一遍,他这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险些就要熬不住了。

行事第一招,必得得人信任。否则,纵有高楼平地起,怕也是逃不过在空中独自摇摆的岌岌可危命运:“我日前观星,惊觉此险应是避无可避。”

若当真是陛下与那平阳侯世子闹掰而自相残杀起来,这事倒也不至于成了棘手的程度。只是,一线易解,千百根线交缠在了一处之后,事端便就变得冗长复杂了起来。

“只怕这当中被小人加以利用,那时起了祸乱,遭殃的绝不仅仅是平阳侯他一家。”星象所指的,实在难讲,这便已经是道士所能想到最为简单明了的说法了。

辛陵时时见到的一颗暗星,时而骤亮,又忽而寂灭到肉眼难寻,且脱离了原定轨道的。道士并未向旁人言明,那极有可能将帝星取而代之的暗星,不是别人,正是平阳侯世子凌珏。

便是如今,这话他也不敢轻易出口,只能是尽量避免着这星象预示出的二星一争罢了。

“苏老将军,陛下如何处决珏世子,这实非你我能插手之事。只是在近日,若有小人鼓吹于圣前,再伺机而动,还望苏老将军能多多留心一二。”道士不过只在适当的时机做到出言提醒,能不能挡住这一场灾劫,就要看天意了:“如此,也不枉我冒着险来京都走这一趟了。”

苏云起并不明白,既然这道士的本领这么大,探得天机,却为何还如此保守

若是换做了他,大可以借此机会上禀陛下。这样一来,近可解眼下情急,远更可成为国之栋梁,陛下得力的左膀右臂。

莫要说什么当世忌讳玄门,若是个真有实力的,再是忌讳,先例也可为他而开。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却只找上了他们苏家,是为何意?

怀着这样不解的心思,苏云起还是在苏老将军的目送之下出了府离了京。

总而言之,朝堂上的事情,有祖父在,就不用他多插手。陛下尚还不知他忽然返京的消息,就这样走了,想来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第六百一十七章 靠山山倒

“陛,陛下。”趴在冰凉地面上的凌瑶抖如糠筛,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听宫人们都说,你日日盼着朕来。”明烨早就瞧着凌瑶不顺眼了,以前不是因为这个,便是因为那个,总是顾及重重。

而如今,总算是可以大肆将自己心中的情感好好宣泄一番了,他自然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怎么现在朕来了,你怎么连一个正眼都不看过来呢?”

凌瑶吓得嘴唇都发了紫,抖抖索索的,连一句话都说不利索:“陛下,陛下真是折煞……臣妾。”

即便是被太后发现了她与萧清私底下有着往来,对于她这样心怀大志的人来说,又怎么会蠢到就此而一蹶不振

退路,不过是为了以退为进,她手上还是有些可行的法子和棋子的。

只是不能操之过急,凌瑶这才一直在等时机罢了。谁能想到的是,人算不如天算,时机没有等来,却忽然被凌珏等人给坑害了一把。

眼下,别说早早备好的棋子和法子,就是大罗金仙下凡,恐也再难搭救。

凌瑶还是不敢抬头注目以观。她都听说了,那蓼阳大长公主是前朝的余孽。最为糟糕的是,好似她人还和先帝又纠缠不清的。

父亲眼是真瞎,和这样的祸患搅和在一起,还总想着包庇于她。现在倒好了吧,不仅把他自己连带着拉下了水,就是已经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她,这一回估计也是要命送宫中了。

“混账!”明烨抬脚就毫不留情地踹向了凌瑶的胸口,望着她趴伏在地再无力招架的样子,他心中的好一股邪火才算稍稍歇下去了一些:“明明是一介罪妇,你还敢自称臣妾”真是不知谁给她的脸,恬不知耻者,百人之中也难有与其比肩者,或许唯有凌瑶为最。

凌瑶趁势倒在了地下却不肯再起。这事出了多时,父亲和自己的亲娘,以及那前朝的余孽蓼阳,三人皆被打入了狱中,听说家丁仆役也是纷纷流落各地。

树倒猢狲散的情形谁也逃不过,可她凌瑶却得以在如此危情之下又捱了些时日。不过是因为,她谎称自己怀上了龙嗣。

虽是子虚乌有的东西,却也在关键时刻成了一道保命符。凌瑶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的小腹,故意泫然欲泣了起来:“陛下,求,求您看在皇儿的份上,就先行饶了罪妇小命。待皇儿出生之后,罪妇是生是死……”

真有所谓的龙子护身,那母以子贵也该是存在的。她如此言说,不过只是权宜之计,待龙嗣真的降生之后,有了皇子在手,再辅以苦苦哀求,未必不会时来运转。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罪妇是生是死,全由陛下定夺。”

明烨不喜凌瑶,因而便连她肚中的孩儿也不喜,若不是有句老话“虎毒不食子”横在眼前,他真想狠心一回,将这母子一并除去罢了,也免得来回碍眼。

“别以为仗着皇嗣就可为所欲为。”明烨忍不住警告了一番,正待愤慨离去,却又想起太后的嘱咐:“李莞逸负责你的身子,这段时日,就安心在此处养胎。若是让朕发现,你还有什么心思不歇,那就同你肚里的孩子一并去死好了。”

留下这样一句恶狠狠的话,明烨只甩了甩袖子,便就转身离去。

给这样心思恶毒的女人一次又一次的机会,不过是为了不想让太后因为她久久期待不来的皇孙而伤心难过罢了。只是为何专找了李莞逸来,也只是不想为了这样的人去再浪费宫中的人力资源。

明烨只一心埋在了自己编织的烦恼当中沉醉不已,他在愁苦不堪的同时,却忘了抬头观望一眼,自己身边可否有什么变化?

他并不知,在自己转身离去的背后,地上的凌瑶却露出了一个见了便可以让人起了满身鸡皮疙瘩的笑容。

她的谋划起到了作用,此前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培养起的李莞逸这颗棋子,而今终于是得以安插在了自己的身边。

一个阴谋在心中酿造而生,尽管这样的事情暴露之后,等待她的将会是比死亡更要惨痛百倍的惩罚。但凌瑶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想做最后一试。

当夜,冬雷滚滚,将一览无余的大殿之内照得白一道黑一道的。凄惨的电光乍破天际,将凌瑶苍白的脸庞勾勒得分外冷清。

李莞逸背着药箱,垂手而立:“微臣见过瑶嫔娘娘。”

他入宫多年了,却总欠缺些晋升的机会,如今这趟任务算是他主动请缨揽下来的。可是,凌瑶得罪了陛下,以前是看她背后是侯府,能攀上这层关系,总是利大于弊的。

如今侯府这座山倒,凌瑶这条路自然算是废了。可他李太医就是那失足上了贼船的,再想脱离得一干二净,却是不可能了。

如今的他,必得护着凌瑶,才不至于在事情被撞破之后,他也跟着一同丢了这条性命。这就是为何,即便都时至今日了,他还总给着些凌瑶面子,还尊称对方为一句娘娘。

“叫我瑶嫔娘娘做什么?”凌瑶坐在层层的轻帐之后,今夜的她,声音好像格外地柔软。

谁知道这凌瑶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直让李莞逸听得浑身不自在。他抖了个激灵,干脆表现得愈发地卑躬屈膝:“不知娘娘身子上可有什么不适?微臣定当全力以赴。”

“李太医可要记得这句话。”凌瑶表现出心满意足的样子。

一双玉手撩起了最里面的一层帘账,竟是朝着李莞逸所站的方向勾了勾手指:“本宫今日晨起,就觉得啊,胸闷气短,这心口憋得着实难受。”

李莞逸没有立即回话,可心里却跟着冷笑了一声:那是自然,挨了陛下一脚,自然是胸口疼了。

也只有瑶嫔,谁人摊上了这样的事情,不是忧伤躁郁到大哭一顿,就是吓出了浑身的毛病。偏偏只有她,什么时候了,还记得这些骚里骚气的破事。

李莞逸也是男人,岂会不知凌瑶此刻的一颦一笑是个什么劲头。只是,他可没有这样的贼胆:“微臣明白了,还请娘娘稍候,微臣这就回去开药,稍候就让人送药过来。”

第六百一十八章 夜风漏窗

凌瑶愤恨不平地咬了咬下唇,李莞逸这是想要全身以退?

可惜,她决心设计的东西,不达到目的,就休想善罢甘休:“哎哟,我的肚子,我的肚子……”

肚子李莞逸的脑壳生疼,别人不知,但他作为为数不多的知情者,对于凌瑶肚里的龙嗣一事,心内还是知根知底的。

哪里有什么龙嗣?只是,凌瑶都如此吵嚷了,万一把人引了过来,那个时候,岂不是谁也逃脱不了干系

李莞逸飞快转身,快步朝着轻纱罗账之后的榻上而去:“娘娘,哪里不舒服?”

也不知是在床榻处被绊了一脚,还是上半身又受了什么牵制,来不及反应许多,李莞逸只觉得自己一下失衡,身子倏忽地前倾了起来。

“娘,娘娘,您干什么?”李莞逸惊恐万分,盯着自己被凌瑶死死抓扯住的袖角,只感觉脑中一时混沌得厉害,就连呼吸也开始不畅起来:“快放开下官,下官,下官也好替娘娘一查病根所在。”

“病根”凌瑶掩唇一笑,眼角波光之中皆是一些妩媚风流之色,手中的力道却是因此更大了一些,说什么都不打算放他离开:“我的急病是心病,李太医是当大夫的,如何连这一点,都看不透呢?”

“呵,娘娘,娘娘说的在理。”李莞逸此时早就出了一身的冷汗,只知道顺着凌瑶的意思接下去就是:“既是心药可医,那,那下官就先行告退了。”

凌瑶打的是什么算盘,此刻的李莞逸也看出了些许。只是须知,就算他有这个色心,也万不敢有这个色胆才是啊。

李莞逸狠狠地咽了口气,想要将自己的袖角从对方的手中拖拽出来。

凌瑶的眉心拧成了一根线,同样死死地拽紧了那一衣角,绝不肯松手,温声软语紧接着从帘账之内被送了出来:“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若是个好心的,就该发发慈悲助我这一次才是。”

“好心,好心也不能干那糊涂事啊!”李莞逸自认为他的脑子还算清醒,尽管现在的他已经被对方完全连拉带拽地扯上了床榻。

“那,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凌瑶的手指勾着对方的下巴,已经将自己的大腿一横,搭在了李莞逸犹自发着颤的身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本宫今夜就发发慈悲,让你也风流一回。如此,可好?”

“这,这可是你说的。千万莫要后悔才是。”李莞逸鬼迷心窍,明明片刻之前还是千万拒绝的,可不过一句话的功夫,整个人对此的态度却已经是大变。

只因那榻上的女人无限度地贴近了上来,呼吸相闻间,什么香味传到了鼻间里,李莞逸就已经被迷得五迷三道了起来。

他只一个翻身,就将凌瑶压在了自己的身下。殿内里侧的几扇窗户还大开着,夜风漏窗,不断从那缝隙里穿堂而过,却也不能让塌上的二人清醒半分。

一个为了自己那所谓的前程与虚荣,一个为了那只一夜风流的花月之事,又没有喝酒喝得不省人事。其实二人心内谁都清楚,他们此事若是暴露,将会是什么下场。

凌瑶还要庆幸呢,今遭被关到了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不然行这苟合之事,怕是迟早抵挡不住这风言风语的厉害。

“凌瑶,今日之事,可是你情我愿的。”李莞逸喘着粗气,再不如往日那般的卑躬屈膝,全然换了一个人似的。

连一声瑶嫔娘娘都不再唤,可见,也是个虚伪的家伙。不过此时的凌瑶可顾不上这些,今晚一过,如果顺利的话,那龙嗣一事就算圆满了:“”

谁还会在乎这些呢,不过就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的一些杂碎之事罢了。

一些混沌的细碎光亮打破了亘长的一夜,就着窗沿缝隙,齐齐钻射进了殿内,待光斑跳跃浮动在了二人身上,凌瑶才骤然清醒了过来。

“起来!”她厌恶地推了一推身边睡得死沉死沉的李莞逸,迫不及待地一把揪起了自己贴身的里衣,往身上裹去。

“嗯!”李莞逸睡梦之中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这才睁开了一双沉重的眼皮。

人不仅没有按照凌瑶的意思尽快合衣下床,反而是一个翻动欺上了身来:“怎么才一夜的功夫,你就连我也翻脸不认人了呢?”

“给你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呸,真是令人作呕。”凌瑶又从手边找出了几件衣裳来,一一套在了身上,又一并手脚共用地推搡起来:“还不快给本宫滚下去!”

早知是今日的一番情势,她还不如早早答应了吴真的示爱,也不至于沦落到了今日这般与全然不爱的人交合在了一处,只有苦痛伤情的份儿。

“瑶儿,做人可不带这样的,什么是过河拆桥你总不能连一点儿情谊都不带的吧?”李莞逸嘴上虽是占尽了便宜,但到底知道眼前的这人是陛下的女人,还是心内发怵胆怯得紧。

连连是又穿衣又穿靴的,半点都不敢拖泥带水的。

凌瑶也瞧出了这人就是一个纸糊的老虎,既然只能逞逞口舌之利,便也干脆不同他计较,“昨日之事,你要是胆敢说出去,我们就等着一同死吧。”

她这并不是什么威胁,再清楚不过的事情,她只是怕关键的节骨眼上,李莞逸又犯起了什么糊涂。

明烨自那日跑过来之后,便再也没有露过面,凌瑶居住的这殿内,偶有个生人来到的,也是遵了太后的意思,前来看看这处可有什么打点的。

“太后娘娘……”凌瑶不知道该如何询问,只试探性地开了口:“她是怎么说的?”

弦子收拾着一筐炭火,给有些冻得红肿发僵的双手上哈了口热乎气:“太后娘娘让娘娘安心养胎,一切都等诞下龙嗣再说。”

“是……是这样啊!”凌瑶也有些面子上挂不住,只适时地住了口,安排起自己身边的寒霜来:“寒霜,去送送弦子姑娘。”

太后最为期盼的就是这还出世的皇孙,尽管她如今的处境极为尴尬,但凌瑶却也不肯轻易死心。她侧面来问弦子,不过就是为了想知道太后娘娘如今对她是一个怎样的态度。

第六百一十九章 辞行

“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凌珏看着救她的女子忙进忙出,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女子单薄的身子彼时正被一摞比她身量还要高出些许的干草给遮掩了起来:“我姓顾,叫我西西就行。”

顾西,就是这个男女不辨的名字,想想父亲当年给她取名字的时候,就是如此不用心吧。

女子嘴角漾出一抹苦笑,只是都被这比人还要高的草垛给遮了又遮。

凌珏并未看到就是了:“那还是叫顾姑娘吧,在下姓林。”他们也算是萍水相逢,西西什么的,未免太过逾越了。

如今的情形,自然是越少人知道他这真实身份越好,不仅是对自我最好的保护,亦是一种对他人的负责。不然,谁又想被无故牵连呢?

可惜的是,女子于她恩情不少,可他却连一个真实身份都不能据实以告。

“林公子,你坐着歇息就行。这些活儿怎么能让你一个伤者来干呢?”不过一个恍惚,顾西手里的东西就是一松,再缓过神来的时候,手中的干草就已经尽数换了人来。

“坐着歇息,才是不利于我伤情恢复。顾姑娘你先喝口水去,这里有我来。”今日余毒已清,腿上的伤也基本好了个利索。凌珏打算这就告辞离开,只是还未来得及告诉顾西就是了。

一来,他想尽快动身前往醴临,去找找于恒又有何话说。二来,他这耽误了些时候,怕再待久了,终究给这户人家惹来杀身祸患。

到了那时,那他这身上背负着的罪孽可就难以偿还了。

“顾姑娘。”凌珏走近,看着一口口泯着破碎瓷碗当中沁凉沁凉冰水的顾西,竟觉得有些难以开口:“在下决定,今日就要告辞离开了。”

他是那种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的人。这倒不是什么先辈教育的好,抑或是什么其他原因。只因实在是人情最难偿还,来来回回地拖欠着,委实是心内的一种煎熬。

“哼!离开?也不瞧瞧你身负重伤的时候,是谁把你背回来的”门边忽然响起了一声很是尖细的嗓音,语气尖酸刻薄得紧。一听就知,是那种故意扯着嗓子,就是专门想来寒碜人的。

可惜,这招许是对别人有用,他凌珏倒是早早地就见惯了这样不可理喻的家伙。

顾西面子上挂不住,只咣当一声,略有些不快地将破碎了一角的瓷碗搁在了桌上:“母亲,你就少说几句吧。林公子也是路遇悍匪,我们不过是尽力帮衬着而已。”

“谁是你母亲”妇人面带不悦地摆了摆袖子,倒让站起身来的顾西吃了好大的一个瘪:“家里养一个只吃不干的你,就是费力。现如今再养这么一个家伙,钱都还没回本呢。走走什么走!”

虽是初来乍到,但也并不影响凌珏将顾西家里的这些事情看得一清二楚:“李氏,你口口声声说顾姑娘不为家里出力,可我来的这几天里,烧水做饭,劈柴采买,可样样是她。”

李氏并不是顾西父亲的元配,因而看她这个继女才处处不得劲,总想着挑刺为难。

若是没有碰到他,或是在外人还在场的情形下会有所收敛,便就是另外一说了。可是这李氏却处处不肯松口,恨不得将她这个继女榨得一滴油都不剩。

“你方才还说,家里没钱,日子难过。可我瞧着,怎么又是另外一回事?”凌珏自来就是一个得理不饶人的,他的这张嘴一开,一般人休想在他嘴下讨得什么好处来。

可李氏怎么知情?现下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根本无还嘴之力。

李氏吃瘪,自然算是大快人心的一件事,可是碍着父亲的缘故,顾西还是很快向凌珏使起了眼色:“林公子此去路途遥远,还望多多保重身子,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就尽管和我说。”

顾西其实只是想将此下的话题引向他处,这么做的目的,其实主要便是为了李氏。

可李氏却是个愚钝的,连好赖话都听不出来,一听顾西此言,又扎起浑身的刺来:“好你个顾西,胳膊肘怎么尽朝着外拐”

这世上,哪里有如此愚笨之人本来听了劝说,亦是知晓顾西在这家中举步维艰的难处,凌珏是早已准备就此收手的。

可现下李氏一话,却是激出了凌珏的怒意:“顾家是真没钱还是假没钱,不说别的,但是你头上这支珠钗,就应值二两银子。还有你那十岁的儿子,他斗的蟋蟀,玩的蚂蚱,价值几何家里,如何就像你说的那般,是揭不开锅了”

揭不开锅的现象是有,可那也只发生在了顾西一人身上,不是为了她那父亲,这口气,谁甘愿咽得

李氏趁着顾父病倒在床,在顾家也算是只手遮天,第一次被人丝毫不留情面地如此数落了这么一通,自然是恼羞成怒:“这年头,真,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顾西,还不快收拾东西,让他走!”

“哎”凌珏摆摆手,打量了一番蹲在外间独自玩得起劲的李氏儿子:“李大娘,我方才说什么来着?我这眼神也不大好,你儿子是在砸什么东西呢?瞧着,好像可不是什么价值一般般的东西吧?”

其实说来也怪,顾父是这家中唯一可以算作是收入来源的倚靠,可如今瘫在病榻,家中什么不需要花销,偏偏还有闲钱来给李氏糟蹋

也不知顾父以前是做什么的,才攒下了这些并不薄的家底。不过,这些又干他何事呢?

李氏夺门而出,待看清了他那十岁的小儿子趴在地上干的是什么之后,这才气急败坏地追着其人就要开打。

一时骚动,却也无人来管凌珏了。

顾西叹息一声,走了近前:“还是得向你说声谢谢。”

“哪里的话。”凌珏掏出自己贴身的荷包来,将里面值钱的物件拿了出来:“这些,就当是对你近些天来的报答吧。”

若不是现在的情形不容有他,凌珏自然不会只拿些银钱来敷衍了事。

“你快收好吧。赶路去醴临可需要不少的盘缠。你给了我,自己怎么办?”顾西可不是她那后母,一心掉进了钱眼子里:“你刚刚也算帮我出了口恶气,就当报恩了吧。”

第六百二十章 银簪一试

“一码归一码。”前去醴临,若是没了盘缠,那自当是他的盘算不到位,却并不足以成为如今欠恩不还的理由。

“我们,就此言别吧。”凌珏将目光投向了外间,眼里全是李氏追着她那不成器的儿子打的场面,但他却并不打算出手制止一二。

“住手!”一声中气不足的嗓音响起之后,便伴随着说话者激烈的咳嗽声不断响在最里的一间屋内。

“父亲”顾父缠绵病榻实在有些时日,顾西完全没有指望顾父可以有这样的一天:“您怎么下床了”

凌珏略微一蹙眉,也上前帮忙搭了把手:“仔细脚下。”

凌珏文武兼修,精通骑射之术,作为世家子弟,这些可以说是统统需要涉猎的范围。但唯有医术这一项,是并不被强制要求的。

只是,习武者时日久了,也是可通过观察面色去进而判断一个人身体的基本情况的。这和久病成医基本可算作是同一个道理。

就拿眼下的顾父而言,这样的身子,面色枯槁,身形打晃不止。最为糟糕的却还是,气息不稳,不仅不稳,更是俨然严重到了紊乱的地步。

凌珏不由地皱起了眉头来,这样的身子应是捱不过几日了。

顾父气得发抖,指着李氏母子的手指颤抖得厉害:“你们,你们就不能让这家里清净几天?”

许是真的被气急了吧,当即有些唾沫星子飞溅在了凌珏的脸颊一侧上。凌珏不动声色地伸手抹了一把,双眼的目光却是不自觉地注视在了顾父脸上。

不看还好,这一看却是让他心底骤然生起了一个不成型的想法。

只见那顾父嘴唇发黑,两眼深陷更无神,面盘还似是有着水肿虚白之象。这如何看,都不像是普通的病入膏肓之症。

倒像是,倒像是中了毒所致且听顾西所说,顾父这顽疾由来已久,便是中毒,也是长期以往的慢性毒药,不易被人察觉才是。

不过,凌珏慢慢收回了目光,只紧了一紧掌中的力道,“动气上火于病无益,顾大叔你先回床上静养吧。”

顾父充耳不闻,腮帮子鼓鼓的,像是里面涌动着什么,刚一开口,却是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这可着实把顾西给吓了一跳,两眼的泪水顿时就成了断线的珠子:“父亲,父亲,您怎么样了”

这边俨然乱成了一锅粥,可李氏却还在提着裙摆一角追打着顾家小儿子:“你个小兔崽子,活生生把你爹都要气死了!”

“母亲!别闹了!”顾西再抬头去看的时候,双眼之内已经是充满了红血丝,十分得骇人。

凌珏帮着将人搬到了榻上,又看着顾西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不用问都知道,顾西这是在找家中为数不多的银钱,想去请大夫来。

凌珏踱了几步,可惜他并不是大夫,没有充足的证据去证明什么。

如今之计,如果他所猜没错,李氏必将要露出狐狸尾巴了。他要做的,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心思重的人,设计东西必得环环相扣,可李氏却是个例外。未几,她便果不其然地站了出来横加阻拦。她扯着顾西的衣角,吞吞吐吐更是欲言又止的,无外乎就是不想顾西拿钱的意思。

顾西也分外恼火,干脆甩开了李氏,只抱过了一只木匣子:“不拿这个家里的一分钱就是,我拿我母亲留给我的嫁妆。”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那边虽然只有二女,但这戏码一时半刻也还散不了场的。凌珏回身只盯着面色青紫成一片的顾父发愣,即便没有李氏跳出来阻碍,一来一去的时候,这顾父也应该是一早踏进了阴间。

“噗!”那边正吵嚷着不休,即便是顾西亲娘留给她的嫁妆,李氏都是一脸不情愿。顾父应当真的是回天乏术了,又是一口血从喉咙当中溢了出来。

那血的颜色可着实有些奇怪,即便不是大夫或是仵作出生,凌珏也能意识到必然是含混进了毒素的样子:“李氏你这回可是心满意足了”

李氏指尖冰凉,一切都在按照她的打算行进着,除了这个半路杀出的家伙,实在是太不可控了:“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这里不欢迎你,还不快走?”

李氏在这家里只手遮天惯了,一向叫嚣着从不妥协,可眼下说句话却是纸老虎,连个眼神都从来不敢正视过来。

一切,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我自然会走的,不过不是现在。顾姑娘,我要向你借一样东西。”

顾西的泪水糊了满脸,人扑在塌前,其实她也知道,就算她砸锅卖铁请来了大夫,顾父也是大限将至,熬不过今日了。

“是什么东西?”顾西不晓得凌珏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样,只是朦朦胧胧中觉得,凌珏胸有成竹的模样,总归不是害她的。

“你头上的发簪。”凌珏神情淡然地伸出指头指向了顾西的发簪。

顾西冬日的衣裳蓄的都不是棉花,而是薄薄的一层芦花,浑身上下的衣裳更是浆洗得泛白,可唯有头上的一支素银簪子还能算是唯一值些钱的物件。

李氏又是第一个不同意的,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你干什么?那可是银簪,你个白眼狼,难道还想要我顾家的家财不成?”

无外乎就是难听的言语罢了,他若是在意这些,万不会在鱼龙混杂的京都留有些许掷地有声的名声。

“顾姑娘,还请一借。”凌珏将李氏的反应视若无睹,就像屋里完全没有这个人一样。

顾西还是不明就里,但看凌珏眼中的澄澈模样,就应知道,他确实是没有坏心的。

顾西拔下了发簪,交予到了凌珏的手上。

凌珏自然是此间的外行,但由于世子的身份,过去倒也参与过几件案子的探查,见到过仵作验尸的情形。便是不通,也能照猫画虎地来个几下子。

更遑论,这里是山野,早先既能被他用双眼就瞧出了些许的猫腻,可见这下毒之人的手法也并不高明。

“顾姑娘,如果我没有猜错,顾大叔此番并非因急症。”说着话,凌珏就已经将银簪探入了顾父的喉中。

这不过是一开始,探过嘴中,喉中,还有腹部,他只是想看看,身后的那毒妇,到底蓄谋了多久?

第六百二十一章 水落石出

“你看!”凌珏随身并没有携带银针,这才找了支簪子来充当,不过事实证明,效果也差不多了。

“簪尾发黑,是中毒所致!”再是外行,也该知道,这银白发亮的簪子忽然黑了一圈意味着什么。

顾西捂了捂嘴,不可思议地看向了一边只站着却不发声的李氏:“是你”

就是拔出银簪的档口,顾父却已惨别人寰。

“我,我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饶使今日这事闹到了公堂之上,都有且要扑腾一番,更何况,这还没有什么官家主持呢!

“你要证据是吗?”凌珏在顾家只是一个过客,拿得出手的证据是没有,但合情合理的推测却是一抓一把的。

“我起初也想不明白,顾父是家里的顶梁柱,你害死他,对你有什么好处”可经过了二人方才的一番推搡抢夺,他却是灵光一现,骤然明白了什么。

“娘!”顾家儿子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刚死了父亲的他,又面对了这样的突变,早就吓得缩在了李氏的怀里。

母子二人方才不休的吵嚷打闹,完全偃旗息鼓了下来。

“可刚刚看你们为了银钱而纠缠起来的时候,我就都想明白了。”可真是人为财死,为了财,这里的黑暗污垢可是三天三夜都清不尽的。

“明明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可妻子却夜夜盘算着如何要了丈夫的性命,只是不知,你梦话里可有把这些说了出来?”答案自然是没有,不然的话,早有所防备,即便还是中毒过深,也不至于早早毙了命。

“搞不懂你在说什么。”她行事一向谨慎,没有道理顾西这个家里人都不知情的,却被这个外来人给摸了个透。

“当然,也有可能我在下错了。为了证明你的清白,我只想看看他手上的那一对儿核桃。”凌珏总感觉,李氏将核桃看得太过重要,这里面必然藏了猫腻。

一对儿核桃,便是顾家小儿独自蹲在外间砸着来玩的东西。当时李氏都能因此而放弃了对他的苦苦纠缠,便已经牵出了凌珏的怀疑。

李氏面色不善,数度眨着眼睛,“被,都被砸了。”

“哦核桃是一对儿,那不是还剩着一个的吗?”凌珏挑挑眉,示意顾家小儿把掌心摊开。

以往是顾及着父亲,现在父亲已然含冤而死,顾西自然再不需要给这一对母子好脸色看。当即拔步从顾家小儿手中将核桃夺了过来:“林公子,是这个吗?”

凌珏接过核桃,凑到鼻间嗅了一嗅,眉头已是不自觉地拢起:“这里果然有问题。如果我没猜错,顾大叔是不是喜欢把玩这对儿核桃?”

顾西点点头,据实以答:“即便是这连日来,父亲也总是拿捏着这对儿核桃,不想,反而给了她可乘之机。”

还是那句话,凌珏并不是仵作或是大夫出生,并不能辨别清楚核桃上面附着的是什么东西。

但是那略显刺鼻的味道,必然有问题:“你们顾家家底有多厚我并不知情,但你过度奢靡,又怎么会在乎区区的两只核桃?”

李氏对凌珏的厌恶是有眼即知的。方才,她卯足了劲也要驱赶凌珏这个所谓的欠恩不还的人。没有道理,在看到顾家小儿砸开东西之后却立即转换了目标。

只能证明,那核桃上是有什么重要的信息在。核桃上是抹了什么东西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也就是为什么看到自己儿子动手要砸毁核桃之后,李氏会一直穷追不舍的原因。

在那之后,顾父一口鲜血涌将出来,人人都慌了神,就算是他这个外人都不例外。可唯独李氏,依然还在为了两只核桃而纠缠不已。

这就十分有趣了:“你是没有想到,因为你们母子二人今日的这一闹腾,激化了毒素在顾大叔体内的运转。如此一来,比你预先的时日早了吧?”

顾西怎样也不会想到,这个平日跋扈惯了的后母,却原来是家中的毒蛇一条:“所以你还追着弟弟不放,就是想彻底毁掉证据”

“所以,哪怕你用自己的嫁妆钱去请郎中,她都不愿。现下,你可明白了”凌珏看向了几乎都站不稳的顾西。虽然揭开这层丑陋的伤疤是疼,但总比掩盖之下的一步步慢慢溃烂要强上许多。

起初这些不过都是猜测,并无真凭实据在手,可李氏说什么都要行那阻拦之事,就委实奇怪了。

“你太心急了。”这个世界上的坏人多了去了,可并不是所有的坏人都会落网,都可以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像李氏这样的,空有坏心眼,而无半点谋划的,就是坏人之中最失败的一类。

“如何处置还要看你。”李氏杀夫的动机依旧是迷雾一团,但凌珏却不打算再查了。

为了平白无故屈死的人而申冤是热心肠,可再去深入别人的家事,却又是多管闲事了。

凌珏走到案前,再次将顾西还未收下的东西放在了桌前:“时辰不早,我就先行告辞了。”

顾父的这突然暴毙耽误了不少时辰,按照凌珏的计划,本来可以在天黑前到达的城镇却极有可能要宿在荒野了。

凌珏不由得加快了些步伐,将顾家的事情暂且抛之在了脑后。以前的他,应是被一概浮华遮蔽了眼睛。出了京都,他才知,即便不是天下权利的中心,但凡涉及到了人欲这个东西,人心也是一样的狠毒残忍。

苏云起一路快马加鞭,只按着道士给出的提示而行。那家伙,透过星象,将他们苏家几代一览无余,已是不由得他不信了。

事情和凌珏说的几乎是一般无二,自从凌珏与他们三人分道扬镳开始,身边好像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什么追兵。

可为了以防万一,凌玥还是给自己搞了套男装,男装穿上身,确实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

“姑娘,额,不是,是公子。”知秋也被迫换了身男装,她指了一指面前道路两侧的女子们:“您确定这样做,是少了麻烦”

“这个嘛……”凌玥也拿不准注意了,只讪笑了起来:“应该是吧。”

第六百二十二章 围追

这一村子也不能算是偏僻,人来人往的,小贩的叫卖声更是不绝于耳。怎么看,他们都不像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可这夹道欢迎一般的架势确也太大了一点吧?

“你们看,他长得好生俊俏啊!”两道旁皆挤满了围观的热闹人群,指指点点的,目光只在凌玥的身上打着转。

“这什么情况?”凌玥被人瞧得头皮发麻,不由地往知秋身边挤了一挤。

知秋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并且往旁边一让,倒是让凑近过来的凌玥给靠了个空:“姑娘你方才不是还说,没有什么麻烦的吗?”

“这不是此一时彼一时的嘛。”凌玥讪笑着,只往身侧的道路两旁瞄了一眼,寒意陡升得更甚。

此地民风可真是彪悍,路遇几个陌生男子打扮的人,身为女子,不说避让,还上赶着往前凑,巴不得别人不知她们的存在。

就是这样的女人,反而让凌玥无所适从,毕竟现在的她,可是一个外表俊俏的儿郎。

“无影,我们走快些。”凌玥抬手遮了遮脸,脚下的步子挪得快了些。

只是,她这一动,似乎给了周围女子们一些别样的讯号。当即便有几名女子围了上来:“三位公子远道而来,是不是口渴啊?”

口渴这话却是给知秋提个醒,一下子也忘记了她们二人当下是女扮男装的事情,只忙不迭地点起了头来:“你们怎么知道”

“你的声音怎么”有个耳尖的女子立即就竖起了指头指向知秋,一脸的迷惑不解。这声音软软糯糯的,怎么不像一个男子,倒比自己的声音还要更为柔和些许?

“咳,咳。”凌玥摆了摆手,知秋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差点儿就把她卖了:“我们不渴,就告辞了。”

“你!”凌玥一把攥过了知秋的胳膊,压着嗓音半带威胁地道:“别总说话。”

知秋和那几名围拢过来的女子挥手作别,心内却是不解,长着张嘴巴,除了吃东西,不就是为了讲话的吗?

“哎!三位公子别走啊!”大冬天的,这里又愈发地接近北境,人人都是恨不得将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往身上套,可即便如此,似乎也没有妨碍了他们的行动。

凌玥回身望了一眼,那几名女子居然放着胆子追了上来,可无奈何她们都是同自己一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总不能让无影上去对阵吧?

正跑着上气不接下气,前方的巷口处却有一个老婆婆向他们招了招手,这明显是要伸出援手的意思。

此种情形之下,凌玥自然不会思虑太多,“这边!”

老婆婆是本地人,对地形尤为熟悉,带着他们又转过了几个转角,终是将身后的一干人等给甩了开来。

凌玥本就畏寒,经过了这么一遭,却是出了一头的汗,不过如此一来,身子倒也不发冷了:“婆婆,我想不明白……”

老婆婆的眼睛不大清楚,只侧耳一听,却是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姑娘就别压着嗓子说话了,多不自在啊!”

凌玥心内一诧,她自认自己这次的伪装还算无懈可击,毕竟以往在京都的时候,女扮男装她也是一回生二回熟的常客。京都之内,都没什么人看得出来,这个眼神不大明朗的婆婆是怎么看出来的

“婆婆你是?”凌玥不好意思,却也是满腹的疑窦待解。

“姑娘你也别生气,她们这都是没得法子,若是唐突了你们几个,老身先代他们向几位道歉。”老婆婆说着就要起身。

只是其人动作略有凝滞,这么一起身,却是把桌上的茶水给倾洒了出来。

“小心。”那待客的茶水是刚刚斟满的,氤氲蒸腾的热气都一直在袅袅上升着,滚烫的茶水若是整碗倾洒了出来,扣在人身上可不是开玩笑的。

无影反手一接,已是稳稳地将茶碗抓在了手心之中,“婆婆小心。”

只是这样的一个动作,却足以看出无影的功夫绝非常人可比。滚烫的热茶不仅没有漏洒出一滴,就连情急之中去抓取茶碗的动作,无影都避开了碗底,而选择在了隔热的碗沿位置处。

“公子好功夫啊!”有人鼓掌,并且从里间踱步而来。

“这位是”凌玥抬眼去看,眼前出现的这位老翁年岁要稍长于老婆婆,但是其人眼神清明,一看就知道绝非泛泛之辈。

“姑娘先坐吧。”老翁走路有些跛,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说话行事。

凌玥不禁暗叹了口气,她的伪装可真是迎来了有史以来最为失败的一次,一个两个,怎么都没能瞒得过去?

“我是这村里的里正。”老翁端起无影接过的茶碗就凑在唇边泯了一口,自我介绍起来:“所以,老夫先代他们向三位致歉。若有什么冒失唐突的地方,还希望三位莫要计较。”

凌玥这才恍然大悟反应了过来,又难怪老婆婆一上来不说其他,就先忙着致歉。原来这老翁是村里的里正。

“村子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凌玥自认自己的长相还算清秀,扮上男装,也确有迷住二三姑娘的情况发生。但像如今这般荒唐的事情,绝不仅仅是流于外貌可以解释的。

“姑娘慧眼。”老翁面露难色,却并不急着给凌玥三人道来这其中的来龙去脉,而是偷偷望了一望本已闭得严丝合缝的门窗。

末了,还是觉得不大放心,又忍不住戳了戳一旁的老婆婆:“你去看看,可别让人偷听了去。”

老婆婆哎了一声,应了下来,只是其人腿脚不大利索,半点起不得身来,还是被无影按了下去:“我来即可。”

无影抱着双臂横在了门边,以他的听力,不怕门外会有人偷听得到。

老翁见是无影守门,便也放心了:“是我这里正失职,说话衙门也不肯听,不然又何以闹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这样的地步于这里正二夫妇可能确实如此,可在凌玥他们这样初来乍到的外人耳中,却是莫名其妙了:“村里到底怎么了如果是有什么欺压鱼肉百姓的事情,或许说出来,我们也可以共同合计出个法子来。”

第六百二十三章 不见阴影

她如今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处境,凌玥自然不会大包大揽地什么都往身上揽。只是,合计一事,在如此反常的村落里,出个什么计策之道的,却也可行。

“我们这村子也小,村民几个同心合力才勉强可保个自给自足。”里正说起村里的事情来,满脸的忧色都攀爬,渐渐遮掩满了皱纹。

看来,也是一个劳心劳力的好里正啊!自给自足,凌玥倒是也发现了此言不虚。先前进村时候看到的一派景象,就是此间的印证。

只是,她不懂,既是得以自给自足,又何以让里正生出如此难为的表情来呢

“后来呢”凌玥看着里正碗里的茶水几乎就没再动过,就知道,这事情绝对还另有隐情。

“我们这地你们应该也知道。”里正将一直捧在手里的碗放置在了桌上,深吸了一口气:“紧邻着北疆,那些蛮人向来无力且又野蛮,村里的日子可着实不好过。”

凌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此地确实紧邻着北疆,不然她也不会来到这里。尽管潜藏的危机可能更多,但只要能躲开眼下的追兵,便是形如普通老百姓,也没有什么所谓的了。

这不过是眼下最为普通不过的保命之策,如若可以的话,时机成熟,凌玥自是想要借机重返京都的。

“他们来抢村人的粮食和物资”本是自给自足的生活,可能谈不上有多么地祥和富贵,但顺遂却应是绰绰有余的。

唯有提到那北族的蛮夷,烧杀抢掠在天盛的土地上发生的还少吗

她的过往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可家中是以平阳侯为代表的朝臣之辈。胡人干的那些破事,她也早有所耳闻了。

里正有些诧异,他不知眼前这个看上去年岁并不大的小姑娘,却对此中事情颇有些了解:“他们是游牧民族,一到隆冬之日,日子就格外难活。抢掠物资什么的也就算了,这其实都是些习惯日久的事情了。”

凌玥忍不住抬眼去望进了里正夫妇眼底的神情,他们还真如里正这番话所说的一般。那苍老的一双双眼眸里,再不见什么愤恨的不屈情感,有的也独独是些落魄伤情罢了。

原来,即便是世间的不平,也最怕一个“久”字。时日一久,便是不平,也终究会风息浪静下来。

他们被胡人的铁骑吓怕了,吓得连骨子里反抗的血性都散了个彻底,可是凌玥还不同。

说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好,还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也好。只是,这天底下就没有强抢的道理:“我听说,此前苏家军大胜,难道胡人又卷土重来了不成?”

京都可人人都在传呢,说苏老将军是天盛的守护神,其人年岁虽然渐渐上去了,可照样威武难敌。不说苏老将军,便是苏家的少将军,那也是难得少见的少年英才。

天盛有这二人,最起码望得到头的百年内,是疆土无虞了。

“姑娘啊,你这可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里正的脸色没有一点儿缓和,即便听到这威名赫赫的苏家军,对于他的担忧,也好像不起半点作用。

见状,无影都忍不住发问:“其二是什么?”

“苏家军是勇猛无敌,那二位将军也确实足以以一敌十,是难遇的良将。可是……”里正深吸了一口气,不由地将凌玥三人一一扫过,方才言道:“苏家军没法常驻,他们前脚一走,后脚那些蛮夷之人自然是又来相扰了。”

再者,一方是得到侵境的消息才发兵的苏家军,一方却是连生存都是问题的胡人。两厢比较,胡人便是再节节败退,也不会影响到他们对百姓的迫害不止。

凌玥不禁侧目看了一眼知秋和无影:“是我不知其中内情,方才,勾起二位的伤心事了。”难怪人家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有的东西,耳闻是一回事,亲眼目睹了,却又是另外一番的情景了。

“姑娘你这说的哪里话。”老婆婆忍不住插起了嘴来,本来今日此事就是他们失礼在前,已经让她心中很是过意不去了:“你还不赶紧挑重点的说”

里正哦了一声,也才意识到他说了半天,竟没有一句说到了重点上:“胡人最可恶的是,他们不仅抢掠我们辛辛苦苦备下的粮食物资,就是村中那些个云英未嫁的姑娘,他们都要去夺了去啊!”

指尖搭在碗上的凌玥心头不禁狠狠跟着跳了起来,“闹得既是如此凶,为何不呈报官府”

“姑娘啊,你还是太过年轻。”里正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倒好像,凌玥这句话揭露的事实更难以面对。

太过年轻所以就不经世事吗?这话,好像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听说了。

凌玥按下心头的不是滋味,挺了挺身子,愈显认真了一些。

里正又是不放心的样子,往无影身后的门窗多打量了几眼,这才大口灌了自己一口茶水:“这事情,就是官府在跟着推进呢!”

“什,什么?”凌玥自己的眼皮跳得厉害。再是如何,她都没有想到,所谓的另有隐情,却是这么一个隐情。

“官府也是软柿子,那胡人一向骁勇善战,若不是咱们天盛出了苏家军,恐怕,根本就不是对手啊!”因为敌不过,便就沦落成了胡人手中指向己方的屠刀:“胡人找女人,哪会管村人是否是成家的女子。”

离了京都,没了侯府的庇护,凌玥才是第一次距离这些肮脏污秽如此接近。

即便是大盛的万丈艳阳投下之时,也会有片地方变成了黑影的范围。而影子,便是一切藏污纳垢最好的栖息地。

以前的她,看到的都是艳阳光亮,如今走进了才知,原来还有这么多是她曾几何时压根不知情的。

“里正大人,您的意思难道是说”有个想法跃然冒出,可凌玥却并不太敢相信。

里正却是点了点头,直接肯定了凌玥那还未得出口的猜测:“官府被逼无奈,要找我们村子里的女人给胡人送过去,不然整个村子都难逃厄运啊!未嫁的女子,已经是比先前的要好上很多了。”

第六百二十四章 路遇蛮夷

听里正这意思,莫不成是还对为虎作伥的官府存了些许的感激之情

凌玥不好对此擅作评判,只能继续听了下去。

“可嫁娶毕竟是终身大事,也不能应付了事不是”里正终于将话题引入到了正轨之上,便是他自己都跟着松了口气:“姑娘你的扮相又是那么地俊,这一下子,自然便成了不少人家争抢的对象。”

话说到了这里,凌玥才终于懂得,为何那些姑娘会放下姑娘家最爱惜不过的颜面对当街而过的三个陌生男子围追堵截,原来症结竟是在此。

“嫁人不能草率,我也是女子,当然不会怪她们。”都这个时候了,若是能用几句言语就让里正夫妇可以好受一些的,凌玥当然不会吝啬。

“北境兵荒马乱,不知姑娘千里迢迢地过来,是为何事”里正打从看到凌玥的第一眼起,就知道这般俊俏姑娘可不是他们这方水土养得出来的。

但他也不知,眼前的三人是从大老远的京都赶来的。

“是……”看来,这是又到了考验她张口胡诌的能力的时候了:“我们是来投奔亲戚的。”

这套说辞,也不能说她是在有意撒谎的吧?谁会把真实情境说与素未谋面的人听但求没有恶意的前提下,只要做到心里无愧就好了。

“既是来投奔亲戚,那我们也就放心了。”里正可不像是话赶话地随便说说。只见他果真长出了一口气的样子,放心端起了面前的茶碗来:“此地不宜久留。谁都不知道那些胡人什么时候会杀过来,两位姑娘还是速速离去吧。”

里正并不是在下逐客令,面对他们这样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实则也是顶替的不二人选。

他大可以将这几个过路的外乡人给交了出去,借此来保村人的一片安宁,这应该算是最为稳妥的法子。

“多谢二老的茶水,我们也不便叨扰,这就告辞了。”凌玥率先起身。

她本就没有要在此地停留的打算,只是半途为了避开那些狂热的女子而被迫跟着里正夫人躲到了这里来罢了。

“姑娘先别急着走。”里正夫人这一回终于成功地站起了身来,“还是让我们二人同村人解释一番再说吧,免得徒生不快,到时却也麻烦了。”

凌玥点点头,她本也正有此意,只是不知如何开口:“小女先行谢过二老的好意。”

在里正夫人的带路下,凌玥三人推开了里正家咯吱作响的破旧柴门,本以为迎接的会是一番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态势。却没成想,凌玥直接愣在了当场。

村人是不见影子,可面前横着的几道人影却更为可怖。日光高高地投下,透过那如壁垒一样屹立不倒的人墙。凌玥感受不到任何的森严肃穆,只有扑面而来的恐惧颤栗袭了满身。

这些人的装束,绝非是中原寻常百姓的打扮,有几个字眼霎时迸出了脑海。

可她却不敢相信,世界上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凌玥正要缓慢地移了目光去询问身侧无影之际,远处的几声战马嘶鸣却格外嘹亮,誓要撕破这天幕之下黄沙渲染出的一幅悲凉古画一般。

是听了就让人闻风丧胆的声音,里正夫人更是倒吸一口凉气,径直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婆婆,您先起来。”凌玥也怕,本来还有些疑惑的内心,却在那几声的战马嘶鸣内得到了最好诠释。

“姑,姑娘,你快走。”里正夫人本是好心,一把推开了围在她身边的凌玥,想要让他们三人赶紧离去。

可惜的是,好心办了坏事,结果也是一样的糟糕透顶。

“姑娘?”为首的大胡子眼睛亮了一亮,显然这是遇到了意外之喜:“来人呐,给我拿下。”

北境的交界之处,是胡人与中原交相来往的地界。频繁的战火纷飞,让村人们在胡人蛮夷之中都落了个眼熟。

而今凌玥三人的生面孔霎时冲撞进了视野当中,立即就吸引了一干蛮夷一族的目光。

“老头儿!”情势正是胶着,里正也听到了这边的嘈杂动静,歪歪扭扭地仓皇撞了出来,却被胡人逮了个正着儿:“有这样的佳人,你还遮遮掩掩。怎么是想专门同我等对着干吗?”

无影紧了一紧别在腰间的配剑,凑到了凌玥身边低声言道:“主人,胡人来势汹汹,无影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凌玥早知无影会是如此的回答,任凭他再是身怀奇术,血肉之躯又如何能以一敌百更遑论,胡人的这一支军队,是有明显的将领军制在内,一匹匹高头大马矗立在这昏黄的天色之下。他们,是根本摇无可撼的铁板一块。

但凌玥要感谢无影的这一番坦诚,有一说一,总比打死了也要和着血往肚子里咽的强撑要强上千百倍。

给人那虚无缥缈的希望,还不如一开始就将一切展得清清楚楚。也算是从某一角度应了兵法当中的那一句“知己知彼”吧!至于什么百战不殆,她就着实不敢想了。

“主人。”无影拔出了手中之剑来,准备由他率先挑破这一场避无可避的血战:“待会儿你趁乱逃走,一路向东,先找个地方藏起来。若是半个时辰之后,无影还没有找来汇合,主人你就不要再等了。”

江湖,战场,绝不可同日而语。中原之内,江湖甚广,投军的人却是寥寥。只因江湖之内的所谓侠客,多半只有着一腔赤忱热血,性格却难服管教,让他们融入处处军令法度的军中,实在是难事一件。

无影心内其实最是清楚不过,那是对于江湖侠客而言的。他这样的杀手,生于幽冥之内,若放到了沙场上来比,他又如何能突破重重的包围,以一己之力去对抗那些布了阵法的军队呢?

而今之计,只有以死一拼,或许才可以保住凌玥的性命。

“那你,多保重。”凌玥拽过一边的知秋来,手中的力道大到似乎要时刻捏碎了她一般。

长风自耳边呼啸狂吹而过,凌玥却只能听到自己那高潮迭起的粗重喘息声。倒好像,要夺了她命的,不是身后那闪着寒光的锐利银尖,而是这一声更压着一声的一呼一吸。

第六百二十五章 相忘

“哥哥,我今日看到一句很是有趣的话。”凌玥拿着一卷诗词,向庭院下静坐默读的凌珏快步跑去。

“哥哥”凌珏彼时很是专心,一心埋在书卷当中连头都没有抬起来过。凌玥不禁有些心急,一把夺过了其人手中半天都未曾翻过有一页的书卷:“哥哥,看什么呢,居然这么入迷让你都不理我呢?”

“啊!无事,是有些不通之处,来日入宫请教师父即可。”凌珏默不作声地从凌玥手中接过自己的书卷来,紧接着又反看向了凌玥递过来的一卷崭新书册:“这是”

“这里,哥哥你看这句话。”凌玥先回头四下打量了几眼,就好像怕被人发现似的。

“你怎么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凌珏只是打趣一句,却不想是正冲撞到了老虎尾巴上。

“你瞎说什么呢!只是有的疑问,又不好当着别人的面提起。”凌玥暗自嘟囔了一句,干脆直接点了点书上的那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是什么意思?”

看着凌玥僵在纸页上的手指,凌珏忍不住发笑起来。难怪凌玥如此小心谨慎,原来是触及到了对于闺阁女子而言如此敏感的字眼啊!

“素日只听人常言,相濡以沫。”口口相传的,又更是流经了千古都常青的东西,总不会有什么问题。能和此间流传的大相径庭,想必是这书定然不是什么正经渠道来的。

凌玥怀抱着这样的想法,特意来向凌珏求证:“可单单只有这里如此不一”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样的说法,可是凌玥头一次听说。

“读书,不该断章取义。”凌玥没有听说过,可并不代表凌珏没有读过。他不仅读过,还十分认同此间的深意:“你只看到了这一句。那我问你,前一句是什么?”

前一句这话在心间也默读了几遍,凌玥实在不解此中之意,这才不得已不耻下问,故而复述出来于凌玥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泉涸,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既然都熟读于心了,又怎会不解其中深意?”凌珏一贯认为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是古人做学问中最为真切不过的真意。

若还是不解的,那想必读书读的是花架子,只用了眼睛,而未将心思注入到其上。

“你要注意到,它的前提条件是,泉涸。”凌珏点到为止,并没有再多做解释,而是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回了书房里去。

凌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凌珏一贯主张如此,她本也没有指望可以得到一个一语道破的解答。

后来的她,独坐庭院当中,终于算是将这一段话的内里含义给理解了。

有的时候,与其相互苟延残喘地来维持着苦痛不堪的僵局,倒还不如回到原来各自的世界,互不相识要来得好一些。

那是说着一对鱼儿,对于人来说,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无影有心成全,她若还独自坚持着一人的固执,害了她,更害了别人。这样的坚持,不比那一味的相濡以沫要高明多少。

少了当断不断的犹豫,可时局却并未如凌玥心抱的幻想那样明朗。她不敢停,紧紧攥着知秋衣角的掌心更是出了一层汗水:“知秋,我,我们不能停。”

她都不用回头,都能清楚地听到身后马蹄的渐近。

“姑,姑娘,婢子实在跑不动了。”知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几乎都是靠着凌玥在拖着走的。

“驾!”身后一声响彻云霄的策马之声传来,凌玥只感觉到一阵厉风在自己的背后陡然赶至。

“姑娘!”知秋慌了神,一声嘶吼已是让嗓子都完全沙哑了。

几乎就是同一瞬,凌玥感觉自己的身子一轻,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却是被别人拦腰抱起,腾空在了半空之中:“放开我,放开。”

用来束发的发带终是被扑腾开来,乌黑亮丽的长发飘飘落下,直扫过了身后胡人的脸上。

可那胡人却是不恼,反是因此而笑得开怀:“哈哈,王上今次答应的总算是有个说法了。”

王上凌玥被那人死死地挟制着动弹不得,慌乱之余,可双耳却放得比往日更为灵光了起来。

因为她知道,越是时局不利,她便越不能心慌意乱。只有绝对的镇定,或许才可找到那一线生机,进而自救。

“姑娘!”知秋的哭泣声紧接着迎风而上,就响在离她身后不远的一匹马上。

“你们抓她干什么?”凌玥喝问了一句,她本以为,那些胡人只抓一名女子。却原来,是要多少抓多少。

知秋的嗓音不再比从前那般悦耳,好像一下子被利刃划伤,只有些破碎不成音的呜咽了。

凌玥心中一阵绞痛,若是她自己,前尘如何可能全关乎命运,可牵连到了旁人,这份罪孽让她如何偿还

“你要是为了你们王上,那尽管找我一人即可。为何又去戕害别人”凌玥坐立难安,即便是被人禁锢得死死不能动弹,也无法阻止她的死命挣扎。

北疆的胡人原本与他们语言不通,可紧邻着天盛的疆土,凌玥不信他们过往那些惨无人道的烧杀抢掠中会一句中原话都听不懂。

那大胡子果真是个能听懂的,闻言用两只胳膊将凌玥圈得更紧了一些:“王上的女人可不嫌多,多多益善。”

“呸!恶心。”任凭凌玥如何去叫骂,那大胡子似乎都不为所动。

事后凌玥回想起来,却是分外庆幸。那时的她也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若是那名胡人被惹怒了,再对她动手动脚起来,当真坏了清白,那哪里又有她哭的份儿

无影确实是寻遍天下也难得一见的顶级高手,只是双拳不敌四手,更是因寡不敌众而处于下风。他的奋力一搏,只替凌玥和知秋挡下了绝大多数的人马,但心有余而力不足,终究还是漏了那么几条漏网之鱼。

一个分神,一把弯刀却是直冲着无影的背部砍下,那久违的刀兵冷刃的触感擦着肌肤透过,无影只能飞快地闪过,再借着轻功而遁进了弯弯绕绕的村落屋舍之间。

第六百二十六章 救人

“别追了。”一名不修边幅的胡人扬了扬手,示意即刻撤兵。

中原有句古话,穷寇莫追。他虽然不解其中深意,但那小子的功夫确实不弱,若是逼急了,少不得横生枝节。他可不想再把苏家军给招惹得来。

黎琯一族可是这草原上新近崛起的霸主。枪打出头鸟,他们行为不知收敛,屡屡触及天盛底线,那苏家军铁骑飒飒而至,黎琯很快就尝到了恶果。

这不仅是中原与游牧民族的疆土一战,更是草原上各族汹涌澎湃的暗战。

为他们打压了黎琯这样的心腹大患,胡人的其余部落实则心内欢喜不已,只是未有表现而已。

王上嘱咐过,虽是去抢掠中原人的财物,却也不可造势过大,否则不等那元气大伤的黎琯恢复过来,苏家军便又来到了这片土地上。到时针对的是他们,谁都别想再有好日子过。

看着这些胡人骑马扬尘离去,里正夫妇像是泄了气地齐齐倒在了地上:“那二位姑娘……”

里正拍了拍大腿,尽管心内不是滋味,可既已是发生的事实,便就无法改变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或许这就是她们命里该逢此难。”

命中途径至此,成为了村人的替死鬼:“这样,让村人去找方才那位公子,定要把他的伤治好。只希望以此减轻些罪孽罢了。”

里正观察得细致,他注意到,无影负伤逃离而去的时候,那个方向是村头的西边,应该还走不远。

那一把弯刀砍下来的地方刚巧不巧就添在了几处原先的旧疤之上。胡人占尽了马上的优势,这一刀伤筋动骨不说,更为堪忧的还是,催动起了他这许多年来最为难愈的旧伤。

“噗。”无影抬手抹了一把正在溢血的嘴角,喉咙中不断涌起的皆是久违的腥甜之感。

若是不憋着一口气,还真有可能死在那群暴戾至极的胡人之手。两眼发黑,无影竟是再也撑不住,小腿一软,仰面朝天地栽倒在了一摞干草垛之中。

高大的身姿赫然倒塌,动静着实不小,当即便惊扰了村子里的一户人家。

有只小手颤颤巍巍地探了过去,“死,死……”

“啊!”岂料还没来得及向家中的父母呼救什么,就被地上的死人死死地攥住了自己的胳膊,小男孩惊恐地踹踢着地上的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救,救命啊!”

“住嘴!”多年的杀手已经让无影养成了习惯,即便是深度的昏迷,身边只要一有生人临近,心底的那种警惕就会再次被觉醒。

无影挣扎着将身边的男孩拽到了自己身侧,想让其人先行镇定下来。

身上的新伤叠着旧伤,已经让他身子发起烫来。无影的意识早就不清,未及判断清了周遭是如何的形势,他只一翻眼皮,人再次晕倒在了硬得扎人的草垛里。

小男孩这一回是真的受了惊吓,又推又摇地,鼓捣了好一阵子,才确定自己眼前的这人是真的晕了过去:“爹!娘!外边有人晕倒了。”

里正的话还没有传到每一个村人的耳朵里,只是打量着无影的着装打扮,倒让这户人家的夫妻二人放下了心来。

“他是中原人,留在家里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妇人思忖着,看向了男孩的父亲,想征得对方的同意。

“也成。”男人虽有些犹豫不决,但看着塌上去了半条命的无影,也终归是不落忍:“那这样,你先去告诉里正一声,村里毕竟不能随便收留这样来路不明的外人。”

里正正张罗着找人去寻无影的消息,恰好碰到了村人来传话,这才抹了一把满是汗水的额头:“快快带路。”

里正并未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说与了妇人听,当时那闪着凄凄寒光的弯刀只一落下,就直把他吓了个半死。

现在的他,只想知道那无端被卷入这场风浪的公子可还安好

里正不说,妇人又如何能得知他这心中的一番曲折心思,还只道自己是发了善心却惹来了祸患,心焦不已。

一路上二人都再没有说过什么话,直到到了家中,妇人将里正引进了屋内:“里正,就是他,孩子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昏过去了。我们夫妻敢保证,救他的时候再没有第四个人在场了。”

“嗯!”里正稀里糊涂地应了一通,却懵然回过味来,这反应怎么不太对劲

“听你这话的意思是”里正摸不清妇人的言外之意。

“他是个外人,该怎么处置,咱们都听里正的。”妇人的目光又在无影身上打量了几番,方才的一些时辰,已经足够给晕过去的男子包扎好了伤口。

若是驱逐,还是再行计较什么的,也不算是他们夫妇二人对不住了。

理是这么个理,就是妇人好像在极力撇清着这公子与他们的关系,可是耐人寻味:“小四啊,这公子的伤口你可都包扎好了吗?”

男人手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双手就那么摊着,一时也不知道该放到哪里去:“都包好了,就是他旧伤不少,这一回把以前的伤病全牵出来了,这回能不能撑过去可不太好说。”

“生死有命,能不能活就全看天意了。”经了今天这一档子飞来的横祸,生死有命几字好像成了咒语一般,一直环绕在里正的脑海间挥之不去:“总之我们把该做的都尽力做了就是,尽人事吧。”

小四的妻子很是诧异,不由地接起话来:“我们要救他”

里正哭笑不得,最先施以援手的,不正是他们夫妻二人吗那怎么现在看来,倒有些不情不愿的样子:“这公子是跟着两位姑娘一同入村的,方才胡人又来过了,掳走了那两位姑娘不说,还把他重伤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妇人总算可以完全地放下心来了:“里正你刚刚一副心焦的样子,我还以为是我们救人救出毛病来了。”

“救人几时会救出毛病。”里正苦笑出声,看着榻上面如纸白的无影心中不适:“胡人未必会放过他,你们家住了一个生人的事情,先不要再让别人知情。若是实在不行,就搭把手,把他带到我家去。”

第六百二十七章 纵马深入

他是里正,可不能让村人无故去担了这样的风险来。

小四不假思索,他可不认为,中原人救中原人有什么不妥的:“叔你放心,我们没有什么怕的。再说了,他这重伤,还是别随意搬运了。”

里正点了点头:“他们这一行人也算是倒霉,若有什么难处,尽管给我和你婶提。”

越是靠近北境的地方,越显得空旷寥廓,月亮的升起换取太阳的陨落似乎都比别处要更为频繁一些。

只要夜幕再一降临,便就是无声的讯号,唤醒了床榻上被裹得严实的无影。

男孩端着煎好的汤药走近,却不见榻上有半个人影:“难道说,又诈尸了”

“你个孩子,瞎说什么呢!”小四忍不住弹了男孩一个脑瓜崩:“不要整天有事没事的就把那几个字挂在嘴上。”

无缘无故挨了这么一巴掌,男孩自然也是心有不平,努了努嘴,一脸委屈地回道:“我也没有瞎说啊,爹你看嘛,他人没了。”

小四本以为是小孩子胡闹的玩笑话,直到定睛细看的时候,才惊觉那半死的男人还当真不见了:“什么时候的事儿你早发现了为什么不说?”

男人想起答应里正的时候,自己那副斩钉截铁的样子,一时心焦上火了起来,不由地冲男孩吼了一嗓子。

这一嗓子可把男孩惊坏了,他指着空无一人的榻上回道:“娘让我刚刚喂他喝药,我也是才发现他不见了的。”

“这样……”那身负重伤的男人连声招呼都不打地跑出去,谁都无法保证会不会再生祸端,小四不敢耽搁:“爹现在出门去找,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陪着你娘。千万不要乱跑,记住了吗?”

感受到了父亲宽大手掌的爱抚,男孩瞬即又将方才的不悦与委屈忘到了九霄云外去:“嗯,爹你快去快回,家里有我。”

无影的背部火辣辣地疼成一片,咬咬牙,却依旧在夜风当中奋力前行。时间,对于一个杀手来说,时间就是一切。

谁也不知道多耽误一时半刻,会有什么难以想象的后果,唯有抓紧一切时间,才有可能找寻到那一丝生机。

咣的一声巨响,里正家的屋门被人大力推开,进而连滚带爬地涌进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这可把夫妇俩吓做了一团,两人抱在一起,里正大着胆子发问:“你,你谁”

无影体力难以支撑,只勉力撑着膝盖起身:“是我。”

借着昏黄的一豆烛光,里正终于将面前的男人看得清楚,“公子你受了伤,怎么不好好歇着”

“今日的胡人,是哪个部族?”无影答非所问,事实上,他的体力早就难以为继,能撑着来到里正的家中,便已是不易。

里正夫妇对视一眼,顿感事情并不太妙,“公子你要是去找胡人,那就是在找死啊!保一命容易吗?”

他们可是亲眼见到过的,无影逃出胡人的严阵相击有多么地不容易。或许他的功夫是很高,但去和装备精良的胡人军队较劲,完全就是在以卵击石。

里正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无影去送死,因而紧咬着牙关,不肯说出今日那有关胡人部族的半个字来。

“我留在村子,他们必不甘心,与其里正处处费心护着我,倒也不如成全了我。”更何况,从来也没有人说,救人就是在以卵击石。若是不能力敌,那就应当智取。

里正还是有些犹豫不决,吞吞吐吐的,连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与里正的心是一样的,里正保护村人,我也希望能竭力保护主人无恙。”无影人坐在长条板凳上,经过了好一番休整,倒也呼吸缓和均匀多了:“既然如此,还望您就不要再阻拦我了。”

其实他大可以威逼着里正去说出来,但是几相权衡之下,无影还是打消了这样的念头。跟着凌玥许久,主人必然不会同意此举的。

“那帮胡人是达及一族,是近年和黎琯闹得正凶的一支部族。虽是实力不及黎琯,却也是一块难啃的骨头。”若非如此,又怎么会把他们逼到了这样的境地。

苏家军叱咤而上来到这里的时候,才是他们得以喘息得空的时候,可谁也不能保证会一直驻守在这里。胡人一直是这片方寸之地悬于头顶的一把利刃。

“达及”无影抱了抱拳:“多谢!借你家马匹一用。”

白日跟着凌玥二人来到里正家中的时候,他就嗅到了一股马匹特有的味道,便料想到了里正家中应该是村里为数不多有马的人家。

“公子!”里正想要追出去,可他的腿脚又怎么能跟得上习武为生的无影:“那马不能人骑啊!”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里正夫人拍着双手,急出了一头的汗水。

并非是他为人吝啬,连一匹马都不肯借出以解燃眉之急,只是那马还算有些来头,籍籍无名地拴在村中倒也无碍。可带出去打过照面,那不是自寻麻烦吗?

记得从前苏家军还曾在他们村里停留过片刻,那时的苏家军由一个不知名的小将带领着,虽然是一如过去的胜利,俘获了战马物资无数,可那也是伤亡格外惨重的一次。

各家村人们帮着救治伤兵,那小将又见着他们生活困难,只能全靠着人力一点点累积,感动之余,便挑选了一匹据说是那一次战利品当中最是优良品种的马匹送给了他们,也算是聊表了谢意。

而作为里正的他,这出身战马的马匹自然而然也便留在了他家。

毕竟是自家的马匹,虽然不用再像以前那般上场驰骋,可做做农活,载个东西便更是家常便饭。

时日久了,马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被里正摸得清清楚楚。那胡人可真叫狠心,在马腹上居然烫下了达及一族的标志。

也由此可见,当时苏家军的那名小将确实没有说错,这马之前的主人应该不是一个普普通通胡人军队当中的将领。

那匹带有烫字的战马若是再次落入到了达及一族的手里,他们村子面临的岂不就是灭村之祸了吗?

里正连想都不敢想:“苏家,苏家军不是还留了一部分人马在这里吗?我们得赶紧把这儿的消息传出去。”

第六百二十八章 求援

“对对,就是这样。”里正自言自语着,立马小步挪到了门边,还不忘回身嘱咐一遍:“你就在家里呆着,若是小四的家里人先寻了过来,就说我去搬救兵去了。”

村里的大小道路可不止一条两条,此去若是还没有赶到小四家,却极有可能同发现无影离开而赶来传话的小四走岔。

“哎!”四目相对的夜色之下,小四出声喊住了正在急急忙忙迎面而来的里正:“叔,不好了,那公子……”

里正摆摆手,连气儿都顾不得喘得均匀:“我知道,他到了我家,骑走了马。”

那马的来头,村人都知道,小四独自掂量掂量,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这是要出事啊!”

“谁说不是。”里正见有人持了同他一样的想法,不知为何,明明事态不见一点儿缓和,但他却莫名稍有安慰:“小四,你腿脚利索些,代我跑这一趟,去苏家军驻扎的位置通传一声。”

这是关系到整个村子的事情,小四当然不会犹豫,转身就要离去:“叔你放心,我这就去。”

村里唯一可以代步的马儿都被无影骑走了,小四只能靠着两条腿,硬生生地走了几里,才找到了苏家军留下的人马。

“你是什么人”军营当中可没见过这样的生人,他们自是提防得很。

只是瞧着小四的的确确是一个中原人,这才没有二话不说就将人赶走。

小四拱了拱手:“小人是旱西村的,今日达及追杀了三名赶路路过村子的中原人。”

“中原人”一名身着着玄色盔甲的小兵像是想到了什么,拍了拍同伴的肩头:“你先走这里稍等片刻,我去请我家少将军来。到时,你自可说与他听。”

小四不明就里,但还是应了下来,垂手而立地耐心等待着。

他奇怪的是,这支军队,难道不是苏家军?谁不知道,苏少将军和苏老将军如今皆不在此处。能担当得起一句少将军的,除了那苏云起,怎么会有第二个人?

“禀少将军,外面有自称是旱西村的人求见。”小兵入了军帐,向一脸愁眉不展的少将军禀告。

“旱西村他们来干什么”苏云起行至此处,已是日夜兼程的结果。连休息都来不及,便传令下去,让他们多多注意北境地区的人流往来。

“说是达及追杀了三名中原人,就在他们的旱西村。”事实上,小兵根本来不及多听什么,便着急忙慌地回来回禀。

三名中原人谁不知道此处地界已是十分临近交战之处,若是寻常百姓,压根不可能来此的。

略一思索,苏云起心中大致已有定论:“那个人呢?快带我去见他。”

小四不断哈着气,偶然的一个抬眼却见那禀报的小兵身后跟出来一位很是气宇轩昂的少年人。料想,此人多半便是小兵口中的少将军了吧:“草民见过少将军。”

管他是不是苏云起,礼多人不怪总是没有问题的。

“你见过我”虽然一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就是想尽快找到凌玥。但是即便现在极有可能靠近了真正的线索,苏云起也不得不愈加警惕。

“方才这位小哥说您是少将军,只是不知该如何称呼”有疑惑的不止苏云起一个,小四也想确认面前人的身份。

万一他这一遭匆匆忙忙地赶来报信搬救兵,却发现找错了对象,那岂不是更加糟糕!

“苏云起。大哥还是快说说旱西村的那三名中原人吧。”苏云起倒是不介意别人问起他的名讳,他只关心面前的人来到苏家军驻扎的军营当中到底目的为何。

若是细作的话,也好尽早辨认出其人的身份而驱逐出去。

“我们村里今日来了二女一男。听里正说,那两位姑娘已经被胡人达及一族给掳走了。”事情太过紧急,偏生他又不能截断来讲。

小四喘了一口粗气,方才继续言道:“男子身受重伤,在我家里趟了几个时辰。就在方才,他跑到里正家里,骑马走了。看状况,应该是去找达及救人去了。”

跟在苏云起身后的小兵不明白其中隐情,不由地嘟囔了一句:“想让整个苏家军为了三个人犯险怎么这么会打算!”

苏云起自然不知有关马匹的前因后果,他只关心那三个人是何身份:“你可再详细说说,那三个人的外貌打扮什么的吗?”

小四哪里见过凌玥和知秋,他只是见过无影而已。更何况,他怎么总觉得,这个苏少将军抓错了重点

救人当然是要救的,可当务之急,自然是不能让那匹马跑到达及的眼中,不然整个村子怕就是要完了。

思及此,小四愈发地口干舌燥了起来:“两位姑娘我没有见过,但里正是见过的。至于那位公子,应该功夫不浅,不然又怎么可能在达及的围攻之下死里逃生。哦,对了,他伤成那个样子,还能骑马。”

见苏云起没有进一步的反应,小四意识到,这或许是他道出那匹战马来头的最佳时机:“苏少将军,那匹马是苏家军曾经赠予我们旱西村的。是从达及那里俘获的战马,那马上头还有他们达及一族的标志。”

“达及的战马”苏云起终于有了反应。

眼前旱西村村人的描述,不管那三人中会不会有一个是凌玥,也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选择。

再者言之,达及一族向来睚眦必报,若是被他们打听出了曾经的战马落在了旱西村村人的手中,必然免不了一场生灵涂炭。

这还只是就事论事,那达及若是存了故意找茬的心,借此机会,搬空旱西村,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两相结合在一起,看来确实不容他静坐以观。只是不容静坐以观,却也不能随意发兵。

此番他赶到北境军营当中,算是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批示,并无什么实际的军权在手。

别看旁人依旧得尊称他为一声少将军,但如今的少将军却不能行驶少将军的权利:“大哥,你先回去吧。不要心急,我这就去追回那匹达及的战马。至于那三位中原人,我也会救出来的。”

第六百二十九章 刀俎,鱼肉

“去把军中最好的那匹小红马给我牵过来。”苏云起命人护送小四回村,自己则准备牵过了马匹,孤身直入。

小兵不大放心,一脸的忧色:“少将军,您确定不要带人过去吗?”

“不要。人多了,也不利于我救人。”事实上,让苏云起做此决定的,又哪里是这个原因,只不过是他没有兵权,不好再生波折出来就是了。

更何况,若是那三位中原人当中果真有凌玥,他又怎么可以大肆动兵!到时传入了陛下的耳朵里,玥儿辛辛苦苦逃到了千里之外的北境,一腔苦心全都将付之东流了。

“驾!”夜色的苍莽中,厉风呼啸而过,苏云起却按捺不住自己一颗澎湃不已的心。

前方的宽敞道路上,好像有一人一马摇摇晃晃,只是仅凭着背影,苏云起什么都判断不出来。

“驾!”他只拍了拍马背,让胯下的战马加快了速度。

前后无人的宽阔大地上,本只有他这一人一马,可现下背后忽地闯入了不速之客,逼得无影不得不强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无影本已接近昏沉的身子状态却瞬间弓起了身子,他探向了腰间尚未出鞘的配剑。不管那人本着是什么样的打算,只要胆敢来犯,只需近身一剑,即可夺取了对方的性命。

苏云起好一阵探看,确认四下再无埋伏,这才紧了一紧缰绳:“还望阁下留步。”

苏云起的红马刚刚追近,他却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一道劲风,其人身怀的功夫绝非泛泛,可惜的是力道却发虚得厉害。

“这等力道,若是换了平常人,自是难以招架。”苏云起手下一个反转,却是将无影手中的配剑夺了过来,指尖一拢,直逼向了无影的咽喉处:“可惜的是,你遇到了我。”

无影抬眼去望,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处境当中,却遇到了熟人:“苏少将军!”

“所以,被抓走的两个人,真的是玥儿他们”两匹马并驾齐驱,半路寻获了这样一个实力不俗的帮手,诚然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事。

但是,听闻凌玥身处险境,苏云起心里却是半点轻松的感觉都没有感受得到。

“是。里正说,达及早有抓取民女的打算。”后面的话,无影再没有提起。

无论他提不提起,苏云起都知道,让无影闭口不言的会是什么。

苏家军军纪严明,之所以会成为北疆当中不败的一支队伍,其实是因为苏老将军的将令在前,压着一切军中可能会走下坡路的不好风气。

让一支军队彻底腐败堕落的,多为酒色财气,万万沾染不得。可大部分军中之人皆是冷寂难耐,戒了财气,却戒不了酒色。

中原军都为如此,那那些一向不遵礼数的蛮夷之人,岂不更是如此!

玥儿落入了他们的手中,怎么还有活头?

苏云起一把攥住了无影的手臂:“你先回去,救人的事情,让我来。”

“少将军不信任我”再是固若金汤的城池楼宇都在无影的面前形同虚设,可即便是这样的他,都不能确保此行可以全身而退。

便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极有可能是堪堪达成救人的目标,如今还不让他同去,那这分明是自大成性。

“非是不信任你。”能有这样的一个帮手,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怎么还会自斩去羽翼?

实在是情非得已,苏云起拍了拍无影坐下的马匹:“你这马,上面有达及一族的标记。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让旱西村情何以堪?”

无影一路骑马夜奔,根本没有时间仔细打量这匹坐下战马。此刻得到了苏云起的提示,才恍然惊觉这马儿还有这样的来历。

“可是达及凶猛,少将军你做何打算”无影还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凭他苏云起再是少年英雄,没有同行者助阵,又怎么一人独揽大局

问出了这话,无影却是自嘲地笑笑。他这样独来独往惯了的杀手,有朝一日,居然是分外期盼起了帮手的助力:“寡不敌众,还望少将军三思而行。”

“不若……”无影所说,也是他的顾虑。苏云起确实不敢将凌玥的安危只系在自己一人之身,这样的孤注一掷,实在太不负责了:“不若你先同我共去,先找到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之后,你再在那里等着以作接应。”

想来想去,这可能是眼下唯一可算作两全的法子了。无影没有理由不答应:“就依少将军的。”

北疆的地域很是辽阔,常常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辽阔。

一路而行,凌玥本想借机求救。可惜不在她的预料范围内的是,寥寥无人。

“进去!”大胡子一把将凌玥扯下了马来。

凌玥人还没有站稳,便被高了自己足足一头多的大胡子扯到了一边,一不留神,更是把脚踝处给崴伤了。

但她顾不得喊痛,目光便又被身后一匹马上同样被人提溜下来的知秋给吸引了去:“知秋!知秋,你醒醒。”

“喊什么喊!”大胡子很是不耐烦,大力推了一把凌玥:“给我进去。”

帐里的王上已经等待多时,见到一队人马归来,方才抬了抬眼皮,眼中似是隐含了些愠怒之意:“为何去了这么久”

大胡子看着躺在地上的知秋和眉眼之中自是有着一番倔强的凌玥回道:“王上,赫捷给您带来两名中原女子。”

“中原女子”王上本已是倦怠不已的眼睛就是亮了一亮,这才看向了帐里的两名陌生女子:“好,着实是好!”

凌玥心知,她如今就是刀俎之下的鱼肉,半点不由自己。细数她经历过的这些许过往之中,怕是都没有什么要比此下的情况更为危急的了。

她的双腿吓得犹自发颤,便是紧咬的牙关也忍不住地上下打起架来。可凌玥知道,她不能露怯,就算心底怕得发抖,面上也不能显露分毫。

她一直听闻,胡人蛮横无礼,最是无赖。她若这个时候示了弱,岂不是长了他们志气!

“哟!”达及的王上对凌玥的表现却是很感兴趣:“一向软弱无力的中原人,居然还有这样的女子赫捷,稍后把她带到帐里来。”

第六百三十章 危机已起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凌玥听得此话入耳,只感觉自己的肠子都要悔青了。

谁能料到,明明只是想极力装作坚强不屈的样子,可到头来,却是反而把自己给卖了。

“王上。”赫捷指了一指地上晕过去的知秋,“这个人该如何处置?”

戈习是达及的王上,在达及族中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和领导权。没有戈习的命令,赫捷不敢贸然处置自己亲手抓来的人,即便这个人是一个被戈习有意无视的人。

“把她带到近前来。”戈习不是没有看到被抓进营帐的是两名女子,而是既有了凌玥这个珠玉在前,他也就对后者没有多大兴趣了。

“是。”赫捷一个眼神示意,近旁的人便一左一右架起了知秋,凑近上前。

“长得倒也算俊俏,和她一起送到我帐里来。”实际上,军中生活乏味,戈习早就本着照单全收的打算。只是,这个打算却不能由他开这个口。

“你!”凌玥惊恐万分,她哪能想到,人心不足蛇吞象的事情就这样不带半点遮掩地发生在了自己眼前。

本是恨不得指着鼻子去骂对方的,可话到嘴边,凌玥才发觉,她竟然早已词穷。

“带下去。”戈习一声吼,再没有凌玥说话的余地:“这里是达及,还没有你们中原人说话的份儿。”

还真是天大的笑话。明明屡次扰人边境,生出祸乱的都是北疆蛮夷人,可这盆脏水却是直截了当地就泼往了天盛的上来:“你还讲不讲道理了”

凌玥心里其实发虚得厉害,她岂会不知,把她同知秋送到帐里之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只是,这脏水倒得却是十分恶心,令人作呕。

“我戈习就是王,就是道理。”凌玥这话惹怒了戈习,戈习竟是径直吼了起来。

胡人野蛮惯了,一左一右被人挟制的感觉很是不快,凌玥很是费力地挣扎了几番,“放开我,我自己能走。”

赫捷任务已然完成,他能看得出来,王上今日对他的此举十分满意。接下来等待他的将会是无数的奖赏与功勋,因而其人心情大好,又坚信了区区一个黄毛丫头,还没有逃跑的那番能耐。

遂抬了抬手:“放开她。”

凌玥确实没有逃跑的打算,不是她不想跑,而是敌我实力差距真的很悬殊。如果没有计划,没有援手地逃跑,那必然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而那时的处境,只会比眼下还要更为糟糕。

“知秋,你醒醒。”凌玥很快扑到了身后被人架起的知秋身侧。悲怆惊惧之后,确实是对人不小的打击,又加以这一路的逃亡对身体的负荷着实不小,知秋晕了过去似乎也在预料之中。

只是,知秋此番晕倒,实在是不合时宜。凌玥摇了摇对方,希望能够以此尽快唤醒知秋,可惜收效不大就是了。

知秋似是眨了眨眼,凌玥便急忙想要推开架着她的胡人。只是,那些胡人身高力大,凌玥就像一只体积瘦小的蚂蚁难以撼动得了如扎根进泥土的树木一般。

难过的是,蚂蚁虽小,但还会有无数个一呼百应的帮手。可她却仅仅只有自己,是同孤身的飞蛾一般无二的无力之感齐齐涌上了心头。

这种无力之感就是一根潮湿的柴火,点燃所需的时间会被无限延长,可只要到达了某个临界点,还是会姗姗来迟地被引燃。

在人前强装的镇定在此刻终于全部崩塌,凌玥忍不住滴下数滴眼泪来:“知秋!”

“干什么?”赫捷掏了掏耳朵,显得很是不耐烦的样子,“磨磨蹭蹭的,还不快走!”

这样的待遇,也就是和阶下囚的样子是一模一样了。

“进去。”两个胡人往营帐前一站,再没有动弹的意思。而凌玥和知秋则被人无情地扔了进去。

“知秋,你怎么样”但是说来也怪,往坚硬的地上一摔,却是把知秋给摔得清醒了过来。

“姑娘?”知秋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她们面前的处境是什么,还睁着一双迷迷糊糊的迷瞪双眼看向了凌玥。

“你醒了就好。”凌玥长出了一口气,“我们现在在胡人手上,待会儿,你记得,千万不要激怒他们。如果……”

凌玥又吸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这样子做究竟有何意义,只是还不愿意就此这么快地认命就是了:“尽量地拖延时间,如果有机会,一定要逃。”

话提及至此,凌玥却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所幸她这一路而来并没有顾着哭泣不止,好歹还是留了个心眼的。

“你这样……”凌玥招了招手,示意知秋附耳上前:“如果有机会,你往北跑,那里我留意过了,地势高险一些。他们未必能找得到你。”

险峻,虽然对她们也不是什么好事,但依仗着地势之险,或许是唯一的机会了。

姑娘何时这么认真谨慎地嘱咐她这么多的事情,知秋下意识地便忙不迭地点着头:“婢子知道了。”

只是这声应和过后,知秋才回过了味来,这里面,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的:“姑娘,你难道不走吗?”

这里可是胡人的阵营,凌玥敢确定,即便是换做了一个孔武有力的七尺男人来,也未必会全身而退。

便是运气好到极致,能有一线生机,至多能逃走知秋一个人,也是天公开眼了:“我自是想走的,只怕是时机不允。”

凌玥这边还暗自惆怅着,营帐的帘子却被人一把挑起,窗进了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大汉。

这胡人粗犷又奔放,凌玥只消一眼便认得出来,此人便是达及的王上戈习。

还真是急不可耐啊!凌玥不免地冷笑一声,可这声冷笑,却像是触发了身体上的什么机关似的,让她整个人都如坠冰窟,分外地胆寒。

凌玥将手往袖口当中缩了一缩,在地上不动声色地挪着后退。她虽是手无缚鸡之力,但方才这么短的时日,她也早早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

他若是胆敢手脚不干不净的,那么,凌玥攥着簪子的手心都因为过度的紧张而攒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就用她手中的这把簪子插进对方的脖颈里去。

第六百三十一章 转机

“吁!”苏云起一拽缰绳,马还没有停稳,人却飞身落定在地:“无影兄,我们就先在此拜别。引开他们的事情……”

这样一段路程,是二人共骑一匹马的结果。

无影的那匹战马,由于是被达及刺了字的,如若长驱直入,恐怕会给旱西村带来一场无妄的灭顶之灾。

只是,无影所提,亦是苏云起所想,二人的不期而遇,实在是彼此不可多得的助力。

因而,苏云起几经思考,还是重新修订了计划。

由无影去引开尽可能多的达及族人的注意力,苏云起再另寻机会,尽快深入内部,将凌玥同她的丫鬟一并带出来。

尽管苏云起和无影都是不可多得的高手,以一敌十也是没有问题。可是对付眼下的情形,皆是在以身犯险。

胯下的红马飞身跃起,无影身上抛出了几颗火石。火石一落地,便发出了清脆的声响,随之而起的,是点点的火星。

“驾!”红马在各个营帐间大肆穿梭而过,载着马上的无影,不断从高处掷下燃烧得正烈的火石。

赫捷饮了一杯酒下肚,胃里正是舒坦,脸颊也正烧得绯红,鼻间却忽然窜入了一股怪怪的味道:“这什么味儿?”

莫不成是今日兴之所至,喝酒喝得上头了赫捷撑了一把膝盖,站起身来,可身子站得笔直,并无半点脑袋昏沉的样子。

赫捷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什么,立马吩咐下去:“快去看看,怎么了?”

胡人把着弯刀,齐齐冲了出去,还不见有什么外人现身,却只见连成一片的红色炽盛火海。

“不好,着火了。”胡人一把掀开将营的帘账来,冲着跪在了赫捷的面前。

“着火”赫捷立马差人灭火:“把纵火的人抓起来,我定要千刀万剐了他。”

须知道,他们等了多久,才等到了今日。等到天盛苏家的两位主将撤军而归,也等到黎琯兵败山倒,眼看着是他们沉寂了多时的达及一族的翻身之战。却遭遇了这天降大祸,焉能不气

胡人手忙脚乱,他们一向住得分散,此刻事发紧急,调兵都未必能聚大众合力。

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无影观望多时,见有重军把守的,又有夜风撩拨而过吹起帘账露出里面情形的,那自然是达及的重中之重。

擒贼先擒王,无影既然找到了所在的症结,那么放火烧的皆是存放有粮草与兵戈武器的营帐。

非是如此,便必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使达及慌乱。如若不能慌乱,又怎能趁机而入,再借机把凌玥二人救回来。

赫捷飞快入帐,正赶上喝得醉醺醺的戈习想要对凌玥用强,烛光摇曳之下,那一支露出袖口的银簪簪尖很是刺目。

“王上小心。”一记飞脚横空踹过,不仅将对准了位置的簪子踹落,重重的一脚还将凌玥踹飞了出去。

戈习并没有看到凌玥的这一难防的暗箭,只当是赫捷吃了熊心豹子胆,以下犯上。不由地怒上心头,青筋暴起:“你干什么”

赫捷哪里有这样的时间去解释,只指着外间混乱的局势着急禀告:“有人混入军中,放火烧了我们的营帐。还请王上速速下令。”

“一定是黎琯,怕我们重掌了北疆草原的主权,这才做出了这等下贱事。”戈习火气乍起,不管三七二十一,心中便已是认定了罪名的归属应去何处。

“还请王上速速下令。”赫捷头大,他可不知这火是谁放的,只是还要速速下令,尽快止损才是。

“让人赶紧救火。赫捷,你去带一队人马把人抓回来。”尽管安排了这许多,可戈习自己却坐立难安,也要拔步而动。

只是人才走了几步,却猛然发觉了另外的一种可能:“赫捷,只要你能顺利地把人抓回来,赏你美女十名,美酒十坛。”

达及能在黎琯与天盛的夹击之下,还得以保存着如今的实力,靠的就是赏罚分明。对于犯了错误的,他惩罚从不手软,可对于需要奖赏嘉许的,他也更不吝啬。

“是。”赫捷的眼神更为灵动,可见是这些赏赐正中在了他的心坎之上。虽然十名美女是达及族中的自己人,比不得另外一种风情的中原女子,却也是王上极为难得的体恤之情了。

“说!”戈习一把将凌玥从地上拎了起来,手掌死死地把着凌玥的咽喉之处,恨不得即刻将她捏死,竟好像是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一般:“是不是你招来的人”

不抛却是黎琯人的狡诈多变,可还有另外一种情形。便是那放火之人使了调虎离山之计,实则是在救她眼前的这两个中原女人。

凌玥喘不上来气,眼前发黑得厉害,两手只能在空中无力地拍打着:“我,我不知道。”

天知道,她多么希望能有人与她里应外合,借机烧了他们达及的营帐自然是更好的事情。

可她孤身入北境之地,同知秋一同被俘,绑到了这一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鬼地方来。

无影如何,能不能突出重围尚且都是泥菩萨过江。这个进退两难的时候,谁又能分身来管她呢?

“你最好祈求此事与你们无关。”戈习还是松开了手下的力道,又淡淡一眼瞥向了倒在地上的知秋:“不然的话,就是千刀万剐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咳,咳。”凌玥被掐地险些去了半条命,此刻被知秋半抱在怀里,犹自咳嗽不止。

营帐之外烟火满天,沉沉的暗色夜幕都被渲染成了可怖的红色。戈习还正暗自奇怪着,他怎么突然就能透过帘账而看到了外面的景象呢?

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只见一个身影闪进,竟是直逼着他而来。

戈习眼眸忽地睁大,遍体生寒,满身怎样也挥之不去的酒气现下也散了大半。

戈习飞身扑到一边,想要去抓取自己的宝刀。可惜的是,那身影功夫极高,又一心只针对着帐里的他,眼见着,似乎就要落败了。

知秋眼睛一亮,苏少将军的到来,可是绝望当中唯一的一抹亮光,她自然是狂喜不已:“少将军,快救救我们啊!”

第六百三十二章 趁乱而逃

戈习的双眼之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愤恨,他瞪向了地上拥在一处的知秋和凌玥,霎时什么都反应了过来:“原来真是找了帮手。”

说不定,这所谓的帮手,根本就是他们一手早就策划好的。就是为了此刻,妄想着将他们达及一族一网打尽。

盯着地上的凌玥二人,算作是身处劣势的戈习却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反败为胜的一个机会。

几乎只是擦肩而过那样短的时间,苏云起的三尺青锋已然逼至近前。而戈习的手掌也一把掐上了凌玥的脖颈:“你若是再上前一步,我们就同归于尽。”

苏云起很是不甘心,本来占尽了出其不意的时利,却因为知秋的一句话而暴露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若是仅仅止步于此,倒也罢了。只是被这戈习找到了反败为胜的时机,成功地把危机转化成了契机。

如今,处于劣势的反倒成了他:“你放了她,怎样都好说。”还真真是应了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我达及的营帐可是你放火烧的”此刻是有惊无险,戈习镇定下来之后,兀自去打量起了眼前的少年人:“苏少将军”

苏家军可真是诡谲多变,表面上散扬着得胜回京的消息,背地里,却原来是酝酿了这样大的计划。

只为了今日的擒贼擒王,还真是煞费苦心。

“戈习,放开她。我或许还可饶你一条生路。”这话可不是存了妥协的意味,而是没得商量的最后通牒。

苏云起眉头紧锁,就连紧握着剑的掌心当中都洇染出了涔涔的汗水。他是真的觉得事态棘手,既不能拿凌玥的生命去做赌注,却也不能将半分的信任放在戈习身上,那无异于与虎谋皮。

如此一看,似乎怎么做都是左右难为。

“对付你,我还是绰绰有余。”戈习这话确实并非自大狂妄,论运兵之道他许是不如苏云起,但论功夫和这一身的蛮力,确实还没有几人能够成为他的敌手。

这其实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戈习毕竟是达及的王上,谈条件,想让对方让步,基本上是痴人说梦。

再者言之,对方确还有着一拼的实力。

剑锋一挑,苏云起眸中精光一闪,只对准了戈习的手腕刺去。他本就没有一举拿下达及的打算,更没有一网打尽的谋划。调虎离山,出其不意,不过都是为了救人而已。

如此短的时间,毫无防备的戈习,抓得了人质在手,却再无机会去手握兵刃。

不过才一个回合,为了自保,戈习就主动松开了挟制着凌玥的手掌,只全心对付着眼前势头异常凶猛的苏云起。

“躲我身后去。”苏云起一个夺步,已然是将凌玥护在了自己的身后:“待会儿记得跟紧我,千万不要走散了。”

纵然无影放火烧帐的这一计策使得还算事半功倍,可强龙难压地头蛇,这里是达及的地盘,又怎么是他和无影随意来去的

倾尽全力保得凌玥的安全,便已是很好的结果了。

“你放弃吧!”苏云起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既可以在戈习的手下将凌玥二人护送出去,又可以在外边达及胡人的重重包围之下全身而退。

“呸!”戈习啐了一声,对于苏云起的扳回一城表现出很是不屑的样子,只用他那蹩脚至极的中原话反口相击了起来:“中原人,卑鄙。”

苏云起不想同他争辩,只扬了扬下巴,提醒戈习是时候该注意一下眼下的时局利弊究竟站在谁的那边:“我不是为了剿灭达及,更没有擒获你的打算。这不过只是一个交易。”

“什么交易”戈习不自在地退后了半步,苏云起年纪轻轻,却实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威胁。

“放了她们,我就离开。”如若这戈习是一个足够聪明的,他就该知道,看起来哪怕是单枪匹马的自己,也有绝对的把握成功取下他的项上人头来。

至于事后该如何逃脱,铁了心的话,至多不过就是一个玉石俱焚的结果。可他戈习,就不再是达及的王上了,达及更有可能因此而彻底陨落在北境的苍莽草原之上。

他的营帐,被人随随便便闯入,又无端被羞辱了一番,戈习心气难平。

但他始终记得,他是达及的王上,只侧身一步,让出了路来:“我达及可不是黎琯,任由你们天盛欺辱。”

苏云起没有理睬,只一手揽过了凌玥的肩头,将犹自有些发抖的她抵在自己怀间安抚着:“没事了,没事了。”

鬓角边的几缕发丝似是无风而动,这样是什么的预兆,没有人会比苏云起更为了然。

“知秋,快走。”苏云起看向了一边早被吓得失魂落魄的知秋,她的状况比起方才险些羊入虎口的凌玥竟是还要不如。

不管其人状态为何,现下都顾不得那许多了,“知秋,顾好你家姑娘。”

他只奋力一推,怀中的人就被他推离了出去。似乎只是电光火石间,对方的一记拳头就招呼至了苏云起的面门处,口中还振振有词着:“这还是你祖父教我的,兵不厌诈。”

苏云起只摇头笑笑,这便是只习得了其中皮毛的表现。只道是兵不厌诈,却独独忘却了,这诈,也得对方根本无迹可寻才是啊。

“你确定”苏云起手中一个用劲,借着对方打来的力道回击了过去:“我有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知珍惜。”

将其人的胳膊甩将出去,利刃便紧跟着出鞘,空中寒芒一闪,虽被戈习侥幸躲过了要害,却也正中了胸膛一处。

戈习倒在地上开始喋血不已,口中大呼着,意在唤人过来将苏云起等人团团包围。

此下最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可苏云起却没有那个想法。事实上,即使他有这个想法,现实也不允许。

他只飞身追了出去,扶起凌玥:“我们快走。”

若那戈习是个武功平平的,便是此时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筹码。可惜,戈习不是。穷寇莫追的道理他自小熟络,逼急了戈习,对他也不是什么好事。

赫捷带着人去追击蓄意纵火的无影去了,更多的胡人却是奔赴向了那些被火海烧成了一片的营帐之处。

第六百三十三章 会合

“你怎么来了”凌玥实在没有想到,火势的突起,竟是有人故意为之。

而这背后操纵的人,还并不是几方势力的对决,仅仅只是为了救她脱困而已。

“你不吭不响地走开,就没有想过我怎么办吗?”苏云起也觉得自己十分搞笑。即便带了些气,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胡乱发作,更不该冲着玥儿来。

可是不知为何,看到险些落难的凌玥,他就是心中一阵阵地后怕在作祟。

纵马驰骋疆场也许久了,多少次生死就在一线之间,和死神更是屡次擦肩而过。但怕与不怕,似乎也只有一呼一吸那样短的时间。这是第一次,后怕不已,半步都不敢行差踏错。

“我……”凌玥被他一句话给唬住了,当时侯府那个状况,她又刚刚入京,怎么去言说?

这股邪火,来得可还真是莫名其妙。

“苏少将军,我们……我们还是先走吧。”知秋望着这陌生周遭的一切,恨不能把整个人全都缩到了地底下去。

尤其是……刚刚那兵戎相见的状况还犹在眼前,此刻更是尚未完全脱险。怎么看,都好像不是能松口气的时候。

苏少将军和自家姑娘这你一言我一句的,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小心。”苏云起的眉头紧皱着,身前的剑光划过,又放倒了一个闻声赶到的胡人。

虽然此刻之前,他还一直纠结在自己的小心思里弯绕不出来,可眼下,却又一心全系在了身后的凌玥身上,再无心思顾暇其他。

“侯府出了事。”本没有必要同苏云起去讲,且这种事情提一次就是在揭一次伤疤。

可瞧见苏云起也是真心待她,为了她,更是屡屡犯险。若是什么交待都没有,又未免显得她这个人铁石心肠:“那个时候,我自己都已经自顾不暇。”

“我知道。”苏云起后撤一步,隔着衣袖攥住了凌玥的手腕,并且紧了一紧:“我都知道。”

放眼望去,若是此时无影能及时赶到,他们必将离开有望。只是,不知他那边行事还是否顺利。

胯下的红马四蹄不止,不仅载着无影一路远去,烧了敌人的军帐,还成功地带动起了达及的慌乱。

虽然此地是他们的地盘,可达及人忙中出错,赫捷带领着的一支队伍,迟迟找不到纵火的真犯。

马上回首望去,不得不提,此项任务能够如此顺利完成,还要多亏了苏云起的这匹战马。不愧是苏家军的军中之物,宝马配英雄,也难怪北疆战事无往而不利。

“你们几个,去那边找找。”赫捷眯缝着眼睛,总觉得方才在那个方向看到过一抹黑影闪过。

胡人追至,好似赫捷的这一句话是暗夜中忽现的唯一一盏指路明灯,他们只有绝对服从的命令。

无影骑马,看着那群人在他的故意设计之下而离开,心知,此刻是回程与苏云起回合的最佳时机。

“苏少将军,那我们现在要干嘛?”苏云起带着凌玥二人躲在了一处小坡之后,虽仍旧是危机四伏,但胜在基本脱离了命悬一线。知秋慢慢地回神,实在摸不清苏云起这么做的做法。

苏少将军是他们的救命恩人,而且主子们之间如何,本也没有她插话的份儿。只是,明明知道这里随时会有死的风险,他们又为什么不走呢?

知秋实在想不大通:“万一一会儿又被他们追了上来,那岂不是……”

苏云起回头,这问话虽是由知秋提及的,但他却忍不住将所有的感情都投注进了凌玥的眼底,好像想从她的眸中看到什么似的:“独木难支,无影也在。”

“无影,他还好吗?”当时逃得慌乱,无影被达及围攻成那样,他是否无碍,其实才是凌玥脱险后眼下第一担心的事情。

“受了伤,不过既然能来救你,总是没有大碍的。”苏云起的回答十分客观,自认绝对没有带任何不该有的感情色彩:“他放火,负责吸引敌军主要的主意。而我负责救你们两个。说好了要在此地会合的。”

话音刚落,陌头便当真闪现出了一人一马的身影。苏云起只消一眼,便认出了来人是谁:“无影来了。”

凌玥不禁有些讶然,即便是她,都没有办法在此种情景之下一眼将无影给认了出来。

苏云起!什么时候跟无影这么熟悉了难道就是这一次的并肩作战不成

事实上,苏云起的眼神是好,但好的表现并不是认出了无影。只不过是认出了来人的胯下坐骑,他的那匹小红马罢了。

“苏少将军。”无影骑马赶至,回头望了自己身后一眼,确认没有追兵赶至,才问出了下一句:“主人她们呢?”

苏云起也是十分谨慎,环顾了四围一圈,复又确认了一遍,方才起身:“都救出来了。此地不宜久留,先把旱西村的马找回来。”

还好那旱西村的马儿被安置的地方距离此地并不遥远。很快两骑骏马驰过,融于夜色,彻底远离了那身后的火光冲天。

“里正,这马给您还回来了。”苏云起将凌玥三人暂且安置在了军中,便赶来安抚人心惶惶的里正两夫妇。

“将军啊!这……”里正并没有怎么见过苏云起,因而对其人的身份并不了解。只是通过其人一身正义凛然的模样,就能猜到其人是苏家军那边派过来的:“这马有没有被达及发现啊?”

里正不知该如何相问,本想迂回一些,可问出口之后,还是直白得怕人。

苏云起明白村人们的担忧,其实反而还没有里正顾虑的那样多:“里正放心,达及并不知道他们战马如今的下落。只是……”

只是话锋一转,却把里正给吓坏了,他平生最怕听到的就是这些个字眼:“不知将军还有什么指示?”

哪里是指示啊!苏云起头疼,可见这边疆之地的百姓,真的是被欺压惯了,处处是极致小心:“里正想多了。只是,今日来到村里的那三人,是我的旧识。出了这样的一遭事,我想把他们接回去而已。”

里正松了口气,他还当是什么事呢:“将军您有法子,我们村里条件简陋,肯定也是照顾不周,您尽管接回去就是了。”

第六百三十四章 醴临老家

“请问,这位大叔。”醴临在眼前渐渐完整了起来,再也不是书本中所描绘的那般。凌珏在这处据说是于恒的老家当中兜转了多时,却没能有一点头绪:“于恒家是住这里吗?”

“于恒”粗布麻衣着身的大叔只杵着一根木拐,双眼迷离地看向了不知哪里,闻言只眨了眨眼睛,并没有多么大的触动:“于家的小儿子”

凌珏认识于恒的时候,其人居在京都便已经有了些时日,互相来往间,对于于恒家中的状况凌珏并不了解。

推杯换盏间,每每把酒言欢的都是彼此心事,对于各自的过去,了解得其实都实在过于单薄。

凌珏思考了半晌,努力从脑海当中将那些看起来并不太重要的回忆拼凑得完整:“我记得,于恒应该有个大哥。”

不知道,于家究竟有几个儿子,于恒又在家中排行第几。能想起来于恒有个大哥,已是他对于于恒家中情形唯一知晓的一些个线索了。

大叔则是点了点头,这确实不是误打误撞,街里街坊的,只有这么一户姓于的人家:“于恒他们家就在往东一百多米的方向。至于你说的那什么于恒,他五年前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多谢。”凌珏不忘还礼谢过,抬眼望了望眼前连成一片,秩序井然的屋舍,再又迈开了步子。

事实上,大叔的话语还远未有停下的意思:“要这么一个儿子,跟死了有什么两样。做儿子的不知道回来看看父母双亲,朋友倒是来得比他还要勤谨。”

“哼。”末了,还不忘再配上一声嗤笑的冷哼。

“你又在这里胡说八道,天天乱嚼舌根子了”凌珏渐去的身影之后,又妇人叉着腰追了出来。

气急败坏的话音未落,便一把拧起了那大叔的耳朵:“你能不能嘴上有个把门儿的。再说了,别人家的家长里短,就你知道,我们都是傻子,是不是”

长舌妇这个词之所以会有,便是女子们聚在一处喜欢聊些有的没的。说有多么重要的,其实也未必,不过是派遣些寂寞无趣罢了。

只是像如今这夫妻二人,完全倒换过来的情形,却也是他第一次见。

凌珏无奈地笑笑,此前脚下有意放缓的步伐加快了速度。

他知道,那大叔的妻子教训其人的那番话,其实只有一半说在了点上。

大叔或许真的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但刚才那些言语,却都是故意说给他这个素未谋面的外乡人听的。

“有人在家吗?”凌珏扣了扣眼前这户人家的木门。

他如今能够在逃亡路上还如此怡然一些的,其实还要多亏顾西的李氏后母搞出的那些个鬼把戏。

若不是那黑心的毒妇下了慢性毒药,想谋杀亲夫,却无意中被他给撞破了,凌珏也不会又延误了一些时日。顾西家深处深山背部,阴差阳错的,也就此拉开了和官兵的距离。

“来了来了。”木门之后很快传来声响,但却是只闻其声,而不见其人。

那大叔是故意将于恒在坊间一些不好的名声说与他听的,虽说做父母的并不会怪罪到子女身上,但凌珏毕竟摸不透别人家的关系。

这面都没有见,就率先自报家门,把自己和于恒的关系说与了别人听,未必就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凌珏无奈,遂又扣了扣木门:“请问,有人吗”

“来了!”回应还是照样来得很快,只是这一回,语气当中明显存了些愠怒之意。

凌珏贴近了一些,将木门那边的动静听得更为清楚了一些,是一个老者缓步凑近过来的发虚步子。

如果没有猜错,前来开门的,应该就是于恒的父亲或母亲。

咯吱一声,果真门边出现了一个顶着一头花白的老者:“你找谁啊?”

“麻烦老翁您了。这里可是于恒的老家”让凌珏千里迢迢跑来醴临找于恒的,并非是当时离别时于恒的一句话所致那么简单。

“是于恒家。你是哪个?”提到于恒,老者眸子中的神色变得复杂了起来。

只是,凌珏一时还无法揣摩透彻,那些复杂的神色到底是什么:“在下是于恒上京路上结识的,此来,是有事情要告之给于恒的。”

可不像是大叔所说那般,只是对于儿子久久未归的那般单纯怨念,更不是一被提及就流露出的挂念。

凌珏总觉得,于恒那日所说,除了他理解到的一层意思,应该还有其他。

“上京途中”老翁似是有所犹豫,半晌之后,才让出了路来:“既是认识于恒的,那就进来吧。”

也算是误打误撞,凌珏颔首谢过,缓步跟在了老翁的身后。

凌珏连京都人氏的这一身份都做瞒,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疑与麻烦。因而这才自编自演了一个半路相识的借口出来。不过眼下看来,对于上京途中结识的这一套说辞,老爷子还是比较认可的。

“老婆子,上茶。”老翁领着凌珏进了屋后,便张罗起了待客的事宜。

凌珏打量了一遭,却并没有发现他此行真正的目标所在,那于恒连个影子都不见。

料想,是被村口的大叔给说了个正着儿。五年内,于恒再也没有回过他这个醴临老家。

那可真是着实奇了怪了!

当日的于恒离京,是被迫无奈,不寻思着说是尽快自保跑远。还偏生跑到了侯府门前说了一大通话,除了极力地自证事态背后的隐情之外,还给他留下了醴临老家的这一条线索。可不是为了今日白白让人跑一趟这么简单的吧

凌珏忍不住坐在于恒家中发起呆来,直到于恒的母亲跛着步子,给他递来一碗热汤:“公子,山野村夫,没有啥好喝的用来待客。就有些煮面留下的清汤,你凑合喝个几口将就将就吧。”

“你这人!”老翁却是不高兴了,不快尽数写在了脸上:“恒儿的友人来家,你怎么也扣扣搜搜的不是还有半个茶饼吗?拿过来泡了。”

面前的碗中热气腾腾,凌珏的视野也是一片雾蒙蒙的,此时的他才终于得以回神。一见老两口的日子过成了这般拮据的模样,怎么可能再一声不吭:“二老不必忙活了,在下还不渴。一碗热汤就已经足够了。”

第六百三十五章 柳暗花明

“那坐吧坐吧。”老翁扬手示意自己的妻子也快快落座,“恒儿这一走多时,我们老两口也没有想到会有友人登门,怠慢了。”

“于恒,走了几年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凌珏总觉得,于恒留给他一个醴临老家的提示,绝对不可能如此简单。

“算来,有个一年多了吧。”老翁神情落寞,一看就是同自己的亲生骨肉分离多时的模样。

一旁的老妇也是不住地点头,对于老翁的一番话亦是同样的态度。

夫妻二人如出一辙的表现,单从这一点上来看。他们绝对没有说谎。

那于恒离家的时间上,就可以大做文章了。村口喜欢东拉西扯的大叔,于恒家中的一对老父老母,皆都不像说谎的样子。

可这年限,却为何大有不同凌珏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亦是为了算作尊重:“一年多了?那这一年中间,他就没有和二位再有什么书信往来吗?京都中,书信传话,其实很是方便。”

“看公子你的谈吐,可不像是小地方出来的。是不是,也在京都呆过”老翁似乎意有所指:“我们家于恒自小是个呆板的,说话也不讨巧。出门在外,公子你若是能帮衬着些,还望费些心才是真的啊!”

凌珏也是个上道的,碍于目前的处境,他无法承认自己的出生,却也可从侧面表明身份:“于恒同我一同入京,共事了些许日子。那日分别时,他特意跑来,提起过醴临老家。”

“醴临老家,他可从来不提。”老翁看向了自己的妻子,眉眼之中皆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神色:“拿来吧。”

纵观老翁是在故意压制着嗓音,但这却并不妨碍凌珏从这当中听到一些什么有用的消息。

同他猜测的基本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无论是来时路上询问的村头大叔,还是于恒的亲生老父,他们二人皆没有在说谎话。

前者的五年,应该是于恒第一次离家之始。而于恒的父亲所说,仅仅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应该是在那之后,于恒又回过家一次。

不过,这是私人的家事,若是有意在隐瞒,那么,又怎么会是那村口大叔知情的。

只是,究竟是什么缘故,连村人都要隐瞒?再看看于恒父母一反常态的样子,明明是知道了什么,在一同帮着于恒做隐瞒罢了。

“哎。”老妇应了一声,起身进了里屋去。

过了许久,不见老妇的身影,却是从里屋传出来了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那声响,沉沉闷闷的,一听便知道必然不是一般的重物,怕是堪比成人的重量了吧。

凌珏初次登门,并不敢随意打量,显得自己不礼貌。此刻的他,只喝着面前碗中的热汤,因为思量,不自觉地热汤都快要见了底。

“哎呀!大郎!”凌珏不动,不代表这不大的屋子里,仅有的几人亦是没有任何的反应。

“大郎他又怎么了”老翁捶着自己的后腰,艰难起身。嘴上虽然喋喋不休地唠叨不止,可脚下的步子却未敢有一丝轻怠的样子:“这一天天的,就没有一个人能给我省点心。”

老两口前后都进了里屋去,“来,搭把手,把他搬到床上去。”

方才村口的大叔说了,于家有兄弟二人。就连于恒自己都曾提起过,说他有一个哥哥。这老两口口中一直呼喊着大郎大郎的,此时时节又不算是农忙,没有道理于家大儿子不在家中。

这样思前想后地一联系,凌珏瞬即猜出了里面人的身份,干脆也夺步跟了进去:“我来吧,您二老上旁边休息一会儿。”

地上的年轻人比起凌珏自己稍大了许多年岁,不过算是于恒的兄长,也不是什么很大的年龄差。

于恒是家里的老小,应该是面前这二老老来得的子,凌珏不禁侧目望了一眼老两口二人一眼。

“公子,可有什么问题吗?”老翁被他这一眼看得直起鸡皮疙瘩,虽说没有做过亏心事,但也无法坦荡荡。

“无事。只是大郎兄弟他,病情不浅。”在凌珏搭手想要将大郎抬上床榻的时候,他就发现了些许端倪。

与此同时,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大郎的病,多久了”

单从面相去看,大郎的年纪,估计比起村口的大叔来也不相上下。若是没有意外,应该是这夫妇二人在得知了大郎治愈无望,才又生了于恒出来。

以至于,于恒多年基本不着家,老两口都没有什么怨言。实在是老来得子的结果,基本上让他们将希望都寄托在于恒一个人身上了。

“少说也有小三十年了。”老翁的神情黯然失色,提及儿女的痛,向来都是为人父母者心中不可揭的伤疤。

“对不住。”凌珏先行道歉,只是这不是他的莽撞后果:“提起您二位的伤心事不是在下的本意。只是,我看他这筋脉寸断,或许还有得救。”

“你说什么?”夫妇二人皆没有想到,几十年的重症,让他们渐渐接受了自己的大儿子这一辈子都或许只能是一个废物。而今一朝柳暗花明,自然是震惊大于欣喜。

老翁反应还算快一些,震惊过后,抓住了不解的点:“你怎么知道大郎是筋脉寸断?”

“大郎兄弟浑身发软无力,无论是您二老,还是我去搀扶的时候,他都提不上劲。”凌珏替大郎掖了掖被角:“而且,此种情形,但凡是练武的,都看得出来。”

“这就是了。”老翁苦笑不止,一个眼神示意,先让老妇人去拿方才没有拿出来的东西去了:“恒儿也是如此说的,瞒不过习武之人的眼睛。只是,这,真的有得治”

凌珏明白他的回答对于在暗夜当中苦苦踉跄着徘徊了许久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也便不兜圈子:“困难,但却并不是不可行。”

京都是天下最为繁荣之地,各行各业的翘楚都聚于一处。他就曾经见过,有医者能将一个手筋被人挑断的男子重又治好。

只是,事态有时真的如覆水难收一般棘手。男子的手掌手指勉强可动,但若再想像从前那般,却是不再可能了。

第六百三十六章 逢春

“公子,这封信是恒儿留给你的。”老妇去而复返,手中果然如她所说的那般,多了一封信笺出来。

“二老,何以判断,你们要等的人就是我”其实,凌珏猜出来了。

只是,究竟是什么时候猜出来的,凌珏说不太上来。许是,在老翁有意无意提及京都的时候,又或许,是在看到了于家筋脉尽断的大郎之时。

“于恒嘱咐过了。说是有京都来的朋友,若是找上了家门,就把这个东西给你。”老翁从老妇手里拿过信来,亲自递了上前:“公子谈吐举止皆不是我们这种粗鄙之人高攀得起的。即便有意隐瞒什么,但连醴临老家这条消息都能知情,想必是八九不离十了。”

凌珏点了点头,算作是对老翁这话的一种回应。看来,于恒那时的事情,还果真不是单纯的欺骗叛逃如此简单。不然,既是回了醴临老家,却何以躲着藏着,不让任何人知晓

凌珏拆开了信,那里面的字体虽然没有章法,乍一看更是潦草至极,但运笔之间的力道却颇为不一般,倒也符合于恒一向习武的习惯。

整整三页的纸张,洋洋洒洒,于恒终于在信里,那那些未得说出口的,以此种方式做了澄清。

末了,凌珏其实并无太深的感触,他只将信纸揉成了团,“这里的东西不能为外人所知,在下斗胆先替于恒销毁了。二老,也莫要传了出去,免得打扰了清净。”

于恒信中所讲,牵连出的东西实在不容小觑。莫说对于如今的他来说是望尘莫及,就是以前有身份作保,这种浑水也是不能轻易去淌的。

“这理我们都懂。”老翁搓这手,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想说却不好意思开口的:“公子,我们,我们先坐。”

“快去给公子沏茶来。”老翁呵呵地笑着,极尽讨好的意味。

但这种讨好的意味,可和官场上随处可见的谄媚不一样,凌珏没有半点厌恶的感觉在:“不用麻烦了,我喝茶都已经喝撑了。于恒是故人,故人如若有什么难处,二老尽管道来就是了。”

能让老翁如此作态的,应该就是里屋里瘫痪在床,筋脉寸断的于家大郎了吧!

只听老翁开口,竟是要跪拜在地:“公子,还请您出手救救大郎吧!”

“您先起身。有什么话,我们坐下来再谈。”让年长者给他行如此大的礼,可真是要折煞他,莫不成是嫌他福报太多了不成?

“哎!”老翁还是应了下来,在凌珏的搀扶下坐到了一旁:“如今大郎他浑身溃烂,近几年来愈是恶化得厉害。我们老两口郎中找了多少,恒儿寄到家里的银两也全都搭了进去,可就是不见半分起色。”

这世上的无奈,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吧。这种情况,不落到自己身上,便永远没有办法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京都名医众多。”这要是搁到以前,这样的忙自然是他一口就可允诺的东西。

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富贵与权力这两样东西,谁都没有办法可一直紧握在自己的掌心之内。

莫说他不再是京都王公贵臣之后,少了许多方便的权利。如今,就是在京都街坊现身,等待他的都是重重的官兵包围。

这种情形下,让他如何去许空头的承诺。难道承诺这样的东西,是红口白牙,一张一合就可以做到的吗?

于恒的老父老母只巴巴地睁着两双饱含着沧桑的眼眸,满心期待地听着凌珏道出来接下来的一句话。虽是只有一句话,但这一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比黄金还要弥足珍贵的东西。

“这病症难解,我认识一位神医,他或许是唯一有法子的人。”凌珏所说的,便是那妙春堂里的华珺华神医:“如若,连他都不可的话,那大郎兄弟怕当真就……”

就在凌珏措辞着该如何婉拒或是拖延的时候,脑海当中却是猛地灵光乍现了起来。

有一个人,必定可以,那就是华珺。

那华神医行为古怪,放在往日,定然是个不好相交来往的。可如今,不畏权贵,甚至不畏到了自命清高的地步的,便当真只有这么一个人了。

出手相助救人的,还真的非那华珺不可。

“能有神医的消息,已经是上天仁慈了。我们怎么敢再奢求其他的东西。”老翁对于这样的情况已经实属满意了。

那种绝处逢生的欣喜,就好一个在漆黑如墨的夜色当中行了太久太久的人。久到忘记了光芒是什么样子,久到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

只是没有选择,还得继续前行。连自己都快要忘记了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希望是什么不过是想极力摆脱,摆脱那种被绝望吞噬的感觉罢了。

其实,这种类似于捕风捉影得到的消息,和虚无缥缈的幻想又有什么区别呢?

凌珏不知道,华珺是否有再世神医的这种能力。可以一次次地将世人都认为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仅仅用他的一双手就有使枯木逢春的力量。

凌珏不知道,其实于恒的父母也不知道。甚至,就连远在京都的华珺也未必知道吧。

但仅仅就为着不被恐惧吞噬,不被绝望淹没,也必得要做到全力以赴。

“如今我家中出了些事情,自顾不暇。”但有些话却是要说在前头的,免得到时候双方之间还互生出了埋怨:“待我与于恒取得联系,得了空,便就立即修书一封,将大郎的事情告之给那位神医。”

说起来,他是最不想和“人情”这二字沾边的。无论是别人欠他的,还是他欠别人的,只要一开了这个头,总逃不过你来我往的几个来回。

到那时,想要再有止境,再做了结,可就难了。

本以为他和那个脾气古古怪怪的华珺会是再无交集,可而今看来,为了于家大郎,却是要由他去主动做桥,联系华珺了。

还真是世事难料,一如他这个侯府世子,一朝变成了陛下眼中心中最为忌惮不已的前朝余孽。

“凌珏”这两个字,应该在陛下的心中,如今可以是和那乱臣贼子相互等同的了。

第六百三十七章 隐于山庄

“此去绕过一条环山的溪水。”于恒的落脚处确只有他的父母还有卧病在床的于家大郎知情。既然得以确认了眼前人的身份,那么自然没有道理遮掩着:“再走个几里地,就可以看见一座山庄。”

“山庄”这可和凌珏想的不一样。于恒避世,就是怕拖累了于家的三人。居于山林之间,唯恐被人认出,又怎么会专往那人烟密集的地方去走

于恒,他这到底是怕被人撞到呢,还是巴不得被谁碰到呢?

“山庄的名字是”凌珏不忘打听得更为清楚一些。

老翁挠了挠头,他对自己这个儿子的私事其实并不了解,能知道其人在山庄上落脚,也不过就是为了等在此地。专等一个京都来的贵客,也便就是眼前的凌珏罢了。

“好像是,叫白羽山庄什么的。”老翁思虑不起,还是老妇先行唤出了口。

白羽还真是一个奇特的名字:“林某,先谢过二老。”

即便面对的是于恒的家人,凌珏还是不能使用自己原本的名字行走。

凌珏作揖过后,不自觉地往里屋的方向瞥去一眼。三十多年前左右,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可以将一个原本身体康健的男人折腾至此,活生生地变成了废人一个

这可不是一般程度的伤痛,是动用了让人生不如死的恶毒手法,旨在折磨人。

若是等到他去联系华珺,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凌珏在于恒父母面前说的话,自然不是拖延时日的托辞。只是确实是需要足够的耐心,和恰巧的机会的。

否则,弄巧成拙,谁也别想活得痛快:“对了,我有一个法子。你们如若每天都能坚持给大郎兄弟用上一遍,就算没有缓解,最起码也不会继续恶化下去。”

这法子,还是教他武功的师父传授过的。那时,对于初始习武的凌珏来说,跌打损伤,磨掉一层皮什么的情况更是时有发生。还多亏了师父的这一套按摩手法,缓解了不少苦痛。

用在这样筋脉寸断的人身上,效果自然达不到想象中的万分之一。但活血通络,能起到一些作用,都已是强于之前千百倍的了。

凌珏在于恒父母的面前演示了一遍,还不忘在走前又嘱咐起来:“我不是医者,对大郎的病多多少少也是束手无策。但如果你们能坚持下来,一日最起码为他过上一遍的话。他身上这些因为翻身困难而生出的烂疮,是不会再犯的。”

便是诸如烂疮以及伤疤溃烂,都是险些要让老两口烦死的焦头烂额的难题。

一听眼下有了法子,夫妇二人皆是激动不已。

老翁更是激动得有些热泪盈眶的样子,恨不得冲将上来反握住凌珏的双手,以表自己的感激之情:“林公子啊,这,这恩情,我们老两口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不如……”

老翁是真的很感谢凌珏的出手相助,从他紧紧相握的力道就可以感受到了。

凌珏却是有些惭愧:“于恒是友人,我肯定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的。”

这样的帮忙,于他们而言,应该是比雪中送炭还要珍贵的。可是对于凌珏他自己来讲,其实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因为真的是无能为力,这才让凌珏心生惭愧。让他去接受这二人的谢意,实在是无从谈起:“时辰不早了,那白羽山庄坐落在山林深处。林某若是再不出发,就怕来不及了。”

“那,那林公子还是快快上路吧。”老翁夫妇想得简单,听到什么,便只当什么。

凌珏离了村庄,暗自将手指探入袖口,从袖口当中取出了那早被他攥成了纸团的信纸来。

信封里确实只有三张纸,但两张纸洋洋洒洒写的是于恒自己的解释以及一些交待。另外的那张信纸,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是张地图。

只是,那地图画得实在是有些粗糙潦草。没有于恒的父母在一旁以做解释,他还当真未必能解得清楚那里面的弯弯绕绕与笔笔道道。

“白羽山庄”凌珏将那两张只有文字的信纸撕碎,独独留下了手头的这张地形图。

借着些黄昏暮色,凌珏仔细地将地图过了一遍,穿过环山的溪水,沿着一个方向而行,便有人烟可见。

“倒是也不难寻。”凌珏将简易的地图叠了叠放回袖口当中,对于地图上那个目的地的标识很是忍俊不禁。

便是字如其名,白羽山庄,也不能画个鸽子上去吧?

跋涉了几里的山路,额头上都出了一层亮闪闪的薄汗,凌珏才到了所谓的白羽山庄。

什么山庄呐,不过就是一个门口前立了两尊石狮子的山中门户罢了。

这规模,至多不过就是个稍显富贵的人家,担个山庄之名,可远远不够呢!

想是这样想的,但凌珏还是扣响了白羽山庄的大门。

很快,有仆人打扮的男子应声开了门:“你是”

也不知道,于恒在这山庄当中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位:“我找于恒。”

“啊!你就是那位贵客吧!”仆人一听面前的人是来寻于恒的,立马欢欢喜喜地大开了门来迎凌珏进去:“于公子可等了好些时候。”

“于公子”凌珏试探着打听:“他和白羽山庄”

“于公子现在应该算是我们庄主的门客。”仆人抓耳挠腮的,看起来,也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于恒的这一存在。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于恒在这白羽山庄,定然是一个贵客了。

“公子,您可不知道,于公子这每日里念叨着您,盼星星盼月亮的,可算是把您给盼来了。”仆人格外地热情好客,竟好像是这白羽山庄的庄主是于恒似的。

天下,还有这样奇怪的事情?

凌珏勾唇笑了一笑,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发笑,就是感觉这一趟被迫的出行,可真是长了不少见识:“在下是客,还是请小哥先带我去见过庄主吧。”

仆人似是有些犹豫,可理总是在凌珏这边的,他也不能驳了,这才换了个方向:“公子这边请,我们庄主这个时辰,怕是要歇下了。”

“歇下”凌珏不禁挑眉看了一夜天色,此时夕阳西下,天边的彩霞真是绚烂。

一切的一切,都证明他来得刚刚好,并未来晚打扰了主人家。

第六百三十八章 重聚会面

既是时辰还早,那这早早地便就歇下,又是几个意思

可能是凌珏语气当中的惊讶太过明显,一直走在前面带路的仆人不禁顿了一顿,回过身来:“公子不知,庄主染病日久。听从大夫的嘱咐,这些日子以来,服了药就要及时歇息了。”

“那这个时候……”什么样的病在静养的时候,连正常的作息都会打乱:“在下贸然前去,怕是会打搅到庄主了吧?”

按照仆人话里话外的说法,他想传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凌珏不可能听不出来,只是,无缘无故山庄里进来了他这样一个生面孔,是不是很不合时宜?

“公子放心。这个时辰,庄主的药才刚刚煎好,时间上还来得及。”仆人可不止是说说而已,果见他步伐迈得更快了一些。

“嘶。”凌珏咬了咬下唇,这白羽山庄似乎处处透着古怪。但就是让人不知从何说起,这古怪也就变得好似正常了起来。

“公子请先稍等片刻,小的这就进去通传一声。”仆人扣了扣房门,听到里面有人应声之后,才推门而入。

似乎就只有那么几句话的功夫,凌珏面前的房门便被人从里面拉了开来:“庄主有请。”

“多谢。”这回的仆人可不是方才那个,不过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在下凌珏,是于恒的好友,此来也是我们二人有事相商。若哪里有叨扰了庄主的地方,还望庄主海涵。”于恒写给自己的信里,并未有特意指明嘱咐过什么。

饶使他真的想要将身份做隐瞒,于恒这边事先没有通过气,也是不成的。

倒还不如一上来就自报家门,也好过事后让人家起疑,挖出来更多的秘密才是。

“凌公子多虑了。”庄主惨白着一张脸,明明屋里是被火炉烘得发热发烫,可他还是将整个身子蜷缩在了厚厚的被褥当中。倒好像,是身处严寒一般的彻骨寒冷。

本来没见面之前,凌珏心里或多或少都对这个庄主存了疑虑。可直到真的见到了他本人,这些疑虑却又不得不被全数打消了。

病重体虚到如此症状的,凌珏此前可从来没有见过。说不得,世间之大,当真无奇不有呢!

“你是客,有朋自远方来,我这个做庄主的又哪里会嫌麻烦呢!”才不过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就见庄主的唇都泛起了白来,甚至就连气息都是很难以为继的样子。

不得不说,这个样子,凌珏的心内都不由得为之一颤。

“小禄,带凌公子去见于恒。”庄主喘着粗气,还不忘了安排庄内的事宜。

于恒在山庄当中占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位置?凌珏总觉得,绝不会是一个门客之流这样可以简简单单概括而过的:“凌某就先告辞了。”

一切,还是得等见到于恒才能有进一步的推论。当然,比起这从天而降的疑虑,凌珏还是更想知道,于恒找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被吩咐带路的小禄就是方才一路领着凌珏见过山庄庄主的仆人,离开了庄主的房间,他的步子都不自在地轻盈了许多:“凌公子,这边请。于公子就在这边的厢房当中。”

临近沉沉的夜色将要降临,那一个对他而言很是熟悉的身影却独自坐在庭院当中的石桌前,暗自出着神。

“你先下去吧。”凌珏伸出了手拦住了欲要上前代为通传一声的小禄:“我自己来就行。”

于恒一个人坐在黄昏暮色当中,活像一个垂暮之年的老者,对什么都丧失了基本的兴趣,真是好生无趣。

“说好了醴临,怎么跑来白羽山庄了”凌珏走近,看着于恒一杯接着一杯喝酒的萎靡样子,心里不是滋味。

于恒自从上了山庄,便每日都在等着凌珏的到来。只是,日复一日,他等了许久,可从来也没有见到过凌珏的身影。

直到,此刻的发生,真像是梦里的场景一般,如此的不切实际。

于恒反应慢了半拍,却也迟迟缓缓地站起了身子。

“怎么不是你叫我来的?现在怎么倒不认识了”凌珏一步上前,径直掀起衣裳的下摆来,兀自坐在了于恒的对面。

“只是没有想到世子会突然过来,很是吃惊罢了。”于恒的双唇一下子便就干涩起来,他实在是有些过于紧张了。

“你不吃惊吧?”什么吃惊,真是无稽之谈,纯粹是完全没有边际的言语:“先告诉我你老家在醴临,然后又故意让我去了你家,看到筋脉寸断的大郎瘫痪在床。最后,再留给我一张地图。”

凌珏抬手轻轻扣了扣石桌的桌面,思忖了起来:“说吧,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于恒就空无一滴酒水的酒杯彻底搁置下来,只看向凌珏:“那时在京都,有太多的话,我想说却不能说。”

说实话,因为徐修一案,让凌珏对于恒生疑开始,再到其人到了侯府府门前请罪告辞为止。凌珏都没有去往事情或许还另有隐情的方向想过。

直到,于恒提起了醴临,话外之意分明是在变相地告诉他,他们二人之间的交集还远未停止。那也就是说,只要他人来到了醴临,于恒便就有机会去说出真心话来。

“这年头。”于恒不喝了,凌珏却接过其人手中的酒壶,自斟自饮了一杯:“听个真心话可着实不易。”

可不不易吗?还得千里迢迢地跑来这醴临走上一遭。虽然此行的目的旨在躲避官兵的追捕,可兜兜转转的,不还是来了吗?

之前的几杯酒下肚,此刻将于恒的胃里热得火烧火燎的,还壮起了几分胆子来:“让世子来一趟醴临,只是想尽我的绵薄之力,若是反而让世子麻烦了,于恒在这里先道个歉。”

说着话,于恒便当真就要起身行礼致歉。凌珏却是伸手虚拦了一把,也不再说些阻止之言:“侯府出事,我不得不离京。思来想去,倒不如先来你这醴临一趟。”

“侯府出事”于恒一脸的诧异之色,可不像是装出来的。

“那个时候,你说若我有难处,可以来醴临找你。”凌珏甚至怀疑,是不是此前的于恒早早得知了什么情况,只不过瞒着没有说而已:“你不知道”

第六百三十九章 藏身

“我不知道啊!”于恒一脸无辜,看起来真的是全然不知情的模样。

这幅神情完全是下意识的状态,看来,于恒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侯府能出什么大事”于恒摊了摊手,根本不相信凌珏说的:“侯爷是开国元勋,侯爷夫人还是大长公主,陛下的亲姑母。世子莫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故意拿我开涮呢吧?”

是啊!要说极致的繁荣若此,除非是这江山改朝换代,否则谁又有那个能力会危及到如此家大业大的平阳侯府呢。乍一听,只怕人人都会觉得这是恶趣味的无稽之谈吧!

可是,事实便是如此,是任凭谁也想不到的事实:“我好端端地拿侯府开什么玩笑。母亲是前朝公主的身份,单凭这一点,就够我们全家死千百次了。”

于恒的笑终于僵在了脸上,他咳了几声,不觉得已是烧红了脸颊。难怪,以凌珏的性情,即便猜到了当初自己的叛逃可能有着不可言说的隐情,也不一定会在如此短的时日内,就跑来醴临找他。

除非,是有着什么不可控的意外发生了。而这不可控的意外,便是侯府被抄。

“当日供词,时局所迫,我只能说一半,藏一半。这才有了后来无法言和的误会。”至于实情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于恒早在托自己父母给凌珏的留书当中说明了。

虽然有着难言之隐,但无可否认的一点依旧是,他终归还是欺骗了曾经最为信任他的凌珏。

心内还是有着很深的触动的,于恒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不禁紧了一紧:“世子你心里不平也是正常,我只希望我可以帮到你,无论是什么。”

“无论是什么?”凌珏顺着其人的话追问了一遍。

要知道,莫说出手相帮了,在这天下,如今能有几个知道了他身份还能做到包庇的怕是屈指可数,甚至更为倒霉一些,一个都没有吧。

连提供一个藏身之处的人,都是寥寥可数,就不要说是提供什么其余的助力了。

莫不成,是要明着和陛下对着干吗?

但于恒却很笃定,他只重重地点起了头:“无论什么。”

“漂亮话谁都会说。”凌珏举起了面前的酒,以前只觉得烈酒入肠,异常地痛快酣畅。

可现在才知道,原来越是性烈的酒,里面便越是有着回味不止的苦涩:“你以前为保家人,便可以助纣为虐。如今的情势,比起那个时候,还要残酷棘手百倍,这浑水你还是莫淌得为好。”

若是当真因为自己,反而让于恒落了个什么凄测下场,那永远还不清的人情亏欠,就要压着他一生一世,再难透过气来了。

“你放心。”有了前车之鉴,如今再说什么,于恒都是有着把握的:“谁都不知我回了醴临,想通过家人来要挟我的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倒是你,未来有何打算”

这话可是问到了点子上,成功地把凌珏的注意力转向了他处:“陛下将我爹娘困于京都,现在又派兵抓我们兄妹二人。我只能一路逃亡,能避一时,则避一时吧。”

“你不是个忍让躲避的性子。”凌珏留给外人的印象一直都是那种谦谦君子,似乎什么事情到了他那里,都可以得到缓和。但唯有走得相近的故交,才能明白,其实,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陛下毕竟没有赶尽杀绝,他还顾念着旧情。我呢?”凌珏只能选择一个逃,他也不知道这样的状态还要维持多久,还能维持多久。

只是,不能打破就是了:“莫不成真的如那些人所期待的那样,反了”如若真的决定反了,那就是将平阳侯一生爱国忠君的名声也被他这个不孝子拿来踩在了脚下。

不要提他们不是亲生父子这样的混账话。养育了他十多年的恩情,待他如同亲生骨肉,这些比血缘还要浓的恩情,凌珏不可能不顾。

这种事情实在太大了,凌珏只能将前朝公主暮央的事情说了出来。至于这前朝公主和本朝先帝的渊源,他却是只字未提。

“在你没有想到更好的法子前。”于恒直接拿出了主人的姿态,替凌珏一手安排了起来:“就放心地住在白羽山庄这边。”

凌珏逃亡的这一路,从来不敢长久地呆在同一个地方。一来是因为,路程被耽搁,难免被后来的追兵追上。二来便是,他呆的久了,对于那个地方的人来说,确是一种无妄之灾。

不过眼下,白羽山庄却是没有这种顾虑了:“你既如此仗义,那我就先住下了。只是,你可不要把我的事情传扬出去。我怕……”

他来的时候有留心,通向白羽山庄的地形虽不复杂,但胜在山林绵延,似这般隐蔽的山庄,是很难吸引外人的目光的。

再者言之,已经一连几日没有再见过官兵的身影了。想来是被他甩掉了也未可知。

这样的事情,当然不用凌珏操心提醒,于恒起身主动与凌珏碰杯:“你放心,不要说你怕被人发现,我更怕。”

凌珏当晚便在于恒的安排之下住到了白羽山庄里,酒水吃食什么的一应俱全,伺候周到得怎么像是他是这里的主人

“凌公子。”仆人小禄垂手立在一边,“热水备好了,您可以洗澡了。”

这一路的确风尘仆仆,他也确实需要洗个热水澡来解解乏放松放松,凌珏站起了身来:“你下去吧,我不习惯有人在旁边服侍。”

小禄不同于其他大户人家的下人,只一门心思不知变通地杵在原地。一听这话,小禄便退出了房门去:“是,凌公子若是有哪里不满意的,再传唤小的即可。小的就守在门外。”

看着木桶当中的水汽蒸腾,凌珏却不由地跟着迷茫起来。他只记得将自己的情况说与了于恒知晓,也问清了其人后来的事情。可关于于恒和这白羽山庄还有庄主的事情,他却愣是一个字都没有想起来。

没有道理,一个所谓的门客,可以自作主张地安排这么多便是庄主这做主家的,再是器重,于恒这样子的做法,也有点越俎代庖的嫌疑了吧?

第六百四十章 废棋

“娘娘,您要不要下床走动走动”寒霜替凌瑶收拾着床榻,“今日阳光大好,可是近日来难见的好天气。”

凌瑶侧目望向窗户一边,便是隔着一层窗户纸,她都能看到,那灿阳投下的千丝万缕的光芒正是炽盛。

“夏桑,你来扶着本宫。”凌珏当然要去看,便是现而今的局势再不容她,她也不能自己放弃大好的锦绣前程。

就拿这阳光来说,她要的,谁也阻碍不了。

凌瑶就是这样的毛病,总喜欢幻想一些不属于她的东西,也不照照镜子瞧瞧,她现下是个什么身份,也敢对人吆五喝六的夏桑心里早就忍不住翻了无数个白眼,只是面上没有显露出来分毫罢了。

她只福了一福身子,刚要走近去扶凌瑶,却听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不由得为之一愣:“谁啊?”

真是奇怪,瑶嫔被囚到这一处,便是连宫中最下等的宫人都瞧不上眼,除了她和寒霜这两个贴身的宫婢,谁还会登门呢?

寒霜那边,许是真的顾念着旧时的主仆情谊,因而才一直不离不弃。

夏桑自己却深知,她可不是这样的。自打投靠了凌瑶做主子,什么恶心差事儿没有给她派过,一个不慎便招来一顿不留情面的猛打捶骂。这样的恶主,能有几个下人对她真心

若不是看着这凌瑶再有翻身的机会,她坚持下来这段难以扛过去的时日,等待她的或许就是别样的一片光明了。

凌瑶一个眼神示意:“还不快去开门”

“哦哦。”夏桑应得飞快,不敢让凌瑶看出什么端倪。

“李太医?”看到眼前提着药箱的李莞逸,夏桑先是一愣,可随后就想起了陛下的吩咐,赶忙将其迎了进来:“李太医快请。我们娘娘的身子还等着您调理呢。”

一脸微笑地迎来了李太医,夏桑却不想一个转身却对上了凌瑶的一记白眼:她,她这招谁惹谁了好心好意地招待李太医,还招待出事来了?

“夏桑,寒霜,你们两个下去吧。”凌瑶长出了一口气,不得不正视一眼李莞逸:“没有本宫的意思,谁也别进来。”

殿门一被拉开,就有无数道光影飞落进来,闪烁着刺目的光芒,只在李莞逸的身上勾勒出一道金边。

背对着光线,李莞逸自己却是落入了昏暗之中,什么神情皆是无法看清:“瑶嫔娘娘近来觉得如何?”

凌瑶在床榻上翘起了腿来,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终于重又回来了。

于她而言,李莞逸这一颗棋子已经是功成身退。若是换了那些没有良心的人来,便可以算作是废棋一颗了。

可她好歹还心存了半分的感激之情,现下更是肯见他一面:“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凌瑶标榜着自己善人善心的壮举,以至于再看向李莞逸的时候,巴不得将自己的地位一再拔高,恨不得彻底与其人划清了界限才是。

“瑶嫔娘娘你这是什么意思?”李莞逸觉得这真是对他莫大的羞辱,那日的一夜春宵过后,他现在倒是也冷静下来了很多。

只是,这样不明不白的亏,他可不吃:“我们之间,你打算就这样含糊不清?”

“哎打住。”凌瑶放下了自己那只翘起来的腿,整了整衣裙,方才站起了身来:“李太医你说话可得注意一些。什么叫我们之间?你是你,本宫是本宫,你对本宫的恩情,本宫自是记在心间的。”

李太医静默地站在原地,这话都被凌瑶的一张嘴给说尽了,他又能插嘴插什么呢!

凌瑶上前一步,抬手拍了拍李莞逸的肩头,好像上面落满了一层尘埃:“俗话说得好,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本宫自是记得的,来日大富大贵,自然少不了你的。”

李太医笑得牵强,“微臣知道。”

富贵险中求也不是没有这些先例的,只是,凌瑶她这富贵背后的险境未免也太过危险了吧?稍有个偏差,等待她的便是株连九族的生死大劫。

“可本宫看,你不知道!”知不知道,依旧是凌瑶的一句话,她只将手掌上的力道加大,死死地扣在了李太医的肩头:“这事,你就等着瞧好就是。但倘若被人挖出来了,本宫逃不了,你也一样难逃责罚。是个聪明的,今后就给本宫擦亮眼睛。”

李太医拱了拱手,强压着心头泛起的酸涩,道出了今日唯一可以实现的目的:“娘娘身怀龙嗣,微臣遵从陛下的旨意,前来为娘娘调养身子。”

“是啊。”凌瑶就怕这冥顽不灵的家伙脑子犯起迷糊来,现下眼见着其人还算知晓事情的轻重缓急,方才松了一口气:“本宫也是初怀,没有经验,还望李太医您多多费心了。”

“是。”李莞逸上前搭脉开方子,一切动作总算是在表面的风平浪静中尘埃落定了下来:“娘娘还要放宽心。如若无事,微臣就先告退了。”

凌瑶巴不得李莞逸快快离去,事实上,便连保胎药她都不稀得要。只要能让这个危险人物尽快远离她的身边,才或许是现下她唯一需要的保胎药。

凌瑶抬了抬下巴,唤向了外间候着的寒霜二人:“夏桑寒霜,送送李太医。”

从方才的一番对话当中,李莞逸焉能不知,这是凌瑶生怕他把事情捅了出去,败落了她的盘算,故而要让这两个宫婢亲眼目送着他离去才肯完事呢!

看着李太医远去,寒霜侧目望向了与自己并肩而立的夏桑:“夏桑,我不管你留在娘娘身边打的是什么主意。只是丑话,我们还是要说在前头的。”

谁能想到,她这个瑶姑娘身边的一等丫鬟,有朝一日要同昔日的玥姑娘身边的丫鬟共事。

若是这共事的是个寻常人倒也罢了,可偏偏是这个颇有着心计,同时抱负还不小的夏桑。这便注定了,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寒霜姐姐尽管说。”夏桑却是不惧的。或者说,自打凌瑶同萧清背地有互相来往的事情被暴露之后,夏桑便连表面的怯懦都懒得再去伪装。

她如今唯一还需要费心装一装的,似乎便只有对凌瑶的态度。

第六百四十一章 排挤

“你在宫里无依无靠。从前那卖主求荣的破事,也一早就传遍了满宫上下。因而,到底要怎么样做,我希望你心里能有个数。”寒霜总觉得夏桑并非甘于眼下的日子。

可其人迟迟没有动静,便就是让她看不透的地方了。

要不可以将一个人完全地掌控在自己的手心之内,不管对方是自愿也好,还是被迫也罢。这都是最好的情况。

不然的话,彻底的斩草除根,也算是免去心头大患。

怕就怕是像夏桑这样的人,她的周身似乎总笼罩了一层烟雾,朦朦胧胧的,永远也看不真切。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更加让寒霜心里没底,实则是自心内升起的发怵与胆寒。

“那是自然的,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嘛。”夏桑虽是柔声细语的,但却是给人一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寒霜不寒而栗,胡乱地摆摆手:“快回去吧,瑶嫔娘娘还等着你我二人呢。”

李莞逸慢腾腾地移在前往太医院的路上,整个人看上去是魂不守舍的恹恹无神。

这几日里,京都即将迈入换季的时节。每逢换季,都必将是太医院里最为忙碌的时候,各宫上下都要备齐药材,煎好汤药,好避免急症的突发。

这个时节要做的事,虽是千篇一律的无趣,但也是稳步上升的一次机会。

还没走进太医院,就见来来往往的各宫宫人们充盈在了一处,挤挤攘攘的,比起京都那些并不太热闹的街道来还要热闹上了几分。

宫人挤在一处,那张嘴自然就会闲不下来,迎面而来了两名宫女。也不知是故意要说给他听的,还是自以为将声音压得很是低沉,总之那些字句全部传入了李莞逸的耳中:“你瞧,李太医,被派了这样的差事儿,也不知是倒霉呢,还是得罪了什么权贵。”

皇宫内院,要大不大,要说小却也实在算不得小,有什么消息不胫而走的速度是实在令人咂舌的。

哪怕是宫里地位最为下等的宫女都知道,如今和瑶嫔扯在一起,等待的便只有没有尽头的麻烦。

“什么得罪权贵啊,以前这差事揽来的时候不能算是人人艳羡,但好歹也不是什么坏事吧。”一名宫女急着反驳,不由地嗓门更大了一些:“你瞧瞧现在,正印证了山水轮流转的那句话。”

“你小点儿声吧。”同行的人终于察觉出了她们这背后嚼舌根的对象就在眼前。

人家毕竟还是个太医呢,谁能保证这一辈子都不生病。真的说得戳到了痛处,得罪了对方,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李太医好。”

这些日子以来,李莞逸可算是受尽了白眼与冷落,可那都是来自于太医院的同僚的。

像今日这般,宫中随处可见的区区两个宫女,居然也学起了这种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如此这般,自然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李莞逸胸中的火意再难平息了:“你们两个嘀嘀咕咕,嘀咕什么呢?”

两个宫女互看了对方一眼,毕竟做贼心虚的是她们,被这样一通逼问,自然是回答不上来。

“哎哟,李太医?”这边的情形正是胶着,太医院里却走出来一名穿着打扮与李太医极尽相似的人来,“您终于舍得回来了”

不仅是外表的打扮,其实就是年岁,二人也是相仿的。

李莞逸面色煞白,但还是勉力勾出了一个笑来,输什么也不能输了阵势才是:“陛下御令,瑶嫔娘娘腹中的龙嗣尚还不稳,我也只是遵旨而已。何太医何必这么话里有话呢?”

何太医和李莞逸算是同一年入的太医院,可资历上二人却是有着几乎等同于天壤地别的差别。

资历横在他们之间,何太医何时见过李莞逸如此说话,当即便有些恼了,也不顾这身边来来往往无数双宫人看好戏的眼睛:“李太医,我是好心劝诫于你。你可莫要不听,反而还倒打一耙。”

围观的人似乎多了起来,李莞逸迈步就想离开,只是被何太医横在身前,怎样也绕不过去就是了。

围观的人群无异是给何太医添柴助阵的,他来了劲头:“你以前是看着瑶嫔背后的靠山是平阳侯府,这才上赶着去讨好。只是,天不遂人愿,现如今他们侯府都倒了。这个节骨眼上,你再不知进退,下一个被搭进去的,可就是你了啊!”

何太医的好一张利嘴,真是长错了地方。李莞逸暗自在想,若是他生成个女儿身,未必不是后宫中的一把好手。

何太医只用了两三句言语,便将他说成了一个攀附权贵,且到了如今都冥顽不灵的趋炎附势的小人。

一下子,通天大道一般的四下竟是渐渐有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意思:“何太医,我还有草药要晒,麻烦你给让个道。”

惹不起,总是躲得起的吧。李太医自觉他已经是主动放低了姿态,可这些落在了何太医的眼中,却似乎是什么作用都起不到。

“都散了吧,散了吧。”太医院里终于有其他的人看不过眼,站出来主持起了局面。

何太医回身望了一眼,乖乖地住了嘴,只因那发声的人是太医院的院判。

李莞逸眼底升起了些许的放松之感,院判虽然同他依旧是无甚交情,但胜在院判这个人本身是个公正严明的。有他主持局面,最起码不会一味地偏向到了何太医的那边就是了。

“李太医,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要同你说。”院判招了招手,示意李莞逸跟着他去到一个偏僻之所。

李莞逸自以为这是其人助他脱离了火海,却不曾想,其实自院判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踏入了更深的火海当中。

“天天不做正事,就在那个瑶嫔的冷宫里游出来晃进去的。现在好了吧!”有人愤愤不平,瞧瞧咕哝了起来:“连院判都看不下去,要找他谈话了。”

“院判,您找我有什么事”走了许久,却迟迟不见院判有停下来的意思,此时的李莞逸似乎才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了什么。

院判负手而行,又走了片刻,直至四周真的再难见到一个人影了,这才顿住了前行的步伐:“这个东西,你作何解释?”

第六百四十二章 杀人封口

太医院占地不小,可这处地方却几乎会无人踏及,皆因其是倾倒药渣百草的地方。各种味道常年混杂在了一处,总有着一股冲天的刺鼻味道。

哪怕是日日和草药打着交道的各个太医们,也不会主动来此的。

那么,院判选择在这里谈话,想必就不是什么简单到可以一笔盖过的事情了。

这些,李莞逸心中都有所预料,因而对院判冰冷的态度多少有了些防备。

只是看到院判伸手递过来的东西之时,心脏还是猛地漏跳了一拍:“下,下官不知。”

他不可能承认的,打死都不能承认。退一万步来说,只要他严防死守了,哪怕院判就是知道些什么,苦于无凭无据,依旧奈他不得。

“不知道,那好,你来闻闻。”院判也不急着一上来就让李莞逸承认什么,“闻闻这些是什么草药的成分?”

太医院中谁人不知,这院判之所以为太医院次,并不是因为医术不高明,也不是阻碍了谁的高迁。而是,他自己本身有些身体上的障碍。

正是这无法克服的障碍,而让院判只能长久地坐在太医院次者的位子上,难以上升一步。

所谓的障碍,便是在五识当中占有着异常重要的地位的嗅觉。据一些很有资历的老太医们说,院判这嗅觉是二十多年前一次替人解毒不慎中毒所致。

毒性太烈,再加上医者又难自医,嗅觉失灵,便成了院判永远的伤痛。

院判的一句话可是给李莞逸提了醒,院判嗅觉失灵,在医术之道中相当于了半个废人。他应该是什么证据都没有抓到,现下这么问,或许也只是打探而已。

是这么思虑的,李莞逸便将几个常见的药材之名道了出来。

院判手中拿的是一个药炉的盖子,因为水汽蒸腾的时候,直接沸起了汤药扬在了盖子之底。

其实对于高手之流,仅凭着这些药渍残渣便足以判断出整个炉里当时熬煮的草药是些什么了。李莞逸应当清楚,只是还怀抱着一丝侥幸,他还是大着胆子做了隐瞒。

“你说的这些,都不过是些最最常见的草药,一药多治。”院判的声音似乎是在隐忍着什么。

因为李莞逸的撒谎,终于是让他面染了愠色:“混在了一起,对什么病都没有效果,对什么病也都有些微乎其微的影响。你觉得,可能吗?”

李莞逸的面色刷地就变成了惨白惨白的颜色,听院判这话的意思,莫不成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李莞逸偷偷抬头瞥了一眼院判的眼色,想要从中窥探出些什么来。

只是,他还没有探出什么消息,他这般贼眉鼠眼的样子却全部落入了院判的眼里:“你不用费尽心思地来回试探我。我既然拿了这东西问你,便就证明,这药中的成分没有一个是我不了然的。”

不知道是被吓得慌了神,还是怎么回事,李莞逸咬了咬嘴唇,可牙关就是闭得很紧,什么话都不说。

“这个,里面有一味药,是孕妇慎用的。附子的功效,你应当记得清楚吧?”院判拿着那个药炉盖子往前递了一递,似是想让李莞逸看得更为清楚一些。

李莞逸颤颤巍巍地伸了手上前,下意识的想法,让他忘记了身份的差异,只想要从院判手中抢过那只盖子来。

可惜的是,盖子的边缘都没有触碰得到,就被院判一声突然乍响的嗓音给冷然喝止住了。

“我是嗅觉失灵,可并不是睁眼瞎子。你顶着太医院的名头,却行着这等胆大妄为的事情。欺君之罪,你可知道是什么下场?”诚然,就如李莞逸所想,院判的确是个嗅觉失灵的太医。

这种感觉,就好比是一个跛子行走在很难有尽头的长路之上,虽不至于再无进展,却会无端多出了许多麻烦来。

凡人和高手总是有些区别的,他们之间的区别,自然不会只体现在放眼可及的小事之上。越是难以登攀的险峰高岭,才愈加能彰显出能力的强弱与实力的高低。

院判便是如此,嗅觉失灵,自然是添了许多的不方便,但若是医术从此止步,那便是沦为了泛泛大众。

“下官,下官知错。”李莞逸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害怕,只是不知现在忏悔还是否来得及。又或者说,这样的错误,一打开始要犯的时候,他便就是知道后果的。

忏悔之说,其实完全徒劳无用,不过是骗人骗己而已。

“死性不改!”这么大的人了,入宫也不是短短数载的年月,什么知不知错的,这是拿他当傻子懵呢:“起初我还不敢相信这事会是你做出来的,现在看来,却是不信也得信了。”

宫里的事情,从来不是一根线就可以挑得清楚的,在你自以为看明白的一潭池水之下,究竟有多深,里面又暗藏着多少危机,可以说是没有一个人是看得明白的。

院判本以为这是有人盯上了他们太医院,又或者是直接盯上了李莞逸,这才拿了药炉的盖子前来试探。

若只是被人利用,这事当还有另外的退路。可李莞逸实在让人灰心,不过才用言语试探了一番,就把什么事情都连锅端了出来。

院判狠狠摆了摆手,踏着步子就要离去。李莞逸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秘密就这样被人捅破,这是被灭九族都绰绰有余的大罪啊!

“院,院判,得罪了。”李莞逸一把扣上了院判的嘴,让人发不出声音来。

好歹也算是共事了多年,院判是个什么人,李莞逸心中其实再清楚不过。

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家伙,想让他闭嘴,似乎就只有……

这样的想法一经萌生,就再也按压不下去,便是连李莞逸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看着身材基本与他同高的院判,在自己的面前一截一截地矮了下去,最后整个人动也不动地瘫倒在了他的脚边。

李莞逸方才举起一双惊惧到颤抖不止的手掌来。这本是一双救人性命,悬壶济世的双手,可如今怎么倒染上了血腥人命这已经同他的初衷完全地背道而驰了。

一旦做了亏心事,精神一般就会格外地集中停留在周遭的变化之上。

慌乱不已中,李莞逸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谁”

第六百四十三章 东窗事发

那声音,就在不远处,好像是一脚踩上了枯枝发出的动静。

李莞逸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原本那并不突出的听力,今日怎么就会这么灵敏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说,其实是因为他太紧张从而产生的错觉了呢?

也来不及思虑更多,李莞逸只盯着自己脚边的院判手足无措。此时寒冬未过,料峭冷风吹过的时候,无论穿了多少,都忍不住打起激灵。

可因为这事情来的突然,当时恶向胆边生的时候,他也没有考虑未来会否有更大的麻烦需要他应对。李莞逸只知道,绝对不能让事情败露出去,无论这个对象是谁。

李莞逸的后背都湿透了,平日觉得再冷的寒风凌冽而起的时候,他都没有什么感觉:“院判”

李莞逸伸手去探了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院判的鼻息。他想要做最后的确定,院判是否死透了。

好在上天也没有留给他多么困难的选择,呼吸已然彻底停止,李莞逸松了口气。顿时觉得自己的双腿提不上劲,一个屁股也摔在了一边。

宫里没来由地死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那常常都是下等的宫女或太监,死了也无人追讨后事如何。可像太医院院判这样身份的,没有人会不察的。

下一步,可怎么办是好?

何太医掩在门后,喘气不已。他原本只是好奇,这院判私底下找李莞逸谈话,莫不成是有什么好差事要交予给他

院判最是公正无私。不会在全太医院上下忙进忙出,唯独只有李莞逸一个在忙那些不找边际的东西的时候放着不管的。

何太医正是思及了此,迫切想要知道院判留给李莞逸的好差事是什么,这才蹑手蹑脚地尾随着跟了上前。

却不想,什么差事儿没有见到半个,反而让他撞见了李莞逸的杀人现场。

何太医倚在门后,一寸寸地艰难移着脚步,生怕被李莞逸发现了之后,其人故技重施再来个杀人灭口。

李莞逸现在是光脚的,什么都不怕,进地狱前拖一个是拖,拖两个也是拖。再添几条人命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差别。

但他可想再活着往上升升官职呢!一路上跌跌撞撞,可以说是落荒而逃,何太医很是狼狈地与迎面而来的几个同僚撞了满怀。

“何太医,你这是见了鬼了”有人打趣起来:“怎么这么急急忙忙的”

废弃院落里发生的事情,怕是比鬼神之说都要骇人吧。何太医咽了一口口水,见身边还是有着几人在侧的,不禁壮起了胆子来:“你们,你们快去,院判被人杀了。”

“杀,杀人”几个同僚眉头皆是深深地皱起,这可是皇宫,谁敢行这样的恶毒事情出来。

“别耽误时间了,再晚,再晚就让他李莞逸跑了。”何太医也并非是情急之下的口无遮拦,他算是耍了一个小小心机,故意让众人知道了这背后黑手是谁而已。

李莞逸犹自处在自我慌乱和惊惧当中无法自拔,他躺在冰凉的地面上仰望着天穹。都还没想出来一个法子,就听到数人的脚步前后接在了一起,直冲着他所在的方向而来。

“你们看,我没说谎吧!”其实从未有人敢对这样敏感的东西提出任何的质疑,何太医只是生怕旁人不信,又希望可以借此彻底扳倒李莞逸而已:“杀人凶手就是他。”

东窗事发来得太快,李莞逸想过一百种可能,都没有往这一种最糟糕的情形上去想。

他仓皇地起了身,都顾不得拍拍身上的泥土,就指着院判解释起来:“人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且不说他人就在死去的院判身边,李莞逸这样单调乏味的一味解释根本起不了任何的作用。单论他这慌里慌张的作态,其实就基本上把罪名坐实了。

“不是你杀的”有人助阵,何太医的底气自然十足,再无所惧,直接将矛头对准在了李莞逸的身上:“我们没来之前,这里可就你和院判两个人。不是你杀的,难道是院判自己杀的自己吗?”

“你们不在现场,焉能不知事情便是如此呢!”反正也没有当事人作证,谁又能定他的罪

四下里纷纷交头接耳起来,何太医见着风向似有调转方向的意思。片刻之前的那种惧意好似排山倒海一般地又涌了上来。

今日揭穿这事的挑头人是他,如若不能在第一时间逼得其人伏法,那么后患必然无穷。

“你既然这么确定,那,那我们就叫大理寺的仵作来查,禀告给陛下。也好,也好让院判早日入土为安。”雁过留痕,何太医不相信,什么都查不出来。

再有,他记得,院判曾经说过,那药炉的盖子上分明有着残存的药渣。太医院能人异士众多,只要将这案子移交给专人去查,不愁查不出什么东西来。

届时,他再以人证的时间身份现身,推波助澜一把,定叫李莞逸有好果子吃。

李莞逸只能尽可能地拖延时间,说实话,他没有用什么利刃去致使致命伤留在了院判的肌肤上。

可是,做了亏心事的人毕竟真的是他,如此这般一闹,他又怎能不心虚。但众目睽睽之下,他若敢说一个不字,岂不是等同于间接承认了他才是那个杀人凶手吗?

“这是最好的处理法子,就听诸位的就好。”李莞逸面色不佳,想要去拿回掉在淤泥里的盖子,可无奈四周皆是太医院里的同僚,且还有越聚越多的事态。

哪里有这个机会?既然拿不回,无法灭掉证据,那就只能做暂时的隐藏。

李莞逸挪了挪步子,想要人不知鬼不觉地凑到近前,再用鞋尖踢起些泥土以便掩到盖子上去。

岂料,这一切都没能逃过眼尖的何太医。

何太医一步上前,紧紧地攥住了李莞逸的手腕,逼迫着他不得不踉跄了一下身子,离物证越发地远了一步:“既然李太医你都同意了,那就走吧。”

“走去哪儿?”先前李莞逸只觉得许是自己多心,但眼下何太医的举止已是很能说明一些问题了。

那便是,方才的那声动静,绝对不是他的幻听,偷听的人正是何太医:“你放开我!”

“放开真是笑话。”真是笑话,他好不容易将李莞逸捏在了掌心里,就再没有松手的道理:“你现在是嫌疑犯,还留在现场干嘛?怎么,想销毁证据?”

第六百四十四章 不打自招

被人直截了当地戳穿心底的打算,李莞逸的双唇都不禁抖了一抖,断断续续的话语从牙关之内相继迸了出来:“什么嫌疑不嫌疑的,我警告你,说话,说话可别那么难听。”

何太医始终不和李莞逸对盘,但凡找到一个机会,定然是要拆李莞逸的台的。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再多嘴多舌下去,就是夜长梦多,谁知道还有什么波折横生出来呢!

何太医只大力从背后推了李莞逸一把,将其人推离出了这处废弃的空地。

毕竟是院判之死,这事很快就传遍了宫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不用专门差人去禀,明烨便已经知情:“去太医院。”

那太医院的院判虽然上了岁数,又听说有嗅觉失灵这样对于医者来说应该算是致命的毛病。但院判一向勤勤恳恳,作为从先帝时期就入宫的太医来说,这么些年中,其人言谈举止更是有口皆碑。

他这个陛下,是不可能不过问的,若真有什么凶手,不论目的为何,都应该严惩不贷。

“查得如何了”明烨赶到的时候,仵作基本已经收了工,看来应该是有所收获。

“回陛下,小的查验了院判的尸身,并无任何的致命伤口,初步判断,应该是窒息而亡。”

“窒息而亡去把太医院所有的人都叫过来。”朗朗乾坤之下,死人死在了皇宫里,他这个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试问,明烨如何能不大动肝火

未几,所有太医院的人,上到太医,下到一些打下手的小太监全被齐齐地叫了来。这其中自然包括着何太医和被众人一致认定为杀人凶手的李莞逸。

明烨背起了手,打量着神态各异的众人:“朕问你们,院判此前可患有什么旧疾”

要想从神态举止上抓到什么嫌疑犯,却是不可能的了。事发突然,每一个人的神情皆有些行色匆匆的模样。

太医院里有不少人都是同院判共事了许久的人,平日里若院判当真有个什么隐疾,自然也瞒不过他们。

因而有人排众而出,很是确定地回道:“回陛下,院判一向身体康健,除了嗅觉不太灵敏以外,均无隐疾。”

“无隐疾,这可就有意思了。”无隐疾,便可以排除掉意外死亡,也就是从另一个方向证明了他这皇宫里果然不是铁板一块。

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明烨自然不会熟视无睹:“你们呢,还查出来了什么?”

仵作没有什么机会入宫,宫里即便死人,也都是一些上不了台面,根本无人管顾生死的宫人。像今日这般,都惊动了圣驾的,他自然查得格外认真:“小的在院判的口腔还有咽喉处发现了这样的织物线头。”

仵作将东西捧了近前,由陆公公接过,呈递给了明烨:“院判的口腔气管当中含有异物,可见是被人捂住了口鼻在奋力挣扎的过程当中吸入的。”

虽没有明确点明,但这话已经最是清楚不过了,院判死于他杀,既不是什么旧疾突发,也更无从谈起什么自杀一说。

何太医见势,深知此下是最好的时机,便扬了扬下巴,将众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来:“陛下,微臣有事要禀。”

明烨眼神示意,拦着何太医的几名近卫才放了行:“院判的死,你有什么知道的,速速道来。”

李莞逸心知此下怕是大势已去,他怎么能想到,仵作查个死亡原因居然可以查到如此细致,连什么被吸入口鼻中的线头都可以查得出来。

借着人群的重重遮掩,李莞逸原本想不动声色地偷偷离去。可他却忘了,这里是出过人命的地方,又有圣驾亲临,早已是被宫中的侍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

“站住!”几名侍卫一拥而上,二话不说便将李莞逸扣下。

这里是命案现场,他们不敢怠慢,便急急压到了明烨的面前:“陛下,此人趁乱想要脱逃。”

本来何太医还觉得上来就直接将矛头对准到了李莞逸的身上,是否有些操之过急。可没想到,李莞逸自己却是把自己放在了这样风口浪尖的位置上。

那可就不能怪他了,何太医指了一指被侍卫推搡到近前的李莞逸来,一脸义愤填膺的神情:“就是他,李莞逸李太医。微臣看得清楚,就是他杀了院判的。”

李莞逸的两肩都被人紧紧地扣着,动弹不得。见明烨投来的眼神冰冷,只是不住地矢口否认起来:“不是下官,不是。”

“何太医,捉贼要捉脏。你这么肯定,那想必是有证据在手了”别看皇宫占地广袤,但传起消息来,远比想象中的要快上许多。将李莞逸认定为杀人凶手的,几乎是众口一词的决绝。

在这种先入为主想法的影响下,明烨基本也是这样认定的。只是,他还足够理智,能让众口一词最终变为板上钉钉的事实的,只有确凿的证据。

“陛下请看,地上的那个药炉盖子。”何太医的眼睛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瞥向地上的那个关键物证,生怕无意中被人毁了。

李莞逸的眸子一缩,原来他和院判所说,当真都被何太医一字不漏地听了去:“陛下,陛下明查。臣不知道那是什么谁的,定是要有人栽赃陷害的。”

人只要心急,着急地撇清自己,必然会露出更多的马脚来。李莞逸便再一地证明了这一不变的定律。

何太医心内窃喜,只是面上没有表露出分毫而已来罢了:“我从没有说这盖子是谁的,李太医何必不打自招呢!”

何太医这话一出,李莞逸的心算是凉了半截。

是啊,这何太医还没有提起这盖子是谁的呢,他怎么就那么按捺不住地跳了出来这下好了,反而是他自己把自己给卖了。

明烨一见李莞逸的如此反应,心内也有了数,只是,他还需要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何太医,你继续说。”

“是。”何太医不由地挺了挺腰杆,瞥向了李莞逸:“近来换季,太医院上下忙成了一团,个个都是分身不暇。只有李太医,在瑶嫔那处偷着懒不说,今日一回来,便被院判叫去谈话了。”

第六百四十五章 骗局

“院判叫走他的时候,可不光下官一人在场,很多人都看到了。”何太医光自己说还不行,为了证明他这话的可信度,又扬手一指,当即拉进了更多的所谓证人来。

不过,何太医所说又是确有其事,那些人虽然心中不快,但还是点了点头。证明其人所言非虚。

“院判拿出了那药炉的盖子,说李莞逸是欺君之罪,那药渣里定然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再具体的,院判也没有说明。何太医就是想说,也不能凭空捏造:“下官请求,让我等查验,确认那盖子上的药渣成分为何。届时,什么都明白了。”

李莞逸这样缩头缩脑,一向畏缩惯了的人,怎么会起了杀心

一定是院判发现了什么足以让李莞逸死一百一千次的证据。不然的话,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更别说是他这个两条腿会跑会动的大活人了。

李莞逸如今还能说什么呢?此前因为他的心急如焚,已经是让自己沦为了众矢之的。就是巧舌如簧,效果也只能是如催命符一般了。

太医院高手如林,尽管像华珺那样的怪才再难有身影,但发现这其内隐匿的弯弯绕绕,还不是个问题。

很快,就有人查验出了这让两人会起冲突的所谓药渣成为为何。只是,这药渣成分所揭露出来的背后的真相,未免太过渗人。

何太医结结巴巴地,甚至完全丧失了一开始那种十分笃定自信的神采。这事情,确实是李莞逸自己一人所为。

但不知为何,真到了要揭穿的时候,哪怕是他这个本可以置身事外的人都战战兢兢了起来。

“有什么就说什么。”明烨最是见不惯拖泥带水的样子,有些恼火。

他朝事还有一大堆尚未处理,亲驾来此,不是听太医院的这些个家伙们磨磨叽叽的:“不然,就与凶手同罪论处。”

这话的重量可不轻,何太医舔了舔居然有些干裂起来的嘴唇,方才回道:“回陛下,经太医院查实,这药炉当中所煎的药,可使女子月事暂停。”

月事暂停明烨并不太懂得这意味着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里面的沟沟坎坎可是深得很:“说清楚。”

何太医这回可是连头都不敢抬了,就好像参与其中的人里面亦有他一个一样:“月事暂停,也就是说,服用此药之后,可以让身体显现怀孕的假象。”

颤颤巍巍地说完这些话后,何太医才发现自己的舌尖居然都有些发麻。他只知道,能让李莞逸和院判两人起冲突的事件必定不是小事。可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万不敢往这个层面上去想啊!

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但四下里却鸦雀无声。有的话,不必再说点到为止也已经是心知肚明了。

自始至终,那瑶嫔的身子都是由李莞逸调理的。什么怀孕,什么保胎,都是从李莞逸的嘴中道出,都是李莞逸一手操办的。

那假怀孕的人,除了瑶嫔,再没有第二个了。

明烨自然想到了凌瑶,他巴不得可以除掉凌瑶,只是苦于没有由头罢了。如今其人自作孽,撞到了刀口上,可就不能怪他了。

可惜的是,这一回,却要连累他们明家的皇室颜面了:“李莞逸,你过来。”

众人有些诧异,出了这样的事情,陛下难道不该龙颜大怒吗?可是观察陛下的面色,怎么倒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般严重一般

李莞逸心知自己这回是死路一条了,双腿一软,直接倒在了地上。哪怕此刻听得陛下唤他的名字,也是浑身无力,再动弹不得。

侍卫们一左一右架起了李莞逸,压着他跪在了明烨的面前:“陛下,人来了。”

明烨并没有说话,他只是上前一步,一把拎起了李莞逸的袖口。来龙去脉已经十分明晰,只是他还想亲自验证一番罢了:“那线头果然是你的。”

织物的材质是太医院通用的,但是像李莞逸这般,破烂了却不换件新的来的,怕也只有他一个了吧。

“所有的罪状,都指向了你。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明烨倒也不怒,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只是为皇家颜面有些扫地而拉不下脸来罢了。

但是,就这件事情本身而言,明烨其实是最痛快的那一个。太后以前护着凌瑶,不就是因为那凌瑶和李莞逸串通起来,诓骗众人,说是怀有了龙嗣嘛。

如今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不过是些虚幻的泡影。太后,自然不会再护着她。不仅不会护着,太后可最记恨别人欺骗于她。

论憎恨的程度,明烨若是只有七分,那太后必然已经涨到了十分。

现下,恨不得将凌瑶千刀万剐的人里,必定有太后。太后代劳,他连去见那贱人一面都是懒得了,当即吩咐下去:“将李莞逸押入天牢,即日问斩。再有,陆公公,去太后那里走一趟。就说,有人诓骗于她。该如何处理,全权交由太后便是。”

太医院的院判突然死在了宫里,太后自然不会一点儿消息都不知情。只是,太后原本以为这不过是官员们为了争名逐利而搞得各自心怀鬼胎的手段罢了。

也就不再差人去打听,直到陆公公来到殿前,太后都一点儿风声都不知情。

平日替明烨跑了那么多的腿,陆公公都没有如今日一般排斥胆怯。太后娘娘多想能有一个皇孙,以此来绵延皇室的血脉,如今若是知道她如一个傻子般被人蒙骗在鼓里,那还得了吗?

可是,一方是太后随时暴涨的怒意火气,一方又是陛下指名道姓的金口。无论哪一个,都不是他这个太监开罪得起的啊!

陆公公咽了一口口水,一口气地将事情的经过和结果全都道了出口。

果见太后娘娘的面色一点点地垮了下来,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还未落,陆公公就见太后娘娘的一记掌风落下,竟是直接将茶盅震翻在地。

“岂有此理。这是拿哀家当什么!”太后娘娘确实气急,额头上霎时添了好几条肉眼可见的青筋出来:“摆驾!哀家要去看看,这胆子如此大的凌瑶是想干什么!造反不成吗?”

第六百四十六章 灯下黑

宫中消息传播的方向是四通八达,可再是四通八达的风,也总会有阻滞闭塞的情况。

凌瑶被幽禁的地方,可是半点风声都听不到。以至于她还既不知李莞逸那边的东窗事发,也不知已经带人向她这边火急火燎赶来的太后娘娘。

凌瑶很是倦怠,明明不到春暖花开的日子,可是春困在她的身上却是尤为明显:“夏桑,去把本宫昨日没刺完的绣品拿过来。”

于夏桑而言,只是没有更好的高枝去跳,这才勉强留在了凌瑶的身边,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夏桑心内早就对凌瑶不服气,但还是福了福身,回道:“是,娘娘。”

“你可真是好大的做派。”太后的声音却不期然地响在了她们的殿门之外。

凌瑶吓得瞬即面色惨白起来,她只在榻上往床沿边移动了一下,整个人却是连着被褥一同摔了下来。

腰部并连着腿部一阵痛麻,可凌瑶却顾不上那许多,只伸出了自己吓得冰凉的双手去探向了一边的寒霜:“寒霜,快,快扶本宫起来。”

夏桑在一旁站着不动,心中却是忍不住一阵讥讽。凌瑶如今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却还心心念念地记着她那摇摇欲坠的嫔妃身份,张口闭口就是什么本宫。

真不知是要佩服其人的昭昭野心呢,还是要讥笑一番这般的不自量力。

“瑶嫔拜见太后娘娘。”凌瑶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倒也算是体态合宜地跪在了太后的面前:“不知太后娘娘驾临,有失远迎。”

凌瑶并不曾知道她曾经做的那些好事,如今已然兜不住了。只当是太后因为平阳侯府的事情气不过,特意寻上了门来来找她的麻烦。

因而,凌瑶也自以为算是十分地小心翼翼,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事先在脑海当中过了一遍。

可是,就是不知她还是哪里惹了太后娘娘的不快。太后眉毛横竖,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抬脚就朝着她的胸口来了一脚。

这一脚力度可不小,凌瑶往后一仰,竟是直接摔倒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不管过去的龙嗣一说如何,如今凌瑶也算是真的怀上了胎儿。寒霜见状,当即大着胆子将凌瑶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人虽然胆怯得不行,但说出口的话却还算是铿锵有力:“太后娘娘,我们娘娘如今怀有身孕,还望您手下留情。”

“怀有身孕”太后的面容上不禁闪过一丝讥诮模样,但是迎着炽盛的光线,凌瑶几个皆看不大清楚就是了。

“弦子杏儿,把东西拿上来。”太后压着胸中的一股火气,已使自己看上去还算是比较镇定。她代表的可是皇家威仪,不能随随便便被凌瑶这样的人给败坏了。

凌瑶只觉得自己面前有什么深蓝色的一块庞然大物似的东西落下。还未看清是什么,但她心中却是隐隐觉得不妥了。

待那东西落定之后,凌瑶才循着方向去看,定睛一看,却是把三魂七魄都快吓没了。

地上的是件深蓝色的衣裳,准确的说,应该是太医院统一的服饰。如今太后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丢给她这样一件物什,想必是已经知道她背地里干的那些事情了。

凌瑶白着双唇,在地上艰难地爬了起来。太后知道是知道,但就是不知道太后了解到的是哪些个程度上的。

凌瑶想要伸手去攥太后的裙角,期望以此来求求情。只是,被太后身边那两个反应很是敏锐的弦子杏儿抢先一步,横在了她的面前。

那弦子和杏儿就如同两座大山一般,忽地出现,只是往那里一站,却横亘在了太后的面前岿然不动。

凌瑶抖擞起来的胆量也只有那么瞬息的时间,此下被阻拦了第一回,便再也没有第二回了。

她只低垂着头,两只手的指尖都犹自发着颤。这怎么此前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呢?

“这东西你可认得”太后神色冰冷,原本她便并不指望得到凌瑶的回答,遂自顾自地接了下去:“李莞逸的衣服。”

凌瑶听得越发骇然,太后这模样,明明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方才太医院传来消息,太医院的院判被人杀了。”太后在凌瑶身边缓缓挪动着步子。

她一开始确实是满身的火气。可是现下,看着凌瑶在自己的面前吓成了这般模样,这心中的火气倒也莫名舒展了许多:“杀人者不是旁人,正是身为同僚的李莞逸。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人?”

凌瑶的脑子都快炸了,她浑身颤栗不已,哪里能判断得出来太后娘娘的所思所想。她只能不住地摇着头,低低地回了一声:“不,不知道。”

太后还不想立马揭下她伪装的面具来,那样对于凌瑶来说实在太过痛快,根本不足以大快人心:“院判找出了李莞逸煎药时所用药炉的盖子,盖子上有些药草成分,十分有趣。”

哪怕是隔行如隔山,那在这太医院一帮太医的说明下,太后也能懂得大半:“说是可以使月事暂停。”

凌瑶本来还勉强挺立着的后背却霎时垮了下去,李莞逸给她用药的时候,又说明这些。别人又不是傻子,如何能不知道这些

“如此一来,那名女子即便无孕,只要这么一搭脉象,假的也会变成真的。”太后贴近。

看着往日里跋扈嚣张惯了的凌瑶,方才一字一句地将心内瞥了许久的话全部倒了出来:“你用这种手段,哄骗哀家,哄骗陛下,说是怀有了龙脉皇种。就是死一百次也不足为惜。”

她那假意声称怀上龙嗣的事情,终于还是纸里包不住火:“瑶嫔自知罪孽深重……”

事到如今,瑶嫔也没有什么法子了。她的思虑和计谋全都是在为前路做铺垫,想今日这般的付之东流,她可从来没有想过。

一旁的夏桑虽是沉默不语,整个人低调到好像混入了无边的阴暗之中。旁人看不出来,可是夏桑自己却是知道的,她的大脑可从来没有停下过。

如果凭借这次的事情,可以彻底将凌瑶扳倒,让其人再无翻身之地。那宫中就不会再有紧抓着她不放的人,未来如何,也不必再巴巴地瞅着凌瑶的眼色。

第六百四十七章 暗结

如此这般,何乐而不为呢!

夏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用膝盖爬行着前进。明明半晌之前还没有任何表情的一张脸上,此刻却是泪水横流:“太后娘娘,您着实误会瑶嫔娘娘了,瑶嫔娘娘,她,她明明是怀了孕的。”

“夏桑,你!”寒霜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担惊受怕终于是得到了印证,夏桑,果然和她们不齐心。不仅不齐心,还憋了一肚子的坏水,尽在此刻爆发了出来。

寒霜都看得出来,凌瑶自然也不例外,她只甩过去一记白眼,可四肢渐渐冰冷的感觉却当真已经无力回天。

如今这事已经捅到了陛下和太后的面前,她背后的侯府也再不能成为所谓的靠山。这个时候,穷途末路,谁会同她遮掩。

太医院那边高手众多,只要找个稍微有点资历的人来,一定不难看出,她这腹中胎儿的时间不对。

混淆皇室血脉,与假意宣扬龙种,虽都是欺君之罪,但想都不用想便知道,这前者的事态可要比后者严重多了。

这样的后果,可能会是她想都无法想象得到的。凌瑶慌了神,不禁又强打起了些精神来:“太后娘娘,你莫要听她胡说,贱妾确实,确实欺瞒了您与陛下。”

若是被人知道,她腹里的孩子不是陛下的,而是她顶着嫔妃的名头却在背地里与人暗通款曲所怀的,那就是死,都可能没有一个全尸。

太后也曾是在后宫的一番争斗之中挣扎了过来,才站稳了脚跟,如今凌瑶这样反常的表现,似乎便已说明了什么问题:“去太医院找几个医术高超的太医来。哀家倒要看看,这里面到底还有什么鬼!”

凌瑶的未来一眼便望得到头,夏桑再也不需前怕狼后怕虎的,人虽然同凌瑶和寒霜一样跪在地上。但在垂下去的面容上,却分明挂着一丝得逞的笑容。

凌瑶对待下人苛责,她不是没有想过好好侍奉主子,一心一意地再不去行那朝三暮四的事情。可是是凌瑶自己断绝了她的这种想法,那么也就不能怪她不忠了。

因为是太后的意思,太医院那边闹出了命案,也很快派来了几个先帝还在位时就颇有些声望的太医。

他们一个个提着木质药箱,一路走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却在入殿时犹豫了起来,踌躇着谁也不肯当第一个。

“诸位愣着干嘛?”太后没有回头,仅仅只是听着他们拖沓的脚步声,便知要等的人已经来了:“这事,哀家定要一个答案。”

“是。”三名太医这才前后一同入了殿内,先后打开了自己随身带来的药箱,一一上了前为凌瑶诊起了脉来。

凌瑶的眼眸动了一动,不自觉已是留下了好几行泪。谁敢包庇她呢,谁会为她说谎呢这自然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谁都不愿意赴死,哪怕犯了滔天的罪行,也总想为自己争得些生机。

凌瑶眨了眨被泪水刺痛的双眼,几滴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噼噼啪啪地落了一地。若是,若是有人可怜她,又会不会……

搭过脉象,三个太医每一个人都皱着眉头,虽然很是难为情的样子,但也整理好了木箱,齐齐地站在太后面前,准备作揖禀告。

气氛却是僵住了,三个人居然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谁也不肯出声。

太后就知道这里面的事情并不简单,但她不明白,凌瑶做的这些事情,已经是丢尽了皇家的脸面。难道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更为过分的事情吗?

过分到,让这些也算见多识广的太医都三缄其口的:“有什么说什么!哀家叫你们来,可不是为了在这里大眼瞪小眼的。”

“是。”还是有人挑头,最先站了出来:“瑶嫔怀有身孕,却……”

“却什么?”太后糊涂了。

院判遭人毒手,不就是因为发现了瑶嫔和李莞逸合伙捏造龙嗣一事。而后更有人证物证皆可以证明,那确实是可以使女人出现假孕迹象的汤药。

“但是从时间上来判断,不是之前宫中人人口中所传的皇子。”珠胎暗结是事实,但是这样的事实却不是他们太医有资格道出口的。

他们只需要负责将最简单明了的情形阐述出来即可。剩下的,说多了反而给人以一种煽风点火的感觉。

“好你个贱人!”太后觉得自己的眼前一阵阵地发起黑来,紧咬着牙关扬起一巴掌后。直到听到那响亮的一声脆响,才倒在了弦子和杏儿急忙拥上前来的怀抱里。

太后的急症突发,可幸而太医就在眼前,无需召唤,三人便一齐上前。

同僚多年,只需相互一个眼神示意,便已有了明确的分工安排。

“母后,您的身子如何?”听闻太后去了一趟凌瑶那边,居然反而是将自己给气病了。明烨急忙撂下了手中未完的朝务,就赶到了熙寰宫这边。

“烨儿,你先别管母妃的身子。”即便是躺在了床榻上,太后的心中也安稳不下来,她满脑子浮现的都是瑶嫔那种脸,真是印证了丑人多作怪这句老话:“听母后说。”

以前明烨不解,那是因为他们母子二人之间有太多的误会,但谁也不曾主动言和过。如今随着凌珏身份暴露一事,这些或浅或深的误会倒也基本不存在了。

明烨倒是更愿意相信,能让病中的太后如此心焦的,想必是有什么棘手的事情:“儿臣听着呢。”

“这事情绝对不能宣扬,母后已经让人先压下来了。今日在场的三个太医,毕竟也是一片忠心,找个由头打发回老家就是。”太后一口气安排了诸多事情,却也不管不顾明烨眉宇之间的疑惑。

“不能宣扬,还让知情者全部离开。”明烨有些哭笑不得:“这到底是什么事情?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吗?”

太后面向了明烨,神情专注得甚至有些瘆人了:“凌瑶,前虚造龙嗣皇脉。后又与人珠胎暗结,想借此来瞒天过海。”

如今这么一看,若不是院判之死揭露出来了这许多的端倪,他们明家的血脉就要当真被这个女人给玷污了。

“你是说,她与李莞逸一起”后宫可以出入的只有太监,得了他令的,也只有那个李太医。除了李莞逸,再不会有第二个男人了。

第六百四十八章 处置

“哀家已经下令,封锁消息。至于凌瑶该如何处置,就看陛下的了。”对于那些本该置身事外的太医来说,他们当然无辜,因而只是让他们还乡罢了。

可是对于在风波中心故意搅弄起风浪的人来说,不给到他们应有的惩罚,心中的这口恶气都不足以平息。

“那就和李莞逸一同押入天牢。外界统一口径的话,就说,太医同妃嫔同谋,编造子虚乌有的谎话,当以欺君罔上之罪论处。”这些不光彩的事情如若流露了出去,不光是他明烨自己脸上挂不住,就是整个明家的声望都难以保全了。

不见天日的天牢深处,终日充斥着的都是渗进皮肉的阴暗潮湿。

牢门一经打开,哪怕只是倾洒进了些丝丝缕缕的细碎光线,对于天牢里的人来说,都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刺目。

平阳侯白着一张嘴唇,对于这样忽然射进天牢里的光线来无动于衷。

可他身旁临近的牢房当中,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了。赵姨娘揉了揉双眼,即便她也一时难以适应这样忽然来到的光亮。

但习惯性的欲望,还是让她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扑了上前,“有人吗?”

赵姨娘紧紧攥着牢门,不时摇动出了沉闷的声响,生怕别人忽视了她的存在。

蓼阳心中难以平静,偏生自己又和这聒噪不停的赵姨娘关在了一处,只觉得烦闷异常:“你能不能安静点儿”

在蓼阳看来,被打入天牢,这事情便就再无可以转圜的余地了。像赵姨娘这样,若是将看守天牢的狱卒都惹火了,反而只能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赵姨娘大不比从前,如今可再也不肯在蓼阳面前低头:“你自己要坐着等死,我不拦你。可你也别来管我的事。”谁人不知道蓼阳是前朝的余孽,有什么资格来对她指手画脚的

整个显得异常空旷的天牢里,赵姨娘的嗓门大到回声不断,可一旁的平阳侯也只是继续保持着他的一言不发。现在的情形,是无论和赵姨娘说明什么,在她耳中听来,都是他在维护蓼阳。

但是,侯府就是一个同气连枝的整体,谁都逃不掉。赵姨娘却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侯爷,侯爷,你想想办法啊?”赵姨娘眼见着平阳侯无所动作,再次慌起了神来。瑶儿刚刚怀上了龙嗣,看在这一层的关系之上,难道就不能赦免她这个无辜的人吗?

赵姨娘是这么盘算着的,便就伸长了脖子极尽所能地去远眺那光线的源头。

狱卒压着一人,却并没有朝着他们牢房所在的这个方向而来,只是转了个头,不知道去到哪里了。

“你们快打开牢门啊!”赵姨娘仰面大喊,恨不能让所有人都听到她的声音,倒像是自己要比窦娥都要冤枉:“知道我的女儿是谁吗?那可是怀了龙嗣的瑶嫔娘娘。宫里的瑶嫔娘娘,你们开罪得起吗?”

平阳侯攥紧了拳头,这一次,他实在是忍无可忍:“蓼阳,把她给我抓回来。”

这是整个侯府的大难,又哪里是凌瑶能插得上手的。不因为此事连累波及到她,就已经是很好的造化了。

像赵姨娘如今这般口无遮拦地大喊大叫,不禁起不到任何的作用,还只能是惹努了牢头。以往的经验告诉平阳侯,到了天牢当中,就没有几个人能活着走出来的。

天牢的牢头,在天牢当中的位置,就是当之无愧的首屈一指。

惹恼了这里的牢头,都不用陛下下令,他们极有可能顷刻就要将生命交待在这里。

压着凌瑶的一名狱卒不禁轻蔑笑出了声,和自己身旁的另一人低声聊起了天来:“听见了吗?还把欺君的骗子引以为傲呢!”

凌瑶可没受过这等气,无可奈何的是如今别人说的都是再真不过的实情,她就是想反唇相讥也没有办法。

心情郁结,就连迈的步子都慢了一些。

狱卒用力推了一把:“干什么呢!慢慢吞吞的,还不快走!尽瞎耽误功夫。”

凌瑶确实是有着打算,“二位,不知可否行行好?”

“你要干嘛?”狱卒毫不掩饰地丢过去一个白眼,这一回的人犯情形实在是特殊,他们可不愿意掺和得太深。

“不知平阳侯的牢房在哪里?”事到如今,她知道,就是神仙下凡也再难搭救。但在死前,能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你们凌家一个个都是重犯。”狱卒实在觉得可笑,有些事情,是万万不能通融的:“没有上面的意思,谁都不敢。你还是快些走吧,别浪费时间。”

凌瑶自讨了个没趣,又被狱卒压着行进在原先的路线之上。哪怕现在他们都被打入了天牢,却也没有机会见一次面。

赵姨娘还不知道她赖以支撑的女儿,凌瑶如今犯下的罪孽一点儿都不比蓼阳那什么前朝余孽所造成的恶劣后果要轻上些许。

她只被蓼阳拉回了牢房当中,无力拍打着脏掉的衣裳,自言自语地道:“也不知道,瑶儿如今过得如何?”

“她那个性子,能顾好她自己就是不易了。”非是平阳侯要泼冷水,只是他觉得这是实情,赵姨娘想要沾儿女光的想法,还是趁早收了起来为好:“你别没完没了,回头把瑶儿也拉下了水,自有你哭的。”

赵姨娘这才止住了没完没了的呶呶不休,从蓼阳的视角看过去,她这应该是把平阳侯的话听了进去。

从前发生在侯府之中的那些个勾心斗角,到了如今的生死大难之前,似乎都变得尤为淡然暗沉。

赵姨娘很少再用一些阴阳怪气的话语去讥讽嘲弄,即便她知道,如今这般的形式,都是全拜蓼阳所赐。可神奇的是,她也没有再大哭大闹过。

就在赵姨娘低垂着个头,正唉声叹气之时,一向昏暗的天牢当中又是露进了很是明亮的光芒。

“最近这是怎么了”蓼阳忍不住自言自语了一句,循着光亮的方向瞥去一眼。

他们被关在这天牢当中些许时日,除了按时辰送饭的狱卒会打开这扇牢门之外。那散发着诱人光亮的天牢大门就再没有打开的时候。

可今日却不知是怎么了,三番两次地有人进来。

第六百四十九章 天牢

“陛下,请。”牢头很是殷勤,可就在他一副殷勤有礼的面容之下,心内却是不停地在打鼓。

天牢幽闭阴冷,陛下若是龙颜大怒了,这首当其冲的负责人便是他。想到此,牢头愈发殷勤得紧:“陛下,小心台阶。”

“平阳侯的牢房在哪一间”明烨捏了捏鼻子,这里面的味道果真不大好闻。甚至似是在不流通的牢房里,还夹杂着一股腐败血肉的味道,就好像此前直接有人死在了这当中,却没有得到及时清理一般。

明烨的这一动作,被紧跟着的陆公公尽收眼底,当即嘱咐起了在场的狱卒:“回头把天牢里头清理一下,不然等到发了疫症,就不可收拾了。”

“是。”牢头眼底亮了一亮,难怪陆公公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原来还藏了这样一手。

“陛下!”牢头拿出了挂在腰间的一串钥匙,“这是牢房的钥匙。”

明烨接了过来,并不急着采取下一步的动作,只挥手示意左右退下:“朕有话要同平阳侯讲。”

平阳侯此时正盘膝而坐着闭目养神,他对谁人进出天牢一事可并不感任何的兴趣。因而听到有人自称为朕,这下眨了眨眼睛,抬起了头来。

昏暗的牢房四围,明烨接过身后侍卫递过来的一盏宫灯,将不大的方寸之地照得格外亮堂:“爱卿你憔悴了。”

一夜白头的传言原来不是空穴来风,这才隔了多久的时日,可平阳侯的一张脸上却是遍布出了以往多年都没有见到过的皱纹。

“罪臣一个,实在不值得陛下如此费心抬爱。”平阳侯的眼波当中泛起一丝诧异之色,对于明烨的忽然到来,他其实是受宠若惊的。

只是,再是受宠若惊,再是意想不到,又有什么意义

事情发展到今日,不能怪任何人,若一定要找一个载体来承担这些责任的话,那可能就是时运不济。

“暮央公主。”明烨一人提着宫灯走进关押平阳侯的牢房当中,转向了蓼阳和赵姨娘的方向:“他们还没有下落。朕已经撤回了追捕凌玥的队伍,只是玉珏他……恕朕无能为力。”

凌珏的身份太过特殊,以一个兄弟的身份,他当然不会去穷打猛追。可若是以这天下之王的身份,那一切的一切都是另当别论。

蓼阳点了点头,过往的安逸生活其实都是她偷来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只是,她也有软肋,更有不愿面对:“本宫是蓼阳,也是暮央。皇权上的挣扎,本宫自问,看得比谁都要清楚。陛下无需自责受困,一切,还是看要天意。”

明烨叹了口气,手中的那宫灯似乎都感受到了他来自心底深处的悲伤与无力,摇曳了一番,直照得周身的光影都交错扭曲在了一起。

“姑母,姑父。”他在皇宫里长大,见惯了尔虞我诈,有时连血浓于水的血缘亲情都不敢信任。

却独独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宿命让他们的命运交缠在了一起,明明是天性无法相持的关系,可那份别样的暖流又着实比冰冷的权力要好上太多。

在这再无甚外人在场的情形下,他还是愿意唤一句姑母姑父的:“朕今日来,是有事要告诉你们。另外,赵姨娘也刚好在场。”

听到这话的赵姨娘先是一愣,继而才结结巴巴地问道:“陛下,可是瑶儿……”

赵姨娘虽然愚钝,主次向来都不分,但总归是还不傻的。陛下来往侯府多少次,从也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如今还特意提及了她,那他们中间就算是交集,唯一可以算作是交集的也只会是凌瑶。

“凌瑶与太医院的李莞逸合谋,谎称怀有龙嗣。”明明说的都是有关自己的事情,可明烨除了被人愚弄了一番过后的愠怒,其他情绪倒是一切如常。

三人之中,赵姨娘是反应最大的那个,当场踉跄了几步,而后更是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其次,便是即便被囚入天牢,也宛如坐在泰山之顶,似乎无所反应触动的平阳侯。

他一改坐姿,扶着身前的一地潮湿,很快地站起了身子来:“怀上龙嗣是假的?”

蓼阳也没有想到凌瑶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只是细细想来,凌瑶自小便是个野心勃勃且永远不愿安于现状的。能做出来这种事情,似乎也不是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只是,凌瑶胆大,却并不代表着她没有脑子,让宫中上下都知道了她怀有龙嗣的消息,到时候,没有孩子不就又露了馅吗?

一个不成型的想法忽然冒出了头来:“龙嗣是假的,可十月怀胎又是真的,她是不是还另有打算”

自打被关入天牢以来,因为有生死大难就在眼前,一度让赵姨娘忘了自己曾经同蓼阳的针锋相对。

如今听到蓼阳这话里有话的分明不怀好意,赵姨娘立马反唇相讥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明烨淡淡瞥了一眼蓼阳,不愧是生来就是皇室的人,有些黑暗到都无法再现在阳光下的东西,就如此被她一针见血地挑了出来。

“凌瑶为了以假乱真,居然和那李莞逸珠胎暗结。”说到这里,明烨故意顿了一顿,看向了几人的面部表情:“如今倒还真怀上了孩子。”

“平阳侯,你说,这让朕情何以堪?”

这才是真正的家门不幸,连日来的阴冷湿气入体,已经是让平阳侯的身子难以支撑。如今被这样一气,眼前发黑不止,都语无伦次了起来:“这样的不肖女,就当,就当从来没生过她!该如何处置,全听陛下的,罪臣绝对没有任何异议。”

明烨挑了挑眉头,和他料想的一样,不管这前尘旧事如何。平阳侯确是朝中最公私分明的一个,眼里也绝对容不下这样的不堪污秽。

他来,自然不会是把这样的事情告知一下如此简单。他要看的,是平阳侯对此的态度。

“陛,陛下。”赵姨娘声音都发着颤,用她那冰冷的指尖想要去触明烨的龙袍,可是隔着些的距离,却是叫她只能眼巴巴地盯着:“罪妇,罪妇自知不该求情,也没有那个资格。但能否让我代替凌瑶一死?或者,或者什么惩罚都可以,只要陛下您可以解气。”

第六百五十章 变天

这些敏感异常的东西不是如今的她该关心的,蓼阳本是打算在一旁冷眼瞧着,可瞧见了赵姨娘的样子,还是不忍为之侧目。

天下的母亲都是一般的,往日里他们都是被赵姨娘一副好似望女成凤的迫切样子给蒙蔽了。其实,追本溯源,根本都是一样的心情。

蓼阳幽幽地叹了口气,只背过了光去。四下里唯一光亮的源头似乎就只有明烨手中的那盏宫灯。因而,只需一个转头,便就能避开了去。

“这是诛九族的罪。”明烨想得知的是平阳侯对此的态度,其他人自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更别提,是整个日薄西山的侯府了,他们谁人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拿什么条件进而交换?

“陛下!”赵姨娘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什么是母亲对儿女的爱,此刻,在她身上想必已是发挥得淋漓尽致了。

明烨绕出了平阳侯的牢房,任由着赵姨娘涕泗横流地独自恳求着。他不是心内无所触动,只是此例不可开。

“陛,陛下。”才不过短短几瞬的功夫,赵姨娘的嗓音却已是沙哑难听极了。

她费力地将两只手臂探出了牢门,想要攥住什么,以此来挽留明烨正欲离去的步伐。

可是牢门就是一道鸿沟壁垒,完全阻断了里外两个世界的联系。明烨不过稍稍远离了些牢门,赵姨娘所做的一切就完全是无用的折腾:“那,那方才进来的人,该不会就是……”凌瑶吧?

一个利欲熏心的人,带来的却是同时对两个家族的伤害。从某一个角度上来讲,倒也算是同病相怜,明烨顿下了步子:“从她决定这么做的那一天,有今日这样的后果,她就应该想到的。”

明烨并没有正面回答赵姨娘的问题,这个妇人所说所问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

赵姨娘好不容易提起了浑身的劲力才冲到牢门的门前,此刻又因为明烨的一句话而彻底懈了所有的力气。

陛下的言外之意,分明就是默认了自己刚才所问。回想方才,片刻前她还总觉得凌瑶是现下处境当中的唯一希望。可谁知,这希望眨眼间便就连自己都要保不住了。

赵姨娘不禁悲从中来,悔意遍布了身躯。若不是她一直在给凌瑶灌输那些嫡庶尊卑的思想,凌瑶就不会对此有着如此执着的渴求。那像今日这样的后果,或许就可以规避了。

“天作孽有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平阳侯的身躯猛烈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噗地一声竟是洒在了身下的一摞干草上:“有今日,也完全是她咎由自取。”

“陛下。”陆公公带人候在不远处,一见明烨迈步出了牢房,便赶忙招呼身后的一众迎头赶上:“您当心受寒。”

陆公公将一件织有金线龙纹的披风披到了明烨身上。

“回头告诉他们,牢房里该收拾就收拾,该清理就清理。人要是病了,就找太医来治。”在真正的处决到来之前,他可不想听到有人是因为恶劣的牢狱环境而病死的。

凌珏这几日里躲在白羽山庄之中,不仅是过上了自离开京都逃亡之后的第一次如此安稳淡然的日子。他所受的待遇都竟然是堪和于恒这个长期的贵人门客相比。

于恒虽然仅仅只是门客,但是他在白羽山庄的地位应该是和庄主不相上下。这是连日来凌珏的发现,要说这里面没有另外的一番缘故隐情,他是绝对不信的。

窗棂外面的光影斑驳,投射在人脸上游走得异常灵活。就是这样的光线射入,硬生生地将睡梦中的凌珏给揪回了清醒的现实当中。

凌珏从床榻之上爬起了身子来,却没有任何一点愠怒懊恼的意思,反而是抹了把额头的汗,长出了一口气。

只是因为现而今每每入他梦的光怪陆离,尽是一些生离死别的噩梦。

梦境虽是虚假,但其反映出的却是一个人心底最为深切的惧意。其实,是最真实不过的一种体现。

凌珏侧耳听清了外面人来人往的脚步声,来不及多想,就知道是白羽山庄出了什么事情。

他勉强用并拢在一块儿的手掌抹了一把脸,缓了缓神,这才披上了衣裳出门。

正巧赶上张罗着人流方向的小禄,凌珏便出声叫住了他:“小禄,山庄里出什么事了”

“是凌公子啊!”小禄忙得连口水都来不及喝,直扯着嗓子干吼了几句。到现在,那嗓子已经不能听了:“我们庄主应该是不行了。公子失陪一下,小的得把大家伙儿都张罗到一起。庄主有事吩咐。”

那庄主在他来时便已经是病入膏肓的模样,纯粹是靠着汤药和补药在吊着一条性命。

虽然其人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可就是这种经年累月的虚弱之症,残害人的身体为最。只是,夺人性命的时候,也不该是这样的突然啊!

那种感觉应该是一点点地把人掏空,只有种回天乏力的感觉。像今日这样,一点儿征兆都没有的,会不会有点奇怪。

凌珏自问,这些不是他该管的东西。只是,奇怪与问题又确实摆在那里,不惹人遐思也是不可能的。

心中存了困惑,想要去进一步解开这些迷雾,不过凌珏也不会这么不通人情。

他清咳了一声,朝着于恒院子的方向过去:“我去把于恒叫过去。”

主人家出了这样的大事,无论是他这个暂歇之客,还是于恒那样颇受主家重视的长居门客。不现身都是说不过去的。

凌珏本以为,于情于理,他这番所言和所为都是无需异议的。可那小禄却开了口,竟是追了几步上前:“凌公子且慢,这事,就不要麻烦于公子了吧?”

这什么情况?明明是商量的口吻,可说出口的话,又分明是在变相地告诉他,什么是他该做的,什么又不是他能多管闲事的。

凌珏自然不会被山庄里的一个仆人给左右了,他只站定淡然地看向了小禄:“主家庄主都快要不行了,你同我说说,什么是麻烦?”

小禄结巴了起来,再也答不上话,最后直憋得脸色通红了起来,方才言道:“反正这是庄主的意思。庄里的一切大小事宜现在都交给了于公子掌管,什么都不用去麻烦打搅他了。”

第六百五十一章 真相

难怪……

难怪于恒在这白羽山庄当中的地位如此不凡,原来早在一开始的时候,于恒就接手过了山庄的一应事宜。

只是,庄主成了如今这般情形,于恒还是不露面的话,也依旧说不过去啊。直觉告诉凌珏,这当中必然不是小禄几句话说的如此简单的。

但看着小禄的神情,可想而知,又确实是套问不出来什么了。凌珏便开口回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凌珏向来坦然,小禄没有疑心什么,当即点了点头,便继续奔忙着招呼庄中的仆人去了。

凌珏脚步飞快,目送着小禄不带任何疑心地离开,他自己则转身赶至了于恒的院子当中。

确实如小禄所说,白羽山庄上下想必都没有哪个仆人把此事说与了于恒听。于恒依旧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如往日晨起那般又在空旷的院落当中打起了拳来。

凌珏脚下更是快到几乎不沾地,“你还有心思在这里练武”

于恒一见是凌珏来了,这才停下了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胸前起伏不断地看着凌珏:“发生什么了?你怎么这么说”

看起来,于恒倒是真的一点儿风声都不知道啊!凌珏的态度倒也缓和了下来:“庄主出事了,估计也就是这几个时辰的事情了。你们这庄子,连这样的事情都遮遮掩掩。”

“他身子向来羸弱。”于恒的眉目上浮现出了一抹悲恸之色。

这本就是人之常情,又加之于恒是这白羽山庄的门客,显现出这样伤情的模样,不过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只是,为何只见他有调解不开的悲伤神色,却不见一点讶然的样子?究竟是庄主病重到濒临死亡是件人尽皆知的事情,还是说……

“你们都在撒谎。”还是说,山庄上上下下的仆人,包括于恒这个门客,他们根本都是知道的:“你既知道了庄主的事情,又是真的伤情,为何不去看他”

于恒干笑了几声:“世子,我当时的供词说是嫉妒于你,这才步步踏错。这当中自然是不便道出实情,可也不尽然全是假话。”

他从不嫉妒凌珏的身世和身份,他只是很嫉妒凌珏这似是与生俱来的才华与能力。

就好比今日凌珏所说的这些,白羽山庄上下谁都隐瞒得极好,可到底是被他看去了端倪。

试问,就这样不是谁人都配拥有的能力,又有谁能做到真正的心如止水

“我知道。”凌珏出声阻止了他:“但我们今日就只就事论事。”

人的感情向来不是单一的纯粹。一个人既可以对某一件事物生出爱惜之情,同时生出些怨恨之情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又或者,不过就在几息之间,人的情感却已经经历了几度升降跳跃。

“我才是白羽山庄的庄主。”于恒见瞒不下去了,便只能如实到来:“那个庄主,其实只是一个替身而已。”

这事情,于恒本也没想瞒着凌珏,早晚都会说的,只是似乎欠缺一个很好的时机。

凌珏有些怔愣,若是这个情况,此前他还真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过:“你是怕被人查出来身份是吗?”

“是也不是。”于恒自问,在防微杜渐这个方面,他还是有着异于常人的远见卓识的:“若是仅仅为了对付京都那些个贪官污吏,即便我这么做,小命怕也是难保。”

“那你不去看看吗?”凌珏今日不得不重新审视一番自己这个昔日好友。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于恒是一介武夫罢了,便有些超人之处,也是落进横流的沧海中很快就会没了踪影的一个。

但直到了今日,凌珏才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于恒:“你搞这么大的阵仗,白羽山庄,到底是干什么的”

古语有云,事出反常必有妖。像于恒这样的,明明自己做的是主人,可也绝不能走露半点风声的,背地里干的事情绝对不小。

凌珏几乎敢确定,这阵仗不仅不小,还不会太干净。

“世子好眼力。”于恒就知道,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凌珏,难度不是一般的大:“这么大个庄子,光是仆人的开销用度,就不是容易负担得起的。”

所以,于恒这是承认了,他们背地里干的营生也不是什么正当营生。

四下里此刻只有他们二人,于恒倒也不避讳,直接开口言道:“白羽山庄表面是一个农户庄子,贩贩茶什么的,私底下却是一个替人洗钱的地下钱庄。”

得到这样的答案并不例外,凌珏不由地笑了出声:“若我如今不是落势了,你想必也不会告知于我的。”

以前的凌珏,是平阳侯世子,遇到了这样替人洗钱的勾当,铁定是眼里容不下的。不过如今,他比平民百姓都要不如,哪里还有闲功夫管这些。

“此一时彼一时嘛。”如果凌珏不来醴临,便是没有难处,那么他这地下钱庄的事情自然只是天知地知。

“那你同我说说,那假庄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恒既不是那铁石心肠的人,也不是恪守着所谓架子不放的人。

没有道理,替身病重,都即将不久于人世了,可于恒却是没有任何实际行动的无动于衷。

“他险些败露了我地下钱庄替人洗钱的事情,我能替他照顾家中老父老母,已是仁至义尽。”提起那假庄主,于恒算是参半的心情,一半可怜,一半痛恨。

说是痛恨,便是因为,对方差点败露出洗钱一事并不是无意为之,而是存了心的刻意。

那假庄主见他的钱庄进账巨大,不满足于仅仅分一杯羹这样简单,便想取而代之,冒些险来将于恒踢下第一把交易的位置。

只是,白羽山庄毕竟是于恒的产业,假庄主没有成功取利,反而是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你别告诉我,他那病是你干的”凌珏打了个激灵,虽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但他还是愿意相信,于恒不是这样子的人。

“自然不是,我只是囚禁了他,将他同外界的一切联系斩断了而已。”提起这些,于恒自认为他对待叛徒的手段已经很是温和了:“至于他那重病,他本来就身子骨单薄,被我发现了以后,自己又想不开。”

第六百五十二章 接替

“长此以往,即便喝了汤药,心病没法治,不也照样白搭。”对于那假庄主的病情,于恒早就看开了。

总之郎中有给他请,其人父母那边他也有帮忙照料着,于恒是不含一丝歉疚不妥了。

“只是……”于恒的面部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一对眉毛都拧到了一起:“我也很奇怪,他这病,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

不要说什么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那假庄主突然的病发,还并不是此类情形。

“于,于公子”小禄大老远地就看到了于恒和凌珏一前一后地朝着他们这边人群挤挤攘攘的方向而来,似是有些不可思议地咽了口口水。

这凌公子到底是有多么大的本事,又和庄主之间有什么样的交情,居然在这个时候还能让庄主改变之前的心意?

小禄心内有无数个问号划过,但不敢怠慢,还是快步迎了上前:“于公子,凌公子,这边请。”

白羽山庄上下的人都知道,于恒才是他们真正的庄主,但每一个人的戏码却是挑不出什么错误与不妥的。

即便到了此刻,都没有一个人露了马脚出来。他们泫然欲泣,按照庄中划分的仆人等级依次分别跪在了里屋和外堂之间。

于恒和凌珏一来,众人便齐齐地挪动着自己的膝盖,直接让出一条通路来。本来还显得异常拥挤的屋内,小禄却可以为二人带路径直向此间的最中心走去。

于恒走近床榻,那塌上的人气息已经很是微弱了,整个人都陷入了弥留之际的状态。现下即便听到了些脚步声入耳,想要睁开眼去看一眼来人是谁,可也只是睫毛动了一动。

“你感觉怎么样?”于恒为他拉了拉被角,语气倒是平静很多。

“于,于公子吗?”假庄主即便在此种情形下,都依然记得曾经答应于恒的。

只因为,他有事相求,实在不能就这么走了:“白,白羽山庄今后就靠你了。还有,我的爹娘……”

前者是必须的,哪怕只是走一个毫无意义的过场,也是必须的实行。

“放心,你的爹娘身体都很好。”于恒知道他担心什么,不就是怕他人走了之后,他的父母会因为他而受到什么牵连嘛!

但其实真的是他多虑了。地下钱庄这样的存在,知道的人越多,面临的风险就越大。他的那老父老母只当他是在白羽山庄干活,除此之外,根本就是一无所知。

对于一无所知的一对老夫妻,于恒当然不会苛待的:“你怎么一朝病重成了这个样子?”

“昨夜……”榻上的人气若游丝,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小到了几乎让人附耳贴近才能听清。

于恒贴近了一些,只能依稀感觉到轻薄到几近于无的气息从榻上之人的口中吐露出来:“凌公子他……”

却原来还并不打算将昨日的事情说了出来,只是觉得有外人在场,想让于恒把凌珏支开而已。

于恒直了直弯到过分的腰杆:“凌公子不是外人,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眼见着庄主如此决绝,那想必眼前的这凌公子是知道了白羽山庄的实情。

如此,他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直到于恒再次附耳上前,他的气息依旧很弱,连说一句话都要歇好久:“昨夜忽然有人闯入,翻找庄子的账册……”

于恒抬眼正对进了对方的瞳孔当中,他自然知道这假庄主所言非虚。那账册不在别处,就被他藏在了这间屋子里。

白羽山庄都是他的人,于恒根本不担心这账册会被曾经起过异心的假庄主给据为己有。他有命拿,也得有命出得去才是啊!

“庄主”于恒贴得很近,自己不过就思量了这一晌片刻的功夫,那人的气息却像是完全断了的样子。

于恒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鼻息,确定真的是断气了,方才站直了身子,宣告给聚到这里的所有人:“庄主过世了。小禄,你着人去布置灵堂。”

眼下在场的人都是知道于恒真实身份的,只是于恒既不主动承认,那这个戏码便没有停下去的道理。

小禄抹了几把泪,不断地点头道:“是,于公子,小的明白了。”

人群由外零零落落地散去,很快屋内就只留下了凌珏和于恒二人,以及那刚刚才咽了气的假庄主。

“替身已死,白羽山庄名义上总得有人来管理。”凌珏反正是没有听说于恒有主动上任的这种想法:“下一任庄主,你打算找谁?”

其实凌珏心内倒是有一个不错的人选,其人机敏能干,又是很踏实老实的那种性子。

“那自然还得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人。”于恒确实不打算当这个空壳庄主,与其做到那个位置上来树大招风,还不如坐在背后操纵。

反正无论是谁坐上了庄主的位子,都没有办法改变其内里的本质。

凌珏聪明了一世,可偏偏就是眼下没有看得清楚局势,他还颇带了些叹惋之意:“小禄倒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人选。只可惜了你们的买卖是地下钱庄。”

“什么小禄?”于恒发笑,那小禄虽然做事还算细致,但遇事可没有能担当庄主的魄力。在他这边,即便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庄主,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胜任的。

于恒看凌珏不似开玩笑的样子,便认真地回了一句:“我说的那个人是你。”

凌珏不禁眯缝起了双眼,他怎么总觉得今朝是着了于恒的算计:“你那个时候让我来醴临,不会就有这个意图吧?”

如若不是逢了难,他便不会专程跑到醴临来,那么自然也便不会知道什么白羽山庄。

“我怎么知道他的寿数将近。”于恒摊摊手,他还确实没有这个打算。

那凌珏是什么人,毕竟是官家的,让他做地下钱庄名义上的主人,他于恒是得吃多少个熊心豹子胆啊!

小禄很快就派人将灵堂布置了出来,本来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再加上他们洗钱的身份在内,什么事情又不能太过招摇。

因而,起柩什么的一干事宜很快便都处置妥当了。再接下来,便是下一任庄主的宣布。

在众人面前,于恒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封遗书来,上面所写的,便是下一任庄主的任命。

第六百五十三章 情自异

又是一夜的飞雪,白茫茫又清冷沁凉的雪片不断堆积在了一起,直接将广袤无垠的北疆大地变成了冰原。

“阿嚏!”凌玥用冰凉的手掌搓了搓冻得打颤不止的胳膊。

北疆比京都还要偏北,且因为愈发地靠近胡人那些游牧民族的聚居地,这里是不比京都有着雄伟富丽的屋舍建筑的。

也正因此,寒风怒号着席卷而来的时候,似乎连可以遮蔽的躲藏物都没有。

“玥姑娘。”有小兵在帐外叫门,生怕因为他们的莽撞而轻慢了帐子里的姑娘:“少将军让下官来送手炉。”

苏家军这一部分留守驻扎在此地的人里并没有人能识得凌玥的身份。他们只知道少将军让他们唤她做玥姑娘,想来也是京都当中的什么贵女吧。

“姑娘。”知秋见凌玥看书看得出神,不禁轻轻唤了一声:“少将军派人来给您送手炉了。”

“啊。那就让他进来吧。”凌玥很快地将话本子合上藏在了自己的身后。

那时侯府忽然被查抄,她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第一反应便是把这本还藏有许多未解之谜的话本给放到了包袱里。

尽管后面她还看了很多描写得状似荒诞不经的故事,但却再没有能从中得到什么启发,从而借以避开了现实当中的那些个算是祸患的东西。

现而今好不容易能安顿下来了,凌玥一有空闲时间,就一心扑在这个上面,以至于连外界发生的什么动静都听不到了。

小兵带着手炉一脸笑容地走近:“玥姑娘,军中条件简陋,就这样一个手炉,还是我们少将军花了好大力气才找来的。”

少将军吩咐过了,让他在送手炉的时候,一定要着重说明一下是谁的意思,以及这过程的不易。

小兵的嘴角翘起来就没有再下去过,这让凌玥看上去感觉怪怪的,但她还是很快接了过来:“麻烦你了,还有替我回去跟少将军道谢。”

能在军中暂时安住,这也多亏了对方是苏云起。要不然换任何一个人来,就冲眼下这形势,都指不定立马就要把她押送回京都邀赏请封去了。

“这里……”小兵将东西送到后并没有马上离去,他只从怀中又掏出了一个酒袋,递给了知秋:“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御寒。知秋姑娘如果不嫌弃的话,就喝上口这个,也就不冷了。”

可不是人人都是苏云起,手炉这个东西,少将军找得来,别人却是不能够了。

知秋看了一眼凌玥,一时也不知是该接还是不该接。对方这回并没有提到凌玥,还是指名道姓地说是给知秋的,这一下子,反而是让知秋没了主见。

凌玥咳嗽了一声,她怎么觉得这名小兵对知秋的感觉不太一般呢:“问的是你,你看我干嘛?”

说句不太好听的,她还想尽早打发走了这个小兵,她也好接着去翻看话本。方才,似乎刚理清了些眉目。

这是姑娘放权,那她可得好好把握住这次机会。知秋从小兵手中将东西接了过来:“这是温的”

隔着酒袋子,知秋都能感受到那不冷不热刚刚好的温度,正暖和着自己的掌心。

“姑娘们身子弱,哪能直接喝冷酒下肚啊。”那小兵挠了挠头,终于是不好意思了起来,“你快喝几口驱驱寒。”

嘱咐完了这一通后,小兵才是终于想起了他此趟来的真正目的,忙向在一旁受了些冷落的凌玥作揖道:“玥姑娘,若是哪里还有需要,就尽管吩咐下官。”

凌玥颔首谢过:“有劳了。”如今的她,总算是体会到了寄人篱下情自异。

苏云起对她好得没话说,可这里是苏家军驻扎的地方,毕竟也不是长久之计。说她不思量些什么都是假的,更别提平阳侯府的一家人,现在是生死未卜。

知秋打开塞子,当真借着余温尚存,给灌到了肚子里去:“那小兵真没有说错,烈酒下肚,身子真的热乎起来了。”

知秋抿了一抿嘴角残余的酒渍,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姑娘,您要来几口吗?”

凌玥蹙着一双秀眉,杵着的脑袋巴不得钻到话本里去:“我有手炉。况且,你那酒可能有点烈,我可不擅长。不仅是我,你也悠着点。”

要知道,这里是军营,来来往往的无论老少都是男人。指望那小兵送来的酒有多温和,基本也就是想想了。

凌玥话音还未落,就觉得自己身后响起了一阵巨大的动静。循声望去,果见红着脸的知秋醉倒在了一边。

“不是和你说了少喝几口嘛!”凌玥嘴上虽是低低地叹了声,但还是细心地为知秋盖好了一床被褥。

喝醉酒的人最怕在梦中受寒了,小兵本是好心,冒着严寒风雪也要送壶热酒来给知秋暖身子。只是如今却变成了弄巧成拙,不知被那小兵知道了,心里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凌玥替知秋整好被角之后,自觉这样也不妥,便干脆把自己刚刚得到的手炉也放在了知秋所趟的床榻上。

只是她的一个转身,却不小心扫到了身后正摊开的话本子。

“真是越忙越乱。”凌玥弯腰去捡的指尖却在触碰到了纸张的时候,又顿了下来:“这是……地图”

之前凌玥就觉得那副插图奇奇怪怪的,什么都不像,却好似总想传达什么信息一样。

如今掉到了地上,迫不得已调转了一个方向,凌玥这定睛一看,才猛然认出了那原来是一张地图。

好巧不巧的更是,那地图上所指的,不是其他地方,就是现下她人身在的北疆之地。

只是,凌玥是初来乍到,对这北疆地形只能算是一知半解。地图上的那些弯曲交错的线条,她只能识别得出来,应是北疆地域无疑。

可具体的指向是哪里,以及这疆域周围变化什么的,她就一概不知了。

这样一思考,凌玥不禁在帐中踱起了步来。新的问题虽然到来了,但取而代之的是掩盖了旧惑当中的不解,其实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

凌玥有些兴奋地迈步,直到眼睛在帐里环顾四视的时候,她才灵光一现。

她怎么忘了,她是初来乍到,可对于常年在此行兵打仗的苏云起来说,这里可是要比京都都熟悉些的。

苏云起一定知道!

第六百五十四章 北疆险地

“玥姑娘!”帐外立着的两个小兵见到凌玥出来都很是诧异的样子。

虽说把其人暂且安置在军中,是苏少将军的意思。可她即便是为了自己也要懂得避嫌,不适合在这样的地方来回乱跑啊!

只是,上有苏少将军的令,往下来说,这玥姑娘为人又是个顶好的。他们就是敢怒也并不敢言:“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少将军说了,军营重地,你还是不要随意乱走得好。”

并不是所有士兵对她们都如方才那个小兵是一样的态度的,凌玥知道,在苏家军的队伍里,她和知秋是不速之客。

只是,军中绝大多数人都是碍着苏云起的面子,才对她们和颜悦色的。

凌玥扯出一个笑容来,她虽然一向不擅这些。可前前后后发生的这许多事,已经不由她了:“我想找一下苏少将军,不知二位可方便带个路”

以为是不安分地要往外跑,即便在努力压制着心内的不悦,但还是一早表现在了脸上的两名士兵。

此刻一听凌玥仅仅只是为了去寻苏少将军,面色立即就缓和了下来,甚至还换上了笑意昂扬的神情:“我们少将军的营帐就在这边。下官为您带路。”

撩开将营的帘账,凌玥本以为她即将面临的会是一股扑面而来的暖流。可就在这一瞬,她却不由地呆住了。

营帐里面空气并不流通,虽不比外面那种风刀霜剑一般的凌冽,但这里却是那种让人遍体生寒的彻骨冰冻。竟不比外面强上多少。

“玥姑娘,就是这里了。”也不知是不是那两名士兵也觉得严寒不已的缘故,匆匆留下了这样一句话就要告辞:“如果没有别的吩咐,下官就先告退了。”

凌玥不想让过多的外人在场,自然颔首谢过。待营帐外传来二人渐远的足音,她才回身将帘账遮得更严实了一些。

这屋里本就是僵冷得厉害,若再吹进点儿寒风,那可真是要人命的感觉。

仅仅只是想一下,凌玥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怎么没有带手炉?”

苏云起的声音不期而遇,这本也没有什么,凌玥此行就是为了来找他的。只是之前匆匆一眼瞥过的时候,还并没有瞧见他的身影。

眼下他忽然冷不丁地开口说话,还是把凌玥给吓了一跳:“我,我不知道你这里这么冷。又觉得距离不远,没有那个必要。”

凌玥循着声音望去,却只见苏云起连一件披风都没有披,就坐在案前:“手炉的事情,谢谢你了。只是,你不冷吗?”

说不冷自然是假的,只是习惯二字罢了。况且行军这种事情,哪里能由得他们挑三拣四的呢:“我不冷,倒是你,可别病倒了。那到时,我的罪过不就大了嘛。”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值得相交的人,寻常人这个时候都唯恐避她不及吧。

也只有苏云起了,雪中送炭不说,还费心思虑到了这么多。凌玥会心一笑:“我身子虽然弱,但还不是一个药罐子。我来,是有个问题想问你。”

自从侯府出事以来,她这一路上都是悬着心的。即便有什么笑容,也都是聊以**。直到在这北疆苦寒之地遇到了苏云起的那一刻起,才有些什么好似变得不一样了。

只是,究竟是什么不一样呢?她现在还不知道,也没有这个心思去想。

“你要是问我侯府的事情,我和你是前后脚离的京,也并不大清楚。”苏云起不想承认,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完全就是追随着凌玥的步伐而至的:“不过,我可以想办法帮你打听的。”

“如果可以的话,那就麻烦你了。”凌玥虽然不是为了这事来的,可侯府阖家上下的遭遇确实是让她一筹莫展的真正原因:“不过,我今天来是因为这个。”

凌玥从裹着身子的厚厚披风下取出了那卷话本,在苏云起的面前摊开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并没有说明话本子上所展示出的插图是什么,事实上,她能看出来是地图,仅仅是机缘巧合之下的误打误撞。

也许,这根本就不是地图呢?除非有人能一眼肯定地再将它认出来。否则,便还有其他的可能性。

“幕岭的地图”苏云起一眼便认出了那些扭扭曲曲交结在一起的线条是一副地图。之所以用这样的口吻相问,不过是好奇,一个讲故事的话本,如何会把地形图给画了上去。

这样的答案,便是凌玥要的,她忙不迭地点起了头:“是一副地图。苏少将军,你知道你方才所说的幕岭在哪里吗?”

苏云起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忧色,凌玥敢肯定,这并不是自己看花了眼,他是真的觉得为难。

是自己忘记了他的身份,或许,有点强人所难了吧,凌玥立马补充起来:“你别误会,我就是想知道具体在哪里,又或者说离现在这里有多远。不需要你带路的。”

苏云起眼皮一跳,不自觉地声音都高了一度:“你要去”

凌玥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但是却被苏云起如此大的反应给吓到了,但她还是果断地应道:“这个幕岭或许有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她又顿了一顿,方才确定道:“我要去。”

苏云起的眼帘垂下,再次盯到了那个话本的地图上。方才他只是一瞥,其实细细看来,这地图还是有些问题的:“幕岭是北疆一险,别说是你,就是苏家军,甚至是他们胡人的军队,都不敢踏入。”

因为幕岭太过险峻惊奇,鲜少有人踏入过。又或者说,当世之中,幕岭应该是无有人迹的。

他们这些后人对于幕岭的了解,多半都是来源于口口声声的相传。因为没有眼见为实,谁都不知道幕岭之内具体的地形为何。

可这幅地图,怎么描画得如此细致?这就是让苏云起初见一眼辨认得出,可再细看,却只觉越多的疑惑所在。

幕岭外围的地形如何,是他在北疆多年的所见所得,因而这一部分是不会有问题的。也正是因此,苏云起下定论才下得如此笃定。

可是,这幕岭里边,又着实奇怪。苏云起不禁蹙起了眉头来:“你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第六百五十五章 不辞千里

“这……说来话长。”凌玥欲言又止,如今这个情形,已经不容她再专注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事情。

想要得到别人完全的信任,她也得拿出完全的真实才是。只是,这实在说来话长,让她从何说起啊?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凌玥的欲言又止,苏云起全部看在眼里:“我一直觉得你一个姑娘家,好端端离京那么久,是出了什么事情还不能和人说吗?”

凌玥默然,她知道苏云起说的离京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情。

那个借故想要离京去寻道士师父的她,其实在那之前,凌玥并不知道她这个决定是否正确。找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来说,本来就无异于大海捞针。

更别提,当时的道士师父是一个多么神奇的人物,便是如今,她都不知道人家的姓名来历呢。

“有吧,只是我怕说出来没人会信。”凌玥苦笑了一声,除了道士师父那样的高人,若非是让他们亲眼所见,普天之下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了。

“若是换做是以前的我,可能会大言不惭地说一句,你不说,怎么会知道我不信”现在想想,其实这样的话,是真的站的说话不腰疼。

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也更不是单凭着一句我信你,就可以一条路走到底的。若没有亲身的经历,两颗装在胸膛里的心,又怎么能听见彼此最温热的心跳声

“以前的你,现在的你,有区别吗?”别看这段时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是之前十几年加在一起都没有经历过的。可那也仅仅是之于她。

苏云起依旧是苏家最有前程的少将军,说的话,怎么倒像是从鬼门关里游荡了一回

苏云起本来不想提的,凌玥虽然不说,但他看得出来,她应该是深受什么困扰的:“你之前离京是不是认识了一个道士?”

凌玥的面色果然有异,和苏云起对此的猜测基本差不离了。

道士是玄门出身,在如今的天盛是忌讳,凌玥怎么可能承认,她忙摆了摆双手。只是因为被人说中,心内发虚得紧,她根本不敢再看苏云起的眼睛:“什,什么道士,我们天盛怎么会有道士呢?”

“天盛京都之内自然是不会有道士的,但我如若说,那道士是专程来找你的呢?”凌玥这个样子明显就是不相信他了,不仅不相信他,实则心内还怕他把这个事情捅出去。

苏云起也不知自己是在赌什么气,其实那道士会出现在苏府中,根本不是因为凌玥。又或者说,就算有些许的缘故在,在其人所说的那些大事当中也可以基本忽略不计。

世事不会这么巧的,其他的巧合那是无巧不成书。可道士在天盛是个甚大的忌讳,人人如同躲瘟疫一样地也要躲开。

即便道士在当今世道之下还能有几个余存的,也不会有谁不开眼专门往京都钻。

排除掉这些,一定是道士师父来了:“他和你说什么了”

虽然不用问,凌玥都能猜到,道士师父不辞千里地冒着风险来到京都,一定是不放心天象所指。但在山上共住的那段日子,道士师父又着实不像是会插手这些俗事的人。

“你们果然认识。”苏云起的语句中霎时便带上了些酸味,说出的话也就有些不过大脑:“难怪他会告诉我你的下落。”

苏云起在这里会将自己从胡人手中救下,原来并不是巧合:“你是说,你是因为道士师父的言语,才来找我的”

苏云起的关注点完全偏离了凌玥的原意。事实上,他只听到了“道士师父”这格外醒神的一个称呼:“虽说吧,他确实是有着不容小觑的实力,这我也知道。可终究他还是一个道士,你与他走的这样近……”

苏云起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只感觉一个娇小轻盈的身躯猛然拉近了与他之间的距离。

他并不知道凌玥要干什么,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方才的一番话哪里惹恼了凌玥。苏云起只是觉得,凌玥的忽然接近,让他的心脏快不受控制般地要跃出胸膛了:“玥,玥儿!”

凌玥只是想给他一个拥抱而已,单纯的,不夹杂着任何感情的拥抱而已:“我,我从来不敢想有一天世上最糟糕的事情会降临到我的头上。”

是啊!谁能料到呢,纵使是沧海桑田的变化,都尚且需要岁月的冲刷。

更遑论,这生来的贵胄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阶下囚一般的人物:“更没有想到的是,人人都视我为蛇蝎,恨不得绕道而行的时候,你会为了一句,一句可能根本没有印证的话而特意赶来找我。”

说着这话,竟是一滴热泪就从眼角下淌了出来。可惜的是,这里是冰天雪地的北疆,什么感情在这样的氛围烘托之下,都化成了冰冰冷冷的。

他们也算认识了许久,可这还是苏云起第一次见凌玥的“投怀送抱”,这一幕是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来不及思虑什么,身体已经先他一步做出了反应。苏云起的脸直接红到了耳朵根子上,像是天边的火烧云一样,连成一片,很是显眼。

“你……”苏云起忍不住缓缓抬起双臂,想要对凌玥这样忽然而至的热情做个相同的回礼的时候,怀中却忽然松了力道。

凌玥往后退了半步,眉宇之间似乎还有些泪流的痕迹存在:“刚才,是我失礼了。”

苏云起可不想借着凌玥对自己的感动而趁热打铁,鬼使神差地说起了他为数不多的谎话:“也没有,北疆这边刚好也缺人。祖父,祖父的身体条件不太允许,所以我就来了。”

他尽可能地将自己的那种特意淡化了下来,却没有看到凌玥眼底忽然转为黯淡的落寞。

“幕岭,幕岭在哪儿啊?”凌玥觉得,自己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恨不得埋进暗无天日的风沙之中去:“还请苏少将军帮忙指个路。”

她一度以为自己是一个很理智的人,却不想也是个感情充沛的,感情上来了甚至就忘记了思量前因后果。做出刚刚那种碰壁的丢脸事,要不是现在还要有求于苏云起,凌玥真是恨不得掉头就走。

第六百五十六章 无果

“幕岭……”正如凌玥心中升起的那些晦涩一样,苏云起也有自己的打算,只是难以言说罢了:“有关幕岭的消息实在是少之又少,我一时之间,竟然也无法给你个准信。不如你容我点儿时间,我先帮你找找。”

“啊,好。”彼此的心是看不到的,只有通过嘴的言语是能够真切听到的。

可是,看不到心,仅靠着言语又哪里能知道虚实几何呢?之前苏云起的反应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他明明是知道这个幕岭所在的。退一步来看,就算不知道内里地形,可幕岭的入口,苏云起也是一定知情的。

只是嘴长在人家身上,说与不说,凌玥又不能拿刀去架在别人的脖子上进行逼迫。

毕竟,此次被胡人掳去,到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回来,这份恩情所欠的对象正是苏云起。

“你,刚才在看边防图吧?”凌玥只知道自己进来的时候,苏云起正趴在案前不知忙活着什么。

她其实对苏云起方才干了些什么一点儿都不关心,只是既是要走,也该给自己找个坡才是:“既然这样,我就不打扰你了。”

说完这句话,凌玥就再不管身后的苏云起是什么反应,径直转过身去离开了将营。

苏云起的将营离她和知秋暂住的地方只有几步之遥,方才带路的小兵们还都说了。这是苏少将军特意的安排,为的就是方便照顾她们。

凌玥摇摇头,四下有巡逻的队伍不断地走过来走过去,她不想自己有些快要崩溃的情绪被这么多人看到,无奈之下,只能加快了步伐。

就在凌玥伸手去探帐帘的时候,里面却忽然跌跌撞撞冲出了一个身影,凌玥定睛一看,才叫了出来:“知秋,怎么是你”

知秋的脸蛋红扑扑的,一看就是酒气还没有褪下去,却撒起了酒疯来:“来,我们回去。”

知秋一见来人是凌玥,便将整个身子靠了上来。嘴里虽然嘟囔着含糊不清,但凌玥还是能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姑娘,您,您回来了就好。”

喝醉酒的知秋好像比以往更要重一些,凌玥架着她想要扶稳,却连带着自己也一起栽倒在了床榻上。

明明没有几步的路程,可凌玥从苏云起的将营走回来却好似花费了很大的力气,以至于此刻的她干脆就势仰面躺倒不打算再起来了。

知秋还在呓语着什么,因为没有外面风雪的嘈杂,此刻凌玥听得倒是十分清楚。

即便是迷迷糊糊的睡梦之中,知秋都在唤着自己,想来是因为方才看到她不在营帐之内才慌了神跑出去的吧。

凌玥努了努嘴,终于有了些力气起了身,细心地为知秋盖好了被子之后,她才又再次翻开了话本。

其实也是她太心急了,在没有幕岭的消息之前,她完全可以好好理解一下这回的故事里到底想要传达些什么。

故事中的主角是一个自带悲苦命运的男孩儿。自小便没了父母的他,靠着乡邻的救济才勉强可以糊口。可即便是这样的人生,似乎都能惹来天妒人怨,就在他六七岁的时候,乡镇上爆发了数十年罕见的瘟疫。

那瘟疫来势汹汹,只要沾染上的,很快便被夺走了性命。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很快乡镇上的街坊四邻便都死绝了,唯一的一个幸存者正是这个无名无姓的男孩儿。

男孩儿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年纪小到只能日夜餐风饮浪,很快就被人牙子看了上眼。

人牙子负责将买主看上的孩童通过水路以及陆路等各种私密的方式运往大江南北。

孩童自小体弱,又刚从瘟疫之中死里逃生,早就没有了任何逃跑的力气。人牙子自觉这趟“货物”是他从业以来最为省心的一回。

殊不知,男孩儿其实从来就没有逃跑的欲望和打算。

这一回买主给出的定金实在优渥,即便山高路远一些,似乎也不成问题。人牙子夜晚睡在篝火旁,借着跳动的火苗,将前路记在了心里。

这路可不好走啊!人牙子蹙着眉头,烦恼忧愁一股脑涌了上来。可是人为财死,有了银两的诱惑,便是前山埋伏着凶兽,这些困难皆算不得什么。

更何况,这还没有什么凶兽呢!不过就是些险峰陡壁罢了,小心仔细着些总不会出了什么差错,如此一看,又有何难

夜风在山谷当中穿梭而过,发出了很是凄厉可怖的声音,迷迷瞪瞪听来,竟是有些鬼哭狼嚎一般的感觉。

男孩儿蜷缩成了一团,即便是睡梦当中都睡不安稳,在这样的环境衬托之下,本就是孩童年龄的他,身形好像更显渺小幽微了。

而人牙子的身影却被触手可及的篝火拉长了几倍不止。

许是这一明一暗,一大一小的巨大差别,终于是让常年浸泡在钱财当中的人牙子动了恻隐之心,他悠悠地叹了口气,“要说起来,这也是个可怜孩子呐!”

男孩儿虽睡得不安,但也难得格外沉,对人牙子自顾自地感叹充耳不闻。

人牙子脱下了自己的一件最为厚实的衣裳,披在了男孩儿身上,而他则就着渐渐燃尽的火苗将就了一晚。

第二日,人牙子策着马车走在了崎岖蜿蜒的山路上,不见山风有多么激烈,倒是他的喷嚏打了个不止。

人牙子暗暗发誓,这害人不浅的善心他是再也不会发了:“坐好了,要是前头跌死了你,回头可别赖我。”

人牙子没有什么好气,虽然他摆出了一副恶人恶语的样子,但实则也是在为了自己壮胆。

前面的山路越发地险峻了,许多人就是死在这岭中无人收尸的。人牙子做的是恶向胆边生的丧尽天良的买卖,可面对这样的山路,他的掌心之中也是毫无例外地一片湿漉漉。

终于,马车的车轱辘有些偏离,许多碎石块纷纷跌落到了山崖下去。

人牙子提着心吊着胆地向下张望了一眼,下面是层层的云雾,根本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单看这云雾的厚度,就应该知道,掉下去必然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下来。”人牙子把男孩儿从马车上抱了下来,果断地选择弃车步行。

“你走啊!”人牙子用了一把力,可男孩儿却是如同座石像一般僵硬在了原处,任凭他怎么拉扯,都是白费力气。

第六百五十七章 无声无息

人牙子懊恼不已,一口认定了定是由于自己昨天晚上对这孩子的态度太好了,才导致此刻男孩儿的蹬鼻子上脸。

这么一想,人牙子干脆狠狠在男孩儿的后背上推了一掌:“要死啊,叫你也不走,一定要坐马车是不是”

男孩儿终于开口说话了,不同于人牙子的火冒三丈,也没有面对险峻山势的胆怯之色。

男孩儿只是神情淡淡的,说出口的话,语气也是淡淡的,就好像在陈述一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事情:“有声音。”

人牙子真是被气急了,不禁跺起了脚来,“你当我是死的不出气嘛!”这话说出来可就是指着他鼻子在骂人了,这么大的一个大活人在说话,怎么会没有声音

他就知道,哪里有甘心被人牙子买卖的小孩。只是当时这孩子没有反应过来他即将面临的遭遇会是什么。这不,现下刚刚想明白了什么,就已经开始和他对着干了。

是人牙子会错了意,男孩儿本不想再多费唇舌解释些什么。

但那大石翻滚的动静已经愈发地明显了,不用人牙子告诉他那是什么,男孩儿自己都能明白,他的眸中终于闪现出了几点惧色:“是山石掉落的声音。”

不知是不是从小就经历了太多的缘故,男孩儿总是有着远超于他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的镇定。只是,在遇到这样的飞来横祸之时,只要不是一心求死的,谁的表现都一样。

“什,什么?”人牙子后知后觉,其实在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那山石一颗接着一颗滚落,似是带有着毁天灭地之力的动静终于凌驾在了他们这些显得如此渺小的人的头上。

人牙子全部明白过来了,只是从他明白再到妄想做出何种反应,这一切的时间实在太短太短,短到他根本来不及思量。

“怎么办?”人牙子自以为这一路他已经足够小心了,甚至于他而言,还能够做出弃车保帅这样的行为,但却还是逃不过一个死字吗?

正彷徨不知所措间,一片乌云盖顶般的恐惧接连来到了人牙子的头顶上方。

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作怪,人牙子居然使出了浑身解数,只把他身旁的男孩儿尽可能地推离了这片山石滚落的地方。

男孩儿惊讶不已,其实莫说是他,就是人牙子自己,都没有料到他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人是在做什么。

就当,就当死前还一还此前的孽债吧:“跑啊!”

话音刚落,一颗峭壁上的山石就正朝着人牙子的天灵盖直直地砸了下来。只能听到一声砰的巨响,再紧接着冲撞进入眼帘的就是一片血肉模糊,不仅粘连在了山石上,还有那面目不清的人脸。

但是,人牙子把一切都想得太过简单了。不说这一颗颗的山石是从断崖峭壁之上剥离下来的,光是范围就不是区区几臂的问题。

拉着车的马又一下子受了惊,四蹄跃起又踏下,无意间的冲撞更是使形势严峻万分。

男孩儿只顾抬头看着纷纷下坠的落石,却忘记了分神去留意一下脚下。

马匹横冲直撞过来的时候,男孩儿只觉得自己的后背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一记重击。再然后,便是整个人失衡,随着那些落石一样落尽了重重的云雾之中。

不同的是,山石下落的时候,不断和崖壁相击碰撞在一起,发出了威震四方的声音。而男孩儿这一生命的陨落,就如他来时一般,无声无息。

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也没有什么人会为之这一生命的忽然逝去而存有片刻的叹惋。甚至就连生死这样的大事,都不能如一块落石来得轰轰烈烈。

凌玥在脑海当中将故事回忆了一遍,以往的经验告诉她,一遍遍地盯着话本上的文字出神,只能受到更多的干扰。还不如看过一遍之后,彻底放弃纸张的桎梏,好好回忆感觉一下,重点究竟在哪里。

凌玥这样一想,不知不觉地就已是日落时分了。北疆此刻的雪原之上光线很是暗沉,不过刚刚黄昏,外面却有点黑漆漆的样子了。

醉酒的知秋也清醒了过来:“姑娘,您怎么在发呆啊?”

凌玥的眉头不展,只是因为尚在思索那个男孩儿的故事,以至于连知秋说什么都没能听到。

知秋手肘撑了一下,想要直起身子来,可手腕却是碰到了什么有些圆溜溜的东西:“姑娘,您怎么把手炉给婢子了您不冷吗”

知秋很快捂起了凌玥的双手,果然是一片沁人的冰凉,这可怎么办?那手炉也快没什么温度了,知秋揉揉脑袋,这才想起了赠她酒的小兵。

既然没办法让身子从外面暖和起来,那就用喝酒的办法,让身子从里面热起来:“姑娘您等着,婢子去去就来。”

飞快地奔了出去,知秋一路相问,又加上绘声绘色的描述,这才算是找到了原先的那名小兵。

现在想想,当时怎么就没有留了个心眼去多问一问,哪怕只是个名字呢?倒是要比现在省事得多。

那小兵听说军中刚来的姑娘在打听他的事情原本还不大相信,可直到亲眼看到了知秋出现在他的眼前时,这才喜笑颜开了起来:“知秋姑娘,怎么是你啊?”

知秋打量着小兵身边,别说什么酒坛子了,就是连口水她都没有见着呢:“我家姑娘畏寒,苏少将军送来的手炉也不热了。我就想着,你这里是不是还有些酒?”

“这……”小兵一脸为难的样子。

倒好像是她提的要求很难实现一样,知秋弯起的嘴角就有些落了下来:“不过就是壶酒而已,你当是稀罕物呢!”

其实真被知秋歪打正着地说中了。一样的酒,放在别人那里是不值一提,可在军中,都是属于军资的。

“给你一壶酒倒也没什么问题。”虽然是军资,但如若是知秋姑娘开了口,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只是,知秋都点名道姓地说了是给玥姑娘的,那这就不是他能管的范围了:“只是玥姑娘的事情,得需要少将军的意思。没有少将军的令,我们可不敢胡来。”

其实,苏少将军是真的很看重这个玥姑娘呢!军中哪个不是与其出生入死多年的战友,可都没有见过苏少将军这个样子呢。

第六百五十八章 离军

知秋有些气结,但也晓得这是军营,不能随便任由她胡来,这才压着些怒气问向小兵:“那苏少将军人呢我去和他说。”

小兵欲言又止的,一脸很是为难的样子:“少将军他有事,不便让人打扰。知秋姑娘你还是回头再说吧。”

这可真是奇怪,那苏少将军什么时候在听到是凌玥的事情之后,会是这种一拖再拖的姿态?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到底怎么了?”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这小兵隐瞒了什么:“苏少将军为什么不见人?”

许是被她缠得实在没有法子了,小兵咬咬牙,暗自嘟囔了一句对不住少将军:“是少将军的意思,说是如果是玥姑娘还有她身边的人来问的话,就先拖延搪塞过去。”

他也是想尽力搪塞的,只是架不住对方的一再逼问,这眼看着就要露馅了,再兜着也没有什么用:“其实,我们少将军现在不在军中。”

“不在军中……”知秋思忖了片刻,决定还是乘胜追击:“那他人呢?”

这回小兵倒不难为情了,因为他是真的不知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想来如果不是少将军身边的那几个,军中上下可就没人能知道了。”

“什么情况!”知秋叹了口气,心情好不起来,只步履匆匆地走了。

望着知秋离去的背影,小兵想说些什么,可又觉得实在是没话找话,着实地多此一举,也就只能作罢。

论起来,少将军此次回来,既没有陛下的谕旨,也没有苏老将军的意思传来,其实其人现在的动向是更没有必要告知给他们的。

这样也就难怪他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了,小兵自我安慰了一通,这才提起一旁的长枪,紧追上了旁边巡逻的队伍。

“姑娘。”知秋往手上哈了口热气。外面的寒风可真不能小觑,她这才出去了一会儿,怎么倒觉得手脚都要冻得没有知觉了呢!

“姑娘?”凌玥怎么还和她方才离开的时候一样在发呆呢?知秋几步小跑着上前,蹲在了凌玥身前:“婢子跟您说一件奇怪的事情,好不好”

可惜的是,凌玥还是没有任何的反应,整个人就好像是具只会散发着热气的空壳。

她家姑娘什么时候对她不理不睬过保不齐是出了什么事情,知秋心急不已,干脆上手摇了摇凌玥,“姑娘!婢子在同您说话呢!”

“啊?”言语无法将凌玥从那个故事深处唤醒,可知秋突然的晃动却是让凌玥大梦初醒:“你,你刚刚说什么?”

“哎哟!我的好姑娘啊!您总算是理人了。”知秋都不在乎凌玥是因为什么发呆能发这么久了,看着凌玥的状态还对,就已经让她很是长出一口气了。

“你尽胡说。”凌玥想要为自己辩白,“我什么时候不理你了”

知秋扁扁嘴,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了一句,就是刚才和现在啊!叫了多少次,可自家姑娘连声气都不吭的呢!

“知秋,你想说什么?”凌玥等了许久,也不见知秋说话,反而是见她愣在了原地。还寻思着,难不成是自己的发呆也会传染?

可要知道,她绝对不是在发呆啊!

知秋凑了上前,坐在凌玥一侧:“婢子刚刚瞧见手炉不暖了,就想着去找之前的小兵再讨要些酒来。结果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人家不给你呗。”凌玥撇撇嘴。她们这样的身份,在军中其实是寸步难行。若是没有苏云起的帮衬,别说是讨要酒什么的,就是在军营里多待几天都是惹人猜忌的。

知秋张了张嘴:“不愧是姑娘啊,看得就是比婢子远。”

凌玥可不会被这样的好话给含糊着忘了正事的,她只挑挑眉毛:“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依照她对知秋脾性的了解,若当真只有这一点是需要提及的,那知秋就不会是现在这个反应。她早就在一进来的时候就耍起脾气来了。

知秋哦了一声,敲起了自己的额头:“瞧瞧我这脑子,差点儿忘了正事。是这样的,姑娘,婢子去找隋小兵……”

“等会儿!”凌玥皱着眉头,自己这才神游天外多久,怎么就听不懂知秋说的这话了呢:“隋小兵是什么情况?”

“就是来给我们送手炉和酒的那个小兵,他姓隋,婢子可是打听了好久的。”知秋一口气说了很多,不过这都不是她要讲的重点:“隋小兵说,不能给我们酒。要是给的话,得去请示苏少将军。”

其实凌玥并没有那么迫切需要喝酒来驱寒。驱寒的方法有很多种。即便她们现下所处的环境是一片冰原,也不会只有这一种法子的:“那你请示了吗?”

问题就是在这里:“苏少将军不在军中,婢子去问隋小兵,可他说他也不知道。婢子看,他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苏云起不在军中。”凌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只有片刻的沉默之后,人却突然站了起来。

“姑娘,您要去哪里啊?”知秋喊了几声,却见凌玥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也只能快步追了上去:“等等婢子。”

“玥姑娘!您要干什么,这里是军营重地。”在苏云起的将营外,凌玥果不其然被人拦了下来。

“我要见苏少将军,他人呢?”尽管知道苏云起此刻并不在军中,但凌玥还是问出了口,她只是想看看苏云起究竟是如何嘱咐底下人的。

“请恕下官无礼,少将军的行踪不能告知外人。二位请回吧。”在外守着的士兵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一杆长矛就势插入了地底,气势汹汹的样子。

“那他是几个人走的?”在军中呆了这几日,凌玥旁敲侧击的知道了些消息。

苏云起来的这一趟,是没有上面的命令的。也就是说,此次的苏少将军是并没有任何未完的将令在身的。既没有任务要完成,又怎么会这么巧,就在自己找完他不久之后,人就不见了

“就一个人。”士兵实话实说:“不过苏少将军找了帮手。”

其实就如同凌玥猜测的那般,苏云起此行没有将令在身,自然也没有调动部队的权力。军中一干人员物资,均不受苏云起的控制。

第六百五十九章 深入幕岭

“帮手”能让面前的这个士兵用到的这个字眼,那想必不是他们苏家军之中的人。

可这就奇了,她在苏家军里呆了这几日,可没有见过苏云起有和他们这一行人之外的人有过什么交集:“什么帮手”

那帮手并不是苏家军的人,自然也不在他操心的范围内,因而士兵这一回倒也答得痛快:“是与你们一起来的那个男子,少将军见他武艺了得,就找了他去。”

“姑娘,是无影少侠啊。”知秋在身后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他人的伤不是还没好吗吗?”

“是啊,我早该想到的。”凌玥的神情很是专注,甚至专注到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地盯着某一个方向。

她这个样子,反而是将士兵盯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士兵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干脆开口问道:“玥姑娘你想到了什么?下官,下官可以代为转达。”

“没什么。”凌玥只露出了一个很是客气的笑容,便急忙拉着知秋走开了。

她早该想到的,苏云起知道幕岭的位置却隐瞒不说,哪里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全着想,只是不想把她给连带进去就是了。

她也早该想到的,无影一向独来独往,能让他跟着苏云起离去的原因,必然系在了她的身上。

可是,就是这么简单的联系,她怎么没有早点想到

“知秋,你先呆在这里。”凌玥左思右想,觉得还是不能心安理得地坐在这边:“我去去就来。”

自始至终,这不过都是她一个人的凭空猜测罢了,甚至是连一个合理的解释都不能拥有。

若是当真因为这可笑的臆想而去求证,连累了他人。那就算是得到了印证,她的心里也不会痛快的。

到时,可能就不会是痛不痛快这样简单的事情了。凌玥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吩咐着知秋:“如果有人问你我去了哪里,你就说,就说我一个人憋得慌,随便出去透透气,很快就回来了。”

知秋哪里敢再细问什么,刚刚不过就是陪着凌玥去找了一趟苏少将军,再回来的时候,自己姑娘小脸都惨白惨白的了。

知秋只能忙不迭地点着头,希望借此来平复一些凌玥躁动不安的心:“姑娘你放心,千万别着急啊!”

后半句也不知道凌玥听进去了多少,知秋只能看到凌玥匆匆忙忙地就又朝着苏少将军的将营方向走去。

“玥姑娘”士兵实在不好意思说,怎么又是你

凌玥也知道同一个问题问多了,别人总归是会生烦生厌的,于是干脆就换了一种方式:“幕岭在哪个方向?”

“幕岭”士兵的脸色刷地就不好了,他结结巴巴地:“你,你问这个干什么?”

每一个人在听到幕岭之后的面色都很难看,看来还真是堪比人间地狱的存在啊!

不管是不是地狱,这一趟,都是必须要去的了:“只是麻烦你给指个方向而已。”

士兵攥着兵器的掌心里都出了一层薄汗。实际上,让他如此反应大的,不仅仅是幕岭本身是北疆第一险境。

更是因为,怎么会刚巧不巧,少将军前脚刚踏上了去幕岭的道路,这玥姑娘现在就问及了这里

究竟是……

凌玥岂会不知自己面前的这个士兵脑袋里在想什么,干脆供认不讳:“苏少将军是因为我才要去幕岭的,你应该比我清楚,那里是什么地方。”

士兵听了这话,果然就有些动摇起来的意思,只是碍于苏云起走前的嘱咐,他也不知还在坚持什么。

“我去幕岭,换回他。”反正这事是由她而起的,由她去换回来本应该置身事外的苏云起和无影二人,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不会想让你们少将军真的身处险境吧?”

人心都是肉长的,没有人会愿意看到无辜的人被牵连到险境当中。可若这一切是有一个前提条件的,是一个必选的选项之时,那么一切便就不一样了。

苏云起当前,要真要有人牺牲的话,那么这个人自然只能是几乎无所交情的凌玥。

“那好吧。”士兵终于松口了。

凌玥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是不知,她这样大力发掘出人性当中的阴暗面来并加以利用的,会不会也早就堕入了黑暗当中,只是自己尤蒙在了鼓里呢?

凌玥不会骑马,而且苏家军的马匹也是军资,并不容许她随意带走。还好按照别人的指路,这幕岭离这里也并不遥远。

在这辽阔到一望无际的冰原之上,每走一步,双腿都像是插进了锋刃至极的刀尖之上。

凌玥的双腿忍不住打起颤来,几片雪花钻进了衣领之中,竟是能割断喉咙一般的刺痛:“咳,咳。”

凌玥猛然才想起来,她在从汝东回京路上的那场重病,其实到现在都没有好透呢。病根有没有埋下尚且不知,可这一次次的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打击,实在是要人命一般的威胁。

膝盖没入了积雪当中,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这一狂吹不止的风雪而完全阻断了开来,丢在了和肉体完全分离的某一处去。

这里紧挨着悬崖峭壁,若是,若是因为没有气力而忽然出了什么意外,那就得不偿失了。

凌玥将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里,借着这连心的痛,才算是勉强打起了些精神。

淌着些积雪,凌玥慢慢移进了靠近山崖的一侧,紧贴着山壁而行,几乎将整个身子都倚靠在了山壁之上,她才找到了些久违的倚靠。

总比没来由地空空荡荡那种无力感要强上太多。

只是,这才解决了眼前的一大难题,更难以克服的困难却是忽然涌了上来。

不知为何,那雪花落在了凌玥的眼中,似是闪烁着一种很不舒服的贼光。不过才勉强视物一样的看了几眼,凌玥却整个人昏倒在了山道上。

又或许是时运不济,人栽倒的时候,重心不稳,一个前倾直接将额角碰出了口子,顿时血流如注般地涌了出来。

风雪渐大,但这似乎阻止不了前面步履不停的苏云起。

“苏少将军。”一向自诩身体硬朗的无影都喘起了粗气:“你说的,北疆一险,就是,指这恶劣的天气吗?”

第六百六十章 不测

因为不停的飞雪,北疆现在是一片冰原。仅仅是站立在这冰原之上,整个人都好像不着寸缕地暴露在了四面八方的严寒夹击之下,完全地无处可躲。

本以为这便已是极致,可正如登高望远是一个道理。山外还有山比山高,不登攀至一个新的所谓巅峰,便永远无法看清脚下的景色。

那么自然,格局便会停滞在原先那样的高度,对于即将认识的一番景色就会抱着少见多怪的态度。

无影不得不承认,他现在所问的问题就是少见多怪的鲜明表现。没有来到幕岭之前,那样的风雪之力便已经是在冲击着人的身体极限。

可直到真正来到了幕岭,才知道,两者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苏云起却好像并不受这此间影响一般,步速不减,甚至是呼吸都仍然沉稳有力:“你元气大伤,受不了这些也是寻常。况且我常住北疆,确实比普通人更耐寒些。不如,你在这里等着,我先上去看看。”

原本找无影来,就没有指望其人能陪他走多远,只是好歹有个帮手,也不至于当真沦落到了孤立无援的地步。

毕竟,谁都不知道那幕岭深处又是什么样的状况。

“说!知道错了没”苏闲那时的眉宇神情皆历历在目。

便是如今想来,很多东西都随着时间的远去而湮灭殆尽。却唯独只有那时的事情,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为何在脑海当中却是越发地清晰深刻。

只是,他有意在淡忘,这才不至于常常受其困扰。如今这样的契机忽然出现,却是把所有的过往全部勾连了出来。

不过只有十二岁的苏云起跪在苏闲身前,赤裸的后背上都是一条条荆条抽打而过留下的血红痕迹。只一眼,便是触目惊心。

军中也有人尝试着站出来进行过劝说,只是在遇到苏老将军的一双清冷眼眸的时候,又纷纷不得已住了嘴。

“你们今天谁也别插手这事。”苏闲是真的动了怒,苏云起的父母走得早,他对这个孙子其实是巴不得日日捧在手心之中。平日连高声说话都不曾舍得,就别说是动辄打骂了。

如今使了这样的狠手,足可见到,苏云起是真的惹恼了他的这个祖父。

虽然那时的苏云起只是一个孩子,可在众人面前变成了这幅惨状,也同时激出了他内心的不甘。

便是错,也不能流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这是苏云起彼时在心内告诫了自己无数回的东西。

因而,他只是攥紧了双拳,闷声不坑,任由着那在风中飒飒作响的荆条一遍又一遍地抽打在自己的身上。

苏闲青筋暴起,就连身上流出的汗水都将衣服给浸湿了,“那里是什么地方,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苏云起执拗是执拗,可这事确实是由他而起,连累了旁人也只能归咎于他。因而,虽然还是一声不吭着,但是却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也算是有点反应了,苏闲的怒气这才消减了大半。事实上,就是如此,苏云起但凡服个软,连错都不用去认,他这个做祖父的都不会再忍心去责罚下去的。

“幕岭是什么地方!去了的人从没有能活着回来的。”与其说苏闲是气急,不如说他只是被胆大妄为的苏云起给吓着了。

虽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有时候无知因而无畏的这种行为是真的很愚蠢。

这样的人,不仅无形之中将他自己亲手推入了深不见底的深渊,就是旁人,都会被累及。而这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因为最初的不听劝告。

“今天要不是他们跑来告诉我,你就想一个人偷偷进去幕岭是吗?”许是真的气不过吧,空气中传来破风的声音。

众目睽睽之下,苏云起满是红痕的背上又添上了一道带血的伤疤。那新伤摞旧伤,整个后背已经没有一处完整的好地方了。

“苏家现在只有你一个独苗。”提到他那英年早逝的儿子,苏闲的态度终于软和了下来,甚至是有几滴热泪霎时就要涌出了眼眶来:“若是你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叫你九泉下的父母如何安心呐”

父母,如何安心便是一门心思钻进了牛角尖当中的人,亦有他的软肋所在。更何况,苏云起只是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让别人小瞧了他去罢了。

“祖父,云起知错。”有的时候,醒悟当真只是瞬间的事情。要不然,又怎么会有个词,叫做顿悟的呢?苏云起这样想,以此来让他的妥协尽可能地变得合情合理。

之前他那挖空心思也要维护的所谓尊严,终于在此刻完全地土崩瓦解了开来。

以前的他是好奇,亦有不甘平凡的少年心性使然。只是打那次风波之后,苏云起就彻底断绝了对于幕岭的想法。

不光是因为少时的他从苏闲那一双苍老瞳孔当中看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莫大伤感。更是因为,苏闲发了那样大的火,绝不仅仅是担忧这样的简单。

当时为了寻找苏云起的下落,苏闲派了不少人马出动,在崎岖诡谲的山道之上,已然有人白白葬送了性命。

便是如今,那人的死也始终让苏云起不能不介怀。这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背负人命了吧,即便不是有意为之。

可生命的死亡,在用它那曾经鲜活的跳动无时无刻不在警示于他。在没有完全的把握之前,冲动莽撞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在害人害己。

这种行为,他无力承担后果,那么便是在让后来者付出他们的一切,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你一个人能行吗?”无影还是追了上来,见苏云起并不理睬他,干脆拦在了对方面前。

苏云起一直埋头走在扑面的风雪之中,心思早就跑到了九霄云外去。

有的地方,短短数年,哪怕是数十年,都不会有丝毫的改变。可每每来到的人,总是会有不同的情感,其实变的根本就是人,是人的心境不同了。

如今再来幕岭的苏云起,早就没有了少时的那种心性,取而代之的,甚至是苦涩的负罪歉疚。

直到无影的这句话,才算是将他拉回了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总要有人接应,以防不测。”

第六百六十一章 洞内遇险

那次的事件过后,苏云起就在心中暗暗地告诉自己。无论什么样的事情,在没有必胜的把握之前,要不然不做,要做便不能给自己留有任何的余地。

不给自己留余地,也就是说,要找到他的极限。只有找到所谓的极限,才可能尽量不把别人牵扯进来。

“可是……”无影捂着前胸咳嗽起来,他知道,这是被胡人重伤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了。

苏云起觉得好笑。他知道人心也是会变的,只是没有想到,可以变得这么不同。

这俨然就是换了一个人嘛:“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的了,不知道分工合作可以事半功倍吗?”

“是。”和苏云起在一起的一点好处就是,他们往往拥有着别样的默契。可能是因为一个来源于军令如山,而一个则是由于高强度的长期训练所致:“少将军若有危险,及时吹响哨子即可。”

无影抛给苏云起一个骨哨,这骨哨是他从师门带出来的。因为材质特殊,传声效果尤其地好,这才长年被他随身带着。只是没想到没有师门的任务需要完成了,这骨哨还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这哨子不是一般的材质,像是某种动物身上的一节骨头,苏云起在手中打量了几眼:“谢了。”

越往前走,风雪便越大。连勉力地将眼睛睁得大一些,都立马会有雪片乘机钻入眼底。

就这样维系着异常艰难的步伐,一路上,苏云起都不知自己被飞雪眯了多少回眼睛。总算是走到了可以算得上真正幕岭范围之内的地盘了。

苏云起抬手遮眼,环顾了四围一遭。因为从这里开始,便是人口中相传的有关幕岭一切的结点。

接下来发生的,谁也没有见过。抑或是,便是真的有人见过,也没有一个人是能活着回去的。

苏云起跺了跺脚,便是他能较为常人适应一些这里的气候,可终归是血肉之躯的他,坚持到了现在,四肢也有些麻木了。

雪幕之中,前面好像有一大片黑洞洞的东西,经验告诉他,那极有可能是一个山洞。

不过数十步的路程,苏云起却走了许久。等到他矮身钻进了本以为可以遮风挡雪一时的山洞之内,整个人才意识到,在这里的处境,可能会比外面还要糟糕。

黑漆漆的洞口,只能借着身后被风雪遮得几乎不剩什么的光亮才能勉强视物。可这视物,也不过是自己身侧可能不到一臂的距离。

现在想来,苏云起还真是又要为自己的鲁莽行事而恼火不已了。他只知道,这幕岭的情况是凌玥想要知道的。自己为了不让她涉险,便默不作声地将所有事情都揽了过来。

这当然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毕竟是苏云起自己乐意的。可在大包大揽之前,他怎么也没有问清楚,凌玥打听幕岭的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左右也是无头苍蝇一样的乱撞,苏云起可着实难以忍受外面的冰天雪地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往黑不见底的山洞深处走去。

不知是因为看不到这被黑暗包裹下的真实情境是个什么样子而心里没底,还是这里面果真有些什么问题。

苏云起只觉得,摸黑越往深处去走,他这鼻间就总被一股什么腐败的恶臭味缠扰着。

一开始,苏云起还无法辨清这是否是他的心理作用,可到后面,直到了他不得不抬手去捂鼻子的时候,苏云起才确定了。

这山洞里,如果不出意外,一定是什么人,或者是什么山林深处动物的堆尸地。

“呕!”苏云起可不娇气,只是而今这股味道是真的很令人作呕。

就冲这恶臭熏天的味道,苏云起至少便能判断出两点来:一是幕岭之上虽是最为险绝,但绝对是有着活物在活动的。二是,不管是人也好,还是什么旁的的动物,这个死去的数量绝不在少。

没有活物活动,那么这些肉体腐烂的味道便不会如此的充盈,一定早在经年的岁月当中都尽数风干了。这么刺鼻,闻来就直犯恶心的味道,也不是一个两个死物能做到的。

只是,苏云起皱皱眉头,站在原地,一时也不知自己是该进,还是该退。

山洞里实在太过幽暗了,不知是暗衬托出了静,还是本身就静得让人心里没来由地发慌。

现在的苏云起就相当于是个睁眼瞎子,被剥夺了视力,一定程度上,其余的五常就会显得比以往要敏锐一些。

这五常,不光包括进入山洞时的嗅觉,就连听力,都明显超常发挥出了原先不曾掌握的水平。

因为是初来乍到,这乍到的地点还是这样一个处处透着诡异的山洞,苏云起特意留心了许多。虽是看不到身边的周遭,但打从他迈步进入山洞开始,就有在计算。

虽是粗略地通过步数计算,不过估算一个从入口到这里的距离也是绰绰有余了。

不到百步的距离,仅仅只有八十七步。

若是前路还没走到尽头,那么便只能证明,无论里面是个什么样子,再是心生好奇与不甘,也不该再继续下去了。

就在苏云起决定该是撤步离去的时候,山洞之外却传来了一声嚎叫。

不管这山洞究竟有多大,他现在所在的地方,都绝对不是特别偏远的地方。也就是说,若是外面忽然有什么东西闯了进来,他基本上是没有还手之力的。

苏云起这么一思忖,不禁有些慌张了起来。只是,眼前的困境分明不容他选择,便是心慌到快要跳出胸膛,他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就在这个苏云起不知该如何去做的当口,外面那声悠长又听起来很是凄厉的嚎叫声又再次递送了进来。

是狼怎么会是狼呢?苏云起听得真切,这样的嚎叫是真正的狼嚎无疑。

北疆之上会有狼群的存在,并不是多么稀罕的事情。只是,便是狼群,如若不是难处,或是与人起了冲突,也是根本不会冒犯于人的。

但,那只是普通的狼啊。如今这个山洞会不会是人家的地盘还尚未得知。再加上,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下还能存活下来的狼,又怎知自己一定会是对方的对手

第六百六十二章 包围

狼嚎声只接连响起了这两声,便彻底的中断了开来。听这架势,或许只是这头狼为了确定附近的环境是否依旧如初。

那么,也就是说,只有他不发出任何的动静来,才可能尽量避免与狼的正面冲突。

苏云起的心都快要提到了嗓子眼上。不过,这倒不是他认为自己必然不是一头北疆孤狼的对手。而是说在黑暗当中,人比狼的视力范围差了许多。既然在这一点上,他已经处于弱势了,情形便不能再差。

苏云起不确定那头孤狼此时嚎叫起来,是否因为这山洞是它的地盘。唯一的办法,似乎就是静静地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苏云起侧耳倾听起来,纵然他的视力受到阻碍,听觉之类的得到了拔高。可终归也只是寻常人一个,依旧是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就这样等待了一时片刻,本以为脱离危险的苏云起刚要松口气。可猛地一个激灵却不由地从心底升起。

就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深处,忽然闪现进了两只灯笼一般散发着幽光的瞳孔。

不用多想,必然是那头孤狼最终还是走了进来。静谧的四下,苏云起除了能听到自己不断加速的心跳声,唯一越来越清晰的便是那孤狼的四蹄摩擦着地面的声音。

那狼的视力可比人类好了太多,又加上这种动物嗅觉极其敏锐,自己的地盘一旦被外人侵入,就一定是非要斗个你死我活不可。

苏云起无奈,伸手探上了腰间的匕首短刃。幸而他有带东西防身,不然就指望赤手空拳和这家伙搏斗的话,那今日就是把命搭在这里,出去也是无望了。

也不知狼是看到了苏云起的动作,还是感知到了什么突来的风险,登时变得青面獠牙了起来。有种暴怒的声音不断地从它呲着的牙中迸发了出来。

苏云起有预感,他若是先有动作的那个,这头狼一定会立马扑上来将他撕咬成碎片。

正面对抗,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事情,那样一来,等于是把他的劣势发挥到了极致。

唯一能做的,就是避让。苏云起的视线里仍旧黑漆漆的一片,但他敢确定,自己的存在,一定是面前的这头狼所知道的。

如若这个时候,他肯示弱,主动离开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打开这种僵局。

脚下缓缓挪动了起来,苏云起只能看到暗色当中的两只瞳孔正散发着源源不断的幽光,并且随着他脚步的移动而动了起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种类似于嘶吼的声音,不过终究没有演化成嚎叫就是了。

没有演化成嚎叫,便就证明自己此举没有激化眼下的局面。苏云起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正欲大步离去的时候,脚下却是咯吱一声的脆响,这在只有一头不断喘着粗气的狼的静谧环境之下,是异常尖锐刺耳的。

这山洞里有腐肉的味道,想必白骨也是铺了满地。他早该小心些的。

苏云起也知道,就算他没有表现出来任何的敌意,但极有可能因为一个别有不同的声音响起,却是给了这些猛兽一个信号。

一个可以进发,大开杀戒的信号。因为彼此都在互相试探,都在试探着对方的所谓底线,哪怕只是一个无所紧要的声音,都极有可能是引发一切的关键。

苏云起感觉自己的背后有一股凉气逼近,不出所料,应该正是狼在吸气,准备着它最擅长的狼嚎。

山洞之内的空气原本发闷到好似一潭死水,可现在却像是忽然开了一个闸口,有什么东西搅弄了起来。

苏云起知道,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还是来了。依他在北疆的生活经验来看,狼这种东西一半都是成群结队的,很少有真正意义上的所谓孤狼。

若当真被这头狼召来帮手,那到时的他就是有齐天的本领,又该如何逃出重重的包围

毋庸置疑,既然局面都被打乱了,那他就只能手刃了这头孤狼,这或许是当前唯一的办法了。

苏云起拔出了匕首来,刀刃的寒光似是一闪,甚是有些晃眼的感觉。

说来也怪,外面的风雪大到几近可以铺天盖地的程度,就连阳光都无法投射下来很多。可在这黑漆漆的山洞当中,不过是利刃出鞘,却闪出了一道堪比刺破夜幕的光芒。

就连那凶相毕露的狼都忍不住后撤了一步,一直挑着的两盏灯笼一样的大眼睛也不自由自地眨了一眨。

如果说有什么能在这种局势基本是一边倒的情形下,还能反败为胜的,怕也就是眼下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了。

如此短促的时间,其实根本来不及思考很多,根本就是下意识的反应。苏云起只腾空跃起,照着两只灯笼一般的眼睛就往上用匕首去捅。

他并不知道胜算多少,只是若想再保全自己,这样的风险已是最小的了。

狼哀嚎了一声,虽是动怒发起了狂来,但苏云起这一下也算是正中靶心。伤到了痛处,就是被激狂了,也只能无力还击。

那瞳孔涌出了血来,看得竟是十分渗人的感觉,不过这在苏云起眼中看来倒是还好,不知道是不是在战场上见惯了。

即便今日面对的只是一头狼,与他而言,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苏云起不敢耽误得之不易的时机,也不想将其当中置于死地。幕岭这个地方,他本就是无心冒犯。

按照来时脑海中粗略构建出来的印象,苏云起这回都没有用了八十多步,就冲出了山洞去。

离开里面那逼仄狭窄的空间,尽管迎面而来的暴风雪就是迎头痛击,但苏云起还是狠吸了几口凌冽的寒气。胸腔肺腑之内一片通畅。

北疆之地的狼本就不同于家畜,虽不说睚眦必报,但伤了它,就休想轻易脱身。苏云起知道这个道理,因而并不敢有怠慢的心理。

洞中的那头狼似是缓过了劲来,狼嚎声一声接着一声,似是带动着脚下的这片土地都在震动。

这让苏云起很是不安,脚下的步子不由地快了起来。

果然未几,四面之内,便很快涌出了大批的狼群。一开始,还只是零星几个黑点,在白茫茫的世界里很是显眼。

可到后面,那些黑点竟是连成了一片接着一片,感觉漫山遍野都是。

第六百六十三章 相遇

苏云起意识到,即便他一路紧赶慢赶,此刻也还是被包围了。

狼群得到了山洞中的那头独狼的信号,便四下围聚了上来,它们的目标一致,和以往面对猎物之时是一样的同仇敌忾。

苏云起认识这种眼神,是北疆这种水土才能养育出来的狼群所特有的。被他们锁定的目标,基本上是绝无逃脱的可能。

可惜的是,北疆上的狼群今日的目标是他,鹿死谁手都还是不一定的事情呢。

苏云起并不是狂妄自大,若是单打独斗,他还未必会落于下乘,只是这一次他是以一敌众,敌方是狼群。

不管结果如何,他只知道,最起码不能表现出任何胆怯的样子。若是被眼前的这些狼群发现了一二端倪,那么才是真的没了活路。

苏云起打量了身边一圈,这些狼群只是不停地在缩小对他的包围圈,可一时之间,竟哪个也没有向前冲的意思。

这便是狼群的一大弊端,它们的的确确是这草原上的霸主,便是人类见了他们都会顿感不妙。可正如军队当中一样,千军万马的核心便是将军,狼群虽彪悍,但也在等着那头发号施令的头狼。

一个群体之中,若是没有敢冒头的,那便是将整个群体带领得错失了最佳良机。苏云起一鼓作气借着下滑的山势开始往山下奔逃。

寒风自他的鬓边刮过,吹得人脸颊生疼,身后成群的狼更是穷追不舍。

他顾不得大口大口灌进口鼻的寒风,只摸出了无影给他的骨哨出来。

那骨哨可真是个不错的物件,不过才刚刚凑到唇边,感受到了他些许频繁了一些的呼气与吸气,就似是有哨音传了出来。

苏云起运气吹响了骨哨,立即便有清脆嘹亮的哨音从他的唇角边传了出来并且直上云霄。

许是这哨音来得猝不及防,又许是声音传扬得太过悠远,竟是把身后的一干狼群都有些震慑住了。

然而,这也只是短短的时间,很快狼群当中便此起彼伏地开始嚎叫起来,都是准备与那哨音一较高下的。

无影这骨哨能不能替他搬来救兵尚且不明,激起了身后狼群不服输的斗志倒是真的。

借着下坡的省劲,苏云起基本是连跑带滚地一路匆忙奔逃。他来时都没有觉得,这样一段短短路程,居然也够他受的。

“这里。”一个并不太明显的地势隆起,苏云起忽然被人拉拽了一把。

苏云起和无影将身子贴紧在了背后可以倚仗的一片峭壁上。

无影的面色并不大好看,双唇抿成了一条线:“少将军探路怎么探来了一群狼?”

这话说得,好像这狼是他要故意引来似的。苏云起没有好气,只是压低了嗓门告诫他:“我可告诉你,你最好给我屏住呼吸,不然待会儿被狼给叼走了,可不能怪我没有事先提醒你。”

视力所及的范围之内,还可以借助遮蔽物做一二隐藏。可是气息一事,却是狼这种动物最为敏锐的,最擅捕捉的。

无影倒不知这其中的诸多缘由,只是经由苏云起提醒,便照做了。

狼群渐渐聚拢了过来,因为苏云起二人所处的地方是类似于一个沟壑的凹陷。若没有很扎眼的东西,狼群也只是在此处稍作一二停留就是了。

它们停留了好一阵子,很是不甘心,奇怪的是,纵然不甘心,却好像并不舍得离开这片属地。狼群的声音终于是渐远了。

究竟是不舍得,还是另有他故?苏云起也懒得探究了,他只将骨哨丢回到了无影的怀里:“这东西不错。”

这一行,算不算是无功而返,他不知道。只是既然没有明确的目的,那还是不要再继续走下去得为好。

这离真正的幕岭的可怕之处,恐怕还只是冰山一角。谁都不知道,再往深处走,还会有着什么更为棘手的事情。那个时候,便是想中途反悔,也不会再有如今的机会和运气。

“所以,主人托你办什么事?”无影终于是起了些好奇心。之前苏云起来找他的时候,只说了是凌玥的意愿,他便什么都没有再问。

只是如今这情形,谁知道这位苏少将军是否有办妥呢?

“她没有多说。”苏云起在前头带路,已经是准备原路返回了。见好即收才是第一要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况且,没有目的,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有什么意义在

“所以,你就是什么都不知道了”无影感觉自己被白白当做了一回苦力。挨冷受冻不说,跟着胆战心惊了一回也可不论,就是心里的这口气可着实有些难以下咽。

话也不能这么说。苏云起摆了摆手,懒得再和无影多做解释,只是大步流星的步伐却是一顿:前面好像有人。”

世上怎么有这么巧的事情?幕岭这种鬼地方,是北疆第一险境,又没有任何的财宝可图。八百年都不回见到一个人影。

他们是有目的而来,那么其他的人呢?

难道说……

这样的一个想法只是在脑袋当中划过,苏云起却是浑身泛起了冷意。

无论这一路上交加的风雪再是如何激烈,苏云起都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当真就难以克服的困难。可若是地上的那个人真的是……

他不敢再想,身子却是已经于大脑先行一步,朝着不远处地上的那人狂奔过去。

无影同苏云起之间还隔着些距离,虽然并未看到苏云起所说的什么人。但一瞧对方这样的架势,他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同一处去。

一层薄雪覆盖在她的身上,明明什么都看不出来,可从身形轮廓来看,苏云起觉得怎么看怎么像是凌玥。

伸手掸去那一身积雪,隔着衣物,他都能感知到对方体内温度的飞速流失。整个人都似乎冷到快要结冰了。

苏云起每掸去一些积雪,自己的手指便凉下去了几分。直到真的看到地上躺着面色惨白如纸的凌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失了重,跌坐在了一旁。

无影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地上那额头被碰出一个血口子来的人,又的确是凌玥,他的主人:“起开。”

苏云起刚想反驳什么,可看到无影毫不犹豫去扶凌玥的动作。他也终于明白了过来,比起失魂落魄地独自难受,还不如再尽力一试。

第六百六十四章 红衣猎猎

又见飞雪世界,漫天飞舞的雪花铺天盖地而来,又不断地接踵而至,天地都恍惚在其面前黯然失色。这不是什么三千红尘的绵绵情话,而是又一次灾劫到来的预示。

踏着厚厚的积雪踽踽独行,独自走了许久许久,整个世界都被这种雾蒙蒙的白色笼罩着。

什么都看不清,也什么都根本没有,着实单调无趣得很。凌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置身在这样的地方。

她几乎就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了,可是却怎样也走不出这片囹圄。

“哎。”终于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出来,再一抬眼的时候,面前不远处却恍然多出了道身形。

凌玥不可置信地用力揉了揉双眼,再次定睛望向那个方向,才发现,原来真的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可是,这一望无际的视野当中,怎么会平白无故出现一个人?

凌玥打了个激灵,莫不成是大白日地撞了鬼

她忍不住驻足环顾了一圈四周。只见四周的环境倒是如常,依旧是视野当中无所遮挡,也依旧是漫天的飞雪从四面八方而来。

“喂!”凌玥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只提起裙角打算追赶上前:“还请留步。”

那身形却是充耳不闻,好像漫步在另外一个世界当中一般。

明明是不紧不慢的步速,但凌玥却总是追不上,于是只能气喘吁吁地扶腰站在原地:“还,还请留步。我只,只是想问个路啊!”

她有些委屈。这里放眼望去,包括她在内也不过就两个人,又为什么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越想越气,凌玥干脆一脚跺了跺地,当即扬起了雪地表面积起的浅浅一层薄雪。

“你来了”偌大的雪地,忽然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最关键的是,这声音是从她背后响起来的。凌玥方才都回头看过了一圈,这样的雪原,是绝对不可能藏身的。

任凭飞雪再大,甚至连成了雪幕,像这种凭空出现一个大活人的几率也还是基本为零的。尤其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这样的情况就更不会了。

其实路前头方才出现的那个身形,凌玥都没有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声音冰冷得不带一点儿温度,凌玥迫于压力只能被动地点了点头,但是却张不开口来。

“你不是要找我吗?”背后那声音的主人忽然伸手攀上了凌玥的肩头。

明明只是轻轻地搭了一下,然后再拍了一拍,却把凌玥浑身的寒毛吓得倒竖了起来:“你,你是人是鬼啊?”

那些鬼怪小说里,它们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你不是要找我吗?这可和如今的这般情形是如出一辙。

况且,凌玥始终想不明白这种无迹可寻的神出鬼没能做什么解释。

后面的那人又不说话了,只是他搭在凌玥肩头的手可始终没有放下去过。凌玥吞咽了口口水,心知这样僵着也不是个法子,于是讪讪地扭过了头去。

“你……”凌玥张了张嘴,映入眼帘的不是什么凶神恶煞,反而是一名眉清目秀的公子。

“我们……”凌玥觉得这人的面容像是在哪里见过,可搜刮一遍脑中的记忆,又的确没有任何的印象:“我们是见过吗?”

那公子穿的一袭红衣,衣角长袖皆在白雪东风下猎猎飞舞,摇曳着既张扬又明艳的色彩。竟是比任何的景象都要夺目三分。

这让凌玥见了都不禁低头打量起了自己的着装,甚至自惭形秽起来。

“方才大道上的人是我。”公子的眉眼冷峻,对凌玥难得表现出来的半热情半惊讶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啊!”凌玥被提醒,心中高悬的戒备也算是释然了:“刚刚唤你,一眨眼就没人了。我还说……”还说是撞鬼了呢!

那公子嘴角似是噙着笑,可定睛去看的时候,那种只有笑容才会泛起的弧度又何曾起来过

想来,是自己又看花了眼吧。哪有人初次见面,就对陌生人展露笑颜的。

“你要问什么?”红衣公子负起了双手,静默地站在原地,一点儿也不着急的样子,倒好像是天上的鹅毛大雪,对他没有半点影响。

“这里是哪儿?附近可有什么暂避风雪的地方?还有,我……怎么感觉走不到尽头呢?”是不是鬼打墙凌玥可不知道,这种玄妙的事情她更是不敢想。

只是,越想越觉得蹊跷罢了。

“你问我这里是哪里,那不如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红衣公子的眉宇间似是装着很多东西,很多的深邃与幽远,根本不是凌玥这个一个萍水相逢的过路人能看得清的:“你回答得上来,我就告诉你。”

这是什么毛病?凌玥刚刚升起的些许好感此刻散了个干净:“那如果我回答不上来呢?”

听他那意思,也就是说,如果回答不上来,一切就免谈了

其实就是问个路而已,如果对方不想说的话,她当然也不会没完没了的纠缠个不停的。

“回答不上来,那你只能在这雪地里继续走了。”红衣公子终于是笑了。

只是这样的笑容发生在此情此景之下,着实不太厚道吧?

凌玥有些难安,可若当真在这雪原上胡乱瞎走的话,最后不是被风雪冻死的,就一定得是被自己活活累死的:“公子请问。”

“你因何故来到这里又要往哪里去如果我给你指了条明路,你就能确定自己走得出去”红衣公子十分公平,凌玥一口气问了他三个问题,他回问的时候毫不含糊。

凌玥被问得一个头两个大,红衣公子问的这三个问题,她竟没有一个能答得上来。

“我,我好像忘了……”一个睁眼间,又似乎只是一个恍惚,她身边的情形便是如此了。

更为糟糕的还是,经过红衣公子这么一提醒,凌玥才恍然发觉,她忘了的好像还远远不止这些。

“那我替你答吧。”红衣公子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

他只极目远望,眼眸中能看得到的,只有絮絮的飞雪:“你我脚下的这片山河是天盛的国土,当今国号安翊,明氏为皇。新帝刚一登基,便赋税徭役减半,百姓一片叫好,而今更是国库充盈。”

第六百六十五章 恍然清醒

“这,这不是挺好的嘛!”凌玥干笑了两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跃然纸上了一样。

可是,故事还远远没有停止:“凌玥。”

红衣公子忽然出声叫出了她的名字,也是直到此刻,凌玥才想起,原来她竟是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这就奇怪了,她此前应该确实没有和其人见过面的。

“平阳侯的嫡女,也曾是人人艳羡的光鲜亮丽吧。”红衣公子一声冷哼,很是不以为然的样子。

凌玥什么名字,什么身世都经由他口中渐渐得以恢复了原本面目。这些东西,饶使是如今的凌玥做梦都想避而不谈的,可却还是被人再次撞破了:“别说了。”

那红衣公子却是说上了瘾,不把肚里一肚子的话说出来就誓不罢休的样子:“如今你家人性命垂危,可全都是拜那好皇帝所赐。你就没有想过要做些什么吗?”

“别说了。”凌玥抱着脑袋早已经蹲在了地上,她只捂着耳朵,希望以此来将自己封闭起来。

“你以为你故意欺骗自己,这些东西是说忘就能忘了的吗?”

面对红衣公子的穷追不舍,凌玥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出来:“抚宁,你住嘴。”

或许抚宁说的对,她的潜意识就一直在逃避,从出事的那天起,直到今日。没有一刻于她而言不是噩梦的。

可为什么,好不容易忘了的东西,就算是在她的幻境里,抚宁也要让她不得安生呢?

“想好了”抚宁也跟着蹲了下来,使他的视线与凌玥齐平:“不再做缩头乌龟了”

“缩头与否,干你何事”这种话由谁来说,都比由自己体内的这个孤魂野怪来说要强上百倍。

只会躲在别人身体里见不得光的,凭什么跑来对她的人生指手画脚

“我只是提醒你,别忘了自己该做什么。”抚宁的红衣骤而不再那么鲜艳了,艳丽夺目的色彩好像被风雪之力摧残吞噬了大半。

“你站住。”在凌玥和抚宁之间,总有一股无法消弭的硝烟味道。

许是一山不容二虎,这具身子终究只能有一个主人:“你还没告诉我该怎么出去。”

“往常都是我请你入梦,你今日既是自己来的,又如何不知”抚宁一袭红衣的身影和着凌冽的寒风走远了。

“什么人!”凌玥不由地咒骂了一声,只是这骂也骂过了,对对方其实实在是无关痛痒。

她不知,究竟是她在生抚宁那步步紧逼的话的气呢。还是在气自己,软弱无能到什么都做不了。

“哎!”举目去望,狂吹不止的雪幕早已停了下来。

果然,在幻境里面,风雪都是由心而生的。她的心不静,所以风雪就没有歇的时候。即便现在,她的心仍然没有能静下来,只不过是抚宁的那话还是对她有所触动罢了。

“玥儿”苏云起将凌玥带回了自己的将营里。

可惜的是,北疆实在太过偏僻,医疗物资什么的统统跟不上。紧锣密鼓地张罗,也才尽可能地找来了几名随军的军医,还有一些附近村落的大夫。

“少将军,还请你安静。”无影实在听不得这等聒噪,再加上这将营里前前后后进来的各色人等,让他瞧了更是烦上加烦。

“少将军稍安勿躁。”抢在最前为凌玥医治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他可不好意思说苏云起挡在自己身前着实有些妨碍,只是现下是无影是先提及的,他就赶忙顺水推舟了一把。

“大夫请。”苏云起往一旁让了让,无影的一番言语让他在众人面前有些下不来台来。

不过他的下不来台,也仅仅只持续了几秒而已,很快注意力便又集中在了老者的身上。

“大夫,您真的能行吗?”不是苏云起想要打扰,只是这老者老眼昏花的样子,搭个脉象都半天摸不准,还能指望他干什么呢?

这老者可是毛遂自荐的,在一干人等都在犹犹豫豫地畏手畏脚的时候,他主动站了出来。苏云起的第一选择自然是他。

“我……”凌玥不知什么时候清醒了过来,只是眼前总是一片朦胧,什么都看不清晰。

“你醒了”苏云起很快又占据了离凌玥最近的位置,直把老者挤到了一旁。

“我听见你们说什么了。”凌玥听到了,只是身子好像不是她的,半天动弹不得,无法睁眼就是了:“我现在人也醒了,就不用麻烦大家了。”

在迷迷糊糊中,凌玥确实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嘈杂,虽然这对于挣扎许久都未果的凌玥来说,当真是很心烦的一件事。但这件事情本身的出发点是好的,苏云起的好意她总不能驳回了吧?

“你确定?”苏云起看着凌玥被包扎好的额头却还在渗血,有些担忧地问道。

她的心思本来就不在这个上面,很笃定地点了点头:“我确定,让大家都回吧。”

此时那老者终于找准了脉象,坚持着不肯走:“少将军,让老朽一试吧!”

苏云起看了一眼榻上的凌玥,见她不仅没有什么异议,反而还点了点头,也便答应了:“那你尽快吧,不要打扰了她休息。”

说实话,凌玥也不知道这名老者为何要这么固执。只是,无情的冷水浇下,足以熄灭掉太多太多了。

“少将军啊!”老者不搭脉还好,搭了一回脉象,忧色立即浮上面容:“能否借一步说话?”

凌玥背过了头去,其实老者大可不必避着她,自己的身子,最了解的人就是自己。又何须旁人来多言

最近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这些压力与悲伤压得人简直都要透不过气来了。

“大夫。”在凌玥的这个问题上,苏云起可经不起吓,一看老者的言行,登时他的面色就难看了起来:“玥儿她,没什么大事吧?您可别吓我。”

“少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老者俨然固执到了偏激的地步:“老朽还能故意夸大其词不成?是这位姑娘,她忧思太重,又在天寒地冻的雪地里呆了那么久。身上怕是就此落下了病根。”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调理?”老者说的是事实,这种情况,苏云起只能选择面对。

第六百六十六章 一梦黄粱

“问题就是出在这里。”老者的脸上愁云密布,说出口的话立马就惹了苏云起的不快:“这姑娘一点儿都不知道爱惜身子,如果没有医术高明的人来,这回就算好也好不利索。”

老者只顾着自己自言自语,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面色早就不对的苏云起。

“够了!”苏云起看着对方须发皆白,深知自己可不能和他计较。即便心内真的有不悦,但也一一压了下来:“大夫今天操劳了,就先请回吧。”

老者虽然只在村里给三三两两的村人看过病,且这病大多也就是些头疼脑热。但他心气儿却是个极高的,当即就不满了起来:“少将军,老朽这是忠言逆耳啊!”

还忠言逆耳,利不利于行尚且不知,他只知道,老者的这番话可真是有够添堵的。

苏云起只一个眼神示下,几名小兵便上前将老者围了起来:“大夫,请吧。”

“你!”这逐客令下得可真是毫不客气。可俗话说了,民不与官斗,老者纵是再心有不甘,也只能愤愤地在一众士兵的簇拥下离开了苏家军的驻扎地。

苏云起返回了将营里,看着满室手足无措的众人,强自将低落的情绪压了下来:“麻烦诸位跑这一趟了。”

“你不是说不知道幕岭在哪儿,还要仔细打听打听吗?”待人群散了之后,躺在榻上的凌玥终于忍不住问了出口。

拿老者好像诅咒一般的言语一直在脑中挥之不去,这使苏云起神情看上去恹恹的:“我要是当时一口就应了下来,你岂不是就要跟着来”

“其实不然啊!”凌玥讪讪地笑了几声,心里其实发虚得厉害。她所谓的不然是指,如果是当时就知道了幕岭的位置,她势必不会让旁人插手的。

“别不然了。”凌玥自以为苏云起不知她的想法,但其实她心内是什么样的想法,她是个什么性子,苏云起早就摸透了。

他只上前坐在一旁:“头还疼吗?”

因为二人相隔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凌玥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温声细语地问出这话时的气息都尽数喷洒在了自己的脸上。

“就磕了一下而已,不疼。”凌玥觉得自己身上的温度陡升得厉害,不自在地往后缩了一缩。

“你干嘛,怕我吃了你啊?”两手撑了撑膝盖,苏云起顿时局促起来。

他怎么忘了呢,他常年生活在北疆不假,可玥儿却是自小在京都城里长大的。他们之间,是应该保持些距离才是。

“我送你回京吧。”片刻的沉默过后,还是苏云起率先打破了这忽然陷入死寂的氛围。

“回京”凌玥喃喃低语着,她是想回的,只是现实总是不允许而已:“我如今的情形,回不去的。”

苏云起恍然失神,有些时候,他倒宁愿凌玥不要这么清醒。时时刻刻的清醒,那就意味着永远忘不了身上的担子与背负的痛楚。

这样的生活,未免太过艰辛:“我不是在问你能不能回去,我是在问,你想回吗?”

那老者不是说了嘛,要找医术高明的大夫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种东西,虽然听上去就在膈应人,但是宁可信其有也不敢信其无。

苏云起定定地望着凌玥,眸子和以往每一次对视时是一样的清亮坚定。

凌玥知道,他是不会说谎的,既是这么说了,那就是在诚心诚意地问:“家人都还在,我当然想回。可是回去又能怎么样?”

回去了,是要罪加一等地劫囚,还是要将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皆付之东流

无论哪一个,都不是她所能做出来的,也不是爹娘乐意看到的。

“人生苦短,想做什么,便去做呗。”苏云起故作轻松的模样,他只是觉得每每谈到这个话题,凌玥总是把自己绷得太紧了。

国仇家恨应该是这世上最痛的事情了吧,恍如只是一梦黄粱,这四个字就有两字应在了她的身上。

虽说事实就是为此,可人终究还是要向前看的,无论前方是晴空万里,还是阴云密布。

与其每日愁眉苦脸着,倒还不如痛快肆意一些,这样万一他日回首去望的时候,也不至于除了遗憾就是遗憾。

凌玥不由地再次望进了苏云起的一双眼眸当中,他这话可不像是年少者的无畏张狂:“陛下不会放过我的,就算……”就算明烨能放过她,那么凌家呢?爹爹和娘亲呢?

凌玥知道,她要的可能太多了。明烨怎么会答应呢?若他是她,那自然会是一样的想法。

可明烨不是。这世上,谁都没有法子永远站在她的角度上去看问题。既然没有,那一切便就是痴人说梦。

正如,她也无法像个天下的君王一样去看待平阳侯府的事情。这也算是各为其主,能做主的就是每个人迫不得已生来就身处的位置,又有什么好争论的呢?

“你怎么知道,陛下不会放过你?”苏云起在这件事情上的看法恰恰和凌玥相反。她一个弱女子,一路能有惊无险地来到这里,难道不是陛下的一种默许吗?

就算不是默许,至少也是一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我们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不放过你,也有我呢!”

苏云起自觉这话赶话的气氛烘托得刚刚好,若是他再继续无所动作的话,岂不是就辜负了这天赐的好机会?

苏云起大着胆子握上了凌玥藏在被褥当中的双手:“一切有我。”

他们的关系……何时好到了这样的程度?凌玥还是挣了开来,低低地咳嗽了几声:“苏老将军呢你们苏家呢?”

她就只问这最直白的一句,若是苏云起没有办法回答得上来,那只能证明他是一个有勇无谋,空有着满腔赤忱与热血的少年儿郎。

这就很难得了,落井下石的小人不多,可雪中送炭的君子却更不多。

在这个时候,见了她不远远地绕道走开,反而上前尽力相助的。光是冲着这份心,凌玥就已经很感动了。

问他这话,也只是不想让他被冲昏了头脑罢了。

“昨日我收到了祖父的来信。”苏云起怕只是嘴上说说,凌玥又能找到一干理由来拒绝他的好意。

他怕的不是拖累,只是怕凌玥留有太多的遗憾。他若能替其消除分担一些就好了。

第六百六十七章 前朝之臣

众所周知,苏闲是两朝的老臣,不然的话,什么战神一说也就无从谈起了。

可旁人不知的却是,苏闲这从建国之初就跟在先帝身边的两朝老臣,并不是那几位赫赫有名的开国功臣之一。

不是开国重臣,便也就是说,两股势力交战的前后,至少苏闲那时是没有站在先帝这边的。

这样隐晦的东西,当年知情者本就甚少,而后死的死,被迫远走他乡的亦有许多。前尘往事便随着岁月的无限延伸而一同湮没了。

“我也是才知道,祖父之前为什么不愿意让我同你多有往来。”朝代的更迭最是让人无奈。

因为它不仅仅只是让青史上的话锋忽转这样简单,用一个皇室的衰败去换另一个皇室的兴起,说公平也公平,说残酷血腥也再难出其左右。

兴,是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随之而来的,还有数不清的血腥风暴,注定是那些政权中心的人也逃不过的,就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是一个道理。

“苏老将军常年驻守边关,其实是因为……”这个结论对于凌玥来说,实在有点太过震撼了。

震撼到凌玥的头皮一阵阵地发麻,最后也只能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是因为,祖父曾是前朝的将军。”苏闲给苏云起的信中交待得还算清楚,只是除了事实以外的东西,苏闲只字未提:“想来许是为了避嫌吧。”

避嫌,或许是有这样的顾虑存在,但却绝对不会是这样的原因。

苏老将军是前朝旧臣的事情,现而今的天下还有几人是知情者怕是明烨这个陛下,也是半点儿都不知道。

“苏少将军。”凌玥将苏云起的信笺叠好还了回去,说什么也要挣扎着下床向其行礼:“你们苏家的恩情,玥儿现在无以为报,便只能先这样谢过了。希望你千万不要嫌弃。”

“你这是干什么?”苏云起揽着她的双肩,别说下床了,就是连翻个身都不再允许了:“祖父若是前朝的旧臣,看着前朝的公主蒙难,他也终归不忍。如何决定,都是祖父自己的意思。”

苏云起这话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说来安慰她的,凌玥只觉得心间久违的一股暖流涌了上来。再回神的时候,一片泪水居然将苏老将军写给苏云起的信纸都给打湿了:“对不起,是,是我失态了。”

她用力吸了一口,这才勉强压制住了那种呜咽的感觉,可情感汹涌了起来,便总是忍不住泛滥:“只是,我,我还以为他们都死了……”

一开始,凌玥还能做有意识地低声啜泣,可不知怎的,却再也停不下来了,到后面,简直就是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

凌玥哭得喘不上来气,才不过片刻的功夫,眼睛便都揉得红肿了。

苏云起干脆将凌玥揽在了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以做安抚:“哭出来就好了。等之后回了京,你还可以见到平阳侯他们。”

苏闲在平阳侯府的人被打入天牢之后收买了一回牢头,特意去狱中探望过平阳侯和蓼阳二人。

按理来讲,他们双方是这样的身份,情形又是如此的尴尬难为。最好的选择其实就是远远地避开才是。

只是,终究是故人一场,苏闲无法说服自己将一切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公主,如今的局势你可有料到?”

蓼阳,是前朝的公主,而不是什么天盛的大长公主。

这话若是换了别人来讲,那或许别有一番冷嘲热讽的含义在,可是既是从苏闲口中说出来的,那便不一样了:“闲卿你避了多年,今日该不会忍不住了吧?”

苏闲是前朝声名显赫的将军,在先帝带军一路杀至皇宫殿宇之前,任凭对方如何威逼利诱,都不曾屈服降过。

只是前朝国君太不争气,大势已去之下,就是苏闲到底也是心灰意冷,最终弃了。

只是苏闲心不在此,这才选择了经年累月地在北境抗击胡人,驻守一方。

天盛的两任君王见他忠心耿耿,朝堂上下又见这是个抛头颅洒热血的有来无回的官职,也就从不曾将矛头对准在苏闲的身上。

因而,安安稳稳地多年过去,一个晃眼,居然是历经了两代君王。

“老臣从没有避过什么,只是北境安稳尚且不定,总需要人手。”躲避与否,连先帝都不计较,他又何需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烦心

人啊,永远就是这样,嘴硬。蓼阳笑了笑,也不想去继续了:“闲卿,你有一个好孙子。”

彼时的蓼阳并不知道苏云起已经为了凌玥离开了京都,只是作为一个母亲,无论自己身处何地,对儿女永远都是第一牵挂:“云起是个……”

“公主同老臣说这些做什么?”其实蓼阳的用心,他们双方心里都很清楚。

平阳侯在一旁帮忙打圆场:“苏老将军你误会了,只是我夫妇二人现如今困于这囹圄之地,对于珏儿和玥儿的消息是一无所知。”

他们又没有办法同外界联系,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这天牢当中死守着。若有哪个胆子大的,或许来看他们的时候,可以借机寻求相助。

可怜天下父母心,苏闲还是动了恻隐之心的,但却不是此刻才动的。

不然的话,也不会选在这样的风口浪尖特意前来:“云起他听说了你们侯府的事情,我这当祖父的还没有说什么,他就已经离京了。”

苏闲去了一趟牢中,探望平阳侯夫妇是一个打算。主要目的,是想告诉他们凌玥下落一事有了着落,心里多多少少也就可以放心了。

“闲卿,本宫在这里先谢过了。”隔着天牢的牢门,蓼阳当真行了下跪之礼。

苏闲没有阻止,只是定定地望着蓼阳行完这一套礼。她既不是君,他更不是臣,没有谁就不能给谁下跪的道理。

这是蓼阳为人母亲的一片心意,他又何故在这个时候装什么好人,擅自替别人做决定。

蓼阳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她那与生俱来的尊崇感。前朝没亡之前她自称着本宫,明氏带着军队入京,天地间已然一片旧貌换新颜的时候,可她还缅怀沉浸在过去无法自拔。

第六百六十八章 援手

便是如今,她这个蓼阳大长公主的身份提起就是一种屈辱,俨然如此不堪的状况下,她还是顶着那样骨子里的骄傲与倔强。

非是苏闲看不惯蓼阳这样的作态,只是如此冥顽不灵,不知进退,到头来,吃苦受罪的也只有自己而已:“公主,侯爷你们二人多多保重。”

苏闲给苏云起寄的家书里,不仅主动说明了他过去的实情。还特意点明了一点,那就是,若是当真按照道士的提示而找到了凌玥,一定要尽快把她带回京都来。

有关平阳侯府众人的处决大局已定,怕是时日无多了。

“苏老将军,不怕我拖累吗?”大厦将倾,都是人人自危,像苏老将军这样的,实在很是少见。

况且,凌玥并不觉得自己之前同其有多么深的交情,可以值得对方犯险的。

“你这样入京自然是不行的,需要乔装打扮一下。”苏云起支着脑袋,果真开始打量起了凌玥:“况且,买通了牢头,这些都是小事。”

至于拖累苏老将军嘛,这样的顾虑其实完全是杞人忧天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北疆的疆土没有苏家军不行,即便陛下生出了换人的想法,这也需要切实可行的时间和计谋来验证。

士兵易寻,良将难得,陛下犯不着因此而得罪苏家。无论是已近颐养天年的苏老将军,还是他这个旭日东升的苏少将军,至少在这样的问题上,都是有保障的。

“你就别操心了,我们苏家不在朝堂,也没有人要花心思对付我们。”苏云起心心念念的只想着凌玥能答应了他,因而对于这往后的困难权当视若无物。

朝堂上的官员众多,无论是邪佞还是忠臣君子,为了位子坐得安稳,总是要拉帮结派的。

拉帮结派倒不一定是凑在一处就想着如何为己谋私,其实有时候仅仅只是为了能做到最简单的明哲保身。

这就好比一棵参天的大树,露出地表能被外人所知的,是它那繁茂昌盛的枝叶,面对烈阳也依旧能如常洒下一片阴凉。

这是外人用肉眼能看到的并且或许会为之感慨一番的,可是为何能有这样的昌盛之象,却从来没有人往深处进行过思考。

枝叶越是繁茂,扎进泥土的根部便越需要汲取足够多的水分和营养,以此来维持那光线亮丽的景象。

这一点放在朝堂之上同样适用,那些官员们,能久经不衰的,基本都是抱团的,拥有自己群体的人。抱团的自己人,甚至是对方人,都不干苏闲这个常驻北疆的老将军什么事。

没有人会将这个愚蠢的矛头对准在了苏家军这块不好啃的骨头上,费力又不讨好的买卖,哪个人会做呢?

因而,他们只需要谨慎小心些就可成事了。

“只不过回京之后,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苏云起眼中笃定,显然是早做出了安排,之前的各种铺垫,不过就是为了让凌玥应了下来而已。

“什么?我能做到的,都可以。”这也很正常,有来有往,人家帮了自己这么一个大忙,她也该出点实际行动才是。

“妙春堂的华神医,让他来给你把脉。”华珺的医术他算是真正见识过了一回,那才是真正的起死回生之术。

若是世界上真的有使枯木逢春的神力,那毫无疑问,拥有这种神力的,华珺才是第一人。

只是,这第一人的脾气可委实不敢恭维。但既是涉及到了凌玥的问题,这点薄面华珺还是肯给的吧。苏云起对此有十二分的把握。

“你说的要我答应的事,就是指这个”凌玥张了张嘴,只感觉到十分地惊异。说好的要求呢,这受益人其实还是自己。

“当然就是这个,不然还能有哪个?”他诚心诚意地帮助凌玥,并不是为了图什么的,出发点自然也就只有凌玥一个人:“你别说那些,就给我一句话,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这没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华珺这样的好友,按理来说,她也要去亲自登门的。况且,在他的提示下,她才能拜了道士师父为师。

不管困扰她的问题有没有得到解决,这样的师徒情谊可是求不来的。为了这个,也该登门道谢,好歹报一句平安。

“对了,道士师父……”凌玥记得,苏云起曾经提起过道士师父,想必他们之间一定有过会面了。

这会面应该还不仅仅只是单纯的见了个面而已,否则的话,苏云起又是怎么知道她人在哪里,进而解了她的危难的:“现在他人可是尚在京都?”

苏云起闻言就蹙起了眉头来,这话可让他怎么答,那道士是直奔着将军府来的。来了以后也不管京都之内的人对道士是个什么态度,就说了一大通稀奇古怪的东西。

尽管道士说的一大通最后都得到了证实,确实是所言非虚。可在当时可着实引起了人不少的反感:“当时他确实是在的,就住在我的府上。”

“只是……”腿长在人家身上,京都又的的确确是容不下道士的,现在这人在不在,他可真不敢夸口:“现在这人在哪里,我可就没有办法保证了。”

凌玥听了却是完全地放下心来:“能让他出山的,你放心,事情不得到解决,他是铁定不会走的。”

“他不走,那我才不放心呢!”这是什么逻辑,苏云起差点儿就要跳起来了。听凌玥这话中的意思,岂不就是说,道士还赖上了他们苏府不成?

兵权掌握在他们苏家之手,可由于这军队向来都是由苏家训练并且整合的,又常年在外作战。即便兵权是实权,可朝中惦记的却也没有多少人。

毕竟谁夺过了苏家军的兵权,同时就得接下北疆战事的这一烫手山芋。

战事的吃紧和特殊性,他们苏家可以说是现如今在朝堂之上最如鱼得水一样逍遥自在的,什么都无所忌惮,也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威胁到自己的地位的。

可和道士打交道,这是在自己头上悬了多么大的一把刀啊。都说自作孽不可活,却原来有的冤孽是会自己找上门的,可还真是始料未及。

“这个……你不用担心。”凌玥想尝试着进行安抚,可这话一开口,自己才知道,这事本身就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打下保票的。

第六百六十九章 悄然回京

道士师父明明有着推演国运的能力,可是却给自己落了一个明珠暗投的局面。

当然,凌玥不得不承认的是,这里面有相当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本朝开国至今,将玄术视为最大的禁忌祸害。

这的确可能扼杀了一部分在这方面极有天赋的人才。

但是,抛却这些,既不是行那招摇撞骗以及偷鸡摸狗的不齿之事,如何就使不得了道士师父偏安着荒山一隅,看起来好似是一个不问世事的高人。

但哪个不问世事的高人,是像他那样时刻关注着天象星运的道士师父投注在星象上的心血要远远比她看上去得要多。

这些凌玥都是知道,但却从来不曾点破的。

很简单,道士师父将这一切隐藏得极其小心,就是不想让旁人看得出来。

现在能让道士师父放下心中的一切担忧,顶着偌大的风险也要走到于他们玄术道士来说是漩涡中心的京都,可见心内是做了怎样的一番建树的。

“应该是吧,他既然来了,是不会轻易就走的。”凌玥大胆猜测着,这一定是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定。

“这样也好。”既然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那就不如欣然接受:“他既是你师父,千里迢迢地来了,你们能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等到临行的前一晚,凌玥还翻看着她从侯府里带出来的那本话本子。这回关于幕岭的事情,不仅内里的秘密迟迟得不到揭开,更是没有体现在现实当中。

难道说,话本当中的早已不灵验了除了这个,凌玥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来。

“姑娘。”知秋搓手着两只冻得发红的手钻了进来,“您怎么还在看书?我们该收拾东西了。”

“收拾东西?收拾什么东西?”凌玥根本没有想到苏云起说起的回京之日近在咫尺,竟是就在眼下。

“哎哟,我的好姑娘哎!”姑娘真是看书看魔怔了,怎么什么都记不得了呢

知秋无奈走近了些,也凑着个脑袋开始看起了话本上的东西。话本有趣是有趣,可也大半是些志怪这类的虚无缥缈的东西,“姑娘您看这些,有用吗?”

寻常来讲呢,当然是没有用的。可这个话本的威力,可是一次又一次得到过验证的,谁敢不信呐!不过凌玥也没有多做解释:“不管有用没用吧,你刚刚说什么收拾东西?”

“哦。”险些被凌玥带跑,知秋忘了说正事:“方才苏少将军让婢子告诉您,我们该收拾东西,这就要启程回京了。”

“回京”也不知是喜是惊,凌玥只觉得这来得未免太快了些,她一点准备都没有:“看不出来,苏少将军如此雷厉风行。”

知秋笑了起来,已经先一步开始收拾了起来:“姑娘您还没发现吗?每每只要是遇到您的事情,苏少将军都是一贯的雷厉风行啊!”

凌玥脸上一片烧红,事实好像是这个样子,“你什么时候学会开始揶揄我了”

“婢子冤枉。”知秋笑着举了举手,以示投降认输。不过知秋的手脚利落,很快便将二人的包袱都收拾齐整了:“忘了告诉无影少侠了。姑娘您等等婢子,婢子去去就来。”

凌玥将话本又塞进了收拾妥当的包袱当中,在她眼中看来,没有什么东西是必须要一路带着的,若有,可能就是这本话本了吧。

它不仅预示着很多东西,同时又是哥哥送给她的东西。留在身边,完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念想。

出了营帐,外边的冬风正烈,裹袭着彻骨的寒意,仿佛要把整个人吞噬殆尽一般。

凌玥抬起臂膀遮了遮风雪,视线才勉强看得清楚了一些。白雪连天之中,苏云起已经等候多时。

凌玥小跑了几步上前,原来是自己姗姗来迟了:“我来迟了。”

苏云起笑笑,接过她手中的包袱,下颚微抬,看着雪幕之中不远处的某个方向:“你来得刚刚好,是我来早了。走吧,我找了辆马车。”

估计是怕路上出了什么不可控的意外,苏云起还不忘叮嘱了一遍凌玥,千万不要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凌玥一一都应了下来,但实际上她若连这些都注意不到,之前就不会安全无恙地跑到北疆了。

在路上走了几日,有什么需要采办的,都有苏云起和无影去做。

凌玥虽是省却了许多无谓的担忧,但是因此生出的愧疚不安却更为激烈:“我……”

“你安心呆着就好。”苏云起下了马车,独自找了家客栈去安排投宿的问题。

在此地只需一个晚上,第二日即可入京了。在这个关键的节点上,可莫要生出什么意外才是。

不到一会儿的功夫,苏云起就去而复返,速度快到让人生出了事情没有办成的错觉:“客房满了”

凌玥早在知秋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戴着一顶幂篱,谁也看不清她的样貌。

虽然这样的行为有些奇怪,惹人注意的几率反而更大了一些。但总好过当真被人认了出来,惹出不必要却又难以处理的麻烦来要强上太多。

“没有,我们进去吧。”苏云起此次离京刚好住的就是这里,掌柜一见是他,便将几件上房留了出来,这才快了许多。

“那无影他”无影先他们一步快马加鞭入了京都的城门,为的是先打听些消息,若有什么,他们也好及时做出行动来。

可都这个时辰了,无影若是再不回来,京都的城门就到了落锁的时候。

“他有分寸的。”和无影打了几回交道,苏云起对于无影已经十分了解了。

当然,他所谓的了解是要抛掉其人的过去的:“况且,我等着他,不会有问题的。”

无影一早掐好了时辰,此刻飞身上马,正朝着客栈的方向赶来。

有师门牵这条线,他不需要各地乱跑去搜集信息,便可尽知如今京都的情形。

当然,自主脱离师门的,不再有这等好处。可凡事总有例外,若能拿出足够的钱财来,便是石头也能叫它开了口。

如昼收了无影的钱,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你实在太客气了,想打听什么尽管问就是。”

师门如今也越发地市侩了,以前不是向来自诩着只做杀人的买卖吗?

无影不由地冷哼一声:“我有三问。若你都有答案,这些就是你的了。”

第六百七十章 自顾

无影掏出了满满一荷包的银锭,推到了如昼面前。

凡事,能用钱解决的,都不能算是个事,至少不是什么棘手到无从下手的麻烦。

“别说三个问题,就是三十个,我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昼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高高兴兴地就要接过无影的钱袋。

可惜那钱袋被无影的一只手掌扣住,他只能暂且望梅止渴了:“有什么问题你快问吧。”

“第一,平阳侯府的人怎么样了”陛下的眼中钉,能有什么好下场,似乎一切自被揭穿的那日起,就会是这样的结局了。

可人总是不死心的,就像秋后的蚂蚱一样,明明逃不过一死,可说什么也要费尽力气去挣扎,哪怕能拖延一刻,也是一种成功。

“平阳侯夫妇二人,以及平阳侯的妾室,如今都被关押在天牢里。”如昼耸了耸肩,大抵是觉得这样的问题本不值这样的银两,自己都在为无影觉得亏吧:“这样的问题你到街上去走一遭,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无影只是笑笑,他的第一个问题人人都回答得上来,可后面的就未必了:“第二,在这期间,可有什么人前去探望过”

如昼果然哽住了,结结巴巴地道:“你这问题的难度陡然上升了一个度啊?天牢重地,那里的事情可不好打听。”

自然是不好打听的,否则他又何必找到门中的人来:“别废话,说,有谁”

如昼被这声清冷的嗓音喝到,依稀感觉到门中的那个无影又回来了,“苏老将军,他是唯一见过落难的平阳侯的人。再有,就是陛下。”

之所以对陛下也格外留心,正是因为无忧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能让陛下承认了其人的能力,如今做为一个暗卫,留在了陛下的身边。

就是下手,也没有合适的时机。

这一点,倒是和苏云起所说的差不离。只是陛下的事情,既是意料之外,可细想之下,却也是清理之中的:“第三个问题,逃亡在外的世子,你可知消息”

门中势力遍布,京都之内黑白二道都与之有撇不清的关系,但这一切都有一定的范围。那就是,仅仅限于京都。

如昼的面色当即难看了起来,半晌只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来:“天下之大,便是门中也有势力不及的地方。你这么问,岂不是在难为于我”

看来这笔钱估计是要拿不到手了,他怎么想得到自己会栽在这最后一个问题上。

本来就不指望如昼会答上来这个问题,又或者说,他不仅不指望,还十分期望如昼答不上来。

非是他舍不得那一包银两,苏云起的钱,他又何必舍不得

“有些浑水,不是你我都能蹚得的。”无影铺垫了这许多,旨在警醒如昼和他背后的门中:“我本也没有让你答得上来这个问题。”

无影撤下了手掌,任凭如昼一把抢过了钱袋:“哪怕他日真的有了世子的消息,怎么做才是应当的,我希望你们能权衡一下。”

将钱袋紧紧地握在手间,本以为会安心很多的如昼,此刻又被无影的一句话激起了心内的波澜:“你的意思,我会代为转达的。”

无影的离开师门,是当年无影自己的决定,没有任何人逼迫或是威胁。虽然门中一直对此颇有微词,但比起叛逃者无忧来说,无影的性质完全不一样。

又加上,无影从前在时,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他走了的这许多年月,门中竟是再也无法找到一个可以与其相提并论的杀手。就更别说,是取而代之了。

他的天赋,不仅仅表现在天生适合练武的一身骨骼之上,更是那种似是与生俱来的果敢与干练。并不是后来者靠着勤能补拙就能赶上这份差距的。

因而门中当年不少见证过无影一路走来的人,嘴上虽然都不说,但心内都对他着实有着不少敬佩之情的。

如昼就是其中一个,他对无影有些惧怕,又有些敬重,当然更少不了的是一些些的嫉妒:“但其实在你走后的这些年里,门中今非昔比。”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无影打量着如昼,人总说翅膀硬了才会不知天高地厚。可他瞧着,门中人却是连走都没有学会就开始惦记起跑的事情了:“门中的势力是大,我从前在时是这样,如今更是这样。”

但那又怎样呢?以一群乌合之众去对抗干扰皇家之事吗?只怕到头来就只会落到一个死无葬身之地:“你们干的事情终究上不得台面。”

如昼却是不高兴了,扁着张嘴哑口无言,只闷声发出了些不情不愿的哼声。

这是在向他传递不满之情呢,可惜,无影没有这样的心思去猜测如昼的情绪为何:“这世上最忌讳僭越二字,在哪个位子,就有哪个位子生存的法子。若是不甘愿就此止步,那可没人给你们收拾烂摊子。”

言尽于此,若是个足够聪明的,此去之后,便就应该知道该如何自处。但若是依旧冥顽不灵,提点到这里,也是一种仁至义尽了。

无影起身,眼眸的视线淡淡然落在了那个钱袋上,只见如昼似是触碰到了他那冰冷的眼光,死死地攥紧了钱袋。

就好像生怕他会突然反悔,抢回去似的:“给出的东西就没有收回的道理。我今天的话希望你能放在心上。”

无影承认,他如今的这番举动,于两方来讲都是有他的私心在的。

对于师门来说,他绝对没有危言耸听。这是涉及到了皇权的大事,纵然门中扎根京都多年,与其来往的官宦数不胜数又能如何真出了事,自顾尚且不暇,谁还会站出来

若说再有一层缘故的话,就当真是为了珏世子。如今珏世子人在何处谁都不明了,但想要知道他下落的人是陛下,那就注定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了。

若能为珏世子多多少少争取些时日,多一些转圜的余地,想必主人也会开心的吧。

无影并没有那个能力去阻止明烨的人,便只能从门中入手了。门中的实力经过多年的积累,若真要掺入其中,确实是一个不容小觑的旁支。

第六百七十一章 睹物

一路快马加鞭,无影终于在城门落锁前离开了京都,赶至了苏云起提前告知于他的客栈。

“京中什么情况?”苏云起牵过了马的缰绳。

此一时彼一时,曾经需要处处设防的身份,如今倒成为了打探消息最不会惹人注目的那个。

不得不说,蓼阳当年的决定即便在现在看来都是很有先知的。

侯府一倒,侯府所有的人皆被登名在册。上到主子,下到做着最下等粗实活计的仆人,行动举止皆是受到了严密的监控,生怕他们私底下互相通传什么消息。

也就只有无影,这个凌玥专属的护卫,从来不曾在人前展露过身份。因而,也就不存在被人监控一说。

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当然不需戒备,无影就把他从如昼那里听来的消息一字不漏地说与了苏云起听。

如今的情况倒和他离京时候的没有什么两样,除了一点,那就是凌瑶也被牵连着入狱了。

“凌瑶不是被牵连的。”又或者说,凌瑶被打入天牢的主要原因根本不是因为平阳侯和蓼阳的事情,无影否决了苏云起一听他说完就做出的判断。

“她诓骗陛下,说是怀了龙嗣,如今东窗事发,兜不住了。”这也是如昼告诉他的,算是附送消息

他被蓼阳所救的那日起,唯一的任务就只有保护凌玥这一条。除此以外的事情,他都做冷眼旁观。

那凌瑶一向喜欢在侯府里作威作福,如今进了宫,越发地不知收敛。在无影眼中,她迟早是要摔跟头的。

只不过仗着她那肚中的龙嗣,如今侯府这么一棵大树倒了,都碍不到她的事。无影也就没有多想。

直到如昼不问自说,讲述了这样一段事实的时候,无影都是反应不及的讶然。

本来一次绝好的机会可以不被波及到,可谁又能想到,凌瑶的胆子居然大到了和她的昭昭野心一样,都是这么地疯狂和不可理喻。

“这个事情,要说吗?”苏云起把握不好,只能问向了无影。

无影知道苏云起是什么意思,别看凌瑶是这样的一个人,可毕竟都是一个父亲,主人若是知道了,指不定心内又是怎样的一番伤感:“迟早都是要知道的。”

对于既定的事实,无影向来干脆决断。这一点,就是苏云起都有些自愧不如:“进去吧,别让她们久等了。”

“如何了”凌玥果然还没睡下,一直等着无影带着消息回来。

一切还没有往最坏的方向发展,因而凌玥还是松了口气的。她不敢想象,这世上还有什么痛是可以与白发人送黑发人相比肩的,若有,那或许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可是这些东西不是想想,就可以让事态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的。所幸,还没有发展到这样的地步。至于以后的事情那就只能来日再说。

“你是说大姐姐她根本没有怀上龙嗣?”这种东西是不能随便说的,妄议皇家之事是掉脑袋的大罪,凌玥当然没有理由怀疑这桩消息的真实性。

可也正因为没有理由怀疑,强烈的对比之下,才更觉得震惊。她是向来知道凌瑶所思所想的,若没有那样的野心和抱负,凌瑶又何必给自己的院子取名为“来仪居”呢?

来仪来仪,有凤来仪,凌瑶的心思一早就没有做任何的掩藏,是人人皆知的。

只是,始料未及的是,凌瑶的胆子居然可以大到如此,为了那个宝座当真连这样欺君罔上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要知道,这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凌玥不寒而栗,也就是说,侯府是完完全全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一遭出了什么前朝皇室血脉,又与今人纠缠不清的事情,本就是将侯府逼上了绝路。凌瑶紧接着就搞了这么一出,即便陛下看在过往情分上想要法外开恩一二,也再无这种可能了。

“即便知道,哪怕是一丝虚无的机会,她们也会压上全部的身家性命。”苏云起此刻倒是显得十分镇定,非是他事不关己。

只是,这样的例子和这样的人,早就在这朝堂后宫之中屡见不鲜了。凌瑶不会是第一个,也绝对不是最后一个。

“早些睡吧,明日就要进京了。”提到凌瑶,就是败坏气氛的开始。

经历了这么多,苏云起早就对这个女人没有任何的好脸色了,现在又听到其人做出的这些恶心事,就更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好。”凌瑶的事情固然令人唏嘘,但基本都是其人自作自受的结果。

这样无处安放的野心加上胆大包天,最后就只能是害人害己,已经谈不上什么情分了。

凌玥管不了那么多,她只要确定平阳侯和蓼阳二人尚且安好就行了。

这一夜,凌玥辗转反侧,无论如何调节自己心里的一团乱麻,就是难以入睡。

脑袋里忽地飘进了近乡情更怯这样的一句话,那是即将归家的人心里忐忑,既期待见到家人,又怕见到家人。

只是因为少小离家,情绪便已经如此复杂。那像她这般情况的,心内的万千思绪又怎么会有个头

思虑太多,也是劳神伤神的。凌玥竟不知何时,还是躺在榻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她人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是第二日一早了。

马车的四个车轮前仆后继,后者追随着前者的印迹,也不知如此行走了多长的时间,终于是进了京都。

苏云起不由地挑起了马车的帘账来,轻声又嘱咐了一遍:“待会儿记得戴好幂笠,莫要被人认了出来才是。”

马车停稳,是在苏府门前。凌玥不由地愣神愣了许久。

苏府旁边的那座府邸正是平阳侯府,曾经是多么的气派啊!人来人往,是整条街道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可惜现在气派不再,被贴上封条的侯府处处散发着一种门可罗雀的凄凉颓败之感。

这与它旁边的苏府并肩站在一处,更是显得异常落寞。

苏云起不动声色地站在凌玥的斜侧方,堵住了她那抽离不回来的视线:“我们先进去吧。具体的计划还要从长计议。”

睹物思人,思的永远都不会是物,是寄托了感情的背后的人以及事。触景生情,其实在很多时候,都是无谓的,因为它生出的都是难过哀愁。

第六百七十二章 诠释

为了不让这一抹哀愁思绪无限肆意地蔓延开来,苏云起索性用自己的身子去隔断了凌玥的视线。

凌玥淡淡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再看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的变化起色。

她抬手扶了扶幂笠,生怕她这去而复返的事情被有心人看了去。那就苦了这一路的思虑谋划。

林伯好像早有预感,一手提拎了一把扫帚,正在百无聊赖地清扫着庭院。只是其人下手的力道却时有轻重,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放空状态。

直到苏云起打头带人回来,林伯的面容上才终于有了些色彩:“少将军回来了!”

林伯知道苏云起不喜别人称他为少将军,那样总有一种尚未长大,仍然需要他人庇护的感觉。只是,如今苏老将军在府上,就不能遵循着苏云起的心意来了。

“这几位是”林伯正欲欢欣地迎上前,可目光随之一瞥,却看到了几个生面孔。

“他们就是我此行要找的人。”如今的形势可不容他说太多,说多错多,被隔墙的耳朵听去了,谁知道又会滋生出什么祸患来:“祖父呢?我想先去见他。”

林伯恍然大悟,看向凌玥等人的眼神霎时就复杂了起来,里面似是有些不可名状的惊惧在,当然,因为苏云起在场,这惊惧未得蔓延开来就是了。

但是那多少种情绪此刻交汇在了一处,又何止是单纯的惊惧这么简单的凌玥还从林伯的眼神当中看到了那么一丝叹惋和惆怅的感觉。

这是在为她的遭遇而叹惜吗?答案自然是显而易见的,可凌玥却并不喜欢这样的目光。哪怕这些目光的背后原本并不是为了伤害她,甚至是同情她的遭遇,可这如针一样的尖锐,还是那么地刺痛。

因为没有身受,世上就不会有真正的感同。什么同情,都不过是站在更高的位置上用以俯瞰那些负重前行者罢了。

当然,林伯知道这样盯着别人看是失礼的,很快就别开了头去,只看向苏云起:“少将军不在的这段日子,将军可是惦念得紧呐。”

见到苏闲的时候,其人正一反常态地静坐着,案前什么东西都没有摆,有的只是日光投射而下流露出的桌面斑驳。

“将军,云起回来了。”林伯说这话时,嗓门都是克制不住地高了些。

苏云起讪讪地笑了几声,因为自己的不告而别有些难以启齿:“祖父……”

他只知道自己是不告而别,却不知道,早在那日他离去之后,其实一切都被苏闲看在了眼里。

正是一种无言的默许,苏闲自然不会责怪:“既然回来了,那就好好找个计策出来。”

凌玥很是讶然,苏老将军此举是明摆着的在帮她,可之前他们两家确实是没有什么交情的。

若说是因为苏老将军是旧臣,是看在了蓼阳的情面上,也不该如此犯险吧?

不过可来不及思考这么多,凌玥立马福身谢过:“凌玥谢过苏老将军。”

“你母亲的事情……”苏闲自认他其实是一个愚忠之臣,不然的话,前朝国君昏聩至斯,他又为何不另觅新主

其实,朝代的更替之事实属最正常不过的了。谁也应该能想到,更应该想得通。可苏闲偏偏就不是如此,即便天理应当遵循,当时的情况于他来说,都是很难接受的。

即便,苏闲也不知自己在坚守什么。皇朝的覆灭是一个很快的过程,从昏聩无道的一刻起,直至完全被颠覆,这一切快到措手不及。

先帝是个爱才的,面对北疆总受胡人侵扰的问题,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苏闲表现出了求贤若渴的样子。

苏闲就这样成为了驻守北疆的将军,旗下更是有一支骁勇善战的苏家军。世人只知道这位苏老将军,连带着他们苏家这一将门之后披星戴月地无怨无悔征战在沙场,是当世第一忠臣良将。

却殊不知,哪里来的战事可以连打数月。又是什么胶着的局势,可以让人多年未还守护一方百姓是真,可不愿还朝也是真。

但苏闲的头脑也是十分清醒的,大势已去的江山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必要。

基于蓼阳的情况,他知情,出于对前朝的忠,也是对于今朝的敬,这才摆出了一种很是奇怪的态度。

他不能戳穿,但眼见着这弥天大谎随时都有将人摔得粉身碎骨的风险。他不是不想提醒,只是不知从何下手。

到最后,也就只能做冷眼旁观了。谁都不是圣人或是神人,慷慨解囊的同时,要顾虑的总是太多太多。

半晌,苏闲只挤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我也有愧。”

愧从何来呢?娘亲的事情,自始至终,除了是命运使然,难道亦不是她自己的决定吗?

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其实是早该有所预料的,只是谁也不肯面对罢了:“其实,这一切都是必然的。能安稳无事地走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

她不知道,蓼阳为什么要和先帝做出那样的事情来或许当真是情难自禁,又或许是一对有情人被世道人情所累。

但这样所带来的恶果又岂是一个人可以担负得起的如今整个侯府都被拖下了水。说没有丁点儿的怨气也是假的。

只是,此前的一些不明不白的点如今已都全部串联了起来。为什么两个连生活习惯都无法步调相一致的人却可以结为夫妻

父亲闲来无事就喜欢浅酌几口,便是连喝茶,都喝得是浓茶。冲泡一次为最佳,两次次之,次数再往上走,就不是他喜好的味道了。母亲则喜欢品一些清茶。

哪怕是细小到如此的习惯,两个人都无法互相配合适应。

曾经的凌玥一度以为,这才是举案齐眉与相敬如宾最好的诠释。两个人的生活习惯都无法相与配合,却能做到恩爱如初。

只是如今回过头来看看,她却是发现了一个很荒唐的笑话。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从古至今怕是都让人会错了意吧!这哪里是说夫妻二人之间的恩爱非常,明明只是一种逢场作戏的客套与虚假罢了。

相敬如宾,是真正的宾朋,来往之间才会只有客套,便就永远不会有起争执的那一天。

第六百七十三章 微光

凌玥表现出来的镇定有些出人意料,便是苏闲都忍不住抬眼望了一望:“不过你放心,我既然让云起将你带回来。让你们见一面还是能做到的。”

“爹娘还好吗?”凌玥并没有犹豫,直接问了出来现下她最关心的问题。

不管平阳侯和蓼阳二人之间的感情真假几何,但毋庸置疑的一点是,他们对她的爱是真的。而她也同样离不开这一双爹娘就是了。

“这你放心。”见凌玥如此识大体,苏闲在送口气之余,瞧着她的目光更生出了几分爱怜:“陛下不是那等绝情的人,他已经下令下去,天牢的待遇是不会差的。”

天牢的待遇不差,可虎落平阳被犬欺,那些底下人又是怎样的一派情景可就不好说了。

“真是难为了陛下。”凌玥光是想想就知道这左右为难的选择真是折磨人,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

苏老将军的实力还是十分强盛的,虽然他一年到头基本不在京都的朝堂之内,可递个话买通牢头对他来说根本就是绰绰有余的事情。

凌玥手提着一篮食盒,缓步跟在了苏闲和苏云起的身后。

逼仄的空气难以流通,一进天牢就是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扑面而来。凌玥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来,这和她想象中的情景也基本无二。

苏闲压低了嗓音:“有陛下的御令在前,这已经比先前的时候好多了。”

凌玥知道天牢环境不会太好,却怎么着也不会想到如此恶劣之下已然是有所改变的了。

“苏老将军,苏少将军,就是这边。”牢头在一排牢房前顿下了步子:“您二位有什么话就快点说,不然上头怪罪下来,小的可就小命难保了。”

“你放心就好,别啰啰嗦嗦的。”苏云起赶紧摆手打发走牢头,争取来的时间有限,夜长梦多,可不能被这家伙发现了什么。

苏少将军不比苏老将军,从这句话就可以看出,性情蛮爆裂的,牢头只能忙不迭地哎了几声,急急地退守在了远远的远处。

毕竟他们要看的是平阳侯一家,他们几人目前可是天牢中的重犯,是所有犯人的重中之重。

便是苏家的二位将军来了,他也不可能完全地给足他们面子,只能是得罪些了。

不过还好苏老将军不计较这些,牢头完全地站在了阴影里,整个人都被没进了黑暗当中。

凌玥抬起了头来,这牢房里光线昏暗,她只需要低头,便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她。

凌玥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喉咙已是哽咽:“这里是瑾瑜园的点心和饭菜。”

平阳侯已然呆滞许久的眼中很快就是神色一动。

他知道这所谓的瑾瑜园是什么意思,当即从地上站了起来,连身上的一身灰尘都没来得及拍,便扑到了牢门前:“你……”

很微弱的光亮从苏云起手中被递了上前,那是他从府里一路带来的灯笼,此刻终于是派上了用场。

一簇昏黄的光芒落在凌玥的脸颊一侧,很是温柔,将上面的每一个毛孔都照得毛茸茸的。

平阳侯伸出了颤颤巍巍的双手想要上前去碰一碰他这许久未见过面的女儿的脸,可是直到了近前,苏闲却咳嗽了起来。

“什,什么饭菜啊?”平阳侯的动作一僵,他忘了,这里如今还有牢头狱卒在场。

平阳侯低下头的时候,已是一串泪珠接连滚落,四下里安静得非常,好似连泪珠砸到地上的声音都那么地清晰入耳。

“别,别哭了。”凌玥将自己的手绢递了上前。

今时今日,碍于外人在场,她便是连一声爹和娘都叫不住口。甚至在提到自己的时候,也不能提起名字,而是化用了瑾瑜园这个她曾经居住的园子。

“你这里,是不是还有东西是给蓼阳的”平阳侯知道蓼阳想念女儿想念得紧,也知道能有这样的一次机会见面实在不易。虽然不知凌玥心中是否在怪责着蓼阳,但还是提醒了一句。

“哦。”凌玥抹了一把满是冰凉泪痕的脸,连连点起了头:“有,有。”

苏云起手中的那盏微光始终跟在凌玥身边不远不近的位置,既没有上前碍了她的路,也始终确保着她能看清脚下的路而不至于发生摔倒这样的意外。

“玥……”蓼阳早就候在了牢门边,看着凌玥一步步走来,险些就没有克制住汹涌的情绪而喊出了她的名字。

这段日子以来,所有的思绪都被蓼阳用来担心凌玥以及凌珏,以至于此刻犯了这样的错误,她都无法做什么弥补。

“这些,还有这些,都是您爱吃的。”凌玥一一隔着牢门送了进去。

即便在她身侧的只有那么一点微光,但凌玥也还是看得很清楚。

不过就是短短几日的感觉,蓼阳却好似一下子老了十岁。头上的白发,眼角的皱纹,皆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其实想想也是,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谁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

“姑,姑娘。”缩在角落里的赵姨娘看清了来人是凌玥之后,都顾不得站起身子,竟是径直在地上用双手手掌着地爬了过来。

她也不傻,平阳侯和蓼阳没有喊出凌玥的名字,就是怕连累凌玥也落入了这样的困境之中。

赵姨娘这一回倒是出奇地默契,并没有出什么乱子,她只是泪水涟涟地请求着:“能,能不能请你去说说好话我这幅身躯老也老了,死不死活不活地意义也不大,可她不一样啊!”

从前的赵姨娘很是飞扬跋扈,在侯府之内既不受宠,也没有什么支撑,可就是这样的她,眼睛都长到了脑门上。

旁人何曾见过她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人呢?纵然这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凌玥也知道,这还是做母亲心中的最后一点期盼。

求情帮忙说好话也要看看该是由谁去说,也该看看犯的是什么性质的错误。

凌瑶是再不会有机会翻身了,这才是最真不过的事实。

凌玥想要开口,可触到赵姨娘的那一双眸子的时候,她还是沉默了下来,既没有一口回绝,也万不会答应这样如坠无底洞的事情。

第六百七十四章 无法企及

赵姨娘又呶呶不休着,凌玥知道,她如果今天不答应的话,赵姨娘只会一直缠着她。

再是眼高于顶,再是不讲道理的人,一旦被触及到了软肋,都会是一样的表现。但这种为了子女而做出的卑微进了尘埃里的姿态,却是无法让她狠下心来去拒绝。

平阳侯终于是忍到了临界的爆发点,忽然大吼了一句:“够了!”

赵姨娘很是委屈,但还是住了嘴,夫为妻纲这样的观念实在深入人心,她再一次地默认了平阳侯在她心中的地位。

“我……”平阳侯张了张嘴,凌玥是她的女儿,不成器的凌瑶也是。赵姨娘的心情他其实最能理解,只是理解归理解,但为凌瑶求情就是明摆着的强人所难了。

凌玥走到了近前,“您也是要为她说话吗?”

父亲有三个子女,往日对凌瑶虽然看上去淡漠,但割舍不掉的骨肉之情一直都不需要维系,总活跃在血液当中的每一个角落。

若说对他们兄妹的爱是清醒热烈的,那么对凌瑶的爱则是沉睡休眠的,而今这样一激发,却是唤醒了骨子里最真切不过的感情。

平阳侯只是摇了摇头,而后叹了口气:“这些年我疏于对她的管教,而今酿出了这等祸患,我自是没有脸再为她求情。”

虽然话是这样说的,平阳侯心里有也是愧疚难安,可终归是凌瑶的野心太过强盛因而蒙蔽了她的理智,落得这样的结局,完全是自食恶果。

凌玥并不打算再说什么,正如那牢头说的一样,这是看在苏家二位将军的面子上,才开了这个特例。

没有这个时间给她浪费的,相聚来得不容易,凌玥不想放在争论这种无谓的已成为定局的事情上:“所以,有什么想法您就说吧。”

凌玥心有预感,凌瑶同样是父亲心中放不下的一块大石,这个心结而今也或许真的只有她一人能解。

“不敢奢求姑娘什么,只望来日她的坟前莫长荒草,忌辰之日莫要无人问津就是了。”凌瑶是注定难逃一死,连尸体能不能保全尚且都是未知数。就更不要提,是像赵姨娘那样抱有的不切实际的妄想了。

“她的坟前总不会那样寥落的。”便是凌瑶与她素无交情,甚至是有些不太愉快的回忆。可到底是同出一父,便是平阳侯不提,凌玥也自然不会让死后的凌瑶都变得那样凄惨冷清的。

只是,还不知她那个被一腔野心蒙蔽了双眼的大姐姐是否在地下还照样不甘呢?又会否到头来看到她这个亲人,反而是会来气呢?

平阳侯点了点头,身子显得越发地沉重,好像浑身上下提不起来一丝力气似的。

他摆了摆手,摇摇晃晃地就要退回到牢房深处:“你走吧,这里待久了,整个人都要沾上晦气。”

不知为何,平阳侯此举总是想在交代后事一般,渲染地凌玥心内都是忍不住地阵阵悲怆:“玥,我,那我就走了。有机会再来看你们。”

赵姨娘也靠着墙壁一角,缓缓滑落在了地上,再不说话。其实她明白的,求谁都没有任何用处,除了搭进去更多的性命,赔上更加多的代价以外,什么作用都起不到。

如今天牢内部守卫严密,她就是想拜别一下自己的爹娘都是妄谈。

“我们走吧。”见凌玥的情绪快要绷不住了,又生怕这里的情景被牢头或是哪个嘴快的家伙给传了去,苏云起只揽过了凌玥发抖不断的肩膀。

平阳侯身缩在了牢房的暗处,便是连灯笼的微光都无法企及。

这是父亲铁了心不愿与她再次相见了。凌玥的眼角涩涩的,今朝竟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脚步慢移的过程中,凌玥还是望向了关押着蓼阳和赵姨娘的牢房。她不太知道该如何面对娘亲,她也不明了自己到底有没有怨恨过蓼阳。

心有灵犀总是不必多费唇舌的,蓼阳的双手搭在牢门上,借着微弱的昏黄光线,凌玥看得仔细。

不知是遭了多大的罪,一双手上瘦得似乎只剩骨头,不仅骨节分明,就是肌肤下伏着的筋脉都是一眼可见。

蓼阳不似平阳侯那般对凌瑶心怀着愧疚,她只勉力睁大了眼睛,恨不得只用这一眼就要将凌玥都看尽,继而铭刻在心间一般:“我有个女儿,如果往后有机会的话,你见到她了,能不能帮忙给带个话”

若不是今朝沦为了阶下囚,又何必母女父女当面却不能相认,就连说句话都得这样处处遮掩,来得辛苦

“您说。”凌玥咬着牙,这短短的两个字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一定要保重身子。生死有命,若当真有朝一日不复相见,那也是命之所至。不要怪陛下,也莫要,莫要怪我……”蓼阳字字都是发自肺腑,她只是怕凌玥嗔怪于她,这让她到了九泉下又如何能安呢?

此生这一身的罪孽估计就要得到偿还了,多少的冤孽情仇,放不下的,牵挂萦怀的,也都该有个终止了。

“我,我与您女儿同岁,想来她是不会怪您的。”不管蓼阳曾经做了什么,伤害到别人的时候心灵上又是否受到了同样程度的谴责,如今到往后的情形她也做出了偿还。尽管这偿还来得可能晚了些。

但那些都是蓼阳的事情,在凌玥心里,蓼阳却不仅仅只是一个前朝的公主,今朝的败寇余孽,她更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母亲。

“那就好,那就好……”听到凌玥这么说,蓼阳的眼角忽然就滑落了一滴泪珠。这泪珠像是积蓄了许久,待势而发,一来就夹杂着所有汹涌的情绪,“如此,便是即刻去死,我也无怨无悔了。”

就算是蓼阳被打入了天牢,在他人面前也向来是以本宫为自称,此刻就像是寻常百姓一般的放下了身份,也只有在面对凌玥的时候才是如此。

“什,什么死不死的!”凌玥只是下意识地反驳,尽管她心内也很明了,这只是事实而已。

蓼阳却是合了眼帘,她只怕自己再多看几眼便连早就看淡生死的勇气都要耗尽了。

第六百七十五章 其心

“行了,你们都走吧。”蓼阳抹掉了眼角的残泪,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已经再次恢复到了那种视死如归的淡然。

可偏生就是这种淡然,尤其是在昏黄光线却又微微发亮的映衬下,显得是那样的孤寂零落。

凌玥霎时便有些迈不动步子了,她僵在了原处,爹爹和娘亲这都是在干什么说得好像竟是明天就要上法场了一般

不是他们说的吗?不到最后一刻便就永远不要说丧气颓废的话。因为,谁都不知道,意外和明天的太阳究竟哪个先来?先机和夜晚又哪个先来?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太不真实了。

凌玥多么希望,现在能有一个人忽然跑过来,就站在她的面前。很郑重其事地或是玩味一笑般地告诉她,一切都结束了,梦也该醒了。

这段时日以来发生的,其实就是南柯一梦,所有的困顿悲伤不过都是梦里黄花,花谢了,梦也醒了。

可然而,那始终照亮在自己身侧不远不近的一盏火光,明明柔和却是分外地扎眼,逼得她不得不认清现实是什么:“我们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苏云起先是柔声提醒道,可见凌玥还有些犹豫难决的样子,干脆附耳上前了起来:“若是再继续待下去,就该让人生疑了。”

非是他要这样贴近,搞出如此紧张暧昧的动作,只是那牢头虽然隐入了黑暗当中,可始终就在不远的地方。

要防范的,实在还有很多。这些东西可马虎不得。

好在凌玥虽是被蔓延开来的悲伤情绪几近淹没,可还没有被冲昏了头脑。被苏云起这样一提醒,忙擦了擦挂在脸上的些许泪痕:“对不起,我们这就走吧。”

凌玥自小就是个爱哭的,用哥哥曾经故意挤兑她的那些话来说,就是遇到了芝麻大点的事都值当她哭一鼻子。

其实,是一个很脆弱没有出息的人吧?凌玥很是为此苦恼,从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怕是以后,这辈子也逃不过这样的困扰了。

可直到遇到了此次的事情,凌玥才知道,当真正地发生了可以颠覆一个人原本生活的大事,人只会顾着慌张或是积极地去想应对计策。哭,反而是哭不出来的。

哪怕是极其悲痛之下,流泪的感觉可能都没有,一滴滴泪水就不打自招地流了下来。

“你也别急。”进了一趟天牢,再出来的时候,凌玥整个人的情绪就一直很低落。苏云起绞尽了脑汁,也不知道最好安慰人的法子是什么:“我们再想想办法,再想想。”

“想什么”凌玥站定,望着苏云起的面孔,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真专注。

这话说的时候,就连苏云起自己都不相信,配在他一脸苦大仇深的面部表情上倒是十分相称。

凌玥忍不住苦笑了一声,她知道这是苏云起为她好,可是骗人却是需要很高深的技术的:“你明明也知道,现在是山穷水尽,没有任何的道路了。”

苏闲走在前面的身影忽然一滞,而后竟是扭了过来:“云起,你陪玥姑娘走走。祖父突然想起来府上还有些事情没完。”

府上苏云起反应过来了什么:“祖父你是要回”

苏闲轻笑出声,“当然是回自己的府上。”

他一直留在苏云起的府上也不是个事情,之前只是为了给他守宅子,以免在这样关键时间的当口上出了什么措手不及的事情。

而今苏云起既然回来了,又有凌玥住在府上,他这个当祖父的未免就有些碍手碍脚了:“那个人还在你府上,别忘了。”

道士的问题十分微妙,处理不当的话随时就可能是一个火坑。便是苏闲有这样特殊的经历与半生荣耀护身的人,都不敢越雷池半步。

凌玥的注意力终于成功地被这个话题给暂时引了开来,她望着苏老将军的背影远去之后,才转向了苏云起:“道士师父他……”

这话刚出口,凌玥便觉不妥,慌忙改了口:“就是师父他,还在你的府上吗?”

这可就奇了怪了,她先前回到苏府的时候,怎么没有见到道士师父的人呢?

她和道士师父如今都是这京都城最为容不下的两个人,没有道理,道士师父连她都防范吧?

“他在府上。只是听林伯说,整日闭门不见,不知一个人在鼓捣着些什么。”提及这样一个此前完全不了解的人以及他背后的领域,苏云起其实心内是一种很怪的感觉:“下人们除了按点送饭,都不敢和他说话。”

“师父他……”凌玥故作沉思状,其实他们怕的根本不是道士师父这个人,而是这个人背后的身份吧?

“他为人不错。你有什么问题,他都会耐心解答的。”凌玥可不想因为常人都未知的缘故而让他们对道士师父这样的好人产生不该有的误会。

忧国忧民,又不被外物所惑,这怎么看,都是一个没得挑剔的好人了吧?

苏云起讪讪地笑了几声,其实别说是下人,就连他见了都好像不太敢招惹呢:“是你那师父一直闭门不见,旁人又不知道他在钻研什么,光听他这身份就挺摄人的了。”

有句话叫做不知者不怪,这也无伤大雅,凌玥侧头看向了苏云起:“那你呢你也觉得他是一个怪人还是说,你根本觉得他就没安好心”

这种事情其实已经屡见不鲜了。对于那些人们从未涉及过甚至说有着深深误解的领域,一个约定俗成的想法早就根深蒂固了,那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因为畏惧这份未知的力量,因为担心未知会对现在的事物产生的波及,而致使大部分人都生出了排斥的感情。

不光是苏云起,其实就是凌玥自己,又何曾跳脱了出去呢?只不过,她又比绝大多数人幸运了些,有这个机会去主动踏入了未知领域的土地,化解开了这些本不公正的误解。

“你误会了。”苏云起这一回觉得自己可真是冤枉,那到时所展示出来的才华,分明是希望能得到他们苏家的支持。再看看他所说的那些话,又怎么会是不安好心呢?

“哪个坏人会往危险深处去走”光冲着这份肝胆,苏云起就不得不由衷地敬佩一番。

第六百七十六章 蛰藏

凌玥默然,踩着地上铺就的一地月光而走,今夜的月光不知为什么虽然是很惨败的颜色,但还是格外地柔,柔到让人恨不得用双手去捧:“是不是我太咄咄逼人了”

凌玥觉得自己方才的语气可能急躁了些,对于为自己做了这么多事情的苏云起来说很不公平:“对不起。”

“我可没有怪过你。”苏云起知道,在这种情形之下,说起她的师父来,还是在没有什么好话的前提下,其实是完全不顾及凌玥的做法。

况且,也确实是他待人家太苛责严格了:“只是我到底要为自己辩白一句。这个机会,你总得给一个吧?”

凌玥终于是被他逗笑了,笼罩在心间的密布乌云似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这回去北疆,我发现你还是挺凶的。怎么这会儿又判若两人了”

苏云起攥了攥拳头,飞快地瞥了一眼眉目如常的凌玥,便知对方这是对他的做法没有一点儿感觉了。

有些失落,却也不敢表现出分毫,苏云起生怕打破这样的气氛。便是连这样的气氛,他都呵护得小心翼翼,只是怕吓走了眼前的人:“不凶怎么带军不过你别多想,我平常可不是这样子的。”

苏云起急着开始证明,害怕自己在凌玥心里留下的是和那些胡人一样野蛮粗鲁的印象。

但其实,苏云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早已经在凌玥的脑海中有了一幅最是清晰不过的画像。

这画像的第一笔,是从他们初见起就开始的,可惜那个时候他出口的话当真伤人。

虽然后面证实了不过是误会一场,但在相当的一段时间里,凌玥可是想见着苏云起就绕道走的。

“世事果真难料。”凌玥勾唇笑了起来,眉眼都难得地有了些弧度。

“什么意思?”苏云起注意到了凌玥这几乎是转瞬即逝的笑颜,却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这世界,真是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当时看了就讨厌的人,后面会有越来越多的交集,甚至是在关键时刻,给了她一次又一次的援手。

“难料,你人还不错。”凌玥半含糊着避开了往深处去谈,索性将步子跨得更大了一些:“少将军,你还不跟上来吗?”

幂笠下的轻纱将少女整个人都包裹了进去,有些小巧玲珑,又有些少女初长成的婀娜多姿。

苏云起不由地晃了一下神,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是和前面的凌玥差了一大截:“你怎么又叫我少将军”

苏云起用的是半嗔怒的语气,但心内却一点儿都不恼。相反,他只是很好奇,这个凌玥口中的道士师父究竟是何许人也

魅力大到了居然可以让凌玥暂且忘了这些伤痛

那时的凌玥也不明白,自己是真的忘了,还是只是想借着这样一个很是合宜的话题去强装着镇定自若的样子。

原谅她,还没有那样的勇气去把自己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分享给另外一个人。

“师父!道士师父”凌玥怀着紧张又不安的心情扣响了道士的房门,虽然心里明白,这个人只会也只能是道士师父。

可不知为何,临到近前,她的一颗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的位置。

“谁”许久,里面才传出来了一声回应,听上去竟然是还带了些深深的困倦之意。

想来是大白日的,道士师父又打起了瞌睡来吧,“是我,凌玥。”

现在也辛亏就是在苏云起的府上,她还可以自报家门,若放在京都的其他地方,哪里还有她的事情?

门被吱呀一声拉开,果不其然露出了道士师父的头来,他似是不想被人发现他的存在,一举一动都十分地谨慎:“你回来了那就先进屋吧。”

道士师父注意到了,在凌玥身后还跟着苏云起,虽然是师徒俩的谈话,但他却并没有拒绝苏云起跟在一旁。干脆就让二人一同进来了。

“听说师父您来京都有一段日子了”按照苏云起的说法,从时间上来判断,应该是她前脚刚被迫着离开京都,道士师父后脚就来到了京都。

辛陵路远,凌玥完全有理由相信,道士师父在她下山不久后也立马就踏上了前往京都的路途。

那这至少是在她下山前就有了的想法吧。

道士闻言也只是笑笑,不正面回答也就算了,还用起了有些揶揄的口气:“听说,你听谁说,难道是这小子不成”

苏云起不自觉地哼了一声,抱着双臂往旁边让了一让。他最烦的就是那种故作老成的人,明明这个道士看上去与他年岁相仿,可为何说话的时候总有一种说教的感觉

竟好像,比自己要大好多个年头似的。

“怎么可能”苏云起可能连自己具体何时离的京心内都未必一清二楚,又怎么可能会刻意算一下道士师父来京都的日子:“是玥儿自己想,您可能观了天象,就坐不住了吧?”

先不管现在天下的局势是什么,也不要管来日又是什么样子的。单凭道士师父现在以身犯险出现在这里,便足以证明,道士师父并不像他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堪破世俗与红尘。

与忧国忧民的贤者抱有的是一样的情怀,“果然,在京都,尤其还是苏少将军的府邸里就见到了您的身影。”

要说道士师父看人也真是够老道的,满朝的文武大臣统统不选,就只选了苏家的二位将军。

细细想来,不是没有道理的。一则,这苏家二人也算位高权重,但因为固守北疆的特殊身份,在朝堂之中并不算十分扎眼的存在。也鲜少会有人想不开去对付这二位,蛰藏在这样的府邸中,应该是最不引人注目又能起到应有作用的。

再有就是这苏家世代忠心,不管前情如何,最起码是绝对不会兴兵燹之灾的人。

“你有去看过平阳侯他们吗?”道士师父虽然闭门不见任何人,但对于外面的风声如何相传心内可是摆了一只明镜的。

提到这些,凌玥的眼眸瞬然就又黯淡了下来,“我刚刚从天牢那边回来,他们情形不太好。”

毕竟从云端坠落入地表的感觉,光是这份落差就非常人能承受的。

第六百七十七章 繁星

更别提,那里的环境实在是不敢恭维。而且这居然还是在明烨此前已然有过谕旨的前情之下。

“师父,您……”有个想法如流星划破天际一般地骤然闪亮起来,凌玥甚至有些懊恼自己怎么现在才想了起来:“您能再观一次星,替我看看,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是的,她心内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明了,一桩桩的罪状加在一起,是必死无疑了。这种株连九族的大罪,不犯则已,一犯还是两重,任谁都翻不了身。

但,只要有窥探未来的能力与机会,她便还是不想放弃。

“观星可以,但是观出的结果可能会令你大失所望。”道士指的大失所望,不止是失望透顶的结果,还是有极大一部分可能是根本观不到的。

若是此地是辛陵的那座无名荒山,可行性自然还能高些,可惜这里是京都。

那地其实并不是他为了藏身或是落个清净而随随便便找的一座无人问津的荒山。方位,还有所谓的风水,其实都是很讲究的。

入了京都,是天下局势不稳的漩涡中心,有太多的星辰之象交杂在一处,光是区分辨清这些,便几乎是难以做到的事情。

真正地印证了欲成大事,需合天时地利人和之便。光有人和和天时,地利不行,事情成功的概率也会大幅甚至成半地下降。

“能观就好。”只要道士师父能答应就已经很好了。至于后面的事情,凌玥根本不敢去奢望,可能真的就要听天由命了吧!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便是真的回天无力,也要尽最大的力去挣扎一番。哪怕这样做的意义只在求个心内安稳。

夜晚临风登高,飒飒的寒风好像誓要将一天将尽的寒冷全部吹尽一般,直冻得人瑟瑟发抖。

凌玥缩在了自己紧裹的披风里,不断地往手掌上哈着热气,勉强从一些白气的缭绕中,看着道士师父那熟悉不已的动作。

对于她来说是熟悉不已,可对苏云起来说却是十分地新奇,他不禁开口问道:“你师父怎么没有开坛做法啊?”

这个朝代,已经基本杜绝了玄术的传播。诸如苏云起说起的什么开坛做法,其实都是他们这些后人从一些犄角旮旯的文字中人云亦云看来的。

“开坛做法恐怕那个才是招摇撞骗的骗子。”因为不知,因而显得愚昧,反而是将假货当成了真相来看待。

凌玥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苏云起不要打搅了道士师父的观星:“我们安静看着就是。”

京都的夜空可真是繁茂,大大小小的星辰挂了满满一个天空,有的黯淡无光,有的则是闪亮璀璨,形成了很是鲜明的对比。

道士师父说得对,这种夜空,并不是他们理想的观测情形,反而是凭空多出了许多屏障出来。

时间一点一点地溜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道士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并且配以了一个很是叹惋可惜的眼神。

凌玥还有什么是不清楚的,这是没有什么好消息就是了。

“京都是天下中心,而今即将步入动荡的局势。错综复杂,星线曲折,如此大势之下,很难看清个人的命运运势。”此前他就一直有这样的担忧,只是他不喜欢还没有尝试,就率先认定什么。

“天下动荡……”苏云起是见识过道士的能力的,因而质疑在他这里并不存在。

他只是想不通,陛下仁爱有德,朝堂之上虽各有派别,但总归还没有扰乱超纲的佞臣出现。边境尽管屡有他国来犯,可这是遗留了数百年都难以完全解决的事情。

天盛,不过才经历了两位君主,现在更是呈现一片祥和之态。哪里来的迹象说是会天下动荡呢:“天下如果动荡,那么危局有解决的法子吗?”

危局的起因说来可大可小,只要这未来极有可能成为对垒的双方之中能有一方主动让步的,大可以避免。

只是,都达到了可以对垒的程度,和拥有那样的能力,估计也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不是解,是挡。”若说能有什么法子,除此之外道士想不到还会有什么:“若待危局显现,便已为时已晚。还是如我之前说的那般,症结在于陛下的抉择之上。”

凌玥不知道士师父同苏云起说过些什么,只是那时在辛陵的时候,道士也同她分析过一些星象所指。

那应了星象的可是一颗蓄势待发的暗星,偏离了其原有轨道,是帝星最大的潜伏对手。

符合这些的,怎么看,怎么像是……

凌玥浑身泛起了冷意。这还不同于料峭的寒风袭过时的感觉,这是一种从内而外的感觉,根本无法抵挡:“应该不会吧,哥哥不是那样的人。”

凌珏并无心权术之道,否则的话,但凡他要是有半点心思在这个上面,也不会在这样的祸患之前没有混了个一官半职的在身。

都说这一个巴掌拍不响,凌玥不相信,凌珏会是那种被逼到绝境就反戈相向的人。

“人心比星运还要难测,因为星运好歹还有迹可循。可然而人心却是应景而生的。”借助着天象夜星,道士将人心也揣测得十分透彻:“可以说,事不到紧要关头,谁都不知道下一刻的选择是什么。”

也就是说,现在对未来局势的判定还是太早了,计划或是绸缪得再好,都未免就是一场空谈。

观星推运的难点和无奈就在这里,即便看出来了什么,又或许会与事实大相径庭。

所谓的观星之术,其实就是多一个可知的选择,尽可能地规避开一些风险罢了。但要指望着这玄术予以所有的指向,那就完全是投机取巧的心理在作怪了。

“你呢?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如今的京都对于凌玥来说可是一座进得出不得的囚笼,若是有哪一步行差踏错了,便当真是万劫不复了:“苏少将军的压力可不小,不仅府上藏一个我,还得藏你。”

道士只是开玩笑地随便说说,可没成想落入了苏云起的耳朵当中却是激起了其人不小的反应:“这位大师,你和玥儿可不一样。我不记得,何时请过你呢?”

第六百七十八章 道者

有些人是不请自来,最过分的还是,照这目前的架势看,是打算赖着不走了

“不过大师您也别误会,云起可没有要下逐客令的意思。”若他是个骗子,当时就会乱棍打了出去。只是这道士颇有几分真才实学,倒叫他不得不刮目相看。

“您是高人,所以我府上自然是欢迎你的。”这就和那些达官贵人们府上的门客是一个道理,只不过他们这种武将出生的,着实用不太到就是了。

用不到,但也不至于闭门谢客,毕竟这样的高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只是,麻烦您下回不要乱比较。”只是这道士怎么这么喜欢给自己脸上贴金?倒像是他一早求着对方来的。

这眼看着气氛又要凝滞在了奇奇怪怪的地方,凌玥清咳了一声:“既然有幸能重回了京都,近期内,我还不想走。”

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落定,无论前面的道路是愈加地艰难逼仄,还是会有些许意想不到的微光照入。她都不想做一只负有重重龟甲的乌龟,遇事遇难就只会缩头不见。

“你决定了”道士没有收过什么徒弟,但既是收了,便恪守着一位师父该做的事。比如眼下的再三警醒,其实也只是怕有朝一日的凌玥承担不起今朝这个决定的后果。

就算她留下依旧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好歹也是共苦了一次。这世上的辛苦忧愁实在太多了,可与人说的却是无从提起,她不想留有憾事。

过去的既是东流水,那就只能从眼下着手了:“我既然决定了就不会后悔。”

道士师父要听的,其实就是她这一句话吧。

凌玥的处境是艰难,但既有他在,怎么也不会让事情发展到那个样子的。苏云起取下自己的披风来,往凌玥发抖的身子上裹了一裹:“别想那么多了,这里是苏府,还没有谁敢进来。外面风大,捱不住就回去吧。”

凌玥抬眼望了一望遥不可及的夜幕之中。

满天的星斗各自璀璨,每一颗都有自己的满腹心事。但它们展露在人前的,却只能也只会是不一的光亮。

其实,星星真的和人一样,从来没有一刻是安稳安全的,危机四伏之下,它们还要努力散发着所有的光辉。

正如坠落的流星一样,谁都不知道逝去是什么时候。于是便只能抓住每一个攥得到手的机会,发光发热,好似要把这一生的力气都用尽才肯甘心一样。

有一阵寒风吹面,夹杂着些飘雪落到了微微发颤的眉睫上,凌玥抓了抓自己的衣角:“师父,我先回去了。”

这处高楼是整个苏府最高的地方,没有任何的亭台楼阁可以遮挡住视线,同时也没有了它们用以挡风的益处。

什么都没有,满目就只有那暗沉沉的夜色,也难怪会将如此残酷的事实又多渲染出了几分薄情凄然。

道士心里也不是滋味,默默地背过了身去,再不看凌玥二人离去的身影,只自顾自地叹了口气:“昔我往矣,大梦方醒。”

人啊,总是当局者的迷,旁观者的清。那些总也看不开放不下的萦萦绕绕,纠缠了多少年,本以为就是身死可能也无法得以解脱了。

而今却是在他人的遭遇上,找寻到了一丝口子。

道士苦笑了起来,亦不知自己这样的笑容是讽刺还是什么,只是觉得头顶的那片星海因为他的心境转变,忽而又更明亮了几分。

“你说你也不知道他的来历”苏云起跟在凌玥身后,想看看对方是什么表情,可视野当中却总是被夜色遮得模糊。

“我认识道士师父的时候,只知道他是一个擅长观星的玄术道士。有关他的过去,来历,甚至是名氏,我皆一概不知。”她也一度认为这些很重要。

很重要的原因并不是它们本身的存在意义就是为了让拿来与人说的。而是这些过去,是抛不掉的。

抛不掉的,正如烙印一样被记载了经年的故事,是一个人有别于其他生命的证明。

可若当事人都觉得无甚所谓了,那是不是烙印也可以随风散了呢?看看道士师父,凌玥就知道,不过一个姓名,不过一段过去,如若忘了,在别人眼里看来许是举足轻重的不可思议,但在那个人身上却像白水一样平常无味。

其实,什么都影响不到,人往往总是故步自封在一个假象的空间里,无形中便给自己圈定了一个范围:“我不知道他什么身份,但却是一个可以帮得到我的人。如果天下人能对玄术宽容些许,他也会帮助到更多的人。”

玄术究竟是什么东西?凌玥也说不好,它好像是有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又并不尽然是空穴来风的胡扯。

玄术实在太难定义了,可却有很多人提到它就比见了猛虎还要惊惧,好像它的存在就是一场极具蔓延之力的瘟疫。

为此无辜枉死的人也的确太多了,这难道不是因为大多人往往只生活在自己听到的那个世界当中吗

仅仅只是听了一耳朵,仅仅只是些捕风捉影来的只言片语罢了。

但是却从来没有人能跳脱出那样的一个圈子,亲自用心用眼看一看,他们口中所谓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的样子?

“你就这么相信他”道士有才能不假,但是为人可不是相处几日就能看得清楚的。苏云起只是想善意提醒几句。

苏云起说的对,日久才能见人心,可有的人一腔赤忱,是不需多费心思去看的:“以前我是不得不信他,现在我觉得师父他传道解惑,我若是还怀疑他的话,岂不是很过分”

凌玥尽量解释着中规中矩,免得让人误以为这是她带上了私人的感情色彩。

“这件事如果能平稳度过的话,那么我想,天下道者便可有拨云见日的一天了。”苏云起并不似常人那般死板,事实上,能拿出足够的证据说明,世上所传的东西才是虚假,便已经是足够的发人深省了。

苏云起早在道士来到了他的府上之后,便对当年那些惨遭屠绝的道者抱有了些许的愧疚之情。

当年的事情,谁也不知道,说什么谁对谁错而今想来都是太过冲动的。但是,以一件事情来定一类人的罪,这却绝对是个错误的选择。

第六百七十九章 等待

而这一错,就是错了很多年。试想一下,在这许多年中,耽误了多少人的大好年华当年闹得人心惶惶的屠绝事件,又让多少家庭走上了妻离子散的道路

“你……”想说什么,可是那些话语在脑海当中打了个转,再说出口的时候就变了样子:“你的觉悟还挺高。”

苏云起挑挑眉,也不知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你确定这是在夸我”

一来,他可不是朝中那些死守一派的老顽固。二来,生离和死别这两个词,是他自小就见过无数次的。

这无数次中,有他亲眼见到过的,更有亲身经历的。每一桩每一件都那么地鲜活,竟就像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

一个人若是见过了这世上残酷血腥的东西,那么这个东西就会变成刻进骨子里的一种深深的厌恶之感。

况且,就是苏云起自己,都饱尝了这当中的辛酸与刺骨之痛。算是与生死打过几回交道,因而就格外珍惜生命的来之不易。

若道士真能阻止了这天下未来的动乱,道者们又何怕再无出头之日那时,便是可以彻底地一雪前耻了。

“是……”凌玥心虚,她可不好意思承认苏云起这么说是她一早就能想到的:“是吧。”

“别是吧了,赶紧回屋,当心受凉。明天你还要见一个重要人物,好好休息。”苏云起拒绝了凌玥递回来的披风,这种东西当然是要留在需要它的人手里才成:“再说了,我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北疆什么天气没见过,你尽管拿去就好。”

凌玥无奈地笑笑,干脆将上边的毛发整了一整推门进屋去了:“那我先替你收好。”

一进屋就是烧得温度不冷不热的地龙,哪里还有需要得到的地方呢?只是这是人家苏云起的一片好心,她总不好总是驳了他的面子。

只是,她很好奇,这个重要人物会是谁?她又要以什么身份去见平阳侯家的女儿吗?那是万万不可能了。

可除了这一身份还能与旁人有些交集以外。凌玥实在想象不到,现如今京都城中还有哪个人物要见她。

“苏少将军,您就请回吧。有什么话我之后会帮您带到的。”赵涵都快磨破了自己的嘴皮子,可就是劝不动苏云起。不禁心内腹诽了起来:这苏少将军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怎么好说歹说就是不管用呢?

若不是因为对方实在不好惹,不仅是朝廷的将军,更主要的是一身武艺,赵涵都忍不住要动粗了。

抬眼往苏云起身后望了一望,赵涵干脆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勉强客气地笑了出来:“少将军您看今天反正是没有指望了。您在我们妙春堂呆着,不仅等着心焦,后面的人也没有办法看诊。您说说,这不是误事嘛!”

话可都点到了这个份上,再怎么样,都该走人了吧?赵涵是这么想着,心内还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只是没成想,苏云起是有所动,但也只是往旁边让了一让,招呼他身后一个等候多时的男人上了前:“对不住,你先请。”

“少将军你!”赵涵有些气结,可其人确实退守到了一旁,再也没挡路碍事了。

“我如何了”苏云起张开双臂,视线往下移了一移,故意打量起自己来:“不过就是等华神医而已,你们的生意照做不误。不用管我。”

这话说的,妙春堂就这么大的地方,出出进进的好不拥挤,还偏生要平白站出来这么一个大活人。换谁谁能高兴啊?

赵涵几步上前,不由地再次将方才苏云起进门时就告知给他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华大夫这次给瞧病的人是婈妃娘娘。少将军你知道婈妃娘娘意味着什么吗?她才是这家药堂背后真正的主人。”

苏云起不由地为之一愣,而后就是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你至于这么激动吗?唾沫星子唾了我一脸。”

“东,东家的事情,耽搁不得。”赵涵结巴了几句,表面上虽然看着还好,但心内着实后怕得紧。

虽然坊间传的都是这苏少将军的好话,什么作战多么英勇无敌之类,什么对下属惩罚分明等等的。

可说到底,人家是官,他是民,民不与官斗的道理赵涵还是时刻放在心上并随时拿出来警醒自己一番的。想不到的是,今日还未来得及警醒,就已经祸从口出了。

而且,得罪这官可比一般得罪一般的官要严重多了。对方若是不高兴了,一拳招呼上来,谁都扛不住啊!

苏云起很是无奈,苦了苦脸,可到底没有同赵涵计较什么:“婈妃娘娘病了,我自然不敢打扰。因此才候在妙春堂的。”

“可那个时候华大夫也累了,哪有那份心力再跟您回府诊治啊?”见苏云起并没有揪着他方才的错处不放,态度甚至是一如既往地好,赵涵这才彻底地放下心来。按照他的理解,据实相告。

“有个人,他一定会去。”苏云起很是笃定,说这话的时候抱起了双臂干脆靠向了门边:“所以,我今日等不到他是不会走的。不管你说什么。”

赵涵这回彻底地被勾出了好奇心,想问一问那个人是谁。可见苏云起合上了双眼,并无继续交谈下去的意思,便也只能作罢。

华珺这一去,还当真去了好几个时辰。直至暮色渲染着整个天空都变成了深浅不一的颜色才瞧见了他的身影。

“少将军”华珺很是诧异会在妙春堂里见到苏云起,当即皱起了眉头来:“你怎么来了?”

“你什么意思?”赵涵各种说辞其实就是在变相地给他吃闭门羹,但这些苏云起都可以视而不见,但那前提条件得是华珺不能这么冷漠吧?

“你这一见我就苦大仇深,好像你我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不至于吧,苏云起知道华珺那些臭规矩,什么拒绝和为官做宰的人有什么往来。

可当时的自己,也当真是没有他,小命恐怕都难保啊!

“少将军你不是为了自己来的?”华珺瞧见苏云起一股中气十足的样子,眉头这才舒展了开来。

他还当是苏云起的病情有了反复,若是那样,可当真是他从业以来最为棘手的一次。

第六百八十章 重聚

“我能吃能睡,能跑能跳,哪里像是需要看病的人”苏云起说归说,却还举起了拳头往自己的胸膛上捶了几下,以示真的不是他要来看病的。

“那就奇了。”华珺任由赵涵接过自己肩上的药箱:“我妙春堂来往的都是病患,少将军何故登门”

别看华珺提出的是句问话,可他根本不打算留给苏云起回答的机会,只自顾自地上前动手来推:“既然不是来看病的,那少将军还是请回吧。我们要歇息了。”

作势,华珺还打了一个哈欠,眉眼更显倦怠之色。在宫里前后跑了一天,确实是个极耗体力的活儿。若不是秦秋水这个东家有求,他是断然不会答应的。

“来你药堂,定然是要看病的。”多少个时辰都等得,又怎么会放弃眼下的这些许时候:“只不过不是我就是了。”

华珺的睡眼惺忪,料想是真的困了。不过往日他也总是这般模样,苏云起并不在意,只一步横了上前挡住了他欲离去的去路:“你不想问问是谁吗?”

“我不问,你也必会说的。”华珺伸手推开了苏云起,径直迈步朝着里间走去:“不过此下夜深,有什么事,少将军明日再来即可。”

赵涵很机灵地一个箭步上前,横在了两人中间:“少将军,您明日再过来。我们保证您是第一个看诊的人。”

“那可不成。”他若总是来妙春堂,少不得会被人看了去,若是顺藤摸瓜地摸出了什么,那岂不是闯了弥天大祸

要知道,现在苏府的处境可是当真奇绝,一个是天下人人容不得的玄术道士,一个又是前朝公主的女儿,陛下和太后眼中的前朝余孽,此刻并不能有半点闪失。

苏云起推开了赵涵:“你给我让开。华大夫,今日你就是不走这趟也得走,不要逼我用强。”

“不是!”华珺的脾气向来都是刻意地外露,只要没有人能挡他的财路,其实是一贯的温柔和顺。

可现下却是终于被苏云起逼急了:“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好歹也是我救了你一命吧?”

“所以,我不想对你用强。”苏云起没有半点势弱的意思,只眼神瞥向了自己身旁的赵涵:“这位公子,麻烦你能回避一下吗?”

“你先回去。”华珺也拿苏云起没有办法,又见他要支开赵涵,就觉得想必这此中约莫是有什么不便让第三人知情的东西。

赵涵点了点头,摇头叹气地回了妙春堂的后院。

待到这妙春堂之内当真只有他们二人,苏云起才开了口:“现在她人在我府上,情况特殊,并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所以,这趟你是去还是不去?”

当然了,无论华珺的回答是怎么样的,苏云起都会把他带走。只不过他还是希望华珺能主动自觉一些,可莫要让他做了那个恶人。

她华珺一时没有头绪:“哪个她”

只是还未等到苏云起回答什么,华珺却豁然明白了什么,当即转身将药箱又背在了自己的肩上,往门边大步流星而去。

这样的转变未免太快,倒让苏云起愣在了当场,最后还是华珺投来了一眼疑惑的目光,才唤醒了苏云起:“你还愣着干嘛?我可是把睡觉时间都牺牲了的。”

把睡觉时间都能够牺牲,这在华珺看来,就是舍命陪君子。

“喂!”苏云起几步赶了上去,为华珺带路:“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华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是谁:“能让你我达成一致的,除了她,再没有人。所以,少将军你就莫要废话。不如先把情况同我说说。”

“姑娘,您还不睡吗?”知秋已经为凌玥把床榻收拾了出来,只是见着她坐在窗边发呆,忍不住发问。

“少将军说要带个重要的人回来。”只是走了这么久,怎么不见人回来呢

“姑娘啊,都这个时辰了。”知秋思忖着开口,那苏少将军做事也算是个面面俱到的,想必不会来打扰吧:“就算苏少将军带人回来,想必也不好意思打扰您。所以啊,您还是快些歇息入睡吧。”

说好了是今日的,可这一去不复返,定然是路上出了什么偏差。至于是什么偏差,苏府到现在都没有半点消息,可见并不是什么特别糟糕透顶的事情。

那也就是说,问题是出在苏云起去找的那个什么重要人物身上了想来也是,如今的她潦倒落魄,即便苏云起有那个信心,人家也未必愿意跟着他来呢!

凌玥敛去了眸中伤情的神色,决定还是先用入睡来麻痹自己。

砰砰的几声,是有人扣响了房门,听这动静,竟还有些着急忙慌的。

凌玥不禁抬眼和知秋对视了一眼,这才没底地问了一句:“谁啊?”

“玥儿,是我。”苏云起气息有些不平,竟是略微喘着粗气:“你还没睡吧”

这话问的真是好生奇怪,凌玥干脆走到了房门边,拉开了房门:“我若是睡了,你刚刚在和谁说话?”

苏云起不好意思地拍了拍额头,“瞧我,突然糊涂了。”

“你是够糊涂的。”旁边的华珺将横在门前挡得严严实实的苏云起推了开来,还颇为不满地嘟囔了起来:“说是请我过来,结果一个人堵到门口,真是莫名其妙。”

凌玥眼前一亮,有些惊,但更多的却是喜,可惜的是说起话来却有些结巴了:“这,这就是你说的重要的人”

华珺一个人背着药箱往里走,不见凌玥欢喜地来迎,却听到了这样一句的话,“怎么听你这语气,觉得我不够格”

“那怎么可能”凌玥只是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华大夫就是了:“论你我的交情,当然不可能再有第三个人了。我只是没有想到苏少将军说的那个人会是你。”

这也就可以解释了,若是华珺这个重要的人物自然是会来见她的,凌玥往屋里让了一让,好将华珺和苏云起迎了进来:“你们来的事情,没有让别人知道吧?”

眼前的这两个人自然不用多想,凌玥只是怕她回了京的事情落到了个别别有图谋的人眼中,那可就后患无穷了。

第六百八十一章 此前

“放心。”华珺将药箱放下,方才转过身来:“连赵涵都不知道我去了哪里找什么人,别人又怎么可能会知道”

“你把赵涵也支开了”凌玥这话却是问向了苏云起:“你就不怕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越是明显地将别人支走,越是容易惹人生疑。很可能本来还没有让人生出疑心呢,反而却因为苏云起的这样一出而提了醒。

对于凌玥的担心,苏云起却是不以为意:“那个赵涵的脑筋很明显没有那么好。再说了,他一心扑在怎么打发我走上,哪里会想到这些。华大夫,你说是吗?”

凌玥的嘴角不自觉地僵了起来,这个苏云起到底是没有任何心眼,还是故意要和华大夫对着来呢

不过华珺绝大多数的时候更是秉承着一股只要事不关己就可高高挂起的心态,谁也不好摸透他的心思。

只要不当面去控诉他的不好,华珺并不会在意。因而此刻听闻此言的华珺只是笑笑,甚至还点起了头来,貌似很是认同的样子:“苏少将军说的是。不过天色已晚,还是让我先给玥儿把把脉再说吧。”

见来人是华珺,凌玥也心安了许多,背靠在引枕之上:“既然是你,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据凌玥所知,苏云起可是一大早就出了门的。没有道理,会在这么晚的时候才回来。

若是旁人,遇到此种情况也还说得通。想必是对方有意刁难着,可这被请的对象是华珺啊,这就说不通了。

华珺叹了口气,很是无奈的样子:“身不由己啊。秦姑娘,哦,应该是婈妃娘娘。婈妃娘娘派人让我入宫一趟。”

凌玥是知道华珺规矩的,并且也知道他这规矩背后最大的原因是什么。排除掉个人好恶的缘故,其实还不是他那巫医的过往。

这一重身份对于他的影响是和对道士师父是同样的。只不过道士师父只会观星,离了这样的能力,也就是常人一个了。

但华珺不同,医为主,巫为辅的话,并没有什么人会发现他的身份,从而对他构成什么威胁的。

不然的话,在京都多年,这华神医的称号是如何来的?但俗话又说了,树大招风,华珺才给自己立了一个不给为官做宰者治病的规矩。

可惜的是,因为某些原因,打破这一规矩的事情是常有发生。难怪他会很是无奈了。

不过这遭凌玥关注的重点并不在华珺是如何的为难无奈之上:“你方才说婈妃娘娘,秋水姐姐病了吗?”

毕竟那妙春堂是他们秦家的产业,秦父膝下无子,真正掌管妙春堂的也就是秦秋水这个东家了。华珺就是再如何地个性超脱,也是要依赖着东家之势的。因而,凌玥此番并不关心华珺如何。

“能有什么病?”华珺却是一声冷哼,在宫里呆了一天受的苦罪终于得以发泄了出来:“天天大鱼大肉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要病也是富贵病。”

“你瞎说什么呢!”凌玥忍不住动手在华珺的后背上来了一掌,不过力度却是轻飘飘的。

华珺口无遮拦,但也至少证明了一点,那就是秦秋水并无大碍。

几句话的功夫,凌玥的身子状况如何华珺已经悉数了解了,他直起了身子来,开始着手收拾自己带过来的东西:“婈妃娘娘身子还好,不过是太后娘娘被凌瑶摆了一道,这回是真的怵了。”

“咳。”苏云起以拳抵唇,想要以此来让华珺注意一下他的言辞。

“你不用咳嗽了。”凌玥低着头,两手自然垂下按在床榻两边:“大姐姐的事情,不是要靠着旁人避讳就能过去的。”

她能管住自己的嘴,也能管住身边人的嘴,但天下的悠悠众口向来是堵不住的。

不想惹人非议,那就不要做那等错事出来。既然是做了,要受到议论这样的后果应该是一早就要想到的。

没有什么承受得了与承受不了,毕竟做错事情的人也不是她,只是被人偶然提及的时候,这心里还是闷闷得很不好受。

“你们两个!”华珺一直都有种神奇的魔力一般,能够把明明很是敏感的话题带到另外的方向上去:“我说的重点根本不是凌瑶好吧太后发怵,然后想抱皇孙的想法也更甚。”

“所以……”凌玥很自然地接过了话茬,连她自己也全然没有反应到,在华珺的带动下她已经脱离开了凌瑶带来的阴影:“所以秋水姐姐找你进宫只是为了调理身子”

华珺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尽管他并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这个样子:“最近宫里的太医一个个都开始被清查,既没有够用的人手又不敢随便相信外人。婈妃娘娘这才想到来找我。”

“那可以言归正传了吗?”苏云起看着华珺和凌玥如此默契,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可不知为何,当眼睛移到了华珺的一头白发上时,苏云起这种感觉又基本上消失不见了。

或许只可能是他自己心太多了吧?

“我之前对你说过什么?”华珺定定地望向凌玥,连语气似乎都变得有几分冰冷。

对她说过什么?那时她不过和华珺初见,可身上还存有另外一人魂魄的事情就已经被华珺看了出来。当时说的,难道不是有关抚宁的事情吗?

凌玥思虑了片刻,碍于苏云起在场,才坑坑巴巴地回答道:“你说,不是一死就是一亡。还说,权当是梦一场吧。”

华珺说过什么,凌玥可是都记得清楚,毕竟这是事关自己小命的东西,她不可能心大到已经淡忘了吧。

这么一想,凌玥倒是对自己的回答很是笃定,只是这抬眼触到的一双冰冷眼眸又作何解释?

“我,我说错了”凌玥指了指自己,可眼睛却很不安地看向了一边的苏云起。

此刻华珺也明白了过来凌玥是在担心什么,只是凌玥把他想得未免太蠢笨了一些。

那抚宁的事情,十个人中就有八个人是不信的。仅剩的两个人,一个不是傻子就是疯子,还有一个则是能够保持着足够的理智去冷静分析下来站在真理这边的人。

没有必要因为这十分之一的概率,就把什么事情都兜了出来:“我说的不是这些。”

第六百八十二章 医治有法

听到不是,凌玥挤出的笑容虽然仍然有些僵硬,但好歹算是有惊无险,于是便讪讪地问了一句:“那可能是我记性不太好,不如华大夫你好心给个提示”

凌玥心中想什么是瞒不过华珺的,这姑娘明显是听到他要说的不是有关抚宁的事情,而松了一口气的。

难道在她心里,除了那欲要反客为主的抚宁以外,连自己的身子都可以这么不爱护吗?

说不上来是气急还是什么,华珺只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我知道,我现在和你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话,你也听不进去。”

不管听不听得进去,下意识地辩白总是要的,凌玥据理力争着:“我听得进去,一定听得进去的,只是你能不能给个方向?”

“你身子是什么状况你也清楚,想必不用我多说。”华珺说这话时,还有意无意地往苏云起身上瞥了一眼,也不知是不是想让这位苏少将军捕捉到什么:“多多保重身子,戒怒戒悲,我说的这些,你统统都忘了吗?”

华珺的医术的确高明,他说的每一句话凌玥向来都听得认真仔细。实在是华珺没有说过,不然又怎么会存在忘了的问题

但凌玥不敢叫板,只低头嘟哝了一句:“我记得,你确实没有提过啊?”

华珺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因为他其实记得,自己确定不曾说过。

但倘若凌玥是个有心的人,也该知道,在身体里还住了另外一个魂魄的情形之下,她是不是不能肆意妄为?

“行吧。”苏云起听不太下去,老在这事上纠缠有意义吗:“你就说,严重吗?又该怎么治”

“她身子一向不好,近日又有寒毒侵体,外伤加身,不好好将养着,还身心忧虑。最重要的是,这大江南北都被她跑遍了吧?”说到这些,一向看上去好像无怒无喜的华大夫还当真面染愠色。

莫说是苏云起了,就是凌玥这个算是很为熟悉于他的人都是始料未及,她不免干咳了几声:“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只是时局不由我,迫不得已。”

如果可以,谁不希望能有个固定安稳之所,再不受那颠簸流离之苦。远行一时是开拓视界,可若远行长期无定的话,那就是无奈的流浪漂泊。

只是世事如棋,掌控棋局,甚至哪怕只是操控着微小如一颗棋子的人,都不会是自己。

无论一个人心内有多么远大的抱负,抑或是只有随遇而安的心境,大多数时候,其实都只是一叶浮萍。顺流也好,逆流也罢,自己都不会是做主的那个。

化身为江上小舟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没有退路了:“这些天,去到辛陵也好,北上到了北疆也罢,此前我都是没有办法预料的。”

这种不可支配的人生还真是糟糕透顶,更是凌玥此前想都不敢想的。

华珺明白她的苦楚,从前的他不也是一样的处境吗?即便是现在,京都之中他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大夫,甚至是更有人称呼他为神医。

可是,越是这样人人艳羡,华珺的心里其实就越发地惶恐不安,谁知道水满则溢的时候,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从今日起,你就不要走动了。”已发生的事情注定是无法改变的,但是若想一点点地将失去的东西捡拾回来,也不是全然没有法子。

就譬如,他可以从眼下着手:“从今日起,我往后每日都来,监督着你把药喝完。不喝完我就不走。”

凌玥咂咂舌,身子是自己的,她确实能感知到有点强弩之末的意思在。但是,像华珺这样的,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一些:“妙春堂事情不多吗?其实你完全可以让赵公子来送,或者我让知秋去取的。”

“他们来,我不放心。”凌玥又不是一般的病人,这种会落下病根的祸患根本拖不得,能早一日清除便就是大幸。哪里还有她抱着侥幸心理的地步:“总之你给我好好养着身子就是。若是身体空虚,到时却被什么人乘虚而入了,可别怪我事先没有提醒过你。”

这话听上去就有一种威胁的感觉在,听得凌玥不禁浑身泛起了一层冷意:“这段日子,我保证绝不乱跑。”

凌玥知道,华珺说会有机会的乘虚而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虎视眈眈,一直觊觎良久的抚宁。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场家族的巨变来得确实突然,打乱了她生活的一切。更是险些让她一度忘记了她面临的最大难关是什么。

那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凌玥摇摇头,准备起身去送正欲离开的华珺。

望着其人的身影,凌玥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东西,只是左思右想,又实在想不到。

还是苏云起的一句问话,揭开了凌玥心中的这一谜团:“华大夫,你这就走了?”

华珺顿住了步子,用有些迷惘的眼眸投了过去:“嗯。怎么了?还有事”

“不是!”苏云起觉得有些可笑,无奈之下,差点儿将他的不满也给暴露了出来:“你方才将事态说得那么严重,那你倒是给开个方子啊!”

华珺没有想到苏云起这么难缠。他之所以能有如今的一个神医之称,是因为将巫术和传统的医术合二为一,掌握了许多此间同行根本不会,甚至是根本没有听到过的技术。

将这样的东西展露在人前,那不是在自掘坟墓华珺只是想找个苏云起并不在的场合。或者是退而求其次,也得等他好好准备一番,想个什么瞒天过海的好法子吧?

“我刚回妙春堂,人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被你叫到这里来。”没有办法了,华珺只能随口扯起谎来:“东西都没准备齐全,如何医治?”

华珺抬手拍了拍苏云起,因为心里有事,而导致他的笑容显得很是敷衍:“明天吧,明天再说。”

凌玥看着他们二人一时纠缠着,很快便明白了过来华珺拖拖延延的原因何在。

“华大夫!”凌玥终于想起来了那个让她心里始终觉得说不出来的怪怪的感觉是什么了:“你还请留步一下。有个人,我想,你会感兴趣的。”

第六百八十三章 有缘

他孤身一人入京,一晃眼便是许多个年头。因为身份的不可说,他每一天都活得战战兢兢。如此的谨小慎微,就是怕因为一个不经意的言语或是动作而将性命也丢在了这繁荣富庶的他乡异地。

正因如此,他总是将自己扮作一个不近人情,又或只是一个掉进了钱眼的怪人。不和任何人走得过近,总保持着不远不近很是客套的一个距离。

这么多年,还从未有打破过。当然了,凌玥是那个于他而言的意外。只因发生在凌玥身上的事情本身就是一个难容于世的意外。

两种意外相互碰撞在了一起,便会变得有很多的共同话题。皆是印证了那句同是天涯沦落人。

除了凌玥,华珺还想不到,京都之中,有谁会是他感兴趣的人:“你可别拿我寻开心”

凌玥出去了这一趟,好像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被父母保护得很好的掌上明珠了。她还是那颗明珠,也依旧会是她父母用尽一生心力都会小心翼翼呵护在掌心的宝贝,这与是否蒙尘没有一点关系。

只是如今的她,似乎变得尤为圆润了一些。没有那双手掌的保护,宝珠就算是在暗夜里,也定然可以发出熠熠生辉的光彩。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经一事长一智吧。这些变化,华珺为她由衷地感到开心。尽管,这些时日如逝水东流,他还是那个没有丝毫长进,脾气古怪的华大夫就是了。

“少将军。”凌玥不知道,该不该让苏云起回避。

毕竟道士师父的事情都不再瞒着他了,没有道理却因为华珺和道士师父别样的关系,反而让他又一次地置身事外。

“你们聊。”苏云起很是明白凌玥未得出口的语言会是什么,他往一旁退了一退:“但如果是有关华珺来历的事情,我想,你不用瞒着我。”

华珺实在太特殊了,他的性格特殊,他的举止特殊,就连他治病的法子都似是与众不同的。

若有一项例外,那就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若是这么多点加在一起,而让他整个人呈现出别具一格的样子,是否,就又是另外一种情形了呢?

苏云起不曾说过,只是不想以他那浅薄的见识去寒了这样面冷心热的人的心。天下何其大,他见过遇到的不过只是寥寥,若是因此误会了什么,那是永远也弥合不了的伤口。

“那你的意思呢?”凌玥也觉得没有必要瞒着苏云起,毕竟共患难了这么多回,基本的信任还是在的。不过,她到底还是要尊重华珺的意思。

“既然苏少将军早就看出了端倪。”与人相交,交的是心,有的人,便是拿一辈子的时间去了解都走不进对方的心房里去。

可有的人,缘分就是那么奇妙,似乎一瞬的时间就能认定出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玥儿你如实相告,我没意见。”

这点险,他还是冒得起的。

“你先前说的道士,他来了。”凌玥不再做隐瞒,虽然道士师父此前对于华珺其人是避而不谈。

但都到了近前,不见一面似乎有些可惜。

“来了来哪儿了”华珺一时还反应不过来。谁又能想到一个失联多年的人,有朝一日会来到了对于那个人来说是最为不利的风口浪尖上

“京都。”凌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华珺的神色,虽然这二人和她的交情都不算浅。可每个人心底都有别人不可触碰冒犯的地域。

凌玥也不知道,华珺对于道士师父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如果你愿意见他的话,他现在人就在苏少将军的府上。”

华珺的一头华发慵懒无力地挂在身后,瞧着比曾经故事里抛却他除外的唯一的主角,那个只会观星的道士还要苍老。

华珺的眉目依旧,里面盛放的还是波澜不惊的潭水,听罢,他只淡淡地回了一句:“这话,是你说的,还是他让你说的?”

怎么可能是道士师父的意思呢?她刚回京都不久,便是连她自己都有些忙得脚不沾地的意思。道士师父又哪里有空来问她华珺的事情。

那时上山得遇道士师父说明了她的来意之后,也只有那时,华珺的名字出现在了他们二人的谈话之中。

自那之后,道士师父再也没有提起。

凌玥低下了头去,不知为何,她竟不敢直视着华珺的眼睛:“是,我的意思。”

华珺一笑,拢了拢自己宽大的衣袖,不知道是不是言不由衷:“也是,我连他的名氏都不知道,就算曾经一起走过了些日子,可至多也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点头之交。”

听到这里,苏云起也明白了,原来华珺和那道士早就相识。搞不好,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同凌玥和那道士一样,是师徒的关系。

既是师徒,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又何必将关系搞得这么僵呢?

苏云起自作主张地开口劝慰了几句:“华大夫,有缘千里来相会,便是心中有怨,也好歹去见一面。话说开了,不就好了吗?”

凌玥朝着苏云起使了几个眼色,可惜的是,苏云起沉浸在自己的话语里始终没有抽离出来。

“你……”良久,这一个字才从华珺的齿缝间蹦了出来,轻到慢到像是幻听一样。

完了完了,凌玥早已放空的脑海里只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苏云起在不了解华珺,也不了解道士师父的前提下,竟然张口就胡乱安慰了一通。

这万一触碰到了哪里不该碰的,岂不是将华珺和道士师父的关系往更尴尬的处境推了一把吗?

华珺将肩上的药箱紧了一紧,似是做了什么决定,眉眼依稀带着笑意看向了苏云起:“你说得对,有什么东西,回避了这么多年,都该有个答案了。”

无论这答案,是彻底的句点,还是暂时了结的逗号,都比眼下这未完待续的要好上些许。

“用我带路吗?”苏云起的热心肠一旦发作,大有帮人帮到底的意思:“苏府挺大的,你别迷了路才是。”

“多谢苏少将军。”华珺也是来者不拒,甚至还邀上了回不过神来的凌玥:“你不打算跟着去看看吗?好歹我也是你的铺路人。”

第六百八十四章 不见

“我……”凌玥还不确定自己的自作主张会不会惹来道士师父的不悦,可又实在好奇这两人见面会是什么样子。

一个犹豫之后,居然还是应了下来,缓步跟了出去。

“他就在这里。”苏云起带着华珺和凌玥二人绕过了廊下,停在一扇房门前:“你们有话要说的,我就不打扰了。”

隔着一扇房门,就像是一堵厚重的墙平地而起横绝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般。

华珺抬手,用指节很有节奏地扣出了声音来。这颗胸膛中一直四平八稳的心脏居然也会有狂跳如经历过疾风骤雨的这一天。

“门没锁,进来吧。”道士全然不知敲响他这房门的人是谁,只当是苏府的下人,否则也不会连问都不问一句就放行了。

华珺推门迈步走了进去,茫茫的夜色偶有些细碎柔和的光芒洒下,披在他的身上,散发出的皆是夜风独有的气息。

有什么混入空气的冰冷也跟着一同席卷了进来,这让一直静默打着坐的道士忍不住抬眼望去。

只是本以为会是极淡的一瞥,在那个身影上却有了长久的凝滞,连声音都一时找不回来:“怎么是你”

屋里太安静了,良久,道士师父才问出了这句话。

隔着房门立在屋外的凌玥不禁紧张得双手交握在了一起。

华珺走近了几步,屋里是和屋外一样的黯淡无光。道士还是一如多年前那样,喜欢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将这份孤独和黯然发挥到极致。

只是,世界这么大,又有谁会关心一个人是什么心思呢?懊恼也好,失落也罢,经年之后,没人会予以理会的。终究是画地为牢,苦了自己。

华珺没有立即回话,只是独自走到桌边点燃了蜡烛:“太暗了,看不清来时的路,也看不清脚下的路。”

道士好像能听到自己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坠落的声音,他知道,那是几近失控的情绪在暗自汹涌着泛滥:“有星光,就不愁看不清这方寸世界。不管是来时,还是去时。”

多久了呢?还是这般的执迷不悟。华珺的手一抖,那忽然蹿起的火苗竟然燎到了自己,火辣辣的感觉瞬即蔓延至了整个手掌。

“你还没回答我。”道士上半身依旧保持着静坐的姿势,和华珺没来之前一般无二:“你怎么来了?”

“这真是一个可笑的问题。”华珺转过了身来,看着自己的身影被那烛光拉得欣长,心情霎时就如同被那黑影笼罩了一样:“玥儿没同你说吗?我如今人在京都,你既然来了,我们碰面也只是迟早的问题。”

“可你知道,我是不会见你的。”道士所幸合了双眼,不去直面这位故人,心里便会尤为平静一些。

不会见他可现在不也见面了吗?华珺不想戳穿,只是盯着道士的身形轮廓出神:“你呢?这么多年过得还好吗?”

“既没有卷入权力纷争,亦没有红尘俗事来烦扰于我。”道士的睫毛轻颤,没有出声的情绪独自在心中汹涌着:“我如何过得不好倒是你,富贵险中求的滋味可还好受”

他都听凌玥说了,京都之内华大夫的声名远播。一是因为他有再世华佗的美名和能力。二就是因为其人怀的是医者仁心,干的是悬壶济世的事情,可偏偏是个极其看重钱财的。

怎么看,都和他大夫的身份并不相符。

“但我最起码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华珺这一次回击起来毫不客气。

多年未见了,那些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而今也不再有什么需要瞻前顾后的了:“也知道我想要什么。你呢?你还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要做什么吗?”

即便他没有看到道士的正脸,但华珺还是瞧得分明。

那如霜的岁月一经落下,便让万物披上了霜衣,散不去也化不开。时日一久,竟谁也忘了他们本真的形貌是什么。

这是时间无与伦比的能力,从不对谁手下留情,倒是极致地公平划一。

可这些放在道士身上,却似乎只是一个悖论。

距离他们分别已经有许多个年头了。

当年的孩子如今长成了满腹心事,一腔心思彷彷徨徨无人知的华大夫,一头的华发早生就是被现实催逼着的最好证明。

可这些岁月的痕迹却对道士格外宽容,甚至是说让他完全地隔离了开来,不受丝毫影响。

“你怎么不老?”未等对方回答,华珺便听到自己这么问了一句。

“老或不老,你看的是皮相,我不是。”道士倒一如既往地和所有的玄门道士一样。一样地那么喜欢故弄玄虚,一样地喜欢让人摸不着头脑。

可惜,华珺不是别人,他并不对这半遮半掩之下的言语感兴趣。同样,他对未来的东西,一点儿都不好奇。

因为无欲无求,华珺倒也看得很开:“你现在回了京都是因为什么?后悔了,想要一展雄图?”

“还记得,你小时候我曾教过你什么吗?”道士终于舍得站起了身子,他面向华珺站定,目光只一瞥便定在了华珺的一头白发之上。

真不知道,他当时一闪而过的善念,所结下的因果究竟是好是坏。

若是当初他选择将华珺置之不顾,等待着华珺的,或许并不是只有死路一条,也或许会有另外一个命中注定的贵人如期而至来将他带走。

那么现在呢应该就是另外的一番景致了吧。

道士有些泪意在心中漾起,他伸出微微发抖的手掌,只是在快要触到华珺的脸颊上时却又戛然而止了:“为什么一定要选在京都?”

“有差别吗?”昏黄摇曳的烛光之下,华珺将道士的容貌打量得十分清楚:“我是巫医,你是道士,我们注定不容于这世道。去到哪里都是一样的过街老鼠。”

“你可有怨过我”最好便不相见,因为一相见,那些自以为被埋藏得很深很深的记忆就会重见天日。于谁来说,都是一种痛苦。

那之后的道士才想明白一点,善心以及善念这个东西,也不是人人都可以拥有并且将之肆无忌惮地挥洒出来的。若是没有那样可以承担后果的能力,好心做了坏事的事情也是比比皆是。

第六百八十五章 当街

“我认识你的时候没有过怨。”一个幼童,被人丢在了深山老林当中,若是没有道士出手相救,即刻便是要死的下场。

“或许就不该传你观星之术。”道士低语了起来。不传他观星之术,华珺就会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那么就不会跟着之后的巫医离开。

“这和观星之术没有关系。况且,我那时没有怨过你,之后便更不会有。”华珺说的之后,是包括现在乃至于将来的之后。

百无聊赖的生活,不起一丝波澜,便是有些涟漪也只会是满目的苦涩。若不是那些在常人眼中看来只能发出闪亮光芒的夜星,他又要如何能捱得过来呢?

“你是我见过,最不学无术的道士。”华珺话锋一转,徒劳的安慰与他们两个人都是不起作用的:“要知道,这世道真正难容的是巫医,并不是玄门的术士。”

巫医害人性命,这是被记入史籍的事情,玄门的术士只是被波及影响到了罢了。再加上先帝不信这些,一心要靠着人力与天命抗衡。

那些充斥着鬼神之道的言论,在先帝心里统统都是歪理邪说,借着这样的由头,不彻底将天下的玄门打压到无所还击的地步才是怪事一件。

道士,算是生不逢时。

有时静下心来,华珺也会一个人在想,道士还坚守着他那学术不精的玄门又是为了什么?

若他在此间已取得了不小的成就,那有了感情也无可厚非。可这道士没有一点儿道士的样子,又何苦受道士该受的罪?

“我也只会观星。”和华珺,永远逃不出这个怪圈,道士有些疲乏地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一无是处。不似你,巫医倒了,你还有医可做。”

什么巫与医,不过是相互伪装着交融在了一处罢了。华珺朝门边移了几步,语气虽然不再那么急切地激烈,但却冷下来了不少:“我始终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末了,华珺只是留下了这样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开门离去。

门外另外的几道人影随着闪入视野,又在砰地一声响动之后,再次被隔绝了开来。

身后的烛火不安地跳动了起来,将屋内一切事物的影子拉伸到了一个很是怪异可怖的角度与长度。

它们相互叫嚣着攀比,好像誓要把这间房屋里唯一的活物——道士给吞没一般。

这一瞬间,道士觉得自己渺小极了。是抬头仰望浩浩星辰时都没有觉得过的渺小。

“华大夫。”凌玥瞧着华珺的脸色不大对劲,忙几步小跑了上去:“你还好吗?”

“我没事。”华珺笑笑,片刻之前明明脸上挂着的凝重此刻还当真随着他这句话给散尽了:“多年未见,有些摩擦也实属正常。”

正常吗?凌玥没有继续问下去。她只目送着华珺在苏云起的陪同下远去,直至他们二人的身影皆与如墨的夜色融为了一体,这才收回了视线。

她转身推开了房门,没有敲门,也没有出声,因为她知道,道士师父是看见了自己的。

“师父,其实华大夫他……”有些话,当事人真的很难说出口,但是由她来说,意义便就又不一样了。

但这也是无奈之举中的下策:“其实,华大夫他很牵念您的。”

“哦?何以见得?”道士没有去责怪凌玥,这本来也就不关她的事情。

“何,何以见得?”道士师父可真会给人出难题,凌玥干笑了几声:“他,他一听说您来了,就马上赶过来见您。难道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最起码在凌玥眼中看来,华珺就是这样的。

“牵念与否,都不重要了。”不相见,是不得已,也因而愈发地历久弥新:“你日后若是还要与他会面,别忘了提醒他几句。巫医行走世间,难免会被湿了鞋子。一切可莫要等到无法可为的时候再去作为。”

巫医的身份一经败露,便是一死。华珺虽是一贯地小心翼翼,但树大招风,实在不是什么好苗头。

凌玥眉眼弯起,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了。人家两个只是嘴硬,只是还有心结尚未打开,需要的也仅仅只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

除此以外,根本没有她能帮得上忙的。

因而,凌玥只是笑意盈盈地看向道士师父:“师父的提醒,师父自己去说。玥儿怕自己难当大任。”

“嘿?”正想叫住她,道士却看着凌玥已经一溜烟地溜出了房门当中。

街上不少人家都熄了灯,从苏府回到妙春堂至少也要拐过三五个拐角。华珺不知为何,自打他离开了苏府,浑身就乏力得很,走到现在,好像力气都快用完了一般。

“哎!”他吸了一口冷气,干脆找了个墙角蹲着靠了下来。也只有倚靠着墙角,背后才能切实地感受到一种支撑。

尽管很可笑的是,这提供支撑的,不过是一面冰冷不通人性的墙。

昏昏沉沉的困意终于侵袭遍了全身,再加上这飒飒的寒风不断地当街扰过。华珺的意识越来越迷糊,竟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朦胧睡了过去。

“华大夫?”梦里有人在唤他,一开始还只是些清清浅浅、断断续续的声音,而后竟然化作了一种怒吼:“华珺!”

这一声的动静可着实不小,硬把华珺从梦里拖回了现实当中。他睁开眼帘,只待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的起来。

“要死啊!”待看清来人之后,华珺才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无奈的是,被吓出来的余悸可不容小觑。

华珺抬手揉了揉鼻子,脑子终于清明了起来:“真是,喊那么大声干嘛?不知道人吓人也是会死人的啊?”

赵涵可没有心思和华珺吵架,他们虽然向来不对付,但他也不能看着华珺就这样当街睡过去。

此下听到华珺这倒打一耙的语句,赵涵的脸就黑了下来:“依我看,就活该让你一个人睡在大街上。冻不死你!”

赵涵就是嘴硬心软,但有一说一,从不因为心事太多太重就选择报喜不报忧。这些,是他和道士在一起相处从来没有感受到的。

“拉我起来。”对于赵涵独自一人的骂骂咧咧,华珺充耳不闻,只很自觉地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来。

第六百八十六章 矛盾

“真是不知道哪辈子欠你的。”四下无人,赵涵再也不用顾及着华珺的面子,甩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过去。

只是,白眼给了,却也不能任由着华珺和衣而睡就这样倒在长街之上。赵涵拍了拍华珺那被夜风吹得冰凉的脸蛋,怪没好气地:“走吧,华神医!”

华珺清醒多了,又因为赵涵的忽然赶至,而让他堵塞的心口稍稍好受了些许。因而,华珺很难得地没有再和赵涵吵架斗嘴。

两人一左一右地回了早就关门歇业的妙春堂,本来就因为寻找华珺而平白耽误了不少时候,现在看着后院堆积的一地草药,赵涵就更觉得头大。

他可不比妙春堂的镇店之宝华神医,往日什么脏活累活全由他一人扛。

就好比眼下,人家华大夫即刻就可倒在榻上沉沉睡去,而自己却要继续在后院操劳着干活,谁知道要干到什么时候去呢?

这么一想,弯腰捡拾草药的动作就是一顿,实在气不过,赵涵便抬起了脚来在地上来回踩着。

只是,他可不敢拿这些本钱不低的草药出气,于是至多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发作罢了。

也不知是不是赵涵的动静太经久不息了,华珺的房门紧跟着就是咯吱一响。其人的身影被包裹在屋里那温暖的亮光之中,居然好像能将冰冷的空气都感化似的。

赵涵喜上眉梢,将所有的不快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去:“华大夫,你是要……”

“尽快把地上的草药收拾起来,没用的就扔掉,明天我会有几个时辰不在店里。”华珺又打了一个哈欠,也不知他是怎么维持出一整天都很困的样子:“所以今晚要辛苦你了。”

华珺的意思是,纵然他人不在妙春堂里,可妙春堂该赚到的钱也得一分不少。因而今夜的他只能比以往还要利落高效一些。

赵涵脸上的笑容僵在了那里,未及他用语言组织一下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就见华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关上了其人的房门。

而后更是没有几息的功夫,他房间里的微光都彻底地被熄灭了下去。

“什,什么人嘛!”赵涵一声冷哼,望着从自己大张的嘴巴间冒出的白气,他的鼻头居然有点不争气地发酸。

“所以,你现在知道了吧?”有华珺的授意,凌玥将华珺的事情都交待了清楚:“华大夫他身份很特殊,有很多时候根本不是铁石心肠,只是挂碍的实在有点多了。”

“我早就觉得他这个人身上有猫腻了。现在一看,还果不其然。”苏云起恍然大悟的样子。

难怪那个时候他从北疆回来,毒发病重,连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束手无策。事后还是靠着华珺这个民间大夫将他从鬼门关中拉了回来的。

哪个人立下了这样的功劳而无所图的?又有哪个人,宁愿顶着抗旨不遵的压力也要谢绝陛下的好意的?

还真当华珺是一朵濯清涟而不妖,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吗?其实不然:“亏我之前还当他是一个什么今世不见的大人物,原来里面还有这么一段曲折的背景啊!”

原先的华珺,那样有脾气和骨气,苏云起着实在一段时间里将对方摆到了很高的位置上去,也的的确确被其人的魄力所折服。

只是如今拨开那层神秘的面纱,背后的真相细细想来却有些忍俊不禁。

“你!”话都说开了,可凌玥却忍不住多叮咛几句:“你可别说出去。”

“我看上去像那样恩将仇报的人吗?”不说华珺于他有救命之恩,就单论过往那样的交情,苏云起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但我有一个条件。”

一听到条件二字,凌玥下意识地就想皱眉,直觉得这一定不是笔划算的买卖。毕竟要受到保护的对象也不是她啊!为什么转过身来答应别人条件的却得是她?

不过这样的想法只浮起来不过一秒,很快便又被另外的想法给替代下去了。在北疆那会儿,苏云起也曾开出过条件来。

但事实证明,这些条件根本没有什么。因而,凌玥只是有些紧张地攥了攥衣角,借着一豆烛火看向了苏云起:“什么条件?你先说来听听。”

“往后华大夫在场的时候,不许把我支开。”原先他可以理解凌玥和华珺之间这种默契的做法,但今时不同往日,要是再让他做这种蒙在鼓里的冤大头,他可再不答应。

“原来你都知道了啊!”凌玥觉得自己辛苦瞒着对方的行为真的有些愚蠢了,在苏云起这样人精的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你根本不擅长说谎。”苏云起并没有说的是,有的人,只需要盯着对方的眼睛就可以看出她在想什么。

恰巧的是,凌玥就是这样的人。更是他以往十几年中都没有见到过如此好看透的一个人了。

“不支开你就不支开。”其实这样的结果根本不是什么条件,凌玥巴不得这样做呢。

天知道她每一次为了不让苏云起他们这样的人对华大夫起了疑心得废多大的心思。

而今不用遮遮掩掩,莫说是苏云起再也不用被蒙在鼓里,就是她自己心里都好受了许多:“正好我也不用绞尽脑汁。”

之后的一连几日,赵涵都亲眼看着暮色将近的时刻,华珺就背上了他那塞得满满当当的药箱离开了妙春堂。等到夜色沉沉的时候,华大夫才又拖着他那一身的疲劳回来。

问他干什么去了,华珺也只是很敷衍了事地道一句是去苏少将军的府上看诊去了。可那日苏少将军来的时候,中气十足,说话更是铿锵有力,哪里像是一个病人的样子?

只是华珺并不想让他知道过多,赵涵看得出来,便也只能住了嘴。

只是,他还有些不满,终于在这一日的晚上爆发了:“我说华大夫,你别太过分!你也是妙春堂的人,我也是,你还没有资格指使我干这干那。”

华珺摊摊手,他都不明白,赵涵这小子这么大的火气是因何而来的?

月钱照给不误,身为妙春堂现如今唯一的学徒还可以在他手下学到这么多的本事,换给别人偷着乐都来不及吧!他怎么还敢不满?

第六百八十七章 移志

难道是因为换季的缘故?华珺向赵涵招了招手:“早让你注意了。怎么?觉得妙春堂是自己的,看病就可以不算成本了?”

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要是人人都像赵涵抱有着这样的心态,那大家就都别做生意好了。光是败家,就要把底儿都败个干净。

伴随着一声冷哼,华珺心中的这个想法更甚,不禁抓着赵涵手腕的力度都大了一些:“嗯!脉象显示,虚火旺盛。你确实是太浮躁了。”

“什么浮躁旺盛!”赵涵甩开了华珺。他只觉得,这就是华珺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平常多聪明的一个人,他不相信此刻华珺看不出来他是因为什么才怄气的。

“行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大病,他这个人向来不喜欢强迫:“你不想治,那就不治。刚好也可以为妙春堂省点儿草药。”

“喂!”这一回,赵涵更是连名字都懒得称呼,华珺是他平生所见的第一抠门的人,以后估计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你至于吗?再说了,花钱花的也是秦姑娘的钱,又不是你的。你在这里胡咧咧个什么劲?”

华珺没有想到他这随口的一句,竟然惹出了赵涵这么多的不满,这就恰似激起千层浪的一粒小小石子。

“是婈妃娘娘。”但华珺还是善意地提醒了一句,这个世道,既是那些该避讳的便就不能有掉以轻心的时候。

他就是深谙这其中的门道,所以即便身世浮沉脆弱至此,最起码至今都没有什么危险。

华珺并不期望人人都能像他看得这般通透,但最起码,也不能像赵涵这个糊涂蛋一样吧?

“不管怎么说,这里的主人可不是你。这一点,你不认也得认!”岂料,赵涵根本不接华珺的话茬,他只是一口恶气憋在胸口总难以下咽就是了。

也是直到此刻,华珺才收起了他一副玩世不恭没个正形的样子:“赵涵,你知道为什么我赶走了所有的学徒,却唯独留下了你吗?”

妙春堂是秦家的产业,因为秦家和太后娘娘能搭上不浅的关系。所以放眼整个京都,妙春堂都算是同行业中的翘楚,还有它背后那望不断的关联,足够让所有的人很是眼红了。

其实,自打秦秋水被选为了皇妃入宫,妙春堂名义上虽还是秦家的,但实际从里到外,一应情况皆归华大夫掌管。

华珺在这当中的地位,其实远远超过了肉眼能观察到的一切表象。再加上,华大夫的能力那样高超,只要不让妙春堂就此没落,便是明日就换了人来全权做主,赵涵也是相信的。

因而,愤怒过后,赵涵又见华珺露出了如此鲜为少见的一面,便也恢复了理智,据实以答:“因为不需要那么多人手。”

这是赵涵的理解,也就是因为华珺当时的决定,让如今许多的重担都砸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

华珺只是抿了抿嘴唇,笑得一脸为难。

果然,话是要由嘴去说的,说不出口的,就休想让别人知情。

这个世上,伯牙子期这样的,终归是可遇不可求。纵使穷尽一生,能遇到这样的一个人,也是不知前世修了多少福报的结果。

可即便,你是子期,我是伯牙,当你一心决绝地做出一个决定,我也只能是事后的逝者不可追。留下的,还是缅怀的深深遗憾。

世事就是这样的,赵涵不懂他这样做的原因所在,正如他也永远看不透道士:“我遣散的不止是几个学徒这么简单,还有妙春堂里其他的大夫。”

是啊,就是因为这样,他们妙春堂的各种杂事就当真只有他一个人来处理了呀!难不成还能指望华大夫这位神医吗?赵涵心里想了很多,但因为无法给它们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所以他并没有开口说话。

“我又不傻。独木难支的道理岂会不懂?”他是集巫术与医术为一体的巫医,从单纯的医术上来讲已经是取得了不小的造诣。难道还会嫉妒妙春堂那些大夫吗?难道还会觉得多几个帮手不好吗?

“并不是这些原因。”有一个和自己心不齐的帮手也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这种让人头疼的程度一点儿都不亚于各种病患身上的疑难杂症:“我还记得你其实是来上京赶考的吧?”

“这是多久的陈年旧事了。”赵涵挠了挠头,很是不好意思,像他这样半路转行的,估计也没有几个:“华大夫你怎么还记得?”

是啊!他怎么还记得?那时只是通过秦秋水打听了一下,能让他记得这么久的原因,其实完全是因为华珺自己。

毕竟,不把身边人的身份和来历全部打探清楚,他在妙春堂也难以心安啊!

“你不用管我为什么还记得。”华珺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这一点还是不会错的:“我只问你一句,你定要如实相告。”

华珺的眼神实在太认真了,鬼使神差地,赵涵便重重地点起了头:“华大夫你说。”

方才的不愉快现在全部被抛之了脑后,就是赵涵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现在的样子有多么地听话。

当然,这一次还真的不是华珺的本意,他并没有要占赵涵便宜的意思:“你现在是打算彻底放弃仕途了,而选择做一名大夫是吗?”

这个答案看上去应该是显而易见的,自从来了妙春堂,赵涵何时还有再翻过书本?

只是,一开始是迫于居无定所的压力,即便是有了暂时的着落,赵涵也觉得自己就是无根浮萍。生计与温饱都尚且有问题,谁还会思考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呢?

如何抓紧了那些唾手可得的东西,才是彼时赵涵思考的第一个问题。

只是后来在妙春堂待久了,对一个领域由完全地不入行而愈发地清楚了解。不知不觉,赵涵改变了自己曾经觉得不达目的便誓不罢休的想法。

如果说,进入仕途,只是为了做官而让自己以及家人乡亲长脸的话,那么根本没有必要在这条路上死磕到底。

寒门出身,早就在起点就已经差了别人好大一截,就算奋起直追,能最终达成目的的概率也是微乎其微。

更遑论,那些还得是天生的材料。赵涵知道自己不是。

第六百八十八章 青云路

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精神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这只是一种钻牛角尖的行为。

如果明明知道即便坚持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期待的结果发生,反而还有可能消耗更多的精力,那么这个时候,坚持也没有意义吧?

毕竟,眼前的柴米油盐仍要继续,谁也不可能两眼一睁开始做着可望而不可即的白日梦。

“毕竟不是那块料。”赵涵笑了一笑,笑容之并不见丝毫的苦涩与难为。

料想,他是早想开了吧:“你能想开好。”

怕的是当断不断,还有口是心非的放下。仕途虽不是人人心的青云路,但却是接近荣华富贵与一展才能最好的途径,天下读书人应该没有一个不向往的吧?

算不是读书人,提起仕途,也是一脸艳羡的目光。

“你,是问我这些?”赵涵摸不着头脑,华珺为何这么关心他入不入朝,为不为官?

“当然不是。”这不过只是一个引子,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引子:“为医的决心你有多少?餐风露宿是少不了的吧,还有悬壶济世必须要走过许多地方。”

赵涵半晌才从嘴角边扯出一个笑容来,这话若是由旁人来说便也罢了。可偏偏是由华珺这个大夫的商人来说,怎么看都不搭调啊!

“你是在讽刺?”又思考了一会儿,这是赵涵得出的结论。除了这一点,原谅他还真不知道是什么契机能让华珺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难怪说你是个学徒呢!怎么好赖话都听不出来。”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只能开门见山了:“我的这身技艺,总要有人来传承才行。”

言外之意,他是那个人了?赵涵眨眨眼睛,只觉得今次见到的华珺很是反常,莫不成是吃错了药:“华大夫你不是在哄我开心?”

“哄你开心我有什么好处?”费力地解释,不如反问一句,把问题反向地抛出去,更能发人深省,也能让对方理解得更为透彻一些:“妙春堂你我二人,有一日我不在了,这里要靠你了。”

赵涵现在仔细回想回想,发觉华珺也不是什么一毛不拔的人。毕竟从华珺身学到的医术,还真不是一般学徒期间可以学到的。

如此一看,真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华大夫了。思及此,赵涵的态度终于软和了下来:“不在?”

华珺的眼神当明显闪过一丝慌乱,只是被他隐藏得极好,没有让人瞧出了端倪去:“大夫嘛,总是要四处游历才好悬壶济世的。”

“是吗?”赵涵笑得一脸局促。这话说得确实没错,可他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华神医有去过什么除却京都以外的地方?

“总之一句话。妙春堂要想做大做强,这块金字招牌要是不想塌掉,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华珺一直在循序渐进地给赵涵传递着卖力干活的想法,放到眼下来看,一点儿都不突兀。

“那成,不是干活吗?我干。”赵涵精神抖擞,将这些天的不快全都忘了。

这段时日在妙春堂做学徒,一开始他是为了暂且找个落脚的地方。可慢慢做着做着发现,其实当个救死扶伤的大夫也是挺好的。

既然华珺有这个想法,那他这边多付出一些也是值得的,只是:“只是华大夫,你每日都去苏少将军府。能和我透个底,您到底干嘛去了?”

“你知道猫是怎么死的吗?”有的话,他可以告诉赵涵实情。但有的话,是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说。

“猫有九条命,哪有那么容易死的?”赵涵其实很是忌讳这样生生死死的话题的,只是眼下华珺既然都这么问了,那么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尽量把话题引向别处了。

“好心害死猫。不该你问的,你别问。”赵涵虽不是那通风报信的人,但这种事情还是能瞒则瞒,这是出于对凌玥的保护。

同样,也是对赵涵的保护:“来日时机成熟的话,你自然会知道的。另外,我每日傍晚时候出去看诊的事情你也务必保密。”

华珺每日傍晚时分出去,那个时候正是妙春堂基本可以结束一天操劳的时刻。起初赵涵还没有多想,眼下结合华珺神神秘秘的样子也不难猜到,他去的少将军府,多半是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既是不可告人,那他也犯不着热脸贴个冷屁股地再去相问。再说了,这种东西,华珺说的对,还是糊涂一些为好。

免得到时知情了,既过不了心里的一关,又过不了眼前的难以抉择。

因为想通了这一层,赵涵很是通情达理,立即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做保证:“华大夫放心,我只知道我们妙春堂到点关门,华大夫日夜操劳,早早地便睡下了。”

难得这家伙如此道,华珺也放心了:“本以为读书人把脑子都读傻了,如今一看,也不尽然啊!”

赵涵嘁了一声,连日来不解堆积出的怨气总算是散了干净,他又着手做起了手头未完的活计:“华大夫,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

“问吧。”华珺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去想了一想等待他的问题会是什么,只道是像寻常问题一样对待。

“我其实一直都很好,华大夫你师承何人?”能在高手云集的京都一展拳脚的,并且还能得到了陛下的青眼相看,赵涵当然对华珺的来历十分好。

但事实,不仅是好,赵涵总觉得有关华珺的过去,这根本是一个秘密:“你平日为人瞧病,好像总在遮遮掩掩,一点儿也不大方!”

难不成,是还怕其他人偷学去吗?除了这个原因,赵涵还想不到其他。

华珺的面色一下耷拉了下来,他冷冷地开口:“我自学的。至于你说的遮遮掩掩,自学总是难成大体,不了台面,我面子挂不住而已。”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根本无从考证,赵涵到了也只能哦了一声作罢。因为华珺的确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可是自学,到底要自学到什么样的程度,才可以达到这样的高度?

第六百八十九章 正名

“行了。”华珺将摊在外面的东西都收拾了起来,不用躲着苏云起,对于他来说真是省却了一da ma烦事。

“现在才知道,合着你这些家伙事,根本不是一个大夫该有的。”难怪那会儿他从北疆回来,半条小命都丢了的时候,群医束手无策,只有华珺一个人能解。

苏云起心中所有的疑惑都得到了解开,心里是从来没有过的畅快:“又难怪,陛下几次三番邀你进太医院你都不答应。”

也是,背后的身份是这样子的,哪个敢往宫里去啊?

“时间再往前推个几十年,情况可就不是这个样子的了。”让他完全放弃巫术的那一套,也不是不可行。只是,华珺终归还是十分念着旧情的,这一点,虽然他从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过就是了。

“你也说了,这都是假设。”苏云起揉了揉耳廓,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这番话可能听上去会很绝情,但事实就是这样的:“现在的情况可不是这样,所以,你也该好好打算打算。”

他从来到京都的第一天起就在打算,但这过往的经历就是桎梏,将人缠在了当中,即便向前去看,也无法逃开之前投下的那片阴影。

华珺沉默了下来,过去那是不了解,如今既然知道了什么,让苏云起再继续无所作为那也是不可能的:“如果道士可以正身,那你又为何不可以?你身后的巫医呢?难道你就甘心一直这样下去?”

凌玥也忍不住附和了起来,苏云起说的这些何尝不是她想说的?只是那时的她,面前是一团乱麻,又苦于一直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如今若当真能阻了道士说的dong luan,那必然是大功一件。

就算不能有翻天的改变,至少也可以让他们这样的人能过上普通人的日子:“过去的事情,没有必要让后人去承担那些罪责。”

不得不承认,经过苏云起二人的一番游说,本以为彻底打消了这样不切实际想法的华珺还当真有些心动了:“那,你有什么想法?”

谁也不愿意担着一个莫须有的名头了此一生,哪怕那个人是避世隐居在了深山老林当中,他也逃不出这样的千篇一律。

“道士的事情,就是一个于他于你的契机。”有什么想法在苏云起的脑海当中生根萌芽,只是现在的形势尚不明朗,一切还只能静观其变:“至于究竟该如何,我想船到桥头自然直。”

华珺不免就是一声冷哼,他的冷哼并不是轻蔑,只是觉得对他自己来说尤为讽刺罢了:“那日我还在他的面前夸夸其谈,没成想到头开来却还是要倚仗于他。”

“什么倚仗不倚仗的,多难听啊!”凌玥觉得头大,这两个人明明应该抱团共渡难关才是,怎么倒有着各自为营的感觉:“应该是你借他的力,他也借你的力才是啊!”

华珺摇摇头,他知道他这样状似不近人情地胡闹一通,是最让凌玥为难的。

凌玥夹在他这个华大夫和道士之间,是哪头都不能得罪的,还偏偏因为心里的过意不去而想尽办法为他们做调解。

但事实上,问题的症结从来都不是在他华珺身上,而是那个只会观星,把自己故步自封在谁也不能侵犯的范围内的道士。

有什么过往是不可说的,又有什么伤痛是连姓名都要抛却的?

华珺的手掌摊开,里面似是笼起了一团黄色的光亮,它簇在手心之上,随着华珺临近的动作忽而蹿到了凌玥的眼前:“你记住我说的话。”

对于苏云起来说,这样的巫术仅仅存在于那些不着调的文字之中。他还从未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会有出现在他的身边,他眼前的一天。

“你的身子随时都有可能被取而代之的一天,保重好身子,才是现在的你真正应该做的。”这不是危言耸听,华珺不顾及苏云起在场就妄自做主说了这么多,也是想引起凌玥的注意。

“我知道。可也……”凌玥如今的心境不似初始陷入困境时的那样焦躁了,她总觉得,在抚宁的身上还有许多正待解开的谜团。

那好像也是一个背负了很多很多的可怜人呐!当然了,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过去的抚宁可不可恨,又可恨在哪里凌玥自是不知晓了。

她只知道现在,抚宁最最可恨的地方就在于既不是人了,就该去到他该去的地方去。继续飘荡在人世间也就算了,还偏偏不安分守己,想将别人的肉身据为己有。

可是,明明抚宁是有机会的。而且机会好像还不止一次。凌玥现在是真的搞不明白,抚宁想做的,到底是什么呢?

她有些同情于抚宁的遭遇,尽管那些遭遇在她的脑海中至今都未能连成完整的一幅幅画面。

又或许,从始至终,抚宁根本就没有想过李代桃僵的事情呢?只是她太过敏感了吧?

不过,这些猜测凌玥也没有说出来。毕竟,没有证据的猜测,仅仅只是猜测。

抚宁和她之间,还横着一堵厚厚的墙壁,不破开这堵墙来,谁都无法看清对方的面皮之下,埋藏的又是什么东西。

“可什么?”华珺收起了掌中的柔光,“我可告诉你,这不是心软的时候。”

那光芒好像蹿进了四肢百骸当中,凌玥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正流淌在身体里的每一处地方。很温柔,却也拥有足够的力量。

仅仅只是一团似有若无的光亮,便好像能将所有的黑暗给驱散一般。

凌玥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才郑重其事地望向了华珺:“你放心,我拎得清的。”

只是,在拎清之前,她也不想做一个糊涂的人。

“你,你们又在说什么?”苏云起焦头烂额,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怎么他好不容易打破了一层壁垒,这边就又无缘无故地多了另外一层出来?最关键的是,这怎么之前一点儿预兆都没有啊?

“这你要问她了。”华珺将药箱扛在了肩上,今日为凌玥瞧过之后,基本就可以大功告成了。至于往后的状况如何,就得看凌玥自己的觉悟了。若是再不当回事,那可有得他受的。12

第六百九十章 路遇

华珺的医术的确高超,这才让他治了几天,凌玥的面色都变得红润多了。过去那如白纸般苍白的脸色已经是一去不复返的事情了。

只是,这苍白的面色可以一去不返,一些人和事却是不可以的:“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云起太过焦急了,而导致他如今的这般问话怎么看怎么像是质问。

凌玥往后缩了一缩,奇怪,明明这又不是什么亏心事,怎么这个场面倒像是她做错了什么?

“其实就是一件很说来话长的事情,而且它本身就又很冗长繁杂。”许是习惯了三缄其口,现在真的没有理由再遮瞒了,凌玥也还是打心底里地不想说:“你确定要听吗?”

“嗯。”苏云起笃定,他不想凌玥有什么事情都瞒着他。谁能想到,当日初见的小小姑娘身上居然存了这么多不可与外人言道的秘密:“有难关,我们就一起渡过。”

华珺留下了那样一句话,并不是在为难凌玥。他正是意识到了,现在的苏云起见识过了巫医的力量,也明白了所谓的观星玄术并非是无稽之谈。

如此一来,那些曾经看起来无论多么荒诞离奇的东西都是真实并且有据可依的。那么,凌玥述说的这些,就不由得苏云起不信了。

接触下来的这些日子,华珺有理由相信,凌玥的情况让苏云起知情了,只会是有益无害。他可是过了今日没有明日的人,凭着情分去帮凌玥,又能有多少的助力。

世上的苦难太多了,许多无法掌控的东西足够吞噬掉一条鲜活的生命。但如果在这个时候,能有一双温暖的手掌伸来,或许情形就会又有不同。

凌玥需要的,正是苏云起这双手掌,而不是他这个华大夫杯水车薪的医治以及出谋划策:“因而,你就不要怪我自作主张了。”

华珺自言自语地慢慢踱步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之上,此夜长风贯地,还伴随着似是呜咽的声音响起。

“什么情况?”华珺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大力搓了搓自己的手臂。他总觉得这条日日都走的,尤为熟悉不过的道路今夜并不太平。

顿住了前行的脚步,华珺四下里张望了一番,这个时辰,街面上除了他当真再无旁人。想来,是他太过多心了,华珺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加紧了脚下的动作,无论他多心与否,还是快快回了妙春堂为好。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华珺走了不出十步,却身形猛然凝滞了起来:“你是?”

夜色迷茫,这让华珺一时之间难以辨认出眼前的身形究竟是何人,又为何要堵了他的路?

“华大夫。”挡在道路正中央的身形看起来是早已等候了多时,“别来无恙啊!”

“什么别来无恙?”因为大夫这一行业的特殊性,这让华珺每日迎来送往了不少的病者。这些病者之中,形形色色,人各有之。但大多都是只打了个草草的照面,往后便就再无交集。

像眼前这样能让他印象深刻的,此人绝对是第一个:“你是什么意思?趁着我还有心情,趁早说清楚。”

这人来势汹汹,定然不是个善茬,且他往街边路口一站,身上散发出来的迫人气息让华珺感到非常的不适。因此,语气难免就染上了几分的不耐烦。

只是在此情此景之下,愈是不耐烦,其实愈是在给自己壮胆的一种表现。

无忧在清晖的月色遍洒之下几步走到了近前:“华大夫每日都往苏少将军府跑,可真是尽职尽责呐!”

华珺咬咬牙,终归是没有对无忧这话做出回应。他就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难免会有被人察觉的一天。只是想不到的却是,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就是了。

但他还是不能做出回应,一旦回了,便是他心虚的写照。如若这家伙根本没有查到什么,那他岂不是自投罗网了吗?

无忧眯了眯眼睛,对华珺这样的态度也是早有所料,但事实上,他根本不在乎:“华大夫你不必如此。我对你去苏府这件事情本身并没有任何的兴趣。”

他背后的正主,也不会有兴趣的。真正能引起陛下兴趣的,恰恰是华珺这个人。

无忧往旁边让了一让,说出口的话却是没有留给华珺任何的余地:“走吧!跟我走一趟。”

华珺记得这个人,尽管叫不上来名字,但这并不影响他对无忧的印象深刻。

其人伤势重成了那个样子,还能保持着时刻的警惕性。这一点,就是给了苏云起都未必能做到如他这样。

那时是东家秦秋水和她的丫鬟阿若将他带到妙春堂里来的,华珺因而对这位病人上了些心。

初始是因为这个原因,让华珺多注意了无忧一些。但后面对这个人难以忘却却完是因为无忧自己。

垂死之人,拥有那样的警惕性,可真是有趣。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呢?华珺并不是喜欢操闲心的人,只是无忧的表现太过反常。怕是常年干的都不是什么善事的营生吧?

当时的华珺也只是笑笑,为无忧敷好了外用的伤药,就注视着对方离去了。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救人反而给自己把麻烦救出来了。

“去哪里?”和这样的人,谈什么报恩是没有用的,只是到底要问清楚一些。

他与此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凭什么要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不知所谓的家伙去支配一切行动:“你今天不给出一个答案,我华某人是不会跟你走的。”

他虽然仅仅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又更是一个不为人知的“戴罪之身”,但是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无忧的腰间一直佩着一把脱离了刀鞘的长刀,不知是角度的原因还是什么。在无忧微微侧脸过来的时候,月色照在长刀之上,发出了刺眼的阵阵寒光。

华珺当然不会去想,这或许只是巧合那样简单。当然,也不无是无忧在威胁他的成分在。

无忧很淡然地开口,语气淡得就好像是在说些与己无关的东西:“皇宫。不然的话,我也不会这么晚来兴师动众地请华神医。”

兴师动众?这可不是什么一个好词。

第六百九十二章 远虑

那么,别人气愤与否,又干他何事呢?

华珺不再说话了,半笑不笑地站在原地,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

明烨哪里知道华珺的心里经历了怎样的一番曲折心思,只道这神神道道的神医可真是不好掌控:“他们是奉了朕的命,若是哪里得罪了华大夫,还望华大夫多多海涵。”

“那倒用不着。”华珺抬手,一副很是豁达开朗的样子:“他们也是,忠人之事,受人之命。只是夜色将晚,不知陛下找草民过来到底意欲何为呢?”

华珺这是什么意思?嫌他打扰了他的生活呗?明烨的嘴角僵了起来,半晌,才继续开口言道:“朕找你过来,只是想推心置腹地好好聊聊。”

“聊?那还请陛下抓紧时间。”华珺又回到了他那得理不饶人的最为熟悉的与人相处模式:“宵禁的时辰就快要到了。”

明烨自顾自地点点头,暗自腹诽了起来,亏你还知道宵禁?那每夜自苏府晚归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这等觉悟?

不过毕竟苏府是他钦赐,苏云起这等未来还需倚仗的少将军,明烨自然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多做计较。

只是,终究有些意难平就是了:“朕记得,你华珺有条规矩。不与为官做宰者打交道,不给朝廷的人看病。这一点,你可承认?”

兜兜转转,永远都在这样的问题上做纠缠,规矩就是规矩,拿出来三番五次地提还有意思吗?华珺不堪其扰,“是。”

“朕尊重你的决定。因为在医术上,你是稀世之宝。”这本身就是世道,并不会有绝对的公平。因为个体生来就存着的差异性,这便注定会让他们得到不一样的对待:“可是一个人言必行是最基本的。”

“草民活了这许多年岁,单看这满头白发,陛下也该知道草民不是三岁小儿了。”不是三岁小儿,如何做人,莫不成还要靠别人来说三道四的吗?

明烨是真的不明白,也同样很苦恼。史书上,为君者为了觅得良臣猛将,礼贤下士者不在少数,便是三顾茅庐最终也还是得偿所愿。

可如他这般的,能低头到这样的程度,已经算是心诚了吧?就算他华珺心如磐石,是铁板一块,也该……

好,或许人有例外,过往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复制。但是,像华珺这般剑拔弩张的又是怎样一个情况?

完没有道理的呀,“华珺,朕不记得,有哪里得罪过你吧?”

“陛下哪里的话。你我并无交集可言。”什么是不卑不亢,什么是不畏强权,算是在华珺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如此这般的言语,喋喋不休地从华珺一张嘴中吐露了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明烨是一个蛮横专权的昏君呢!

“苏少将军是朝中大将,婈妃如今更是皇家中人。”华珺和这两人走得如此相近,明烨倒想看看,华珺该作何解释:“他们皆是你那规矩划定之内的一类人,你为何独独对他们,坏了规矩呢?”

“婈妃娘娘是妙春堂的东家,草民竭心竭力,这都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至于苏少将军……”这便只能随口扯个谎来了,反正要他诊治的人并不是苏云起:“陛下应该是贵人多忘事。一开始,这还是陛下的旨意。”

明烨沉默了起来,当时苏云起成了那个样子,让他这个为君的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而不采取任何的动作?

没想到,到了到了,居然给了华珺这样的说辞。

“秦家只有女儿。”不过真要论起来,魔若要高一尺,道也可高一丈。

如何能让华珺心甘情愿地为他所用,明烨觉得,这或许是唯一的法子:“婈妃她如今入了宫,便就是皇家的人。百年之后……哦,应该说,根本用不到百年,妙春堂又何去何从呢?”

这便是秦家最大的悲哀,也是纠缠秦父多年的一块心病。

这从老家一路保留下来的家族心血,在历经了诸多坎坷之后,好不容易在京都落了地生了根,如今甚至还逐渐壮大着。形势却不能说是一片大好,只因虽无近忧,却有远虑。

女子如何能担家族重任?若是一辈子不嫁人生子倒也罢了,可一旦嫁入了夫家,那么便是泼出去的水。妙春堂再无人可掌管。

这也就是如今,秦秋水信得过华珺,才将手下大半的权力放给了华珺。可这样的延缓,也终归不是法子。

华珺也不傻,很快便就明白了过来明烨的言外之意:“所以说,这是秦姑娘的意思?”

秦秋水如今是宫里的贵人不假。但在他们妙春堂一干人的眼中看来,那也得是一个待人接物极好的东家。

对于东家,还是这样称呼似乎更为妥当些,况且,这陛下对此也混不在意。

华珺猜得没错,对于他称呼的改变,明烨根本没有注意:“也是秦家的意思。总不能让他们秦家的心血当真就此付之东流吧?”

离了太宸殿,身后的长风似乎比来时还要更为萧索一些,它们从各个方向汇聚在一处,相继发出了凄厉的声音。听来便就让人冷得彻骨。

回去的路上,再也没有无忧等人的身影。那些人,就好像一阵风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也不知下一秒消失会是什么时候。

但华珺却轻松不起来,他甚至要比去时更为紧张拘谨一些。因为,他这个得以暂时停泊的浮萍,可能又即将踏上了随波逐流的流浪之旅。

“华大夫?”赵涵提着灯笼等了许久,终于看到了归来的华珺。

这个时辰已经很晚了,走在路上,两旁的人家灯火皆都完地熄灭了下来。除了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满目之中,并没有任何一个能提供光亮的光源。

赵涵察觉到了什么异样,却不容得多想,只提着灯笼几步小跑迎了上来:“华大夫你今晚怎么这么晚?是不是病人的病情……”

赵涵一直将华珺所说的话放在了心上,即便是四下无人的现在,他也对某些字眼只字不提。

可华珺却是眼神发呆,他只摇了摇头,语气也是有气无力的:“不是病人,我们先回去吧。”

第六百九十三章 离去

“你是说,妙春堂从今以后是皇家的了?”得到这个结果,赵涵有些不可思议,但随之在心内不断升起的,还有一种无法用语言说清的亢奋。

一边是秦家私人的产业,一边是拥有着皇家之力可以作为靠山。只要不蠢,两相比较,都知道哪个才是第一选择。当然了,这被动的选择,来得更为惊喜一些。

华珺不比赵涵的想法那样简单,他心里长久以来一直被重担压着,透不过气来。此时更是借由着此次的事情,心房当中似是有什么东西开始渐渐崩塌起来。

“嗯。”华珺怪无力的,只能这样回答道。

可偏偏赵涵太过沉浸在自己的喜悦当中,对于华珺神情当中的不对劲,他愣是一点儿都没有发现,犹在说着什么:“那可太好了!我早就说过了,秦姑娘一个姑娘家,就是再了不起,一个人也扛不起整个妙春堂啊!”

华珺本来就心烦意乱,虽然知道赵涵这话的出发点并不是单纯得从自身考虑,也是真的在为秦秋水设想。但还是压不住心内陡然生出的一团邪火。

他已经极尽所能地憋着了,可望着赵涵脸上挡也挡不住的笑颜,华珺终于一掌拍下,大喝了一句:“够了。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你!”你这人怎么这么蛮不讲理?赵涵张口就想说这样一句话,可望到了脸上有着如黑云压城一般凝重色彩的华珺,他还是吞了回去:“我,我闭嘴还不行嘛?”

赵涵有些悔不当初,他方才应该要察言观色一下的。今夜的华大夫如此沉默,甚至到了一种反常的地步,其实就是一个很是危险的预兆。

可他倒好,解读不出来这些隐藏的深意也就罢了,还偏偏要在郁郁寡欢的人面前眉飞色舞,当着人家的面捅刀子,这不就是嫌矛盾引发得不够快嘛!

这个世界终于安静了,华珺失魂落魄地往他的房间,也就是后院当中缓步走去。然没有理会身后那欲言又止,细微如蝇一般地从唇边颤颤巍巍正要响起的声音。

木门被一把拉开,赵涵觉得自己甚至连眨个眼的功夫都没有,就被那关门的一声巨响给惊到了。

“这,这是又抽什么疯呢!”当然了,这话赵涵也只敢在私底下自己一个人唠叨几句,当着华珺的面他可不敢。

只是,话音刚落,本以为今夜再也见不到面的华珺却又将房门打了开来:“方才是我脾气不好,对不住了。”

话虽然是道歉的样子,可语气却一点儿都不诚恳。不过赵涵可顾不上计较这些,华大夫还会主动低头认错?这可就不是反常二字能说过去的了好吗?

这,这分明完就是两个人。赵涵并没有感受到别人主动认错而给自己带来的些许欢愉,他结结巴巴地问道:“华大夫你……”

话还没问完,迎接他的就又是咣当的一声关门巨响,那声音似是堪比强风一般,直冲着人的面门就来。

“得。”赵涵抬手整理了一下也不知乱没有乱的头发,他只知道这样的感觉是真的很不舒服:“心情还是不好。也不知究竟是哪里触了这位大仙儿的霉头。”

就这样一晚勉强迷糊了一觉,第二天的赵涵是被一阵仓促的敲门声惊醒的。

虽然只是浅眠,但满怀心事的浅眠,是比深度入睡还要受不得外界的刺激。

“啊!”赵涵一个骨碌,翻身跌在了地上,揉着被摔疼的小腿,他才走至了门边:“谁啊?”

问出这话,赵涵才发觉自己这话是真的很多余,“华大夫,你,昨晚睡得还好吗?”

不管怎么着,这是事关他们妙春堂未来发展的大事。他这样的一个学徒都没有睡好,华珺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华珺没有回答,只从怀中掏出了一沓信纸,上面布着密密麻麻的字迹。虽然繁多,但却一点儿都不潦草。

赵涵一脸懵然地接了过来,“这是什么东西?”

“我连夜写的。”华珺说这话时,竟然没有打哈欠。

赵涵一脸惊异地盯着华珺的脸庞发呆,华大夫可是平常连走路坐下都哈欠连天的人。这怎么真正地一夜没怎么合眼,反而又不打瞌睡了呢?

华珺没有意识到自己多年的伪装就在此刻被人看穿了。其实,就算此刻的他意识到,华珺也早就不在意了:“我要离开妙春堂。”

“什么?”赵涵大脑一片空白,他知道昨夜的华大夫整个人都不对劲。但他以为那只是暂时的,睡一觉应该就会得到好转的。

可谁曾想,这一夜过去,反倒是更严重了起来?

“华大夫。”赵涵这回是真的慌了手脚,他将一沓信纸往身侧的桌上随便一搁,就要来抓华珺的双臂:“你是不是疯了?妙春堂离了你,还怎么运转下去?”

这话若是放在以往,华珺心里一定是开心的。这是别人承认了他能力的表现,毕竟不争馒头争口气,人就是在活这口气的嘛!

可惜的是,今时不同往日,华珺眉目清冷地往桌上那一沓显得孤零零的信纸上瞥去:“所以我连夜给那些大夫写了信,就烦你跑一趟,把他们都请回来吧。”

可不要说他不负责任,也不要说他不顾情分,正是这样,他才特意熬夜熬了一晚写下信笺中的那些话。

这来得实在有些猝不及防了,赵涵循着华珺的目光看去,一把抓过了那些信纸。

明明是快要急哭了的情绪,可是说出了口,却不知为何就变成了埋怨的语气:“他们,他们怎么可能回来?你当初既是不顾及任何情面地把人家赶走,现在凭什么又觉得就靠这些破纸,别人就会原谅你,就会回来?”

“第一,我没有希望获得过谁的原谅。”人这一生要走的路太长了,他若是事事都渴望己身释怀,他人原谅,那早就活得没有自我了。

那样纠缠不清的人生,只会困住道士一个人,也只有道士一个人:“从来没有。”

“第二,妙春堂即将归入皇家名下。”人为财死的道理华珺还是懂得的,没有人会和钱财还有前程过不去:“他们没有道理不回来。这信,就当我为过去赔个不是。”

第六百九十四章 叛逃

“好话都让你说尽了是吗?”和华珺也算相处了不短的日子,其实要说什么,赵涵完地无知无觉也是不可能的。

华珺这个人身上绝对有着不同寻常的过往,只是他不说,便是有难处,更是不便。所以,赵涵只能将心中所有的困惑都压了下去,只是这并不代表,要一味地迁就于他:“坏人,得罪人的事就得我来干。你可真是精明。你就不该当个大夫,而是去做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这些话,仿佛一根根尖细的银针,直戳人的心口。华珺一向自诩不会被外界的言论影响到自己,只是这一次,还是他高估自己了。

沉默良久,任由着赵涵发了一通火,华珺才开口言道:“你不是我,所以,也用不着你来评判。”

只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而后华珺就是摆了一摆他宽大的袖袍,整个人迎着晨风往大盛的朝阳之中走去。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自私的人。”赵涵对着华珺渐远的背影大声吼了起来。

他以为,这样子做应该能唤醒华珺心底深处的什么吧。可然而,这些,不过都是他以为。

退回到了桌旁,看着那些被写得满满当当的信纸,赵涵就气不打一处来。一把胡乱抓起之后,想要撕碎的手指却还是僵硬了起来。

他可以因为一时之气而拿这些东西撒气,可撒气过后呢?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华珺那样没心没肺的,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有恃无恐的。

况且,他犹记得,他赵涵如今能在京都暂得安生,可完是凭借着秦秋水的那一片善心。

就这样弃妙春堂于不顾,那他还能算是个人吗?

勉强深呼吸了几次,赵涵将那些信纸紧紧地攥在了手掌心里,虽然方才的一场风波而让它们遍生褶皱,但还好对上面的文字并没有什么影响。

赵涵一家家地找上了门,将他的来意告知给了那些大夫们。可想而知,为此受到的奚落和白眼并不少。

可就像华珺说的那样,没有人会和前程过不去,尤其是还在妙春堂的前景一片大好的局势之下。便更是如此了。

他们至多也就是愤愤不平地骂上几句,但在听到妙春堂的背后如今是皇家在撑腰,便立马换上了笑意盈盈的面孔来:“东家待我们不薄,如今既然妙春堂有难,那过往的事情干脆就一笔勾销。”

赵涵惨兮兮地赔上了几个笑脸。人啊,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放弃这虚伪的面皮,真诚一些呢?

哪怕是很真诚地展露他们对于华珺当时对他们伤害的深深不满。又哪怕很真实地表达,他们就是冲着这大道宽广的前路来的。

可然而,并没有,没有一个人这样做了,他们也没有一次直面过现实。

赵涵的嘴角翘上去似乎就再没有垂下来过,好像永远地定格在了这一刻。他清楚地看到每一封信的主人将它们接过,而后他所有的视线皆被一扇扇的门完隔绝开来。

他什么都看不到了,但他却能想到,门的那边,是一张张勉强维系出来的笑容顷刻消散的面孔。他什么都听不到,但那些信纸在指间被人蹂躏,继而落到支离破碎下场的画面,却在他的脑海当中轮番上演。

妙春堂不日将会回到它最初的样子,也是他最为熟悉了解的样子。可十分讽刺奇怪的却是,赵涵却一点儿都不期待,甚至还有点莫名的恐惧从心底里的某个角落悄悄蔓延开来。

日暮黄昏,将天边染成了十分绚烂的色彩。这瑰丽异常的颜色,映入眼瞳,却是让人十分不适的杂乱无章。

不知怎地,他居然溜达到了一座大户人家的府邸前,抬头只见匾额上面正是大大的两字:苏府。

还真是,所作所为向来都是受到了所思所想的影响。赵涵很想狠下心来就此了断,就像华珺对他做的那样。

可是鬼使神差的,他还是迈上了苏府的台阶,让守门的下人代为通传了一声:“我是妙春堂的人,有事情找苏少将军,还请这位大哥代为通传一声。”

苏府的人向来好说话,又听说是城中那声名显赫的妙春堂。更何况,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生病。与谁黑脸,都不能是治病的大夫一类啊!

“你在这候着吧。”守门的动作倒当真利索,很快就转身进了苏府去找人。

“他说他是妙春堂的?”苏云起不禁嘶了一声,华珺昨日不是还一副很自信的样子,说是自今日起他就可以不用再来了。怎么现在?

守门的自然一连几天都见到了华珺的身影,也知晓让苏云起一时反应不及的原因为何:“不是华大夫,应该是妙春堂的其他人吧。”

自打秦秋水入了宫,那妙春堂便开始人口骤减。不知华珺是怎么想的。当然了,这也和他没有一点干系。苏云起并不在意。

除了华珺,妙春堂便只有一个赵涵了,苏云起招招手:“让他进来。”

赵涵看到苏云起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就是一个挽救眼下所有不好局面的救星:“苏少将军,求您帮帮忙吧。”

“这可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苏云起不是抓着过去不放的人,但几日之前登门的时候,赵涵给他吃的闭门羹的滋味可还真不好受:“可别嫌长嫌短。”

“之前,是我的错。”赵涵低头认错,事实证明,为华珺争取什么,到头来都只会是白搭:“还请苏少将军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和我计较了。”

苏云起摆摆手,其实他也正有此意,在这种无谓的小事上没完没了,完就是浪费时间:“那你说说,来我府上,有事?”

就算有事,也不该是赵涵这个妙春堂的学徒前来啊!并不是他看人家人微言轻,实在是赵涵,在这一系列的事情当中,都是完被隐瞒着的。

“华大夫叛逃了。”赵涵知道,他这样的说辞实在太过夸张。

但除了这两个字,他还想不到能借用什么话语来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又觉得他和苏府有扯不开的联系,这才大着胆子来求见苏少将军你的。”

第六百九十五章 陌路人

“什么情况?”苏云起眉毛都拧在了一起。

华珺昨夜从他府上离去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怎么就一觉的功夫,就和他妙春堂的人起了内讧?

而且,这叛逃二字又是什么罪状?

苏云起实在费解得厉害,只伸手示意赵涵先停下他那一脸怨气迭出的语言:“什么叛逃?你给我说清楚。”

赵涵这才将昨夜华珺入宫了一趟之后所发生的事情说与了苏云起听。

末了,因为将这事又重复了一遍,反倒是让他的火气更上了一层楼:“苏少将军您给评评理,他是不是在抽疯?这样的好事,他不干就不干,但这样一声不吭地撂挑子是什么意思?”

但是,平心而论,就算不是因为华珺的身份因为这样一来反而有着随时暴露的风险,华珺这事做得也没有那么不地道。

苏云起忍不住纠正了一句:“可是,他没有撂挑子不干。”

“苏少将军你!”赵涵被噎了这样一句,当即就有些懊恼。正想要反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竟然不知该如何与其争论,倒好像,理本来就在苏云起那边一样。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做事做得很差劲的人,明明就是华珺啊!

“撂挑子的事情,他已经尽力弥补了。”能让华珺那样骄傲的人做到这个份上,其实真的很不容易。非是苏云起要帮着他说话,只是华珺心中要承担的,表现在人前的可能还不足十分之一。

只是赵涵他不知道这其中隐情,所以眼光只能停留在最为浅显的表象之上。

“苏少将军。”赵涵忽然压低了声音,显得他整个人很是低沉压抑,眼眸之中也似是有什么不知名的情绪在暗自流动着:“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好像生怕苏云起会逃避这个问题,赵涵还特意又加了一句:“有关华大夫的?”

“呵呵,我,我能知道些什么呢!”苏云起干笑了几声,果真赵涵这么大的脑袋不是摆设啊,都联想到这里来了:“你这个和他朝夕相处的人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你果真不知道?”赵涵不相信,又凑近了一些,紧紧地盯着苏云起的面庞发问。

苏云起此刻的表现已经镇定自若,单从面部表情上,根本发现不了什么端倪。

因而,赵涵并无所获,他叹了口气:“不知道也正常,他那种人,是不会轻易让别人看透他的。就是秦姑娘这个东家,也对他整日在想些什么并不清楚。”

但要说是所有人都只能和华珺保持着这样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吗?好像也不是这样:“倒是还有一个人,之前平阳侯府的玥姑娘,她好似和华大夫走得又近一些。”

赵涵并没有注意到,好不容易面色恢复正常的苏云起却因为他这一句话登时又僵在了那里:“玥姑娘想来是,脾气够好,忍受得了他那种古怪吧。”

“苏少将军,华大夫这突然走掉。我能不能,能不能麻烦您个事情啊?”赵涵拖拉了许久,终于道出了自己真正的来意。

“帮你把他找回来?”除了这个,苏云起也想不到还会是什么。

赵涵点点头,松了一口气,他本来还以为让苏云起答应会很费劲呢。现在看来,一半成功的几率是有了:“他的东西还在妙春堂,应该走不远。再说,他做决定是他的事情,别人却是干涉不了。”

以前的赵涵,总觉得自己十分讨厌这个摸不透猜不着的华神医,也曾偷偷地想过,妙春堂离了华珺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那时,应该于他们双方来说,都算是一种解脱吧。毕竟,在一个没人能懂自己的地方,华珺也是挺无趣的吧。

直到真的来到了这一天,赵涵才知道,自己不仅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痛快。心底深处泛起的这种压抑与莫名的感伤又是怎么回事?

“但告别,总还是需要的吧。”毕竟相识了一场,就这样画上句点,还是有着些许的不甘。

“正好。”似是一拍即合,苏云起十分坦荡,一口就应了下来:“他这看病看到半吊子,我也想和他好好算一算呢!”

华珺的行李也没有收拾,他只是想在心中多多少少给自己留个念想,哪怕是一个他还未曾离开过的错觉。

京都还真是天下都城的心脏,在这偌大的京都之中也走了约莫有一天的时间。可华珺心思郁结了许久,等他回神打量起周遭的场景时,才发现他居然位于京都之中最为热闹的一片街区。

只不过是从妙春堂离去之后,从京都一角,走到了另外一角才是。

长风凄冷,严寒将褪,明明就要迎来万物复苏的时节,可这天气却没有一丝回暖的意思存在。

空气中似是都因为清晖的月色而凝结在了一起,直到街道的某个转角处,忽然出现了一高一矮的两个蹒跚前进的身影。

这个时辰,街上是不会有人走动的,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说来也怪,明明华珺自己都已经自顾不暇了,可他却还是忍不住将双眼的目光投向了迎面而来的两道身影上。

那应该是祖孙二人,老者步履蹒跚,带着似是有些不省人事的小儿着急忙慌地行进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之上。

“麻烦让让,麻烦让让。”老者的声音沙哑,崩溃的情绪似是加剧了他风烛残年躯体的老化。

华珺能清楚地感受到,若是不能救他孙儿一命,这老者必然也撑不了太久的。

“这位老翁,您还请留步。”许是现在他的处境太过步履维艰,华珺自然打心底生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感来。

他出声唤住了老翁:“你这是要去……”

老翁抬眸以视,因为焦急,那一双瞳孔之内早就积蓄起了泪水:“妙春堂。”

华珺愣住了。他知道妙春堂在京都是什么地位,也知道坊间百姓是将妙春堂放在了如何的高位上的。

只是,如今走到街道上来,无意间撞到的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原来都是指望着妙春堂救命的吗?

华珺将斗篷上的帽子摘了下来,那一头的白发在月色下发出了很是别样的光辉:“你要找的人是我。”

第六百九十六章 再世难为

“华,华大夫?”老者显然是没有预料到面前的这个过路人就会是他此时心心念念要找的华神医,除了一丝讶然之余,更多的则是如遇救星的感激涕零。

什么都没有说,老者是在呆愣了片刻之后忽然就要下跪。

“老人家,使不得,你快起来。”华珺伸手去搀扶老者的时候,恰巧身后的几绺白发随之滑落在了眼前。

这些白发,已经成为了他一种固定的标识。没有了这头白发,把他扔到人潮汹涌的街头,都未必能有人一眼认得出来。

对于旁人来说,这是华珺的象征之一,可是于他而言,这些白发却是数年如一日的煎熬和倾轧。

“求求华大夫,救救我的孙子吧。”老者泫然欲泣,看上去随时有一口气呼吸上不来的样子。

这架势颇为吓人:“先把他带到一个避风的地方,让他平躺下来再说。”

“好好。”终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老者顾不得许多,只满口先应答了下来。

可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既离着妙春堂有不近的距离,又早早远离了他的家中。实在,两边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你们先在这里等一下。”这条街道上林立着的皆是商户,便是入夜回家歇息,也总会有人留下看店。

华珺随便扣响了一扇门来:“请问,有人吗?”

透过窗纸,华珺能看到里面昏黄色的烛光,还有烛光映照下的一道剪影。剪影不断走动着,料想正是忙着收拾白日遗留的东西。

只是,在听到这声敲门声响之后,那剪影却是身形一滞。和华珺想的不一样,那身影并没有转来开门,甚至是走向了散发着光亮的蜡烛前,吹了一口气,让眼前的一切都归入了寂灭当中。

“能开开门吗?我们这里有人突发重病,只想要找个可以避风的地方。”华珺还是不愿放弃,京都的民风可不应该是这样冷漠的。

“华,华大夫。要不然我们还是换一家吧。”老者局促不安地将两只拳头握紧。看了一眼被他先暂时安置在墙角边的孙子,眼神当中满是仓惶无措:“我去别处问问。”

这样的暴症突发,能找到华大夫,或许就已经是天可怜见。但天底下幸运的事情,怎么会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碰到呢?老者干瘦不已的身子似是更佝偻了一些。

“能开开门吗?我们只是想借用你们的屋子避避风而已。”华珺这回改成了用拳头去大力捶打门板,大有对方不答应,就要将这扇门大卸八块的劲头。

“来了来了。”犹豫了许久,里面终于有人回话了。

不知是何缘故,能改变一个人的想法。不过这都不再重要了。

华珺侧身看向一旁的老者和那个情形看上去很不好的孩子:“我们先进去。”

来开门的是一个身形肥硕的中年男人,一双眼睛嵌在他那种大大的脸盘之中,更显得两眼无神。

虽是无神的双眼,却并不影响他视物,不过只是一眼,他就认出了这一头白发的年轻人正是妙春堂的华神医:“哎哟!怎么是华神医您呐?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华珺忍不住一个白眼挑了过去,只是许是夜色迷茫吧,那人并没有注意得到他的神色。

这还真是看人下菜碟,若不是知道他是名声望还算不错的大夫,指不定会摆出什么样的脸色呢!

但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人命当前,华珺并没有这样的闲心去和面前的人计较:“若是打扰了你,还望多多担待。”

“这哪里的话,你们几位请。”男人一脸奉承地笑着,已是极尽地虚伪殷勤,再配上他主动来上前搭手的动作,便更是将这种虚情假意发挥到了极致。只是,男人自己都未必知道。

“不必了。”让这种人来帮忙搭把手,华珺打心底里地反感,他只侧身不动声色地避过,而后更是径自绕过,“来,让孩子先躺在这儿。我先把脉看看。”

床榻上的男孩面色苍白,嘴唇不见一点儿血色,无论老者如何去唤,都不见有半点动静。最糟糕的还是,四肢冰冷,几乎是没有了生命征兆的样子。

“华大夫,这脉象怎么说?”老者见华珺久久不语,心中便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只是,没有得到华珺的答案,那什么都不能作数。

“这孩子天生体虚。”并不是突然而至的暴病,其实早在此前便都有迹可循:“如今闹到这般天地,我看多半是回天无力了。”

“这……”老者不是不知道他的孙子病得严重,只是华珺如此决绝的话入耳,的确让人难以接受:“华大夫,您是神医。京都中人人都说您是华佗在世,这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华佗在世啊!这个词,坑害了多少的人呢。便是华佗自己,恐怕也是有心无力得很。

世人在世,便是当为后世所传送赞扬百年的圣贤,也绝不是事事在他们手下皆得以顺遂的。就拿那华佗来说,死后的他是医者之尊,被多少代人都高高地捧起。

岁月的长河当中,冲刷过了多少的沙石,留下的往往都是精髓。可那都是后世的褒贬与否。

当时的华佗,他说的话,也未必是人人都信呐。少不得寒心了些许。

就是华佗自己,都是这样的处境。更别提是他这样一半巫一半医的半吊子了。

实在是折煞了他:“天生的虚弱之症,若是能早些调养,许是也不至于成了如今的样子。华佗,也有难以企及的高度。”

而且,就眼前这孩子的情况,就算是早早地开始调养,虚不受补的情形也未必能让他的身子好到哪里去。

“若说……”用医的办法,是真的回天无力。可是天无绝人之路这话还当真不是欺人的。

用巫术的法子,或可拖延一二。但那也仅仅只是拖延些时日了。

因为五脏的衰竭,这是从内到外的衰败。所谓的枯木逢春,那前提条件也得是保留了还可有转圜余地的根茎。根茎没救了,就是神仙也只有叹气唏嘘的份了。

五脏六腑是人的本源,这里一旦衰败,基本上就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当中。

因而,华珺没有再继续下去。

第六百九十七章 偷窥

华珺没有继续下去,但他的“若说”二字,在老者的耳中可是异常清晰。

这是唯一的一个可以救活榻上孩子的机会,老者不可能不抓紧。

华珺沉寂下去的眼眸当中如一潭死水一样平静无波,直到噗通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投入了水面当中,惊得涟漪乍起。

竟是那老者跪在了地上,华珺面色难看,扶着塌边一角才直起了身子:“你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不救他,只是没有这个条件罢了。”

男人也忍不住赶来凑热闹,只是多少有点事不关己的冷眼旁观在:“是啊,你不要为难华大夫。他也实在是没有法子。人命关天的大事,但凡还有点办法的话,谁会袖手旁观呢?”

华珺忍不住又是一记眼刀飞了过去,“你少说几句。”

“哦。”男人心中有怨气,却更不敢表现半分。这是他的地盘,既然打了烊,那开与不开完是他的权力。

现如今他难得发了一回善心,决定帮助一次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外人。可这怎么到头来就因为说了一句话,反而落不上个好呢?

究竟说到底,都是这脾气古怪的华大夫鸠占了鹊巢。奈何鹊的力量微小,以后又难免需要有仰仗到对方的地方。便是再有埋怨,男人也只能往肚子里去咽。

男人只道自己被噎了一句的原因是华珺的脾气太过古怪。殊不知,其实是多少戳到了华珺的心坎上。

眼前这个生命岌岌可危的孩子,确实不是完地无可救药。

但若选择相救,代价和收获实在难成正比。

且不说,在这两双眼睛之下动用巫术会为华珺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就是这孩子,又能换得多少的生机呢?

“老人家,你先起来吧。有话好好说,你这动辄下跪,又让我情何以堪呐。”说句不好听的话,老者此举其实是在威胁。

他若真打算冷眼相待,那么对方的此举也就罢了。可他打从一开始,就是要力以赴的。那么老者这样的作态,又是在干什么呢?

救不活他的孙子,他也同样抱歉。心口上的责难向来让人无法避及。

就算是身为医者见惯了逝去的生命,但那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病人在自己面前一点点地失去所有的呼吸,这种感觉总让人异常地无力。

“华大夫,您是不是还有什么法子?”老者听得真切分明,因而不问出个所以然来,便更不会死心。

这眼见着是无法回避了,华珺索性坦白:“他的脏腑已呈衰败之象,想要恢复无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只有一种法子,可以拖延一些他的寿命,可即便这样,也是时日无多。”

时日无多,终究还是逃不过一死吗?可便是这样的结局,也好过眼下就这样去了,老者不假思索:“华大夫,这孩子从小命苦,哪怕只是拖延时日,什么都改变不了,我们也得一试啊!”

“你!”这样的答案并没有出乎华珺的意料,只是像老者这样如此笃定的,他却还是吃了一惊:“结果都一样,眼睁睁地等着死去的那一日。你就确定,心里承受得住?”

“我心里……承受不住。”一个生命的陨落,往往是其余生命终也无法释怀的悲戚:“可是,要死要活,却不是我能替他做主的。”

要说华珺之前心中是摇摆不定的,那么现在他却打算铤而走险一回了。

过去的生命很长,经见过的人与事似乎也不是寥寥几句话就能概括得清楚的。但是有些心事,似乎和老者今日的这番话格外契合。

每一个生命都有它的路要走,是生是死,是好是坏,都只会是它自己的事情。谁也不能自私固执地为其做决定。

许久没有听到人这么说了,久到,似乎每一次有生命即将逝去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地问向陪同他们前来的亲朋。他竟然忘了,其实最应该尊重的,从来都只有那条生命自己啊!

“那华某就再勉力一试。”华珺的确因为这番话有所触动,但是触动归触动,他是不可能将自己暴露在危机之下的:“只是二位能否回避一下?”

这回的巫术,要是动用可不是一般的遮遮掩掩就能瞒过去的。无关的人一定不能在场。

老者有些不解,床榻上躺着的人是他的孙子,为何他却不能在场呢?但是再多的不解,老者也都将这些疑惑一一吞回了肚子里去。

能救他孙子的人就只有华大夫一个,而且华大夫的这一要求本身也并不过分。老者这才点头应了下来。

只有男人,不悦写了满脸,自己嘟囔着:“有没有搞错,谁是主,谁是客?”

“现在是人命关天,还烦阁下能多多配合。”现在可不是华珺硬气的时候,需要支开这些无关人员的是他。

听闻华珺这话,老者赶忙就要向男人行礼:“年轻人,你就看在我孙儿小小年纪就遭了这么大罪的份上,麻烦您给通融通融吧。”

这么老的人在他面前摆出了这样的低姿态,就是男人还是不愿,面子上也实在挂不住。

男人很是不耐烦地哎了一声,随即摆摆手:“避开就避开。你们抓紧吧。”

男人带路,将老者往内堂领去,一路上还忍不住频频回头:“也真是奇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干嘛还要把别人支开?”

其实这话不过是下意识地一句抱怨,就连男人自己都未曾往深处去想。

但越说越忍不住去想,男人甚至还自言自语起来:“对啊,治病又不是见不得人,为什么要支开别人?”

那便只有一种解释了,就是治病这一行为本身不会有丝毫问题。有问题的是,华珺他自己。他到底是如何的打算,还需要来支开别人的?

男人想不到什么原因,只是华珺支开人的行为更加剧了他心底蠢蠢欲动的好奇。

二人一前一后钻进了内堂,可是男人却极不安分地探头探脑,做起了窥伺的行径。

“你干什么?华大夫不是说了吗?让我们回避一下。”老者看到男人的行为,忍不住出声提醒了一句。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情形下,男人就懒得伪装出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了,他嘘了一声:“我是回避了,他又不知道我有没有在暗处看他。再说了,那上面躺着的,是你的孙子。你就不好奇?”

第六百九十八章 束缚

目送着男人和老者离去的背影,华珺才收回了视线,定定地望向在床榻上早已不省人事的男孩。

“既是你自己的决定,那耗费这般力气也算值得。”华珺还是不能不落入俗套。

他也想每回做事情时不要抱着太过功力的心去比较抉择。可是,值得与否,总是莫名地成为了他做事的衡量标准。

其实并不光是华珺,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总会在意的一个问题便是,值得吗?

华珺将自己宽大的袖袍撩起,伸手探上了面前床榻上安睡得正好的男孩。果然是生命即将走到了终点,连最后一丝气息都开始摇摇不稳了。

他不敢去想,如果他这个决定下得再晚上片刻,是不是就当真一点儿回转的余地都没有了。

巫术会被人笼上一层神秘感,是因为它那超出常人认识的范围实在玄妙。也正是因此,被有心人稍加利用,就变成了人言可畏之下的妖术。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开始生起,又汇聚在一起滴落。华珺感到流失的,不光是这男孩脆弱的生命,似乎还有他那难以为继的星点气力。

“我就说……”躲在内堂一隅的男人眼眸眯紧,他将华珺一切的动作尽收归了眼下:“再世华佗也不可能在看诊的时候支开旁人。原来是巫医。”

老者一心系在他的孙子身上,自然也看到了华珺奇奇怪怪的行为。

只是他并不知那是巫术就是了:“你,你方才说什么?话可不能乱说,你知不知道这事如果是真的,是要……”

男人心烦地皱眉:“是要杀头的。我又不傻,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华大夫他自己好大的胆子,居然在京都里藏了这么久。”

有些烛光照在男人的面部上,嘴角弯起的弧度很是阴森可怖。

这让老者没来由地鸡皮疙瘩起了满身,竟有那么一瞬间让他满心的注意力转移在了这个男人身上。

有一个猜测凭空而起,老者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你该不会是想?”

男人矢口否认:“想什么?你孙子要醒了,你还是准备去看看他吧。我劝你,不该你管的事情就不要管。”

老者年龄当前,不想蹚的浑水自然不会去蹚,他只将目光重又汇聚到了外间。

那奇异的光芒骤起,便再也没有黯淡下去过。只听得一声清咳,似是华珺体力不支,整个人一软,就着床榻一角栽倒下去。

就是电光火石间,男人在身后哎呀了一声,竟是拔步冲了出去,他作势就要将华珺扶起:“华大夫,您可要保重身子啊。为了治病救人反而累垮了自己可就得不偿失了。”

华珺的大脑有些发沉,迷迷瞪瞪的双眸中,只映出了男人肥胖的身躯和临近来看显得异常硕大的脸盘。

他刚要张口说些什么,下一秒却是意识彻底模糊了。

“华大夫!”撞见这样一幕,老者这才急匆匆地赶了出来,“您怎么样?”

“无妨。”男人做主,将老者拦了下来:“华大夫只是体力耗尽,在我这里休息片刻就是了。你还不快去看看你的孙子如何了?”

“好,华大夫就拜托给你了。”老者如梦初醒,迈着他那有些踉跄的步伐就往榻上的男孩旁边赶去。

男孩的睫毛轻颤,周围发生的动静已经能入得他耳了,只是一时无法从混沌迷茫的昏迷之中完全清醒过来罢了。

老者伸着布满老茧的手去抚摸他的脸颊,很是欣慰的是,那张小脸总算有了起色。

“爷爷?我这是……”挣破最后的黑暗寻找到光亮的路途格外艰辛,男孩儿总算是清醒了过来:“这是死了吗?”

长久以来悬着的一颗心这回终于暂且得以放下,老者这才感觉自己的眼角下居然挂了几滴泪珠:“瞎说什么呢!来,快起来谢过华大夫。”

“华大夫?”男孩睡梦之中是知道有人始终在他身侧的,却不知那会是京都当中赫赫有名的华神医。

一老一小面向华珺转过了身子,却发现华珺其人居然还在昏迷不醒的状态之中。

男人一反常态,竟然很是热心:“你们放心,华大夫今晚就先在我这里将就一晚。不会有事的。倒是你们,我就不留了。”

逐客令下得未免太过明显,不带一声遮掩。不过男人说的对,这里本来就不是他们该呆的地方。

老者带着男孩道谢了过后,又说改日定当会登门道谢一番,这才作罢离去。

男人亲自将爷孙俩送出了自己的店铺,这才回身看了一眼华珺。确定其人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之后,他便赶紧锁上了门闩,再次返回了内堂之中。

一开始回到内堂那是被华珺的要求所迫。可是眼下因为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男人有些害怕,但更多的却是那秘而不宣之下的激动亢奋。

他翻箱倒柜,才找到了平时组织伙计们起棺用的绳索,男人在手上试了几番,确定是绝对的结实之后,面皮上才浮现出了一丝有些阴森的笑容来。

甚至比方才老者看到的还要可怖一些,不过幸而此刻也没有旁人了。

天光刚刚初露,就有不修边幅的壮汉从棺材铺当中奔往了长街之上。

虽然鲜少有人亲眼见过,但架不住一传十十传百的厉害,一时间,这棺材铺的名声便就传开了。

因为与棺材铺打交道的都是白事,人人都尤为忌讳。如今被搞了这样一出出来,某些胆子小的更是闻风丧胆。

有不少凑热闹的,将此事变成了谈资当做一个笑话在四处言说。但在流言四起之下,其实更有着一些不好的恐怖气息滋生蔓延开来。

“你们说,会不会是诈尸了?”热闹的街道上人流如织,有几伙闲来无事的人聚在了一起讨论着这日晨起发生的怪事。

“嘶。”问话的人也只是不过大脑地随便一提,可当真有人做起了沉思状:“这可不好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出事的是什么地方,那是棺材铺啊!做的生意本来就不寻常。”

“再者言之。”更有人居然是和棺材铺的掌柜打过些交道的:“你们不晓得,那棺材铺的掌柜是个奸商,就是死人的钱他收得都有猫腻。”

第六百九十九章 黑暗将至

几个人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热火朝天,街上来往的人虽然看似各自忙碌,但也都分了一份心在这个上面。

“让路。”一伙官兵忽然冲了过来,尽管脚步十分地匆忙,队形却一点儿都没有乱了套。

“什,什么情况?”议论棺材铺的这伙人当中率先开了话题的人心中咯噔一声。他有预感,官兵怕是要来抓造谣者了。

按天盛律令,造谣者,按谣言所造成的恶劣后果来分,轻者罚金五十,判处入狱三月。但若当真有什么波及到了民间局势安稳的话……这可就不好说了。

毕竟旧时有些造反的人,总会在造反之前造些势来扩充培植己身势力。流传的童谣,便是他们的不二选择。

什么天选之人,什么继承天命,是不是真有其事虽是说不准,但这其内却确实是经历了一番设计筹划的。

按照陛下的理解,这些有预谋有计划的谣言,其心可诛,就是剐一千刀也难解心头之恨。

这些动摇百姓安宁的,若是被抓了起来,下场该不会就是?

起头的人眼见着一队官兵火速朝着他们这边奔来,心中越来越没底。等

对方到了近前,更是双脚一软,干脆在大庭广众之下跪了下来:“差爷差爷,小的并不是有意的啊!实在是那……”

官兵们列着长队,眼中就好像并没有看到街边的这一隅,只继续向前行进着。

“不,不是来抓我的?”心内经过方才那么一遭实在是太紧张了,起头的人只长出了一口气,十分庆幸于自己的无碍。以至于一时之间,倒把他众目睽睽之下下跪的丢人事迹给忘到了九霄云外去。

“看那个方向,该不会是?”有人眼尖,认出了官兵前去的方向正是今晨出事,现在几乎已经成为了京都人人都要谈上那么一两句的棺材铺。

“是棺材铺。”起头的人叫喊起来嗓门超大,还真是一贯秉持着他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秉性。

这事闹得不小,棺材铺的老板彻夜没睡,只待清晨天色放亮的那一刻到来,便急匆匆地夺门而出去报了官。

街上的过路人并不知实情为何,只以为是棺材铺天天做死人的生意,终于还是沾染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你们看,这不是那家棺材铺的?”一队官兵之后,还跟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壮汉,正是棺材铺的掌柜。

“合着,官兵是他招惹来的。”见到这一幕的人群未几就四散开来。

什么怪谈鬼闻,只要是和官府挨着边,基本就可以告破了。百姓可对背后这些扯不清的东西提不起来兴趣,各自散了也是正常。

“你说,妙春堂的华大夫是名巫医?”就算是他们当中有人从未与华珺谋过面,但那华神医的名号可不是吹出来的。当日苏少将军身中剧毒,太医院的御医们都个个束手无策,便是这民间的华珺出手救回来的。

如今这样的说法兴起,先不管是真是假,霎时便掀起了不少的风浪。上面的人都在看,奉命前来办差的官差不得不谨慎以待。

“回差爷。”男人走近,盯着在地上躺了一夜的华珺回道:“草民确认无疑。”

华珺可是神医,便是陛下都对他这样的人才格外看重,官差自然不可能偏听偏信:“你确信无疑?报官的仅你一个,殊不知,是你们两个私下里有什么过节,其实是在故意栽赃陷害?”

男人挑挑眉,想要人证?那还不好办吗?昨晚的那爷孙二人便是人证:“差爷,草民有人证。这巫医替人看诊的时候,故意支开了我等。我们都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那种手法,绝对不是大夫该有的。”

男人怕引火烧身,并没有说清楚,那种手法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又或许,华珺施展的那套,在别人眼里是些神乎其技的东西,谁也不可能将其往巫术之上去想。

只是,这对于他来说,却绝对瞒不过去。

多年之前,他是亲眼见过巫医的。那些个巫医,用的巫术,明明就和这个欺世盗名的所谓神医是如出一辙。

“叫醒他。”为首的官兵侧身吩咐下去,无论棺材铺的人怎么说,那也得等华珺清醒过后与其当面对质过后才能下一个初步的定论。

“这怎么能劳烦差爷亲自动手呢!”男人笑了几声,径直走到了屋内一角拎起了早已备好的一桶凉水。

那桶凉水被高高地举过华珺的头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是直接照着头顶便被泼洒下来。

一股沁凉彻骨之感瞬即传遍了华珺的全身,被水幕迅疾淹没而过的口鼻更是呼吸一滞。

华珺剧烈地咳嗽起来,不过晕睡了一晚上的他,此刻倒是异常地清醒。

他望着面前的这张大脸,再看看他身后站着的一众官差,虽是有些不明就里。但向来谨慎的他,已经知道此事必是来势汹汹,只是不知,目的为何?

华珺手掌撑着地面,这才站起了身来:“你把官兵叫来是什么意思?想告我强闯民宅,还是草菅人命?”

华珺不知道自己这先发制人究竟能不能起到作用,只是至少气势绝不能弱下来。

“你若是草菅人命,此刻也犯不着得罪了这么多人了。”男人一声冷笑,看着华珺的眼神竟是让人毛骨悚然:“怪就怪你没本事藏,还乱发善心。到头来,坑害了自己却还想要说理吗?姓华的,你明明就是一个巫医。”

男人一开口,华珺便有些隐隐不安的感觉在作祟。只是他不太敢相信,自己在京都隐藏了这么多年,都没有马失前蹄的一次。总不会就栽在了昨夜的事情上吧?

可直到对方很是笃定地说出那“巫医”二字之时,华珺才第一次感受到了他从未感受过的害怕。

就好像,那盆冰冷的水又再一次地劈头灌了下来,且远远没有尽头,誓要把他完全淹没在当中一般。

水面,有一圈一圈荡出的涟漪,比不起风时静止的它要美上许多倍。天光,云影,皆在水面留下了它们各自的足迹。

水面,有无限的美好。可从水面开始往下,便就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什么天光,什么云影,不见到一丝的光亮。

将人吞没的,是不见希望的绝望。让人窒息的,是无边的黑暗。

第七百章 取证

巫医?

这怎么可能?他已经极尽地小心了,怎么还会被人发现?况且,即便让一个从来没有见过巫术的人在场,那人也不会一口咬定这些的。

那眼前的男人,又凭什么如此笃定?

这些疑问一个一个从脑海当中冒了出来,华珺竟是怎样也压不下去。

“你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男人乘胜追击,见着华珺半天一言不发,便笃定自己是占了先声夺人的便利。

“华某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只有男人一口咬定了他的身份,即便其人当真有什么不可说的猫腻。可惜空口无凭,只要自己绝不承认,男人又能奈他如何?

只是,男人身后的官差必不会因为他们之中哪一方的三言两语就此罢手,真正棘手的地方便是这里:“华某凭自己的医术治病救人,不知道碍着你哪里的财路了?”

昨夜夜色迷茫,又加之情形紧迫,华珺只敲响了临近的一家商铺,甚至连这商铺是做什么营生的他都不知道。

而后又是一心忙着去查看男孩的病情,最为糟糕的是,动用了许久不用的一些法子,竟是让自己的身体也难以为继。这才晕倒了过去。

以至于此刻,在这种情形之下,华珺才有机会抬眼去望,好好地打量了一下他身处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商铺。居然可以让人认出他的身份,并且还将矛头直指了过来。

“我要将将死之人救活,是不是因为这个,反而得罪了你?”华珺深知,这不过是他混淆是非的狡辩之词。

但不知是上天打算放他一条生路还是如何,刚巧不巧的,这里居然是家给死人定做棺椁的棺材铺。

“你!”男人气得手指指尖发抖,一时竟有些词穷的意思:“你信口雌黄。官差大哥你们不要信他的。”

不得不说,华珺这话虽然有些激进的成分在,但对上眼前的事物,竟然倒是个祸水东引不错的方法。

官差一时的注意力还当真被分散了不少,领头的不禁侧目打量起了男人:“你干的是棺材铺的生意,和药堂还的确是最易起冲突的。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男人很是愤愤不平地跺起了脚,“怎么和你们解释就是不听呢!这样,证人,我还有证人。”

华珺听到此番言语心中不禁开始打起了鼓来。昨日在这不大的方寸之地,除了他们二人,便只有那爷孙俩了。

也不知,昨夜男人看到的那些场景,老者又看到了多少。

更加难以预料的还是,那老者究竟是会因为畏惧巫术而选择站在男人的一头。还是会惦记一些他那杯水车薪的救命之恩反过来替他遮瞒一二,就权当报恩了。

人心最是难测,这是比巫术本身都要难以捉摸的东西。华珺当然不会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老者这一未知的身上。

若想脱困,唯一的办法就是得想法自救。

华珺清了清嗓子,想要将身躯尽可能地舒展一些,这才发觉昏睡了一夜,四肢竟是空乏得厉害:“差爷们就不必烦扰忧心了,这不过就是利益的问题。让我们二人私下解决就好。”

华珺只是想将这伙朝廷的人尽快打发走,不然多呆片刻,谁都不知道他身上的秘密会被人捅出来多少。

官差面露难色:“华大夫,这个已经不是你们二人的事情了。麻烦先跟我们走一趟吧。”

“什么意思?”华珺心里隐隐有着不安,明明是知道了什么,但他却不得不发问。

“这个事情闹得很大。”毕竟巫医对于天盛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无论事实是真是假,但凡沾染上了这些,就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陛下还等着看结果呢。华大夫您就委屈一下,随我们回去配合调查。”

华珺注意到,在官差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男人肥大的脸盘上分明漾出了计划得逞的快感。

就是这种笑容,让华珺恨不得上前将对方的脸给撕成两半,他咬着牙关以让自己情绪尽量平稳一些:“我与你无冤无仇,你这么紧追着我不放,究竟想干什么?”

二人都是此次漩涡的核心人物,男人同样也被押送进了官差行进的队伍之中。

男人也压低着嗓音,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清的音量回话。

他还不想把一些未定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被别人占取了先机,那他岂不是什么好处都捞不到:“我们是无冤也无仇,可这并不代表我就与巫医一脉无冤无仇。再说了,名满京都的华大夫现如今却是个沽名钓誉之辈。你说,我是不是为民除害?”

“为民除害不知道,但你这种手段想要来整垮我。我告诉你,休想。”不管这男人是如何想的,都绝对不可能从他的嘴中套出任何有可能成为罪状的情报来。

华珺已经做到了死磕到底的准备:“我最好再告你一句。我不知道什么巫医,这种龌龊肮脏的手段你趁早还是省省吧。”

“你呀。”男人的语气倒像是和华珺相熟了很久一般:“就是煮熟的鸭子嘴硬。不过也不碍事,待人证物证齐了之后,我倒要看看,华神医您该如何收场呢?”

官差说得没错,这件事掀起的风浪不小。不仅负责审理他这件案子的是大理寺,就连对簿公堂的场地之外,都不允许任何一个百姓逗留驻足。

这件案子不小,也足够引人重视。大理寺的人个个摩拳擦掌,距离之前大理寺卿一事之后,便连累了整个大理寺。

现如今,若想重获陛下信任,再争有一席之位,华珺的案子便是一次唾手可得的契机。

“大人,李老头和他的孙子带到。”寻找证人果然不是说说,不出片刻的功夫,证人便被带到了堂上。

“华大夫。这是怎么回事?”老者昨夜带着孙子回了家之后就未能安寝,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的,就好像还有什么更大的事情在等着他似的。

“这位想让你们来作个证。”华珺敛去目光,他也说不好当时的情形。

他动用巫术的场景不知被人看去了多少,华珺表面还算镇静,其实心里早就方寸大乱了起来。唯一不会让局势更糟的,似乎就只有尽可能地伪装出他真的是一身正气的样子。

第七百零一章 后续

老者眼神蓦地皱缩了起来,人证二字将他瞬间拉回了昨天那阴森可怖的场景之中。

火光跳跃着,似是异常地不安分。照耀在男人的测脸上,硬是将上面的沟壑照了个透彻,还有其人嘴角边翘起的弧度。

真是越想越可怕,老者居然微微发起抖来。男孩看到了,不禁奇道:“爷爷,你还好吗?”

老者此时心中也大致有了数,大理寺的人将他们爷孙俩传唤过来是为了什么。十有八九就是因为昨夜男人的那句自信极了的话。

可巫医这种东西,在当朝都被禁了多久?怎么还会就在天子眼皮底下就有会巫术的人呢?

最为可笑的还是,这所谓的会巫术的人,还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说出去,会有人信吗?

“李齐,本官问你。对于棺材铺掌柜刘海全所说,你可有异议?”

不管老者心里有多少自作主张的推论,终究还是要在众人面前被见证检验一番的。

“回大人,草民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巫医。”在这种场合之下,非是他要故意偏袒谁,实在是刘海全所说的话太过武断了:“想来,只是刘掌柜少见多怪吧。”

“你胡说。”刘海全被气得头疼:“昨夜那怪异之象,你也是有目共睹的。为什么现在就来帮着华珺说话?若是因为他救了你孙子,你就在诸位大人的面前信口胡诌,那待事情明了的一天,定要定你一个从犯之罪。”

“荒唐。”接任大理寺卿位置的是一个寒门出身的少年才俊,因为出身寒门,让他生来就见不惯那些仗势欺人的人与事。

刘海全此前并不知这位新官上任的许临夏的忌讳与厌恶,如今这张口就来的一番自大之词,却是刚好撞上了他最不该触碰的位置。

许临夏的眼中居然泛起了血丝,“天盛律法严明,向来有一是一。莫说他华大夫不是巫医,便当真是当年漏网而逃的巫医,又关李齐什么事情?”

少年人的心气极高,遇事难以沉着冷静便是许临夏最大的不足。不过明烨看重的,是许临夏的其他方面,又或者说,是以许临夏为代表的这一类人可以带来的价值。

若不是当日徐修多行不义,自行送断了其人的大好前程,明烨如今也不能顺利地在大理寺安排进了许多他心仪已久的得力臣子。

许临夏,便是这些人当中首当其冲的一个。尽管有些莽撞,但却胜在那颗忠君报国的心。

“本官警告你,这里是大理寺,不是你撒泼打滚的市井之地。若是你要再继续无赖下去,就给本官滚出去。”许临夏是真的动了气,胸脯上下剧烈地起伏着,居然好一阵子都缓不过劲来。

刘海全也吃了瘪,更没有想过状似年纪轻轻的大理寺卿居然脾气这么爆,当即住了嘴。

大理寺不少旧属官员也被许临夏突然爆发的一通脾气给唬住了,四下里静悄悄的。

还是一个平日私下里与其有着不少交集的人打破了这样的氛围:“许大人,陛下还等着这案子的结果。我们犯不着因为一句不过大脑的话就耽搁了查案的进程啊!”

这话许临夏还是听了进去的,他勉强克制住了火气,只是看向刘海全的眼神冷得怕人:“你说华珺是巫医,现在人证也到了,却并没有人能证实你的所说。基于此,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刘海全当然不可能放弃这样大好的时机,他看向了老者:“诸位大人都在,不容你说谎。你就说,昨夜到底看到了什么?”

既然不能直接让李齐承认巫医的存在,那刘海全只能退而求其次。只要李齐能道出事情的怪异所在,那些无法用寻常医术解释的东西。

这场战,他就赢了。

李齐果真嗫嚅了起来,他是不会干出恩将仇报的事情的。在事情没有明确的定论前,就这样将武断的定论扣在了华珺的头上,与栽赃有何分别?

只是,昨夜他也确实是看到过的。他骗谁,也决计骗不了自己的一双眼睛,更无法说服自己同样一颗左右摇摆的心。

“老人家。”华珺觉得,此时自己若是再继续沉默下去,便当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华某行的端坐的正,若当真如刘掌柜所说的那般,那么试问,又怎么敢接过这烫手山芋?”

就是几句话,其实是华珺将人情牌打得淋漓尽致。那些巫术,无论怎样解释,都是洗不清嫌疑了。

华珺只希望,老者能够从这一点出发,有意识也好,无意识也罢,帮着他度过此次危机就是了。

刘海全希望他帮着作证,华大夫又希望他能够本着理智和情分不要做出使人蒙冤的事情来。

李齐一时间还当真不知该如何办了才好,再加上他只是一个平头百姓。平生是第一次来大理寺,看着刚刚才爆发过的许临夏,早就有些慌了神。

半晌,李齐才揽过了男孩在怀,开口言道:“回大人,昨夜草民的孙子突发暴症,眼看着就要不行了。草民就想起来了妙春堂的华大夫素有神医美名。”

其实也是慕名前来,华大夫能不能答应施以援手,老者此前是根本一点儿把握都没有。更没有想到的是,在还没有到妙春堂的半路上,他的孙子四肢都有些冰冷发僵了。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便是在看起来完全堕入了无边的黑暗境地之中,只要仔细寻觅,也是会有着一丝光亮的。

“草民半道得遇华大夫,只是当时的病情已经刻不容缓了。我们才敲醒了刘掌柜的铺子。”现在看来,当时刘海全在来开门的时候就是一脸的不情不愿,也难怪后面其人会生出了那么多的不满。

保不齐,就是刘海全不满他们的到来,才故意给华大夫安了一个巫医的罪名吧:“华大夫诊病不便有外人在场,我们两个才回避了一下。只是刘掌柜不听劝,躲在了暗处偷看。”

李齐其实也略有心虚,因为这事从头到尾他都不能做到完全没有用人不疑。在刘海全的怂恿之下,他也干出了偷窥的行径。

“偷看之后,刘掌柜便一口咬定了华大夫用的是什么巫术。”只是那时,他以为这充其量就是其人嘴上随便说说的。

第七百零二章 玄都司

哪成想,刘海全不仅不只是随口那么一提,居然告状告到了官府面前。

“如你所说,那么华大夫使的确实不是寻常医术了?”许临夏十分注重自己的措辞。

天底下就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到遍历世间,既是没有完全地走过,那也就是说,还有许多事物是超过自己的认知范围的。

若是因为自己不懂,平白冤枉误会了他人,那才是真正可笑的事情。

华珺也听到了那至关重要的“寻常”二字,难能可贵的是这个素未谋面的许大人居然站在了他的这边。

“大人,草民早年间游历四方,除了祖上密不外传的医术,还有许多确是来自于乡野之间的。”华珺知道,如果在这危及的时刻,能有什么方法保他一命的,那一定就是这个许临夏了:“料想,或是这等不入流的医术造成了刘掌柜的误会吧。刘掌柜应是连日未曾好好休息,产生了幻觉也未可知啊!”

刘海全没有想到,这眼见着逼近的事实,到头来硬是被华珺这张三寸不烂之舌给截断了。

若华珺是巫医的身份坐实,不仅可以解解当年就憋着的一口气。最重要的是,替朝廷解决了这样大的祸患,往后还愁什么荣华富贵吗?

刘海全还是不肯轻易放弃,哪怕局势是很明显的一边倒:“回大人,巫医的事情,可大可小。不过草民觉得,既然是有嫌疑,还是查查清为好。”

许临夏自己自然是不相信什么华珺是巫医这样荒唐的言谈的,可奈何刘海全并没有半点要松口的意思。

其人如此笃定,又加之巫医在天盛之中一直是一个忌讳,许临夏确实不能自作主张地就此结案。毕竟,要如何回复陛下那边,可不是凭借着他几句想当然的语言就可以了事的。

“那你说,如何查清?”许临夏问向了底下看上去很是自信的刘海全,其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像是有什么必胜的法子。

“京都当中的玄都司,那里的能人异士不是很多吗?”刘海全只是一个做棺材生意的,但是对于京都当中的一些势力分布提起却是如数家珍。

华珺在为自己这一叶浮萍的未来归处担忧之余的同时,却不禁仔细打量起了这个可以说是其貌不扬的男人。

刘海全一口咬定了他的身份是巫医,这绝不是仅仅的巧合和利欲熏心。若是造谣,没有把握的话,这么做坑害的人便只有刘海全自己。

绝对的自信背后,一定是绝对的确定。再加上,一个给死人卖棺材的,怎么会对玄都司这样寻常百姓压根都不关心的事情如此了解?

除非刘海全这个人自己本身就存了很多的秘密。

若他猜得没错,刘海全如此兵行险招,除了是把他供出去可以换来的利益价值不菲以外。更主要的还是,刘海全借此就可以达到他曾经在其他巫医那里受到的不平。

都说冤有头债有主,便是那些个巫医当真做错了,刘海全也不能报复到他的身上啊!华珺这么想着,不禁撇了撇嘴。

华珺的这一个动作,却是给了刘海全一个信号。那就是,华珺终于是因为听到玄都司的人而感到胆怯了。

他能胆怯,这便是好事一件,至少说明了一点,那就是即使是华珺也不是完全无懈可击的铁板一块。

玄都司这几年网罗了天下各派的奇人异士,其中虽是混入了一部分的滥竽充数之徒,但的确有相当一部分人是有着真才实学的。

若遂了刘海全的心愿而动用了玄都司,那么他巫医的身份或许当真不保。

只是,华珺一时之间还想不到什么法子可以用作拖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刘海全继续在许临夏的面前呶呶不休着:“玄都司如今依附于朝廷,配合大理寺查案想来也是他们的分内之事。”

许临夏没有不答应的理由,确实,若还有一个公正的法子可以去证实华珺的真实身份。放眼京都,甚至乃至天下,也只有玄都司的那帮人了。

“此案深受陛下重视,具体如何,待本官呈报给陛下之后再做定论。”许临夏摆了摆手,示意左右先上前将几人暂押下去:“在没有下一步的指示前,就委屈几位了。”

刘海全倒还无所谓,打从他报官开始,就知道了必不会是轻易的一帆风顺。被暂时收归大牢都是极有可能的,就别说是被扣在大理寺了。

华珺更是一心想着玄都司的那帮人,早就没有心思在许临夏的一通话上。

唯有李齐是第一个站出来犹犹豫豫着想要拒绝的。只是他年岁这么大了却是第一次来到大理寺,没说了几句话的功夫,更是赶上了大理寺卿大发脾气。

现下,便是有什么异议,一时也不敢言语了。李齐嗫嚅着,半天只停留在初始的两个字上:“大,大人……”

许临夏虽沉不住气,但却是个观察细致的,不过一眼瞥去的时候,就瞧见了李齐欲言又止的样子:“李齐,你有什么话说?”

既是被大理寺卿注意到,那么他这话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回大人,配合大理寺的调查,草民自然是无所谓的。只是……”

“只是什么?”许临夏不懂,他将话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如今因为刘海全的一句话而掀出的偌大风波,已经不仅仅是大理寺的事情,便是朝廷,虽然不曾摆在明面上,但也是众目所向。

身为京都的百姓,配合一下大理寺,怎么一个个的都有这么多的怨言与不满?

许临夏表面还压抑着一腔的不平,但实际心内早就将这一切归咎在了前大理寺卿徐修的身上。

也就是徐修,那个朝廷的蛀虫,同样的与其出生寒门的人也不算少。徐修却是穷疯了,干出那样的事情,害了他自己不说。如今更是拖累了整个大理寺,在京都百姓之中,都失了它昔日的威信。

这一个个的,今天都顶撞了他多少回?

只是这一回毕竟是上了岁数的老者,许临夏压着不满,心内告诫自己,无论待会儿李齐说些什么,最起码他不能让人瞧去他这个大理寺卿的不悦就是了。

第七百零三章 积弊

得到了许临夏的同意,李齐却是壮起了几分胆子,将怀中的男孩作势往前推了一推:“回大人,草民的孙子重病难治,若不能回家安心静养的话,怕是……”

华珺昨夜说得已是再清楚不过,人的身死,先从脏腑的衰竭开始。便是天神下凡,都是无可救药的了。

只是,哪怕是拖延一些时日,也不能被扣在大理寺这种受罪的地方啊!

许临夏不禁失笑,他还当是多大的事情,原来李齐担心的竟是这个:“这个好说,大理寺自然不会和一名幼童为难的。不过,该走的流程,我们也不能省去。”

“多谢大人。”李齐对于许临夏的安排很是满意,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都因为笑容而生出了更多的褶子。

男孩年龄尚小,是病重之身。且当时华珺施诊的时候,其人又一直昏迷不醒。的确不能被以证人或是其他的什么身份暂扣在大理寺当中。

只是,若像李齐说的那个样子,让男孩身边无人照顾地呆在家中。倒不如先将其带到许府,那么多个下人照顾一个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许临夏这边刚差人将男孩送回了自己府上,便立马进宫面圣。陛下十分关心有关华珺这位神医的事情,而且要和玄都司合作,大理寺是不可能自己做主的。

“你是说,大理寺需要玄都司做人手?”明烨沉吟片刻,似是在思考的样子。

“那棺材铺的掌柜刘海全一口咬定华大夫是巫医。”尽管许临夏自己并不相信这种鬼话,但要禀报给陛下,还是得如实道出,不能把自己的见解添加进去:“微臣心想,这事既然已经闹了出来,还是得有一个定论才是。”

“既然玄都司有这样的能人,那你自去请人即可。”让明烨沉吟的原因,并不是他想阻拦什么。

只是那玄都司虽然依附于朝廷,但其内的组成毕竟五花八门,就是朝廷,也未能有完全地掌控之力。

“只是……”明烨还是忍不住给许临夏提了个醒:“你记住,千万不要和他们起了冲突。一帮异士,还是不招惹的为好。”

许临夏自然知道这些,这些年中,看着玄都司渐渐壮大,朝廷并不是喜,其实也是无可奈何罢了:“是。”

那时先帝分立出了玄都司和玄都门,就是想让这两股力量互相牵制,以达到平衡两边的目的。

只是,未能料到的是,玄都司渐渐壮大,且走向已经完全不是玄都门能赶得上的。

玄都门倒是自那之后,越发地安稳,如今里面的皆是一些探子,完全地成为了如大理寺一般的组织。

看着玄都司这样的壮大,朝廷心忧,却也不能在没有由头的情况下就找上门去兴师问罪。更为讽刺的是,朝廷有时还需要借助到玄都司的势力。

那时义庄的命案如斯,这一次确认华珺的身份更是如此。

许临夏躬身正欲退出,但心里的话却终究是不吐不快,“陛下,微臣有一句话想说。只是怕徒增了陛下的烦扰。”

“朕的烦扰还少吗?”明烨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这段时日以来,见过的各种也多了。正所谓,见怪不怪,他不信还有什么能将他击倒的:“不差你这一句,想说什么就说吧。”

“是。”许临夏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幸而现下只有他和陛下二人,若是被旁人听去了,谁知道还会搅闹出多少风波来呢:“玄都司名义上依附于朝廷,可里面的人个个不是常人,长期聚在一处。对于朝廷,恐怕是弊大于利啊!”

也难怪许临夏有这样的想法。自古以来,什么样的人才是不甘现状?

一是自恃才高,恃才傲物。总觉得凭着自己的本事,走到哪里都容不下其人的才能。这样的人,便是不安分,搅起些风浪来,终归也是小打小闹,因为他们的那所谓才能不过就是纸上谈兵罢了。

第二类人,却是不得不受到些重视了。他们当真有些真才实学,可惜的却是明珠暗投。时日一久,难免心中会催生出诸多不满和怨怼来。更为可怕的还是,这类人倘若聚在了一处,那必定是动摇天下局势的一股势力。

除却这两种的情况,恐怕不出其右。

玄都司中不乏第一类人,那不过是帮乌合之众,本是不足为惧。可也不少第二类人,让人不得不防。

“天下偌大,神鬼怪谈之说更是屹立千年不倒。便是革除当年的玄都观,这些势力也没有个真正磨灭的时候。”算来,先帝应该是最想除掉这些的人了吧。

不然,他也不会费尽心思地将玄都观拆分为二,便是如今的玄都司和玄都门。

可这种最抓人心的东西,带有玄妙色彩的东西,往往比一个朝代还要来得昌盛久远。

如何凭借帝王之力,去击败那些已经在人心之中扎根已久且根深蒂固的东西呢?

那基本是不可能的,不仅不可能。若是操之过急,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情况倒是大有可能。

因而,明烨对此的态度似是十分温和,“朕心里有数,他们一时半刻又动不得。还是先顾了眼下,你去玄都司找人吧。”

少时的时候,总以为只要能登上帝王这个宝座,便说一是一,再也无人敢予以顶撞。

可直到真正地排除了万难,坐上之后,才明白过来。在这个高位上,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是真,可被迫要做出妥协的,更是如影随形。

有些问题,有的积弊,甚至不是一代帝王就可以更改过来的。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明烨才明白,单人的力量是有多么的渺小。

独木难支的道理,放在帝王身上也同样适用。

许临夏知道明烨的为难之处,却不懂得明烨心底深处的一团乱麻:“微臣告退。”

他只懂得一点,陛下将他扶上了大理寺卿的位置,便是在有意提高寒门入仕子弟在朝中的地位。

为的,便是打压那些京都中长久以来把控着大好局面的簪缨世族,以期达到两相制衡的目的。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样的手法倒是和先帝将玄都观一拆为二的做法如出一辙。

只是,很显然,先帝的如意算盘并没有经得过时间的考验。至于陛下,这一切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第七百零四章 合作

“大理寺卿?”玄都司中一片喧哗,见到许临夏来此,场面却比平常还要更为混乱一些。

“大理寺卿不是被抄家了吗?”玄都司负责的人说的还是之前的徐修:“连带着大理寺都再难翻身,你这个许大人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这不过是玄都司拐着弯地不想承认他是朝廷命官罢了。抑或是,表面服从与朝廷的安排,其实心内真实的想法还十分有待推敲一番。

许临夏拱手作揖,陛下说得对,这一帮异士可招惹不得。当然,他也不需同这些江湖异士计较许多:“想来定是诸位潜心钻研学道的原因,对朝廷上的事不甚了解。许某是现任的大理寺卿。”

不就是成心的下马威吗?许临夏自打接任了徐修的位子,这些惯用伎俩可是见多了。

且不说他是一个新官上任本就会受到许多刁难,就是他这寒门弟子无所倚仗的来历,都必会让他的仕途之路走得困难重重。

遭遇到这些,都不过是最为寻常普遍的了。

可是,放到眼下的局势来看,寒门虽有寒门的不好,却更有它独到的好处。这独到的好处,便是那些勋贵之家都难以相提并论的。

陛下大力支持寒门出身的官员在朝中的发展。因为这样的官员,往往底子最是干净,最没有各种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

而这些,便意味着,操纵起来也是最为得心应手的。没有哪个君王是不喜欢完全听命于自己的臣子的。

陛下,自然也不例外。现如今的陛下,就要靠着他们这样的官员去制衡那些个在京都当中有着不小势力的家族。

这样的大局势之下,寒门出身的官员前路反而是一片大好。

因为吃准了这个,许临夏自然也就显得硬气得多,再不见那些寒门子弟身上所谓的穷酸书生气:“本官听闻玄都司中不乏能人异士,得了陛下的恩准,这才斗胆前来邀请各位与大理寺通力合作。”

大理寺,曾经提起也是一个满载着荣耀与光环的象征,只是一块臭肉坏了满锅汤。事到如今,大理寺在坊间似乎都失去了昔日的那种地位。

更别提,是在玄都司这样的一众人面前了。许临夏莫名地有些自惭形秽,只是这案子必须得破,由不得他瞻前顾后地思虑太多。

不仅得破,更必得破得足够漂亮。不然的话,辜负了陛下的拳拳信任,影响的人不光是为臣子的自己,就是陛下因此少不得也会失了颜面。这岂不是让朝中的那些个老臣看了笑话去?

“既是陛下的意思,那我玄都司自当全力配合。”终于松口了,那人领着许临夏往会客的堂前走去:“只是不知许大人想要我们如何配合?那华神医在坊间可是很得民心,若是哪里不慎得罪了的话……”

这样的欲言又止,分明是想让大理寺去承担所有不好的后果。好巧妙的算盘,甜头的话,他们就可以尝一份。若是得罪人的冤大头,立马就拍拍屁股脱得一干二净。

许临夏心内虽然不愿,但的确此事需要借助到玄都司的力量,因而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玄都司的人只是配合大理寺调查,若有什么不妥,本官一力承担。”

堂内所在的位置颇经历了一段曲折迂回,这直接导致了能直接投射进入房间的光线实在是少之又少。

有些昏暗的四下里,忽然传来了有人挪动走近的脚步。

不及许临夏开口询问什么,那脚步声的主人却是率先开起了口来:“许大人好魄力。难怪接替徐修位置的人会是你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后起之秀。”

初出茅庐?这话究竟是含贬还是含褒的成分大一些?许临夏可不想判断。

只是从现下来看,他唯一都不用动脑思考便能得知的就是,这不过是玄都司的人早早设好的套,就在等着他往里钻呢!

饶使他早些看出来,也必然还是会义无反顾的往里面钻。只因再无第二个选择。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两厢情愿罢了。

“阁下好设计。”半晌,许临夏还是无法轻易咽下这口气来,忍不住开口做了一个于对方而言无关痛痒的回击来。

“少年人,切忌心浮气躁。”那人的五官轮廓在光线下渐渐清晰起来。

明明是一张面容姣好,更是年岁不大的男人。许临夏甚至在想,照这张脸来看,对方或许比自己还要小上一些。

只是说起话来却是老气横秋,一副爱于说教的样子,还真是让人难以接受。

他不仅光是安于说教几句就算了事,甚至走到近前,一掌拍了拍许临夏的肩膀,很是语重心长的感觉:“尤其是像许大人这般,在朝堂之上的,一定得好好压压你的脾气。”

那气息喷洒出来,就更让别扭不堪的许临夏浑身不适了,他只扭动了身子,避到一旁:“阁下说的,本官谨记在心就是。只是不知你们答应的,什么时候兑现?还希望不要太远,毕竟陛下可是在时刻关注着。”

“许大人可不要一口一个陛下的。”先前为许临夏引路的人忽然发飙,许临夏这话不知哪里引发了他极大的不悦:“玄都司是归入了朝廷名下不错,可先帝也说得清楚,玄都司并不受你们的控制。还请许大人注意您和我们黄公子说话的语气。”

在不影响天盛长治久安的前提下,诸如许临夏这样的朝廷官员确实拿他们无可奈何。

这也导致许临夏登时回不上话来,只能吃个哑巴亏:“是本官操之过急,只请黄公子念着事出有因,尽快派人来协助大理寺即可。”

许临夏有着预感,这位黄公子年纪轻轻,但在玄都司中的地位绝对不低。又或许,根本就是坐头号交椅的。

若是如此一来,以小见大,他们大理寺和玄都司的这场合作不一定会愉快的吧!

许临夏讪讪地笑了几声,只把华珺的情况说与了黄其源听:“巫医在整个天盛都不是一件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事情,拖久了,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学道说不定也会被殃及池鱼。”

“少年人你还果真有两把刷子。”黄其源的语气明显染上了几分冷意,只是从面容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就是了。

第七百零五章 困惑待解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说话的是另外一个人。

许临夏尝到了反将一军的快感,不自然地将脖颈挺得更直了起来:“黄公子说的哪里话!没有几把刷子,陛下也不敢将偌大的大理寺交到本官的手上啊!”

玄都司是什么地方?其实玄都司上下的人都最是清楚不过。若没有朝廷的认可,他们就是一帮身怀异术,能不能发挥妙用还是两说的乌合之众。

只是,不可控的感觉向来不是朝廷能允许的,玄都司因而受到的待遇已经是没有什么令人不满的了。

但是,黄其源真正想要的,还不是一分为二的玄都司。在没有达到真正的目的之前,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不过一个可能是巫医的民间大夫就牵累了他们这一大帮人?

“你去把林语兄弟二人找来,让他们这就跟着许大人去一趟大理寺。”许临夏的威胁起到了作用,他的估计也的确没错。玄都司的未来和一干人等来日的命途确是黄其源的底线。

“林语兄弟?”此趟之前,许临夏已经能预知到玄都司这边并不会给予他多么热情的招待。来了之后,从黄其源的反应便将整个玄都司的态度暴露得彻底。

因为几乎并不抱多大的希望,许临夏也就不期待这他们玄都司的办事效率都有多高。

只是眼下,就算是他这边一再催促,黄其源也不能草草派两个不知名的人来吧:“黄公子此举莫不是厌烦本官,意在敷衍?”

“许大人此言差矣。”黄其源一脸正色地望向许临夏,这一回的确是许临夏冤枉了他,误解了玄都司:“林语兄弟二人是整个玄都司中接触过巫医的。如果说世上还能有人辨认得出巫医身份的,一定非他们莫属。”

听闻了对方这番难得诚恳的言语,许临夏不禁臊红了脸:“本官多心了,对不住。”

玄都司当中网罗的是天下杰出的奇才,许多都是名声在外,在某一方面有着特殊才能抑或是天赋的人。

正如程云承那样的,就是玄都司早就声名在外的代表。如今换了两个名不见经传的生人来,才直接导致了许临夏一开始的误会。

黄其源的态度来了一个大转变,此刻只是笑笑,十分无所谓的样子:“林语兄弟二人在其他方面可能平淡无奇,但在这回助大理寺的事情上,绝对是许大人的不二人选。”

许临夏怀着有些过意不去的心情向黄其源道了谢,这才带着林语兄弟二人回到了大理寺。

“二位请坐。”林语兄弟二人仪表堂堂,说起话来也是温文有礼,一度让许临夏忘记了他们是玄都司的人:“虽然说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本官有些话,还是想要先行与二位确认过。”

林语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林语只是点头:“大人请说。”

“巫医之事,非同小可。”说这些话时,许临夏甚至还屏退了左右,只留了他的一个心腹在侧:“你们二位与巫医有过交集,不知……”

许临夏承认,他这样子的调查实在让人心中生厌。其实不光是别人,便是他自己,都颇有些拉不下脸来。

可无奈,在天盛,见到巫医人人都巴不得要绕道走开。

眼前的二人,倘若真的有什么扯不清的交集,便是背后有玄都司做靠山,也少不了一通风波。

自打见面伊始,就鲜少开口的林言却笑了起来:“大人是在担心,别找出一个巫医不成,反而又牵出了另外的两名?”

许临夏不好开口,只能跟着笑了几下以使气氛不要那么紧张。

常人怎么会和巫医有过深的交集,再加上这二人瞧上去一副书生气的样子。不怀着高人一等的本事,玄都司凭什么要收了他们?

那么除了他们自己本身就是巫医的这样一种可能,许临夏真的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原因。

林语再次接过了话茬:“大人您实在多虑了。我们少时村子有人重病,据说是喝了村口古井里的水,众人束手无策。当时恰恰有几个巫医经过,他们施用巫术的场景,我们兄弟二人皆是亲眼见到过的。”

“你们……”人心隔肚皮的道理许临夏是懂得的。再加上一方是玄都司,一方是朝廷,说句大不敬的话,他们这也算是各为其主。

各为其主的背景之下,许临夏根本没有指望这兄弟二人可以和盘托出。

但至少,也不要假得如此荒唐吧?许临夏憋不住心底的话:“少时的事情,这都过去多少年。再者言之,那时的匆匆一面,缘何二位就能有信心可以确定华大夫的身份呢?”

不知林言的专长表现在哪里,但气人这一条绝对是榜上有名的,许临夏暗自这么想着。

因为他看得清楚,在他说出了心底的这许多疑点之后,林言这家伙又露出了那种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的笑容。

真是好生讨厌!明明大家都是要讨生活的人,也明明心中各有其志。但只有这个林言,表现得清高脱俗,倒衬得他一身的市井气。

当然,许临夏也深知,他会有这样的想法,其实是骨子里的那种自卑之感在作祟。尽管他如今凭借着十年的寒窗苦读,终于博得了功名,博得了陛下的赏识。但过去的那些,并不是用如今的成绩就可以完全掩盖住的。

它们就如衣襟之下的一颗黑痣,一直都在,只不过从外面什么都看不出来罢了。

林言的笑容久久不散,也更没有注意到许临夏脸上那细微的表情变化:“我觉得,比起打探我们和巫医有什么关系,大人难道不应该对我们的专长更为感兴趣一些吗?”

终于是不打自招了,许临夏暂且将方才那些抛之脑后,他往前挪了一挪身子:“本官自是好奇,可也深知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

“许久未见大人这般的官了。”林语不由地这样道了一句,未免让人觉得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

当然了,这压根就不是什么谈话的重点,没人将其放在心上,便是许临夏自己都是仅仅只听了一耳朵。

“我兄弟二人一个一目百千行,另一个过目不忘。这样的专长,不知能不能解释大人心中的疑惑呢?”

第七百零七章 走火入魔

华珺的面色更加地不自然了。不光是因为林语这不带喘气的一段话,更是因为其人不断逼近的脚步。

这让华珺有一种自己完全被人看穿的感觉,可明明在此之前,他的伪装是很成功的。

便是被刘海全看去了,可那自始至终也只有刘海全一人的自说自话。

除此之外,究竟是哪里出了如此大的纰漏,让这个家伙能如此地笃定?

“既是有例可循。”华珺不动声色地退避到了一旁,当然,这只是他自以为地不动声色:“你又何故来问我?”

有的旧事,华珺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知己或是朋友这样的东西,确实是心灵上的慰藉,但并不代表就可以完全地替代掉曾经所经历过的一切人与事。

没有人会去愿意倾听到像是自己亲身经历过一般的程度的。

再者言之,这华发早生的背后,是他至今都不能正视的故事。

“华大夫是行医之人。有个问题,不知方便解答吗?”林语目不转睛地盯着华珺,其人慌张想要逃避的神色已经能够说明一切问题了。

可是,仅仅是能说明问题就可以了吗?不,这还远远不够。

未等华珺做出回应,林语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一个人,究竟是受到外界刺激会导致身体病变的概率大一些,还是说行针走穴走错了位置,身体出现异常的概率大些?”

事实上,无论华珺会回答什么都不重要。林语要做的,只是逼迫华珺去亲口承认,他是巫医的事实。

华珺的喉咙处很快就是一噎,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嗓子眼里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林语是什么意思已经很是明了了,但华珺却只能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二者相当。”

这回答可真是华珺有生以来说的最是违心的一句了。可他也无法,除了负隅顽抗,难道让他去承认什么吗?

“二者相当?”林语忍不住发笑,眼神当中满是丝毫不带掩饰的讥讽嘲笑之意:“华大夫你说起胡话来,还真是狂放不羁啊!”

这比那说谎不打草稿的程度还要尤为严重一些,华珺是知道的,自己这样的回答明显是在故意糊弄外行人。

甚至,如若换个稍微聪明机灵一些的人来,也必能听出他这敷衍潦草的真相。

“许大人,你怎么看?”不知是什么契机,让林语暂时把矛头给调开了。

可华珺却并未因这片刻的放松就感到庆幸,相反,他心揪得更紧。

许临夏也猜到了什么,事实上,林语的话只是做了一个引领。但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道破的引领,无形之中却是引发了他更多的遐思。

许临夏不禁苦笑了一声,不知为何,他甚至觉得自己这遐思还有理有据,倒像是确有其事一般。

实在不能继续想下去了,许临夏压着略有些不太耐烦的情绪朝林语颔首示意:“本官没有什么想法,你知道了什么说就是。”

林语这才重又将目光收回在了华珺的身上,他并非是将矛头调转了开来。相反,光他一个人津津有味地在这里同华珺拉扯了半天,别人只是围观的话,有什么意义在?

透过眼前人的这一双眼眸,华珺也终于明白了林语方才闹的那一出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尽可能地再吸引别人更多的注意过来吗?

可还真是难为他了。如此煞费苦心。

“我们先抛开你的身份不论,只说说现而今京都人人皆知的神医华珺。”林语绕着华珺踱了几步,好像生来便是华珺肚里的蛔虫一般,什么都了解得透彻明白。

就是这样的目光,还有这样的语气,让华珺打心底深处开始一阵阵地泛起冷意。

“据我了解,你春风得意,且在入妙春堂坐大夫之前,貌似也没有经历过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情吧?”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之前有遇到过什么?”惨绝人寰自然是不至于,但心底确实是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疤。

“好。算我多嘴,揭起你的伤疤来了。退一万步来讲,便是真的遇到了什么,可为什么偏偏就是你一夜白头了呢?”林语将两只手举了起来,语气十分地敷衍:“但如若是走火入魔的话……华大夫,你不想解释一下吗?”

华珺心里又是咯噔一声。林语确实认出了他的身份,是在他迈步进到这间屋子的时候就开始的。

而原因,竟然就是这头白发。华珺一早就为白发找到了合理的借口,却不想他所谓的合理,在林语这样的人面前实在是可笑至极:“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真的疲累了,和林语这样明明什么都知道的人继续下去,只能显得他像一个冥顽不灵的傻子一样。

多可笑呐?可能这才是林语迟迟不彻底戳穿他的原因吧。

“你用巫术,却不想目的没能达成,结果却反受其害,一夜白头。”其实一开始,林语也没想到,他的认人之路会走得这么顺利。

“这就和大夫们行针走穴却无意扎到了要害是一样的情形。不过在你这里,应该说是走火入魔要更为贴切一些吧?”林言也站了出来,并且接过了话茬。

这兄弟二人如此默契,原来是早就一条心地要看他的笑话呢!华珺摇头笑笑,怪只怪他被愚钝迷了眼睛,倒被人当猴子耍了。

“所以,你还要继续固执下去?还是趁早承认,也免受一顿皮肉之苦?”来时的路上,林语兄弟便准备了很多让华珺露出狐狸尾巴的办法,却没想到,其实一个都还没有用到,就被华珺自己给暴露了。

都说,物极必反,华珺就是犯了这样的错误。他越是想要心急地去遮掩什么,却更容易把欲要遮掩的地方露在人前。

他实在是太紧张了,以至于都不能使自己的表情变得更自然一些。坊间谁不知道,华大夫是个脾气古怪的神医,几乎很少与人主动打交道。

可今日不过初见,华珺却是主动和林语兄弟二人打起了招呼。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华珺就已经惹火上身了吧:“华某甘拜下风。以你的才能,不在大理寺里混个一官半职,实在可惜。”

第七百零八章 揭破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林语用胳膊肘戳了戳自己的弟弟,示意林言替他继续下去。

林语兄弟其实是极有默契的,只是大多时候,林言自己选择了沉默:“人各有志。”

“对。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华珺既然承认了,林语也便别开了头去,不复方才那样一直紧盯着对方:“比起操心我们兄弟二人,华大夫,你还是多多思量思量你该当如何吧?”

该当如何?之前还是勉强地挣扎,现在可是真正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又能如何?还能如何?华珺怦怦跳个不停的一颗心脏此刻居然归复到了往常的样子。

另一种意义上的尘埃落定。不管怎么说,事物的两头尽管分列在成败的极端,但都有一种不复前进或后退的特点,总比拖在中间不左不右,进退两难要强上许多倍。

这颗心是心死了。华珺抬眼望向了一脸惊诧的许临夏:“许大人,大理寺可以结案了。华某,的确是名巫医。因为形势所迫,还有,不甘平庸的一颗心,这才斗胆进了京。”

“只是,想要在京都站稳脚跟,比我想象的要难上许多。”一个人,若不想上攀,便不会下跌。

正因为心有着期许,哪怕是冒着明知山有虎的风险,也会做出偏向虎山行的行为:“我一面不愿如其他巫医一样就此蒙尘地得过且过,一面又怕栽倒在京都的锦绣繁华之地,最后更落个无人收尸的惨淡下场。”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话被华珺埋在肚子里埋得都要变了味。如今掏心掏肺地全都道了出来,华珺才惊觉,原来,他也是这样一个如众人一样六根既不清更不净的认啊!

他还有着这样多未完的心愿,还有着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也难怪东窗事发的时候,这颗心会这么地痛。

“华大夫……”喉咙一塞,许临夏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气氛已经僵到了极点,因为即便包括戳穿这一切在内的林语兄弟二人,心情都不是简单纯粹到能用几个词语就可以做出概括的。

二十年过去了,当年的旧事一出,尤其是对于他们这一代人而言,很少有谁是真正见过巫医并且了解过巫医的。

因而,所谓巫医,存在于人们心底的,也大抵就是一个人人都借着那张嘴所言传出来的形象。

巫医,久而久之,似乎仅仅是这两个字就已经是黑暗地界的代名词,和恶贯满盈划上了等号。

以至于,当真正的巫医出现在了眼前的时候,所带来的,除了耳目一新的诧异,更多的却是对那口口相传出来的言论的质疑。

一个救人性命的医者,哪怕大夫的名头只不过是一个幌子,可他行的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啊!

这样的人,会是巫医吗?又或者说,巫医当真就该世代为那经年的旧事而付出远超他们所能担的代价吗?

华珺的承认,让许临夏思考了很多。当然,最后他也没能思考出个答案出来。

是非论断,这一切还要看陛下的意思。

“华珺他人呢?”得知了华珺巫医的身份,明烨竟也显得还算平静,他只关心其人现在的下落。

“华大夫,华珺他人被微臣扣在了大理寺。没有陛下的御令,微臣不敢擅作主张。”一时竟忘了改口,许临夏瞄了一眼明烨,见到其人面色无异,这才偷偷松了口气。

明烨面色无异,并不是心内无所感。恰恰是因为五味杂陈一齐上涌,反而让他自己都摸不清心底现下究竟是什么情感占得了上风?

京都就是一座掩藏了许多不可知的秘密的都城。

在这里,不仅有前朝皇室的血脉敢与他这个现任的君主称兄道弟,搭上亲戚血缘的关系。还有世所禁忌的巫医活跃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次又一次地挑逗来往于皇宫之内。

这究竟是天在玩弄他?还只是一场小小的考验,跨过去就是一片大好的艳阳天?

明烨笑不出来,但却也因为华珺的身份,而让他心里稍稍获得了些安慰。

他还以为,是他这个陛下做得实在差劲。都摆出了这样低的姿态,却未能如愿以偿地得到贤能之人的相佐。

却原来,问题的症结,在华珺的身上。是华珺的身份有异,才让其人步步退却。

“陛下。”许临夏见明烨许久都没有说话的意思,忍不住开口相问了起来:“华珺的这件事要如何处理?”

“打入天牢。没有朕的允许,谁都不许前去探望。”下令的时候,明烨没有一丝犹豫。

曾几何时,他一度以为,华珺是个不可多得的贤能之才。如若能将这样的人也收入麾下,那将会是他的一大助力。

眼下来看,他是求贤若渴不错。但也没有到了需要指望一个巫医的地步。其人哄骗了他许久,这口恶气不得不出:“另外,妙春堂窝藏巫医,先行查封。”

许临夏很感念明烨对他的信任,并且不计较他出身贫寒的身世还顶着朝中莫大的压力将他送上了大理寺卿这样的高位。

只是如今的这般情形,他却是不得不多发一言了:“陛下,正所谓不知者不怪。同陛下还有微臣一样,妙春堂本也是那个受到了欺瞒的对象啊!”

“朕知道。”他当然知道,否则又怎么仅仅只是查封妙春堂就可以了事的呢?

“所以朕才没说一直查封下去。”只需要借势使一招杀鸡儆猴罢了:“至于后续如何,择日再议。你先下去吧,朕想一个人呆会儿。”

许临夏见明烨心意已决,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白费口沫罢了,也就只道了一个是字作势欲要离去。

陛下已经算是难得一遇的明君了,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陛下还能保持着难以做到的理智。尽量地没有牵连到无辜,很是不易。

许临夏便是有什么想法也不敢就这样贸贸然地说出口,说不准反而因为自己而让局面变得更为难堪了一些也未可知啊!

“这段日子是怎么了?”赵姨娘背倚在阴冷的牢房一角,说出口的话难得带上了些昔日的那阴阳怪气的调调。

第七百零九章 太浅

自从知道了凌玥有着苏家帮忙照顾,凌珏也暂时没有了生命危险,蓼阳就将个人的生死看得很淡了。

整日被困在幽闭的牢房当中,连阳光都不能见,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幽沉昏暗。

直待天牢的大门再度缓缓开启的时候,那久违的几缕阳光倾洒渗透下来,蓼阳的眼皮才微微抬了一抬。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倒是赵姨娘,她就像黑夜当中的一只飞蛾。不声不响,无声无息,却一直在寻找着亮光。哪怕只是一丝微弱到几近于无,顷刻间便什么都没有剩的光亮,也足够她兴奋许久了。

蓼阳没有说什么,平阳侯也没有说什么,只任由着赵姨娘独自沉浸在她那好不容易的发现之中。

“也不知道,京都最近是怎么了?”果不其然,那亮光的疏忽出现,只是又有人被打入了天牢当中来罢了。赵姨娘自言自语了起来,语气中并不是一脸担忧,又或者是简简单单的茫然。

这个时候若有人能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则会发现,那似乎是一种得意的满面笑容?

其实她的心思很好摸透,如若最后都是难逃一死,那会是选择一个人上路来着心里自在一些呢?还是能拖尽可能多的人下水?

反正左右也是一死,能有更多的人和她是相同的情形,或比她还要惨上许多,最后甚至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那从某一个角度来说,也是大快人心的。

当然了,这快的仅仅是赵姨娘已近扭曲的丑恶心理。

蓼阳看出来了,平阳侯也看出来了,只是谁都没有去行劝阻之言或是让其人清醒一些。只因为,那些阴暗丑恶的,不过是赵姨娘这个死囚自顾自的臆想罢了。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倒是几个狱卒难得地凑在一起聊开了天来。天牢的守卫向来森严,为防一些重要信息的外露,便是狱卒之间都鲜少进行过言语上的交流。就是相互之间的几个眼神互递,都是很少有过的。

平阳侯众人被打入天牢这么久的时日以来,还从未见过那些狱卒直接张嘴聊天这样无所顾及的。

不禁去侧耳倾听了一番,只能听到有人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感慨多些,还是可惜多些:“谁能想到华大夫那样的一个好人却是个巫医呢?”

此话一出,黑暗的四周立马就有人起了反驳之言:“你可别给他脸上贴金,往日的他也是个性情古怪的。虽然是说帮助了不少穷苦百姓,可同他打交道也是真的难。”

“哎,行了行了。别人的事情我们管不着。”终于有个聪明人肯站出来说了话。

在他的几句言语下,这场看起来大有经久不息之感的谈话才得到了暂且的中止。当然,他们的谈话实在不适合在天牢当中,中止之后什么会再起那只是地点的区别。

“侯爷?”赵姨娘跌跌撞撞地起身走了几步,凑到了平阳侯牢房的近前:“你听到了吗?他们说的,可是妙春堂的华神医?”

放眼京都,还有哪个华大夫值当别人用了如此多的心思去描述讨论的?

平阳侯深吸了一口气,他如今都自顾不暇了,对那华大夫的事情也只能是过耳听过就算了:“确是那妙春堂的华大夫。”

得到了这个答案,赵姨娘先是一愣,而后竟是扯出了一个笑来,“真是风水轮流转,他这个神医也有多行不义的一天啊!真是活该!”

却是越说越不成体统了,蓼阳忍不住低声喝了一句:“你快住嘴,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一开始,赵姨娘还有所忌惮,那是因为她总抱着许还有一丝生机的幻想。可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也不得不认命了。

既然左右都是一死,那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赵姨娘猛然回身,朝着蓼阳走近了几步。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可是她之前从未有过体会的:“我不怕死。不比你们,每天惶惶不可终日。因为,做亏心事的人可不是我。”

蓼阳知道,平阳侯府的这一干人皆是受到了她的牵累,心里其实很是过意不去。但是,发起狂来的赵姨娘就如同疯狗一样,见人就咬。

这又关华珺什么事情?那华珺是帮助过凌玥的人,如今落了难,又受到旁人如此的非议,蓼阳自然是想维护的。

“可你现在不也同样被困在了这里?”对啊,很不公平吗?没有办法,可这就是株连的特质。

没有人会去管你这个个体究竟是有罪还是无罪,含冤与否也并不重要。同气连枝,在这个时候,比任何时候都还要团结得紧密。

“你!你还有脸说?”赵姨娘抬手就是一掌,那清脆响亮的掌掴之声在四下的寂静之中很是明显。

就好像,这一掌不单单打在了蓼阳的脸上,还打在了四下当中的每一个角落里。

“赵姨娘!”平阳侯暴喝一声,人也从地上站了起来。

赵姨娘完全有理由相信。要不是有这个牢房做路障,平阳侯早就一个箭步冲了上前。她是如何对待蓼阳的,他定当会以十倍百倍还击回来。

虽然将什么都归咎在上天是一种很愚蠢的表现。可赵姨娘还是忍不住感慨,老天爷可真是不公平啊。

她本也是可以有着似锦人生的那个,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好好的日子就越过越糟。到最后,人人渴望的幸福没有得到不说,还把性命也搭了进去。

赵姨娘的双瞳里蓄起了一汪泪水:“我苦痛的开始,就是从嫁给你的那天起。”有些话,她一直埋在心里未曾言说起过。只因为,有的话一说,他们之间的情分,便要从她这里开始断开了。

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是所有女子的痛。可即便如此,即便她们一早知晓,也还是如暗夜中的飞蛾扑火一般地笃定认真。只因为,所有的选择,和所有的向往皆是因为那一个人。

平阳侯的嘴唇嗫嚅着,许久,才开口道了一句:“赵婕,是我对你不起。”

赵婕,是她未出阁时的名字,到后来,来到平阳侯府,府上的人皆只称她为赵姨娘。这名字已然陌生到,像是另外一个人了。

第七百一十章 惹人叹

“别说了,我不想听。”火也发了,辱也被羞了,赵姨娘方才那炸毛一般的样子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形。就好像,发狂时候所做出的那所有动作,都不是她干的。

待嫁的年华当中,她偏偏遇到了这样的一个儿郎。也不管身边是否有人看好他们,赵婕便主动找了红娘为她牵起这条看似是天上地下再难寻到的红线。

现在想想,其实从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的一厢情愿吧。既是一厢情愿,她又怎么能奢望对方对她的这一腔爱意做出丝毫的回应。

华珺被关押的牢房离他们这边并不远,又加上四周寂静无声,他竟是能将平阳侯这边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也只有他们这样的人,才会被或爱或恨去支配着走完一生。若是哪个人是同他一般的情形,那么疲于奔命就已经是那个人所有的生活了。

说不清是羡慕还是什么,华珺只觉得自己的舌尖略微苦涩。他仰头望了一望这看不清边界的牢房,还果真如坠入了无边黑暗的阴域没有什么两样。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华珺的巫医身份一经暴露,顷刻间便传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

便是大理寺受皇命来查封妙春堂的时候,外面都已经围满了挤挤攘攘的百姓。

赵涵被赶了出来,看着行动尤为利落的官兵和眼前望不到头的人群,他这下子才是真的慌了神。

这真的是前一秒才刚体会到了如临云端的快感,下一秒就被突然而至的沉重现实给拉回了地面。比先前还要糟糕的是,这一回摔的可不单单是到了地面就可以就此打住的。

被黄土掩埋的地表之下,这种失落无力,没有人可以体会到赵涵心内的一团乱麻是怎样纠缠起来的。

“这位差爷。”赵涵虽然有些胆怯,但话还是要问清楚的。他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看着这苦心经营起来的妙春堂就此倾颓下去:“敢问妙春堂什么时候可以?”

他这话还没有问完,旁边围观的人群里立马就有了不同的声音。这说话的人不仅与他完全地意见相左,还狠狠地带上了一股嘲讽的意味:“犯了这么大的事,还想开门?能保住条小命你就偷着乐吧。”

赵涵忍不住去寻那声音的源头,怒不可遏的他一时间甚至忘了大理寺的人就在他的身边:“喂!我说你,做人可是要讲良心的。你良心被狗给叼走了?”

赵涵还从来没有说过这么过分的话,一说出口,便是他自己都有些愣住了。

但那人反应极快,更是个不甘示弱的,竟是推开了人群直朝着赵涵走来:“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个什么情形,就敢跑来骂我?”

“华大夫往日为你们诊病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一个个这么有主意呢?现在倒好,跑到妙春堂来落井下石。恶心!”赵涵也是此刻才完全明白了华珺此前所作所为到底是为了什么。

原来是为了不让身份败露。确实,有着这样的过往和身份,换做是他,也一定会这么做的。

只是,即便华珺再是小心翼翼,今朝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结果这些人倒好,华大夫顺遂的时候,一个个说着好话,那面皮虚伪到连他们自己都快认不得了吧。

如今才刚刚遭了难,他们的嘴脸就都暴露了出来。还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啊,高兴的时候,再踏上几脚就更应景了是吗?

赵涵的心情实在太激动了,眼见着就口不择言了起来,大理寺的人赶忙出言制止了起来:“赵公子莫急,许大人说了这只是暂时的。”

“暂时?那什么时候可以开张,有个准话吗?”赵涵再转过身的时候,正巧看见了大理寺将封条贴在了妙春堂的大门上。更觉得,能再度开张,怕是遥遥无期了。

“这个,不方便告知。”大理寺的人一脸为难之色,莫说是他们不知道,就是许大人也是什么都不知情。这个回答,他们给不了答复。

因为徐修一事,如今大理寺上下人人都提了一颗心,生怕再让人寻了什么错处去。

比起京都当中其他的官兵,他们对百姓的态度简直和蔼到有些过头了。

“你们!”赵涵想再说些什么,可大理寺的人却已经走远了。

“哎!散了吧,散了吧。”有围上来看热闹的,但也有几个良心发现觉得聚在此地是给人伤口上撒盐的。那人潮终于还是自讨了个没趣,便陆陆续续地散去了。

秦秋水从宫中传来了消息,赵涵很快便被秦家人找了一地得到了妥善安置。

赵涵在京都无依无靠多年,妙春堂便是他赖以生存之地,而今这忽而说散就散的状况,着实给了他一次不小的打击。

“东家,对不住了。”赵涵面对秦父,很是惭愧地低下了脑袋。

秦秋水是妙春堂名义上的东家,但真正的东家其实是他面前的秦父。虽然说如今的情形并不是赵涵一手造成的,甚至说,赵涵也只是一个受害人罢了。

但赵涵心内的满心压抑,却始终无法找到合适的出口。这让他不得已只能怪罪在了自己的身上。

“华珺的事情,一来,也是当初我们没有打探清楚他的身份背景,怪不得别人身上。”秦父撑着佝偻的身子将赵涵扶了起来,事情发展到了如今的局面,谁都不想看到:“二来,他人心善,实则也是个可怜人。我们又怎好怪罪于他?”

秦家人难得都是通情理的,赵涵不禁开口问了一句:“东家,你们几个就不怨恨华大夫吗?”

“有什么好怨的?人是我们找来的,出了事,也得自己担着。再说了,妙春堂能有这样的现状,除了华珺,谁也做不到。”别人都只道华珺是一个巫医,就此远离,恨不得完全与其划清界限。

但其实,一个人究竟值不值得深交,看得难道不应该是那个人吗?他们只知道,若没有华珺,也不会有妙春堂的今日。

秦父望天长叹了起来:“只是不知华珺能不能熬过这一劫。”曾几何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重振家族的雄风,即便身子骨落到了如今的样子,这一点,也是他未曾移过的志向。

第七百一十一章 洪流

消息不胫而走,不到半日的功夫,京都出现了巫医的事情,就已经搞得满城风雨。

苏云起得知了消息,便立马往府中去赶,也不知是他太过心急,还是对方忧心忡忡。苏云起正与匆忙往外走的林伯给撞了满怀:“林伯?你这急急忙忙的,出事了?”

林伯要找的人就是苏云起,现在这一定睛,发现人就在自己的面前,倒也放心了:“是府上的道士,他说京都要出大事了,让老奴即刻去把将军您寻回来。”

“出大事?”苏云起自顾自地点起了头,他其实并不知道士这所谓的大事和他想要说起的会否是同一件事。

只是,世上再没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了吧?便是不是,也定然与华珺脱不了干系,苏云起大步绕过了林伯:“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道士喜欢极了苏府当中最高的位置,据他所说,这里临风远眺,能见许多常人所不能见的。

苏云起离去得太快,也忘记去问林伯道士如今人在何处。不过,除了他的房间,也就只有府上的至高之处了。

苏云起几步登上了高楼,果不其然,撞入眼帘的正是道士挺立站直的身影。

“大师,听说你找我?”苏云起知道道士和华珺的不浅交情,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他是不会主动张这个口的。

具体如何,还是要先等道士开口。

道士有些踌躇,半晌才将两道目光转移在了苏云起的身上:“京都要出大事了。”

“大师从您来我府上的第一天起,就在说这句话。”这种话,就是借别人几个胆子,都未必敢提起一个字来。也只有道士,一次又一次地提及,不带有任何委婉迂回的意思。

苏云起不是不信,毕竟道士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再加上他人更是凌玥的师父。对于道士这些话的真假,苏云起倒是从来没有怀疑过。

没有怀疑,却也经不起这隔三差五以各种方式地提醒,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可道士也并没有具体提起症结究竟在哪里:“说了这么多,我们能痛快一些吗?这回究竟是因为谁。”

“瞧你神色匆匆地刚刚回来的样子,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道士敛去了眸中的伤神,他不是没有提醒过华珺,可对方并不听劝。

“是,因为华珺?”这事闹到了满城风雨,可要说小,也勉强可以等闲视之。就痛快处决了这风浪中的华珺一人即可。

只是,陛下可未必这么想。以此来警醒天下人,是一个难得的时机。

“华珺的巫医身份一被暴露,立马就会有更多的人被牵扯进来。”即便坐拥了观星的本领,也难以预测到发生在这茫茫大地上的每一件事情。

总有什么,是超脱于他范围内的,也总有什么,是那片星海穷尽了毕生心力也显示不出来的。

“陛下不是那样的人。”苏云起故作镇定。他不是似某些愚忠到冥顽不灵的人,只是过往的事情告诉他,明烨这个少年君王做得已经很是完美了。

陛下是明君,臣子也该予以足够的忠臣与信任才是。

“洪流来的时候,带有强大的摧枯拉朽之力,不是人力可以进行阻挡的。”道士说起话来,总有一股看尽世态炎凉的感觉。

苏云起看得出来,那不是故作老成,也不是好于说教。仅仅是严酷的岁月待他太过严苛而已了。

“你的意思,难道这一回,挡不住了?”事态可真是令人难以捉摸,他们一直以为的症结会是在明烨和凌珏这关键的二人身上。

却没想到,比这还要先来的,居然是华珺身份的暴露。

“巫医多年未曾现世,借由着华珺这一次的事件。怕不是陛下想压就能压住的。”所以,这和明烨是什么样的人并无直接联系。

“我怕……”道士并不只是说说,苏云起都看得到,他的唇色都见白了:“这又是一场血雨腥风的开始。”

二十年,足够让人忘却了太多,也足够让人刻骨铭心记一件事情记得很久很久。

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希望的是,那些过去的悲伤的就不要重蹈覆辙了。

“若是……我们的行动足够地快呢?”苏云起笑了笑,眼中神采夺目的是一种少年人独有的自信。

道士错愕,他才刚刚认识苏云起不久,但这少年身上展露出来的自信远超常人,甚至已经达到了无法让人忽视的地步。

自信,却绝不自大,这种情感甚至将道士也感染到了:“你什么意思?”

“在这个世上,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自扫门前雪。”所谓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单是自私的人性体现,更是一种愚不可及的表现。

因为眼界的狭小,其实早在很多时候,人已经将自身放入了故步自封的尴尬境地之内。只是,他们尤不自知罢了。

这样的蠢事,在军中是万万做不得的,因为自小便随军出征,这一点,年岁不大的苏云起看得比谁都要透彻:“所以,我这不是瞎逞能。再者言之了,京都若乱,对你对我,对玥儿都不是什么好事。”

每一次看似危机四伏的处境,如若能有一个较为平和的心境和切实可行的法子,那么危机就不再是危机,反而是一种可以接力的契机。

如若可行,巫医,道士玄师,是该重新得到审视了。”这是凌玥的意思,也是苏云起自己的意思:“那个时候,是不是你和华珺之间的隔阂也就不攻自破了?”

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坚实壁垒?不过是千言万语憋在心中,话到了嘴边,却吐露不出来造成的难以攻破的心墙罢了。

“我……”道士竟然会无言以对。

有些话将说未说的,平白将人的耐心都磨没了,苏云起只抬手:“别了,瞧你一脸为难,说或不说是你的自由。你记住了,这可不是我逼迫的。”

再回身去敲响凌玥的房门时,苏云起的动作却是一滞,他不禁连敲了几下:“玥儿,你在吗?”

如今京都的形势可真是越发混乱了起来,可不要告诉他,凌玥在这个时候跑出了苏府去。

现在离开了苏府这道大门的保护,凌玥就置身在了一个处处危机的处境当中。

第七百一十二章 木已成舟

“林伯!”苏云起出声叫住了身前距离自己不远的林伯,几步快走赶至了近前:“玥儿她今天出门了?”

他不曾让下人密切注意过凌玥的行踪,只因为别人毕竟不是犯人,看顾得那么紧,是真的很招人烦。

可苏云起再怎样也不会想到,他人才不在了一时片刻,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找不到凌玥的人影了。

林伯一脸诧异,很明显,对于凌玥的失踪,他也同样是一头雾水:“玥姑娘没有离开府上啊!”

“成。”苏云起知道,在林伯身上是指定问不出来什么了,他只伸手拍了拍林伯的肩头:“林伯你去忙吧。另外,玥儿不在房间的事情暂且不要外传。”

这还算不得是失踪,兴许只是凌玥有什么突发状况,来不及与他沟通呢!她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总不会在这种情形之下还意气用事地乱跑出去。

找不到凌玥,苏云起只能把目标暂且放在了一路与她相随的知秋和无影身上。这二人皆算是靠着侯府倚仗才能生活下去的人,如今侯府光辉不再,那么他们就是树倒猢狲散。

无影可能还好些,以前侯府昌盛的时候,他也同除了凌玥以外的人泾渭分明。

只是,苏云起认识无影这么久了,还没有见过哪一次凌玥身边是没有他的护卫的。

“无影,你在吗?”苏云起照样还是敲响了无影的房门,不过都是男子,他也就不顾及那么多的礼数。

不管屋内是否有人回应,苏云起就一把推开了房门,大步流星地冲了进去:“你,干嘛?”

眼前的这一幕,其实于他自己而言,也是十分地熟悉。只是,放在别人身上,尤其还是无影这样面容冷峻的人身上,总有一股说不出的森严寒意。

无影擦拭着他的佩剑,那剑光因为时常需在手中变换角度的缘故,总是习惯性地不断跳跃在无影的视野面前。

“一个杀手,就同他的佩剑一样,不擦拭,迟早会生锈。”无影说这话时,连头都没有抬,只定定地盯着他眼前的剑锋,很是专注。

好像他的整个世界当中,就只有这一把跟随多年的剑了:“利刃出鞘,才能决胜千里。”

苏云起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不是因为无影的这番话,是因为其人越说越为迷离的面部神情:“你别在这里跟我宣扬你的歪理邪说。我就问你,玥儿呢?”

这话终于问到了点上,无影手中的动作果然就是一顿,他立马抬眸对上了苏云起的双眼:“你什么意思?主人不见了?”

苏云起耸耸肩,得,看来无影也是指望不得了,他只扯了一扯嘴角:“是啊。所以我说,你还有心情在这里擦剑什么的,也真是心态够好。”

关于无影的那套说辞,苏云起自然不会觉得是歪理邪说。他们都是常年与兵器为伍的人,不是说要把兵器看得多重。只是,那是保命护体的东西,虽然不会说话,但却最是忠臣并且利于掌控。

让苏云起心里感到怪怪的,只是无影的那种神情罢了。不过还好,最起码在听到凌玥的消息之后,那阴云密布的可怖神情总算是不见踪影了。

“不和你说了,我还要去找人。”合着无影也被蒙在鼓里,虽然这算不得什么好消息,但苏云起心里却平衡多了:“至于你,剑若是脏,您就慢慢擦。恕不奉陪。”

总之,他也并不指望靠无影去找人就是了。

“我就知道……”苏云起在一株抽出新芽的柳树前站定,喘着略带沉重的粗气。他就知道,凌玥不是那种招呼都不打就独自走远的人:“只是你要出来透气,可以先跟林伯打声招呼,下人也不会拦你的。还是说……”

他瞧着,凌玥的情绪不太对劲,尽管其人一直背对着他,但那种心情即便不用言语交流,他都能感知到:“还是说,府上的下人对你不好?”

看人下菜碟的事情时有发生,凌玥是天生的贵女不假,可如今落魄了,遇到些不平等的遭遇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但若这可能,是发生在他的府上……

“对不起,有些话,是我没有事先跟他们说清楚。”苏云起总觉得没有那个必要,因为他既然肯把人带回府中,那至少就证明了凌玥是他苏府难得的贵客。

哪个不开眼的胆敢给凌玥眼色瞧?

现在来看,还真有那种不开眼的家伙,一定是往日他对下人太过和颜悦色了,才把他们养成了皮痒欠抽的刁奴。

苏云起一个人独自想了许多,这当中甚至还包括着如何去惩治那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刁奴们的法子。

只是,这不过是苏云起一人的凭空想象,凌玥张口打断了他:“华大夫是不是身份暴露了?”

“你都知道了?”苏云起有些瞠目结舌,华珺出事的消息好歹是他出了趟门才知道来的。

可凌玥和道士倒好,一个个的,人一直都在苏府,却对外面的事情了如指掌:“是道士告诉你的?”

只见凌玥点了点头。这样的结果,苏云起早应该想到的。毕竟,有这样能力的,也只有那个道士一人了。

凌玥抬眼望了望面前比自己高出的围墙,这道墙壁,就是她如今很难越过的一道鸿沟。

是将她同外界隔绝开来的分界线,当然,不得不承认的是,如今也更是她保护她最为坚实有力的壁垒。

“那日离了府上,华珺就被人请到了宫里。”闹市上的街坊就有这样一点好处,无论你想打探什么消息,也不管你之前所拥有的消息有多么闭塞。只要到那人来人往的街头兜转上一圈,所获得的消息就已经七七八八地接近事实了。

当然,这里面又有许多是需要一番去伪存真好好筛选一下的。所以,苏云起还特意跑了一趟,找到了可能受此次事件影响最大的赵涵。

“赵涵的话倒还好,秋水姐姐不会让他流落到街头的。”说来说去,只有华珺一个是可能连性命都保不全的。

“是他太心急了。”木已成舟的事实,苏云起说这话,并不是在苛责于谁。只是当时华珺若能沉稳一些,若还将他们几个当做朋友,或许就不会落到这样进退两难的地步。

第七百一十三章 春闱在即

“不过……”苏云起绞尽脑汁,也不知该如何宽慰情绪低落到谷底的凌玥。

这些日子以来,可以说是没有一件事情是能让凌玥暂且忘记这些烦恼的。不仅没有,她身上的担子似是还越来越重。

直到灵光乍现的一瞬,还真被他误打误撞地抓到了什么重点:“我们还有时间,因为春闱在即。”

“春闱?”是啊,就在不久前,她还和哥哥有说有笑地谈论起春闱的事情。

今年的春闱意义别样,因为凌珏本也会成为那众多考生中的一员。而且,他绝不仅仅是走走过场那样简单,榜上有名几乎已经是众人认定的事情了。

甚至,不仅是凌珏自己,凌珏对于他结识不久的常钺,似乎也是信心满满。

只是因为这突来的风浪,打翻了凌珏所有的计划,也打破了他们美好的憧憬。

过往,竟是比泡影还要难以捉摸,还要脆弱不堪。

“可是春闱,和你说的有什么联系吗?”凌玥觉得,自己的脑子简直要固结了。不仅如此,她甚至觉得,听到春闱这两个字,她都是如鲠在喉一般地心中堵塞。

“你可能没有想到。”这一切都是天不亡人,特意留给他们的机会吧:“春闱是大选的日子,朝中上到陛下,下至大臣,哪一个不是拭目以待?就待有这杰出之辈可以突出重围,赢得功名。”

“赢得功名与光耀门楣是不假。那你的意思难道是,让华珺或者是道士师父去当那个杰出之辈?”这样的答案未免太过荒唐了吧。

且不说中了之后,以他们的身份这算是欺君之罪。就是这二位,又何时能和读书挂上钩?

若是当真如此,苏云起要做的努力,未免太多了一点吧?

苏云起没忍住笑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可能?就他们那两下子,换我去,名次都说不定比他们高。”这差异不过是术业有专攻的原因罢了。一个巫医,一个道士,若是春闱应试,岂不是贻笑了大方?

不待凌玥再去猜了,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个上面。苏云起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她:“我的意思是,春闱在即,这个节骨眼上,陛下是不会轻易开杀戒的。不仅于理不合,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天无绝人之路,这话得到了一再验证。

凌玥不得不承认这话的可信,“只是,即便能有时日拖延。这么短的时间,真的有办法吗?”

华珺身份暴露的同时,却是给凌玥敲响了一个警钟。她的身边,随时会陷入这种危机的,从来都不止华珺一个人,还有道士师父。

他们二人的情况,谁都不必谁强上多少。

“事在人为。”苏云起的眉头不得已蹙了起来。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问他有多少的成算,他也同样是拿不准:“这样的机会本身就来之不易,至于后面的事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所以,这一切的源头,还是在哥哥身上?”没有想到,绕了半天,问题还是站在原地。

苏云起不置可否,他也是第一次分析,同凌玥一样,有太多的疑惑待解:“若对巫医和道士,世人真的有所误会,但想让众人都承认这样的错误,必须得有一个契机。”

苏云起所指的契机,就是道士得想法子自证。证明,他的所言非虚,既不是夸大其词,也不是故弄玄虚,是确实地确有其事。

可这谈何容易呢?世人,已经先入为主地认定了玄术的弄虚作假。即便他们心中不是这样的想法,也在朝廷的镇压之下噤若寒蝉。

除非,在大厦将倾之际,道士当真可以力挽狂澜。用再一的事实让所有不看好他的人都心甘情愿地住了嘴。

也只有到那个时候,华珺才有的救,整个巫医一脉也进而会获得些再生的机会。不过,那都是很后面的事情了。

“陛下?”凌玥自打回京,甚少问起有关凌珏的事情。不是她不念不想,恰恰就是因为太念太想,让她无法以平常心去面对。

倘若,现实和她所期望的有任何的偏离。届时,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凌玥掐了掐掌心中的***迫着自己看向苏云起的双眼,“陛下一直都在找哥哥吗?”

很多东西,不是它逃避就可以躲开的。或许,是时候勇敢一些了。

凌玥有过自私的奢望,她希望看到苏云起摇头的动作,又或者是其人异常笃定的一句没有。

可然而,并没有。苏云起只是叹了口气:“派出去的人马越来越多,只是消息皆都石沉大海罢了。”

石沉大海?若放在侯府刚刚出事的那几天,凌玥或许会认为,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最起码,人还没有被抓到,那就意味着暂时是安全的。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听到类似的消息,凌玥却是喜忧参半的。石沉大海,究竟仅仅是因为凌珏没有被找到,还是说早就在某一处遇了难?

况且,一味被动,又能有什么翻盘的机会?

凌玥不禁苦笑出声:“我是不是很过分?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想着开创出截然不同的局面来?”

随之而起的,凌玥还想到了一个叫做痴人说梦的词语。她觉得,痴人说梦用来形容自己,简直再是贴切不过了。

“这有什么。都是人之常情。”苏云起是真的觉得无甚所谓,错的那一方,既不是凌珏,更不是陛下。

若一定要为这段混乱的场面找一个归罪者,那可能就是上天了吧。好大的一个玩笑,把所有人都哄骗得团团转。

“我现在就怕……”苏云起沉吟下来,他知道,若他这么说了,凌玥又该不开心了。

但不能因为需要顾及到凌玥的心情,就继续这样坐以待毙下去:“陛下逼得越紧,时间的战线拉得越长。万一珏世子被逼急了,再他处起了兵?”

说这番话的时候,苏云起是低着头的,他根本没有勇气去瞧一眼凌玥脸上的神色。

在她的面前说起凌珏的坏话,并不是他所愿。只是,未尝不会有这种情况的发生啊!

“所以,如果哥哥真的被迫起了兵。”凌玥没有去做反驳,她是相信依凌珏的脾性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可然而,这一次的事情更是此前从未有过经历的。便是凌珏自己,对于未来也是举棋不定。

第七百一十四章 信任

被迫起了兵,那理就永远不在凌珏这边了:“若当真被逼到了那个程度,那事态只能更加复杂严峻。”

现在的罪名多少还是强加上去的,但若有了起兵反叛之心,那么就是将罪名事实化,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所以,春闱没来的时日里,我们需要做的,就先是得找到凌珏。”最起码,不能让凌珏动了那个念头。

那样的念头一起,就是坠落于万丈深的谷底的开始,再没有打住的时候。

“你有法子不成?”预想总是会以各种方式规避了现实当中无法让人接受的部分。可然而,就算是有意地规避,事实也依旧是事实。

即便获得了暂时的视而不见,也终归是要面对的:“陛下派人找了这么久都没能找到。你就有那个把握?”

凌玥只是觉得,这样的设想也仅仅只能停留在设想的层面上了。除非当真是上天格外眷顾,否则的话,就是毫无根据可依的谈天说地。

“如果是你的话,走投无路,会选择怎么做?”苏云起没有立马回话,相反,他还反问了一句。

凌玥思忖了起来,确实,现在这里最了解凌珏的人只可能是她了:“既然走投无路,那么只可能去投靠别人。”

除此以外,似乎也别无他法了。

“你是说……”凌玥大脑当中的某一处地方好像豁然畅通了起来,有什么正待证实的猜测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哥哥他去投靠别人?而那个别人,还顶着莫大的压力,把他留下了?”

能符合这样条件的人,至少不是什么泛泛之辈,其人如今也必然不在京都之内。

虽说大隐隐于市,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是出动了这么多的人马兵力,若当真反其道而行躲在了京都里,也定然一早就被人揪了出去。

思前想后,有什么碎片化零零碎碎的记忆渐渐完整了起来。

那时的雷雨轰鸣,整个世界都被一片接天的雨幕所包围,气氛也是被烘托得异常压抑沉闷。

正是此种情形之下,凌玥亲眼看着那自称是凌珏的好友与凌珏终究走到了背道而驰的一步。

有个疑惑困在心中不清也不楚,那就是,于恒为什么特意要告知给凌珏他来日的去处呢?

若是亲朋分别,那这自然是正常不过的。可据说是那于恒主动叛离了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一刀两断似乎才是他们之间最为正确的选择。

又是什么,给了于恒那样的信心,未来的凌珏一定会去找他呢?

凌玥不知道这中间解释不通的部分到底是什么。她所明悉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于恒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必定是有什么说不出口的隐情在内。

凌珏自小生在长在京都,几乎没有什么机会同外面的人结识。便是有,能在这样惹火烧身的情形之下,还能提供给他一片庇佑之所的。关系绝对不是止于表面的点头之交。

于恒,似乎就是那个凌珏唯一可以投靠的人。

“我觉得,有一个地方。”如果那里都得不到凌珏的消息的话,那么,这消息可能就真的是石沉大海了吧:“醴临。哥哥可能会在那里找到了可以暂时提供他避难之所的人。”

“不愧是亲兄妹。”如此一来,找人就不是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碰乱撞了。有了这些线索,范围立时就缩小了许多,简直比陛下各路人马的广撒网还要来得高效一些:“我这就让人去找。”

“哎!”因为毕竟事关凌珏的性命,凌玥不得不多提了一遍以此来提醒苏云起:“别让别人知道。”

“这是自然。”苏云起挑挑眉,故意嗔怪了起来:“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没有。只是小心为上。”再说了,人多嘴杂的,她就是信得过苏云起,又怎么知道别人心中的打算:“毕竟,他是陛下倾力要抓的人。你如何能保证消息不从手下的人口中泄露出去?”

说到这些,凌玥都尽量避免着去提凌珏的名字。就是怕隔墙有耳的事情印证在自己的身上。若是凌珏真的身处醴临,被她这么一提及,又被有心人听了去。反而是火上浇油的蠢事。

凌玥本以为,在她说出这些现实不过的阻挠因素之后,苏云起会一如她想象中的那般露出愁眉不展的神情。

没有想到的却是,他似乎一点儿都不受这些的影响,只是依旧朝她笑得温柔:“这事若是其他人来办,确实会有你担心的这种情况。但你别忘了,我是什么身份。”

什么身份?说得他自己好像很不一般一样,凌玥顿了一顿,略有些迟疑:“苏家军……的少将军。”

她不明白,苏云起是算位高权重,也是年纪轻轻就在朝中担负起了不小职务的青年才俊。

但,位子再高,这也是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与其作对?少将军与否的,能有什么特殊的待遇不成?

“你说的对。就是少将军这三个字。”能驱使一个人心甘情愿做事的,除了钱财,往往还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从心灵出发的信任与交情。

沙场上多少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这些对于苏家军来说,已经是意义不同了。

“我对他们有信心。”苏云起说着,还当真比出了三根手指,摆出了一个发誓的手势来:“如果当真有什么差池与纰漏,你唯我是问。”

他笑得一脸轻松,看来是如他所说的做好了准备。

良久,凌玥也才被这种情绪感染到,暗自将由于抚宁带动起来的那些消极与伤感给压了下去。

不得不说,这种全身心托付于别人,可以完全信任的感觉,已经是凌玥是很久没有感受过的了。

她明白,她没有感受过,不代表它们就不存在。她不可以也更没有资格,去对这些提出质疑。

抚宁,你懂吗?凌玥难得在此种交杂的情感下还能如此冷静地问向抚宁。心中,就好像盛了一碗水,被放在四面无风的密闭空间当中一样平静。或许,是什么东西已经释怀了吧。

凌玥只牵出一个笑来,虽然心底仍然有些惴惴难安的感觉在。但最起码,看到对方如沐春风的亲和笑容,她也再没有道理还因为一些不知明日的东西而七上八下的:“我信你。”

第七百一十五章 寻人

一句“我信你”,往往胜过许多的华丽词藻。虽然只有一句话,但是却和莫大误会之后的握手言和有一样的感动。

苏云起都不知自己能做出什么反应,心里甚至是有些受宠若惊,只是半晌后,他才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你这突然这么笃定,挺让我感动是真的,可我怎么倒不好意思了起来。”

心中的沉重一直都在,并且始终无法忽视,不过苏云起那番掏心掏肺的话却更有分量。

凌玥难得弯着唇角笑了出来:“苏少将军还会不好意思?以前见的时候,你可是很威风的呢。”

苏云起知道,她说的是他们第一次的遇见。但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呀,现在旧事重提,他除了羞愧就是羞愧。

“那是我少不经事。”苏云起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一片烧红,但还是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来。

一样的动作,一样的场景,好像时间从未走远,始终不远不近地停留在那个瞬间。

经历了如今这么多的事情,凌玥才发现,其实好多时候,她都活在了别人的目光以及所谓限定好的圈子当中。不敢迈步,不敢主动离开,才造就了诸多的困扰。

比如,拉钩这样可以拉近彼此间心灵相通的动作,她都要犹豫顾及许多。

“拉钩上吊,这回,真的不变了。”说起那时的事情,即便是现在想想,其实都是憾事一件。

不过凌玥却没有太多的忧思与难过,人生嘛,有相逢就总是好的,因为相逢一直都是弥补遗憾最好的方式。

当下在手,若还想着回不去的过去,那才是得不偿失。

“这可是你说的,钩也是你拉的。”苏云起好像生怕凌玥会反悔赖账的样子,拉钩的手指还在风中微微晃动了起来。

拉钩,似乎只是幼稚到不行的儿时回忆,但放在此时,却具有了独样的意义和那份压在心头的沉甸甸的感觉。

“杨副将。”手下可以信任,并且也绝对有那个实力的,苏云起想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杨潘。

“少将军。这事我义不容辞,你就等着瞧好吧。”杨潘可不是吹嘘自己,更不是说说而已。

年轻的时候,他便入了苏家军。在苏闲和苏云起的手下从一名普通士兵做起,流过的血不知可淌过多少遍身子,杀过的敌人几乎也是不计其数。而今获得这样的功勋,便是杨潘自己也觉得没有任何的不足。

若说遗憾,那多多少少都是会有的。只是在遇到了凌玥之后,这颗心中的落差和空虚才得到了填补。

“没有玥姑娘,也就没有今天的我和双儿。”杨潘有时会因他武将的出身而被一些人看轻甚至是愚弄一番,为此他也偶有困扰烦恼之情。

不过,虽是粗人一个,但杨潘却是个明理的。似乎是为了表明他此次的决心,杨潘不忘了多说几句:“现在玥姑娘的家人有难了,我也不可能坐视不管是不?”

“你竟然如此深明大义?”苏云起认定了杨潘会一口应下,他只是没有料到,让杨潘应下的这背后原因竟是这一点。

“苏少将军,您这是在夸我?”杨潘总觉得,这话听上去好像哪里怪怪的。

“行了,别跟我在这里耍嘴皮子。”苏云起催促起来,尽管这看上去似乎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征兆,但真正能留给他们的时间可不多了:“你这就带人去醴临找一下。记着,一定要暗中找,千万不能被别人发现你们在找谁。”

“成。我争取快去快回。”杨潘答应得十分痛快。

看他的样子,倒是恨不得插上翅膀就即刻飞过去。只是,就像他说的,没有凌玥,便没有现在的他:“只是,有件事可能还得麻烦少将军了。”

“都替你安排好了。”苏云起知道杨潘的后顾之忧是什么。说句实在话,如果他事先不能替别人解决掉这些问题,那他也不会有脸来请求杨潘这样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苏云起拍了拍杨潘的肩头,示意其人尽管放心就是:“双儿我会照顾好的。待你带好消息回来,你们父女两个就又可以团聚了。”

“嘿嘿。”杨潘挠了挠后脑勺,他现在最喜欢听的,就是别人称呼他和双儿为父女两个。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如此乖巧伶俐的女儿,他真是做梦都要被笑醒的状态:“还是少将军你懂我。”

杨副将平日和苏家军不少的人都打成了一片,因为身处副将的位置,少不得要在上下之间都保持良好的关系。因而,由他出面去调动人手过来,也是最好不过的。

选了杨潘做为人选,其实还更有这样一层的考虑。只不过苏云起没有随便说出口就是了。

醴临的白羽山庄里,凌珏没有法子拒绝,也便半推半就地接替过了上任庄主的位子。

但最近,凌珏却越发地感觉不对劲起来。白羽山庄的人对他的态度,好像总是哪里怪怪的。可究竟是哪里怪,凌珏却又说不上来。

毕竟,他所谓的怪异,恰恰是白羽山庄的人都对他异常地好。便是好,也逃不过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样的定论。

尤其是此下如此特殊的情况,不由凌珏不多心:“你的庄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地下钱庄,洗黑钱的,确实是一个烫手山芋。但这些,和他如今尴尬不已的身份比起来,统统都算不得什么。

只是,这让如今无依无靠的凌珏莫名不安就是了:“只是名义上的庄主,怎么倒像是完全接替过了山庄一样?”

凌珏大有一种,这是于恒要把整个山庄交到他手上的错觉。可是,怎么可能呢?且不说,他这个外来人是横插一脚,对于此间的一些事情来说基本就是一窍不通。

单论那于恒白手起家,辛辛苦苦操持起的白羽山庄,就此丢给了他,岂不是之前所有的努力皆都付之东流了吗?

仅凭此两点,凌珏就可以判定,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绝不会有这样的打算。

更何况,是于恒这个处事还算精明的人呢!

“谁做庄主,不都一样吗?”于恒索性摊摊手,语气淡的,如他的动作一般,倒好像是真的很无所谓的样子。

第七百一十六章 强寻出路

“莫不成,还真被我猜中了?”看于恒这架势,还当真有几分罢手不干的样子。

当然,凌珏这也就是话赶话地随便说说。因为这样的场面,太能给人以这样的感觉了。可没想到,迎来的却是于恒点起了头来:“你猜的没错。”

“你的钱庄,让我来管,你不觉得很荒谬吗?”先不说于恒的这个白羽山庄干的营生是什么,就是这偌大的山庄交给现在的他来打理。他也未必有这样的心思。

“你不要和我说你没这份心力。正是你现在的情形,我才做的这个决定。”于恒突然压低了声音,在四下无人的室内凑了上前。

“你干嘛?”凌珏微不可见地皱起了眉头,他可不习惯有人这样突然凑近。

虽说当日于恒的所作所为也算是情有可原,他有他的为难之处,但终究还是把自己摆了一道。凌珏还无法完全说服自己,他们的关系当真回到了还没有发生这些事情之前。

有些东西呢,能理解是一回事,可理解之后的原谅就又得是另外一番衡量标准了。

于恒可不在乎这些,依旧自顾自地凑到了近前,低声耳语着。

直到凌珏的双眼猛然瞪大,一把推开了似是意犹未尽的于恒,“你疯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不,是你在做什么吗?”

这个于恒,真的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以前的他,表面上看着也是老老实实的一个人,可怎么私底下却不声不响地干了这么多的事情?

难以想象,这样的人如果长期身处京都,又会造出什么动静来。

“你知道这要是被发现了,会是什么罪吗?”看着于恒依旧一脸油盐不进的样子,凌珏居然微微生出了些怒意。

说这些话来,也并不是威胁,他只是想让于恒头脑放得清楚一些。

“所以,你如今是这白羽山庄的庄主啊。”于恒何尝不知道这是什么罪名,要不然的话,他也不至于一直不和家人联系。

连大哥重病卧床,他也只能想办法捎回去点银两,却不能亲眼看上一两眼:“不过,你也不必太感谢我借你这些东西傍身。”

听到这话,凌珏的嘴角忍不住一阵抽搐。于恒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自己不吭不响地搞出了这么大阵仗,害人害己不说,居然还指望自己去感谢他?

凌珏抬手拍掉了于恒搭在他肩头的手:“要是傍身,我用不着。”

“我这也不全是为了你。”他对凌珏是有愧,也是真心同其交好。但若仅仅是这些的原因,就让他冒着赌上所有的身家性命,也确实太不切合实际了。

毕竟,家人还在,牵累了可就不妥。只是,曾经积蓄的力量,现在或许可以先替凌珏解决掉一些燃眉之急:“听我说,这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干的事情,朝廷本身就容不下我。”

这是什么意思?破罐子破摔了?还是打算再多拉上一个人充当垫背的?凌珏不得不正视起了表情一脸严肃的于恒:“你可真是不简单,我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你是这样的人?”

有心计,有城府,胆子大,更有破釜沉舟的魄力?凌珏不知道,这百感交集之下的所有因于恒而生的情绪,究竟是要褒的多一些,还是贬的成分占了大头?

总之,就是千言万语哽在心头,不知究竟从哪里说起为好。

“现在发现也不算晚。”于恒对于凌珏对他的评价颇不在意,在他眼中看来,他这可是为了凌珏好。

虽然是没有事先商量好强加上去的,可这个形势之下,在意这些还有任何的意义吗?

“你就安心受着就是。”于恒承认,他这一回的动作确实半有逼迫的成分在,但他绝对没有一丝要坑害凌珏的想法在:“正所谓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你现在想后悔不也来不及了吗?”

凌珏被气得面皮一阵青白,纵使陛下对他不仁,但顾念着儿时的情谊,他也不能做出那等不义的事情。更何况,截止到目前为止,陛下也没有不仁。

“你到底是在坚持什么?”因为于恒觉得自己看不透凌珏,这让他愈发地懊恼。

“我不是你,每每到了困境,就总会自寻出路。”凌珏沉默了半晌,眼神似是放空一般地盯着某个地方。

于恒就更觉得好笑了,遇到困境,自寻出路,这样难倒也能有什么不妥吗?他都不知道,他这样的打算虽然蛮横不讲理,但终归也没有对凌珏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吧?

他到底是触了凌珏哪里的逆鳞,而今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得了吗?

凌珏可没有想那么多,他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被于恒断章取义地听去了,那自然是词不达意:“为了找出路,可以不管不顾,不和任何人通气打招呼。”

这其实,就是另一种自私的表现。凌珏说出了这通话来,心里也跟着畅快了起来。

“呵。”被这样数落了一通,于恒心里也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他只是习惯了太多从别人身上得到的不被看好了:“我倒是觉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凌珏已经不想再和于恒辩论下去了,如果一个人铁了心地要在一条道上走到黑,那他也没有办法。总不能代其做决定吧。

“这串钥匙,给你。”话音响起的时候,半空中就已经传来了钥匙碰撞在一起的清脆声响:“接着。”

不由凌珏不接,钥匙直直地冲着凌珏的脸面砸了过来。于恒的功夫也不弱,这么做了,就是在逼他接受:“你什么意思?”

凌珏从来没有想过,反意这种东西居然除了是自己心头冒出来的,还可以是被旁人这样一手造就催化出来的。

“白羽山庄的庄主。你不该去清点清点山庄里的物资吗?”于恒说着这话,已经反身拉开了他身后的房门。

外面炽盛的光线洋洋洒洒地铺了一片,此刻聚集在一起,齐齐地挤进了不大的房间。好像要凭着它们那薄弱的力量,把所有角落里的昏暗全部都驱尽一般。

“跟我来吧。”于恒不等凌珏的回答,已经迈步进入了阳光的沐浴当中。

那光芒似乎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凌珏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只是抬脚跟在了于恒的身影之后。

第七百一十七章 起雾

“这里,就是我这么多年一点点攒起来的。”于恒见凌珏没有反应,便一把将钥匙从他的手中夺了过来,打开了库门:“进去看看吧。”

“你要知道。”于恒心中默默地发誓,这将会是他最后一次和凌珏说起这些了。

凌珏呢,能接受是最好,若还是坚持着其人的那些可笑想法,那他也就无能为力了。

“挡别人路的是你。”于恒点上了一盏烛灯,在前面一寸寸地挪动着脚步:“所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由于这库里的过道十分狭长,尽管有烛光照路,可于恒也不敢走得太快:“当心脚下,别摔到了。”

虽然于恒好心提醒着他要注意脚下,可凌珏还是没有什么好气地回答了他方才提出的问题:“意味着什么?”

他倒想看看,于恒怎样给他的所作所为添置一段合格的歪理邪说。

于恒不是没有听出来凌珏语气中的不满,但他可以权当什么都没有感知到。谁叫,这个世上,敏感的人是根本做不成大事的呢!

于恒继续缓步前行着:“挡路的是你,要被铲除的也是你。所以,你没有选择的权利。要不然,做最后的拼死一搏,要不然,就只能等死。我话也就说到这里,你自己选吧。”免得来日后悔了,要说,他是受了旁人的挑唆与支使。

凌珏默然,很久都没有再回话。整个人的灵魂好像被抽离了躯体一般,只任由着两只腿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于恒的步伐。

“到了。”此刻于恒心中其实是有些窃喜的,凌珏没有回话。尽管凌珏不再回话,他便不知其人心中的真实想法,但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少证明了,凌珏也是将他说的话听了进去,并且开始重新审视了的。

“就是这里了。”于恒站定,用他手中燃着的蜡烛一一把墙壁上的烛光点亮。

眼前霎时亮堂了起来。于恒的声音就响在他的身侧,可听起来却不知为何有些冰冷:“如果你需要,大可以把它们拿出去兑换成粮草军械。”

粮草军械?那这就是要开始招兵买马,摆明要同朝廷作对了。

“看来你这地下钱庄这些年可还当真赚了不少,瞧这里的架势,就是京都一般的大户人家可能都难以匹敌吧。”很难想象,于恒既然手握着这么重大的筹码,又何必要在京都闯荡?回他的醴临,日子也照样顺遂。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不开始,便就不会有后面的很多选择。但真正地等选择又开始多的时候,可能一切就又不想回到过去了:“这是逼不得已,不然我也不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有家不能回。”

京都,那里面的势力错综复杂,只要沾染上了,不脱一层皮休想完全摘得干净。

便是如今的他,其实也未能和京都完全脱离得一干二净。所以,不回到家人的身边,即便在自己一手经营出来的白羽山庄里,他都不能把家底和身世露得彻彻底底,甚至只得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人来代替他的身份。

“你也不用急着回绝我,抑或是一口应下。”于恒知道,他自己的主动做主,实则是在逼迫。凌珏是个重情义的人,不可能像他想象中的那样:“总之钥匙,和庄主之位你都暂且收下。来日时机成熟了,要做决定了,再告诉我也不迟。”

生怕凌珏会拒绝,于恒还将钥匙紧紧往凌珏的掌间塞了一塞,加重了些语气:“我不是退让什么,权当是那件事的弥补,所以你不用有任何心里上的负担。”

凌珏心中微微讶然,但这样的感情也只是一闪而过。有的时候,他还真是想不太通。最了解一个人的,应该就是那个人自己。可为什么往往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东西,却是由别人一语道破的呢?

是在于恒说起过后,凌珏才意识到,原来他除了对于恒自作主张的一层愤慨意难平之外,竟是还有着这样的顾虑。

白雾自山林深处升起,渐渐聚拢,直到将整个村庄都完全地包裹在其内之后,似乎才止住了它那变浓的趋势。

杨潘带了一队人,日夜兼程,虽然是极尽最快的速度到达了醴临。可是面对人烟稀少到似乎有些荒僻的醴临,他还真是一筹莫展,不知从哪里下手为好。

“杨副将,现在我们该怎么走?”有人发问,本来在醴临兜转就花了些时间,现在眼看着视野几近被浓雾完全遮蔽,他们就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了。

“在外面别喊我副将,叫我杨大哥就成。”副将那样明显的身份,不就是等于把他们背后的苏云起拱手示人嘛!

至于现在该怎么走?问他,那他又去问谁?杨潘干脆随手指向了浓雾当中的任意一个方向:“去那边看看,要是遇到村子,就找人问问。”

大雾当中赶路,就是心急也急不得,因而杨潘等人终于走出了离京以来最慢的速度。

也不知花了多久的时辰,还真被杨潘撞到了运气,眼前当中出现了一户人家。

“看样子,这户人家还刚办完喜事呢!”杨潘憨笑了几声,兀自下马走上前去敲响了这户人家的房门。

“杨……”大哥两个字还未出口,杨潘却已经扣响了这户人家的房门。

杨潘只是一眼瞥过的时候,只看到了那檐下挂着的两盏红色纸灯笼,却没有看到……

在这草屋的旁边,是一口棺材呢!

这人家到底是办喜事还是办丧事啊?几个跟来的人面面相觑,浑身都感觉到说不出的怪异。

他们见惯了生死,见到这些,本应该不会似常人那般敏感。可偏偏这人家,是红白并行。红灯笼与棺材放在一起,实在扎眼得厉害,甚至说是有些怪异可怖也不为过了。

“有人吗?”杨潘敲门却无人应答,又等了片刻,终于是按捺不住,他才问出了口。

其实也不是这家不行,只是在雾中赶路,实在太为难他们这一群人了。更别说,放眼望去的时候,这附近似乎也只有这一家了。

有人忍不住开口:“杨大哥,想必他家没人,我们还是换户人家吧。”

时机可真是巧合,话音未落,只听咯吱一声,久扣不响的大门居然从里被人拉开了。

第七百一十八章 待客

“你们……”前来开门的人睡眼惺忪,一边用力搓揉着自己的双眼,一边强打起精神问向来人:“谁啊?”

“我们就是来醴临找人的,路过这里,前面起了雾。不知方便的话,可否让我们暂歇一歇脚?”杨潘见男人没有什么反应,只能一股脑地把所有的话都说完,表明他们一行人的来意。

明明只是这样一个请求,似乎也没有为难对方的不妥在,但男人分明就是犹豫了许久。

最后,咬咬牙,好像做一个很难的决定似的,他往旁边让了一让,让出了一条通路来:“那,那就进来吧。”

杨潘站在最前,既没有看到身后几人的神色,更没有注意到这户人家门前停靠着的棺材。

“你们坐吧,我就不招待了。”男人把麻绳和几件破旧的布衣拾掇了拾掇,整理出来一些勉强可以坐人的空地。

杨潘脸上一直挂着麻烦别人的笑容,尽管对男人的待客之礼数稍有不满,却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他们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别人又可为他们行这个方便,便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再有什么要求,那就过分了。

只是,杨潘以为男人只是说说而已,但总归还是会行行他的待客之道,最起码倒点水上来也是可行的。一路口干舌燥,行路至此间,还当真有些耐不住了。

“不如你们在这里坐着,我去问问有没有水解渴。”杨潘一只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人还没有走几步,却听到这户人家的里屋传来了什么挣扎的呜咽声:“呜,呜。”

“这什么情况?”正值壮年,且在沙场上见惯了血雨腥风的杨潘居然却步了,他不禁回头望了望自己身后以各种姿势休息着的同伴。

“杨大哥。”安宁朝着杨潘招了招手,他是这一行之中年纪最小的那个。

别看安宁年纪小,但武功和在军中立下的功勋可一点儿都不差。因而,这回从苏云起那边应下的时候,杨潘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安宁。

安宁一脸不安的样子,只通过手下的动作,示意杨潘过去:“你过来一下。”

“怎么了?”安宁的脸上分明写满了心事,只是不知碍于什么,一定要他过去才肯开口。

这个时候安宁能有什么话说?杨潘虽是一脸疑惑,但也不敢犹豫,干脆凑到了近前:“你说。”

“杨大哥,你可能没有看清。刚刚我们进来的时候,他家不仅檐下挂着红灯笼,院子里还停了一口棺材。”尽管不知这会和他们刚刚听到的那声怪音有什么关系,但安宁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杨潘一声。

“你们也都看到了?”红事白事一起办,这还真是大姑娘上轿第一回啊!杨潘忍不住看向了众人。

只见那几个见着了棺材的人都齐齐点起了头来:“我们确实都看见了。他家,是有点古怪。”再结合刚刚听到的声音,绝对不是什么正常人家。

杨潘抬手,示意几人先住嘴保持安静:“我去里屋找屋主要点水喝。你们先坐,稍安勿躁。”

男人迎了他们进屋之后,便一直采用着冷落的态度待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其实只要静心去听,似乎那呜咽抽泣的声音就不曾断过。正是这种不绝于耳,使得杨潘自己都不自觉地开始了蹑手蹑脚的走路方式。

随着脚步的挪动,那声音愈发地清晰,仔细听来,明明是有人受到了胁迫。

杨潘还想继续查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又走了没几步,那男人却神出鬼没一般地横在了他的面前。

面色铁青,说出口的声音更是冰冷得厉害:“你干什么?”

杨潘神色镇定如许,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望里屋瞄了几眼:“我们几个远路过来,实在口渴得厉害。不知能否问屋主您讨要几碗水喝呢?”

不管这男人是做什么的,也不管他这家里奇奇怪怪的到底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总之,男人的这些耀武耀威还不足挂齿,他的这些行为在杨潘眼中看来完全就是打肿脸充胖子。

一开始,这确实是杨潘靠近里屋的原因,不过眼下,这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哎!成,成!”男人很不耐烦,胡乱摆起了手来:“喝,喝,给你们喝。你站住别动啊!”

男人目光分明闪烁,见到杨潘似乎并无止住脚步的意思,是当真有些慌乱无主了起来。

没有发现,那一切自然可以随时停止。只是,既是被他发现了什么,那不打探清楚,也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啊!

杨潘嘿嘿点头笑着,谢过了男人:“多谢屋主。您看您这,不仅给我们提供歇脚的地方,还给我们水喝。像你这样的好人,可是不多见了!”

“你大喊大叫什么!”男人威逼的目光霎时汇聚在了杨潘的身上。

山野村夫,即便做了什么坏事,以他们那沉不住气的性子,也终究是纸包不住火。这不,一下就被激怒了:“我说屋主,我是在向你表达感激之情啊!你看你,怎么,还不乐意了?”

男人不知该怎么接话,只是他心虚,赶忙转身进屋去倒水去了:“你,你们等着。”

红白二事齐办,还有男人怪异的行径,这些似乎都说明了什么,也都不能证明什么。一切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这些,不过都是他们的猜测罢了。

但杨潘故意提高了音量,还违心对着男人一通乱夸,就是想佐证什么。

终于,他的一腔苦心没有白费。里屋传来了一声响亮的清响,听上去,好像是什么东西被人碰倒了。

这便是一个信号,杨潘故意挑了挑眉,伸手拉住了男人的一只胳膊:“屋主,原来你家还有人啊?”

男人眼见着就要藏不下去了,自然是凶相毕露,当即狠狠地甩开杨潘来抓他的手:“有病,要你管那么多!”

“话是这么说的。”安宁也确认了什么,和一众人前后聚拢了上前:“若你没有干什么亏心的事情,我们自然管不着。可我瞧着,好像不是这样的。”

安宁反手扣住了想要来攻击他的男人,就对方这几下子,还想搞偷袭?

安宁加大了腕上的力气:“杨大哥,不如你先进去看看。”

第七百一十九章 赎人

杨潘循着方才的声音往里屋快走了几步,只见床榻上有一名女子正被麻绳五花大绑了起来。

那女子明显正值妙龄,头发披散着,就连裸露在外的肌肤都布满着狰狞的红痕。应该是抗争不成,反受到了虐待。

杨潘抬手遮了遮眼睛,有个词叫什么来着,他实在想不起来。虽然妙语连珠有时确实是文化人的专属,但如何做人的道理杨潘可是一点儿也不含糊的。

他就近从一旁找了件衣裳丢给了那名女子:“姑娘,是他把你绑起来的吗?”

女子的嘴里还被塞了一团破布,因而支支吾吾的,杨潘也听不懂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这样,我现在替你把它拿出来。”有什么话可得先行说好,不然的话,这种事情,将来说不清的人反倒就是他了:“你如果有什么委屈呢,就点点头。”

女子的一双瞳孔里早就蓄满了泪水,听闻此言,便连连点起了头来,生怕错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看来,是铁定不存在什么误会的了。杨潘将破布从女子口中拔了出来:“他这是强抢民女,走,你跟我出去。”

也不顾女子是否回话,杨潘就半拉着女子往屋外去赶:“我就说,哪有人对客人这么冷淡?原来是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啊!”

男人被一通数落,倒也不恼,只挣扎了几下,从安宁的手中挣脱出来:“我告诉你,别血口喷人。这事,还真不赖我。”

“我呸!”杨潘平生最见不得的就是那宵小之辈的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真是让人瞧了就恶心反胃:“你强抢民女,还说不赖你?我,我就打死你了。”

“杨大哥!”杨潘身为副将样样都好,就是这个一上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暴的脾气真的得改一改。

安宁拉拽住了杨潘:“你先听听他怎么说。”

“他?还能说什么?你看看他缩成一团的样子,就知道是心里有鬼。”方才还很是趾高气扬呢,这怎么一听到要揍他,就瑟缩成了这副模样?

男人眼见着杨潘被人拉住了,暂时对他构不成任何的威胁,方才挺直了脖子,很是底气十足:“她娘可是把她卖给我的,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怎么,这样的事情,你们也管?”

确实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如果事实是真像男人说的那般,固然要对女子的遭遇表示同情,更多的却也是无可奈何。

杨潘忍不住多嘴一句,问向了他身后的女子:“他说的可是真的?”

“那是我后娘。”女子扁扁嘴,她知道自己这么说也是无济于事。

可那后娘李氏使用毒辣计策害死了父亲的这笔账还尚未结算清楚。

不仅这笔账没有算清楚,就是把她卖给别人冲喜,她也没有能力自保。

如今,上天又赐给了她这样的一个好时机。若不想法子抓住,往后的日子可是一眼望得到头:“我叫顾西,几日前,父亲中毒身亡。若不是一位姓林的公子告诉我实情。恐怕,现在我都被她蒙在鼓里。”

“你说那么多干什么?”男人急不可耐,只从一旁又找过了新的一捆麻绳来,在手中试了试力道,就又要将顾西绑起来:“我不管你们家的破账,反正你现在是我的人了。给我回去,别逼我动手啊!”

“你干什么?”之前是安宁一直拉着杨潘,可现在男人的过分已经让他也忍无可忍了:“就算你说的都是实话,难道就不能让人家姑娘把话都说完吗?”

男人是个吃软怕硬的,也知道不好和这几人正面对抗,因而刚刚鼓起的劲又悄无声息地没了下去。

顾西难得可以将心中这些日子以来所受的委屈一吐为快,“可是,谁能想到,那毒妇见我一个孤女,无依无靠。在林公子走后,谁能想到这黑心的毒妇,居然拿我给别人冲喜。”

说着,顾西愤慨不平地瞪了一眼站在一边不说话的男人。有杨潘等人做主,她也终于可以好好发泄一下了。至于后面会不会招致更惨痛的报复,这已经不是现在的她能考虑的了。

“嘁!”男人翻了个白眼,手指不禁攥紧了粗麻绳,只待这伙人走了之后,就把她绑好,好好治治她:“还好意思提,冲喜把人冲死也是头一回见,晦气!”

话说到了这里,杨潘等人才明白了为什么这户人家的院子里还停着一口棺材。

“要不是你起了不改动的心思,他能被气死吗?”急火攻心之下,顾西把实情皆道了出来。

看来,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户人家的确花了钱财把顾西买了过来,为的就是给这户人家的老人冲喜。

只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却是,在见到顾西之后,男人起了不该有的邪念歪心,居然想将顾西占为己有。得知了这样龌龊心思的老者,自然是病情加重,以至于忽然地暴毙身亡了。

杨潘最开始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那份心现在淡下了不少,他只觉得这个烫手山芋接或不接,都让人十分地焦头烂额。

正是左右为难之际,杨潘只觉得自己的衣角被人往一旁扯了一扯,顺着方向去看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顾西向自己投来了那种无助的眼神。

无论这水有多浑,这个名叫顾西的姑娘也确实可怜,明明,最不应该受到伤害的人恰恰是她啊。

杨潘咬咬牙,直接开口问道:“你开个价吧。这钱,我替这位姑娘还你。”

男人轻蔑地笑了起来,脸皮居然可以厚到当众混淆是非:“她把我爹克死了,一条人命的价钱,你赔得起吗?再说了,瞧你们这打扮,也不像是什么有钱人吧?”

虽然只是副将,但入阵杀敌,这些年靠着俸禄积攒下来的钱财也有不少。只是苦于路途遥远,又因为眼下情况的特殊性,他并不能暴露身份就是了。

不然的话,他定要给这个狗眼看人低的小人几分颜色看看。

他们一行人为了便于赶路,穿的的确都是些极其普通,并且耐磨的料子,也难怪男人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来:“你先报个价钱来。”

“这年头,还有这种冤大头?”男人的笑容越发地鄙夷,看向顾西的目光不仅移到了每个人的脸上:“李氏和我说,她这女儿容貌身姿都是一等的。我也看了,确实不粗。”

第七百二十章 成功脱逃

顾西隐忍着怒意不发,可是男人却一次次地揭起她的伤疤来。终于,在指甲深深地被掐进掌心之中的肉之后,顾西张口倒吸着冷气,一双眼睛早已红了起来:“你住口。”

“你瞪我干什么?”男人却是越说越得意,看着别人痛苦不堪的神情,对他而言,却是一种变态的快感:“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买卖。要怪,也只能怪你那个黑了心的李氏。”

黑了心,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男人这一句话倒是说得没错:“她是黑了心,被人戳穿之后,居然立马就把我卖给了别人冲喜。林公子只猜出了她的恶行,若是知道了她后面做的那些事情,想必当时也不会轻易饶过。只是不知道,爹爹的尸身有没有得到妥善的安置。”

或许是现在他也有了女儿的缘故,杨潘看向顾西的神情柔和了许多:“你是说,李氏毒害你爹的事情东窗事发了之后,她为了掩埋自己的罪行,才把你发卖给别人的?”

不得不说,若是迷途知返的恶人,那尚且还有的救。可像李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为人所不齿的事情来的,却也是少见:“不过我还真是好奇,你之前说的那什么林公子,他又是怎么回事?”

杨潘注意到,在顾西和男人“各执一词”的你一言我一语当中。有个姓林的人,林公子在这当中起到的作用似乎也是不容忽视。

问这话时,杨潘只是想尽可能地将这一摊乱麻搞得清楚一些。可说出口后,杨潘却是猛然惊觉过来了什么。

都是在醴临,虽不知是不是那个凌字,但这种局势之下,对方也有可能为了顾全性命而暂时来个隐姓埋名一下。这一点,是不能作为什么找人的依据了。

“林公子误入了林间的陷阱,当时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受了箭伤。”提起这个,顾西可感念的事情可就太多了:“在我家住了一些时候,就撞破了李氏的诡计。”

只是,许是时运不济吧。林公子的出现还是晚了,除了撕下那女人丑恶的面具之外,似乎并没有让其人恶果自食:“可惜,没有让那毒妇受到恶报。林公子好像是怕什么人找到他一样的,匆匆就走了。”

“怎么了?”顾西觉得,眼前的杨潘对这事异常关心的态度,好像有些过头了。

“你,到底还给不给钱了?”男人眼见着几人开始了热火朝天的聊天,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只是,这几人可着实不好惹。就在他说这句话的功夫里,安宁都快把他的肩胛骨给捏碎了:“再不济,好歹也得让我止个损,不是吗?”

恶人自需恶人磨的道理可真是没错。尽管安宁不是什么恶人,但对男人强硬的态度,总算是让其人知道见好就收了。

“我们大家先把身上的钱都凑凑,看看够不够。”离京出发的时候,哪里能想到前面还有这样的不平事在等着他们。

因而,银两可能只是勉强够个往来住店果腹的吧。

“这么穷,也好意思学别人路见不平?”男人讥笑起来。

虽然这副嘴脸是真的看不惯,但也确实是事实。一时半刻,没有人能回击过去,也只能默默地受着。

安宁掏遍了身上大大小小的角落,最后竟是从鞋子里找出来一沓银票。

那隐隐约约散发着脚汗味的银票被他拿在手中抖了一抖。似是为了炫耀,也似是为了看一眼男人再也傲不起的脸色,安宁还将银票凑到了对方的鼻尖处:“这些,够了?”

“咦。”有人忍不住露出一脸的嫌弃,甚至还有更夸张的,当场就往后退了几步。

不过,男人却是一点儿都不在意这银票是从哪里被拿出来的。双手随意在身上抹了几下,才双手捧着接了过来,脸上只有一种神情。

那就是,见钱眼开的神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笑着一张张数过:“够了够了,带她走吧。”

本以为掉落进了这滩淤泥,从此就要将她越埋越深,顾西完全不敢去奢想。有朝一日,她居然还能重见天日。

她本不是个爱哭的人,只是这种大难不死的感觉实在冲击得太厉害了。咣当一声,却是顾西跪倒在了地上:“顾西谢过几位的大恩大德。”

杨潘怎么拦都拦不住,顾西又在地上连连磕了几个响头,直到额头发红,甚至是见了血,她才停了下来:“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顾西抬头一一看过众人,这些人侠肝义胆的,看上去更是什么都不缺。虽然穿得寻常,但出手阔绰,想必更不是什么贪图钱财的。

她只顿了一顿,“如果几位有用得上我顾西的地方,我一定在所不辞。”

这番情真意切的言语,使得杨潘不得不再次打量起了顾西。顾西应该是有个自己想法的姑娘,不似常人,遇到这种无以为报的恩情,不是什么以身相许,就是当牛做马的。

但很多时候,助人只是脑海里自然而然冒出来的一个想法。他们那样做,究竟是在报恩,还是在自顾自地为了让他们心里好受而给别人增添烦恼呢?

杨潘摇摇头:“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快快离去吧。”

听到这样的评价,男人的双眼中浸满了怨毒的神色。不过有大把的银票当前,很快便又将他的注意力完全地给吸引了过去。

将顾西送出了这户人家,杨潘才又在院子当中找寻起了安宁等人口中提起的棺材。

只见上过漆的棺材还未合棺,里面有没有尸身,已经不是杨潘关注的了。

“这些碎银子,你且收好。”方才在屋里不便拿出这些东西来,不然的话,被男人看去了,还不知要搞出什么名堂来呢:“找个小本生意做一做。最起码,能养家糊口了再说其他的吧。”

其他?顾西泡在泪光当中的眼眸又黯淡下去了几分。是啊,恶人还没有得到惩治,她当然不甘心就此罢手。

只是,在那之前,她也得能自食其力地活下去才是:“几位府上何在?顾西来日也好将这些银两和方才赎人的银票给送还过去。”

杨潘自然不会承认他们是打京都过来的,只是摆摆手:“那些都用不着,就当我们换你一个消息就是了。”

第七百二十一章 拨云见日

能多多少少帮上点忙,顾西心里也不至于过意不去:“什么消息?只是我一直居于山野之间,恐怕消息来得也是十分逼仄。”

消息的来源逼仄与否,这和杨潘关心的可搭不到什么边。他只是对那位林公子很感兴趣就是了:“顾姑娘之前一直提到的林公子,他是什么人氏?”

如果那人真的是珏世子,对方既选择了隐姓埋名,那对来处必然也是巧设名目。

问这一点,基本是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的,无奈,杨潘只能又换了方向:“那林公子的外貌如何,不知顾姑娘可否为我们描述一下?”

林公子当日伤还没有好利索就要着急地离去,想来是有什么人对他穷追不舍。杨潘等人是她的救命恩人,可林公子醍醐灌顶的一番揭示同样也是不浅的恩情。

顾西不可能干出拆了东墙补西墙的事情出来,还是多了一份心:“你们怎么对林公子的事情那么感兴趣?可我仅仅只知道他的姓氏,其余的一概不知。”

假如林公子真的是珏世子,他的消息在顾西口中看来,倒也瞒得严实。

杨潘甚至为凌珏松了一口气:“顾姑娘不要误会,你说的那位林公子很可能是我们的旧识。我们要找他,也是想确认一下他现在的安危如何。”

“他有危险?”看来她的想法没有错,哪里会有人平白无故受了箭伤,想必是受到了别人的追杀:“诸位恩公,非是顾西要刻意瞒着你们。只是,那林公子也于我有恩。让我为了你们的恩情,就去冒险伤害到他,顾西,一时难以抉择。”

安宁咬咬牙,忍不住站出来说话:“顾姑娘,我们可以为了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搭进去所有的路费。那应该至少能证明,我们不是什么坏人吧。”

杨潘也跟着附和了几句:“林公子若是我们要找的人,那我等也可以证明,他同样是家底清白的好人。只是如今他遭了难,我们这些做朋友的,也只是想尽快找到他。”

他是没有任何的证据可以证明他们的所言非虚,也没有办法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这样告之给了一处不知名的村庄里刚刚结识过的姑娘。

顾西沉吟了半晌,这几位确实不是什么坏人,想来那林公子的难言之隐真的牵扯到了太多。

若真有人能帮他,或许是福不是祸:“他到底来自哪里我确实不知道,不过谈话中,我记得,他好像和我提起过醴临。”

“看来,玥姑娘猜得没错。”再结合顾西现下所说的,这个不知名的林公子十有八九就是珏世子。

世事不会这么巧合的,杨潘扭头打量着众人,只觉得此行的任务基本可以完成了:“我们就在醴临好好找找。一定会有他的下落。”

“顾姑娘。”顾西的这句话相当于给杨潘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他打起了不少因为茫茫白雾而沉沦下去的精神:“你多多保重。至于李氏的事情,相信只要留得青山在,你定能讨回公道的。”

“恩公放心。”一路被杨潘等人护送着,顾西已然远离了那户让她噩梦不断的人家:“只是,你们若是见到了林公子,麻烦代我向他道谢一句。若不是他,我就是现在都被毒妇瞒在鼓里呢。”

想想就是讽刺,那李氏有自己的儿子,所以待她自然更不会做到视如己出。有时的苛责打骂,顾西那时还勉强为其人找着借口。

她不是如此愚钝的,只是不想让父亲为难。多少事情,她都一一忍让了。只是没有想到,她的处处忍让,反而是让李氏行事越发地无所忌惮。

最好搞成这样的境地,或许,她也有错。错在态度不能强硬一些,错在没有在一开始就想方设法地将那女人扫地出门。

“你,没事吧?”安宁观察入微,发现了顾西脸上的表情怪怪的:“你应该向前看,最起码现在离了虎口,以后的生活也不会受制。”

道理,顾西是懂得的,她含笑谢过:“让各位恩公担心了。从这个方向走,应该就可以走出这片林子了。”

被李氏卖到这里来,她心内自然是不愿屈就的。于是,刚来的那段日子里,她几乎想尽了所有的法子,就是为了逃出去。

结果自然可以看到,一次又一次的失败。顾西非但没能逃出去,还因此彻底激怒了男人,动辄就是摔打加身。

不过,倒也因为她的不安分,顾西将这里的地形都探了个大致:“我在想,林公子如果是去找友人的话,现在应该还在醴临。”

顾西所说,基本上都能够和苏云起告诉他的那些凌玥所说的对上号。似乎,真的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杨潘心里的欢喜不比重获自由的顾西少却丝毫半点:“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我?”其实说实话,顾西对于自己这一叶浮萍未来该如何漂泊,还真没有一个明确的想法。

能有这几人作伴,或许也未尝不是什么好事:“只是,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安宁眉头一紧,将杨潘拽到了一旁:“杨大哥,她这话说得没错啊!带上她,我们还怎么完成少将军交代的任务?”

“你是不是笨?”杨潘忍不住敲了一下安宁的脑门:“我说让她一起走,又没有说是要一直这样。只是顺便让她带个路,先出了这被白雾包裹的林子再说。”

再说了,在这里,顾西一个弱女子。万一那男人贼心不死,岂不是方才的银票都打了水漂!

这种吃哑巴亏的蠢事可是万万干不得的,杨潘勾住了安宁的肩膀,将其带到了顾西的身前:“顾姑娘你别计较,他就是个孩子。我们还需要你给带个路。”

“好。”便是安宁不做出那样的反应来,什么时候该离去,顾西心中也是有数的:“你们放心,等出了林子,我自去谋个生计。”

白雾笼罩,不过是晨起时的景象。一队人马还没有完全走出林子,雾气就已经散得无影无踪了。

安宁一个人自言自语着,只是他的不同于常人的喃喃自语,声音大到众人都听听到了:“雾居然这么快就散了!我还真以为这村子里有古怪。”

第七百二十二章 换取

“古怪?”杨潘摇了摇头,他果然还是比不过年轻人,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想象力:“你别忘了你是干什么的,以后这种话可不要乱说。”

“哦。”安宁的自言自语碰了壁,兴致自然也就消减下去了大半。

大雾散去之后,男人将安宁给他的一沓银票塞进了最贴近胸口的衣襟里。而后像是怕还有人不知道他突然赚了一大笔银钱似的,恨不得奔走相告,传得人尽皆知。

隔壁住着与他没有几里的老妪恰巧要带着孙子去自家地里翻土,准备新一年的播种。路过男人的家时,却不禁屡屡侧目望去。

男人为人并不地道,时常连邻里的小便宜都占。因此,老妪一开始并不想搭理男人,她只把自己的孙儿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一些,连连低声:“赶紧走。”

只是,人还没走出去几步,那处却传来了一声接着一声的大笑声。听上去,就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该不会是得了失心疯吧?”

男人近日刚刚死了老父,一时想不开也是人之常情。尽管平日来看,男人也并不是个多孝顺的后辈。不过,别人家的事情,一旦关上门来,又怎么会是外人能够知情的呢!

老妪吐了口气,牵着孙子的手,朝着男人所在的院子走过去:“德胜啊,你还好吧?”

男人乖张的笑容霎时定格在了脸上,还以为是有人惦记上他新到手的银票了呢。定睛一看,发现是隔壁的老妪和她那孙子,这才放下了戒心:“婶子啊,我刚刚撞到一堆冤大头。他们给了我好多好多钱呢!”

提到这些,脸上那灿烂满溢的笑容都要止不住了。可老妪却依旧认定了是这人受不了刺激,疯了:“哎,年纪也不大,你说你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你让你老爹又怎么走得安心呐?”

“婶子,话可不是这么说的。”男人克制不住自己一朝得势的心中快感,几步上前来,还将一沓银票掏了出来:“你看,这钱,够庄户人家种一辈子的地了吧。”

老妪的孙子眼尖,立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这钱也太多了吧!”

男孩的反应,恰恰就是男人要达到的效果。心满意足之际,还不忘看向一旁一言不发的老妪:“婶子,你就,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男人有些诧异,但更多的却是对于老妪这默然态度的不满。

老妪不比男孩那样心智简单。她不知道这钱是打哪儿来的,但有句话却被男人说对了。那就是,这些钱,足够庄户人家种一辈子的地了。

干了什么事情,才能在一夜之间发了这样的横财。想都不用想,一定不是什么正经的东西。

老妪还是压着不耐烦的性子,看在是乡里乡亲的份上多劝了一句:“德胜,不要怪婶子多嘴。这钱,多少才算个够呐。你为了钱,要是干了什么出卖良心的事情,心里能过意得去吗?”

男人毫不客气地甩过了一记白眼,也并不考虑面前站着的人是否是长辈。他向来就是这样的,目无尊长,要不是看在乡邻的情面上,谁又会多搭理他呢!

老妪一看男人是个冥顽不灵的家伙,索性拉过孙子就往外走:“你自己看着办吧。不干净的钱,拿着也未必好。”

“嘁。”男人笃信,这是老妪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心里指不定有多眼红呢。

在男人自我的一力宣扬之下,这事竟然很快在村里传了个遍。

有人闻风赶来,将男人拦了下来:“听说今日有一帮人给了你一笔数额不小的钱财?”

男人这回可不敢再傲了,因为他分明看得清楚。来问话的人,还有他身后的那一干人,分明就是官兵:“是。是有人来,出手也挺阔绰的。”

他们已经一路追踪,可奈何追踪到醴临附近,就再也没有凌珏的消息了。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只能一直在这附近打转。

现下有人一夜之间动了这样大的动作,难免将他们的注意吸引过来了不少:“他们拿钱问你换什么?”

男人一五一十地将事实道了出来,末了还不忘了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官爷,我是和那女人的家人谈好了价钱的,不能算强抢民女吧?”

“抢不抢的,和你们当地的官员去辩。我们不管这些。”精力都是有限的,他们只知道奉命离京多时,可连凌珏的人影都给跟丢了。

“那伙人还跟你问了什么?”时不我待,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但凡有丁点儿的异常,就值得他们一路追查下去。

“问我什么?”男人有些心虚,在那伙人的眼中,他可算是个恶人。便是有什么要问的,也该是问向顾西才是:“他们有向顾西,也就是那个姑娘问些什么。”

“问什么?”被问的对象是谁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问话的内容是什么:“你一一道来。”

男人也只听了那么一耳朵,心不在焉的情形之下,得到的信息自然也是支离破碎的:“好像是说,顾西多亏一个林公子才看清了李氏的真面目。然后他们就对那个姓林的很感兴趣。”

几个打头的官兵听了之后双眼就是一亮。这个姓林的,不光是那伙来路不明的人感兴趣,就是他们,也是十分地有兴致。

“多谢。”官兵谢过,其中一人竟还从身上掏出了些赏钱,扔到了男人的怀里。

男人的欢喜不言而喻,这赏钱虽然不多,但比起他从前靠种地赚的那些钱来说,也是强上了好几倍。

“头儿。”有人将信将疑地贴了上去,总觉得照他们这样的寻法,就是瞎猫也碰不上死耗子吧:“你觉得,那男人说的话可信吗?”

这样无异于是在街边随手抓了一个人啊,这样的消息没头没脑的,怪不可信的。

可他们的头儿却并不这样认为。又或者,他们已经逗留在这处很久了,总不能一点儿建树都没有:“那你有更好的法子?碰碰运气,我有感觉,这个所谓的林公子极有可能就是我们离京多日要找的人。”

“都听头儿的。”这话说得确实没错,碰碰运气,无论怎样都比在这原地踌躇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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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三章 驱逐

“大郎,你感觉如何了?按照凌珏走前的说法,几日里,于母都在用这种法子给大郎做按摩。

凌珏说得没错,就算不能彻底根治,但用这种手法,多多少少都能起到一些活血化瘀的作用。对于大郎的病情,总归是利大于弊的。

于家大郎勉强张了张嘴,这些日子以来,就算是身子不见半点起色,但他的精神却不是以往可以攀比的:“好多了,身上也不再起烂疮了。”

这精神头看着就上来了,于母自然也是乐在心中的:“他爹,你快来看看大郎。”

困扰这个家多年的问题似乎不再那样提起便让人心口窒息得难受。在紧紧被命运左右之余,居然还能有偷偷松口气的机会,这是于家始料未及的。

叫了几声,于父那边却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于母只能替大郎掖好被角,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去寻人了。

“叫你你怎么不理人?”于母一眼匆匆瞥过的时候,恰巧撞到了于父正立在院子当中。针对对方对她的这种态度,于母颇为不满。

只是下一句或苛责,或询问的言语还未得出口,于母就愣住了:“你们,你们是谁?”

他们这穷乡僻壤的小山村里,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热闹了起来。于父于母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好兆头。

杨潘先行拱手行礼:“听村人说,这里是于恒的老家?”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吧!于父觉得,这句俗话用在他们于家,正是再贴切不过了:“是,但于恒多年不归家了。是不是死在外头我们都不知情。”

于恒就是怕人追上门来,一连多年都不敢在村中现身。可即便如此,似乎都有人并不打算放过他们。

杨潘半信半疑,“据我所知,于恒好像已于数月前离开了京都。二位,当真没有他的消息?”

事实上,就算他不起任何质疑的心思。于恒,也是醴临这边去寻凌珏下落唯一的突破口了。

各种原因的驱使之下,杨潘只能誓不罢休地相问。

“你这人……”于父有些慌张,知道这伙人不好打发,但这样的谎一旦撒了出去,就只有继续的道理:“我自己的儿子是生是死我自己都不知道,还用得着骗人吗?”

所幸,在某一件事情上坚持许久,假的似乎也假成了理所当然,倒好像是事实本身就是这个样子。

安宁羞愧得满脸通红,只觉得是他们操之过急了,探路不成,反而触发了人家老人家的伤心事:“老人家您莫急,我们没有这个意思。”

熟能生巧放在说谎这样的事情上也同样适用。于父的面色都红了起来,倒真像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你们给我走!我于家不欢迎你们。”

时机被烘托得恰到好处,于母也插了一脚进来:“对,赶紧走。别逼我们报官。”

报官?杨潘等人互相看了一眼,他们自然是不怕什么官差的。这一点,无论是放在醴临这样的小地方中,还是京都,都是一样。

只是,如今他们背地里找人的差事,明明就是在和朝廷对着来的。绞尽脑汁地规避都尤为不及,就更别提,还要被人用报官来威胁了。

杨潘自然只能见好就收,他连连道起歉来:“对不住了两位老人家,我们这就离开。你们莫要气急,伤了身子。”

目睹着一伙人远去在视野当中,于父面色无异,但心底却是狠狠松了口气的。于父头也顾不得抬,只朝身后挥了挥手:“老婆子,你过来,扶我一把。”

这样的一群人,且撇去他们此行的目的不提。单论平静了这么多年,如今却是怎么了?于恒的事情,这便是一个开头,怕是瞒不长久了。

“你说。”于父都有了方寸大乱的样子,就更别提是于母这样的妇道人家了:“该不会是有什么风声给传出去了吧?”

于父没有立即回话,只是忽然转身定定地望着于母:“回屋去。外头风大,当心着凉。”

于母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才反应过来。隔墙有耳啊,尤其是还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她刚才那句话要是被有心人听了去。那后果才是难以预料。

不敢再想什么,于母只能怀着一颗仓促不安的心,跟在了于父的身后进了屋。

“杨大哥。”安宁蹙着眉头,这好不容易从顾西身上探来的一些线索,似乎在于家这边彻底地给断了开来:“你说,于家二老,是不是太可怜了?”

“不好说。”杨潘独自一个人说着话,整个人的状态都好似从身边的一切当中抽离了出去。

安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不好说:“杨大哥,我们是不是逼人家逼得太紧了?”

这一回,杨潘应该是听到了的缘故,扭过头来看向安宁:“我觉得,他们的态度不好说。”

另有人也觉察出了什么,接话道:“杨大哥你是说,他们在骗人?”

安宁下意识得就反驳了起来:“怎么可能?他们怎么会拿儿子的生死开玩笑来骗人?”

“安宁,你还是太年轻。你觉得不可能,并不代表事情就真的没有那种可能。”杨潘伸手压了压安宁的肩头,并给了一个眼神让对方自行体会:“你想想,我们当时不过是问了一句这是于恒的老家吗?可那老者又是怎么回答的?”

当时的情况实在于他们不利,勉强继续待下去,不仅会催化局势的恶劣,也免不了自己会受到心灵上的一番拷问。

但脱离了那时紧张气氛的笼罩,再仔细想一想,事实,就真的会如于恒父母所说的那般吗?

恐怕还不是吧。

经过杨潘这么一提点,安宁回忆了起来:“那老者神情越发地激动,说他的儿子生死未卜。我们如若再纠缠的话,就扭送我们去见官。”

只是,安宁还是说不上来,这当中哪里有问题。

杨潘沉吟了片刻,伸手招呼过来了众人。既然明着来问不行,那他们只能去行稍微下作一点的法子了。

他们只是提起于恒数月前离京的事情,可半点都没有谈及其人生死的敏感话题。

这个话头,可还是于父自己开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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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四章 暗中观察

儿子出门在外,多年杳无音信,担心不假,更是人之常情。可是像于父于母这样的,连提都不能提,是否本身就有问题?

当然了,以上这些,也不过就是杨潘一人的猜测罢了。事实是否当真如他所怀疑的那样,还需要用时间来加以证明。

转身回屋的于父立马将身后的大门闭紧,可虚汗还是忍不住地留了下来:“太巧了,真的太巧了。”

于父就像是受了刺激一样,口中翻来覆去的一直都是这一句话。这让于母在惊慌之下又生出了些好奇,因而发问:“什么太巧了?”

于父往里屋的方向看了一眼,生怕他们的谈话被大郎听了去,只压低了声音:“那日恒儿的旧识刚刚找过来,这才多久,立马就又有人跟了过来。你说,到底是冲谁来的?”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于母心中也隐隐约约地有了一个答案:“不是冲恒儿来的?”

于父状似点了点头,只是他的动作并不明显就是了。这落在了于母的眼中,可是能够将心中悬着的那颗石头安稳落地了。

“不是冲着恒儿来的就好。”于母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倒真有一种劫后重生的样子。

于父冷哼了一声:“妇人之见,好什么好!”

不等于母再去问,于父就一脸忧心忡忡地开始了他的自说自话:“你也不想想,那公子现在与恒儿在一处,恒儿心里又对他有愧。如果真有什么,也一并躲不过。”

牵连向来最是无辜,尤其是这种明明知道却更不躲开的牵连,那风险是一并的:“不知这伙人和那公子究竟有什么关系。但愿不是仇人就是了。”

事已至此,再想什么法子也是于事无补了。

于父的目光只略过家中的门窗,确定被他关得严丝合缝之后,才异常郑重地嘱咐起了于母:“这段日子仔细着些,若是碰到了庄子上来的人,把东西接过来之后,就快快把人打发了。你可不要在这种时候犯糊涂。”

于母不太明白事情的严峻程度到底到了哪里,只是终究也是被于父这样的心绪不宁感染到了:“我明白。”

“杨大哥,我们就这样守着有用吗?”安宁也觉得自己这样是着实烦人,只是因为心中没有底,让他难免有些毛躁。

杨潘深吸了一口气,他真拿安宁没有法子,有些话,不是老生常谈的嘛:“没有用,那你现在给我找个人来看看?”

这话含了不少的愠怒,安宁不好意思地笑了几声:“我等,我这就等,再也不说话了。”

杨潘没有再张嘴说过什么,只是露出一个这还差不多的眼神:“那于恒当日既然说过这样一番话,相信我们只要耐心在这里等,不愁没有线索。”

于恒不是都向凌珏自报家门了嘛,让其来醴临找他。况且这里于恒的爹娘也在,于恒势必不会放弃与这边的联系的。杨潘觉得,得知于恒的消息进而借此来找到凌珏,只是时间问题。

于恒的爹娘很少外出,家里平常的吃穿用度,都是由邻居挑着担子送过来的。再是来往密切的邻居,送一次两次那是热心,但也不可能坚持得如此长期。

安宁又观察了几日,终于得知了可以让乡邻并无怨言这么做的原委:“于恒的爹娘给了村人钱,以钱换物。”

杨潘似是笑了笑,只是寺庙里的光线黯淡极了,除了挨着近些的安宁好像看到了这一个表情以外,谁都没有看到:“我们再多等几日,我不信于恒不联系他的爹娘。”

从于恒爹娘靠着村人送生活必需用品的这一个事件来看,他们必然有什么隐瞒的消息。

不然的话,都是庄稼人,本身就是靠天吃饭。若是日日都窝在家中,长此以往,还用什么来维持日常的开销。

他们,一定是另外有着什么其他钱财来源的渠道。并且,抛却了这个不看,于家到底还有什么东西在牵扯着二老,让他们不能轻易出门呢?

此刻的杨潘笃信,只要耐得住性子,一定不怕没有收获。

“还是希望能尽快找到什么线索吧。”安宁长吐了一口气,干脆往后一躺,仰面倒在了干草草垛上。

他们几个这外来的人在村里出出进进得太过招摇,又不肯就此离去,因而就更不能随便找户人家暂住些日子了。杨潘做主,这才找了这间香火寥寥的寺庙来。

别看醴临的这个村庄地处偏僻,但好在自给自足,乡邻之间的关系倒也亲厚。几乎再无所求,这间寺庙也就没有显得特别地香火鼎盛。

他们只需要在白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隐匿了自己的行踪。夜晚时分,则不需要特别担心,只需要留那么一两个人来轮守即可。

安宁的这一倒下,好像是给了所有人一个睡觉的信号。杨潘推了推趁机假寐的安宁:“别装睡,今晚该你去守夜了。”

这不说还好,杨潘的话音刚落,安宁那边竟是响起了连声的呼噜。

杨潘使劲推了一把:“别装睡了,哪有人睡得那么快的?出去守夜!”

安宁睁了只眼睛,看来是装不下去了:“你不是就睡得这么快吗?”

这可不是安宁心血来潮的伪装,他能这么做的前提也是,有人在此之前亲自做过示范。

围着的一群人皆憋起了笑来,这种实话,也只有安宁可以傻头傻脑地想说就说了。

杨潘有感面子上难以挂住,照着安宁的脑门上就是一个不轻不重的拳头:“再多嘴?让你带队,你也照样困得第一个睡着好吧!”

安宁噘了噘嘴,他其实并不想戳破。入了苏家军这么多年,无论战事吃紧与否,杨潘的睡眠质量要是排第二,再也没有人敢叫嚣着排到第一了。

离了寺门,借着月色的掩护,安宁半打着哈欠就摸到了于家的家门前。

这个时候,距离入睡还有些时辰,但这村子里一家和一家挨得还算有些距离。因而,即便不到入睡的时候,外面也很少有什么人游出来晃进去的。

安宁随便找了块大石,将身子一斜,半倚着靠在了上面:“我可不信,就这么巧,都这么晚了,还能有什么人来找于恒的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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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五章 藏身之所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可安宁的双眼却瞪得倍大,生怕因为自己的一个恍惚而错过了什么。

也不知上天是配合他呢,还是在故意给他找担子。也不知蹲守了多久,睡眼都惺忪得不行的时候,安宁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视野当中有什么东西在清辉的月色笼罩下出现了。

那是一个正年轻力壮的男子,有些鬼鬼祟祟地敲响了于家的大门。

因为隔了些距离,安宁并看不清那人的样貌,不过看看身形和那人鬼鬼祟祟的样子,应该就不难猜到,这里面他们双方的交易绝对不简单。

不敢耽误时间,也不敢胡乱做主,安宁只起身随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就一路小跑着回了那间杨潘等人栖身的寺庙里。

“杨大哥,你快醒醒。”安宁都能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脏因为紧张和那说不上来的兴奋快感而快要跳出来的强烈节奏。

这强有力的节奏竟是怎样也压不下去,和自己面前杨潘的鼾声如雷都有的一拼:“杨大哥!醒醒,于家来人了。”

“啊!什,什么?”睡得正沉,但这也并不妨碍杨潘听到了于家这样的关键字眼。他一个骨碌爬起了身来:“你再说一遍,你看到了什么?”

安宁哪能说得那么仔细呢?他其实就是连看,自己都没有看得有多么清楚。只不过是一个身形十分怪异的身影,便足以让他这一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也没有看到什么,只是有人敲响了于家的大门。这个时候,而且这几日,我好像还没有见过这个人。”

“足够了。”能查探到这些,便不枉他们几日来的紧盯。杨潘招呼起已经彻底清醒过来的几人:“跟我来。”

待得几人赶到的时候,那陌生人似乎才堪堪把事情做完,正欲告辞。

杨潘等人就近躲在了大石之后。亲眼看着那陌生男人将斗篷披得更紧了一些,环顾四下,见并无什么异常,这才肯放心大胆地离去。

这可是天赐的好时机呐,由不得杨潘延误,他拍了拍安宁的肩膀:“你和我一起跟上去看看。”

没有交手,杨潘也不知道这陌生男人的功夫如何。若是不幸,其人的功力甚至可以和苏少将军不相上下。那他们这许多人都跟着上前,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连日来的苦守?

“你们几个先回去吧。”安宁对于自己能和杨潘一同追踪上前很是开心,也不管这是否是一件苦差,便急急打发了跟来的其他人。在他看来,这是杨副将格外赏识自己的表现。

安宁还犹自沉浸在这种别样的欢喜中时,杨潘人却已经走远了。还是在旁人推了一把自己之后,安宁才急急忙忙地迎头赶上。

“杨大哥,你等等我。”安宁心急,生怕自己被落下太远。便是压着嗓门,听来声音似乎也格外大。

“嘘。”杨潘迫不得已顿住了步子,转过头示意安宁轻声一些:“就这一次机会,你可别给我关键时刻掉链子。”

安宁连连点头,一路连大气都不敢出地紧紧跟在杨潘的身后。直到月色将二人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投在石阶上,像是被折叠了数不清的次数。太过蜿蜒,就像是饱经风霜的老人脸上密布的皱纹。

“醴临还有这种地方?”一路憋闷了太久,安宁看着那道身影进入了一个大户人家的样子,居然忍不住惊呼出了声。

“你还能不能行了?”杨潘真是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他只希望安宁能够保持安静,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要求了。可是为什么就是这样简单的一点,安宁都做不到:“给我悄点儿声。你看不见这是个庄子吗?”

庄子?被杨潘这样一提醒,抬眼去看的时候,安宁才发现了这哪里是什么普通的大户人家,分明就是一个隐于山间的山庄啊!

“看来,于恒是带着珏世子躲在这山庄里了。”杨潘推论,回身望了一眼月色。

那月色好像不再清辉,有些浑浊暗沉的样子。这让杨潘心里怪怪的:“我们得赶紧下山。明日和他们商量一下再说。”

次日晨起的时候,因为众人得知了这来之不易的消息,心中悬而未落的大石也终于可以放一放了。

这一夜,一个个睡得都格外沉。不仅睡得沉,因为心中的弦一松,便是连个守夜的人都没有。

安宁还是睡得最轻的那个,迷迷糊糊之中,他好像听到了有什么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的靠近。

这一下子,可把他惊得不轻,眼皮疏忽就睁了开来:“杨大哥,大家,都快醒醒。来人了。”

毕竟也是军营里呆惯了的人,安宁这轻飘飘的一声,足够唤醒设防的众人了。

便是在此之前还依稀有些断断续续呼噜声的杨潘,也清醒了过来:“坏了,昨夜忘了让人守夜了。”

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好在他们睡觉的地方也比较隐蔽,是在偌大的佛像之后。只要不搞出动静来,一般人来到寺庙的佛像前,上个香许个愿也就走了。

可惜,这也只是一般人的做法。对于面前的这群人来说,并不适宜。

那队从京都就开始就一直在查探凌珏下落的官兵找了一个当地的村人带路,同样也摸到了这间甚少有人的寺庙里。

村人向官兵们介绍着:“官兵大哥们,这就是我们村里唯一的一间寺庙。若有什么外来人想要藏身的话,或许也就只有这里可供他们躲藏了。”

“你们几个,去找找。”打头的人指了一指自己面前的这尊佛像。

这不指还好,一指就恰恰是杨潘等人的藏身之地。安宁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过这一次的他比起昨晚来说却是镇定多了,再没有闹出什么引人注目的动静来。

趁着官兵们去查人,村人插了句嘴:“不过我们村很少有什么外人来的。就算有外人,我们也不是什么不通情达理的,总不会让他们来寺庙住吧?”

安宁用眼神看向了杨潘,他们认识了这么久的日子,杨潘不可能解读不到此刻他眼神的含义。

杨潘确实没有让安宁失望,他只沉默了下去,眼神没有什么光彩。同样,他也在想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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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六章 打个照面

被人发现在现在看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再也没有任何的办法可以去做更改。比起这个,杨潘所思所想的重点在待会儿如何解释的说辞之上。

正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杨潘面前一时光影交错了起来。再抬头,却只见有人站在了他们的面前:“头儿,佛像后面真躲了人。”

也就是醴临的小山村,这里的寺庙修缮得太过简陋了。连个后门或是地道暗室的都没有,不然的话,又何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逼到坐以待毙的份上却只能束手无策呢?

杨潘讪笑了几声,许是心中的一根弦绷得太紧了,这直接导致他出口的话听上去怪人怪语的:“这么巧啊!你们几个也在?”

这话一出,倒是让面前的几个官兵愣住了,只是翻遍了满脑袋的记忆,也并不识得此人:“别套近乎,赶紧走!”

杨潘真是后悔得肠子都要青了,鬼知道他刚才疯言疯语地胡说了些什么。只是无论杨潘心里是如何一番思量,此刻也只能灰溜溜地被这队官兵押了出去。

“头儿,寺里真躲了人。”在几个官兵的通力合作之下,他们将杨潘等人带了出来。

为首的官兵没有直接问话,而是将杨潘几人仔仔细细地一一打量了一遍,好像想从他们脸上看到些什么。

这眼神可让杨潘感到很不舒服:“看什么看?我们几个又不是犯人!”

“我也没有说你们几个是犯人。”那头儿倒是不慌不忙地徐徐解释着,只是目光不见收敛,更是肆意了一些:“怎么着?不解释一下吗?”

安宁这一回的反应很快,立马接过了话茬:“我们几人两手空空,没有钱住客栈,这才暂时找了间寺庙落脚。难不成,各位官兵大哥什么时候连这些都要管了?”

不知是不是年龄最小的缘故,一向看上去很是乖巧的安宁,这一下子居然让杨潘都有些不认识他了。

“这些事情,我们自是管不着的。”官兵也没有被安宁几句故作生气的话语就给喝退,他只是暂时把话锋投到了那名村人的身上:“你不是说,就算是外人,也不会住到这里吗?”

村人有些紧张,感觉到自己的脸上都有些发起烫来,他只努力解释着:“我们村人还是都很热情的。就是不知道他们……”

壮了壮胆,村人抬头去打量了一圈这里站着的几副陌生面孔。岂料,这不看还好,一眼看去的时候,村人忍不住张大了嘴:“你们不是几日前……”

“几日前?”官兵认了出来,这些个外人,明明是和这个村子还有些交集的:“你说得清楚一些。什么几日前?”

杨潘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村人,正是几日前他们刚刚来到这个村子之时,碰到的第一个人。

最关键的是,当时还向这位村人打听了不少于恒家的事情。别人就是想对他们印象淡一些,也是不可能的了。

一边是朝廷的官差,一边又只是几个来路不明的生人,村人当然没有理由选择为杨潘几人隐瞒。

他只理清了思绪,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原委道了出来:“他们向我打听于恒家住在哪儿。只是我都说了,于恒他好几年都没有露过面了。”

“于恒?”官兵只眯了眯眼,他才不相信。世上就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在凌珏被通缉的这段时日之内,有人去找于恒还会有第二个解释。

不过,官兵并没有道破什么,他只是耐心等待着村人把还未说完的话继续下去。

“对了,你们几个后面去于恒家了吗?”村人确实是个古道热肠的,但又因为杨潘等人的不大信任而生了气:“我没有骗人吧!于恒几年都没有回来过了。”

“是。”杨潘面露为难之色,当务之急是,如何才能把这伙官兵的疑虑打消,好甩掉他们:“我们去了于家,发现的确是没有于恒的下落。只是,我们的盘缠不够,也不好意思再回过头来请求你们村人。”

一时之间,似乎再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可以解释他们住进这寺庙里的理由来了。杨潘也是急中生智,才为他们这样的行径找到了最为合适不过的借口。

“可是……”那村人还有疑惑,原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你们既然寻人不到,为什么不直接离开?”

不得不承认,这村人还真不是几句话就可以勉强打发走的。他这句问话可以说是一针见血,正问到了点儿上。

杨潘几不可见地皱起眉头,大脑正飞速地思考着该如何去接这个更是难以避开的话茬。

耳边却传来了那名官兵头儿的声音:“行了,既不是我们要找的人,那就撤队。”

“头儿!”下属有人不解,立马发出了相反的声音:“我们不是……”

“行了。”那官兵只是摆摆手,眉宇间霎时爬满了疲倦:“赶了一夜的路,你们大家都还没有好好歇过吧。”

这似乎是句问话,可根本不待别人回话,他就又自顾自地看向了那名村人:“还要麻烦这位老乡,能不能帮我们……”

俗话有言在先,伸手不打笑脸人。眼前的这几个又是朝廷派来的人,村人断然不会拒绝,忙点头应了下来。

只是在一帮人前呼后拥着就要离开的时候,那村人却顿住了步子,看向了杨潘几个:“你们也不要再住在这庙里了,不然跟我回去凑合几天?”

“叨扰您了。只是我们觉得,既然心愿落空,这就告辞了。”本来按照计划,今日晨起,他们也就该去到那山庄上的。

只是,时运不济。怎么就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和陛下派来的人撞到了一起。还好那官差也不是个有心眼的,就这么三言两语的,就得以糊弄过去了。

“那成吧。”村人忍不住回头又看了几眼。应该不是他多心,这几人的行为还真有些古怪。不过,他们几人终究也没有在村子里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那也就罢了。还是各扫门前雪的为好。

“杨大哥!方才,可真是虚惊一场。”安宁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现在似乎还能感觉到怦怦跳的心脏快要溢出胸膛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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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八章 入庄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啊!”为了不让安宁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杨潘还多加了这样一句。

安宁也没有什么法子,人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有人吗?”再者言之,他还能回哪里去呢?

夜色已经从天幕降下,苍茫的暗夜深色笼罩着这一片山头,好像要把一切的人与事全部吞噬了一般。

夜色的积重,致使安宁等人并没有好好打量了一番这面前的山庄。

安宁只是继续敲着门:“我们,我们是来寻人的。麻烦开个门,可以吗?”

杨潘左等不来,莫名地开始烦躁。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一把上前将安宁挤到了一旁去,就连嗓音都粗了许多:“有人吗?有人就麻烦给开个门,我们真的是有要事相见。这个时辰,应该都没睡吧!”

“杨大哥。”安宁挑了挑眉,抱起双臂来,一副作壁上观的样子:“你这么个叫门法,会不会太暴躁了一点?”

“那难道,像你那么温柔不成?”杨潘说着这话,便又是用拳头捶了上去:“但还是有言在先,待会儿有人出来开门,你同他说。”

“哦。”安宁讪讪地应了一声,暗暗地翻了一记白眼。合着就是说,坏人全让他做了。

不得不说的是,杨潘这般如强盗匪寇进村的暴力方式,还真的起了不错的效果。

没有几下,里面便有了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并连连应声道:“来了来了,别敲了。”

杨潘侧身将耳朵贴在了门上,听到那一边的动静之后,很是眼疾手快地退居二线,用力捏了捏安宁的肩头:“快想想怎么说。就靠你了。”

“别,别啊!”安宁欲哭无泪,本也觉得没有什么的他,突然感受到了被人在阵前抛弃的滋味。

这也是只有杨潘才能做得出来的事吧?待他们功成身退,回到京都之后,他一定要把杨潘做的这些好事全部告诉给少将军。

但那都是后话了。

安宁只艰难措着辞,正是焦头烂额之际,门却倏忽被人从里拉开了。那人明显一脸怨色,语气听上去也似乎是在隐忍不发:“就是你在叫门?”

其实,着实冤枉得紧呐。安宁不自觉地往身后瞥了一眼。结果倒好,他这些同行的战友们全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不知胡乱说着些什么。但就是没有一个人朝向他的这边看过来。

“是,是啊。”安宁硬生生地从嘴角边挤出一个敷衍到不行的笑来:“这不是眼看着天就要彻底黑了,我这一心急。对不住啊,大哥!”

“那你要干嘛?”对于安宁很是诚恳的歉意,对方并不买账:“若是要在庄子留宿。看到了吗?山脚下,那里可是一片村落,随你们住。”

因为心内另有计较,安宁的眼神一直有些飘忽不定。可是现下听闻此话,他的眼神却忽然一凝,余光渐渐地移向了身后。

这庄子,还真有古怪。

自打他们见面伊始,他何曾提起过是要在这里留宿一晚?可这下人张口就不分青红皂白地赶人。到底是人情的淡漠,还是,分明就是心中有鬼?不能让外人碰到就是了。

安宁双手撑在了将要闭合在一起的门上:“大哥,小弟话还没说完呢。大老远地过来,好歹,给句说话的时间行吗?”

安宁本来年纪就小,说几句软和的请求话,看上去又是一脸的可怜样子,前来开门的下人松了欲要关门的手:“那你快说。”

“是这样的。”真被他争取到了时机,可安宁却又急得开始抓耳挠腮:“我们受一位姑娘所托,来找林公子。其实,也就是传句话而已。那姑娘说了,林公子不远万里来到醴临是来寻旧人的。一时半会儿人是不会走开的。”

若珏世子当真被这家山庄所包容庇护着。对这一段事情,和他费尽心思隐去的一些和故意露出来的部分,应该不会没有任何回应的。

“醴临这么大。”此时下人的眼神已经不再是单纯地不耐烦了,他打量着庄外的一群人:“你们凭什么认定了那什么公子就在我们山庄上。警告你们,不要胡搅蛮缠,还是速速离去吧。”

安宁一愣,心中霎时有许多个想法一闪而过。是他推断错了吗?其实珏世子根本不在这里。

还是说……这不过是最后的一道墙,打破这个界限,他们自然就可以畅通无阻了。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走到了这里,最起码还是要尽力一试的:“林公子的那位故交并不在家中。我们就想着,贵庄家大业大,能为我们指条明路也算不虚此行了。”

下人默了半晌,将门缓缓虚掩了起来:“你们等着,待我向主子传个话再来。”

“哥?杨,杨大哥?”安宁不知该不该喜,他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成了,还是没成?”

杨潘喜不自胜,笑容都快蔓延到了耳朵根上:“有希望。你没看到,他都进去叫人了吗?”

“那就好。”安宁长出了一口气,随之涌上心头的就是压也压不住的骄傲自豪:“也多亏是我出马,不然,我们大家就等着露宿荒野吧。”

安宁膨胀不假,但他说的话也是他们必须面临的一大问题。如果今晚不能成功和山庄里的人说通,村子又是铁定回不去的了。那还确实得露宿荒野。

不出多时,那下人便大开了庄门来迎接他们几个进去:“诸位快请进,之前多有怠慢。”

一路也不知爬了多少级台阶,穿过了几次大大小小的回廊院落。打头在前的安宁只知道,这山庄的规模可着实不小,放在京都,恐怕比起一些大户人家来说也是不遑多让的。

心内正在为此感慨万千,为他们带路的下人却顿了下来:“诸位,庄主等人就在这里。”

“啊。有劳了。”安宁懵懵懂懂的,大致含糊谢过。

“安宁见过庄主。”安宁率先开口,其余人这也急急行过了礼。

因为门窗皆开,屋内的烛光被夜风撩拨得忽明忽暗,直能勾勒出两道并肩而立着的人影。

杨潘也拿不准这两人中会否有他们要找的珏世子:“我等受人所托,来寻公子,看看,他是否还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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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九章 远行客

“既然是客,远道而来,就先坐吧。”从安宁等人的视线来看,说话的这人长身玉立,身材匀称到就是一名女子也难与之相比。

一看,就不像是这偏僻水土能将养出来的人儿。便是安宁这样一个男子,都发起愣来。

待这人终于将面容转正,且在摇曳的烛光下五官得以清晰的时候,杨潘心中连日来的重担总算是放下了:“世子您果然在这里,叫我们一路好找啊!”

凌珏听到这话,却是十分地惶恐:“杨大哥莫要再这么喊我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世子了。”

于恒看到了这一幕,总算是放下了之前心里的惴惴不安:“原来你们几个都认识啊。”

“杨大哥是苏家军的副将,和苏少将军的关系向来很好。”料想,他这次敢冒着天下之大不讳来寻人,一定是背后苏云起的意思。

凌珏知道,他与杨潘不过因为苏云起的关系才见过寥寥数面。一只手掌都数得过来的次数,别人犯不着为他如此涉险。

当然,苏云起也犯不着。只是,从前有些误会和无法言语的原因,让他对于苏云起总抱着一种不太友好的态度。

现在其人看在玥儿的面子上,能做到这样的程度,已经很让凌珏感动了:“杨大哥代我向苏少将军道谢。从前的事情,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日若有机会,我必会亲自登门谢罪。”

本来一开始就是无关痛痒的几句寒暄之词,怎么到了现在,倒牵出了这许多有的没的的东西。

不是他连听人直抒胸臆的耐心都没有,只是不想因此牵动出凌珏什么悲切的感情来就是了。杨潘干脆开门见山:“珏公子不在京都的这段时日发生了许多。”

“这我知道。”凌珏垂下了眼帘,遮去了双眼中的些许伤感:“毕竟,平阳侯府的事情藏不住了。”

杨潘随之泛起一声苦笑。人,果真都是一样,也难怪就连京都中这般数一数二的人物珏世子都是这幅神情了。

麻烦事没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那眼光便不受限制,想要多么长远,都是随心所欲。

可真当大难临头了,所思所想,总逃不过被限定在了一个小小的圈子当中。

“华大夫是巫医的事情被暴露了。”说这话时,杨潘还看了于恒一眼,只是瞧着其人没有回避的意思,便也只能权当没有这个人罢了:“苏少将军说,这件事情,或许是一个助你翻盘的契机。”

“翻盘?”这种事情,是从前朝便就遗留下来的祸患,这种祸患还可以翻盘吗:“怕不是苏少将军在拿我寻开心吧?”

“珏公子,话不是这么说的。”感情他们大老远地跑来,就是为了一句轻飘飘的玩笑话吗?当然了,杨潘也并没有因此而生了凌珏的气。

确实,这种情形之下还能笃定地说出这番话来,怎么听都是轻狂的大话:“至于契机是什么,想来是因为我是一个大老粗吧,少将军并没有仔细去说。只说,让我们几个务必护送你安全回到京都。”

“回京都?”一直沉默不语的于恒这一回实在憋不住了:“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回京都,现在京都怕是都布好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他往里面钻呢。”

情绪忍不住激动起来,于恒也不想如此,只是这要求实在荒唐了一些:“可你们倒好,打着助人的旗子,教唆他往圈套里面钻。到底怀的是什么心思?”

“于恒。”凌珏出声压住了有些愤愤不平的于恒,他自然明白这个时候入京意味着什么:“先听听杨大哥怎么说。”

怎么说?他的话都说完了呀,这是要他再重复一遍啊:“少将军的府上来了一位懂得玄术的道士,他与华大夫似乎有什么交情。苏少将军说了,他们两个人还有公子您,是相互的契机。”

凌珏却是越听越糊涂了,华珺他是知道的。华珺向来行为怪异,根本不是性子古怪就可以解释得通的。其人身上必定背负着什么不可与外人言道的秘密,只是短期内谁也无法勘破就是了。

现如今他的身份是纸包不住火,被抖落了出来。站在某一个薄情寡义些的角度来说,也是迟早的事情。凌珏对此倒没有什么特别的诧异。

只是那懂玄术的道士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天盛不是一向都视道士为毒瘤,恨不得人人除之而后快的吗?

把这样一个危险放在苏府上,苏云起究竟是怎么想的?

凌珏想确认一件事,虽然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必要:“敢问杨大哥,舍妹凌玥可是在苏少将军的府上?”

杨潘应该是苏云起绝对信得过的人,如果他都不能给出一个答案。那么,玥儿现如今的处境可当真说不好了。

“苏少将军说得果然没错。”杨潘却是大笑了几声,眼睛因为笑容的逐渐放大都快眯成了一条缝:“珏公子当真是这世上最靠谱的兄长。”

凌珏勾出了一个笑容来算作附和。靠谱的兄长?想来也真是讽刺。

谁家的兄长做成了如他这般?不仅不能给予妹妹保护,到头来反而成了牵累别人的那个罪魁祸首。

这些东西,每想起来一次,就好像拿了把锋利尖锐的小刀在心间一笔一笔地刻划。

对于凌珏这些许细微的变化,杨潘粗枝大叶的,并没有感受到:“珏公子你放心就是了。如果不是玥姑娘,我们几个现在也就不会来到醴临这里了。”

听到凌玥安好,且被苏云起护在了府上,凌珏心中那块总压在心房上的石头也得以挪了一挪位置。

即便京都现在是豺狼虎穴,可只要有苏云起在凌玥身侧,最危险的地方未必就不能变成最安全的地方。

“正好。”都说经一事长一智,凌珏不知道自己的智慧有没有得到增长。但看开了些什么,也更晓得了应该抓住些什么:“既然玥儿也在京都,那我同你们回去就是。”

“凌珏,你疯了?”于恒瞪大了眼睛,若是知道这所谓的援兵来的目的是要把凌珏带到一个更为危险的地方去,那他宁愿不让下人打开这山庄的大门:“去了京都,就是想逃,也再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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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一章 进庄搜查

“珏公子,你先躲一躲。”杨潘的右手已经搭在了自己的剑柄之上,只听暗夜中的破风之响凌厉,催促着所有黑暗中的蠢蠢欲动。

有什么东西,已经整装待发着敲响了战鼓:“不想,来了醴临还得一战。看来,我果然是个武夫的命。”

这话,是聊以**吗?杨潘可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一战如果避不开,那就是势在必行了。

安宁却并不认为他们现在的处境就到了非要兵戎相见的地步,他伸手将杨潘拦了一拦:“杨大哥,他们也拿不准珏公子是否就在这里。你这么急着上去和他们对垒,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是啊。安宁这回说得在理。”安宁这话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有人也反应过来了什么。空气中先前还弥漫着的飒飒杀气与紧张之感霎时又熄下去了不少。

于恒整了一整衣衫,大步迎了出去:“你们最好也不要出来,免得让局面越来越糟,让我先去会他一会。”

杨潘见原本还算平和的气氛被他搞得紧紧张张的,现在又好不容易回复了正常。一时之间,居然羞愧不已,他默然又把剑收回了剑鞘当中:“是我做事欠思虑了。珏公子,这庄子里有什么东西可以躲一躲的吗?”

于恒本以为庄中下人来禀时,那所谓的一伙官兵不过就是寥寥几人,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可当他匆匆赶至门边,亲眼见到之时,却是一脸的愕然之色。

这怎么会是从京都远路迢迢赶来的阵仗呢?

只见一眼望去,庄门外是一片燃得正烈的火把,那火把之上的黑烟缓缓升起,似乎都在不高处的天边汇聚为了一体。整个视野当中都被火光照得格外亮堂。

好像,是调动了倾巢之力一般。

面对此情此景,就算于恒心中有一定的把握,也未必能做到心绪如常。更何况,他深知此刻的自己不过是打肿脸来充胖子的。

他到底该做什么呢?于恒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位是京都来的差爷。”往日与于恒有不少往来的县令现在巴不得当做根本不认识于恒,可奈何场面话还总是要说的。

“不知各位差爷亲临我们白羽山庄有何指教?”既是京都来的,那必然就是冲着凌珏来的了。还真是那苏少将军派来的几人没有注意到这该死的尾巴,被他们摸了来。

“我们怀疑你这山庄藏了朝廷要犯。识相点的话,这就把庄门打开让我等进去搜查。”这猜测基本就是确定的板上钉钉了,只是事关重大,并不敢把话说得太露骨就是了。

“且慢。”官兵的手法们向来就是这样,无论是不是确有其事,一句他们怀疑,便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别人家中来去自如:“我们庄主已于几日之前驾鹤西去,因为他此前心愿尚未达成,迟迟未得起棺。诸位官爷还是行个方便,莫要进去相扰了。”

“对于贵庄主的死,我们也深表同情。只是,若是因为你们个人利益而阻了朝廷缉拿要犯。上面怪罪下来,我们谁也担待不起。”于恒是铁了心地要阻拦他们进入山庄,而官兵们也是铁了心地进去抓人。

一时之间,两方竟是谁也不肯让步。于恒不禁侧眼望向了一直静默不语的县令,他当然不会指望县令会在这种时候站出来帮他说话。只是,好歹不要再火上浇油了。

县令被这样的眼神一激,说话登时就结巴起来:“你,你看我干什么?京都的差爷们已经让人送信给知府大人,即刻就会从各个州县调遣人马过来。”

县令有自己的打算,他和于恒一样,都巴不得这伙京都来的官兵能赶紧撤走。

若当真等到了知府带人过来,这白羽山庄是地下钱庄的事情可就要兜不住了。白羽山庄被查封还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对他这个县令来说,每年可就白白丧失了一笔数量可观的银两。

可惜的是,这显然并不可能。

不仅官兵这边如何抉择他没有任何的话语权,就是于恒,县令也拿其人没有办法。

见于恒依旧是不为所动,县令愈发地心焦:“不要耽误官差大人们的时间,赶快把庄门打开。若你们心里无鬼,查一下又能如何?”

县令说在了点儿上,如若心里无鬼,那自然是无所畏惧。只是,这白羽山庄如今万万进不得。

于恒还在据理力争着:“都说头七还魂最为关键,受不了外来的侵扰。诸位大人就不能让死者走得安心一些吗?过了头七,诸位就是要将白羽山庄翻了底朝天,我也绝无二话。”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只要还能争取到一些时日,于恒不信,他们的处境还是没有半点起色。

“都是些乌烟瘴气的鬼神之说。本官向来听不得这些。来人!进去搜人。”县令哪里是听不得这些,他只是怕拖得时日久了,让知府的人再把罪证给搜了出来。

真到了那个时候,怕就不是捞不到钱财这样简单的了。被知府抓住了错处,再顺势这样一查,发现他们是官匪勾结,他头顶的这乌纱帽都必然不保了呀。

县令根本不敢拖延下去,他既然得罪不起这些京都来的官差,这事也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

京都来的那名为首的官兵自然是省力。他虽是不大明白让县令如此卖力的原因何在,但瞧着其人那张心虚的脸,这内里不可说的暗中交易他多少也猜到了一些。

既然县令心中发虚,那么驱使起这傀儡来岂不是得心应手地多?

瞧瞧,眼前进入白羽山庄,就有县令全权接过。可谓是他们从京都出发开始就最为轻松的一次追查。

“你们干什么?”于恒喝了几声,可只是徒劳无功的坚持罢了。

“我们也进去。”为首的官兵摆了一摆手。举着火把的众人便彻底汇聚为了一股人流,前后相互簇拥着挤进了白羽山庄里去。

这个时辰本还不到安睡的时候,又加之白羽山庄的特殊性而让他们人人自危。如今一个个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一旦见到有什么异常,整个山庄上下立时就鸡飞狗跳了起来。

“如何了?”感觉真是避无可避,杨潘那种烦躁压抑的情绪又有些浮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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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二章 以人逼迫

安宁扒在门边,透过门缝向外面看去。只见人影幢幢,分明不是什么好兆头:“坏了,看来于恒果然没有能拦住人。”

外间的脚步紊乱,也不知是大批的官兵正在涌入,还是山庄中的下人忙着逃窜。

安宁等人并不知道的是,这表面看上去还算气派的白羽山庄,究竟是在靠着什么支撑下去。替人洗钱,这样的营生让他们本来就心虚不已。如今一有个风吹草动,自然是人心惶惶地开始四处逃窜。

凌珏也往身后背倚着的角落里缩了一缩,从前的他哪用得着这番的落魄。不过是此一时彼一时,不管此前是什么身份,坐拥着什么样的好处,但终归还是身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头了。

他这抛却此前种种倏忽而至地一个转身,俨然化成了那粒三千红尘中最为平凡不过的尘埃。

还有人能认得出来他吗?怕是连他自己,看到如今的这般形貌,也是陌生至极。

也不知是怎么了,今朝怎么会感慨起这么多莫名的东西来。凌珏自嘲地笑笑,任由杨潘过来用其人的身形将他遮挡在身后:“珏公子你放心,他们要是胆敢进来抓你,我杨潘一键刺死一个。”

安宁将门闭紧,也朝向几人的方向快步走来。他和杨潘的所思所想都不一样:“杨大哥,苏家军养兵千日,可不是为了让你与自己人兵戎相见的。”

杨潘使劲挠了挠头,他怎么一听到别人说教一般的语气,心中就烦躁得紧呢:“你以为是我想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的吗?还不是他们追得太紧,跟个狗皮膏药似的!”

凌珏本来心中就是一阵伤神的苦涩,现在又亲耳听到几人在身边吵嚷了起来。

不觉就更是心情跌落,他伸手拉住了早已进入战斗准备的杨潘:“杨大哥,稍安勿躁。船到桥头自然直。”

苏家军的兵力的确要用到与外族的抗争之中,这才算是不枉费那些来自于百姓中的赋税徭役。

安宁这句话说得没错。

只是,除了这一个原因,凌珏并不想将这一干人等拉下水去:“杨大哥,你们还是避免和他们起正面冲突吧。如若被人发现了你们是苏家军的人,恐怕会连累到苏少将军和苏老将军。”

“这……”杨潘沉吟了起来,并非是他怕什么,他可以权当是报过玥姑娘的恩情。只是,这种事情处理不好,确实会影响到背后苏家的二位将军:“可他们摸到了这里,是一定要把你带回京都的。”

正左右为难之际,这间屋子外就有人疯狂捶起了门来:“庄主,来人了。”

“庄主?”安宁瞠目结舌地望向了凌珏,竟然一时陷在这里面回不过劲来。

“来不及解释这么多了。”他是怎么当上这白羽山庄庄主之位的,凌珏半点都不想解释:“我先去看一看外面是什么情形。”

“等会儿。”心性浮躁的杨潘起了疑心,他直觉得这里面藏有猫腻:“珏公子,你不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吗?”

那敲门声还在继续,甚至是越来越响,大有下一秒就会有人破门而入一般的感觉。

不过这仅仅只会是感觉。安宁不仅插上了门闩,还一早和众人搬动了许多重物,只为挡在门边以防外面的人进来。

安宁循着敲门声望去,那门板似乎都颤栗不止:“官兵来的事情山庄上下都知情,人人都巴不得躲着不出来。谁会在这个风口浪尖来找你呢?”

安宁的发问似乎能揭示什么,他只静静地盯着面色难看的凌珏:“让你出去,应该只是想让你自投罗网。”

“是我大意了。”凌珏僵在原地的步子转了回来,因为思忖,忍不住在房间里踱起步来:“不过看来,他们已经找到我们的藏身之处了。”

“接着敲!不要停!”官兵手中剑的剑锋正对着下人的后背。那一片的衣裳早就被汗水所打湿,湿漉漉的此刻黏在肌肤上,小风一吹,冷得冰凉。

“是是。”下人怕极了,敲门的手也抖动不停。他吞咽了一口全部卡在嗓子眼里的口水,敲得更加卖力:“庄主,大事不好了,您快出来看看吧。”

“什么人?还在那儿蛊惑人心。”杨潘压着脾气,又不能冲出去轻举妄动,只能继续想着办法。

“里面的人!”叫门许久都未有任何的反应,便只能证明,是识破了他们的计划:“如若在不出来,我们就杀了他。”

这话可绝不仅仅是威胁那样简单,剑锋抵着下人的后背,硌得人生疼。

下人克制不住心内的恐惧,居然已经流出了两行眼泪:“庄,庄主,救命啊!”

这个关头,谁也说不出埋怨或是苛责的话来。没有人是天生的圣贤,更没有人能随随便便便担负起救世主这样的重任来,在性命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明哲保身才是最无可厚非的选择。

凌珏本已站定许久的身形似是动了一动。

“你干什么?”杨潘上前,一把将其拉住,眼神专注得甚至有些骇人了:“你可别告诉我,这个时候,你心软了?”

凌珏沉默,但此时的沉默便是承认。

杨潘嗨了一声,很是无奈,却是同样地一筹莫展:“他们就是认定了你不会看着无辜枉死才这样逼迫你的。你现在出去,岂不是让他们正得逞?”

“得不得逞都是无所谓的事情。总不能让旁人因我身死。”他可不会标榜自己是什么绝世好人。只是牵累了别人,这颗心就是下了地下的幽冥地司也难以安放。

不过,无辜枉死,这话也说得不准确。白羽山庄是给人洗钱的,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绝对的无辜。

但至于得到什么惩罚,那都是日后个人的造化问题。是生是死,反正也不能因为他而决定。

“你等一等。再等一等。”杨潘松开了手,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说服凌珏的。只是安宁却并不甘心:“或许,或许还有什么峰回路转的法子呢。只是我们没有想到而已。”

“若有法子,早该想到了。”凌珏还是将安宁拦着自己的双手甩了开来,没有多说就要往门边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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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三章 无眼

“你干什么?”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似乎早早写好结果的故事却突然发生了转折。

众人将外面被突然打乱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安宁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他方才言道的峰回路转。只知道,因为这一遭,总算是让一心送死的凌珏可以暂停下来他那视死如归一般的行为了。

于恒几步冲了上前,将哭泣不止的下人一把揪扯住:“你干什么?”

下人浑身都在发着抖。他现在可谓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是人,情急之下,哪顾得上那许多,只知道保命就是了:“我,我只是按命行事。庄主,小的不是故意的。”

下人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但这并不影响官兵从这些支离破碎的言语当中理出他该要获得的线索来:“你们一个山庄却有两个庄主?可真是有意思。”

说这话时,一旁县令的面皮都发白了。

幸好的是,即便发现了什么端倪,官兵志不在此,也并没有继续追查下去。他只关心里面躲着的人,是否是他们要缉拿归京的平阳侯世子:“我等惊扰了贵庄的宁静,在这里就先陪个不是了。”

“但是……”话锋一转,“我们今日是定要找到人的。还望你们不要让我们难做。”

这话很明显不是为了商量,话音都未完全落下,那为首的官兵就揪住了下人的后领,将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如若你们还不出来,我就杀了他。”

这一回,是彻底放弃了无谓的伪装。

凌珏抿了抿嘴唇,还是不顾着安宁那毫无意义的阻拦而大步走向了门边。

“你不许动!”于恒忽然一声暴喝,这声音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一时之间谁都反应不过来他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包括被官兵挟制住的下人四肢都越发地僵硬起来:“小,小的没有动。”

于恒的目光似乎都没有往这边瞥过来,就紧跟着踹起一记飞腿,直接踢在了官兵举着剑的手臂上。

官兵吃痛,手中的剑也剑锋朝下跌落向了地面。之前的叫门,就好比是两军开战前的对峙,一方不动,另一方总是心有着忌惮,也不会轻易给出开战的信号。

于恒的这一动作,彻底的让围剿在白羽山庄中的官兵们乱了起来。

骚乱不止,于恒却已经和那为首的官兵缠打在了一处:“你还不快走?”

这话是说给那下人听的,之前其人受到别人的牵制与威胁,现下好不容易重归了自由,还留在这里碍手碍脚地干什么?

那下人迟迟钝钝地应了一声,可人没走出几步,望着两方人皆都厮打在了一处,又觉得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庄主,你等等小的,小的这就来帮你。”

“不需要你帮!”于恒今日的好脾气都用光了,看着那人的好心又用错了地方就更是暴躁了一些。

下人勉强学了些拳脚功夫,比起常人来说虽说是要强上些许。可在实力如此悬殊的情形下,他偏偏还赤手空拳,没用多久,就已经落入了下风。

为首的那官兵将注意力全放在了于恒的身上,一时间二人谁也无法分出胜负。

白羽山庄早就成为了一盘散沙,出不去又逃不开的下人们为了争得各自的一线生机,已经完全汇入了这场纷乱不止的战斗中。

那下人也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根还算趁手的兵器,直接朝着于恒面前的官兵就要劈头砸下:“庄主,你闪一下。”

“胡闹什么?”嘴上虽然是嫌弃生气的样子,可事到临头,于恒还是乖乖地躲闪到了一旁去。

他这一闪,随着视角的移动才看清了那所谓的兵器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竟是不知从哪儿寻来的一根早已年久生锈的铁棒。下人挥舞着铁棒临近那官兵的身边时,整个空气当中似乎都弥漫着一股扑鼻的铁锈味道。

这样的武器能助他赢得胜利吗?这个疑问不过才刚刚在心头萌芽,于恒就看到,几名官兵一齐上前,将来不及防备的下人团团包围。

似乎前后就相差不到一秒的时间,于恒的眼眸当中就映入这样的一幕:下人的铁棒在空中受到了几把发着寒光的利剑的阻击,强大的震感使得他连连倒退了数步。人还未得站稳,只见那寒光便刺向了他的腹部。

暗夜里的一滩黑红液体,冷风当中飘零来的血腥气味,还是兵器插进血肉之躯的刺耳声音。到底是视觉、嗅觉,还是听觉,亦或是三者都有,于恒已经无法辨别得清楚了。

“阿仇!”于恒的嗓子一开口已是嘶哑得难听至极,他推开了身边所有的阻碍,只冲着那再也支撑不住的身形扑去。

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可这样奔跑的途中于恒却受到了零零落落的几击。等到扑到阿仇的身边的时候,他的大腿居然已经开始淌起了血来:“不是让你走了吗?又回来干什么?”

下人喋血不已,说起话来更是断断续续的:“大家都在战斗,我没有道理去逃。不过也,也罢,庄主,多谢你。”

这个阿仇孤身一人,正所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于恒不懂得,他既让人家白白断送了这条性命,也未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又有什么好谢的。

只是阿仇在说完这句话后,因为腹部疼痛难忍而紧紧攥成的拳头却彻底松了开来。

“你们!”夜风凄然吹过,硬生生地将有些模糊的视线吹得清晰了一些,于恒看到了自己正在淌血的大腿。

奇怪的是,他居然并没有多疼:“朝廷的人,却在地方公然行凶。传出去,到时候要被缉拿的到底是某人,还是你们?”

“行凶者是他。”官兵指了一指地上再也无法动弹的阿仇:“这不过是防卫之下的失手罢了。再者言之,刀剑无眼,谁都不能保证那些。”

官兵并不在乎这一条人命。自然,就算是那整个白羽山庄的覆灭来换取他的任务顺利,那也是在所不惜。

只见他一声令下,那些跟他来的官兵们又齐齐地朝向了凌珏等人所在的屋子进发而去。

“县令。”以他现在的实力和白羽山庄这一盘散沙的状态来看,于恒只能另辟蹊径。

人潮汹涌当中,于恒一眼便瞥到了躲在某处阴暗角落当中的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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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四章 对峙

也不知这畏畏缩缩,难以登上大雅之堂的家伙还能否起到点作用。但不管县令是否可以,或许都是眼下唯一可以抓到的机会了。

于恒快步赶至县令的身侧,一把将蹲在地上抱着头慢慢移步的县令扯了起来:“县令大人,局势都乱成了这个样子,你都撒手不管的吗?”

刀剑无眼的乱势中,县令根本不想和于恒多做纠缠,一个情急之下,倒也口无遮拦:“你还敢和官兵斗?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们山庄到底是干什么的?”

无非就是帮人洗黑钱的,但一码归一码,也不能让他们在白羽山庄的地盘上随便撒野:“可他们杀了人。”

于恒还在坚持地据理力争着,就是想为阿仇报了这口恶气。

“行了!”县令的耐心实在耗尽,一把将于恒拽着自己宽袍大袖的手给扯了开来:“你要不想他们杀人,你就自己去打。别在这里纠缠本官!”

县令难得刚硬起来的劲头并没有表现在如何镇压纷乱的场面上,而是朝着于恒发了一通不知所谓的火气。

于恒心知这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索性也罢手:“就凭你这样的作态,日后还是好自为之。”

他可做不到凌珏那样,很多时候都是一脸的淡然,也不知是真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无甚所谓呢,还只是有着满腔的好脾气。

即便他们白羽山庄的身份着实尴尬,可县令这样的不作为,也不是一个父母官的样子。

县令并没有被于恒的这一句话刺激到,照样是弓着身子往边界角落走去,生怕自己受到任何的伤害。

于恒无奈,转身之际,只顺势将猝不及防的官兵踹到在地,顺势夺过了其人手中的兵器:“多谢。”

还未及有官兵赶到门边,房门却是吱呀一声,凌珏的身形映在了众人的眼前:“住手,我跟你们走就是。”

“不可。”于恒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在今夜显得如此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好像没有受到一丝阻滞:“他们杀了我山庄的人,血债血偿之前,谁都不许走!”

阿仇的仇不报,他势必从此以后都难以安睡,这将成为他心中有生以来的一道无法治愈的疤痕。不过的是,除了这样的缘故,于恒也有自己不能说出口的私人感情在作祟。

既是挚友,他又心中有愧,让他看着凌珏就这样跟着官兵入京送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你一个小小的山庄,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底气?”于恒这拼死一搏的气势,倒是让官兵也为之有片刻的错愕了:“就为护这个要犯便与朝廷作对,后果可想好了?”

什么为了下人报那一剑之仇,在官兵的眼中看来,完全就是于恒负隅顽抗的借口。谁都知道,这眼前的凌珏才是掀起所有风浪的核心人物。

“不牢诸位费心,但今天谁想要带走他,就先摆平我再说。”于恒并不给别人思考的时间。实际上,这些人是受了皇命来此的,没有做出成效,谁敢就此离去?

既然两方谁都没有退路,倒不如当真拼个你死我活,凭实力来决定事情的走向。

“于恒。”凌珏有些震撼,他平生已过的多年岁月当中,很少有人或事会让他动用了这两个字眼去描述心内的感觉的:“何必呢?这山庄上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于恒可以选择是生是死,在任何时候,面对任何人,这是他的自由。凌珏并不会去做出干涉别人的决定,哪怕这条生命是为他而牺牲的,但那也是其人情愿。

只是,于恒没有权利左右别人的生死,凌珏无法看着整个山庄被自己拉下水而无所触动。

“你说的对。”凌珏还是当日京都城里那个美名远扬的珏世子,他站着的高度,怕是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无法企及的:“所以,你们现在谁还想退出,尽管走,我于恒绝不加以阻拦。”

他不是企及不到凌珏那样的高度。只是无法做到像凌珏那样,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可以把个人的利益暂且压在身后的。

他不明白,人活着一生,难道为的不正是自己吗?什么时候,凌珏才可以为他自己多想一想,哪怕只是一丁半点也好啊!

于恒攥紧了手中的剑,五指的骨骼都在节节作响。他没有再说话,而是迎着面前散发着光芒不一的寒光冲了上前。

这一战,是躲不过了,与其等着别人来决定局势,倒不如胆大一些先发制人。

“于恒!”凌珏发现,无论自己怎么说都说不通,似乎也不能更改其人这欲与朝廷作对到底的志向。

即便于恒有些武功招数做底子,可双拳难敌四手,靠着一腔的热血澎湃,根本不足以助他冲出重重包围着的人群。

不过才几步的距离,整个人几乎就被淹没于顶,再也动弹不得。

“安宁,借你的剑一用。”凌珏回身,不等安宁回话,便已经伸手摸向了其人的剑鞘。

安宁侧身先是一闪,很快便用双手将自己的佩剑捂了起来:“珏公子,你先冷静一下。”

“不用你们出手。”凌珏知道,苏家军必然不能暴露身份,否则这好心的助人之举,只会将他们拉进无底的深渊:“我自己来就可以。”

安宁似乎还在犹豫,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放不开这道底线。明明珏公子的处境已经是山穷水尽了,作为或不作为,都难逃命运带给他的厄运。既然如此,拼杀这一回,又有什么不可行的呢?

但安宁就是在怕,怕看到那样的一幕。明明,他们都是陛下的子民,不说众志成城,但最起码也不能自相残杀。

“安宁。”杨潘看得尤为透彻,他上前将安宁捂在剑鞘上的指头一一掰了开来:“让他去吧。外面的于恒是他的朋友。试想一下,如果面临此种绝境的人是你呢?又该当如何?”

如果是他?应该,也会是一样的选择吧。

不,那不是应该。有什么记忆如海水涨潮一样引人注目,是安宁每每想起就会痛彻心扉的一些回忆。

只是,他不愿轻易忆起:“珏公子,这把剑给你。还有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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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五章 迷离

安宁从身上缝着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来,夜色下看不大清,但看轮廓好像是一个并不太规则的球形物体:“这个是我自己做的火药炸筒。”

炸……筒?凌珏的面部表情一时就失去了控制,夜色朦胧,安宁应该没有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这让凌珏得到了些许的安慰。

他倒是第一次见炸筒长这个样子,但也不能浇灭安宁的一片热心啊:“你的想法挺新奇的。”

安宁权当这是凌珏对于自己的夸赞,二话不说便把炸筒塞进了他的手里:“如果实在不济了,你就把它扔出去,不说多炸几个,好歹保个安全倒是没有问题的。”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到时择机而动就是了。”掂了掂那不规则的球形炸筒,凌珏直觉得,这个玩意儿若真要引爆,确定不会将他先炸飞吗?

凌珏将炸筒收好,还是郑重地双手接过了安宁的那把佩剑。在他眼中看来,有这把剑,才是致胜的关键。而不是那质量与效用都没有保证的什么火药炸筒。

拔出了剑鞘,剑锋在柔和的月光下闪现着霸道刚劲的光彩,凌珏只提气一个纵身跃下:“于恒?”

凌珏觉得甚是奇怪,人影交错的眼前,某些陌生面孔都被他看得清晰明了,可为何却独独找不到他要找的那个身影?

他明明看得清楚,于恒是被众人包围了的,这是绝对不会出错的。

官兵就是冲着凌珏来的,将这个平阳侯世子带回去就算了结了这趟看似遥遥无期的任务。其人现在自觉主动地送上门来,自然一时间便成了人群之中的唯一焦点。

“世子,对不住了。”那为首的官兵先是颔首,然后就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上前将其包围起来:“我们这也是皇命不可抗。”

人流的这一攒动,总算是将视野当中的什么给展露了出来。而此前凌珏一直苦苦寻找着的身影,现在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一眼瞥到。

“你们……”其实这样的结果,也会是他早些预料得到的。只是,在没有真的走到了这一步的时候,谁也不敢直视。

于恒一身簇新的衣裳不过片刻的功夫,此刻就像是被丢进了染缸当中,重又上了一遍颜色一样。那色彩诡艳得很是扎眼,让人看了便觉得难受,直有什么东西卡在心间,上不来也下不去。

“我,也算是不欠你了。”于恒倒在地上,抬眼想要看到什么,可满目当中只有今夜清辉的月色,和那些极目所望也难以看得到的寥寥夜星。

浑身不是乏力,是连着筋,扯着五脏六腑的疼痛。每动一下,似乎就有无数的蝼蚁在骨头之间爬过,并且撕咬着,恨不得将他这个完整的身躯都分裂粉碎开来。

原来,比起有心无力,还有一种更难为的,就叫做无心无力。于恒觉得,他现在的状态真比不上一剑刺死来得要痛快一些。

“头儿!”没有进一步的命令,并无人敢动。

“若是他要反击,再擒获了他即可。”珏世子在京都的名头还是异常响亮的,便是他们这样的人,都能有所耳闻。

昔日风头大盛的人物,今朝落魄的少年公子,不过只是被命运牵制的一个木偶罢了。

如果还有余地,他也不想逼得那么紧。但美其名曰,还是得另有借口:“陛下只让我们将他带回京都,其余的不宜妄自揣测圣意。”

“是。”珏世子和陛下的关系也曾是京都里人人艳羡的,只是谁又能料到,即便亲如这二位的,也会有反目成仇的这样一天?

想到这里,便忍不住让人感慨一句世事无常。有人随即就叹了口气,这引起了那位带队官兵的不满:“都给我打起精神,出了什么差错。我们谁都担不起。”

这一路耗费了多少时长和精力,好不容易在这偏僻的醴临之所找到了凌珏的下落。若是这回还能让其人跑了,那脑袋真的是想搬家了。

“我没有拦你,因为我知道不管我说什么都没用。”若是于恒肯听,若是于恒是一个听别人几句言语就可以改变想法的人,当日也便不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了:“只是何苦呢?”

其实他们都应该知道,这是一件没有任何必要的事情。坚持了也不会有意义。

所谓金石可镂水滴石穿什么的,也不是放到哪里都适用的嘛。无谓的坚持,那不是什么值得褒扬的执着,仅仅只是不辨时局的固执。

“许你……活得无愧于心,就不许……”于恒捂了一捂肚子上的那伤口,那伤痕不仅深入肌肤多寸。最火上浇油的还是,伤他的那个锋刃上竟然还淬了毒,已经是完全地回天无力:“不许我一报还一报?”

“我也……”这话应该不算违心。怪只怪,人的心绪丝丝缕缕,情感错综复杂,竟是往往连自己都无法看得清楚:“我也没有怪你。”

他没有怪罪过于恒,也理解于恒为了家人做出的不义之举。曾几何时,他认为自己无法做到原谅,可直到现在,他却疑惑了。

什么时候起,他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明白了?还是说,其实他从来就没有好好了解过自己,从来没有睁眼仔细看过这世界。

只是,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终有一天,他可能也会原谅吧。但这些,还是一道被隐去的壁垒。

“都无所谓了。”于恒捂着肚子的手上已经有些血渐渐干涸了起来,他痛到了麻痹,但还是勉强勾了勾唇角:“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比不得你大度,更比不得你的心胸。”

“什么意思?”凌珏瞥到于恒的眼神不见一点神采,心知这是其人已经进入迷离之际了:“你给我说清楚。”

“这个结果,也算,也算求仁得仁。”他可不想告诉于恒他的自私是指什么:“我无怨无悔。但求,但求……”

真是该死!为什么每每到了关键时刻都是这样的。最重要的话,却无力说出。

于恒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非但没有将心中的渴求顺利说了出来,反而是吐出了一口沾染着毒素的血痰。

凌珏扣紧了他的肩膀,以使于恒能够看清自己的面容:“大郎的事情,我记在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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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六章 以助脱身

直到这一刻,于恒才懂得,千言万语都抵不过心有灵犀来得更有力量。这力量并不单单体现在它可以是不费口沫的便利,更重要的是,心灵上的契合感应足以慰藉许多伤痛。

“多……”一个谢字,于于恒而言,已然是强弩之末了。

“于恒?”之前还紧紧捂着肚子的双手此刻却是滑落在地,失去了所有力量的支撑。无论凌珏如何去呼唤他的名字,于恒都再也没有反应。

生生死死也算平常,是谁人都逃不过的一个事实。此前通过别人的言谈也好,前人的记述也罢,甚至是有过些交情的人与生死擦肩而过的某些时刻,凌珏都以为,他能以一颗平常心去对待。

直到此刻,真正对有他影响的人还是走到了这一天的时候,他才懂得,原来自己也不过是红尘俗世中的一颗小小尘埃。

平凡、渺小,抵挡不住命运的洪流,是上天轻而易举动动手指头便可以彻底摧毁一个人的凡世大众罢了。

人的生命可真是脆弱,片刻之前还活蹦乱跳,那么鲜活的一个人,此刻却是要比坚硬的石头还冰还冷。

凌珏将再无知觉的于恒放平,撑着膝盖才缓缓直起了身子来:“你们要抓的人是我,我如今落在了你们的手里也是实力不济。这些我都愿赌服输。只是为何,要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

“那只不过是刀剑无眼。”官兵耸了耸肩,颇有些不以为意的样子。

但他却不知,正是他这般的姿态,才是真正惹人厌恶的地方。凌珏指着地上被夜风吹拂得冰凉的尸体:“那伤口上的毒你又作何解释?”

“那便只能怪他了。”好像没有听清凌珏说了些什么似的,仍旧在自说自话着:“屡次劝诫不听,偏要来充什么英雄好汉。这,便是与朝廷作对的下场。”

于恒的死,于亲者来说是一种痛,于仇者来说是快。但对于想要利用他死去的这一事实的人来说,不过是杀鸡儆猴。

于恒的死,引不起官兵们的悲戚。一个与朝廷作对不知死活的人,下场就是这般。但若是其人的死,还能发挥一二余热,那也算是为朝廷出力,弥补他犯下的错误了。

所有的官兵都是一样的想法,又用着同样的眼神看向了白羽山庄的众人。

此时满目望去,四下皆是一片狼藉。一看就是刚经历过一场乱斗的模样。

但这种满目疮痍的荒凉感并没有停顿太久,为首的官兵一首令下,所有的官兵便已经齐齐聚拢了上前。

凌珏还没有丧失理智,即便武功再高,要想突出包围圈,除非是插上一双翅膀。

他一手紧紧攥在了剑柄的位置上,一步步地后退着,整个动作都显得极其地小心谨慎。因为步速的慢移,导致凌珏每一个动作都不能被放得过大,衣裳间摩擦的细碎声响都听得尤为清楚。

就在柔软布料的摩擦间,他听到了什么不一样的声音。眉心一皱,再用心去感受这细微的变化之时,凌珏才反应过来了那是什么。

安宁送他的炸筒,说是可以起到异常不错的效果,但很可能是没有经过任何试验的失败产品。

不管了,凌珏咬咬牙,就算是倒霉碰到了一个失灵的东西,也总比活活被围困至死要好。他还要留着一条命去好好问问,剑锋之上淬有毒液究竟是谁的主意。

拔出炸筒,凌珏的手竟是微微发着抖,只一横心闭眼,他便将那似球形的东西给扔了出去。

事实证明,安宁说的似乎并没有错。那是一个炸筒,确实不能以貌取物。

随着砰的一声炸响,围绕着他的人群起了骚动。只是,这场景怎么似乎和他想象的不大一样?

既没有什么人被炸飞,耳边传来的噪音也没有那种慌乱逃窜的感觉。若说有哪里不一样的,似乎就只有一片怎样也散不掉的白烟。

正思忖间,凌珏却忽然觉得自己身边忽然有什么人似是挤开人群靠了过来。没有解释什么,对方只是拉起了他的袖子就走:“掩住口鼻,跟我走。”

不知这是什么情况,也不知这个人又是谁,但凌珏却任由着对方将他带出了一片白烟的笼罩之中。

白茫茫的四野里,凌珏似乎只能看到各种人影交杂堆叠在了一处,且不断地移动着。

还有什么人在主持着慌乱的局面:“都别慌!站稳了,不要相互推搡。”

但那都是离他越来越远的东西了。凌珏虽然看不到,但却能听得清楚,正是这只手的主人将他带出了包围圈。

也不知跑了多久,凌珏甚至喘起粗气来,前面的人才收回了他的手来:“珏公子,你快走吧。”

“安宁?”凌珏抬眼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还有安宁身边的杨潘几个人。安宁是早早地知道那炸筒里放的是什么东西,不然也不会在烟雾一起的时候就混进人群将他带了出来。

不过仔细想想倒也正常,那炸筒原本就是安宁的东西,对自己的东西再也清楚不过原本就是无可厚非:“这压根不是什么炸筒,其实就是混淆视听的烟雾弹。”

安宁挠挠头,对自己使用的这上不了台面的小小伎俩很是过意不去。他先是朝着杨潘使了个眼色,才又面向了对此后知后觉的凌珏:“珏公子啊,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你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就赶紧先走吧。”

杨潘连连点头,若是因为这样的事情拉扯不止,那他们此前一起扯下的这个谎言可真就一文不值了:“是啊,珏公子,安宁他虽然是成心骗你。但这样,也是在把损失降到最小的法子啊!”

什么叫成心骗人?杨副将这话确定是在帮他,而不是在把他往火坑里去推?

安宁撇撇嘴角,但还是保持着一脸的微笑:“珏公子,你不会生气了吧?”

这话是疑问也好,还是感慨也好,都不重要了。安宁直接上手推了一把凌珏:“珏公子,我们先走。你要打要骂,都路上再说。”

凌珏紧绷着的神情终于有了片刻的松快,“若是放烟雾以助脱身,你大可一开始直说就好。难道我会反对?”

又或者,一开始安宁就不加任何的掩饰,他接受得会更没有顾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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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七章 主使

“他,他们应该不会追上来了吧?”安宁紧跟在凌珏身后一路狂奔,既顾不上看前面的路,也没有心情去回头看一眼身后。

只是凌珏忽然顿住的步子来得太过突然,安宁一头撞到了其人的后背上。

“珏公子,您这停下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安宁揉了揉额头忍不住抱怨起来。

“应该是……知府的人来了。”本以为靠着烟雾总算是暂得脱身,至于事后的落脚之处那总会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因而,凌珏一路并没有多担心。

只是,他怎么那么掉以轻心?居然忘记了那京都来的官兵不仅仅只征调了醴临的这一处援兵,眼前知府带来的这一队人马更是不容小觑。

“糟糕。”杨潘一阵头疼,看看对方人马的数量,便是以硬碰硬他们几个都未必会是对手。

毕竟此行来醴临找凌珏,是苏云起一人的意思,他也权当帮个忙,还还玥姑娘的人情。本身就不适宜把事情的动静闹得太大,人手不够,即便个个都是可以以一敌十的高手,又怎么和这些人火拼?

“珏公子。”无论如何,即便看待问题的立场不同,但在这一点上,杨潘倒和那名官兵保持的是空前一致的看法:“你先躲起来,剩下的交给我们几个。”

“你们,确定没有问题?”这个时候还是省去那些无谓的推来让去吧,于恒的身死还有眼前诸位的冒险,症结全部在他身上。现在的凌珏只想确定这一点。

“放心。”杨潘当然不会傻到去打肿脸充胖子,能让他这么决定,至少也是有些合理的考量的:“京都来的那几个都未必能认出我们,更何况是这些地方官员。”

安宁指了一指路旁的一处被林木遮挡得还算茂密的地方:“珏公子,你就先藏在那里。待找准时机,就先走。”

原本最好的打算是,一同回到京都,这一路还可保障珏公子的安全。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总有些意外是发生在满打满算之前的。

“凌珏在此先谢过诸位了。”凌珏顿了一顿,这才望向不远处越聚越多的光亮。知府增派来的援兵似乎近在咫尺,不容有他,哪怕有些不讲义气,凌珏也只能先行藏身了。

“杨大哥。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方才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安宁神气了不到片刻的功夫,便又将难题抛给了杨潘。

“黑色面巾该派上用场了。”杨潘抖了抖被他一直藏在衣襟里压得满是褶皱的黑巾。

这个东西原本就是为了拿来隐藏身份的,只是戴上之后总像一个做贼心虚的贼人,这才一直被他们几个束之高阁。

知府带人赶了一个时辰多的山路,总算是赶到了事先县令派人来传话的地点。

“加快速度,万万不能让朝廷要犯脱逃了。”他们这样的小地方,多少年难得一遇这样的事情。如若能帮助京都来的官兵一举拿下,对于他来说,绝对是一个可以平步青云的好机会。

话音未落,前方的道路上却闪出了几个蒙面的身影来,知府定定神,不禁冷喝了一声:“哪里来的小毛贼?胆敢挡本府的路,还不速速退至一旁?”

安宁叉了叉腰,他向来行得正坐得端,这可是他平生第一次被人称作毛贼:“杨大哥,他骂你是毛贼呢!”

“那就给我好好教训教训他们,让他们知道信口开河的下场。”杨潘活动了活动自己的手腕脚腕,才发现,安宁已经带着几个急不可耐的人冲了出去。

而此时的凌珏便只能躲在草木的掩映之间观察着这一切,提供不了任何的帮助。

杨潘的话虽然是说得不留情面的样子,但他们几个的剑从未出鞘,击打之时也是特意避开了要害的位置。只做到了对方无力还击的地步便罢了手。

如此一看,凌珏心中因自己而产生的那份莫大压力也就减轻了许多。他的思绪不禁又回到了片刻之前,于恒身死的那一瞬间。

于恒也是习武之人,身强力壮,寻常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虽然当时被人围困,长久之下没有外力的援手,可对方哪怕完全凭借着乱打一气的车轮战,也必然会将于恒擒下。

但那些的前提条件是,必须得有充足的时间。有足够的时间,耗尽于恒的体力以及耐力。

从于恒决定站出来面对众官兵,再到他从安宁身上讨来了克敌的剑,不过只有一炷香左右的功夫。于恒是并不会彻底败北的。

可现实却是,其人身上遍布了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痕。凌珏那时粗略地看过,虽然只有几眼,但却并不影响他从伤口上判断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腿脚,以及后背一些位置上的伤口是最密集的,但那些无一例外都只能算作是皮外伤。真正深入的,是腹部周围的几个伤口,除了那个毒发致死的部位,剩下的几处也都集中在一片区域了。

当时是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迷了双眼,现在想想尸体上透露出来的消息,还真是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究竟是什么样的高手?才可以混迹在一干人群当中,只冲着于恒的腹部刺去。

一剑又一剑,而且每一回的伤口基本都可叠加在并不怎样偏离原先的位置上。最为匪夷所思的还是,这一切都是在于恒完全有所防备的情形之下发生的。

他的混入,究竟是其人自身的刻意为之,还是说,背后是另有其人在操控呢?

那淬毒的剑锋,以及身怀不凡武功的高手,冲着来的对象根本不是于恒。也就是说,于恒这样凭着意气冲了上前向前,做的是他的替死鬼。

背后那个真正的主使者究竟是谁?凌珏不是没有往哪个人身上去猜,毕竟除了他,再也没有人会有这样做的理由了。

只是,他们自小一同长大,又怎么可能呢?

心绪烦乱郁结在了一起,等凌珏被不远处乒乓作响的声音再次吸引了注意力之后,他才反应到,原来杨潘等人已为他争取了很多时间了。

提了提被林木挂住的衣角,凌珏趁着不远处的人不备,匆忙朝向另外的一个方向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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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八章 重归

知府带来的人虽是武力平平,但胜在人数众多,许久的僵持不下,哪一方都没有讨得什么便宜。

尽管己方没有什么伤亡,但在此地浪费的时间简直就是在磨损他的生命。

想想待会儿带着援兵赶到,可里面的人却已经收工齐活,知府就气得青筋暴起:“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胆敢拦截官兵,可知是什么罪?”

杨潘揪了揪自己的黑色面巾,生怕它一个不妨将自己的面容给露了出来:“我们撤。”

想来拖延的这些时间,也足够凌珏逃脱了。于恒并不打算恋战。

“站,站住。”之前死缠烂打的是这伙人,这怎么说撤就撤?知府感觉自己被人当猴子耍了一顿,有苦说不出。

“知府大人,他们出现的很是奇怪啊!”有人在一旁瞧出了端倪。

“怎么说?”知府气结,一时还陷在方才的事情当中反应不及。

“他们是故意拦住我们的去路,即使我们都自报了家门,在知道对方身份的情形下,他们也铁了心地同官兵作对。再有,他们个个武功高强,明明就是训练有素的高手,却不曾出手伤过一条人命。”凡此种种,只能传递出一个信息来:“他们应当是在拖延时间,只是不知目的为何?”

这人分析得头头是道,知府需要的只是有人关键性的提点。现在提点到位,他也意识到了什么,顾不得许多,只招呼着众人继续行进:“白羽山庄想必是出了什么异动。”

照理来说,他们的行动并没有打草惊蛇,此前应该是一点儿马脚都没有留下。这么多人,将白羽山庄围得就算不是密不透风,也没有道理再出什么意外了吧?

只是,这些都是不切实的猜测,一切还要等亲眼见识过后才能明白来龙去脉为何。

“杨大哥,珏公子找不到了?”白羽山庄的上山下山路几乎就这么一个方向,可安宁和众人找了许久,放眼去看的时候愣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可坏了事了。”杨潘自打离京以来,就喜欢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找到人了,结果又给弄丢了。大家,振奋精神,一定要和珏公子会合。”

几人连连应下,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凌珏一路下山,并没有多做停留。除了怕被官兵追至以外,还有一层不可言说的缘故。说句心里话,因为于恒身死的这一谜团,使得他改变了主意。

苏云起的好意以及这份助他脱困的恩情定然是要报的,但却不是现在。比起连日来耗尽人脉之力的的东躲西藏,他还想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比如,躲在官兵之中的那个出手狠辣的高手,他背后到底是谁在使暗招?如若当真是他,那他还真的有必要再这样一直委曲求全下去吗?

身世给他开的这个玩笑实在太大了,凌珏第一次想举械投降,是那种全身心从内到外的疲乏。

勉强振奋精神,带着满腔的忐忑,他只能义无反顾地选择继续坚持。

真相,比什么都能拨动人心。

杨潘怎样也不会想到,他临行前的信誓旦旦在而今来看不过就是一场自我吹嘘的玩笑话罢了。

归了京都,杨潘灰头土脸地抬不起头来:“少将军,任务失败,你责罚我吧。”

虽然没有预料得到,但这点心理准备还是有的,苏云起笑笑:“这任务本来就是我一人的意愿与请求,谈何责罚呢?杨副将快快请起吧。”

这种事情的难度本身就摆在那里,他又不能强求什么。但杨潘此行也不能说当真一点儿收货都没有,最起码,凌珏直到现在还是安然无恙的。

他也算是在凌玥面前可以有个交代了。

“功亏一篑,还真是让人有点,意难平啊!”杨潘咬牙切齿。

他就想不通了,怎么当时顺着下山的方向找了一路就连凌珏的半个影子都没有看到呢?基本可以排除掉凌珏是遇险这样的情况了。

因为在那之后,他们又多次婉转打听过。莫说是他们,就是奉了皇命的那些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京都官兵,还有半路遇到的火急火燎的知府,皆是一无所获。

这些似乎只能证明一个问题。不是杨潘要故意抹黑凌珏,他只是对其人的所作所为表达些许的不解之情罢了:“珏世子在避着我们,我想不明白他这么做的意义。”

如果是不信任,那他大可以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早早说明了。为什么一定要在双方达成共识的前提下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苏云起愁上眉梢。杨潘虽然絮叨了许多,乍一听甚至还有些凌乱无绪,可这并不影响他把这些点串连成一个完整的事件来。

“这……我也想不明白。”苏云起也是同样地疑惑不解。虽然他同凌珏并没有多深的交情,可就着往日的了解来看,他可不是一个会出尔反尔的人。

当时到底还出了什么事情?是杨潘几人都没有注意到的,这才让凌珏临时改变了他的决定。

“辛苦杨大哥了。”苏云起安慰自己,这些想不通的不如就将它们暂且抛之脑后。等时机成熟了,总会有它的答案的。

只是希望到时候,这个答案不会来得太晚。

偌大的山庄里一片静谧无声,只有晨曦微光下很有节奏的飒飒声响证明这里还不是完全地人去楼空。

有人脚步声缓慢移动着在扫地人的身后站定:“这里就你一个人吗?”

手中的扫帚一顿,呜咽声代替了长久以来的沉默:“珏公子。”

“对不住。”凌珏能再次回到白羽山庄来,其实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的。毕竟,这整个山庄的厄运都是由他带来的。

看着这里满目疮痍的凄凉,凌珏心中的这种罪恶之感就更甚。

那扫地人把手中的扫帚一撂,“珏公子你没有对不住谁,便是于庄主他,那也是他心甘情愿的决定。”只是,可惜了这白羽山庄,从此就是一个群龙无首的空壳子了。

凌珏不知是该为面前人的深明大义而感到些许的安慰呢?还是要感慨一句人性便是如此。死伤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因而人才能保持着一些理智和公正。

试想,如若当日的官兵杀红了眼,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还会这么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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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九章 废墟

凌珏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他只定了定神,单纯地觉得这些烂摊子也该需要一个人收拾残局了:“还有多少人在庄子里?”

那人掰着指头数了起来,凌珏可是于恒之前认定的庄主,现在自然也是他们白羽山庄的主心骨了:“不多不少,还有一百多个人吧。需要我去把他们都召集过来吗?”

“去吧。我该做些安排了。”凌珏颔首示意对方按照他的指示去做即可。凌珏的这个庄主之位是被于恒强行塞来的,便是如今,他都对白羽山庄不甚了解,只知道这不过是一家地下钱庄罢了。

于恒身死,凌珏此前又逃遁了出去。白羽山庄一时群龙无首,人员散漫得很,此刻散落在庄子里的各处,无所事事,召集倒是异常地高效。

“庄主,他们都到了。”凌珏既然说了他要安排事宜,那就是要担负起庄主之责了。这个改口,庄子中的人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

“白羽山庄因为我的到来遭到了这样的一场无妄之灾。”凌珏不会因为畏惧就躲躲藏藏地不去主动承认错误,至于有什么后果需要去承担的,他尽力一试就是:“在这里,凌珏先向诸位道歉。”

他弯腰的动作,和那一番诚恳之词皆是真心,没有人会去怀疑。于恒在他们之中还是有着基本的威信的,于恒选定的人,白羽山庄自然也是当做真正的庄主去待的。

“自然,我知道有些伤害不是道歉就可以弥补的。”凌珏打量着眼前的这些人,既然山庄都倾颓成了这个样子他们都不离开,想必也是没有地方可去:“如若你们还愿意留下来,我会带着白羽山庄另寻出路。如若你们想要离开,我也会想办法给予一定的补偿。”

说实话,凌珏自认他还不是什么完全忠厚老实的正派人物。正如此刻在这众人面前的一番说辞,大有空手套白狼的感觉。

他知道以他目前的状况,根本不可能实现对别人的补偿。就是吃准了这些人无处可去,凌珏才敢许下这样的承诺来。

不得不承认的是,在这个世界上,适当的狡黠一些,往往会比循规蹈矩的真诚,效果来得更好。

人群当中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的,有些蠢蠢欲动着。可决定是什么,就是没有人先行说出口来。

最后还是那个召集众人过来的人率先开了口:“庄主,我也没有地方可以去,跟着你就是。”

凌珏安心了一些,他需要的,正是能够在众人当中起推波助澜作用的人。

要知道,许多时候人的犹豫不决还并不是源自他们的迟迟未定,只不过是谁也不想争当那个出头鸟而已。

果不其然,在这个领头羊的带领和煽动之下,众人纷纷表态。

“那好,既然现在是我在庄中当家做主。”很幸运,并没有人在这个时候选择退出。他们如此齐心,反倒是让凌珏再一次地对于恒刮目相看了起来。

谁也看不出来,于恒,在京都的时候,不过是个武功稍稍高超一些的人罢了。这样的人,在人才济济的京都当中并不扎眼突出。可就在千里之外的醴临,原来还有这么多人愿意追随于他。

“我想对你们提出几点要求。”说是几点,可凌珏想到的,不过才两条:“一,自此之后,莫要叫我庄主,还是按照之前的方法来叫就好。又或者,你们怎么叫着顺口就怎么来。”

庄主不庄主的,根本就是一个虚名,自然不会有人提出什么异议。可接下来凌珏的这句话,便就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了:“第二,白羽山庄从此再不替人洗钱。诸位可明白了?”

给人洗黑钱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虽然收效可观,但那也是铤而走险。只是,若不是实在没有法子,除了一部分着实利欲熏心的人,相信并不会有人冒这个险的。

有人提出了不一样的声音:“可白羽山庄就是靠着这个在支撑,珏公子如今说不干就不干了,我们又要如何活下去?”

不断有人附和着,大有场面难以掌控的事态。

凌珏清了清嗓子,他知道他这样做无异于触动了他们这些人最为根深蒂固的利益。

但这种利益迟早会把他们吞噬殆尽,积弊不得不改:“大家稍安勿躁,且听我把话说完。”

当夜一片熊熊大火燃起,红色的烈焰直上云霄,张狂得似乎都恨不得将天都烧出一个大窟窿一般。

只是白羽山庄坐落在山峰深处,孤立无援,更不会有村人发现有异。白羽山庄这所谓的富户人家再被发现的时候,已然是一片废墟了。

而庄中的众人也似乎在一夜之间同那些断垣残壁一起葬身了火海。只是稍有不同的是,屋舍被烧残了,还有些痕迹可循。但那些人的尸骨却统统找寻不到了。

许是早在大部队撤离之前付之一炬,他们并不想外人白白捡了这样的一个大便宜吧。也许是,他们的尸骨早就被深埋在了地下,可怜无亲者来掘就是了。

白羽山庄就是一个奇奇怪怪的庄子,他们好像是凭空生出的一般。庄中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历,他们又是凭借什么支持起偌大一个山庄的开销的也没有人知情。

这样怪异的存在,被火海吞没了,村人并不会感到唏嘘嗟叹。相反,倒要因此松快许多才是真的。

消息传到县衙的时候,县令却是一脸苦相。此次没有立功也就罢了,如今倒把自己的财路也给亲手断送了,叫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找,给我撒网遍地地找!”

人家都说雁过留痕,那白羽山庄这么大的私产,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此了无痕迹。别人被蒙骗了那是因为不知道,可他同那于恒也算合作多年了,怎么可能瞒得过他?

“找,找什么?”县令心急如焚,可底下的人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都不明白,让县令反应如此激动的缘由到底是什么?

“找人,找被白羽山庄那些人带走的东西。”屋舍皆变成废墟也就算了。那那些财宝呢?难不成也被烧毁了?还是长上翅膀飞走了?

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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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章 身世加之

春闱一试还是到来了,这场也算得是万众瞩目的盛会,如今却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本来按照苏云起的计划,杨潘快去快回,或许还可以借着尚未到来的春闱再做最后一搏。只是没有想到的却是,凌珏的突然变卦,让一切都再次阻滞了起来。

会元及第的消息很快就在京都中的上流传播了开来,只是今年的会元似乎与往年的情形大不相同,引得不少人的纷纷热议。

苏云起顿住了步子,看向了一旁叽叽喳喳谈论得热火朝天的两位大人:“云起拙见,只是二位大人即便有什么不同的意见,也不该在这大殿之外吧?实在是有损我天盛颜面。”

“少将军说的在理。”其中一人只是表面作态,勉强低头而已,这样的一番言语却是咬牙切齿说出口的。

苏云起不是看不出来,只是觉得尚无必要同他们定要争个什么罢了。况且,能让旁人对待他的态度如此客气三分,也正是由于他的身份,这一点无论他承认与否,都是切实存在的。

是站在长辈功勋的基础上,他才能有了如今傲然的资本。对于这些声音,他不是无动于衷的。可诚然,苏家军的声名远扬,苏老将军更像是永远屹立不倒的一座雕像,永久地矗立在了边疆交界之带。

便是他自己使尽了浑身解数所取得的那点微末成就,与此相比,也瞬间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外人还是会用眼睛看人,会用他们的照常惯例来审视自己。好像他苏云起,比起京都的一些纨绔子弟也就强上了那么些许吧。不还是靠着苏老将军的战功赫赫才可以在朝堂之上拥有着自己的一席之地?

基于这些,苏云起不想解释。

无论是他拼来的荣耀,还是苏家无形之中的助力,既然加于一身,那便安心受着。殊不知,有多少人就是想求都求不到呢!

这些曾经他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如今倒也能坦然接受了,其实是一种进步吧。谁也不能完全剥离开人世间的各种关系,既然无法成为单独的那个个体,那么发生在身边的便就是一切的合理化。

“二位请。”苏云起做了个继续的手势,便不再看那二人僵硬的面色大步离去。

他们口中讨论的对象不是别人,恰恰是今朝的会元,常钺。

那个名叫常钺的年轻人,苏云起此前也略有耳闻。

这人的身世,可着实有趣,怀揣着这样的身份,如今还能入仕为官。且这不过是刚开始,就取得了如此不错的成就。日后就算不是青云直上,也必定不会就此止步。

只是,常钺就同他一般,不过是两个可予以比较的极端罢了。常钺有一个与外族勾结的父亲,又与平阳侯世子有着不浅的交情。

朝野上下早就传遍了,那时陛下之所以会对这个罪臣之子格外宽容,就是看在了凌珏的这一层关系上。

但这些都是那时的事情,如今虽然时长并未拉得很远,但也已是时过境迁了。常钺没有了平阳侯的这个靠山,甚至于说,平阳侯府的倒台,或许会反过来彻底摧毁了他那还未实现的仕途梦。

将这么诸多矛盾集于一身的一个人,如今摇身一变,已是春闱之中最为拔尖的那个。确实会少不得引来众人的非议吧?

但苏云起相信,那常钺必然是有着真才实学。朝廷是不会花着民众赋税上缴上来的真金白银去养废物的,陛下也不可能去因为势力的一时动荡就放弃了一个好苗子。

既然如此,朝中的那些个老古板还有什么好嚼舌根子的?听了就让人浑身烦躁。

不悦的心情就这样影响了苏云起一路,待回到府中之时,却被在院中踱步的凌玥给撞了个正着儿:“你怎么了?是不是陛下说了什么?”

凌玥小心试探着,生怕是因为自己的关系影响到了苏家:“不然,不然我这就离开。”

苏云起的面色可不大好看,凌玥寄人篱下情自异,即便生活如常,可也难以舒心。

“你别走。”苏云起一把抓过了凌玥的手腕,并且加大了掌中的力度:“陛下什么都没有说,不干你的事。”

他废了多大的心思才将凌玥留在了他的身边。便是陛下当真说了什么,这一回,他也决计不会放手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再不辞而别了?”

那时在北疆的事情,现在想想都让人后怕。若他没有赶得及的话,凌玥该当如何?他可以接受任意样子的凌玥,可那个时候,她自己还可以有勇气活下去吗?

凌玥张张嘴,刚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整个人却被什么力道一拉,下一秒竟是被眼前的少年拥入了怀间。

“你!”凌玥也不知她的情绪是什么,只能勉强听到一颗心快要跳出了胸膛之中。

不,那渐渐融合在一起的声音,分明是两个人的心跳。苏云起也在紧张吗?

那少年拥着他的力道越发地重了一些,只是他小心翼翼地注重着力道,并不忍心将怀里的人弄的疼:“我不想你走,所以你不要再想什么拖不拖累的了,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鬼使神差地,凌玥便就点了点头。鼻间的气流一呼一吸之际,刚好淡淡地笼了苏云起的后脖处一层,很快便又随风散了个干净。

气息是可以化入风中的,但这奇奇怪怪的氛围却是怎样也淡不下去的了。她似乎瞥到,苏云起的耳朵都是烧红的一片。

他们的距离挨得实在太近了,凌玥忙推了一把,声音低到连自己都有些听不清楚:“我不走就是了。”

可苏云起却听得异常清晰,旋即粲然一笑,明艳得堪比天上的太阳:“我一定可以护你无恙的。只要你愿意……”

凌玥的心跳还在加速,她总觉得,苏云起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很有可能让她招架不住。

岂止是话让她招架不住啊。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凌玥浑身一个激灵,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双手竟是被苏云起握在了他宽大的手掌间:“只要你愿意,今生今世,我都绝无怨言。”

这算什么?苏云起是在坦露他的心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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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一章 目光

凌玥不是朽木一块,苏云起对他的感觉她也不是丝毫都未察觉。

只是,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让她到底该怎么回应为好?

凌玥愣在了原地,紧张的情绪让她的双眼频繁地眨了起来。晕晕乎乎之中,她好像看到苏云起忽然凑了过来。

少年人的双瞳里有什么神采飞扬,只消这四目相对的一眼,便足以让凌玥再难挪动步伐。她只能呆呆地立在原地,任凭苏云起凑近,对方越显沉重的气息喷洒在她的眼睑、鼻尖,甚至一路往下。

那气息之中饱含着一股特有的清冽,好像有蛊惑人心的作用。凌玥的整个大脑都停止了运作,只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瞪得倍大。

你是木头吗?不会躲吗?

“谁?”凌玥彻底从某人带给她的朦胧当中清醒了过来。除了有那么一丝失望,竟然还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是什么意思?

凌玥羞红了脸,不管是前面的那种情绪,还是后头的心虚,这也太让人不好意思了吧!

“没事吧?”苏云起也反应了过来自己刚才情不自禁地是要对凌玥做什么,脸颊两侧同样升起了一片红晕。

“没有,没事。”凌玥仓皇地后退了一步。倒是她太过紧张了,忘记了她现在体内还藏了一个抚宁呢!

以前那尚且会被抚宁拿来处处挤兑,如今岂不是又被对方抓到了什么话柄吗?

“我看你脸色不大好。”苏云起捶了捶后脑勺,懊恼起自己的莽撞来。只是,那种事情又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再加上,气氛都烘到了一定的程度上。

“没有的事。”凌玥很是局促,现在想想,这可是她有生之年和外男走得这么近的第一次。

到底有什么法子让这奇奇怪怪的氛围可以缓和一些呢?凌玥想了许久,终于被她找到了一个转移目标的话题:“你刚才是怎么了?我看你好像不大高兴。”

“哦。”苏云起都已经把这事给忘了个干净,他这样的记性还真应了那句温柔乡即是英雄冢啊。不过,是不是冢的在他这里可无关凌玥的事。哪怕是自作多情,那也是他的选择:“春闱的结果出来了。及第的第一你猜是谁?”

那就是会元了!能在千军万马当中如此出挑的人才,必定是一个博闻强记的人:“听你话中的意思,难道我会认识?”

可她是一个甚少出门的闺阁女子啊,也就只有平阳侯府落魄的这段日子里,她出的远门是往常加起来的几倍都不止。

还有什么外男会是她认识的,更拥有这样的才华?

因为凌玥的圈子有限,一个个排除很快就找到了这样符合这两条条件的人:“是,常钺公子吗?”

侯府被封那日,常钺虽不是府上的人,但因着和凌珏的不浅关系,被人赶到了大街上去。

后面发生的事情又是一桩接着一桩,身心俱疲之下,凌玥似乎早就忘记了常钺的存在。

直到现如今提到春闱,她才在苏云起的提示下想到了常钺:“哥哥倒是曾经说过,那常钺并非池中之物。”

虽然常钺同她自己倒是没有什么直接的交集,但其人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得偿所愿,也是好事一件。凌玥怕的其实是因为侯府的事情影响到了诸如常钺这样的无辜者。

但幸好,以眼下来看,常钺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苏云起点点头,眼神当中都是洋洋得意:“我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呵。”凌玥被这样胡乱一通夸奖,怎么就无所适从了呢:“过奖。”

马虎应付过了之后,凌玥才发现了哪里的不对:“既然那人是常钺,你为何还闷闷不乐?”

总不会是因为春闱一过,华珺就保不住小命了吧?平阳侯和大长公主的事情虽然更是迫在眉睫一些,但凌玥冷静下来仔细分析过局面。

且不说明烨或许看着过往的情谊不一定会如此快地下手。就说哥哥如今尚未能有下落,陛下便得指望着爹爹和娘亲在手,从而钓出哥哥这条大鱼来。

有内外两个因素限制,最起码这段时日里,平阳侯夫妇二人是不会有多大的危险的。

只是,华珺的这个事情可就当真不好说了。没有了春闱这样的大事做护身符,他的性命还确实是朝不保夕。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苏云起并不是在为常钺打抱不平,他连常钺是什么人都不了解,为了几句闲言碎语就去打抱不平未免太过善心泛滥了吧?

他只是透过别人对于常钺的态度,依稀看到了一度笼罩着自己的影子:“不过就是朝中的一些老臣背后乱嚼舌根而已。”

这个嘛……别人的目光曾几何时会是凌玥非常在意的。

只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她若还是把这些摆在首位,不等陛下的人来抓,她怕是早就没有活下去的信念了吧:“他们不了解常公子,自然会无事生非。只是,你看上去反应好像很大啊?”

“我爹娘走得早。”

还在苏云起很小的时候,他的爹娘便为国捐躯了。在别人的眼中,这是苏家世代良将的最好证明,更是一整个家族难以磨灭掉的光荣历程。

可是,不置身其中,便永远都无法懂得那种痛。没了爹娘的陪伴与呵护,祖父的年岁又真真切切地摆在那里,这一切都在催促着苏云起飞速成长。

从一个连枪都提不动的瘦弱孩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近乎于虐待自己一般的练习。这当中花费了多少的心血与精力,苏云起已经不记得了。

但他唯一记得的,是当时那所有不看好的目光,所有苛责的非议:“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告诉自己,一次无能,百次不用。”

他不想活在任何一个长辈的光辉之下,那不是光辉,恰恰是他一辈子挣脱不开的阴影:“所以,我恨极了那些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给一个人随随便便下定义的人。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但其实,直到今天,你也还在受这种困扰。是吗?”凌玥犹豫了片刻,还是主动上前牵起了他的手来。

“玥儿。”他认识了她这么久,凌玥还是第一次这么主动,心中那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此刻又不禁荡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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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二章 做瞒

“有的困扰,如影随形,不是随意就可以抛却的。”比起那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苏云起还是很感谢现在的凌玥的。能有一个人如此了解他,根本就是求不来的缘分。

“或许,放过你自己。”凌玥紧了紧手上的力道,以期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让苏云起感受到自己是同他站在一边的:“就不会在意那么多了。”

世上苦痛那么多,为了那些无关的人事或喜或悲,根本就不值得。可惜的是,这个道理,凌玥现在才懂得的。

沉默了半晌,再抬头的时候,凌玥只能看到苏云起的一张笑靥:“所以啊,自那以后,小爷我每每披甲上阵,看谁敢多叨叨一个字。不过,你也是。”印象这个东西似乎总是先入为主且根深蒂固的,只要一个人但凡认定了什么东西,便是当真有改变,这种想法也如磐石落地,再难撼动分毫了。

她也是?凌玥心底一阵慌乱,赶忙抽回被苏云起反握的双手来。她的心中所想,她殚精竭虑在规避着的东西,为什么苏云起好像看穿了什么似的?

苏云起紧追不舍,几步又更上前:“不论别人的恩怨如何,那都和你没有关系。若有人在背后胆敢说你一个字,我就去拔了他的舌头。”

凌玥说不出话来,不说话不是因为她冷漠无情,她只是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苏云起对她未免太好了一些,这样超出朋友的好,恕她无力偿还。

换言之,就以现在她的处境来看,她又能随便应允什么呢?这不仅是加剧了自己的负担,更是给别人的一场荒诞不经的空想。

终究是,骗人骗己。

她后撤了几步,将距离拉得又远了一些:“少将军你就不要因为这些无关的人去烦神忧心了。最起码,你的能力陛下都是认可的。”

“玥儿。”苏云起眉心不自然地皱在了一起。他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为什么明明片刻之前两人还刚打破了什么界限,此刻便又横出了一堵墙壁。

“我,我累了。”凌玥欠了欠身子,匆忙一别,还不忘拽起慌乱中被脚尖踩脏的裙角。

“哎?”苏云起任凭着自己黯然失色的目光追随着少女渐行渐远的背影飞去。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可以将凌玥心中的伤痕缝合起来。他也不知道,他要怎样才可以让凌玥看到他的决心,放下那些故步自封的心结来。

思绪正是凝滞,更觉得心中憋闷,苏云起只能在苏府四处闲逛起来。

偶尔的一个抬眼,他却看到了不远处廊下一个转角处瞬即闪过的黑影。

“那不是……”那不是凌玥离去的方向?来不及思考什么,苏云起只抬脚快步追了上前。

黑影的功夫高深,从苏云起发现到追赶上前,似乎不过就几个眨眼的功夫。可苏云起环顾四围,却再难见到那个身影。

“到底是什么人?”他喃喃自语着。这绝对不可能是他眼花所致,同是习武多年,就算看花了眼。可那种对于气息的感知却是绝对不会出错的。

能拥有这样的轻功的,放眼京都乃至天下,也没有几个。苏府就算是因为常年抗敌的缘故在外树敌众多,也不一定会有人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深入。

那就是冲着凌玥来的了?可这更没有道理啊!

既是跟丢了人,但看着那身影的方向,苏云起只能先去看一看凌玥是否安好。

没走了几步,他果真看到凌玥独自倚栏眺望着不知名的地方,神情恍惚。但不难看出,恍惚略显呆滞的神色当中,明明饱含着一股无法言道的酸楚与悲痛。

正是那抹神色,触痛了苏云起的眉心。不知怎的,他的眼眶居然有些泛红:“我,这是怎么了?”

他抬手在眼角周围轻轻擦拭而过,再放下的时候,指腹居然在阳光下泛着水光。

“谁?”

苏云起只顾着沉浸在凌玥蔓延开来的悲伤情绪当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在凌玥的一旁,还有着鲜少现身的无影。

“是我。”苏云起飞快地抬袖抹了一把,确保自己这个样子不会被人看了去,才缓步走了出来:“你怎么也在?”

这话明显是个蠢话,无影都懒得回答。只是看到来人是他之后,才收回了已然出鞘一半的剑。

既然无影也在这里,他便也放心了。他们二人虽然没有直接交手,但根据过去一些事情来看,无影的功夫未必就在他之下。

苏云起再次打量了一遍,才问向无影:“我是追着一道黑影过来的,你们可有看到?”

凌玥听到这话,很快从悲伤的情绪中抽回神来,摇摇头道:“这里一直只有我和无影两个人,并没有见到什么黑影。你说是吗?无影。”

无影单手握着剑,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的确没有黑影。”

“如此,我便放心了。”是他看错了吗?答案显然不是这样子的。

只是这黑影想来不是外人,只是他眼前的这个冷得像冰块一样的无影罢了。

但既然凌玥都有心帮他隐瞒,这事再追究下去也就没有半点意义了:“无影你若真心为了玥儿着想,最好收敛一下你的行踪。”

他这可不是劝诫,是再坦诚不过的告诫。苏云起并不需要无影的回答。

言罢,他只是将目光重又聚集在了凌玥一张略显憔悴的脸蛋上:“我说的全部是真心话,但无论你的答案是什么,我都会等。只是,说好了的,你就不要自己一个人担着。”

凌玥和无影有事情瞒着他。也不知是什么呢,会让凌玥选择信任这个家伙,而不是他。

苏云起心里酸酸的,但还是没有多问,将这些一一吞回了肚子里去。

望着苏云起离去的身影,凌玥便更觉惆怅了。这一切被无影看在眼里,半晌,那边才传来声音:“主人既不想拖累,何不干脆拒绝?”

拒绝?谈何容易呢?说到底,还是她太自私了,就因为贪恋着这份温柔,就因为不舍得放下这个能带给她最后温暖的人吗?

好像,确实是该说清楚了。

只是在那之前……

凌玥站起身子,来看向无影:“你与门中做了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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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三章 藕断丝连

“师父身死的时候,我便与他们断了个干净。”无影拒不承认他如今同门中的交易是一种往来。

可凌玥却是个旁观者清的,可恰恰也因为她是旁观者,所以即便她看出了什么,这话也不该由她来说。

凌玥只能顺着无影话的原意接了下去:“那你师兄的事情?”

无忧同他一样,前后离开了门中在外谋生。只是,他是自愿离开,无忧却是私自叛逃。哪怕门中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肮脏之地,可也绝难容下叛徒。

门中遍寻无忧多时,只是出自门中的人学到了不少本事,再想要抓回去是有一定难度的。更别提,其人现在揽了一个宫中的差事在身,再想解决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无影本不愿蹚这趟浑水,无忧的叛逃是门中眼里容不下的沙子。可于他而言,不过就是无忧这个跳梁小丑的一山望着一山高罢了。

奈何门中为他打探消息,这交易的双方总得有你来我往才能维持得长久:“暗卫的组建本就只为陛下一人,只要衷心且有足够的实力,一概不问来处。”

无影虽然不明说,但凌玥已经知道了什么。

那无忧的功夫不弱,且为了躲避旧主的寻仇,抱着陛下这棵大树岂有松手的道理?如今来看,在暗卫之中混的是风生水起,陛下对于其人的信任也是与日俱增。

“你们的事情我一个外人不便插话。”陛下自登基以来一直苦于几个老臣的势力,现而今能有这样的一支暗卫为他所用,应当是利大于弊的。但这些,和她都并无任何的关系:“小心为上吧。”

“这是自然。主人放心,无影心中有数。”那无忧毕竟身处陛下身边,若真有个风吹草动,难免不会蔓延到陛下的眼里。

那个时候,莫说是门中会有着被彻底铲除的风险,就是他们几个躲藏在苏府的事情都是纸包不住火的。

春闱尘埃落定不过才刚刚三日,苏云起此前的担心就成了真。

“不好了。”苏云起喘着粗气。这个消息是他自坊间得到的,然后便沿着长街一路跑回来,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他奋力地瞧着道士的房门,往日的道士虽也是一样的深居简出,但却不至于久久无人应答。今日却是怎么了?

苏云起只能一脚踹了开来,似是全然忘记了这都是苏府的资产:“道士!你在这儿装什么装?”

一股邪火涌了上来,苏云起怎么压也压不下去:“你的好徒弟可就要被斩首示众了,你别告诉我,你就一点儿都不心急?”

道士盘膝而坐,身下的明明是床榻,却硬是被他坐出了一种如坐泰山一般沉稳的气势。

恰恰是对方这种默然的神情激怒了苏云起。他不明白,这两个人之间明明有着这么深的牵绊,为何却显得比陌路人还要疏离?

“苏少将军,贫道是看在你是玥儿朋友的份上,又提供给了贫道这样一个栖身之所,这才不与你计较。”道士缓缓睁开了双眼,那眸中神色不见一丝慌乱,分明是事不关己便要高高挂起的作态:“还请苏少将军自重。”

“我?”苏云起被气到发笑,这都什么和什么:“我自重?你有没有搞错?好,我承认,我脾气是不太好。”

道士不欠他什么的,用这种口吻说话的确过分了一些,苏云起虽然难以低头,但这个歉还是得道:“云起莽撞,哪里得罪大师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只是,华大夫今日就要被问斩,你就当真无动于衷?”

“少将军此言差矣。陛下决定要杀谁,那便杀谁。岂是你我可以插手过问的呢?”

苏云起算是发现了,今天就算他磨破了嘴皮子,道士脸上也不会出现第二种神情了。

华珺之于道士,就是比夜空里一闪而过的流星还要廉价。因为流星划过,尽管什么都不剩了,可道士都能从它陨落的刹那看出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

可然而华珺这个人呢?好像,除了名字,什么都不剩了呢!

“你对任何人都是这样的吗?”苏云起已经不敢去想象道士对凌玥的态度为何了,据说,他不是连一个自己名字都忘记了的人嘛:“包括你自己。”

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什么,苏云起只能转身离去。

“少将军。”此前是道士爱答不理,可现在却整个颠倒了过来,道士主动开口叫住了心绪不宁的苏云起:“年轻人这么毛毛躁躁的,连贫道的话都没有听完就要走吗?”

好像是峰回路转的好兆头,苏云起站定,“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到底还有什么法子就别卖关子了!”

他也实在是无法,只是华珺毕竟救过他一命,又和凌玥的交情绝非泛泛。让他怎么能冷眼旁观?

其实他都想好了,若是到最后都没有可取的办法,他便只能亲自上阵,想个什么隐瞒身份的法子劫法场去了。

但那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的方法。那样的后果谁都承担不起,这样的风险也不是他自私到一个人可以做主的。

“贫道只是想提醒少将军。”道士的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可说出口的话来竟是想让苏云起一把上前将他掐死:“刑场人多,少将军若是去,可是赶早不赶晚。不然的话,连好位子都抢不到了。”

“你!”苏云起就差骂一句你还是人吗你?这个道士不至于吧?他原本只是以为他为人冷漠,可现在来看,却是连人性都要没有了。

但这家伙有一点却是说中了,他时间不多了。苏云起抬手指了指依旧气定神闲的道士:“等我回来再跟你算账。”

夺门而出的苏云起和正往这边赶来的凌玥撞了个满怀,他冲劲本来就大,再加上一腔怒火,直接就将凌玥撞得整个人往后仰去。

所幸苏云起眼疾手快,一把扶在了凌玥的腰后,从这个角度看去,少女因为紧张而羞红的脸庞好像比往日更要娇艳几分。

苏云起又是片刻的失神,直到被这个姿势别扭极了的凌玥将他半推开来,他才回神。

苏云起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这都什么时候来,他怎么还有心情在这里搞这些儿女情长的东西:“玥儿,你别急。华珺的事情,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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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四章 行刑

说这话时,苏云起脸上分明是一种不确信外加愁苦的神色。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的铤而走险,这样的救人,能有多大意义?

“华大夫他……”凌玥拉住了几欲转身就要离开的苏云起的衣角:“真的必死无疑了吗?”

她其实倒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只是想到的时候太晚,已经是春闱之后的事情了。

“华大夫他救过我一命。”苏云起向来就不喜欢欠人什么。更何况,他相信即便全天下人都对巫医颇有微词,可眼前的这个巫医却绝对是一个好人。

没有几个人可以做到如华珺这般济世为怀的。别人只道他性情古怪,救人有诸多规矩,却殊不知所谓的规矩仅仅只是一道护身符。

那些看不起病的穷人,华珺曾几何时让他们受到了冷落?

如若连这样的人都算不得好人,那放眼去望,这天底下能达到这样境界的也是再难有之了。既是好人,就不能蒙受这种不白之冤:“我还是想尽力一试。”

“华大夫的声名在外,这些年被他医术救过性命的人何其多。”都怪她,这样的想法怎么时至今日才想起来,便是真的可行,可能也没有时间了。

苏云起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凌玥的言外之意,他只将双手搭在凌玥的肩头紧了一紧:“我知道,所以你放心,我会尽力的。”

“那如果让百姓联名上书呢?”顾不得她这个法子是否可行了,凌玥望着已然与自己擦身而过的苏云起道。

“上书?”这个提议倒是不错,法理不外乎人情,只要人足够的多,让朝野上下再也无法视而不见的时候,这个事情未必不会有转机:“那我到时再看,看有没有什么推延时日的办法。”

只能说这法子想要实现实在是太难了,且不说凭他一人之力要如何去阻悬在华珺头上的一把大刀。便是当真能阻,坊间对于巫医的忌讳,又会有多少百姓愿意站出来为华珺说话的呢?

这些都是未知数,不过总要做了才知道,比干等着什么都不干要强上许多。

天色一直都是阴沉沉的,天幕被拉得很低,大有一瞬之间就会掉落在头顶上的感觉。这样的天气,配上人心中的压抑,更是无法疏解。

苏云起偶尔的抬头一瞥,正看到乱云积聚,流动的速度竟是比往日要快上许多。

他心中怪没底的,总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深吸了一口气,苏云起勉强将这些消极的想法统统压了下去,继续赶路。

匆忙的脚步忽然一滞,苏云起只觉得有一股大力反向自己过来,有些吃痛,那人也是疼得不轻:“你这人……走路不长眼睛啊?”

换了往日,苏云起定当要同他辩上一辩,只是他现在却绝对没有这个心情:“对不起。”

“行吧。”那人也急急忙忙的,应该是要赶去哪里:“我也正好没有这个时间。”

苏云起的目光又不经意地汇聚到了天上,那云层越级越厚,好像积蓄了一场倾盆大雨。

闹市街头,正是人头攒动最盛之地。行刑的时刻还没到来,可这里已经是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那没良心的道士这一点倒是说准了。只是不知这里站着的人,究竟是看热闹得多些,还是同样为华珺这条性命即将的逝去而感到些许的意难平呢?

苏云起站在人潮之中,向四下里张望过去。他的人已经布置齐全,如果不能激起在场百姓的反应,那他只能采取下下策了。

“带犯人上来。”那台上的监斩官见惯了这样的架势,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的。他只是继续着循规蹈矩地来,到了时辰斩掉这巫医的脑袋便是。

华珺被两名狱卒一左一右压着上台来。在这初春的时节,其实还颇有些春寒料峭,他只着了一袭薄薄的白色囚衣。

腰后的白发也不再如过去那么服帖,凌乱地披散在了身后,甚至胸前还有几缕发丝孤零零地散落在风中。华珺整个人都好像被乌云笼罩着失去了一层光彩。

唯有他那挺立得笔直的身姿似是犹在和这样的不公相抗。

“大人,时辰到了。”

监斩官、刽子手等人已经全部就位,他们这一行人唯一的目的就是按命将华珺斩首示众。时辰到了,自然没有理由拖拖拉拉。

监斩官没有犹豫,直接将手伸到了签令筒中,捞出了令箭牌来:“行刑。”

彼时天空忽地一声乍响,蓝白色的闪电亮得森然,将在场众人的面皮皆照得一片青一片白的。

监斩官吓了一跳,令牌被紧攥在手间并没有扔下去。

底下围观的百姓开始了叽叽喳喳的讨论,这些日子不知从哪里传出了一些坊间童谣。那童谣中的内容乍一听,怎么倒和眼前的这场景有些相像呢?

只是春雷滚滚,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并没有人太过在意童谣当中的那些小打小闹就是了。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童谣?”苏云起眼睛一亮,只觉得依凭着这个,或许可以反扳一局。

“这你都不知道?京都里最近快传疯了。”有人颇不耐烦地道。

这雷来得太过巧合,并没有人会去解释这和童谣有什么联系,只是一个个地瞪大了眼珠子去瞧台上的场景了。

监斩官亦知道,春日打雷不过平常,只是干的这种索人性命的事情,虽不是他的主张,但他却是最不禁吓的那个。

生怕哪日斩了一个怨气大的,回头再找上门来寻仇。这春雷早不打晚不打的,偏偏选在这个时刻,要说监斩官心里没点什么忌惮也是不可能的。

“大人,时辰不能再拖了。”刽子手手中的刀尖插地,提醒了一句。

“行,行刑。”监斩官吞咽了口口水,再一次准备将令箭扔出去。

只是这牌子还没有扔出去,底下的百姓却纷纷乱了起来,人流熙攘着,喧哗声不绝于耳。

这是按律监斩,岂容一群布衣百姓胡闹?监斩官拍案喝道:“肃静!”

正欲派身边的狱卒去下面镇一下乱糟糟的局面,监斩官却感觉眼皮上一凉。

再抬头去看的时候,却是连天的飞雪席卷而来。那飞雪被狂风夹杂着,不过只是霎时的功夫,却已成为了最引人注目的一幕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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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五章 童谣

此时已是春暖花开之际,整个大地都在回暖。飞雪刚巧不巧地就发生在这时,来得也着实太过蹊跷了吧?

“你们看,你们看。”有人一脸惊叹:“这和童谣里说的一模一样,华大夫果真有冤情啊!”

天雷滚滚迎春到,仁心却也回春难。且看天公引怒号,飞雪连天地呼啸。

此话刚一出口,有人便立即将童谣复述了一遍,且在口中不断念念有词着:“天公怒号,可不是吗?可不是嘛!”

看看这天生的意象,岂不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飞雪的到来,早就让在场的众人乱成了一锅粥。而今又有人不断地煽动着,局势可谓是再难稳定下来了。

只是,这样的局势恰如骤而爆发的山洪,威力迅猛,却无指引。除了能造成惶恐混乱,似乎并不能完全发挥出它的效用来。

苏云起趁着众人慌乱,赶紧混入了人流当中,朝着自己早先安排好的人手而去:“计划有变,你们现在只需要借助童谣造势即可。”

这童谣的发起者到底是谁,苏云起现在虽然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童谣中的仁心与回春这样的字眼,专指的就是华珺。那就是友不是敌了。

人群吵嚷起哄着,监斩官还从未见过如此难以镇压的阵仗。只因为以往虽是人心各异,但没有天公倚仗,终究都难成气候。

如今这飞雪连天是不争的事实,便是作为监斩官的他都无法说服自己,又何提有什么法子去镇住场面呢?

这种混乱的场面很快便得到了控制,只是这所谓的控制却让监斩官更加地无以面对。

一开始三三两两讨论着的童谣,不知在什么人的带领下竟然变成了一种近乎于口号的东西。众人高声讨论着,虽是你一言我一语,但却总不离开童谣当中言道的内容。

“大人!”刽子手举着刀的手都麻木了,他一向自诩自身阳气最重,并不在意这些突变的天象:“这巫医还斩不斩?”

斩,还是不斩?监斩官头疼不已,耳中人群的喧闹之声更是聒噪迫人。他只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天色厚重,好像被泼了墨一样的,见好就收才是正事。可这是皇命,不得违抗啊!

监斩官遂狠了狠心,还是将令牌掷了出去:“斩!”

苏云起早做了两手准备,只随地捡了一粒石子抛出,正巧将木牌击落在地。

令牌落地,原本是刽子手行刑的最后一步,只是看到那碎成两半的令牌,刽子手也有些后怕了。

人群中有人提高了嗓门:“华大夫来京多年,城中大大小小的疑难杂症都是经由他手治好的。如若……如若现在将他斩首,是不是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

这家伙巧舌如簧啊,起到了带头引领的作用,还将一个寻常平头百姓想言却又不敢言的心理也表现了出来。苏云起飞过一记赞赏的眼神,示意那几个人继续下去。

在几人的言语之下,人群很快一致对外了起来。监斩官一听,只觉得焦头烂额。虽说是皇命不可违,可悠悠众口也不得不顾啊!

他只向一旁的随从招了招手:“你快入宫向陛下把这里的情况说明,看看接下来该怎么办?”

看着监斩官暂时打消了处决的念头,苏云起才松了口气,审视起自己周围的情况来。

因为天降的异象,本来就已拥挤不堪的人潮此时更是因为某些人的神情激动而相互推搡起来。便是连他自小习武的身子,站在人流当真都忍不住被挤得挪动了步子。

不过这些都并不碍事,苏云起伸手去碰了一碰那白色的雪花。结果让他微微讶然,同他想象的不一样,他原本以为这所谓的飞雪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其实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这一触便通体的沁凉之感,还当真与冬日里的白雪一般无二。

难不成,真的是天生的异象?是上天也在为华珺叫屈?苏云起不过刚刚在心头浮起一个这样的想法,但很快便又压了下去。

他怎么忘了呢!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神他是不得而知了。不过就在这京都城里,他的府上,可是住着一个近似于半仙一般的人物。纵使难容于世,可事实却总是无法掩盖的。

华珺即将被处斩,其人不仅无动于衷,反而还一再催促着他赶紧赶到刑场来。这里面,是不是另有着误会?今日所见的这番天生异象,又会否是道士早早计划好了的?

苏云起满腔的疑惑,从来没有一刻是像现在这般迫切希望得到佐证的。

因为尚无进一步的了解,苏云起干脆趁着混乱之际看向了台上双膝跪地,上半身却异常挺直的华珺。

若真的是那道士使的计策,华珺同他认识多年,不应该会看不出任何的端倪吧?

只见华珺轻闭双目,任凭着雪花一片一片轻吻着眉睫。

童谣的重点全系华珺一身,今日又是问斩他的日子,便是再混乱,华珺也依旧会是人群的焦点。

只是,没有人会像苏云起一样想得这么深入。几乎所有人的重点只在这突变的天象,还有华珺能否逃得今日这样的问题上。

也因此,华珺脸上的表情,只有苏云起一人看得清楚。他的眼皮虽轻合,但是唇角边却是挂着笑意的。

这笑容极淡,并不是那种死里逃生的庆幸。这种不外露的感情变化,究竟代表着什么,应该也只有华珺自己本身才能解读了的吧。

但苏云起却大概做了猜测,那是一种身心放松的感觉,不同于大难不死,似乎仅仅只是困扰纠缠他多时的什么难题得到了解决,心中的什么终究释怀了。

消息传到明烨耳边,几乎和所有人的猜测一样,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陛下震怒。

震怒的原因倒不是不能立即斩下这个祸乱京都的巫医,而是不知源头为何,一度甚嚣尘上的童谣。

“查,给朕彻查到底。”明烨倒不同先帝那样偏激,说什么不信神鬼之论,便就要将这些一力镇压。

只是,有人敢在天子脚下动此蛊惑民心的手脚,这分明是对皇权的一种不屑与挑衅:“朕一定要看看,到底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散布这些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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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六章 飞雪即歇

陛下还在气头上,但却有的人依旧大着胆子发问:“那华珺他……”

“暂且收押天牢,待童谣一事水落石出了,再行决断。”明烨并不痛恶华珺,毕竟其人也确实是世所难见的有才华者。他只是无法正视华珺背后的巫医这一身份罢了。

当年的旧案,无论过错一方是不是尽在巫医身上,他已经不想去翻旧账了。

明烨唯一知道的是,有的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明明知道皇家和朝廷忌讳什么,却偏要反着来,这便是一种不放在眼里的张狂。

恰恰是这种无知无畏的心理,触怒了明烨。便是为了这份张狂,他也定要整治一二,肃清朝野上下。

“可……”还有人有着不同意见,站了出来在殿下行礼:“巫医一事宜早不宜迟,拖久了,难免会夜长梦多啊!再者言之……”

他给旁边的同僚使了一个眼色,那人接收到这份信号之后,便也急急上前,将自己的想法又论述了一遍:“再者言之,因为一场小小的飞雪就更改了处决之令,岂不让背后的一些宵小之徒笑话于我们,是当真被子虚乌有的东西困住了手脚?”

明烨一声冷哼,这二人怀的是什么心思他可没有兴趣了解。他只知道,这二人既是师生,更是同乡,这样的关系,在朝堂之上已算是足够亲厚了。

便是找帮手,也不能找如此愚蠢显眼的帮手来:“朕意已决,二位卿家无需多言了。”

“可陛下……”二人还在不依不饶着,可等待他们的却是陆公公的一句退朝。

让他斩了华珺的原因有很多,让他不斩的理由也可以有很多。

就如现在,他不是怕了童谣这种无事生非的东西,只是童谣背后为什么可以流传得如此之快,影响之大?

这难道不是证明了,华珺深受京都百姓的信任?没有哪一个恶人会受到百姓这样的庇护的。这样的人,如若他还要一意孤行地将其斩首示众,那估计已然和亡朝的昏君相差无几了。

斩或不斩,却不需要旁人为他做决定的。被人当做傀儡的滋味,他可一点儿都不想尝。

先帝留下的那些沉疴阻滞,他迟早有一日要清理地干干净净。就从许临夏和常钺这样的人开始,明烨要一步步将朝野上下换过一次血。

“老师,这华珺看来极有可能是再斩不了了。”殿上一唱一和的二人下朝之后又聚在了一起。

年长者虽然叹了口气,但他更相信事在人为:“不急,待挖出幕后者来安个罪名,届时,这华珺不斩也得斩。”

“张大人。”后面忽然有人笑意盈盈地赶至上前。

“是薛大人啊!”二人虽是行礼见过,但张显凡心里却心虚得不敢正眼去看。

也不知方才他同孙寻的谈话被姓薛的听去了多少。这便是真实的朝堂,即便有人与你政见不合,私底下恨不得撕破脸皮,但表面功夫却要做得无可挑剔。

这姓薛的人屡次在朝堂之上同他们作对,可偏偏张显凡还只是得笑脸相迎。

但可惜,薛秋筠好像是知道了什么,在明知故问着:“你们刚才在说什么?谁不斩也得斩啊?”

张显凡心里轰地就是一声巨响,果然被姓薛的听去了:“我们是在说,像华珺这样蛊惑人心的,不斩也得斩。要不然,于国祚无益啊!”

“哦?”薛秋筠眯眼笑了起来,闻言竟是摊了摊手:“竟是我从门缝里将人看扁了,张大人同孙大人原来是忧国忧民的好臣子啊!”

薛秋筠兴趣寥寥,这话音刚落,便摆了一张臭脸拂袖而去。

孙寻吃瘪,忍不住嘟囔了几句:“他以为他谁啊?全天下就他是个好人,其实还不是和我们一路货色。”

“啧!”张显凡听不过耳,伸手打在了孙寻的肚子上:“不会说话就闭嘴!”

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听闻有人是这么评价自己的,孙寻该不会是脑子不大好使吧?张显凡多打量了他几眼,不管孙寻是不是个机灵的,总归也是一条船上的。

圣旨驾到,果真诚如苏云起所判,华珺算是有惊无险地逃过了这一劫。

虽然还未能完全地脱离险境,不过总归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条性命在,何愁没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监斩官鼓着腮帮子吐了一口浊气,看得出来,他紧张的情感也算是随着圣旨中的内容而尘埃落定了:“将华珺收押天牢。”

这掀动起的风浪一时难平,便是争得了华珺此下的安全,可人群中也依旧有人在念叨着为华珺不平:“华大夫可是个好人啊!为什么要收押天牢?”

苏云起深知,今日能让华珺保得一命,便已是陛下最大的让步。至于如那些人所盼望的,什么令华珺重获自由,基本就只是白日痴梦了。

他给人群当中的几双目光递了个眼色,方才悄悄退出了未散的人群之中。

“如何了?”凌玥居然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就一直侯在苏府的大门处。

任凭家丁如何劝解,她也只是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做出任何过激的行为的。

只是在一看到苏云起的身影在这条长街之上重现的时候,方才按捺不住起来。

这当中必然有古怪,就在苏云起回来的这一路上,之前那势头正大的飞雪却说歇就歇。天地间不见半点白色的残雪,一切,就像是掐算好了的时辰一般:“天生异象,还和之前京都里广为流传的童谣暗暗相合。华珺,平安捡回一条小命了。”

这难道不是有人在背地里搞鬼吗?怎么会有这种巧合?再看看一直被乌云笼罩着的天际,那厚重到不行的云层忽然也被削薄了许多。一切,似乎只是一场无迹可寻的大梦一样。

“异象?”凌玥正待再问什么,可下一秒苏云起却先是揽了揽她的肩头,而后便越过了她直冲府内走去:“我有个问题要问道士。玥儿,你赶紧回去,待在这里不安全。”

她如今是个什么身份,不用苏云起多说,凌玥也是心知肚明的。只是奈何之前华珺的这件事情实在太过揪心,现下既然听说其人安全了。

那凌玥自然也没有傻等在府门处的理由:“我跟你一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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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七章 干涉

一听到异象,凌玥便也想到了道士,只是看道士师父之前的那般作态,倒好像一切只是她的错觉一样。

二人一前一后赶至了道士的房间,与半个时辰前苏云起离开时一般无二。道士仍旧在静默着闭目打坐,时间走在他这里,好像已然静止了一般,什么都未曾改变。

“师父?”凌玥率先开口,试着叫了几声。

“你回来了?”道士这才缓缓睁开了闭合了许久的双眼。

凌玥默然,知道这话是在问苏云起,便扭头看向了自己身边站着的有些讶然的苏云起。

苏云起先是呆愣了片刻,而后又更像是认定了什么一般地开口:“你早知道了华珺今日是死不成的,对吧?”

“少将军,我说过了,年轻人切忌毛躁。你这样急躁,是干不成大事的。”

“你少用这种说教的口气来和我说话。”他这人呢就是这个样子,别人对他和和气气的,他自然更是礼让三分。但若对方是自以为是地说教的话,那就是两谈了:“不过我也实话告诉你,我一直安分自知,什么大事,我也不想成。”

“苏云起!”凌玥凑近扯了扯他的袖角,她不明白,苏云起突然这么大的火气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外面突然又打雷又下雪的,是不是你故意设计的?”苏云起也不明白他的火气为何一下子突然窜得这么大,华珺能够死里逃生明明是个好事:“我就不懂了,你既然早有计划,为何不同我说?”

见道士还不说话,苏云起只能自顾自地继续了下去:“还有,坊间那些流传的童谣,是不是你找人散布出去的?”

“童谣?什么童谣?”凌玥听得越发地一头雾水了。不是说,华珺之所以得救,是因为天降的异象而让那些监斩的人心底都发怵了吗?

童谣一般都是先从孩子之间开始传开来的,到底简单,苏云起不过听了几遍入耳,此刻便已是烂熟于心。

他将那些似有着预兆意义的童谣当着凌玥和道士的面重又复述了一遍:“春雷,还有飞雪一一应召。又是天象,又是预示的童谣,这样的阵仗,应该不可能仅仅只是一二巧合吧?”

这些话,是苏云起盯着道士的面容一字一字说出来的。他的目不转睛,也只是想看看道士还能藏多久。

只是,他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了,他以为只要自己把对方盯得不自在了,道士迟早会不打自招的。

道士的姿势都不曾有过变化,双眼含笑地看着苏云起把话说完:“少将军应该是志怪之言听多了,以人力掌控天象这不是贻笑大方吗?还有那什么童谣,贫道自从入了苏府就再也没有出去过,童谣又是如何从我这里传将出去的呢?”

“你!”苏云起张口却只道了这一个字出来。他是不相信这背后道士是没有参与的,只是其人说的句句在理,倒好像事实本来就该如他所说的那般。

“事实最好是如你说的那样,不要被我发现什么。”有些忿忿,苏云起说完这一句话后,方发现有哪里不太妥当:“我,我的意思是被我发现都还算是小事。你的行为若是被外面的人知道了,等待你的后果可不是你担得起的。”

“苏云起!”凌玥又叫了几声,只是苏云起已经远去了。

他看上去,可是气得不轻啊!凌玥一肚子的疑惑,但却没人可以解答,未免有些失望。

她转过身子来,道士师父还是保持着异常挺拔的坐姿:“师父,这里就你我二人,你就别装了。”

还真当她这师父是什么仙风道骨的高人吗?高人不假,但却是个不拘世俗,自成一派的假高人。

“装什么?”道士一脸疑惑,可是笔直的后背立刻就垮了下来。

凌玥挑挑眉,示意道士师父先看看自己再说:“您还问我装什么?这不是一目了然吗?”

“没有法子呀!”道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从床榻上一跃而起,开始活动起了筋骨:“你那个苏云起啊!盯得太紧,我总得保持一些高人该有的端庄和神秘是吧?”

“师父你说什么呢!”什么时候,苏云起就成了她的了?这话光是听上去就已经是让人羞得满脸通红:“倒是您,您敢说,这事情你就真的一点儿都不知情?”

“天象的事情,确实是我推演出来的。”见到只有凌玥在侧,沉默片刻,道士还是将实情言道出口。

只是,道士言道出口的,永远都是不足事实的一半。没有人是他,更不会知道他对于观测星象的能力精修到了哪一步。也因此事实在他这里,想长什么样子便是什么样子。

“那,童谣呢?”不会有人知道这未来尚未发生的事情,便是道士也不例外。只是他借助了常人无法获取的能力,才拥有了这看似倾天的能力。

说句实话,道士是如何观测出来这样的天生异象的,凌玥是很好奇。毕竟,苏云起离府的时候,她便紧随其后,只是她碍于府门,不能再进一步就是了。

她一直等在府门处,从未回过屋子里去,直到苏云起折返归来,他们一同来找道士师父。也就是不远的刚才,他们这才再次分别。

也就是说,这段时间,她可一步都未移开过。若真有什么滚滚的春雷,以及漫天飞舞的白雪,她也应该看到才是。

可是,莫说春雷和白雪了,就是连厚重的云层她都没有瞧见过。

若说,有哪里异常的,难道就是明媚的阳光忽而黯淡了下去吗?这同刑场那里有目共睹的异象也相差太远,未免有些牵强附会了吧?

凌玥没有再问下去,她甚至觉得,天空生出这等奇奇怪怪的景象,还并不是道士师父简简单单的观测天象这样简单。

道士师父,应该是用了什么法子予以干涉。只是,他不想说,便作罢好了。

这些,凌玥初始也觉得惊为天人,可再新奇的东西也架不住习以为常。就拿她来说,微微的惊讶之后,便是司空见惯了。

比起这些,让她好奇的,恰恰是另外一点。那些童谣,是怎么翻过苏府的高墙,传到京都大小的坊中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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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八章 起源之始

“师父!”凌玥小步挪动了几步,这一回,道士师父可休想再装成一个没事人一般:“童谣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关注的点儿,怎么那么不同于常人?”道士无可奈何,拿凌玥没有法子。

别看他依旧是一副剑眉星目的少年样子,但实际年岁说出来却足够将人吓个半死,用一张姣好面皮来行走于世,不过也是为了寻求到诸多的方便而已。

“师父,你瞒别人也就算了,不至于连我都瞒吧?”怎么说,他们俩现在也算是知根知底,再这样遮遮掩掩的,可就没意思了。

抛却名字,以及旧有伤痛而言,凌玥并不认为,她就是不了解道士的那个。交情嘛,交的只是心而已,又不是一个人从里到外的身份背景。

就像道士自己说的一般,他受这身份的钳制,入了苏府,苏府便是他唯一的保护。离开苏府是根本不可能的,那么在这种情形之下,消息是如何不胫而走的呢?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凌玥不是没有想到过。只是,这种可能留下的痕迹太过明显,日后极容易被人查出源头来。

若是道士师父是将童谣以文字的形式传出去的呢?不得不承认,这样子做确实可以在短期内传遍京都,但他日对照起笔迹来,这完全是在自掘坟墓。

她都能想到的后果,道士师父一向谨小慎微,更不可能想不到的。那么,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呢?

比起那些天象变化,凌玥尤为好奇的是这一点。

“我问你,童谣在什么人中最容易开始流传?”道士并没有直接道出,而是反问了一句。

童谣?凌玥喃喃自语着思考了起来,既然是以童谣在命名,那想来便是:“孩童?”

毫无疑问,凌玥这回是说对了,她分明看到道士师父几不可见地点过了头:“因为孩童心智尚不成熟,又是更容易聚集在一起的群体。所以,不管是确凿之言还是流言蜚语,只要通过这条途径开始传播,定然会有一定的成效。”

“所以,师父你是把小孩子找了过来?”可是,这也不对啊!苏府毕竟是少将军的府邸,哪里轮得到外人随便进出呢?

而且,苏府所在的这条长街之上,还有另外一座曾经不凡的府邸——平阳侯府。

如今整个平阳侯府是树倒猢狲散,为了撇清关系,再也没有人敢贸贸然地来往于这条长街之上了吧?

便是不通人事的孩童会往这边跑,他们的爹娘也该一早阻止了才是。到底有什么法子,可以出其不意地在几里之外便将人引了过来?

“吸引不经世事的孩童的法子可有太多了。”便是他被一道高墙拦下,想要传递一个消息,又有何难?

“这些天,你可有听到什么声音?”道士做事可谓是极其谨慎,可惜的是百密也终有一疏,这是无法规避的。

只是,大多数人往往会耽于表象,便是一疏,他们也发现不了就是了。

“这些天,我也日日在府上。一切照旧,什么都没有啊!”凌玥费力地回忆着。就算真有什么动静,那苏云起府上的这一干人等不是早就发现了吗?还用得着她在这里杞人忧天的吗?

“白日自然是一切如常。我说的是,夜晚。”秘密的事情自然要秘密地在无人的夜晚进行,不然那就和宣之于众没有分别了。

“晚上?”经过道士这样的一句提醒,凌玥的思绪回到了几天前的一个晚上。

当夜,还真有一些动静,既没有响动一时,也没有彻夜未歇。似乎,只在与她的厢房相隔不远的偏院里。

只不过,这是初春季节,夜晚寂静无人的时候,有些虫鸣鸟叫的似乎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凌玥这才没有放在心上:“是鸟鸣声吗?”

现在细细想来,那鸟鸣声似乎持续了远不止一个晚上。委实蹊跷了一些吧!

“准确的说,那不是鸟鸣声。”一些养鸟人用以豢养的品种当中,只有鸽子算是灵敏一些的,并且即便算是短期形成的记忆,也可获得更为长期的长久。相当的一段时间内,认路并且往返,于它们而言并不是不现实的。

只是第一天该如何将它们吸引过来呢?

“他们苏府,以前是喂过鸟的。”苏府前人种下的树,如今投下的阴凉恰恰可以为他提供便利,这样的便利,自然不需问人多嘴讨要,顺手拿来即可。

道士大概估算好了时辰,取了鸟食过来投在院中,只待养鸟人豢养的家鸽的到来。

这样的行动自然不宜让过多的人知情,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四下悄无声息,一片静默的时候,漆黑的夜幕当中有展翅划过长风的声音盘旋在院中。

道士触发了自己早早设下的陷阱,将鸽群齐齐扣在了一起:“我在鸽子的翅膀上动了些手脚,以使它们看起来会和寻常的鸽子不大一样。”

“所以,是障眼法?”凌玥恍然大悟,虽然只是一些小伎俩,但用来吸引不谙世事的孩子们,却是足够了。

“小孩儿嘛,就是图个新奇咯!”那第一日的晚上,鸽子被囚,可是叽叽喳喳了好久一段时日,道士还真有些担心会把旁人给惊来。

为了堵鸽子的嘴,天知道他那一晚拿出多少此前辛苦挑拣出的豆子来。

鸽子被放走的第二天,为了能尽可能地吸引更多的目光,道士不得已出手在它们的翅膀以及爪子上做了些手脚。

鸽群背后的主人,也就是那位养鸟人究竟居于何处,这是道士此前无法得知的。但有一点基本可以确定,凡豢养家养飞禽者,所局之处就算不是深山老林那种偏僻之地,也必然是远离人群的地方。

这样的距离,对于爪子上挂了重物,翅膀又被剪短些许的鸽子来说,已是多多少少有了难度的。

在闹市街坊当中必会飞落歇脚,这几乎是道士笃定的事情。

果然鸽群飞离了苏府的高墙之后,根本没有捱过回到养家人的家中,便半途纷纷落了地。

鸽群引来了许多的幼童,也为了不给苏府带来不必要的祸端,通过后院的一处小路,道士走到了一处荒凉不已的空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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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九章 联名

“不是啊!”凌玥不知是该笑还是如何,矛盾的情绪冲击在一起,使得她的面部表情十分地不自然:“师父你既然可以出去,那又何苦搞这么大的阵仗呢?”

还又是设计把别人养的鸽子骗过来,又是剪掉人家的翅膀。仅仅只是为了吸引京都里的小孩过来,居然就下了这样大的一盘棋。

“那可就要多亏你的苏少将军了。”无论凌玥怎样否认,道士依旧没有改口:“他让人监视于我,虽不说是限制了行动,但时间一长,总是少不了他的唠叨的。”

凌玥默了默,不管道士师父是如何想苏云起的,苏云起这样做其实也只是为了确保大家都能平安无事。最起码,在近期内就不要再让局势火上浇油了:“师父,你可能有些误会。”

“你看你!胳膊肘尽往外拐。”道士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起了凌玥:“我有说他的不好吗?若不是苏少将军,这偌大的京都城都未必能有我的落脚之处。我也只是想为自己,为苏府都尽量少找些麻烦而已。”

当时那个情形之下,为了避免日后有人查到苏府的头上,也为了他免受苏云起过多的忧心。他才通过那条小路暂时跑了出去。

道士换下了多年未曾改变的道袍装束,将只用了一夜功夫编纂出的童谣唱吟了出来。

不过让那些孩子乖乖听话可真是一大令人头疼的事情,道士使尽了浑身解数,又哄又散财的,这才奠定了后来,也就是今日的局面。

“为了华珺,师父你可还真是不遗余力。”凌玥就知道,苏云起理解中的那般人,不会是道士师父的。

只是她不明白,多一个人便可以多出一份力,师父这样瞒着,岂不是把所有的包袱和危险都统统自己背了吗?

“毕竟……”有的人无法遗忘,有的事挥之不去,他瞒得了别人,也或许骗得过自己。可过往当真如刀剑划过,镌刻在了某一处的石板之上,任凭风沙如何催化,都未能撼动半分:“他与我也是旧时相识。”

“是吗?”凌玥垂下了眼帘来只心不在焉地问了这样一句,算作是自言自语,所以并未指望能得到道士的回答。

旧识相识,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呢?她如今是越发地看不明白了,人们究竟是会因为这一层斩不断的关系而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

还是说,这过往早就没有了意义,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过是在勉强给双方徒惹烦恼罢了。

“玥儿啊!”道士看出了些凌玥眼中些许落魄的神色,只是他毕竟也不是她,无法完全体会到就是了:“人的远虑近忧都是自己的心魔所致,如若你不能放得开,那必将会被越缠越死。我知道这个过程很苦,可现下的这道坎,你必须得跨过来。”

道士难得如此正经,还摆出了师父在上的架子:“这是为师对你唯一的要求,没得商量。”

道阻且长,就因为这看似堪比百丈高峰的难关就止步不前了,那么他日回过头来,又会否责骂自己一句,为什么当初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不过是减少些遗憾,不过是为了不让遗憾无限滋长,终究成长为后悔罢了。

也不知是怎么了,凌玥的眼眶又被润湿,那不知打哪儿生出的泪水久久地在眼眶里打转,可就是悬而未落,讨厌极了:“一定会过去的。”

她相信,就好比破晓终将会撕破沉沉的夜幕一样,没有哪个困境会一直围绕在身侧的。

“你有没有觉得?”凌玥能有这样的心态,绝对是道士乐见其成的。不光如此,这似乎也恰恰印证了他的一个猜测:“近日那抚宁鲜少与你作对过了?”

他是不知抚宁这样一个近似于孤魂野鬼的存在背负了怎样的过去,只知道,能让其流连世间的,必然是有什么放不下的不甘与怨煞之气的。

道士师父不提,凌玥似乎还没有注意到,因为回了京都之后,不好的消息可以说是一桩接着一桩,早就把她心思给掏了个干净。

如今被道士师父这样一点醒,倒还真是:“他确实再也没有作怪,不知是否是改变了心意?”

“不可掉以轻心啊!”道士顾虑重重,因为他看得清楚,那名为抚宁的家伙,命星从不曾黯淡下去过。恰与正主同一片夜空之下争辉。

只要这光芒一日不弱,一刻不曾移开过轨道之上,于凌玥来说,便是时时刻刻存在的对于性命的威胁。

“我记住了。”凌玥点头,只是她不曾告诉道士的是,如若可以保持这样的状态下去,似乎提供给抚宁一个借以栖身的地方,也未尝不可啊?

会有人是生来的敌人吗?答案应该是,不会。什么是敌,什么是友,要不然就是触及了一方的利益,要不然就是另有原因可以共同携手。

若是抚宁不再威胁到她了,那他们之间的敌意似乎也就该荡然无存了。

“你干嘛?”一个妇人强壮着胆子,怒目而视地看向苏云起:“退,退出去!”

苏云起两手撑在木板上,却是说什么都不肯离去:“婶子,你听我先把话说完成吗?”

“不听。”妇人还是很凶,只是奈何她的力道总是无法与苏云起相比的,又试着把门合了几下见徒劳无功这才放弃了。

认清了现实,态度自然也就和软了下来,妇人开始哭丧着个脸:“苏少将军啊,您就放过我们这一家老小吧。您说说,我们这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白丁,如何给你写那什么联名的劳什子啊!”

不仅是这个原因,妇人虽然不曾读过一日的书,但某些道理却还是翻得很清的。

那书上若是没有名字,便不曾有白纸黑字的证据,便是局势再如何变化,都不会波及到己身的。

但若,因此而惹恼了陛下,按照名单追查下来,那在纸上留名的可就一个都逃不掉了呀。

他们虽然比不得苏家这样的家大业大,但也是勤勤恳恳安于好好过日子的京都百姓,冒这样的风险实在是不值得。

“婶子,你的担忧我都懂。”苏云起还是想再试一把,只要还未穷尽他的言辞,便不能就此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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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章 四处奔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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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想明哲保身,我也不例外。”这一点他不会不懂的。换言之,人若想立足于世,最基本的条件应当便是性命无虞才是。

若是朝不保夕,那谈何再言其他?

“现在就有这样一个人。”针对这种共通的人性,苏云起决定反其道而行之。

他不会说通让人家冒着性命去干这种事的,那么便只能从华大夫这边入手:“他妙手仁心,定于京都多年,凡他所到之处,皆无病痛。这样的人,婶子,我就问你一句,他该死吗?”

答案自然是不该的,但那妇人却犹犹豫豫,迟迟不发声响。

“自然,你我奉行明哲保身的准则,他更是不例外。可惜的是,那些曾经被他救过一命的人,在这个时候,却选择了默不发声。”苏云起之所以选择了联名上书这样的方式,恰恰是从凌玥那里得到的启发。

但他也并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如若一点儿规划都没有,那可真如这妇人所说,是在拿旁人的性命开玩笑了。

眼前的这户人家,便曾经是华珺出手相助的一户人家。那个时候,因为某些原因,京都城中根本没有大夫肯来相救。

这些过往,都是苏云起从赵涵嘴中打探出来的。而这联名上书上的第一人,便是赵涵这两个字。

本以为看在这样的情分上,他们应当会同意的吧,只可惜,苏云起还是太过轻视旁人对于自身性命的看重了。

那妇人嗫嚅着,似是有什么情绪上涌,渐渐控制不住的样子。

“告辞。”苏云起拱拱手正欲告辞,他总不能逼迫着别人来就是了。

“少将军留步。”就在苏云起转身之际,身后的门里却传来了一名男子的声音。

他几步走了上前,将妇人拉至一旁,打开了柴门:“我签。”

那妇人显然是没有想到自己男人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当即用指甲去狠狠掐了一把男人胳膊上的肉,挤眉弄眼地道:“你干什么?疯了?”

“我没疯。”男人虽然吃痛倒吸了一口冷气,但还是慢条斯理地拍了拍女人的手背:“当时华大夫肯来救我的时候,背地里也有人说他疯了。这些,我都记着呢!”

苏云起心里安慰许多,忙把记有许多人名的纸张递了上前:“我苏云起今日在这里作保,只要还有我苏云起在的一日,便是当真有什么祸水蔓延下来,我都绝不会让它伤到你们大家的。”

听到苏云起如此郑重的誓言,妇人似是松了一口气,只是眉宇之间仍旧挂着深深的担忧之色。

男人却是笑笑,好像对后果这些事情混不在意的样子:“苏少将军辛苦了,为华大夫的事情孤身奔走。而像我们这样的……”

苏云起抬手捏了捏他的肩膀:“无妨,这已是你们对他最大的支持。”

辞别了那一对夫妻,苏云起才按照赵涵给他的名单以及那些人的住址继续挨个寻访下去。

男人当时获罪入狱,因挨的是人命官司,可以说是穷遍了财力人脉都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在这之中,费了多少周折,已经不是能算得清楚的了。

进了大牢却还能保住一条命出来的,便是男人自己,这都是始料未及的。只是,那在狱中基本算是废掉的一条腿,却再无医馆的大夫肯来相治。

就在举目无亲又家徒四壁的绝境下,华珺站了出来,顶着常人不敢的压力,治好了男人的腿不算,还分文未取。

拿到这样一份名单的时候,说句实话,苏云起是很为诧异的。这上面得到过华珺相助的人,其复杂程度,似乎远远超过了他原先的预料。

他只知道华珺有三不救,除了这三不救外,其余的人在他眼中却是毫无分别。

上到一些家底还算丰厚的商人,下到诸如男人这样背负着不大光彩历史的嫌犯。甚至是路边的乞者等等,皆是华珺相救的对象。

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华珺竟是极尽所能地将医者仁心发挥到了极致。

“怎么样了?”凌玥看到那纸上似是布满着密密麻麻的字迹,一股欣喜开始在心底泛滥起来。

在外奔走了一天的苏云起对照着赵涵给的名单细细查看过一番之后,却是连连摇头:“还有很多人不肯答应。”

尽管这纸上显现出来的排场不小,可比起赵涵事先提供给他的信息来看,这还远远不够。

“我觉得……”毕竟这联名上书是要上呈给陛下看的,目的就是在恳求陛下能改变心意,难度就摆在那里,有人望而生畏也是情理之中。

不能因为华珺曾经帮助过他们,就期待所有人都可以不顾及许多的做着孤注一掷的决定:“能有这样的成效已经很好了。你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可惜自己受困于现状,不然,华珺帮了她这样多的忙,她本也是义不容辞的。

“是。”苏云起很快将那白纸黑字的名册收好:“你说得对,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是想多试一试。”

联名上书不是不可行,也不是注定就会迎来失败。若能真正体现民众所想,那人群的基数势必就要庞大。大到足以让君者无法忽视,便是动气也法不责众,从而才能达到改变什么既定的结局。

又是一连几天的奔忙,苏云起穿梭在京都的各大街市当中,就是想为华珺争取得到更多的机会,一个足以掩盖他巫医这一身份不争事实的机会。

可然而,机会渺渺,却被他亲眼见证到了更大的危险。

不过这危险倒也是意料之中的,陛下不会允许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尤其是还借助着童谣传播广泛这样的便利性来达到某一人的私利,便更是在试探陛下的忍耐力了。

“让一让。”有大批官兵从街头的一段跑来,一个个的脚步齐整划一,一看就是出自宫里训练有素的士兵。

苏云起抿了抿干燥的唇浇,也跟着人群退了几步。

直到行进在了这条街的尽头,那些官兵才一一散开,将长街占得满满当当。

到底要做什么?苏云起身边的人群小声讨论着,并不敢惊扰了那些面色严肃的官兵。

苏云起的眼神略过这长长的队伍,他也同样不知,但心底却基本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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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一章 查人

只见那些官兵很快分成了两拨便开始各自的各司其职。这条街道上已经不允许人流流动了,通俗一点也就是说,为了配合官兵,只有来的却没有去的。

苏云起被隐于人群之中,并没有人认得出来他的身份,他自然也成了被官兵控制的那一个。

“陛下有令。”有官兵抱拳,声音十分地洪亮,他的每一个字入耳都是清清楚楚:“童谣乃属无稽之谈,且影响恶劣,坊间禁传。如若再有人借此鼓吹煽动,被发现者,格杀勿论。举报经查实无误,赏银百两。”

有奖有惩,已经算是很公平了,只要是没有被触及到自身利益的,自然是恨不得拍手叫好。

苏云起却更是紧张,不自觉地眉头锁紧了一些。这官兵说了这样的许多,不过是为他之后的正题做铺垫。

他的正题究竟是什么?这才是苏云起关心的问题。

官兵也在打量,他打量的是众人的反应,只是还确无异常,一个个的,并没有什么紧张慌乱的神色:“先前说过了,举报有赏,若有人能直接道出童谣到底是从谁那里传出去的,更是可赏黄金千两,甚至是封官赐爵。”

苏云起心里不免咯噔一声,他知道陛下很是讨厌借用民力来完成自己私利的行为,这一次惩治背后的主使必定不会手软。

只是,就为了查一个流传出去的童谣的源头,居然还能做到封官赐爵,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委实是一个不小的诱惑。

道士从不曾当着他的面承认过什么,但是根据其人那样反常的表现来看,这童谣还有天生的异象,分明是跟他脱不了什么干系。

陛下这一次赏赐的力度这么大,该不会真有人把道士给供了出来吧?

苏云起立时就觉得焦头烂额,心烦意乱得不行,在人群当中不仅大叹了一声。

他这声叹却刚巧把官兵的目光给吸引了过来:“你!叹什么气呢?出来!”

苏云起并不想现身,这种情况下,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而他只能装傻充愣地当做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我”

那官兵点了点头,很是笃定地指向了他:“别看别人,就是你!”

这一回却是避无可避了,苏云起只能硬着头皮排众而出。

“你刚才何故叹气”官兵绝不放过任何可能的人:“是不是知道什么,故意隐瞒不报”

这可真被他说对了,自己确实是知道什么的,但他就是不说的话,这些人岂不是只能干瞪眼吗?

苏云起清了清嗓子,故意装作一副很是遗憾的样子:“我叹气恰恰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看着加官进爵同我失之交臂,这心里难受啊!”

他说的,倒和事实十分相称。此话一出,人群之中更是有人不断连声应和着。苏云起一举成为了人群之中的焦点。

苏家军虽然常年不在京都,但一个个名头响亮,尤其是像苏云起这样的少年英豪,立时便被人认了出来:“这不是苏少将军嘛!”

“苏,苏少将军”那官兵立时瘪了下去,连连欠着身道歉不止:“少将军赎罪,都是小的,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误会了苏少将军。”

苏云起环顾了四围一圈,态度很是诚恳,他压低了嗓音:“我其实是无所谓的,又不会长呆在京都。不过你也该知道,这京都的许多大人就是喜欢乔装来民间体会风土人情什么的,你要是得罪了他们,那岂不是精彩”

那官兵打了一个激灵,脸上的笑很是僵硬:“小,小的多谢苏少将军的教诲。”

身份之便,原来利用起来竟是这么地痛快。那些个常驻在京都里的官兵,有时作威作福惯了,仗着上面的意思,通过他们的一张嘴再传达至民间的时候,总是变了味的。

能看到他们吃瘪,那面如土色的样子,心里还是着实有些痛快的。

“少将军好走。”

就这样,苏云起成了众人之中的唯一一个例外,可以在官兵大肆盘查时随意出入的人。

毕竟,谁都不会去把背后散乱不当言论这样的行径和一个在前方战场浴血杀敌的少年将军联系起来。一切,似乎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今日怎么样了”凌玥端上了一盅新沏好的热茶,上面还冒着袅袅的白烟。她不能帮到忙本已是十分过意不去了,能让她想到心里或许会得到安慰一些的,便也只有此举了。

接过热茶来,虽然烫口,但苏云起还是急不可耐地送到了嘴边,结果自然是烫起了一个燎泡,他用双手扇了扇风,这才接话道:“泡得不错。”

凌玥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裙角:“下回应该在你回来之前就晾好的。”

不过这都不重要,凌玥凑上了近前:“今天有进展吗?”

苏云起将名册从衣襟里掏出抚平,表情不是很轻松的感觉:“这事情倒是有一些进展,只是……”

只是听他这话里的意思是说,还有什么别的棘手的麻烦事了

“我方才回来的时候,正赶上了官兵在查人。”这种东西,一旦开始顺藤摸瓜,找到背后主使者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查人查什么人”原谅她的思路很是局限,一下子还想不到苏云起说的那个层面上。

也怪他,苏云起这样想,好端端地换了一个话题,也难怪凌玥一时反应不过来呢!

他撑了一把桌子站起来在房间当中踱步:“此事触及了陛下的底线,现在城中正在大肆寻找童谣传出去的源头。”

说这话时,苏云起的目光就没有从凌玥的脸上移开过。能让他这样,不是因为凌玥娇俏可人,只是凌玥和道士关系亲近。

他不知道的许多,道士未必就没有同她说起过。

果见凌玥的神色有些慌张,一张小脸似乎都白了一些:“我,我倒是应该想到的。”

她同明烨认识不是几年的事情。别看明烨是这天下的共主,可他自小生活在皇室的夹迫之中,没有父亲的疼爱,没有兄弟的情意。能让其人最最忌讳的,首当其冲的永远都是对于皇位的威胁,以及对其人至高无上权利的挑衅。

但不论是哪种,道士师父的做法已经是让明烨心中长出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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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二章 火烧眉毛

“玥儿。”苏云起更靠近一些,盯着她的神情更为专注了起来:“这个时候可不是你替他隐瞒的时候,到底和道士有没有关系?”

苏云起不是外人。况且,还会有比眼下更糟糕的状况了吗?当然不会有,凌玥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地自言自语了一句:“师父对不起。”

“你说什么?”苏云起还以为这一句是凌玥说给他听的,将身子贴得更近了一些。

凌玥霎时脸红起来,忙退了半步,说起话来居然还有些结巴:“没,没说什么。”

“怎么会?”苏云起感觉到了自己的突然靠近而让凌玥感到的不自在,他挠挠头不动声色地退回了原位,可心里却有些委屈:“你刚刚明明张口说了话的。”

凌玥失笑。谁说张口说话就一定是要同旁人说的?也有可能仅仅只是一句自言自语啊:“刚刚我确实没有说什么,但是童谣的事情,是道士师父提前设计好的。”

凌玥感觉苏云起从她嘴里套话实在是太轻而易举了,要是被道士师父知道他信任的徒儿是这样子的,会不会直接起得背过气去呢?

毕竟按照道士师父自己说的,他的年岁远远比她能想象到的还要大。老人家,应该经受不住吧?

“果然有他的份。”苏云起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占得比重多一些,他既是因为道士果然没有那么凉薄而欣喜,却也因为其人事先没打一点招呼,完全把他隔绝开来而闷闷不乐。

“但道士师父很小心谨慎。”听了道士的做法,凌玥也觉得似乎不会有什么问题:“应该不会被查到吧?”

苏云起一种你问我我问谁的无辜眼神投了过来,但他的回答还算是相当负责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最好的不被人发现,就是自己不要做。”

凌玥无语,苏云起的这个答案给得……确实让她不再惴惴不安了,但是彻底一凉,也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

“哎!你去哪儿?”凌玥回神,却已经看到苏云起夺门而出。

“去找道士。”道士捅了这么大的一个娄子,对方有必要了解一下现在的情势是什么。

道士又睡到了日上三竿,这种懒洋洋的脾性倒是和华珺是一脉相承。

“别睡了。”苏云起只觉得好气又好笑,索性一把将道士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给扯到了地上:“都火烧眉毛了,你居然还能睡得着?”

这种心态,他不得不为其竖起大拇指。

“少将军,贫道这话实在是老生常谈。”道士揉揉惺忪睡眼,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又要冒了出来。

却被苏云起给半道截去:“年轻人不要毛毛躁躁。”说着,苏云起还作势掏掏耳朵,示意自己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你还有没有新的?”

哦,这话也是他有失偏颇了,道士的新招还是很多的呢!比如说,不吭不哈地给他挖了这样大的一个坑。

要不是玥儿是个善解人意还冰雪聪明的,他就是被道士坑死,也不一定能晓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呢。

道士整整一惯的道服,看上去立时精神多了:“那么请问,少将军有何指教?”

凌玥在一旁屡次憋笑,这一刻却着实憋不住了,不禁笑出声来。这两个人吵嘴怎么那么容易让人发笑?虽然她知道形势并不被看好,她的笑未免也太不适宜了一些。

苏云起权当没有听到,只看了看仍然不觉得事态有多严重的道士:“指教谈不上,想和你打一架倒是真的。”

说着,苏云起还当真卷了卷袖角。道士也不甘示弱,把身子挺了一挺,对视了过去。

“苏云起。”凌玥知道他们是打不起来的,只是好好说话不比这样剑拔弩张的要好吗?

她扯了一扯苏云起的衣角:“你来不是为了问清状况的吗?那就不要耽误时间了。”

“你啊!果真还是卖了为师。”这两个人一起出现的时候,道士便已经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来了。

“师父您别生气。”凌玥赔了赔笑脸:“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少将军来了,我们也能多个帮手不是吗?”

“我只问你。”苏云起话到嘴边顿了下来,他只快步走到门边,左右打量了一番之后,才将门掩了起来:“当时你从小路绕出去的时候,离苏府究竟有多远?”

这一座府邸是陛下为了赏赐他而新建的,原本并不在计划范畴之内。因此,苏府的选址可以说很是潦草。

一条街道上,能有平阳侯府这样大的一座府邸便已是足够,按照规制,是不会再有其他府邸的。

但这是苏云起自己的请求,明烨才破格准许了在平阳侯府的一旁平地而起了一座苏云起名下的府邸。

这样的府邸,无论从规模还是环境上来说,均算不得考究。后院的小路连通到一片荒凉些的空地,也是正常。

“约莫。”道士回忆起来那日的情景,还掰着指头清算了半天:“不足……十丈吧?”

“十,十丈!”苏云起知道道士铁定不会走远的,可再怎样他也不会想到,这个距离居然只有十丈:“我,我看你懒死算了。”

便是对于苏家军的下属,苏云起都觉得自己从未说过如此重的话。

凌玥当时也没有多了解状况,她只知道,按照道士师父的逻辑来讲,他是不能走得太远的,不然的话,被苏府的下人告诉给了苏云起,又要多事起来。

只是,那也不至于是十丈吧?这不是等着让人家找上门来吗?

“你,怎么不说话了?”屋里一时鸦雀无声,这太过寂静的气氛,让凌玥心里紧张不已,一颗心似乎又开始了它的狂跳。

“我在想……”苏云起一阵苦笑,看看凌玥,又白了一眼道士:“如果到时人家找上门来,我要怎么解释?还有把你们两个往哪里藏?”

正在寻思着,林伯就急急忙忙地敲响了房门:“将军,不好了!”

苏云起发誓,他这辈子最讨厌听到的一句话就是:不好了!

吃了败仗,等他的是一句不好了;敌军偷袭,等他的也是一句不好了;现在在自己家里几个人关起门来商量些事,等待他的还是一句不好了……

第七百五十三章 人证对峙

“该不会……”凌玥攥紧了苏云起的袖角,不是不让他走,只是便是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她扯住了苏云起的袖子。

苏云起回身拍了一拍她紧张到有些略微发抖的双手:“没有什么不会,有我在,谁都进不来。”

有些时候,凌玥可以在苏云起身上看到凌珏的影子。他们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便是外貌都是相差甚远,一个是林间修竹的温润君子,一个是朝气蓬勃的少年儿郎。可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在某些时候带给她的感觉却是极其相似。

只因为,便是他们的一句话,似乎就有无穷的力量来支撑她。

正如眼下,情势有多么地不利,凌玥不是不知道。但她就是愿意去忘记让人清醒不已的事实,转而去相信一句在旁人眼中看来可能仅仅是轻飘飘的言语。

苏云起拉开了房门,正对上一脸焦急神色的林伯,他尽量保持着镇定:“怎么了?”

府上住了一个道士的事情,不仅是林伯亲眼见过的,就连许多资历深些的家仆都是知情的。

这回事情闹得可不小,林伯不禁探头向屋里张望了几眼:“外头来官兵了,说是有人亲口承认,那童谣是从我们苏府传出去的。”

“胡闹!”苏云起佯装气愤不已,既是要做戏,那就得做全套的,他指了一指外间:“这等血口喷人的脏水,我苏云起倒要看看,有谁敢往苏府门前泼!”

末了,还不忘加了一句画龙点睛的语言来壮势:“林伯,你快带我去看看。”

道士怔怔地望着苏云起远去的背影发呆:“他,他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

凌玥也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是下意识地答道:“看他的样子,应该理不直,气也壮。”

跟在林伯身后的苏云起脚步不缀,好像当真如他所说的一般,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将别人胡说八道的那张嘴给撕个稀巴烂一样。

到了门边,外面已是黑压压的一片,如潮水一般将苏府围堵了起来。

看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人已经把握了确凿证据,就待一声令下要查封苏府呢!

“有什么好看的!”苏云起提气,看向这官兵和百姓夹杂在一起的人群喝道:“没见过苏府是吗?”

毕竟是苏老将军唯一的血脉,谁也不敢和苏云起正面相抗,尤其是在苏少将军明显发了怒火的情形之下:“苏少将军,只是有人说在苏府后院不远的地方见过那可疑人。也为了还您一个清净,就让我们进去搜上一搜。证明是误会了,我们双方也不必相互为难了是吗?”

“误会!”说白了,这就是不信任呗!苏云起不免一声冷哼,说出口的话也更加有些得理不饶人:“你们若不进去,那这件事就此打住。如若我今日放你们进去了,这事可就说不通了。怎么?难不成我一个将军,还会窝藏要犯什么的吗?”

人人都知道苏云起年轻气盛,可此前却从未听过有人说他是如此咄咄逼人的一个人啊!

那官兵无法,只朝着人群当中摆了摆手:“刚才是谁指认的疑犯是出自苏府的?让他出来,自己同苏少将军说说清楚。”

其实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官兵心中便已经打起了退堂鼓。只是这残局总得有人来收拾吧,苏少将军他反正是得罪不起了。

但那些百姓可不一样,他苏云起就算再是得理不饶人,也不会和一个布衣作对。

一对夫妻从人群当中艰难地挤了出来,可以看到,他们脸上分明有那么一丝因为太过紧张而显得局促的神情。

只是,再是紧张与局促,这都比不过诱人心弦的真金白银。

男人紧了一紧自己大手握着的一只小手:“你那日看到什么了?趁着各位大人都在,快点说出来。”

小孩却是看不懂这样的紧张迫人的局面的,他挂着一脸童真的笑颜:“有好漂亮的鸽子,还有很会唱歌的人,他们就在这间大屋子后面的那条小路上。”

通过凌玥,苏云起也已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摸了个大概清楚,此时一听这孩童当真是当事人之一,不免有些心虚起来。

只是,他又不比孩童那般纯真无邪,脸上该是什么表情,便依旧还是什么,这微末的端倪并没有被谁看去。

苏云起压下心虚,看向那对夫妇以及他们手中牵着的男孩儿:“我不知道你说什么,苏府向来不养那些飞禽,因此几位还是离开吧。不要为了什么虚无的钱财诱惑就来苏府府上胡闹一通。”

苏云起不过就只用了一句话,便把事实混淆了过来,让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一对夫妻身上。

没有人会认为这事错在孩子,若当真是利欲熏心,也只会是做父母的教导不当。

眼看着矛头似乎渐渐被他影响着偏到了这对夫妇身上,苏云起心底正是克制不住地一阵窃喜。

可下一秒男孩儿的固执己见却使得事情似乎变得不一般了起来。若只是做父母的挑唆,那孩子的神情又何以如此坚决激动。

男孩儿见他的话被眼前的苏云起几句便反驳了个干净,不禁急得小脸通红:“我真没说谎,我娘从小就告诉我,好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众人不仅屏息起来,先是看看这年龄尚幼的孩童,继而又是陆陆续续地将目光投到了苏府门前宛如门神一般矗立着不动的苏云起。

那男孩儿见几句说不通,竟是当真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还边抹起了眼泪:“我是真的,真的在这个大宅子的后面见到过鸽子,还有人教我们唱歌。不信,你们就去问大壮他们几个啊!”

得……苏云起眼前一阵发黑,这一个孩子他尚且都打发不了,几句言语之下,竟然让那孩子还招出了更多的人证!如此这般,也就是说,他方才的行为是弄巧成拙了?

那官兵见局面有变,早先熄下去的希望现在重新又燃了起来:“少将军,民之所向,不如,您就委屈一下配合配合?”

他倒不是去怀疑苏府当真窝藏了传播谣言的要犯,只是这种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是偌大的京都城,总要一点点地都排查清楚才是。

第七百五十四章 残局

有人随即压低了声音附和起来:“是啊,这苏少将军若是坚持不放行,岂不当真就有些可疑了吗?”

一次两次,那许是苏云起心性高,的确受不了这等委屈。但若是话赶话,矛头都直指向了他,还依旧认定了这样的死理,似乎就不是什么心高气傲可以说明的了。

苏云起打量着面前那官兵的神色,他这分明是狐假虎威,知晓了众人的力量不小,他定然无法拒绝:“小孩是不曾说谎,大人有没有说谎我却是不知道的了。但我苏府,可不是任人来去的地方。”

苏云起这是意有所指。那个任人来去的对象,说的不是他们这些不请自来的官兵又会是谁?

苏云起还是铁了心地横在门边:“如果你们真要查,我苏云起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但是,请将圣旨请来,那时,我再无二话。”他的话是一语双关,那些个任人来去的还包括了官兵一心要查出的造谣生事者。

铺垫都已经行进到了这里,可官兵却万万没有想到,苏云起还是不肯松口。毕竟对方的身份和苏家的势力就摆在那里,他也不好硬来,干脆抱拳行礼:“打扰少将军了,我们撤!”

兴冲冲地而来,撞了南墙之后,现在一干人等又灰头土脸地离去。只余一些稀稀拉拉的百姓还逗留在苏府门前不肯离去,有些甚至还在窃窃私语聊着什么。

不过就是围来看热闹的百姓,苏云起自不会不顾人情地将他们全部驱逐开来,他只看向苏府门前的两名守卫:“没有我的意思,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将军?”眨眼间就只留林伯一人在收拾残局,苏云起不能出面做这个恶人,可这好端端的府门口聚了一众人也不像话啊!

林伯快步拾级而下,开始招呼着众人散去:“大家都快散了吧,我们苏府清白,断不会窝藏嫌犯的。”

苏家声名在外,要不是这事闹大,也的确吸引不来这许多的百姓。因而,官兵这一撤走,不消多时,苏府门前便又重归了平静。

不过唯独只有那一直闹腾不已的男孩是个例外,他努着嘴看上去很是不开心的样子。任凭他的爹娘如何劝解都不管什么用。

看着林伯步履蹒跚地走近,夫妇脸上方才浮现出很是过意不去的局促笑容来:“不好意思啊!小孩子闹脾气呢!我们劝几句就好了。”

要真是能劝几句就好的问题,他们也不会在此耽搁到人流散尽的时候了。林伯摇摇头,叹了口气,蹲在了男孩的面前:“你为什么生气,不听你爹娘的话呢?”

林伯年岁渐大,此刻更是温声相问,因而显得他整个人都是十分地和蔼可亲。

孩子对于慈祥一些的老人向来是没有什么抵抗力的,男孩的哭声渐止,但还是断断续续地啜泣着:“我说的都是实话,可为什么都没人信我?”

“嗨!”林伯更是长叹了一口气,他还当是什么。原来过去了这么长时间,这孩子执着的都是同一件事情啊!

尽管这孩子有些过分地倔强了,不也恰好证明了是个可塑之才嘛!

林伯抬手揉了揉男孩儿一头柔软的发丝:“没有人不相信你,不然为什么这么多的人都围在了这里呢?”

“可,可是……”男孩儿下意识地辩解了起来,只是这话从林伯的口中道出好像确实在理。

林伯知道,他这实话说得不过只能起到安慰人的作用,如若真的是信了这孩子的话,那官兵一早便会吵嚷着强进了苏府里去。

但为了避免生出不必要的麻烦,他也只能如此安慰孩子了:“孩子,大人的世界要复杂得多,等你大了,你就会明白,什么样的信任才是真正重要的。”

信任,并不是谁说真话,谁又在说假话。如果认定了什么,那那样东西才是真的。又或者,有足够的实力,可以让众人都乖乖地言听计从,那么那时假的也只能是真的。

“哦。”男孩懵懵懂懂的,但出于礼貌,还是回了一个字。

林伯说的,男孩一个字都没有听懂,这同他识了几个字,读了几本书没有丝毫的关系。

或许唯一可以使他感受到些许的,只有多年之后经过的各种人与事吧。但到了那时,是否还能保持像今日这般的赤忱,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们走吧。”林伯轻轻拍了拍男孩的后背,他直觉告诉自己,苏少将军必定有什么事情在隐瞒着他。

如今看这情形,基本上就与男孩说的造谣生事者是脱不了干系的了。

他想不通,苏少将军是未来苏家军唯一的接班人,和陛下这样对着来于他到底有什么好处?且把自己放在这困难重重的局势之下,不是在作茧自缚吗?

林伯从未上过战场,不过从平日里苏云起的谈吐以及旁人对他的评价来看,苏云起不应该是这样拎不起轻重的人。

玥姑娘是个好人,可惜家中遭此巨变,苏少将军既是对人家有意,顶着压力把她留下倒也平常。只是那道士来路不明,纵使是身怀奇绝之术,可就因为他行如此的险招,这是在拿整个苏府放在火上烤啊!

望着那夫妇牵着男孩的手离去的背影,林伯幽幽地叹了口气。

“怎么样了?”凌玥没有想到,苏云起这一去竟是如此久。不过还好,这总比他一去不复返,反而直接闯进来一群官兵要强上许多吧。

苏云起面色不太好看,紧抿着嘴唇。

凌玥踮脚往他身后望了一望,目之所及,并没有什么人跟来啊?那也就是说,没有危险了!

这明明是“死里逃生”的好事一件,可为什么他的眉宇之间还似是笼罩着一层怎也驱散不开的乌云?

“查人的官兵不是都走了吗?”凌玥满腹疑惑地开口相问,能让苏云起脸上的阴郁维持得这么久的,她好像还从来没有见过:“你怎么还这么闷闷不乐?”

他们在这一点上,可从来都不是一路人。便是时局再难再苦,苏云起都好像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能力。

他或许是每每都有可以从容以对的法子,但更多的是其人那种乐观的心态便是凌玥要一直学习的。如今,却是怎么了?

第七百五十五章 半夜出逃

“逃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话都说出去了,已经是覆水难收,再没有任何的办法了。

“什,什么初一十五?”凌玥心中也打起鼓来,有一个猜测渐渐成形,只是她不敢再想下去就是了。

道士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沉默得好像这个屋子里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人一样。

但其实,苏云起想要说什么,他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瞧他那面色灰败的样子,便应当知道,即便能挡得了官兵一时,可于那些已经起了疑心的官兵而言,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我拿苏家暂时压住了他们。”苏家再是功勋卓著又能如何,与陛下对着来,就是无异于虎口拔牙:“只是放言出去,让他们届时将圣旨请来,我便再不多言任何一个字。”

“难为你了吧?”这段日子,因为她的关系,可是给苏云起添了不少的麻烦。虽然苏云起口口声声说着是他自愿如何的,只是终究也是难出这样的事实。

“这倒无妨。”他可不是为了安抚凌玥才这么说的。

放眼这京都城中,有多少人是打着家族的幌子在行不齿之举。他如今只是将这份实力有效地利用到它该去的地方去,有何为难之有?

只不过,意难平倒是真的有。苏家便是再势大,也不能遮了天去。放到如今,连自己所爱的人都无法相护,连一些不公的事都无法摆得平。

这京都城中,当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圣旨不日定会亲临,到那时便当真插翅难逃了。”

苏云起定定地望着凌玥的面庞出神,半晌才移向了一旁的道士:“我在想,今晚把你们悄悄送出府去。”

道士闻言没有异议,甚至还附和了几句:“如此甚好,贫道也不用担心就此连累了苏府。”

这话……是真心的吗?为何自己听上去,就那么想给这家伙来上个几拳?苏云起不由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便是上下两排牙齿都忍不住碰在一起摩擦了起来。

比起这些,凌玥关心的问题显然不在这里。若是能将他们偷渡出府去,为何偏偏等到完全没有法子的今日?

不要告诉她,这是因为苏云起觉得这样会比较方便他于他们二人的照顾。

明明,是被逼到了破釜沉舟的地步:“苏云起,你实话告诉我,你把人往哪里送?”

“我!”这话的确问到了关键,莫说是尚未接管过苏家军的少将军。便是苏闲,他在这京都城中的私产可能也就只有一座府邸。

毕竟,他们甚少留在京都,经年常驻的地方,只有北疆的战场。

但这都是后话了,苏云起不相信他连一个藏身之处都找不出来:“山上,不是有庄子吗?”

凌玥知道他说的是哪里,此前她还跟着哥哥他们去过那庄子当中游览过一回。但显然,路途遥远,恐怕还没有走到,他们人便被发现了。

这实在算不得什么明智之举:“苏府现在应该已经被人监控起来,即便是出府,也是困难重重。”

“官兵都被我喝退了。”苏云起并不认为还会有人大半夜地不睡觉跑来偷窥。

“官兵退走了不假,可是城中百姓呢?”不说陛下开了如此丰厚优渥的赏金在前,便是今日的这样一出热闹,都足够吸人目光了吧:“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更别提这墙如今是已现了裂痕,又能支撑多久?”

便是不会有人刻意侯在苏府门前,可京都城里的众目睽睽该如何去好整以暇地躲开?

虽然不排除凌玥是有些草木皆兵了,但她说的又何尝不是事实?不然的话,他又何以如此焦头烂额?

苏云起捏了捏眉心,如今作为与不作为,好像都是错:“可是如今留在苏府,便是坐以待毙。看你们吧!”

凌玥是个有自己想法的人,他无法时时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去左右她的思想,那样的保护未免也太过自私狭隘了一些:“究竟是想争得一时的安稳,还是,破釜沉舟一次?不过,就算你依旧要留在苏府,我也甘愿奉陪到底。大不了,就争个鱼死网破呗!”

凌玥不禁发起笑来,他愿意争个鱼死网破,可她还不愿意呢:“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真让你鱼死网破了,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我,还是想放手一搏。”

如此,他们之间便就达成了默契。凌玥和苏云起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齐齐地投在了道士的身上。现在究竟该怎么做,就要看道士最后的一句话了。

可然而,其实道士的意见对于苏云起而言一点儿都不重要。之所以看向他,不过是走走该走的过场罢了。

难道真会因为道士的一句话就改变了他的志向吗?

道士似乎也是思忖了许久才做出的决定:“在这里无异于等死,不如,就冒险一试。”

这日的苏府一直闭门不见,外人也只道是寻常,毕竟白日里闹的那样一出,完全可能惹恼了苏少将军。

直至夜深,才在清凌的月色光芒下缓缓向黑暗深处驶进了一辆马车。

驾车的人一路小心谨慎,还不时回身挑起身后马车的帘子来向里张望一眼,似是为了确定什么。

马车缓慢的爬坡途中,那熟悉不过的五指没有多久又再次挑起了帘子来。

黑漆漆的,突然就一再伸进了只手来,就算是早有准备,但也怪吓人的。

凌玥忍不住伸手打了一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道:“我们两个大活人,难道还能说不见就不见吗?你好好地看路就成。”

“那可不好说。”这世上的怪事可多了,他若是不能确定一下,这一路走得可就是异常地不痛快了:“你要是困了就先闭会儿眼,我动作很轻,绝对不影响你的。”

说这话时,苏云起完全没有注意到,在这马车内里的一隅,道士完全不管一路的颠簸与否已然是呼呼大睡了过去。

“你应该是影响不到我的。”凌玥指了指一旁睡得正沉的道士师父:“师父睡了这么久,也没见被你吵醒。”

不得不说,道士如今的处境可比她好不到哪里去,为什么他就能做到好似事不关己一般?这心放得未免也太宽了一些吧?

可见,能当师父的,必然都是有原因的。凌玥只能想出这样一个理由来。

第七百五十六章 另觅他处

苏云起只好悻悻地放下了手中挑起的帘子来,不自觉地嘟囔了一句:“这睡得也太死了一点儿。”

只是先前那是没有发现,现在既然知道了道士已然入睡了,他再频繁地掀帘去望,便确实打搅于人了。别的他不敢说,但这点自觉性苏云起还是有的。

果然这一路上苏云起便再也没有掀开帘子来确认过了,凌玥的眼皮越来越重,而后竟然在颠簸不断的马车当中昏昏然地睡了过去。

“玥儿?我们到了。”睡眼朦胧中,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一路的颠簸摇晃,凌玥睡也睡不安慰,她睡得并不算沉。混沌迷离的意识中,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好像就在她的身边,如影随形一般,甩也甩不开。

这种感觉让人讨厌极了,于是便是昏沉的困意袭上心头的时候,凌玥的眉心都皱在了一起。

只不过那东西总保持着恰好的距离,总也没有威胁到她就是了。

这……到底是错觉还是什么?凌玥也不知道,又或许是沉于抚宁造的梦境太深太久,一时分不清现实吧。

她试着抬了几下眼皮,却只觉得异常沉重,但在这样的呼唤之下,她还是勉力睁了睁眼。只是这眼睛不过刚刚眨出了条缝,然后就是右半边肩膀传来的一阵酸痛。

两种感觉相互交错在了一起,瞬间让凌玥完全地清醒了过来:“谁?”

她一声惊呼,神智都没有完全恢复归来,便下意识地以为她这是被人包围了。

“是我。”苏云起一把推开了在马车车厢当中睡得四仰八叉的道士:“我们到了。”

凌玥的眼神随着他的动作看去这才明白,哪里有什么人发现了他们的行踪。那不过就是睡得正沉的道士师父一头砸在了她的肩膀上,许久未有移动罢了。

“师父,我们到了。”难怪她右肩又酸又麻的,被当做枕头枕了这许久,倒也是正常不过的了。

道士的困意来得迅猛,去得也快,当即打了两三个哈欠,便彻底清醒了过来:“既然到了,那就别耽误时间了。”

一挑帘子,道士率先跳下了马车。这话说得,苏云起不愿意当面戳穿他,一直以来不都是他在耽误时间吗?

“玥儿慢点,我扶你。”凌玥脚下软绵绵的,这刚刚清醒,可浑身的力气好像还被滞留在梦境当中没有带出来,她竟是有些使不上力。

“庄子怎么黑漆漆的?看上去好阴森啊!”夜色厚重的时候,往往人的思绪就容易失了边限,因而萌生出一些古怪并不存在的东西来。

其实大多时候,都不过是自己吓自己罢了。夜色的笼罩,本已让人有些害怕了,更别提是在荒僻无人的山中。

这偌大一个庄子,又不是颓败,怎么会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

凌玥不自在地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感觉浑身一阵阵地泛起了冷意来。

“我白日的时候差人将他们都调走了。”正所谓人多嘴杂,庄子里可不比苏府的一众下人那么知根知底,这里要是走露风声,那他可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不过你别急。”苏云起唤过了在一旁神游天外的道士:“大师你也先过来,陪玥儿在这里站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道士看破什么但却并不说话。他就知道,这小子眼里心里都只有凌玥一个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想起他来?除非是欲要有求于人吧!

这不,敢情叫他过来,不过是为了看着凌玥罢了。

苏云起拔步很快推开了一间间的房门,将里面早先备好的蜡烛点燃。确定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方才退离了出来:“可以了,我们进去吧。”

因为这段时期注定会十分特殊,庄子里又一个外人都不能留。所以白日的时候,苏云起不仅统统调走了这里不相干的人,还一早备好了连日来生活所必需的物资,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毕竟,谁都不知道这浩浩荡荡而起的风波,到底什么时候能过去。

“小心脚下。”苏云起从凌玥一双尚未完全清醒过来的双眼中看出了劳累,于是干脆做起了她的眼睛来:“等进了屋里安顿好了,你就可以睡了。现在就再忍一忍吧。”

这一路的出逃走得实在匆忙,人太多了也是十分地引人注目。为了不旁生枝节,知秋和无影统统没有跟来。

反正,京都中要寻获的目标并不在他们两个人身上,他们二人也没有必要时时刻刻冒着如此大的风险。能有苏府那样一个暂得安稳之地,也算是了却了凌玥的后顾之忧了。

这是凌玥好不容易才和知秋说通的,着实废了一番口舌之力。

苏云起一一介绍过了庄里的一些陈设,等到基本都确认过没有什么遗漏,他这才伸手替凌玥合上房门:“今晚你也累了,就先早些歇息吧。”

谁都不知道这圣旨会什么时候来,总之这段时间苏云起可能得寸步不离,才能打消某些人的虎视眈眈。

“大师。”本来最应该放心不下的人只会是凌玥才对。

可面对总是捉摸不定其人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惊世壮举的道士,苏云起不得不把十二分的注意力全都投在了他的身上:“云起也没有其他要求,只有一点,还希望您能配合一下。”

道士一点儿都不认生,才一会儿的功夫过去,整个人便又盘膝而坐爬上了床。此刻闻言,他只是挑了一挑眉梢:“什么?”

苏云起强颜欢笑着:“这庄子是我最后能保你安全的地方。”

天知道他好吃好住地伺候着这位大师,结果其人还当真顺杆爬得这么心安理得的这种感觉有多么地堵心。

“所以……”道士屏气凝神着在调息,听闻苏云起的话似乎也并没有多么大的触动:“你想让我怎么做?”

苏云起咬咬后槽牙,他可还真没有见过如此分不清亲疏远近的人。怎么做?难道还需要他来说吗?

不过这些不满也只统统在心底里得到了爆发,出口的时候,苏云起的态度还依旧算是温和:“不要……”

“我知道,我会好好安分守己的。”道士很快接口,根本没有给苏云起说话的机会。

第七百五十七章 昼夜交替

“你,你自己掂量着来就是。”苏云起莫名吃瘪,有什么告诫的话也只能默默地原路返回,吞回了肚子里去。

山里的路距离京都并不短,一来一回,少不得要耗费许久的车程。但他必须得在天亮前赶回苏府里去。不然次日凌晨,他人不在苏府的消息一经传扬出去,定会生出许多的波折来。

因为心里有着这份顾虑在,苏云起并不敢在此地逗留太久,匆匆道别之后,便向着庄外拔步而去。

彼时的月色凄寒,照在人间似是破碎成了无数块斑驳的铜镜镜面,一一发着光亮,只是却十分地凌乱无序。

就是这样的月色光芒,便足以遮挡人的视线,却也恰恰能说明一些什么。

视野某处似是有什么一抖,好像是怪风乍起,又好像,只是人的错觉。

吃不准那会是什么,但苏云起还是朝着那个方向喝问了一句:“谁?”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破风而上,明明没有用了多大的力气,可听上去却是有着震耳欲聋一样的感觉。便是苏云起自己都下意识地抬手堵了堵嘴。

自然,这声喊也吸引来了凌玥,她只披着件单衣顾不得许多,便气喘吁吁地凑了上前:“有人跟来了吗?”

她就说,在马车里迷迷糊糊睡着的那期间,那感觉提起虽是荒诞不经,但确有种真实感在的。

莫不成,即便是小心如斯了,还是被什么人发现了吗?

那样子的话,可还真是……

不过就是问了一句话的时间,凌玥的脑子里却闪过了许多的想法。

“不是!”苏云起的话听上去斩钉截铁,语气不带任何容人质疑的意味,算是彻底打断了凌玥大脑中的漫无边际:“想来是我太紧张,眼花了也说不准。你回去歇息吧,没有事情的话,就千万不要外出。”

凌玥连连点头,这可是她唯一的机会了,她当然不会由着性子胡来。不仅是她不会外出,便是道士师父,她也不能让他随便走动。尤其还是在眼下这样特殊的时期。

凌玥笑了一笑算作和苏云起告别,便揪了一揪有些滑落的单衣,匆忙回屋去了。

至于苏云起,他那么说,只是为了打消凌玥心中不必要的疑虑罢了。但是,那究竟是他多心还是确有其事,苏云起因为心中没底,还无法打消自己的疑虑。

他站在原地环顾四周多次,确认再没有什么人影之后,这才半信半疑地往山下赶去。

但愿,是他想多了吧。

论武功,能在他面前掩盖掉气息的人,京都城中并没有几人能做到。又怎么会是白日里的那些乌合之众,或是几个围观凑热闹的百姓可以相提并论的呢?

都说疑心生暗鬼,想来也是他太过小心了,这才会生出些啼笑皆非来的错觉吧!苏云起不断将这些话在心里反复着,也算是在天亮前不动声色地回到了苏府。

接应他的人正是一夜未合眼的林伯,“将军,玥姑娘他们安排好了吗?不会出岔子吧?”

“只要没有内鬼,也没有些许个好事者生事的。应当,还传不出去。”苏云起的自信可不是凭空的夸夸其谈,只是那庄子是苏家私产的事情,根本没有几个人知情。

谁也不会知道,他早在所谓的圣旨亲临之前,便已经将他们要找的人给转移走了。

“那就好。”林伯见苏云起如此胸有成竹的模样,便跟着松了一口气,干脆拍了拍苏云起的后背:“将军快回房里歇歇吧。哪怕多闭会儿眼也是好的。”

“真还别说,奔波了这一夜,我的确是累了。”或许是因为心中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下来,苏云起果真开始了他的哈欠连天:“林伯,府上就由你安排人看顾一下了。”

即便一夜都未曾松过口气,可这并不妨碍苏云起注意到林伯也是一脸的精神不好。林伯毕竟上了年纪,又怎好劳烦他操心这许多呢?

想到此,苏云起前行的步子便是一顿,继而转过了身来:“您找下头的人留意一下就行,然后快睡一会儿去吧。”

“哎。”林伯欢欣应下,真是难为苏少将军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连他们这样的下人都可以看在眼里。

便是春天的到来唤醒了大地迟暮了整整一冬的生机,却也无法将温暖送到人间的每一处。

此夜的倒春寒不容小觑,刚刚迈步进入房间的苏云起感觉自己立时被一股热浪包围了起来。

这一冷一热凝结出的气流似乎全部附着在了肌肤一层的表面之上,苏云起眨了眨眼睛,强压了许久的困意终于泛滥成灾。

他大概褪去了几件外衣,便迷迷糊糊地一把抱起了枕头,头一载干脆直接睡倒在了柔软的床榻之上。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让他明明这么劳累了却总睡不安稳,每隔一会儿便要忽然清醒一回。可是抬眼去看窗外的时候,却是一日既往的夜色凝重。

今夜不知为何,好像特别地漫长,长到好像基本都会看不到第二日的太阳一般。

便是心中逃不过七上八下的不安,可不知在醒来第几次之后,苏云起终于进入了沉沉的梦乡之中。

这一觉,就如同昨晚的夜一样显得格外绵长。苏云起是被窗外刺眼的阳光投射在脸上给闪醒的,他抬手揉了揉双眼,这才将自己从朦胧的睡意当中给舒缓过来。

望了望窗外的阳光,苏云起忍不住眯起了眼来,他还一时无法适应这样的夺目光亮。直到抬手挡在眼前,透过五指的指缝向外去望的时候,苏云起才恍然惊觉,他刚刚应该是忘记了什么。

来不及思及许多,他只胡乱抓起手边的一件外衣来,便匆匆忙地奔向了外间。

下人们还是在照常劳作,一个个低头默声做着各自手头还未完成的任务,一切正常得好像昨夜发生的事情倒像是一场梦境一般。

苏云起随便挡住了一个洒扫庭院的下人的去路:“今日,府上可有什么异常?”

那下人一脸懵懂,显然是没有反应过来苏云起这话里的言外之意,只啊了一声,便如实回答了起来:“奴才们都勤勤恳恳地做事,半点不敢偷懒。”

“谁问你这个了?”苏云起沉下心来,不过看他的反应,至少证明了自己没有错过什么。

第七百五十八章 相见

“今日,外面可有官兵前来围堵?”苏云起边问还边打量起周围的情况来,生怕他这一觉醒来一切都已来不及了:“还有,圣旨……”

圣旨一事,苏云起刚刚出口便止在了嘴边。他怎么忘记了,那可是陛下金口玉言的圣旨,若真被那些官兵拿来宣旨,苏府里唯一可以接旨的人便只有他。他又哪里有机会睡到这个时辰呢?

“没有。”下人暗自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自己手头干着的活儿惹了少将军的不满了呢:“少将军您昨天发的火,足够让他们收敛许多了。”

不过想想也是,苏少将军整日那么忙,哪里有闲工夫去管他们下人的事情呢!

“你干活去吧。”苏云起没心情同他闲扯许多,虽然眼下于他而言,没有消息应该便是最好的消息。

可这当真不见一点儿风声了,他怎么又开始了惶恐不安呢?这心里着实没有一点儿底。

“林伯。”怔愣了许久,苏云起发现他这心跳不仅没有一丝缓和下来的趋势,甚至是越跳越快,感觉连带着脸庞都开始变得僵硬了起来。

恰巧此时林伯路过,苏云起便出声叫住了他:“不是让您多休息休息,其他的事就交给手底下的下人去做吗?”

林伯的精神头明显比昨夜晚归回来时看到的要好上太多了,他笑着叹了口气:“觉要睡多少才算个够啊!让他们看着,都不如自己来得要安心一些。”

这话说得苏云起是认同的,不然他也不至于在清醒之后如此警戒,不过就是怕出了什么猝不及防的意外而远水救不了近火罢了。

不过也真是奇了,苏云起蹙着眉头屡屡望向苏府的大门处。他不是在盼着那伙官兵带着圣旨前来。

只是昨日的事情都被推动到了那样一步。他的承诺也撒了出去。那些官兵把坊间百姓作证的言语一经禀报给陛下。今日圣旨便应该早早到了才是。

莫不成是,这之间出了什么意外?才暂时打断了陛下的主意?

天穹那边的光亮撒遍了这片山峦的时候,终于是驱尽了笼罩了一夜的湿寒阴冷。

凌玥这一夜睡得不太安稳,一抹微亮的光芒刚刚攀爬至眼角处的时候,她便挣脱了梦境的束缚。

这些时日里,她几乎每个晚上都能梦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那些东西若即若离的,虽然确实不是她曾经历过的,但心底那种哀痛却又更是真实存在的。

初始的时候,它们不过是在清醒之后的一闪即逝,留给凌玥的似乎只有胸口那种长久无法散去的憋闷感。只是随着夜夜的梦境侵袭,那些破碎的东西竟然也能渐渐拼凑得完整。

凌玥也能通过以往与抚宁相通的那部分记忆从这些梦境当中窥探出什么东西来。那不是单纯的梦境,而是抚宁深埋在心间的过去。

因为没有情感的宣泄口,所以只能不停地沉淀坠落,直至成为了一种心魔,反复地在梦境当中重演着。

同样,凌玥有所感,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能看到这么多属于抚宁的东西,绝对是因为抚宁的魂魄已经渐渐在与自己相融合了。

华珺说过的那句话,不禁在心头猛然响起:非死即伤。

如果最后真的再无转圜的余地,她和抚宁之间,或许便只能走到玉石俱焚的一步了。

但,那都太遥远了,不是吗?

凌玥将衣物穿戴整齐,又清洗过脸以使自己清醒许多,这才缓步移向了道士师父的房间:“师父!”

“进来吧。”道士早已清醒,这一点习惯他仍旧保留着,同在辛陵的荒山时别无二致。

“师父若您有什么需要我的,尽管开口。”凌玥主要是怕道士再自作主张地做出什么来,那样的话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真成了添乱了。

“你啊,那点小心思。”道士掀动唇角,无奈地笑笑:“就不用拐弯抹角的了。我从前隐居于山时,都无需什么。更何况如今苏少将军不是把什么都置办齐了吗?”

这话说得不假,道士师父生活一向从简,基本是不会有什么特殊要求的。再加之苏云起的安排可谓是面面俱到,的确不需要她再操心什么了。

“你也回去吧,没事不要乱走。”不知是不是吃一堑长一智,道士的表现异常地安稳:“这庄子虽然占据山中一角,可谁也不能保证就没有人烟。正好,我也要打坐了。”

“是。”凌玥回身为其关上了房门,嘴角边弯起的弧度却久久没有下去。

道士师父只要开始打坐,便会进入一种无人之境,足够他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许久了。

“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里?”凌玥人还尚未迈动脚步,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个略显沙哑干涩的嗓音。

这声音……好生耳熟。即便因为心底的情绪汹涌而致使其有些走形了,但却并不影响凌玥听出来它的主人是谁。

搭在房门上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十指便是一颤,好像房门是冰冻千年的冰块,从上面源源不断地散发出的寒气很快便将她也冰封住了一般。

凌玥张了张嘴,吐不出一个字来,也是这时她才发现,原来动不了的不仅仅是身体。

“让朕好找。”明烨站在原地,一时竟是不敢贸然上前。

他总觉得,事情闹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他最对不起的人便是她,亦是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再出现在她的面前为好。

又或者,最好不相见?免得相互徒生怨念。

这应该是最好的办法了吧。但他却做不到。

“陛下。”哽了许久,凌玥还是得面对:“不是要抓我全家吗?”

“不,不是的。”明烨着急地辩解起来,这一心急,既然也拔动了驻足许久的脚步:“朕从未想过要伤害于你。”

这话她是信的,相识多年,她不信明烨会绝情到那样的地步。

凌玥深吸了一口气,一双眼睛上的睫毛都因为过度紧张而微颤不已。

她缓缓地转过身子来,一切真如明烨所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自己。即便现在来到了这里,身边也没有带任何的侍卫随从。

只是,究竟是真的没有带,还是说那些人只是站在了她目之所不能及的地方。凌玥就不得而知了。

第七百五十九章 不如不见

“你的确没有想要伤害我。”人真的是很奇怪,有些泛滥许久的情感一直在心中激荡着,可真到了该爆发的时候,它们却又悄悄地尽数偃旗息鼓了下去:“只是,在你伤害我身边人的时候,是不是我们就已经回不去了?”

“我……”那个朕字,只是他习惯许久的称呼,好像是某种证明,也好像是某种保护的铠甲。离了它,又或许这样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

“我知道,我也懂。”人嘛,行走世间,总是各自有各自的苦衷的,所以,她也从来没有拿别人的苦衷说过事情的啊:“所以,我从没有怨恨过你。可惜的是,命运将我们皆都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谁能想到,曾经如此亲厚的关系,一朝之间,便脆弱至此。

“人家以前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还不信。”凌玥的眼神早就放空了,只是在说着这话时,不禁勾起了一个嘲讽苦涩的笑容来:“现在却是不得不信了。”

躲到哪里,都逃不过陛下的耳目,如此的局面,还会有她的生路吗?便是有人看在情分上相护,像苏云起这样的,还有些法子可使的。

可一旦被发现,除了被拖下水,竟然也是半点掌控自身命运的能力都无。

“陛下。”别看她只是一个闺阁少女,从未踏足过众多世事,可什么事情该为,什么事情不该为,凌玥心里还是自有着一杆秤的:“今日的事情我也甘愿认输,只是有一个请求,还望陛下看在我们以往就相熟的份上能够应允。”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嘛,输赢本来就是一场较量,没有什么好在结果上来回磋磨的。凌玥已经不奢求在此种情形之下,还有她全身而退的可能。

“朕今日没有带来一个随从。”他的态度为何,已经很是清楚了。明烨本以为他不用解释的,可惜看起来事情几经辗转,阻挡在他们之间的也确实多了起来:“如果要抓你回去,这又是何苦呢?”

昨夜批阅完堆积了一日的奏折之后,明烨正准备安寝入眠,无忧却忽地入宫来禀。说是看到苏云起半夜离府,驾着一辆马车匆匆上了这座山头,马车里还坐了两个行迹很是可疑的人。

至于其中那名男子,无忧自当是从未谋面,可那苏云起一直小心护着的姑娘,无忧却是识得的。

那不正是,他那好师弟无影费心护着的主人凌玥嘛。只是其人眼下背负着在逃的尴尬处境,与阶下囚也并无两样。

他是真不明白,无影离开师门,若是奔了更好的前程,那还有的一谈。只是,这怎么多年过去了,却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呢?

他们算是生来的敌手,但有些事实却不是无忧避之不谈就会不存在的。

这就好比无影一事。以无影的本事,只要掩去无法在人前揭示的过去,京都何愁没有他大展宏图的机会。

无外乎是无影自己愿意与否罢了。现在看来,在某些事情上,他们一开始就是背道而驰的。

这样的机会,在无影那个傻子的眼中看来许是不屑。可于他而言,却是绝佳的机会。

无忧几乎是一下了山就直奔着宫门而去,将他跟踪了一路的结果以及某些猜测禀报给了明烨。

明烨的眼中的神采果然霎时被点亮,只是这样的空口无凭在没有得到证实前,无忧不过只得了一句口头上的赞扬还有未能兑现的好处而已。

可他的主子是当今陛下,整个天下最金口玉言的那个,便是一句话语,就足够让无数人前赴后继地来为其卖命了。无忧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人生,便是提线木偶,他也甘之如饴。

“如果陛下当真打算饶我一命。”听到这话,凌玥发觉自己心里并没有多少的欣慰。承诺,在命运的巨轮面前,已经轻微到很是渺小了:“那今日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凌玥!”明烨第一次喊出了她的全名,双瞳之中似是盛满了愤怒。

如果凌玥这个时候抬眼去看的话,一定可以看到那一双瞳孔中泛着的血丝。

不过,凌玥自始至终都低着头,视野里只有自己的一片裙底。

就因为无忧的一句禀报,明烨一宿没有合眼。是心焦,是期待,也更是惶恐不安:“那你是什么意思!从此以后,你我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了?”

孤家寡人,用来形容这个位置上坐着的君王可真是相配。一个个的,都要弃他而去了吗?

“我……”

凌玥还没有说什么,下一秒臂膀便是一痛,整个人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居然已是被明烨拥在了怀里。

他的肩膀是那样的宽厚,他的怀抱是那样地有力,宽厚有力到好像害怕自己会随时抽离开来,而恨不得揉碎一般。

凌玥甚至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她一把推开了这个曾经或许会让她有些留恋的怀抱来:“陛下的好意,恕凌玥无福消受。”

有些话,她从来没有说起过,和谁都没有说起过。也有些情感,埋得太深,直到从失去的那一刻起,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那些本应该会是什么模样。

可是,世事啊,总是时不我待。等到一个人顿悟的时候,那份感情便就变了味了。

等待着她的,只有脚步不缀地前行,哪怕是一个回头都是决计不可能的。

凌玥顿了一顿,这才继续道:“贪生怕死的人是我,欺君的人还是我,这都不关苏云起的事。”

“都这个时候了。”明烨忍不住一声冷笑,两脚有些发软,他竟是径直退了几步:“你还在想着别人。苏云起,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能有什么关系?日日夜夜围绕在她身边的都是噩梦一般的痛苦,痛苦到每一个白天黑夜都是清醒的,便是不省人事的梦境当中,她都无法松口气。

这种情形之下,还能有什么其他关系吗?

“陛下想多了。”只能说,这是铤而走险果然还是失败了,她唯一可以做的也就只有期盼陛下可以饶过苏云起这个天盛不可多得的忠臣良将:“我们只是朋友关系。”

“那好。”明烨开口便说了一句让凌玥意想不到的话来:“只要你答应跟朕回宫里去,这些,朕都可以不计较。”

第七百六十章 不由己

所以呢,这算什么?是在以他陛下的身份来威胁人吗,还是简单点说,这根本就是在强迫人。

权利,可还真是一个好东西。想要人做什么,那个人就得乖乖地去做什么。

可是,即便是权利这样好的东西,也不是所有人都趋之若鹜的。想来是明烨呆在这个位子上太久,真的不食人间烟火了吧。

她也不打算点醒什么了,正如她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到底如何,那是明烨的事情:“如果这话,是从前的你掏心掏肺地跟我说,或许我也就应允了吧。”

听她这话的意思就是不答应了。明烨不明白,现在和从前有什么差别,如果是因为平阳侯府的事情,他都网开一面放过她了,凌玥还有什么不满的?

“朕能做到的最大让步,也仅仅是保你一命。”

多么不可一世的语气啊。瞧瞧,这便是做陛下的优越感。不过也是,明烨是天下的共主,傲人一点似乎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少见多怪的人是她才是。

“我也没有求你保我一命。”事实上,若是株连之罪,那便是谁都逃不过了。朝堂之上的时局她也不是一无所知,明烨这个陛下做得还不是十分地顺遂:“只是,你既然已经做了选择,现在又何必要回过头来?”

好马不吃回头草说得就是这个道理。

“朕做了什么选择?”明烨被凌玥冷不丁的一嘴搞得云山雾绕的,完全接不上话。

“哥哥并没有妨碍到你吧。”她是不会生出怨恨,可这并不代表,她就是站在明烨这一边的。

饶使众生都是命运手中的提线木偶,进或退完全不由己身决定,可选择心中真正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却是由自己决定的。

皇位,还是情感,孰轻孰重,明烨不是早做出了选择吗?

明烨白着唇,一时没有回答得上来。

凌玥却忍不住继续了起来:“他没有做出妨碍你的事情,可你却为了看不到的未来,便要将我们一众人逼进绝路。在你心里,终究还是皇位更重一些吧。”

“你不是不知道……”话到嘴边,明烨自己都忽然觉得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

凌玥抬眼望了一望檐外的天空,那些悠远的白云,那些无际的蓝天,一直就在几步之外。

可是她却已经在檐下站了许久。便是即刻就要死了,也不能有什么阻止她去再看一眼外面的风光。

她缓缓踱步到了檐外,可惜今日的天空是灰蒙蒙的,好像憋闷了一场积蓄已久的大雨。只是沉闷非常,压抑逼仄就是不肯痛快。

“我知道陛下你自小的两难,所以这是你的选择,我也没有资格横加干涉。现在的玥儿只希望您能答应我一件事。”哥哥的未来如何,还是统统交给未来吧。

但是眼下的苏云起,却再不能因她受困了。

“苏少将军一心为国。朕便是再绝情,也不会做这等糊涂事。”其实他倒要感谢苏云起呢。

若不是有苏云起顶着这样莫大的压力将凌玥安置在了身边,如今的凌玥又会是怎样一番困苦之象呢?

“陛下如果不放心。”凌玥不敢再往身后回头去望,她还不知道,陛下是否知情道士师父的事情。

为了避免惹出更大的麻烦,凌玥只能先将自己供了出去:“既然找上了门来,那便把我抓走吧。”

躲躲藏藏了这么久,如今被发现的时候,凌玥也才发现,她居然没有那么畏惧胆怯了。

可这难道就是视死如归吗?不,但凡还有那么一丝生的机会,她都不会放弃的。就像抚宁一样,即便只能在浩荡的世间漂泊,可也总想寻觅到一二处可供落脚之地。

“朕不抓你走。”明烨拂了拂衣袖,“只是许久未见,而今好不容易有了你的消息,就想来看看你过得还好吗?”

“多谢陛下挂心。”可是对于明烨提出的问题,凌玥却只字不提。因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她也不想违心去伪装什么:“这里荒凉,陛下若是没事,还是请回宫吧。”

凌玥只是看上去柔弱,但在某些她认定的事情上,她却会展示出远超常人的坚韧。

就好比眼下,她所处的情势其实是堪忧的,但也只有凌玥才会在这个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下出逐客令。

“朕派出去的人告诉朕说。”明烨的眼神绕过凌玥,暂时定格在了她的身后,好像他要找的人就站在那里一样:“苏云起昨夜赶车上山的时候,马车里的人并不止你一个。”

终于,还是绕到了这个话题上。凌玥不由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角,佯装着一概不知的样子:“马车里只有我一个人,毕竟被通缉的人,也只有我一个人。”

只是她知道,自己现在的面部表情一定僵硬非常,所以只留给了明烨一个背影。

“你每回说谎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去紧攥衣角。”事实上,不止是衣角,只要是趁手的东西,凌玥都会因为过度的紧张而将它们紧紧攥在手心里。

一个人说的谎话,往往只需要通过一些动作便可以判定,多么简单又直率的方式。不过估计也只有放在凌玥身上适用了。

他在朝多年,手下的那些看上去忠心耿耿的大臣们,究竟是真的忠心,还是另有所图。若是仅从表面言语和动作便能解读得透彻的话,那他想必早就没有什么烦恼了。

这还是她当面被人戳穿的第一次,凌玥赶忙松开了双手来,看着已经被自己攥出褶皱的一角,心里更是慌乱无措。

“不,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陛下何必这么认真呢!”凌玥忽然便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可抬眼望向天空的时候,云层还是将太阳遮得密不透风。围绕在身体四周的,也是清凉的习习春风。

“是不是无关紧要,都得先看了再说。”就算真的是无关紧要,被凌玥这样的反应一出卖,自然而然也就变得很重要了。

明烨已经被勾起了满心的好奇,更别提,昨日明明有人来禀过了。说是不止一个百姓曾在苏府后院所在附近的一条小道上见过一个行径怪异的人。

那人口中所言,明明就是在京都当中掀起莫大风浪的童谣。

第七百六十一章 自设囚牢

“哎!”凌玥伸出的手欲要阻拦,只是她没有任何的法子和借口,终究还是僵硬在了半空当中。

那扇被凌玥亲手合上的房门在明烨的面前就这样不加阻拦地被一把推开,凌玥也只能眼睁睁望着明烨迈步走了进去。

所幸这一回她没有呆呆地站在原地愣神,而是很快抬脚跟了进去。

“师父!”凌玥望着面前整装立在门边的道士发呆。她刚刚就在门外,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刻意压制着,想要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其实并不需要特别的留心。

也就是说,只要道士师父想要逃走,会有充足的时间和机会的。虽然那机会是稍纵即逝,但他也大可以翻窗离开。

何必非要一门心思地留在这里,等着别人来个瓮中捉鳖呢?

“你叫他师父?”明烨也没有想到,躲藏在这间屋子里的人会是如此胆大。

胆大到见他开门进来之时,不仅不躲,甚至还迎了上来。如此反其道而行之的藏匿,的确是绝无仅有,倒把明烨自己都吓了一跳。

“是,是府上的家丁,你怎么还不走?”凌玥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向道士使着眼色。

她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急中生智,尽管这急中生智在此时看来未免太过牵强附会了一些。那也总比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道士师父被抓走要好。

她的亲人,华珺,还有道士师父,甚至包括她自己,都被命运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

她还从未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自己身边的人都陷入了如此的处境,而且明明每一个都不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道士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半含笑着站在了明烨和凌玥的面前,也不附和一二更不曾开口说话。

凌玥的挤眉弄眼如此明显,她不信道士师父没有看到,也不信以道士师父对她的了解,会不懂这其中的含义。

凌玥都安了这样的一个名头给道士,只要他能借坡下驴,最起码今日应该是无虞的。至于后头的事情嘛,相信总会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

“你说他是苏府的下人。”道士并没有承认,明烨自然也是不会相信的。因为这个人的眼神正在告诉他,他的气质绝不会是一个平常的下人:“可朕怎么瞧着不像呢!”

凌玥还在想办法圆谎,甚至不惜扯到了自己身上:“我看起来也不像是一个通缉的要犯不是吗?”

明烨一哽,这个话茬他可不想接:“有的人,即便是阶下之囚,可便是一个眼神透露出来的都是傲然两个字。”

这话,说的是道士师父吗?凌玥打量了几眼道士师父,觉得着实不像:“陛下你想多了。他怎么可能有你说的什么傲气?”

有没有傲气,却不是旁人几句就可以改变的。明烨走近了几步:“童谣是从你这里散布出去的吧?朕很想知道,让你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确实,凌玥在外间故意放大的声音,都被道士一字不漏地听了个正好,但道士却并不打算再遮遮掩掩下去。

换言之,他千里迢迢地入京,如果只是为了背地里行事,那样还不如趁早一辈子留在辛陵要来得好。

况且,他从未有过私心,又为何不能大大方方地现于人前呢?过去的事情,已经缠他许久,如今的他好像一照顿悟,再也不愿了。

“世上敢同朕这么说话的,也就你一个。”明烨不由地将道士审视起来:“你和华珺是什么关系?”

道士这才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华珺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救他一命,不为过吧?”不是没有为什么,而是别人问的为什么大多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个别人,明明是知道的,又何必要他来徒费口沫呢?

凌玥微诧,原谅她真的看不懂了,道士师父到底是怎么想的?都被陛下围堵在了这里,既不想着如何设法自救。如今居然还大方坦露了他同华珺之间的关系。

要知道,便是面对华珺的时候,这份深情,都是被道士师父一直压在心底的。缘何到了现在,便又如此地不加遮掩了呢?

“自是不为过。”明烨的笑容很微妙,甚至于若不仔细看的话,都不会看到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笑容的:“你们既是重感情,自是不为过。只要打入了天牢,他日问审的时候,这义气方也更圆满了。”

凌玥还未来得及阻止什么,就见明烨出手挟制住了道士师父:“你应该庆幸,像你这样借故在京中作乱的人能做朕的手下败将。”

可怜道士师父只会观观星测测命途什么的,拳脚功夫是办点儿都不在行。这过了都不到一招,便被明烨完全地控制住半点都动弹不得了。

“陛下。”凌玥追了出去。

可明烨的步伐却是没有丝毫要顿下的意思,只是过了良久,那道押着道士师父的背影才淡淡地飘出了一句话来:“苏云起助你的事情朕确实不会计较。但苏家和华珺的关系,还有在这次童谣事件当中所起的作用,朕一定会彻查到底。”

这回应该是真的完了,事情完全与她所想的背道而驰。凌玥只觉得自己双腿一软,登时跌倒在地。

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京都,进入苏云起的耳中自然更是不费丝毫力气。因为这人,就是通过苏云起的相助才得以逍遥自在了许久。

“即刻备马。”不顾外面人群的指指点点,苏云起只立即飞身上马,朝向山上的那条小路疾驰而去。

道士既然都被陛下发现了,那么凌玥呢?想来也是同样的情形。只是不知,为何这坊间流传出来的,却只有造谣的道士的消息。对于平阳侯之女的事情,却是只字未提。

这样的二人,应该足够一度成为京都百姓乐此不疲谈论的事件了吧。

等到了庄子的时候,凌玥正独自坐在庭院里的一处空地上怔愣发呆。她这样的神情,放在往常,是足够苏云起担心许久的。

可是如今,苏云起却是松了一口气。凌玥还没有被带走,这已然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看来,他猜得没错,陛下果真是心里有玥儿的。

第七百六十二章 回府

见到来人是他,凌玥的眼中方才勉强回复了些神采。

苏云起快步走了上前,并不言语,只伸了只手出来:“先起来吧,地上凉。”

凌玥无力地将手举到了苏云起递上前的高度,这才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你怎么过来了?”

印象中,按照此前的约定,苏云起不该在此现身才是。

“道士被抓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都。”消息就是这样,永远不胫而走,不管是好是坏,速度快到让人防不胜防。

“还真是……”凌玥眨了眨眼,眼神已经定定地盯着某处发呆。虽然,她也不知自己在看什么就是了。

“你别这样。”苏云起腕上一使劲,将凌玥整个人从地上拽了起来:“好歹,你人还在不是吗?陛下并没有想要抓你的意思。”

如若不然的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呢?都被陛下找上了门来,缘何只有抓走道士的道理?明明是陛下念着旧情,终归不落忍罢了。

这是眼下唯一可以自欺欺人的法子了,凌玥伸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这山间的露水湿气好重,她不过才在地上坐着出神了片刻的功夫,衣服似乎都是湿乎乎的一片,甚至好像都能拧下水来一样。

“我接你回苏府吧。”苏云起抬头看了一眼这连个可供支使的下人都没有的庄子,更坚定了心头的想法。

“你就不怕?”她已经够拖累苏云起了。更别提,这一次会被牵扯到的不止是苏云起一个,甚至还会有他背后的苏家军:“陛下方才来过,他说要彻查苏家同道士师父的关系。”

后面的话真是越说声音越低,凌玥恨不得将头埋到土里去:“苏家还是被牵扯进来了。”

苏云起却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那是因为他知道陛下必然不是一个一棒子打死人的昏庸之君:“陛下饶你一命,便就能放我苏家一马。”

“此话怎讲?”凌玥一双蓄水的瞳孔当中有什么闪了一闪,那是苏云起许久未见过的神采了。

“一样的道理啊。赏是赏,罚是罚。你没有做错,陛下自然不会责怪于你。同样,苏家也是。”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他苏云起一人的主意。

若是因此都能将祖父这样的老臣给无关牵连,便只能证明这位少年天子还不值当旁人如此费心力地相佐。

“那你呢?”苏云起说得没错,这是他的决定,也怪不到谁头上。可是从她的角度来看,若是日后有个什么,她心里又如何能安:“不如这样……”

在道士师父的事情还没有完全被抖落出来前,“你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我身上,就说是我的主意。”

陛下毕竟还要靠着苏家军这一支军队去攘夷定国,而苏家传到苏云起这里,他便是唯一可以掌管苏家军的那个未来栋梁了。陛下不会轻易去动他的。

“决定是我的决定,主意也是我同意的。没有让别人来顶罪的道理。”苏云起佯装怒气,其实心底只有一瞬的失落闪过,到底什么时候,凌玥才可以和他不必这么见外。不是说好的,要一起的吗?

“你再说下去,我就生气了。”苏云起干脆抓紧了凌玥的手腕,半推了一把:“上马吧。这里没人能照顾你的衣食起居,我都不放心。”

让凌玥来到这里,不过是为了躲避陛下追捕的权益之策。既然眼下一切都随着陛下的到来而没有了意义,那这罪自然也不必受了。

“你说,陛下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苏云起来得仓促,二人下山的时候只能共乘一匹。

担心凌玥受了颠簸,苏云起两手牵着缰绳,并且将身前的凌玥箍在了怀里。

这过近的距离,让凌玥的脸颊一下子烧红。她似乎都能感知到身后苏云起清浅有序的呼吸喷洒在了自己的后脖处。也是不得已,凌玥才提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只是说者无意,听者却是个有心的。这一点,恰巧是将所有事件联系起来的关键所在。

苏云起的记忆不禁被牵回到了昨夜上山的时候:“首先可以排除掉是内鬼所为。”

凌玥没有发表意见。有些话,说出去就变味了,又说不准反而还会是一句让人生出不痛快的废话呢。

虽说是用人不疑吧,可苏云起既不是旁人,又怎么能这么笃定消息就不是从他们苏府当中传出去的呢?

凌玥的默声以对,似乎便已是无声地不认同。苏云起在她的耳后不禁轻笑起来:“不是我一味地信任于人,而是安置你这样的事情,我根本不敢假手于人。”

真正知道内情,恐怕一只手的手指头都数得过来。那么就在这几人之中,那一定得是心腹中的心腹了。

“我在马车上睡着的时候,总感觉有个什么东西亦步亦趋地跟着。”只是,这样荒唐的感觉,根本不足以引起凌玥的注意。她只会以为是梦境太深太远,而让她无法分清现实与梦境就是了。

毕竟,她可是一点儿武功都不懂的人。连苏云起都不曾发过一言,有人跟踪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呢?

现在想来,那时的感觉就不是她想多了,我认识真切存在的。凌玥看看自己,浑身上下也不像是有天赋异禀的样子。那便只能证明,带给她这样感觉,在心头给她示警的人是抚宁了?

“那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凌玥自我调侃了一句,用以填补心中这个突然出现却很是莫名其妙的坑洞来。

“什么?”苏云起和她挨得很近,是以凌玥说了什么,他全都一字不漏地听在了耳朵里。可惜的是,他并不知道凌玥为何这么感慨了一句。

“我随便念叨几句,你不用管我的。”抚宁的事情,还是先放一放吧。他都在自己身体里蛰藏了这么久,就算有动作,应该也不会急在这一时吧。

爹娘的事情涉及到了前朝的皇室,基本已成定居。就是她想要做出什么努力,多半也是飞蛾扑火,还只会引火烧身。

但华珺和道士师父的遭遇,却有着本质的区别。是以,不到最后一刻,凌玥定然不会放弃任何的一线希望:“我们回府之后,再从长计议。”

第七百六十三章 引路女

凌玥提起的睡梦之中迷迷糊糊的那种感觉,苏云起是不能以作附和了。因为那时他一心驾着马车赶路,并没有闲暇心思来管顾周遭是个什么情况。

只是在离去之时,他确实感觉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气息太弱,又或者说是被人隐藏得极深,这才导致了他宁愿强压下心中的那种明明已经或多或少感受到了的异常,而匆忙离去。

“看来,他为人办起差来还真是不遗余力。”无影不由地眯了眯眼睛。听到凌玥和苏云起各执一词却又不尽相同的描述,符合这一切的人选已然在他的心中渐渐成形。

“你是说无忧吗?”能让无影如此相熟的人,除了那个与无影同出一处的无忧,凌玥再也想不到还有谁了。

事实上也是如此,通过无影和白陆这样的高人,便可以看出,他们这一众人汇聚的门中,皆是一些个顶个的高手。

以无影的功夫,几乎是难寻对手,就算不可同日而语,但那无忧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苏云起在当时心急的状况下,必然只能顾得了一头。如此这般,出了纰漏也就不难解释了。

“主人。”本来这是门中与无忧之间的事情,他不想也懒得插手。至于将其人的行踪告之给门中,那也不过是为了维持他与门中的交易罢了。

不过敌友向来都不是固定不变的,此一时彼一时的东西又有什么维护的所谓。

现在,他的主意也该变上一变了:“无影接下来可能会离开段日子。”

不用问也知道,是关于他那同门师兄无忧的事情。不做了断,又如何向前去看,凌玥当然不会阻拦:“你去吧,我这里不用你担心。”

“少将军。”无影将目光看向苏云起,尽管不用他操这份心,苏云起也定然会比他照料得要好,可无影还是忍不住多嘴一句。

“若是清理门户,就放手去做。”在某些事情上,苏云起竟然和无影是心照不宣的,就是苏云起自己也有些诧异:“玥儿有我,你这个护卫也该松口气了。”

“护卫”二字入耳,心中有些阻塞难通。但是人家苏云起说得却是字字在理,他在凌玥身边多年,用的身份不难道一直就是一个护卫吗?

索性,斩断那些非分之想才能畅快些许,无影颔首谢过:“那就劳烦苏少将军了。”

“蓼阳……暮央公主她……”平阳侯府的人人人自危,提到每一个人都会开启一段敏感不已的话题。就像现下,不过是对于平阳侯夫人的一个称谓,对于苏云起而言,就足够他绞尽脑汁的了。

苏云起如此的这般小心翼翼,不过是为了尽量让她心里能好受一些。

凌玥不禁打量起了这个总是对她特别好的少年。可是,他这么好,她却无以为报:“你不用这么谨慎,在我面前,想怎么称就怎么称吧。”

“好。”苏云起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来,但还是很巧妙地将这些敏感的东西给绕了过去:“我的意思是,她还是挺有先见之明的。”

“什么意思?”娘亲若是有先见之明,那个时候,或许就该早早地离京远遁,这样也就不会有后来的许多事了。

“就是说慧眼独具啊!即便无影的过去如此复杂,但她还是挺有胆识的。”这话可不是阿谀奉承,苏云起只是在说一个他认为的事实而已。

便是他,这个见惯了打打杀杀的人,都一向奉行一次无能便百次不用的准则。世人应该都是如此的吧,谁敢用一个曾经双手沾满了鲜血污秽的人?那无异于是在送羊入虎口!

估计能有如此胆识的人,也就只有暮央一人了。

“听到你这么说,我还挺欣慰的。”有多少人会在意一个人的过去呢,可他们似乎都忘记了,英雄不问出处才是啊!

暮色降临,穿着花红柳绿各色春衫的女子们正在楼外招摇着揽客,耳边传来的一直都是莺莺燕燕的聒噪之声。这不禁让无影听了便心生厌烦,下意识地,便将腰间的佩剑握了握紧。

“这位公子,您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呢?”有女子见无影在外驻足多时,既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却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索性自主上了前来。

这里虽然看上去只是一座青楼。但只有一些少数的人才知道,它可不仅仅是那些钱多人闲的公子哥们寻欢作乐的去处,还是门中秘密联系的一处暗址。

无影抬手搓了搓鼻子,那股扑鼻而来的脂粉香气带有一股侵略性,他十分不喜欢:“我来找人。”

女子听了笑得更欢,她在暗处观察许久了,这人冷地跟块冰一样,还当是什么不好惹的角色。

却原来,也是个同样的:“公子您这就说笑了,来这里的,个个都是来找人的。”

“如昼。”无影何尝听不出来这女子话语中满藏的暗讽嘲笑之意,只是他也不是一个定要逞口舌之利的人。冷言冷语地道出两个字,便已是无影的态度了。

那女子脸上所有的神色霎时全部僵在了一处,半晌之后,才定了定神,来到了无影身边欲为其引路:“公子您这边请。”

比起一开始的阴阳怪气,现在这女子不知庄重了多少。她的态度正能说明,此女与门中脱不开关系,且如昼如今在门中的地位应该不低。

无影并没有因为受到这份优待就放松了警惕,相反,他的右手在剑柄的位置上更是加大了一些力度。

虽说此趟是来到了门中的地盘,可毕竟一走多年,谁都不知道龙蛇混杂的这里有多少的未知。

正在前面引路的女子两手交握着放在身前,一步一步虽只是脚尖点地,但却比起往日来说要稳重许多。

无影只一瞥,就看到了女子故意放缓的速度与其人略显僵硬的肩膀:“只要你引路即可。”

“啊?”女子身形一顿,这个字居然还带着颤音。

“你功夫不浅,尤以轻功上乘。看来,如昼很是信任于你吧。”无影只一言,便道出了他们二人的关系。

这不禁让本已胆战心惊的女子更是惶恐了起来:“公,公子您……”

无影微微抬起下巴,绕过了女子:“没有什么意思。”

第七百六十四章 楼中楼

门中积聚的高手并不亚于散落各地的那些名声在外的武林高手,只因门中的特殊性,才让门中人一个个地行事低调到了难觅踪影。

如昼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少时因为家中困苦,家徒四壁的情境又偏偏得为了生活奔走,这让他不知打哪儿习得了一套与众不同的轻功。

飞檐走壁,提一口气便可奔走数里统统不在话下。后来入了门中,这才又学到其他的一些功夫。

只是,如昼终究是靠着轻功这样的身法而起家的。纵观门中,这多年之中,竟然再难有能在轻功上超越其人的。

眼前的这名女子,招式身手算不得是什么高手,可能也只是稀松平常。但无影仅仅只从其人走路的方式和多年不变的习惯来看,便可以看出,在轻功上,这女子也算得是个高手了。

有句话描述得在理,惺惺相惜。能惺惺相惜者,想来是境遇相同,亦或是最起码在某一点上有着极高的相似度。

而这女子一听说来人是来寻如昼的,当即面色就变得严肃了起来。这些应该足以证明,她便是如昼的下属。

无影只知道,如昼在如今的门中地位似是不低,但究竟做到了哪个高度,他就不甚清楚了。

只是以小见大,现在想来,如昼比起师叔白陆来应该也只是稍逊一筹吧。

女子面色不佳,但受训多时,并没有为此就乱了阵脚,只接连点头道:“这边请。”

这楼外不过是一所寻常的青楼罢了,既有络绎不绝欲要进来者,也有挥着帕子在不断招揽客人的女子们。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地寻常。

但是正所谓大隐隐于市,若没有这样掩人耳目的惯常手段,又怎么能在京都众人的眼皮底下如此行事呢?

穿梭在人流当中,那各种脂粉香气以及花花绿绿的颜色相撞,便是无影,都未免不会有片刻的迷失慌神。

眼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色裙摆摇曳,顺着视线上移,无影这才发现他已随着女子的步伐来到了楼梯口前。

那居高临下望着他的人,并不是青楼女子,而是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

“嗝儿。”一个饱含酒气的酒嗝就这样毫无顾忌地释放了出来。那味道和混杂在他身上残留着别的女人的脂粉香气居然搭配出了一种令人作呕的别样感觉。

更加不能忍受的还是,此时这穿着也异常夸张的男人,居然还站在了上风口。

无影很是不悦,但却更不会主动侧身避让。他只挑动了一下眉毛:“借个道。”

“什,什么?”男人的脸蛋红成了一片,足足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的样子,显然是酒还没有醒。

不仅如此,酒气一路冲撞,直接将男人的脑子都给堵塞了,他直接一把揪住了无影的衣领:“这儿是老子的地盘,别,别挡路!”

无影抬眸,那男人虽是醉酒,但说出口的话却是字正腔圆,一个“滚”字虽然还未得出口,但那口型却俨然准备好了。

言语是最无用的相击。无影神色淡然地对上了男人的眸子,那里面盛着的冷意终于是让男人清醒了些许。

说不上是发怵还是什么,男人只是缓缓撤下了手中的力道。只是,已然闯下的祸端却是覆水难收了。

无影一把揪扯住了男人的手腕:“是要滚。不过对象你搞错了。”

明明嘈杂的人来人往的四下,可那男人骨头错位的声音却异常清晰。

女子龇了龇牙,抬袖遮掩一二。她既是在门中,那便也是见惯了这些的。只是像无影这样干脆利落,下手又狠辣的,让她背后吹起了阵阵刺骨凉风。

这骨肉撕裂的痛感终于是让男人彻底地清醒了过来,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却不敢朝着面前的无影去发。

只抓起了一旁女子这个软柿子捏,“这你们还管不管了?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行凶了啊!”

他这一嗓子,顿时将四面八方的不少目光吸引了过来。甚至散乱无序的人流都朝向这边有渐渐聚拢之势。

女子急了,忙几步下得阶梯来,横在了二人之间:“这位公子莫要心急,其实不过就是一场误会,完全没有必要闹得这么大。不若这样,您看上了哪位姑娘,我替您去找。”

“误会?什么误会!他打人还有理了?”酒壮怂人胆,人群的围聚也可以壮胆,这二者相加在一起,男子居然敢和眸中闪着寒光的无影顶撞了起来。

“你要是再絮絮不止,废的可就不是一只手那样简单了。”和这种得理不饶人的家伙揪扯下去,只能是浪费时间。

无影毫不犹豫地就拔出了手中一直紧攥的剑来,剑锋破风的声音就响在男人的耳边。那剑端闪着的亮光也距离他不过一根手指的间隙。

男人的胆气散了个干净,一屁股蹲在了地上,再也不叫喊着要讨什么公道了。

“烦请继续带路。”与话音一起响起的,是无影收剑回鞘的声音。

“这边来。”女子也松了口气,这要是在楼里闹了起来。被上主得知了,少不得将她治罪。

不过当然了,比起个人的惩戒罪责,还是要确保门中的消息不被外人所知。

上了二楼,走向最尽头的一间厢房,女子拉开了房门。

别看这只是尽头最为靠里的厢房,但上次来寻白陆的时候,无影可并没有走到过这里。

此时少不得又多打量了几眼。皆因为,二楼算不得多大,可设计却是匠心独运。单说走到这间厢房前,便兜兜转转地绕了好几个转角。

而这些,为的就是隐藏这楼里最大的秘密。

屋内和无影想象的不同,既没有暗道,也没有密室。当然了,这里是更不可能会有一般房间所拥有的一应陈设家具了。

只是,满目的屏风相交错落在一起,不知为的是什么。

“公子请随我来。”好像生怕他会迷路,女子还特意顿下了脚步。

门中的旧址他是去过的,那里早就是一片荒芜之地了。杂草丛生,每年秋来,都更是一地的枯叶堆积,中间甚至还会遍杂着各类形态不一的蛛网。

人去楼空有多么凄凉,那里便就显示得淋漓尽致。

寻访无所收货,无影便也只好作罢。

第七百六十五章 通力合作

这么多年,如今还是他第一次重新踏入门中的地界。比起久违之感,实则更多的是陌生。

因为,一些人的面孔已经再难找到二三熟悉的了。

屏风下设机关,女子的宽袖用以遮挡,恰巧遮住了她手中转动旋钮的动作。

无影眼中所能看到的,只有一扇扇屏风随着他们二人一前一后步伐的走近而相继让路。

谨慎些自然是好事,虽然他对机关并不在意,也不存在那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奇。

“公子可否稍等?”一扇扇的屏风之后,是一座黑洞洞的长桥,而那长桥的另一头已经完全地被淫灭入了黑暗当中:“待素素先去禀报主上,再做决定。”

“这是自然。”他可和那些胡搅蛮缠的人不一样,门中的规矩多少年来还是要遵守的。

素素颔首谢过,拔步向前一迈,人就遁入了黑暗之中。那身形渐渐模糊,终至化成了一个小点,于是消失不见。

无影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离了他,就如此地喜形于色,可见门中这些年收人也越发地放低要求了。

那名叫素素的女子轻功确实不差,可惜情绪太容易为外人所捕捉。一个踮脚快步走掉的动作,便已经将她整个人都心境给展露无疑了。

也恰恰是因此,或许便会注定她再难登上一个新的高度,而永远只能居于人下了。但在如昼之下,也不算委屈。

曾经的众人之内,无影虽从来没有明说,但也确实比较看好如昼。任何一个组织,总该有些新鲜血液填充进去,并且能成为引领者的,也该是这些后起之秀。

而不是像师叔白陆这样的。见识愈发地短浅不说,还不知受了何人摆布,曾经的一介中流砥柱如今却是昏聩糊涂至此。

那时在汝东刺杀的一案,如今可是成了无影心头放不下的一桩旧事。虽不至于就此记恨上,但总归是颇有微词。

“公子请随我前来。”那桥的一端,素素的身形渐渐清晰了起来。

此去居然没有耗费了多长的时间,便就出来了:“主上如昼在请。”

主上,是如昼?无影心头划过这样一个疑问,很快便跟了上去。

石桥很长,两旁又没有可供照亮的光源,是以他们走了许久。所幸二人功夫都不弱,即便夜视的能力差了些,但也依旧是在稳步前进着。

“素素,你下去吧。莫要让人来打搅我与无影师兄叙旧。”漆黑一片的四下,一个人的声音忽然不紧不慢地响起。

声音的主人十分年轻,但端的派头却是十足。硬生生地凹出了一种与年龄明显不符的庄重之感来。

素素福身应是,便就原路退了下去。

这里空旷得紧,无影一路都在侧耳倾听着,以他的耳力,不难听出,现下这里还确实只有他们二人。

“如昼何时唤我为师兄?”他们私底下在外联系了多次,没有一次,如昼是如此礼貌相加的。

“无影师兄原来是个记仇的人。”不是都说,师门的前身是以豢养着各大杀手刺杀才起家的吗?那些人一个个冷血到不分敌我,难不成还会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那时的如昼虽也已入门,不过以他的实力,还远远够不到这些内层的东西。

说这话时,眼前的蜡烛一个个都燃烧了起来。它们在四下无风,静谧的空间里,独自雀跃着,蹦跳着,却又连成了一片,仿佛每一簇火苗都藏了说不尽的心事。

“说吧。你来门中有何事?”如昼还不会犯蠢到以为无影是来找他的。

能让无影主动前来的,那必得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大事。

“就一句话,无忧的性命,你们还想不想要。”既然如昼如此开门见山,一句假模假样的寒暄都不曾有,无影自然更是干脆果断。

如昼原本平淡无奇的眼眸忽然亮了起来,他很快摆过了头来。一直装出来的那种架子不过片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要助门中一臂之力?”

他就说,无影若是要继续他们双方之间的交易,大可以延续此前的法子。又何必非要跑这一趟呢?这只能证明,无影此行的目的不一般。

果不其然,被他猜中了。如昼有些压制不住的欢喜在。

“是。”不除掉无忧这个祸患,日后还会再生变故。不过,既然是要通力合作,丑话还是要说在前头的:“不要怪我没有提前通气,他现如今是陛下的暗卫。”

暗卫与否并不重要,不过都是名钱权利的通天梯罢了。在如昼的眼中看来,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真正棘手的,是无忧背后的那个人,也就是当今的陛下。

如昼一时没有回话。

他的沉默,给了无影一个可能的讯息:“所以,你犹豫了?”

“不是。”怎么会犹豫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经历这样一番危险,又怎么能取了那叛徒的狗命:“只是此时尚需从长计议。”

“所以,还希望你能为我暂且安排一个住处。”无影打量起了四下,若是住处是在这青楼之中,那也不是不可勉强凑合几晚。

“什,什么?”今日所见的无影,着实和以前不打相同。如昼诧异挑眉:“那你的行李……”

无影将手中的佩剑往前举了一举,示意这便是自己所有的家当。

一个杀手,最好的伙伴便是那随时傍身的兵器。除此以外,无影并不认为,他人去到哪里,还需要带什么行李。

“成。难得你想通。”有了无影,这一切岂不是如虎添翼!

更遑论,其实这样子做,如昼也是有他自己的计较与打算。这样大的决定与事情,他私下里是不可能没有告知给门中的,他的想法,亦是获得了上面人的首肯的。

若真有个什么意外出现,而不得不和朝廷以硬碰硬,那便是在拿整个门中去放到火上在烤。

如此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式的方式,未免也太得不偿失了一些。

所以,门中的意思是,必要时候就必须得找到一个替罪羊,并且将其推了出去。

谁在这个时候自动请缨地送上门来,谁便是那个当之无愧的替罪羊。

反正,无忧是不得不除的。这一点,已经成为了铁打的事实。

第七百六十六章 达成

无影的到来,可谓说是满足了一切的先决条件。如昼自然是欢欣到连鼓掌都来不及的,又怎会拖拖拉拉地不予一口答应呢。

门中的层层规矩一路顺延下来,说不上多么地森然,但也是诸多繁琐的。

如今像如昼这般,一口应下的,少不得证明了些什么。

无影不是看不出来他们的打算。只是,无论是过往,还是眼下,有些东西却都是不会改变的。

世上就不会有完全没有风险的事情。尤是像他这般,刀尖舔血的日子便注定了是要在龙潭虎穴中讨生活的。

即使被人充当了替罪的棋子,那也是不得已却必须为之的。与其戳穿这层稀薄脆弱的窗户纸,让彼此都为难尴尬,倒还不如一方主动些,权当是个装傻充愣的罢了。

“我住哪儿?”言归正传,无影还想熟悉一下这边的地形,以便之后的行动。

“跟我来吧。这里只是门中用以联络各方的一个暗址。”除掉叛徒是门内自己的事情,原本也用不着如此大动干戈。

怪只怪,世事难料,那家伙居然找到了这样一个难以撼动的靠山。那便只能另寻他途了。

石桥上的这一头应该只是挖出的一个秘密通道。既没有供人歇脚的地方,就连放眼去望的时候,光秃秃的四壁上也只挖出了几处烛台,用以盛放可提供光亮的蜡烛。

身后的几簇火苗犹自摇曳着,即便两道人影远去,它们也无知无感,抓紧了每一寸时间在燃烧着。好像这是它们唯一可以证明自己存在的方式。

直到从如昼的袖口当中飞出了什么,那一簇簇火苗才彻底熄灭了下去。四下里,霎时又回复到了一种死寂:“你莫要嫌我多事。”

“废话少说。”无影只是微抬下颚,他知道黑暗当中如昼必然是看不到他的这一动作的,因而只是用言语示意如昼尽快带路就是。

他在门中的时日不短了,什么时候该谨慎,什么时候要确保做事滴水不漏。难道还需要如昼来告诉他吗?

林间凄寒,夜色仗着环境幽僻,在这里更为猖獗。凄凄的夜风灌进衣领之中,自带着一股迫人的寒意。

“主上。”也不知绕了多久的山路,那数不清的阶梯亦是被甩在身后远远看不清的位置。如昼终于是停下了。

阔别多年,再次回归的时候,无影才发现自己竟是一贯的心如止水。看来,他可真是一个被师门调教出来的杀手啊,冰冷绝情,任何时候,这颗心都泛不起一丝涟漪啊。

但此时,看到那被昏黄烛光包裹着的一袭身影渐近的时候,无影却是心中猛地跳了几下。

这个身影,好生熟悉,莫不成是……他?

那身影站定:“好久不见。”

“是你掌管门中。”若知是此人,他还不如不来此趟,只单枪匹马地自由来去罢了。

白陆笑了一笑,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是你选择的合作,我可不曾强迫过你。还是既来之,则安之吧。”

白陆对于当时汝东的事情却是只字不提。也不知是在故意隐瞒躲避着什么,还是全然忘记了。

见白陆没有主动提及的意思,无影深知,他再问下去也是自己一个人的一头热。

总之,是止于无忧这件事情上的交易,过多的交情也不会再有了。在意那么多,只能是将事情的成功效率大打折扣,这可并不是无影愿意见到的:“我要你们打通宫里的关系。”

白陆微诧,无影是门中之人不假,但他离去多年,为何看上去却是对门中的一应情况尽在所控的感觉。

这种上来就直接提出要求的感觉,让白陆有些不舒服。不是因为无影的开门见山太过直率,做他们这些行当的,越是直率,收益便越是显著,也不存在什么不好。

只是,这个人偏偏是功夫高强又有旧交的无影。他的了解,究竟从何而来?这让白陆心中没底,甚至是对无影有所忌惮了起来。

“师叔,你怕了?”无影是杀手出生,对于捕捉到人眼底细微的情感变化最是擅长。

尤其是那种眸底的惧色。无论对方隐藏得多深,只要是生出了这种情感,总会有些蛛丝马迹可循。便是师叔白陆也不例外。

况且,白陆只是一个引领者,他人实则可能从来没有行刺过任何一个人。

所谓的,也都是些纸上谈兵之术罢了。

“有,有什么好怕的?我发现,你小子现在话可是越来越多了。”白陆此话,意在改变话题的方向。

可奈何,饶使他说的确实是事实,这一回的无影却并不打算配合。

汝东书院里的命案还未完全搞得水落石出,他白陆骗得过别人,却休想骗得过他。

这一桩命案,现在就变成了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芥蒂。谁都不会轻易去主动戳破,那便只能犹如一堵石墙,如此坚硬地挡在了他们之间。

不过这样的隔阂,却也无人在意。他们的通力合作,不过都是为了铲除一个人罢了。事成之后,还不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这边送你入宫,但你行事一定要小心为上。”白陆忍不住再三叮咛。虽说出了事,他们大可以把无影这个替罪羊给直接供出去,再然后将自己与此事摘得干干净净。

不过,那终究也是无法的下策。毕竟,无影可是一个大活人,只要人还有口气在,黑白便不是哪一方可以一口咬定的,翻案那只是随时随地的事情。

终究,他们还是在承担着无法担负起来的风险。

这可是笔荣辱与共,一损俱损的买卖,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可能弃之而逃。

“这是自然。”无影驻足,打量起了周遭的环境。他在找些旧忆里的人和事,曾经熟悉的师门不再,可是有些人,却并不一定会烟消云散。

“你怎么不走了?”白陆见无影忽然止住脚步,不免催促了几句。

“无畏呢?”无影蹙眉,他可记得清楚,师父临终前交代得十分明确。便是门中日后如何变化,都要确保无畏其人的安全。

这个小师弟,他已经数载未有过半点交集,但是眼下既然来了,便不再有不见的道理。

第七百六十七章 破绽

白陆的脸上有什么遮掩的神色一闪而过,只是他很快便将自己所有的表情尽数收敛好,不露丝毫的破绽。

不过,这所谓的不露丝毫破绽,只是白陆以为的。

殊不知,从他心虚伊始,到那片刻的慌乱神色,已然全部落入了无影的眼中。

此刻,无影只是沉声反问道:“无畏被你赶出了门中?”

“你可休要胡说。”白陆还没有说话,如昼却是沉不住气了:“我们干的营生虽然难登大雅之堂,可说好的东西便不会反口。”

“我又没有指认你什么。”无影一个冷眼瞥去,硬生生地叫如昼住了嘴:“你如此着急地辩解,莫不成才是做贼心虚?”

如昼也心生好奇,他如今在门中的地位也不算低,众人见了他的面都要礼让三分。可怎么一到了无影这里,他就蔫儿了呢?

“行了行了。”白陆听着头疼,作势揉了揉眉心:“实话告诉你,只是这是门中之事,你可莫要多管闲事。”

无影连眼皮都未抬动一下,显然一副认准死理的样子。

无畏是他的小师弟,入门的时候,甚至还不到十岁的年纪。骨瘦如柴,还体弱多病,据说是打娘胎里带出的病症。整日里只能靠着一些价格高昂的药材吊命。

这样的身体,莫说是习武去达成刺杀的任务。就是比起常人来,还犹有不及。

可是也不知为何,师父他就是一意孤行地排除众议也要将他留下。

从无影对于无畏的称呼来看,便可以得知,无畏自然是成功地留在了门中。

只是无畏到底也不适合靠着这个生活,只是在师父的一力庇佑之下,倒也飞速地成长着。

人力也是时有穷尽的,哪怕不是寿终正寝,谁也不能确保自己就不会被宵小之辈暗算。

师父一死,唯一的请求就是让门中看在他的份上可以留下无畏。无影可是记得清楚,那个时候,是师叔白陆守在他的一旁,并且连不迭地点过头的。

“门中有任务,已经派无畏外出执行任务了。”白陆这回的眼神不再闪躲,而是直面向了无影。

从他的眼神当中,无影已经察觉不出来什么,便只能讪讪作罢。无论他承认与否,但白陆有一句话说得是在理的。他一个外人,已经是没有资格插手了。

“你就在这里先住下。”白陆推开了一间房门,示意让无影先行安顿下来。

这一去多年,如今门中换了不少新面孔,一路走来,无影竟是一个觉得眼熟的都没有。这原也没有什么,只是,一个旧人都没有见到,未免就有些稀奇古怪了吧?

“其他人呢?”无影直觉得这门中多有蹊跷,好似远不止他看到的这样简单:“我需要找几个可靠的帮手。”

“帮手一事。”见无影大有夺门而出的样子,白陆一个跨步不动声色地堵了上前:“我会让如昼从旁协助你的,你就不用多操心了。”

“若是旧人,也更方便合作一些。”无影不禁眯眼仔细打量起了今日显得十分反常的白陆:“既是我们双方达成了一致,总不会连这个权利都没有吧?”

白陆明显撑不住了,脸上一阵愠色漾出,只叫来了一旁站着的如昼:“抱歉,你还真没有这个权利。如昼,你过来看着他。不要让无影四处闲逛。”

“是。”如昼对于白陆这近似于软禁的做法却是一点儿都不诧异,两个人就像是提前串通好了一样,完全一个鼻孔出气。

无影不可能跟白陆硬来,且先不说这是在白陆的地盘,惹恼了的话吃亏的终究是他。就说既下了合作的打算,那这样的不管不顾,就是单方面地挑战了。

无影只目送着白陆离去的身影,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不知是在沉思着什么,还是酝酿着一场风雨欲来的怒火。

他这个样子,倒把如昼骇得不轻:“无,无影师兄,你也莫要与我为难。几年不见,许多事情,已经不是当初你在时的样子了。”

“他们人呢?是都同无畏一样,出去执行任务了?”柿子,还是要挑软的捏。既然师叔白陆那里是铁板一块,那他便只能从如昼这里开始撬。

如昼面有难色,一时支支吾吾的,虽然犹豫难为,但终究还是守住了白陆交代给他的事情:“这你就不要多管了。若你待的时日长,终归是会和他们打过招面的。”

“无畏呢?”若说其余人都被派出去执行了任务,这一点无影觉得还不能算是搪塞之词。只是无畏那个身子状况,这到底会是什么任务?

“你还不知道。”如昼已然离去的身子转了过来:“无畏他经过调养,已经和常人无异了。不过是常常体力不济,只要平日多多休息就是。如何就行不得任务了?”

无影听出了如昼这多有苛责的话外之意,将房门从里合上了。

如昼对他多有误会,可他也懒得解释。似乎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子的,有什么谈不拢的,要不就是以武力解决了一了百了,不然的话,就是以沉默回避。

他没有任何看不起无畏的意思,但是方才那些问话和被烘托出来的语境,确实难逃这样的理解。

房中只有无影一人,他将手中的佩剑搁置在了桌面上,可双眼却透过了窗外暗自出神。

什么任务,可以让几近所有的旧人倾巢出动?这里可是京都,莫不成和最近的这些风波都有关系?

天牢的牢门一松,铁链碰撞在一起的清脆声响响在这四围都静悄悄的牢房当中,异常刺耳。

华珺不自在地往墙角挪了一挪,嘴上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心里却开始忍不住腹诽不止。

天牢的空房这么多,把这素不相识的人犯往哪里关不好!为什么要偏偏和他关在一处!就算是死囚,也不应该遭此不公的待遇吧?

华珺越想心气越难平,但在牢中的这段日子里的确吃了不少苦。他现在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快要耗尽了。

不堪烦躁,他只舔了舔干燥到起皮的嘴唇,扭动着身子往身后缩了起来。

“华大夫,你的救命恩人可是就在眼前。怎么,连看都不看一眼吗?”有个声音忽然响在空荡荡的牢房外面。

第七百六十八章 牢内再遇

救命……恩人?

这四字的重量的确不轻,华珺抬眼,不禁望向了自己的眼前。

只可惜,牢里灯光太过昏暗,常年如此,滋生出的阴冷潮湿都是透骨侵肤的。

也只有偶尔打开的天牢大门,再为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牢房添置一二新食物的时候。他们这些注定逃不过一死的死囚犯,才会看到些细细碎碎的光芒。

那光芒微弱,却带着无限的遐思与向往。每一个人对它的眼神都是那样地炙热,就好像化身飞蛾,即刻不畏大火般地贴近上去。只为寻找那一抹可以带给绝望境地中的曙光。

纵使,每一只飞蛾都知道,它们这样不顾死活地冲上前去,等待着它们的,既不会是希望,也不会是片刻的欢愉。而是,比死还要灼热百倍的苦痛。

可是,就是这样一种什么都不代表的光亮,便足以使无数人奔赴在这场没有退路的生死交界之上。

华珺也希望自己抬眼,可以看到那一二光亮。光亮或许会随着空气中滚动着的粒粒尘埃而席卷着冲入眼帘,又或许它们会为来人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可惜,眼前依然只有黑暗在停摆,除此之外依旧是什么都没有。那近在咫尺的身形,因为太过昏暗,进入眼里,似乎也只是一个什么都不能辨别出的轮廓罢了。

“你是……”心中汹涌着的什么情感开始澎湃,终于是战胜了持续多日的四肢无力。华珺张了张自己干燥起皮的双唇,盯着黑暗当中根本辨不出是何许人也的一个身形发问。

“果然不出所料,你们是早先便就认识的吧?”明烨身边是唯一有着光亮的地方,他身后的侍卫提着一盏灯笼,为他照亮了不过方寸的地方。

虽然只有方寸之地,但于明烨而言,却已是足够的了:“既然认识,那就好好叙叙旧。否则,时日无多。”

“你什么意思?”华珺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双手往身后的墙壁上一撑,竟是踉跄地站了起来。

明烨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多大的兴趣,此时早在左右的护卫之下远去。

那唯一和周遭有些许不同的色彩,也在一角重新黯淡无光了下来。

华珺的体力还是难以为继,尤其是这激动过后,眼前一晕,竟是直接就要摔倒。

几乎也就是霎时的功夫,华珺的臂膀处却传来一阵温暖的触感,有一只有力的手掌拖住了欲要下坠的他:“不是大夫吗?结果却连自己的身子都看顾不了。”

这牢房里除了他,便只有方才被押送进来的那一个人。此时这异常熟悉的声音又响在耳侧,对方的身份在华珺心中已然完全明悉了起来。

可他却不知为何突然别扭了起来,华珺抿紧了嘴唇,将胳膊从对方的手中抽离了出来,只淡淡回了一句:“医者不自治。”

道士百无聊赖,又因为华珺这一番话而有些怔愣,于是便只能作罢。幸而牢中幽闭,他看不见华珺,华珺自然也瞧不清他的片刻落魄神情。

“飞雪,还有童谣,都是你一手设计的?”沉默良久,终是华珺出言打破了沉寂。

虽然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但他就是想亲耳听到道士的一句承认,仅此而已。

“是或不是,现在都没有什么差别。”道士摊摊手,他现在的态度就是既来之则安之。

他一手摸着墙角,借着墙壁将整个身子都放松了下来:“被他们押了一路,现在终于可以坐一会儿了。”

“就知道……”华珺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干脆也借着墙壁的力缓缓滑落在了地上。就知道,想让道士说句实话,比要了他的命都要难上几倍。

这里的环境的确很糟糕,不过才几日的功夫,他的身子就已经大不如前。又加之心情郁闷,现在连一丝力气都快使不上了。

不过,究其种种,这些不过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外因罢了。让身体一落千丈的根本原因,其实只有华珺自己心里明了。

别看他往日多曾劝诫凌玥,让其一定要注意保暖适温。但其实,他才是最受不了阴寒之气的那个。巫术的掌控,并不是可以轻而易举的,有所得,便必有所失。

而这一切相以平衡的代价便是,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的身子骨,其实是弱不禁风。一旦被弱点触碰,这身子几乎便是一朝倾颓了下来。

换言之,就算他日可以为巫医正身,他也侥幸获得了大赦。可那个时候,这身子骨也要迟早把他给拖垮。身子一垮,再谈其他,终究都是妄言。

“陛下……”道士向来都是个沉得住气的,自然,这守口如瓶与他而言,似乎也就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不是谁都可以像道士那般,天塌下来,都不吭个气的。华珺本来下定的决心,现在还是克制不住地崩溃掉了:“打算怎么处置你?”

“如何处置我?”道士整个人的身躯都靠在了墙壁上。若现在有人能看到他的坐姿,就会发现,这与一滩烂泥着实无异:“都被打到这天牢里来了,自然是,你怎么死的,我就是怎么死的。”

虽然,道士的这话走在了事实前头,但本身却是毋庸置疑的。但很可惜,忠言逆耳放在绝大多数时候,入了绝大多数人的耳中,都是还不如没有的。

华珺自然也不能脱俗,他听得头皮一阵阵地发麻,甚至感慨了一声:“不会说话就别说!什么叫我怎么死,你就怎么死的?”

他这话是有歧义的,乍一听闻,似是在为道士的这般生死而担心不已。但实际上,担心许是不假,前提条件也得是先看看自身情况如何。

他人还好端端地活着,就算命不久矣,但道士的这般言语,也是赤裸裸地在诅咒于他啊!

“我的身份暂时还未被揭穿。”道士忽然开窍,冷不丁地从嘴里跑出了这样一句话来:“所以,你不用疑神疑鬼的。”

“谁,谁疑神疑鬼了?”被歪打正着地说中了,华珺也思及不了许多,只是下意识地反口着:“我才懒得管你的破事。”

“哎!”被华珺无意的这样一激,道士也来劲了。他坐起来了一些,指着黑暗当中隐约能看到个轮廓外形的华珺道:“你最好记住这句话!管好你自己就成。”

第七百六十九章 病情加重

华忍不住翻起了白眼,并随之从口中嘁了一声。c 他是记得凌说过的话,这段闲下来看似无所事事的日子,因为什么都不能做,他更是回常常思及过往。

许多事情,局外人是会看得更为透彻一些的。经过凌的几句点拨,其实他是更能理解道士一些的。

不过,那都是在他们没有在牢中相遇之前的事情了。有的人,可能只适合用来怀念,而不是相处。否则的话,真是会被道士这张不值钱的嘴给活活气死。

能在京都之中,又是传播童谣,又是可以预兆到之后天象的。这样的能力,也只有道士一个人是可以拥有的吧。

哼!明明道士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却偏偏还跑来要管他的事情。

可为何现在,他就不可以过问道士的事情了呢?这未免,太过蛮横霸道了一些。

华也生起了闷气,冷哼一声,独自往两堵墙之间更缩了一缩。

这火气动得不合时宜,华刚想合眼休息一二,用以平复自己被道士激起的火气。可是不争气的腹腔内却是忽然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起来,搞得他喉咙一阵痒痒。

“咳,咳。”几声轻咳,声音虽不大,但却连成了一串不绝的长调。听来,也是着实吓人。

道士摸黑凑近了一些:“你感觉如何”

即便他嘴上从来不说,可是当年在山中一看到这个幼儿的时候,他便从华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来。

便是那种不一样,让道士下定了决心要将这个幼儿护在身边。即便,从那时开始到现在,他自己的状况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也是毫不夸张。

但其实,岁月一晃多年而过,哪里有什么不一样呢?不过都是未经世事的年龄,眼睛里是同样的纯粹简单,对于生的那种渴望更是与生俱来。

其实,华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平凡不过的那个。

所谓的不同,不过是道士自己设想出来,好让自己的救人显得不那么情绪化罢了。

他也不知他在害怕担心些什么,总之总是与人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

旧事,就是被一地枯枝掩埋着的地洞陷阱。稍一思量,整个人就会被带进其中无法自拔。

道士久久无法回神,可是身旁的华似乎情况并不太好。咳嗽之声竟是一声接着一声,在因为极度安静而异常空旷的牢狱之中,这每一声都显得可怖非常。

道士此刻将手掌贴在了华的后背上,拍打了几下,欲为喘不上气来的华顺顺气。

不管曾经身世有多么地显赫,经历再是不凡,进了这天牢之内,锦衣华服也统统都得变做一件单薄的囚服。

华出了一身的冷汗,再加上这整个牢房里的阴冷湿气,早就将囚服黏在了皮肤上。道士只是把手掌轻挨了上去,似乎便能感觉到华整个身子因为剧烈咳嗽而发抖不止。

这种颤抖,不是靠着意志力或是什么就能克服的,那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也唯有此,才可以证明,华这一回着实病得不轻。

道士刚张了口,一个你字还没有道出,就感觉自己的脸上一凉。好像有什么水一样的液体给喷了出来,还不偏不倚,就洒在了华身前的那小小方寸之地。

“我没事!”一口腥甜的鲜血吐了出来,腹腔内那种欲火焚身的感觉好像才得到了一些舒缓。华即刻将自己的手臂从道士手中抽了出来,既而探上了自己的嘴角。

便是在黑暗当中,他也很快地将嘴角边残留的血渍擦干净。他是忍受不了那种邋遢挫败的感觉的,宁愿体体面面地壮烈去死,也不愿靠着别人的同情过活。

也许有人会觉得他这是小题大做,可是,这就如同嘴角上的污血是一样的道理。残存,便是一种屈辱,一种无形的嘲笑。

“你怎么还同小时候一样……”因为华的这一变故,倒是将道士惊得主动打开了话匣。

人的人的交流贵在内心,而这唯一可以使用的通道便是那张嘴。此前是道士不愿开口,现在又变成了华。如此这般,便是再生来的心有灵犀,也是白搭。

道士幽幽地叹了口气,正欲另寻什么突破口,好打探打探华现在的病情究竟发展到了哪一步。

可是,这脑子当中不见有一点想法,双腿却是忽地受到了什么重物的压制。

不过只是一闪即逝的功夫,道士便就明白了过来,这意味着什么:“有人吗?华大夫在狱中晕倒了!”

“有人吗?”道士飞快地拔步冲到了牢门边,两手也不知攀在了哪里,只是竭尽所能地大声呼喊着。

正欲离开的明烨此刻却是被不肯死心的凌瑶纠缠在了不远的地方。

“你个死囚!还不快快松手”跟来的小太监一脸惊恐万分状,不断去拍打着凌瑶紧紧攥着明烨垂下衣角的一双枯瘦如柴的手。

她就像水里缠住人手脚的水草一样难缠,明烨很是不耐烦,可眼神却也跟着自己的衣角一路向下看去。

那双手,如今瘦到了有些骇人的地步了。可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

难不成指望他会因此而生出些怜悯之情吗?不可能的,且不说一个摇摆不定,随时被些无谓感情所左右的的君者是撼不住的百域山河的。

单说凌瑶这般无耻的行为,落到如今的下场,那才是大快人心:“你觉得你很惨是吗?”

见陛下有搭理她的意思,凌瑶终于是识相地松开了手来。不过,她确实是理亏。此刻,也只能低垂着个脑袋默然。

“朕觉得,那些被你连坐的人才是惨。”惨是惨,可一个国,总该有些不容推翻的律法条文才是。

至于那些人,只能自认倒霉,更别提,有的人从始至终,根本就是凌的帮凶呢:“不过,朕就权当杀鸡儆猴。一个鸡,还有什么资格同朕说话?”

再在此地停留,也只是平白受气罢了。这个凌瑶,他看一次,就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耻辱。整个皇室,居然都被她一个人耍得团团转,皆被玩弄于鼓掌之中。

“我们走!”

这话话音刚落的时候,显得空荡无比的天牢那端便传来了道士的大声求救:“有人吗?”

第七百七十章 留有一息

“陛下”身后的小太监稍有犹豫的样子,又带着不确信的目光看向了明烨。

“华大夫晕厥过去了。”见迟迟无人应答,道士依旧不肯放弃。毕竟这种情况,多拖延一时片刻的,华的危险便就多增加一分。

这样的险,谁都冒不得。

“回去看看。”胆敢在他眼皮下动土不安分的死囚,便是死,也得在大庭广众之下的法场行刑,以此来达成杀鸡儆猴的最终目的。这样莫名其妙的死法,还如何起到震慑别人的作用?

明烨快步按原路而去,他的步伐拉得极大,导致身后的小太监气喘吁吁跟着跑了几步,却总还差下了一段距离。

“华怎么了?”身后灯笼发出的橘色光芒晃动不止,那是为他提灯的侍卫正在快步跟来。

虽然光源左右摇摆着,但视物总是没有问题的。借着这一抹亮光,明烨看到,华缩在墙角一端,动也不动,看上去就好像断气了一般。

此人如此狡诈,背负着巫医的身份在京多年,却从未被人发现。这便足以证明,华的骗术还是极其高明的。

那么,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就因为坐了几天牢就变成了这般模样,殊不知又是不是他人伪装的骗术呢?

明烨的不动声色,便是心有疑虑。道士看了出来,虽是不愿辩解,但眼下情况实在特殊,也顾虑不到那许多了:“陛下,求你救人吧。”

虽说是他的身份特殊,一切都应当以明哲保身为上,可是若还能有人能劝服得动陛下的。放眼四下,也只有道士一人了。

总不能……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华去死吧。在道士一贯的认知当中,吐血可不是小事。现在努努力加把劲或许还有得救,拖得时间久了,那可就真当只有给华殓尸的份儿了。

明烨虽是一脸不悦的神色,但终归还是松了口,指挥起身边的侍卫来:“去宫里找名太医来给他看看。”

要死也不能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牢当中,公然跟朝廷作对这样大的错误,只待秋后问斩方能消下去明烨心头的这股邪火。

纵然,华也算是难得一遇的人才,多年来救的人更是可以以功抵过。只是,巫医这样牵连众多的旧事,让明烨不得不小心提防众多。

很快,太医便提着药箱在侍卫的带路下赶来。听说是陛下的意思,太医一路马不停蹄,喘着粗气不说,在还没见到明烨圣驾之前,还在半路行了一个大礼。

“莫太医,您可仔细着些。”小太监也是好心提醒,打眼去看他那狼狈神色的时候,却不由地笑出了声响。

一个身形有些宽大的太医,冷汗涔涔地流了一脸不说,现在又给摔了个狗吃屎。也真是有够倒霉的!

莫太医从嘴角边扯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来,用以掩盖自己方才的露怯:“公公就别取笑我了,还是快些走吧,莫要让陛下等急了。”

小太监这才想起正事,伸手搀扶了一把:“莫太医你也别心急,陛下找您过去是给那巫医看诊的。”

“巫医就是那名曾经救治过苏少将军的华大夫”提起华,或许宫里旁人不知,可这名字在他们太医院却是耳熟能详的。

小太监不在意地点点脑袋:“巫医早该绝迹了,现如今能搞出这么大风浪的,除了他,还能有谁?行了,你把衣服整整好,我们赶快过去才是正经。”

莫太医顺着他的视线去看,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因为摔跤而被撕裂出了一个口子来,更有些土渍也扑了一身。

这个样子去面圣,可真是大不敬。莫太医匆忙整理起衣角来,至于那被撕裂的一角只能暂时搁置不管了:“多些公公提醒。”

太医院因为苏云起和凌瑶先后两件事,如今不知受了宫人多少暗里的嘲讽。说他们是一群拿着俸禄只知吃干饭的废物。

这皇宫偌大,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的,他自然是管不住悠悠众口。但真正能管住他们的,便就只有一人,那就是当今陛下。

如此的言语,甚大的阵仗,也不见有什么事,似乎便从侧面证明了陛下也有这样的想法。

太医院,已然失信于人,且更是在陛下面前失宠。而如今,不管是何人所需,于他而言,都是一次翻身的绝佳机会。

莫太医正是因为知道这次陛下的召见意味着什么,方才一路心急如焚到甚至在一个小太监前露了怯。

“微臣,莫司棋叩见陛下。”这一摔可是不轻,实在太过猝不及防,刚巧不巧地就把脚踝给扭伤了。

莫太医赶到的时候,走起路来甚至还有些一瘸一拐地不得劲。明烨不是没有看到,只是他的关注点并不在这里,而是颔首示意莫太医过去:“你去看看他的病情怎样?还有得治没有”

太医院好歹也是网罗了天下知名医者的地方,怎么近日却连连令人失望?

能让陛下问一句还有得治没有,这已经是一种十分的不信任了。莫司棋攥紧了药箱上的背带,就连声音都高亢了几分:“微臣一定全力以赴。”

“你往旁边闪一闪。”有人提着数盏灯笼跟在莫太医的身后,将这原本黯淡无光的牢里照得一阵亮堂。

道士却被人嫌弃碍手碍脚的,支吾了一声,他还是不愿太过引人注目,便默默退让到了一旁去:“他的情况似乎很严重。”

莫太医没有回话,但却瞥过去一个白眼。心道:这不是废话吗?若是不严重,陛下也犯不着叫他过来给一个死囚看诊吧?

又是搭脉,又是插针,在各种一番旁人看不懂的忙活之后,莫太医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密汗珠,缓缓站起了身来。

只见烛光下,莫太医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整张脸上只透露出四个字来:死气沉沉。

道士也懒得去问,一瞧莫太医这副霜打了的模样,就什么都知道了。他只等着一众人从华身边散去,才又站回了原位:“华”

同样,经历了这么久的时间,华还陷入了自顾自地昏睡当中。要不是道士探过其人的鼻息,知道还留有口气在,还以为他已经去了呢!

第七百七十一章 反受其害

“如何了”莫太医的一脸挫败表情,明烨不是没有看到。c 他只是还不肯就此相信,难道他偌大皇宫里的太医院,一个个的,实力当真如此不济吗?

莫司棋一脸无能为力的表情,脚步也发起虚来。他已有伤在身,此刻心内胆怯得厉害。

但明烨既然都如此开口相问了,他也不敢再慢吞吞地。当即忍着脚踝上的扭伤上前行礼回话:“回陛下,华他状况并不太好。”

今日的好脾气也总算是被莫太医逼到了头,明烨不由地声音高了起来:“废话!他若是还好,还用得着你过来吗?你就直说,怎么一回事!”

“是!”这个字发着颤音,莫太医抱在一起的两手手心都出了一层冷汗:“华他受不得寒气,只是这背后的原因却是……”

“废物!”明烨终于压抑不住心底蓬勃而生的怒火,一拳捶在了距离他最近的墙壁之上:“你要朕说你们什么好。这一次次地让朕失望透顶。这一回呢?干脆是连病症都看不出来了是吗?”

一群太医,号称是整个天盛大地上医术最是高超的一帮人。可结果却是集合他们之力,连一个既不师出名门又没有任何靠山只能活活等死的巫医都抵不过。

明烨盛怒过后,难免心凉。

他的声音入耳,将莫太医惊得扑倒在地,整个人颤栗不止。这段时间,包括他在内的一众太医才明白了什么叫做居安思危。

可处境不再安全,便是思危,也毫无意义可言。

这一声吼,同时也让华有所反应。他的指尖轻轻颤动了几下,在除了道士之外的众人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时候,缓缓睁开了双眼。

明烨和莫太医的对话被他听了个大概,对他们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华很快便又合上了眼皮。

这一幕尽数入了道士的眼中,既然他暂时脱离了危险,道士自然也不会多嘴去招人的注意。二人不约而同地便达成了沉默的默契。

嘴是长在莫司棋身上的,被明烨这么一通数落。即便心内再是胆怯,但也是要为自己辩白一番的:“微臣无能,只是华身上的寒症此前实在是闻所未闻,倒不像是染病染上的。”

装晕的华睫毛微微颤了一下。有句话古人早就言之在前,那就是:隔行如隔山。

陛下只知道一味地苛责于这群看上去无能的太医。可殊不知,就拿莫司棋的这句话来看,这莫司棋的医术便不是一般人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的。

巫术的存在,早已随着巫医当年的几近绝迹而从这个世上陨落了。

文集古籍之中也甚少有记载过与之相关的确切文字。就算偶尔有些描写的,也在当年的旧事影响下而被付之一炬了。

这个莫司棋,仅仅凭着其人现下传统的医术就可以道出这样的一句话来。那就足以证明,这人实力其实并不弱。

只能说,巫术和医术之间还是差有些距离的。这才致使莫太医看上去只能是束手无策的份儿。

听陛下暴喝的动静,这口气可着实不小啊!华慢慢地从鼻间吸进了一口气去。可这又关他什么事呢?他一个都要被秋后问斩的人了,自是无法去管别人的闲事的。

“你们!一个个的,油嘴滑舌,本事不见有多少,这幅样子倒是学得不遗余力。”明烨不禁联想到了朝堂之上那些一出事就相互推卸着责任的大臣们:“没有染病,那你的意思是他是装的了”

如今莫司棋的做法,和那些人是如出一辙。

想到此,他又怎能不气与此同时,因为今次的一遭,明烨脑海之中居然生出了一个本不该有的想法。

许多想法自一开始,不过只是一个尚未萌芽的种子罢了。可偏偏这样的种子极具生命力。

春风可将野火烧不尽的草木赋予再次蓬勃的生机。自然也可以催化种子的萌芽。

重重地呼吸了几次,明烨这才冷静下来了许多。他站在原地,也不说话,目光只越过了跪在地上犹自发着抖的莫太医去望向了不远处。

两只眼睛的眼神定定地望在了华的身上,一时都不肯移开。

又或许,是不是他把巫医二字看得太重了一些如避瘟疫一般地唯恐避之不及。但其实,那些就算依然过去,如若就此翻篇,天下人也未必不会不认同的。

“陛下”莫司棋大感事情不妙,一定得主动出击挽回一二才是。

因而,他硬着头皮继续了下去:“微臣医术实在有限,只可以初步判定,华应当是受了什么对身体的反噬。类似,类似于……习武之人常说的走火入魔。”

让他一个当大夫的,把这些个字眼一一道出,可是费了好大的心思。莫司棋的冷汗不止,不过才几句话的功夫,他就感觉上衣紧紧贴了一身,黏腻得烦人。

“走火入魔”下意识地,明烨就想来一句嘲讽之言。不过这些字句在脱口而出之际却还是凝结在了唇边。

倒是他真的被气糊涂了,怎么忘记了呢,华的的确确是一名巫医。巫医巫医,先巫后医。

否则的话,那些在他之前的巫医又凭什么掀出那样影响恶劣的风浪来,直至今日也难以消弭。

华掌控了那样秘而不宣的能力,难道还不兴反受其害吗?

“你先起来吧。”想通了这一层,明烨的语气也就放缓了许多:“华的事情就交给你来办。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先保住他的性命。”

“是。”陛下嘴硬心软,莫司棋倒不是怕今朝他的小命不保。

只是宫里不需要一个无用的废人。如若陛下真的对他们太医院寒了心,对他这个莫太医失去了任何的一丝信任,那他的前路可想而知将会是怎样的满布风雪。

这才是使莫太医感到真正害怕的:“微臣恭送陛下。”

望着在左右的护送中远去的陛下身影,莫司棋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心中悬着的一颗石头算是暂时落了地。

这石头一落地,身上立刻就没有了支撑,莫司棋往后一仰,整个人干脆倒了下去。只有微微起伏不断的胸口可以证明,他简直是像从鬼门关里溜达回来了一趟。

第七百七十二章 各取所需

正在不停地喘着粗气,眼皮也频繁地闭合复又睁了开来,莫司棋感觉自己还从未这么累过。

心这么一疲累,脚踝上的扭伤便实在是微不足道,甚至让莫司棋一度忘记了还有这样的一回事。

“你若是不能治好,那终归也是逃得了这一回,躲不过下一回。”华轻轻抬眼,望向了黑暗当中仅仅可以看到背影的莫司棋。

“谁”黑洞洞的视线里,乍有人声传来,莫司棋一时没有准备,居然还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可华却不免一声冷哼:“真搞不懂你,还有什么心思在这里浪费时间莫不成是自以为高枕无忧了”

道士在一旁无奈地摇摇头,这个华的一张嘴,真是堪比一把刀子,向来刻薄得厉害。

现下他人不过才刚刚清醒,居然就能将旁人噎得哑口无言,也算是拥有了一种常人不具备的能力了。

莫司棋在陛下那里受挫,正是一腔愁绪无处可发。华的此言刚好给了他一个情绪的爆发点:“若不是你们这些巫医害人害己,我哪里用得着枕之不眠,食之无味?现在还好意思出来冷嘲热讽”真是站的说话不腰疼。

太医院从成立之始,似乎就没有受到过这样危急的情势。而今的他惹得陛下暴怒,这不皆是拜华所赐吗!

因为此,莫司棋对华的态度能好才怪!

“所以,我们不妨合作”华似是得意洋洋地瞥了一眼自己身旁早已不说话的道士。

道士纵使是一言不发,但别当他不知道,这家伙指不定心里给自己安了什么恶毒的名头呢!

但是他所谓的咄咄逼人,可从来都不是以单纯的个人喜好而出发的。对待不同的人,态度就不能一成不变。

同样,情形不同,咄咄逼人焉知不是激将法呢?他现下要的,不过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莫司棋听闻这话,眼神当中立马就亮了一亮。不过牢中无光,除了他自己,谁都辨不清他现下的想法到底会是怎样的。

华也只是初始的试探,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至于这结果嘛,他倒是可以确定的。

“你一个死囚,和我谈合作”这话说出口是真的荒谬可笑,莫司棋忍不住便是一顿轻视。不过轻视过后,他终归还是稍稍放低了一些姿态:“什么合作先说来听听。”

华的情况,他不是不知道。若是没有法子,那秋后可能都捱不过就要玩完了。

且先不说医者的首要职责应当便是救人性命,单说眼下这陛下的金口在前,他就必须得护住华的一条性命。否则,华一死,那他即便不死,前程也是自此黯淡无光了。

没有人会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的。这个莫司棋自然更不会例外。

华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提出了合作。

可惜的是,说是合作,实际不过是自保性命罢了。他如今的要求已经一退再退,再无什么其他的想法了。

“我这里有一个方子。”巫术对于他的影响是不可逆的。只是以往在妙春堂的时候,要什么没有,这些寒症才得以一直压着。

巫术对于人身体的影响,说严重也不严重,说严重却也足以要命。关键就是要看后来的调理和控制如何了。

像他这样被打入天牢的,基本就是命不久矣。但是眼下既然有了莫司棋这个救命稻草,那他就一定要抓紧了才是。

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还能多拖延一时片刻的,谁都不知道事情是否还能再有转机呢!

如若不是怀抱着这样的想法,华也不会在巫医尽数遭难之后,还怡然自乐地活到了今天。尽管这怡然自乐是别人眼中看到的,而这内里夹杂着的沉重情感,恐怕也只有华一人才懂得了。

华一口气道出了许多草药的名字,让莫司棋在一旁听得是一愣一愣的:“这些,你可都记下了”

没错,以他现下的情况,翻盘什么是休想的了。靠着莫司棋,也只是看中了他太医的身份,搞到这些东西理应不算什么难事。

而且,既然有了明烨的旨意在上,相信莫司棋应该不会有什么异议。

“你”什么叫做学无止境,人外有人又是种什么体会,仅仅只在这几句话的功夫里,莫司棋便全见识到了。

因为差别太过悬殊,反而是让莫司棋生出了莫大的疑惑:“你敢确定,这些东西,可以救你的性命”

他怎么那么不相信。可是,华现在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了,也没有道理在这个上面诓他啊?

可他到底也是太医院的太医,不会差到连这些东西听都没有听说过吧?

“我的性命,我自然是最想保全的那个。”华倒是显得十分镇定,好像一早便料到了莫司棋会是这个反应:“你只要帮我去找就成。”

现在看来,倒好像是华有求于人。莫司棋刚想硬气一些,可下一秒还未说出口的话就全被华堵在了嗓子眼里。

“陛下的意思明显不过,我死,你也休想再在你太医的位子上坐得心安理得。”华的一番近似于威胁的话还是相当有用的。

这也是他探索多年发现的,与其好好讲理,倒不如直接踩在他们的命门上要来得顺遂一些。

“帮你去找就是。”有门路可循,便已经比之前的情况好上了太多。原地休息了片刻,莫司棋才攀着周边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狱卒大哥,帮忙给开个门。”

为了给华看诊,他自己都险些被关在了这间牢房里。得亏高声呼喊了几句,暗处不知哪里便传来了几串钥匙碰撞在一起发出的清脆声响。

“事成之后,功劳随你去拿。”威逼过了,华还要拿出利诱来表明自己的诚恳:“若是有什么差错,你大可以全推到我身上来。”

狱卒拿来了钥匙,放出了莫司棋:“莫太医还是快快离去吧,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方才陛下一走,他们狱卒也就跟着各回各位了。他险些就忘了这牢里还关着一位本不该在的太医,差点便得罪了人。

现在的他反应过来,便赶忙连声道起歉来。只是,莫司棋心不在焉,好像只含糊应了几声。

不过,谁也不知道他应的到底是狱卒,还是那牢里的华。

第七百七十三章 无帖

“这……什么东西”抓药的药童看了眼那纸上的字迹便一直蹙着眉头摇头。

“这位小哥,你再仔细看看。”莫司棋两手撑着桌子,他今日已经跑遍了京都大大小小的药铺,这里已经是最后一家了。

因为是最后一家,他便更不愿意花了一天的时日结果却就此无功而返:“如若不知这味是什么,那就再看看你们家还有其他的吗?”

无论是哪个,能集齐一味算是一味。其实在医术之上,莫司棋还算谦虚求教,并没有因为入了太医院就患上了恃才傲物的病。

早年间也曾游历四方的经验告诉他,莫要小瞧民间大夫,坊间也是有着一派卧虎藏龙者的。

更遑论,现在有求于人的是他。

抓药的药童依言从上到下复又浏览了一遍,发现真的没有一个是他们药铺当中有的。这才面露难色:“抱歉啊,我们药铺店小,实在没有。要不然您上别家去问问京都这么大,兴许别家就会有呢。”

“多谢,告辞了。”莫司棋无奈地拖沓着有些沉重的步子准备缓缓离去,连提前写在纸上的方子都忘了拿。

药铺的人并不知道,这已经是他一路打探的结果。京都之中,已经再没有任何一家药铺可以带给他希望了。

“你的方子还没拿呢!”见到莫司棋如此无精打采的样子,药童快步追来将方子归还给他之余,还不忘叹了口气哀叹道:“这要是几天前,你这些东西啊,或许还有得找。”

几天前时间仅仅相差如此短的时日,何以就有这样大的差别莫司棋不甘心就这样无功而返,自然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何出此言”

药童踮脚向外张望着,生怕有什么人经过将他的话给听了去:“几天前不是华大夫被抓了吗?还差点儿死在了法场上。”

莫司棋并不知道药童想要说的究竟是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算作附和。

药童可从来没有见过莫司棋这号人物,只当他是外来的,现下一看其人对华的事情并非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聊天的兴趣也就浮现了上来:“他们妙春堂可不简单,背后的靠山是秦家。秦家你知道吧?就是那个……”

一看药童有喋喋不休下去的趋势,莫司棋赶紧插话进去好堵住对方的嘴:“我知道。小哥你的意思是,妙春堂会有这些东西?”

“有没有我是不大清楚。”对家的事情,他怎么敢打听得那么清楚

只是华曾经还在时,那妙春堂的确是京都里做得最大的一家医馆了:“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不说别的,他们妙春堂的药材应该还是挺全乎的。”

可惜白瞎了那些个药材,早早就被官府封了。真是令人扼腕叹息的一件事,药童不禁慢悠悠地吐了一口气出来。

药童的这句话可是给莫司棋指了条明路,原本还心灰意冷的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自以为抓到了什么重要的机会。只是这样的自以为能否奏效,还需要之后的检验才是。

顾不得想那许多,眼下莫司棋唯一的动力就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他忙笑着拍了拍药童的肩膀:“小兄弟,多谢了。”

“哎!”药童想出声叫住他。可是静心一想,却又发现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只嘟哝了一句:“去了也是白搭,整个妙春堂都被查抄了。”

莫司棋终归都是宫里出来的人,一个药童都能想到的事情,他也自然不例外。傻子才会死等在妙春堂门口呢,妙春堂的东家既然是妃娘娘,那这事自然就简单多了。

轰隆几声连续的闷响,自天边厚厚的云层深处传来。莫司棋不禁加快起了脚步,这春日里的天气说变就变,早先可是一点儿征兆都没有。

他沿途向好几人打听了一番,这才找到了秦府的所在。只是听旁人所说,秦家遭此打击,已经闭门谢客多日,若没有提前的拜帖送至门上,怕是不与相见。

莫司棋是个脸皮薄的,这手上没有拜帖,确实名不正言不顺。远远地相望着秦府大门,他犹豫踌躇多时,一双腿像是被钉入钉子寸步难移。

就这么直愣愣地呆站着,一时之间还引来了不少人的驻足围观。

被无关的人这么一盯,莫司棋便更觉得浑身不自在了。刚刚攥紧了拳头准备下决心,只觉得自己脸上一凉,再伸手去摸的时候,天上的雨却已经淅淅沥沥地降下来了。

比起看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要做什么,当然是回家避雨更为重要了。街上的人群像是提前打好了招呼一样,纷纷四散而去。

莫司棋也不傻,当然不会傻呆呆地被雨淋成一只落汤鸡。他赶忙快走几步拦下了一个正在收摊的摊贩:“借把伞给我。”

摊贩毕竟是要露天做生意的,这针对天气的多变他们应该都早做准备才是。莫司棋也是为了赌一把,这才把希望放在了摊贩身上。

摊贩支支吾吾的,似是不大情愿。既没有一口回绝,那便证明,不是没有,而是钱的问题。

莫司棋立即解下自己的钱袋来:“伞就当我是买你的,这回总成了吧?”

摊贩喜笑颜开了起来,不知从哪里掏了一把有些破破烂烂的伞出来递给了他:“你可别嫌弃,我这样也是为了应急随便带的。”

“多谢。”莫司棋懒得揭穿这满口谎言的小贩,只当他是小本生意又得养家糊口实在不容易罢了。

他刚刚亲眼看得清楚,摊贩去拿伞的时候那里少说也有三把的样子,还偏偏挑给了他一把最破的。

这雨势越来越大,莫司棋一边回身一边撑起了风雨中那甚至有些摇摆作响的伞骨做成的伞来。

“真够倒霉的。”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声,这雨催逼得他不再犹豫。几个大跨步,已经赶至了秦府门前。

雨水连成了线,溅迸在地上就好像一粒粒的珍珠,不过才几步,莫司棋的裤腿都已经因为被雨水打湿而缠缚在了腿上。

朦朦胧胧的视线里,好像有什么身影朝他而来,紧接着就是整个人撑伞的臂膀一阵剧痛。莫司棋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摔倒在了雨地里。

第七百七十四章 命悬一线

看着那小破伞被甩到了一边而独自在雨地中打转不止,莫司棋忽然就心疼起自己刚花出去不久的银子来。

太医也就是说出去好听一些,硬气一些。但那些俸禄,说不定还比不上一个民间大夫来得多呢!

就算不是视财如命,可莫司棋也是很心疼白花花的银子的。他将手撑在了被雨水泡着的地面上站起身来:“我说你这个人怎么……”

走路不长眼这五个字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说出口了。因为迎面而来的,是苏云起苏少将军。

苏云起脸上尽是愧色。他也没有料到,这自从妙春堂出事以来就门可罗雀的秦府忽然就会有人登门造访。

“莫太医,快快起来。”苏云起将手中的伞往前撑了一撑,为莫司棋挡住了泼天的雨幕:“实在对不住,是我一时心急,这才冲撞了你。”

莫司棋哪里敢接受苏少将军的歉意,只推辞了几句。不过他也知道,这样你推我让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因而,很快便换了话题:“少将军来秦府是……”

他自是有他来的道理,苏云起反而对莫司棋的现身很是好奇:“我与妙春堂有些旧交,这不是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真正的缘由,苏云起自当守口如瓶。只不过对外人,这是他唯一的说辞了。

莫司棋也不过是话赶话地相问一二,苏少将军和秦家有什么交情可不是他能插手多管闲事的。

“下官有一事想向少将军打听打听。”他可不愿做出力不讨好的事情,还是提前先摸清楚状况再说为好。

“但说无妨。”就当是为了他刚才的无意冲撞赔罪吧,只要不是涉及到他的计划,他一定如实相告。苏云起都在心底打算好了。

“妙春堂被查封之后,几位药童和大夫的下落,少将军可知情”秦府这里如若直接就有他要找的东西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只是万事都要留个后手,以防万一嘛。

苏云起笑了一笑,听到莫太医问的不过是妙春堂其余的人事,他倒也不设防了:“莫太医一直在宫中,对于宫外的事情不甚了解。”

莫太医点了点头,一脸惭愧外加无奈的表情。如若不是太医院的同僚们都束手无策,他也不会在这京都的市坊之中溜达了整整一日。以至于即便到了眼下的风云突变,他都一无所获。

“妃娘娘入了宫之后,就将妙春堂交给了华大夫打理。”那个时候他还不懂,只想着众人拾柴火焰高,有帮手还不是好事一件吗?

为何华要将那么多的大夫和药童统统遣散,而只在身边留下了赵涵一人也是事发之后他才明白,众人拾柴是火焰高,可也架不住人多眼杂啊。

妃入宫,陛下又屡次展现出想要让华做太医这样的想法。也难怪他要做出这等行为了。

“华大夫接管了妙春堂之后,就将所有大夫都给遣散了,只留了一个学徒在身侧帮忙。所以有关大夫和药童的事情,我实在是爱莫能助。”这可不是他不愿意帮,而是无从下手。

莫司棋一时没有回话,他不是因为从苏云起口中得到的这一消息而感到无措。再焦头烂额的棘手事他都见过了,眼下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那华跋扈非常,莫司棋虽是对宫外的事情不甚了解,可对于那名动一时的华神医多多少少还是有所耳闻的。

早就听闻那是一个怪人了,没有想到的是,华不仅行事乖张,还眼高于顶。还真当他是再世的华佗不成了吗?还将除他之外的人给遣散掉!

莫太医一人腹诽不止,直到苏云起看到他的面色不对,喊了几声,他这才堪堪回神:“那,那位唯一被留下的学徒现如今人在何处呢?”

真是无巧不成书。他来秦府,也是为了来找赵涵的,只是约莫他们之间的目的却完全不同。

苏云起回身指了一指秦府禁闭的大门:“那学徒名为赵涵,一时还无落脚之地,现如今就暂住在秦府之中。如若你要找他,来秦府就对了。”

能让莫太医从宫门一路摸到这里,也是不容易了。苏云起倒是对他此番的行为忽然生出了几分兴趣:“不知我可否多问一句”

“少将军请说。”苏云起也算帮了他一个忙,自己被他撞倒在雨地里的不快此刻全部抛之脑后了。

“莫太医你找赵涵是……”这样的二人可谓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

也不比他,他这几日频繁出入秦府,只是向赵涵打听昔日来过妙春堂的病人信息罢了。

这个时候,谁都希望能和妙春堂的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怎么还会有完全不相干的人往上凑呢?

“是这样的。”这没有什么好保密的,莫太医如实道来:“华在牢中旧疾复发,治疗所用的药材实在特殊。我遍寻京都没有一点音讯,这才想来看看他们妙春堂可有。陛下的意思呢,就是让我先行为他保命。”

“华大夫他……”他这几日忙着奔走,就是想无论如何先保得华一命。如若其人先死在了狱中,那他所做的这一切意义又在哪里

“咳。”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有些明显了,苏云起忙清咳了一声:“我的意思是,华他病得很重”

谈及此,莫太医的脸上才渲染出了一种无力感和莫名的悲伤。他是与华没有半点交情,深圳是看不上这样张狂的人。

只是,站在医者的角度,他还确实不忍心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眼前的流逝:“下官医术不精,只是看那情况,八成是受到了巫术的影响。如若没有办法寻到药方上的东西,华怕是没有几日的时间了。”

噩耗的到来似乎就是这样触目惊心,苏云起虽然不觉得自己此前的努力统统付之东流了。但心底里也同样不好受。

他蹙蹙眉,想要为华求情,却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只能委婉了一些:“华他以往救治了不少百姓,如若死在恶疾上,未免有些……”

“既有皇命在身。”莫太医不置可否,可更得承认这一点。他虽是对那人不喜,但那华,似乎并不是个坏人啊:“下官还是尽力而为。”

第七百七十五章 不破不立

“赵涵就在秦府。c ”既然赵涵成了牢狱之中华唯一的救命稻草,他自然不会做那个碍手碍脚的挡路石。

苏云起干脆将自己的伞也送给了莫司棋:“莫太医你快去吧。我就先告辞了。”

看着伞柄一个转眼就跑到了自己手上,莫太医都没能反应过来,就见苏云起双手一挡,奔向了泼天的瓢泼大雨之中:“少将军!”

雨势太大,满耳里都是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地面上的声音。那身形渐远,应该是听不清了吧。

莫司棋也无法,只得将伞柄紧了一紧,上前去扣响了秦府的大门。

今次再从秦府离开之际,苏云起原本是一腔难得的轻松畅快的。因为挂在心头的一件大事终于见了久违的光亮。这才导致他步子迈得过大,甚至走路的时候没有看人而把莫太医撞倒在地。

联名上书终于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这也就是说万事开头难的第一步,已经被他熬了过去。

可是,与莫司棋在秦府门口的相遇却是天有不测风云。谁也没有料到,华自己这边又出现了急不可耐的突变。

“来不及了。”苏云起回了苏府,连被雨水浇透的湿衣服都没有来得及换下,便跑去将这个刚刚得来的消息告诉给了凌:“我们的行动得再快一点。”

“会不会是……”凌也拿自己这多疑挺没有法子的。只是她往日和华认识的时候,可从来没有发现他有什么旧疾:“是那位莫太医的消息有误啊?”

“他没有道理。”凡事都得有一个动机。现在的华要什么什么没有,已经完全没有利益可图。别人即使要在这件事情上弄虚作假,恐怕也是白费心思:“为了谨慎起见,这种事情,我们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儿,你帮我一下。”苏云起将写有众人名字准备上书的纸张拿了出来,放在一边:“我先换身衣服。待明日上朝,我就要将它呈给陛下。”

原本距离上呈的日子也并不遥远了,就在近日。只是华病情的突然恶化,这仿佛是催促着他的一个信号。

苏云起换了身衣服再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凌已经提笔在一旁开始抄录了起来:“我不是让你……”

他原本只是想让凌帮他研磨而已,不想自己这一走,回来的时候,名单已是初具雏形了。

“反正我闲着也得闲着。”华曾经帮过她,她也想尽己所能地帮一回。总不能将所有的担子都丢给苏云起才是:“况且,这样做我心里或许会好受一些。”

有的事情,不是事在人为就可以将命途改写的。而有些事情,如若还能有一线生机,便不能松手。

苏云起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将脑袋凑了上前,盯着上面清秀的字迹不自觉地漾开了笑容。

凌的笔速还是很快的,走线飞针什么的她不擅长,可温书习字却是做惯了的。因而,苏云起换身衣服的时间于她而言,名单基本都可以抄录完成了。

只是那耳畔吹起的气息着实恼人,搞得她耳边的碎发直挠痒痒:“你笑什么”

凌不自在地揉了揉发红的耳朵,提笔将最后的一撇一捺用心完成,这才长出了口气。

苏云起也只是笑,并不说话。凌只能将抄录出来备用的名单收好。

她是知道苏云起这样做的用意的,上呈给陛下的那一份名单终究是拿不回来的。可究竟有谁参与其中,他们还是得有记录。

这一来嘛,自然是为了防有人反口,他们也好有所防备而不至于落到一个被动的局面。二来,也是为了京都城中这些百姓的安全考虑。

不过,但愿这些顾虑都是多余的。

“陛下。”苏云起看了看左右,见无人上禀,便知道此下应该是最好的机会:“微臣有事启奏。”

说实话,因为那道士的事情,明烨现在对苏云起乃至整个苏家都心存芥蒂。但他也不是初登皇位什么都不识的新皇了,该明了的明烨心中都有数。

这朝中臣子众多,哪些为忠,哪些为奸,他并不能一一辨得。但苏家的两位将军,整日浴血在外,忠心日月可鉴。

他理当不应如此任性才是。明烨因而颔首,示意苏云起继续下去。

这无疑是一个好的开端。因为道士和凌的事情,苏云起其实也拿不准陛下如今对他的态度会是什么。如今瞧着,似乎是无伤大雅呢!

“启禀陛下,微臣这里有一份名单欲要上呈。”苏云起从衣襟当中掏出了那份虽然显得很是轻飘飘,可此时却是异常沉重的名单来:“事关,事关京都百姓的心声,还望陛下能够再三思量。”

有明烨的示意,陆公公立马双手接过,并且呈递到了明烨的面前。

那密密麻麻,字迹不一的名单,原来是众人在为华求情。当看清上面所书的东西之后,明烨的面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这份联名上书,若是放在一日之前,想必他不会多做考虑。可时机就是这样巧妙。如今他的想法似乎不再那样坚定,又或者说,不像一开始那样钻牛角尖了。

陈规不破,新意便不立。在座诸位,谁也不是当年那场暴动的亲身经历者。既然如此,又或许是另有隐情也未可知啊!

明烨沉寂多时。众人都知道,明烨年纪轻轻便登上了帝位,一向最是杀伐果断。能让陛下默然良久,想必不会是什么容易解决的东西。

因而一时之间,众人开始了交头接耳,场面一度乱了起来。

别人不知他呈上去的是什么,自然也就仅仅只停留在了议论的阶段。可苏云起心中却是打鼓不止,陛下要么就是发火,要不就是应了他。无论哪种,都好歹给点儿反应啊!

心绪不宁的苏云起转头向苏老将军使了几个眼色。

苏闲是知道苏云起这连日来的计划的,不过他的态度却和以前大不相同。突然有很多事,苏老将军便再也没有阻拦过苏云起了,甚至还提供了莫大的帮助。

就好比这次,苏云起能很快集齐上书,也正是苏闲出面做了担保,一定程度上减弱了很多人的顾虑以及担心。

所有的改变,好像只在一夜之间。

第七百七十六章 热议

苏云起并不知道,这一夜之间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是苏闲却是十分清楚自己心中的这一释怀,又或许是该放下些什么了。

苏云起联名上书一事,苏闲不仅知情,还参与了其中。甚至苏云起选在了今日上表,苏闲都是默许了的。

苏闲同样回了苏云起一个眼神,示意他先稍安勿躁。陛下是如何的心思,他们还揣测不来。最好的法子,就是先按兵不动。

苏云起这才收回了视线,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再然后,就是将目光转移到了一脸面色凝重的明烨脸上。祖父说得对,以不变应万变才是他现在应该做的。

将其中的每一个字迹,每一笔笔画复又从头看到尾了一遍,明烨才长吐了口气:“朕知道了。”

“知……”知道苏云起一时瞠目结舌。这陛下怎么如此不按常理出牌这样一来,搞得他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去做了。

知道了,真是相当中立的一句话。让人难以摸清陛下对于华现如今的态度究竟为何。

苏云起紧了一紧握成拳头的双手。他可不甘心自己连日来的心血就这样被一句不痛不痒的知道了给打发了:“陛下。这上书所表的,皆是京都城中受到过华救济的百姓。民心所向,不敢有一字虚言。”

“苏少将军!朕说过,知道了。”这个苏云起是把他在军营里用的那套又拿出来对付给了吗?可看看这满朝的文武,哪个是个省油的灯

一定要叫他此下做出非黑即白的决定来,岂不是让诸臣都拿捏住了他的心思。那他这个陛下做的,也未免太没有威信了一些。

明烨脸上的凝重神色终于褪却下去了不少,可立时取而代之的却是些许的不悦神色:“此事容后再议。朕自有打算。”

“是。”苏云起不得已住了嘴。将陛下逼得太急,相应的,他更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散朝之后,一些臣子又有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理由。苏云起的大胆进言,无疑带给了他们一个新鲜的谈资。

“云起。”苏闲不是没有听到别人是怎么叽叽喳喳谈论于他们苏家的。只是他这个常年不在京都的人,面对京都里莫须有的风浪,那是混不在意的:“祖父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

那话可是老生常谈。苏云起的耳朵都简直要起茧子了,但他面上却不显,还是老实回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多么俗气的俗语啊,不过,诚然是有它的道理的。说他心急急躁的,现在想来,好像也不仅仅只是祖父一人。那天牢里蹲着的那位,不就曾经好为人师地点过这一点吗?

苏云起想想便觉得有些委屈,扁扁嘴嘟囔了一句:“可我这一次也没有心急啊!”

苏闲简直哭笑不得,微微抬起下巴,让他向不远处汇聚着的几堆人群中去望:“你方才在朝堂之上的样子是在做什么?我有没有给你眼神示意,叫你不要轻举妄动”

苏云起望去,只见那些本该早已散去的人群凑在一起压着声音聊天,那场面叫一个热火朝天!

当即有些拉不下脸来,但苏云起还是大方承认了他的不妥:“只是陛下的态度实在……”

“你住嘴!”苏老将军压着嗓门低喝了一声,看着苏云起颇有些无奈的样子:“这里不比军营,小心被人听了去。”

“是。”苏云起回身望了望静默矗立着的宽广宫殿,心情得以稍微放松了一些。

某些人的碎嘴可真是不值钱,他们带来的那种压抑感甚至是比人在庞然大物前的渺小都要强上三分的:“不过我想,陛下的态度还是软和了些的吧?”

苏云起自言自语,原本也并不指望得到任何人的回答。因而声音低到好像只是掀了掀嘴唇,并没有张口说话一样。

“你放心吧。”苏闲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掌拍了拍苏云起的肩膀:“陛下是个仁君,什么决定,他自己心里都有数,就用不着我们操心了。但求,尽人事,听天命。”

“也是。”抬眼望了望无限悠远的蓝天,以及稀薄到只剩丝丝缕缕白云。这几日的奔忙好像终于走到了尽头,他也要将心弦松上一松了:“为了这个华,我觉得我也算是做到己所能做的极限了。”

他做这么多,可不是为了满足心中的那种大仁大义的快感,更不是为了博得他人口中的那什么美名。

一切一切的出发点,其实自私得很。无外乎是为了一报还一报,一命抵一命。总不能让华痛快地死去,可他却只能活在心中的自责中吧?

天底下,是不会有这样的好事的。所以,那华休想就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地拍拍屁股走人!

苏云起不自觉地将两手的指节捏得咯吱作响,再看向那些臣子凑出的人群时,眼神都凌厉了几分。

“别,别说了。”有人眼尖,看着苏家二人正欲与他们擦肩而过,好心提醒着身旁喋喋不休的同僚。

可那同僚太过沉浸在自身的演说之中,并不将此番提醒放在心上:“他苏云起还当自己是什么?叱咤风云的少将军吗?他私藏囚犯,还敢在朝堂之上叫板。我看啊,他们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

说这话的时候,唯有这人一人在兴头上。其余人的视线都停滞在了迎面而来的苏云起身上,脸上所有的表情早就僵硬得不能看了。

“我何时叫过板呢?这位大人可不要血口喷人才是。”他只不过是心急了一些,可是对于陛下可是处处尊敬,就算强加罪名也不带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吧!

他们苏家军并不常在京都,这就导致了别人识得他,可他却并不一定识得别人。眼下这位,他便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

“倒是你。”祖父说的是,这朝堂之上不比军营。可有些法则,却是同样适用的:“陛下都没说什么,可你却在宫里如此言之凿凿,召集大众宣扬此等妖言惑众之词。莫不成是受了什么人的指点,就希望着宫中大乱吗?”

这法则就是,信口胡言胆敢生出是非者的,一定要让他们付出相应的代价。

第七百七十七章 出城

那大人被噎得哑口无言,只能一脸颓唐之色地住了口。顶 点

别说用言语回击了,因为理确实不在他身上,聚众闹事似乎也确实是在搬弄是非。再说眼前的少年虽然年少,可毕竟是苏家军的少将军,又哪里是他能开罪得起的!

因而,他一声不发,连个不甘心的吃了瘪的眼神都不敢露出来。

“李大人。”苏闲也同朝中大部分官员并无往来。

但毕竟他的年岁摆在那里,还是比苏云起多眼熟几个的:“云起说话虽是冲了一些,但说的也不无道理。陛下若是一个恼怒而斥责了大人,那大人到时又怕是会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看在他也是一片好心的份上,李大人可千万不要迁怒于他啊!”

“下官自然不会。”那姓李的大人笑容僵硬,是从嘴角边硬挤出来的。

内心哪怕满是怨怼之情,但碍于苏闲的官位和陛下对其人的信任。他就算明知道这一番话是故意让他难堪的,也只能默默吞下这一自作自受来的苦果:“是苏老将军多虑了。”

“祖父。”苏云起半晌才反应过来刚才的场面已经被完全颠倒了过来。此刻他几步小跑,将一众脸上阴晴不定的众人落在了身后:“看不出来,你还真有几招啊!”

他的几招,指的是嘴上的功夫,让人无法反驳的厉害。他本以为,像苏老将军这样的,只是马上战术了得,却不想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上也是进退自如。

这一点,倒真的是让他这个平白受了旁人许多赞叹的少将军汗颜不已,直觉得受之有愧。

“那是不惜得和他们斗。”要知道,姜还是老的辣,手段这个东西并非永远掌握在那么几人的手上。只是有些人志不在此罢了:“你记住,情绪这个东西不要轻易外露。”

如若一个人连基本的情绪都不能掌握,那么无论是在刀枪无眼的战场上,还是杀人不见血的政局上,败局便是注定了的。

因为,当你情绪外露之际,便是将所有的缺陷尽数展露于人前的时候。到那个时候,便是与大开城门,等着敌军大肆入侵没有什么两样了。

“陛下!”散朝之后,偌大的殿宇空荡荡的,只透露着四个字,那就是“了无生气”。

陆公公不知为何,这青天白日的,心里有些慌张无措。看着明烨独自坐在龙椅上发着呆,这种感觉便更甚了:“陛下?散朝了。”

“哦。”明烨这才回神,将目光从不知定格在哪里的地方收了回来:“你去给朕找个人来。”

京都城的官道上,有一辆马车缓缓行驶着停在了城门处。

夜里漆黑一片,几个守城门的士兵互相看了一眼才上前去将马车拦了下来。这个时辰,距离关闭城门已经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了,怎么还会有人踩着点来

驾车的车夫吁了一声,看向了守卫:“里面坐着的是我家老爷。”

“废话。”这样的回答,不是尽瞎耽误功夫吗?能有这样派头的马车,自然是高门大户的人家:“我们问的是,你家老爷是谁?”

车内一阵的声音传来,是有人向马车的帘帐这边靠近。

只见有人一挑帘子,手中握着一只令牌,那令牌上大大的一个字在月色下竟是十分晃眼。

守卫们出了一身的冷汗,只感觉身上的衣服都紧贴近在了皮肤上:“许大人请。”

许临夏收回了令牌,虽然自始至终都不曾露面,不过他的声音却是不急不缓地从帘帐里传了出来:“走吧。”

望着那马车消失在夜风中的影子,几个人才如梦初醒一般:“这么晚,鬼鬼祟祟的还以为是什么别有用心的人呢。”

他这话也仅仅是自我安慰,并且是在为他们方才可能干出的那得罪人的事情找了一个合理的借口。

“快别说了。”有人仍旧脱离不了刚才的事情,可有人却并不想再提起:“时辰到了,关城门吧。”

许临夏傍晚时分才从宫中回到了自己府上,望着渐近昏沉的暮色,他还是很快简单收拾了包袱。只带着最为信任的两名手下便匆匆离开了府上。

大理寺的后续事宜甚至都未能来得及交代清楚,许临夏只能提笔将它们一一写在了纸上,由许府的管家暂为保管。只待第二日的时候再将消息传出去。

之所以走得如此焦急,也并非是许临夏的心甘情愿。

只是陛下等得,他自然也等得。旧事沉积多年,更是不差这一时半刻。

可惜,这所有得以引发出的事件当中的核心人物,那位华大夫可着实等不起。

他也是有所耳闻的,莫司棋莫太医最近都快把京都城的大小药铺都翻了个遍。也不过是为了替华找到几味药材,好把他那突发的恶疾暂时往下压制压制。

仅仅就是几日的功夫,华就从那样一个活蹦乱跳的人突然病重至此。

许临夏只知道华病重,是恶疾突发。但这背后真正的病因,他却是和绝大多数人一样一概不知的。

许临夏只是单纯地想想,便认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这天牢可的确不是人呆的。

念着华救治百姓的那份仁心,这一次一从陛下那边刚刚接过了任务,许临夏便赶忙收拾好了包袱。哪怕是半夜离京,路上多有不便等一应麻烦事,许临夏都没有放在心上。

“大人。”许临夏的手下阿四拱了拱手,他们一路都沿着官道驾车而行,约莫也走了一个多的时辰了吧:“不妨先找间客栈落脚。这,也不急于一时啊!”

阿四的话说的在理,许临夏点了点头:“倒是我糊涂了,就算赶路,也不能不分昼夜啊!马夫,麻烦你留意一下这路上的客栈,找到一间就带马去喝喝水,喂它点干草吧。”

这马可是他做上了大理寺卿后陛下御赐的名驹。他只是一介文弱书生,平时更没有骑射这样的爱好。名驹跟了他,自然是不会让它去拉车的,所以日复一日只当是宝贝一样的养在府上。

现如今,坐在马车之中,感受不到丝毫的颠簸,可许临夏似乎都能觉得有长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的感觉。不禁感慨一句:果然是稀世名马啊!

“车夫”

第七百七十八章 横尸荒野

“车夫你有听到我说话吗?”许临夏又试着唤了几声,可依旧无人应答。

许临夏出身寒门,因而对于下人总是温声温气,不愿太过苛责于谁。好像有谁生来就是天生的贵胄一样,既然都不是,那他又怎好仗势压人呢!

不过眼下许临夏却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没有地方撒:“看来是本官平日里太过和颜悦色了,这才叫他们一个个的做事没了章法。”

现在倒好,吩咐他们要去做的事情,连应和一句都不晓得了。

比起许临夏被怒意冲昏了头脑,他身边的两个随从却是互看了一眼。

阿四蹙了蹙眉头,恍若惊觉到了什么:“不好,有异。”

“有,有异”许临夏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却只见阿四从座位上猛地弹了起来,用手直接掀开了马车的帘帐。

帘帐之外的景象,和许临夏想象的大不一样。茫茫的夜色如水,便是春日,也透露着不知从哪里生出的一股凄寒之象。

而他们眼前,那本该驾车行路的车夫呢,却是彻底不见了踪影。一切来得既是蹊跷,又更为突然,倒好像,车夫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许临夏只不安地往身后挪了一挪,用手搓起了臂膀:“他人呢?怎么不见了”

阿四只沉吟了片刻,便赶忙回身抓起了许临夏的一只胳膊:“大人,我们得快走,此地不宜久留。阿七,你来负责殿后。”

许临夏此刻完全陷入了呆愣迟滞的状态,只任凭着阿四和阿七一前一后簇拥着他下了马车。

而也只有在身形渐渐远离回望的某一刻,许临夏才明白,哪里有什么稀世名驹可以做到让人毫无颠簸之感呢!

而是,没有了车夫,马车早就停顿在了某一处,从来就没有挪动过位置啊!

这可真是奇了。此刻的许临夏也已回神,匆忙跟上了阿四的步履:“这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我们先抄小路走。”

阿四刚想点头称是,可是急速奔逃的步伐却是猛然一滞:“大人小心。”

许临夏感觉到了阿四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掌微微使劲,好似很紧张的样子。

从京都出来的这一截路上都是一派祥和的样子,丝毫不见半分可疑。可车夫究竟是从什么时候不见了人影甚至于在车内的他们三人一个都没有能察觉到的

这并不是简单的巧合或是什么,分明是有人专门地针对,提前设计好的阴谋。

许临夏循着阿四的目光去望,只见横在路边,不远处的树梢上有什么东西在夜风当中做摆。

“啊!”许临夏抬起有些冰凉的手掌来揉了揉双眼,待看清那树上悬挂着的究竟为何物的时候,不禁惊呼出声。

原本殿后的阿七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便急速奔来,站在了许临夏的一侧:“大人放心,有小的在。”

阿四目不转睛地盯着树梢上一动不动的男人,看上去虽然是面无表情。但只有阿四自己知道,他的一双腿好像被定住了。

这原也没有什么,只是奈何被此种诡异的氛围渲染,许临夏还一惊一乍叫得那么大声,早让他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再望望树梢上那死人的尸体,阿四便更觉头皮发麻了。

气氛一时降到了冰点,直到咣当一声的巨响,三人眼睁睁地看着那具死尸忽然砸向了地面。

这可真是奇了,这树上的枝杈纤细,根本无法躲人,能挂着那具死尸料想便已是接近极限。此刻又是风平浪静,四周不见有丝毫地起异。

这死尸何以突然便摔落了呢?怎么看,都像是有人故意要让他们看到这一幕似的。

“阿,阿四,你去看看。”常言都道,好奇害死猫。许临夏也知道现在的自己应该蒙上眼睛能跑多远就跑多远,而不是在此地纠结无谓的东西。

至于死人,这毕竟是离奇的命案,相信第二日官府必定会派人来处理的。今晚所见,着实让人警醒万千。

可再看看那具死尸躺倒的位置,分明横在路口,便是路过,也少不得会瞥到一两眼。这种心悸的感觉,看来是避无可避了。

许临夏没有说出口的是,他总觉得那具尸体,于他们而言,并不是一具无名死尸。极大程度上的可能便是……

许临夏紧攥着的掌心里已经洇出了一层汗水,可他却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逐渐靠上前方的阿四。

阿四一手撑着膝盖,才蹲在了死尸的身侧。先是探过鼻息,确认那人已是再无生机,阿四才腕上用劲,将那具死尸翻了过来。

饶使天边高挂着的月色朦胧,可借着那月光,阿四还是一眼认出了面前的死尸究竟是谁。

“怎么会是他”阿四毕竟是做护卫出身的,只要身边没有人像许临夏这般咿咿呀呀地配着怪异的腔调音色,他的心内还是相当镇静的。

此刻认出了死尸的身份,也只是倒吸了口凉气,并且那凉气穿过肺腑之时,还顺带着捎起了全身的冷意。

打了一个冷颤,阿四匆匆忙地起身向许临夏回禀:“回大人,那死尸是……为我们拉车的车夫。”

“车夫”许临夏此刻的表情堪称精彩二字,一张嘴张得都快可以吞下一只拳头了。

说句实在话,许临夏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惊奇。有关那死尸会是谁的问题,明明早在阿四上前查探之前,他就已经有所心理准备。

只是在听到阿四的一番言之凿凿之后,他方才惶恐起来:“阿四阿七,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是。”阿七依旧负责殿后,他举着手中的长刀,亦步亦趋地跟在许临夏和阿四的身后,生怕有什么暗箭伤人的小人从暗地里忽然窜出来而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可奇怪的是,三人相携着奔逃出许久,都没有见任何的异常再次发生。

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不幸,都仅仅是只冲着那名车夫而来。

“阿四,你先去问问有没有空房。”许临夏到现在都双腿发软,他虽是由阿七一手搀着站得身姿笔直,可浑身都乏力得很。

阿四很快去而复返:“大人,尚有一间上房。”

他们这个时辰才来住店,可幸运的是,客栈里还剩有一间空房。好上加好的还是,这空房居然是一间上房。

第七百七十九章 夜半入梦

要知道,此地虽然已经不再隶属于京都的范畴之内,可毕竟距离天下皇城并不遥远了。来来往往住店的人可并不会少。

这样的好运气,可委实少见。许临夏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当即点了点头:“那就这间客栈吧。待休整一晚,明日再继续赶路。”

“可,大人。”阿七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们现在的问题所在:“我们马车没了,车夫也……明日还怎么赶路”

车夫的死,成了三人之间秘而不宣的共同忌讳。谁都不会主动提起。

许临夏只管埋头往房间里走去,这个问题纵使棘手一些,可也不算什么难事:“船到桥头自然直,还愁找不到马车吗?”

遥想他当年负笈入京赶考之时,那时哪里有什么条件去雇辆马车来。千里万里的路都是靠双脚一步一步走出来的,缘何到了现在入朝为官了,就娇气起来了呢!

阿七自是不知许临夏心中的一番所想,只是觉得其人说得在理,根本没有他反驳的余地。因而只能站在原地叹了口气,这才跟了上前。

“阿四。”不过阿七提到的问题也确实不容忽视,这马车作为代步工具,是他们现如今必须要拥有的:“你一会儿下去问问这里的小二,看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买卖马匹的地方。我们明日先去那边。”

此遭毕竟不是来游玩的,时间在前,晚一日完成陛下交代下来的任务,那华便多了一分变成白骨的危险。

阿四瞬即抓起桌上的佩剑来,就下了楼:“属下这就去。”他们来的时候,虽然空房还有,但客栈都快要打烊了。如若他不抓紧时间现在下去,或许小二都已经上床歇息了。

“小二哥。”阿四看到柜台边上正在整理账本的小二,不禁心头便是一喜。

将许临夏交代给自己的事情问了个清楚,阿四才转身回了三人住在一起的房间里,又原封不动地将那些语句复述了出来:“大人,我们今晚先养足精神。明日晨起走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可以了。”

许临夏这会子望着眼前跳动的那一豆烛苗,神情早已镇定了下来,只是眼神呆愣愣地。即便阿四同他说话,他也一言不发。

“大人”阿四还以为许临夏是被吓傻了,伸手在他眼前晃动了几下,可都没有什么效果。

“阿四!”许临夏拍掉了阿四在自己眼前晃晃悠悠的手掌:“你不觉得,今晚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有些奇怪吗?”

“是挺奇怪的。”阿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索性活动起自己的筋骨来。

许大人说的这不是废话吗?他们好端端的才离京多久,驾车的车夫就暴毙于荒野之中,还被人高高地吊起,偏生又在他们面前被摔落在地。

这一切的一切,已经很是明显了。是有人针对许大人,只是许临夏毕竟是朝廷命官,不好轻易动手,因而才先从驾车的车夫身上开始罢了。

阿四在许临夏面前突然抱起拳来,郑重其事地道:“大人尽管放心,就算是豁出去阿四这条命来,都不会让那些宵小伤了大人的一根汗毛。”

许临夏嘿了一声,这小子的重点完全抓错了好吗!他看了一眼一旁不知何故一直一声不吭的阿七,将他也唤了过来:“阿七,你也过来。”

阿七和阿四互相看了一眼,立时便明白过来这是许大人有要事相商了。

许临夏打量着这间客栈中唯一剩下来的上房,不禁愁上眉梢:“我的意思是,车夫死得蹊跷,这客栈也蹊跷。”

砰的一声响动,原来是阿七手上一直攥着的武器碰到了桌子上,他慌忙道歉:“对不起大人,是属下大意了。”

许临夏有些欲哭无泪,他平日待下人难道还不够宽厚吗?怎么阿七的反应这么大反正他也不会去怪罪他就是了。

阿四可不在乎这样小小的意外,他只关注着刚才许临夏说起的客栈:“大人,您刚刚为何说这客栈有问题”

许临夏还并不明说,只含糊掩盖了一句:“没事,应该是本官多虑了。这赶了一夜的路现在也困乏得不行了。你们各自收拾收拾也就去睡吧。”

许临夏向来浅眠,这一夜睡梦中的他总能看到车夫死时的惨样。那车夫的身上破破烂烂,像是被人殴打了多时,脖上一道鲜红的血痕更是夺人眼球。

那车夫疏忽地飘进,又忽而远去,简直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直将许临夏吓出了一身冷汗。

许临夏拍拍胸脯,这车夫又不是他害死的。常言都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车夫的死,关他何事

许临夏定了定神,正打算自嘲一番。可那车夫一张披头散发的脸去忽然贴到了近前,一张嘴就有一股腐臭的味道,嘴里只不停地重复着一句:“大人,小的死得好冤啊!”

“冤冤,你别急,明日一早,这案子自有人来查,那时不就水落石出了吗?”许临夏心内怕得不行,可他却隐约能感觉到,这车夫好像对他并没有恶意。

车夫口中咿咿呀呀的,嗓音沙哑难听极了,听上去,就好像是被人什么人捏住了喉咙一般。

许临夏捂了捂耳朵,他知道车夫死得不该,他也不该此番作态。只是这声音太过震耳欲聋,他实在是难以忍受。

也不知如此这般地持续了多久,那声音才终于歇了下去。这声音也歇得十分奇怪,不是慢慢失去了力气的,而是疏忽停止,再无影踪可循。

这都叫个什么事啊许临夏吐了一口浊气,刚想振奋一下精神。

可眼前有什么光影一晃,下一秒,那本已离去的车夫又靠了过来。

只是这一次,他的脸庞更为清楚了一些。上面还有些密集遍布着的红点,看上去是被他自己脖颈里喷洒出的血而溅上的:“许大人,前路漫漫,你可要多加小心。”

这话音还未落,就有一阵狂风旋即拂面而来,劲道之强,简直就像是被人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一般。

一呼一吸,异常艰难,火辣辣的灼烧感立即便燃遍了全身。

不对,这根本不是什么梦境。而是……

许临夏猛然睁开了自己的双眼。

第七百八十章 迷香

一双手正死死地卡在许临夏的脖子上,而他一抬眼便是一张从未谋过面的狰狞面容。

“放,放开我!”被人扼住咽喉,便是被拿捏住了命脉。许临夏现在连正常的呼吸都做不到,而当他从噩梦中惊醒的那一刻起,便好似注定了又会沉沦在残酷的现实世界当中。

神智正在渐渐模糊,而此时的许临夏只能记得,自己和阿四阿七明明是一间房里的。

既然还在一间房里,想必是他二人睡得太沉了一些,才会无所动作。

许临夏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抬起自己的双腿来,光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便几乎耗尽了他所剩不多的体力。

许临夏又重重地把腿放下,漆黑一片又有些发昏的视野里,许临夏根本不知道自己踹在了哪里。他只是极力制造着尽可能大的动静,以期通过此种方式来唤醒身边的阿四和阿七。

这方法究竟奏效了没有,许临夏是来不及验证的了。那人扬起手掌,二话不说便掴在了他的脸上。

就在许临夏当真以为自己就要命不久矣的时候,眼前却忽地一亮,那逼近自己的一张面孔终于完全清晰起来。

“鬼!鬼啊!”许临夏一翻白眼,人立时便晕了过去。

阿七是在听到挣扎之中的许临夏求救后才清醒过来的,来不及思考许多,他只摸黑一把扑到了桌前,很快将蜡烛点亮。

那人披散着一头杂乱的长发,还穿着一袭单薄到不行的白衣,很显然就是在故意装神弄鬼:“胆敢杀害朝廷命官,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阿七并不只是为了说狠话,他趁着那人不备去够被自己放置在地上角落里的武器。

许临夏是睡在床榻之上的,而他同阿四作为护卫,只能拿了床被子在地上随便一铺就此安寝。

因而,那几乎是形影不离的武器此刻距离阿七还着实有些遥远。

许临夏已经因为呼吸不畅而晕死了过去,如若再加把劲,定可顷刻毙命。

可是那人却似乎很是忌惮阿七,一见阿七手握着长刀向他而来,他便赶紧放弃了这到手的性命。

只猫腰一闪,躲过了迎面劈来的一击,只一心朝着窗边急速奔去。

看这样子,分明是要跃窗逃脱,阿七几步欲要追上前去:“有胆你就别跑。”

那人一腿已然迈了出去,听闻这话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应该是在确认阿七究竟有没有追来。

整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很久,从阿七发现再到其人脱逃,他们甚至都没有机会交手。

“阿四。”阿七叹了口气,走到了对这一切都全然不知的阿四身边,伸出脚来轻轻踢了踢他:“别睡了。大人遇险了。”

便是如此,可阿四还在酣睡,甚至因为这一遭而显得并不安静的夜里,他的呼噜却是一声盖过一声。

对于阿四,阿七可没有多少耐心,既见对方死活都醒不过来,他干脆蹲了下来用手掌拍了拍对方的脸颊:“快醒醒,大人出事了。”

这一回的叫醒总算是起到了它应有的作用。阿四从喉咙里发出了支吾的声音,很费力地才将两只眼皮睁开,说出口的话也是轻飘飘地无力:“怎么了?”

阿七往一旁让了一让,好让阿四从他的角度可以看清一些:“有人袭击大人,大人晕过去了。”

阿四抱着自己昏昏沉沉的脑袋大惊:“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他用双手在地上撑了一把,这才发现,此刻不止是脑子沉重发昏得厉害,原来竟连自己的四肢都是一阵酸软,根本提不上力气。

这根本不是睡得太深的症状,分明是中了什么迷香。

阿四心里有惑不得解,只能将目光投向了阿七。可阿七却浑然不懂这眼神之中的意味,只从后背推了他一把:“快去看看许大人如何了。”

“哦哦。”阿四只能暂且将这些东西抛之脑后。只要许大人无事,这些宵小之徒的手段来日再做提防也并不碍事。

“大人”阿四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探了探许临夏的鼻息,生怕许大人在不知不觉中便已断了气。

“你干什么呢?”阿七隔断了他的动作,有些哭笑不得:“大人没事,只是晕过去了。”

“那我就放心了。”阿四作势还当真长舒了一口气,以显示自己轻松的样子:“不过你说,大人怎么就得罪了他们呢?”

选在了京都之外才动手,还能摸到他们临时歇脚的客栈。这怎么看,都是一场精心设计好的阴谋,并非是一时的草草计划。

“你知道吗?”阿四的眼眸忽然转得黯淡,神情之中笼罩上了一层阴霾:“我刚才……”

这话还没有说完,阿四就感觉自己的胳膊一痛,低头去看,才发现是许临夏清醒了过来,并且正把着他的胳膊想要挣扎着起身。

阿四当然不是那不会看眼色的人,他赶紧起身让位:“大人,您醒了来,慢点。”

阿四细心地将许临夏从床榻之上扶了起来,又为其人将靴子摆放齐整。对于他刚刚要提到的发现,此刻是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

“陛下所命,料想是被人盯上了。”许临夏又是做了一场噩梦,又是险些被人掐死的。此刻已经完全透过这一桩桩一件件而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些事件背后的严重性:“我们往后必得小心翼翼,驿站就先不要住了。”

“是。”许临夏的吩咐,阿四和阿七并不敢有什么异议。

“只是,马车还……”阿四看到许临夏脖子上那道明显的勒痕,别开了眼去。

难以想象,如果不是阿七,此刻许大人想必就要彻底地与红尘作别了吧!

只是,有一个问题,阿四总也想不明白。夜半,距离第二日天亮已经不到一个时辰,阿四在地上翻来覆去再难入睡。

为什么同样都处在一个房间之中,他和许大人就都着了迷香的道而睡得不省人事可阿七无论是拳脚功夫还是反应速度,似乎都与平常无异

而且,他和阿七共同在许大人身边护卫也不是短短几日,其人还不至于在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之后能保持着如此惯常的心态。

这些问题,到底是他多想了呢?还是说,另有隐情,只不过阿七瞒着不说呢?

第七百八十一章 雨夜藏杀机

细细密密的雨丝从高不可攀的上空落入人间,可承接它们的却并不是一方宽广厚实的土壤。c

江面上泛着波浪,这雨水落入其中,便尽数化作了江水的一部分。好像,它们原本的面貌就应该为此一般。

提起酒壶,迎着江风,一口烈酒就这样穿过了喉咙,径直奔着人浑身的血脉奔流而去。

甲板上咯吱咯吱响了好久,可凌珏却充耳不闻,好像整个人已经去到了与世隔绝的另外一个地方。

沁凉的雨水忽然便从身边隐匿了,周身甚至还燃起了一些暖意。凌珏抹了抹嘴角边残留的雨水:“我很清醒,你回去吧。”

为他撑伞的人却是一脸的愁眉不展,很是焦心:“凌公子,您不能这么作践自己的身子啊。就算,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想想当时在白羽对我们的承诺。”

离开了醴临来到这处鱼米之乡已经有了一段日子,白羽山庄的人都渐渐改口,学会了对过去的一些旧事只字不提。

瞧见了吗?当你想自醉一番逃离这苦痛的现实的时候,总会有人跳出来说,你醒醒吧,你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了。还有很多事情都在等着你呢!

凌珏苦笑了一声,手中的力道干脆一松,那被喝得一干二净的酒壶便骨碌碌地在甲板上打起转来。

凌珏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像往常一样欲要打掉些尘埃,可事实留给他的只有那湿漉漉的触感。他接过了来人递给他的伞:“走吧。”

来人名唤孟三,因为在家中排行老三,所以认识他的人一般都直接称呼他为三郎。越往偏离京都的地方走,凌珏便越发现了一个规律。

寻常百姓之家,许是因为不识字,也许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大多都不会给人起名起字。一代代的,也只按家中的排行而这么传承了下来。

孟三呆愣了片刻,而后才快步赶上了凌珏如离弦之箭一般的步速:“凌公子,您可不要生我的气。我也是实在不知该如何劝您,这才这么说的。”

孟三小心翼翼,生怕惹了凌珏的不快。但事实上,如此这般作为的,又何止只有孟三一人

凌珏从来没有说过,但他心里却是清楚的。那白羽山庄的众人,是将他视为了救命的稻草。

只要能救命便是好的,更是天可怜见。从来没有人在乎,这些期望,于那株稻草而言会是怎样的压力会将他压垮吗?会将他彻底摧毁吗?

因为绝大多数人都不是稻草,所以他们便不会站在稻草的身份去环顾审视一下身处的究竟是什么处境。

可他们不是稻草的原因,居然只是,没有那样的胆量与勇气。只是习惯了躲在高山之后,等待着高山为他们遮风避雨。

殊不知,这样的风险其实比之前还要呈数倍的增加。因为高山也会有底线,高山也有再难以支撑下去的一天。

无数日夜的风吹日晒以及雨淋,高山一旦开始崩裂,那会是比之前细碎的伤痛还要愈加棘手的事情。

他并不排斥他人对自己的这种厚望,谁叫他出现的时机太过恰巧,这才成了他们的赖以倚仗的力量。

只是,他多希望,他们不要把这种愿望表现得如此迫切。最起码,不要如现在这般:“我没有生气,只是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诶!”孟三感知到了这种情绪,也跟着叹了口气,很识趣地走开了:“凌公子,那我就先不打扰你了。”

“嗯。”凌珏点了点头,握着伞柄的一只手被雨水浸湿得冰凉。

冰冷的夜里,长风贯穿,江面风浪迭起,便是握着伞的手都似乎冻得有些僵硬肿胀。

凌珏的眉峰却是忽然一凌,眼神从灰淡变得锐利了起来。即便大雨可以遮掩这世上绝大多数生物的行踪,可有些气息却是绝难遮挡的。

就好比,眼下这不知从哪里漫溢开来的杀气。

也只有一瞬,凌珏的眼角余光瞥到了向他闪过的寒光。那寒光迅猛,似是抱了一击必杀的决心。即便他早已有所准备,极速地移动身形想要去躲开这一攻击,可寒光所到之处,还是将他鬓角的一缕长发给削了下来。

望着那一缕青丝被雨水彻底打湿而紧紧地缠缚在了一起,而后又相携着坠入到了地上积聚出的一片水坑里。

凌珏便知道,真正的危险已然倏忽而至,再由不得他有时间在这里伤春悲秋,去感慨些无谓的东西了。

世事就是这样,所有的不甘不平,或许可以无限地滋生蔓延。但只有在生命都受到了威胁之际,那些东西才会变得异常渺小。一切,在性命面前比起来,似乎都那么不值一提。

凌珏将伞柄抡起,被雨幕遮挡的视线里,伞面划出一道弧线来。便是靠着这样一把伞,凌珏勉强与那杀手过了几招。

杀手近不了凌珏的身,不觉更是恼怒不已,提气将长刀高高举起,借着这股势头,才将那根本没有硬度的伞面给破了开来。

这股力气可着实不小,虽然凌珏早有预判,也躲过了刀风所到之处。但伞面破裂带来的冲击,还是硬让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怪只怪他大意轻敌,才弄到了如今处处被动的地步,可凌珏却是不甘心就此一败涂地:“我不敌你,那是我实力不济。只是,你是谁派来的”

杀手的黑衣早就紧紧裹了身体一层,可见是在雨天之中埋伏了太久,故意等待着这个时机。

此刻他蒙着黑巾,只有一双饱含杀意的眼神未曾减弱过半分。

除此之外,凌珏一概不知,什么都摸不出来。

“我凌家,莫不成,当真要被他赶尽杀绝”凌珏向漆黑一片,足以吞噬这天地间所有的夜幕深处望了一眼,方才收回了视线。

可惜那夜幕太深太沉,无论他怎样穷极目力去眺望,也看不破它背后的东西。

“死人。”那杀手终于开口说话了,可惜说的并不是凌珏希望听到的:“是不需要知道这么多的。”

估计也是感知到了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凌珏不再反抗,干脆合起了眼皮来。只待着那冰冷无情的金属洞穿过身体一刻的到来。

第七百八十二章 失利

明明应该就只是一息的功夫,可那刺穿的疼痛之感却迟迟没有到来。

凌珏不禁轻轻颤了颤眼皮,如此简单地反复了几下之后,他才完全将双眼睁了开来。

那杀手用手掌死死地捂着胸口的位置,即便戴的黑色面巾遮住了他的面容,可凌珏也不难看出,此时的对方正饱受锥心之痛。

看上去,应该是有旧疾,且复发得不是时候。那心口的疼痛貌似越来越重,到了最后,只听闻咣当一声,那柄被打磨得锃光瓦亮的刀都从对方身上脱了手。

凌珏的同情心可不会如此泛滥,他当即一个箭步冲到了刀跌落的位置处,趁着对方不备便将刀紧紧握在了手里以作护身之用。

先前没有趁手的兵器之时,他尚且都可和这家伙来回地过上几招而不受损。如今兵器在手,谁强谁弱,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了。

凌珏将刀口架在了杀手的脖子上:“如若让我放你一马也可以,但你得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

从醴临就开始了被人追踪暗杀,这一路的种种近在眼前,凌珏当然不会以为这只是某个人的诡论。背后一定有只巨大的推手在支使他们,而面前的这个杀手,不过是一个任人摆布的棋子罢了。

今日废与不废这粒棋子,意义都无甚差别。因为,在各大势力的冲击之下,最最无用的便是被人利用的棋子啊!

这粒棋子废了,很快便会有下一粒顶上。既然如此,倒还不如卖他个人情,也好让他指认出幕后的主使。

这回被派来的杀手此前并没有服毒,因而眼下即便是任务失败,那杀手倒也好端端地站在那里。

除了他那自身带着的旧疾忽然爆发之外,并不再见有任何的异常。

这可是个绝佳的机会,凌珏自然不会错过。他一把扯下了对方的面巾来,面巾之下却原来是张清秀稚嫩极了的脸蛋:“现在我大可以从你身上入手,找出你幕后的人来。即便这样,你都不说吗?”

这和凌珏想象中的面目狰狞,遍有疤痕的杀手可不大一样。

杀手却是个冥顽不灵的,心口越发地灼热难忍,可他却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唯有揪扯着胸前衣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足可见到此刻的他有多煎熬了。

凌珏蹙蹙眉头,对杀手的身份愈发好奇。正要再进一步去问的时候,却只见那杀手的双目忽然与他对上,里面有什么他看不清的神色闪过。正是那看不清寒光让他一凌。

杀手从身上掏了什么东西出来,只往凌珏眼前一洒,那些粉末便迷了凌珏的视线。

所幸雨幕沉沉,粉末还没来得及扬起,便尽数灰败颓唐地落了一地。凌珏拔步就要去追,可就是这样稍纵即逝的时间里,那身影却彻底消失不见了。

“到底是谁?”雨势越来越大了,不再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倾盆大雨整个倾覆向了人间,恨不得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与事都冲刷殆尽一般。

那杀手患有先天的不足之症,年龄还尚且如此年幼,究竟是在为谁卖命

太多太多的疑惑从心头冒出,任凭泼天的雨势如何洒泼,都再难将它们一一压回去。

凌珏站了许久,终于感受到那浸骨凉的冷意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竟是一直站在雨中。

他有些失神地挪动起了脚步,可下一秒身形却是一滞。凌珏朝下方望去,地面上积聚起的小水坑里,有个什么东西正被自己踩在脚下。

就算是雨夜,周遭没有什么光亮可以借以一观。可那令牌,于凌珏而言,却是再为熟悉不过。

怎么会这么巧合?究竟是有人故意为之,还是说,那杀手当真是他派来的

凌珏还从未感觉到自己的腰身有朝一日会是如此僵硬,不过一个下蹲的动作,但却被他消耗出了许多的时间。

雨点一滴滴地砸在他的手背上,除了冰冷,竟然还让他有些发麻的感觉。而这麻木,通过手背,竟然还带动起了整个躯干的麻木无力。

凌珏颤颤巍巍地捡拾起地上安然躺着的那块令牌。那五爪金龙腾飞的浮雕,那明黄色的丝绦,那块令牌于他而言,一切都是那么地熟悉。

甚至,在暗卫建立之始,还是他拿着图纸来问自己关于令牌的设计可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的。

五爪的金龙,醒目的明黄色,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个人才配得上这样的象征。

而现在,就是陛下,高位之上的天子居然派出了他的暗卫,只为除掉他这个压根没有起过任何异心的旧时好友来。

原来,判断一个人究竟有没有异心,是不需要看事实的。只是凭着其人想当然的一个想法,便可以扣上这一顶大大的牢固不已的帽子。

这便是颠倒黑白的古往今来第一人,并且,还不敢有人提出异议。便是史官那支笔,也会在青史上忠诚记录下历史的每一笔画:某某某,于某某年,起兵反叛……

还真是有够讽刺的!凌珏将自己从杀手手中夺过来的兵器随手一抛,耳边空留着刀尖扎入哪里而余颤不止所发出的嗡嗡声。

无畏沿着水路而逃,半路几经多次,都险些断了气。

直到找到了几人栖身的那间破庙,他才硬提起了最后一口气,撞进了破庙的大门里去。

“无畏!”众人都等待着他的消息,因而便不曾睡去。此刻的动静又是如此地大,自然注意力就全集中在了刚刚跌进庙里的无畏身上了。

无畏白着嘴唇,口中只不停呢喃着一个字:“药,药!”

“这里,这里。”闻言,有人便赶忙从自己身上摸出一个小瓷瓶来,颤颤巍巍地从里面倒了半天才倒出一个算不得大的药丸来:“来,快服下。”

无畏是有先天的不足之症的,这也是他为什么入门多年却迟迟没有可以立身之地的原因所在。只因为,不是血缘亲情维系起的关系,便就永远不会养闲人的。

“你怎么样?”年龄大些的永哥算是一众人中对无畏很好的那个了:“多调息一会儿再说。”

也勉强算是看着无畏长大,永哥除了关心任务的进展情况,也对无畏的病情很是忧虑。

第七百八十三章 出走

无畏虚弱地点了点头,但面对众人几乎贴上来的目光,他还是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而率先开了口:“属下无用。顶 点在最后关头,旧症突发,让那凌珏逃过一劫。”

说这话时,无畏的眼神之中不见气急败坏的那股狠劲,似乎只有些怯弱的感觉在。

毕竟,凌珏同他既往日无怨,也近日无仇的,下了杀心也不过是无畏用以证明自己还不是废人一个的手段。

现下败了,至多也只有深深的遗憾。

可其余人却不是这样想的,当即便有人开始了冷哼:“你是挺无用的。”

还有人更甚,阴阳怪气地接着茬:“也不知主上是怎样想的,派了这样一个废物跟来,活活拖死我们算了。”

永哥实在听不下去,这才大喝了一声:“都给我住嘴。”

无畏只低着头,再没有发过一言。其实他们的气愤,他也是能理解的。

自那凌珏离了醴临开始,他们便几乎一直蹲守在凌珏的生活左右。可一直碍于各种原因,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下手。

现而今,好不容易能有这样的一次机会。依永哥的意思,本来是要选择他们之中最为稳妥的一个前去,争取一击必杀的。

只是他立功心切,硬是将这个机会从别人手中夺了过来,却没能想到,最后还是给砸在了他的手里。

面对数道寒光齐射而来,无畏心知,他不能再这样一言不发下去了:“请各位哥哥再给无畏一次机会。下一次,我一定取了凌珏的项上人头来给大家赔罪。”

“嘁!还下一次,下一次如若又……”有人依旧选择不信,只是这话还没有完全说出口,便被永哥投来的一道目光而生生堵回去了。

只是,任务可不是随随便便开开玩笑这样的小事。永哥虽然对旁人之于无畏的态度而表现出了不满,却也同样更加不敢再将重担就此托付于无畏身上。

他只轻轻拍了拍无畏的肩膀,想让其人放松一些:“你先别管那么多,好好休息。任务的事情,往后再说。”

“好。”沉默良久,无畏也只道了这样的一个字。事实上,他也只能道这样的字句。

门中的规矩他不是不懂得的,反叛者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都必杀之,拿他那个无忧师兄来举例,便是最好的例子。这么多年过去了,门中可从未放弃对其人的追捕和诛杀。

只是不知那无忧用了什么法子,还是在外逍遥了这许久。

反叛者的下场大抵也就是这样子了。那么,无用的人呢其实和前者也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无外乎就是被冷落到了一个自生自灭的下场就是了。

可是在他们这样的虎狼之地,自生自灭,也就同被绞杀殆尽而无甚差别了。

他也是靠着师父的关系,才得以肆意一些,捱到了今日。可是,白陆容得下他,未必其他人就可以。

此次的任务,对于无畏而言,已经比常人多出了一些必要的意义。

“永哥。”夜半,众人都沉沉地睡去,无畏翻身下的无意一瞥,正巧撞见了永哥也同样心事重重地尚未入睡:“你也还没睡吗?”

“你其实大可不必太在意。”明明是安慰无畏的,可永哥却是唉声叹气的,将烟斗在鞋底边磕了一磕,方才扭过头来看向了无畏:“毕竟,主上又没有说过什么是吧?”

无畏咬了咬下唇,这回的劲道使得过大,再松开的时候,依稀还留下了一时无法平复的牙印:“永哥,正是因为这样……”

“少思吧。”永哥将烟斗插到了腰带里,拍了拍身上若有若无的烟草草灰,这才躺倒在了地上:“干我们这行的,老实听话就行,多想无益。”

“可……”这个字音从嘴中吐露得极轻,不是因为永哥的兴趣寥寥而让无畏半途改变了意向。只是,他突然觉得,他们本就不同,便是永哥,也不可能会理解到他的。

既然如此,那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就算是极待修缮的破庙,也好比是一个安全的结界,将外间的风雨大作完全地隔离了开来。

无畏辗转反侧,终是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包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破庙。

只是,外面的雨声不停,滴滴答答地敲打着地面,他同凌珏过招的一幕幕就这样一次次地浮现于脑海之中。

好像唤醒了什么本不该被忘却的记忆,无畏侧目看了一眼睡得正是酣畅的永哥:“对不起。”

师叔白陆承继了师父临终时的遗言,多年下来,确实待他不薄。可他却不能就此安枕无忧。

更何况,这世上的尽是人心隔肚皮,他又如何能够知道,白陆的心中就未必也是一样的想法。只是碍于过往的情分而始终不肯撕破脸皮呢!

黑暗中,借着雨声的遮掩,无畏摸到了永哥的身上,将他身上藏着的一把匕首给掏了出来。

门中的人,人人都倚仗着兵器才能在江湖上行走。即便是他这个药罐子也不能例外。

如果此去不能将功赎罪,那他就用这匕首自刎以做了断,也算是为这一生给了一个交代。他日九泉之下,也有脸面见师父了。

雨幕中,那纤细的身影完全融入了其中。黑沉沉的天地,好似再难分清何为上,何为下,什么是清,什么又是浊。唯有着一个人影是与这一切都格格不入的。

“凌公子。”孟三带人在外敲响了凌珏的房门,可是迟迟都未见有人应答。这不禁让几人都慌张了起来,而最为心虚的还是孟三。

他笑了几声,用来掩盖自己的心虚:“凌公子也是,这怎么日上三竿了还不醒呐?”该不会是他昨晚那些话真的惹怒了凌公子,凌公子连夜收拾包袱出走了吧!

后面的这话,孟三怎敢当着众人的面承认。如若真的是这种情况,那他岂不就成了罪魁祸首吗?

孟三咽了口口水,干脆心一横,整个人撞到了门板上。一众人就这样挤挤攘攘着拥进了凌珏的房间。

孟三赶紧往床榻上的方向去瞥,见到凌珏其人安稳地躺在上面,他的笑容这才自然许多:“凌公子,我们是看您半天不醒,还以为是出事了呢!您继续!”

可是孟三的这话完全就是自言自语。

有人反应过来了哪里不对:“凌公子平日可不是个赖床的人。”

第七百八十五章 过去身世

孟三眼中的神情,是那么地熟悉,又是那么地陌生。便是这种熟悉而又陌生,让凌珏的心中又不自觉地镀上了一层寒霜。

那些旁人都是这样的,他们眼中的自己,好像本就该如此地波澜不惊,如此地无心无情

可是,若真是那样的话,那还算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吗?

凌珏没有沉默,只是先行摒弃了这些,摆在他面前的真正关键不应该是他泛滥成灾的情绪。

孟三不明就里,他不明白凌珏的神情忽然这么肃穆意味着什么,就好像是天都要塌下来了一样。不由地一时愣住了。

而凌珏见他这个样子更是心急,忍着肺腑里的不适低低地喝了一声:“你且附耳过来。”

“哦。”孟三这才如梦初醒,将身子贴了过去。凌珏的一字一句吐字清晰,虽然气息有些柔弱无力,但不知道为什么传入到了他的耳朵里显得是那么地振聋发聩。

“凌,凌公子。”孟三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他现在浑身僵硬,四肢都是麻木的:“您该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凌珏说的那些,若是能成,那自然是居功至伟的霸业一件。可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是死在了半途的

最后落得一个死无全尸,甚至是还被数不清的后辈所唾弃的,才是大有人在。也是只有这种下场,才是天道好还报应不爽。

“孟三。”凌珏从不会逼迫别人就范,只是必要时期动用一些必要手段也是无所厚非的事情。

怪只怪,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从一开始,孟三他们就将棋下错了:“醴临应该容不下你吧?”

孟三脸色立时就垮了下来,他被人戳中了心事,可还是不放弃地犹自辩解着:“什,什么意思?凌公子你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是听不懂吗?还是故意在这里给我装聋作哑?”凌珏不是不可以退一步,他也相信所谓的退一步海阔天空。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有些东西半分都退让不得,他必须需要这些助力。

孟三眼看着事情就要兜不住了,干脆从床边直起身子来:“凌,凌公子,大夫让你多多休息。没有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先下去了。”

“你因家中排行老三而得名,那么我想问,大郎和二郎,地下可寂寞吗?”若没有点儿实打实的证据拿捏在手,他又怎么能将白羽山庄的这些旧人治得服服帖帖。

孟三直接愣在了当场,能让凌珏说出这番话来,便已证明了对方对于他的身份和过往皆已摸得清清楚楚。再是反口,再是狡辩也没有任何的意义,相反,还只会显得他很愚蠢。

可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默然以对。

“孟家大郎和二郎死于你手,也只有白羽山庄敢收留你。”毕竟这可是两条鲜活的人命啊!

就算有什么糊涂的地方官员收受了贿赂,可人命在前,这案子将是孟三一辈子都无法洗清的罪孽:“如若我把这些事情捅出去,你以为会如何?”

孟三瞠目结舌,半晌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凌珏他,怎么好像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

看凌珏的样子,自己的过去他早已知情。可这么久的日子以来,凌珏只字不提,丝毫没有要拿这件事情来威胁或是胁迫他的意思在。

可这才一个晚上,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凌珏变成了这般模样

孟三慢腾腾地转过身子,竟是不太敢望进凌珏的双瞳之中,他只是下意识地摇摇头:“这件事,不能说。”

“知道不能说就好。”果然威逼利诱的效果都是立竿见影的,可凌珏却并没有多少畅快的感觉,他只是硬挤出了一丝笑容:“白羽山庄的人都与过去断了交集,那时起,我便知道,你们一个个的过去必然都不简单。”

孟三有些诧异:“所以说,不是庄主告诉你的”

“这我可就要为于恒抱声不平了。”于恒也算是对他这帮兄弟仁至义尽,可他的这些兄弟却未必每一个都愿意百分之百地信任于他:“他并不是一个多嘴多舌的人。”

孟三初始以为,凌珏能知道这么多隐秘的旧事,那全是因为他与于庄主之间不浅的交情。可现在看来,既然源头并不是在庄主身上,便就证明凌珏该是一个心思多么缜密的人。

仅仅是抓住了这些并不明显的蛛丝马迹,便一路追查了下去,甚至还将他们的小辫子尽数抓在了手里。

单冲这一点来说,便不得不使人佩服。

“不光是你,你们每一个人或多或少,底子都不干净吧”他来白羽山庄的日子并不长,后来就紧跟着出了事。

凌珏便是有这份心去挨个追查,时间上也并不允许,他只是由此以小见大,不难推断出其余人的过往经历为何罢了。

毕竟,白羽山庄来钱虽快,可终归干的是世所难容的行当,又有哪个平头百姓愿意押下这样的赌注只为捞这些钱呢?

答案自然是少之又少,除非是因为各种其他原因,被逼无奈。除此之外,凌珏还真想不到会有什么其他原因。

事到如今,孟三已经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他点了点头:“瞒不过凌公子。”

“所以,破釜沉舟,并不是主动寻死,只是在已无退路的前提下冲一把。只不过看,你敢还是不敢了。”凌珏发誓,他另有他的打算。就算他日真的有要为此偿还的一天,他凌珏也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把他人拖下水。

虽然这话说起来是轻狂不已,听上去又更是荒诞不经,但凌珏的计划当中本就没有需要让别人涉险的成分在。以命做押注的话,料想也不会让事情酿成什么大祸吧!

只是在那之前,独木难成林,他想要将心底的疑惑解释清楚,是必须要这些人的助力了。

孟三倒也痛快,不仅自己答应,还主动将凌珏的计划揽了过来:“凌公子,我这就去把大家都召集过来。您有什么计划,尽管吩咐我们就是。”

说完这话,他竟是就要着急忙慌地夺门而走。

凌珏捶了捶火烧火燎的胸口,从床榻上坐起了身子来:“不急。不过你还是先把大家都找来吧,码头这边,我还需要做一些安排。”

第七百八十六章 鼓舞

“大家,手头上的活儿都停一停。”自从被凌珏说服之后,孟三甚至表现出了比凌珏还要高的热情。

原来有些心思不是从来安分,只是差一个适时的引诱,便一发不可收拾。

“怎么了”一日晨起,正是码头上最为忙碌的时候,有人忙得脚不沾地,但还是抽空问了这样一句。

凌珏可没有让他明说,而且这光天化日的,孟三也不敢多生事端,只是说凌公子找他们有事:“具体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你们过去看看就都知道了。”

“好吧。”毕竟是凌珏的意思,众人还是很快搁置了手头的活儿跟着孟三赶了过去。

凌珏说明用意,众人之中就像是炸了锅一般地聊得热火朝天。有这般反应,实属正常不过,凌珏也不做声,他只静静地合眼等待着众人商讨出的最后结果。

如今是什么情形摆在他们面前,其实早就没得选了。况且,这些人中,又有多少是对朝廷的苛捐杂税所不满的。通过这连日来的相处,这些细节并不难发现。

只不过官字底下两张口,那可是会吃人的。饶使是不满,经年累月的生活习惯也让他们学会了一个忍字。

但是,因何而忍既然生出了忍的情绪,便就证明,这种情绪进可攻,退可守。前进抑或是后退的空间都大可为之。

凌珏要做的,便是将这种情绪无限放大。

众人七嘴八舌的,凌珏如今的这一番计划无异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再度将他们安稳下来的日子给掀弄起了不小的风浪。

孟三很是自觉地便当起了说客:“你们自己的身世自己都清楚。便是如今偷得安稳,可终归也不是长久之计。就不曾想过该为日后做做打算吗?”

他也不知自己怎的,仿佛就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他就从一开始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变为了如此地殷勤。速度之快不禁令人咂舌,就是连他自己,甚至都被吓了一跳。

一众人歇下了七嘴八舌的讨论之声,孟三定睛细看,甚至还看到了有几人迷迷糊糊地点起了头来,似是被他的话给说动了的样子。

只是,尚还欠缺一把火候,也没人带头去应和。因而显得效果并不大明显就是了。

“可是,我们一没兵马,二无粮草。如何去这不就是活生生地送死吗?”说这话的人并不是在公然叫板,只是先前没有一点儿预兆的样子,而今忽然就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决定。

纵使是沉稳如凌珏那般地胸有成竹,少不得也会让人质疑啊!

众人的讨论也算是尘埃落定,即便各自有各自的想法,也不会再有初始听来那样的惊叹了。

凌珏这才缓缓睁开了双眼来:“兵马,粮草确实是养军的必备物资。”一个平头百姓都懂得的事情,他这个侯府世子自然更是明白其中要害。

昨夜的雨势吓人,他不过才在雨中站了片刻的功夫,今日就浑身乏力得厉害。此刻就是睁眼,都能感觉到眼皮的异常沉重。

凌珏勉强振奋起了精神,这才接着道:“只是,兵马也好,粮草也罢,皆可以用钱换之。你们觉得,庄里的钱财应要如何处理”

那些可是见不得光的东西,他们当日迫于无奈的出逃,虽然把大量的金银钱财也一并运了出来。可是若是短期内不能销赃的话,终究也是一个隐患。

销赃是必要的,可是将半条性命都搭进去所挣得的金银也是万不能舍弃的。如此的矛盾对立,实则是让众人的处境都异常地难为情。

“也就是背水一战,就看诸位有没有这样的胆量了。”说这话时的语境,明明是在鼓舞人心的。可凌珏的体力难以为继,以至于他看上去无精打采,倒跟命不久矣了似的。

不能身体力行,效果自然也就事倍功半了。所幸的是,且不论凌珏这番话真正私藏的用意为何,只是听上去的道理还是在的。

众人一时之间都没有再有异议的。

凌珏便明白,这个时候便是需要他再添一把火了:“我的身份想必大家都已经最是清楚不过了。如若一开始,你们就把我交出去,用以抵掉过去各自的罪孽,倒还不失为一个法子。”

可是……众人面面相觑,都沉默了。

“可是,你们没有。”凌珏好像能看穿众人一般,他们是什么心思,此刻都在凌珏的一双眼睛之下被暴露无遗:“既是没有,那我们现下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进退合一,如若往后出了什么事,我也一力担之。”

孟三瞧见局势有点半死不活的样子,赶忙招手烘了烘气氛:“凌公子都拿出这样的诚意来了,你们,还不给点儿反应”

“凌公子,这事,算我一个!”白羽山庄的账本和所有的证据如今都传在了凌珏的手上,正如其人所说,他们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与其腻腻歪歪地下不了决定,倒还不如一鼓作气拼他一回,万一就成功了呢!

再说了,凌珏言出必行,先不管其人有没有法子以一己之力揽下这些罪责来。单冲着这句话,便也值得他们冲上一回。

有了这个领头的,局势终于被打了开来。四下里皆是纷纷表明自己的立场的。凌珏一眼望过去,一个个脸上的神情都同初始听闻之时大不一样了。

但他只清了清嗓子:“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劳烦诸位帮忙。”

又是一夜的阴雨连绵,凌珏隔窗遥望着不远处的江面。那里的波浪不断,上下起伏之间,似乎每一重浪花都席卷着无数的心事,可惜却是无人倾听。

甚至是因为高天之上的雨水奔流灌入,而让它们这个诉说者也被悄无声息地吞没于天地的方寸之中了。

凌珏的手指扣紧了窗棂,直到将年岁已久的碎屑都抠了下来的时候,他才讪讪地收回了手去,并且百无聊赖地垂在了身体两侧。

很是奇怪,说服人心应该是天下千百件事中最难为的一件。可在他的计划之下,一切都循序渐进地进行着,可以说是没有任何一丝偏离的地方。可不至为何,他却开心不起来呢!

第七百八十七章 翻查

“哎呦。”许临夏不断揉搓着自己的额前,蹙着一双眉头,这模样瞧上去倒是比病态西施还要更胜几分。

阿四刚刚拔出去的步子便有些踌躇犹豫了起来:“大,大人,那我这……”

“哎呦,好晕呐!”许临夏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阿四说的话,依旧叫苦连天着,甚至还踉跄了起来。

眼见着整个人就要倒地,幸亏阿四眼疾手快地上前伸手一捞,这才稳稳地扶住了身体异常虚弱的许临夏。

虽然说昨天遭到歹人行刺,那一番暗杀的行动是把许大人折腾得够呛。可这都一夜过去了,许大人也不该会是这个样子吧?

而且……阿四明明记得,他昨晚睡前因为担心许临夏的安危,还特意是陪在许临夏的身边好久的样子。

那个时候的许临夏睡得安稳,尚且不见有任何的一丝异样。怎么睡了一日便愈发地严重起来了呢?

怀揣着这样的疑惑不解,阿四不禁仔细打量起了在他身边叫苦不迭的许临夏。

果然,许大人的面色有异。许临夏一手撑着额头,可那张手掌下的两只眼珠子却是滴溜溜地转得异常灵巧,不见半分病色。

阿四登时就感觉自己被人愚弄了:“大人你……”

刚想撤了手腕下加注的劲道,阿四却接收到了许临夏疯狂的眨眼暗示。

这……“大人你眼睛怎么了?”阿四打消了自己方才多疑的顾虑,原来许大人是因为昨晚少眠而今日累到了双眼抽搐啊!

许临夏觉得自己身边都是一点即通的聪明人,可阿四这个糊涂犯得可真不是时候。

他生了一肚子的火,却碍于客栈里的人多眼杂,只道了句:“阿四,你来扶我。”

“是,大人。”阿四不明白,论反应的速度,他也算是灵敏了吧。可为何,许大人对他的态度却突然来了个大转弯呢?

那……包括阿七在内的三人相顾无言,一时谁都没有插上话。

阿四刚张了张嘴,半个字音都没有发出来,便被许临夏狠狠瞪了一眼。

这眼神可真是阴寒,是阿四从来没有在许临夏身上见到过的,不由地便住了口。

许临夏抬了抬下颚,示意阿七前去:“马车还是要雇的,不然此去耗费的精力可就不值当了。阿七,你去,我们就在原地等你。”

阿七略一迟疑,眼神状似不经意般地就瞥到了阿四的身上,那目光就好像是在问,为什么不是他

阿四扯着嘴角呵呵笑了几声,往许临夏身后躲了一躲。他不明白,他今日是招谁惹谁了,怎么矛头全都对准在了他的身上呢!

许临夏不太耐烦了,终于摆出了他并不常摆的官架子:“让你去就去,别磨磨唧唧的。”

阿七被催促了一声,自然只能躬身作揖,小跑着出了客栈的门。

望着阿七渐渐远去的背影,阿四用余光明显看到,一直厅里站着的许临夏,突然后背便是一驼。这感觉,怎么像是如临大敌之后又侥幸脱逃的感觉呢?

真是……阿四摇摇头,发现自己是越发摸不透许大人的心思了。

“阿四,你去楼上把阿七的包袱翻出来。”许临夏自己松开了阿四的搀扶,自顾自地找了条长凳歇息。

他正襟危坐,哪里有方才这里不适那里不适的半点样子。

阿四疑惑起来,“许大人,翻阿七的东西,这不太好吧”

“本官让你去就去。”许临夏拖长了声调,他发现这外出公务一趟,身边的人能活活将他气死。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那些虚头巴脑毫无意义的东西。如若不抓住这大好的机会把阿四查个清楚,这一路上潜藏着的危险,可够有他二人受的。

毕竟,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如若有问题的真的是阿七,那这一路上的暗招岂不是防不胜防!

“是。”阿四拗不过许临夏,只好乖乖上楼照做去了。只是他一边走,嘴里还一直振振有词着。

那振振有词充其量就是自言自语,可大概是阿四一点儿经验都没有。他的嘟囔全部落入了许临夏的双耳里:“疑心生暗鬼,怎么会怀疑到阿七头上的”

许临夏都听到了,可他却懒得争辩。事实胜于雄辩,只待阿四自己翻出证据来,看他到时还有什么借口替阿七开脱。

现在想想,阿七的如府,从一开始似乎就处处充满了疑点。他既不知其人的过去,更不知其人的身份。会将阿七留在府上做个护卫,也不过是因为阿四的力荐。

阿七上楼之后,没有多久就将那一包轻飘飘,几乎没有什么重量的包袱给带了出来。

面染愠色的他,几步快走下了楼,大概是想给许临夏些难堪吧。

他将包袱一抛,想要做出些有气势的动作来。不过那里面全是软乎乎的东西。他这个动作,气势不见,浑身只透露着轻浮和无礼这四字。

许临夏却是不打算计较,指了一指包袱:“里面有什么”

阿四叹了口气,飞快地将包袱打了开来,并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摆放在许临夏的面前:“换洗的衣裳,还有随身携带的匕首。”

换洗衣裳是必要的,此去山水迢迢的。随身携带武器更是可以理解,毕竟这里会武功而且肩负起了保护朝廷命官这等重任的便有阿七的份儿。

如此看来,倒好像真的如阿四说的那样,是许临夏自己疑心生暗鬼,怀疑到了自己人的头上。

可是,昨日发生的一切,串连起来明明是指向了阿七的。许临夏坚信,自己的推断不会出错。

那么,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是说,阿七心思细密到早已预料到了他今日的所为,而将关键的东西都随身带了出去吗?

一边这么想着,许临夏一边伸手在那几件衣裳当中翻来覆去地查看起来。

软软的几件粗布麻衣里,忽然有什么不太一样的触感吸引到了许临夏的注意力。

有些放空的眼神立马聚了起来,许临夏将一个绣有一对戏水鸳鸯的香包在掌心中掂了一掂:“这是什么?”

阿四的眼神诧异极了。这许大人多大的人了,没吃过猪肉,好歹也该见过猪跑吧!

他不禁觉得又是可气又是好笑,而后干脆没好气地回道:“香包,女子绣的香包。活该你许大人这么大的年纪了还打光棍!”

第七百八十八章 内鬼

“你!”许临夏被气得喉头就是一哽,杵着指头指指点点地却硬是半个字都蹦不出来。

打光棍是他愿意的吗?过去不过是个寒窗苦读的穷小子,又有哪家的人家愿意把姑娘嫁给他。现如今是入京为官了,可一日日地忙得不亦乐乎,这婚事自然而然也就拖了下来。

许临夏自己倒还觉得这也是求仁得仁,没有什么好埋怨唠叨的。可现而今,他的私事却变成了阿四嘴中的一根利刺,偏生还不偏不倚地扎在了心口正中的位置。

叫他怎么能不生气,不介怀?

“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许临夏也没了好脾气,只用力将那个香包攥了攥紧,继而后就丢到了阿四的怀里。

香包撞到胸口的位置就要下滑,阿四无奈用右手接住,并在眼前比划了几下子:“这怎么看,都是香包啊!”都仅仅是香包而已,他不明白,许大人到底想说明什么

“这香包……”生气归生气,可谈到正事,许临夏总是一脸严肃的模样。

正是许临夏的这种神情,让即便眼下依旧是一头雾水的阿四还是噤若寒蝉。许大人这个样子,应该是发现了什么。

“这香包里,有股异味。”在他摸到香包的那一刻起,许临夏就笃定了问题必然全出在这里。于是他就将香包凑到了鼻尖一嗅,发现果不其然,一众香料之中夹杂着的味道明显有些不对。

不过可惜,他的身边并没有卖香人或是大夫郎中的。不然立即便可取证,这香包里所装的香料究竟为何了。

届时,阿七的狐狸尾巴自然也就无所遁形。他倒要看看,阿四还有什么理由再护着其人,为他开脱。

阿四将香包凑到鼻间闻了又闻,嗅了又嗅,可除了一双眉头拢起,脸上就再也没有什么表情了。

最后还是急不可耐的许临夏打断了仿若静止的阿四:“你闻出来了没有阿七就要回来了。”

阿四的脸色已经悄然改色,这股味道他似是熟悉,不是旁的,而恰恰正是昨夜那刺客遗留在现场的。

因为是可以让人意识混淆的迷香,所以当时他清醒过来之后的第一反应便是打开门窗通风。并不敢怠慢片刻,那股味道很快便也随风散了去。

正因此,阿四对于它的印象还并不太深。直到此时被许临夏当面逼问,他的记忆好像才清晰了许多。

这香包里夹杂着的那股不知名的味道,怎么和昨晚的迷香竟是如出一辙要硬说有哪里不同的,可能仅仅只是香包中存放着的香料太多,彼此之间的气味因此被遮盖了大半吧。

“是不是……”阿四的双眼之中明显闪过一丝慌乱。真被许临夏说中了,他并找不到借口来为阿七说话。只是二人共事日久,让他只凭着眼前这不会说话的死物来相信一个几乎是从天而降的定论,那也是不可能的。

阿四顿了一顿,硬着头皮继续了下去:“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眼前的这阿四可还真是一个帮亲不帮理的主儿啊。事实是明摆着的,还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也不与你在这里拉扯。你先将他香包里的香料留上一部分,待来日找到大夫,再好好查查里面的成为为何。”

“是。”阿四这回没有再坚持什么。就算许临夏不做出这样的指示,为了水落石出,他也一定会这么做的。

看着阿四麻利娴熟的动作,许临夏心中释怀了一些东西。而这一释怀,他的双眼不禁又再次放空了起来,只呆呆地盯着某处说话:“阿七回来之后切不可露了马脚,就当做今日没有这回事。”

手下的动作不由地便是一顿。如今看来,阿七有秘密瞒着他,就是许大人,也知道了一些什么却选择了不告诉他:“大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阿七便是那个内鬼的吗?

许临夏一声冷笑,这皮笑肉不笑的角度和力度十分微妙,直看着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阿四打了个冷战。

不过许临夏自己却是浑然未觉的:“车夫在马车之外身死的时候,你还记得是怎么一回事吗?”

这不过才过了一夜,他怎么可能会忘记阿四点了点头:“是从那个时候大人便开始怀疑阿七的”

如今有着看似可以成为物证在手的香包,即便阿四不想承认,可昨夜的一些疑点却是明了多了。

“我也是昨夜才将前后的这些疑点给联系起来的。”怪就怪,他们一行只有三人,但若有个人与旁的不同的,那岂不就是将整个人暴露在了阳光之下无所遁形吗?

“昨晚车夫死后,我便噩梦不止。甚至梦境里,几经惊吓,却迟迟清醒不过来。”现在想想,他做梦梦到的那些不亚于恶鬼索命,到底有什么是值得他留恋的而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还不是现实世界当中产生了可以令他陷入桎梏的东西。

不过真正一语点醒他的,其实还多亏了梦境当中那车夫的一句话。前路漫漫,多加小心,有些人不达目的便誓不罢休。

而一路最能摸清他行踪的,也只有身边同行的人了。

许临夏不知道鬼神之论在世上是否存在。不论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冥冥之中早就注定了什么,他都得感谢那一场梦境。

“你我都睡得昏沉,唯有阿七。”当时的时机已是绝佳,即便他清醒了过来有了意识,可只要阿七不动,那他许临夏现今必然是黄泉道上的一只孤魂野鬼。

他一个只会提笔的文臣,阿四又跟睡死了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便可将朝廷命官至于死地。阿七的目的可以说是轻易便可达成。

但他为什么最后放弃了,甚至还演了这样一场忠心护主的戏码出来

“除非……”能解释这一切的,似乎只有这一个原因:“阿七并不想我死。”

阿四越听越懵了,他眨了眨眼睛:“什么”

“你只管装作什么都不知情。”许临夏也只是猜测,现在什么都还是未知,他只是不得不防罢了:“我们从今以后要多多留心。还有,本官贴身的起居都交由你来一手操办。”

第七百八十九章 提防

说到起居,阿四杞人忧天起来:“既然大人知道阿七起了异心,又为什么派他去雇马车就不怕他在马车上动手脚”

出事之后,能让许临夏第一个怀疑的人为什么会是阿七而不是阿四。除了种种疑点的指向,其实还有一点便是,就阿四这个脑子,许临夏还真不相信这种事情是阿四的水平可以做出来的。

“如若他是个聪明的,应该不难看出,我这是在敲打他。”见好就收,就此老老实实地一起上路,他还可以既往不咎。如果油盐不进,那回了京再慢慢算这笔账:“况且,有一点我可要纠正你。”

“什么?”阿四把香包和衣裳收好,一并放回了包袱之中,确定看上去好像从未被翻动过,他这才松了口气。

“你方才说的,阿七起异心。”许临夏打量起了阿四:“如若本官记得没错,这阿七可是你带进府的。身份不明,就带进府内,阿四啊阿四,你说究竟让本官说你什么好。”

连阿七究竟是谁的人都不清楚,又谈何什么起异心!

至于阿四担心的后者,那是有多蠢,才会把所有的疑点全部招揽在了己身。也唯有如此,这新雇来的马车反而才不会有问题,他坐着方才安心。

阿四面染愧色,当即抱拳致歉:“是属下失职,让大人涉险。”

当日的他在酒肆当中饮酒,正巧碰到一人因为没钱结账而被店家推搡辱骂着。那等言语可真是有辱视听。

他也算是个热心肠的,况且当时店家的叫骂声分明影响到了他喝酒的兴致。阿四脑子一热,就替那人结了账。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同阿七越走越近,直至把其人领进了府里。可对于其人的身份来历,阿四却是一概不知。

如今出了事,阿四才知道后悔二字该怎么写。所幸,许大人没有遭其毒手,再做出什么措施也为时不晚。

“别跟我整这些虚的。”话终于说开了,可许临夏的气还没有消呢:“你快些把东西物归原样,莫让阿七发现了才是。”

阿七或许知道了他是在试探,也或许并不知情。但这层窗户纸现如今还是十分有它存在的必要的,最起码在他拿到确凿的证据前是这样的。

有时候世事就是那么地巧合。阿四刚上楼不久,阿七人就出现在了客栈的门外。他们这一前一后,几欲让许临夏认为阿四的一举一动都尽收了阿七的眼底。

“你马车可雇好了”为了转移阿七的注意,许临夏问话:“今日还要赶路,可延误不得了。”

阿七往门边让了一让,指着外面早已停好的马车道:“已经好了,大人,我们即刻就可出发。”

“咳咳。”经过昨日的几件事,许临夏觉得他行事还是有必要低调一些的:“出门在外,以后叫我公子即可。”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的二楼上就传来了丁玲桄榔的响动,那感觉就好像是有什么重物从高处滚落了下来。

许临夏下意识地就往旁边让了一让,侧身去望的时候,才发现是阿七拎着三四个包袱,正气喘吁吁地下了楼来。

“你干什么?”许临夏有些嫌弃地看着阿四。这个阿四,莫不成是把他们方才谈话的内容给忘了个一干二净,现在要给他搞幺蛾子出来了吗?

阿四噔噔几步下了楼,将手上一半的包袱抛给了阿七:“东西都收拾好了,这就上路吧。”

阿四他,这是突然开窍了吗?许临夏竟然有些欣慰。

许临夏的感慨让他一时站在原地挪不了步子,还是走在前面的阿四唤了他一声:“公子,该走了,您不是着急着赶路吗?”

阿四也并不能确定方才他上楼时的动作有多少是被阿七看在了眼中的。一个急中生智,所幸把所有的行李都带下了楼来,这样也好打消阿七的疑惑。

现在的他夹在这二人之中可真是难为。如果有机会,这一路上能有时机找到名大夫好好问问,他一定会是比许大人还要在乎结果的那个。

阿七的安排还是很周到的,不仅雇来的马车质量不比先前的差,哪怕是这临时找来的车夫,驾车的技术也是可圈可点。

一切的顺风顺水,甚至让许临夏怀疑,这车夫也是同阿七一伙的。

既有了这样的念头,许临夏一路上便就忍不住地时时回望着阿七。

而阿七却是依然沉默寡言,往马车上一坐就开始了他的闭目养神,对外界的事情似是一点儿都不关心。

阿四却觉得许临夏的此举着实不妥。要知道,习武之人对于气息和眼神的各种捕捉可是异常灵敏的。

许临夏许是觉得自己这么盯着阿七,阿七未必知情。可依他对阿七的了解,人家阿七兴许只是不愿过多地搭理许大人呢。

他咳嗽了一声,干脆猫着腰站了起来:“许大人,您没休息好,我们换一下位置吧。”

“为什么”许临夏坐得大开大合,占据了马车正中的位置,视野也是最好的。

阿四气得咬牙,他们两个之间主仆这么久,好歹也该有些默契了吧!他在许临夏的胳膊上拧了一把,挤眉弄眼:“大人你觉没睡够,就找个角落靠一下不好吗?”

许临夏这才观察到,阿四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指头却是指向了一边的阿七。

“我是该补个觉了。”许临夏讪讪地笑了几声,这才想起方才自己盯着阿七的眼神确实是有些灼热了。

今次的马车在车夫的驾车之下依然行进得很稳当,但这种稳当是完全不同于昨日的那种稳当的。

许临夏将双目合在一起,嘴上说是要睡觉,可不经意间却总是想起昨日在马车之上的事情。

阿七香包中那一味迷香的药效可真是够大,原来不是在客栈的时候才着了阿七的道。阿七的算计是早从在马车之内就开始了的。

而这一点,也是此刻许临夏再次感受到了马车在行进过程中无可避免的颠簸之后才反应过来的。

要不是阿四是练武之人,那一点点迷香对他的效用没有那么显著。他们二人定然一直被阿七蒙在了鼓里,死的,可能也就不只是车夫一个。

第七百九十章 围困

缓速行驶着的马车忽然一滞,想了许久事情的许临夏最后还是睡了过去。顶 点不过眼下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却是硬生生地将他给唤醒了。

“怎么了?”许临夏惊呼一声,整个人瞬间清醒了过来。

阿四扶着马车壁,准备起身:“现在还不能确定,大人你坐好。”

外面的动静告诉阿四,他们好像是受到了伏击。

阿七也不再淡然,他扯住了欲要下车的阿四,用商量的口吻道:“我先下去看看,你在马车上陪着大人。”

因为阿七现在处境的特殊,阿四也不能草率应下或是如何。他沉默了半晌,只是把目光投向了许临夏。许大人才是他们此行要保护的重中之重,究竟该如何,还要看他的选择。

许临夏点点头,没有犹豫:“阿四,你在车上。”

阿七一挑马车帘子,纵身一跃便跳了下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不见他有什么未了的顾虑。

见到这一番情景的阿四,不禁又有了动摇。他退回在许临夏的身旁,握着刀柄的手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大人,你说,莫不成是阿七回心转意了”

许临夏紧紧地抿着薄唇,现在下定论还为时太早:“不好说。你且打起精神,如若真是贼人的伏击,本官身边只有你一个可靠的了。”

“是。”阿四受到如此的双耳信任,不觉得连嗓音都高了八度。

阿七手里握着兵刃,与面前将他们团团围起的几人陷入了一时化解不开的僵局。

对面的几人气急败坏地喊道:“阿七,你干什么”

车夫此刻也加入到了对方的阵营之中,同样用着一脸看叛徒一般的神情盯着阿七。

事情的确是有些匪夷所思的,就拿阿七临时找来的这位车夫便可从中窥见一斑。

短短的时间里,阿七不仅找到了符合许临夏要求的马车,还额外找来了一位驾车技艺十分高超的车夫。这些并不是不可能,只是在这样一来一去短的时日里,再做到这样完美的程度,便是有刻意为之的嫌疑了。

但是,许临夏并没有点破。他只是想看看,阿七究竟是什么目的

没有想到,他们已经这么迫不及待地下手了。许临夏躲在马车帘帐之后,虽然不曾露面,却观察着眼前的这一幕。

“放他们走。”阿七强装着镇定,但实际握着兵刃的手心里已经洇出了一层黏腻的汗水。

可即便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也是能起到唬人的效果的,不是吗?

阿七复又提高嗓门喊了一句:“让他们离开!”

阿四越发地看不懂眼前的局势了。也多亏了阿七和这几人的对话,让阿四心中仅存的些许可能彻底破碎。

他只是不明白,对方搞这么多的花样,究竟是为哪般:“大人,阿七这是在做戏给我们看,还是……”

许临夏皱着眉头:“你问我,我问谁去反正你时刻记着警醒一些,不要让人近我的身就是。”

阿七背后的势力太过复杂,他懂不了,也不想懂。但他可不能在官途生涯未竞之前,就这样折在了这他乡异地。

站在马车之外的阿七自然是不知道许临夏和阿四之间的轻声对话了。

他只是依旧直挺挺地站着,并不肯退让的样子:“我们的目的一开始便不是杀人。所以违背了盟约的人,是你们,不是我。”

“计划有变。”对面的人没好气,鄙夷不屑的目光随之投来:“你就说,究竟是继续合作,还是铁了心地与我们作对?”

能在许临夏身边安插这样一颗棋子,原本便是耗费了巨大的心血。可不想如今,这棋子的倒戈说来就来,让人毫无防备。

早知如此,还不如之前一刀了结了他,也好过今日成为他们的绊脚石。

“若你们今日胆敢杀了朝廷命官,便是单方面撕毁盟约,我们的合作将不复存在。”阿七的立场坚定,倒与他原先一伙的人站成了对立面。

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许临夏并没有感受到一时的欢欣。相反,反而是无尽的担忧爬上了眉头。

阿七不是不知道他们二人此刻就在身后不远处的马车里的。那么,究竟一切是真如他所说,还是,这些不过是一场演技精湛的表演罢了。目的只是在,打消他的疑虑,好为日后更大的阴谋让路。

“给我上。”对方已经被阿七耗尽了耐心,干脆一个挥手,示意左右即刻动手。

阿七身怀武功,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几番较量之下,他的功法仅仅可以做到自保。

阿四本来隔岸观火的双瞳里忽然映出了一道气势迫人的剑光。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他将身侧的许临夏推到了一旁。

一个人的重量就这样摔在了马车的内壁之上,许临夏痛得一时睁不开眼。

他揉揉自己闪到的腰部,刚想踉跄起来说话,可下一秒却感觉迎面吹来一股劲风,直把他两侧鬓角的长发吹得糊到了脸上。

刺眼的天光倏忽乍现,是从头顶射下来的。许临夏抬手在额前遮了一遮,这才看到始终有一个人影在自己的身边晃来晃去:“阿四!小心右边!”

阿四闻声侧目,果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他的身旁,只举着手中的利剑,对准了他就要刺下。

自从马车被人一刀一分为二之后,缓不过来神的阿四便丧失了先机。此刻更是一直落入下风,即便是半点武功都不懂的许临夏都不难看出,阿四已经是无力招架了。

偏生就是在这样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哪里又窜出来一个走路蹑手蹑脚的人来。

要不是许临夏看得及时,此时的阿四怕是早已中招。

“大人,来,起来!”阿四一把拽起了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许临夏。

在他看来,即便败局已定,可这气势也绝不能输。如果气势一倒,那就是再没有任何反转的余地可言了。

许临夏双腿发软,看着一地的狼藉,他的大脑里已经是一片空白了。

勉强可辨的视野里,阿四挡在了他的身前。一手护着他,一手紧紧攥着兵器,一副随时开战的样子:“你们可知我身后的是谁吗?”

第七百九十一章 背叛

来人一声冷哼:“就是知道他是谁,才要他死。顶 点”

许临夏支吾了几声,可终归都没有再说话就是了。他只隔着这几个陌生的人影望向了离自己不远的阿七:“是你招来的”

阿七喘着粗气,背部已经负伤,他抹了一把嘴角边的血迹:“大人于属下有知遇之恩,属下罪该万死。”

那这就是承认了。如此大方磊落,倒搞得好像不通人情的那个是他一样了。

许临夏心中不见半分的释然,反而是越发地窝火:“你们几个要杀便杀,我许临夏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只是如今本官奉皇命离京,如若有个差池,你们背后的主子可得好好掂量掂量。”

许临夏可以说出这番话来,并非是他在打肿脸充胖子,而是几乎是与此同时,他想通了先前不甚明白的点。

阿七明明有机会取了他的性命,如果许临夏猜得没有错,这样的机会还远远不止一次。

可他为什么却在关键时刻犹豫却步了呢?

不是阿七却步,更不是他犹犹豫豫不干脆爽利。只是他们这一干人等的背后皆是忌惮于他这个大理寺卿的身份。如此这般,不到万不得已,他们又怎么会争个鱼死网破!

和朝廷为敌,究竟是有多想不开呢!

他们的这步步设计,可能只是为了阻挠许临夏的行动。看破了这一点,许临夏只能拿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赌这一次,依旧不是他们的底线。

“朝廷命官死在山贼匪寇手下,好像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岂料那人是铁了心地要置许临夏于死地。

也不知这中间的变故是什么,让他们改了那等稳妥行事的主意。

阿四往后退了几小步,压低了声音:“许大人,待会儿你抓到机会就赶紧溜走。”

情势如此严峻,许临夏这个文弱书生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由地都慌到了语无伦次:“我,我……”

许临夏半天连不成一句完整的话,这就让阿四直接会错了意,他哎呀了一声:“都什么时候了。只要大人您能逃出去,属下豁出去这条命也值。”

“谁管你啊!我是想说。”面对这些虎视眈眈的家伙,他许临夏细胳膊细腿的,就是想溜,也全然没有办法啊:“我根本溜不出去。”

阿四的嘴角抽了一抽,感情是他自作多情,主仆情深却也没有看看场合:“属下就是赔上这条命,也定要为大人争取一线生机。”

这确实是毋庸置疑的,许临夏并没有怀疑过。他十分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所以即便阿七是那个内鬼,他也没有将阿四不分青红皂白地给一棒子打死。

那时的阿四得罪了仇家,一路被人追杀,甚至还因为逃亡途中的自保而惹上了人命官司。可以说,一个人一生中不好的境遇,都让那时的阿四给遇遍了。

人生地不熟,又加之此种处境,阿四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生活还可以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不过或许就是印证了那句好事多磨吧。谁能想到,许大人的出现,不仅救他出了囹圄,还给了他这个外乡人在万千繁华的京都一个落脚之处。

这样堪比山重的恩情,阿四不说,心中却是时时记着的。

许临夏也想到了那时的事情,尽管他一再申明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为了阿四一人。实是那时新官上任,大理寺里的冤假错案也需要翻一翻,这才恰巧撞到了阿四的案子。

正独自想着,可敌人的刀光剑影却是劈面而来。几乎就是同时,许临夏感觉自己被人一推。身体虽是大面积地躲过了致命的一击,可剑锋带起的劲道还是伤到了他的左臂。

后知后觉的许临夏慢吞吞地垂下了头去,盯着自己血流如注的手臂直接翻起了白眼。

“大人!”阿四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一股劲,大力推开了那些对于他来说明明已是强弩之末的刀剑来。

直到扑过去看到许临夏身上的伤口后,阿四才反应过来,他怎么忘了,这许大人晕血呢!

见他无碍,阿四方才重又站了起来,冲着不远处已经是呆若木鸡的阿七喊道:“是兄弟的,就别装死。过来搭把手。”

他是不知道阿七的身份和来历,可是人的感情却是不能弄虚作假的。阿四这么认为着,他相信,相处这么久以来的感情,总不会让阿七继续心如铁石下去。

更何况,是阿七方才自己倒戈相向的。

阿七这才回神,终于结束了其人一直沉浸的神游天外。他咬了咬牙,似乎在做什么决定。

所幸这一刻,并没有让阿四等了太久。

“你干什么?”对方的眼神当中都写满了盛怒,对于阿七这么明显的背叛,他们可以说是始料未及。

毕竟,此前可是一点儿征兆都没有。怎么就是眼前这小子一句话的功夫,阿七就与他们反目成仇了呢?

“你可要想好,背叛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一人愤愤不平地叫骂着。

“多他一个不多,赶紧解决了就是。”还有人生怕多出什么其他的变故,赶忙一拉制止住了那人的喋喋不休。

阿四和阿七一左一右地将晕倒在地的许临夏护在了身后。

因为阿七的背叛,好像彻底激怒了这伙人。因为兵器挥舞而生出的劲风依旧势头不减,只是情形更为糟糕的却是,它们每一次击杀好像都势在必得,准头更甚。

这一次,不过才过了三五招的样子。阿四和阿七便统统败下阵来,阿四扶着膝盖喘起了粗气,不禁侧目瞥向了阿七:“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现在甚至都怀疑,阿七和他那时的初遇是不是预先就计划好的。目的就是为了通过他好接近许临夏。

如若真是这样,那这条路铺得可真是煞费心机,不惜蛰伏这么久的时日。

“小心。”阿四好像忘了是什么处境,敌人是不会留后手给他的。就在阿四瞥过头去望的时候,一道寒光闪过,阿四只觉得自己被阿七退离的身子往后一仰,身形未稳,脸上却是被溅了一脸的水。

待看清眼前的景象之时,阿四才悔不当初,这哪里是什么水,分明是阿七身上的血。

第七百九十二章 插手

这回的伤口可不再是简简单单的刀伤,对方是下了死手,完全不给人活路的那种。

“你!”阿四张了张嘴,可是哽在喉头的那句话却始终讲不出来。

看着地上那一摊触目惊心的血迹,和自己仿若整截断掉开来的臂膀,阿七也傻了眼。

面对生死的一刹那,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自己那么做会有什么后果,一切的行为不过都是下意识的举措。

推开了阿四,让阿四幸免于难,只是他这条胳膊怕是从今往后就要废了:“你们可真是够狠的。”

明明摒弃原先计划,临时反悔的人是他们,如今说什么便是什么,合着是非黑白就全凭他们的一张嘴了是吗?

可到头来付出沉重代价的人,却只会是他。

阿四咬了咬下唇,将身体摆正,面对着眼前这些心狠手辣的恶魔,他似乎才捡拾起了些勇气:“你们既然要杀,那我们就好好玩玩。”

阿七负伤,算是废人一个了。阿四被敌方团团围住,别说横扫千军了,就是突出包围圈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看着自己被围困的范围越来越小,那些冰冷的锋刃几乎是一次次地擦着皮肤而过。阿四便明白,今日应该就是他葬身于此的日子了吧。

几柄刀剑汇聚在了阿四的头顶上,他奋力举起手臂将高举过头顶的兵刃一横,勉强接住了这重有千斤的力量。

可是双腿却早已经微微打起了颤来,终于小腿一软,像是彻底被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

阿四的体力难以为继,直接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而腿部力量的这一松懈,那些刀剑已经一路势如破竹,直接砍在了阿四的肩头。

金属划破皮肤而诱发出的阵阵血腥味,直让阿四作呕。即便他知道,这味道是从他自己身上传出来的。

发白的嘴唇发着抖,阿四的眼前也渐渐昏天暗地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更不知道,这样子的负隅顽抗究竟还有没有意义在。

肩头渐渐流失的鲜血好像越聚越多,它们只嘀嗒嘀嗒几声滴落在地,在此时阿四的耳中听来异常清晰可辨。

意识终于渐渐涣散,阿四握着刀柄的双手很快就是一松,人后仰着栽了下去。只是还未触及到地面,阿四却感觉自己的背部被一个什么东西给抵住了。

半路杀出的来人用足尖暂时挡在阿四的身后,这才没有让他继续下坠:“还撑得住吗?”

明明是见义勇为,可说出口的话却冷得怕人,不带一丝感情,甚至比冬日里结的冰还要再冷三分。

不过,人家终究也是好心。阿四勉强用手在地上撑了一把,这才踉跄着直起了身子:“多谢这位侠士仗义出手。只不过,他们可不是好惹的,侠士你还是……”

身处绝境之中,只要但凡还能见到一丝光亮,那么这光亮便应该是最后的希望。

阿四自然不想放弃这生的希望,可是敌我两方的实力相差太过悬殊。实在没有必要坑害了这么一个无辜的过路人。

阿四觉得,有必要把话说开来:“侠士你还是走吧!”

那人只留了一个背影给阿四,这也导致了阿四并看不清其人脸上的表情是什么。

那人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只不过说话的对象却并不是阿四:“这么急不可耐门中到底藏了多少的秘密?”

对面的几个人面面相觑。

从无影站出来的那一刻起,他身上的那种逼人气势就已经将他们的杀气活生生地给吞没殆尽。

此刻又听到其人开门见山,一眼便洞穿了他们的身份,不禁更是方寸大乱。

幸而一个有主见的强自镇定下来,将脖颈抬了一抬,正视向了无影:“你,你是何人?既然知道了门中事务,就莫要插手。”

从他们的身形手法,和那暴戾的惯常心狠已经不难看出,这些人出自门中。不过,无影会出现在京都之外,自然也不是巧合。

他早料到了有人可能会对许临夏不利,基于这背后环环相扣的关系,他才跟在了许临夏之后。虽然来晚了些许,不过幸好没有酿成不可收拾的大祸。

“我是何人,死人是不需要知道这些的。”这些全部是门中近些年来培育的新人,清一色的陌生面孔,皆是无影从未见过的。

他们不识得他也实属正常,无影认识即可。若不是他们背地里搞了太多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他或许还会看在白陆的面子上放过一马。

只不过如今既是碰到了,那便不能再坐视不理。无影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三人,两个重伤,一个昏迷不醒。若他再晚来一时片刻,就怕是只能赶上收尸了。

“你们先走。”让无影对付几个学艺不精,只会逞强斗狠的角色还算是绰绰有余。但若再分心去顾管这三人的安危,那就是疲于应付了。

阿四从无影的语气,以及眼下这群凶神恶煞的家伙的反应中不难看出,此人胸有成竹,应该不是在一味逞能。

既然如此,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阿四当然得抓紧一些了。他先是将早已不省人事的许临夏背在了背上,这才一手挽起了阿七没有受伤的一侧手臂:“多谢侠士仗义相救。”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用以表达感激之情的话语,可无影却已经同一伙人厮打在了一起。

“你说什么他也听不见。”阿七忍着鲜血如注的痛,龇牙咧嘴地催促着:“我们还是快走吧。”

如若是先前在门中失踪的那些旧人,无影尚且还要多耗磨一些时间。可是这些新生的面孔,一个个都是外强中干,比起阿四那样的普通护卫来说还有得一拼。可比起真正的高手来说,却是破绽百出。

看着自己带来的人就这样成为了无影的手下败将,站在最后的一个人才真正得慌起了神来:“你,你想干什么?看你的功法,应该也是门中的人吧。”

拿门中出来威胁,显然是起不了任何的作用。不然的话,这无影也早该住手了。现在在拿门中压制于人,相反,说不准只会激怒无影。

这人只能寄希望于最后的套近乎上:“我们同出一门,有什么是调和不开的。你说是吧?”

第七百九十三章 鸠占鹊巢

那人陪笑了几声,用食指和拇指探上了锋刃,将刀尖慢慢地从他的脖子旁往外移动了几分。

眼看着无影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他也才跟着缓了口气。心想道,打交情牌这招还是起了作用的。

“你想套近乎”对于门中来说,这套说辞不是很贻笑大方吗?无影的手腕微动,将刀尖重又对准在了对方的脖子上,并且这一回是动了真格的。

那人只觉得自己的脖子上一阵尖锐的刺痛,红色的血珠立马随着锋刃的深入而侵染了出来:“我,我只是见你武功高强,应该,不会和我等计较吧?”

无影的眉心微蹙,他最讨厌的就是旁人于他的试探,尤其还是这种自以为是的试探:“我自然不会与你为难。”

听了这话,那人自然是认为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是脸上的笑容还未能浮现,双目便忽然圆睁起来,整个人仿若是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树木,直直地往后一栽,轰然倒在了地上。

如果注定是要成为死人的话,那他自然是无需为难计较的。无影将刀收回了刀鞘之中,看着自己周围躺倒了一片各自挣扎着的人:“回去告诉你们的主上,许大人有我护着,谁都别想伤他一根寒毛。”

但事实上,只要这些人和门中的联系再紧密些许,应该很快就会发现他完全是在扯谎。

毕竟,白陆在门中的地位首屈一指,而他又在前些日子刚刚住到了白陆的眼皮子底下。

若不是他通过苏云起知晓了许临夏离京的目的,又思及了门中的怪异,恐怕眼下这连位子都没有坐热的大理寺卿就变成了刀下亡魂。

“走!”忌惮于无影的实力是一回事,可是心有不甘又是另外一回事。说这话时愤愤不平的情绪是溢于言表的,那人甚至还因为气不过啐了一口。

只是,是有贼心没贼胆罢了,撂下这句话,那人面色紧跟着就是一白,招呼着众人,这才落荒而逃。而无影原本也并不想将事情闹大,故而秉持着穷寇莫追的想法也就随他们去了。

他只是奇怪于门中费心设计的任务究竟为何,居然要将绝大多数有些实力的人尽数派了出去。又一心一意地瞒着他,那样的反常,可谓是谈虎色变。

无论是白陆,还是如昼,都应该晓得的一点就是,他从来对那些闲事都不上心的。

若不是处处的反常反而吸引了他的目光,无影也不会歪打正着地救了许临夏。

英雄不问出处,不管许临夏之前是个什么身份,无影只知道其人现在是陛下亲封的大理寺卿。门中胆敢派人来杀他,便就是明摆着的和朝廷作对。

他离去的这许多年里,白陆到底在想些什么?刀尖舔血的日子还不够刺激吗?什么时候起,朝堂之事也是他们能掺和得进去的了呢?

且先不管门中是如何的胆大包天,这都同他这个外人是毫无干系了。

无影回身去望,追寻踪迹于他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更别提是三人中就有两人负有重伤的情形了。

那两名护卫的武功平平,对于隐藏行踪这样下意识的反应来说就更是拙劣了。他只沿着地上那一条十分扎眼的血迹,不费任何的吹灰之力就寻到了那三人。

他们暂时跻身于一个农户人家的牛棚里。而这户人家的一对老夫妻此刻挤在了一起,虽然只是旁观着,但紧张的情绪却是压根用不着任何的隐藏,全部写在了脸上。

“借过一下。”无影没有解释,直接绕过了老夫妇二人,直奔着许临夏三人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

“哎,你,你们!”这户人家的老翁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一直隐忍着不发的不满情绪:“强盗,都是强盗。”

因为阿七的伤势过重,阿四直着急忙慌地找了一处农户人家用以躲避那些随时可能会追上来的敌人。以至于根本来不及解释,就自作主张地鸠占了人家的鹊巢。

此刻,阿四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讪讪地陪笑,欲要解释什么。

只是这嘴巴刚刚张开,该如何措辞都没有想好,他人却被无影一把拉回了许临夏的近前:“帮我把他扶好。”

“啊?”阿四回头张望了一眼那夫妇二人,一时竟是不知该先处理哪边的情况为好。

“想要他活命,就照我说的去做。”无影不喜欢废话,已经从身上扯下了里衣处干净的布条来:“不要左顾右盼。”

末了无影加的这一句话,彻底让阿四绝了左右摇摆的心思。这位侠义之士说得在理,人命关天,哪有功夫让他在小事上纠结的!

只要能保得住阿七的性命,之后再和二老解释也是无关痛痒。

想到此,阿四用力地点点头,两手扶着阿七,眼神却飘向了其他的地方:“侠,侠士你下手吧。”

“你看着。”无影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不然他一动的话,伤势更加严重,可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

不是阿四不愿意看,只是阿七的伤情着实严重。那血肉早已糊成了一片。阿四完全有理由相信,只要当时那伤口再深一分,或者再精确一寸,阿七的这条臂膀必然就不保了。

若不是伤势严重到了这样的程度,他们这样二话不说地强闯民宅,主人家又何故愣在了当场,甚至都忘了阻拦。

还不是阿七的伤情唬住了这家的二老所致嘛。想来也是情理之中,连他这个武夫看了都是心里怕得要死,就别提是庄稼人了。

“看着!”瞧到阿四犹犹豫豫,半天做不下来一个决定的样子,无影不禁高声喝了起来。

“怎,怎么了?”这一声高喝不仅喝得阿四做出了选择,就连昏迷多时的许临夏都给被惊醒了。

清醒之后的第一眼,许临夏就看到了在二人包围之下的阿七。阿七咬着后槽牙,显然是连心的疼痛,可他偏偏就是一声不吭。

视野再下移,许临夏只呃了一声,便又脖子一歪,再次陷入到了昏沉的睡魇之中去了。

“别管他。”无影都不用用眼去瞧,就知阿四必然又要分心。若不是人手不够,他还真不愿意动用这样的庸才。

第七百九十四章 推手

“老伯,大娘。顶 点”阿四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再将掌心放下来的时候,手掌已经是黏黏腻腻的一片很难受了:“事情大致便就是这个样子。”

看着晕厥过去的阿七和许临夏,这必要的解释只能由阿四来完成。

而那对老夫妇也显然没有从方才的惊吓当中缓过神来,闻言只木讷地点了点头。

“这些银两,二位先请收下。”一时的相助还可以,但若是长久性的求人相助,那是少不了破财的。

无影刚把装有银两的荷包掏了出来,却感觉自己的腕上一紧。目光顺着那抓着自己的手上移,无影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阿四的那张脸。

“怎么能劳烦侠士出钱呢!”阿四及时制止了他,说着就开始在自己的浑身上下摸了起来。

“怎么哪儿都有你。”无影不想废话,只是强行将荷包往那老夫妇二人手中一塞。他一个人孑然一身,钱财乃身外之物说得就没有比他再为贴切的人了。

“侠士,用不着你的。”阿四越发地窘迫起来,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汗又浅浅地浮现起了一层。

“那你有吗”无影懒懒地投过去一记白眼。没有金刚钻,还偏要揽这么一个瓷器活儿,也就只有阿四这一个人了:“回头记在许大人账上。”

阿四这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做法,无影也不是理解不来,无非就是怕欠上人情债。

毕竟在阿四的眼中看来,自己这个从天而降的所谓仗义出手的侠士,其实也只是素昧平生的陌路人。

比起半路截杀他们的一伙凶手,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能尽量少些交集,哪怕仅仅只是钱财上的交往,都算是能让他安心的。

此话一出,果见阿四一脸轻松的模样:“侠士放心,不过得等我们许大人清醒之后,这钱才能还上。”

这不过就是一个摆脱阿四没完没了纠缠的托词。无影如今还在门中暂住,长时间的在外怕是会再生出变故,他只看了一眼犹自昏睡的许临夏:“许大人清醒过后,切记不可如此招摇。”

“你说什么?”阿四完全没有想到,面前的这个人居然会用到招摇这样的字眼。

许大人行事低调,哪里有半分招摇张狂的样子:“照侠士你的意思,我们干脆就走路过去好了。”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是那个意思吗?无影不由地想感慨一句,可是话到嘴边已是自觉十分无聊,便又吞咽了回去:“你们多加小心。下回再遇人加害,可就不一定有这样好的运气了。”

门中为什么会派人来刺杀许临夏,便是许临夏自己都未必知晓。可无影却是约莫从中猜到了些许。

许临夏身边的阿七,也不知已是门中之人,还是仅仅只是同他一般与门中有着某种交易。

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在阻挠朝廷命官办差的一事上,已经是没有任何的差别了。

他们勾结在一起,明明先前有无数次的机会置许临夏于死地,可他们却并没有这样做。可见,不论野心如何肆虐膨胀,门中终归还是忌惮着朝廷的势力。

那为什么一夕之间,便又让他们痛下了杀手呢无影虽不知这其中具体的内情为何,但想来也不难摸得**不离十。

无外乎是因为许临夏的办差,步步紧逼,即将触及了他们的底线。

难道说,当年巫医的事情,也和门中脱不了干系所以白陆才不惜对一个刚刚上任不久的大理寺卿就狠下了杀手。

连无影都知道陛下如此不遗余力地提拔寒门子弟背后的原因。师叔白陆扎根于京都也不是短短几载的事情了,他不可能不知道。

陛下越是要提拔出身寒门的读书人,这首当其冲的许临夏便越是动不得。白陆这样大的动作,岂不是不打自招,当年巫医被绞杀殆尽背后的推手莫不成就是门中

无影越想越深,最后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如若真是如此,那门中的秘密可瞒藏得太深了,根本不是他这个旧时人可以窥探半分的。

“侠士,你没事吧?”阿四还以为无影也受了重伤。

“无妨。”无影向这户人家的夫妇二人颔首作别:“你记住我说的话,不管你们离京的目的是什么,都不要让别人知晓了许大人的真实身份。”

今朝的事情还不够警醒吗?即便什么都不知道,阿四也只是忙不迭地应下:“侠士放心,等大人醒来……”

这侠士应该是很不想再在这里耽误时间了吧,阿四还未来得及好好感谢一番。迎接他的却只是无影扬长而去的背影。

那步法轻移,即便只是像平常人一样地在走路。可在阿四这样还懂得些许,并非完全是个睁眼瞎的半吊子眼中看来,也是他这一辈子都望尘莫及的高度。

京都的茶楼二楼,如昼包下了临窗的雅间。

外人看来,这不过是一位出手阔绰的公子哥闲来无事在打发时间罢了。可只有如昼自己知道,他此刻心里窝着的一股火正愈燃愈烈。

若是,若是那一直苦苦等着的那个身影还不现身,他完全有可能压制不住这股火气而在茶楼里大闹起来。

“无影来了。”有人飞快地上楼,附在如昼的耳边悄悄递着话。

“还知道回来!”如昼一掌拍在桌子上,那上面一直安稳摆放着的茶盅便骨碌碌地在原地打了一圈转。可惜的是,最后也没有逃过碎落一地的命运。

小二看着心疼,不由地开口道:“公子……”

“赔钱。”如昼在茶楼里呆了少说也有一个时辰,早就没有了什么耐心。此时连带着的待旁人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不用如昼派人去围堵,无影已经在茶楼前的长街站定:“你来了”

无影一进城门,便感觉有几道目光始终黏在他的身上。他此前不过是一个见不得光的杀手,又因为沉寂了多年,早不该有什么仇家可以找上门来。

所以,会找他的人只会是如昼一个。

只是,如昼这面色看上去气冲冲的。他可不记得,自己有哪里得罪过如昼:“一直派人跟踪我,到底什么事”

真正的火气,在见到无影本人的时候,也消散了大半。但如昼还是没有什么好气地示意无影跟着他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第七百九十五章 混入

“客官,您还需要点儿什么?”小二刚把一地碎屑给收拾了,就看到如昼去而复返,身后还跟了一人。c

他立时就明白过来,原来这客官发这么大的火气,是因为他要等的人迟迟不来。还当是发生了多大的事情呢。

虽说是打碎了茶楼里的东西,可赔偿的那些钱财都足够添置比原先多出好几倍的东西了。小二看到如昼这样的财神爷自然还是笑意盈盈地上来迎接。

“随便上。”无影那副事不关己的死样子,让他想发火都无处可发。有时候,即便是负面情绪,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无奈何,这样的火气只能蔓延到了一旁的人身上。

“客官您稍等。”小二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拿了银两就兴冲冲地跑下了楼去。

“你去门口守着,不要让别人进来打搅。”如昼不仅支开了茶楼中的小二,便是跟来的手下也被他打发了出去。

无影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只是并没有急着发声。

能让如昼这么气急败坏,无外乎就是两种情况。一是门中关于无忧的事情已经打点完备,只需要他这边以作应和。但如昼却在关键时刻找不到他人而已。

二的话,便是门中消息灵通,已经知道被派去执行任务的人以失败告终。而那个搅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眼皮子底下的自己。

无论是哪种情况,无影都并不畏惧。但为了双方的合作顺遂一些,不要再出岔子,他还真宁愿是前一种。

嘬了一口茶盅中新沏好的热茶,如昼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下来:“宫里已经安排妥当了。”

这话刚提了一个开头,无影便知道,是有关他们双方合作的事宜。和许临夏是没有半分关系了。

不知怎的,他明明是一点儿不紧张的。可听到这话,嘴角却是微微勾了一勾。只是,多年来的无欲无喜,让他对于自己的面部表情发生了什么细微的变化都捕捉不到。

“怎么”如昼忍住笑意,为无影面前空置的茶盅添上了热茶:“你也这么想让无忧死”

他如果记得没错的话,之前的无影和无忧二人关系还算是不错的。当然,这所谓的不错,也是在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前。

如果联结双方的纽带有朝一日发生了断裂的话。那么,无论这双方过往有什么来往,维持的那感情也会随之崩塌。

无影和无忧便把这样的道理诠释得十分生动鲜活。

“你哪里看出我很开心了”无影的笑意只是一闪而过,而且也确实不是为了无忧。

他只是因为门中至今还未得到消息,而没有跑来质问于他,觉得少了些不必要的麻烦罢了。

“得得得,算我多嘴。”他们二人的关系可不是他能随意揣测的。如昼热脸贴冷屁股也只能权当是自己把握错了机点,拍马屁也拍错了位置:“只是说好的合作,我们可是都做到了,那你呢?”

当初他把无忧的行踪透露给了门中,按理来说,这团无稽的乱麻也便该有个着落了。

可即便是这样的对症下药,他们也没有法子可以将无忧擒住。

闹到了现在,无忧甚至壮大到了威胁于凌的地步。无影自然不会再坐视不理,不过这可和过往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师父因无忧而死,但也正如师父弥留之际所吐露的那番真心话一般,不要怪他。

因而,无影只是认定了自己与其人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再无交集。事实上,即便师父的死只是寿终正寝,抑或只是一场谁都无法预料的意外,他都会和无忧走到这样的一步的。

因为门中的机制而让他们这些自小训练出来的杀手已经将情感看得很轻了。唯一还能牵动到他们的,或许也就是教习了各自武功的师父。

师父这一走,他们就是树倒猢狲散,即便不是归罪于无忧,他们也是要分道扬镳的。

“什么时候”说那么多都没有用,无影并不给如昼动用激将法的机会。

“今日。”白陆的意思是,越快越好,那便是今日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如昼苦等不来却愈发地焦急难耐的原因了。

“可以。”无影的眼底不起一丝波澜。仿若刚刚说话的那个人并不是他,也仿佛,他说的话并不是一句承诺,似乎只是不痛不痒的闲聊罢了。

“我说的是今日,即刻入宫。”无影如此地不假思索,甚至让如昼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在一番确认之余,不禁又自作主张地把时间提前了一些:“你也没有问题”

无影已经将茶盅中的茶水一口饮尽:“无忧的事情一了断,我们就再无需联系。”

究竟无影凭什么可以这么傲即便他如今都坐到了这样的位子,可在无影这个早早离开门中的人面前,似乎还是输了那么一大截。

如昼很是不满,不由地鼻子出气,冷哼了一声:“这么急着撇清关系,好像我就愿意搭理你似的。”

在如昼的安排下,无影只换下了自己常年着身的黑色衣裳,换了一件黑红色的盔甲装扮。还有这被人强硬塞进手里的腰牌,据说也是他“身份”的证明。

再然后,无影拿着那块腰牌,发现自己在宫里行走起来还真是进出自如。

更有甚者,个别宫人迎面走来的时候,居然还会规规矩矩地向他行个颔首礼。足可见,门中给他伪造出来的这个身份,还不是一般人。

深入去想,门中到底是在宫中安插了多少人手,才可以明目张胆地却又不动声色地送进来一个外人。

光是想想,似乎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无影此刻才认识到,他这个师叔白陆想要的,可能远远比他先前想的还要更多。

“侍卫大人。”正陷入思索的深处,无影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娇滴滴的喊声。

宫中就是有这样一点不好,总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突然窜出来去支使旁人干一些本不该是他负责的东西。

偏生,这个人还不能拒绝。

而无影现在就撞上了这样一种情况,不做回应想来也是不可能的。

他顿住了脚步,任凭后面的女子快步追了上来:“侍卫大人,这只箫不知您可否代为传一下?”

第七百九十六章 转送

初来乍到,宫里各个殿的位置在哪里对于无影来说都是睁眼瞎的。c 他又怎么会随口应下这样的求助来。

因而,还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无影没有给出回应。

见无影不为所动的样子,那宫女方才用力咬了咬下唇,凑近了一些:“我家娘娘前些日子觅得了这支短箫,只是碍于不便,无法赠与彤管乐师。侍卫大人您就好心帮帮忙吧。”

私相授受,这样的罪名对于寻常女子来说都是碰不得的禁忌,就更别说是偌大的皇宫当中了。这无外乎也就是举手之劳,可奈何于他而言却是有些难如登天。

如何能在宫中行走,还不暴露自己是外来者的身份,是需要一番费心思量的。

见无影似是有所松动的样子,宫女心一横,直接将那只短箫就塞到了无影的手中。

为了防止无影后悔,她还福身连声道谢:“彤管乐师教授了我家娘娘音律之道,我家娘娘说了,这只箫就权当是谢礼了。还请侍卫大人一定带到。”

那短箫的通体沁凉,入手更显温润,他虽不通乐器音律,但单凭这个材质,这只短箫便一定不是凡物。

不然的话,秦秋水又怎能拿它作为谢礼呢!那宫女是谁,无影并没有认出来。

但她口中一口一个娘娘的,放眼整个皇宫,如今还能担得起这一称号的,估计也就只有妙春堂过去的东家秦秋水了。

那秦秋水和乐师之间的联系为何,无影是半点都不关心的。

看着手里被强行塞入的这一只短箫,他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却也只能将短箫先行收好,按照如昼此前给他的地形图继续探开了路。

从此地往东走,用不了半柱香的功夫,便是皇宫的御花园了。盯着眼前这条铺满石子的小径,地图上的所画渐渐明了了起来。

无影再次迈动步伐,还没有走出几米,却只感觉这显得空荡荡的四下里,闪出了什么本不该存在的东西来。

他眸中一冷,当即喝问出口:“谁?”

不远处的树丛之中的,半晌才钻出了一人。只是这人猫着腰,行为很是鬼祟。

无影的眉头一皱,只觉得恐怕是来者不善。

“我家主子派小的来为大人领路,不知可否出示腰牌”这人一副太监打扮,说起话来也是尖声细语的。

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可无影却觉得此人的出现十分蹊跷。也不知是在故意捏着嗓子矫饰,还是说,其人的作态一贯便是如此。

但这里毕竟是皇宫,以不变应万变,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才应该是最为正确的选择。

无影也不好拒绝,只能将如昼给他的腰牌摸了出来,并且递给了面前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却也不接,只看了一眼,便示意他快步跟紧:“大人请跟小的来。”

那小太监拔步就要远去,无影却一伸手拉住了其人的衣袖。声音冷冷地,嗓门虽是不高,但一字一句却是那么地铿锵有力:“你不是公公。说!到底是谁”

这人只学到了太监的皮毛,可是连自称的称谓都没有搞清楚,上来便一门心思地要引他离开此地。说是要查看腰牌,可是心急到了连做戏都尚未做足。

无影若真信了其人对他没有所图,那才是稀罕事一件。他只是奇怪,自己自打入宫开始便一直小心谨慎,是怎么将这个人引来的?

小太监挣扎了几番,脱开了无影的束缚,眼底的眸色再也不是那种毕恭毕敬:“大人初来乍到,莫不是不需要我这个接引之人”

无影紧绷的臂膀这才松下了劲道来,原来都是自己人:“你前面带路。”

“今夜该由大人轮岗。”那小太监的步伐轻移,一看步法就知,是一个练武之人:“所以,宫中上下的安危可就要交给大人了。”

对方这么说,无外乎就是想得到他的表态。这是在明里暗里地催促着他尽快行动。

无影原不是个拖延的性子,只是凡事欲速则不达,他什么都没能摸清,总得给自己先想好退路才好伺机而动吧。

见他不说话,那小太监也才松了口。毕竟上面的意思只是让他留在宫中协助,能尽快自然是最好的。

如若不能,那便想尽一切法子制造条件:“总之,每一个轮岗的夜晚,都是最容易出事的时刻。大人千万留心才是。”

没有说破,只是他们互相顾及着这里是皇宫,害怕被隔墙有耳的有心人听了去才是。

无影再不发声,便是徒惹这人的猜忌了,他含糊地点头算是应下:“我会记在心上的。”

“那就好。”小太监得了无影的回应,心中的欢喜有点难以遮掩,不禁声调都上扬了起来:“你且在此地等着,待会儿便有人会来与你交接。”

“且慢。”无影出声叫停了对方。不是他多管闲事,只是这事既然主动找上了门来,他总不好坐视不理:“请问,彤管乐师居于何殿”

小太监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不自然的慌乱之色,只是他调节得很快。这细微之处,已让无影再是无迹可寻。

不过,那又如何呢?无影最擅从旁人的面部表情上解读出他们的心理变化,小太监行为的怪异,已经被他盯上了。

那小太监似是不大情愿回答这个问题,支支吾吾地背转了身子过去:“彤,彤管乐师他就住在……不过,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过一个乐师而已,怎么他如此地谈虎色变?无影虽是不懂内情为何,但也基于此猜出来了一些不可说的缘故。

这个彤管的身份,应该不会只是一个宫廷乐师这么简单的吧?

“有人托我送东西给他。”无影才懒得管宫里的繁琐,就算这乐师身上有惊天的秘密,也和他此行多半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去:“又或者,你可以代为转送。那我便不再过问。”

小太监明明是不想让他同彤管有过多的交集的,因而无影才说出了这番话来。只是,成效似乎并没有无影想得那么好。

小太监想都没有想,便一口回绝了。他只四下看了一看,方才把其人在宫中的居所告知给了无影:“他如今被陛下监禁,你可要仔细着些。”

第七百九十七章 轮岗

夜风渐凉,暮色的厚重终于从天际一端倾洒下来,包围了这整座偌大瑰丽的皇宫。c

与白日所看到的庄严凝重不一样,夜晚的这些殿阙,横斜出的飞檐翘壁里似乎每一个角落都暗藏了一个道不破的秘密。

无影只站在这其中,便能嗅到空气中漫溢着的那股诡谲的气味。一种,让人很不适的感觉。

宫门一边,一队与他同样穿着红黑色盔甲的侍卫正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向他走来。

算算这个时辰,应该正是小太监先前与他说的轮岗的时间。无影不禁有些疑窦丛生,他这样一张生面孔,究竟要如何躲过宫人的排查

莫不成,白陆在这皇宫当中都可以一手遮天了吗?答案显然不是这样子的。

如若白陆真有这样的势力,无忧人在何处的消息,也不该是由他这边传了出去。

无影暗自思忖着,两只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暗夜中不断靠近的侍卫。

心跳,居然隐隐不安地愈发激烈了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了?他平生第一次居然会因为这样的小打小闹而紧张起来,还真是莫名地应了那句死于安乐。

“来换岗了。”他们在宫中已经巡逻了数个时辰,每到这个点儿,便是体力告急的时候。

这队人中,打头的那位,似乎对于自己看到的这样一张生面孔毫不意外。不仅不意外,还向身后的众人介绍了起来:“这是吴大人,自今日开始,由他负责主管南宫门的巡逻。你们都好好配合,记住了吗?”

吴大人那看来这个侍卫长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了的。不得不说,门中的安排很是细致,为他铺好了路不算,这些可能存在的隐患也一一得到了解决。

此人在侍卫之中很是有威信的样子,众人齐声应道:“记住了。”

“吴大人。”那人背对着众人转过了身来,主动地上前勾起无影的肩头:“你刚刚入宫,哪里有问题的,可要与我打好配合。再有就是……”

怕被别人听见,那人带着无影往远处又走了几步:“南宫门这边偏僻冷清,可进出来往者众多,你可要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

无忧是陛下的暗卫,陛下自然是承认他的存在,并且还会十分看重。可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谁都不知道这一支暗卫的存在,更别提是其中的一人。

此人这么说,就是在变相地告诉他,像无忧这样微妙身份的人,往常都是从这一道宫门进出的。

讲完这些,也不知是为了隐藏先前的话语,还是将别人的注意力吸引走一部分。

那人又絮絮地说了一些旁的,这才用力拍了拍无影的肩头:“轮岗交接的暂且就这么多,你若没有要问的,我就先走了。”

他带来的一队人中又陆陆续续地走了几个,不过大多都是留下来同无影一起轮岗的。

若他真要行动,支走这群人的法子还有很多,抑或是压根都用不着引开人群的注意。无影并不在乎同他共守一处的有几人。

他只一手拿着宫中侍卫们人手一把的佩剑,双臂环抱于胸前,倚着宫墙合起了眼来。

旁边的侍卫们有些敢怒不敢言,这个吴大人与他们此前是素未谋面。可一上来的官位便是如此高的高度。

这足以证明此人是有几把刷子的,而且背后的关系应该也不是他们能够想象出来的。

再有便是,这吴大人看上去凶巴巴的,光是一个眼神瞥过来,便足以让他们丧失了说话的所有兴趣。

夜深如许,眼前的视线越发地漆黑一片,宫门处终于有了几道人影。

无影一直禁闭着的双眼这才倏忽睁开,只将佩剑一横,挡在了那几人的面前。

临近的几名侍卫倒吸了口冷气,敢情这位大人一直都只是假寐啊!

“吴大人。”有个侍卫将手搭在了无影的剑鞘上,用力方才将那套着剑鞘的佩剑压下去了几分:“他们是陛下的亲卫,就没有必要拦了吧?”

无影借着天上朦朦胧胧的月色光芒,看清了几个来人。无忧可真是会给人添麻烦,他在宫门处守了一夜,都没有见过他的影子。

既是等不到要等的人,他自然没有必要与无关的人为难,只收回了佩剑。

整个过程之中,无影一言不发,也没有为他稍显鲁莽的行径表现出什么情绪的波动来。

这让众人不禁认定了这位往后要共事的吴大人可真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主。

无忧脱离了门中,是不会有特别的消息来源的。况且,如昼一把安排好的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便入了宫。这短短的时日里,无忧怎么可能听到风声而做出防备

因而,只是时机不巧,今日白等了。无影情绪恹恹,继续将身子的重量靠在了身后的宫墙之上。

等到了东方露出鱼肚之际,这夜的轮岗才算结束。来接替无影的人依旧是昨晚在众人面前为他介绍的那位侍卫。

正所谓,一回生两回熟,可无影却并没有任何与其人结交的打算。他只反向逆着人流而去,腰上别着的这把短箫硌了他一夜,也是时候找到那个真正该接手的人了。

“站住!”一个侍卫在殿前拦住了无影:“你干什么的?”

无影故意将腰带上挂着的腰牌露了出来,目的就是在看看如昼给他的这块腰牌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事实证明,这腰牌也不是可以一往无前而不受任何阻滞的。

无影不动声色地将腰牌用衣裳遮了一遮。既然在此地腰牌发挥不了任何的作用,那他还是低调行事为上。莫要再因为一块腰牌而让人怀疑到他的头上。

无影将掌心摊开,那里面正躺着一只短箫:“受人所托,特来将这只短箫赠予乐师。”

那侍卫不是没有看到无影的腰牌,也知道其人的身份比自己要高。所以虽然是拒绝了,但态度还是很恭敬的:“大人,彤管乐师他……有陛下的令,这东西实在不好由小的代传啊!”

“那你便把他唤出来,把东西交到他手上,我就走。”来这里寻找彤管本就是意料之外,也不是他所情愿的。又怎么会有什么交集!

“这位侍卫大人,听说你在找我?”殿里一直传着的似有似无的乐声原来早在片刻之前便已经断了。

第七百九十八章 盯梢

无影没有什么表情,一张面色甚至显得有些凝重,只盯着彤管走到他的面前,方才开口:“你不是京都人”

其实这么说,似乎也并不大准确。因为,这个所谓的乐师彤管,连是不是天盛人都是值得商榷一番的。

彤管有些诧异,尽管自己被这样一个陌生人上来就戳穿了身份,但他的表情控制得还算淡然:“侍卫大人怎么知道的”

“口音。”也只有这个方式了。不然的话,才不过初次见面他从哪里获取那众多的信息。

京都是一处汇聚了天下千奇百怪的地方。因为它是皇城,便就注定着会有无数人挤破脑袋也想钻到这一座皇城之中。这无数人中,可不光是天盛的子民,便是北疆的各个部族,南部的颐凰,都是有迹可循的。

而他因为杀手的这一特殊身份,自然更是少不得与这些人都打过交道。便是隐藏得极好的口音,也瞒不过无影的双耳。

就算戳破了对方的身份又能如何,无影对宫廷乐师并不感兴趣:“这短箫是有人托我赠予你的,说是就当你传授其音律的回礼。”

言简意赅,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无影都是这样子的。也算是一视同仁,对谁都没有偏差。

彤管从他手中将短箫接了过来,虽然眼前的无影不曾明说,但他也已经知道这短箫的主人是谁了。

对于行家来说,辨别好坏往往只需一眼。眼前的这只短箫材质稀缺,乃上等的紫竹所制。有这一条做局限,便可以排除是普通的宫人了。

再说那什么教授音律一事,放眼宫中上下,还有不畏流言和不惧陛下禁令所限的,也只有妃娘娘了。

只是,那时是为了学习音律,少不得亲力亲为。现如今,妃自然也是要尽可能避嫌的。

也罢,平白无故得了这么一只上好的短箫,也算值得了。彤管虽是被明烨的禁令限制了行动,一举一动身旁总少不了甩不掉的尾巴。

但毕竟还占着宫廷乐师的这一名头。光论这一身份,他就已经比寻常宫人高了一大截。

他同无影说话的时候,最起码近旁还不站着什么盯梢的宫人:“你和这宫里侍卫真的不一样。”

很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但无疑是踩在了无影的痛脚上。他潜心隐藏着的身份,就这样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小乐师给一眼看透了。

无影自然是有些心情不佳的,不觉地盯着彤管离去的背影发起了呆。自然,这所谓的发呆,也仅仅是旁人眼中所看到的景象。

从其人的屏气和步法来看,彤管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能一语道破自己的伪装,从身形上来看又分明是身怀武功之人。

只是,气息藏得极好,若不是那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吸引了无影的注意,恐怕无影都未必会留心去观察一下彤管。

又难怪,他会被陛下监禁于此。至于其人身上怀揣着的是什么样的大秘密,那就不干无影的事情了。

无影转身离去,余光一瞥之际,恰巧捕捉到了昨日为他带路的小太监。

其实说是小太监,这不过仅仅是用以掩人耳目的一个身份,正如他这个姓吴的侍卫是一样的道理。

到底是真太监,还是假太监,其实也并没有一探到底的必要。

那小太监见自己被无影发现了,也不再藏着掖着,只装作若无其事一般的模样大步离开了这座殿前。

看来,找他并不是为了催促无忧的事情。那便是……

无影不动声色地往自己身后瞥了一眼。那些奉命盯梢的宫人面无颜色,一个个皆是神情肃穆,就好像任务已然失败了的样子。

彤管,究竟是谁呢?

那小太监昨日便是如此,一听到自己去问彤管的住所,行为举止便是忸怩作态。还有夜半时分来与他交接的那名侍卫,言语之间多有隐瞒。

但无影本以为,他们这一个两个的怪异行径也就该到此为止了。可事实似乎并不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小太监很是不放心,居然还一路尾随至了彤管的殿前。

这不打自招的行事,已经能说明门中之人和彤管的关系不浅。但到底是冤是恩,这可就不得而知了。

沿着石子铺就的小路而行,不时有些宫娥穿梭其间,遇到他也会毕恭毕敬地行个礼。即便无影脸上永远都不会有什么表情,但这些也不曾有过更改。

前面不远处的一座假山石横在路口,让本来还算笔直的道路瞬间蜿蜒曲折起来。就连视线,都似乎受到了一部分的遮挡。

从无影的角度去看,只能望到在他之前的那并肩而行的两名宫娥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般,齐齐地屈膝下蹲了下去。

口中似是还念念有词着,可是因为有着一段距离,她们具体说了些什么,无影就听不到了。

他将身子侧到一旁,站在了路口,只静待着前方不远处人的到来。

终于有明黄色的衣裳一角占据了无影整个低垂下来的视野,只是不是一闪而过,那人定在了他的面前。

“你好生面生,是新来的?”明烨在左右的簇拥之下漫步在御花园当中无所事事,这样一张生面孔霎时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偌大的皇宫之中,宫人动辄便以数百数千计,明烨自然不会识得谁是谁,又是出自于哪个宫的。

只是,那些宫中的老人在明烨眼里好歹都混了一个眼熟。似无影这般的,着实是一个有些突兀的存在。

无影却不以为意,只一字一句地按原先准备的答了:“属下姓吴,正于昨日入宫。”

“难怪。”明烨对于宫中人员来来往往的走动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妥。相反,正是由于人流巨大的流动性,才是在一定程度上给了那些有心人一定的打击。

免得他们拉党结派,各自打着各自的小算盘。愈是这个样子,其实明烨的心里还稍稍能安心些许:“既是宫中侍卫,那便各司其职,回你该去的位置上去。”

“是。”无影担心自己露出端倪,因而一步一步走得很是小心谨慎。

无影这一路行来的方向,便是彤管被监禁之处。陛下话里的意思,正是在警告他,这里可不是一个侍卫该来的地方。

第七百九十九章 用毒

“单刀赴会,你可真敢来啊!”码头上的一众人都各自隐匿了起来,四下里此刻能望见的,除了凌珏,便只有他面前的无畏。

无畏想要证明自己,因而只留书一封,便自作主张地开始了行动。

事实证明,纸上谈兵确实不可取。他这几日里一直在暗处观察,自以为抓到了又一的机会,却没想到,从始至终不过是凌珏精心布下的局:“那我们就比试比试。”

“真的吗?”凌珏抱起了双臂来,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武功,不过只是自保的一种方式。当然,也不过是迫使旁人屈服于自己的一种捷径。

可离了它,也不是无路可走。甚至,如若可以兵不血刃就达到理想的效果,舞刀弄枪就完全是多余的了。

凌珏的这幅笑容里隐藏的意思可真是太多了,无畏顿感不妙。紧了紧自己攥紧的拳头,这才发现,原来竟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

“你下毒”无畏不敢相信地看了看自己一双犹自发着抖的手,双腿更是直接一软。那磨得闪闪发亮的刀尖本该是他孤注一掷的利器,可眼下却这样插入了泥土之中用以支撑他这幅摇摇欲坠的躯壳。

要知道,门中靠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起家。他自小因为身子的缘故,已经比常人修习到的武功差了一大截。

这才潜心移了志向,无畏一向自认为下毒用药这样的手段,还是没有人能瞒得过他的眼睛的。

可惜在凌珏的身上,算是他阴沟里翻船的第一遭:“是什么时候”

便是要死,他也要死得明白,总好过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来世上走了这么一趟。

“不是我用毒高明,而是你太过关注。”正所谓,物极必反,眼前的这杀手一心想置他于死地,这也就导致其人眼里只装得下凌珏一个。

可抛却凌珏,码头上的这些帮手,又怎么会是无畏一个人盯得过来的。此种情景之下,搞些什么动作不说是易如反掌,但最少也不会是难如登天。

“你想活命吗?”凌珏的剑锋比在了无畏的脖颈上,他已经知道了是谁派人来杀他的。但他不甘心,也曾在心里偷偷告诉自己,这当中或许还有什么隐情是他没有看到的。

只要,还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事实不是如他看到的这样。那么,现在收手都还来得及。

这个答案自然不用多说,无畏自小看了许多,对这条性命的珍视程度更不比任何人弱。但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凌珏。他认定了凌珏不会下死手,最起码不会是现在。

“只要你告诉我,你背后的人到底是谁。我就放过你这一回。”这本该是场交易的你来我往,现下却失去了它原本该有的形貌。一切,似乎都只是凌珏的苦苦追寻。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无畏很是硬气的样子,想都没有想便一口回绝了:“你休想从我身上套到一字半句的消息。”

“孟三。”无畏的赌注押对了,凌珏并没有当场要了他的性命。即便无畏依旧是油泼不进的死样子,凌珏也还是留下了他:“将他带下去。”

孟三擦了擦两手上的水,他刚把码头上的货物给卸了下来,就被凌珏一句话给唤了过来:“可我们不是……”

“那就带着他一起上路。”凌珏斩钉截铁,不带任何的犹豫。

凌珏现在是他们一干人等中的主心骨,孟三见他如此坚定,自然是没有什么异议的。虽是不大情愿忽然多出了一张嘴,但也还是老实照办了。

他日若真走到了那一步,无畏的存在也是他对质的人证。光是凭借这一点,无畏便不能死。

而在庄户人家休息了几个时辰之后,许临夏总算是结束了他的浑浑噩噩。

此刻他揉了揉自己精神了许多的眼睛,看向榻上的阿七:“他这回伤的可着实不轻。”

阿七的伤口早在许临夏清醒过来前便被人料理得当,因而此刻许临夏也才敢将目光重又聚在了阿七的身上。

有一个问题,他还想不通。既然阿七不是全心全意,那么即便是左右摇摆,又是怎样的一个契机让阿七在关键时刻站出来维护在了他这边呢!

许临夏的面色越来越凝重,盯着阿七的一双眼睛甚至有些吓人。

阿四替昏睡不醒的阿七盖好被子,压低了嗓门:“大人,你就这样相信他了”

许临夏不由嗤笑了一声:“我说你这个人,当初我把百般证据摆出来之际你都不信。怎么现在,又固执己见地一棒子要打死别人了?”

“大人你误会了。”阿四直觉得,许临夏的这番描述是把他比作了茅坑里的石头:“我只是想说,阿七他的转变有些蹊跷。”

这样的变化,搁谁身上确实都是难以捉摸。但比起这些摸不到的头绪,许临夏更愿意相信,一个人在情感的催逼之下做出的下意识的选择。

阿七豁出去的性命,如果都不能换取来他的信任,那么他这十年寒窗苦读的书可能也就白读了。

因此,即便这个信任是错误的,许临夏也只能认了下来。况且,他并不认为,一个人可以用性命去做出的选择,会仅仅只是一种草率敷衍的伪装。

“先别说那么多了。”许临夏看阿七这状况,猜到没有一时半刻其人也是不会清醒过来的,便干脆吩咐起阿四来:“你去看看,附近还有没有马车可以代步?”

阿四这回可是把无影的话铭记在了心头,不假思索地就拒绝起来:“大人不可啊!”

“如何就不可了”许临夏一想到此去山高路远,而且那华大夫又并不一定能等得的事情,便越发地感知到了这代步工具的重要性。

若是没有,可谓是寸步难行。偏偏这个时候,阿四还站出来与他唱起了反调

阿四提醒起来:“大人你忘了那位侠士在走前是如何叮咛的了吗?”

许临夏当时人还在昏迷,自然是不知情的。他所听到的,都是之后阿四代为的转述:“恩公让我小心行事,莫要再暴露身份。”

对于那位几乎不曾谋面的恩公,许临夏的感激之情可一点儿都不亚于阿四。

第八百章 解释

只是阿四这个死脑筋,就知道钻牛角尖,真到了需要他的时候,却是一点儿都不知变通。c

许临夏侧目望向了外面,这不过才刚刚离京,一路上就出了这许多的事情。若是再延误些许,就算当年巫医一案另有隐情,就算在他的努力之下也可以为华洗脱冤屈,可到时恐怕已是为之已晚。

“恩公是让我等不要暴露身份,可若坐个马车都能算招摇的话。那你同我说,我们时候才可以到地方?”许临夏心意已决,只待阿七清醒过后,他便要收拾行装,准备出发了。

许临夏这话说得在理,阿四自然反驳不出口。饶使他觉得自己的做法才是小心谨慎,可落在了许大人的眼中,那却是小题大做的。

“属下这就去。”三人之中,他和阿七不过只是护卫一职,在各项决策的大事上,自然还是要听许临夏的。

所幸这里有庄户人家。有人烟的地方,便就证明会是各项生意的聚集地。再次雇来一辆马车,还不算太费心力。

用不了多久,果见阿四去而复返,已是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他站在门口,人还未进得屋内,目光却频频望向里面。这一眼看去,果然被他发现了好消息:“阿七,你醒了”

阿七伤口的包扎虽然显得很是敷衍了事,但该注意以及避及的地方都得到了妥善处理。也正因此,阿四和许临夏才没有又对伤口做过重新的处理。

“阿七醒了,你也回来了,我们就快些赶路吧。”在阿四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许临夏已经把三人的包袱都收拾整齐了。

哪怕那对老夫妇二人也试着进行过劝说,希望他们可以留下安心养伤。可奈何许临夏去意已决,任凭别人怎么说都没有作用。

而让那夫妇二人从一开始的惊恐万分变成这样子,也只是无影在辞别前留下来银两以做打点。

二人既是受了别人的钱财,总不好再一声不吭了。

许临夏只埋头收拾着手头的包袱:“阿七你要是身体实在不行,就先在这里歇着。待我们回头返程的时候,再来接你便是。”

许临夏手中的动作终于一顿,看向了已然放弃劝说的夫妇二人:“那就麻烦二位多多照料了。”

阿四本来以为许临夏为了完成陛下交代下来的任务早已变得丧心病狂。不仅不将那侠士的话放在心上,甚至于一度连自己的生死都不顾了。

现在来看,许大人虽是心急,但还是体恤下属的。就拿他对阿七的态度来看,便可证明一切。

许临夏又掏了掏自己的身上,半天才摸出一荷包的银裸子来。

他有些犹豫地摩挲着荷包上的绣线,最后还是咬咬牙,大方地送了出去:“二位尽管放心,我们绝不白吃白喝。阿七身上有伤,这段日子,就让二位费心了。”

一时的帮忙或许还不算什么,可若真要暂住在别人的家中,时日一久,难保不会让别人生出埋怨。

“公子。”阿七咬咬牙,强撑着身子欲要从床上坐起。此次的伤势,的确是他有生之年自习武以来最严重的一次。

也辛亏当时那刀剑袭来的对象是阿四,他只是半路杀出的而已。可即便如此,他的整个胳膊都险些不保。

“阿四。”瞧着阿七那欲言又止,似是一脸为难的样子,许临夏便知道,他应是要为他之前的行为给出一个解释了。

阿四终于同许临夏心有灵犀了一回,当即颔首,走到了那一对老夫妇的身侧:“老翁,你们看,我们三个人给你们添麻烦了。家里有什么要干的活儿,都交给我做吧。”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他们平民百姓对这些也不好奇。老翁看出了阿四的用意,却也不戳穿,只跟着附和了起来:“那劳烦公子帮我们劈些柴火吧。我们两个老了,使起斧子来总是不得劲得厉害。”

三人前后离去,只待听到那关门的声响。许临夏才就近坐到了阿七的身旁,语气倒是十分淡然:“说吧。”

许临夏这样轻飘飘的语气,倒让阿七顿生一种错觉。会不会许大人,其实并不在意之前的事情?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就算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谋害大人的性命。可是在许临夏的眼中,背叛便是背叛,和取不取其性命,关系不大。

“我在入京前……”阿七在心中纠结了许久,本来打算一辈子烂在肚子里的秘密不曾想还有再见天日的一天。

他是个独自闯荡江湖的“侠客”,但阿七心里却十分清楚,侠客并不是他这个样子的。不过是为了听上去有些面子,他才自封了一个侠客之名。

过往的他每每打着劫富济贫的幌子出门行动。可究竟是救济的贫多,还是抢劫的富多,便是不清算,阿七都知道,他不过是个仗着武功来满足自我的匪寇罢了。

终有一日,因为他的肆意妄为而闯下了大祸。

“那夜,我摸到了李员外的府上。”要怪,便只能怪人心不足蛇吞象。要是当时他随便拿些黄金珠宝的就赶紧走人,也就不会有后头那无穷无尽的诸多麻烦事了。

李员外是当地有名的富户,靠做些丝绸布匹生意起家,据说他家中积攒的钱财几乎可以达到富可敌国的程度。

人人都这么说了,途经此地的阿七自然按捺不住心底的新奇,草草做了地形的了解,便趁着夜色的掩护偷偷溜进了李员外的府上。

水榭长廊,凉亭阁楼,确是比一般的大户人家还要富贵上许多。阿七按照之前搜罗来的信息和自己多年溜门撬锁的经验,很快找到了藏有黄金珠宝的库房。

他拿出了自己提前备好的包袱,将黄金珠宝装了满满的一大袋子。直到扛到背上的重量都能把他压得直不起腰来,阿七这才不甘心地准备收手。

丁玲桄榔,那背上背着的东西随着阿七步伐的挪动不断碰撞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音。阿七欢喜之余,却也走得愈发地小心谨慎。每一步的走动,都似是静止了一般。

暗夜中,什么声音都很明显,什么光影也都异常明亮。

眼前黑漆漆的一片,可阿七眼角的余光却是注意到了什么本不该存在的光亮。

第八百零一章 算计

那光亮发着幽光,不似太阳光芒那般炽盛,不似月色光芒那样柔和,更不似烛火光芒那般昏黄。

阿七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他脚步微顿,目光开始找寻那抹幽光的源头。

暗夜中,目光一寸寸地轻移着,透过墙壁的缝隙,阿七终于找到了那光亮的源头,原来是摆在桌上的一颗圆形珠子。

那应该就是传闻中的夜明珠吧。即便阿七这个见识浅薄的,通过眼前这样的景象和传说一一对应,也可以一眼将桌上的夜明珠认出来。

他还从来没有想过,在这个小地方,还可以见到夜明珠。他只以为,那是京都中的达官贵人们才有机会可以见识一番的。

心中这么一激动,阿七不自觉地便屏气凝神起来。他能听到自己砰砰跳个不停的心跳声,也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自然,还有那仅仅隔着一堵墙的对话声。

阿七认得出来,那桌边坐着的二人,其中有一个便是李员外。至于另一个是谁,阿七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这并不重要。

阿七只知道,这堵墙不是铁板一块完全没有缝隙的,而是有着开启它的机关的。

阿七探到了墙上的机关,心想,只要时机成熟,他便可以一个箭步冲出去将那夜明珠据为己有。

哦,不,怎么能说是据为己有呢?那一定是要把它救济给更多的百姓才是。阿七很快为自己的新任务找了一个绝佳的借口。

李员外的脸色可不大好看,漆黑一片的房间里,唯一的光亮便是来自于那颗夜明珠。

夜明珠发绿的幽光投在他的脸上,使得他本已阴郁的面容更加可怖了几分。

对面的男人见李员外迟迟未定,不禁开口催促起来:“你要的东西我可给你送来了,那我要的呢?”

李员外很是难堪,搓了几下手心,也不知是在赔笑还是如何:“不如,再宽限几日你看我这里反正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又何苦一定就要在这几日呢?”

“不过就是要你挤垮他的铺子,你同我在这里拖了几日”男人同李员外的谈判好像出现了分歧,只见男人站起就要收回桌上的夜明珠。

李员外这才急了,一把扣在对方的手背上:“再多宽限几日,我一定!”

男人自始至终都掌握着这场交易的主动权,他只是收回了手掌来:“找你来不过是为了省力,没有你,换了别人来做也是一样。你说你还有利用价值吗?”

不是说这是笔买卖吗?“利,利用”下意识地,李员外心口一凉。

再不容许他反应什么,李员外捂着自己的胸口只噗通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地面坚硬,李员外又是块头那么大的一个庞然大物,这砸地的声音直吓得一旁准备冷眼相看的阿七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方才亲眼目睹了什么?仅仅是因为一桩交易没有谈拢,这里就发生了一起命案

“出来吧。”那男人很是娴熟地从身上掏出一块黑色的布来擦拭着他染了鲜血的剑刃。

阿七猛地吞咽了口口水,双腿好像是被插入了钉子一般动弹不得,可奈何方才的一幕不断闪现在他的脑海当中。

恐惧的气氛霎时便淹没了他,他只乖乖地站了出来:“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阿七感觉自己可能是知道答案的。

李员外被刺死的那一瞬间,他因为太过惊讶而情绪波动了起来。也只有那个时候,是他气息最不稳的时刻。除了这个时候,阿七还想不到他的处处小心还会有出纰漏的地方。

“从你一进来的时候。”他要的不是阿七的信服,也更不是其人的质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了他吗?”

想到方才二人的对话,阿七点了点头。可是自己对于他们之间的交易为何却是半点都不知情的啊!他又摇起头来以做否定。

总之,一切来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就被人盯上了。

“我要你替我去做一件事。”他从来不会受限于任何的人或事,当然,如果有人和他讨价还价,他自然也会毫不客气地毁掉他们之间的合作。

哪怕这样的合作在李员外这样的商人眼中是笔买卖,讨价还价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阿七感觉莫名其妙,却硬气不起来,只结结巴巴地反问着:“你,你又没有许我好处,我凭什么要替你做事”

李员外才刚死,这人就把目标转移到了他的身上,可见这所谓要做的事情,无外乎就是李员外的死因。

“你觉得,如果我现在把李府的下人叫进来。他们看到你之后,会否把你扭送至官府呢?”阿七的出现,便是接替李员外的不二人选。既是如此,那出尔反尔的李员外便更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阿七无奈,本来潜入李府和偷窃便已是他的罪责,如若现在再背上一个杀人的命案,那他就是真的完蛋了。

眼前的人此前已和李员外有过数次的交易往来,李府上下不少人都是见过他的。比起阿七这个素不相识还鬼鬼祟祟的生人来说,自然是对方咬定什么便是什么了。

“你也休想同我耍什么诡计。”那人好像看透了阿七潜藏着的小心思:“我既能一举将李员外拿下,又能发现你的存在。你就应该知道,我们二人的功夫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

阿七将背上背着的那一大包东西放在了地上,这些黄金珠宝原本再是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都是甘之如饴的。可眼下,他们却是如此地烫手,甚至让阿七生出了些厌恶的情感。

“什么事?”

“大人。”阿七结束了他的回忆,实在是后悔不已。不只是为了当时自己的贪心,更为了自己屡次伤害算计许临夏的事情:“阿七对不起您。”

阿七拖着他的身子,这一次竟是不管不顾地就要在许临夏的面前跪倒。声泪俱下,他的悔意迅疾地蔓延开来:“从和阿四的遇见开始,便是我在人逼迫下的算计。可是,可是您和阿四却从来没有计较过我的身份来历。而我,却险些害死了您。”

阿七忽然这么强烈的情绪反应,已经是让许临夏惊在了原地。可这一句话还未得终了,许临夏便又听到几声清脆的声响。

第八百零二章 清算

“你干什么?”没有来得及多做思考,许临夏似乎也只是下意识地反应。

他一把攥在了阿七的手腕上,微微用上了劲:“住手。”

本来就已伤了一条胳膊,现在连另一条胳膊都不想要了吗?许临夏觉得有些莫名地好笑:“阿七,你在本官身边呆了多久?”

恩公说得在理,树大招风,况且眼下又是明明知道了他们一行人已然被人盯上,就更应该注意一些。只是眼下,有些话若非不掰开来说,阿七怕是永远分辨不清其中的含义为何。

阿七低头,竟是当着掰着指头算了起来:“已是三个月零五天。”

居然连日子都记得这么清楚,许临夏暂时压下了心头微微的诧异,反问道:“三月零五天,这日子虽是不长,却也不短。你来说说,本官难道是个不讲理不讲情面的人吗?”

阿七之所以会将日子记得这么清楚,其实也是在从侧面印证了他从一开始便是处心积虑地接近于自己的这一事实。许临夏看破了这一点,也更知道这话说出来除了伤和气并没有一点儿作用。

所以,还是学会在该住嘴的时候住嘴为好。

不过才是掌掴了几掌上去,阿七的脸庞便已经是一片红肿,他下手的力度甚至让他的左右两半脸颊都有些不对称了:“大人不是。”

正是因为许大人不是,他才会选择迷途知返。尽管他也知道,这个迷途知返可能并不存在任何的意义。

只是,为了让心里好受一些罢了。他总不能忘恩负义不算,到头来又结结实实地坑害了一把许临夏这样难得的好官吧。

“既是不是。”许临夏灵机一动。其实对付阿七这样的人,与其苦口婆心地劝解或是费尽心思地表明自己的立场,倒还不如反其道而行之一回:“那你现在这幅又哭又闹的样子,是想让本官心生愧疚从而放你一马,是吗?”

这一定是天大的误会,阿七立马止住了脸上悲伤的情绪,再不敢流露出半分的伤感抑或是什么额外的情感:“大人误会了,属下只是觉得……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账。”

“行了。”不管他用了什么法子,最起码场面也算是暂时得以稳住了:“你先起来,地上凉。如若你伤势再加重,下半辈子可赖上本官了该怎么办”

话里话外似乎都是嫌弃之意,可阿七从这当中却没有察觉出一丝的嫌恶的感觉。遂放宽了心,在许临夏的搀扶下又老老实实躺回到了床上。

“如若那帮人再找上门来逼迫于你。”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去的事情在许临夏这里,只要不造成什么恶劣至极的后果,他都可以一笔勾销。

现在的许临夏,比起发生在阿七身上已然更改不了的过往,他更关心的是对方之后的选择:“那你该当如何”

阿四觉得阿七态度的转变十分蹊跷,这才好意提醒他。许临夏不是没有思考到这一层,只是或善或恶本就没有那样分明的界限。如若阿七的一念之差,就让他及时地悬崖勒马,那又有何蹊跷可言?

只是,让许临夏拿不准的是,这仅仅是一时闪过的念头到底可以维系多久:“你说你是受人胁迫,可如今就恢复了自由之身吗?”

阿七张了张嘴,其实他被人逼迫的事情本不是一个死胡同。

他想要求助于许临夏的想法由来已久,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所犯下的错误也是越来越多,相应的,这胆量便也一再缩水。

只是没想到经过此次的事件,才算是给他找到了一个出口,得以将所有的秘密全部倾泻出来:“阿七请求许大人为属下洗清冤屈,以证清白。”

许临夏不由地会心一笑,只是他欠身咳嗽了一声之后,便赶忙用手势示意阿七暂时住嘴:“在外不要暴露我的身份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等的便是这一句话,不然,他这个堂堂的大理寺卿莫不成就是个摆设吗?

“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许临夏大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尽管他知道这些人既然敢动朝廷命官,便就证明着他们背后的实力也是不好铲除的。

只不过,既然被他发现了,那坐视不理这样的事情还不是他做得出来的:“你说为你洗清冤屈,这话可不尽然是对的。”

阿七沉默,他知道许临夏这是什么意思。即便当日在李员外的府上,他没有拿走任何的财物。可翻墙入室的罪名却是板上钉钉的,这一点必将毋庸置疑。

所谓的洗刷冤屈,其实也是在亲手把自己送入了囹圄之中。但比起被人利用着总去做一些不情不愿的事情,这前者似乎反倒成了一种解脱:“阿七只求把那些不属于自己的罪名摘掉。剩下的,我断然不会不愿。”

这和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是一个道理,阿七又怎么会有胆子去和世所运行的规律背道而驰起来

“还有……”阿七顿了一顿,虽是犹犹豫豫。但不可否认的却是,有些话不说,错过这个村就再也没有这个店了:“我帮着他们还曾动过其他手脚。”

“这些,你就不必告诉我了。”在他的身边,这样的奇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许临夏早该怀疑到阿七的身上,只是没有这一次的契机,他可还真没有这样的脑子和意识:“待完成了任务,回京之后,大理寺里自有你说道的地方。”

许临夏不消一秒,神情便猛然严肃起来。这样的转变之快,让阿七噤若寒蝉,只能应了一句是。

其实,这便也是他敢于找许临夏主持公道和正义的一大原因。若许临夏不是嫉恶如仇一般的性子,他又怎么能把自己身上的秘密尽数告之。同时还将洗刷冤屈这样的重担也一并交托给了许临夏。

“阿四。”在许临夏的说服下,阿七总算是下定了决心要在这离京不远的庄户人家安心养伤:“我们这就出发。车夫由你来做。”

离京才多远的路程,可这意外却是一件接着一件,已是让许临夏再不敢把希望什么的放在车夫这样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身上了。

第八百零三章 出狱

“公子。”经历过了这接连不断的事情,阿四也已改口:“你敢确定,我们走小路就安全”

恕他直言,按照许大人的逻辑,怕不是死得更快吧?

官道虽然名为官道,可又不是当真只有为官做宰者才走得的,寻常百姓为了求个太平的往那上面去走的才是数不胜数。

可许大人为了脱离开那帮怪人的追踪,居然自甘堕落,跑到了这偏僻的土路上来能不能躲开那些人的追踪尚且还是两说,被山贼盗匪盯上的可能性却是大大增加。

“不确定。”许临夏实话实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是他此次奉了皇命的离京当真触动了谁人的利益,那他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难逃厄运。

他往小路上走的原因另有其他:“我不是为了躲谁的追杀。只是你不觉得,从此路走再在漓水之畔换水路更近一些吗?”

阿四哑口无言。他自然是无法有什么回答的,毕竟夜夜伏在案前研究线路的人,只有许临夏一个:“属下无能。”

漆黑一片的天牢里,那扇厚重的大门终于被再度缓缓开启。不过似乎所有人都默认了一件事实,那便是这天牢牢门的开启只有往里送人的,还从来没有见过又往出接谁的。

便是等死,也最怕习惯二字。一扇可以透过光亮的大门,曾经仅仅只因为它切实存在的形貌,便成为了众人追寻的生机。

可如今,这光亮除了能让眼前的视野更为清晰一些,似乎什么都做不到。

华的双唇已经日见苍白,倘若这个时候能有一盏灯笼照在他的脸颊一侧,就会发现这是一张比死人还要可怖的面容。

巫医之术的反噬一旦开始,那速度便不是用语言可以形容来的。华将自己只剩半条命的身子全部倚在了墙上。这堵曾经被华嫌弃的墙壁如今成为了他所有的外力支撑。

“把牢门打开。”说话的人是陆公公,这样尖声细语的嗓音一旦出口,便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陆公公捏着自己的鼻子,絮絮不停地开始了唠叨:“这什么味道,难闻死了。”

正在打坐的道士闻之抬了抬眼皮:“这么娇气,还来天牢里干嘛?”

“你个死囚犯,居然还嫌弃咱家”陆公公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他可不信这么横的语气会是从一个大限将至的死囚嘴里讲出来的。

道士腹诽了一句:就是嫌弃你打扰了我的清修。不过他眼下的状况可不能更惨了,道士还是克制了一下自己的脾气的,只依旧闭起了自己的双目来。

任凭着他面前的这座牢门被人打开,又陆陆续续地走进几人来。

陆公公吃了一肚子的瘪,更不愿意在此地逗留,只指了一指在他眼中看来是半死不活的华:“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他带走。”

这些人是来找华的,这并不在道士的意料之外。又或者说,他之所以表现出如此轻慢的态度来,不过是为了让陆公公尽快把华带离这个鬼地方。

但这些心思,他不需要向任何的人说明,包括这整件事件的核心华,道士也是只字未提。

若说有哪里和他所想的不大一样的,似乎便是这陛下派人来的时日实在是太晚了一些。

让九五之尊做一个推翻前人的决定,就真的有这么难吗?道士不禁在那些脚步声远去之后,轻嗤了起来。

“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尽管给他续命就是。如若出了什么偏差,朕唯你们是问。太医院若是再这样不济,朕就一举罢了你们的职,永世不得再入朝为官。”明烨的这一番话言犹在耳,让太医院的一干人等全都胆战心惊起来。

莫司棋抱着脑袋在煎药的火炉前发起了呆来。这不过才几日的功夫,可他头上的白发却是以倍数增长。

陛下的一声皇令,就让莫司棋已然知道,这个华在陛下眼中应该不仅仅只是一个罪不可赦的巫医那么简单。却不想,如今见其人病情没有一点起色,竟是破天荒地将他接了出来。

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陛下十分器重地这个众人眼中难以相容的巫医。现在又不惜为了这样一个巫医来押上整个太医院的命运,足可见,陛下对于收复华这样一个怪才抱有了多么大的诚意。

“莫师父。”卢太医是莫司棋在宫外收的徒弟,当年也是他一手力荐,才把这个苦命的少年推举入宫的:“你不觉得……有什么东西糊了吗?”

糊莫司棋这才回神,赶紧撤下了煎药的药炉来,想要扯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可压力大到连嘴角的弧线都弯不出来。

他只叹了口气,眼睛却一直死死地盯着那散发着一股糊味的药炉:“你怎么过来了?”

卢太医没有回话,他不知道该如何说。从昨天开始,整个太医院的气氛都变了,且不说原来如何,最起码一眼看上去都是有说有笑的,偶尔还有一些资历老的太医会愿意分享一些新得来的方子。

可是现在,整个太医院死气沉沉,一个个都是一脸颓丧之色,好像天已经塌了下来。

卢太医只是受不了那种压抑的气氛,出来随便走走罢了。

“他们说我什么?”莫司棋是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所以才这么反问的。

“师,师父你在说什么?”有的话可真是倒打一耙,就算是莫司棋愿意听,他都不愿意讲。

“是不是有人说,我庸才一个,连累了整个太医院”莫司棋的嗓子里泛起一阵苦涩,他望了望药炉,那里面被他擅自加了一味黄连。

一定是黄连糊了的气味封了他的嗓子,要不然这该死的苦涩是从何而来?

而他加入黄连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为了让那惹人厌的华吃吃苦头。仅此而已。

黄连是不会与这记汤药当中的什么相克的。为了验明这一点,莫司棋甚至亲身试验过。谁叫那华卖弄学识,写了一大堆奇奇怪怪,有些甚至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东西来。

吃吃苦头方才能解了他心头的这股火气。

“师父,你别管他们那帮人。”有的人就是这样,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有了什么难处的时候,又将责难全部推到别人身上。

自始至终,巴不得好处一人独占,难处全部绕道而行。

第八百零四章 起效

“难为你了。c ”许是难得有人能熨帖地说几句体己话,莫司棋这空落落的心里居然因为一句话而暖和了起来:“小小年纪,便看得如此通透。”

卢太医主动伸手为莫司棋端起了药炉,将里面浓浓的也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倒在了碗里:“师父你快别这么说了,真是要折煞徒弟我。”

通透这个词,那是用来形容圣贤的,可不是他这样的人可以随意拿来顶在头上的。

与其说是通透,倒不如说是明白更为恰当一些。可这也是时局所致,在宫里,无论是下人还是主子,这个道理都必须懂得。

“快走吧。”莫司棋总算提起了些力气。他在心中自我安慰着,这药不起作用,或许只是疗程未到,又或许只是华此前的环境太过糟糕而未能使药效发挥到该有的作用吧。

究竟能不能起效果,现在说也是言之尚早。

“让让,让让。”几名太医围坐在华的床榻前,盯着昏睡不醒的华束手无策,一个个除了叹气便还是叹气。

卢太医看见他们这样便烦,虽然药碗是盛放在了托盘之上,根本烫不着自己的。可卢太医还是大声地叫喊着:“让让,烫死我了。”

那些个太医一见到卢太医故意夸大的动作,也生怕烫伤自己而给他让出了条路来。见到他身后的莫司棋,这消极厌烦的情绪也涨到了一个高点。

当着莫司棋的面便开始故意低声地交头接耳起来,说是窃窃私语,可那声音大得却是可以声声入耳,聒噪极了。

“这药的方子你们都没有见过。我听说啊!”卢太医可不比心事重重的莫司棋,面对故意针对于他的言辞也是疲于应对。

只要还有一个人在他面前胡扯的,卢太医便就要和他们死磕到底:“这煎药的火候要是控制得不好糊了,散发出来的气味从鼻间嗅入,可是会烂人舌头的。”

这药炉的的确确传来了一股令人作呕的糊味,个别太医也早在一开始就捏紧了自己的鼻子。

只是烂舌头这话,却没有几个是相信的:“那你说了这么多话,吸了这么多味,你怎么不烂舌头?”

不过就是随意的毫无章法的话,卢太医并不打算解释,将托盘往华床榻一侧的桌上狠狠一掷,不满之情溢于言表:“个别人黑心肠,你不烂舌头,难不成是我烂?”

“行了。”莫司棋不是怕事的,就太医院的这几个同僚间的风言风语他还是扛得住的:“都少说几句吧。华要多休息。”

众人自讨了个没趣,又因为实在闻不得那股奇怪的呕糊味,便一一离去了。

“卢太医。你帮我把他扶起来。”华的面色苍白无力,和几日前去牢中诊脉时的已是判若两人。

这让莫司棋越发地信了巫医之术的神奇,以及千万触碰不得的想法在他的脑海当中慢慢地根深蒂固起来。

这才几日,除了性烈的毒药之外,莫司棋还从未见过谁人的病情可以蔓延得如此迅疾。

一碗药不知喂了多久,所幸迷迷糊糊中的华在服药这件事上还是十分地配合的。倒也算是让莫司棋能得到的唯一安慰了。

“师父,要不我在这里守着,你去睡一会儿?”卢太医不是不为自己的前程担忧。可他也知道华能否好起来,这和莫司棋一人可没有任何的关系。

若要硬说些什么,也只能说是莫司棋运气不好。放着太医院这么多的太医不用,偏偏找上了莫司棋,这才让其人烦出了一头的白发。

卢太医摇摇头,更多的是无可奈何,他们整个太医院的处境已经是覆巢之下了,可为何那些人还在内斗?究竟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才可以让他们拧紧一些

他们这幅作态,好像华救不活受到惩罚的仅仅只会是莫司棋一样。可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卢太医心口一凉,呼出的气都更为沉重了一些:“睡一会儿吧,华有反应了我再叫你。”

也确实是心力交瘁,这回莫司棋没有再执拗下去,只是点点头,手掌一撑膝盖站了起来:“我在旁边休息一会儿就成。他有反应了叫我。”

莫司棋只是答应了卢太医先行去歇息片刻,可华的情形那么糟糕,他更不敢走远。心中合计了一番,还是就近找了处地方打起了瞌睡。

许是因为心中有事,这瞌睡的睡意来得尤为艰难。莫司棋杵着脑袋,好不容易勉强失去了些清醒的意识。

可下一刻,耳边就传来了一声连呼,迷迷糊糊之中,似是卢太医的叫声。

从迷离到彻底清醒仅仅只有一个呼吸的功夫,莫司棋立马清醒了过来:“怎么了?他醒了”

卢太医脸上终于不再是死气沉沉的模样,闻言便直接点了点头:“他状况瞧上去好多了。师父你快去看看吧。”

莫司棋几步跨到华的床榻前,中间因为飘忽不定的紧张心情,甚至还绊了自己的一脚:“华,你感觉身子如何了”

他可是按照华的方子去抓的药。跑遍了京都城中的大小药铺不算,还特意找到了妙春堂曾经的学徒赵涵,这才把这些七零八落的东西给找了齐全。

也是时候该起点效果了吧。怀抱着这样的想法,莫司棋几日间一直自我如此安慰着。就盼着能有点好消息传来,也免得整个太医院遭殃。

华抿了抿唇角,有点欲哭无泪:“莫太医你在药方里擅自加了黄连。”不过他身子实在是太虚弱了,以至于连这样的表情都很难表达出来,苍白干裂的唇微微咧开,这让他的笑容看上去惨淡极了。

巫医纵然可恶,陛下甚至为了眼前的华而把整个太医院都押上了。但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不管华是什么身份,也不管他身上背负了什么样的经历。高手就是高手,病入膏肓的情形之下,还能知道服下的药中多出了什么成分。

莫司棋也不搭茬,只是一把抓过了其人的手腕:“你先别说话,我给你诊诊脉。”

莫司棋之所以这么急不可耐,除了是想知道华现在的身子状况究竟如何了。再有便是,华的这一觉清醒之后,其人的面色好像改善了许多。

第八百零五章 渐好

莫司棋一双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只是眉宇之间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疑惑:“这怎么回事?”

什么药,甭管是内服还是外敷,都要讲究一个循序渐进。顶 点毕竟那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仅仅只存在于说书人的口中。世上若当真有这样的妙物,凭它任何的疑难杂症,也就不需要他们这群大夫了。

可是,华给出的这方子好生奇怪。之前不见一丝效用,怎么今日一贴下去,半死不活的脉象便重新拥有了生机

若不是其人是巫医,他从医数十年,可真想向华好好讨教几招。

看着莫司棋和卢太医一脸的愕然,华却是一点儿都不意外:“我这本来便不是病症,只不过是巫医之术的反噬罢了。”

治疗之法,自然也是不得寻常。

他只是不懂,这药照理来说,应该每一贴下肚,都会有所效果。怎么偏偏到了今日,似乎才初见了点涟漪

“莫太医。”华费劲地将头扭转向了外间:“这药你之前用了几分火候”

虽然每服药方的煎药方式都略有不同,可总归说来应该都是大同小异的。莫司棋可不认为,他行医数十载,连煎个药都还需要别人指点:“文火,少说也有一个半时辰。”

莫司棋没有什么好气地回答道,他这样子细致认真,就不信,华还能挑出什么错处来

没想到,听闻这话,华却是面露出了果不其然的神色,连连叹气:“果然,被我猜中了。”

“你猜中了什么?”看来是身子恢复了不少,看看其人说起话来这幅中气十足的样子,再看看这早已准备好挖苦人的神情。但莫司棋还是压下了心中些许的不快,问向了华。

“我这药起初是用来逼退反噬之毒的,所以不能用文火,而是要改用性烈的武火。少说嘛,也要两个时辰。”华自清醒之后,整个人的精气神便愈来愈好,一口气说这么多,也不见带喘的。

卢太医在一旁品着茶水,用以压下心头这躁动已久的心悸,此时却是一口喷将了出来,甚至还有些卡在了嗓子眼里,一时痒痒得很:“咳,咳。武火,还两个时辰,你这怕不是要糊吧?”

华懒懒地抬了一抬自己依旧很是沉重的双眼眼皮:“你们今日给我送来的这碗汤药,不就是糊的吗?”

卢太医并没有煎过这贴药,因而还显得有些懵懵懂懂地不明就里。可莫司棋进行过一番推导之后,却是终于明白了过来为何之前的几贴药不见什么效果。

原来,问题竟是出在了这里:“那岂不是说,之前的那些药材全都白买了”

莫司棋忽然就心疼起自己的钱袋来,尽管这显然并不是现在的重点。

“花钱买个教训。”华缓缓地合上了双眼,已经不想再浪费精力和莫司棋揪扯下去了。

“既然有这项要注意的,你怎么不早说”都说帮人帮到底,他倒是被迫着想要倾尽全力帮到底,可是早先的华不交代清楚,又让他如何帮忙

华咳嗽了几声,胸腔激烈地起伏着,连一张脸蛋都被憋得通红。

卢太医一见此景,哪敢让莫司棋再说下去,生怕触动地刚刚有些起色的华愈发地严重起来:“师父,华大夫尚需静养。不管怎么回事,我们之后再说。”

这话甚至都带了些乞求的意味在。莫司棋若是再不收手,倒有点不近人情的意思了。

他愤愤不平地摆了摆袖子,“这里是太医院,你要什么都有,尽管安心静养着便是。”

那榻上的人再不言一语,似是已经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卢太医见莫司棋定住了脚步,半天都无法动弹,不禁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我们走吧,华体虚,多多休息也是常事。”

“走吧。”莫司棋跟卢太医一前一后离开了这间屋子。华那种小心思,骗得了卢太医,却骗不了他。说什么太困乏了,这才又昏睡了过去。其实多半是不想和他废话吧。

“如何了?”华一人,是牵系着整个太医院上下人心的关键所在,若是得不到他的消息,谁也不肯安心就此散去。

卢太医的郁闷来得快,散得也快。再加之,的确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好消息,他的不快也便一走了之了:“华醒了,师父为他诊过脉,已是有大好的趋势。”

这话无疑是在久旱龟裂的土地上洒下的一滴滴甘霖,缓和了众人的情绪不说,便是相互之间尴尬肃穆的气氛似乎都随之不见了。

更有甚者,态度的转变不见一丝缝隙,弥合的技术高超到了一绝:“那还真是莫太医医术高超啊,要不然我们这回太医院可就遭了大难了。”

莫司棋深谙这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招数,虽是反感,但也不会轻易写在脸上。因而只是大致点了点头,跟着打起了哈哈:“这几日来大家也都累了,就各自散了吧。”

“病人的病症治好了吗?”人群都聚集在屋前的这一处,这便导致太医院中的这一庭院有大片大片的空地。

声音的传来,显得尤为洪亮:“你们就散?”

“微臣拜见陛下。”一见到来人是明烨,这好不容易落回肚子里的一颗心瞬即便又悬了起来。

其实,莫司棋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怕什么。现如今,已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可他却好像是做贼心虚地还在胆战心惊。

“莫太医。”明烨来得不是时候,没有听到莫司棋和卢太医之前的话语,只知道他做主让一众人各自散了:“朕让你们太医院诊治华,进展如何了”

“回陛下。”莫太医一脸凝重之色,既见不到什么畏畏缩缩的后怕,却也不见有什么喜色。他只是规规矩矩地如实回禀着:“华在服下微臣的药之后,现在已经清醒了。”

明烨自从那日之后,便再也不曾踏入过天牢,自然也是不知华一度病重到了人事不省的地步。闻言,也只是咬了咬牙关,只觉得莫司棋大有敷衍之态:“你们若是连这个都保证不了,那也真和民间郎中没有什么两样了。”

卢太医急了,什么误会都可以,可唯独是这陛下的误解,那是万万不行的啊:“陛下,您误会了。莫太医的意思是,华已经大好了。”

第八百零六章 难堪

“你们若是为了逞一时之勇而给朕信口开河的话,那便是欺君之罪。”明烨并非不信,只是若不是那华病症若斯,他又何以将其人从那深不见底的天牢当中捞了出来。

要知道,巫医究竟是否有罪,华又能否脱得了干系,这一切可都是未知。

他大没有必要为了这等未知而做出如此不同寻常的决定来。因为这种先例,此前还没有开过。可然而事实却是,他做了。并且还为了争得这一个怪才而动用上了整个太医院之力。

不管他嘴上是如何言道的,在心里,怕是没有比他更愿意太医院此遭可以一举成功的。

莫司棋终于在卢太医的提点之下走上了正轨,只见他躬身施以一礼:“回陛下,我等所言非虚。那华的脉象的确显现了些生机,不再虚浮无力了。”

那可真算是难能可贵的好消息,明烨的嘴角微微上翘了起来,只是身为帝王,他早已不能有半分的喜形于色。他张张嘴:“朕只看结果,你们只要通力合作保得他的性命即可。”

太医院的众人神色各异,不过总是没了那些初次听闻此等言语的死气沉沉。

卢太医却是松开了自己紧攥着衣角的双手。想必陛下是知道了他此番施加下来的压力在太医院里掀出了多大的风浪,这才特意提了一句通力合作。

有陛下这话,莫师父也可放下心来大干一场了。

“是。”莫司棋并不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他顿了半晌,觉得还是有些必要把华真实的情况一一禀报出来:“只是,华他修习的是巫医之术,这毕竟,隔行如隔山。究竟能不能根除,还尚且……”

“啧!”莫司棋太过实诚了,太医院当中立马有人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明烨听到之后便皱起了眉头来,只喝了一声:“放肆!朕还在这里站着呢,这是做什么?”

他知道自己之前的一番话语会在太医院掀出什么风浪,人心的阴暗一面也将会暴露地彻底无疑。所以今日前来,便是有意从旁调和一些。却不想,某些人当着他这个陛下的面都不知收敛。

“陛下息怒。”莫司棋还并不认为,同这些同僚在这件事上有什么好互相使绊子的:“他们也只是急于求成,过于心焦罢了。”

当时挑了莫司棋前去为华医治自然不是草草做出的决定,让明烨看中的,无外乎也就是他这样的气量。

“你们的事情自己解决,只是胆敢让朕再撞见今日的事件,后果自负。”明烨转身离去,纵使他想亲眼看一眼莫司棋等人口中已经渐好的华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却也一一忍了下来。

在许临夏未得归京之前,他是不能让人瞧出他的计划和打算的。如此大动干戈地派人将华从天牢当中带出,已是过分了。

“臣等恭送陛下。”望着明烨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之下离去,几个嚼舌根成性的人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来。

在陛下面前为他们说话,那仅仅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坏了他们太医院的军心,搞得人心惶惶只能是百害而无一利。

可这并不代表,莫司棋就对他的这些同僚要继续和颜悦色下去,他只微微侧目招呼起了卢太医:“我们去把药渣重新分拣一二。”

不为别的,之前的药材并未起到应有的作用,莫司棋便也没有放在心上。可方才,他可算是亲眼见证过了华这药方真切的实力。

作为一个靠医术起家并用以谋生的大夫,他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研究其内构成的好机会。

“里正大人在家吗?”阿四和许临夏一路长途跋涉,虽是再没有遇到过任何会威胁到生命安全的危机,可竟也是在许临夏一味的催促之下而活生生累死了拉车的马。

行进此村落里,风尘仆仆的二人已是灰头土脸,十分难堪。

许临夏也顾不得自己的形容装束,便和阿四一人一边拦着村人打听起了情况。

六福村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到了这里,本该是先歇脚的二人,却发现了什么很是奇怪的事情。

毕竟是朝廷命官,又是奉了皇命前来调查经年旧事的,许临夏觉得自己是该找到六福村的里正了解一下情况。

一个老妇人牵着年幼的孩童,啊了一声,似是没有听清阿四问了些什么:“你说什么?”

人都是如此,上了一定的年岁耳不聪目不明都是最为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阿四并没有将老妪的耳背和六福村里的怪事联系在一起,只又凑近了一些提高嗓门道:“阿婆,我是在问啊,你们村的里正大人,他人在哪儿啊?”

阿四的嗓门实在是太大了一些,甚至将一旁渐行渐远的许临夏都吸引了过来。

那老妇人牵着自己孙子的手就是一紧,这一回倒是听清楚了:“里正啊,他不在村里。”

“不在……村里”许临夏忍不住接起口来。这可真是稀罕事一件。如若按照天盛律来看,身为里正,无缘无故地不在自己的辖地之内,可以算他一个玩忽职守之罪。

许临夏刚想再进一步问清什么的时候,那老妇人却轻轻拍了拍自己孙子的后背:“囡囡啊,我们回家了,回家吃饭了好不好啊?”

这明明是商量的口吻,纵使对方是一个小孩子,老妇人也不该就二话不说地一走了之。就好像,是在刻意躲避着他们。

许临夏咂咂舌,指了指前面的一条土路:“接着再找找吧。”许是他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坐久了,看谁都有一种嫌疑。许临夏心中暗自谴责了自己一番,就算是要怀疑,也得看看对象是谁再做决定吧?

刚才过去的一老一少,能耍什么心眼,尤其是还在不认识他们的情形下。

“六福村,还真是奇怪啊!”许临夏不禁感慨起来,想和阿四说几句。

可是这话是出口了,要不要阿四的回答其实也不妨事。只是这阿四经久的沉默,放在六福村的四下静谧里,好像就不是什么好兆头了。

许临夏缓缓地扭过头去,脖子的僵硬甚至能让他清楚地听到自己躯体里骨头的响动:“阿四”

第八百零七章 失散

预感这回事,有一部分是通过时局的判断而预知到的未来局势。c 可还有一部分,是明明什么都无法判定,心中却早早地有着不安的情绪在暗中作起祟来。

许临夏也不知自己的预感是什么情况,又是从何而来。他只是紧张焦虑极了。

在眼神僵硬麻木地向四下当中逡巡了一番之后,这种焦虑之感才积淀到了一定的程度,彻底演变成了一种惶恐惊惧:“阿四,你在哪儿呢?”

大白天的,这是活见了鬼吗?那么大的一个大活人,除非是凭空消失,要不然是不会一点儿踪迹都寻不到的。

“阿四!”此下的时令已经完全来到了融融的春日,再不比那初春还带着时而微寒的清冷。可因为这么一遭突变,许临夏整个人如坠冰窟,浑身的鸡皮疙瘩起来就没有再消下去过。

许临夏站在原地四顾,可哪里见到阿四的半个人影。莫不是那混小子选择在这个时候和他开什么玩笑吧?这样荒唐的想法很快便被许临夏压了下来。

六福村,一个奇奇怪怪的村子。他们入村以来,似乎所见一直都是人迹寥寥。哪怕是方才见到的,也只是老妪和她的孙子这样的一老一少。那么,村里的青壮年究竟去了哪里呢?

还有一个火烧眉毛的关键所在。即便眼下的他是毫无头绪,可这一点却必须得到解决。

看来陛下的旨意算是下对了,这里面绝对藏着不小的猫腻。

许临夏攥紧了拳头,用指甲掐了掐自己靠近虎口的一片掌心。勉强壮了壮胆,只能选择向村子深处走去。

暮色已经完全降了下来,这个时候,迟滞在原地不动绝对不是什么正确的选择。要寻得阿四的下落,也得等他找到落脚之处才是。

况且,许临夏对他们二人的实力强弱还是有着异常清晰的认定的。就这样拖延下去,究竟是失踪的阿四危险更大一些,还是他这个文弱的大理寺卿更有可能遇险?这应该是高下立判的事情吧。

想到此,许临夏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只觉得此地邪祟有余,便赶快拔步离去。

夜色是说来就来,就好像误入的山林深处不知何时弥散开来的白雾一般,霎时遮挡了眼前一切的景象。

这让许临夏心中更是七上八下,他敲打木门的力度重了起来:“有人吗?”

许临夏明明是看到屋里亮着一盏烛火的,作为六福村里为数不多是可以确认下来有人居住的人家,这户人家似乎理所应当要被他赖上。

恐怖的氛围已经愈见壮大,直至完全淹没了许临夏,多年读书识字养成的内涵此刻也统统被许临夏抛之到了脑后。

他只是不想在这空荡荡的夜里再独自游荡下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大白天的都能消失一个会拳脚功夫的阿四,到了夜里,再消失一个手气缚鸡之力的他,似乎也不为过吧?

咯吱一声,眼前的木门忽然被人从里拉开。因为实在太过紧张,许临夏连来人接近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出来,只知道门却是忽然应声开了。

许临夏吓得嘴角一抖,正要说明来意,可是面前混沌一团的夜色却让他半天都吐露不来半个字。

这是……真的见鬼了根本没有人来开门,那这门又是怎么回事?许临夏这一次是真的怕极了,屡次被冲撞的理智让他将礼数什么的全都搁置在了一边。

早在叫门不应的时候,他便是试着推动过眼前这扇门的。那时不见有任何的反应,便就说明此门是上了门闩的。

许临夏拼命地吞咽了一口唾沫,这种情况,要么拔腿就跑,要么……

可是,他这双不争气的腿怎么就那么废物。许临夏一人在夜风的吹拂下一动不动,额头上甚至都见了汗。

“你还进不进来了”一个稚嫩的童声很是不耐烦地响在许临夏的面前。

许临夏循着这道声音将头低了下去。他发誓,这是他第一次觉得童声乃是天籁之音的说法根本就是妙语良言。不,应该说是至理名言也不为过。

紧绷着的面皮一松,前后的反差太大,这让许临夏一个品行端正的人看上去就像一个奸计快要得逞的坏蛋一样:“进进,这位小友多有得罪了,我是从……”

面前的小男孩看上去不大愿意同许临夏多说,干脆往身后一退,自己头也不回地朝屋里小跑而去。

和小孩儿打交道,那对于他来说就是另一种秀才遇到兵,许临夏只踌躇了片刻,也跟在了后面。

最起码,人家没有把他拒之门外,那应该就可以视为是同意了吧?许临夏这么想着。

“阿婆。”那孩子一路小跑,气喘吁吁的,好像身后的许临夏是一匹饿狼在死死地尾随着他一般。

真是莫名其妙。就算是狼,那引狼入室的也是他自己好吗许临夏这么腹诽着,不过还是毕恭毕敬地向这户人家的主人行了礼:“在下是从京都来南地游历的,姓许,阿婆可以唤……”

“是你”老妪借着身旁桌上的昏黄烛光,看清了许临夏正是白日里向他打听里正去向的那个陌生人。

许临夏之前也没有注意过,更没有想过竟是如此凑巧。这么大的村子,就算是人迹罕至,那再次相遇的机会也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正是在下。”许临夏微微提高了嗓音,脸上挂着的正是客气谦和的笑容。

只是这笑脸之下,许临夏却是喜忧参半。怎么说呢,这一回生两回熟的事情,应该就是缘分使然了。

可是就在见到这祖孙二人之后,阿四便活生生地消失了。

这让许临夏很难不和他们联想在一起。就算对方看上去是如此的弱势,甚至是比他这个文弱书生还要差些自保能力的。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有找到阿四的下落之前,也很难说。

但是终归也在官场摸爬滚打了一圈,许临夏面皮上的异样,一般还是旁人无法看出的。

老妪撑着桌子一角站了起来,脚步蹒跚地走到了许临夏的身边,又在他身上打量了好几眼,才问道:“还有一个人呢”

许临夏眉心一冽,硬着头皮继续了下去:“我与他,走散了。”

第八百零八章 暗度陈仓

照理来说,是不应该怀疑到这一老一幼的身上的,可那时放眼去望,视野当中也只有这二人。

再之后,阿四便是消失不见了。

许临夏也拿不准主意,更不好被外人看出了自己的方寸大乱,只好强装着镇定,借口是人生地不熟故而与同伴走散了。

老妪听了点点头,眼神中流露出些可惜的神色来,不过大抵是对许临夏这话没有特殊的反应的:“许……”

许临夏跟着附和起来:“在下是姓许。”他对老人家是相当有耐心的,这一点,即便放在现下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许公子,跟我来吧。”老妪迈动起了她步履蹒跚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得摇摇晃晃,甚至让紧随其后的许临夏都觉得,她马上就要跌倒了。

但觉得就是觉得,腿脚不灵泛的老妪许是习惯了这种走姿,倒也相安无事:“许公子,我们乡下粗鄙,您就先将就凑合一晚。”

不管今日见证了多少奇怪的事情,眼下总算是有了暂时得以保证安全的地方。许临夏按捺下心中隐隐升起的雀跃,作揖谢过:“许某谢过阿婆。”

阿婆本就耳背,这话自然是听不大清了,但不知是适时的语境被渲染到了一定的气氛还是如何。老妪笑着摆了摆手:“不谢不谢,你快睡吧。我们村里人都睡得早,你可不要再出来乱晃了。”

既是到了别人的地盘上,除了必要的谦逊守礼,该表现出来的规矩也是必不可少的。许临夏自然是忙不迭地点头应下:“阿婆放心,许某是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那老妪含糊着点头应该算作是应答了什么吧,继而就又带着男孩儿走远了:“我老婆子手脚不便,家中也没什么吃食,许公子你将就着吃点干粮就早些歇息吧。”

听闻这番话,许临夏忍不住往窗外的浓浓夜色里张望了一眼。算来这个时辰,倒不至于就要入睡了吧?

而且他并没有要求什么,老妪却是一张口便予以了回绝,待客之礼似乎在她身上根本得不到什么体现。

当然不排除是有老妪说起的这些原因,只是她这么心急,又是否有些怪异?

许临夏耸了耸肩,将肩上有些滑落下来的包袱再往上一提,干脆走进了房间里。

“什么味道?”许临夏忍不住皱起眉头,试着又在房间里来回地嗅了几下,便赶紧堵住了自己的鼻孔:“奇怪。”

他低低地言语了一声,便回身闭紧了房门。直到此刻,许临夏再也不能忽视什么了,这屋子里的蹊跷可不小。

整个房间之中弥散着一股呛人的土味,就好像四面不是环墙,他整个人忽然裸露在了大漠戈壁之中。呼吸相闻间,是那种干枯的沙砾填充之感漫溢。

“咳,咳。”许临夏呼吸不畅,一手撑着桌面咳嗽不止。

就算一个房间当中长久没有人居住,也不该是这个样子。而且,这桌面……

许临夏盯着自己的手掌一阵发愣,这可作何解释?

为什么空气里都是呛人的土味,可桌子,地面,还有这房间里的一应陈设却是干净整洁一新

到底是闲置了许久,还是常常有人进出?

许临夏实在被这土味逼得够呛,干脆凑到了窗边,半带生闷气地一把将窗户推开透起了风来。

村子里坐落的各个屋子,远近不一燃着的灯火好像是提前收到了什么信号一般,霎时熄灭。整个视野当中归入了一片黯然漆黑。

身前只有遥远的星河在发着蛊惑人心的光芒,而自己身后的那一星半点的烛火光芒,好像也被吞没进了这片漆黑之中,再也爬不出来。

诡异,这整个村子都透露着这两个字。许临夏的鸡皮疙瘩又从全身的各个角落冒了出来,他一个激灵,刚想要伸出双手去将窗户合上。

可目光的随意一瞥,却吓得他赶紧就着窗沿蹲了下去。

“呼!”许临夏紧紧贴着墙壁,生怕自己这里的景象被外面的人一览无余。

他的气息越来越重,甚至因为下蹲的时间过久而导致眼前都发起阵阵的眩晕来。许临夏的目光在屋内打量着,这才发现,即便他人躲藏了起来又有何用

在满是被夜色笼罩的环境之下,那豆因为轻风挑逗而跳动不已的烛火才是真正致命的存在。

许临夏咬咬牙,做出了一个他这辈子都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是他这个不懂半点功夫的人能做出的动作。

他一个轱辘,整个人保持着上半身的挺立而凑到了桌前。难怪那老妪让他早些入睡,原来六福村是真的有古怪。

许临夏来不及思考更多,只鼓起腮帮子来狠狠吹了一口气,看着那火苗熄了下去。而自己周身也归入了和夜色相宜的颜色,许临夏才感觉自己像是从虎口脱险,捡回了一条小命来。

庆幸,除了这二字,许临夏想不到自己还能用什么字句来表达他现下的心理活动。

其实,他方才看到的景象究竟是什么呢?许临夏也说不清楚。

只是,这夜晚的六福村和白日截然不同。光冲着这一点,许临夏便可以认定,白日凭空消失不见的阿四,十有**便是被人掳走的。

许临夏缓慢地移到了窗边的位置,偷偷地向窗户外面探去。

那些人在夜色当中脚步匆匆地行进着,好像在赶时间的样子。极其小心谨慎,约莫是怕被人瞧出了他们的踪迹。这一队似乎没有尽头的队伍,源源不断地从这头走到了那头。

以许临夏的视角还看不太清,这两端的尽头是在哪里。

许临夏看着那些人群,不经意地就想起了一些怪谈里提及过的阴兵借道。所谓阴兵借道,就是说一到夜晚便出来活动,可白日里一切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般,毫无踪迹可言。

这说的,不正是在夜色笼罩之下的六福村吗?只不过,阴兵借道是无迹可循。他们却是……

等等,许临夏的心中咯噔一声。对啊,这世上有没有鬼怪那是一说,可大多数情况之下都是人在装神弄鬼。为的就是以鬼怪之谈混淆视听,人的双眼一被鬼怪迷住了,那么那些人的计划便可以悄无声息地进行下去。

这样利用着人内心深处的恐惧,不失为一种兵法上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第八百零九章 试探

阴兵借道既是不存在的,那便是说,是有人在暗度陈仓了

在大理寺呆了这么久的日子,见得多了,判断一些东西也是驾轻就熟的。c

因为夜视实在受限,许临夏其实并未能看到多少有价值可以说明问题的景象。但从那人数来看应该就是六福村白日不曾见过面的村民了。

很快,许临夏便想起了问起老妪时里正去向何处时的情景。里正既是一村之主,又怎会好端端地离去

不过,老妪神情有异,料想是此前他们的口径未得一致,而六福村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是被蒙在鼓里的。

也就是说,他们如此鬼鬼祟祟的行径如果是为了隐瞒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的话,那整个村子,无一例外就都是帮凶了。

许临夏半倚着墙壁发呆,眼神凝视着夜色当中方才一干人离去的方向,半天都抽不回来。

纵然他知道,现在的他为了自保,最好的办法就应该是乖乖地躺上床,被子一蒙,直接睡到第二天天大亮。

可是亲眼目睹了什么的他,一时陷入了这种思虑当中,甚至无法自拔。

直到门外似是有什么轻移的脚步声传来,许临夏方才迫不得已直面起了他并不算安全的处境。

他这应该算是羊入虎口了吧,而且还是自己一手造就出来的。不过,这种事情是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的。

就算此前他知道了六福村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难道为了躲避祸患就可以不踏入了吗?这里是当年巫医一族绝迹的起源,要真有什么冤假错案,也只有在这里才能窥探出些许。

那脚步声终于消失了,但是并不是离去,而是停驻在了许临夏的房门外。

这些细碎至极的声音,对于没有任何武功基础的人来说,本来是很难听清的。可偏偏是在此时此刻的今夜,且先不说那大批的村民一离去整个四周都变得异常寂静,单论注意力高度集中的许临夏自己,都对任何声音捕捉的能力异常灵敏。

听到这些,也就不足为奇了。

那老妪到底是真耳背还是假耳背,此刻已然不再重要。许临夏只屏气凝神着紧紧地盯着那扇随时会被人一把推开来的木门。

他知道,以不变应万变或许才是今夜暂得无恙的唯一保证。他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但凡发出一点儿声响来,等待他的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那老妪却还是个不放弃的,久久地候在门外,应该就是为了使许临夏放松警惕。

时间就这样悄悄地流淌而过,若不是认定了老妪就一直守在门外不曾离开,许临夏还当真要中了对方的套。

这就是一场在看不到对方情况下的相互试探,谁若是先失去了耐心,谁便会输掉这场无声的战役。而输掉的代价,远不是许临夏能承担得起的。

屋内长久的寂静,终于换来了老妪放松下来的戒备之心,她轻轻扣响了房门,试着敲了几下。

许临夏哪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吭声,他只觉得这一声接着一声的声响,不是敲在了木质的门板上,而是他这个愈见跳动得强烈的心房上。

似乎,只要再来那么一下,自己一起共振的心房就要完全地崩裂开来了。

所幸,正如一开始一样,这不过只是老妪试探他这个外乡人的法子。很快,敲门声也好,那从未离去的脚步也罢,完全地从许临夏的世界当中退了出去。

但即便是这样,身处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六福村中,都一直让许临夏倍感不安。

今晚一过,寻找阿四的希望可能就愈发地渺茫。因为许临夏也不知道,六福村当中究竟埋藏的秘密会是什么。

他摸黑爬上了床榻,一呼一吸之间,经久不散的依然是那股土腥味。开窗通风,似乎也并未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可闻着闻着,许临夏居然伴着那股味道就安然入了睡。

再次清醒过来之际,毫无意外的,已经是第二天天大亮的时候了。

许临夏睁开双眼,猛地坐起了身来。这一夜,似乎是很宁静的一晚上,正如昨夜那老妪所告诫他的一般。

只要被子蒙过头一睡即可。当时许临夏就品出了这话里的言外之意。为什么特意提出让他睡觉,而且话里话外提及的时候,也在刻意点明今晚这样的字眼。

这是眼见着天色将晚,赶人于她而言有些过于不忍。可村子的秘密又不能为外人察觉,而特意下的变相的逐客令吧?

许临夏想了许多,头一扭,目光正对上了那初升的太阳。金色的光芒不加任何的掩饰,直接冲撞进了他的视野当中,很刺眼,很夺目,霸道,不带着一点儿的余地。

就好像,这是他不久之后会遇到的状况一般。

许临夏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他毕竟是个读书人,无论是什么情景之下,都是最重体面的那个。他深吸了一口气,以使得自己看上去全然不知昨晚发生的一切。这才推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许临夏只是收拾了收拾自己的衣裳和头发,至于包袱和行李,他还是保持着昨晚入住时的样子。

因为,只要阿四的下落还一日没有找到,六福村的秘密还一日没有被揭开,他便不能就此离去。

离开了这户人家,那他就没有了基于活动的住所。到时一点退路都没有,吃亏难过的还是自己。

因而,许临夏打定了主意。只要这一逐客令没有挑破,他便继续装聋作哑下去,权当没有看出老妪的话外之意。

“大哥哥醒了。”小男孩比起昨日初见之时,似乎没有那么认生了。他一看到许临夏出了房门,便雀跃着蹦跳地冲到了老妪的身边。

老妪应该还是没有听太清小男孩口中说了什么,只是爱抚地摸着他一头略显凌乱的发丝。

无论这老妪是不是故意在他面前做戏,都不重要了。许临夏挑了挑嘴角,试着放松了一下面部表情,这才走了上前:“许某多谢阿婆的收留好意。”

这老妪不是喜欢装吗?那好,自己就配合她做这一场戏,他倒要看看,这充满着骗局谎言的戏码到底还能唱到几时

许临夏谢过之后便挺了挺身子,四顾张望了起来。他东转转,西走走,可就是没有任何要离开的意思。

第八百一十章 耳目

老妪面色渐渐地垮了下来,整张脸上都写满着不悦。

而这些,许临夏是都看在了眼中的。可那又能如何呢?换句话说,这根本就是他在故意为之,目的就是来看看,老妪的伪装究竟还能装到几时

老妪越是心焦难耐,便离其人露出狐狸尾巴不远了。而他要做的,便是将这种心焦尽可能地无限放大。

许临夏抬手咳嗽了一声,遮掩住了自己脸上漾出的些许笑意:“小友啊,我这饿肚子饿了一夜,不晓得你们家中可有什么吃食?”

老妪喜欢装聋作哑,那他又不能强逼着对方做出什么立即的回应。与此对比,便就只能从这个男孩儿身上下手了。

许临夏状似很是随性而为的样子,但一双眼睛的目光可从来没有离开过老妪的身上。

老妪毕竟不是作案成性,说到底,不过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村民。一应该防备和该谨慎的,她并没有处理得恰到好处。

其实只要留心,不难发现这其中的破绽百出。老妪毕竟年岁摆在了眼前,腿脚不灵泛是正常的,耳背可能也有一些,但到了此前的那种程度,却的确是装出来的。

因为此刻,许临夏看得清楚,这老妪的面部表情堪称一个丰富多彩。即便在她满脸皱纹的遮挡之下,那些表情都是生动不已。

老妪是在给一旁的男孩儿使眼色,那样满是心眼的眼神,和她这个早已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年岁十分不搭。

越是不搭,才会越反衬出了比寻常坏人还要恶劣一些的感觉出来。

许临夏将这些不爽一一都压了下来,整个村子都要与他为敌。他不过初来乍到,他们就使计拐走了阿四。这样的下马威,确实把他难住了,可是萌生退意这样的事情还从来没有在他许临夏身上发生过。

男孩年幼,自然不能明辨是非,此种情形之下,不过是被大人牵着鼻子走就是了。老妪让他往东,他便往东,让他往西,他自然是不会南辕北辙的。

这和敢不敢似乎也没有多大的关联,只是没有这样的意识罢了。男孩儿几步走了过来,很不认生地一把拉住了许临夏垂下的宽袍大袖:“大哥哥你要走了吗?”

昨日的男孩与今日的判若两人,这甚至让许临夏一时无法分清楚。哪一个才是眼前这孩子最真实的存在。

许临夏半弯下了身子,揉了揉男孩儿的发顶:“哥哥同同伴走散了,一时半会儿也无处可去。小友你能不能代为问问,我可以多住些日子吗?”

男孩儿的眼神倒是透亮,想来他对村子里发生的奇奇怪怪事情的背后意味着什么是一概不知。他只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之下成为了他背后大人手中的提线木偶罢了。

男孩儿转过了身子,小跑向了表情僵硬的老妪,是为许临夏传话去了。

可老妪已然控制不了的表情早已将其出卖,什么耳背根本就是一个幌子。又何需男孩儿代为传话呢?

许临夏完全认定了这一事实,干脆又加了把火:“许某绝不白住,这一路的盘缠都可付给阿婆。毕竟,和同伴走散,还是挺大的一件事吧?”

许临夏不紧不慢地说着,饶有趣味地打量着面前老妪的脸色。

把这话都抛了出来,老妪自然再没有任何的借口去拒绝。除非是她要自己揭穿什么。

可那怎么可能呢?这关乎到了整个六福村,老妪既然是其中的帮凶,那无论情愿与否,都已是上了贼船容易下贼船难。

眼下,落脚之地得到了解决。许临夏再没有心情同老妪纠缠在一起。只摆了摆自己的袖子,便朝着门口的方向大步流星地离去。

许临夏或许不知,他渐行渐远的身影之后,那老妪的脸色彻底地阴了下来,一种怨毒的神色从她显着很是慈祥的面皮上骤然升起。

“阿婆,你怎么了?”男孩儿日夜都同老妪呆在一处,对于她的异常,自然不难发现。

“小孩子家家别管那么多。”从许临夏那里受来的气还没有消下去,老妪自然而然地就把这股火气撒到了男孩儿的身上。

对此情况,男孩儿其实是见怪不怪,此刻只瘪了瘪嘴,讨了个无趣便走到了一边去。

六福村不仅藏有猫腻,直觉告诉许临夏,这当中或许还牵扯到了更多。

也正因此,说不准,那巫医一脉还当真是桩冤假错案呢!

白日的时间对于许临夏来说尤为重要,他必须地抓紧这个机会。阿四的失踪,也刚好给了他在村子四处搜查的一个契机。

许临夏甚至很不负责地开始想,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阿四的失踪也未必就是坏事一件啊!

最起码,为他探究得到更多的秘密提供了便利。至于阿四的安危,他毕竟有武功在身,许临夏只能默默祈求是自己将问题想得复杂化了吧。

不管怎么说,最重要的还是时间二字。他越是尽早找到阿四,发现六福村的秘密,那么一切便还有得挽救。

如若再行拖延,后果便是不堪设想了。许临夏在村子的土路之间状似漫无目的地游荡了起来,昨晚上看到的景象,可不是只把他吓了一身的冷汗。

剥丝抽茧,透过事物的表象去看内里实质,一直是他这个大理寺卿应当做到的事情。

许临夏知道自己在明,村民在暗,因而还装着像无头苍蝇一般地在村里兜转了许久,口中也是念念有词地不断呼喊着阿四的名字。

但事实上,许临夏知道,能够吸引他脚步的只有一个地方,而通往那个地方的唯一方向应当便是他昨晚看到的。

“阿四”许临夏在村里走了许久,腿脚都开始泛酸了,可每每一喊起阿四的名字,都能把自己笑死。

阿四,似乎成为了他在这村子里壮胆的口号。每当他以为四周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的时候,就喊喊阿四的名字来壮胆。最关键的是,许临夏并不认为这四下里只有他一个人活人。

那些村民极有可能躲在暗处,只是他因为地形不熟看不见就是了。如何能躲过村民安插在村子四处的耳目,这便是要看阿四这声叫得有多大,以及他的伪装技术如何了。

第八百一十一章 别有洞天

许临夏就这样一路喊着阿四,一路沿着昨日大量村民走过的方向找了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除了要寻阿四,还需要干什么。或许是找到一个管事的人,里正也好,别人也罢,可以出来跟他解释解释。

又或者,是将他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证据紧握在手

一切在没有得到新的进展之前,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前面的土路更显荒凉,已经是连一砖一瓦都没有起过,显然不是人居住停留的地方。

真是奇了,难道就这样凭空消失在了路口不成?还是说,那些村民是连夜离村

不应该吧,看那老妪的神情,分明这样的事情在六福村是常态,而不是仅仅只持续了一日半天的。

许临夏站在原地开始四处环顾了一圈,这里就是六福村的尽头了。如果说,他昨日进村位置是村口,那么现在这里应当就是村尾。

别说一砖一瓦了,就是连简陋的茅草屋,许临夏都没有看到一个。

目光所及,倒也不是一马平川。就比如说,这横在路边,似是有些突兀的一口水井。

建在村尾的水井,似乎也不是多难以理解。许临夏可不是生在京都的贵家子弟,一路自寒门苦读上来,民间的一些疾苦他也算是见了许多。

哪个地方是地下有水源的,可由不得人来选。干旱一些的村子,常常需要村民步行好些时候,才能去打井水上来的他也不是没有见过。

只是,六福村的这口井出现得很是蹊跷。在凑到了井边往下一探究竟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甚了。

从井口去往里张望,这口井应该挖得有些深度,以至于许临夏一时什么都看不到。似乎只有些黑洞洞的东西。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口早已干涸了的枯井呢。许临夏沿着水井四周绕了一大圈子,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眼见着天色依稀又要黯淡了下来,许临夏便知道,一回生二回熟,今日不管如何,他都不能再将自己处于昨夜那样被动的境地了。

越早回到房间,依旧还是躲在窗后,说不定还会发现些什么蛛丝马迹呢。

许临夏这么想着,半个趴在水井井沿边的身子便直了起来。他拍了拍沾到了些尘土的双手,准备离去。

可拍手的动作却是不由地为之一顿,他的手,不仅没有任何的尘土,似乎还很是干燥。

很是干燥要知道,这可是水井,哪怕是井深再深,可只要是被人一直在用着,从水的浸湿程度来看都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但这样的疑惑从心底升起没有多久,许临夏便强自压了下去。这口井或许才是真正古怪的地方。

天色已经不容他在此多耽搁了,饶使是真有古怪蹊跷,那也应该明日安全了再来。

许临夏准备转身离去,可是人还没有拔动步子,却感觉自己的身子忽然受到外力的拉扯。那力道十分强劲,拖拽着他半点没有反抗的余地。再等许临夏反应过来之际,他竟然已经往水井深处坠去。

这得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将整个人倒转了个来,甚至是一力拉到了井中。

从地面到井底,根本不容许临夏反应,他只觉得一阵头昏脑涨,自己再反应过来的时候,竟是身形稳定住了。

可这不是井中吗?他怎么没有被水淹没?

这是许临夏自己下意识的疑惑。他这才往四周去打量了一眼,不免惊觉,自己在地面时那无聊的一闪而过的想法竟然成了真。

这井底竟是别有洞天,实则是一口枯井。难怪那井沿是干燥,不见有一点湿度的。

“谁”那些所有的疑惑和解答不过是瞬息的功夫,许临夏怎么会忘记自己究竟是怎样无缘无故地坠入到了井中来的?

背后下手的宵小之徒,极有可能就是这六福村中的村民。他们可真是要往死里下手,即便是于他们而言只是小小的过路人,他们那狠辣的手段也是宁杀一千,绝不错放一人。

越想越是愤愤不平,许临夏读书人温文尔雅的气质难得散失殆尽,口中忍不住骂骂咧咧了起来。

“我……”只有许临夏一人越来越大的嗓音来回回荡的井中,终于传来了另外的一个声音。

许临夏感觉自己大腿被人抓住,隔着薄薄的春衫,那只手还在很不规矩地挠着什么。

这可真是胡闹,有辱斯文,许临夏又羞又恼,立时蹦了起来:“你干什么?”费尽心机地置他于死地也就算了。可这算什么,临了临了还不给他一个体面离去的机会吗?

身为读书人的许临夏最受不了这个,一股火气上涌,让他忘却了所有的胆怯,直接抬腿就是踹向了地上趴着的那个人。

可是,这人的身形,他怎么似是在哪儿见过?许临夏也没有想很多,只觉得应该是自己昨夜藏在窗后看到的某一村民吧。

地上的人估计摔得够呛,课了好一会儿,高高举起自己的手来:“大,大人,别打了,是自己人。都是自己人。”

大人许临夏呆愣了一会儿,旋即才反应过来,眼前的这家伙不是村民,而是他苦苦寻找的阿四。

许临夏赶紧停下了自己脚下的动作,上手搀扶起了阿四,半带嗔怪地问道:“怎么是你你昨天死哪儿去了”

许临夏还以为阿四是遭遇了不测,眼前见阿四好端端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看上去,精神面貌比他还要强上许多。说话的口气自然也就不好了些。

“小的有话要说。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说这话时,阿四脸上露出了讪讪的笑容。诚然,他这话说给谁听,都没有任何的可信度,都是一样的荒诞不经。

可是,事实的确如此:“有哪里得罪了大人的地方,还望许大人多多包涵。”

许临夏冷哼了一声,不过终归危机接触,他将双手一背,心情也放松了下来:“你不得已出此下策下策是什么,就是把我拉到井底,想要摔死我是吗?”

“小的惶恐。”阿四立即跪倒在地,赶紧谢罪:“大人您看,您掉下来的时候不是也完好吗?可有受伤?”

这话可问的许临夏是哑口无言,他虽是不大愿意承认,可又不能睁眼说瞎话,便就点点头。示意阿四继续下去。

第八百一十二章 通道

说到这里,许临夏再看看眼前阿四狼狈的形貌,才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什么。

阿四继续道:“小的有事要报给大人,这才多有冒犯。故而将自己做了肉垫,大人您没事吧?”

阿四把他拖下了井底,又害怕把他摔着,这才将自己做了肉垫。又难怪他掉下来的时候,并不觉得哪里酸痛。而那时被阿四抓住大腿什么的,应该也只是其人挣扎着想要起身吧。

既是如此,那便是情有可原:“你到底要说什么,值当得这样吗?”

一边说着,许临夏一边用有些嫌弃的目光打量起了四下。方才跌进井中的时候,他似乎只顾着惊惧和生气,甚至都未能在第一时间好好观察一下这里的地形。

现在想来,还真是不可取。还好是阿四拉他下的井。如若换做真有预谋的旁人来,他在明,别人在暗,自己又不及时观察地形,恐怕此刻黄花菜都早就凉了吧。

阿四揉了揉发麻的腿脚,不敢耽搁:“属下发现六福村有古怪。”

“这还用你说”许临夏满心期待地以为阿四会告诉他一个什么惊天大秘密。可没想到,居然只是这样无关痛痒的一句话:“你别告诉我,你消失了大半夜,现在又把我拖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只是为了跟我说这一句话。”

阿四舔了舔嘴唇,看来许大人也是察觉到了什么。那自己也就用不着如此费心地铺垫,倒不如开门见山来得方便。

实在是六福村太不同寻常了,阿四怕自己冷不丁地一句话,再把许临夏这个文弱书生给吓出了好歹来:“属下昨日失踪,其实是故意为之。”

许临夏点了点头,没有回话。但他看出来了,瞧着其人生龙活虎的样子,难道还不能猜出失踪只不过是阿四自导自演的吗?

像他昨日那般忧心忡忡的,其实只是庸人自扰罢了。

阿四从地上直起了身来,眼睛定定地盯着井中的某一个方向。

他的眼神专注到骇人,许临夏只蹙紧眉了眉头,也忍不住循着其人的目光去望。

可是,那边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没有的样子。

“这口枯井的尽头,才是六福村最大的秘密。”阿四昨日原本是同许临夏在一起问路的,后来的消失不见其实并没有任何意外的发生。

又或者说有,只不过意外并没有发生在他的身上就是了。许临夏没有习过武,自然是感知不到。可阿四不同,他从一踏入这个村子开始,就感觉到了那一丝丝的不对劲。

这不对劲可不是来自于白日却是人迹罕至,而是说,有人在哪里暗中监视着他们。

那个时候起,阿四便就明白,或许是到了他要探明一番的时候。被人盯上了,自是不方便告诉许临夏的,阿四这才自作主张地先采取了行动。

“你就不怕我出个什么意外”许临夏佯装怒气,讲真的,昨晚上的情况还的确有些危急。

“只要不触犯到他们的底线,他们自然不会对我们下手。”谁都没有必要争个鱼死网破,那样对于双方都是尤为不利。

“属下探查过了。”这白日里是没有人的,可阿四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这枯井井底向外挖了一条通路,六福村的青壮年每到晚上都必然会通过这条路回到村子里。不到天亮,他们便又会悄无声息地原路返回。”

也就是说,一日之中,有超过半数的时间,这些村民是不在六福村里的。

一个村子,几乎是倾巢而出,夜半而归,可不到天亮便又悄然离去。就算是用脚趾头去想,也该明白这里面的水必然很深。

“你沿着这通路看过了”许临夏不相信阿四这么胸有成竹的样子,打探来的消息会只有这么一点。

“没有。”阿四照实说。方才是时间没来得,现在既是许大人也来了,不如一起,也好相互之间有个照应:“属下刚才想到地面上去,就是为了看看短期之内会不会来人。却没成想,正撞到了大人。”

许临夏现下才总算是明白了阿四完全的用意。原来,阿四不是事先不想打招呼,而是他同自己一样,只是不知在某一个暗处是否还藏有其他的眼睛。

为了避开这眼睛,才不得已而为之。而他的意外坠井,如若被人看在了眼里,或许也当真只是一场意外吧。

“如若这里真的如你所说,挖有一条密道。”留给他们的时间怕是已经不多了,许临夏将身子转向了那黑漆漆的方向:“机会可就只有今天这一次。”

一路走来,许临夏并不知自己是否有被人盯上。但方才发生在地面时的跌落,无论是不是意外,他们已经接近到了刺破真相的边缘。

越是这种时候,退缩与否便越由不得他们。唯有前进,或许才是最好的明哲保身的法子。

井底本来就因为太深而很难见到光,此刻天色又一点点地暗了下来。许临夏和阿四身处的这小小方寸之地,便愈显逼仄幽暗了。

“阿四,你去前头带路。”许临夏攥紧了自己的双拳,已经做出了决定:“我今日倒要看看,这六福村里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现在这个时间当真尴尬,他们如若爬出井外,这回去的路途遥远,铁定是来不及的。又不能坐困在原地,那样就真的等同于坐以待毙了。

既然原地驻守不是,撤退也万万不可,那倒还不如主动出击。最起码,也看揭开一层六福村的神秘面纱。

阿四就等着许临夏就这番话,事实上,他早在此前就已经顺着这条通路去看过。对于那边的地形说不上熟悉,但时间允许的话,找到一二暂以藏身之处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

“大人,小心脚下。”阿四娴熟地从腰带之中掏出了火折子来。一手护着黄色的小火苗,一边眼睛盯着前方看似永没有尽头的长路:“这里看似密闭,但其实是有通风口的。”

许临夏看着阿四的动作明白了他的意思。那火苗摇曳着正欢,明显不是因为阿四的屏气凝神,也不是小心谨慎的肢体动作,而是这悠长的密道。

出风口似乎还远远不止一个。许临夏不禁冷哼了一声:“如此浩大的工程,要说他们六福村凑在一起没有鬼,那才是见了鬼。”

第八百一十三章 直指老巢

“到了。”基于许临夏一人的半带感慨半带不平的唠叨,阿四没有接话。事实上,他不是不想接话而让场面一时冷了下来,他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毕竟,许临夏是朝廷命官,纠察之责本就由他的份。这样敏感的问题,如若因为他随便几句未经差事的语句而带偏了。那他岂不是成了罪人一个吗?

阿四伸出手来拦了一拦身后紧接着上来的许临夏。

他需要先行上去试探一番,确认不会有什么危险了,才能让许临夏上去:“大人且慢。”

许临夏这一路走得小心翼翼,感觉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膛了。此刻紧张地他似乎连咽口口水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但他还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亲眼看着阿四将那簇小火苗熄灭,又钻了上去。

若说还有哪段时间是很煎熬的,除了昨日被老妪死死地蹲守在门外。恐怕就是眼下阿四的离去了。

许临夏百无聊赖,又十分紧张,只能就近用指甲抠起了通路旁的墙壁来。

这墙壁的手感,似乎有些不大对劲。这样的疑惑虽是自心中萌生了,可许临夏却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毕竟,这通道不知在地下多深的位置,地底潮湿,疏松一些似乎也无可厚非。

如此这般,也不知过了多久,许临夏紧张到了两只手心全都遍布了汗水的时候,头顶上方才有了些许的脚步声临近。

可四周是伸手见不到五指的状态,他也不能确定来人是谁。可能是来接应他的阿四,更有可能是六福村的村人。

黑暗中只能依稀辨出个大致轮廓的身形轻松一跃,站定在了许临夏的面前:“大人,属下探过了,上面现在安全。”

“记住。”因为六福村的这一遭,阿四对于他的称呼又打回了原形。方才是在密道之内,不得已小心翼翼着,现下却是不得不再嘱咐一遍了:“在人前不要称呼我为大人,叫我公子即可。”

阿四拍了一记脑袋,如梦初醒,真是习惯成自然。一旦发生些什么风浪,便就将该注意的事情全都抛到了脑后:“阿四晓得了。”

在阿四的帮忙下,许临夏咬着牙攀爬了许久,才算是到了地面上。看到眼前展现出来的景象时,他不由地张大了嘴巴。

他知道六福村的村民古古怪怪,八成做的也不会是什么见光的事情。但是如眼前这般,搞了这么大阵仗的,他可真是始料未及。

“公子。”阿四毕竟是习武之人,双手一撑,便稳稳地落在了地上。即便有些声响,也算不得多大。

只是,许临夏打量着眼前的景象太过专注了。听得这声音,却觉得十分地刺耳,便回过身来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公子。”阿四拉着许临夏借着朦胧下来的黄昏暮色躲在了一棵大树之后,“你觉得,这里是干什么用的?”

眼前这拔地而起的楼太过气势恢宏了一些,灯火都连成了一片璀璨的光亮。这是黄昏,所以自然没有可与其争辉的光亮。可即便放到白日,怕是也不遑多让。

现下的他们与那楼隔了一些距离,但并不难听到里面传来的人群嘈杂之声。保不齐又是聚在一起饮酒作乐的。

许临夏本该对这些不感兴趣才是。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必须得感兴趣:“看看就知道了。不过阿四,你说,当地官员知情吗?”

许临夏双眼往紧眯了眯。他观察过了,这楼的建筑规模早就超了民间所建造的允许范围之内。这等规模,应该只有京都当中那些封侯拜相的有功之臣们才可以吧?

可据他所知,这六福村所在之地,还没有可以达到这种官衔级别的人物。其他的人,即便有这个心思,受地域管辖,那也是鞭长莫及。

所以,基本可以认定的是,这一定是有猫腻的见不得光的民间组织。这么大的阵仗,还不知收敛,能说明什么?还不是又是一例官匪勾结的案例。

这种东西,只要官员能够从中牟取到暴利,多半都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小心。”许临夏正一个人陷入了冥想当中不能自拔,阿四就扣住他的肩膀往后狠狠拉拽了一把:“有人出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世道好像颠倒过来了。那些行止不端的人反而是大摇大摆,像他们这样的,却只能躲在暗处偷窥。

出来的,不是落单的三三两两,而是又像昨夜许临夏见到的那般,是成群结队的人。

许临夏躲在树后,一动都不敢动,生怕被人发现。现而今他们所处的,可完全是人家的地盘了,想要逃,那都是无从谈起。

目睹着那些人排着队伍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进入了方才他们爬上来的地方。许临夏这才松了一口气,调转过了身子,看向了那依旧灯火通明的楼里:“我们得进去看看。”

“公子。这不妥吧。”阿四有些犹豫,直接伸手拦住了已经等待不及的许临夏。

许临夏虽是一介书生出身,可绝大多数时候其人身上展现出的那种果敢和决断,是他这个自诩着干脆利落的武夫都比不得的。阿四不得不承认,只是眼下他不是怕了,只是觉得这样未免真的有些操之过急:“最起码再等一等吧。观望观望。”

万一还有没走干净的尾巴,他们二人一路走来都相安无事,结果被他们瞧去了,败在这个节骨眼上的话,岂不才是功亏一篑届时,真的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许临夏没有再继续固执着埋头前冲,但眉宇之间依旧是存了一丝犹豫不决的。

阿四既然都能拉住他,自然是要添把火的:“我们也不差这一时片刻,一切当以小心为上。”

怕许临夏急功近利,被迷了心智,阿四还微微加大了一些自己手上的劲道。

许临夏终于被说服了,叹了一口气,将身子往树上贴得更紧了一些,只是双眼依旧死死地盯着那楼里。这架势,阿四完全有理由相信,楼里怕是想要飞出一只苍蝇都难吧。

“那就这么定了。”

还真的被阿四说中了。那楼里果然没有人走干净,似乎就只是前后脚的功夫,又有三人结伴从楼里走了出来。

第八百一十四章 划痕

许临夏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自己身侧的阿四,心内想的是总算被他躲过了一劫。这可要多亏了阿四的提醒。

距离隔着实在远了一些,能看到三人的动作便已是极致,至于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其实就有些难为人了。

许临夏只能看到那三人作别之后,一人扬长而去,走得是和先前众人截然不同的方向。而剩余的那二人又互相说了些什么,便齐齐返回了楼里去。

如此这般,许临夏方才确定,应该是没有什么大问题了:“我们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太深,他眼花缭乱的缘故,许临夏觉得那二人之中有个身影格外相熟。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他人远在京都,就算是老家,也和此地相隔甚远。

那拨人走后,楼里依旧没有安静下来,且随着许临夏二人大胆地靠近,他似乎都能听到别人推杯换盏的声音。大有通宵达旦,彻夜欢饮的意思。

“公子,你打算怎么进去”看着许临夏大有往进冲的意思,阿四便是一脸忧色:“他们彼此之间熟络,你我二人这样的生面孔,必定是不行的。”

“你说得对。”许临夏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种狡黠的笑容,只是那笑容一闪即逝,倒让阿四只以为是他的错觉:“阿四,你武功如何?”

“什,什么意思?”阿四被问得发愣,隐隐约约眉心作起痛来。他总觉得,许大人接下来要整的这个幺蛾子,会让他不胜其扰。

只见许临夏拍了拍阿四的肩头,当真要予以重任:“你既然武功还不错,飞个檐走个壁什么的,应该还不在话下吧?”

阿四没有说话,他总觉得,许大人怕是对飞檐走壁有什么误解吧?阿四抬头望了一望这气势逼人的高楼,这种高度,别说是他这个半吊子,就是那日的恩公,怕也应付不来。

嗨,这可真是隔行如隔山。隔行的结果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可阿四觉得,他还是有必要让许临夏知道一下此事的难度的:“公子,不是阿四不乐意,只是……只是你这”实在是为难人。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阿四的眉心却猛然一皱,上手抓起许临夏的衣领,就躲进了墙壁的拐角。

方才,又有人在门口打转。这意味着什么,莫不成是说,他们被人发现了

许临夏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可他们不能白来这么一遭,已经没有退路了:“你想法子混进去,或者,到二楼看看里面是什么情况。”

短暂的沉默过后,许临夏终于还是下达了自己的命令。

许临夏这么确信的语气,阿四也不能再违抗什么,只硬着头皮抱拳应了声是。便双脚蹬地,一个旋身飞转上了二楼的栏杆处。

许临夏心中很是欣慰,甚至忍不住为其人频频鼓掌。可惜他也不能拖了后腿,因而便只能作罢。

若有一身武功护体,那干什么都是方便不已。看着阿四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许临夏羡煞不已。这羡慕也仅仅只持续了片刻,他很快便抽离了出来,面对起了现实。

那就是,针对他这样什么都不会的人,这种时候,还是乖乖地藏好为好。不然就是只能添乱。

阿四对于自己的功夫是几斤几两重,心里还是十分清楚的。因此,他一手抱着廊柱,一边探向了楼里的景象。他大可以直接使用轻功翻到了窗户那边,这样远远比现在要省事得多,只是那样暴露的风险却是比现在要成倍增长的。

奇怪……来回地瞄了几眼之后,阿四却看不到几个人影。可那嘈杂的人声从来没有间断下来过,不仅是不绝于耳,几度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从头至尾,不见有半分的异样。照理来说,他和许临夏谨慎至此,除非是这楼里另有高手藏匿,察觉到了他们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马脚。不然的话,谁会发现?

阿四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大胆地迈出了那一步。他用指尖在窗户纸上戳了一个小洞出来,将眼睛凑了上去。

这窗户只开了一个小缝,从这夹缝当中看,自然是很难看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不得已,阿四才动用上了这个看似上不了台面的法子。

透过小孔里,阿四的视野宽广多了。可惜的是,无论他是从上看到下,还是从左望到右,都不见有半个人影。

莫不成,是在更高的一层上这样的想法浮起,很快便又被阿四打消下去了。

因为这个声音的源头,他还是分得清的,明明就是近在眼前。

阿四咬了咬呀,心想着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干脆翻窗一个骨碌贴着地面滚了进去。

明亮的屋里,蜡烛照耀得晃眼,探究一番并不需要刻意留心。桌椅板凳缺胳膊少腿,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地板上更是遍布了一道道的深深浅浅的划痕,那划痕触目惊心,无论采用什么方法都绝难遮挡一二。

当然,看这敞敞亮亮的样子,想必它们背后的人也没有这个打算。他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了,人家都没有说个什么,他在这里瞎起什么劲。

只是,外面耗费巨资才打造出了这样一栋颇为唬人的楼来,不要告诉他就是为了在里面随意地挥霍着。

到底做了什么,才可以把地面划成这个样子。

“阿四。”

就在阿四一个人低着脑袋仿佛老僧入定一般沉寂的时候,有个很是耳熟的声音冷不丁地响了起来。

这里可是远在京都之外的六福村,谁人都不会认识他。是谁在叫他

阿四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慢慢循着声音去看的时候,心底的冷意却是更甚:“大,公子,怎么是您”事情发生得突然,阿四一声大人已然是呼之欲出。其实,阿四自己都知道,此刻再改口,意义估计也不大。

他和许临夏不是商量好了吗?由他先去探路,若是再有什么的话,回头回合之后再从长计议。

可许大人现在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样子是什么情况?

阿四完全会错意了。许临夏这哪里是面色不改,他分明是无力到了无可奈何。真的是半点法子都没有了。

第八百一十五章 相熟

“许大人。瞧了一晚上了,想必你也口渴了,先喝点水吧。”杯底在桌面剐蹭着被前推的声音在此种情形下有些刺耳。

在许临夏耳中听来,这种刺耳声更是被放大了无数倍,似乎是在扒着他的头皮一层层地往下削磨着什么。

自从许临夏被请进了这楼里,他身上的鸡皮疙瘩就没有消下去过,相反,还是起了一层又一层。

许临夏想一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好像失去了对外界所有的感知。

阿四也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但只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们二人已然暴露了。他也只能尽职尽责,站到了许临夏的身后,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面前的那人,准备随时开战。

那人面貌清隽,脸上又一直挂着谦和的笑容,只是看上去不知为什么却是个极不好惹的样子。

阿四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黏黏腻腻地,别提有多不自在了。终于,那人将目标也转到了阿四的身上:“既然来了,就坐吧。不是都说,远来者皆是客嘛。二位好歹给我一个面子,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许临夏在他的面前异常地沉默寡言,可听闻这话,却像是触怒了他一般。许临夏忽然抬头,正视起了面前的少年:“你我同出京都,你现在跑来六福村说要尽地主之谊。不觉得太过可笑吗?”

阿四本来一直站着,此刻却是在一旁暗自松了口气,干脆挨着许临夏坐了下来。眼前的局面已是再明显不过,许大人和这位少年是旧时相识。

只要是双方相互识得的,总不会太过棘手。这是阿四自己的认为。

既然他们一个两个都不喝水,而选择了大眼瞪小眼,倒不如……阿四这一路早就口干舌燥,他瞄了一眼一本正经,神情肃穆到有些夸张的许临夏,将其面前的樽夺了过来,自己喝得兴起。

咕咕的喝水声实在是有些大,许临夏好不容易摆出的架子因为阿四这一举措瞬间土崩瓦解。不要说他在这里遇到老熟人是个什么感觉,单从这一点来看,他倒是真的觉得自己很丢面。

许临夏率先拍了桌子:“世子,你一个人躲到这地方来是要自甘堕落吗?”

说这话时,许临夏的嘴唇一直在忍不住微微发着颤。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平阳侯一家是个什么状况,纵使民间百姓不知,他也是知道内情的。

今朝这番话一说出口,可就是覆水难收,一字一句全都扎在凌珏的心口上了。

但他本意,并不是这样的。许临夏脱力,站起来的身子瞬间像是被抽走了筋骨一样,他又跌回了座位上:“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凌珏自问,他不是一个敏感的人。饶使比不上古往的那些圣贤,好歹也可做到不因外物的得失而或喜或悲。可如今,旁人倒还真的可以凭借三言两语就将他轻易击垮了呢。

说者或许真的是无意,又或是一时情急吧。但这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因为他是那个有心的听者:“许大人当官当久了,当得不食人间烟火。能说出这话来,我也不意外。”

许临夏看了一眼对眼前是什么时局浑然不觉的阿四,又是可气又是好笑:“阿四,你先……”

许临夏原本是想让阿四避开的,可却被凌珏的一句话给阻了:“犯不着。你们既是一起的,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许临夏眨了眨眼睛,他初来乍到的时候,凌珏帮了他不少的忙,也算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贵人。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都无法预知,第二天的太阳和厄运究竟哪一个会先到来。

谁也不知道,一辈子就该顺风顺水,为人处世简直完美到无可挑剔的珏世子,如今会沦落成这个样子。

许临夏没有说,这和山匪流寇又能有多大的区别。

心中说不上来是酸涩还是什么,许临夏哽咽了几番,这才重又抬头看向了凌珏:“书上都说,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我一直奉行的原则。”

何为原则呢那应该是行事的底线。可惜,人都是有感情的,原则是原则,可把昔日的感情全都抛弃来换取条条框框的所谓人为定下的原则,这样冰冷的原则本身也是站不住脚的吧。

许临夏这么想着,心中已经做出了选择:“只要世子你今日将六福村的事情如实相告,我就当做从来没有见过你。”

“你这算什么”许临夏这样的书生,其实是有些迂腐的。凌珏同他打过交道,能想到从其人嘴中吐露出这番话来,其实于他而言想必是经历过好一番挣扎的。

凌珏松了口气,不是因为听说自己藏身之处再次安全而放松了下来。只是觉得,许临夏这个书生有血有肉,遇到他这样的个例,还要如此,着实比过往的那些号称是朋友的人不知强出了多少倍来。

“我凌珏在此先谢过你的好意。”处境难过是难过,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靠着旧事的交情去胁迫旁人。这份感情真是如此,那早就是变味了:“只是,你把我交出去加官进爵,官运亨通。若你今日不抓,来日未必不会后悔。”

“嗨。”他们啊,总是想那么多,左想右想,思前想后的,难怪都得不到快乐。陛下如此,凌珏也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好处:“来日的事情来日再说呗。逝者不可忆,来日不可追。世子你应该看得比我还通透一些。”

这是他最后能劝慰的话语了。一切也就到此为止:“世子,你就实话告诉我,六福村,有什么秘密?”

这才是对于许临夏来说的正题,其他的事情,都不在他此次出行的任务范围之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甚至是说,凌珏和六福村之间的联系他也可以一概不论。

他要的只是当年巫医的真相。如若六福村当真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再行惩罚就是。

凌珏当然知道,像许临夏这样的朝廷命官,是不会随随便便出现在六福村这样的地方的。他的出现,背后必然是皇命所指。

六福村的事情,难道被陛下发现了凌珏笑而不语,他只是试探性地发问:“我同你一样,刚刚到这里不久。你想问什么,不妨直说。”

第八百一十六章 干系

“有个人。”迟早都是要让凌珏知道的,许临夏认为自己并没有什么藏着掖着的必要:“世子你也认识。”

他们之间还不仅仅是认识那么简单,彼此间来回的照面也打了有数个了。

也正因此,许临夏觉得自己说出来,单凭着凌珏同华那不浅的交情。只要是凌珏自己和这案子本身没有关系。那么,得到凌珏提供出的线索,基本上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凌珏眼底露出了些许的好奇之色,只是终也没有开口问过。许临夏既千里迢迢地过来了,在这里又见到了他,是必然会绷不住的。

左右都是会知情,这个主动,他还是不要争抢着来了。

许临夏停顿之后,见凌珏没有询问的意思,便也只能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华是巫医一事已然败露,现如今被陛下打入了天牢,朝不保夕。”

三言两语,便将华所面临的处境给透了个干净。

“他竟是巫医。”虽然言语之中用到了竟这个字眼,可包括凌珏自己在内,都没有感受到多么夸张的惊奇。

他对华身份的猜测,一直以来似乎仅仅只差那么一层薄到不能再薄的窗户纸。现下的区别,也只是长久以来存在横在他面前的这窗户纸被人捅破了而已。

拨开弥漫在眼前的云雾,华的来历及过往,终于不再有任何的秘密:“那,他是什么意思?”

自从白羽山庄一事之后,凌珏对明烨抱有的态度便十分微妙。他既不想让旁人敲出端倪,也不想违心还保持着如初的模样。

因而,能一语带过还将意思传达到位便是最好。

能让许临夏说出他是为华而来的,也就是说,即便华巫医的身份再也藏掩不住,可对于他的处置,明烨也不是一棒子打死的。

“华应该是受到了巫术的反噬。”那些从未接触过的东西,对许临夏而言,实在太过玄妙。只能含糊地照着他所听来的,尽量原封不动地再转述出口:“总之半死不活的,陛下也就心软了。”

“心软”这一声反问虽然是从凌珏口中吐露出来的,但真正要问的对象或许只是凌珏自己。之所以会心软,那是因为华其人的存在虽是忌讳,但终归还是有利用价值的。

对于那些真正意义上可以称之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明烨下起手来可是大刀阔斧,半点都不带犹豫的。

那么这个时候,他还会生出些许无谓的心软吗?

许临夏只能转移话题,正所谓君心难测。他既不是局内人,那么不知所云地擅自言说,也只能是和稀泥:“陛下怀疑,当年巫医一案另有隐情。这才让我来六福村探查个究竟。”

“你随意。”凌珏的态度太过云淡风轻,仅仅是上下嘴皮一张一合就说出口的话语,不带任何的感**彩。

他这个样子,反倒是让许临夏心中没有了底气。这和他想的,怎么一点儿都不一样

“咳。”许临夏感觉自己的面皮有些发红发烫。他终归还是一个只擅长纸上谈兵的书生,这新官也是刚刚上任不久,面对一些意料之外的局面,总会显示出困顿的局促之感:“你怎么会和六福村的村民在一起”

既然是要找寻巫医旧案的线索,总是脱离不开六福村这个村子的。

凌珏那一直以来基本没有什么变化的面部表情,此刻终于是起了些波澜:“六福……”

“珏公子。”孟三气喘吁吁地冲撞了进来,对于许临夏和阿四这两张陌生面孔,他好像一点儿都不意外:“他们回来了。”

凌珏似是思索了片刻,这才一手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许大人,你还是先躲一躲为好。”

许临夏不傻,也会审时度势,知道这个他们指的就是之前离开的村人。

他不懂的是,既然自己已表面了立场,凌珏也不打算仗着地势之便与他为难。这是为何?

阿四好像早在这楼里被许临夏冷不丁的一声唤给吼破了胆,现下一听到又有新的危机来临,他便匆忙站了起来:“大人,我们还是照世子说的先躲躲吧。”

听了这许久,阿四若是连眼前的人是什么身份都认不出来,也就太说不过去了。他当然不会嘴长到将凌珏的事情到处去传,况且其人名声在外,可不是受现下一些家世影响,这一点就会改变的。

珏世子应该还不至于是算计他们的人,见许临夏还没有什么反应,阿四便凑到了许临夏的近前:“大人……”

“你不用多说。”再继续这样纠缠下去,时局对他不会有任何的益处。他自然不必在这样的小事上没完没了下去:“躲哪儿你带路就是。”

凌珏离京满打满算只有数月的样子,可六福村的这些旧事往前却是至少有数十个年头。

想要联系起来,恐也不关凌珏的干系。只是他分明是知道些什么的,又不知是碍于了什么,这才替他们隐瞒。

不过无妨,他既然来了,自然就不能空手回去。势必是要挖出些什么来的。

“孟三,你先带他们到后面去。”无论时间紧张与否,凌珏看上去都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只是催促着几人动作快一些。

许临夏走在最后,似乎只是一个转身的功夫,他便听到了那身后一干人等簇拥着挤进了屋里的动静。

声响颇大,知道的,这不过是一群村民深夜晚归。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帮没有教养的土匪进了村。

许临夏忍不住咂了咂嘴,立马受到了来自阿四和孟三不约而同的眼神示意。

“晓得了。”许临夏大致比了个手势。可心里却腹诽不止:他们两个此刻倒是颇有默契,可惜都没有用到正途上。

“珏公子。”问这话的人是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他的体格一看就是做苦力出身,皮肤黝黑,又有着与这个年龄相符的身材:“你的伤势好些了吗?”

他们果然认识,看上去,关系似乎还不浅呢。许临夏躲在暗处,将这一幕尽收入了眼底。

“多谢陈大哥关心。”那日在码头上,经过他的一番设计,是将刺客无畏擒获了。不过那人一门心思钻了牛角尖,凌珏一着不妨,这才受了伤。

第八百一十七章 妥协

“我已经好多了。”那刺客的功夫可圈可点,巧劲使得游刃有余,可叹的就是气力委实过小。

若不是有先天的不足,这样的身手不需调教,便已然是一等一的高手。

功法力道只要缺一,便难以登上更高一层的境界。不过若是其中一项真的有超脱常人的特点在,比起普罗大众来倒是绰绰有余了。

可惜无畏的对手是凌珏,即便使出了防不胜防的暗招,也并没有伤到要害位置。

陈大哥多打量了几番凌珏的面色,确定是像他自己说的那般,才松了一口气下来:“那就成,就算是年轻人,也不能仗着自己的身子好就任性妄为啊!”

凌珏含笑点头应下。这便是他有些支支吾吾,不愿道出六福村内里实情的原因所在了。

一来,他的确是半道出家,多半对这些旧事是不通的。二来,他自有需要维护这些村人的理由。而这理由背后,不是一个许临夏这样半路杀出的故人就可以打断他的计划的。

“珏公子。”陈大哥欲言又止,踌躇不决,连他都因为这样不争气的自己而恼火不已:“嗨!你瞧我。”

“陈大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何必搞得这么紧张”这样,倒显得他反客为主了。虽然以眼前的陈大哥为首的这些村人,是有求于他。

“就是,我们村人的病……”陈大哥笨拙到直接咬了自己的舌头,他不明白,这明明就是场交易的东西到了他这边怎么就难如登天。

“且慢。”凌珏打断了陈大哥,还好对方吞吞吐吐,即便泄露了些什么,也没有露得太多就是。

“嗯。”对于凌珏这样的态度,陈大哥是完全懵住了的。只是凌珏如此干脆,再和拖泥带水的他一对比,不说是云泥之别,可至少也是相去甚远。

这种反差,在人心上的体现还是异常鲜明的。不自觉地,其中一方就自降了身份,进而去抬高了对方。

或许陈大哥自己都不知道,他便是把自己摆在了这样低人一等的位置。

躲在一处墙角后的许临夏嗅到了这一丝的异常,不自觉地就将目光投向了距离他最近,也是他们三人中唯一有可能知情的孟三。

事实证明,许临夏下意识的反应是没错的。孟三接触到了这样炙热的目光,立时便浑身都不自在了起来。他抽了抽僵硬的嘴角,露出一个半笑不笑的表情算作回应。

许临夏当然不会这个时候揪住孟三追根究底。他还不知道凌珏在这中间究竟起到的是什么作用,现在就开始着急忙慌,那肯定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

那陈大哥话到嘴边,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都被迫得到了中止。末了也没有表明他的心思,就和身后的村人三三两两地谈笑着各自回了房间里去。

见到他们走远了,许临夏才抖了抖自己蹭灰的衣衫,缓步移了出来:“世子你好像和他们走得很近”

凌珏笑笑,不置可否:“你们不该来的,现在还有选择。”

别看凌珏在京中名声一向很好,人人都道那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儿郎。可是绝情起来,也真是半点余地都不留的。

这就和自小熟读孔孟之道的他所坚持的是一个道理。只是人各有志,每个人的追求都各有不同罢了。

逐客令已下,他再死皮赖脸地呆着也是没有意思。而且,凌珏把退路摆在了他们面前,一早都替他们打算好了,十分明了,是真的一点儿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许临夏讨了个无趣,自己也是个脸皮薄的,只有气无力地作了一个揖:“许某先行告辞。”

他今日也把自己的态度摆在了这里。这事没有理清个头绪之前,凌珏是休想指望他善罢甘休的。

“阿四,还愣着干什么?”许临夏走出好远,才发现阿四没有跟了上来。可真够给他丢人的,许临夏逼不得已又返了回来:“你在这里磨蹭什么呢再不走,第二日可就真要卷铺盖走人了。”

若是现在返回村子里,赶在第二天天亮之前,许还有得一番解释。哪怕没有人相信他们的说辞,可拿不出确凿证据,一时也应该不敢拿他们如何。

况且,让许临夏吃下了定心丸最大的一个原因是在这里遇到了凌珏。凌珏把话说得这么清楚,就是在变相地告诉他,现在退出,沿着原路返回,至少可保性命无虞。

“大人。”阿四不甘心,他费了这么大心思才找到的一个破口,就因为眼前凌珏这三言两语的就要退却了吗?

凌珏是谁,纵凭他德行再好,可现在不过也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全天下都在通缉他,是一个比他这样侍卫还不如的人。

阿四有些脾气上来了,居然一把甩开了许临夏搭上他肩头的手:“他是陛下吗?我们干什么要听他的,我看大人你这一路是被吓糊涂了,居然连一个落难世子都怕!”

早说过了,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许临夏还想再干什么,却见阿四已经和凌珏打开了。

“你住手!”许临夏心急如焚,这一旦开打,动静便再也止不住了。到时候,就算是凌珏有意放他们走,他们都未必走得成。

许临夏舔了舔自己发干的嘴唇,干脆往前一挺身子,横在了二人之间。阿四眼见着自己挥出去的拳头来不及收回,只能咧了咧嘴。

幸好凌珏不仅躲过了攻击,还攥着许临夏的手腕将其放自己的身侧一带。阿四的拳头这才落了个空。

“你小子。”许临夏恨恨地咬着牙:“真是胆子肥了是吧?你等着,回京之后有你好瞧的。”

“走!”许临夏喝了一声。

出了这么一档插曲,片刻前还气势汹汹的阿四总算是彻底蔫了。他低垂着脑袋,往旁边一退,给眼前的许临夏让出了条通路来。

许临夏微微颔首:“抱歉。”这声抱歉,仅仅是因为阿四方才突然的无礼,无关乎之前他们谈话当中的任一内容。

可凌珏那边却是没有了反应。这不禁让许临夏疑惑不解起来。凌珏是不可能连这个都反应不过来的,方才阿四出手之际,仅仅只是眨眼般的功夫,凌珏都可以避开,总不会现下却连他说了句什么都没有听到吧?

要说是故意让他坐冷板凳,那许临夏就更不会相信了。

第八百一十八章 一墙之隔

一个人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轻易随着他的遭遇就改变的。即便经历了千帆,可有些内里的风貌还依旧会是那个初始的样子。

凌珏,不是那样的人。

那么,能让凌珏如此反常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那凝神的片刻目光所聚,终于吸引到了疑惑不解的许临夏。他循着凌珏的目光下移,这才发现对方盯着的居然是自己的手掌。

这可就奇了。他的手是用来握笔的,平淡无奇,既没有习武之人经年累月所历经出来的厚厚一层老茧,也比不得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中少女。究竟是什么原因?

许临夏也打量起了自己的手掌,若不是手掌的位置,莫不成是手腕

可这就更是无从谈起了。因为他的手腕光秃秃的一片,上面什么都不曾佩戴,根本起不了任何的端倪。

幸好,凌珏很快回神,还是依旧执意着让他们离去:“二位尽快吧。”

许临夏现在也巴不得赶紧离去,方才实在是太过窘迫了。就算眼下凌珏不说出这番话来,他碍于自己越渐发烫的脸皮,也是会主动离去的:“许某告辞。”

短短的几步路,许临夏却走得有些恍惚。直到站到了门外,面对着不断袭来的夜风,他才重新提起些了精神。摆在他们面前的任务还不小,再也没有时间给他去关注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阿四,我们原路返回。但若明日有人问起你,失踪去了何处?”

这一个问题才是迫在眉睫。他若即刻便从六福村启程,那不商量也罢。可为了巫医的案子,他又不得不滞留在这里。最起码,这个滞留的时日还不会太短。

因此,他们的口径必须得提前统一一遍。

阿四听了眉头紧锁,对于水井的事情,最好是只字不提。但若没有村人提及,那便绝对不能触碰。可是,倘若瞎扯,其他村人也并不能作证。

一时之间,摆在他眼前的处境,可还真是骑虎难下。

“先走吧。”此去路途遥远,许临夏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什么是真到了眼前却还当真一筹莫展的。

若是真有,那便是时运不济,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反正没有确凿的证据在手,谅他们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便造次。

“大人,您小心。”阿四被吼了一顿,此刻乖觉得厉害。自己下井之后,便准备拉一把许临夏。

许临夏的火气早就随着阵阵的晚风给消散得干净了。只是,阿四必须得吃一堑长一智,他也就没有再摆出什么和善的神情,权当让阿四是以为自己依旧在生他的气吧。

乓的一声砸地巨响,许临夏一手扶着密道下的墙壁才站稳。那墙壁涩涩的,很不舒服,就好像自己一掌贴上去的不是早已堆砌好的墙壁,而是疏松裸露的山石岩壁。甚至说是,直接摸上了土渍也不为过。

他有些嫌弃地收回了手,并且拍了拍掌心上的土渍,思绪不禁跑远了。

也只是六福村这样的偏僻之地,能挖出这样的密道对他们而言,或许也已经是劳民伤财的极致。自然不会花一番心思和财力去专注在这样的细节之上。

“大人,您怎么了?”阿四小心翼翼地询问着,生怕自己再火上浇油。

“无……”无妨这句话刚要脱口而出,掌心上那沙砾滚罗的感觉却像是突然刺激到了脑海之中的某些区域。

一些猜测,甚至连成了一条渐渐清晰完整的线条。许临夏改了主意,他还是不愿一晚上就这样毫无收获:“阿四,你还有火折子吗?”

阿四摸了摸自己的身上,火折子这种东西,应该是要多少有多少:“还有。大人你要干吗?”

“废话少说。给点光。”许临夏的眼神异常专注,不过因为夜色的关系,阿四并看不到就是了。

因为看不到,阿四一度以为是许临夏的火气更甚了,二话不说便掏出了火折子来:“光来了。”

“你来看。”许临夏往身侧让了一让,示意阿四上前。

阿四这回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许大人关注的重点早就不是方才他的鲁莽。而是有了新的发现

“这墙,你可有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许临夏用手指不断摩挲着上面的纹理,有些一头雾水。这明明是哪里不太对劲的,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一时还没有进一步的想法。

阿四举着火折子发出的光亮凑上了近前,也仔细查看起来。怎么说呢,这的确和普通的墙壁外貌上有着不大一样的地方,只是不仔细去看的话,的确难以发现。

“这好像是有点问题。”阿四有些坑巴,只因他也不确信,只能依稀感觉到有着不小的人为猫腻存在。

许临夏用掌心拍了拍墙壁,注意力不禁就移到了袒露出的手背上。

他的手背依旧是和先前注意到的那般,没有任何的可供讨论的存在。但从指尖来说,便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许临夏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凌珏神情一变,为的到底是什么。

许临夏五根指头的指甲缝中,藏了那么一些污渍。他是个读书人,平日也断然不会舞枪弄棒,你们这些污渍土泥是从何时钻了进去,而他这个极其在乎外表形象的人却一无所知呢?

只要前后稍一联系,自然不难判断出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为何。许临夏手掌握成了拳头,捶了一捶面前的墙壁:“给我砸。”

“什,什么”阿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坏了,要不然就是许大人被自己气出了失心疯。要不然,他这么一个镇定自若的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下一秒,许临夏的嗓音却倏忽高出了好几倍:“我让你砸。”

“哦哦。”阿四慌里慌张地掏出了腰间的匕首来:“只能先用刀尖去撬掉……”最怕的就是许临夏这样的读书人忽然发起火来,因为他们有足够的毅力去和一切的人与事磋磨。

阿四就算是有微词,也决计不敢在这个时候迎风而上发表自己的意见。

“你不用告诉我怎么做,赶紧推翻这面墙就是。”许临夏可不关心阿四用什么法子,现在的他,只关心最后的结果。也就是这面墙之后隐藏着的东西。

第八百一十九章 荒郊野岭

“是。”阿四只得妥协,用随身带着的匕首插进了墙壁上砖头之间的缝隙里。

“这砖块……果然有问题。”锋利的匕首锋刃刚插了进去,阿四就感觉到了里面疏松的结构。甚至压根都不需使上多大的劲,只用手腕带动着一转,那些灰便齐齐地顺着匕首飞了下来。

许临夏接过了阿四手中的火折子,将这一幕尽收入了眼中。“快挖。”他一边催促着,一边也加入了阿四的阵营当中。

二人一阵手忙脚乱,聚在一起不出片刻的功夫竟然已是大汗淋漓。急急忙忙的不仅是因为时间紧迫。更重要的是这条通道随时都会有第三个人过来,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一切便就再没有戏可唱了。

许临夏也再也没有往常的那斯文样子。到了后面,心急如焚又迫不及待发现这堵墙后隐藏的秘密的他,干脆将火折子就近放在了脚边,直接上手开始刨起了眼前的砖块。

“通了。”许临夏喜出望外,即便他知道他们所做的这个努力迎来这样的结果不过是迟早问题。但是感觉到了墙那边吹来的丝丝凉风之后,他还是心中畅快了许多。

“大人,你要干吗”阿四还没有想好下一步行动会是什么,就见许临夏竟是猫着腰要从刚刚凿出来的破洞那边穿过去。

许大人怕是真的失心疯了,一个平日里处处仔细谨慎的人,如今怎么这么急不可耐。竟是半点分寸都没有了

“你知道这堵墙后面是什么吗?”但阿四看到的许临夏还依旧是胸有成竹的模样,仿佛刚才做出那么激进的行动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阿四已经完全搞不清状况了,只能如实摇了摇头,答道:“属下不知。”

许临夏心情大好,这就好比一个在大雾中左右不断碰壁的人忽然望见了出口是一个感觉。他提醒了一句:“之前事出有因,我就不与你计较。但你现在务必记住一点,这里没有什么属下和大人,只有阿四和公子。”

“是。”阿四才反应过来,从见到了珏世子开始,他便一直犯了大忌。所幸那凌珏世子是故人,本也就相熟,因而即便犯了这一错误,也无伤大雅。

之后也算他们二人足够幸运,竟是再也没有遇到一个外人。不然这后果,还真不是他能承担得起的。

许临夏并不是意气用事,在他看到自己指甲缝里的尘埃与土渍的时候,便就把之前所有的不通都串连在了一起。

凌珏之所以会盯着他的手有片刻的错愕,难以回神,确实不是因为那两个原因。

而是说,几乎是在电光火石间,凌珏出手替他挡下一击的时候,顺带着瞥到了他指甲缝里残存的那些墙灰痕迹。

那些墙灰,便是许临夏让阿四前去探路之时,心情太过紧张而在这条密道里的墙壁上抠进去的。

因为多半是是一些细碎的尘屑,即便嵌了进去,许临夏也没有太大的感觉。

这才以至于他错过了这么多重要的细节。许临夏慢悠悠地吐出了一口长气,招呼着身后的阿四尽快跟上。

“公子。”阿四没有想到,看上去文弱的许大人居然还有这么有胆识的一面。自愧不如的同时,他其实有点发怵:“我们如果在此逗留,岂不是就不能在天亮之前赶回去了吗?”

发怵是事实,不过阿四确实是有着一层顾虑的。

许临夏却不以为意,他有预感,这应当便是六福村村人费尽心思要隐藏的秘密。如果可以一击必中,破釜沉舟也是值得的。

再说了,想不出合理的解释,即便回去,面临的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废话少说。注意脚下。”这密道之外是一片被群山包裹着的野外。夜色朦胧,但好在天上的月色可以借光,许临夏却发现这里根本就是一片荒郊野岭。

不过就是一片再也普通不过的荒郊野岭。难道是说,是他太小题大做了那密道之内的墙壁松动,其实根本不是人为再挖凿的原因。仅仅是因为经历了长期的风吹日晒才变成了那副样子的

许临夏有些失落,本来他孤注一掷的决定都下好了的。结果到头来,还是得回去面对那些烂摊子。

“走吧。”许临夏一眼望过去,就算是查探过了一圈。和他想象中的大相径庭,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因而说起话来也多少有些沉郁。

“公子。”并没有什么突然窜出来,让人防不胜防的东西,阿四的态度反倒和许临夏完全不一样了。

他一把拉住了拔步就要走的许临夏,坚持道:“既然来都来了,先别急着走。”

许临夏此前的期望过大,现在看到这样一幕,自然失望也很大。但骨子里就是因为有着这份不甘,才冒了这险的。

现在既然有阿四出来做拦,他也就一脸沉重地点头应允了下来。

二人又往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走了许久。直到黑咕隆咚的四下里,许临夏什么都没有看清,被绊了一跤,直接把脚腕给扭伤了。这股再也压制不住的火气便猛然上涌了起来,“他们最好不要被我挖出些什么,不然……”

许临夏愤愤不平的狠话还没有放完,阿四却僭越地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公子,不对,你快看。”

“能有什么不对的”这荒郊野岭的,半个人影都没有。许临夏不自觉地嘟囔了一句。这才低下了头去。

柔和的月光洒下,正铺满了一地的光辉,而这样温柔的光芒,是根本挡不住地上那极具吸引人目光的光泽的。

“这里是……”许临夏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不禁抬头和阿四面面相觑起来。

难怪,六福村的村人神神秘秘,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这些,不是没有缘故的。

“私矿。”阿四大约是第一次见闻这样的事情,那两个关键的字眼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被他从嘴里吐露了出来。

许临夏直接给了他一记脑瓜崩儿,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能不能少说几句”

“扶我起来。”这一回,许临夏再也不用佯装生气,因为他是真的生气了。他没好气地道了一句:“再去前面看看。”

都说捉贼捉赃,他也得有充足的把握才是。

第八百二十章 坟地

大致又前行了数百步,许临夏就这样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艰难走着。不过因为真切抓到了什么线索,他竟也不觉得疼痛。

“公子小心。”阿四搀扶着许临夏的双手被推了开来,他知道许临夏现下心切,他也不好说些什么煞风景的话,只能站在不远处护着。

“这已经是一处开凿很久的矿洞了。”许临夏上手摩挲着山崖峭壁上面凹凸不平的沟沟壑壑,心思愈见沉重。

地方倘若发现矿产,无论大小,都理应在第一时间层层上报,告知给朝廷。这大抵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最真实写照了吧。

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君民两端,还没有哪个会是率先打破这种局面的。没有人打破,不代表就没有例外,防微杜渐这种事情就算是自以为做到了滴水不漏,也总是有缝隙遗留的。

在看不到的地方,背地里做这等事情的也不乏三三两两。但是若六福村这样,开凿如此大规模的,又隐藏了如此多年的私矿。许临夏用他那熟读诗书的脑子去一一回忆,也没有找到一项先例。

六福村,的的确确是前无古人。

“这样的罪名,整个村子也来不及陪葬吧。”许临夏不由地眯了眯眼睛,他光是想想这件事情所产生的波及,身上就一阵阵地泛起冷意。

一时之间,他竟也不知是心底许久未见这等惊异之事而生出的莫大后怕,还是这夜风倒灌沁入骨头的冷冷冷意。许临夏只胡乱拢了拢自己薄薄的一袭春衫:“我们先回去。”

许临夏还没有想好,是直接开门见山,将自己的身份就这样说出来给六福村的众人施压来得好。还是说,继续隐藏着暗中搜罗证据。

只是,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这当中毋庸置疑的一点便是,实在是有太大太多的变数了。其实说到底,这些变数当中最为棘手的就是凌珏的出现。

这一点,是许临夏怎么都没有想到的。从今日的形势一看,他虽不知凌珏在这当真掺和了多少,但其人最起码是不打算冷眼旁观的。

“公子,我们下一步如何”阿四惊也惊过了,现在不由得开始担忧之后的事情。

事情的走向好像和他预想的不大一样。这一路上,从京都出发开始,好像就没有一件是省心轻松的事情。

阿四都是如此,就不要说是直接奉了皇命的许临夏了。他简直就是一个头两个大,本想着来到了六福村,好好理理这团乱麻,切实找到一些对华有用的证据,便也可以打道回府了。

谁能成想,这六福村压根就是龙潭虎穴,普通人根本闯不得。他们这样来了,根本就和单枪匹马地孤军作战没有任何差别。

“你先前彻夜未归,都是呆在哪里”虽然有凌珏作保,他们安全回到村子里去应该是问题不大。

可那前提条件也得是他们就此罢手。不过既是奉了陛下的意思,又有华这样一条人命背负在身,不查出个水落石出来,许临夏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阿四猜出了许临夏这么问的意图,“只是……”

他有些犹豫,他一个武夫,住到哪里都不成问题。就怕是许大人这样的身子骨,未必受得了。

“没有什么只是。”若是只换取一夜的安稳,那这一夜比起往后的证据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

许临夏只希望待到今夜一过,第二日六福村的那些青壮年再出现在这片矿区之时,一举拿下。

尽管……许临夏的目光在阿四身上逗留了片刻,忽而就有些唏嘘起来,他们才两个人。

如何能控制住局面呢?

阿四带路,一路上都有些扭扭捏捏的,对于许临夏提出的此番要求,他从来就没有态度明朗痛快过。

阿四这个样子,许临夏看入了眼中,自然也是不大高兴的。但他有料想到让阿四如此难为情的不痛快,那地方想来也是糟糕透顶。

“公子。”终于,披着月色也不知走了多远,阿四在一片空地前顿住了步子:“就是这里了。您当真想好了”

许临夏顺着他的目光去望,方才心中还有些不快的愠怒之情顷刻间便消散得彻彻底底。

原来,阿四他是真的情有可原啊。这地方不是用一句偏僻荒凉就可以简单形容来的。

不知作何感受,也不知是想夸赞,还是仅仅只表达一份不可思议的感情,许临夏感慨了一句:“真有你的。”

阿四是什么样的人才,居然能在一个四面环敌的情形之下找到这样一片坟地出来赖以藏身。

没错,这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空地,而是六福村当地的坟地。甚至,说是乱葬岗应该也不为过了吧?

许临夏蹙眉,随意道了一句不大重要的事实:“六福村的村人连收拾都如此草率的吗?”

许是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的缘故,又或许还有其他原因?总之,在许临夏的刻板印象里,红白二事可都是人人都逃不过的大事。

什么都可以草率将就,什么也可以敷衍了事。唯有这两个,应该是人人都看重的吧?

“公子。”阿四的服务可真是贴心周到,就在许临夏陷入了沉思之际,他却不知从哪里拖来了一卷草席,搁在了许临夏的面前:“你该不会是在这个时候后悔了吧?”

“笑话。”许临夏一声冷哼,他自问自己言出必行,决定了的事情便是泼出去的水,绝不会再有后悔的意思。可这心里的滋味可还当真挺怪的:“这……草席你从哪儿来的?”

许临夏的下眼睑不由地抽了一抽,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里发酵起来。战争年月里,多的是死人无人认领,便找了一张破旧草席匆匆一裹就算完事的。

这坟地,草席,总是不经意地便可以联系在一起。它们的存在似乎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只见阿四笃定地点点头,认真回答道:“是我从那边尸体上扒下来的。”

这个阿四,到底是忌不忌讳。这种不吉利的事情,怎么跑到他的嘴里,就可以如此轻描淡写。

许临夏整个人的脸都要垮下来了,他支支吾吾地指着地上破旧的草席:“扔,扔了。”

阿四还要再说些什么,见许临夏一脸听不进去的样子,干脆便上手扳正了许临夏的身子:“公子你先看了再说。”

第八百二十一章 堆骨如山

这片坟地杂草丛生,有的甚至都疯长到了没膝的高度。由此可见,应该是许久没有人来打理清扫过了,是真真正正地无人问津。

也不知这里埋藏的是何许人也,即便到了死,也只能落得这样一个凄惨的下场。

许临夏屏息喟叹起来,只觉得自己心中很不是滋味:“倘若他们泉下有知……”

眼看着许大人关心的重点又偏离了,阿四不禁轻声喝止了一句:“我让你看的不是这个……是那边。”

好像知道他们这一路走来的不易,今晚撩人的月色格外配合,依旧是那朦朦胧胧的样子,可是视物却很是轻松的。

许临夏循着阿四指头指向的方向,终于找到了微微拢起的那片小山头。

“那些尸体早就是一堆堆的白骨了。我瞧草席晾着也是晾着,这才拿了过来纯属废物利用的。”阿四竟有些委屈,他不明白,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好穷讲究的

当然了,从死人身上扒东西好像是有点说不过去。不过,如果是死了多时,只留下些连苍蝇都不会吸引的骨头,是不是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许临夏指了一指那个方向,“带我过去看一眼。”

阿四瞧见许临夏终于有了些回心转意的意思,这才欢喜应了声是。

眼前的白骨杂乱地铺了一地,个别的因为时日经久而脱离了草席的包裹。最可以证明他们的确是死了很久的一条证据便是,这些白骨上积聚下的厚厚一层灰尘,以及结下了数张密密麻麻的蛛网。

不过就是乱葬岗的模样,许临夏却是一直默不作声,只用手抵着下巴发呆。

他的这幅神情放在此情此景之下还是颇为吓人的,阿四生怕自己的做法不大妥当又惹了许临夏的怒火:“公子!”

只是,他言语还没有组织好,许临夏的一声惊呼却险些把他吓破了胆:“我明白了,我懂了,全都懂了。原来联系在这里。”

“什,什么联系”阿四整个人都是懵的。许大人这神神道道的,到底在说些什么?

莫不成是此地阴气过盛,大人中了邪却不自知难怪他昨日便觉得这里阴气阵阵的。阿四不由得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许临夏面向阿四转正了身子,眼中分明带着些许闪烁的欢欣之色。

阿四放心多了,这么清亮有精神的眸子,可不是中邪的人会拥有的。

许临夏自是不知他短短的几句言语间,阿四想了这么多,这么曲折的东西。

他只醉心于自己的发现:“巫医一事,果然如陛下所料,这里面可不仅仅是天下所传的那样简单。”

谣言这个东西,自来都是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不像样,大抵最终都会失了原貌的。

巫医一族,便是深受其害。

以至于到了如今,幸而有一个诸如华这样侥幸的漏网之鱼,也还是逃不过后世的口诛笔伐。就好像,当年做错事的济济之中,本身就有华的一份似的。

这应该是天下最不公的事情了吧。便是一次无能,百次不用,可那终归也可以算作是自食其果。

阿四没有许临夏想得那么深,他只是讶于这个听上去和世所流传的大不相同的言语:“公子,您的意思难道是说,巫医是被人冤枉的”

许临夏半笑着,仅仅只靠表情是真的很难摸透他的心思的。幸好的是,这么难以揣摩的东西,许临夏并没有卖关子:“冤不冤枉的可不好说,只是这六福村里可不像它看上去的那样干净。”

他不会因为想助华一臂之力,就把罪名随便往别人身上扣。更何况摆在眼前的事实是,他即便有心想为这些村人找到一二借口,他们做的那些好事,劣迹斑斑也是难以泯灭的。

那么,他需要做的是什么呢?只需要按照现下的线索一一把证据找出来,届时是让恶人自吞恶果也好,还是让华清白出狱也罢,就不再是他能掌控的范围之内了。

“把草席放回去。”不过就是一摊白骨,就算是换了京都城中经验最是老道的仵作来,也再难分辨得清他们的身份了。

但看着眼前这几近堆骨如山的惨象,许临夏心中一阵灼痛:“尽量能盖就盖上一些吧。”

待这边的麻烦一了,他定要好好给这些无名无主的白骨好好殡葬一番,哪怕只是建一个无字的衣冠冢也好。

第二日天不过刚蒙蒙亮的时候,许临夏便彻底清醒了。他的清醒,不是因为自然而然地睡饱了,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半夜他不知自己梦到了多少回巫医惨死的场景。

他毕竟是没有见过当年实情的。可仅仅是梦境中的那些,便足以让人惊出了一身冷汗:“阿四,醒醒。”可想而知,这里若当真有些冤假错案的隐情在,他不探查个究竟,又怎么对得起那些九泉下枉死的一条条性命

阿四好像对睡在哪里都很无所谓的样子,即便他们昨夜是在许临夏一力的坚持下采用了以天为被以地为床这样最为原始的法子。可此刻的他也依旧酣睡得对外物一概不知:“怎,怎么了?”

阿四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睡眼,半睁着眼打量了一眼天色:“天怎么都亮了”

因为没有个可以铺盖的东西,和衣而睡的阿四越来越冷,蜷缩着身子不知废了多大的劲才算渐渐失去了感觉。

对于他来说,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这怎么就天亮了呢?

“别废话了。按照计划行事。”许临夏催促着将阿四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的打算没有错,大部分的事情都是可以找到解决方案的。只是往往他们苦于当下,势必要立时寻求个突破而被蒙蔽住了双眼罢了。

“公子。”阿四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我们这样做,会不会不大好”

许临夏是想出了一个较为可行的法子,可这法子实施起来,整得他们不像是正儿八经来追查证据的。反倒基本上可以去和地痞流氓比肩了。

许临夏耸耸肩,他倒不太在乎这些:“没有比抓别人的弱点更稳妥可行的了。不然,你来一招”

反正这直接出手的人也是阿四。他嘛,因为不会武功,最多就只能算是个“帮凶”许临夏是自然还好了。

第八百二十二章 食言

在坟地睡了一晚的许临夏看起来好像精神很是振奋,与有些垂头丧气的阿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照这个情形,阿四应该问一句他看上去为何如此如此开怀才是事态发展的正确走向。

可是,阿四也不想自取这个耻辱。因为他很清楚,许临夏没有这样的做坏人的压力,眼见着又抓到了重要线索,自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了。有此作为调节,似乎昨晚上睡在了坟地也就可以忽而视之了。

“你且在这里耐心等着。待会儿见我眼色行事。”许临夏安排了一番,便回了那老妪的家里。

讲句实话,六福村的村人绝大多数都不是无辜的,那老妪显然也是知情者并一个帮凶。可那孩子却是个被累及到的,让他设计,确实难过心中这关。

但转念一想,他自始至终也没有想过要伤害到那孩子。无外乎就是做一场戏罢了。为了逼迫他们招供,进而亲口说出当年的旧事来,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毕竟这里面长达数十年的时间,可不是开玩笑的。便是搜集证据,用到的法子也一定非寻常之法。

许临夏踏入了老妪的家里,脸上挂着的是一番憔悴不堪的神情,臊眉耷眼的,俨然一副晚上没有睡好的样子。

他一进屋,便频频叹气,为的就是能够吸引屋里人的目光。

老妪只是在他进门之后似有似无地往这个方向瞥了一眼,便继续着她装聋作哑的戏码。昨日离去时的情景,好像在老妪身上历经了失忆,她既不主动提及,对待许临夏的态度也是耐人寻味。总之,就好像没有看到他这样一个大活人似的。

这也无所谓。许临夏扶着桌子坐了下来,故意捶胸顿足着,看上去就是一副意难平的样子。反正他计策的核心也并不在老妪身上,甚至说她给予的关注越少,这事才越好成呢!

许临夏巴不得这样呢。

男孩儿眼睛雪亮,一眼便看出了许临夏身上的不对劲。只是他时不时地回望着老妪的神情,纯粹活成了一个大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许临夏心中忍不住一阵唏嘘。可这种事情,他一个外人终究也是什么话都插不上,自然也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老妪故意对许临夏表现出冷淡的样子来,自然也不会对男孩儿多加以掌控。男孩儿见老妪不做阻止,这才凑到了近前:“大哥哥,你找到人了吗?”

鱼儿咬钩了,可这只是第一步。之后需要克服的重重阻碍可是不少,许临夏故作沉痛的样子:“没有。我现在甚至在想,他会不会,会不会……”

男孩儿嘶了一声,白白嫩嫩的脸蛋上也跟着浮现出了焦灼担忧之感。

这孩子,要说尽数不知情也是不可能的。只是,关于他们村里那些大人做的事情,他应该是真的一知半解。

就冲他脸上这个下意识的表情,许临夏便可窥见一斑,心软也不过就是眨眼的功夫。

他这样欺骗孩子,会不会委实过分了一些他口口声声嫌弃着村人对于幼童的隐瞒和控制,那么他此刻的行径,又比那些人强上了多少

怕是,根本没差,压根就是一丘之貉吧。又或者,他这样外来的一个人,半点不带沾亲带故的,利用别人的感情,是更加地可恶过分吧。

这种思绪一旦落地生根,便开始急速地蔓延开来。下定的决心也摇摆不定了起来。

看到许临夏忽然沉寂,且有一脸的为难之色。不知他心中是如此纠结的男孩儿上前牵起了他的手,附在了他的耳边:“大哥哥,在村子里我比你熟悉,我带你去找人吧。”

这是怎么说的呢,阴差阳错,在他还犹豫的时候,命运却将机会推到了他的面前。只是,难能可贵的一次被命运青睐,许临夏却犹豫再三,不知自己还该不该接受。

不接受吧,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可若就此接受,他心里又着实过意不去。现在摆在许临夏面前的问题,可当真是骑虎难下了。

男孩儿偷偷回头望了一眼兀自做着自己手上活计,貌似没有闲工夫理睬他们的老妪。这才牵着他的手就要往门外走,只是轻声轻语地,走起路来也是蹑手蹑脚:“跟我来。”

许临夏还陷入在了自己的为难之中,待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之际。抬眼便已经是刺眼的大太阳了。

今日的阳光好像格外灿烂,它积蓄了一晚上的力量,不知是不是打算在今日全部爆发。许临夏甚至觉得自己浑身都被烤得火辣辣的,但这些都比不上此刻他内心的灼热要来得煎熬。

“大哥哥,你怎么不走了?”男孩儿不知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他只是一门心思地记着要帮许临夏找人的事情。

那双眼睛多么地透亮单纯,他还真是于心不忍。

许临夏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却倏忽间感受到了从一旁猛然窜出来的黑影。

“阿四。”许临夏都不用抬眼去看,便知道这黑影是谁。因为这一幕是他们此前早就商量好的,只是行进到此,他却要做食言反悔的那个了:“你放了他。”

“公子,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阿四就没有见过许临夏像今日这么反常的样子,来来回回,情绪也反复了太多次了。

许临夏本来就烦在心头,阿四的这样一句反问,无疑是火上浇油,他不禁便恼了起来:“我知道,但我说先放了他。”

阿四抓着男孩儿两肩的手指微微颤了一颤。大人是一个读书人,平日自是连只鸡都不敢去杀的,如今让他这样,也自是为难。但他不同,左右不过区区一介武夫,许临夏下不了的狠心,他可以。

他可以心中难受一些,但错过这村,可就不会再有这个店了。他可不想白白跑来了六福村这么一趟,最后还只能灰头土脸的回去。

阿四摇摇头,怕看到许临夏而动摇了自己,所幸瞥开了眼去:“公子既于心不忍,那坏人便全由阿四来做吧。你让开。”

“你干什么?”许临夏也不肯退让,声音不自觉地都高了几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这世上千难万难,可最难掌控的不过就是人心二字。他可以倚仗着官位去事半功倍,但是却不可能一辈子让别人对他唯命是从。

第八百二十三章 受人胁迫

即便这个所谓的唯命是从,并不存在任何的压迫和仗势欺人的意味。仅仅只是因为意见不合,便会使得人心向背。

其实,这也实属正常。毕竟,每一个人都是独立存在的,谁也不可能变成另外一个人。

既是不同,那么意见相左便也是家常便饭了。

这个道理,许临夏是深谙于心的。可是天知道,此刻的他有多么想要阿四再听他的一回。只要再有这么一回就好了。

阿四扣着男孩儿肩膀的双手愈发地使劲了,因为他也觉得自己的行为不是什么良善之举。但他不想让辛苦的设计就此付之东流,因而脸上摆满了决绝,再也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让开!”

阿四这一路上和他出现了分歧也不是一次两次,但最终都是以妥协告终。这一次的阿四,笃定认真到许临夏都不敢认识了。

不知怎的,他还当真后退了几步。

老妪操着菜刀跑了出来。先前男孩儿和许临夏离去之时,她正在有一下没一下地切着新鲜采摘下来的菜叶。

许临夏看得分明,他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其实从未脱离开老妪的视线范围之内。

只是,敌不动,我不动。一个老妇人为了保藏好村子里的秘密而能做到这个程度,也真是难为她了。

不过谁叫人为财死呢,那金矿里挖出来的宝贝足够他们这样的人家好吃好活地过一辈子了。

许临夏想到此,便再也没有唏嘘感叹的心情。

而阿四眼瞅着机会就要来了,不自觉地手下力道就更大了一些。痛得那男孩儿顿时就憋不住了自己的泪水,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再懂事的孩子,终究也是一个孩子。他不住地哭喊着,拍打着阿四的双手,拼了命地也想要挣扎出他的束缚。

阿四的此举无疑是欺负到了老妪的头上,老妪跑了几步,便手举着菜刀朝阿四的面门砍去。

老妪不过是有些心眼的老农妇罢了,可她的对手却是自小习武的阿四。阿四不说身经百战,但对付一个乱打一起,还腿脚不便的老妇来说自是绰绰有余。

阿四一手抓着男孩儿的肩膀,身子不过一个灵巧地转身就躲了开来。他使出劲道并不算大的一掌,推开了老妇。

这一幕让许临夏看得眉心紧皱。他很紧张,不过紧张的对象却不是阿四。

在他看来,阿四武功高强,别说眼下只有老妪这一个对手。诸如她这样的村民,再来几个,也是伤不了阿四的分毫。

他只是担心,情绪过于激动的老妪,会不会因此出了什么意外。伤到了自己不说,便是连男孩儿都被误伤的话,那他岂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阿四不敢对老人家下重手,因而只是借力打力,尽量避开了就是。可阿四的借力打力,反弹到老妪的身上却是一股难以相抗的重击。

老妪一个趔趄,眼看着就要重心不稳摔倒在地。还好许临夏及时伸出双臂来护了一下:“你还好吧?”

老妪翻了一个白眼,推开了许临夏:“用不着你在这儿装好人。”

许临夏被呛了一句,却也只得一一认下。因为这事确实错在他身:“但我,我们没有想过要伤害你们。”

“那就对不起了。”老妪此刻再也懒得去继续先前的伪装,撕掉假面具的感觉可真是痛快,一脸的凶相毕露。

许临夏都没有反应过来这话中想要传达的会是什么意思,可下一刻冰冷的锋刃却抵在了他的脖颈处。

尖锐有余,随之一同飘入鼻间的,除了自己被刺伤,从那伤口中溢出的阵阵血腥味。还有一股带了些泥土气息的菜叶味。

这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除了让许临夏有些发怵以外,甚至还让他一阵阵的作起呕来。

许临夏甚至在这种危急的时刻还在想,闻了这种特制的味道,他怕是未来几天都不能安心吃顿饭了。

脖子上那细细密密的疼痛越来越集中,伤口渐渐发起麻来,就好像有蚂蚁爬过。想挠,却又挠不着的感觉可真是差劲:“你想要做什么?”

他已经把话挑明了,自始至终都没有起过要谋害他们二人性命的想法。可为何,这老妪却要反过来相胁迫呢?

“你住口。”老妪此时已经什么话都听不下去了,甚至他一听到是许临夏再说话,不耐烦的情绪反倒更甚。握着菜刀的手则更是不受控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这不抖还好,一抖许临夏便觉得自己脖子上的伤口好像又被放大了开来。他什么都看不到,但却能感觉到洇出的淡淡血痕此刻已经越来越深,伤口破损下流失掉的血液也越聚越多。

其实,许临夏还当真要庆幸一番呢。也得亏老妪是伤在了他看不见的地方,要不然就自己晕血的状况,事后可就要错过了。

“你个老毒妇。”看到许临夏被一个同样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威胁到了性命,阿四是当真有些着急上火起来:“放开我家公子。”

“你要是不放了我的孙子,我就先杀掉他。”老妪咬着牙齿,半点不肯退让。

阿四怎么会被一个老妇威胁,他自然还是坚持着最初的谋划:“大胆刁民,你可知你现在抓的人是谁吗?”

别看许临夏此刻就像小鸡仔一样地被人拎在了手心之中,可论内心,他并不是很茫然无措。

直到听到了阿四眼看着就要兜不住的这一句话,许临夏才急出了一头冷汗:“你要杀便杀,我许某平生最厌恶别人威胁。”

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许临夏现在都但求一个速战速决。不过,有阿四这个侍卫在身边,是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

正因为有着这份信任,许临夏才不慌不忙。但他怕的就是在没有找到确凿证据前,身份却被泄露给了这些村人。那才会是源源不断的麻烦开端。

“我今天还偏就威胁你了。”老妪根本听不进劝,一双苍老的瞳孔里盛着的都是腾腾的杀气。

眼见着那老妪举起菜刀照着自己的面颊就要劈来,许临夏才发现了光脚的不怕穿鞋这样的真理是放在什么时候都适宜的。

“啊!”可等了许久,许临夏自己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疼痛不说,这唯一的一声喊叫还不是出自他的。

第八百二十四章 不朽神话

许临夏听清了,这是来自于他身旁的老妪的。

可是,这是为什么?片刻之前,处于下风的人明明一直都是他来着。

许临夏循着那凄厉的一声惨叫去望,只见老妪摔倒在地,不住地揉着自己的胳膊喊痛。

阿四一边拖拉着男孩儿,一边勾脚将菜刀远远地踹到了一旁。原本拿着一把菜刀,老妪还可以虚张声势一番。

可现在没了菜刀,她便再也不足为惧。老妪也明白这个道理,积蓄起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她这一摔似是不轻,站也站不起来,所幸就在地上一寸寸地艰难爬行着。

其实,她本没有必要把自己的处境搞得这么凄凉的。许临夏别开了头去,他不是没有声明过,只是老妪不愿相信罢了。

从一开始,他们六福村的村人就是臭味相投,异常团结,团结到了甚至黑白不分的地步。以至于连一个途径此地的生人,他们都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便视作敌人。

老妪根本就是强撑着的纸老虎,她一把攥住了阿四垂在身侧的衣角,哭丧着脸开始求情:“公子,我求求你了,放了他吧。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事情发展到这样的阶段,许临夏根本没有主动推动的意思。看着老妪如此低三下四的样子,许临夏居然心中生不出一丝可怜的感情:“正因他是个孩子,所以我们从来没有想要伤害过他。正如你刚开始看到的那样,我甚至还在犹豫。”

许临夏说这些话,不是为了争得谁的原谅,也不是多多少少抚平一些心中的愧疚。只是因为曾经萌生过这个念头,这便是更改不了的事实了。

“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老妪心中憋着的那口气终于算是消散了大半,说话态度一时便软和了下来。

“你们村,为何只有妇女与幼童”这个问题,是许临夏进入六福村开始便不解的。

即便现下得到了答案,他也要得到村人亲口的承认:“这里面有什么猫腻,不用我去说,你心里也清清楚楚的吧。正如那晚你在我房门外一直不肯离去。难道就没有动过杀心?”

那晚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发生,不代表那些事件背后的危机就不复存在。

相反,因为没有得到解决,危机才会一次又一次的来临,直到寻求到一个突破口为止。哪怕这突破口是一个以杀人为代价的极端。

只是,那老妪毕竟是妇道人家,或许又考虑到了家中年幼的孙儿。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留他到了第二日。

这些,许临夏不说,心里却是摆了面铜镜照得透亮的。

老妪被人戳破,只嗫嚅着张嘴,半晌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许临夏上前还是将老妪扶了起来,这不是化干戈为玉帛,也不是主动示好,仅仅是希望双方能够平心静气下来:“人人都说六福村是瘟疫的源头,巫医罔顾人命,为了克制疫病的传播,故而放火烧村。这些,可是事实”

无论这当中有多少曲折,又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都该好好言说一番了。当年的巫医需要一个辩白的机会,现今的后人更需要得到一个真相。

许临夏的表情实在有种悲天悯人的感觉。声音也是那样,明明只是陈述了一件已发生的事实,但跟着他的语调,似乎过去那血腥的一幕幕就在眼前鲜活了起来。

阿四听得动情,好像被带入了过去的那桩旧事之中。

他的手下不禁一松,男孩儿也得到了解脱。他低低地啜泣了几声,就扑到了老妪的怀里。

男孩儿应该是感觉到了他们二人并没有任何的恶意,所以再也没有哭过闹过。只是扑闪着两只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欲言又止,十分为难的老妪。

许临夏忍不住抬手摸了摸男孩儿的后脑勺,他还从未见过有哪个孩子可以如面前的男孩儿一样这样有灵性。他才小小年纪,似乎便已懂得了洞察人心?

这洞察人心并不是过早地耽于人情世故,而是拥有了一颗比纯真还要温情体贴的心灵。

正是这颗心灵,让许临夏一而再再而三地动摇,甚至会为这个年纪还不及他一半大的孩子所折服感动。

男孩儿可能真的是被方才的阿四吓到了,在许临夏伸手去抚摸他的时候下意识地就是一抖。不过令人欣慰的是,他终归还是没有躲了开来。

男孩儿只是定定地望着老妪,似乎需要得到一个合理解释的人也有他一个。

这个鬼灵精确实讨喜。许临夏蹲了下来,与男孩儿并肩而立着。这样,也有放低姿态的想法在,为的就是希望老妪能在他的面前坦诚一回。

当然,她也仍然可以选择闭口不言。不过他既是找到了这团麻绳的线头,进而挖出更多的线索来,不过就是时间问题。

老妪还不知道这些,负隅顽抗在那些金矿和数条巫医性命的面前似乎也是值得一搏的。

老妪本已呆滞的眼神微动:“我们村人当年是染了疫病,疫病来得凶猛并且一发便不可收拾。”

谁都不知道,瘟疫的源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众人只知道,那一场疫病如大风过境,似乎只是一个晚上的时间,村人便相继死去。

因为不是正常地逝去,死相都极其恐怖。为了不让疫病那么快地蔓延开来,夫妻、子女,甚至是父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在自己的面前便烧成一堆飞灰。

谁都是朝不保夕的处境,他们甚至连建一个衣冠冢去哀恸地悲伤大哭的机会都没有。

那时间,四野之中,皆是哀鸿遍野,悲不能停。

上天降下了许多苦难给世人,但又不想一网打尽,因而总会制造出些机遇来赐予他们对生的渴望。

又或是,这些本就是天道的规律,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从来没有那一项事物是可以达到恒定不变的吧。

巫医出现了,他们的出现虽然迟到了些许,但总算是成为了这一众可怜人眼中的唯一救星。

毕竟,通过拜佛求签来得到回应,就宛如是水中月和镜中花一样,太过虚妄。

巫医拥有着结合了巫术和医术的神奇能力,一度是这片大地上不朽的神话。

第八百二十五章 千金

令人扼腕叹息的却是,神话却也有衰败的一天。它许是会被后起之秀取而代之,又或者会被淹没在时光的洪流之中。

但不论是什么,神话,也有它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巫医的出现,只是暂时压制住了疫病的肆意蔓延。可根除之法,却是迟迟没有头绪。

那时,六福村的里正也染上了这一重病。他连咳了数月,直咳到面色发白,身形都打起晃来。待到巫医来的时候,他已经下不了床,每咳一声就会吐出许多口鲜血来。

人人都道,里正怕是命不久矣。除了家中的亲人还在担忧着以外,村人都断绝了与其的来往。

里正倒也没有怪罪过谁,毕竟那时的情况已是人人自危。谁还有闲心思去关心一个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外人呢。

一个名叫许七的巫医来到了里正的家中,据那些巫医所说,这许七年岁虽不大,但也算是出身自巫医一脉中的名门世家。在巫医之术上的造诣可谓是早达到了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峰。

里正觉得,这或许是他唯一可以保下这条苟延残喘的性命的办法了。因而,他想开口去求人,也想放下面子先做应允。可惜,彼时的他气若游丝,随时都有撒绝人寰的样子。

他终究是太累,说不出一个字来。

里正是许七进村之后诊治的第一个患上这种瘟疫的病人,自然细心得多。末了,许七叹了口气:“癔症凶猛,乃是我平生未见。若说诊治,我不敢做这个保证。但拖延一二时日,倒也不是没有法子。”

病去本来就如抽丝,是急不得的。就算是神医再世,其实很是病情也是不能彻底根除的。

能拖延些时日来吊命,已经是里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了。里正自然是千恩万谢地谢过,他没有力气,便只能用一个眼神示意自己的妻子代为谢过。

“那之后呢?”许临夏见老妪难得松了口,且大有不吐不快的趋势,这才在其人稍作停顿之后赶忙催促起来。

“里正的疫病治好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不光是里正,村里好多人的病都得到了有效的遏制。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是该归属于谁的功劳,更有甚者只当它们是神迹罢了。

毕竟,那时的巫医进村之后便一直是深居简出。许多人更是连面都不曾见过几次。

人家都说,为医者就讲究一个望闻问切。即便是巫医,用巫术为媒介,可终归也逃不出医者的这个圈子。

既然如此,他们一个个的如避世老僧,瘟疫即便退却了,又关他们多少事情?

只是他们不知的是,这种压制的法子恰恰就是出自以许七为首的这一群巫医。里正隐瞒了他病情好转的些许,这才造成了一些误会。

里正的儿子据说也算品行端正,村里人人都说,如果不出意外,村里的下一位里正便是非他莫属。

而这位里正的儿子呢,显然他也是这么认为自己的。平日里走起路来都恨不得用鼻孔看人,总要有高人一等的感觉才算心安理得。

如此态度,可架不住对方有实力,又有家世。村人即便有些微词,在这些的面前,也就一点都不重要了。

里正病入膏肓,却还能奇迹般地捡回一条命来,其实是与他这位儿子有密切的联系的。

“许巫医。”里正的儿子急出了一脑门的汗。他虽是想当上下一个里正想得要死,可到底还没有做好这种准备。更别提,躺在床榻之上随时可能会一命呜呼的人不是别人,是他的亲生父亲啊:“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你们不是巫医吗?”

天知道,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对于说者来说可能只是一种希冀的寄托。可在他的耳中听来,却染上了另外的一层意味。

这过分的期盼,恰恰是一种可以把人压垮的重担。许七无奈,只得挤出一种苦涩的笑来:“根治之法现在还寻不到,但暂时压制住癔症在体内的蔓延,还不是完全无法的。”

这话就是一粒小小的火种,虽然很小,但却足够在落地的瞬间燃成一片火光。

“但是,那些宝物难得,非王孙贵族不可寻得。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从自己的嘴里说出这种话来,应该没有人会比许七还要难受。

这就好比当红娘的,替人牵线不成,到头却还要劝人和离是一样的感觉。

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法子。明知不可为,却还要哄骗别人,你去吧,如若天可怜见,万一就成功了呢!

这是推人入火坑,很不负责的一句话啊。许七还是狠心揭开了这些摆在他们面前残酷的事实。

“许巫医,你就说吧。”里正的儿子只是攥了攥拳头,眉心一拧,似是在做选择:“这些宝物,是长在悬崖峭壁之上,不脱层皮来找不到。还是说,一颗价值千金”

这话其实是有些矛盾的。纵使得到宝物的地方藏龙卧虎,又是悬崖峭壁。可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世间自然多的是人豁出性命去来想法得到它们以此来换取钱财。

说到底,还是一个穷字,给了他们太多的打击。这世上,除非是绝症,要不然只有一种病是治不好的。那就是穷病。

可是,便是绝症,有了孤注一掷的决心和享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钱财,从它的铁蹄之下争得些许生机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许七的眼神霎时便染上了几分哀痛之色,“没有大把的钱财去砸,这个坑你休想填平。”

可惜他也只是一个游走四方的小小巫医,除了饱腹的银两,照样也是一穷二白。不然的话,现在拿出些来,就算解不了燃眉之急,多少也可以提供自己的一份力。

岂料里正的儿子一听他的这话,脸上却忽然露出了一个洋洋自得的笑容来。他伸手压了压许七的肩膀,十分胸有成竹的模样:“许巫医,您就先告诉我,这些宝物是什么?”

许七终于起了疑心,因为他的反应实在太奇怪了。他皱着眉头,又一次地郑重其事地告诉那里正的儿子:“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即便你倾家荡产,砸锅卖铁,都未必能凑够一个零头。”

许七已经言尽于此了,他本以为对方也该知难而退了,可里正的儿子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第八百二十六章 蒙冤之始

“这些,许巫医你就不必操心了。”里正的儿子仍然固执己见,一定坚持许七要把那些东西的名字告诉给他:“只管先把要搜集到的东西先告诉我。”

不管他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这个南墙,看来是势必要撞的了。再者言之,这世上也没有劝人袖手旁边不作为的道理,更何况,人家相互之间的关系是父子。

他的确没有那个必要:“其他的都还好说,便是药材珍稀,但寻常药铺应都有存货。唯有一点,珊瑚研磨出的粉,世所仅见,便是你有钱,也或许收不到。”更别说,六福村的村人世代种地,哪来的钱财用以支撑这样大的开销呢?

里正的儿子眉头微微拢起,脸上总算是有了些正常人听闻这言语的反应。当然,许七的本意也并不是让人知难而退,他不过是把显而易见的事实摆出来罢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正的儿子一连消失了好多天,村里村外再没有他的半点消息。整个人仿若人间蒸发一般,毫无踪迹可循。

许七自然是知道他应当是出去寻那些珍稀的宝物去了。但几日的光阴,足够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里正的身子一点点地衰败下来。似乎唯一能够支撑着其人拼尽最后一口气息的,便是他还想着要在合眼前看自己的儿子最后一眼。

“哎。”这种生离死别见得多了,可是再见一次,许七还是喟叹不止。这就好比那些用文字记叙下的故事,即便是不忍卒读,可它们带来的悲伤还是会随时随地地汹涌泛滥在四肢的血液里。

“许,许巫医。”现在仅仅是这三个字,里正都说得异常费劲。他那一双惨白惨白的双唇抖动起来似乎都失去了些力气:“若是,若是他回来了……”

里正这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着急地交代临终遗言的吧。许七一口回绝:“有什么话,你自己去同他说。我从来不替人传话。”

有些话,便是善心,可换了一张嘴来说,那意义都是相去甚远的。

里正默了声,说完那简短的几句话,他也确实是无力了。更何况,活了这么大的年岁,许七并不是不讲人情的,这恰恰是其人太讲人情的表现。借此来激他再多熬些时日呢。

可他又能熬多久估计也只是一时片刻的事情了。

夜半敲门声不断,直将暂时寄宿在里正家的许七从床上惊醒了过来。他随手抓起了自己的一件外衣随便一裹便出了门:“是你?”

里正的儿子回来了,其人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疲乏的身姿裹挟着一夜的长风,就这样绕过了懵懵懂懂的许七,径直进了屋里。

“许巫医。”里正的儿子将肩上重重的包袱解了下来,只咣当一声声响,终于是将许七远走的神思拽了回来:“你快看看,是不是这些东西?”

许七咽了口口水,应声凑上了近前,借着那一豆烛苗,他总算是看清了里面的东西,并且一一翻数了起来:“你,你竟然都找到了”

这些东西,即便是给了身在京都的贵胄之家,想要聚齐,也不是一朝一夕眨眨眼的事情。

里正的儿子,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许七的目光都凝滞在了包袱上,久久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来。只有一张愈渐凝重的面色在灯光下异常明显。

里正的儿子伸出手来在他面前晃了一晃:“许巫医,如果可以的话,就麻烦你了。”

他将那包袱一推,直接拣了几件最上面的就塞到了许七的手上。

“哎。”许七迟愣地应下。

故事到这里,似乎就可以告一段落了。许七大可以拿着那些东西将里正的一条命保住,凭着他们巫医的不懈努力,疫情也应该渐渐得到了控制。

这所谓的控制,可能是大众口中所流传的那样,皆被付之一炬。也有可能是被表象所掩埋的一桩秘辛,巫医使得瘟疫得到了有效的控制,但他们却不知为何将命断送在了这小小的,不起眼的一个村子里。

老妪不说话了,似是又陷入了一种纠结难为之中。

剥丝抽茧对于一个大理寺卿来说并不算难事,许临夏就算拿着眼下的这些线索,也可以复原出当年的旧事来。

只是,他不想因为自己一人的论断,再使得任何人去蒙受到不白之冤了:“后山上,那是你们六福村的乱葬岗吧。”

老妪的瞳孔一抖,显然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她怎么会料到,这外来路过的两个人,在他们村子里不过才几日的功夫,就挖出了这么多的秘密:“你们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人都认为,巫医是死有余辜。可你说,事实真的是这样的吗?”许临夏尽管还是没有能看到事实原本的样子,但他现在基本可以确定的是,巫医一脉的遭遇是另有隐情的。

老妪也是当年过来的老人了,巫医前后的事情,她自然也是知情的那个。

人心都是肉长的,就算做不到将心比心,可自己的一颗良心却还是在时时跳动的。

这几年里,她也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不……不是。”

“京都里有一个人人称颂的名医,名为华。他药到病除,妙手回春,可谓是当世唯一可担得起再世华佗的那个人。”许临夏哀叹了口气,他既是为官,本不该掺杂有太多个人的情感。

只是,华的确是冤,不该就这样离去:“这位再世华佗如今落了难。名誉就此扫地不说,便是性命都难保。不因其他,只因他是一名巫医。”

听到这样的一番陈述,老妪总算是卸下了心防,许临夏一字一句皆都在拷问着她不安的良心:“许七心生疑虑,就在替里正压制疫情之后,偷偷地开始跟踪里正的儿子。”

能在几日里便凑齐这样的一笔巨款,想都不用想,背地里这钱来得绝对不简单。至于干净与否,许七还不敢过早地给人盖棺定论。

但那日之后,他便同几名同行的巫医一同跟在了里正儿子的身后,为的就是一探究竟。

里正的儿子哪里有想得那么多,他从村人挖出的枯井下到了密道里,便闷头走着,直走到了村里的金矿前才停住了脚步。

第八百二十七章 由假变真

金矿是六福村村人无意之中挖到的,因为贪财,又加上村人自以为是的聪明,因而便一直没有上报过。

一个眨眼便已是多年,金矿也自然而然成了村人生活的唯一来源。这是种不约而同的默契,这个秘密大家都瞒得密不透风。

直到那时,被偷偷跟着来的几名巫医看去了。

也是许七低估了金钱对于一个人的迷惑之力。他原以为这只是一次劝诫,亦或是连劝诫都根本算不上的问话。可等来的,却是杀人灭口。

里正的儿子又从金矿里带回了一包袱的金子,他在自家中行为鬼祟,生怕被这帮外来的巫医瞧去。

只是在他自以为藏得严实,刚想长出一口气后。背后乍然响起的声音却显得很是森然:“你藏什么呢?”

“没,没有啊。”里正的儿子当然不会承认。这种事情一旦被传扬出去,必是杀头重罪,搞不好的还会是诛九族的大罪:“许巫医你连日操劳,想来是眼花所致吧。”

“那你方才去了哪里?”许七性子里还有一种固执,其实问这话的时候,他根本没有要将村人的秘密捅出去的意思。

他只是想要寻求到一个真相来解释一下自己之前看到的那副景象罢了:“枯井之下的密道究竟通向哪里?”

里正的儿子面色霎时黯淡下来,但是之前一直挂在脸上的局促无措却是不见了半点踪影:“你跟踪我”所谓局促不安,是来回试探之下的不确信,既是被人戳破,那么这颗提着的心自然也就落地了。

许七懒得解释,更别提对方的这种厌恶的口气让他十分难受了。他只懒懒张了张嘴:“一个平常人家忽然拿出这些东西来,换做是谁都要跟踪的吧?”

里正的儿子默不作声,很久之后,他才像是突然被人惊醒似的扑了上前。

许七哪里有这个准备,只见眼前的少年如疯子一般恨不得一把掐死自己,整个面部表情完全就是狰狞二字,口里还在不停地重复着什么。

里正的儿子是突然冲过来的,他一个不妨,便被对方掐得青筋暴起。

迷迷糊糊的大脑里,许七听到了一些,并且还大概反应过来了一些,那就是:“既然你这么不安分,那不如去死好了。”

天底下怎么还会有这样的道理?他不过是跟着族人行路至此,见六福村有难,虽是棘手,但想着总不能见死不救。这才也不顾着自身的安危来涉险。没有任何人来强迫或是威逼,他们本是大可以逃得远远的。

可现在不过就是因为发现了他们六福村的一个小小秘密,却换来了一场恩将仇报如今更是要把命都葬送在这里吗?

许七被掐得直翻白眼,他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些断断续续的声音来,希望自己的族人能够听到一些。

幸好他一进屋,就是坐在凳子上的,此刻慌张之中,挣扎之际又将最近的凳子踹倒在地。

许七看得分明,在听到这声响动之后,里正的儿子脸上终于是慌了。

也就是片刻的功夫,这间屋子的大门被人撞开。与许七一同的其余几位巫医纷纷齐聚在了一处。

“许七!”立马有人上前推开了那一脸恶相的少年人,一把扶住了咳嗽不已的许七。

巫医人数众多,齐聚在这一堂里,确实是一时占据了上风。只是他们每一个人似乎都忘记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强龙不压地头蛇。

这里毕竟是六福村的地盘,里正的儿子趁着众人正在气头上,一把推开了横在面前的几个,拔步就冲了出去。

这些丧心病狂的人现在被金钱冲昏了头脑,可是什么缺德事都做得出来的。许七可是见识过这当中厉害的,自然明白对方这一逃会给他们带来什么。

因而,他一边摸着自己被掐出红痕的脖子,一边跟着飞奔了出去:“快抓住他,不能让他搬到救兵。”

“快!”身后的巫医们相互招呼着,纷纷也跟着追了出去。可惜的是,他们终究还是慢人一步,很快便被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村民围了个水泄不通。

“后面的事情……”老妪说到此处,已经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了。

瞧她这幅愧疚的样子,许临夏便也明白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多势众这个词可真是一点儿都没有说错。巫医在不知不觉中触犯到了村人的忌讳,村人为了维护自己的那一点点利益下起手来也是绝不手软。

“可是……”许临夏觉得老妪陈述出的这些过去并不完全,又或者说,最起码有个地方是说不通的:“如你所说,那时的疫病根本没有彻底根除之法。将巫医,将巫医一脉害死了,你们的病是怎么好的”

“是里正的主意。”老妪这一开口,似乎再也没有什么顾忌。

心事被憋了多年,这一朝好不容易可以大说特说的机会一出现,老妪便将其视作了一种求人宽恕的方式:“里正说,斩草就要除根,光解决掉眼前的这些巫医,就是在给自己找无穷无尽的祸患。所以,我们自导自演了一出戏。”

疫病的消息是早就传出去的,村人们本不需要在这个上面大做文章。他们只是胡乱给巫医扣了一个嗜血的罪名。

视人命如草芥的形象就这样深入人心。巫医自是没有办法为自己解释一二的,因为那个时候,即便有人再想来证实一番,留在他们眼前的也只会是一具具白骨死尸。

村人为了保住金矿的秘密,采用了最蠢的方式,哪怕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们似乎连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亲眼看着各自的亲人和那些无辜的巫医葬身火海,时有些哭泣不止的,更有些哭得肝肠寸断,当场就差点儿背过了气去的。

可奇怪的是,即便是痛彻心扉,可就是没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随着火星悄无声息地散去,这桩秘辛算是彻底被压了下去。因为是疫情,谁也没有胆子敢在此地逗留太久。

草草地结案,巫医的恶劣行径便由假变真,谣言甚嚣尘上,众人对此更是深信不疑。

很快,整个天盛再也不见巫医的影子。自那之后,巫医二字便也成了最大的禁忌。

第八百二十八章 吞没

疫病的传播,也算是无心插柳地得到了控制。因为当时跟着巫医一起陪葬的,本就是被村人认定是活不成的村人。

他们被大火一烧,再顽劣的恶疾也就此被吞没于了无形之中。而还剩下些的,便靠着许七生前留下的方子苦苦吊命。

吊得住命的,那就是皆大欢喜。吊不住命的,按照里正的说法,也算是为村子做出了莫大的贡献。他们还得了里正的承诺,未来无论如何,其家人必定厚待。

这几年里,死得死,当年染上了瘟疫的人基本都死绝了。独独只有里正,当时病得最重,可现在却是活得最久的那个。

许临夏冷哼了一声,谁能想到这事实的背后居然是这样的一番曲折。让人感到好一阵恶寒的同时,又不禁为巫医这一脉的惨死而扼腕叹息。

“里正这可真是祸害遗千年。”在他们村里,完全印证了这句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许临夏也不顾及老妪是否在场,还有以及她听了心中是作何感想,只是想到什么便就说什么了。

“我说也说了,你们能放我们走了吗”老妪老半天才终于回神,将男孩儿揽在自己的怀里,好像生怕阿四会将他夺走一般。

男孩儿是他的掌中宝,所以老妪才会看顾得这么紧。可是在此之前,三番两次地,许临夏说了可不止一遍,他们是没有任何恶意的:“里正呢?”

从老妪的一番讲述中,许临夏不难发现里正尚在人间且借助着金矿还混得如鱼得水的事实。

老妪面色很是难看,让她将这秘而不宣的秘密说了出口,已经无异于是做了村子的背叛者:“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整个六福村统共就这么大的地方,任凭他去躲,莫不成还能躲到天外不成?

“阿四,给我搜。”许临夏这回可算是拿到了真凭实据,说起话来也硬气得多。

只是,他似乎忘了当年巫医是怎么被泼了一身的脏水,这眼看着是又要步了他们的后尘。

阿四不仅将手握成了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了几声:“大人,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并不占优势啊。”

照如今这情形,他本可以将自己的身份亮了出来,借此来取得当地官员的大力支持。可这一路上,也不知是谁在故意作对,见不得他们活着回到京都,屡次派了杀手埋伏。

为着这一遭,这个身份一旦暴露,究竟是助力先来,还是灾祸已临,是谁也不能保证的。

阿四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许临夏沉默了半晌,只是眼神示意阿四上前。

“你们干什么?”老妪大惊,拉着男孩儿的手也被阿四掰了开来。

“不干什么。这桩无头公案,也该是时候了解了。”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既是犯下了无可偿还的罪孽,即便现在是风中残烛,那也是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开脱的。

是好是坏,这可和年岁向来没有关系:“带她回京。”他们此行实在是低估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若是不肯罢休地拼着一腔的热血就继续缠留在此地,很可能最后把命都丢在了这里。

被冤枉了数十年的案子,眼见着就要大白于天下。许临夏可不希望因为自己此时的一时意气,让它们再次被封入了黄沙之中。

男孩儿自始至终都将这桩旧事听得入耳,只是不知他听懂了多少,总之是一直保持着沉默就是了。

但是直到此时,眼见着许临夏二人要将老妪抓走,男孩儿才抓住了阿四的手臂,央求着啜泣起来:“你们能不能放开她”

看到男孩儿有着如此超脱年纪的灵智,许临夏突然就想到了一个词叫做早慧多夭。从常人的眼光来看,这种天生的灵智加于一身自然是好的,可负面的影响却极少能有人考量到。

过早地承担起这份重压,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许临夏因为男孩儿的灵气又感到了些许忽然涌上心头的难过:“孩子,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把你阿婆带走吗?”

那男孩儿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是我们村子的关系吗?”

村人如此异常的举动,便是他们再小心隐瞒着,瞒得过外人。可在自己的下一代面前,他们又该如何做解释

这是迟早都该有个了断的。

许临夏没有回话,这样血淋淋的事实太过残酷,在这样的稚子面前还是绝口不提,抑或是尽可能地规避开来得为好。

男孩儿的眼眸盛满了泪光,看上去就像是随时会决堤一般,阿四都不免慌张了起来。

许临夏也不比阿四强到哪里去,和一个字都没有识全几个的幼童去扯什么人间大义。他只知道,他这样做了,这孩子定然便会将他二人视作是害他们至亲分离的罪魁祸首。

可惜,世事从来都不是两全其美的,有得必有失几乎才是常态。许临夏也早适应了,他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来,正准备决绝地告诉阿四带着老妪速速返京的时候。

男孩儿拉住了他的袖角,并且说出了一句他毕生都难以忘怀的语句。

许临夏之后竟会渐渐地忘记了当时听闻这惊世骇俗的真相显现时心中骤然生起的恶寒。

但他所记得的,永远有这样一幕:春日正好的阳光洋洋洒洒投落下来,视野所及,有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也有照遍不及的黯淡。光影交错之间,似乎还有些飞尘旋转着飞舞在眼前。

这些,曾一时使他的视线渐近迷离。直到男孩儿轻启双唇的那一刹那,暗色才急速自他的身边褪去。

就好像,一个人被关在了四面皆是墙壁的一个囚牢里,倏忽间不知从哪里破了一个洞口出来。洞口可能会很小,出现的时候也并没有那么地夺人眼球。

但光芒却争先抢后地齐齐从那个破口里倒灌了进来。这倏忽的天光乍现,竟是使得许临夏的心海有些许的震撼眩晕之感:“那么,我能陪阿婆一起进京吗?”

一个孩子,到底是懂得了人情世故只不过是不善于表达,所以人们才总会习惯遵于自己的经年所见,将他们视为什么都不懂的那个。

还是说,他们真的是因为心智的不成熟而明白不了这世上的是是非非与蜿蜒曲折。

许临夏真的看不明白。

第八百二十九章 可鉴

老妪见自己的孙子倔强地要陪同自己前去,便也没有再负隅顽抗的地步。况且,她把村人的秘密讲了出来,即便是找到村人帮忙,将面前的许临夏二人击退了。等待她这个叛徒的,也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因为,此前六福村不是没有人受不了这种心里上的压抑而私自偷偷逃了出去的。

仅仅只是逃了出去,那个人还什么都没有做。又或者说,那个人根本没来得及做什么的时候,就被村人逮回了村子里。

等待着他的,自然不是什么好结果。他被绑在村里的柱子上,那时是酷暑,炙热的太阳投聚下来,就好比是一把把燃得正烈的火炬。没有捱过几日,那人就在一众村人带着些鄙夷不屑的目光注视之下死掉了。

死的时候,甚至都没有人来吊唁的。因为那个人的亲人早在瘟疫初起之时,便被村人一场计策里的大火夺去了性命。

这算什么不是死于天灾,也不是死于人力无法遏制的疫情,仅仅只是打着幌子的**。一个,为了维护自身利益所刻意造出的**罢了。

哪里有什么可怖的天灾啊,又哪里有对抗不了的恶疾呢,从头至尾,明明最为可怖无法相击的只有被私欲包裹着的人心罢了。

许临夏回程的路上倒是出奇的平静,平静到了让他疑惑,难道之前所遇到的那些坎坷,都只是他的黄粱一梦吗?

现在,梦醒了,不管是噩梦还是故事里传说出的美梦,对于他所要面对的现实都没有什么必要。

“公子。”阿七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他没有想到许临夏这一去怎么还带回了一老一幼:“他们是……”

这种不堪入耳的故事,每讲起一次,许临夏的心中便是被针脚碾压过了一遍。他只阴着脸道了一句:“回京之后,你便什么都懂了。”

到那个时候,这天下欠巫医的一个清白,也终于要偿还了。但求这样的偿还,来得还不算太晚。

靠着华给的方子,莫司棋每日都亲自为其煎药,倒掉药渣之时,又会从那里再挑拣出些自以为会对他医术有用的东西。

华不是不知道,只是想着自己若是熬不过这一劫,能有莫司棋靠着这种法子学到一招半式的,也算是值得了。如此一来二去的,干脆也就随他去了。

这日,宫墙形同虚设,从明烨议事的大殿之内开始,人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讶然之色。从东宫门到西宫门,再从北角到南角,不出一盏茶的功夫,这事便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

消息传到太医院的时候,莫司棋还在拿着一把蒲扇缓缓扇着风,给华那一炉子的药看火。

日复一日,他好像重复了很久,也没有了一开始的新奇,这眼神便不由自主地开始呆滞了。

卢太医打头,带着几个太医院的同僚笑意盈盈地向他走过来的时候,莫司棋都仍然没有注意到几个人影的靠近:“师父,你快别扇了。”

“胡闹。这都什么时候了”莫司棋抬起头,瞧见卢太医这么不稳重的样子,居然有点愠怒了:“华若是出了个什么好歹……”

卢太医接话接得飞快:“华大夫是不会出什么好歹的!”

“什么意思?”莫司棋终于回过了味来,让卢太医这个样子的,应该是宫中传来了什么好消息。

果不其然,卢太医和其余的几个同僚便把大殿之上发生的事情一一道了出来:“大理寺卿有功,陛下当即就亲赐了一块免死金牌呢!”

言语之中,不少人脸上都有艳羡的神情。但莫司棋同他们不同,他觉得,这都是许临夏该得的。

他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见过几个行走世间的游方巫医的。他们双方,一是凭着巫术救人,一是借着医术治人。

既然干的都是保人性命的积德行善的事情,那如谣言之中那般,便一定是有些隐情的。

可奈何,他也不过是个想明哲保身的鼠辈罢了。不敢站出来说什么,更怕和“巫”这个字沾染上半点毫末的关系。

现如今,许临夏总算是给了这个悲情的故事一个该有的结局。比起艳羡,莫司棋还是欣慰得更多。

“师父?”卢太医瞧见他的神色怪怪的,还担心是这阵子受到的刺激太大了:“你,这是不开心?”

“怎么会没有。”莫司棋将自己半带苦涩的情绪抽离了出来,正视向了卢太医:“如此一来,华的危机倒也解除了。”

从前,即便是保住了当下的一命,可是巫医的身份横亘着,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现而今,也算是终于熬到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单论这一点,他自然是为华开心的。

“陛下驾到。”陆公公的一声长调在此时听来,似乎都比往日少了些阴柔之气,音调抑扬顿挫的,直有感情多了。

太医院这段日子一直被阴云笼罩着,如今因为巫医的清白可证,不知为何几人统统都忘却了这样的阴霾。

莫司棋再见到明烨之时,似乎也不是动不动就胆怯到不行的状态了。他规规矩矩地行礼下跪,这种不紧不慢的感觉很是久违:“微臣叩见陛下。”

明烨的心情大好,许临夏带回的这个消息应该算是自今年年初开始,他所能感受到的唯一一件乐事了吧:“诸位爱卿平身吧。”

有几人还是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在,久久无法回神。还是在一旁陆公公不停地挤眉弄眼地使眼色之下,这才急忙跟着前面的莫司棋等人起了身。

“华的身子如何了”明烨这可是一下朝就赶了过来,权当为之前多年的冤枉来亲自赔礼道歉了。

只不过,这么大的事情,要想得到华真心的谅解,难度是可想而知的。

莫司棋刚刚拱手作揖,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屋里却传来了华的声音:“我都听到了。”

宫墙太深,只要一入宫门,这辈子都极有可能完全同外面断了联系。可宫墙再深再高,也挡不住他那颗期盼自由的心。

巫医是冤枉的,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即便,他从不曾亲眼见到过的。

也是因为他知道,所以华明白,他巫医的身份需要隐瞒,但他却绝不会背离。如若连他也背离了,那九泉下巫医们的清白还有谁会来放在心上

第八百三十章 单刀直入

“陛下。”那话音不过刚落,华就在众人的注目之下扶着墙壁慢移了出来:“既是真相大白了,那什么时候可以放草民离开?”

他身体在几日的调理之下总算是见了些气色,只是病来如山倒,再想好得痛快,总是不能心急的。

华颤颤巍巍,仿若弱柳迎风,随时都有摔倒的可能。卢太医看不过去,主动上前在旁搀了他一把:“小心脚下。”

驱使卢太医这么做的除了本能的反应,自然还有另外一层的原因,那就是华的态度。

他理解恃才傲物者的心高气傲,说起话来硬气几分也算是在所难免。可是,傲气总是要分场合与地点的吧?

如此这般,如青面獠牙一样的在陛下面前开弓,后续的风浪可不是他们乐于所见的。

卢太医扶着华的掌中微微使上了些力气,咬着牙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少说几句憋不死你。”

因为暂住在太医院里的缘故,卢太医这几日里也算是对华有所了解。对于坊间所传的华神医究竟是个什么脾性的人有了许多清晰的认识,而这当中,首当其冲的一点便是:华应是个极耐得住性子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换做任何一个人来,是华这般的处境,再急的性格也会被磨成这样子吧。

他只是不明白,往前掰着指头数数,多少年的苦闷,这几日里多少的心酸,华都忍得。怎么偏偏就挑在了眼下这个时候,要去触陛下的逆鳞呢?

华却是不以为意,打掉了卢太医一直稳稳搀着自己的手掌:“草民命若游丝,实在不好白赖着宫里的财力。就此,打住吧。”

“命若游丝”明烨只是轻笑一声,并没有恼。

不出华所料,无论现在的他说出多么刻薄的话来,陛下都是不会与他犯难的。

毕竟,陈旧多年的案情有了重大转折,还是正好合了明烨的心意。光是冲着这个兴头,他这一国之君又怎么会和华这个既无权也无势的人去计较

再说了,许临夏带来的这则消息,其实是给了华到手的筹码,是他唯一可以借此好好同明烨斡旋一番最后的有力保障了。

巫医被冤枉了这么多年,如今一朝得到平反,明烨若是不能给他这个巫医之后一个合理的交代,怕是都堵不住这天下的悠悠众口吧!

这个时候,只要他不是出口太过分的言语,明烨纵使是心中有千百个不痛快,断也不会为难他的。

“是。”华点头,他这话说得可一点儿都没有夸张的成分在:“巫医之术本就不同于寻常医术,我现在受到反噬,本就伤动元气。”

莫司棋也急了,一个箭步冲到了华的身侧使了几个眼色,示意其尽快住嘴。

在莫司棋的眼中看来,这华就是心中苦闷阴郁难解,如今见到平反之日就在眼前,便被狂喜冲昏了头脑,自以为是全天下都亏欠了他。这才导致华说起话来,连君臣之礼都全然不顾了。

可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是懂得的,陛下心中不畅,往往就是在一句祸从口出之后。那时,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覆水难收这样的悲剧,要尽早地掐灭其还未燃起的烛苗。

“你们都别拦他。”卢太医和莫司棋自以为算是隐蔽的动作其实在此下里一举一动都是异常引人瞩目。

明烨喝令一声,只把目光定在了一脸淡然神色,甚至是比起视死如归还要尤甚三分的华脸上:“朕倒要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来”

华张了张他那一点血色都没有的唇瓣,倒也不怵:“巫医被视为祸国殃民的妖人,这一点,陛下也是难辞其咎。”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要说,明烨已经是很能容得下左右不同声音的难得明君了。可是这也不代表着可以任凭旁人单刀直入地对着来,这不是明摆着要找死吗?

这个华,脑子到底是不是注水了莫司棋真有一种冲上去把他的脑袋劈开来好好看一看的冲动。

明烨确也没有想到,有人胆敢如此蹬鼻子上脸地对他说话。

只是,愠怒的同时,他更好奇,多年之前的旧事干他什么干系:“朕新皇登基不过一年有余,你却把这等陈年旧案推到朕的头上。你说你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真能没有干系吗?华自己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陛下,生命诚可贵,我也不是活着腻歪非要寻死不可。今日冒死一谏,若有得罪之处,但求您一个痛快。”

都是从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人了,有什么想说的,过去还总是顾左顾右着,今次却是少却了许多的忧虑与怯懦。

明烨的面色愈发凝重,可是他自问他没有任何心虚之处,便只颔首,声音却是低得骇人:“你说。”

“为君者,你不察民情,不仅继续冤枉着动辄百人的巫医一脉,还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将巫医之后打入了天牢。”很难想象,若不是明烨看中了他的可用之处,动了保他一命的心思,如今的他还能有机会在这里一诉心中苦闷吗?

还是,早就身首异处,一缕幽魂不知飘荡在了这世间的哪一角落。便是连午夜梦回时的低语啜泣,都无人可知。

便是,冒犯了眼前的这位真龙天子,有些话他也要说尽。过往的时日里,为了隐藏他是巫医这一身份,华说了不少真假参半的话,有些更是违心之下的殚精竭虑。

活得连说几句言语都要字字斟酌,其实他这一颗心早就是不堪重负了。

陆公公急得眼冒金星,干脆伸起他那颤抖不止的手指便指向了似是犹不尽兴的华:“大胆!”

“大胆。”明烨只一侧头,用余光瞥向了陆公公:“朕的决定,什么时候由得你来僭越了”

陆公公没了声息,他原也是好意,害怕这华不知天高地厚进而惹了陛下的不快。可没成想,最先惹恼了陛下的人反倒是自己。

“你说的话……”前面的事情,虽然有点刻意为之的意味存在,但不得不承认的都是在其位谋其政。他不担起这个责任,到头来受苦的还是天下百姓,这现成的巫医这一例子不就摆在眼前吗?

第八百三十一章 平反

“朕先接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明烨是认同的,即便丢面,那也是他没有做到位,才留给了让人诟病的机会。

只是,诟病是华,不给他这个机会以作补偿的还是华,这可才是在难为人:“为巫医平反的诏令朕已经拟好,这就公告天下。”

华的那张苍白的脸上终于算是流露出了些许的笑意,很浅很浅,却也不会被炽盛的阳光泯灭掉:“草民代过往的那些巫医前辈谢过陛下。”

这应是一个被阴谋包裹着的笑话,笑过之后便是细细密密的痛楚,它们早已化为呼吸的一部分。

这整件事情的起始转折,于事外之人来说,不过唏嘘一声。可于他而言,便是介怀,现在也只能大方接受这个事实了。

已然发生的东西,他又能做些什么?又挂怀忧思什么,只权当是一场纠缠了他整整分辨不清昼夜的数个年头的噩梦罢了。

现在,欣然接受这样的结局,应该就是对那些九泉之下巫医最好的交代了吧。

“陛下。”华以手拂去身上似有似无的尘埃,就好像是在拍掉这半生莫名其妙安于己身的肮脏与凌乱:“草民半生流离,现在既已得正身,只有一事相求。”

他的态度诚恳,虽然隐隐约约知道了他这句话会是什么,但明烨却并没有什么不答应的理由的。因而只是点了点头,算作默许。

华此时两手交叉,冰冰凉凉的额头紧贴着手背,保持着下跪的姿势长久不变:“草民想要离京,四处行医,只做一个游方的巫医。”

因为巫医,他心存芥蒂。行了多少次礼,可真正心中可以放下一切不平的,恐也只有这么一回。

明烨的那些心思,他不是不知。从那时还背负着巫医罪名之始,明烨却逆着所有人的意思而将他放出了天牢,好生安放在太医院的时候,华便窥破了这一层。

巫医的确是有些本事的,他们仍旧不比神迹可以令人惊叹,仍旧无法与先贤华佗相提并论。但放在当世,那也是难寻的一块瑰宝。

陛下自然是求贤若渴的,不然不会眼里容得下那时的自己。可他终归是无法回报这份恩情与信任的:“还请陛下恩准。”

或许,时间再往前推移数个年头的话。又或许,巫医这二字上没有承载了如此多的坎坷与苦难的话,一切就又是另一番情景了。

因为,他也曾是一个满腔热情,心怀广大,更愿为此奔赴千里之外的少年儿郎啊。

“你就当真不愿留在宫里”明烨扶起了华:“前程似锦,更可扬名在外,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眼前的这个人,总是摆出一副脾气古怪又外加少年老成的模样,此前觉得可真是既可气又可恨。

可现在知晓了背后的隐情,明烨竟会觉得心中有扇小窗在微微开启着。

他是不是不该强人所难无论是对谁,都不能用天子这个名头去压。

“草民现在只想以一个巫医的身份继续行走世间,直到终此一生。”这应该是每一个巫医最初的期盼,也是他现在唯一还能调动起心劲的理由了。

只不过,华没有说明的是,不是终此一生,应该是了此残生更为准确一些。

这反噬一旦开始,就是绝对不会回转的。饶使现在的他看上去又几乎于常人无异,可那也不过是惑人耳目的表象。

大抵也是知道他拗不过对方,明烨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苦笑一声之后就答应了:“随你吧。但是先在宫里养病,免得出去之后,让天下百姓觉得朕是一个不讲情面的昏君。”

这一夜,许临夏乘着夜风入了宫,没有奉令面圣,而是停留在了太医院的门口。

卢太医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才勉强打起了些精神:“许大人,你来太医院是为了……”

“华呢?他睡了吗?”许临夏看上去神色好像有些焦急,连几句寒暄都没有顾上,便开门见山。

“华大夫在里面传授师父巫医之术呢。”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华知道自己必然是在宫里呆不长久的。又深切知晓莫司棋一众的心思,这才半点都不藏私:“许大人你这个时候过来,莫不成也是想踅摸几招”

“你可莫要拿我开涮。”隔行如隔山,他是半点都不通这其中之道的。便是再向学,也没有这样远大的抱负:“我有要事寻他。”

卢太医只是开个玩笑,又见许临夏半夜出现,想来是真的有事相商,便也走在前面带起路来:“华大夫,许大人来找你了。”

许临夏跟着卢太医进了太医院,才发现这太医院里一片灯火通明,全然不似深夜入睡的时刻。

再到了华房间的时候,他不由得更是有些惊了:“你,你们怎么都在”

华说好不藏私的,那自然是包括整个太医院,并没有什么差别对待的。这也算是另一种他对明烨好心的回报吧,想来想去,华只能做到这个份上。

“今夜华大夫也累了,诸位,就都散了吧。”因为华这一突然出现的插曲,莫司棋不知为什么在太医院里的地位陡升,说起话来用一呼百应形容也不为过。

“华大夫,告辞。你好生休息。”众人纷纷又向许临夏行了礼,这才一一退了出去。

“我怎么记得,我好像和大理寺没有打过什么交道。”华自然只是那么随口一说,但也确实是在奇怪许临夏为什么会找上了他

“六福村,就是你们巫医出事的村子。”许临夏开口就自来熟,也不计较华有些冰冷的态度,径自坐在了方才莫司棋坐着的位子上:“我从那里带了证人过来。现在他们要见你。”

许临夏也是到了京都之后,才知道,原来那老妪身怀了其他不曾言说起过的秘密。一定要在见到这现暂居在皇宫里唯一的巫医之后,才肯相告。

“六福村。”尾音有些发颤,华并不是不愿直面过去,只是过往情牵,他并不大愿意想起:“当年事发的时候,我并不在当场。那里,也没有人会认识我。”

撂下这句话,华便又娴熟地打了一个哈欠,一个翻身便上了床:“许大人待会儿走的时候记得带上门。”

第八百三十二章 隐藏

许临夏有一项长处,算是将读书人的性格特点发挥到了极致,那便是极其擅长磨人。

既是他认定的死理,那便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

照常理来说,华如此作态也算是态度明了,必定是不愿的。若遇上个心气儿高的,或许还会磨磨嘴皮子,再努力一把。

可放到许临夏身上,就不是动动嘴这样简单的事情了。

许临夏干脆几步踱到了华的床榻前,硬是一把扯掉了其人盖得正是严实的被子:“你不是一直致力于要为巫医正名吗?好嘛,现在机会来了,可你躲在这里算怎么一回事?当缩头乌龟吗?”

华被这爆裂的情绪感染到了稍许,不过涌上头脑的可不是亢奋,而尽是些愠怒:“巫医已然正名,平反的诏令更是天下皆知。就不劳许大人您在这里多费唇舌了。”

他最受不了旁人的指指点点,尤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事外之人,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懂。

“那我就问你一句。”许临夏抖了抖衣袖,他们读书人也是有脾气的好吗?要不是为了巫医这一脉的清白,他又何苦来着:“究竟是你自己一人的安逸重要,还是给地下已逝的人一个交代重要”

华似乎终于是把这些话听进去了一些。因为许临夏看得清楚,坐在床榻之上的华紧紧揪紧了被面,那上面已经是皱皱巴巴的一片折痕了。

那片褶皱的被面,应该也正如此刻华的内心一般无二吧。很纠结倾轧,却迟迟做不了决定。

“这世上不愿面对的过去有很多,可是既然都是已经发生了的,那么对现在又有什么影响?”许临夏自问,他说服人应该还是有几下子的:“你现在不去做,才是对未来的不负责。你不愿再一次地重蹈覆辙吧?”

毕竟十年的寒窗苦读,若是自己都不能时时给到自己一些安慰与壮胆,怕是还捱不到前程似锦的这一天,就要倒在自我编制出的恐惧之中了。

“就是她了。”许临夏终于说动了华,带着他在眼前的牢门下顿住了步子。

老妪面色灰白地蹲坐在牢房里的角落,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要不是听闻这话还转动了一下的眼球,华真要以为这里是坐了一个死人的。

“她是……”华不得不承认,他其实也是一个口是心非的。早知如此,他当时欲拒还迎的是要做什么?怕是被许临夏看去了笑话还差不多吧。

“阿婆。”许临夏站在原地回望了华一眼,只摆摆手示意狱卒把牢门打开:“他就是我说起的华大夫,京都里的华神医。”

老妪已经沉寂多时的眼眸霎时亮起了一片光彩,也只有此时,才是许临夏在六福村中见到老妪时所见到过的模样。这样紧张压抑的气氛确实是一把无形的枷锁,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老妪用膝盖跪爬着走了好几步,终于是在华的面前停了下来。她伸出了一双皱皱巴巴的苍老双手来,紧紧攥住了华的衣角:“华大夫,是我对不住你啊!”

就是这么言简意赅的几句话,可是里面所饱含的意思却是不言而喻的。

华冷漠地扯出了自己被对方紧紧攥住的衣角,他可不会看在对方是一个老人的份上就犯糊涂。

“听说你要找我?”不想和她做过多纠缠,华干脆开门见山:“有什么事就说吧,我体力不胜。”

老妪抹掉了几把眼角挂着的泪珠:“我儿也是患了瘟疫的,许七巫医可以出手相救,这份恩情我是一直铭记在心的。我……”

“可你却上演了一出忘恩负义”现在看来,忘恩负义都算是好的,最恨就是那种恩将仇报者。若是如此,还不如当时不救来得要好。

华一口打断了老妪看似永无止境的忏悔:“不过你们现在也算是恶有恶报。苍天有眼,还来寻我干嘛?看我这个巫医被你们害得还惨不惨吗?”

许临夏皱了皱眉头,轻轻扯了扯华的袖角:“你先别激动。”

“我没有,我没有激动。”华嘴上说着不激动,可一句话却是被他重复了两遍。

许临夏甚至能感觉到从华口中呼出的粗重喘息。

“我找你就是想说。”老妪被华的反应有些吓到了,一时也忘记了哭泣,只有些一时无法压下的情绪还在波动着:“许七的尸骨至今保藏完整,被里正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若你想去见他一面,或许我可以帮忙。”

“你说什么?”这句话的确是有些吸引力的,华这一身本事皆是得了许七的亲授。可以说,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两位贵人,一个是道士,还有一个便是许七了。

许临夏从六福村带回来的消息,华已经通过卢太医等人的口中全部知道了。巫医们的尸骨就被人暴尸荒野,这恰恰也是最令他意难平的。

“里正不知从哪里听说,巫医的鲜血可以祛除百害。还有,他们的骨头可以……熔炼成金。”说到最后,老妪似乎都能感觉到她头顶上方的那一道目光愈发地灼热,简直恨不得将她扒皮抽筋。

“疯子。”华的上下牙关克制不住地打起了架来,这二字脱口而出的时候,他还看到了些许白色的口沫也跟着喷洒了出来:“你们就是一群疯子。”

所作所为,何止是丧心病狂四字就可以概述完的这明明就是罄竹难书的罪行。

“你怎么不早说?”许临夏知道这老妪话中必然未尽。但令他始料未及的却是,这语出惊人的背后,到底藏得是怎样的一颗人心不尽

“我,我怕……”老妪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又或许,打从他们踏上这一条不归路的时候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件天地难容的错误了吧。

“他人呢?”许临夏拉着已然情绪崩溃的华。

可惜他就像是头看到猎物失去所有理智的野兽,一心只扑在面前,恨不得用利爪撕扯开周遭的一切。许临夏又哪里拉得住呢?

华将老妪的衣领拽起,身后的一头白发也因为这一动作而散乱得不成样子。与老妪相比,他才是更像是那个饱受岁月无情磋磨的人:“你们把他藏哪儿了”

第八百三十三章 辞别

这一年春末,万物走过了复苏的时节,正要迎来它们一年之中最盛的时刻。可天子的震怒,却足以撼动时令的四时运行。

四时的运行出了紊乱,一时之间,百姓之中也是骚乱不止。

这本来为巫医平反的美名传遍天下,人人都在为这件冤假错案得以昭雪而倍感欢欣的时候。背后牵扯出来的一桩阴谋,却令不少人都内心为之一震。

华来到苏府上来找凌的时候,她也才明白了这话本子里倒数第三则的故事到底想要向她传达的是什么意思。

几日里,巫医沉冤昭雪,天下早已是人尽皆知。更别提是在京都这样一方许多人都或多或少地受过华帮助的地方,即便她受困于眼下僵局,可也是得到了消息的。

这颗悬着的心,才总算是稍有安抚。她翻开了这一路随行的话本子,总想要从中得到些提示,才好用勇气来面对接下来未解的困难。

可惜,上天就是不肯给她一个痛快。总是要费尽心思地猜猜猜。

“你是说,许七前辈不得安葬,甚至连死后也未能安宁。尸骨被人……”凌说到最后住了嘴,她想不通,许七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莫说仅仅只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哪怕是深仇大恨,也犯不着如此吗?这样的做法,哪怕是对一个畜生,也是要被人戳破脊梁骨的吧

那六福村的里正到底是有多么黑心,才会下如此毒手那许七不是旁人,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呐。

“是。”华经过一番沉浸,现在也冷静多了。但提到这件事情,眼睛之中还是抑制不住地在喷发着怒火:“我这回去,要把许师父的尸骨接回来,好好让他入土为安。所以……”

他们本也就是萍水相逢,若不是那时心疼凌的遭遇,之后便不会有如此多的故事蔓延。缘聚缘散,本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真到了这一刻,告别二字在唇齿之间怎么就是这样一番难为情。

“你要离开了?”华有句话说得没错,他们算是同道中人。有些言语,是不需要过多的语言描述的。

这话是先从凌口中吐露出来的,也算让华的难为减轻了一些。他点了点头:“是。这一去,可能就不会再回京都了。”

那时冒着丢着丢掉性命的危险而深入到了漩涡中心京都,为的不过就是等到今日这样的一刻。如今在有生之年,还真被他盼到了。

“天下这么大,你说,我也没有道理就把一辈子都放在京都这一座城里吧。”凌那边久久没有回应,华不由地开始解释起来。

“但其实,这是你的决定。”凌沉默良久,终于张开了口,她并没有多不高兴,只是有些失落罢了。

却原来,身边的人都在不知不觉中去奔赴向了自己最想要的模样,天下真的没有不散的宴席,不管当时的聚集会有多么热闹:“悬壶济世,总不能少你一份吧?”

凌笑了笑,这笑容清浅,却是足够真诚:“你看这幅画。”

她将话本子摊开送到了华的面前:“这上面的人受困于蛛网之内,蛛网又更被尘封在一口棺材里。我一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接过话本的华倒是很快想起,凌是曾经提到过她有这样一本似是可以预示到未来的话本子。想必就是眼前的这个,可是,这能说明什么呢?

“仅仅靠着一幅画当然说明不了什么。”能说明这些的,还是通过文字记叙下来的内容,只是那内容未免太过伤情,她不忍卒读罢了:“一个医者世代行医,在战乱纷飞的年代里,帮助了当地大大小小不下数百户的人家。”

凌越来越有感觉,随着这话本页数的将近,里面的故事也是越来越为露骨明晰了。几乎是可以和现实世界都相互应和上了。

那医者有家族传世的医术,久而久之便得了不少宵小之徒的嫉妒。在这种心理的作祟之下,医者的悲剧终于还是以一种十分可悲的方式到来了。

为一位怀孕八月有余的妇人诊过脉后,医者有条不紊地开始收起了自己随身背来的药盒:“这段日子你要平心静气,切不可动了胎气。”

孕妇温声谢过,这么久的一段日子以来,医者总是会不定期地来为她诊脉,光是保胎之法前前后后也出了不下三条。毕竟她的前三胎总是不知为何逃不过胎死腹中的悲惨下场。

如今得了医者悉心的相助,前八月竟也一直相安无事地就这样过来了。

背带往肩上一提,医者正要起身离去的时候,一把磨得锃光瓦亮的大刀却对准了他的脖子:“大夫留步啊!”

医者举起双手来以表自己并不会轻举妄动,他只是希望此人可以在把话说明白前稍安勿躁。他不明白,他行事的所有标准都是以救人为上,怎么到头来却还是招惹来了是非:“你想干什么?”

“也不干什么。”那人用手指摩挲着刀面,寒光因为手腕上角度的转动而闪过了他的脸庞。

医者此时才看清楚,原来此人的眼神中透露着的当真不是恣意寻衅这样的简单意味。

那是一种似是在看猎物的神情,巴不得将他浑身上下每一处可以发挥效用的地方全部吞噬殆尽。

医者不禁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了起来,而他甚至都来不及打个激灵,就听到那人继续道:“就是想着大夫您劳苦功高,为我家娘子保胎救命,所以,想来请您喝杯茶坐坐。”

哼!坐坐这是坐坐会有的态度吗?一个眼神便足以将一切问题说明,医者当然不会被三言两语就给迷惑:“你有话不妨直说。”

“听说您家祖上有不传良方”

医者此刻才算是明白了,原来这所谓的盯着猎物寻觅的眼神是贪婪,是一种人心不足的贪得无厌。

“不传良方。”他是来治病救人的,不是来到处传播家族秘术的,该到了态度强硬的时候,就万不会再畏畏缩缩:“既是沾了不传二字,那也就由不得你了。”

“你!”那人气急败坏地伸出手掌来在医者的脸上拍了几拍,咬牙切齿很是不甘的模样,倒好像理本来是站在他一边的。

第八百三十四章 结果

“大夫,我瞧你可不像是个糊涂人。”那人双腿大开,坐姿都像极了害人性命的山匪倭寇,总之就是全然不干好事:“性命,家族不传的医术,你还是二选一吧。”

要他背弃家族来苟全性命,这当然是不可能做出的决定。医者想都没有想,直挺挺地站着:“医术你是休想了,至于杀我性命,也要看你有那个本事没有”

当时的医者所想,此下是光天化日,害人性命这种事情官府不可能不一查到底的。这人应该只是利欲熏心,多半也只不过放几句狠话罢了。

可那人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是没有立时取了他的性命不错。只是等待着医者的,却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原来一个人狠毒起来,会是连天牢里的刑罚都无法相比的。”凌的双眼忍不住凝滞在了话本子上,一滴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可就是迟迟没有滴落下来。

或许是觉得这似动非动太过瘙痒难耐,凌终于抬手抹了一把眼角,这才赶紧把面前的这页翻了过去:“再后来,医者被他们活活地折磨至死,尸骨未寒。那人又带着一帮村民挤进了医者的家中。什么都没有找到,大抵是觉得无法泄恨,于是便烧了一把火,什么都没了。”

古籍药材,统统被一把火给烧了个精光。那人也只是被利益至上迷昏了头脑,压根就没有什么苦心密谋的计划。被官府抓到处以极刑自然是不用说的了。

可惜的是,医者这条命就这样给陨落了。

华有些不大明白,但眉心微蹙间,却明明是对这些有所触动的。只是这触动跳跃在心间,他竟是无法用语言加以描述:“所以……你明白了什么?”

华自问,他可不算是愚钝的人,不然他的小命早就给丢掉了,又怎么会熬到终见阳光的这一天了呢?

“这幅画上画着的不是别人,就是故事当中的医者。”凌微顿,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这句话不禁让她汗毛乍起:“也可以说,正是许七前辈。”

这话若是说给别人听,想必她不是会被视为疯子,就是那个居心叵测的人。

不过面对的对象是华,凌自然也就没有这样的担忧了:“从侯府破落再到如今我只能暂居在苏府,一路上几经辗转,我都不曾丢掉它的原因只有一点。”

凌伸出手指来点了点桌子上的话本:“它,可以与现实当中遥相和应。很可怕,是吗?”

是很可怕,但是,却是一个天赐的良机。

华再凑上前去看的时候,才恍然大悟凌为何会这么说了。那被蛛丝层层绑缚的人后又被桎梏于一口棺材之中,确实再难找出其他人,说得正是许七。

“你这个话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能在一定程度上昭示到未来,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应该都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但是当这么真切的机会摆在面前的时候,又不禁因为它的太过真切而变得有些可怖起来。

毕竟谁人习惯于当下的细水长流,忽而一日望到更远的未来,但却是毫无准备,心底自然是空洞甚至是发怵的。

“我也不知道。”凌主动和盘托出,在这一点上,着实没有什么好作隐瞒的:“那时抚宁前脚刚来,我后脚就在房间里翻出了它。”

现在想来,应该是一切自有冥冥之中的安排吧。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饶使之前不见有半点法子,她也不想就此轻易放弃主动权。

只是放在如今,这样的想法自然还是不移。不过可惜的却是,她的心思却不可能仅仅只扑在这个上面了。

“你去吧。”凌收回了话本,好整以暇地收好:“许七前辈也该入土为安了。”

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哪怕只是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也该得到一个长乐安宁的结局。

“你身子的事情。”京都对于华来说,不过是一个暂得歇脚的地方,纵使他在这里呆的年头会是比任何一处地方都要多上一些的。

可当初就是抱着正身的目的而来,现在事情已了,也没有再生出其他一些想法来。自然就没有理由再待在这一处中看不中用的地方了:“你还是多多小心吧。”

道士都没有办法,那么他也无能为力。华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无力的挫败感,所以言语之间不见有什么过多情绪的起伏。

只是,他再怎么隐藏,终归都是染上了一些伤感的。

这些,可能连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就是了。倒是凌率先安慰起了华:“我也不是一开始的我了,这些东西,随遇而安好了。”

在凌的眼中看来,已经没有什么是比寻到哥哥的下落,再为了爹娘努力一把而更值当的了。抚宁如何,那也是抚宁的事情。

“总之,你这口心气绝对不能散。”看到凌的样子,华竟然隐隐生出了些担忧。

病情也好,甚至是像凌遇到的这样艰险也罢,它们之所以不会一朝将人攻克,不过是每个人心中对于生的渴望远远超乎了他们自己的想象。

可是,若是连这口气都散了。那全线崩溃,便是近在眼前,不过是一呼一吸的瞬间罢了。

华瞧着,现在的凌便大有这样的趋势。可是,他是早说过的,他们也算是可相与谋的那个,叫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就这样放弃最后的希望。

更别提,现在的处境可还没有走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你先坐。”

华拉着她就要坐下,可凌却是不解:“你今日不是要同许大人一起出发前往六福村的吗?这么一来,会不会耽误时辰?”

六福村的村民瞒天过海,不仅设计陷害了巫医,还私自开凿金矿,这样的重罪足够诛灭九族了。但幸得陛下仁慈,只下令将当年参与其中的人处以极刑,而剩下的村人则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

知情不报者也是要被逐出天盛境内,并且永世不得回归的。这些决定其实都已是让人很难预想到的,可明烨更让人吃惊的则还在后面。

六福村被无故牵连到的孩子,将由官府登名造册,暂由朝廷寄养,直到为他们找到一个好人家。

不过,能将这样的伤害降至最低,也多亏了许临夏在这中间的争取。

第八百三十五章 探口风

许临夏回京之后,便一直忙得脚不沾地。据说既半夜入宫只为寻到华,又为了他从六福村带回的那个无辜幼童而下跪跪在了殿前。

本来这会该是一场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的结局,可是奈何许临夏这一跪直接跪了三天三夜,终于是打动了陛下。

因而,那些幼童总算是没有因其父辈们的罪责而殃及池鱼,也不枉许临夏的一番苦心了。

“和许大人约定的时辰还早。”华微顿。再说了,今时不同往日,他再也不用像以往那样做起事来束手束脚的了。

巫医的事情是朝廷亏待在先,几时出发,他也应该有些说话的权利:“即便是要出发了,我不乐意,他们也只能等着。”

凌无奈,乖乖地将袖子撩起露出自己的手腕来:“那就劳烦华神医为我把脉了。”华爱财是装的,整日浑浑噩噩地打瞌睡也还是装的。但这个无赖的性子怕是已经一去不复返,回不来了。

“奇怪。”把脉对于华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但今日不知为何,华却久久都不曾移开过他的手指。

华蹙着眉头,神情看上去并不太妙的样子,就知道,应该不是什么一帆风顺的情形。可奈何,华就是不说,十足地吊人胃口,凌不自然地便紧张了起来:“什么奇怪?”

“你的脉象。”华说话开始分不清重点,只自顾自地一人思忖着,却并未将其中具体告知给凌。

奇怪自然是从脉象之上衍生出来的,不然华出此言论岂不就是没有了依凭吗?但这可不是凌要听的答案:“脉象怎么了?你别不说话啊!”

这样的沉寂也不知持续了多久,华才收回了手,淡淡开口:“你的脉象,看上去,竟然和常人无异了。”

“那,这应该是一件好事才对。”凌压下心中难得欢欣的情绪。她瞧得分明,脉象无异在华眼里好像并不是什么特别值得欢庆的事情。

“我说了。”华开口,果然压抑的气氛在他那边未有任何的减弱:“只是看上去无异。”

被表象掩盖着的正常,到底可以说明什么?是自此一切恢复正常,还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前最后的宁静。

这一遭,可是华从来都没有料到过的。他现在的心中可谓是一点儿底都没有:“这段日子,抚宁可有再来骚扰过你吗?”

“没有。”凌都不用思考便立马回答道。这种反常,实在是她也可以感受到的。就拿眼下来说,若是放在以往,抚宁一定叫嚣着在脑海中不满起来,就算不是为他自己辩白一番,也要为了损她而损上一遍才算痛快。

“会是……”凌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会是他改主意了吗?”

爹娘过去教导于她,说为人要常常设身处地地为人着想一遍。这样子做的目的,不是要将自己捧到多么高的一个高度,仅仅是为了让这世上看似一切匪夷所思的人与事都可以合理化起来。

只要能够合理,才是让己方和对方都可以畅快一些的唯一捷径。

若她是抚宁这样的一缕孤魂,冷冷清清飘荡世间多年,忘记了前尘往事,忘却了自己一身的爱恨情仇。可任凭着世事无情地更改掉了原本形貌,就是不愿离去,为的会是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答案应该只有一个。找到一个她这样的倒霉宿主,寻到时机一举便要取而代之罢了。

即便到了现在,他们两方对峙良久,于抚宁来说也算是事业未竟。抚宁,又怎么会甘愿?

“你觉得这可能性大吗?”华不禁冷笑了一声,“你也经历了这么多,有些东西早该看明白的。”

还以为华要再说些什么,可谁知华将东西收拾了一番,便告辞道:“时辰不早了,你记得我说的话,万不可掉以轻心。”

“哎!”将鼓鼓囊囊的药箱一提,华就要夺门而去,结果人在门边被苏云起拦了个正着儿:“华大夫你这是要走?”

华耸了耸肩,意即这是再明显不过的。

“许大人还没有来。”苏云起都不用想就知道华给出的理由会是什么:“你我这一别,不知那年那月会再见。就不想再聊聊”

这听上去就是想叙叙旧的口吻而已,可是苏云起一把勾上来的手臂却重如千斤,华不知不觉间竟然被胁迫了。

“你,你们。”华自然是想挣扎一番的,奈何他的挣扎不起任何作用,只能朝着凌挤弄起了眼色:“他这是什么意思?”

凌撇撇嘴,证明自己完全也是一头雾水。只是手上的动作却完全出卖了她。

凌很自觉地便上前卸掉了华紧紧攥着的药箱带子,帮着他将行李一应的都放到了桌上:“你来都来了,别急着走啊!”

“你们果然是一伙儿的。”华嘴上仍是不大乐意,可手下却未见他有什么行动:“不过想想也难怪,毕竟都住到一起去了。”

“你别胡说。”凌被人这么一揶揄,顿时也没了言语,只默坐在一旁,把玩起药箱上的带子了。

“你这样不打声招呼就走,有人可是怨声载道。”苏云起说这话时,一双眼睛却是频频瞥向了凌的。他刚才分明看到,凌脸上的红晕似是一闪而逝,怎么现在就只有一脸的愠色了呢?

“我没有打招呼?”华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觉得莫名其妙:“那我把一大帮人晾在那边专程来你们苏府上是来干嘛的”

“妙春堂里有个人可等你很久了。”华离宫前的那个夜晚,暂住在秦府中的赵涵打听到了消息。只是他实在没有勇气,这才托了苏云起来探探华的口风的。

也不知要修到几世的福报,才可以遇到华这样的一个人。赵涵自然不想独自留在京都继续做他那个什么都一窍不通,什么也一知半解的小学徒。

赵涵只是想让苏云起帮忙探探口风,可苏云起却是一口应下。就连赵涵这个和华走得异常近的学徒都拿不准的事情,也不知苏云起是哪里来的那么大自信。

赵涵不知道,可苏云起却是言出必行,今日果然就来堵华的路了:“你好歹也去道个别说句话呗?”

第八百三十六章 相随

苏云起其实并吃不透他会有几分把握,只是几日来的了解,让他相信华这个人罢了。

有个词是怎么形容来着?好像是叫面冷心热。华过去那是碍于身份,现在什么牵绊都没有了,应该也不会放着赵涵这个老相识不管不顾吧?

这么说服着自己,但其实苏云起心中还是颇为忐忑的。说着说着,不知为什么就上了桌子。

他一脚蹬在椅子上,一脚踩在地下,看上去倒是霸气十足。不晓得他的,还以为他时时都会有用强的打算。

华稳坐在座位上,既没有迎难而上地起身,更没有往后挪动分毫的意思。他只是微微抬了抬下颚,似乎对方要说什么话,要做出什么行为,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般:“答应与他住宿之所的不是我,要传其谋生之道的更不是我。”

这一句话,明摆着的只是嘴硬心软。莫说是还算是与其相熟的苏云起,换做谁来听,都能明悉这里面的破绽百出:“可你行的,却是传道之实。”

苏云起是刻意放缓了这一句话的,好让自己的一字一句得以完完整整地被吐露得清楚。再让华这股子别扭的伪装无处可躲。

“你!”这几年间,华已经修炼出了一种事不关己便要高高挂起的好心态。不相关的事情,他大抵也是不会上心的。

只是,这一次被苏云起噎得哑口无言的事实,似乎是他依稀记着的头一回。

“所以……”苏云起自然是有些得意的,他眼角的眉梢都不由得因此上挑了起来。他往旁边让了条路出来:“可别让人家久等了。”

凌倒也十分配合,从背后轻推了华一把:“你既有勇气来与我们告别,赵涵应该也不能例外吧?”

告别辞行,可不是三言两语这样简单的。尤其是对于华这种人,一向习惯了做“坏人”的戏码,让他能够完全坦然地面对,殊不知又会是另外一番强人所难的情景呢?

但凌知道的一点是,华今日若当真就此别过了,来日未必不会因此而伤神感怀。

赵涵已经在大堂等候了多时,苏府的下人也已不止一次地行过劝诫之言,让其稍安勿躁,倒不如先坐下休息一会儿好静待苏少将军的佳音。

可赵涵紧张得唇色发干,又哪里能听得进去呢!只是摆摆手,温声多次谢过就是了。

挑起门上挂着的珠帘的第一眼,华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赵涵不停地搓着双手,在厅中来回踱步着。

倒好像,这眼下的季节是数九隆冬一般。“你可真够出息的。”华轻嗤一声,嘴上虽然满是嫌弃的话语,可脚下的步伐倒腾得倒是快得紧。

这明明就是良好的开端,哪有此时出去煞风景的道理苏云起干脆抱着双臂靠在了墙边安静看着,嘴角噙着的笑意不觉得都蔓上了整张脸。

凌也知这个时候是不方便再有人出现在他们二人面前的。干脆只用了手指去挑珠帘,保证自己的视野是一片大好。

这样的两个人,结局虽说应该是欢喜收场,但这中间会发生些什么对话。她还是有些兴趣在的。

华见到赵涵的第一眼起便是没有什么好气的言语。赵涵也不是什么软柿子任人拿捏,自然是免不了一场硬仗:“再出息也比不过华大夫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到了京都,现在又不声不响地抽身离去。”

“你我见面,就一定要掐起来吗?”华脸上虽是有一股嘲讽之意,但好歹态度是先从他这边软和下来的。

“赵涵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学徒,万万不敢和华大夫作对。”不敢作对是真,可言语上的从不示弱却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毕竟,有人用言语相击,下意识地反嘴还击回去,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华大夫说好了的传我学医之道,如今你前尘旧事一了,就要弃我于不顾了吗?”

华眉心一凌,只觉得这话听上去怪怪的,倒叫他有些措手不及了:“话可不是你一人说了算的。你眼下既是来了,又怎知我不会履行承诺”

赵涵好歹也是读书人,可这遣词琢句也太不考究了一些。无外乎就是他一句轻描淡写的应下了,就算值得对方耿耿于怀多时,那也是两人的约定。被赵涵一句话说的,好像自己是一个风流成性的负心汉一般。

“华神医。”这边大有僵持不下的焦灼态势,可许临夏那边却也等待了多时,实在耐不住这才差人来询:“许大人命小的来问一声,看我们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启程?”

许临夏这大理寺卿在华面前可谓是将面子放得很低。不仅仅是因为朝廷亏欠了巫医,欠华数百条人命在前,也有其人在京都里的名声是有口皆碑的原因在。

许临夏算是来自民间,深知民众的力量不可违。饶使在这个时候,华提出再过分的要求他都会一一应下。更何况,华也不是那胡搅蛮缠之辈,许临夏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为难之处。

他只是想不通,华的辞行到底在干什么,怎么去了这么久的功夫。若是再晚些出发,那么他们到达六福村的时日也只能是一拖再拖。

这些疑问盘亘在心底,竟是让许临夏生出了一个十分荒唐可笑的想法:难道是这华中途反悔,想借此逃之夭夭了不成?

华含笑示人,点着头看向来人:“真是烦劳许大人忧心了。都是我这不争气的徒儿,让他少带些东西上路,可他一直磨磨蹭蹭的,这才让诸位好等。”

这可算是等待了多时有了结果,来人自是眼前亮了起来,忙不迭地应下:“小的这就回禀给大人,二位莫急。”

和往常一样,有什么脏水污水,华总是习惯性地泼给赵涵,这一次也不是例外。

但是彼时的赵涵却一点儿都不生气,甚至是在背对着华转过身后,抿唇笑了起来。

华仍旧是嘴下不留德,可能让他这么说,也是答应了让自己跟随其去行医济世。

“你行李收拾了吗?”华将两手背在了身后,十足的师父架子已经摆了出来:“整日磨磨蹭蹭的,许大人若是恼了你,我可不负责做调解的那个烂好人。”

第八百三十七章 身死

赵涵笑嘻嘻地将自己肩上扛着的包袱拎到了华的面前,脸上还十分得意:“和你相处了这么长的日子,总不会提前连这些都想不到吧。”

华最擅长的事情就是鸡蛋里挑骨头。但凡他铁了心地要与一个人作对到底,那那个人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一个错。

可赵涵觉得,被人能挑出骨头的鸡蛋,也一定是其自身就存有问题。倘若如他这般,又怎会留给华可乘之机因而,此刻神态举止不免总是洋洋得意。

华又怎看不出这小子的内心想法,话锋一转,直接让赵涵愣在了当场:“那么,好徒儿,为师的包袱你可有收拾齐整呢?”

赵涵能提前整理好自己的东西而迎头赶上,已经是料想在了前面。至于华所言的这些,分明是讲出来故意让他难堪的。

闹了这么一遭,赵涵哪里还能再有什么好脸色。只是黑着脸也再不说话了。

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效果,让华主动低头,哪怕是当时命悬一线似乎都是未曾得见的。就更别提是今日吵嘴一般的小打小闹了。

华只回身朝着那珠帘后的二人作揖行了一礼:“二位,多多保重。”

那白色的发丝在其人转身之后被风扬起,稀稀疏疏的金色光芒就这样透过了视线。不知是那光华太过耀眼还是如何,凌只片刻地错愕,那二人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了眼前。

“也不知……”话到嘴边,凌才倍感分外无力,不知不觉地便又住了嘴。

“不知什么?”苏云起却是对那没有了声音的后半句很是好奇。

“此去一别,应该再不会相见了。”她不知的事情实在太多,就好比许七前辈被人谋害一事。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是感觉怪怪的。似乎,在许七的身后还有什么是无法道破言明的。

不过当然了,这些仅仅只是她无端的揣测。甚至若是要更为严谨一些的话,这只是她空穴来风的一个想法罢了,连猜测都算不得。

巫医冤案得以昭雪,本是普天同庆的大好日子,可京都城里却是紧接着就见了血。

京郊之处,一个草草堆起的坟头前,一篮子黄色的纸钱都被其旁正熊熊燃烧着的烈焰快要吞噬殆尽。

一双素手正有些颓唐无力地搭在篮子上,指间捏着几张褶皱到不行的纸张,却迟迟没有将它放入火盆的打算。

“这一处衣冠冢,没有墓碑,更没有任何的碑文。倘若,你在地下迷了路,或许也只能凭着这些烧去的纸钱了。”生死虽只道是寻常,历来更是有数不清的文人墨客挥毫写下了他们堪破红尘的诗文。可真正走到了近前,那就又是另外一番情景了。

“大姐姐。”凌留不下一滴眼泪来,今日的结局完完全全是其人自作自受的结果。只是终了终了,她这一走,却要留给那些挂念她的人太多的无法释怀。

“你素日便受困于嫡庶尊卑之差,可说到底,平阳侯之女的身份也是千万人不可攀的高位。便是如此,也要你一次次地犯险吗?”凌指间一松,终于飘飘荡荡洒下了几片黄色的纸钱。它们相携着一同跳进了那不大的火盆,于它们而言却是一片火海之中。

陛下已经发现了她的藏身之处,但却再没有降罪,这样子做,也未尝不是再还她一个自由之身。

“我去看过赵姨娘了。”凌瑶就是到死,也再没有见过赵姨娘一面。对于曾经她那也是嚣张跋扈惯了的娘亲来说,女儿一倒,便是要了她的命:“她瘦得不成人形,终日以泪洗面。想来,也是悔之莫及。”

赵姨娘也好,凌瑶也罢,她们不服生来便低于旁人一等。这才被名利冲昏了头脑,迷晕了眼睛,以至于最后竟做下这等错事。

不可否认,名利于谁,都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只是在追逐这些的时候,凌瑶似乎忘记了,她的起点已经足够高了。

就算是凌瑶一息尚存,哪怕她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凌也不会愚蠢地问出那一句话。

“后悔”二字,是多少人的意难平。可在当初做下的决定的那一刻,什么样的结果他们不是没有预料到,但还是决绝地踏上了那一条孤注一掷的道路。

凌知道,依照凌瑶的脾气,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照样会义无反顾地做出这些事情。问这些问题,不过是徒费口沫罢了。

“大姐姐,我无法答应你死前的请求。”那行刑前的一个夜晚,她在苏云起的帮助和明烨的默认下,潜进了天牢之中,见了凌瑶一面。

凌瑶自小便是个心气极高的人,什么时候低声下气过。以至于,昏昏沉沉的视野当中,凌瑶那噗通一声下跪的声响,把凌吓了不小的一跳。

她啜泣不止,甚至都很难连成一句完整的话了,可言下之意,凌却听得明明白白:“这是凌家的劫,谁也逃不过。大姐姐你求我的事情,我也……”爱莫能助吗?

这句话最后还是哽在了喉头。

因为,凌也是凌家人,她无法解释,为何她还能有幸逃出生天。

“我不会为难你的。”凌瑶没有听不进去话,她一反常态,居然到了临死关头都还异常冷静:“只要,她还活着一日,只希望你能多多关照,让她少受些罪便是。”

“好。”那句话嗫嚅在嘴边,凌不想让这一切就这样随着凌瑶的身死而不明不白地被黄土给埋葬了,最终还是一一道了出口。

“父亲他……”恰如凌所料的一般无二,凌瑶灰败的双眸当中果然有什么光彩闪了一闪:“他竟还惦念着我”

“你瞎想什么呢。”父女情谊,那是抹不掉的,又怎么会因为凌瑶做了那许多错事,凌文哲就会狠下心来对这个女儿不闻不问:“父亲对你,从来都没有改变。”

嘀嗒的一颗泪珠滑落,在整个僻静的天牢里听来异常响亮。凌听得着声音入耳,眉心却不由得往起皱了一皱,她不知为何,竟也有些伤感起来:“你们之间的误会,或许太深了。”

第八百三十八章 追忆

“父亲对你对我,那可是有着天壤之别。”这些本来一直都是凌瑶心中的一口恶气,可时至今日,她倒也能平和一些了。

或许,也仅仅只是因为这条性命将要走到终点,再有不甘不屈,此刻统统也只有一身的无力罢了。

“大姐姐这话你可就说错了。”爹爹的心或许是偏了一些,可对凌瑶的要求那向来也是绝无二话:“还记得你小时候吗?”

“小时候”凌瑶住嘴了,因为她翻遍自己记忆当中的每一个角落,充斥着的父亲形象,似乎永远都是一个偏心极了的嘴脸。

这样戛然而止的语气,这隐忍克制的神情,不用多问,凌都知道,想来她是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个时候,你与陈家小公子相熟,两个人常常玩在一处。可有一日,仅仅只因为一个纸鸢的关系,你们二人却发生了口角。”

说来也真是奇怪,她不过就是一个旁观者,可不知为何,这些旧事,她记得竟是比凌瑶都要清楚。

“是。”经过凌这么一提,那些故去的旧忆就如同潮水泛滥一般全部涌上了岸头:“陈小公子他是陈家家族中的独苗,仗着父族的溺爱,不过是一个纸鸢罢了,他却咄咄逼人。”

二人争抢之中,凌瑶就不小心踩坏了对方的纸鸢,那陈小公子当时就变了脸色。说到底,这不过就是两个孩童的小打小闹,竟然也值得陈家人跑来兴师问罪。

“爹爹没有责罚你,说了许多好话才让陈家人罢手。后来,又亲手给你扎过纸鸢。”论起来,或许人人都是这样的吧,痛苦对人的影响是要远远超乎欢欣愉悦的。

欢欣愉悦只能记忆一时,可是苦痛伤心却会伴随多时。凌瑶只知道终日因为自己的身份而闷闷不乐,却连旁人对她的好都给忘却了。

“如此说来。”到了如今,凌瑶也只能有叹气的份儿:“当真是我不识好赖。”

凌既然来了,就不想让凌瑶和平阳侯的误会再继续下去。她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气,便又继续了下去:“后来,大姐姐你一心想着入宫做皇妃。爹爹全力劝阻,为的不是别的,恰恰就是你自己啊!”

现在想来,或许诚然是有碍于娘亲这一尴尬身份的缘故在内。可更多的,也是出于爱女之心,实不想让其卷入这场纷斗之中。

生来便是在侯府之内,已经是想要什么都可以到手了。又何必非要登上那一个高位,要以粉身碎骨为代价呢?

“还不是因为蓼阳的关系,他才处处谨慎小心,生怕出了差池。”因为获罪,凌瑶的锋芒毕露如今倒也收敛了不少。说这话的时候,倒还没有太过过分的言语。

“若你这么认为,我也没有办法。那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人人都说,当局者迷,看来事实果真如此:“你进宫之后,跋扈至极,常常几句不和便要殴打宫人,甚至因此开罪了不少其他官员之女。这些事情,有还是没有”

按照凌瑶的性子,这些东西想来都是避无可避的事情。不过能让凌如此说话的,自然也是确有其事。

凌瑶默不作声,只好点了点头。现在想想,她在宫中从无援手,背地里不知遭了多少人的白眼,也的确是有这一层的缘故在内。

凌瑶虽然糊涂,但好在对于其人自己的处境认识还算清楚:“你今日这般的处境完全是你自己作孽太深的缘故。可依你的性子,在宫里丝毫不知收敛,还当在府里一般胡作非为。你可知,有多少人要对你出手”

凌瑶也不傻,凌虽然没有点明,但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其中之意也是十分清楚明了的了:“可他为什么从来不说呢?”

那些随时会倾轧而来的荆棘冷箭,完全是平阳侯在后面为她一一扫清了。

“你有给她机会吗?”凌站起了身子,如今说了这么多,她的目的基本也已经达成了。

“这辈子,千错万错,都是我这个当女儿的犯的浑。”

“你让我多多帮忙照顾赵姨娘,我只能尽力而为。”身前篮子里的纸钱不知什么时候都被烧光了:“凌家经此一难,想来真的是要一蹶不振了吧。”

凌瑶的事情就是一个开头,接下来,明烨应该会一个个扫清他们这些碍眼的障碍吧。不过明烨既然能看在过往的事情上饶过她的一条性命,料想侯府众人也并不一定就此全部覆亡。

赵姨娘,应该算是被无辜拉扯进来的那个。如若陛下再心软一些,或许让她捡回一条性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平阳侯夫妇,还有至今都不知身在何处的凌珏,他们的处境才是真的危险。

“吁!”凌正跪坐在那个草草堆起的小土包前暗自发呆,身后却传来了一声长调。

马蹄声在身后渐渐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人缓缓行来的脚步声:“这于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我还以为你会说节哀顺变什么的。”对于生命的逝去,人人都是无奈的,除了安慰的话,什么都不能说。但有些超脱凌想象的却是,从苏云起的口中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不是你说的吗凌瑶她终日受困于自己庶女的身份,如今去了那边,倒也不用因此而绞尽脑汁了。”如此一看,怎么知道会不会是一种解脱呢?

“你说的对。”凌终于回了神,起身拍了拍衣裙上沾染的尘土:“她再也不会受心魔所扰了。”

可是,生者要面对的还远远没有走到尽头:“我们回去吧。”

许临夏带路,对于已经去过六福村一次的他来说,这里的路已经是再也熟悉不过了。

“许大人。”坐了一路的马车,华直感觉自己被颠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到六福村,究竟还有多久的路程?”

许临夏也被颠得不轻,这路上崎岖不平,但他上回来时后半程基本是靠双腿在行走,因而也就没有什么感觉了。如今享受起了有路坐车的待遇,可身心却未能舒畅多少。

可见,他还果真不是那达官贵人的命啊,许临夏面露难色,朝着马车外看了一眼:“看路旁的样子,感觉应该差不多就要到了。”

第八百三十九章 啼鸣

“既是已经要到了,赵涵,收拾收拾下车。”别说是整个人被颠得浑身酸软,就是耐性华也没能剩多少。

他现在一合眼,脑海中一幕幕翻涌上来的就全部是许七过去对他的教导,还有……被里正折磨的惨象。

“哎”许临夏知道这一路对于华来说只能是煎熬,可没有料到的却是,其人会半路给他搞了这么一出:“华大夫,还没到呢!”

赵涵紧随其后,闻言才欠身对着许临夏抱歉了几声,可脚下的步伐却是一点儿都不犹豫。如今的他出了京都,可实实在在地成了华的跟班:“许大人对不住了,华大夫应该也只是想下去勘察勘察地形而已。”

勘察地形这又不是两军交战,有什么好探的。许临夏冷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跟着下了被强行半途停下的马车。

“大人,这……”车夫仍旧懵懵懂懂的,不知发生了什么。

“无妨,你且在这里候着便是。”许临夏弯腰也跳下了马车,双眼微眯着打探起了四周:“奇怪。”

难怪说他们沿着这条路走了多时都不到六福村,这路上似乎有异:“阿四阿七!”

“大人!”二人这才拉着手中的缰绳从后面的马上下来。

“这路,是不是走错了?”许临夏分明记得,当时也是沿着东南方位再走,虽说一路上因为修缮不佳而铺满了大大小小的砂石土块,甚至偶还有些坑坑洼洼的。但印象中的路途,和眼下的还是有些不大相同。

阿四挠挠头,他也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可就是说不上来:“这路明明就是之前的一条,可就是路边好像多了点儿什么东西。”

阿七反应机敏,很快右手攥着刀柄抱拳:“大人,属下去前面看看。”

他们的对话尽数落入了华的双耳之中,他捶了捶自己发酸的肩膀,颇有些不以为意的样子:“许大人,华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华大夫但说无妨。”许临夏心中打起鼓来。他深知,怕是此下自己已经有些惹恼了这位神医。华现在是他们一行人中的贵人,便是他都得礼让三分再三分。可莫要在这个时候再因为言语上的不敬而火上浇油了。

“朝廷派出的官兵可是先行了一步”华现在严重怀疑,是不是那六福村还有什么漏网之鱼,且这尾漏掉的鱼还特意候在了半路要掀起什么风浪来。

“这是自然。”许临夏只以为是华认为朝廷将他们巫医的事情草率视之,着急地忙着解释:“我等此刻才行不过是为了护送华大夫二位,以保这路上的安全。至于六福村村人罪孽深重,陛下自然是当机立断。”

“还是先等你那个属下阿七回来再说吧。”许临夏会错了意,华也懒得同其说明许多。毕竟,他的猜测大概率来讲应该只是无稽之谈。

阿七很快提着刀去而复返,面色有些不大好:“回大人,这路确实是走岔了。”

“走岔了,那就掉转回去。”许临夏捏了捏眉心,阿七这趟路把他探得一头雾水。

“且慢。”华背起了双手,俨然一副他才是大人的样子:“阿七,你是何以判断说走错了路的”

阿七瞄了一眼许临夏,见许大人不行阻拦,便一五一十全道了出来:“前面有数条车辙碾压而过的痕迹,且车痕痕深,像是有人拖着重物走过的样子。可这个方向是通往村子里,不是往村外走的。”

“所以呢?”华不大明白阿七这么说的目的是什么,这和往村里走还是往村外走又能有什么联系。

“所以……我们不是走错了路。”一样的踪迹,可许临夏得出的答案却和阿七大相径庭:“许是大事不好。”

只见许临夏的眉头越蹙越深,那苦大仇深的模样,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了一般。

“快,招呼大家,赶紧上车赶路。务必要在天黑前赶到六福村。”事发突然,许临夏也就没有给华解释,只一把紧紧攥住了对方的手腕:“华大夫,此番得罪你了。”

华自然是觉得许临夏这样突如其来的举动无伤大雅,只是他很好奇,这许大人究竟是想到了什么才会如此避如蛇蝎:“可是里正逃掉了”

他华是巫医,习的也是救人之术,可这并不代表面对仇人之时还是一味傻乎乎地做那所谓的以德报怨之事。若是被他发现了许七遍布伤痕的遗体,他恨不得将那凶手千刀万剐了方才解恨。

“不。”一个里正再怎样是强悍的地头蛇,可在陛下的一声令前都是显得那么地微不足道。六福村那些闯下弥天大祸的村人,许临夏从来没有担心他们会有逃掉的可能:“如果我的猜测为真,那恐怕比里正逃掉一事还要严峻。”

华适时地住了嘴,他好不容易才为天下巫医正了名,如果现在再多管闲事把自己拉进了他们君臣相争的漩涡之中,那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岂不都白费了吗?

华只颔首:“再不走天色就要黑了,到时的路只会更不好走。”

华是个聪明人,许临夏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情急之下其实已经展露出了太多的线索可循。还好这华懂得见好就收,不然的话,他可还真不知该如何收场:“华大夫放心,天黑前我们一定能赶到。”

这话既是说给华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许临夏攥了攥自己的双拳,望着面前根本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小路,心底那种隐隐约约涌动着的不安情绪越发地泛滥。

月色笼罩着四下里看似无尽的茅草屋屋顶,许是因为了无人迹,这里处处都透露着一股说不出的死寂之感。

赵涵战战兢兢地不由往华身上缩了一缩,刚要开口遣怀,表达一下自己心里发怵到快要捱不住了的想法。一声声乌鸦的啼叫却恰自从他的头顶掠过,最为难忍的还是,这乌鸦似乎认定了什么,一直在赵涵的头顶上方盘桓着不肯离去。

“华,华大夫您救救我啊!”赵涵的双手冰冷,碰在华温热的手背上好似一块冰冷了多时的废铁。

第八百四十章 有军仲名

“你先松开我。”这黑压压的一片啼声就在他们头顶上方盘旋不离,换做谁心里都不得自在。偏偏赵涵这个时候还要再在恐惧肃穆的氛围之上加把火,华委实有些烦躁起来。

“哦!”赵涵这才慢吞吞地朝后退了一小步,保持些距离出来,头却转向了另一边不远处的许临夏:“许大人,这六福村是不是闹鬼啊?”

“他们自食恶果,闹鬼都没有那个资格。”华很快接话,他和赵涵在一处生活了多时。那小子的言下之意是什么,他就是闭着眼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赵涵无外乎就是觉得,这里一朝之间没了这么多条人命,死气压聚之时,或许会怨念冲天,这才引来了这么多成群的乌鸦。

可赵涵的这一想法却完全不符天地间运行的规律。且不说这世上有没有鬼怪,单论怨念一事。六福村的村人心怀叵测,害人谋命在前,便是他们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又哪里来的怨念呢?

许临夏也点头,安抚着众人:“只是尸气过重,这才会吸引来这些东西。”

听闻此言,面目神情一直紧绷着的华这才稍稍放松了些许:“依大人高见,六福村出了什么事?”华可是没有忘记先前许临夏立时就变化的面色,这分明就是有事情在隐瞒。

“这里毕竟地域开阔,声音嘈杂的,有什么话还是等进了屋再说。”兹事体大,许临夏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将这件事情传扬出去。

只盼对方的动作没有那么快,如若不然的话,便是他有心想保,恐这天下也不容。

“大人说的在理。”这里人多眼杂,华自然不会硬要眼下就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如还是麻烦后面的官兵大哥给带个路,去找找里正的家在何处?”

这是华此行唯一挂在心头的大事,便是他先不开口言道,许临夏也是这样的打算。他只抬了抬手,示意后面的众人按照华说的去做:“阿四,你去找找这里还有其他的官兵没有若有,就说大理寺的队伍在此地侯着,看看有没有什么忙可以帮的。”

大理寺负责护送华来此,皇命已经先达一步,前面的队伍应该已经将此地的旧案做了了断。只是看如今这里的样貌,可不像是没有旁生枝节的样子。这少不得让许临夏有些忧心。

阿四抱拳称了声是,便一人急匆匆地进了村里一间间地查探起来。

“华大夫,请。”里正的家,许临夏还是知道在哪处的。只是若这带头挑事的里正使用了一计李代桃僵,就此遁逃,想来旁人也未可知啊。

“阿七,你去!”

许临夏刚想要吩咐手下,就被赵涵有眼色地拦了下来:“不劳烦各位了,我去就是。”

他一边陪着笑,一边很快点上了屋里唯一可发起些微末亮光的烛灯来:“华大夫,您瞧瞧,是不是亮堂多了”

赵涵知道,自己方才的表现实在太差,若是现在再不做点什么事情出来,华那一直拉着的脸色就休想有点什么改善了。

只是,华显然心思不在此,含糊地应了一下,便直接一手操起了烛台开始在屋子里晃悠起来:“这里应该有密道才对。”

不管许七是生是死,毕竟那可是一个血肉之躯,如若不是这种解释的话,那么大的一具躯体又该往哪里藏才会不被人发现?

“可这里看起来倒像是荒废许久了。”从始至终,许临夏还从未见过有露面的里正。而据那位老妪所讲,这里正分明尚在人世,既如此,又何以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呢?

除非是,里正早不在此地了:“华大夫,你可还记得我先前禀报给陛下时所说的吗?”

许临夏之后有跟他提起过,若非此,华也是会对六福村村人恩将仇报一事百思不得其解:“他们私自开挖金矿,就在这村子里的枯井当中,便是通向私矿的密道。许大人的意思是,里正躲在了密道甚至是私矿周围”

“这村里健壮一些的青年男子,白日并不在村中逗留。”只是,此时是夜色笼罩,算来这个时辰,许是他们村人会出现的当口:“但我却从来没有与这位里正见过面。不知其人,身在何处。”

“不管了。”六福村便是这一帮村人包括这个里正做任何事情的基础:“先从这里查起,任何一个可能的地方都不能放过。”

许临夏只能望着华一手举着烛灯开始自墙边而起一寸寸地挪动着脚步,誓要找出一个可以扭动的机关来。

也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华就好像被人点了穴道定在了那边,进展极其缓慢。直至阿四都进了这间破屋,华还皱着眉头一门心思地沉浸在他的寻找当中。

阿四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回大人,这村里什么人都没有。先前自京都派出的官兵也无迹可寻。就好像,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不可能。”说实话,自从进村开始,许临夏就有料想到阿四现在的回话:“雁过留痕,就算没人,也一定有其他的线索。你可找到了什么其他的”

阿四这才恍然大悟,将自己右手握着的佩剑双手举了上前:“这把剑是属下在村中的荒地里捡到的。”

“佩剑”许临夏接了过来,在手中仔细翻看着。六福村就算开挖矿井,可都是些种地吃粮的农民,用这等上好的宝剑也完全是说不通的。

有了这个猜测,许临夏为保万无一失,干脆几步踱到了华的身侧,借着对方手中发出的亮光,看清了剑上的纹路:“看来是先行的队伍遇了难。阿四,你前头带路。”

那先他们一步而行的队伍是京都的仲名军,他们一个个皆是训练有素,算是这些年自苏家军之后的后起之秀。

更值得一提的是,想要入这仲名军,出身必得是三代乃至以上的京都子民,否则便是再有资质一切都是免谈。

能认出他们身份的一大凭证便是他现下手中的这把宝剑。剑上特有的纹路,不是别人可以仿造出来的,见到它便可以确定是仲名军在此出现了。

第八百四十一章 被俘

“华大夫,你们二位就先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许临夏按了按华的肩头,不等对方做出回应,自己已经抢先一步跟在了阿四身后夺门而出。

许临夏走得急切,他步伐匆匆带起的风直将烛灯上的火苗吹得跳动不已。

华只好抬手,用自己的手掌护着才使那本就微弱的火光没有彻底灭掉。

火苗被风一带,直往华身侧的墙壁上去扑,可那边似乎也有股力气,直接便抵消了许临夏带动而起的风力。

“这可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黑暗中,华眼底的神采在火光之中再也按捺不住。

赵涵却还是反应慢了半拍,一手抚摸着墙壁自言自语了起来:“什么无心插柳”

好不容易得到了突破性的进展,华心情大好,就连方才在外间赵涵对他的无意冒犯此刻也全部忘怀了:“你看,火苗还未扑到墙壁上却被悉数拂了回来,证明什么?”

“这墙……”作势,赵涵抬手扣了扣墙砖,手指关节敲打在上面所发出的声音果然古怪:“这墙的那边是通的,所以会通风。”

华点点头:“快找找,机关应该就在这里。”可还真是阴差阳错,这一次算是托了许临夏的福。

“华大夫,找到了。”按照华的指示,赵涵果然很快找到了这一面墙壁之上松动的那块砖头。

华慢慢地抽出了砖块,握着它的五指渐渐地僵冷起来。他这一路走了许久,盼了多时,为的其实就是这一刻。可马上就要见到许七师父了,他却不知为何发起怵来。

“大人,您要下去”阿四看着许临夏两手撑在井边,就知道下一刻他的动作会是什么。

“你们帮忙搭把手,随后跟来。”当日在这井下被他碰到了京都通缉了多时都未能抓到人影的珏世子,只是念着这位珏世子的遭遇,他才为其做了隐瞒。也希望通过这件事情,可以让其尽早收手。

却不想,凌珏是不撞南墙不回头,铁了心地要与陛下作对。仲名军这一整支军队的失踪绝对与其人脱不了干系。

许临夏一个文弱书生此事却成了这一干练武之人打头阵的那个,不少人也顾不得许多便纷纷纵身跃下了枯井之内。尽管他们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让他们许大人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阿四是跟着许临夏来到这枯井中的密道的,此时再次身处这里,再结合路上的见闻,他也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了许临夏的担心何在:“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谁都知道,仲名军的现身会意味着什么。胆敢与仲名军硬着来,那便是明摆着要与朝廷为敌了。

“只是他们是生是死现在还不好说。”许临夏的一双眉头再也没有舒展起来过,他只埋头往前走着。吩咐的话,应该都是分神才能顾到的:“留一队人在这里以作策应,剩下的人跟我走。”

顺着这条密道往那头走去许临夏萌生出的那个不好预感越来越被加以证实。

自从上次来过一次有了经验之后,许临夏特意有留心观察过这里的一切可以探查的蛛丝马迹。

就臂如,密道的根源是这口枯井。既是一口井,饶使是眼下干涸了。可事实却是不会更改,那就是越是深入地下的地方,泥土便越是会趋于潮湿。

“看来有段日子没人走过这条密道了。”湿润的泥土依旧不变,不同的是,当时他们破开墙壁而留下的那堆乱世还留在原地,风卷起的尘埃覆了整整的一层。

而且,如若还有村人在使用这条密道的话,这里也该有些鞋印才是:“可这也说不通啊,仲名军莫不成根本没有来过这里”

仲名军奉的是陛下的旨意,况且他除了将凌珏一事做了隐瞒,剩下的可是全都一五一十说了出去。

无论怎样,陷害巫医一族是死罪,开挖私矿更是不可饶恕。仲名军怎么可能不顺着这条密道去到矿山之地一探究竟

除非是还没有到达矿山,就已经在半途遭了险。想到此,许临夏的呼吸更为粗重,脚下的步子也更为沉重紊乱了起来,竟是一着不慎摔了一身。

“大人小心!”几乎就是话音刚落的瞬间,许临夏便感觉到自己的背后有寒光一闪,直冲着自己而来。

只是这一记寒光是自阿四身上发出的,许临夏也就没有躲闪。自然,他现在已然落入了陷阱之中,便是不知这寒光从何而来,也是躲闪不及了。

咣地一声巨响,将许临夏缚住的巨网被剑光击中,许临夏被摔了一个四脚朝天:“这里果真有诈。”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背后接近出口的另一边就响起了齐刷刷的脚步声响。

来人人数众多,可他们仓皇行进之中脚步还能保持如此地整齐划一,足可见绝不是一群随意召来的乌合之众。

可明明就在数日之前,许临夏亲眼所见,凌珏身边围着的那些人就是些普通的会些粗使的拳脚功夫的莽夫罢了。

若是真的真刀真枪地动起武来,或许都不会是他身后阿四的对手。

“许大人,公子让我们等候您多时了。”为首的是一个玉面白袍的少年郎,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参与到造反一事当中的人。

不过最近的见闻,已经很能证明问题了。凡事都相信眼前所见的话,那还真不如戳瞎双眼来得好。

“走!”另有一个中年男子,面相凶神恶煞得很,直接越过了少年朝着许临夏走来,并且不由分说就粗暴地拎起了他的衣领。

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可这对方都欺负到头上来了。阿四自然也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他提着剑逼近,腕间还未及挥舞使力,就被那中年男子一个侧身轻易地避过。并且更为糟糕的是,仅仅就是一个侧身的同时,对方并起的剑指就已指在了阿四的咽喉处:“这位公子,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在下也有一事不明,想要亲自请教请教珏公子。”许临夏朝着阿四使眼色,令其退至一旁:“既如此,那就烦劳诸位带路吧。”

第八百四十二章 棺木

看着曾经乱石遍地,闻之便是一股股呛人的土味,可如今却是有着一番翻天覆地之变的模样。许临夏不由地有些胆寒:“这可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凌珏斟好了茶水,双手递了上前:“许大人也算饱读诗书,因何不懂这其中的褒义”他今日的所作所为,乃是一切正道人士眼里都容不下的。用刮目相看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他,可真是承受不起。

他也是为形势所逼。只是,做了什么便是做了,没有人会有那份闲情逸致来听他的解释的。况且,若是能用言语解释得通的东西,那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对立也便早就化干戈为玉帛了。又何来的各种误会与为难呢?

“珏公子。”许临夏看着操练得正入佳境的军队开口,诚然,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料想这句话多半是没什么必要了:“如若你现在收手作罢,我可还当从未见过今日这事。”

“我是什么人,许大人应该也最是清楚不过了。”这世上太多的东西是一踏上就不会再有回头路的,况且今日所为的事情还是要与朝廷对着干。那么不搞出点儿名堂,便是真的没有道理了:“你不用在这里徒费口沫来劝诫于我,自然,我也不会多嘴多舌地请你做睁眼瞎。”

“来人!”话音刚刚落地,就见凌珏抬手一挥,已是有数人聚拢了上来:“我知道你提前做了部署安排,留了人在外面策应。只是,俘获仲名军都不在话下。大理寺的人,又有何惧呢?”

“凭我未雨绸缪,结果还是你更胜一筹。”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许临夏并没有任何的不服。凌珏文武双全,又岂是他这个读了十年之久的圣贤之论的书生可以相比的

他的那些谋划不过是小打小闹,能担大理寺卿一职也全仰仗陛下的信任。仅此而已罢了:“那你下一步是什么?”许临夏并没有奢望凌珏会放了他。

“在大事未竟之前,就委屈许大人了。”凌珏说这话时,眼神掠过了那练兵场上的众人,只怔怔地盯着一个方向,就好像在等待谁似的。

所幸,他的等待并没有多久,很快凌珏的脸上就漾出了一丝笑容:“瞧,许大人你现在可以安心待在此处了。”

许临夏顺着他的目光去望,果然见到不远处的一队人离他们所站之处越来越近。那队人中毋庸置疑,有着凌珏的人,自然也有他从大理寺带来的人。正是他留在外间以作接应的人被抓了。

这一切,也是早该想到的了。不过让许临夏欣慰的是,华和他的那个徒弟赵涵没有被抓来,这应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

华猫腰先钻进了刚刚开启的密道之中,望着自己掌中的一豆橘红色的暖光,心却砰砰跳个不停。趁着它就快要溢出胸膛之际,华还不忘看向了自己身后的赵涵:“你也跟上。”

“是。”赵涵没有什么力气地犹犹豫豫从嘴里崩出来这一个字。不是赵涵不想跟上,只是他不好意思说,就华手里那小小的火苗,照得亮华眼前的路便已是很不错了。他跟在其人背后,尤其是再被华那宽大的后背一遮,完全就是在摸黑走路。

说句不好听的,这黑洞洞的,要是他起夜的时候是这种情形,那早倒在坑里,不是被摔死就是活生生地被熏死了。

明明就是一条幽深又漆黑的小道,可不知在绕过了多少个弯之后,这小道通向的一端却骤然宽敞了多倍,好似一下子去往了另外一个地方。

“有人吗?”华的声音响起,可回响在耳边的除了他自己这句话的回音竟是什么都没有:“看来,里正果然不在此处。”

“华,华大夫。”赵涵一路摸到了这里,总算是熬出了头,只是难免气喘吁吁:“可算追上了。”

“慢慢吞吞的。怎么这么久?”华只留了一句话,便举着手中的那盏烛灯开始四下逡巡起来。

“还不是你把光全挡住了。也不看看我额头上被撞了多少下。”赵涵嘟哝着摸着自己的额头,只是有怨言也不敢发出声音来。

赵涵的抱怨还没有结束,就听见距离自己不远处传来的咣当一声脆响。那声音绝对不大,只是放到如此宽敞安静的环境之中,每一个声音都会被放大数倍。有东西坠落在地的声音自然也不能例外。

“华大夫,你没事吧?”赵涵几步疾走,却在走近了华身旁时愣住了。

这小道通向的一端原来宽敞无比,并且似有着与外界接通之地,不然的话,这摇曳作响的铃铛声又是从何而起

赵涵打眼看向铃铛发出声音的方向,它们被人不偏不倚偏偏挂在了一只棺椁的四角。就是这种陈设,实在让人冷意遍及全身:“这,这是什么意思?”

赵涵的双脚已经迈不动步子了,他双腿发软,要不是看着面前的华神情怪异,还算吸引走了一些注意力,此刻怕是登时就要跪坐在地了。

华缓步走向了棺椁。这棺木没有盖顶,明显是刻意为之,才敞开来放置在这里的。只是,落在赵涵这样无关的人眼中是碍眼,就是不知它原本的主人,那个不做好事的里正是如何想的了。

“师父”怔愣了许久,华才从破碎的嗓音里捡出了这两个字来。

“师父?这是许七前辈?”赵涵还是不敢轻易上前。天知道,对于一个好端端活着的大活人来说,天降一口棺材这得是多么不详的事情。天上地下,恐怕也就只有华大夫这种曾经日日受生死的恐惧支配的人才会这么无忌无惮的吧。

华充耳不闻,只是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棺材当中合眼躺着安详的许七发呆。一呼一吸间,时时有凝滞。

赵涵怎么也不会想到,华下一个动作会是那么地令他意想不到。

只见华一手撑着棺木,没有丝毫的犹豫竟是就要用另一只手去捞那棺材当中的许七。

“华,华大夫你干什么?”赵涵紧张地结巴起来:“许七前辈既已走了,我们还是就不要打扰死者了吧!”

第八百四十三章 维继

“你胡说!”人在神情激动之余,往往头脑都是不理智的。便是连华也不能例外,他大喝起来:“他还没有死!”

赵涵不想与他继续这种毫无意义的辩论下去,只心道亏你还是学医的,尤是还担着神医之名,却连人是死是活都分不清楚吗?

“你过来,搭把手。”华试了几下,发现自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急需要一个人帮忙。四下里又没有其他人在,这个忙只能由赵涵来帮了。

“不,不是吧你!”赵涵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这半路突然遇到一个躺着死人的棺材已经很是吓人了,现在华居然还要让他去搬动死人这可算是对死者的大不敬了吧!

“你,你犯糊涂可别拉扯上我。”赵涵自然是不想和华对着干,毕竟自己以后生活的顺遂与否可是全要靠着华才行,只是这个忙他还真是帮不上来:“许七前辈既然已经去了,你就让他安心去吧。不然他在九泉之下……”

也难瞑目这几个字还未得出口,就被华一口给噎了回去:“混账,你给我闭嘴!”

他是理解这种亲人故去的悲痛的,赵涵老老实实地住了嘴,再不张口发表个人言论了。他想,或许华只是需要时间冷静下来,想通之后人就可以恢复正常了。

只是,赵涵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许七的生死一事简直成了华的心魔,现在人就在他眼前,不真的找出冤有头债有主的那个仇家,华又怎么会善罢甘休

只见华并起双指在许七略有些发僵的上半身上点了几下,那架势,虽然隔着距离较远,但赵涵还是依稀可辨出,华的每一次弹指都是不偏不倚地正中在了穴位之上。

就算不死,可在一处地方被囚禁了如此之久的时日,仅凭着这几下的功夫就想有所成效,可谓是痴人说梦。

华也明白个中厉害,很快便又从上衣的衣襟里取出了几张黄色的符纸来。赵涵这是第一次见华动用那传闻中的巫术,少不得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

就好像,这巫医之术已经开始发挥出了效用。

不过噗嗤一声,那先前还平平无奇的一符黄色纸张就立马沾染上了火星。而后更是一个眨眼的功夫,火星奋起烧成了一团火焰。

巫术终不是常物可与其相比拟的。那团火焰不似一般的烧红,在幽黑的四下亮得发蓝发紫。

“这,怎么看着和鬼火似的?”赵涵忍不住因为恐惧而多嘴了一句。即便天下已为巫医洗刷掉了所有的冤屈,可面对这种人力尤为高攀不起的力量之时,赵涵的反应才是常态。

“不懂就别胡说。”华的心情可并不太好,他只是凭借着自己粗通皮毛的巫术勉强可以判断得出,许七确实没有身亡。

可究竟该如何助其脱困,唤醒许七师父的意识他就没有把握了:“若是你再站在那里不仅不帮忙,还要说风凉话,待我把这边的事情一了,第一件事就是一把撕烂你的嘴。”

他这语气愤愤然的,全然不似开玩笑的语气。况且,凭着赵涵对这位脾气古怪极了的华大夫的了解,这种事情对方未必做不出来。

撕烂嘴巴,过后再缝合如初,不还等同于完好嘛。有了这个顾忌,赵涵便也乖乖住了嘴。

早先听闻了巫术的博大精深,可那都是未曾身临其境,便也没有感同身受地知晓个中玄妙所在。

现在虽是还没有见到真正的真章,可只是看着那蓝色的火焰焰苗,赵涵便知道,这等神奇的巫术难怪是会有它传世的理由在的。只可惜,中间经历了这么一次巨变,再一一捡拾起来少不得要多花费些心思和精力了。

蓝色的火焰温柔地拂拭着许七的面庞,并且在人力的驱使之下,忽而被拆分成了丝丝缕缕相携着从许七的眼瞳以及鼻孔等处一起钻了进去。

即便巫医没有经历过这一劫,这一幕搁在常人眼中怕也是与妖魔无异吧。正邪实在难以区分:“嗨。”赵涵刚想发出声音,就想了起来方才华说了些什么,不由地赶忙用双手捂紧了自己的嘴巴,只留下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那棺材旁诡谲多变的一幕。

“咳,咳。”这里地域宽敞,统共会呼吸的两个大活人,也就是他和华。

赵涵看得仔细,这一声咳嗽绝不是一心扑在许七身上的华发出来的。他不由地警戒了起来:“华大夫,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怕是有人来了。”

华实在专注,根本没有分神来回应赵涵的精力。

“咳!”紧接着的这一声冗长不绝,倒好像是有什么怪物要冲破所有的桎梏而发出致命的一击要冲出来了。

赵涵循着这声长调,终于毫不费力气地找出了声音的来源。

那面色惨白,分明已死去多时的许七剧烈地抖动着他的双肩,就好像当真是要死而复生了一般骇人。

是,生老病死是人间至苦,古往今来更是有无数的人穷尽一生也要得到一种法子。一个可以使人的寿命得以长长久久的法子,就算不能与天地同寿,至少也要延续个千百年方才甘心。

可当真亲眼目睹了起死回生,究竟是喜大于惧,还是惧更甚一些呢?

这个问题,赵涵现在已经得到了答案,他的双眸骤然瞪大,说出的话都连不成一句完整的句子了:“诈,诈尸了!”

他口中的诈尸,恰恰是此刻华最乐见其成的东西,因而终于抽出了一分精力来理睬赵涵:“别鬼嚎了,你要是再嚎叫,我换你躺到这座棺木里来。”只是他的理睬少不得听来都是为了镇压因为太过惊惧而咋咋呼呼的赵涵。

许七骨瘦如柴的躯体得以渐渐地恢复了些力气,他缓缓地睁开双眸。虽然面色依旧憔悴得紧,可嘴角一牵,还是勉力露出了一个笑容来:“华你就别吓唬他了,巫医之术要找到一个传人不容易。”

许七出事前,巫医还没有蒙受不白之冤。只是,这一项巫术本就维继困难,让他如此这般言说,也是自有着他的道理。

第八百四十四章 下井

此刻许七只消打眼一看,便对赵涵为何在此心知肚明。华能让其人一直跟着的,料想便是他心仪的授道人选。

华倒也不否认,只是帮忙扶起了久在棺木里因四肢乏力而不能动弹的许七:“师父,他们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提起此,许七的面皮上霎时就浮起了一层异样的神色,虽然被许七掌控得当,没有让其继续肆意下去。但哪怕只有那么一瞬,对于一直密切注视着他一举一动的华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这村里的里正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们巫医骨血的神奇之处。便恩将仇报,存了不轨之心。”华既然能出现在此,便证明此间的事情他即便不是一清二楚,至少也是知晓了些内情的。因而,许七并没有多做过问:“我既率先一步洞悉了他的心思,那断然就没有再坐以待毙的道理。”

假死,这对一个长年累月钻研此道的医者来说应该算不得难事。尤其是比普通医者还多打开了一条通路的巫医来说,那便更是小菜一碟了:“虽是一动不动躺了许久,但胜在无知无觉,倒也无甚所谓了。对了,此下是何年岁”

这是许七想问,当今天下是如何的情形当政的又是哪位天子华一一答了,他只是有一事尚还不解:“若那里正一门心思地要谋害于你,那即便是假死也是无济于事。师父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才躲了过去”

“假死自然无法使他甘心,我只是动了一些小小的手脚,以使自己的血液有毒。这样一来,便是他再胆大包天,也犯不着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说到这里,许七终于有一种悲从中来的情绪快要绷不住了。

是药尚且都毒三分,更别提是这种又假死又中毒的法子了,身子经过这么一折腾,怕是复原无望。即便是被华唤醒,可接下来的日子,也只能是屈指可数,活活等死罢了。

“里正他人呢?”掩去落寞,可也逃不过华的双眼,他有火气立时便翻涌了出来:“我找到他后定要将他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华虽然嘴上向来不留情面,可如今日这般恶狠狠的样子却是从来没有见过。赵涵不由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嘴唇嗫嚅着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们开挖私矿,自那之后,一行人便常常通过村中的密道避开外间的耳目。”其实哪里有什么耳目呢,不过是村人们做贼心虚,又放不下这些天降的财富罢了:“我假死之后,里正的去向就不甚清楚了。不过他是里正,凡事都不用亲力亲为,只需要招呼手下的人去做。”

“明白了。”许七师父的意思就是在说,那后山里应该另建有什么地方,里正常年呆在那里,所以在六福村里反而就见不到其人的人影了:“赵涵,你跟我去。”

赵涵有些犹豫,可方才因为许七一事他已经让华不悦了,此刻再没有拒绝的道路。因而,他只向许七点了点头,以作回应。

密道里,二人一前一后,赵涵始终都和前面的华保持着一段距离:“华大夫,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何奇之有”华有些不以为意。他和许七是师徒,他都没有觉得哪里有问题,赵涵就那么聪慧,能越过了他去

“许大人他们那么一大帮人,浩浩荡荡的,又不会无缘无故地失踪,这村子里现在怎么这么安静?”华会错了意,赵涵指的古怪并不是说许七。

“想来,兴许是许大人他们先行一步,进了后山吧。”华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事实上,他知道,做人做事都要留有后路。尤其是对大理寺的这群官兵来说,更是如此。

让他们倾巢而出,这应该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那么这一路走来,一个人影都没有瞧见,会不会恰恰证明了赵涵的所说,是他们遇到了什么不测?

一语成谶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先例。所以,华倒还宁愿将其置之搁之,权当什么都没有想到过好了。

“应该就是这里了。”走了许久,好不容易有点亮光,就算不是,也该有个人上去看看:“赵涵,你去!”

“为什么是我”赵涵指了一指自己,表示他对这样的草率定论既惊诧又不满。

华捂着胸口:“你知道,把一个睡了多年的人叫醒有多么损耗元气吗?”

说着说着,华作势就要倒下,自问自答道:“不,你不知道。”

看看人家虚弱如斯的模样,他再不仗义出头,似乎都说不过去了。赵涵一个头两个大:“哎呀,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赵涵可不比大理寺的官兵,没有任何的一招半式可以傍身。他狼狈地不知在滑落多少次后终于探出了脑袋,只是终究还是忘却不了他是带着任务来此的,以至于他的一举一动都鬼鬼祟祟极了。

冰凉的锋刃对准了他的脖颈,是刺骨一般的冰冷,直吓得他浑身微微发着颤:“这位大哥,有话好好说,何必动刀动枪的呢?”

赵涵一去许久未归,华便明白,想必是上面出了什么意外。几番权衡之下,干脆也爬出了密道,正对上了拿刀比着赵涵的家伙:“刀枪可不长眼,如若这只是一场误会,回头怕是要连累兄弟你挨罚了。”

那人这才收了刀,只是双目投来的目光依旧警戒得很:“你们和刚才的人不是一伙儿的”

赵涵适时地闭了嘴,他深知自己没有那样的脑子,如若这个时候嘴上再没有个把门的,那这回可还真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了。于是,他咬着下唇,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后来的华。

华流露出来的气质虽说算不得有多么地与众不同,但总比心虚的赵涵强上许多。后来居上,吸引了旁人目光,自然也就算不得多么稀罕的事了。

华对赵涵的目光视若无睹,只是一脸诧异:“刚才难不成说,这村子里还有人吗?我们还以为这是一个荒废已久的村落呢,有人就好,这位兄弟,麻烦你给带个路呗”

华的戏演得不错,再配上那无辜不已的说辞,还真把眼前的那人给整蒙圈了。

第八百四十五章 扫屋

“既如此,跟我来吧。”刀刃上的余光一闪,这人手中的兵器利落地被收回了刀鞘之中。

赵涵心有余悸,拍了拍身上的土,就站起来飞快地跟上了那人的脚步。

可华却不同,他想得深,观察得自然也就更为细致一些。

这四下里明明就是被群山包围出的一个空地,用来运送矿山上的金银自然是再好不过。可这一路走来,倒被他看到了很多长枪短剑,一个个被打磨得锃亮瓦亮。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群村民拥矿致富的样子。

“头儿。”恰有五人排着纵队迎面而来,看到他们身前引路的人还不忘停下,郑重地行了一礼。

“公子在吗?”身前的人开口问话:“这二人鬼鬼祟祟,看似不怀好意,我得亲自请示过公子才好示下。”

“刚刚那帮人中领头的似乎和公子是旧识,二人现在正在屋里说话呢。”看到有外人在,他们回话的时候还是处处小心的,生怕暴露了己方身份。

“成。你们径自去忙。这里我来就是。”言外之意,这还是要死死地盯着华二人。

华身处京都多年,虽然从来没有混过一官半职,可接触的各路的贵人们也不在少数。今朝对比着许临夏众人离去的时辰和他们之间的对话来看,已经不难猜出其中的大半缘由。

这里应该汇聚了一批不服朝廷管教,妄想靠着一矿之力就变天的乌合之众吧。华牵唇笑笑,只是动手推了一把看得出神的赵涵:“走啊!”

他们被押送进了议事的堂中之时,许临夏已经全然没了踪影。许临夏这个读书人总是有着自己的坚持,认定了什么便当真不可回转。

凌珏是知道他的脾性的,自然也不会苦口婆心地说个没完。况且,他扪心自问,言说别人的说辞多半是些引诱之言。他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为自己出这一口不平之气。

“公子,这里还有两个漏网之鱼。”那人似乎有些怵华,但东道主的气势却绝不能丢,因而只能挑软柿子捏,一把住了赵涵就往前扔:“但是他们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赵涵双膝向前扑倒在地,这一回被摔得可不轻。他颤颤巍巍地撩起裤腿,看到上面已然被蹭破的一块皮,真是心疼不已,立时便嘟着嘴吹起冷气来:“华大夫,你看看,我早说了不要来这趟浑水,可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吧?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华看这被人称作公子的人背影熟悉,原本打算敌不动我不动,好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可被赵涵这么一通没完没了地抱怨,他终于有些克制不住了,也立即反唇相讥道:“你给我闭嘴。再说了,你什么时候说过那些话?”论马后炮的功夫,他只服赵涵。

“华”赵涵都称其为华大夫了,再一听这个嗓音,除了他,凌珏实在想不到还会有其他的什么人。

眼前的景象终于不再是一个单薄的背影,随着凌珏的转身,其人的五官面目得以渐渐清晰完整起来。

可华却忍不住大吃了一惊,他与凌珏虽算不得有什么交情,可印象中的对方也不该是这种人:“世子你躲在离京千里远的地方,就是为了谋划今日之举”

凌珏心思缜密,也恰恰是他这样的人其实最是需要防范。不起异心那一切就安然无恙,如若二心一起,谋划得当,怕还真要被他翻了天地不成。

“我为何在这里不重要,倒是你,怎么来了”凌珏自然不会单纯地认为这是华前来寻找许临夏的下落了。

当然,这前后脚如此紧密相连的时间,他们二人未必不相识。可就因为这一层不远不近的关系,也值得华这么一个事不关己的人来涉险,那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

“这里的村人谋害我的族人,我找上门来有仇报仇,本也是寻常。”有些话,他原本是不想挑明的,只是这如今的情形是,凌珏明摆着与六福村有斩不断的联系。

就因为这一点,他都得去触及一次凌珏的底线:“料想珏公子你也是外来暂居在此吧。既如此,倒不如把里正的下落相告,我们就此别过。”

华思量过,凌珏护着那十恶不赦的家伙是全然没有道理的。自己这样的提议,算是各退一步,凌珏没有理由不答应。难道他造反,就一定要被人捅到陛下面前才算甘心吗?那可真是闻所未闻。

华把所有的可能都想到了,因而脊梁挺得笔直异常,好像事态只能如他所想的这般发展。

直到凌珏沉着如水的嗓音响起,他才发觉,这内里的曲折可还真不是他可以轻易窥破的。

“六福村私自开挖矿山,并且据为己有。许大人派人来拿他们,那里正的下落,你应该问他才是。怎么现在反倒问开了我呢?”凌珏一脸无辜,脸上挂着始终谦逊温和的笑容,好像真的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似的。

即便他心有不甘,可这个哑巴亏,华不得不认下。谁叫就连同行的许临夏都被对方拿捏住了,那仅凭着他甚至是赵涵两人的力量,又能改变什么?不过是自取其辱,胡乱往坑里填送性命罢了。

“今夜天色不早了。”凌珏招呼了人来:“不管你们二位如何打算,今夜就都先住在这里吧。我已经找人把客房清扫出来了。”

赵涵眼见着凌珏没有要为难他们的意思,自然是欢喜着忙不迭地点头应下。对于他来说,既有如今的情形在眼前,那还是得过且过,先把眼下的难关度了再说为好。

毕竟这事是真切发生在他身上的,华当然不可能像赵涵想得那么简单。他只觉得,凌珏此番的安排,似乎有哪里不太得劲。

凌珏一早料到了朝廷会派人前来,但他们依旧按兵不动,还乖乖地等待在这里并不遁逃。只能证明,从凌珏的角度出发来说,至少是不惧的。

这不,许临夏初来乍到,就已经同他身后的众人被人控制住了。可他和赵涵的出现,却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凌珏为什么会说,已经派人提前打扫好了屋设出来

第八百四十六章 遥见瀑布悬

“这边请。”奉命带路的人满脸的笑意一直挂在嘴角,倒叫华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抓人来此的是他们,现在好声好气要带往另外一个地方的人依旧是他们。感情这为人是好是坏,他们的生死际遇如何,又全凭着他们的一念之动了不成?

只是,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地盘,华还是客客气气地颔首回了个礼,这才迈动开了步伐,跟了上去。

不得不说,拥金拥银者向来可以倨傲一方。因为哪怕是调兵遣将,也是需要大笔的资金挥毫才能造就千万里长路跋涉的开端。

有了银两,一切就都不成问题。就拿眼前的这些屋舍来说,这般的富丽堂皇,就绝不是普通的权贵之家可以拥有的。

他在京数年,见惯了皇城中的贵人们,有权有势者不在少数,但挥金如土的其实屈指可数。

为什么?说到底,打通各种关系都是需要钱财铺排的。那些拿钱买了个一官半职的,他可是见到过一些的。为了这个,就算倾合家之力对于不少人来说也是心甘情愿。

而如今,这私矿一经开采,直接助力这些人摇身一变成了富得流油的乡绅土财。曾经困扰的生计之道解决了,那么自当开始去设想一些难着边际的东西。

华看着眼前的屋舍,似乎终于明白了凌珏顾左右而言他的用意何在。是啊,再清贵的人儿面对这样的诱惑,遭遇这样的突变,又有几人能保持着心境不变的他凌珏是人,又不是神,如此一来,和里正一拍即合,各取所需自当没有难以理解了。

“大哥,你这路带的不对吧?”赵涵心里咚咚的,十分不安,但还是壮着胆子上前询问:“我记得珏公子说的是暂住一晚的。”

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当中无法自拔,根本没有发现他们已然越走越偏了。

赵涵的旁敲侧击不起作用,但是却让华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峻:“是啊,我们好歹都与珏公子是故交,你这样自作主张是否大为不妥”

不管这人引路是否有凌珏在背后撑腰,但有一点就是,人人都得顾及面子。尤其是像凌珏这样的,万不会撕破脸皮,搞得双方都难堪。

只要他今日把话撂在这里,就不愁面前的这个家伙为了顾及凌珏的面子而揽罪上身。

岂料,那人还是笑容满面,全然不受影响的样子:“二位请跟我来。”

这什么情况?华和赵涵面面相觑,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事情发展完全不受他所控的感觉,他甚至连猜测几番都做不到。

“走吧。”赵涵算是看透了,进入了人家的地盘,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有半点选择的余地。既如此,倒还不如做他人手中的提线木偶,倒也可以少受些罪。

华十分不喜赵涵这种逆来顺受,只能认命的卑微感,但一时之间也确实想不到还有什么更好应对的法子,便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招待不周,二位请便吧。”引路人拉了一下墙边乍一看还以为仅仅只是装饰用的铜制门环,眼前明明已经是绝路的墙壁霎时开裂,直直地露出一条黑漆漆的门洞来。

这一处的机关与里正家中的如出一辙。但真要论起来,手法却是要高明得多,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华不由地一声冷哼。小小的六福村里,可没走几步却处处是机关密道。知道的,是他们将金矿据为了己有,无外乎是想隐藏这一秘密。可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朝廷用来贮藏兵器的又一兵器库呢!

华颔首谢过,率先打头走了进去。这才多久的功夫,华就与之前判若两人,未免让赵涵实在回不过味来,他小步快走了几步,追了上去:“华大夫,你这什么意思?他们诓骗我们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你还要千恩万谢?”

想必自己此时在赵涵的心里就是一个得了失心疯的病人吧。但仇敌未见,便是失心疯也不是时候:“如若他真要囚禁我们,又何必兜这么大的一个圈子”

只是,现在看来,暂住不过也全是托词。这里面到底会藏了什么,便是凌珏也不便在人前说明,特意托人来带路的

“切,什么啊!”这密道十分狭窄,赵涵整个人趴在地上匍匐前进了好一阵子,才得以直起腰身的。

本以为会是什么别有洞天之地,可抬眼一看却发现竟是一个有些寒酸且不见天日的山谷。

“难道说,只是为了放我们走”那也用不着如此麻烦吧,这些起事的众人皆是因凌珏而聚合的。他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单单放过两个不相干的人而已,又何必大费周章!

华眯了眯眼睛,可不甘心就此离去:“赵涵,我们找找,看看这里是不是还有其他通路。”

“是。”赵涵没有法子,他也不想在这山谷之中白白耗费时间。

“等会儿。”刚刚说好了的分道扬镳,各自寻找,可这话音刚落,华却再一次叫住了赵涵:“你听,听到什么了吗?”

“听”赵涵侧耳去听,果真听见了哗哗的流水声:“山谷之中应该是有溪流的吧。”还当是什么重大进展,合着就是有水源罢了。

不是他说,人家六福村开挖到后山矿山的那条密道,可原本就是一座井啊。如今那井为了村人的致富枯竭了,理所当然要找到一个替代品。

“去看看。”赵涵想到的,华也想到了。只是抛却那些,依他对凌珏的了解,这里面绝对不止眼前所见的这般简单。

他到底想要告诉自己什么呢?

“原来是一川瀑布。”赵涵不由地张开了双臂,任由晶莹剔透的水珠迸溅洒了他一身。好像身体里的疲乏和不快一瞬都被冲刷干净了。

“瀑布”华紧皱着眉头,打量起来了面前这犹如从天而降的恢宏之景。

瀑布流经的山崖峭壁皆被流水打磨侵蚀地圆润发亮,似乎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闻到那股长久不曾更改的潮味。

可有一处好像不大一样。华注意到了那细微之处,在流水下坠的中间山崖里,好像有一处可以落脚的洞口。

那洞口外沿自然是被流水经年累月地冲刷着,可再往里,却明显有着颜色一深一浅的不同。

第八百四十八章 迎面相击

只是其人的眼神早已出卖了他,抓到了他和凌珏之间关系并不简单的这一重要线索,华编起胡话来也是有理有据,底气足得很。

他这一番说辞,说不上有多么地无懈可击,但胜在不曾露过怯。有些时候,坏事的第一步仅仅是因为一方的做贼心虚,从开始就败坏了一切的铺垫。

洞中的这人自然没有想得那么深,只是被华的三言两语就给说中了。他赶忙提起衣裳的下摆,下得地来:“是我不识泰山,不知是公子的人过来了。只是不知,小,小兄弟所为何事呢?”

他有些疑惑,若是瞧面目五官,眼前的这人明明是一个正值壮年的少年人。可对方偏偏又披了一头的白发,举止之间更是大有着经历了许多世俗的洗练之感,更显老成得多。

一时之间,他倒也摸不清华具体的年岁了。只是估摸着总是会比自己小一些,因而就做主攀了近乎:“我虽是这一村之主,但万物少不得公子的照拂。方才言语间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小兄弟大人有大量,莫要往心里去。”

“你刚刚说什么?”华听得分明,这人吐露了自己的身份,只是到底他还是想要再确认一番:“我没听清。”

“啊。”里正见华神情有异,因而说起话来更是小心翼翼,一字一句都放在肚里斟酌好了才拿出来的:“希望小兄弟宽宏大量,原谅我方才的多有不敬。若是以后你有哪里用得到我的地方,就尽管……”

“我指的不是这个。”他见惯了这种曲意逢迎的恶心作态,只是往日都还顾及许多尚且忍得住,今日却是大不一样了:“你刚才说,你是谁?”

他眼睛瞪得很大,双目里还充斥着无数根交缠在一起的血丝。见了就让人头皮发麻,脑子里就更是运转不起来了。

既是凌珏手下的人,又如何认不得他不过里正被华的高声一吼给唬住了,哪怕眼前这大的错处,他也没有发觉,只是磕磕绊绊地回复道:“我,我是这村里的里正啊!可有什么问题”

“原来就是你。”难怪他方才第一眼看去,就觉得此人猥琐至极,原来竟不是错觉。

华指尖往怀中一探,很快便摸出了一纸符来,其上燃着熊熊的烈火。都说巫术大有超脱凡人之力,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假,只不过祖师有训,巫术只能用来治病救人。久而久之,巫与医才得以完全地融合在了一起。

但要真论起家,那还真不是只局限在救人这一个方面的。面对里正这样的恶人,即便是先辈们的训导也只能暂且抛下。更何况,不得以巫术伤人,那也得对方是个人才行。

“你,你想干什么?”里正着实没有料到,面前的这个少年竟是个会妖术的。由怀中携出一篮火焰,这和传说里的食人妖魔又有什么区别。

看到里正的惊恐,华的心情却未能得到一丝平复。他只要一想起来,把许七害到这一步,被天下人误会了数十载的巫医一脉,皆是拜眼前之人所赐。他就有满腔的怒火与怨嗔无处发泄。又怎么会因其人畏惧于他的巫术之力就稍稍感觉得到了一二缓和呢?

“这些术法,你应当不是第一次得见。”里正坑害的巫医性命早就血流成河,为了得到好处,甚至还采用了非人的手段来虐待许七。

华不相信,在此之前,里正没有见过巫医之术的厉害。如若他不知情,许七便也不会树大招风,因而遭到了这么一记飞来横祸。

所有的所有,在华眼里,不过都是里正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至于对方这样做的目的为何,他可一点儿都不想知情。

“可有觉得似曾相识?”说着,那团火焰一丢,正擦着里正的衣角烧了起来。**,一蹴而就,讲究的其实就是一个时机。

“你,你放火烧人。”里正双瞳当中有异色闪过,便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去,只是死死地揪着这个由头不肯放手。

华倒也坦然大方:“烧的就是你。如若你有千万个不愿,那也只能下到地下去和阎罗王好好唠唠了。”

只见他摊开的右掌忽而使劲握成了一个拳头,很快,那大火炙烤的感觉便传遍了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角落,火烧火燎的,好像嗓子眼里都被人硬生生地塞了几块炭。

里正不断地拍打着身上愈燃愈烈的大火,口中却是再也绷不住地开始了骂骂咧咧:“好你个巫术妖人,不成想还是当年我心慈手软,留下了漏网之鱼。”

恶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更是让人恨得牙痒痒。华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如若这里正就这样得过且过,他至多也是让其死在这巫术幻化出的大火中罢了。

可偏偏恶人恶语,不抢先把别人恶心一顿,便浑身都不自在。华袖袍一甩,却是撤了其上的火焰:“就让你这么死去简直是便宜你了。倒不如,让你尝尝日日被百虫钻心而过,只能活在幻境当中是什么滋味。”

“华大夫。”赵涵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山洞洞口,恰让他目睹了华亲口留下这一段话的一幕:“你,你!”

可你了许久,终是也没有你出个所以然来。赵涵也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才能表达出自己现下无限的惊诧与讶然,这事的确错不在华。只是哪怕是昔日便一直嘴皮子不肯饶人,可华又何尝说过如此的毒话呢?

想来,怕是这老头将华逼急了,又早早地犯下了杀他族人的冤孽在前,这才凶相尽露。更是一度让他都有些不识眼前这个同一屋檐下居住了好久一段时日的华大夫。

“你什么你”华只微微侧头,用余光瞥了一眼犹自震惊不已的赵涵:“这厮是一个恶贼。如今既已铸下大错,不仅不知悔改,却还屡次口出狂言,犯我族人。你说,难道不该杀吗?”

“该,该。”赵涵又不是好赖不分,里正犯下了这等弥天大错,前后杀了数十条人命,付出血的代价那才是理所当然:“只是,你若要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可别在我面前啊!”

第八百四十九章 难以瞑目

“瞧你那怂胆,成不了大气候。”华的嘴下虽然依旧是那般极尽刻薄之言,但因为赵涵绝无二话地站在了他这边,倒是无形中让他的火气消下去了很多:“既是看不得,那就先退到洞门外。我还有话要问他。”

“那你,你多注意,小心他会有什么诡计。”赵涵此前也是与里正从未谋面,只是以小见大,这里正的为人已经是在他的脸上被写得清清楚楚的了:“若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喊我就是。”

他们之间的实力也算相差悬殊,若是真有个什么措手不及,又难道要指望赵涵这个欲救近火的远水不成吗?

事实虽是如此,可难道赵涵如此良心发现,华又怎有放着这白来的劳动力却不用的道理遂点头应下:“希望不要被你这张乌鸦嘴应了验,有异的话我会唤你的。”

华向来都是这样,打一个巴掌,给一颗甜枣,习惯了就是。赵涵自然不会计较,不过是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现在就你我二人。”华盯着里正的双眼专注得怕人,说出口的话也是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冰冷得好似寒冬腊月:“不想受罪的话,就老实将你是如何加害许七的事情说出来,不然我定当你先尝一番挫骨断筋之痛。”

华可不是在唬人,况且他也确实是有着这个实力的。里正吞咽了口口水,这才将旧事说了出来:“我村人都患病,恰逢巫医经过,虽没有完全治好病根,却也起了大用。我一时眼红,这就囚禁了许七师父,还……”

里正心知如今他是人家案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了,因而一五一十也并没有遮遮掩掩:“我自知天道好还报应不爽,只是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会来得如此快。”

快到他身上的病症还完全没有治好,快到从矿山里挖出来的金银还没有好好受用一番。这前来报仇的人就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凌珏同你做了什么交易?”恶人自是需要恶报的,针对里正,华头脑当中一时也没有很好的法子,左右都得带回去见许七才是。但他称奇,里正到底有什么需求是要靠这位如今也是风雨飘摇的落魄世子的

“难不成是他应允了你什么好处?”华眼珠一转,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缘故。

“我,还有村里的几个老人,病根未除。光要钱也没有什么用。公子答应过,说是我们将后山上的地方腾出来,又将挖出的金银做三七分。事成之后,一则召集天下名医齐来会诊,二则还可传我们名利。”这样优渥的条件,是个人都没有理由拒绝的。

更何况,是对于里正这样早就被钱财迷了心窍的人来说,就更是如此了。

可别说,凌珏这样的人收买起人心来还当真有一套,懂得恩威并施。如此看来,他若真铁了心要造反的话,以陛下那冲动的性子还未必是其的对手。

“走!”只是,这天下的君者只会有一个,明烨也好,凌珏也罢,能者居之就是。在他眼中,谁来坐这个位置,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

华带着赵涵绑着里正,找到了另外的一个出口,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还当真回到了村子里面。

“师父,人我给你带来了。”华一脚踹在了里正的小腿肚上,这一脚并不留情,使上了他七分的力度。

只听咔嚓一声,里正抱着自己的膝盖嚎叫不已,额头以及鬓角两段便生出了一颗颗大滴滚落的汗珠。

“这,这也太脆了吧。”赵涵揉了揉自己的鼻头,有些意想不到:“不过就是让他跪下,他倒好,骨头直接就给断了”

许七倒是无甚反应,从他的脸上也看不出现下的情绪到底为何:“这也正常,他受瘟毒侵害不是一朝一夕,今日还能出现在我们面前,不过是吊着一条残命罢了。”

“师父说的是。”华却是黑云笼罩,仿若他才是深受其害,最苦不堪言的那个:“他这残命早该折在这里了。可怜了我们族人,活生生地成了地下亡魂。师父您说,他该当处置”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再好不过。”许七不是没有怨恨,恰恰是怨恨执念太深过重,以至于在面对罪魁祸首之时,似乎都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了:“只是他若一死,没了人证,朝廷又怎么会给我们平反他们那恶心事迹又怎么让天下人尽知”若不能让里正付出血的代价,那他就是死也难以瞑目。恰恰就是因为这股不服输的劲头横在心间,这才致使昏睡的那些年中留了些残余的心力下来。

也是此时,华才反应过来,先前让他一直耿耿于怀的总是许七的生死,以及这里正的下落。以至于,这外面的世界,他都未能好好介绍一番经历过了些什么。

“师父你还有所不知。”华一一将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都道了出来,如今选择在这个时候醒来,想来也是上天庇佑。便是此前乌云遮山,现在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至于你!”华陡然话锋一转,目光如炬地盯着地下跪着的正痛得龇牙咧嘴的里正。虽然面上再没有一腔喷出的怒火,可那越是深不见底的眸底,越是让人不寒而栗。

霎时间,里正噤若寒蝉,只把头埋了下去:“你,你们还不能杀我。”

在里正眼中,即便是条半死不活的残命,那也是能拖一日就拖一日:“珏公子如若明日发现我不在了,定会派人来寻。这里处处都是珏公子的人,你们也一定走不远。”

和蠢人对话,永远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你可知道是谁人告诉我们你的所在的”

这话原本也就不需要里正的回答,因而华也就犯不着等待对方回话。只自顾自地背着手绕着他的身边打开了转来:“不是旁人,恰恰是应了你们村人那诸多好处的凌珏,珏公子。”他也不想想,这里处处都是他们的地盘,若不是有人里应外合,即便他再怎么聪明绝顶,那都是决计找不到的。

这一话说出来,在里正耳中听来非同小可。尤其是后面的那“珏公子”三个字,一字一顿,加重于其上的语气更是听来振聋发聩:“怎,怎么可能呢?我们,我们双方这是各取所需,他没有道理的啊!”

第八百五十章 带路

华不免冷哼一声:“你哪只眼睛看到你们双方是各取所需的”人都是贵在有自知之明的,可如里正这般,活该他人心不足还被人耍弄了一通。

那里正怎么可能听得进去,只是流着满头大汗一个人喃喃自语着,可声音却低到了宛若蚊蝇。

“说!”华一把拎起了对方的衣领:“许大人还有之前来的人在哪里?”

里正想得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也好,想不通也罢,这都和他无甚关系。要不是看在此人兴许还能提供些许有利消息的份上,他早就一掌将其毙命了。

“什,什么许大人?”里正畏缩着想要退到角落里。即便他现在残了双腿,一个对三,必然不是他们的对手,可只要能找到一个墙角,好歹让背后有依靠的地方,他就好像得到了一个翻盘的机会。

“先前你便躲着不见。可真当我们是睁眼瞎吗?”华知道,这家伙嘴硬得很,定要威逼一番,必要时刻还得威胁上其人的性命才可。

华抬起手来,手心之中有着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地不断发着幽蓝色的荧光:“这个虫子可是少有,用在你身上,你应该庆幸。”

“这什么?”里正凄厉地一声惨叫,继而人就倒在了地上昏睡过去,只是身子却时不时地伴着一阵一阵的抽搐而抖动起来。

“这什么东西啊?”看着地上的里正,赵涵也不自在地后退了半步,倒好像拿毒物来对付的对象也有他一个:“看上去怪人的。”

“此虫无毒无害。”大千世界,玄妙的东西可多了去了,谁说只有下毒才是威逼:“只是顺着肌肤钻入身体,会一步一步蚕食,先是血液筋骨,再然后就是五脏六腑,直到把整个人!”

“行了,你别说了。”赵涵捂着自己的脑袋,头皮麻到不行,他挠了挠头:“都知道你厉害就是了。”

许七却只是笑笑,华这些年性子好像变了许多,可就是这种吓死人不偿命的嘴却是半点没变。

他抬脚走了上前,一手按压着华的肩头:“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那虫哪里有华说得如此夸张,再者言之,他们巫医终究还是讲究全人性命的。这么毒辣的手段,除非是为了以毒攻毒,否则甚少沾手。

“许大人他们应当是被困世子那里。”华现在怀疑的是,早前一步来到的仲名军被俘之地却并不一定在同一处。他觉得,或许是早在半路便遭了伏击,那来时之路必有蹊跷。

只是苦于无人带路,横冲直撞地过去也只能是白走一趟。

“你要帮着朝廷?”赵涵有些喜出望外。尽管他也不在朝为官可是一想到天下会兴兵燹之灾,他这心里便就慌了神。平日瞧着华好似对这些事情完全不上心的样子,没成想心中却原来是这样子的。

“无谓帮着与否。”仲名军消失得无缘无故,换做谁来都不大可能袖手旁边吧。更何况,这事是他亏欠了人情在前:“不过就是先去打探一下消息。有了里正,还愁找不到人吗?”

清醒过后的里正才恍然明白过来,那钻入了他体内的火虫,哪里有华说得如此邪乎。只是终究有这样一只虫子作怪,让他没来由地直犯恶心就是了。

“你觉得身体如何?”华走近,脸上虽是云淡风轻的,但心底依旧是一看到他就忍不住地恶心想吐。

里正没有回话,倚靠在墙角里摆出了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倒好像,华三人才是那些恶人,故意来坑害于他的。

“很好。”若是这虫子当真平淡无奇,那他拿来的目的又在哪里。岂非是自砸了巫医的招牌嘛:“既是你这么有自信,想来接下来发生任何事情也是无惧。”

里正敏感地嗅到了这话里流露出来的不友好,双目中的瞳孔猛地就是一缩:“我,我就知道你们这群巫医不怀好心。”

“随你怎么说。”心态稳定了之后,华又恢复到了他原本的模样。能轻易被几句言语就激将了,那便不是他华了。

只见华打起了一个响指,随着清脆的一声轻响跃起,里正的肚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与其相互应和上了。

“痒,痒死我了。”里正顿时倒在地上打滚不止,并且伴随着咯咯停不下来的笑声:“你,你快叫它们,哈哈哈,停,停下。”

不得不说,玩弄坏人的乐趣远远要比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强上太多:“哦这可是你说的。”

华怎么可能轻易饶过他,只是收回了聚在头顶,保持着打响指手势的手来。可接下来的击掌声却是将里正惊出了一声的冷汗。

光听这声势,就知道,那在肚子里作妖的虫子定会卷土重来。

果不其然,腹内一阵绞痛迫使里正不得不收回了他怨愤的眼神:“好,好狠毒。”

随他怎么说,华却是面上依旧无恙:“前些日子的人下落在哪里,你去引路。”

里正本也就是个没有骨气的。这虫子不过初露锋芒,真正的威力还尚未彰显,却已叫他完全败下了阵来,忙不迭地应着,扶着墙壁才勉强站起了身子:“我,我知道,求你快收了它吧!”

腹痛成这个样子确实难以引路。但是想顺着杆爬,借此摆脱虫子的控制,那却完全是不可能的。

只见华的手掌中似是聚拢了什么东西,一团光华闪过,腹痛之感才从里正身上消失。只是,痛虽然不痛了,可那腹中,隔了一层皮肤的地方却是瘙痒难耐,竟是让他挖也挖不着,更觉恼怒得紧。

“走吧!”华只一甩袖子,便头也不回地朝屋外走了出去。

赵涵扶着有些四肢无力的许七正等在外间,见到华不紧不慢地出来,这才开口:“许七前辈应该不能与我们同去。你看看他。”

他还只是一个学徒,虽替许七把过脉,亦知晓其人现在身子虚弱得紧。可是虚不受补的道理他也是明白的,一时之间倒当真没有任何法子了。

华似乎早想到了前头,伸出手来搭住了许七的另一只臂膀:“师父,你再坚持一下。留在这里不是法子。”

言罢,他抬头眺望了一下远处来时的方向:“我背你。”

第八百五十一章 茶棚藏身

“他都这样了。要不就……”赵涵眨巴了眨巴眼睛,心知自己拗不过华,但还是开了口。

“没有要不。”华一口否定,他有时候是真不知道,赵涵的目光究竟是否可以放得长远一些:“这村子里完全被掏空了,还不如尽早出去。不过,这一切都要看师父你的意思。”

他和赵涵在这里再意见相左,可最后做决定的都不会是他们。

“你说怎样就怎样。只是我也想看看,他们村人的胆大包天,竟胆敢与朝廷对着来。”许七说这话时,目光很是自然地越过了华去,只死死地盯着那缓缓从屋中踏出脚步来的里正。

他们沿路返回比初来时快上了许多,这一来自是因为一回生二回熟的缘故,二来也着里正在前头带路的因素。不过最重要的功臣却还是多亏了华所豢养的那只虫子。

虫子虽小,可毕竟是个活物,又受华所控,早就在里正的肚子里翻江倒海了起来。五里的路约莫就有三里是里正在地上连滚带爬走过的。

这个方向大部分是下坡路,里正这样一滚,倒比所有人的脚程还要快些。

“到,到了。”此时的里正披头散发,衣服上更是被磨出了许多个线头,整个人都都透露着一种埋汰的气息:“这下,可以把虫子,拿拿出来了吧”

华记得清楚,当时随许临夏坐着马车来此的时候,正是他一段路走得最焦躁的时候。后来阿四阿七奉命查看,这才发现了路上的异常。

只是不曾想,仲名军是当真在半路遭到了伏击,想来不曾有任何风声传出来,那应该就是因为突然来袭而致使他们溃不成军。

“走,师父,我们先进去看看。”又往前行了数步,果然见到了一个岔路口,合该就是在这里两军交战过。

虽然车辙碾压过的痕迹已是看不出来,可百密一疏,终也难以掩盖地上的足迹错乱。不过显然能把局面收拾到这样的地步,若不是经知情人透露,想来他也未必可以发现其中的端倪。这样的手笔,也只有那心细如发的凌珏才能做到了。

这路边不过只是一间破旧的茶棚,原先只供赶路的路人喝茶歇脚。可如今走到这里,窜入鼻尖的便一直都是隐隐的血腥味。好在四下当中空气可以流通,这味道便也没有再肆虐一些。

但即便如此,人还没有完全踏进来的赵涵却是捂着嘴开始直干呕。

华一脸嫌弃地伸出手来在鼻间扇了扇。这里的味道本就难言,如若这个惹事的家伙偏要在这个时候加上点儿料,那他还活不活了:“你站远点儿,当心待会儿血溅你一身。”

这人,利诱不成,向来就只会威逼。还血溅一身,这前面好端端地可是安静得很!不过大抵还是受不了这股味道,赵涵便也没有死撑着干脆退了出去。

反正那里正也神情恍惚,整个人都去了半条命,正是需要他看守的时候。

“这里,的确发生过战乱,并且规模似乎还不小。”走了没几步,华脸上的神情便愈发地凝重起来。他好像感知到了什么,只回身把许七也安置妥当:“师父你先坐,我进去看看。”

许七本来就身子乏力,如今华这么一提,也算正合他意,于是便就点点头:“万事小心。”他大好的年华就是错在了这马虎大意之上,否则又怎会落得一个被奸人所害的下场万幸的是,天可怜见,这是命不该绝啊!

几缕破布条沾染着扎眼的血迹,从房梁上高高地垂落下来,地上更是随处可见已经干涸的红色血迹。它们黏连着地面以及桌椅,整个空气之中都满溢着一股压抑的氛围。

华也想赶紧找一处地方可以逃离,只是他匆匆一眼掠过,这里却并没有一处安宁之地。也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哪里都是一样的。

或许是亲眼见到了这一幕而变得心思太重,华一个不留神,脚下也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咣当的一声脆响在安静的四下当中是那么地刺耳。

他急急忙忙地低头去看,一把满染着血迹的残剑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许是因为太久无人问津,上面早就遍生出了一层说厚不厚,说薄却也不薄的铁锈。配合着此间的情景,倒也一点儿都不突兀。

“你谁”问话的人嗓子沙哑,声音虽是洪亮有余,却掩盖不住他的中气不足。

原来也是强装镇定罢了,华抬眸,冲着那齐齐投来的几道目光施了一礼:“诸位可是仲名军”

被人一语看破身份,放在往日来说那自然是引以为傲,放眼天下,仲名军那也是名声在外。只是如今的情形却不容有他,其中艰酸难为外人道也:“你是何人?”

“我是谁也不重要。”即便巫医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躲躲藏藏了,可他就是一介草民,这里面的皇权争夺他还是趁早不要沾手得为好:“左右不过一个过路客罢了。倒是诸位受伤在此,后继更有大理寺卿重蹈覆辙。在下能力有限,只能言尽于此。”

与他对话的正是仲名军的副将刘勤旭。听闻此言,双目之中自是流露出动容的深色,遂深深作揖:“在下副将刘勤旭,谨代表仲名谢过少侠。”

少侠这什么称呼华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子:“我可不会武功,手无缚鸡之力的,实在难当这二字。倒是各位的伤势,不知可否让在下代为一观”

他当然明白,刘勤旭口中的少侠和武功高低没有任何关系,这不过是一颗狭义仁心的代称罢了:“我瞧你们的伤可是拖了有好几日了。”

“你会疗伤?”有少年人的眼中大放异彩,跛着一只腿半蹦了过来。

“或许粗通皮毛。”华嘴角含笑,往伤员汇集之处走了几步:“眼下还请诸位将就一二,可不要嫌弃在下才是。”

在刘勤旭的眼中,华出现得可谓很合时宜,正是解了他们眼下的燃眉之急:“少侠肯出手相助,我等岂敢有嫌弃之意。可万万不敢如此说话啊!”

“仲名军的……”华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只是不亲自得到回复,他终归是放不下:“将军何在”

第八百五十二章 接骨

“将,将军!”

提到这两个字,本已是死气沉沉的人群当中立马爆发出了一阵骚乱,众人的眼中纷纷浮起了伤感的神色。

更有甚者,这几行热泪却是一朝便被催逼下来,顺着脸颊淌下:“将军他为了掩护我们撤退,这才遭了敌人的暗算。”

明枪易躲,暗箭可是难防,凭他是三头六臂也绝难全身而退:“你们还是先坐吧,千万不要动气。乱了气息,可就不好了。”

刘勤旭点了点头,示意华说得对。他更是赞成不已,便忙着招呼起众人来:“麻烦少侠先给伤重的看看,他们这些日子以来可是受了不少罪。”

“这是自然。”华颔首,脚下不敢停,已经朝着墙边角落里那个连动都动弹不得的人身边走去。事有轻重缓急,在他的眼里,取决于谁能先得到救治的,一直都不是身份的尊卑,而是伤势病情的严峻。

“你先忍忍。”华看着那小兵连张嘴都困难的样子,心下便已大概知道了他的状况:“我看看你的情况。”

他用双手一寸寸地摸过小兵的四肢,先是双臂,再然后便是两腿,直到脚踝处才收手停下:“筋骨全断了。”

刘勤旭一点儿都不惊讶,频频叹气:“这孩子命苦,不知道少侠方便与否,能和我出来一下吗?”

四肢筋骨尽断,这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来说,打击是致命的。从此就要过着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的日子来荒废度日,别说是这天上地下的落差极大难以让人接受。哪怕只是一个什么都不通的普通人,也断难忍受。

刘勤旭特意把他叫出去,就是怕小兵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而心如死灰,从此更是一蹶不振。

华摆摆手,否定了刘勤旭的打算:“我先给他看看,情形未必就有那么糟糕。”可惜他们不识眼前的自己是巫医传人。

针对这种情况,寻常医者自然是束手无策。可那高明一些的医者,就未必只有两眼一抹黑的程度。尤其是对于他来说,那就更是一种轻视了。

“小兄弟。”华温声唤醒了小兵的意识:“现在你的筋骨错位,如果想要恢复,这第一步便是矫正。”

那小兵嗫嚅着一张失了血色的双唇,勉力点了点头:“少侠你尽管来就是,我还忍得住。”

矫正之痛才是治疗的千里之行的刚刚开始,可很多人便是连克服这一步都做不到。华抓起了对方攒成拳头的手:“都说英雄出少年,你小小年纪,将来的路可还长着呢!”

“你就别安慰……”一句话还没说完,华就将他早已错位的手肘给接了回去。缓了半晌,小兵才悠悠吐了口气:“多,多谢。”

原来这位少侠之言不尽然全是用来安慰他的,而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

这样的苦痛虽是折磨,但却对伤情有利。小兵通晓其中的道理,因而从始至终都紧咬着牙关一言不发,到了最后,便是彻底昏厥了过去。

“刘副将,这……”有人觉得实在残忍,竟想要出手制止。

所幸刘勤旭是个明白人,将他拦了下来:“若是连眼下这点苦痛都忍受不了,那以后真就只能做一个废人了。你和引歌是同乡,知道怎么做才是为他好。”

那人咬了咬下唇,不敢抬眼去看,却也应了下来。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华已经从随身携带的药箱中取出了药膏来,并且配合着巫术替他敷上了药。

那药膏的颜色可真是少见,艳绿色的一层层覆盖在了肌肤上,比仲春时节的繁枝茂叶还要突兀特别。

“毕竟是伤筋动骨。”华替所有人医治过后,脚步便又停在了引歌身边,嘱咐着刘勤旭:“能不搬动就最好不要,不过此地不适合你们久呆,搬动的时候要多多注意,万不敢前功尽弃。”

“华神医的话,我等岂敢不遵。”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拥有这样的医术,也就只有在京都里家喻户晓的华了:“引歌能得您医治,料想痊愈在望,只是不知……”

刘勤旭一张口,华便知他要问些什么。有太多的天赋异禀者,其实并不是输在了江郎才尽之上,而是败在了旁人三言两语的捧杀之中。

他若是没有清醒的认识,再被旁人几句话就冲昏了头脑,强行揽下那些难以承担的重担,那未免也太过糊涂了:“刘副将还是不要把期望抱的太高。”

刘勤旭的眼神霎时便黯淡了下去,他早听闻这华神医嘴皮功夫的厉害,今日一见果然非比寻常。

“哪怕是华佗再世,也有他企及不到的疑难杂症。华某只能说,尽力而为。”华越过刘勤旭去望睡得正熟的引歌:“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至少以后能跑能跳是不成问题的。至于能不能再随军作战,几时恢复如初,那就要看天意和他自身的造化了。”

言尽于此,刘勤旭要是再多问,就有些不识大体了,他赶忙后撤一步,作揖谢过:“刘勤旭代仲名全军谢过。待我等回京之后,便把今日之事禀给陛下,陛下定会赏赐……”

刘勤旭绞尽脑汁地想回报华的恩德,看他那一脸为难的样子,华也就自然而然地提出了他的想法:“既是要报恩,那何必等到日后,现在就成。”

“什,什么?”刘勤旭的下眼睑不由得跳动起来,不知为何,他被华如此突如其来的一招搞得怪不安的。可按说,却是没有道理的啊,人家妙手回春,救了这么多伤员,如今提出些要求也是理所当然。

刘勤旭眨了眨眼,对于华的毫不客气适应了好一阵子:“华大夫请说,只要是我刘某人可以做到的,赴汤蹈火也绝不推辞。”

“赴汤蹈火可就严重了。我华又不是食人的妖怪。”华顺势转向了外面,天色又再次迟暮,看来今日当真要留下了:“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与我同行的几人还没有进过食。不知刘副将这里……”

“啊!有有。”刘副将松了口气,不是他不愿意报恩,只是被华一句冷不丁的话倒也吓了一跳:“只是我们兵败,存在手里的都是些粗茶淡饭,怕是……”

清淡对许七师父的恢复更有利,又有什么不好的:“我们不嫌弃。”

第八百五十三章 先行试探

“师父,来。”华搀扶着精神有些萎靡不振的许七走了进去。

对于等在外间的赵涵可就没有这样的好脾气了,干脆头也不回地大喊一声:“赵涵,走了!”

“哦。”赵涵的肚子早就饿得开始造反,现在听到华已经和里边的仲名军打成一片,自然是高兴不已。两三步的小跑便追了上前,“里面怎么样?”

至于那给他们带路的里正,早就因为体内的虫子作怪而昏倒了过去。赵涵可没有滥好人的毛病,干脆将其一扔不管了。

“人人都负伤在身。”华忍不住提醒。找一个徒弟就是麻烦,除了要传授其必要的医术之外,更得时刻留心着他会否给自己闯祸:“你待会儿留心些,不该说的就别说。安静吃你的饭。”

“哦,好。”仲名军既是朝廷的人,那也算是自己人。赵涵并不明白,华为何如此小心谨慎,就好像他们这三只羊已经入了狼口一般。

华不曾言说,是怕出了什么岔子。毕竟他也没有真凭实据在手,一切仅仅有可能只是自己的疑心罢了,若是再横生枝节怕是无益。

那仲名军个个身负重伤,还有引歌这样下半生都极有可能瘫在床上荒废度日的人。可想而知,与凌珏组织的那队人之前是发生了怎样惨烈的战事。

就连仲名军的主将都殉国身死了,尽管伤情不一,可人人身上几乎都是重伤难愈。

偏偏只有那个刘勤旭,他除了精神状况稍差一些,身上的伤口却仅仅都是些皮外伤。难道是刘勤旭功夫卓绝,唯独只有他一人独善其身吗?

华不是傻子,总觉得这里的猫腻并不一般。他方才在里间一一替人医治的时候,只有这个刘勤旭是用不着的。

但其人刻意的躲闪却反而吸引了华的注意。那刘勤旭拒绝他的话语还言犹在耳,他说:“这里的士兵都是我的兄弟,我的伤势没有他们重,还是省点儿药留给他们吧。”

瞧瞧,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不说刘勤旭当时已然认出了华巫医的身份。便是药草不灵光,还有巫术呢,犯得着他在那里操心

便是他刘勤旭不识,也该知晓此地处于山野之地,采些止血的草药还算不得为难。三言两语,便阻了华的好心,也把自己抬到了一个舍己为人的高度。

他好像不顺着人家的意,都有些说不过去了呢!偏偏华也是个古怪脾性,便再也没有去看顾过刘勤旭。

但那刘勤旭分明有问题,这一遭却是被华记下了。

“你坐。”华一手压在了赵涵的肩头,其人坐得不舒服,就是想在座位上挪动一下身子都不成,不由地撇了撇嘴。

“他中风,这不,嘴歪眼斜了吗?”华强行安了个病症在赵涵的头上,并且悄无声息地还在他的胳膊上拧了一把,让其配合。

赵涵大大地翻了个白眼,他这个白眼是翻给华看的,可是落在刘勤旭等人眼中,却是应了华的解释。

“哎,可真是个可怜人呐。”刘勤旭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好像五官扭曲就再也治不好了。

赵涵心里的火气腾得就窜了上来,他一拍大腿,刚想找人理论一番。便又被华拉回了原处,附在他耳边道:“待会儿有你表现的机会,看我眼色行事。”

赵涵犹豫了片刻,干脆也豁出去了。当即舌头一吐,掉在了外面。既是要做戏,那当然得做整套功夫才成。

本以为说服这小子少不得要花费些时间,可没想到他今日居然如此好说话。只是赵涵突如其来的动作,却是把华都给吓了一跳。

许七神情恹恹,实在是身体难以为继,坐在一边虽不曾有任何的动作和言语,但是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华他自小看着长大,了解极了。如今能让他和赵涵窃窃私语的,想来也是这仲名军中并不简单。至于这里面的水有多深,他实在是没有那个心力了。

“前辈。”刘勤旭动作倒是快,刚刚煮好的一碗热粥便被他端上了近前。不知是否该夸一句他会做人呢,对恩人的亲朋也十分地殷勤:“听华神医说,您身子虚弱,这碗清粥您将就着喝点儿吧。”

一口一个您的,倒是并不怠慢。许七双手接过,一根修长的指头却碰上了刘勤旭的腕上:“刘副将哪里的话,多谢!”

脉象平稳有力,全然不似有什么伤筋动骨的样子。可见他衣衫褴褛的颓败模样,完全就是在做戏给人看。

许七看出了这些,却并没有戳破,只是嘴角噙着笑意目送刘勤旭离去,眼中神色复杂。

华只消一眼便也看出了师父对此心中已是有了定数,只是和他们之间本该没有什么纠缠才是。哪怕是有,也早该在他手里得到了解决,而不是让许七为此分心。

华只是往许七身边移了半步,后背挡住了身后绝大多数道目光:“师父心思放宽些,喝粥好好歇息就是。”

这是劝他少思呢,许七岂会不知华的用心良苦,生怕这一思量过多,牵动了情绪无益于身体的复原:“这粥清甜,我喝了岂会有不好之理。至于其他的,我再难有心思顾虑。”

得到了许七的保证,华心中悬着的一颗石头也就终于可以放下了。他走了几步,走到了伤员堆中,自顾自地从外形已经变形的锅中舀出一勺白粥来,状似漫不经心地闲谈起来:“你们就打算接着待在这里?”

“我们也想走。”华就是天降的神医,尽管不过初识,但不少士兵已经完全拿他当自己人了,说起话来都愿意掏心窝子:“只是副将说,我们现在元气大伤,办事不力,如果不能扳回一城的话,怕是就此脸上无光。”

“也不尽然。”方才这话容易使人引起误会,自然便又有人跳出来维护起刘勤旭来:“主要是我们伤的伤,死的死,这么一大批人就是想离开也不具备那个能力啊!”

不具备那个能力,主要是受两方面的牵制。一来确实是重伤难愈无法远行。二来便是即便是破落的茶棚,这里也依旧逃不过敌方的掌控。

第八百五十四章 悬而不落

“监控你们的可是村人?”凌珏手下的那批训练有素的士兵一个个练兵正练得火热,料想是不会分心在掌控一干败局早定的人身上。

不过那里正之言也是确有其事。村人间和他们是各取所需,所以这才结为了同盟的关系。

一方提供用以调兵遣将的一切资金,而另一方则做下了来日的空口许诺。但即便只是这空头的许诺,也足够六福村这些早被金钱迷失了本性的村人为之疯狂。

名利双收,是每个人内心深处热切期盼的东西。只不过有的人有底线,有自己的坚持,这才没有表现得那样明显就是了。

现而今,也是他们表现的时机:“我只是好奇,你们仲名军来到这边的村子里,不就是为了抓人的吗?”

这话若是由别人口中问出来,大抵便只会有好奇和不解这一层意思。可偏偏是由华这个巫医之口说出来的,他和这村子里的人有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如今乍一听似乎只是询问的言语,可少不得会带点埋怨和苛责之意。

当即便有人面染了愧色,着急忙慌地开始解释起来:“华大夫莫急,这事情有点曲折。我们是奉命前来捉拿他们归案的。只是谁能想到朝廷缉拿已久的凌珏在此地举旗起义。我们还尚未来得及派人回京报信,便被他们围截在此地。”

“副将,你的意思呢”华确实不急,如今的情势他可是摸得一清二楚。

朝廷那边被六福村的村人坑害了这么一遭,无缘无故地戴了一顶不仁不义的帽子,自然是恨之入骨。而凌珏这边呢,既然做得出来不动声色地供出里正下落的事情,便足以证明六福村这整个村子于他而言不过也只是一颗可用可不用的棋子罢了。

左右放在两边都不讨好。那么,这两边的斗法谁输谁赢又有什么关系。最终都是要让他们自食恶果的。

多留他们几日性命也是好事。这可是他在京都坐牢时总结出来的心得体会。比起突然而至的死亡,也不过只会有片刻的惊诧和畏惧就是了。

可是秋后斩首可是大有不同。早早地规定了一个斩首的日期,就好比刽子手的刀已然落到了自己的头顶上,只是悬而不落,平白折磨人而已。

能够即刻死掉,这都是上天对于恶人格外的宽容。最好让他们在死前感受一下什么叫做绝望,不然这口恶气又怎么咽得下。

一堆人挤在火堆前,氛围算不得其乐融融,但至少比起前几日来说也算有了点儿生气。

刘勤旭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可华突然而至的一个点名却让他刚刚喝到嘴里的白粥险些卡死自己:“咳咳,华大夫,怎,怎么了吗?”

“你们的伤势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痊愈得**不离十。至于村人本不足为惧。”华实在摸不透凌珏的心思,堂堂声名显赫的仲名军即便是这些年才组建起来的,可却是当之无愧的那支后起之秀。

能将仲名军打击得如此溃不成军,甚至是主将的性命都丢在了这边。占据了地利之便,又拔得先机,如若当真要反,为何不做得干脆利落

与其让仲名军有命活着回到了京都,招惹来更强大的武力镇压。倒不如趁着还在自己的掌控之内予以最后一击好让他们再无回手之力。

华看着,凌珏可不像是那有着妇人之仁的人啊!除非……是另有打算。

“所以,华某就想问问,刘副将下一步打算如何?”这所谓的另有打算,或许能从刘勤旭的口中套出来。

刘勤旭倒并不一定就是凌珏的人,但和凌珏那边的关系绝不简单。

刘勤旭还不知道自己被华盯上了,只是摩挲着下巴,佯装思忖起来:“华大夫说得在理,只是引歌他们几个的伤势太重,还是等再好利索一些,再回京吧。单独留下他们,不是我仲名的作风。”

“哦”这话可是有趣得紧,华微微侧过脸来:“那么,副将的意思是,我华在怂恿你抛弃战友了”

火星哔一声映射出来的暖色火光照得他的侧脸有些棱角分明,仿佛这个人与他们的距离一下子又变得很遥远了起来。

刘副将面色一变,迟迟不知该如何对上这话。只心道:这华神医的脾气古怪果真不是道听途说,原来是确有事实可依。

引歌被人抬至一边,感受到了这怪异的气氛,终于忍不住开口替刘勤旭说起话来:“华大夫,我知道这话不该由我来说。只是他……”

“知道不该你说那就闭嘴。”华毫不客气地将引歌还未说完的话尽数噎了回去。

这一幕看得赵涵差点儿笑喷出来。不知为何,他就那么喜欢看别人被华气得小脸发绿的样子呢?

“擦擦你的嘴。”华的矛头又对了过来:“喷得到处都是。”

言罢,还嫌弃地拿袖子抹了一抹自己的半边脸颊。

赵涵经过这么一提醒才发觉,他的下巴果然沾上了几粒米粒。自觉丢人现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双腿却不争气地麻在了原地。遂只能露出一个讪讪的笑容看了看左右:“真是……不好意思。”

“你不是有手帕吗?”华看着赵涵突然发问,还朝着他伸出了一只手来:“来,过来给我擦擦。”

“哦,好。”赵涵下意识地回答,已经把刚才丢人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去。他只是奇怪,他一个大男人,既无可定情的女子,又哪里来的什么帕子?

这一点,华大夫又不是不知道。那他干嘛还要这么说?

赵涵猛然回忆起方才的事情,华又是按他肩膀,又是暗中示意叫他配合的。难道为的就是现在

赵涵不动声色地抬了抬自己的眼皮,缓缓朝着华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却见华蹙起的一双眉毛越聚越深,简直快要瞪起来了。那感觉分明是在让他立刻停步。

赵涵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脖子僵硬到不行,扭都扭不动,但他还是用余光瞥见了自己身旁的人是谁。

刘副将端着一碗白粥心不在焉,双眼呆滞,一看就是在思索什么东西思索到神游天外去了。

第八百五十六章 独自守夜

“没,没有。”刘勤旭不记得,自己有哪里得罪了这位华神医,打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方好像特别热衷给他找点儿不自在:“华大夫你这说的是哪里话”

眼见着这刚刚建立起来的关系就出现了裂痕,刘勤旭当然得开始着手弥补:“我只是觉得我们够给你们添麻烦了,如果连守夜这种小事都要麻烦你们去做,那我这于心不安啊!”

是啊,刘勤旭胜就胜在这张嘴上,一张一闭间,简直都能把死人说活。他什么时候要是有这样的本事,巫医之名那才是名副其实,因为谁叫人家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呢!

华冷哼了一声,毫不遮掩他的厌恶之情。双臂一抱,独自靠着身后的墙根就去合眼小憩了。

“这这……”赵涵两眼一抹黑,华大夫说谁就睡的本事他早见识过了。不过谁能想到他自己造了这么一个烂摊子出来,还能心安理得地玩睡觉

那他怎么办?这留给他的处境也忒尴尬了些吧?

赵涵嘴角僵硬地抽了一抽,硬是挤出了一个模样十分难看的笑来:“这,这粥挺好的啊,刚下肚就有点困倦了呢。”

赵涵心里在这一刹那给自己翻了无数个白眼,可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法子,总好过他和刘副将二人大眼瞪小眼吧。

赵涵默默肯定了自己一番,同样找了面墙做背后的倚靠也囫囵睡去了。

只不过华是真睡,他却是假寐了。起初,赵涵为此气得脸都红了,可后面他也就想通了。谁叫某人脸皮厚得刀枪不入,连瘙痒都不觉得呢!

更糟糕的是,即便假寐,他的演技也不到位。赵涵的心脏跳动得那叫一个疾风骤雨,就是比急促催人奋战的鼓点还要更紧密些。他能觉得,自己现在身上的某一处又或是好几处一定都在忍不住地微微发着颤。

越是这样,赵涵的脑子反而愈发地清醒,本来当真有着的那一星半点的困意也全无了。他精神抖擞,一双耳朵更为灵敏。

他好像听到,有人从对过的位置起身,衣料摩擦的声音在一片鼾声的掩盖之下不知为何还那么明显。那人的脚步声走近,这可把赵涵吓坏了,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急剧紧张的情形下,人绝大多数时候其实并不是被严峻的情势所逼,而是滞于了自己丰富的想象力。“人吓人,吓死人”的典型案例。

赵涵发誓,自己的脑海当中从未出现过如此丰富鲜艳的画面,各种各样的死法汇聚一堂,简直比那戏台子上开场还要热闹。

可是,天哪,他不想这样的啊!

终于,那人走在了距他几步之遥的地方便停下了脚步。只轻声抬脚熄掉了一些木柴,面前烘得发热的火光这才黯淡下去了一些。

“哎。”那人似是叹了口气,可叹息声太轻,又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

赵涵悬着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就这种情况下,他似乎感受到了有一道目光汇聚了过来。不偏不倚,似乎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目光的主人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这么迟滞地愣了片刻,这才随着后撤的脚步彻底离去。

呼!赵涵觉得自己虎口逃生得真不容易,只是眼皮却再也没有勇气睁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边那人似是很不爽地扭动了一下,赵涵才终于找到了解脱的破口。

双眼一睁,后背挺得比谁都直。他也不管华到底有没有醒,便自顾自地说了一句,还佯装着揉着自己的惺忪睡眼:“华大夫,你醒了啊!”

华觉多是真多,可睡得就没有那么沉了。毕竟这世上谁每天能睡那么多觉,还每一觉都沉到了旁人怎么叫都叫不醒的状态,那从某一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了。

华自然不是这种人才,他已经被赵涵的一句话吵醒了,只是迟迟没有睁眼而已。

外面天光放亮,可赵涵却是一夜没睡,他睁着两双异常沉重的眼皮,现在一看到华就发愁。

他推了一推华,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华大夫,你醒醒!”

无谓的担心受怕了一夜,赵涵的精神状况已经很不好了。又或者说,他很适合夜猫子的生活方式,白天才是他得以歇息的时刻:“哎!困死了。”

终于,华被他这句话给打扰到了,眨了眨眼睛看向了他:“困你不是睡了一夜”

赵涵脸上一下没了颜色,他总不能说自己因为想象力太丰富总感觉有人要害他,所以怕了一夜吧?

不,这当然不行,如果把实话说出来,他这辈子都休想在华的面前再抬起头来了。

“嗨!”赵涵捂着额头,生怕自己乌青的双眼被华看去生疑,华聪明得紧,谁知道自己扯的谎会否被看出来呢:“还不是被你传染了,现在嗜睡得紧。”

赵涵实在低估自己了,虽是一夜没睡,可他的双眼看上去除了有点睁不开以为,什么血丝,什么乌青一概没有。

所以这么一个抬手遮挡的动作完全是多余。多余到华都有些想抬手打下来了:“遮遮掩掩的,又不是见不了人。”

“我去看看许七前辈。”赵涵着急忙慌地就要站起来,只是坐了一夜,双腿居然还是麻了。踉跄了一下不说,还把华簇新的鞋子给踩了一脚。

“你个小子,给我注意点儿。”这是没吃饭吗?一点儿劲都使不上了华心情不大好,大清早的一睁眼就给他添这种堵。

“许七前辈?”去看许七前辈不过就是一个幌子,赵涵心知肚明。

华自然也知道,但还是默许了。他昨日看着赵涵的神情便不大多,所以即便是没有机会开口相问,他也能大致明白事实是个怎样的。

赵涵接着去找许七的当口,终于可以松快地吐口长气了:“你要,你要吃东西吗?”

看着许七对过来的一双略显憔悴的眼眸,赵涵忽然心虚起来。如果这个时候许七前辈点头了,他该当如何他可什么都没有啊,难道要让他去找刘勤旭吗?

赵涵恨不得抽死自己的这个大嘴巴子,让它下回再这么欠!

不过幸好,许七只是摇摇头,笑得和善极了:“不用了。倒是瞧你的样子,没睡好?”

第八百五十七章 套话

“其实还好,闭目养神也算嘛。”面对许七,赵涵倒也没有那么遮遮掩掩。这可能就是面对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所造成的差异吧:“前辈你坐,我去问问华大夫看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

许七虽然是同他相识不久,但其人身上的那种感觉很快就能让他放松下来。

许七望着赵涵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觉得其实并没什么必要,最后只能讪讪作罢。

赵涵还是太过年轻,以为来这里吃一顿睡一晚,打个招呼就可以走掉了吗?当然不可能只有这么简单。但许七却并没有直言戳破。

因为走不了的原因并不是在仲名军的副将刘勤旭这里,而是和他们一头的华。

华不愿,赵涵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赵涵轻手轻脚地溜回了华的身边,脸上全是藏不住的窃喜,就连刻意压住的嗓音都有些音调微微上扬的意思在:“华大夫,天也亮了,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走”华的这话虽是疑问的语气,可看他面目神情,却是一点儿都不惊讶,就像是早知道赵涵会这么问一样:“这里病人这么多,你难道想走?”

“我!”这一句话将他回得哑口无言,倒好像真这么一走了之了不讲道义的人真的会是他一样。

可赵涵欲哭无泪:“你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赵涵见识过浅,大多时候又把事情想得过于单一。因而连华的言外之意是什么都不能理解得透彻,以至于常常拖了后腿都不自知。

就像现在,华觉得,若是他再不做点什么行动出来的话,赵涵这张嘴完全会越漏越多,直到某日把底儿都败光:“你去,去山上找点儿止血草药回来。”

“你那点巫术不就够用了嘛!还要止血草干什么?”毕竟他们名义上可是师徒关系,赵涵不好说什么,只一个人站在原地不情不愿地咕哝着。

“引歌的外伤严重,都发脓了。”华虽然没有动,可目光却是偏到了睡得正熟的引歌身上:“这个时候,你还要见死不救?”

见死不救这个字眼实在是太严重了,不过赵涵确实是于心不忍,忍不住轻嗤了华一声:“你也别用言语激我,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去的。”

其实华的目的很简单,帮着引歌治疗外伤是一方面,更多的则是为了同他说几句悄悄话。赵涵虽不是什么需要防范的人,但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还是想了个法子把对方支开。

“引歌。”仲名军的这些人应该累了许久,连日来受到的病痛折磨以及对敌军的小心提防,似是耗尽了他们最后的一丝心力。

此刻即便是华同赵涵说了好久的话,也没见一个清醒的。放到引歌身上来,便更是如此了。

引歌平躺着,两只手臂则是安安稳稳地垂在身侧,这么规整标准的躺姿。要不是他的胸膛因为呼吸而一起一伏着,华都要以为他这是大半夜地去了呢。

他张了张嘴,只是无声无息地叹息着,像是在感慨些什么。不过最后还是吞咽回了肚子里去,只有一些手上的动作还在继续。

他推了一推,轻声道:“引歌,你的伤怎么样了让我看看。”

要不是昨日替其疗伤使用的那个巫术难以和正常的草药相互叠加,强行叠加的效果说不准只会更加地适得其反。他又何必硬生生地拖上一晚上,直到此刻反而来打搅人家的清梦呢!

引歌唔了一声,这才从沉睡中缓缓清醒了过来:“华大夫你……”

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们还在睡觉,我来看看你的情况。”

引歌应了下来,虽是半截身子基本都动弹不得,但还是尽己所能地往华身边挪了一挪。

“不要乱动。”自始至终,华的声音都低低的,并不能感觉到任何情绪上的变化。可此时就这么一句话,引歌却从中听出了些决绝冷然。

就好像,他如果再不听话地动上那么一下,华就会过来把他好不容易接上的胳膊再给拧下来一般。

“嗯。”引歌眨巴了眨巴自己很是无辜的双眼,安分守己地瞪着头上的房梁。

房梁经过这么一役,早已摇摇欲坠的它似乎更加岌岌可危了。某些木头相互穿插交接过去的地方,那是肉眼可见地削瘦,被损坏的木料和着空气中的微尘早就不知道散落在何时何地了。

那些随风四散去的,再不需要承担架构起这茶棚一砖一瓦的担子的,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可留下来的却是始终都不能超越某种束缚,因而局面变得越来越被动,于它们而言,倒像是坠落到了无边的炼狱当中。

一滴晶莹的泪珠就这样涌出了眼角,顺着脸颊缓缓滴落,刚巧落在华凑来的手背上。

华不自觉地微微顿住了片刻。不过,也只有片刻:“不要多想,便是秋后的蚂蚱也没有颓唐的道理。更何况,你这才哪到哪。”

华不大清楚是何原因让这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这个模样。但昨日接骨正位的时候,他可是硬咬着牙一声都不曾吭过的。怎么今天就换了个样子,忽而对这些东西伤春悲秋了起来呢

可想而知,原因并不在这里。华甚至怀疑,刘勤旭的事情,引歌未必是完全被蒙在鼓里的。

“昨晚你们都睡着了。”华搭着他的脉搏,说起瞎话来连草稿都不打:“刘副将同我说,今日你们仲名军就要回京了。京都的名医向来众多,合聚之力未必就不如我。更何况,这算因公负伤,你本不必担忧。”

华一口语重心长的语气,状似在宽慰于引歌。

可引歌却眉头深皱,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专门在问华:“刘副将他要回京这什么时候的事情他不是……”

话说到了这里,引歌终于住嘴了。他好像说得太多了。

引歌面颊忽地便有些烧红他,略感不适地咳嗽了几声,眼神掩去几分落寞:“对不住,我只是不知道,觉得,觉得有点事发突然罢了。”

落寞被他刻意遮掩,这证明引歌确实知道些什么。只是他并无慌乱,这又说明什么?

第八百五十八章 公与私

至少做鬼心虚的那个人不是他。

“伤情得到了治疗,许大人的事情又让他们对这里分身乏术。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按照正常人的逻辑,一定都会这么选择的。

毕竟这里面的事情可是涉及到了造反动乱,那是在挑战皇权的权威。仲名军是朝廷的人,换言之,是明烨的人。这种情况下,他们应该想尽一切办法早早回到京都,好让那位高高在上到了有些不食人间烟火气的天子知晓一下现在的处境才是。

可是,他们没有。其他人还好,毕竟军令如山,主将身死,刘勤旭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况且这人给出的理由又似乎无懈可击。

当然了,也仅仅只是似乎,骗骗这些被战乱打懵了的士兵们还绰绰有余。可是对他,确实是一种极蠢的做法。

“我不明白。”拿着干净的布条给引歌清理伤口的动作并没有因此停顿下来,依旧在轻柔地继续着,就好像生怕触碰到伤口上再度加重这种忍痛似的:“你为什么觉得突然。”

华说话就好像有种魔力,明明语气是淡淡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可他的一句话却好像能洞穿一切,直达人的心底深处。

恰恰是这种洞穿人心,让引歌有些难以适应,他不安地蜷缩了起来:“因为,因为……”

因为了许久,他发现自己真的编造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

而华为什么会这么问呢?一定是他知道了些什么,又或者,他还不知道,只是感觉到了什么特此来问他的吧。

“因为,刘副将和你说过,是吧?”华的嗓音天生就带了一种沙哑感,那沙哑感不同于历经沧桑少了些生气的味道。是那种低沉,如清风刮过耳边的絮絮叨叨,很轻很柔,惊不起一丝波澜。

就好像是清风在和他开玩笑一样,没来由地就会使人放松,失去了该戒备的心理。

不过,华是个好人,又算他的救命恩人,本就不该戒备什么才是:“刘副将只是说,再等一等,再等一等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等等什么”华不放弃,一定要亲耳听到引歌说出他满意的答案为止。

喑哑片刻,僵持了许久的引歌终于缓缓道出了那日他的所见:“敌人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了过来,一时间,就将我们团团围住。”

他并不明白,他为何要替刘勤旭做隐瞒。或许只是,他和宋将军是仲名军的主心骨,失去一个,另一个就再也不能丢了。

又或许,只是因为,他刚刚入军便一直带着他的人自始至终都是刘勤旭吧。人都是有感情的,有公自然也有私,为公大义灭亲者有之。

可那该下多大的决心情感总是交相连黏着,许多人这一辈子也无法脱出它们的掌控。

“他们本就已占据了地利之便,一击又出奇制胜。而宋将军身为主将,自然是敌人眼红的对象。”引歌也知道这话是不能随便说说的,因而即便有些发着光亮的东西在眼圈里打转,他也压着嗓音:“宋将军毕竟是主将怎么可能那么快就落败。只是他一个转身,却瞧见数杆尖枪对准了副将。”

从引歌的角度看去,那些尖枪就算一齐迸发,也不是一种死局。刘勤旭明明有机会可以躲开的,可是他没有。

是他并没有,他自己的选择。只是当局者迷,当时又是千钧一发之际,饶使宋将军看出了些什么,可他整个人也已是替刘勤旭齐齐挡了下来。

那些闪耀着金属光泽的尖锐利器相互碰撞着,又在人的血肉之躯里搅动着。

好一阵昏天暗地啊!那一阵子,所有人都以为,天塌下来了,天或许都永远不会再亮了吧。大家的眼皮都是沉沉的,不知是同伴抑或是敌人的鲜血糊住了视野,还是刚刚盈眶而出的热泪起了一层白雾,只是眼前的那一幕却像是放慢了数倍。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尖枪夺去了一个人的生命后,又干脆利落地逃掉,紧接着去寻找下一个鲜活,随时会豢养它们骨子里爆发而出的那种血腥恶意的生命去了。

它们,就像是一头永远也喂不饱的凶兽,在吞下猎物之后,连片刻的迟滞都没有。

引歌的瞳孔里最后看到的一幕就是,宋将军那双从不肯向敌人屈服的双膝最终还是噗通一声,一跪的力度实在不小,直接便翻涌起了地上粘连着无数血迹的黄沙。

而他的剑,则被右手紧紧地握着插入了地下。一人一剑,似乎是一个永恒的画面。

“所以,你的意思是……”所猜没错,华一直便觉得这刘勤旭有问题,只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也不好把罪名往其人身上盖棺定论。

别看引歌重伤到了这样的地步,可他脑子却是绝对清醒的。

“华神医。”引歌明明四肢无力,可居然挣扎着就要抬起他的手来。

那颤颤巍巍的指尖就要触到华的衣角时,却被华一把挡住了:“有话就说,不要动手动脚的。”

引歌笑了,这个华神医脾气确实和常人不同,但和坊间大肆流传的那般却也是不一样的。

也是,他终归身为医者,又能坏到哪里去呢?不仅不坏,人还很好。虽然有时候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说话还凶巴巴的。

可正如眼下他的举动一般,出发点其实全系在了他的身上。

引歌咳了咳,嗓子眼里有什么东西在挠他的痒痒,好难受:“我不敢妄下定论,也不方便说什么。但是,我相信我亲眼看到的。”

他不愿意去将刘副将的不好,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宋将军就这样离去。

“明白了。”华很快撤回已经为其包扎好伤口的手,转身就要离开。

明,明白引歌感觉自己被诈了一通,赶紧低声追问起来:“什么意思?难道我们不是……”

“怎么可能!”华动了动唇角,从鼻间发出一生冷哼。不是针对引歌的,而是刘勤旭:“如你所说,他有他的打算,又怎么会!”

望着华神医翩然远去的身影,引歌呆愣片刻,回神之后却也只咂了咂嘴。

其实,被他这样一诈也挺好的。

第八百五十九章 承认

要不然,若是没有这个契机,他都不知道他心中的这句话还有没有再见天日的一天。

“华大夫”不知什么时候起,华面前立着一个人影。

只是他虽面向着华站定,可外面投射下来的阳光却刚好避开了他的五官样貌,以至于刘勤旭整个人都显得幽暗无光的:“你起得这么早吗?”

华眯了眯眼睛。不是大感事情的不妙,因为他有充分的把握,他和引歌的对话没有被刘勤旭听了去。

他只是诧异,就这么大点儿且封闭的环境里,刘勤旭是怎么做到无声无息的他也算见过几个功夫高超的,一个凌珏,一个苏云起,哪个都比面前的这个要强上许多吧?

想不通,那就干脆不想。华率先开口,把对方的话噎回了肚子里去:“听赵涵说,副将昨夜守夜守到很晚,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难不成……是怕我们不辞而别”

在供出赵涵这件事情上,华向来都是不遗余力,甚至还是要添把火的。坑气人来,就好像他们从来不认识一样。

“赵公子”刘勤旭对于听到这话也很是诧异,毕竟昨夜他是最晚睡去的那个,哪能想到在静谧的四下里居然还有一个装睡的:“他可还真是小心,有我们仲名军在,他总不会被外面的野狼叼了去。”

“野狼叼不叼得走我是不知道的……”华刚想与其对峙一番,外面的赵涵便满手污泥的拿着一堆草药兴冲冲地小跑了回来。

“你干什么?”华忍不住轻喝一声,目光扫过四下里依旧鼾声一片的众人:“别人都睡着呢,你就不能轻手轻脚的吗?”

被吼了这么一声,一直蔓延在心底里的雀跃终于被泼了一瓢冷水。不过托了华黑脸的福,赵涵冷静多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闭了一只眼:“是我莽撞了。”

站定之后,赵涵这才看到了原来他们面前立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昨夜害他担惊受怕了一晚的刘勤旭。

欢喜雀跃之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什么都不剩了。他只抬了一抬自己的手,将掌心里的东西凑到了华的眼皮底下:“华大夫,没想到六福村虽小,却当真是个人杰地灵之地。”

这里不仅又多年取之不尽的金矿,还能被他挖到这样的好东西来。赵涵盯着掌中的灵芝就按压不住那股欢喜的劲头,不禁掂了一掂。

“灵芝”这东西的确少有,便是华的目光都在上面多停留了片刻,这才移了开来:“这地方怎么会有灵芝”

“是啊。”赵涵忍不住附和,这可算是意外收获了吧,一晚上的恹恹欲睡都基本上被冲淡了:“这地方怎么会有灵芝!”

同样一句话在赵涵嘴里又被重复了一遍,只是赵涵显然没有意识到,他们二人的语气却是大不相同。

华分明是疑问的口吻,可落在了赵涵的嘴里,却只剩下了下惊讶与雀跃。

“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一次,就是刚刚清醒过来的许七也看不下去,朝着三人所站的地方走了过来。

华可以喝止赵涵让其闭嘴,对于许七,他可就不行了。

许七接过了赵涵手中的灵芝,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先不说这里直接开挖山壁,还是否会有植被生长。单论这地形,就不是会长出灵芝的地方来。赵涵,你学医多久?看不出来吗?”

这严格意义上来说,算是师祖的问话了吧?

这可算是在质疑他学术不精,赵涵又怎么敢等闲视之。因而盯着灵芝仿佛老僧入定一般,许久再没有说过话。

直到脑中好像灵光乍现,真的有想到什么的时候,脸颊却是迅速的烧红一片:“这灵芝确实不该出现在这里。”

“你从山上摘下来的”华现在十分有理由怀疑,凌珏不仅私自屯兵吞矿,还抢先一步开始囤积起了珍惜的药材。

看来,他这谋反还真是精密谋划的大业啊!

“不是。”赵涵如实回答,其实这只不过是他在山路上的草丛里捡来的。只是欣喜非常,便下意识地把这一段略过了。

“这,这什么意思?”本来事不关己的刘勤旭忽然一愣,发现自己掌中一沉,那株灵芝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他的手上。

“我等都用不到。倒是军中多伤病,总有用处的。”说起来,也真要感谢赵涵找到的这株灵芝,刚好被华用来试探刘勤旭的立场到底如何。

说他彻底反水,倒戈相向好像也并不贴切。这两边的状况细细究来都不干华的事。只是许临夏的事情总是欠了一次人情,如果仲名军这边不搞搞清楚,那他还真不好面对许临夏了。

华这么想着,其实就是在接着灵芝试探刘勤旭的态度。

果然见他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咬了咬下唇,直到唇色都发红,上面留下了一排牙印,这才开口:“华大夫,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这蚌壳的嘴终于被翘开了,虽然是只有一条缝的关系,但也完全够用了。

华只定定地望着对方,脸上不见任何一丝一样,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别看刘勤旭是仲名军的将军,是个习武之人。可二人就那样站着,单论个头,却还是华略胜一筹。

光靠着身高上的优势,华便已压了刘勤旭一头。再加上对方那张难得给出什么好脸色的神情来,刘勤旭当然得慌。

赵涵看得气血通畅,天知道他昨天故意绊倒搭上对方脉象的时候,心里有多气。

难怪华大夫对他使眼色,原来并非是他多心,而是这仲名军里出了叛徒。叛徒不是别人,恰恰是他们当中现在官衔最高的一位。

刘勤旭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别说,这名声在外的华神医就只用一个眼神就把他唬得够呛。难怪说从前在京都的时候,有些有权有势的人也不曾威逼过其人看诊。

“宋将军的死,的确是我一手造成。”针对这一点,否认也没有必要。可刘勤旭还是想极力为自己开脱一些,哪怕只是杯水车薪:“可我没有想要他的命。”

“你不觉得很讽刺吗?”角落里,早就安静下去的声音又再度响了起来。

第八百六十章 势弱被动

那声音柔柔弱弱的,根本提不上什么力气,断断续续的,感觉随时都会彻底断开来一般。可就是这样的声音,却对刘勤旭有着极大的震撼力。

因为这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恰恰是仲名军此行中伤得最重,一度被大家视为会落下终生残疾的引歌。

“你都看到了”刘勤旭不可置信,因为这些日子以来,从引歌身上根本看不到有任何的异常。一切都像从前一样平和,除了多了那份被病痛折磨的柔弱无力之外,竟是再无其他。

“你明明知道,见你身处危难,宋将军必然不会袖手旁观。舍己救你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刘勤旭的话实在太过矛盾了,矛盾到致使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透露着一股虚伪的味道。

而恰恰就是这种虚伪打破了引歌一直以来还在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现在却是无论如何都听不下去了:“又为什么说,本来没有想要他死”

“我,你们都误会了。”这一次的动静着实不小,其余人也陆陆续续清醒了过来。

面对数道目光忽然的汇聚,刘勤旭俨然忘了自己副将地地位。

光是慌张无措,就已经让他招架不及了:“那是,那是他自己……”

“他自己什么?”引歌人依旧躺在用草席潦草一铺的冰凉地上,可是却成为了人群的焦点:“他自己非要凑过去送死的说这话的时候,你心里可曾有半分痛过”

那一双早早就盈起泪水的眼睛此刻似是再也憋不住了,眼泪汪汪的,它们像是要相互推挤着冲出被血丝覆盖的眼球。

“你先别激动。”华几个步子,退回到了引歌的身边,一手压着对方的肩膀,希望他能冷静下来:“这样对你的伤势只有坏处。”

好在引歌还能听得进去话,只是本来就很大的眼睛这么一瞪,早因为气愤而充上点儿血丝。总让人有一种他的眼珠都快兜不住随时会掉下来的感觉。

赵涵赶紧偏开了头去,原来那引歌早就知道了,只是不知是顾忌什么,又或只是时机未到,他一直不吭不响就是了。

“刘副将!”终于有人感到怒从中来,嘴上虽然口口声声还喊着副将,可一只拳头却已经招呼了上前。

“噗!”刘勤旭看着地上的那摊血,硬是从中一眼瞥到了自己被打下来的一颗牙,即便和着血水,可还是那么显眼。

宋将军身为仲名军的主将,实力武功自然是不用多说的,单论下属对其的忠诚度其实就远远不是刘勤旭可以与之比较的。

大家都以为那不过是一场意外,即便当真心有芥蒂,也不能同室操戈。只是在听到这件事情背后还有这样一番曲折与阴暗的时候,狂暴和气愤便如突来的海啸转瞬侵袭包裹起来了这一片方寸之地。

赵涵觉得这场波及自己应该是躲不过去了,只是不安地往后缩了一缩。谁知道一只手掌抵在了背后,硬是把他按在了原地。

赵涵侧目看了一眼,师祖他老人家临危不惧,可也别拉上他呀!

“说说吧。”华打破了混乱的局面,他自然是不关心仲名军内里的动荡,他只是有自己的问题想要得到证实:“你现在为什么据实以告?可别告诉我说是你日日受良心的谴责,这种鬼话你还是留着自己骗自己去吧。”

一定是时间上的关系,让刘勤旭再没有必要硬赖在这边的理由。又加上被他这样间接一逼,自然那个见不得光的秘密也就暴露了。

要真是受良心的谴责,那早该说了,又何以等到今天

刘勤旭神色一变,看向华的眼神不由得都带上了些愤愤不平之意。难怪说他对宋将军尊敬是尊敬,却总难喜欢起来。

还不是因为他和眼前的这个华太像,自以为聪明绝顶,总能洞悉人心,好像他只有被人时时刻刻拿捏在手掌心里的份儿。

他永远被宋大成压着一头,又怎么可能欢喜得起来:“许临夏比我有用得多,抓了许临夏,这边自然可以离开。”

“那,那为什么你们昨天不走?”赵涵这也才明白过来,可是还是在对方的招供之下:“许大人可不是今天才被抓的。”

“笨。”华抬手打掉了赵涵指着刘勤旭的手指,在他看来,让赵涵问话完全就是多余:“许大人他们不是被今天抓来的,可我们和里正却是昨日找上门来的。”

他们的到来,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刘勤旭和凌珏的某种约定。他们既坏了刘勤旭的好事,可也带给了他一个契机,一个更可以为仲名军众人对其深信不疑的契机。

所以,昨日半夜,刘勤旭才坚持守夜。

守夜守夜,哪里守的是外面的人呢?刘勤旭不过是为了等待众人全部入睡之后,他才好去找那个与他接头的人。一切都只是为了确定情况,为了确定对方是否真的肯放仲名军离去好通风报信。

这无疑是凌珏对于朝廷的一种挑衅,一种不加任何遮掩与修饰的挑衅。

很胆大,也很杀伐决断这个想法刚刚从他的脑海当中蹦出来,却把华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这是在变相地夸凌珏吗?

“什么,什么昨日今日的”这回一头雾水的不仅是赵涵,还有在场的一干仲名军众人。一个两个皆是大眼瞪小眼,反应不过来。

“按照计划,用大理寺卿换仲名军,刘副将答应了。”一人换一整只队伍,乍一听似乎是笔很不划算的买卖,毕竟这队伍也是深受陛下器重的仲名军。

可惜,凌珏懂得,秤子的两端到底哪头更有分量,哪头更有意义一些。

“你和对方约好了,只要时机成熟,他们就会放你们离开。”只是,从始至终被动的一方都是仲名军,哪怕那边抓到了许临夏,消息也不会立时便传过来,更不会就这么痛快地就放他们离开。

因而,华等人的到来,其实还是带来了一番别样的局面的。不说别的,最起码这里的伤员还是得到了有效的治疗。

“你昨夜熄掉了木柴,是不是就是为了找他们好通风报信?”赵涵一晚上不睡可不是白来的,他当时就不明白这么一个举动有什么意义在。还只当是其人害怕这山林里起了火灾而特意灭掉火源的。

第八百六十一章 碍眼

刘勤旭被人一眼道破心思,脸上终于挂不住了:“难怪你一直奇奇怪怪的,原来睡也是假睡,一直在监视我”

赵涵的小聪明关键时刻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被翻了出来,且派上了用场。

他怒瞪回去,一点儿都不带手软的:“你别含血喷人啊!我只是失眠,一直睡不着,可眼睛都是闭着的。看都看不见了,监的哪门子视!”

刘勤旭被噎得一阵干咳。这一轮无谓的交战,他算是彻底败下了阵来。输只输在了不会诡辩之上,毕竟对方眼睛看不到了,可一双耳朵却是一点儿都没有落下。

“行了。”眼见着赵涵就是掀起了一场无聊的骂战,华更觉心烦意乱,不禁出声打断了他们:“尤其是你,给我安静点儿。”

“昨天你偷偷给人传递了信号,为的就是确定几时能离开。”他之前给引歌号脉的时候,之所以没有听到刘勤旭一直经久不绝的动静,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其人一直都不在这里。

而刘勤旭,从那边得到了回应便急匆匆地赶了回来,这个速度根本是用耗费不了多少时间的。

又难怪他一心扑在引歌的伤情之上,倒真没有发现这瞬时的接近:“我只是想不明白,你图什么,名还是利,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名的话,仲名军,哪怕不是副将,只是一个小小的士兵,说出去也足够的有排场。利的话,仲名军也不差什么,朝廷何时亏待过这些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

不过还有一种情形自然是刘勤旭所求的例外,那就是人心没尽。如若刘勤旭是个死不满足的,还永远望着一山更比一山高,今朝是出卖兄弟,明日还不定是什么呢!

“我有一个条件。”这也算拿捏着刘勤旭的小辫子,要求其人做点什么也不是不可能的:“答应我,我就只字不提。权当不知今日之事。”

事实上,便是华不提又有何用。刘勤旭的嘴脸已经被众人看清,仲名军众人谁人还不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华大夫,你小瞧我了。”刘勤旭能猜出对方的要求是什么,也知道筹码是什么。只是出生入死的多了,他不惧生死,这个威胁也就不复存在了:“救人,我爱莫能助。”

爱莫能助说的好像他本来就有这个打算一样:“不过你救人与否,仲名军都再无你的立足之地。”

华知道,如若对方真的豁出去一切,那么自己的那些小聪明和所谓的把柄便再无用武之地。

只是从其人方才的表现来看,他还有最后一点可以做赌:“回京都是回不去了,待在这边世子也容不下你。倒不如救出许大人,也算将功折罪。”

“不用了。”刘勤旭回得决绝,可说话的尾音都是微微发着颤的。这个感觉就好像人在下意识地回应,可骨子里却有什么东西在默默抗拒一样。

心和行根本没有统一起来,那便证明,在这件事情上,刘勤旭并没有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坦诚。他还在动摇,只要心性不坚,那就不是顽石一块。

华上前一步:“我并不明白,凌珏应允了你什么好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是什么的。只是如今,人还是要看看眼下才是。”

凌珏应他的那些,其实他早已得到了。仲名军的将军,即便是副将,那也是许多人烧高香都求不来的。至于更多的,他也不敢肖想。

他只是无法忍受,也想不通,为什么宋大成入军入的比他晚,可是最受士兵们爱戴的那个人却不是他,又为什么偏偏是那个看上去不过只是一个山野村夫一般莽撞的宋大成做了主将

人就是这样的,最受不了比较,因为只要有比较,便会有相形见绌的那一方。

优胜的那一方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可是屡屡站在下风的那个可就不一定能始终保持着平静如水的想法了。

那只是一潭看上去平静无波的池水,可是地下,却是翻涌着千万层波浪的暗流。

它们一刻都未曾停歇,只是一直在黑暗当中寻觅着,寻觅着那个足够它们一跃而起,将心中所有积攒的不满情绪全都爆发出的口子罢了。

刘勤旭便一直在找这样一个口子,只要,只要能够让这一颗眼中钉从他眼前消失得彻彻底底就好。

又或许,达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让刘勤旭畅快一些,便是他自己,都说不上来。

凌珏刚好给他打开了这个豁然开朗的口子,他也不晓得答应了对方,等待着宋大成的绝境会是送掉性命。

又或许,他早就想到了,只是不敢承认自己的内心有多么肮脏,嘴脸又有多么龌龊。所以,始终将这些想法尘封起来,自以为不去理睬,便从不曾存在一般。

“我,跟你去救人就是。”这算什么,折腾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宋大成是死了,死得死不瞑目,而他也成了千夫所指,被众人所唾弃指骂的那个。

到如今,再想和大家重归于好却是再也不可能了。毕竟他们之间相隔的,可是一条人命的距离,再也跨不过去了。

“好啊你,你们……”

说服刘勤旭不容易,华第一次感到没有什么把握,能走到这一步也只能证明是天意使然。

可听到这么一句话,华却要开始怀疑天意了。这,当真是老天天可怜见吗?又或者是好事多磨。

华定了定,只恨自己昨日忘却了来料理里正这个家伙:“不知里正有何指教”

“刘勤旭,公子为你除了碍眼的宋大成,可你居然在这里里应外合还妄想倒打一耙”里正吹胡子瞪眼,完全符合他不过是一个狗腿子的形象,没有一点儿让人瞧得起的地方。

可这家伙也真是命大,无论他有多么厌弃面前的里正,可这个事实却是不得不承认。

那虫子虽是受他的指令行动,我一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沉睡状态。可经过他那么一遭,里正也早该没了半条命才是。

华眯了眯眼,觉得有种火气燃在了胸膛当中,且愈愈烈,这一次里正也加强了戒备,骂人过骂人,可却始终不给华接触他的机会。

华愤愤骂道:“真恨当时没有一刀结果了你。”

第八百六十二章 得报

这一刻,赵涵整个脑仁里都被一句话包围了,那就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像里正这样憋了一肚子坏水的人,居然还熬得住腹内虫子的蚕食,硬是站在了他们的面前来膈应他们

换谁谁不气愤,换谁谁不恶心他都如此了,就更别提是与其有着深仇大恨的华了。

赵涵觉得,自己身侧的华大夫快要炸了,不知怎的,有一种压迫感自他的头顶斜侧上方传来。

没错,那是一双灼灼的目光。因为华远远要比他高一些,所以紧盯着他的双眼自然也是从那里开始凝视的。

赵涵没有做鬼,却也心虚,脑中闪过一百个大大的问号。这坏事做尽还要上门挑衅的人又不是他,华大夫为什么要死死地盯着自己莫不成是把账都算在他的头上了可这没有道理啊!

时间流逝得很慢,每一刻于他而言都是一种凌迟处死,煎熬得很。终于,华开口了:“赵涵,你去,把他抓过来。”

幸好,华大夫没有被气得两眼昏花,还知道自己是无辜的。赵涵刚想松口气,可下一秒才反应过来了哪里不对。

他有些瞠目结舌,张大了嘴:“为,为什么是我”

在这里的,就是蒙着眼睛去抓人,随便来一个都比他强吧。凭什么只抓他这个苦力!

“让你去就去,别废话。”华催促的话语如催命一般地响在耳侧,最后还用脚踢在了他的小腿肚子上。

赵涵认命,半晌才从牙关里迸出了一个“好”字:“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这种不情不愿其实也只持续了不过片刻,真的当赵涵伸手去抓里正的时候,他的注意力便已完全地转移了过来。

赵涵虽然不懂得华的那小虫子究竟能起到什么样的效果,可看之前的样子,里正也算将死之人了吧。

可就是眼前的这将死之人,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硬是从他的两只手掌间如鱼一样地游窜了出去:“别走!”

他几步小跑,拦住了里正的去路,可自己却是抢他一步僵硬在了原地:“都,都来了”

赵涵面向的正面,正是一群乌央乌央的人头,个个伸长了脖子等待的样子,极像翘首以盼的熟人。可是,他和人家并不输啊。而且如果有机会,他打死都不想和对方往来:“华大夫,不好了!”

赵涵扭过头就开始往茶棚里面跑,跑得慌里慌张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逃难的灾民。

逃难的灾民跑掉了一只鞋子,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是空着一只手不停地在半空里指指点点的:“珏,珏公子带着人埋伏在外边,就等我们出去呢!”

凌珏华眯了眯眼睛,他就知道,那个人论谋略绝不会在他之下,救人的打算怎么会让他实行得一帆风顺?

也是,替仲名军治疗了伤病那是无伤大雅。可若是再带人杀个回马枪,特地要救出许临夏的话,那就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对方又焉能不带人来围堵

这一回,的确是他考虑有欠妥当了:“就是世子带人来,今天也是那里正的死期。”

“别。”赵涵难得大着胆子,上前一把拉住了看上去很是不理智的华,苦口婆心地开始劝导起来:“你冷静一下,现在不是起冲突的时候。”

“借用。”华对赵涵的话却是不置可否,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只是一门心思地问旁边的人要了把利剑,就大步流星地往人群的中心走去。

“喂!”得,这个样子,看来是铁了心地要在这个时候与外面的人对抗到底了。

只是他平日瞧着,华就算再不理智也不是个不分状况胡搞一气的人。想来,许是他心中有数吧。

赵涵深吸了一口气,两三步小跑也跟了上去。华留给众人一个背脊挺得异常笔直的一个背影,剑鞘的寒光在清晨带了些雾气的阳光下正是刺眼,闪耀耀的,让人睁不开眼。

赵涵抬手遮了一遮,扭头往四下里打量了一番,这才发现,不光是自己,就是仲名军里这些人似乎也是屏气凝神,有种很是紧张的气氛在人群里肆无忌惮的蔓延开来。

其实不光是仲名军,就是对面凌珏派来的人,也在一言不发。两方人就这样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僵持状态之中。

谁先发声,谁就会成为一众人的中心。华却是对这样的气氛浑然不觉,只是一开始,他就没有从里正身上移开过视线。

那里正不过是纸糊的老虎,其实也是狐假虎威,被这样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早就汗流浃背了:“你!”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口,脖子上却是一凉。垂眼去看的时候,随着下巴一寸寸地低下,里正清楚地听到自己的骨骼正在嘎吱作响,好像已经被人拆卸下来了。

“我觉得,你也没有必要活着了。”华紧咬着下唇,这才止住了自己的手掌微微颤抖。

这双手,不管曾经打着什么样的旗号,也不管是不是披了一张外皮,最起码要做的可一直都是救人性命的事情。

这如今一来,却还是开天辟地头一次,要让这双手上沾上污血了。

“华。”许七眉宇之间笼着一层化解不开的哀愁,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自己要在此刻唤一声华的名字,并不是为了阻止,更不是傻乎乎地要为那人求情。

或许只是,接下来的这一幕,对于他们二人来说,都难以下手。与罪魁祸首里正无关,只是自己终究过不了心里这关。

华只觉得自己握着剑柄的虎口一颤,紧接着便有些温热的液体喷洒了他一脸。它们应该是粘稠的,散发着一股腥臭味道,想必一时间应该已经糊便了他浑身上下每个角落。

华却是不大敢看:“师父,我为族人报仇了。”手刃人的感觉并不好,如果不是这个仇恨无法化解,他想,他一辈子都不会主动迈出这一步的。

“啧。”有人看得也是头皮一阵发麻,别了了头去。

毕竟是第一次,估计也是最后一次,华并没有经验。他手起剑落的瞬间,都不知自己斩的具体位置到底在哪里,只知道那些红色的东西是真的很多,即便他故意别开眼去,余光里都被那抹红色无声重填着。

第八百六十三章 退却

“这位公子,你把我们的线人杀了。”对方阵营里,一个红衣打扮的年轻男子开口。看上去,似乎是唯一一个胆子还挺大的,毕竟也就只有他在这种情形知晓还在说话。

赵涵猛地咽了口口水,原谅他生活的环境实在安宁,刚刚被这一下可是吓得不轻。现在随着面前男人的话音,他才刚刚把身子掉转到那个方向,可不争气的脖子却扭了。

因而,他只能保持着一种很是怪异的姿势打量对方,顺便还听到了华从鼻孔当中发出的一声冷哼。

想来是这位华神医刚刚杀了一个恶人便浑身是胆了吧。再加上,他一贯就是那样眼高于顶的样子,好像没有什么人会被他看在眼里。

这样好像也是一件挺不错的事情?赵涵这么想着,面对对面的阵仗,他倒也受到了不少的安抚。

眨了几下眼睛,赵涵刚想闭闭眼缓解一下自己受到惊吓的心灵,就听那冷哼过后,他旁边的某人开始了:“又不是婚嫁,穿什么红衣,把自己搞得多喜庆的样子。”

赵涵的那种不安情绪又浮起来了,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偷偷扯过了不知是谁的衣袖一角:“借用一下,我挡挡。”

许七嘴角牵了一牵,侧目看着抓着自己衣角的赵涵倒也没有挣开。赵涵这是什么思路?青天大白日的,这么一个大活人,就靠着他的一个衣角,还能凭空消失不成吗?

“公子,我们老大好心放你一马,是看在过去的交情上。”红衣男就好像没有听到华的那番言论一样,依旧在自顾自地继续:“可你倒好,蹬鼻子上脸,现在还杀了他的线人”

“老大”赵涵缩得更厉害了,喃喃自语了起来:“看来珏世子还真的很得人心呐。不过……”不过,那岂不是说,他今天很有可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吗?

就像之前赵涵想的那样,华不是一个会被情绪所轻易冲昏头脑的人。他既敢在人前动手杀了里正,便是有充分的把握。

华顿了一顿,焦点总算不在年轻男人的红衣上了:“线人是你们老大告诉我下落的,那也就是说生杀大权早就由我处置。你现在要来拦我救人,大大方方就好,又何必拐弯抹角,强安罪名呢?”

里正,对于凌珏来说早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尤其是他们这一村的村人在做下这些丑事之后,凌珏更没有道理同他们变成同一战线。

只是并不明说,也是为各自保留下那一丝丝的无谓和气罢了。可里正太蠢,蠢到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还依旧傻乎乎地认为自己是一个多么厉害的角色呢!

红衣男人笑得不置可否,或许他自己并不知道这样的表情挂在他脸上有多么地令人厌恶:“公子果真聪明,难怪老大会特意叮嘱我等,就怕你耍诡计呢!”

耍诡计华并不想出言纠正他,虽然他和凌珏交情并不深,但这样的话一听就知道并不是出自于凌珏口中的。

想来又是某人拿着鸡毛当令箭,一个劲地在给自己脸上贴金吧:“不救就是,那他们呢?”华微微侧身让开,露出了这边的仲名军众人。

“你就这么……”红衣男不知该接什么好。华如此干脆利落,决定了的事情竟是这么容易就会变卦,让他本以为要磋磨好久的打算都给落了空。

“珏公子派人来堵,那我必然是没有机会了。何不见好就收逆流而上的话,当真没有必要。”这不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可和处境没有任何的关系,这是一条明摆着的死路。

如若他能帮助仲名军众人疗养好伤情,那也算是回报了这一份恩情。毕竟他们回京之后,朝廷自会派人前来解救。

许临夏不过是多受些罪罢了。啊,不对,这样说应该并不贴切。

凌珏的目标并不在许临夏身上。虽是其人一派谦逊有礼的样子,但感觉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距离感,不过也算为人真诚,想来并不会亏待于许临夏。又何须他在这里铤而走险,到头来却还要担着里外不是人的风险呢?

知难而退,才是明智之举,也是现下唯一可行的办法了。

红衣男子的神情竟然会闪过一瞬间的落寞与失望,华直觉得像他这样有趣的人可不多了。

勉强算是各为其主,是立场不同的两方阵营,可是在听到对方知难而退之后,面对如此顺利的局面,他居然高兴不起来。看来是非要在所有人面前逞个能才算罢休。

华别开了眼去,那男人的红色太过妖艳,瞧了便让他眼睛生疼。更重要的是,那样妖艳的颜色再搭配上那男人的行为举止,活脱脱地骚气冲天,他怕自己看久了会忍不住对其搞点什么要不了命的小巫术。

红衣男人把所有的情绪都摆在脸上,闻言当即一裹袖子就要愤愤然地离去:“既是如此,诸位就速速离去吧。”

想必红衣男人在华这里吃瘪吃得当真不好受,又顿觉失了面子,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就要离开。

还是旁边终于有人看不下去,开了口:“秦大哥,这里正……就让他这么暴尸荒野”

说话的人比大多数人都矮了一头,可敢于发声的,他却是第一个:“他虽是,虽是死不足惜吧,可……”

红衣男子被提了醒,就在片刻前,他站在原地,大言不惭地号称那里正是他们的线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线人,他现在自觉受了气就要二话不说地离去,哪里有半分还把对方当自己人的样子。

前后短短的时间里,红衣男子的态度却是判若两人。他不禁臊红了脸,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说话的矮个子,没好气地道:“把他带回去,找个地方葬起来。”

矮个子应得飞快,尽管这红衣男人一瞥过来的眼神是挺伤人的,可他压了压心中的不快,也就当浑然不觉了。

“你们几个,过来都搭把手。”矮个子张罗着身边的几人,顶着各种复杂的目光,却还忙得不亦乐乎。

“华。”许七上前,拽了拽华的衣袖。

华已经发了很久的呆了,他手中剑锋上的血流都干涸了一些,而剩下的则汇成了血珠,正顺着锋刃一点一点滴答下来。

第八百六十四章 安葬

鲜血汇聚成血珠,正一滴一滴地顺着剑锋往下淌,它们浸湿了华簇新但是略染了些泥土的鞋尖,它们也将地上早已动弹不得的里正衬托得更加触目惊心。

只是,也仅仅是触目惊心而已。即便是主动发声要为其予以安葬的矮个子,眼底都没有一丝对生命逝去的叹惋之情。

里正做的那些好事已经传遍了天下,谁人不知那是一个怎样恩将仇报的大恶人。但凡良心还有一丝未泯的,都决计做不出那样的事来。

所以今日遭此下场,那也是罪有应得。偶尔还有几个心软的,诸如矮个子这样的,不忍心其人尸体就这样暴尸荒野,日日逢着日晒雨淋,到最后连个全尸都未必能留得下来。这才会顶着旁人各种复杂的目光做上这样的一件事情,便已是极致了。

华虽然发呆,一直未能从他亲手杀人的事实当中回过神来,但该听到的却是一字不漏。

此刻许七用略带担心的眼神望着他,手上的动作更是不断。

他嗯了一声,手上的劲道一松,随着剑落地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紧绷的身体当中抽离了出来。

一瞬的功夫,却给了在黑暗当中的他一个喘息的机会:“找你们的人把他带走。”

他是和里正有仇,并且这仇还是深仇大恨,绝无可能化解。但他再怎样的疯狂,也不至于达到了鞭尸这样的程度。

入土为安,是他最后的让步,方才他那一剑下去,也算是同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矮个子得到了允许,在一众目光当中逐渐矮下去的身子不自觉地又挺了一挺,招呼着旁边的几人:“快,快点儿。”

几个人是同矮个子共同出生入死的,合作无间,动作利落得很。矮个子弯下腰去抬里正胳膊的时候,目光似是不经意地瞥过,最后在华的身上短促停留了下来:“多谢公子。”

“哼!”华知晓这人心思良善,可一听到这番感激之言却觉得是对他的嘲讽,不由地便将心里的嗤之以鼻统统不加掩饰地表现了出来。

矮个子听得很是清楚,那声冷哼也像一根尖针一样直直地插进了心窝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反正就是不太畅快,他微微颔首算作告辞,这才和身后的一众人抬着那早已僵硬的尸体远去。

“华,华大夫。”人群的脚步声远去了,引歌也终于松了口气,唤起了他的名字。

他重伤在身,本就提不起什么精神,方才又红着脸和刘勤旭对质了一番,此刻说起话来更是有些有气无力。

不过好在众人都沉浸在方才的那一幕中未得回神,安静无声的四下里,引歌的这声呼唤算不得突兀,却也足够听得清了。

“哪里不舒服?”华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有多么突然,他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调整好自己,并且时刻记得自己本身是一名大夫的职责。

引歌苍白着一张脸,没了血色的唇瓣微微翕动着:“刘,刘勤旭,怎么办?”

华不由地就是一愣,其实这话问得很是不明所以,他既不是仲名军的人,如何处置刘副将也不该由他说了算。

华微微侧目,眼角的余光所见,似乎人人都伸长了脖子,在等他的一个决策。

这叫什么呢?至多只能算是有心思的萍水相逢,他出手相助更是情理之中。可仲名军的人却把他当成了一个救命稻草。

又或者说,根本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说出一句决定性的话。

因而,便找了他这个外人,因为是外人,即便说些什么,他们也不用承担起心里的那份压力。只需要选择点头或摇头,附和或并不认同就好。

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一劳永逸的法子呢?华心想,应该是没有了:“你们回京吧,一切自有陛下的旨意。”

他也不傻,大包大揽这样的事情于他而言只是一种不顾身份的僭越,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充大头呢!

“他……”有人似是对于刘勤旭这样一个叛徒的存在心生膈应,仅仅只是看上一眼,便有诸多的不满,他们将这种情绪写了满脸,好像生怕别人认不出来似的。

“纵然他有千般不是。”华从引歌身侧直起身子,逡巡着这里的众人:“那也是王臣,该当如何,不是这里任何一个人说了就可以作数的。”

从他们的口中,华可以零零碎碎拼凑出些信息来。

被设计害死的宋大成是仲名军的主将,其人可能只是一介武夫出身,因而在刘勤旭的眼中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莽夫。再加上底下的人又对这个宋大成十分敬重,久而久之,他便心生妒忌。

只是这妒忌一直寻不到由头,也就一直隐而不发。直到这次奉命离京,凌珏发现了他潜藏的心思,对症下药,也便造就了如今的噩梦。

刘勤旭和引歌的关系特殊,引歌入军开始,便一直是由刘勤旭带着。除了引歌这个例外,其他人似乎多多少少都对刘勤旭颇有微词。

“一切都听华大夫的。”引歌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华的出手救助,让自己对其产生了无限的认同与别样的敬仰。

一个刘勤旭在他心中轰然倒塌了,可另外一个“刘勤旭”却是借着华的存在而逐渐高大起来。

“这灵芝,给你。”华将灵芝在手间捻了一捻,随后二话不说便扔进了引歌的怀里。

“这,我这,虚不受补。华大夫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免得给了我也是浪费。”仲名军中是有军医的,因为他们总是免不了三天两头地受伤,因而一些很基本的东西引歌也是懂得的。

华扯开嘴角笑了起来:“这灵芝可不是给你用的。”抛开虚不受补这样的问题,便是当真要起服用下去会对身子好的作用,也不是这样乱用一气的。

华看了看引歌,又将目光移到了一旁早已默不作声的刘勤旭身上:“现在,人证,无证都全了。”

人证无证引歌知道华这话是意有所指,终于在几秒之后才反应过来了这所谓齐全了的证据指的是什么:“如此,就要多谢华大夫了。”他心里有些五味杂陈,说不上来是改为那屈死的宋将军感到些许宽慰,还是要为刘勤旭逃不过朝廷的制裁而感到些许的难过。

第八百六十五章 江上起雾

“你们不回京吗?”引歌手里紧攥着灵芝,可不知为何却觉得滚烫。或许因为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物件,早就比它的外形所呈现出来的还要再重要一些。

“回京”赵涵背后泛起的冷意正在一层层消退下去,自打对面那帮人走了之后,他感觉自己那不知为何弯下去的腰板又得以挺直了一些:“你可不知道,离开京都才是华大夫一直以来的夙愿。哪还有再回去的道理!”

引歌默然,他当然不会不合时宜地问一句,为什么不愿回京都。只是在听到这本不干他事情的回答之后,心骤然地就是一沉,怪空落落的。

“你去。”扶着引歌的一人对左右使了一个眼色,当即便有人折返回了破落的茶棚当中。

仲名军内部打算如何处置这个叛徒,华珺提不起丝毫的兴趣,眼神只定定地在引歌身上驻足了片刻,他才带头作揖以示拜别:“诸位既然此事已告一段落,那我等就先行告辞了。”

“扶,扶我起来。”引歌的气息难以平定,不仅是伤痛在身的缘故,还有那被刘勤旭刺激到的心态也在隐隐翻江倒海着。

“你可悠着点儿啊!”有人眼底当中闪过一抹担忧之色。不过话虽然是这么说的,可手下的动作却丝毫未曾怠慢,尽全力撑着引歌,就怕重伤的他再给出个什么意外。

“嗯。”引歌紧抿着嘴唇,看那眉头紧蹙的样子,便知他是在隐忍着疼痛而一言不发:“华大夫的大恩大德,引歌无以为报,如若今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要您开口,我绝无二话。”

他不过就是一个孑然一身的小兵罢了,来去之间从来没有什么牵挂,能许给别人的承诺也是十分有限。但这并不妨碍他的一腔赤忱。

“哦叫你去杀不相干的人也可以吗?”华珺大仇得报,可心情却算不得太好。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此情此景之下,他还可以出言调侃引歌几句。或许是此人身上经历的伤痛太多,他不大乐意见到一个人对此耿耿于怀,始终记挂在心上吧。

引歌黯然失色,吞吞吐吐着说不上话来。直觉告诉他,这不过是华大夫的随意说说,可他却无法坦然应下,而是直接愣在了当场。

他这样的反应才是正常不过,若是当真不过脑子地一口应下,华珺却要反思一下自己是否又救错人了:“巫医在世本就是要救人于病痛之中的,若是人人都若你这般动不动就发誓盟愿的,反倒是增添了我等心上的负担。”

许七性子很是沉稳,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地静静立在一侧。不过,也或许实在是他身体太虚弱了。赵涵轻咳了一声,觉得此时很是需要他的一句附和。

“走了。”他的嘴才刚刚张开,就感觉有什么力道把自己的半个身子都往旁边一扯,硬是让他趔趄了一下。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莫名其妙的,赵涵就跟着华珺和许七乘上了一艘渔船。

说它是渔船,仅仅是因为这艘舟上总有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鱼腥味萦绕在鼻间。更加触景生情的还得是,撑船的船夫披着蓑衣,带着斗笠始终弯着腰的模样像极了打鱼晚归的渔夫。

“船夫大哥啊!”赵涵一手扶着船上的桅杆,一手抚摸着胸口,那频率快得像是要把自己的前胸敲塌陷一块一般:“我我,呕!”

“你要吐能不能起开点儿”迎着江风,华珺闭目养神得正是肆意,可总有些不大和谐的干呕声不绝于耳。搞得他的胃里好像也有些不舒服了起来。

“我,我也不想……”可能是觉得自己委实委屈,也有可能是因为被这么一刺激而嘴上没有了禁锢。只听哇的一声,赵涵彻底轻松了,再也不用顶着心脏噗通个不停的难受在那边要死要活的。

“啧!”华珺第一次蹦得老高,直接在船板上小跳起了一个高度。

“你们两个!”船夫黑着脸,他的耐心已经要被耗到了极致:“能不能给我消停点儿这是要把我的船给拆了”

这就是一个大鱼吃小鱼的真实写照,华珺被人无缘无故说了一句,当即把所有的不满情绪通过眼神统统转移投射到了一脸菜色的赵涵身上。

赵涵也不是不知道这些,只是他哪里还有心思管顾。江风一吹,由地上那堆东西散发而出的古怪味道直接迎风而上,将他的鼻子包裹得严严实实,根本就透不过气来。

“船,船夫大哥。”就在赵涵尝试着开口致歉的时候,华珺却是矮身一钻,直接进了里舱。华珺是个极爱干净的人,自己吐了他一身,想必是够他记恨上一阵子的了。

赵涵撇撇嘴,先向面前的这位道歉才是正事:“船夫大哥,实在对不住。我这生平第一次坐船,也没有想到会晕得这么厉害。搞脏了你的船,真的很对不起。”

“哼。”半晌过后,等待他的先是一声冷哼,继而那船夫才缓缓叹了口气:“晕船倒也没什么,谁还没有个特殊情况。只是那与你同行的,他方才那么一跳,却是极容易……”

“极容易什么?”赵涵敏感地捕捉到了这话里的言外之意,显然船夫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情,态度并不是简单的厌恶之情。

看他的样子,八成是有些什么难言之隐

“啊,没,没有什么。”船夫隐藏在斗笠之下的一双眼睛似是往江面中心瞄了一眼,但不知是在抵触什么,那眼神的凝视不过也只是片刻的功夫:“还不是刚才那个公子不规不矩的,我不过是怕船翻了而已。”

真的吗?好像不是这样子的吧?赵涵眨巴了眨巴眼睛,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江面起雾了,不远处的地方皆是一片白茫茫的。赵涵也了无生趣,干脆兴趣恹恹地回了里舱:“华大夫,刚才,对不住了。”

华珺闭着双目,依旧在进行着他日常的犯困。只是不知是真的熟睡了,还是在假寐,并不搭理他。

许七却是个善良的,闻言抬了抬眼皮:“你若是晕船就在外面吹吹江风,总归要比这里好受许多。”

赵涵被许七这样一勾,总算是可以打开话匣子了:“外面好像有点不对劲,我就先回来了。”

第八百六十七章 贴近

许七没理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可有一种东西,没有灵智。据说它们常常徘徊于世间各处,这一飘荡便脱离了时日的束缚。”

许七说得正是兴头之上,没有发现,船夫的手中一松,那船桨竟是掉在了江里,沿着江水漂远了。

没有灵智的东西?这想想就挺让人毛骨悚然的,赵涵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刚想深吸口气,可却感觉自己的头顶上方有什么气流开始了频繁的涌动。

他的脖子都完全僵硬了,一动都动弹不得,只能坐在原地打着颤。

会喘气的东西径直绕过了他,朝着船舱外面的许七走去。那身影披着一头独有的白发,虽然不讨好,但却给赵涵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你!你闭嘴!”船夫气急败坏,如果说刚才的他努把力就可以逃出这里,那么现在的他却是已于等死无异了。

恐惧的气愤冲撞上来,让船夫忘记自己收了眼前之人的定金。看到这本该同舟共济的客人他满脑子就只有一个想法。

“没有灵智,可是却存于山川湖海,可存于这世上的每一个方寸之地。”船夫龇牙咧嘴着朝许七挥舞着拳头,瞧这架势,八成是准备大干一架。可惜的是,出师不利,华珺一把便将他钳制了:“或许是你,或许是我。也许是未来,也许,就是现在的某一刻。”

船夫明明是知道什么的,很不禁吓。华珺不过一个挑眉,一根手指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便已经将其吓得有些神志不清了。

“我,我求你别说了。”船夫好像突然被抽空了浑身的力气,跪在华珺的面前,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华珺却觉得莫名其妙,他隔着周遭越来越严重的茫茫雾气看向了许七的方向。这里能见度已经很低了,哪怕他们之间的距离相隔得如此短,想要看清许七脸上的表情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他扁扁嘴,表示自己很无辜,只是这种无辜的示意不知落入了许七眼中几分。他至多只能算是添油加醋的那个,怎么把船夫吓成了这个样子

他提了提船夫的胳膊:“先起来。这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赵涵一直死死扒着船舱的门,起初白雾从四面八方开始包围过来的时候,他的确认为这里会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一个个的全部跑进了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里时,看着身边只有自己这么一个会喘气的活物。赵涵却又很合时宜地认为,原来他自以为的最安全的地方才是最危险的地方啊!

如若真的有个什么意外发生,他在这里孤立无援,倒还不如……

指甲在木制的板子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抓痕,赵涵一鼓作气冲进了浓雾里:“华大夫!许前辈你们在哪儿呢?”

华珺偏头一听,就大致摸出了赵涵距离自己不过几步的距离。但一想到其人有时表现出来的那个怂包样子,就有一种强烈的玩心开始作祟。

他一个反手,上一秒还拉着船夫的胳膊便撒开了来不管不顾,相反的,还扣到了对方的嘴巴上。

这个情形之下,船夫很是开窍,居然当真一点儿挣扎的意思都没有。好像自己真的是华珺手中的一个玩偶,任凭他随意驱使。

“人呢?船夫大哥你在吗?”赵涵细细一想,便觉得依照华珺的那个性子,即使听见了让他出个声可能也是妄想。倒还不如把希望寄托到船夫这样一个陌生人身上来得稳妥一些。

可惜,赵涵耍的这个小聪明终于落了空,谁都没有理睬过他。这四下里静悄悄的,唯一可以和他作伴的,竟然就是这些碍眼的雾气,真是好生讽刺。

一开始让他费心躲避的东西,现在看上去,倒顺眼了起来呢!

当然,这种所谓的顺眼不过只是此一时彼一时的幻觉而已。

赵涵伸长了两只手臂开始在雾气中前行着,只是人没走出去几步远,身子一前倾,险些栽进了水里去。

真的是他命不该绝,不知有什么东西揪住了他的腰带,还将他往回一带稳了下来:“棒槌一个。”

“是华大夫”此时的赵涵才顾不上计较那许多,半带欣喜地反向抓了回去。

“不对。”不远处,许七的嗓音虽然低低的,但这依旧掩盖不住他刻意压下的那种紧张氛围,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你们别出声。”

从华珺的接茬以及船夫的表现来看,他们都算是或多或少的知情人。在场的唯一不明就里的现在就只剩一个人,赵涵便是那个极不稳定的因素。

趁着他不备,华珺改换了欺压的对象,一只罪恶的手掌不知道什么时候捂紧了赵涵的嘴巴。

偏偏那只手掌力道还颇大,五指并拢着堵在那里,赵涵竟然有点要窒息的感觉。

或许真的是这种控制太过难受了吧,赵涵嘴上是没有出声,可手上的动作却是一点儿都没有落下。

他不住地拍打着华珺的手背,迫不及待地想要从这种别扭的束缚之中挣脱出来。可惜,他惹恼了华珺,这种心思越是迫切,那手上传来的力道便又加大了一分。

就在他不遗余力地挣脱的时候,潜藏在白雾中的东西终于寻找到了他苦苦等待着的目标。

一直稳如镜面的江面上原本还不兴什么涟漪,就因为赵涵的这一动作,瞬间像一把鱼饵撒入了江面。

只不过唯一的区别是,他这把鱼饵是无形的,效用却又是翻番的。

许七几步快走,赶至了赵涵和华珺的身边,并且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们三人站得距离很近,甚至达到了脚尖贴脚尖的那种程度,哪个人的呼吸声重,都听得异常清晰。就好像,那动静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一般。

什么情况?赵涵这回知道收敛了,整个人呆若木鸡,一动都不敢动地瞪大了眼睛望着四下。当然,他的目之所及,除了白茫茫的雾气便再无其他。

直到有什么东西好像倏忽贴近,直接将他垂在身后的发丝扬了起来。

阴风阵阵,赵涵便是再强装出自己无所畏惧的样子,此刻也是原形毕露:“谁?”

第八百六十八章 坠江

这个字是他鼓足了勇气,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只是在面对身后的那道劲风之时,又硬生生地被憋了回去。

非是他自己被吓到因而咽回去的,只是那风力太过强劲,一张口迎面而来的就是窒息感,呼吸都没得法子。

慌乱之中,他一把扣上了旁边人的胳膊,那胳膊今次非常给他面子,非但没有甩开他,反而另伸了一只手过来,紧紧地握住了他“站稳。”

这个声音,即便赵涵暂时失去了眼睛的效用,但他还是能一下子便分辨出他背后的主人“华大夫,我……”

此情此景,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可能仅仅只是表达一下自己惊骇的感受吧。又或者,是对他的感谢

“站稳。”华珺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拉住了赵涵,而脚下船只的剧烈晃动似乎预示着四面即将掀起的一场飓风,根本无从躲避。

即便他耗尽力气,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只能拖延些时间罢了。

三人相互搀扶的慌乱之中,包围着他们的雾气在这一刻达到了鼎盛,他们彼此之间甚至不能看清对方的脸。

就是这种状况下,船夫突然的加入打破了这种勉力维系出来的平衡。

华珺左手拉着赵涵的手,右手又护着东倒西歪的许七,额头上硬是冒出了一层汗。就在此时,一只形容枯槁的手却探上了他的肩头。

“啊!”或许是华珺早生华发的原因,他的表现一向都很沉稳,沉稳到了就连情感在他这里都被齐齐拦腰斩断了一截。

这一声尖叫是从他的嘴里传出来的,才更带了些凌然冷意。赵涵听了抖动更加严重“怎,怎么了?”

船夫的手从华珺的肩头一路往下,终于找到了一个让他比较安心的位置,那就是抱大腿。

华珺的上半身,左一半右一半都被捷足先登了,他似乎真的只能掌控住其人的下半身了。

华珺有些厌弃,但碍于情况特殊,也只黑着脸道了一句“你先站起来,直接趴到地上会……”

会有更大的危险一句话还没有说出来,整个渔船的船底就好像触到了什么东西,乓地一声巨响,整个渔船继而开始出现了裂痕。

“都,都是你,不知道念叨什么,什么就来得快吗?”船夫的抱怨一直就没有停下过,此时发生的这个意外更是让他口无遮拦了起来。

“你给我起开。”真是乱扣帽子,华珺抖了抖自己的右腿,想把这个缠人又碍事的家伙甩开。不过其人却像是受到了什么启发,双臂一环,直接攀到了他的腰上。

“师父。”华珺定了定神,真到了这一刻的时候,他又显得很是从容“那没有灵智的东西,可是会借人的躯身而活”

“啊?”许七万万没有想到,在耳边充斥着水声迸溅和木质的渔船一寸寸开始分崩离析的时候,华珺会问出这样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来。

刺啦一声,赵涵当众给劈了个叉。渔船从他脚下开始,硬是被大雾中的东西给拆成了两半。而此时的他,正一脚踏在一边的木板上。

“你先回来。”意外来得就是这样措手不及,华珺心头的一些想法不得不暂时强压下去。

赵涵也想如他所说,可惜对半被劈开的渔船在水流的漩涡当中很快就互不相识,成了对家。

他的筋骨被拉扯得生疼,整个人都要被撕裂了。大不了就是一死,总好过这样,赵涵心想。

他伸手推开了华珺,主动放弃了这个从未想过放弃他的人“你们一定要小心。”

他嗫嚅着嘴想再说些什么,可是时间不允许。一旦没了那手掌的牵扯,他便从裂成两半的渔船上直直地坠落进了翻涌得正盛的江水之中。

直到迸溅起的水花快要没过他整个身子时,赵涵才惊觉到了一个致命问题他不会水,可怎么办

是啊,一个坐船都晕得上吐下泻的人,根本就不习水性啊!

后悔却也来不及了,噗通一声,赵涵的耳边便只有嗡嗡的轰鸣声。

“华珺,你干什么?”这白雾贪心得紧,吞下了赵涵这样一个大活人显然并不能使它满意。许七依旧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但这并不妨碍他感知到一只护着自己的胳膊正在逐渐离去。那胳膊不是别人的,正是华珺。

“赵涵他不通水性。”时间多流逝一些,他找到赵涵的几率便更渺茫一些。华珺几乎没有再做思考便跳入了江水之中“我还没有问题请教,断不会就此送命。”

“这小子……”许七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至于哭似乎就更是不需要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华珺。他做事情一向理智,若没有十足的把握,绝难将自己置于那样的处境里。

只是这一次,华珺的对手……饶使他再是胸有成竹,又有何用只是许七见他心意已决,便再也没有阻止过他。

若是外人可以强行干扰,以行劝阻,那么当时的他便早该把话听进去。又何以兜兜转转,人世间的面貌他都不识了呢!

江水声从沸腾到宁静,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远处的水天相接,才终于有了些细碎光芒射入了这混沌的世界当中。

许七看向了破烂不堪的残旧船只,船夫抱着头尽可能地将他的躯体缩在了一个角落里。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就好像江水仍旧在翻译着,白雾深处随时会窜出一个怪物来把他抓了去。

“船夫。”许七深吸了几口气,他深知自己的面色想必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但自认为比起面前的这位来说,应该还是强上了许多倍吧“你说你在此地划船划了三十年”

船夫愣愣地回神,对于他自己侥幸捡回一条小命这件事情似乎还没有清醒的认识“是,是三十年了。我打小就生活在这江边。”

“嗯。”许七很满意地点了点头。船夫这张嘴也不难撬开,这不,一被吓就一股脑儿地都倒了出来“那你能同我说说,这江心,到底有什么?”

船夫瞳孔蓦然一缩,神情畏怯极了,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些许情绪又被戳到了痛处“江,江心,怪物。曾经,都回不来,回不来了。”



第八百六十九章 江心

他不过就问了一个问题,回答也该是简单明了的一句话。可不知怎的,跑到这船夫嘴里便结结巴巴,说得颠三倒四的。

不过,即便是些很零散的信息,也不妨碍许七将它们拼凑得完整。这些只言片语虽然没有一句话是完整的,但好在至关重要的一些线索好像从未被船夫漏掉。

很快,许七便将它们原原本本地复述了出来“你是说,在江边生活的人,有很多去了江心,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不用问,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应该就是船夫口中那所谓的怪物了。

不过许七特意跳过了这两个敏感的字眼,有的人实在不禁吓,他只要能把意思传达得明白就已是成功。又何须再提一遍,平白给船夫添堵呢!

船夫感激地抬头看了一眼许七,他有时候甚至会怀疑,那怪物是不是有一双顺风耳,怎么会潜藏得到处都是

“都是作孽啊!”不知想到了什么,船夫气呼呼地狠狠拍上了自己的大腿“也都是我贪财害了那二位,平日老老实实打打鱼就好,就不该起这渡人过江的心思。”

渡人过江本是寻常,他们也是有求于人,许七总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当真顺着船夫的意思将责任全都推到他身上。

掉进江里的是他的徒弟,和他徒弟看好的徒儿,许七最是忧心忡忡。但他的双眸中却不见一丝慌乱,只定定地望着船夫,还将手掌扣在了对方的双肩上,以期通过这种方式让其人放轻松一些。

现在的情况是明摆着的,唯一能套出些线索的人就是眼前的这个船夫。若是把他逼急了,那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是说,渡人过江必出事吗?”

听船夫的表述是这个意思,似乎他可以这样认为。只是,这之中是不是有哪里说不通,许七还需要得到进一步的证实。

船夫摇了摇头,尽管他的身子依旧在瑟瑟得发着抖,但双眼还是恢复了清明“江心,江心有东西,这些年葬送了不少人命。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这话乍一听,似乎和许七的问话风马牛不相及,可是只需要冷静下来细细思量,并不难发现里面的问题。

许七垂下眼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可惜那时的旧事对这个船夫影响不小,以至于如今仅仅只是让他去回忆些许,船夫表现出来的都是抗拒之意。

如此,即便他真有什么头绪,也绝难追查下去。

“你带我去。”有句话在前,虽然听上去有些很是疯狂,但不失为一种打破僵局的法子。许七将船夫拽起来了一些,论体力,他比不上华珺,因而即便是这么一个动作都有些吃力。

只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若不主动一些,那可就真的是眼睁睁的推华珺和赵涵去死了。

“你说什么?”船夫不是耳朵不好使,只是他太过讶然面前的这个人在胡说些什么了“我记得我跟你说过这里面的危险。”

船夫一口回绝,并且尝试着挣开了许七的束缚“要去送死你一个人去,可别带上我。”

许七虽然和方才坠江的二人是一伙的,可是这体力却是天上地下。船夫有些意外,自己轻轻松松就摆脱了许七的纠缠。

不过,他可没有心思沉浸在这个无聊的喜悦之中,搜遍残存的船只,也只找到了些破旧木板还勉强可以当做船桨一用。

“别傻站着了。”那两个人的消失无疑是给船夫敲响了警钟,是该有多么愚笨,才会和傻子一样继续杵在原地“过来帮帮忙,你也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掉吧。”

正好,他还有一事相问。许七也去到了船上同样的位置,操起一块脱离了船只主体的木板来“那江里的东西,是不是没有灵智?”

船夫的脸色煞白,他扪心自问,这一辈子好像也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今日是触了哪位大仙的霉头,竟然给他找了这么一个大麻烦过来

“你别问了。”船夫脸色铁青,看着江面上自己的倒影,他恨不得直接把头埋进去。

如此躲避那更说明了问题,许七的精神更大了“这可就奇了。如若那东西没有灵智,便不足为惧,你又何以怕成这个样子”

不足为惧船夫险些栽到江里去,他可真想拿把锋利的匕首,划开这家伙的胸膛看看,这心究竟是不是长歪了

别人的一颗心,先不说有几窍,但最起码都长在了正的位置上。可面前的这个,典型是一个无知无畏的主儿,怎么劝都不听“若没有可怕的,那你跟我说,那么多人都去了哪儿?难道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哪成想,看上去一向和他外貌相符的老成的许七却是耸了耸肩“你问我,我问谁去反正今日人丢了,是在你船上出的事。这事,你总该给个交代吧?”

许七不得不承认,他这样的做法实在是有点耍无赖。只是这地方实在古怪蹊跷得很,人还没有渡过江去,三个就有两个折在了这里。

总是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但在那之前,他的生活起居问题是得解决。

夜晚,潮湿的水汽漫过了身体,黏黏腻腻的整个覆盖了一层,整个人好像都被限定在了一个无形的薄膜里。

尽管真的只是薄薄一层,可也是一种极其别扭的束缚,始终就在那里,让人想忽视也没有办法。

赵涵许是不堪其扰,眨了几下眼睛,终于在一片幽暗无光的幻境里找到了自己的意识,清醒了过来。

“这里是……”夜色下的夜视能力实在太差,赵涵只能接着天上几点黯淡到不行的星光勉强打量了一圈四下里的环境。

荒草曼长,紧邻着一岸江水,这分明是在他坠江之后被水流冲刷到了岸上。

赵涵半猜出这样一个结论之后,不觉有点欣喜。这可算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消息,他当即往旁边摩挲起来“华大夫”

他记得很清楚,在他眼前全是漫无边际的江水,依稀只有些光亮勉强穿透过这一切的时候。有个人紧挨着自己,前后脚地也跳了下来。

意识渐渐模糊中,赵涵昏迷前最后的一眼,就看到了向自己游来的华珺。



第八百七十章 遍地白骨

他记忆是不会有误的,因为直到意识迷失的最后一刻,他在昏暗的水光中曾拼尽了浑身的力气去够那只朝他伸来的手。

而对方可能也和他一样的心照不宣吧,同样使出了浑身解数。就在两根手指要触碰到一处的时候,对方的指甲无意地挠破了他的皮肉,鲜血顿时晕染开在到处飘浮着浮光的江水里,一度使快要昏睡过去的他清醒了很多。

只是江水太凉太冰,他还是抵挡不住身体身处的畏寒与困乏,与那双手越隔越远……

“华大夫”四下里真的没有什么光亮,赵涵人就像疯了一样的四下里疯狂爬动着“你可别吓我啊,你人呢”

江岸边很是广袤,赵涵一嗓子盖过一嗓子,没过多久,这里已经是处处弥漫着他的声音了。

好一阵慌忙,也不知持续了多久,但至少让赵涵认清了一件事实,那就是华珺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可衍生出来很多结果的猜想。也就是说,赵涵连这个奋不顾身主动跳下来的华珺是生是死现在都不能确定。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悲从中来,压抑许久的恐惧与失望统统上涨了出来。他本就不是什么坚强的人,没有智慧更没有谋略,用华珺的话说,有时候还挺成事不足的。

如今遇到这样的情况,自然是再难克制住,竟在没有确定自己身处的这一片地区是否存在威胁的时候,就嗷地一嗓子哭了出来。

他的气息绵长,这时哭起来算是一种释放和壮胆,开了这个闸就再难停下了。赵涵断断续续地哭着,没有多久嗓子便哑了“华大夫,你可不能死啊!你若,若是死了,巫医之术可就真绝了。”

“叫魂呢?”有什么声音打破了赵涵叫成一片的哭闹,很是不爽,但细听之下还有它主人一直以来的那种慵懒和疲乏的感觉在。

不是华珺又是谁,赵涵来了些精神,竟是一屁股从地上站了起来,开始张望“华大夫,我,我怎么看不到你”

那个声音显然对赵涵打断他很是不悦,但考虑到赵涵之前怕得要死,也就没有计较“右手边,三十五步,走过来。”

华珺的惜字如金就是一种生气的表现,赵涵老老实实地依照提示走了过去,再也不敢多问一些很是无聊的问题,比如你醒了怎么不告我啊之类的。

“小心脚下。”视野不太好的四下,赵涵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谨慎,可这似乎还是不能避免他踩到了什么东西。

“啊!”他尖叫着蹦起老高,并且在后退的过程中居然还踩了个空,差点儿把屁股摔成八瓣“怎么平地还能踩空?”

赵涵有些气恼,可华珺却表示他对这样有着自知之明的赵涵还算满意了一些“我也好奇,平地摔,真是闻所未闻。”

赵涵切了一声,但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那里有什么你怎么一直在这儿?”

现在来看,华珺清醒得比他早,可他连续叫了其人不知多少声,对方愣是一声没坑。这就证明,华珺这边有什么事情拖住了他。

“你知道你刚刚踩到了什么?”华珺懒懒地抬抬眼皮,看向了只有一个大致轮廓的赵涵。当然,他也知道,赵涵未必能看到自己这样的一个动作,但自己给他的提醒也总是聊胜于无。

“什么?”赵涵没有接受到华珺刻意的提醒,还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

“一截手骨。”那也成吧,提醒可是提醒过了,被吓出个好歹可就真的赖不上他了。

“手,手骨”果不其然,知道真相的赵涵浑身一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耳后嗖嗖地吹起了凉气。

人在急剧惊恐的状态之下,总是想要背靠什么来确保至少身体有一部分是不会完全地暴露在危险之中的。赵涵更是不例外,他作势就要往地上扑,仿佛只要这样,惧意也能缩减一半。

“你确定”华珺及时出声。

夜色太浓,赵涵根本看不清华珺此时的脸上会挂着什么表情,但是语气中存有的那一抹讥诮他却是听得出来的。肯定不对,赵涵清清嗓子“你,你什么意思?”

华珺的语气明明是准备好了看戏的样子,赵涵就算眼睛看不到了,可这点感知是基于在妙春堂多年的相熟上来的。他不可能一点儿防备都没有。

赵涵伸出脚来在地上胡乱探了起来,每多伸出去一寸远,他的眉头便皱得更紧了一些“这里,该不会是……乱葬岗之类的地方吧?”

“嗯哼”华珺答得也是容易让人一头雾水的回答,这只是由于他现在也不好轻易下结论,只尽量在自己的理解下纠正起来“应该是比乱葬岗还要乱,还要阴暗一些的地方。相信你也感觉到了。”

“感觉到”感觉到什么?赵涵实在是有点啼笑皆非,他自己知不知道,难道华珺会比他还要了解吗?

“这里可都是白骨。”白骨堆积如山,很多还不是完整的一具白骨,正如片刻前赵涵踩到的那截手骨,也如自己面前的这只手臂“断肢残骸的白骨。”

华珺可能是觉得光是白骨两个字不具什么威慑力,还特意加了一个补充词汇。

“进去吧。”华珺一直坐在这里不是没有目的的。只是现在猜测进入了桎梏阶段,他当然不愿露宿荒野了。

“这里有个山洞”赵涵欣喜地发现,可随后浑身却是不受控的一抖“我,我们真的要进去吗?”

连这接天的荒野都未能因为月光的照耀而有多少光亮,为什么那深不见底的山洞却可以发出些诱人的光亮来

那里面会不会有东西?那东西会不会是故意在引他们进去至于目的的话,赵涵很自然地便与地上的那些骨头联系了起来。

应该是将活人折磨成那个样子吧?

“喂!”可华珺却并不听他的合理推测,径直踩着地上那些白骨,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就往山洞里走去了。

赵涵想到的,他自然也想到了。赵涵的担心顾虑他不是没有。只是眼下来看,难道还会有比山洞更好选择的地方了吗?

那可真是未必。况且华珺并不认为那没有灵智的东西会有多难对付。



第八百七十一章 灵智

山洞的里面,阴冷潮湿,吸引来了很多发着光亮的萤火虫。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特别的地方。

赵涵松了口气,心道果真是自己想多了。

“你相信,没有灵智的东西会存在在这个世上吗?”这个还可以算作是秘密的东西,一直被华珺掩埋在心底深处。

不是不可与人说,只是这个对象还要分人而已。很显然,赵涵并不是符合这样条件的一个对象。

不过,那都是以前了。现在四下里能说话能活动,还会出气的人也就只剩他们两个了。

有些东西,他或许需要一个人来和他商量商量,又或者,哪怕只是侧耳倾听着也好。

当时华珺和许七他们在说起这些的时候,白雾就已经基本上围笼了过来。

视线被遮挡了一部分,竟然连带着耳朵也不大中用起来。再加上华珺他们有意压着嗓音说话。最后传到赵涵耳朵里的,其实都是些零碎的东西。

这一回被华珺一提点,他倒是接话接得很快,因为当时的他好像是听到了什么灵智“没有灵智,那就不会思考,没有感情,还算生命吗?”

赵涵这话虽是问得半信半疑,但多多少少也因为这件事情本身太过荒谬而语气沾染上了些感慨的色彩。仅仅只是感慨,他无法说服自己世上有这种东西的存在。

“你说得不错。”华珺也是这样认为的,恐怕不光是他,换做谁来都会这么想吧“没有灵智,便不能称之为活着。可若,它们如蛆附骨呢?”

“什么?”赵涵想,他可能也知道华珺是什么意思了。只是这样的事情难道不应该存在于那些游走于街头巷尾的说书人口中吗?

“意思是,没有灵智,却受这里所控。”华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胸,胸膛之下正是一颗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生命活力的心脏“它们执念太深,哪怕只是居无定所地飘荡,也在找一个可以寄生的契机。”

赵涵嘴角一僵,他怎么有些不寒而栗,不由地往身后的石壁缩了一缩“那,那不就是孤魂野鬼吗?”原来,世上还当真有这种东西啊?

“是,却也不是。”抚宁便可以证明这种东西的存在,换句话说,华珺也算是同它们打过交道了“如若是鬼魅,夺舍之后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第一件事”原谅赵涵不能换位思考,他又没有做过鬼魂,怎么知道人家的想法。只是按照普罗大众的想法来看,那只有一种可能了“当然是尽快解决掉原主,给自己找一个可以长久安身立命的地方。”

正如“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是一个意思。鬼魂们自己就是阎王爷,怎么可能留给它们看中的身躯一个反扑的机会那不是傻,是蠢到了家。

“嗯。”华珺点头,证实了赵涵的猜测“单从这一点上来讲,这种没有灵智的东西便与它们有着本质的区别。”

本质区别?这怎么乍一听,好像这东西不是很怕人,甚至还有些友好呢?

不过,谁身体里住了这样的东西,都笑不出来的吧!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家都说的事情,便是在大众之间可以广泛流传的,那便说明十个里面有八个都是这么认为的。

现在这个异类,不仅仅是活跃在了眼皮子底下,还是直接附上身。一个正常人的正常反应都该是如临大敌才对。

山洞里是有光亮的,这光亮来源于萤火虫的尾部。它们的光芒虽然都很微弱,但此时凝聚在一起的力量,就是照明也不成问题。

华珺借着这种光亮,将赵涵的表情尽收眼底,看来他还有点脑子,不算蠢笨“天地既然能容得下,便证明了在一定程度上是不悖的。夺舍可以说是既定的事实,只是它们需要蓄势。”

这也就是为什么凌玥身上的隐患虽然未能彻底根除,可却也一直隐忍不发,终没有酿出惨剧来。抚宁还不够格,它的蓄力还远远没有达到那种可以反客为主,颠覆的地步。

“睡吧。”这应该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可华珺找到石壁调整了几下睡姿,便索性合起眼来“争取一觉睡到天亮,明天我们就应该没事了。”

“哦。”赵涵木讷地应了一声,他总觉得,华珺怪怪的。可是哪里怪,他又说不太上来。

华珺因为巫医的事情,在过去的数年当中必须活得谨小慎微,只有用各种表面的竭尽伪装,才可能保留下那么一丝丝日后沉冤昭雪的机会。

因而,华珺不苟言笑,常常以沉默示人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今夜的他也是这样,初来乍到到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可其人却可以在简单的几句闲聊之后便蒙头大睡

这让赵涵不得不佩服一下,不,应该是佩服很多下。顿了半晌,赵涵感到了无生趣,索性抱着膝盖也打算睡去。

昏沉的困意还没有完全袭来,赵涵却是眉心一凌,等会儿,这不对!

华珺睡前永远不会有闲情逸致跟他闲聊的,无论放到什么情形之下都不会的。

那么,刚刚华珺睡前的好几句啰嗦是什么?太反常了吧?

他有没有理由认为,是华珺在向他传递什么线索?又或者说,难道他们那么倒霉,刚刚到了这里,就被什么没有灵智的东西给占据了身体去

赵涵绞尽自己的脑汁,似乎也只有这两点,可以解释华珺的一反常态。

想不到这一层面还好,可一旦想到了,赵涵哪里还来的睡意?不越吓越清醒就已经很不错了。

“嗯”赵涵鼻头有些发痒,他不耐烦地偏过头去,心中又是烦躁,可还冰凉一片。

华大夫刚刚便劝过他,早早地睡了去才是保证今夜安稳无事的法子。可他偏偏不听,该不会这就已经被那东西给盯上了吧?

鼻头上的痒还没有褪去,不仅如此,好像还有什么发着光亮的东西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他本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定,更不是擅于伪装的人。如今被这接二连三的东西一影响,自然再也无法安睡下去。

睫毛颤了一颤,就要睁开眼的时候,肩胛骨上却传来一阵大力,他感觉自己要被人捏碎了。



第八百七十二章 腐草

这个时候再不睁眼才是不合常理,况且那个力道的确让人无法忽视,赵涵睁开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扭头向后看去。

岂料,那捏碎肩胛骨的黑手依旧逼得很紧,一捏脖子,硬是叫赵涵无法动弹。

此时的他就差因为悔恨交加而流下泪水来了,早知道他就应该学习学习华珺的良好睡眠质量,不然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了。

感知到手下的赵涵似是在无声地抽泣,头顶后上分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别动。”

紧接着就是一股大力直接拎起了他的衣领,硬是向另外一个方向拖行了好几步。

这个速度,就好像是要避开什么似的。但赵涵不敢回头去问可能救了自己一命的华珺。他对那东西的了解实在不值一提,仅仅听到的一些说法,都是刚才华珺忽然的侃侃而谈。

这种情况之下,他还是应当学会适时做一个哑巴。

华珺撤了力道,又不知过了多久,才踱到了他的身侧站定,只是声音把控得依然很低“你看那边。”

有华珺这样一个熟人在身侧,赵涵也难得地松了一口气,循着他眼神示意的方向望去。

不望还好,这一望,整个人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说起话来更是结结巴巴的“怎,怎么会那么多虫子?”

他口中的虫子就是山洞里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唯一的活物,可以在暗夜中凭借着自身实力闪闪发光的萤火虫。

可赵涵不是小姑娘,没有那么多风花雪月的心思,此时又被一吓,自然是哪种话粗俗就用粗俗。

萤火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都盘旋着汇聚到了一起,而吸引它们孜孜不倦地振动翅膀的源头,似乎就是此刻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的赵涵。

赵涵的上下两排牙齿忍不住打起架来“如果你晚来一步,我搞不好就要被生吞了。”

萤火虫会不会吃人他是不知道,但蚍蜉撼树总是真的吧。这么多的萤火虫,还一看就是有目的的那种,谁都不是对手。

华珺却不以为意,从他刚刚下手的速度和力道来看,他应该也是着了一下急的吧“你应该感谢它们。”

“什么什么”赵涵觉得自己怕是听到了此生最大的一个笑话。他又不想寻死,为什么要感谢谋害他命的人哦,不对,对方还不是人。

经过这么一闹,华珺好像再也没有睡意,干脆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萤火虫并不像它看上去那么美好。”

所以啊,眼见为实这四个字,当真蒙蔽了很多人。因为眼睛总是长在自己身上的,别人可以欺骗,外界所传也可能失真,但唯有自己是不会欺骗自己的。

怀抱这样的想法倒是也没错,只是人往往太过相信这两只眼睛,导致看到什么就会无条件地信任什么。却从来没有想过,或许自己看到的只是沧海一粟呢?又或许,仅仅只是事物发展中的一环呢?……

太多太多的可能了,却又被局限在了眼睛之中。想到这里,华珺不禁叹了口气,他的情感是有些起伏的,可是却依旧保持着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生怕吸引来在暗夜当中潜伏着的东西。

“你到底想说什么?”赵涵整个人都要被绕晕了。他只是粗浅地觉得,华珺是在帮这些萤火虫说话?

“萤火虫生长的地方远不像它们表现出来的那样明媚,反而是阴暗潮湿,污垢淤泥横塞的地方才是它们的居所。一般会选择水草多的地方进行生活。”

赵涵连连点头,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在看到萤火虫之后没有什么特别喜悦的心情。可,这和萤火虫救了他一命有什么关系

不用赵涵开口去问,华珺就接了下去“这证明这里的环境极其阴暗,适宜那些晦暗的东西积聚。”他好像也知道如果自己不把话说明白,依照赵涵的脑子,在他们没有离开这里之前,赵涵迟早会把自己坑死。

萤火虫与那晦暗东西的关系很是微妙,它们在这里共存,两不相害。两不相害的原因不是双方之间没有威胁性,仅仅是因为,它们实力相当,可以相互制衡,谁拿谁都没有法子而已。

“你是说,这里有没有灵智,随时可以找到人身上就依附而生的东西在”赵涵对于这样的一个猜测很是惊异,显然之前根本没有往这种可能上去猜。就算有些这方面的苗头,也因为他的胆小而强行压了下去。

“嘘。”华珺着急地把食指竖起抵在了唇边,只是这一回却是他慢了一步。

有些东西真的只适合看破并不说破,赵涵这样一句不顾头也不顾尾的大白话往出一扔,在华珺眼里,分明就是自寻死路。

那团靠着数量庞大而硬聚出的一团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在赵涵这句不过脑子的话扔出来后旋即就四下散开了。

赵涵也意识到了自己说错了什么,悄悄地住了嘴,只是骤然睁大的眼瞳里却是忍不住地抖动了起来。

四散而去的萤火虫也不似之前一样就随意停落在山洞的各地,而是一个个如逃命般地找到这山洞里的缝隙全都没影儿了。

很显然,是在躲他们一直怕的东西。它们身躯小,自然可以找到躲藏物,可他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却是根本无处可去。

赵涵满脸都写下了一个“慌”字,他茫然四顾之后,眼睛定在了华珺的脸上。

他不知道华珺有没有办法,但想着自打认识以来好像很少在他身上看到什么慌里慌张的模样。即便那时的华大夫被打入了天牢,几乎连性命都朝不保夕的时候,他也没有见过其人感觉天都要塌了的感觉。

或许,只有这样的华大夫,才可以有救他的法子呢。赵涵再也不敢开口了,只有两只眼睛里面的求救很是诚恳。

但这一回,是赵涵错了。华珺轻轻合上了眼皮,无声叹了口气。

那些东西,许七师父会称之为传说不是没有道理的。传说传说,几时有人见过换句说法,不是无人见过,而是见过的人根本没有来得及向外界传递这个消息就发生了意外。

他仅仅只见到过抚宁这样一个个例,且无法完全确认抚宁的身份,面对它附身凌玥的事情同样更是束手无策。



第八百七十三章 蛊惑

如若赵涵真的出了什么意外,那就是命运同他开了一个最是卑劣不过的玩笑。将他心中的这种无力感又着重提及了一遍。

这样的一幕,赵涵必然不愿亲手将自己推进了火坑,他更不愿发生什么历史重演。

华珺只抬起一只手来死死地捂住了赵涵的嘴,并且眨了眨眼睛,示意他一定不要发声。可以的话,最好还能屏住呼吸。

说句实话,他一点儿法子都没有。不过是早些年间游历大江南北的时候听得稍微多了些,这才有了耳闻而已。可也仅仅只限于此了。

如若上天没有打算将他们逼到绝路的话,赵涵或许可以虎口逃生,捡回这一条小命来。不然被那没有灵智的东西看上了,就是下一个凌玥。

洞口之外一直是阴森森的,即便是在清浅的梦中,二人似乎都能听到冷风的呼啸而过,夹带着那么一丝刚劲,又好像还有一些……怨念

赵涵怕极了,蜷缩着尽量往身后的石壁和华珺的怀里去钻。他知道,此时自己的作态定然是给七尺男儿丢尽了脸面,可也顾不上那许多了。

那些风先前像是没有领导者,在吹过大开的洞口前便迷失了方向,因而他们听到的只是风声中的不甘愿。

可光亮的暗去,却让外面的东西再无忌惮。呼的一声,赵涵只觉得自己眼前有什么蓝色的光芒一闪而过,便要进入他的身体。

“啊!”赵涵此时早就忘记了片刻之前华珺的叮嘱,大声叫喊着“救命啊!”

“别喊了。”华珺伸手一挥,才发现那些蓝光难以聚形,对赵涵所做的一切多半也只是虚张声势。可若是赵涵再这样大喊大叫下去,他想,对方可未必就只是虚张声势这么简单了。

没有灵智却可以存在于世,那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支撑它们。或许是生前的挂念,也有可能是纠缠的执念。它们可不懂得趋利避害,若是逼急了,可难保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我我,我还活着”赵涵连睁眼一看的勇气都没有,此时只是颤着声音问道。

“我有时候真的很好奇。”华珺索性站了起来,挡在赵涵身前,替他挡掉一些蓝光“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怎么怕成这个样子?”

赵涵咽了口口水,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虽然是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它们是灵智都没有的东西,鬼魂好歹都讲究一个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吧?”

没有灵智,便代表着失去了一些最基本的东西,爱恨情仇都不懂了,找上人来附身还管什么爱恨情仇?自然是哪个倒霉先找哪个呗。事实摆在眼前,毋庸置疑,赵涵就是最倒霉的那个。

“可它们貌似拿你没有办法。”华珺有新的发现,一直悬着的心算是彻底落了下来。

那蓝光仅仅只是触碰到二人的衣角之后便四散开来,化作点点流光。流光势弱,竟是连重聚都无法做到。

之前进入山洞的那股冲力,或许早在进入山洞洞口的一刹那间就消耗完了吧。

想想也是,没有灵智,可就算是彻彻底底的行尸走肉。能勉强靠着些念想留存在世上已是很不可思议了。

拿他没有办法赵涵勉强从华珺身后探出了自己的脑袋来,见那诡异的蓝光的确如华珺所说越来越黯淡,甚至下一秒极有可能就完全消失不见。

他才松了一口气,只是却也没有展露笑颜“其实,它们也是惨的吧?”

“为什么?”华珺不免对赵涵这说法提起了些兴趣。长久以来,好像人们都很畏惧这种躲藏在暗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窜出来给予他们致命一击的东西。

倒也能理解,趋利避害是万物众灵的特性,没有谁会故意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的。

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也是要有依存条件的。这依存的初始条件应该就是确保自己的性命无虞。

赵涵没有华珺想得那样深,只是单纯觉得这样很累“你想啊,没有了生命,对于事物连情感都不能产生,这样活着其实会是一种痛苦吧。可偏生还要飘荡在这世间,找一个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什么复生的机会。”

退一步来说,就算天可怜见,真的给了一次复生的机会。那然后呢?灵智就会回来了吗?回来之后,这个人,应该也不是原本的那个人了吧。

后面的这些话,赵涵没有说出来。他总觉得,依照华珺那样的性子,肯定是知道些什么的。根本用不着他在人前卖弄什么。

他看着那些蓝光开始消散,的确心中很是松了一口气,可也高兴不起来。

赵涵绕到了华珺身前,视野开阔了几分。那最后几点亮光还在时不时地闪烁着,而大部分的流光则开始没有目的地在山洞里打转,直到彻底消失。

它们没有了灵智,不知道自己是谁,应该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只是受到莫名的阻碍后,也会觉得痛。痛过了,便又回复到了那种迷茫的状态。偌大的天地,能容得下它们的似乎却连一个方寸之地都没有。

“嗨,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平日不是一个这样多愁善感的人,可赵涵盯着那东西,就忍不住为之动容起来。

这话音刚落,赵涵就做出了一个连华珺在内都震惊不已的举动。赵涵这样一个胆小如鼠的人,居然在内心深处生出几分同情之后,连胆子都变大了。

只见他伸出手来,手指虽然仍在微微发着颤,但却是没有犹豫地探上了那星星点点的光芒之中。

看这样子,可能是在安抚

华珺揣测不来赵涵的心理。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那就是,赵涵不对,可能也算不得控制,那就是蛊惑。他被这蓝光给蛊惑了。

华珺的心情有点复杂,就在不久前,他也被赵涵的那些话给说得心里一软,可这才转眼的功夫,蓝光却是下手了。

“赵涵!”华珺一只手已经抓了上去,他想通过外界的阻挠来唤醒赵涵的一些意识。只是成功与否,要看是否对症下药了“你后院的药材分拣出来了吗?”



第八百七十四章 松懈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分拣药材这件事情成天被赵涵挂在嘴上,貌似是他极不情愿的。

那么,这句话可能也是唯一对他会起效果的话了。

“哎呦!”果然,整张脸上弥漫着伤感落寞之色的赵涵忽然蹙起眉来,恨不得捶胸顿足地看向了华珺“华大夫,我等会儿就去。你不要催我。”

“你若是再不去,后院堆积的药材只会更多。”既然有用,那便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提前告诉你,没有人会帮你。”

有些迷离混沌的双眼之中顿时就清亮了许多,赵涵愁眉苦脸地看向华珺“好好好,我这就……”

一个“去”字还没有说出口,赵涵就发现了哪里不太对劲。他记得,他们在过江的时候遭遇浓雾,翻了船,现在被困山洞之中,并不在妙春堂。

既无妙春堂,又哪里来的后院?什么分拣药材就更是子虚乌有了,这个华大夫就是故意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存心消遣我”

华珺见他眼神清明,料想定然是神智恢复,也就笑笑,笑得虽然不置可否,可语言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软和一些“我若不拿你进行所谓的消遣,你觉得你接下来会干什么?”

干什么?赵涵被提示了一番,才注意到方才竟然有那么一瞬,他整个人是不受控的。他想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我,我刚刚被蛊惑了”

华珺挑眉“蛊惑,这个词用的好。”若说是控制,那他还真的没有什么把握可以唤醒赵涵的意识。

“看看吧。”发生了这样超乎寻常认知范围内的事情,华珺却也不怕,将身子转向了还未完全消散的蓝光面前“它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最后一点蓝色的幽光在暗色中忽明忽暗,就好像檐下挂着的灯笼,一直在寒风中摇摆,火光随时会被完全熄灭。看上去虚弱极了。

赵涵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喉头一哽,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想,他是有些同情的吧,可这同情比起对方利用他来讲,似乎也就不剩什么了。

那蓝色幽光即将消失,这种状态似乎引起了它的恐慌,在光芒范围内接触到地面之后,山洞里居然传来了声音“救,救我!”

“嗯”赵涵后背紧绷,冷汗顿时就浸湿了里衣,他甚至觉得自己眼前开始发花“谁,谁在说话?”

他其实是知道这声音的源头的,只是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些什么,便连用自己都不太明白的目光开始在山洞里打起转来。

“这里。”华珺一把将他扳正。

好吧,华珺的存在就是他最大的不可控。即便有时候想装个傻都不可能。

“你不怕吗?”赵涵是真的很怕,一想到刚才自己被东西控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的时候,他就浑身发冷,总感觉后背上趴了什么冰凉的东西,随时都会没命的。

“将死嘛。”用这话来形容可能也不适合,但是这些蓝光代表的东西是真的大限将至,他又有什么可怕的“倒不如看看,它们有什么想说的。”

凌玥至今虽说不上是什么安然无恙,但至少性命无虞是真的。这不得不让他开始思考起来其他的猜测。

又或许,即便失去了灵智,它们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卑劣。用赵涵的话来说,其实很是可怜。

蓝色光团一滞,许是失去了灵智的原因,它忘记了自己的求救是什么,只是不断地重复着那两个字眼。不死不休,异常固执。

“小心。”华珺眼疾手快,抬手在赵涵后背一压,二人齐齐往地上倒去。

赵涵虽然摔得膝盖生疼,倒也躲过了莫名光华骤闪的光团“它八成是疯了吧。”

“你……”拍了拍自己脏掉的袖角,刚想要拉一把赵涵的华珺手下却是一顿。从双眼微眯的角度来看,似乎情形很是严峻。

“我”刚想问怎么了,赵涵整个人便是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天旋地转。这还不同于之前被蛊惑的状态,这一次来得强烈迅猛,他竟是半点都无法克制地就晕了过去。

这是一个燥热的时节,白日迎面而来的是一股烘烤难耐的焦躁感。即便入了夜,也能听到本该万籁俱寂的世界里多了很多嘈杂的虫鸣声。

宫墙内外总是在这个时候落锁,人声寂静,可巡逻的侍卫却活动得愈加频繁。

陆公公为明烨披了一件外衣,看着愁眉不展的陛下忍不住开口劝诫了几句“陛下,不若还是去歇息一会儿吧。待会儿奴才再叫您。”

这样熬着批阅奏折根本就是在耗时间,纯粹的油尽灯枯,半点没有效率就是了。

陆公公都懂得的道理,明烨自然也懂,他捏捏眉心“朕睡不着,还是批批奏折安心些,你下去吧。”

“是。”陆公公明显有话没说完,可见明烨铁了心的样子。他的身份在前,比满朝文武还要敏感,不能僭越,只好低低地应了一声就要退下。

“对了。”夜里殿内大门虽然是敞开的,可夏日空气本就沉闷。偶尔有些风拂过,带来的除了热流依旧一无所有,明烨很不喜欢自己身上披着的这件外衣“把它拿走。”

“是。”陆公公感知到了明烨强行压下的烦躁,更不敢耽误,只是他同时也忘不了宫里需要遵守的礼仪,因而只是脚下迈动的步子大了些,频率快了些。

从明面上来看,倒是同往日无异。

看着陆公公退下的身影,明烨才终于松了口气,人从一堆积压的奏折当真缓缓抬起了头。

谁能想到,天盛不过才历经了两位君主,民间百姓被人轻易一挑拨,各地却初具了反叛之势。

难道,真的是他做得还不够好吗?明烨眼眶红红的,里面除了日夜颠倒而硬生生遍布出来的血丝之外,其实还有那么一两滴泪水在打转。

只是,他是君,他的脆弱不便被外人瞧了去,也万万不能。

看着陆公公当真消失在了廊下,确定其人看不到殿里的一切之后,他才将目光移到了桌上一旁平铺而开的地图上。

那上面的山河万里,皆是先帝带着将士一寸寸打下的,用无数的鲜血才铺就了今日的帝王之路。



第八百七十五章 心结

定国建朝之后,先帝确实是用了不齿的手段剥除了各大文武功臣的功劳。这一段过去,无论他是否认可,都是不争的事实。

明烨的映象里,有关于这个父亲的画面,也是鲜少有什么颜色。他们父子间,隔着一道墙,一言一行皆遵守着传统意义上的父慈子孝,难以让人挑剔出什么东西来。

可这道墙的两边,真实又是个什么情况,没有人比他们父子更为清楚的了。

先帝的心里清楚,明烨从太后的眼中也看得出来,那又是一个一厢情愿的俗套故事。

这样的故事太多了,多到人海里遍地都是,有人的身份高高在上却也逃不过这样的故事圈定,有的人朝不保夕却还总抱着尝试其中一二的幻想。逃得过,逃不过,那又怎样?多的是人甘之如饴。

他只是恨,恨这个位子上的人注定生来就要薄情寡义了。多情的极致,便是薄情,这些在明烨眼里,并没有什么差别。他也更恨,先帝不是一个好夫君,更不是一个好父亲。

但是,搜罗记忆里的每一个角落。成为天子之后,先帝勤恳爱民,恨不得将一日里睡觉的时间都全部拿来批阅奏章。在其人在位的那段时间里,赋税徭役对百姓的压榨可以说是几朝之间最少的。

当然,这或许也不排除新皇登基,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拉拢民心,稳固自己的地位罢了。

可那又如何?向来没人的目的是简简单单的,夹杂着私欲,可做出的实事却又是利国利民的,还有谁会在意它背后的曲折

明烨也谨遵着这一点,即便国库少有进账,却也不会主动去加重百姓身上的负担。边疆战事连绵不绝,虽然害苦了周遭的百姓,可有苏家军这样忠肝义胆的臣子,战事也是少有败绩。

天盛内外,一切就算不是井井有条,至少也是小有成就。他不明白,缘何就因他凌珏一人,天下就成了这个样子?

看着地图上的几处被红色笔迹圈出来的点,一个点代表着一座城池,对京都竟渐渐成包围之势。明烨的眼眶便不由地泛起一阵阵的酸痛。

“娘娘。”陆公公不敢径直守在殿门前,就退在了廊下,距离远些,也好让里面的陛下放心。廊下的位置对于他观察夜色中的太宸殿倒也有益,这不,很快就看到了一个窈窕的身影提着食盒向这边缓缓行来“您又来了。”

秦秋水笑了一下,算作回应,没有多言,只是把手中的食盒递了上前“还是照旧,有劳陆公公了。”

“嗨!说什么有劳不有劳的。”陆公公看着,婈妃是真心对陛下好的。

尤其是这段日子各地陆陆续续出了不少叛军的事情,她是真担心,又怕自己的出现碍了陛下的眼,这才有什么东西都托他代为转交“奴才知道,娘娘也是打心眼里为陛下好的。”

秦秋水嘴角漾起一丝苦笑,她现在的处境可着实尴尬,并没有勇气去见陛下“只求这事快点有个了结吧。陆公公,如若陛下有哪里不识,你尽管吩咐我宫里的人就是。”

她入宫为妃,被太后赐了一个“婈”字之后,这是秦家的荣誉,可自那之后秦家合家便更是被太后牢牢掌控在了手心里。

这一点,她早有了意识,也未尝没有想胆大试着挣脱束缚一回。只是,天意弄人,与秦秋月共结秦晋之好的那人是太后的娘家小辈。

这原也没有什么,弱智被强者所控,不管多不甘心,也算是一种天经地义。秦秋水大可以安心当她的棋子了,只要不伤害明烨就可以了。

执棋之人是太后,就算太后是个把玩权术之人,也不会算计到她唯一的孩子,也就是当今圣上的身上。

一切虽是万分不愿,可若按照这个情势发展下去,又可保秦家上下的安宁与繁荣,秦秋水没有道理不答应的。

可惜,秦秋月所嫁非人。她的那个姐夫,虽是太后娘家的人,可人心隔肚皮,竟是在太后一时看不到的地方,参与到了这一回各地的叛乱之中。

这叫她秦家还有何颜面去见陛下秦秋月每每站到明烨面前便自惭形秽,就算关心,也怕被明烨误会成是她指望着靠这些手段来重振秦家。

毕竟,京都上下,谁都知道秦家没有男子,秦秋月应是妙春堂唯一的接手人。而这位名声极好的秦姑娘,一向都致力于振兴家族。

为了振兴家族,很多人什么手段都用得上。她秦秋月在明烨的眼里,不过只是一个名义上的表姐罢了。她有什么资格要求明烨相信她呢?

他们的结合,一开始就掺杂了太多的东西。无法纯粹,也无法简单。如今横生波折,再想维持一下哪怕是表面的平和,或许都是一种奢望。

在这段关系中,始终小心翼翼维持着,不敢进一步也万不能退一步的人始终是她。现在的她,又怎么能出现在明烨的面前,舍不得打破这一点平和样貌的人或许也只有她了吧。

“娘娘。”望着秦秋水那弱柳不禁风的背影,陆公公开口叫住了她“心结这个东西,还是说出来才能解开。”

只着了一件轻薄纱衣的秦秋水脚步不由地一顿,陆公公这话说在了她的心坎上。宫墙太高,又没有贴己的人儿,阿若固然可靠,可终归了解不了她的心思。

没成想,她的所思所想竟是被陆公公看得这么清楚“只是,不知会否更……”

这是一场她输不起的赌局,若是输了一把,所要付出的代价可是偿还不起的。

“哎!娘娘您自己思考好就是。不过奴才斗胆提醒一句,风险越大,机会也更大。”陆公公知道她在胆怯什么,这种事情,旁人无法代替做决定,闻言便也摇了摇头,提着食盒转身进了大殿之中。

咣当地一声轻响,陆公公完全忘记了食盒脱手砸在自己脚背上的疼痛,只是看着地上倒下的明烨整个大脑都处于放空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陆公公才反应过来他现在最应该干的事情是什么“来人啊!陛下晕倒了!”



第八百七十六章 攻心

连日来的不眠不休,就连进食几乎都没有,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起。明烨看到那地图上的红色笔迹呈包围之势渐渐围聚过来的时候,气急攻心,竟是一口鲜血从嗓子眼里喷了出来。

看着明烨倒在地下人事不省的样子,陆公公似乎又感受到了一次陛下驾崩的感觉,倒栽在地上好一阵子才想起来该是叫外面的侍卫们。

不过,明烨此前有令,以至于今日倒在了太宸殿内,侍卫们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秦秋水独自在回宫的路上心事重重着,借着夜色的掩护,偶尔回身瞥一眼在暗色下独自静默的大殿。那里,有她爱的人,哪怕是要保持着永远都不能相见的距离,她也不想让对方为难,让自己难堪。

可就是这样的回身一瞥,让她看到了什么东西。那黑色的影子瞬即飘过,如鬼魅一样来去无踪,若不是她亲眼看到那黑影钻到了满是光华的大殿里去,她定然是不会相信这一幕的。

大殿里……那是明烨自小习武,普通的刺客自然是不能伤他分毫。可今时情境不同,明烨连日来的不休已经让他的身体……

秦秋水提了一提在此刻看来有些碍事的裙摆,追进了殿门里“陛下,有……”

大殿里一片狼藉,陆公公受了不小的惊吓,苍白着脸喃喃自语着什么,听到她的脚步声也未能有什么反应。而她亲眼所见的那个黑影,正蹲在倒下的明烨身前。

也不知怎么来的那么大的胆子,秦秋水就近抄起了一摞竹简就要朝黑影人身上砸去。

那黑影轻功绝顶,身体更加敏捷,在替明烨查看身体状况的同时,还躲过了秦秋水扔来的竹简,并且攥住了她的手腕“娘娘,得罪了。”

竹简落地,秦秋水认出了他“你是……”

秦父常年卧病在床,秦秋月又早早远嫁,可以说,整个秦家的担子都压在了这个曾经还未出阁的姑娘身上。

也或许是背负着家族兴亡,而让她早早褪去了小姑娘的那一份任性,所思所虑只求更加地公正理性。这样识大体的她,又操劳着妙春堂的生意,百姓之中自然有很多人将她视为了活神仙。因而,就少了一些人人必备的烟火气。

那个夜晚,如同往常一样,她作为妙春堂的东家,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便在阿若的陪同下一起走到了妙春堂。

不远处的房檐上有瓦片摩擦的声音,阿若颤着声音告诉她有人掉下来了,还受了重伤。看上去似乎还是一个不好惹的主儿,索性,就别自寻麻烦了。

她不是一个强揽瓷器活儿的人,也很畏惧突发的状况。但她更记得秦家祖上世代行医,她是秦家的女儿,没有道理见死不救的。这才大着胆子将其人送回了妙春堂。

那个人是幸运的,幸运的并不是在重伤之际路遇了她和阿若,而是那晚的华大夫尚未睡去,并且还答应了替其人诊治。

秦秋水记得分明,记忆里的那个人很是警惕,话虽然少却很是精简干练。再加上其人能受那么重的伤,也在从侧面证明他的功夫不弱。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眼前的这个。

无忧当然记得这位救命恩人,当即拱手作揖“暗卫无忧见过婈妃娘娘,陛下日夜操劳,不知娘娘是否有法子可解?”

陆公公此刻也已回神,他抹了一把脸,这才从地上爬起来“这边有劳娘娘,奴才这就去叫人。”

秦秋水是妙春堂的东家,即便不是大夫出身,可好歹耳濡目染,总比他们这样一窍不通的人要强上许多。

这也是无忧甘愿主动暴出自己身份的原因所在。

在此之前,秦秋水是并不知道明烨有建立起了一支独属于他的暗卫的存在。更不知道,这暗卫当中的领头人是当时落魄至极的无忧。

不过眼下都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了,她连连应下,指向了一旁“先帮我把陛下扶到旁边去。”

无忧这个人,没有什么表情,说出的话也一直是阴沉沉的。秦秋水不明白,他进宫成为暗卫的目的是什么?当真只是想要报效国门这么简单的吗?

可惜现在人手不够,她也只能选择相信。况且,陆公公吓软在地,凭借着无忧的实力,如果真想做出什么谋逆的事情,也不会等到现在。

“帮我去打盆凉水来。”把过脉后,秦秋水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无忧说的对,陛下只是太过操劳,又不知受到了什么刺激,气急攻心而已。

这身子常年习武,还没有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地步。只是,心结若不能解决,继续放任它下去,那就另当别论了。

有些问题,她其实一直想问,只是苦于太多的局限,没有办法开口就是了。

“娘娘,凉水来了。”正思索间,无忧已经回来了,不仅换上了一件寻常侍卫的装束,身后还跟了十数名垂着头的太医。

“陛下内有虚火,本宫医术不精,只是暂时压住了,还请诸位另觅良策。”秦秋水让开了明烨身侧的位置,可双眼的目光却不经意地打量到了无忧的身上。

无忧此人心细如发,做事谨慎小心。她只是支使对方出去接盆凉水的时间,若是无忧只会合了太医院的太医们倒也罢了,居然还能换了一套侍卫的衣服。

这种人,不起异心便是陛下手中最为锐利的武器。可若是一旦生有二心,反将一军,刺到了自己身上,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

秦秋水当然不愿把她曾经救助的人想得如此不堪,只是如今天下的情势实在太不好了。她也不免僭越了。

莫司棋起身,身旁的几名太医不敢怠慢,齐刷刷地让出一条路,好让他能直接向秦秋水说明情况“回娘娘,娘娘医术高明,实在自谦了。下官方才施针已封住了陛下的几处穴道,再配合娘娘这几日的药膳调理着,相信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秦秋水是粗通医理的,知道这病来势汹汹,不是轻易就可以治好的。她只沉声问了一句,一句她最关心的问题“那痊愈呢?要如何?”



第八百七十八章 铲除

宫里的消息总是不胫而走,哪怕有人刻意下令封锁了消息也同样逃不过这样的定律。狂沙文学网

口像是点燃起了一团火焰在烧,明烨捂着火烧火燎的口,可眼睛却一直盯着百官呈给他的奏折。

“怎么这么不惜自己的子”这个时辰,太后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想都不用想,是他方才搞出的动静太大了,消息都传到了太后的耳朵里。

“儿臣见过母后。”明烨嘴上行了礼,可上半却依旧保持着不动的姿势。

“宫里的人,是谁这么嘴碎”他今不过是急躁了些吐口血而已,就被传得人尽皆知。若是来,这个体真的负荷过重扛不住了,那皇位岂不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便岌岌可危了吗

宫里某些人的用心的确值得深思。只是,他现在的心思都应该放在如何对付外面的叛军之上,而不是为了这些无谓的东西来未雨绸缪。

“宫里上上下下,多少人等着看你,也怨不得他们。”这话乍一听,太后好像在帮着外人一样。

可内里到底想要说些什么,明烨却是最清楚不过的“如今京都就是这漩涡的中心,乱不得。”

“那两人,你决定如何处置”一直以来,太后都对明烨的秋后问斩颇有微词。只是那时谁也没能想到事态会发展成如今的模样。一拖竟是惹火上。

“听母后的意思,是要给个干脆了”那两个人正是处天牢的平阳侯夫妇,无论是太后,还是他自己,他们之间的关系都不是一刀便能轻易斩断的。

“蓼阳是前朝公主,凌文哲护她就是朝廷的敌人。现在凌珏又打到了我们面前。依哀家之见,法子有二。”太后的眉峰一挑,凌冽之色尽现。

其实不用太后冒着外戚干政的闲言碎语刻意跑来提醒,明烨都知道她的打算是些什么。只是这两种法子,他哪一个都下不了手。

“一,凌珏今敢冒犯陛下,无外乎就是我们拿捏住了他的软肋。宁为玉碎,倒也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如若将平阳侯二人做了人质,退敌不是不可能。”事实上,太后本人也很倾向于这种做法,只是她深谙自己儿子的格,他是断然不会同意的。

果不其然,就听明烨在一边接下了话来“拿人做人质威bi的手段,朕还不屑。”

很好,想来这就是一个没得商量的话题。明烨也确实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一言一行她都猜中了“那第二,秋后问斩期限提前,到时广散消息出去,在京都里埋伏下重兵,就算他插翅,也决计难逃。”

明烨沉默许久,双眼的目光终于从那堆奏折前逃离开来。他在内逡巡了片刻,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还未燃尽的蜡烛上。

他有一百种理由用尽手段来让凌珏败名裂,因为即便到了今天,占尽优势的人依旧是他。他也有一百种理由告诉自己,自己是天之骄子,宁愿光明正大地赌上全部家,这些法子他也不稀得碰上一下。

选择权始终都在他的手上,可是,他一直都在犹豫。既做不了一个杀伐决断,满心满眼只装着山河的君主,也做不了一个堂堂正正,问心无愧的君子。

他似乎一直游走在这两者之间,哪个都想沾边,却哪个都没有做好。事到如今,却还在优柔寡断。

“哎”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鬓角边凌乱的发丝硬是挠得不成样子“让朕,再好好想想。”

太后这段子可是怄了不少的气,此时一见到明烨是这样的反应,不大动肝火“想想想,每回都在想。再拖延下去,怕是明,敌人就会踏破城门,将你,将整个明氏取而代之。”

被自己的母后指着鼻子数落的感觉实在是久违,不知为何,明烨心中没有一丝厌烦。他倒是很能理解太后为何这么焦躁难安。

丈夫的薄,昔姐妹的变相背叛。再到如今,被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一力辅佐保下的山河即将被敌人的儿子颠覆,还有娘家人的翻脸,这种种的一切,都在撕碎着她最后的理智。

如果,经历这一切的人是他呢心境会有所好转吗

这个问题可真是太难了,难得比起应对各地的叛军还让人头疼。

“你既然下不了手。”恶事总要有个人去做的,不然这事就得不到解决“那一切就交由母后来做,你只需要安安心心地继续坐稳你的皇位就好。”

“您要做什么”明烨急促地站起来,衣服无意间带下去了数本奏折,更显得他慌乱无措。

“刀在谁的手里都没有关系,哀家只看重结果。”说这话时,太后扭过头去,始终都不曾对视过来。

她这是怕自己再行阻止吧。但无论他阻拦与否,不到最后一刻,他都不想将感算计至此“母后收手吧,你要相信,儿臣有这个能力。”

“来不及了。”太后缓缓踱步,不经意间,她就已经来到了太宸的门口。

陛下是个什么子的人,她焉能不知道若是等他应下了,怕是真的走到了她担心的那一步他也不会如此决定。

“即便你现在派人去救,也来不及了。”听到明烨在太宸里吐血,太后的第一反应就是着人领了她的懿旨去到了天牢里。

知道明烨狠不下心来下手,她就只能先行一步,再来到内的时候,一来是为了拖延时间,二来更是为了通知一声。毕竟,她要让明烨明白,今那二人的丧命也是为了成全他的天下。

“一将功成万骨枯。”她这样一个妇道人家都晓得的道理,明烨自然烂熟于心。太后只是在时刻提醒他一遍而已“你本就无需自责。”

“母后”明烨愈发地感觉到,自己这个皇上做的就是一个傀儡。

从前君臣两方势力难以平衡,于是他一心扶植寒门弟子,以此来稳固自己这一方的皇权。可现在,他这个陛下做的,倒要由太后来替他做决定了“这是朕的河山,你,这是僭越皇权。”

“僭越皇权也好,替你铲除异己也罢。”这些话语,她就权当是一个孩子天真的童言童语吧“陛下怎么想都可以。如今天下满目疮痍,陛下还是想想战后怎么修复河山好了。”

第八百八十章 厄运开端

可若按照抚宁的说法,他竟没有再次活命的意愿吗?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人畏惧生死了,即便未曾心生畏惧,至少也会觉得这是一个异常沉重的话题。

失去了生命的,便想想方设法地再次拥有。已经拥有且还未逝去的,便要努力将它延续下去。至于这个延续的期限,凌玥想,如果可以,那么便应该是无限。

“如果你经历了我曾经历的一切,就会觉得,活着也没有多大意思。”抚宁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和怀揣着怨念行走在世间的怨灵好像格格不入。

他的有气无力并不是身体状态下的那种没有气力,而是真正的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是颓唐无趣。

“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如果说,抚宁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要李代桃僵的打算,那么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冲突将会完全地荡然无存“你不服命运下的牵制,恰巧在这个时候遇到了看似很幸运的我。所以才会选择我。”

无论抚宁怀揣的目的是想要拖一个垫背的,还是另有什么害人的打算,至少现在来看都不重要了。

“你一定觉得我很卑鄙。”说句实话,现在的他,就是抚宁自己都不敢面对“可面对这样不公的命运,我只是不解,实在想不通。”

话音刚落,一座装缮得恢宏大气的府邸就显现在了凌玥的眼前。这里不是她家,凌玥虽然从未亲身踏足过,但对这里的一草一木皆有着深刻的印象。

它们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在了不同的回忆以及梦境里。明明相隔得那么遥远,是差了数载的经年,可却真实地切身。

府里张灯结彩,凉亭、楼阁、水榭、长廊,只要是一眼可以望得到头的地方,都被忙碌穿梭于其间的身影给占满了。

“你家是有什么喜事吗?”这一回和以往数次都不同,凌玥清楚地辨别出了这不过只是停留在过去的一段回忆。

而回忆里的主人公,现在就同她一样是个幻影,静默地站在这座大院子当中,和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地格格不入。仿佛,张灯结彩的府邸各处,他们才是鲜活的。而自己和抚宁却像是个外来的闯入者,

“十月,秋至,虽然空气里的风一直都是肃杀冷漠的。可母亲怀上了我,料想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喜事吧。”

他们本不存在在这个空间里,抚宁也不知为何突然对她敞开了心怀。不过这二者叠加在一起最明显的效果就是,抚宁把他这些曾经唯恐避之不及的过去亲手揭露了开来。

饶使凌玥觉得抚宁的用词有些奇怪。比如新生的婴儿即将降临,又是主家的孩子,这一定是对于阖府而言的喜事。可落在他的眼里,却只是“料想”,仅仅只是料想吗?

凌玥没有说话,抚宁不会无缘无故把他的伤疤揭开的,能让他这么说也一定是有着他的原因。

她不擅与人沟通,便向来自诩是个擅于倾听的。倾听的那个,不就应该做好自己的本分,不随意插话吗?

十月的季节一闪而过,不过就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他们面前的景物便开始天旋地转,发生了变换。

奇怪的是,这一次有抚宁在身边,凌玥竟然也没有觉得头晕或是有任何身体上的不适。

被黑墨渲染得滴水不漏的夜吞噬着整座府邸,数不清的闪电噼里啪啦地由高空袭来。

苍穹下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少人被时不时闪来的电光映着整张脸惨白,可这似乎并不能压制住他们心中的焦躁不安。相反,心底生出的慌张越来越重。

在惶恐随着恶劣的雷电交加上升到了一个鼎盛之际时,一声婴儿强有力的啼哭声划破了层层不安,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生了生了,是个小少爷。”一个满手是血的丫鬟抱着襁褓中的抚宁来到了众人的面前。

人群里皆是一张张笑脸,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开心。而这中间,为首的是一个老者,他抬袖抹了一把额头“谢天谢地,总算是生出来了。”

“一个……”凌玥能明显感觉到身边人的沉默,貌似陷入了一种无法自拔的痛苦之中“有惊无险的曲折故事”

她想,即便是倾听者,这个时候也不能保持刻板的默然了。

许久,抚宁才扯了一扯僵硬的嘴角,算作是给凌玥的一个回应“但其实,这是他们厄运的开始。”

抚宁的情绪已经低落到了极致,在一旁的凌玥绞尽脑汁也不该说什么好。毕竟,她一直都没有能看清在这段回忆里的真相,也便没有资格对于旁人的过往指指点点。

现在来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这一幕幕的回忆走到终点,她或许就能明白抚宁的心情了。

很快,这家家主的死讯传来,震撼了整个府上的人。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在这里陆陆续续地上演着。

这家的夫人经历了丈夫身死的巨变,一日便苍老憔悴下去了不少。可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因为整个府上足足一百多号人的生计都没有着落。

眼前的场景又悄然变换了好几次,它们就好像夜市中心的走马灯,灯光游走间,却是将其上承载的几度春秋赋予了生命。

只是,抚宁这段生命,好生沉重。以至于到了最后,凌玥都在为这个原本与她丝毫都不沾亲带故的人而感到压抑不住的悲伤与难过。

又或者,能悲伤,能难过都是一种好事。因为这最起码代表着,还可以通过哭的方式来宣泄一下。

回忆最后定格在了断垣残壁的废墟之上。她已经不敢去想象,只不过是顷刻的功夫,那下面就会有多少能说能笑的人失去了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自此常伴的将只有地下深不见底的冰冷。

“你……”这的确是一段闻者落泪,听者伤心的往事。凌玥盯着抚宁虚幻的身影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想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安慰他,可这种事情如若放在她的身上,她又能听进去吗?

又或者,只会反过来认为,这是一种来自于事不关己的旁人的无声嘲弄。

但原谅她,真的没有这种意思。



第八百八十二章 放人

“如果你没有发烧,那么或许……”苏云起现在完全有理由认为,昨晚的高烧非但不是巧合,还只会是一种变相的保护“或许现在出事的人里面也有你了。”

苏云起不过几句话,却把字面外的意思传达得清楚。凌玥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是这种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

只能权当是自我的一种慰藉吧“他们人在哪里?”

我想去看看,这句话被凌玥吞回了肚子里去。

她已经与刚刚起来听到这件事情的自己不一样了,不会那么冲动。可心底那种无法言说的痛还是会像一排排细密的针一样不断戳着心口。

“东城门。”太后毕竟不同于陛下。她自始至终都是这一段阴差阳错织就而出的荒唐事的见证者,在复杂的多重情感冲击下,一旦哪一方失衡了,那么她的报复只会更甚“太后将平阳侯和大长公主二人的尸身,示……”

苏云起的口舌这辈子还从未这样笨拙过。这些足以摧毁一个人所有用来支撑心中信念的东西,让他怎么说得出口?

“是什么?”凌玥颤着声去问。她已经辨别不清自己是真的反应开始迟钝,还是说,一切不过是有意在规避那些她最不乐意看到的。

但不管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此刻的她只想从苏云起的口中得到一个准确的回答。

“示,示众。”就这短短的两个字,可说出口的刹那,苏云起却感觉比自己在战场上浴血杀敌还要费劲,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们是打算用爹娘的……做饵,来引哥哥入京是吗?”除了这个可能,凌玥再也想不到其他理由了。太后便是再狠,为此记恨了多年,也不至于不让人入土为安吧?

至于提早设计好了天罗地网,那不过就是要等凌珏踏进陷阱当中好来个瓮中捉鳖。

“太后可还真是深宫里出来的女人吗?”这样狠毒又不留后手的计策,以前真是她小看这个年过半百的女人了。原来隐藏得竟是这么的深。

“你别冲动。”苏云起现在已经放开了凌玥。只是凌玥的情绪难以稳定,搞得他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便隔着衣料的厚度去攥上了她的手腕“等我想想办法,再带你去。”

事到如今,凌玥能做的也只有看他们最后一眼了。至于凌珏,她第一时间里可以识别出的毒计,这种伎俩自然更是瞒不过哥哥了。

但对于凌珏来说,就算明知这里面会有多么深的危险,哪怕这有来无回的危险已是路人皆知,他也会义无反顾,没有一丝犹豫的。

况且,既然举起反叛的旗子了,又怎么会有半途退出的道理。

因此,提醒他完全没有必要。自打凌珏下定决心之后,他和明烨之间便再也回不到过去,必有一战。

不过,这么说也是在以偏概全,毕竟蓼阳的身份被人揭露,明烨和凌珏之间便已经是对立的关系了。

只是不知是谁又上前推了一把,将站在悬崖边,本就岌岌可危的二人彻底带到了崖底。或许,这个人就是他们自己吧。

“又或者,等我找道士合计合计。”关键时刻,苏云起脑中灵光一闪,怎么自己差点儿把这么一个重要人物给忘了呢

算算时日,道士应该可以算是和平阳侯夫妇二人同时期被打入天牢的。凌瑶和华珺也是。他们几个人中,况情况不一,但出狱的原因也算是空前一致——触怒了天子,在皇室中人的眼里在僭越皇权。

只不过,华珺因为巫医的沉冤昭雪被放了出来。陛下又很是欣赏其人的巫术,并不算亏待。

相比较下来,这位道士可就没有这么好运了。他一露面,就伴随着他那斩钉截铁的论断,好像唯恐天下不乱一般。抛却论断是真是假不论,但究其目的,便十分地耐人寻味。

别说他苏云起只是一个王臣,跟着家族世代负责镇守边疆都耐不住这等言语的冲击。可想而知,陛下面对他,心内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道士的入狱,凑齐了前因后果这一干先决条件。暴露之后打入天牢一事自然是避无可避。

哪怕那之后是华珺代表着的巫医一脉得以沉冤昭雪,压在道士头上的负累减轻了一些。

可陛下对于他的提防可一直都在。如何帮助凌玥将她的道士师父解决出来,一度是苏云起这些日子以来的难题。

直到叛军起义发生在了天盛大大小小的山河上,逼迫得所有人不得不将其视为重中之重,再也无法伪装出一片祥和的时候。

苏云起便知道,属于道士的机会可能就要到来了。

果不其然,就在今天,天牢牢门打开,被折磨得整个人都瘦下去了一圈的道士踏出了暗无天日的天牢。

“道士师父?”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亮了一亮,凌玥不由地反抓住了她的手,指尖冰凉,还忍不住一直发着颤“你刚刚说什么?”

苏云起猜想,或许是陛下昨日和太后没有谈拢,又受到了平阳侯夫妇二人的一激,这才想起了天牢里的道士吧。

并且,被道士言重,又在为当时自己的判断而自惭形秽,多多少少不想直面见他。这才直接放了道士出来,而不是强行将其人掳进宫去,逼着道士出些法子。

不过,也幸亏陛下是这么做的。苏云起才可以在道士从天牢出来之后,第一时间派人去将他接回到了府上。

当时的他,还没有想到这么多。只是觉得,道士身上貌似背负了很多,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份会随时将他拖累至死,却还是直言不讳,是个不错的人。单凭着这一点,也足够他帮衬了。

就仅仅是这样一个很纯粹,不掺杂任何想法的行为,却成为了现在唯一能够缓和凌玥情绪的助力。

苏云起真的是万分庆幸,他大着胆子将凌玥揽在了怀里,沉声回道“道士就在府上,等你一会儿用过饭后,我就带你去见他,好吗?”

苏云起默然,他这可不是趁人之危,只是想给她点儿力量,好告诉她,无论有多难,她的身边好歹还有一个自己。



第八百八十三章 师徒

“我们。”凌玥抹了一把泪,泪水糊住了她的视线,而导致眼前苏云起的五官都看不清楚了。

她哭得满脸都是泪痕,可自己却是混然未觉的模样“我们现在就去吧。”

苏云起完全能理解凌玥的心情。但高烧刚退,一天一夜没有进食,现在又遭逢了这样的打击,她的身子怎么能受得了?

他没有多说,只是抬手轻轻捏了捏凌玥最近因为过度的忧思而迅速瘦削下去的脸颊“先用饭好不好?再说了,你的道士师父刚刚从大狱里出来,你也总得让他缓口气不是”

只拿凌玥自己的身子说话,她未必能听得进去。但把道士抬出来,就不怕凌玥不答应了。

果然就见凌玥沉默地点了点头。苏云起总是比她想得更深,在他的身上,她总能看到哥哥的影子。

两个人是那么地相似,却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哥哥沉稳冷静,苏云起一直都给人一种朝气蓬勃的感觉。

但无论是哪个,都足够在眼下快要被痛苦无声淹没的时候照亮自己了。

一抹微光,便是深陷黑暗中的那个人的所有疯狂。而苏云起,却耀眼得好像太阳,温暖,但不刺目。

好在,她有无限的向往与憧憬,却也保持着最后的一丝理智,没有疯狂地不顾一切扑上去。

“是不是,不合胃口?”苏云起把控着自己和她之间的距离,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凌玥的状态让他怕极了。这一刻,他感觉面前的姑娘就是纸做成的,仿佛他只要再大力一些,声音再高点儿,弱不禁风的凌玥便会整个人崩溃在他的面前。

“没有。”凌玥能感觉到,自己一颗冰冷的心脏里还有着什么热流在流动。

那热流仿若游走在偌大的冰原之上,渺小微弱,甚至比起冰原来就仿佛根本不存在一样。但哪怕只有那么一丝,却也足够让她加倍珍视。

她知道,这股热流的源头就在自己眼前的苏云起身上。饶是她现在已经没有一丁点儿力气拿出来回应他对自己的好了,凌玥也努力点头,挤出一个笑来“很好吃。”

一碗粥,一些清淡的小菜,却硬是让凌玥在上面花费了将近半个时辰。她实在是食不下咽,可又不能让苏云起担心,这才硬逼着自己又多塞了几口。

苏云起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侧头掩去了眼神中的些许心疼。只装作不是很满意的样子“说实话,我也不太喜欢这些菜,寡淡无味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出来的。看来,明日就得让人换个口味来。”

“我们走吧。”苏云起搬开了横在面前的几个矮凳,生怕失魂落魄的凌玥再因为深一脚浅一脚地给把自己绊倒。

“大师”虽然这是在自己府上,可奈何这间客房是有主的,苏云起也只能耐着性子敲响了久扣不开的房门“你在吗好歹吱一声啊!”

正是愁苦间,对上了凌玥含着泪水的眼睛,苏云起一拍额头,他怎么忘了提这茬儿呢“那个,是玥儿,她来看你了!”

“进来吧。”屋里的人很快有了回应。

事实证明,任凭他苏云起在外面把嘴皮子磨穿,把嗓子眼里都喊出烟来,也不及抬出凌玥的名字来好使。这叫个什么事情,差别对待也别搞这么明显好吗?

二人对视了一眼,这才由苏云起推开了房门,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眼下已是肃杀薄凉的秋天了。房里点燃了“”一炉的熏香,瘦得快要脱相的道士盘膝坐在榻上。不知道是不是熏香的质量不太好,闭着眼的他整个人置身在浓浓的云雾缭绕之中。

不见什么仙风道骨的仙气儿,倒像是所有香客为求神佛保佑而快把庙宇的门槛踏破了的样子。

只是,很无序,很杂乱。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它的淡然处之。

凌玥早就知道,一切不过是覆巢之下,等着她的路必然不好走。可如今亲眼看到道士师父的样子,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师父,您还好吗?”

“能跑能跳,区区关几日大牢而已,还难不倒我。”道士突然话多了起来。

对啊,道士师父突然就话多了起来。从天牢那种鬼门关里溜达了一圈,不见得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但他却不惜笔墨地着力强调了这么多,恰恰是越描越黑啊。

“玥儿。”道士在烟雾缭绕间,睁开了他的双眼。多日不见,那双眼睛似乎也不像之前那样清亮了,稍显浑浊的苍老眼眸动了一动,他朝着凌玥招了招手“你过来,为师有话要吩咐你。”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道士师父的话,凌玥自然不疑有他。

“哎!”鬼使神差的,苏云起拉住了她。凌玥的掌心一片冰凉,可那种温润顺滑的感觉让他有些舍不得放开,好像自己只要一松手,他就会再也抓不到似的。

奇怪,即便自己真的很喜欢眼前的姑娘,可也一向克制得很好。今日,是怎么了?

“没事的。”凌玥冲他笑笑,这才朝着道士的榻前走去。

是啊,人家师徒二人相见,多好的事情。他在瞎想些什么。苏云起有点恨自己莫名窜上胸膛的那种自私的占有欲。

“你坐。为师有话要跟你说。”道士并不急着相告,而是坚持先让凌玥按照自己的要求坐下来再说。

凌玥不是没有一闪而逝的疑惑,只是这些疑惑比起他们师徒相见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是。”

刚刚挨着道士坐下,凌玥就感觉自己耳后有一股劲风刮来,不偏不倚刚刚好落在了自己的后脖颈上。

“师……师父。”一句话都说不完全,凌玥就没有了意识,倒在了道士的腿上。

“你干什么?”苏云起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刚刚心中突然生起了那样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占有欲。原来,竟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心中早早预料到了此时。

他没有料到道士会突然来了这么一招,但他也并没有太多的慌乱。因为仅仅就在道士对凌玥出手的那一刹那间,他能清楚地判断出来,道士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敌意。

“少将军聪明过人。”道士抬眸,对上了苏云起的眼睛“难道不知我的用意吗?”



第八百八十四章 出兵

“可你……”苏云起的双眼当中当真出现了那么一丝疑惑,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同意。

“没有可是。”道士摇摇头,如今的他无事一身轻,虽然身体上的各种伤痛成了最大的负累,可心里却偷偷松了口气“这是对她最好的法子,不是吗?”

不管这口松下来的气是不是和他的初衷相契合,可最起码,现在的他,真的没有什么要做的了。

讲的露骨些,事态发展到了如今的模样,是战是和,主局又该把控在谁的手里。那是他们双方的事情,和他这个合该在荒山上度日的人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

“麻烦让条路。”道士即便瘦得快脱了相,可力气却似乎是分毫不减,一手扶着被他劈晕的凌玥竟也不显得吃力。

苏云起的喉咙滚动了几下,终于没有阻拦什么,但是放着二人离开这间房间的背影。他还是忍不住张了张嘴,声音低到好似只是他一个人的呢喃“我该去哪里找你?”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好像一由嘴里说出,就消散成了眼前的一缕轻风。可是此时,屋里屋外静得怕人,竟是连一丝风都没有起过。

可道士却听得清楚,他的嗓音有些喑哑,但却挡不住这一句话的洪亮“辛陵。不过,我可不敢保证你可以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吗?这种东西,在他苏云起眼中,向来都不该只是想想,然后寄希望于上天。能不能事成,自然由他说了算。

因而,缄默片刻,他只吐出了两个字“保重。”

战场上一切都是瞬息万变,生死如是,成败亦如是。可祖父苏闲告诫他的,他却一直记在心间。这么多年随着岁月的磨洗甚至愈发地深刻起来:哪怕是危机,都可以在人力的扭转之下化为契机。

危机,契机,本就没有绝对的界限。这一次,又有谁能想到,一直将自己的小命过得风雨飘摇的道士,却会成为了解救凌玥于囹圄之中的人呢?

一切就是那么地巧,太过巧合的节点似乎仅仅只是为了保证凌玥的安全离开。

隔天,苏云起就同苏闲受了皇命出城抗敌。距离凌珏带军杀进京都,居然不过只有三座城池的距离。按照其人一贯雷厉风行的做事态度,以及近日对方又是势如破竹的好运。

三座城池,即便这里布下了层层军火,也根本拦他不久。

苏闲将缰绳紧紧抓在手间,眉毛拧成了一团,整张满布着皱纹的脸上都写满了纠结与不愿。

苏云起心里也怪怪的,他明明知道凌珏如今的身份是叛军,可他却有一种同室操戈的烦躁“祖父,我们……”

话还没有问出口,苏云起就反应过来了什么,及时地住了嘴。瞧瞧他在犯什么糊涂,居然要问自己的祖父,他们和凌珏之间真的只有一战,真的就无可避免了吗?

且先不说这等问话在已是板上钉钉的现实面前毫无意义,就算真有几分探讨的必要,可这个时候人多眼杂,他怎么能一个糊涂差点儿把他和祖父都给坑了呢?

“我们……”苏云起话锋一转,刚刚他的莫名压抑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隐瞒了过去“我们会有多少胜算?”

苏闲的心里不比苏云起好受多少,甚至因为他本也是前朝的一员此时而生出了些抵触之情来。只不过,终究是久经沙场,旁人从他脸上一向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来。

“尽力而为。”而此时的苏闲也没有正面回答这个很明显是为了应付某种尴尬局面的问题。

他猛地一拽缰绳,将心底压抑着的情感通过这种方式宣泄出了不少“让后面的都加快速度,我们必须要在天黑前到达泽州城内。”

泽州,若是那里的守将没有十足的能力,那么它便是下一座失守的城池。

并且,随着距离的不断推进,对于京都城只会造成无法负担的重量。

苏闲本人可以对战局的两方有自己的想法,可一旦对方的军队入城,这对百姓来说只会是一场残酷厄运的到来。

他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数年,手下斩杀的敌人或许也可以铺满一整个泽州城。但是,这并不等同于,他对战事本身就是麻木的。

说句怪厚脸皮的话,以往的他,杀敌不遗余力,被人冠以战神之名。战神之名,在别人眼中意味着什么,苏闲是不清楚的。

可在他心里,却绝对不是什么好词。战神,总是战在前,神在后的。有战乱,便少不了死亡与血腥。

他的手上满沾污血,造下的杀孽许是早就无法偿还了。可他明知如此,还是要冲在最前面。不为别的,只因为,不斩杀前面敌人的头颅,身后就会有更多本该无辜的百姓倒下。

孰轻孰重,高下立判的事情。

所以,这一次面料的情况同样如此。孰轻孰重,照样还是高下立判的事情。

苏闲的情绪半点都没有透露出来,可苏云起却有着不约而同冒出来的想法。这也是他接了圣旨后表面看起来还算如常的最大一个原因。

这一仗,是必须要交战了。与其让别人来做,还不如交由苏家军来做。尽管这样做,所要面临的痛苦是异常直观的。

一行人马匆匆赶到泽州城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虽不至于不能视物,但情形比起那个也好不了多少。

泽州城城楼上的守将据说是个缨簪世家,姓陆,单名一个明字。

陆明,可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名字。不用多想都能知道,这陆明的长辈为他取了这样的一个名字,就是希望他可以做一个堂堂正正,对家国社稷有用的人。

不过,苏云起咬咬牙,忍不住一声冷哼。

他微微抬了抬下颚,即便现在身处低势的人是他,需要抬头仰望的人亦是他。可苏云起浑身散发出来的那种气质,还有他焰压一切的眼神和语气,倒好像和城楼上的陆守将互换了一下位置。

这种差异,不仅是苏家军众人都感受到了,就连方才还双手压着城门砖瓦在那边嬉笑的陆明都感觉到了。

不由地就是脸色一变“大,大胆叛军,再敢上前一步,休休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第八百八十五章 放行

“哦”苏云起眼底升起一种戏谑的笑意。不知为何,这一次他竟然不着急解释自己的身份“怎么个不客气法不如你倒说来听听”

京都当中的世家子弟都尚且贪图享乐,就莫说这些自以为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了。这个陆明,安逸有他,可拼死的时候那就未必……

苏云起觉得,有必要试试。

陆明半个身子隐在了城墙里面,所露出来的上半身却克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明哥。”有小兵实在看不下去,攀了攀他的肩膀“下面那群人虽然看似来势汹汹,可我们泽州城里的武器粮草一应俱全。依我看,根本用不着怕他们。”

“呸。”陆明说起话来都开始颤抖“你懂什么?我们双方实力差距有多大你看不出来吗?泽州城外荒草遍布,又一向地势偏僻。能在这个时辰打来,必定是赶了一夜的路。可你瞧他们,军机严明,士气高涨,一个个的站位又是明显有着讲究,完全不受影响。”

小兵闭了嘴,往旁边横跨了一步,和陆明隔断了些距离。他实在不想感慨,陆明干起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来的事真是一把好手。

明明双方只是在互相放话的阶段,鹿死谁手都还没有个定数。可被陆明这张嘴一开一合地描述下来,众人还当真不寒而栗。甚至有些不争气的偷偷在想,如果对方这个时候发起了猛攻,他们会不会不战而降

距离虽然隔着并不遥远,但对方守在城墙上,占据了地利之便。就连并没有特别刻意压制的窃窃私语都没能传过来。

苏云起的耐心正在被一点点耗尽“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就冲上去,不带一兵一卒,兵不血刃就能拿下这座城池。”

方才还有些自信的小兵现在却是第一个把自己的话忘在九霄云外的人“明哥,这可怎么办?他说他要冲上来!”

陆明却在慌乱之中难得捡到了一丝理智,用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瞪了一眼小兵“城楼这么高,他是插了翅膀吗?怎么可能冲得上来?再说了,城中备了百辆车的巨石,防的就是这一刻。老虎不发威,还当我陆明是死的吗?”

泽州城内的士兵被这样一句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话语安慰到了,纷纷朝城门外张望了几眼,这才放下心来“明哥说的对。对方就是神兵天降,也没有这种能力。”

陆明被众人这样一句吹捧,顿时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浑身也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了一股胆气,他微微踮着脚,朝在城门外的苏云起众人喊话道“泽州城,守军三千,箭矢五千五百只,装有巨石的板车不下百辆,另囤有的粮草足够城内众人撑半月有余。尔等叛军若是知晓利害,还不速速退下?”

“祖父。”苏云起的眼角漾开了笑意,他偏头看向了与自己并肩骑在马背上的苏老将军“陆明好大的口气,不过真希望泽州城内如他所说。”

“他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掺假的。”诚然,面对敌军压境的压力,少不得会有人虚张声势,只为壮大己方力量。可陆明头脑简单,方才被苏云起的一句话一诈,此刻早没有了那许多弯弯肠子。

“诸位。”苏闲定了定神,他的嗓音在这泽州城外很是嘹亮,甚至惊起了一众草丛当中的飞鸟。

飞鸟扑棱着翅膀,一只接着一只地飞远了。

先前和陆明说话的小兵微微眯了眯眼睛,面色大变“明,明哥,这好像不大对劲啊!”

“你别拉我。”陆明一脸嫌弃地从他手中挣出来,拍了拍满是褶皱的衣角“你别神神道道的,烦不烦!”

陆明说的确实是实话。泽州城的士兵不在少数,甚至对于大部分军队来说,这都会是一个压倒性的数字。

可面对迷茫月色下那黑漆漆站着的黑影,陆明总感觉心里不踏实。就好像自己身后的这些活生生的士兵都是面粉捏出来的,十足地中看不中用。

小兵有一个猜测,实在是不敢不禀。于是心一横,贴上了陆明的耳朵“明哥,你看,那下面带头的一老一少,该不会是……”

有些话,只需要点到为止。陆明一听这话,原本还在阵阵发着抖的身子很快就是一僵,嘴里嘟嘟喃喃的,愣是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苏闲此时已是从腰带上解下了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玉牌“苏家军众人奉命,特来泽州助陆守将一臂之力。”

用来证明身份的信物可以有很多,虎符就是其中最有说服力的一个。可苏闲却并没有将它拿出来的打算。

一来,虎符是调兵遣将的唯一依凭,实在不便拿出来冒着风险大材小用。二来,其实苏闲和苏云起都心知肚明,这个陆明就是一个绣花枕头,取得他的信任还用不着自降身份。

那玉牌在朦胧的月光下不知为何变得很是显眼,本来就僵硬得一动不能动的陆明现在后脊背一凉,干脆坐在了地上。

“明哥!”他身边的小兵们围了上去,手脚并用地就要扶起这位吓没了半条命的守将。

苏云起将这一幕都看在了眼里,咬了咬后槽牙,这才忍着没有发笑。而后,他仿佛耗尽所有耐心一般,朝着像是突然被一箭爆头不见人影的陆明喊道“不出一个时辰,敌军就会赶到。陆守将若是打算一人独揽军功的话,我等这就掉转马头,就此回京也不是不可以。”

“苏将军。”城楼上攀上了两只手,不知过了多久,早已软掉双腿的陆明这才在众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不,不是……苏,苏老将军,苏少将军一路奔波,下官有失远迎。开城门,放行!”

陆明懦弱胆怯,更又好大喜功,可好在这个脑子有时还是灵光的。

苏云起甚至有一种感觉,陆明若是在认出他们身份后,第一时间不是开城门放行,而是先阿谀奉承地逢迎一顿,他真的会控制不住自己搭在剑柄上的手。

“进城。”苏云起淡淡收回了视线,轻轻一拽缰绳,和苏闲带着众人这才进了泽州城。



第八百八十六章 泽州

陆明面色惨白,可即便在这个时候,他还记得自己是泽州城守将的身份。硬是在身旁几人的搀扶下下了城楼,候在苏家军的必经之地,头深深地垂了下去。

“苏家军。”苏云起面色无异,即便打从心眼里看不起这个绣花枕头,可他还是很有教养得没有将这些情绪一一表现在脸上。

陆明缓了缓神,确认没有因为自己的敌我不分而惹恼了面前的这位少年将军,便赶忙抱拳道“陆明,泽州城的守将。二位将军,要不要随着下官先去看看城里。”

城里,自然是没有什么好看的。敌军尚未攻城,是个守将就该明白带着无辜的百姓去到安全的地方。这一点,苏云起并不认为陆明会做不到。

但他还是颔首示意对方前头带路,自己则是扭头面向了苏闲“祖父,我去去就来。”

他们是掐算好了时辰来的,这也才有方才在外间的那一幕。自然是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知晓苏云起的打算,苏闲自然不会阻拦“最多半个时辰。”

守将对于陆明来说,真的是一个名不副实的头衔。不过许是生在世族大家的缘故,这人小聪明还是有一些的。

他走在距苏云起只有两三步的前方,时不时回过头来露出一个讪讪的笑容“少将军,就到了。”

苏云起心领神会,很好,这家伙根本不用自己多费口沫,就知道他们该去的地方是哪里。

“箭矢就在这道门后。”陆明说的那几千箭矢可不是虚张声势,而是都暂且存放在了这里的仓库内。

“我刚刚一路走来,都没有见到什么人影。城里的百姓呢?”苏云起背着手在库房当中转了一圈,这才再次迈动了步子。

陆明很快回道“都提前疏散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虽然你眼神不好。至少在这点上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苏云起原本的目的到了这里也就该结束了,可看着陆明这点头哈腰的样子他就很不爽。似乎只是电光火石的功夫,他就改了主意。

猛然听到来自苏云起口中的一句夸赞,陆明不由地喜上眉梢,很快挠着耳廓就开始傻笑起来。

看他这样子,八成还觉得自己功劳很大了苏云起太阳穴狠狠一跳,伸手一捏,虽然有意克制了一下力道,却是已经将陆明的脖颈死死地控在了手里“你话太多了。”

陆明的脑袋瓜子怎么反应得过来这是什么情况?只是浑身一僵,嘴里的话也说不利索了“将,将军,您您这是干什么?我们不是一头的吗?”

“你说得对。”就是因为一头,他就更不允许自己眼皮子底下大大咧咧地跳着这么一个不稳定因素了“不如,我把你绑起来扔到仓库这里你看如何”

陆明长得人高马大,一看就是身材魁梧型的,但实际上在苏云起刻意收敛的情况下,却还是一招都没能接下来。

“少将军啊!你们苏家军功勋卓著,难道还在乎这一次区区的平定战乱吗?”陆明苦着一张脸,看这样子,很是渴望去到前线一战了。

“我可不是为了军功。”陆明看重这个,可他却不,这么想他,实在是狭隘了“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去到城墙,是想要我护着你吗?”

“可……”陆明直到此时,才算明白了苏云起看他的眼神会这么冷漠了。原来是把他当拖后腿的废物了。

他想要证明一些自己存在的价值,却扯了扯自己的头发,愣是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也就难怪会被苏云起这样看了。

“调度后方的事情。”苏云起眸色很淡,尤其是在这样的月光下,从陆明的方向去看,那里面甚至还笼罩着一层诱人的光华。他不自觉地都看呆了,就连苏云起说出的下一句话都没有太在意“你来。”

那可能真的是只有强者才会拥有的特质吧,反正陆明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里,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苏云起抬了抬下巴,随机指定了一名跟着他来的苏家军。可以看得出来,在苏云起的心里,即便是从苏家军里闭着眼挑一个人出来,都比他这个泽州城守将强上百倍。

“你不服”此时,苏云起松开了擒着陆明后脖颈的手,声音冷淡“可惜,我说了算。”

许是实力相差太过悬殊,陆明在苏云起那一双眼睛的逼视之下,纨绔气息荡然无存。此刻更是舔着一张脸笑得有些没脸没皮“没有没有,少将军您说了算。”

“你来。”苏云起才懒得和这人对话,瞬即手指一指,又从跟他来的人中指定了另外一人“看着他,不要让他坏事。”

“是。”苏家军的人都很是信服苏云起,以至于不管苏云起给他们布置什么任务,他们都只有全力以赴这一个目标。

得!连在后方调度一下的机会都被剥夺了。这是十足的看守囚犯啊!

虽然心里忍不住一阵念叨,可实际上的陆明却是大气都不敢出。只直勾勾地盯着苏云起的背影从视线当中远离之后,这才仰天哀嚎了起来“天哪!我!”

“别鬼嚎。”苏云起手下的人也一个比一个虎,根本没有点儿尊卑的意识,说话间,已是一个拳头朝着陆明的后背就招呼上来了。

若是泽州城里的其他人还在,自己当然可以用身份压过这小兵一头了。可惜,放眼去望,百姓被疏散到了安全的地域,士兵又都纷纷聚在城门出。能站在他这边的,还当真只有他自己了。

陆明觉得,自己还没有这么卑微过“不嚎,不嚎就是。”

不出一柱香的功夫,众人就看到苏云起自方才离去的方向不徐不疾地大步走来。而他们伸长了脖子去望,却再也没见到泽州城守将的影子。

苏闲似乎见怪不怪,不知有没有注意到,径直带人绕上了城楼。

“你们几个,留在这里接应就好。”尽管这一次,苏云起不再是攻的一方,而是选择了守。可他指挥起人来还是有着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

苏云起很快带人上了城楼,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却紧了一紧自己的拳头。



第八百八十七章 交涉

“祖父。”苏云起抿了抿唇,面对这一次战事,他意外地发觉自己的嘴唇开始干裂。那种从心底生出的无措和慌张感太过莫名,倒让他六神无主了起来:“你不问问,陆明去了哪里吗?”

今夜反常的又何止他一个人,苏云起甚至觉得,是不是自己的祖父也是一样地紧张无措?

只是,他不会像自己这样,但凡有个什么超脱于自己接受范围内的东西就局促不安起来。

二人就这样并肩立在城墙的中央,尽管看上去似乎是被浓浓的夜色包围了起来。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每一场大战来临前,也只有他们身边才会是唯一有光明的地方。

即便如此,左右还是无人敢上前破坏那二人的交谈。

“你不是已经做了决定吗?”夜色中,苏闲搭在城墙的两只手掌干燥温厚,几根手指就那样百无聊赖地动一动,似乎所有已知的未知的,都尽在他的掌控“还来问我干什么。”

苏云起心下奇怪,但他倒是知道,祖父并没有生自己的气“您以前都不……”

真让苏云起去描述他心里的感觉,他又一下子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来。就好像,过往他们祖孙二人的相处模式是一团杂乱无章的麻绳,找不出任何一点头绪来。

“可你是有自己的想法,不是吗?”偌大的城楼之上,他们二人左右不下十数步便是己方布好的兵力。

可二人的交流却好像视他们于无物,浑然在另一个世界的样子。尤其苏闲此刻的声音,沉静到有一丝释怀的意味“祖父老了,不可能把你一直拴在裤腰带上。”往后都是如此,抉择是正确也好,有欠妥当也罢,他都不可能一再插手干扰。

既如此,还是早早地放手“我看,你的选择,一直都很好。”

苏云起有些错愕,印象中,自己的祖父威严,严肃,甚至到了一种几近偏执的古板。当然,这些都是被爱层层包裹着的。

可就是这样双重的祖父,从他嘴里听到这样一句话来,实在是苏云起始料未及的事情“您不是一直都觉得我尚有进步的空间”

在旁人眼中,苏云起是年少有为,绝对担得起苏家重担的那个。可在苏闲的眼里,苏云起冲动,不够沉稳,遇事还总喜欢意气用事。

可这些,苏云起都在努力克服并积极改正,只可惜,无论他如何努力,距离苏闲心中的那个完美形象似乎总差些距离。

那距离可能很短,短到只有一步之遥。但就是那一步之遥,却是苏云起花费了所有力气都难以跨越的难关。

“没有激励,又何谈进步”苏闲今日直言,是因为他觉得,许是到时候了。

“云起明白。”一直以来,他或缺的,也就只有这么一句肯定的话而已。如今得到了苏闲的一句肯定,倒是比千金都重。

尽管事实上,他自小就不缺那些东西,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懂得千金对于常人的意义何在。更何况,这不过只是打了一个比方而已。

没有哪个比方,会比这个更加切实,会比这个更加地有意义。

“你把陆明支开,应该还有另外的用意吧?”苏闲说这话时,特意往二人的身侧瞥了一眼,状似在防备着谁。

苏闲既是开口问了,那就至少证明眼下是不用特意小心的。苏云起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证实了苏闲的这一句问话“兵戎相见,永远都是下策。”

别看他们祖孙二人一样的历经沙场,在绝大多数人眼中,怕是早成为了一个麻木不仁的魔头。可是,越是要亲手了结掉别人的性命,越会懂得生命的不易。

主和不主战,才是他们冷峻盔甲下一颗真实跳动心脏的原因。

“所以,祖父说过。”月光下,苏闲露着一张笑脸,拍上了苏云起的肩头“你的选择,没有错。”这小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他竟是毫无所觉,这个肩膀分明扛得下的重量,也早就超出他的想象了。

不过是不想各自为营罢了,苏云起心里有些惭愧,他还真的未必如祖父所想的那样面面俱到。

望了望被乌云半笼着的月亮,今晚的月色混沌得厉害,好像永远都看不透那后面会是什么。苏云起强自压下了心头的惴惴不安,只把话题带回了他们必须要面对的现实面前“他们就要到了。”

“准备吧。”半晌,苏闲沉声叹道。

听得出来,对于这样无法掌控的局面,苏闲也只能做到走一步看一步。

苏云起的猜测并没有错,不到半个时辰,泽州城城墙下就又聚集起了一堆的黑影。

为首的那人身披月光,可整个身子似乎还是被黑暗吞噬殆尽。奇怪的是,苏云起认出对方的面庞来,却是一点儿都不费力气。

他甚至有些感觉,自己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等的目的,或许只是为了对方一句诚恳的回答。

“珏公子。”苏云起抢先开口,看向了城楼下的凌珏“好久不见了。”

凌珏的面色有些阴沉,不过此时隐藏在夜色之下,倒也没人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

苏云起这句好久不见,饱含了太多情绪。他自己不会觉得这只是泛泛的寒暄之词,凌珏也不会这样认为。

可是一开口,说出口的话却是冰凉得令人心间一凌“苏少将军别来无恙,今日是打算与我作对到底吗?”

苏云起忍不住偏头看向了苏闲,他有太深的不解,从凌珏身上得不到答案,只好在自己的祖父身上多少得到些意见了。

“放。”苏闲的眉毛拧在了一起,只是他的行为却远比苏云起要果断得多。只见他挥了一挥右手,城楼上早已布好的十几颗巨石被纷纷推落了下去。

“祖父!”苏云起压低了声音,听来是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龇牙列齿“你不是说……”

“这也是试探。”苏闲一脸面色不惊的模样,片刻之前拧着的眉毛都舒展了开来“言语上的试探起不到什么作用,如若他还有些心思,那也该知难而退。”

苏闲不想伤害凌珏的心情,不比苏云起少一分一毫。只是他不相信,依照那孩子的性格,会有口头上的服输。掏心掏肺的真话也不大可能会在这种情形下发生。



第八百八十九章 败阵

凌珏从来就不是一个犹豫的人,以前是,现在也是。

以前他有无数个原因,而如今,可能也有无数个理由。只是不知,这原因和理由之间,是否还是一如从前。

只见凌珏伸手一探,很快也摸出了一个散发着阵阵寒光的利剑,脚下则是一踩马镫,整个人借着这股力道离开了马背。

从气息来判断,凌珏也算是他难能可贵的一个对手了。苏云起抿唇,露出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算作是笑容的微笑“那就动手吧。”

别看凌珏一脸淡然从容的模样,气息也在对战前半分不显凌乱。可究竟有几分本事,本事如何,却是需要真刀真枪比过才能知晓的。

靠着眼睛去猜测,又凭自己浅薄的感觉去给一个人下论断,他才会输。不过,这个输自然不是停留于浅显表层意义上的输。

月色映射到利剑的剑尖上,将金属本就带有的戾气无形之中放大了数倍。苏云起只觉得,对方使出了全力发出了攻击,一招一式,并未留有半分后手。

这绝对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因为全力以赴的攻击,尤其是这种急不可耐的攻击,往往是一个人开始发慌的表现。

此时,就是对方破绽百出的时候,极利于他借力打力,真正反击的时刻其实是被不争气的对手亲自送上了门来。

铮的一声响,利剑擦着他的耳边破风而来,不夹带着任何一丝犹豫,那个人下手利落,剑法精妙。好像一瞬间,这个周围还是一片混战的人山人海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无论对方实力如何,也不管是否发出了全力,但这样的程度,还远远不够让苏云起自乱阵脚。因而,计划得以完整地继续下去。

苏云起手腕一个轻巧转动,就在剑锋再次迎面而来的时候,抬手一横,被打磨得如镜面光滑的剑身上就映照出了自己的一张年轻的容颜。

他的容颜还是那样,尽管年轻稚嫩,但在面对这样的时刻,眉宇之间总会笼罩出一分别样的认真与笃定。过去,他笃定自己一定会赢,可现在,他就要把自己所有的笃定都押在这个朝他拔剑相向的男人身上。

苏云起不禁多打量了“镜中人”几眼,熟悉的眉眼,熟悉的感觉,还有……那个令人作呕的画面

苏云起面色一变,将所有的力道放了出来,格开了二人久久僵持不下的局面。他只侧头一偏,就望向了不远处呕吐不止的人“那个,你能不能别碍我眼”

“抱,抱歉。”那人抚了抚胸口,做了一个深呼吸的动作。晃晃悠悠地总算是彻底走远了。

苏云起慢悠悠地转回了视线,许是刚才的那一幕让他受了不小的刺激,再看向凌珏的时候,竟然是一股克制不住的干呕涌了上来“呕,对对不住。”

凌珏有片刻的踌躇,这尴尬的局面,让他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最后,还是克服下来各种不适的苏云起率先做了个请的手势“不要因为这种小事打乱我们的对战,继续吧。”

凌珏没有说话,剑在手上只做了一个上挑的动作,愣是将因为这一段插曲的缘故而难以回神的苏云起身上的衣裳给勾破了。

苏云起低头看了看那一段独自在风中摇曳的线头,唇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这才对嘛,也免你我都胜之不武。”

他当然不会以为这是凌珏的一招投机取巧。事实上,哪怕他只有片刻的晃神,对于那些实力不足的人来说,也休想近他的身。

更别提,一个晃神的功夫,在他身上盔甲的重重保护下,凌珏可以一招探入里衣,勾破衣裳。这种力道,应该也有他刻意控制的因素在内吧。

“那你也一样。”凌珏知道这家伙想做什么,才会孤身犯险要和他一对一比试。可无论他愿不愿意袒露心事,至少都有一个前提。

他希望对方不要藏私“若是被我发现你尚且保留着一招半式,没有用尽全力的话,就莫要怪我手中的刀剑无眼了。”

“好说。”苏云起笑得轻松,好像凌珏说出口的这句话正中他的下怀,本就是他原本的打算。

凌珏文武双全这事毋庸置疑。放眼京都,恐再难有一人可以出其左右。但一个人总归是寸有所长的吧,论武功,以及在战场上的相机而变,苏云起还是有着自信的。

既然敢来以身试探,那他自然有办法不让凌珏起疑。又或者,支持他如此行动最基本的筹码就是,就算凌珏起了疑心又能如何?

二人近身而战,如此来回数招,竟是难分伯仲。苏云起再次用右手的剑挡下了对方强势的攻击,虎口一麻,不觉开口调侃了一句“你还真使全力啊!”

苏云起没有像他那样经历了太多沉浮,这句话在凌珏耳中听来,竟是带上了一丝孩子般气急败坏的口气。不觉就是失笑“不然呢?”

就是这样一句话的功夫,苏云起的剑已经挡住了攻势,明明在还有余力的情况下却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凌珏不是没有一闪而过的疑惑。可是仅仅只是一瞬,在夜色的掩护下,凌珏就感觉有道迅疾的影子闪过,再低头去望的时候,自己腰带上挂着的玉佩就跑到了苏云起的手上“好手段。”

这一句话,饶使是一向有修养的凌珏,都带上了咬牙切齿的意思。

苏云起笑得不置可否,对方不是他,又怎么能知道自己这一举动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呢!

剑锋夹带着凌冽之气袭来,那上面的寒光不偏不倚地落入了苏云起的双眼之中。

只是下意识地,又是故意地,苏云起闭了闭眼。与高手过招,成败从来都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若是他真有意做些什么,所下的手脚,也有一万种法子让对方查无可查。

“你不该。”

苏云起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凌珏的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似乎只要再偏那么一寸,就可以让他毫无痛苦地身首异处。

而落入耳朵的那道熟悉的嗓音,此刻却是隐忍过后,压了又压的愠怒。



第八百九十章 冷箭

苏云起手一松,咣当一声乍响在身侧,是他的剑坠到了地下。他摊了摊手,示意现在的自己已然构不成任何的威胁“我输了。”

他当然不会承认,拿了凌珏挂在腰间的玉佩是他刻意为之。而这刻意背后的目的,也纯粹是为了激怒凌珏。

要不然,他们之间的过招就是打到第二日天光大亮,都未必会有一个分晓。

这段日子出了这么多的事情,苏云起完全可以猜到,那枚被他挂在腰间始终保存完好的玉佩,一定对其人意义非凡。

果不其然,修养再好的人,一旦被人拿捏住了软肋,也再难维继下去。往日还一帆风顺的凌珏或许尚且可以做到不将它放在心上,可现在凌珏的态度就很微妙了。

泽州城的守将虽然是个扶不上墙的,但里面的军资倒是准备得齐全。又加之苏闲领导有方,战线拉了将近一个时辰,都没有人能摸上城楼高处的一墙一瓦。

不过,战局的一边倒往往就是在一瞬间的。直到苏云起背在身后的双手被人用麻绳绑了个结实,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城墙上黑压压的人影才终于方寸大乱起来。

“少将军!”有的人眼尖,即便是在夜视受阻的情况下,也一眼望到了那挺立的卓然身姿“少将军怎么被抓了”

苏闲淡淡地瞥了众人一眼,用一腔沉静如水的嗓音开口“都回各自岗位去,若被我发现有谁擅自离岗,军法处置。”

或许这一次不用策马在战场上干那抛头颅洒热血的事情反而不是什么好兆头。仅仅是固收一方,可就是这本该简易不过的守城,却似乎是苏家军军心不稳的开始。

因为,他们谁都没有料到,苏云起会被对方扣下。

“苏老将军。”这一声高呼,是来自于凌珏的,他的眼眸依然深不见底,让人无法摸清其中的情绪“如今我们各自为营,我自然不会手下留情,也希望您可以使出全力。莫要……”

苏云起的两只手腕被绳子扭在了一起,此刻深陷敌方阵营,可不见有半分挣扎之意。他静静地立在距离凌珏只有半步之隔的斜前方,背对着凌珏,在月光都难以企及的地方却是唇角上扬。

凌珏足够聪明,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内心的打算。可知道了又能如何呢即便凌珏现在反应过来他拿了玉佩也不过是为了激怒又能如何?

“莫要废话。”苏闲很自然地接过话茬,他不会给凌珏将那后半句话说出口的机会“你方攻城,我方守城,各凭实力而已。”

“要的就是这句话。”凌珏弯唇笑笑,可嘴角翘起的弧度却似是含霜千年的冰冷,几欲令人望而生畏。

不知怎的,月光格外昏暗,它借着几朵密布的乌云将自己大半的光华都尽数隐藏了起来。

就在这半明半昧之中,城楼下那些如蝼蚁一般矮小的人影却抱团在一起,动作迅速起来。

苏闲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下眼睑不由地便跳动了一下。一个好的将领,在战场上可以发挥出的作用,是绝对不亚于千军万马的。

而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诉他,凌珏便是这样的一名好将领。他的队伍,先前虽不至于是一盘散沙,可和一向作战优良的苏家军比起来却还是相差甚远。

这也是他一直可以从容淡然,还假借作战的名义企图去试探动机的最大原因。不过,这一切在凌珏做出决定之后,便就都不一样了。

冷箭嗖嗖的破风声不绝于耳,苏闲被淹没在了左右的放箭声中。这是苏云起做的决定,他明明知道后果是什么,却仍然不加阻拦,为的就是凭他一生看人的眼光。

每一支箭矢都被射出了流火的星茫,准确,力大,甚至还有那么一丝狠辣的意味存在。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身处敌营两方,埋在苏家军众人心中的,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使出全力,才能击退甚至是战胜敌人。

他们背负着百姓的希望与家人的安康,奔赴在战场作战的时间实在太久太久了。久到,只要是相同的情形,便足以使他们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的代价。

可他们似乎忘了,不是每一次的两军对峙,就一定要撕得头破血流的。

泽州城内外,城楼上下,他们的体内都有着同样的血脉。

这根本就是一场自相残杀,毫无意义的对抗。

箭矢继续破风而行,城楼之上的众人愈发地焦躁起来,不断有人抱怨并且大声吼叫起来“为什么?这箭为什么杀不死人”

那些借着木梯不断向上攀爬的敌人,在中箭之后只是纷纷坠落,可一个个倒在地上哀嚎片刻后,却还是奇迹般地站起了身子来。

没有道理,也不可能,更是之前从未发生过的情况。苏家军众人早就发现了这样奇怪的一幕,只是谁都不肯在这个时候争当出头鸟。

不断的有疑问落地生根,他们开始怀疑,是面前这些人生来就钢筋铁骨,异于凡人吗?还是说,其实问题是出在了箭矢身上,这些一捆捆的箭,根本就是被人做过手脚的。

比起前者的荒诞不经,自然是后者更容易让人信服。

终于有人耐不住心底不断敲击的疑惑和怒火,大步上前,将自己的发现禀告给了苏闲“将军,这箭矢被人动过手脚,根本无法射杀人。”

苏闲知道,他迟早都是要把实情告知给他们的。只是希望,这一刻可以来得晚一些,他将目光从城楼下乱做一团的人群里收了回来“箭头是我吩咐改过的,无法射杀对方,才理应正常。”

“什,什么?”城楼上的人群里爆发出了阵阵的疑问,他们的声音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简直汇成了奔流不息的汪洋。

“久商,你带人继续。”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苏闲的余光便瞥到对方倏忽拉近了与他们之间的距离。

“是。”名为久商的人算是最早跟着苏闲的那一拨士兵,即便现在对于苏闲的种种作为也是万分的不解,可面对将令还是绝无二话地接过。

“我问你们。”苏闲面向了站位稍显凌乱的人群,一张苍老的面容被月光包裹了一层“他们是什么人?”



第八百九十一章 人心

苏闲的指尖指着城楼下的那片人海,一直沉稳不变的语气中似是暗含了什么暗潮涌动的情绪。

可这种慌乱的情形下,哪里有心细如发的人可以发现这一细微的不同之处。

有人嫉恶如仇般地开口“他们是敌人,敌军攻城,只要将军一声令下,我等必会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苏闲点了点头,其实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回答,是苏家军绝大多数人的心中所想。他们只知道,被一道谕旨下令而赶来泽州的自己,目的就是阻击敌人。

而他们对于敌我的判断,也向来简单,仅仅就是受到的陛下的指令。

只要陛下的一句话,谁是他们的敌人。他们便可以不管不顾,哪怕豁出自己的性命也定要将敌军打得再无还手之力。

这是苏闲曾经对众人说的言辞。他们记得都很好,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危急时刻心生胆怯从而退缩的。

不过,长久以来,他们似乎忘了,这些流血也好,牺牲也罢,都是有着一定的先决条件的。

苏闲沉声,他的容颜已经苍老,他的声音也总有一股清不掉的沙哑感。但他说出口的一字一句,哪怕是在如此纷繁复杂的四下里,却还是那么地掷地有声“可我却觉得不是。”

这是一番有别于常人认知的言论。那些暂时停下守城的士兵不禁面面相觑起来。他们不知道为何苏老将军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每一个人都选择了默声以待。

“敌人,是那些胡人,是那些蛮夷。为了守护疆土,我们苏家军不怕流血牺牲,不怕客死他乡,只怕杀不尽这些虎狼的贪念。”苏闲用目光打量着自己面前这一张张熟悉的年轻容颜“可他们,同样是天盛的子民,也是我们曾经立志守护的百姓。如果我们今天改用真刀真枪去搏命,那么结果呢会是什么”

苏闲刚刚落下的话音更是遥远得像发生在另一片土地上。直到,有人恍然清醒,发出了自己的声音“纵然同是陛下的子民,可他们一路打到泽州,攻了多少城池,便杀了多少人。杀人者,还有资格让我们放他们一条生路吗”

他们提到的这些,怎么可能不是苏闲事先考虑到的。若是心中没有点儿计较,他也不会主动站出来了。风口浪尖是谁都不愿意面对的事情“你们认为,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为什么谋逆却可成事”

“这”人人都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古往今来,朝代的更迭,帝王的继位,一直都是最为正常不过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当行进到某一阶段,这些的发生都是必然。

谋逆大罪也好,还是推翻暴政也罢,要想能引起一定的规模,那也得有人数上的支持。这个人数,不是寥寥亲朋,抑或仅仅只是相熟就可达到的程度。

苏闲当然不会认为,在如今天下太平的情况下,哪怕凌珏拥有的是超脱自然的能力,也不可能做到一呼百应。

这里面,的确是有一些隐情的。

苏闲眯起一只眼睛,张弓的瞬间,那支还没和弦触碰多久的箭矢就飞脱了出去。箭头准确无误地射中了一只离城楼不过只有几步远的一只手掌。

手掌的主人明显吃不住这样的疼痛,大叫一声之后便跌下了木梯。

苏闲这才收回了目光,继续看着众人“兵不血刃,只有兵不血刃,才是让别人信服的最为坚久的法子。”

兵不血刃这话其实应该算是一语双关。此刻无论是己方在守城,还是敌方在攻城,他们之间确实不该拔剑相向。所以,苏老将军才会特意更换了箭矢,选择了兵不血刃。

凌珏呢,或许也是。如若不然,还真没有办法可以解释旁人为何要跟着他的步伐。可这谋逆的脏水一旦沾染上了,可就不是轻易可以洗掉的。

“别人该当如何,那是别人的事情。”苏闲将众人的变化都看在眼里,能被他证据不足的劝说说动,这其实已经是一种莫大的成功了“今日,我们苏家军只要护下身后的泽州城就可。”

有些话,是不能完全说透的,点到为止即可。

城楼上的众人互相对视了片刻,都想从对方的眼神里率先看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对于他们来说,难的不是做出决定,而是谁来做。又或者说,谁愿意冒着日后极大的风险来做那个第一人。

久商始终侧身站在人群之后,因为他记得自己接受到的将令,对方尚未退兵,那他就一刻也不能松懈“久商遵令。”

仅仅就是这样言简意赅的四个字,却是对于所有人来说是一记类似于当头棒喝的存在。

“对不能让他们攻进来。”类似于这样表态的语言此起彼伏地连成了一片。

而城楼之下,那些尚还在努力攻城的众人却是不免一阵疑惑。他们并不知道对方的将领同苏家军说了些什么,他们只知道这刚刚才低糜下去的士气又被点燃了。

苏云起的几根手指百无聊赖地勾在了一起,他微微侧目,目光正停在了凌珏的脸上“你一点儿都不紧张。”

“我为什么要紧张”即便被苏云起戳破了,可凌珏也没有半分的慌乱表现在脸上。

他和苏云起之间,彼此的试探和了解已经薄到了只有一层窗户纸的厚度。似乎彼此所有的打算和情感,都很难逃离出对方的视野范围内。

这层窗户纸,任谁都能轻易揭开。可偏偏就是身为局内人的他们,宁愿相互打着哑谜,可说句承认的语言却是半分可能性都没有。

这一点,放在凌珏身上尤甚。苏云起简直想不通,凌珏到底在坚持什么“你也看到了,今夜只会是徒劳无功。何必呢”

凌珏带来的这伙人未必会去伤到苏家军以及泽州城内的士兵,况且此时的他们也不具备这个能力。而苏家军呢,也定然不会主动出手相伤。

真的是,何必呢

凌珏很是淡然,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今夜没有进展,那我就等明日。明日再没有,总还有后面的日子。”

第八百九十二章 找人

“若是今日我们输了。”苏云起摇了摇头,颇有点拿对方很是无奈的样子“不是输在战术上,而是被你耗死的。”

“姑且就当做是赞扬了。”凌珏只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就再也没有兴趣滞留在原地冷眼旁观了。

他只上前一把抓住了拴着苏云起的绳索往后一带,身影则是很快融入了前方的一片混沌夜色中。这一切动作的速度都很快,最后只有一句渐行渐远的声音被留在了风里“看好少将军。”

凌珏许是等不急这样的消磨,抢先出手了吧。苏云起主动倒退了几步,正碰上了奉命前来看守他的人“得罪了,苏少将军。”

“你们可真是不了解我。”不了解我,若不是主动送上门来,区区一根麻绳又怎么捆得住?一个少将军的称呼,其实也是戳中了自己心中的不悦。

“凌珏上来了。”久商射箭的技术可圈可点,在苏家军一众里都是佼佼者。

此刻由一张弓上发出的三支箭矢齐齐离弦,它们飞旋着誓要洞穿所有无谓的阻碍。哪怕被折断了锐利的箭头,也一如既往地带着所有的锋芒直冲向了目标。

噔噔三声脆响,是金属和金属相互撞击在一起的声音。众人循着箭矢在暗夜里划出的弧线去望,就见凌珏只是偏头一让,左手稳稳地扶着木梯,空余出来的右手则是抓着他回鞘的配剑。

三支箭矢从来没有让久商失望过,速度、力量、准头都是近乎完美的。可它们却被凌珏隔着剑鞘的那把剑给挡下了。

仿佛失了生命一样再无力气的箭矢只剩下了光秃秃的箭杆,它们就像是被抛弃的泥土一样不带任何期望地陨落。

“珏公子。”城楼之上早早布好的一排兵力竟是拿凌珏没有半点法子。他明明是把整个人的重量依托在木梯之上的,可又可以在每一次危险来临的时候,完全地腾挪开身下的助力。

苏闲的手臂横在了他的面前,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独属于利刃才拥有的寒芒,寒芒不退不进,刚好正对着凌珏的喉咙“现在退兵还来得及。”

“你们弃城,也还来得及。”凌珏并不将这状似是威胁地话语放在心上“泽州城的守将何在”

苏闲之前就找人暗中打听过了,之所以局势能顺凌珏的心意一边倒,症结就是在每一座城池的守将身上。

如今苏家军是凌珏意料之外的阻力,陆明自然才是他想见的人。

“人在城里。”守城的人群对苏闲而言是从未有过的鱼龙混杂,除了自家的苏家军,还有相当一部分是陆明所带领的守军“守城不需要只会吆五喝六的绣花枕头。”

苏闲终归还是给陆明留了面子,只用了草草的一个形容就此盖过。可言语之下暗含的对其人那种靠着父辈获得的勋贵之名颇有几分不屑。

而这就是在沙场上磨出来的性子,直来直往,向来有一说一,绝不拐弯抹角。这一点,即便是放在在场的有不少都是直接隶属于陆明的人的场合也是一样。

暗夜吞噬着每一个人,随着战线无限的延长,似乎等来的并不是破晓,而是永无止境的忧虑与后怕。

泽州城城墙下的几个人凑在一起,抖着抱成了一团。苏老将军和他的下属说的那些话他们都听在了耳朵里,此刻有听到那苏老将军在背后直言说着几句骂人的话,便再也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怎,怎么办?他们是不是要放叛军进来?”

几个人的眼色皆是晦暗不明,谁也不敢妄下定论。一句话说错的后果谁也承担不起,污蔑苏老将军这样的有功之臣,就是用他们每个人的性命去填,怕是都填补不及。

一个尖嘴猴腮的干瘦男人应该是被这种压抑诡谲的气氛给逼到了尽头,他狠狠一咬牙,啐了一口方才骂道“这样,我先去通知明哥。你们在这儿先守着。”

“那,那你多加小心。”其余附和的人也不知道在大势所趋的情况下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可无奈就是双腿发软,想动也动不了了。

陆明被苏云起派来的二人盯着浑身不自在,正不知拿什么消遣的时候,却听不远处的草丛里响起了阵阵的虫鸣。

那虫鸣可真是奇怪,都到了秋日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气力如此坚持不懈。正是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的时候,那声虫鸣又换了叫法“明哥!明哥!”

明哥陆明眉心一跳,会这么称呼他的,也只有自己手下的那几个人了。可惜那道声音压着嗓音,让他实在听不出来究竟是谁。

陆明扯了扯嘴角,看向离自己最近站着的一个士兵打扮的男人“那个,我……我肚子有点不舒服,想先去如个厕”

陆明虽是没有把话挑明,可言下之意却是再也清楚不过的。正常的反应,应该也会是放行的吧。

陆明这么思忖着,甚至觉得自己的这个借口找的真是天衣无缝。

直到,那人冷冷地打破了他的设想“我陪你去。”

什么?陆明险些被自己涌上来的一口口水给卡了个半死,他猛拍了回下胸口,才算稍稍平静下来一些“其实,其实不用。大哥你应该没来过我们泽州,这里可不比京都,那个坑常常是又……”

陆明也是实属无奈,自己人既然偷偷在唤他,那必然是不想让外人知情的。这里放眼望去,除了这个苏云起带来的两人,还有谁是外人

想他一个堂堂的小公子,如今却要把自己说得这么不堪。陆明真是欲哭无泪。

“行了行了。你住嘴。”这位苏家军终于一改镇静的面色,结果却是浮出了几分嫌恶之色“你前面走着,我后面跟着就是。”

嘿小伙子,真是有前途。陆明不禁噘着嘴伸出了个大拇指来,他还从未见过这么有恒心的人,于是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其实啊,泽州城现在处境艰难,想必您也是知道的。我们这帮守军总不能和老百姓抢不是”

这位苏家军的耐心终于被耗到了极限,他深吸一口气,方才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八百九十三章 登楼

“意思就是”陆明咬了咬后槽牙。这可是他的杀手锏,如果这一招都没有用的话,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陆明低着头,往前冲了几个小碎步,一把抱起了对方的胳膊“我已经穷到,连厕纸都没有了。大哥,大哥你发发善心,借我点儿呗。”

陆明紧紧地揪着对方的袖角,各种眼神和动作示意,意即希望对方明白,自己想要借他身上的衣料来做替代。

这种近乎于无理取闹的要求,只要是个脑袋正常的人,就不会答应吧。

“咦”对方脸上的所有忍耐终于达到了顶峰,他一把推开陆明,捏着鼻子咬牙切齿地道“还不快去”

陆明心里心花怒放,可表现在脸上就只有一个遗憾和可怜交加的表情。

转身离去的步伐之后,陆明还听到那位苏家军和他的同伴悄声议论起来“切,什么人呐!没有厕纸,干嘛不拿自己的衣服”

“谁说不是呢。纨绔子弟的习性,这就是。”另一人边附和,边安抚道“你也别管他,反正量他也掀不出什么大风大浪。”

陆明背对着那二人,吐了吐舌头,忍不住翻了几个白眼。可重获自由的感觉确实妙不可言。这么一相抵消,也就没有什么不快的了。

陆明很快循着“明哥”的声音摸到了草丛一边,蹲在前来报信的人身边“怎么了你这么急前面走得开吗?”

“别说能不能走开的事儿了,这都不重要。”干瘦男人一脸心急,秋季的夜晚,硬是出了一脑门的汗“苏少将军被抓了,那苏老将军似乎也没有死磕到底的打算。明哥,我们该怎么办?”

陆明真本事没有多少,可仗着丰厚的家财,手底下的小弟倒是不少。这个干瘦的男人,很荣幸,就是其中一个。

陆明也回过了味来,皱着眉头道“你先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做没有死磕到底的打算”

干瘦男人舔了舔唇角,獐头鼠目般地打量起了四周“苏老将军着人给箭矢换了箭头,那箭根本就射不死人他们美其名曰说什么,我们和城外的叛军本来就是一家人,这帮苏家军到底站哪边现在可不好说。”

“难怪啊!”自以为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陆明甚至隐隐激动地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难怪那苏云起要支开我,原来早和外人勾搭上了。”

“唔唔。”还欲再说些什么,可陆明的嘴却被干瘦男人一把捂住了。干瘦男人警惕得很,生怕别人把他们二人的话语当做话柄“明哥,话不能乱说。城楼上的形式不乐观,苏家军应该是没指望了,可最起码咱们哥几个可是都听你的。”

看着兄弟如此信任自己,陆明心中蠢蠢欲动的东西被一把火点燃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觉得,泽州城的安危就全系在他一人身上了。

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陆明伸手重重地拍了拍干瘦男人的肩膀,拿出了一副视死如归的气势“你掩护我,我们避开那两个人去到城楼那里。我陆明还没有说话呢,泽州城是存是亡可轮不到他们。”

干瘦男人点了点头,甚至觉得跟着他的明哥就分外安心。

“哎!”茫茫的夜色里,有个瘦巴巴的男人挥舞着双臂向仓库外的两名苏家军絮叨着什么“陆守将掉坑里了。你们,帮忙捞一下可以吗?”

二人面色很快就是一僵,相互递了个眼色,其中一名代表才走了几步上前“我跟你去。”

调虎离山的计策只成功了一半,那也和失败无甚二致。干瘦男人有点急躁,抓耳挠腮了起来“天黑,就一个人的话,保不齐自己都会被连带着跌进去。你们还是一起来吧。”

干瘦男人是真的急于求成,可这样古怪的表情却刚好歪打正着,看上去有些扭曲的面部似乎应证了他的所说。

二人相顾着看了对方一眼,终于松了口气“前头带路吧。”

看着三人一前两后远去的背影,陆明从墙角里的阴影处走了出来,喃喃自语着“你可一定要撑住啊!”

陆明一路跌跌撞撞,因为心急甚至还跑丢了一只鞋子。直到高耸的城墙完全地触手可及时,他才倚着墙壁一端开始气喘吁吁“那个,劳驾,劳驾帮忙看看,这上边如何了”

“陆守将。”两名士兵将手中的配剑举起,横档在路的中间,并没有因为来人是他就有不同“你现在应该在仓库前才是。”

陆明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自然是不想和苏家军的人搅和在一起。此刻的他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只猫腰一钻,硬是从二人的拦截下穿了过去。

提起衣角,陆明飞快地登上了城楼,秋风萧瑟,总在每一个夜晚显得格外彻骨。可此刻却不知是不是因为两方为敌的关系,这凌冽的秋风里裹上了许多层的肃杀之意。

陆明迈上最后一个台阶时,忍不住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苏老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饶使干瘦男人提前跟他通过气,可亲眼看到这样一幕的时候,陆明还是觉得整个人都是懵的。

城楼之上一排排的士兵不断投放着巨石和那所谓的箭矢,不知是不是在做戏,但的确是有一定的效果。

可若是他们的行为没有猫腻,那么眼前这个和苏闲打得不可开交的少年人又该怎么解释?

他们打得是不可开交,可陆明不瞎,两把打磨地锋利有余的兵器互相抵在了一处,就进入了长久的僵持状态。背后到底是势均力敌,还是另有隐情?

陆明觉得他的头皮已经麻掉了一层,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他思考的能力“你们”

凌珏看到陆明呆呆愣愣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一直紧绷着的唇角也终于抿出了一个弧度“陆守将,你终于来了。”

“我终于来了?”这什么意思?陆明完全无法参透这话里的意思,就更别提那更为高深一些的言外之意了。

一个保持着某一姿势始终没有变动过的身影迅疾一掠,陆明只感觉有些细碎的发丝飞到了脸盘上。等到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带有金属特有的冰冷触感就紧紧地贴上了他的肌肤。

我的如此芳邻&p;;p&p;;

第八百九十四章 城破

那是一把在混沌不清的月色下散发着泠泠寒光的剑,此刻正紧紧地贴在了陆明下颚处的位置。

这还是他第一次和这些没有生命,冰冷异常的家伙如此近距离接触,这种感觉该如何形容呢?

应该是连裹着万物的一层稀薄空气,都被挤没了吧。金属利刃的一端,就是他因为呼吸急促而不断起伏的喉咙。被割下喉咙应该都用不着对方动手,只要他再喘一口气,仅仅就是一呼一吸而已。

不过比起这把随时会要了他命的利剑,陆明觉得,面前这人的那种眼神尤为可怖一些“你,你想干什么”

“陆公子是泽州城的守将,我不找你,找谁”凌珏眉眼淡淡的,甚至在这一句极尽威胁之意的言语背后,竟然泛起了一层淡薄的笑意。

和此时此景实在有太多的不搭,这种诡异的氛围一度让陆明心中的恐惧上升到了一个极致当中。他咕咚地咽下一口口水,惊奇地发现,他的喉咙没有被割破,可是他却心喜不起来。

有不开眼的士兵在一旁捏了捏鼻子“什么味道?”

陆明更感觉丢人,干脆闭了眼。反正是杀是剐,他都说不上话了。闭上眼这样一来,自己看不到别人表情各异的面孔,至少也不会那么地丢面子吧。

在场的人目光齐齐下移,注意力都空前一致地集中在了陆明下半身那颜色明显深了一个度的衣裳上。

还是先前那个人,像发现了什么别人发现不到的东西,目光惊奇,语言之中竟然还有些隐隐克制着的激动“是尿臊气,他,他竟然吓尿了”

苏闲忍不住回身低喝了一声“住嘴”

凌珏不主动去揭穿别人的难堪,可别人的难堪就算被摊开来摆到明面上他也毫不在意。只是不动声色地站得远了些“你想活命吗?”

陆明已经算是不同了,在城池快要沦陷的时候还会大着胆子前来挡上一挡。可惜他的不同也就到此为止了。

真当心中所谓的坚持和自身的生命起了冲突,陆明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想,想活。”

“好啊。”凌珏似是很好说话的样子,口气明明是一松,可手下的力道却仍然不减,将陆明死死地把控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那你就打开城门。”

“啊?”陆明的目光很快掠过几个身影,最后落在了苏闲的身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选择在这个连小命都要保不住的时候做这些无用功。只是想征询某人意见般地啊了一声,一时还在犹豫不决。

“我说过的话不说第二遍。”凌珏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就好像在说一句与己无关的话。

可就是这样一句意没有所指的话,让陆明放弃了内心最后的挣扎,摸了摸身上,掏出了一块玉牌来“泽,泽州城听我号令,开城门。”

“你敢”苏云起的声音不期然响起,却是从城楼外的平地上传来的。

时局果然是有瞬息万变的意思,陆明不觉已经哭了起来“几位,几位你们商量好了再说,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守将啊!”

“小守将”苏云起的双手仍然被麻绳捆着迫不得已背在了身后,可人却踱步到了城门处,大有以一个人的血肉之躯阻止凌珏的人进入到泽州城内的意思。

从陆明的角度,已经完全看不到苏云起的存在了。他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萦萦绕绕地响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简直是比魔音还要可怕的存在“陆守将手握着整个泽州城的命脉,可不要妄自菲薄。城里众人的安危可是全系你一念之间。”

“嗯”那边的魔音未歇,这边的剑却已经割破了他的肌肤,热血一淌,陆明险些吓晕了过去。

一念之间,最起码苏云起说的这一点他是认同的。泽州城里其他人的安危是在他的一念之间,可自己的性命也全然是在这一念之间啊!

随着血流开始凝成血珠,陆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决定,还搭配上了一定挥舞的动作“开,开城门”

城内几名守军虽然是不太情愿,但还是十分听陆明的话的。没有办法,天高皇帝远,陛下的神威此刻也只是不可及。陆明在泽州有钱有势,才会是他们有所顾及的那个。

城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人缓缓拉开,里面好像是有着吸引飞蛾的光亮,所有的人都如潮水般疯狂地朝里间去涌。

苏云起双手被缚,只好抬腿一脚踹飞一个试图率先进入城门的敌人。他的武功确实不容小觑,可也只在抵挡一阵后便将体力耗得差不多了。

站在原地微微喘着粗气,苏云起干脆也迈起了步伐跟着进了城里。

站在城楼高处远眺的凌珏不禁眉头一皱,他实在不知苏家的这二人打的是什么样的打算。

“泽州城既然被攻破了,那还请苏老将军带人离开。”各自为营,甚至刀剑相向是凌珏不愿意见的。既然这二人心中自有一番计较,更不打算说破的话,那他也只能用自己的法子逼他们离开,来规避一些不好的局面了。

苏云起几步上了城楼,立在陆明身后,表情似是不忿“让你在仓库守着,跑到前面干嘛?”

陆明额头上正是汗如雨下,此刻将头发都润得湿哒哒的紧紧贴了一层“我我听说,这边快被攻破了。”这个情况,让他怎么说?

说他听到风声,苏家军里的二位将军心软换了箭头,甚至打算做敌方的策应吗?

不,要是这么回答的话,两边可就得罪了个透,还嫌死得不够快吗?陆明只能把这些话全部咽到了肚子里。再然后,小腿一阵抽痛,人高马大的人被一脚踹翻在地。

幸好面前的凌珏没有真要杀他的打算,一个不疾不徐的动作让剑回鞘,却是保住了陆明的一条命。

苏云起淡淡地扫过苏家军众人,最后目光停留在一处虚无的地方“既已攻城,再做抵抗,只能造成无谓的伤亡。”

苏闲的表现也和往日大相径庭,但没有人会选在这个时候多嘴多舌。

一个晚上的时间,泽州城破的消息便传了出来。朝野上下一片惊叹,因为有苏家军助力的城池,覆亡的速度甚至是以往最快的那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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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五章 直抒胸臆

更为震惊的还远不止于此,苏家军就在苏闲和苏云起二人的带领下在泽州一带销声匿迹。

朝野上下,但凡有点心思的人自然都可以看出这其中的不对劲。这苏家军里,又不是一个两个人的队伍,动辄便是数千人。这前提条件还是,是在有着战神之称的苏老将军和声名鹊起的苏云起二人的带领下。

多少次将北边的胡人都打得闻风丧胆,没有道理会输给这样一群几乎是临时组建而起的乌合之众。

怕是早已生出二心了吧什么去助泽州守城,分明就是找了一个借口而已。几日里,文武百官私底下对于苏家军的议论甚嚣尘上。

但他们还是相当小心,时刻谨记着伴君如伴虎的真谛,终是什么都没有传到明烨的耳朵里。

暗流涌动的局势,即便从表面去看是一片祥和,可这并不代表,端倪也如它的外表那样波澜不惊。

明烨的病不觉间就更重了一些,起初还能披着一件薄薄的外衣去勉力批阅几份奏折,可现在的他却只能躺在床榻一侧听着主动请缨的秦秋水为他将奏折上的内容一一读出来。

“陛下。”又是同往常一样黯淡无光的一日,不过这也符合眼下的时令,秦秋水准备起身告辞“臣妾告退。”

“苏闲这个人,你怎么看”

这几日里,明烨异常话少,许是朝事繁重,已经将他压得透不过气来了吧。秦秋水不敢出言打扰,只好每日做着最为循规蹈矩的事情,再毕恭毕敬地施以一礼便告退。

像今日这样,明烨出动开口说话,却还是第一次。苏老将军的事情,秦秋水有所耳闻,却从来没有想过明烨会特意开口相问于她。

她应该是知道如何回答是可以取悦君心的,她也明白明烨最想听的又是些什么。

可是,就为了这些就要抹杀一个人的真心,那根本就是完全不对等的事情“臣妾听说,苏家满门忠肝义胆,即便后来苏老将军承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可这些年也未曾懈怠过。严寒,酷暑,始终如一。”

她的态度已经很明了了,是和满朝文武的质疑声都不一样的。却又是和过去所有人的认为是别无二致的。

“朕问的是,你怎么看的”明烨动了气,抵着唇开始咳嗽。

“臣妾的看法和过去一样。”她不相信,一个这样有所作为还一心为民的老将军会生二心。如若要生出异心,也绝对不是这个时候“臣妾这样一个毫无交集的人都可以做到坦诚相信,为什么陛下就不可以相信他们一回呢”

疑心,是帝王的大忌。尤其苏家军的事情又并非空穴来风,秦秋水明白,她的这番言语激怒龙颜才应该是唯一的后果。

可她不想违心下去,这宫里各种伪装的面具实在太多了,恶意伤人的自私自利也好,还是存了些真情实意的善心也好。可它们,都是建立在虚伪之上的。

她想,如果她是唯一畅所欲言说真话的那个,也不枉入宫待了这么久的时日了。

“你知不知道,今日仅凭着你这一句话,朕就可以把你打入冷宫。”躺在病榻上的明烨说起话来总少了一股气力,这就导致他这番言语似乎也少了些冲击。

秦秋水跪在冰凉的地面上,额头紧贴着手背,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苏家二位将军,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没有理由吗不是时机吗可别忘了,苏闲的身份是什么。

明烨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些他自以为一辈子都不会由他口中说出的话终于还是得见了天日“苏闲,原本是前朝将领。自先帝打下这片江山后,便主动退往了与胡人的交界之地。”

秦秋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又咽了回去。她没有想到的是,原来发生在苏老将军身上的,还有这样一段不可言说的过往。

知道的,应该是苏闲心中始终对此心存芥蒂,疙瘩一直解不开,可又不能在一切走上正轨之后再兴兵燹。不知道的,自然只会以为,这是苏闲主动请缨,去往了最危险的两军交战之地的边境。

可无论实情如何,也不管苏闲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如今事实可就摆在明烨的眼前,让他无法不多想“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也发现无法替他转圜了”

秦秋水摇了摇头,她半晌沉默,不是因为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只是苏闲这样的身份有些出人意料。

她甚至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今天还是第一次听。更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还是,居然是在这样岌岌可危的情形下,以这种方式被告知的。

“苏老将军带军,常年驻守边疆,无论是不是有意回避,这份心都是着实难得。”秦秋水说这话时,始终低着头看向了地面。她这铁了心地般帮着苏闲说话,想来是早就忤逆了陛下吧。

她有胆量直抒胸臆,却没有勇气正视明烨。

不过幸好的是,明烨并没有打算计较这些,之前用一只胳膊勉强撑起了整个身子的重量,现在却像是耗尽一般,倒回了身后的软榻里。

他深吸了几口气,心内虽是不甘愿,可说出口的话到底是从来没有过的软和了许多“明日你带药膳过来吧。”

“是。”秦秋水福身,正要从地上直起身来的时候,动作却完全地僵硬在了原地“陛,陛下,您刚刚说什么”

“宫里的那些御医,乏善可陈,对付病症总是那么几套法子。他们不嫌烦,朕都嫌烦。”良药苦口利于病,要哪些新奇呢他不过是不想让旁人看到他如今这幅狼狈的样子罢了。

一个帝王,或许可以被人颠覆已有的皇权,可以站着死。但却不要坐着生,因为那是一种最明显不过的实质性的侮辱。哪怕是心底再是一片破败的废墟,可他也不能让别人去看了笑话。

这一刻,明烨好像理解了先帝的很多做法。他不知道该为这样的变化感到庆幸还是如何。越来越像父皇,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也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为权力所驱使的冷血人了呢

第八百九十六章 再临

从泽州开始,其余的城池仿若是无形之物,很快便在凌珏带人的进攻下一一沦陷了。

明烨半睁着眼睛,他的病情从来没有这么重过,躺在榻上,觉得呼吸都是异常考验一个人意志的事情。

“彤管呢?”这三个字,似乎是从肺腔里掏出的一句话,伴随着颤声的喝问,汗水浸湿了一层薄衣。

京都城里已是人人自危,这种没顶的恐慌即便在有金玉作陪的皇宫里都未能减少半分。甚至宫人都明白,对方的目标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他们必将会遭池鱼之殃。

每个人都在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手头的活儿,也还是会因为一时不慎而牵扯出诸多的麻烦。一切似乎都和往常无异,可是所有人都心不在焉。

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被投入了冰河之下,那奇妙的温度,冻不死人,可明知冰流下涌动着足以致命的危险却动弹不得则更是一种煎熬。

陆公公应声而入,他可能是一众宫人里最能保持镇定的一个了“陛下。彤管乐师,他……”

陆公公镇定,不是因为不怕死。只是他不像其他人,还在做观望状,打算做一个随风摆的墙头草。

摆在他面前的,无外乎也就是两条路,要么陪着这座皇城生,要么就葬于这座记忆里吃人不吐骨头的囚牢。

知道了所要面临的结局,惧意可能也就缩水了吧。

“他怎么了?”明烨嗓子眼里干涩得像吞下了一粒粒沙石,一开口就是火辣辣的摩挲感。

这些日子以来,他病得晕晕沉沉,脑子也不大灵光。竟一心想着凌珏和那忽然消失的苏家军的事情,甚至一度忘却了这宫里还有彤管的存在。

现在想来,怕是已经给他人可乘之机了。

陆公公也是今早才得地的消息,自己暗暗地懊恼宫人为何拖到现在才来禀“回陛下的话,彤管他,不见了。”

“不见”明烨的咳嗽骤然厉害起来,甚至达到了一个巅峰。苍白唇角上干裂的纹路已经异常清晰可见“何谓不见你把话说清楚一些!”

这宫里顶事的也没有几个了,陆公公硬着头皮将他知情的一五一十道了出来“宫人今日来禀,说是乐师彤管失踪不见。只是屋里的东西,包括彤管常年携在身边的琴箫等倒是一应俱全,起初他们才没在意。可一夜之后,人还是未归,他们心生怕意,又不好隐瞒不报,便又急急忙忙地跑来告诉了奴才。”

陆公公盯着自己的衣袖发呆,半天都不敢抬头对上明烨的视线。只是明烨沉默许久,一点儿要发怒的意思都没有。

陆公公不禁奇道“陛下,不派人去追吗?”直觉,那彤管应该不是一般人,只不过是假借着乐师的名义潜伏在宫中罢了。

而陛下,又不是不知情,派人一直盯着便足以说明这一切。可既然知晓其人的身份,又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危险的人留在身边

陆公公觉得果真是君心难测,对此他一点儿头脑都摸不到。就好比现在的他猜不出明烨心中究竟是何打算。

“不必追了。有人在帮他。”他对彤管的监禁从来没有疏漏松懈过,能这样逃之夭夭,就必然和某人有所勾结。至于帮彤管逃走的那人,明烨现在也没有心情去一一排查。

“东城门,那里的人安排得如何了”要说起来,可真是讽刺。现在的明烨竟然万分庆幸几日前太后那个擅自做主的决定。

若不是把凌文哲夫妇二人的尸体放在了东城门派人看守,那么他就不会有这个筹码。以现在的局势来看,以他对凌珏的了解,对方要是真的铁了心地要把他从皇位上揪下来,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且这个未知数,赢的可能性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握在了凌珏的手里,而并非是他自己。

“已经抽调了尽可能多的兵力过去。凌珏若是敢来,一定可以一举抓获。”陆公公胸有成竹的模样,倒好像他是那个领头的人。

眼眼下可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明烨因为病重而多多少少有些有气无力“太后呢?请太后过太宸殿来。”

有些事情,若是现在再不商议,怕就来不及了。

“是。”陆公公不敢打扰面色相当差劲的明烨,便赶紧福着身退出了殿外。

偌大的皇宫,现在用起来得心应手的人应该也就只有陆公公一个人了。

正如明烨所预料的那般,挥师进京只会是一件争分夺秒的事情。能前进哪怕只是一盏茶的功夫,他们也不会拖延。

而京都之中的守卫则是在此之前就受到了皇命所指,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在城内见血光。

至于什么是万不得已呢?明烨并没有明说。

或许他这个陛下做的,如今在愈来愈多的子民心里就是一个荒唐懦弱的人吧。敌军都打到了城门跟下,可他却只知道一味地撤退防守。

没有人能比他更加眷恋皇位这个位子,也没有人能知晓他为了继承大统经营得有多么辛苦。

若是还有选择,他绝不会将它拱手相让于任何一个人,也一定会誓死维护。可是,一个人的强权,却不该是建立在血流成河之上的。

明烨即便到了如今,他都不甚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大好的河山,怎么就败在了他的手上,又为什么偏偏是那个人来结束这一切?

一行人几乎是毫不费力地便进了皇城,迎着肃杀的秋风走在寂寥无人的长街上。

这一日,秋风很凉,比起严寒中的东风也不遑多让,像刮骨刀似的。它们一寸寸地攀上裸露在空气中的一切,磋磨着肌肤,啃噬着心房。

这条长街,凌珏无比熟悉。又或者说,这整座皇城,曾经是他哪怕想想都会觉得异常温暖的地方。

这里有其乐融融的亲人,哪怕有一位在记忆里一向严厉的母亲。这里也有和他志同道合的同伴,哪怕之后的他们是不相往来。

这里盛满了太多太多的回忆,有甜的,也有苦涩的。哪怕到了今天,触目的再也不是那些熟悉的身影,他也觉得心房所在的地方是温暖一些的。



第八百九十七章 凉秋

可惜,冷暖也总是有着它们的极限。在一定的深度下,就不再是暖流可以捂暖的了。

细碎暖流经过不到的地方,那里依旧是一片寒凉,寒凉到甚至会隐隐抽搐的感觉。

“公子。”其余人都在他的身后紧紧相随着,未敢有并肩前行者。

说来也怪,凌珏的确是个温文尔雅的,可他的语气谈吐之中却像是有着天生的一种疏离感。那疏离感看不到更摸不着,却真实地横在那里,让人不敢贸然亲近,生怕一个不着那种疏离感会反伤到自己。

“嗯”从那种绵绵密密的痛中抽神回来,凌珏这才感受到了一股沁凉的气息钻进了胸腔里。是独属于秋日的萧索和凄凉,放在此时,却让他变得更为清醒了一些“有话”

“这个方向……”说话的人是从白羽山庄开始就一直跟着他的人,如今也是第一次来到京都“好像不是城东。”

他虽是没有来过,也不敢质疑凌珏所做出的任何一个决定。可是这明摆着的反向而行也是事实,自然给他壮了胆。

“抱歉。”凌珏抬头只淡淡一扫,这才掉转了马头“走神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惧怕什么。是害怕见到日日想念着的,却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深夜里化身为噩梦,音容笑貌总也挥之不去的两个人还是,真的走到了对峙为敌的某一刻,他又不敢了

长街上放眼可见的每一处交错之地都不见半个人影,虽是白日,可每一个人都毫无例外地选择了闭户不出。

凌珏垂下了眼帘,只盯着被风拂动而起的马的鬃发。也是,他们的到来,并不是带给别人欢喜的。

马蹄声嗒嗒地响作一片,这一次,凌珏不由地加快了行军的速度。就算明知东城门那里是早早安排好的陷阱,他也不得不去。

“那边有火。”队伍的后半部分有人惊呼“有火就有人,他们在这里埋伏着呢!”

有火就有人,既有敌人,也有他日日夜夜,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也要见的人“驾!”

秋风卷起漫天枯黄的落叶已经是这个季节里最为司空见惯的场景。这场景不是悉心勾勒出的水墨画,而是用心调配出的鲜血淋漓。它们殷红,红得视野里都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红得似乎有什么味道扑鼻而来,整个天地都是扎眼的刺目。

马蹄声不断,身后的,还有自己身下乘的这匹马,它们互相斑杂着混在了一起。

每一次马蹄抬起复又踩踏在地面上发出的叩击声,都如同敲打在了连通心脏的胸膛上。一下一下,紧密相连,根本不给人半分喘息的机会。

而这连续的敲击所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后脑勺上升起的眩晕感,整个人都晕晕沉沉的,提不起半分气力。

凌珏扶着额头微微喘着粗气,人却是失去了所有的倚靠般地栽下了马去。

“公子!”

他身后响起了很多脚步声,杂乱,无序,却都很急切。它们纷至沓来,渐渐往自己的周围聚拢。

直到一只只温暖有力的手掌按压在他的肩头时,凌珏的瞳孔里才算是恢复了些许的清明“多谢诸位了。”

“来。起来。”有个光看外形就很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一把揪着凌珏就往起提。凌珏这些日子清瘦了许多,而将他扶起来原也不是靠什么功夫技法,仅仅是一鼓作气的蛮力而已。

因此,男人几乎是毫不费力便将凌珏扶正,只是眼神却并不停留,而是飘向了不远处的那一幕“公子,来都来了。”

是啊,来都来了。有时能驱动一个人浑身行为的,并不是多么冠冕堂皇的华丽词藻,甚至可能就是这样简略平直到不行的大白话。却绝对可以起到当头棒喝的作用。

凌珏定了定神,推开了几只扶着他的手。从他所站的地方到对面的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不过只有十几步的距离。

可他却好像从来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距离,一步一步,前行的道路被无限延长,永没有终点。

终于,他前行的步伐停了下来,不是因为到达了终点。而是,小腿上的一阵抽痛,这痛无比清晰,不过才刚刚沾染上了一点,凌珏就单膝跪在了地上。

汩汩的鲜血从裤腿上流了出来,暗红色的鲜血配合着摇曳的秋风,给本就寂寥的四周增添了一种名为凄厉的东西。

惨淡的心境,让凌珏不堪重负。而那些长久矗立着的人墙始终不为所动,他们一个个或举着盾牌,或把着弓箭,誓要把眼前的这个不速之客打得彻底趴下,再无还手之力。

腿上的箭伤,整个人的体力不支,这些都远不及那些从胸腔深处泛出的悲痛的万分之一。

很快,凌珏只感觉自己的嗓子眼里有些腥腥的,甜甜的,各种难以言明的掺杂在一起的味道几欲喷薄而出。

他咬破了舌尖,想要以此抵压身体深处的那种不适,可这样做的后果却是,一道道鲜红的暗色血迹,冲出了唇角。

一滴一滴,来自于胸腔深处,来自于唇角之间,终于在那一丝缝隙被打开之后,找到了所有发泄的突破口。

“噗。”一口鲜血在秋日并不耀眼的金色光芒下,被渲染出了一层稀薄的金色轮廓。

那种颜色,似金却又不是金,像红却比红色要浅淡许多。似乎它在用它的张扬告诉在场的所有人,这种颜色本就是诡异的代名词。

凌珏顾不上那许多,只用手背抹了一把满是血迹的嘴角,撑着插进地面的配剑才站了起来。

他的眼神还是那样淡淡的,不,应该说是寡淡。寡淡的眼神,凉薄的目光,整个人好像失去了会哭会笑的所有本能。

那些用箭伤了他的人,那些亦步亦趋随着他的临近而愈加紧张的人,那些……

这些人,好像在凌珏的眼中彻底消失了一般。这一刻,几乎所有人心中都有一个疑问。

凌珏,是不是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他们

他不声不响,只有手中拎着的剑被拖在地上滑行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

这一刻,无论是己方还是对方,似乎都忘记了他们应该做些什么。

只是那么呆愣地看着,看着凌珏不断地走近。却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



第八百九十八章 画地为牢

沙沙声响起,有重有轻,是落叶被风吹拂着在地面上滚动的声音,也是凌珏缓缓下蹲时衣料摩擦的声音。

面前的二人已经死去多时,僵硬的躯体,白到比纸张还要脆弱的无力惨白,他们身上所有可以代表曾经鲜活的生命体征此刻都已经无迹可寻。

仿佛是一滩湿泥,被搁置一旁静静等待着被人碾压的命运。又像是深秋即将走入严冬的枯枝落叶,脆弱到仅仅是清风乍起就可以将它们挫骨扬灰。

这一刻,凌珏从来没有意识到,会有什么是比眼前这样不会动也不会哭的人还要伤情落魄的。

“爹,娘,我来晚了。”这个爹字有些陌生的熟悉感。他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了。可在他这里,父子间情谊的厚重好像从来都不干血缘的事情。

这个“娘”字也是同样。蓼阳身上背负了太多的秘密。还有,她用了一生的画地为牢想去洗清的罪孽也一直如影随形着成为了一场场格外清醒的噩梦。

可她选择了隐瞒,又总是拿着一副冷漠的样子来苛责于他。即便是亲生的母子,误会和嫌隙若是不加以解释和维系,迟早也会变得疏离。这些,统统都是不可逆的。那些错过了的便是错过了,人也好,时间也罢。

他们有着天下母子间最为完美和无可挑剔的以礼相待,他们都戴着一副面具去以不同方式来迎合对方。久而久之,却是谁都改变不了这种面具的存在。

凌珏的眼前终于变得模糊起来,一层层的水汽粘稠地糊住了整个视线,让它们变得朦胧、虚幻。朦胧虚幻得好似一切都只是一个分外抽痛的梦境,只要捱一捱似乎就又可以相安无事了。

他知道,眼前看不清了,可耳边的风声却仍旧清晰。它们还是那样不通人性,只知道不分场合地表达着自己对于这片大地的绝对掌控。

悲伤的,难以自抑的,脆弱的,崩溃的……种种,这些对于一个人来说足以致命到完全摧毁一个人的情感。可于它们而言,却是连令它们掀一掀眼皮的资格都没有。

就那样睥睨着,居高临下地望着这片山河上的一切,这才是它们。

凌珏的身子被瑟瑟的秋风激起了一层层的冷意,他不禁蜷缩了一些,“又或许,从一开始,你们就做错了呢。”

他这句话极轻地被递送出唇边,像是在喃喃自语,应该是在追忆些什么,又像是在责怪着。只是,他责怪的对象究竟是他自己,还是这话里的二人,就不得而知了。

从一开始,一家人就不加隐瞒地生活在一起,哪怕最后还是相同的结局,可中间数年的光阴最起码可以做到赤诚相见。只是,世事总是在无常中不断地被颠覆。若真的一切如他所想,又或许会是另外一种痛苦的绵延也未尝可知。

凌珏在这一刻好像失去了所有的生机,他一路带人过关斩将般的洒脱与利落此刻也卑微到了泥土里。像是随着那两具白骨一样,一了百了。

别人把话说得很好,尘归尘,土归土。这话本身可能是存有了一种释怀的吧。

凌珏现在的心情也是这样尘埃落定,却绝不是什么释怀,而是一种无处安放。既是无处安放,或许就该随缘一些,随风而散倒也算是一种法子。

他将双手递了出去。后退一步则可离开这个千好万好却独独将他伤得遍体鳞伤的京都城。而前进一步,则是只能做一个束手就擒的失败者。

不过,究竟什么是败,什么又是胜呢!凌珏心中是有定数的,只不过他的认为应该和寻常人是不大相同的就是了。

面对对面和身后一众道吸冷气的声音,凌珏抬起头来,对手了面前一道道惊疑不定的目光“带我去见明烨吧。”

前前后后发生了这么多事,凌珏再也无法心平气和地道出这个名字。似乎他们之间已经树立起了一块无形的墙壁,而连通着墙壁两段的,又应该是些理不清的线头。

它们相互缠杂在了一起,细细碎碎的,毫无章法可寻。

“公子!你干什么呢!”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爆发出了这样的一句不解。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就好。”凌珏并不是一时的意气用事在作祟,也更不是在见到了平阳侯夫妇二人的尸身之后就失去了战斗的意志。

不过,在他心甘情愿跟着这帮人进宫之前,眼下更有一些尚需处理的事情。

凌珏淡淡地扫过面前这些算是眼熟的面孔,声音虽然很淡很轻,却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压逼下来“我可以跟你们进宫面圣,但前提条件是不得动他们。你们知道我的手段的,所以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不是交易,更不是条件。”

凌珏从前还是平阳侯世子的时候,京都里对于他的一些传言便总是脱离不了什么“文武双全”这样的字眼。如今说反叛就反叛,这样快的速度就可以摸进京都。

根本不用凌珏费力赘述,他们就能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擒贼先擒王,只要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控制住凌珏。其他喽啰根本不足挂齿。

他们之中自然没有人反对。

很快,一道绳索便毫不客气地缠绕上了凌珏递上前并并拢在一块儿的双手。紧接着就是一个反相扭扣的动作,便将他整个人都捆绑在了一起。

末了,似乎还怕凌珏半路反悔,将那绳子又紧了一紧,直到看到原本平平整整的肌肤被挤压地凸起一些,这才作罢“走吧!”

凌珏应他们的要求走在了人群之前,留给他们的只有一个如昔日那般挺立不屈的背影。

在他们谁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凌珏不经意地蹙起了自己的眉头。束手就擒远不是他会做的事情,而被他们绑缚的目的也不尽然全是单纯的。

可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他又怎么可能向别人言说。

说到底,他已经设想过很多回自己与明烨的见面了。事到如今,他要以怎样的方式来与他面对面说出口的第一句话又会是什么?还有,他最最在意,甚至在一开始险些真的做错时最在意的那件事情的真相又是怎样的

这些,他都要亲口听明烨说一句话。



第八百九十九章 心事

所以,将自己主动交出来,只是为了达成最后目的里的一环。眼下的绳索绑得再紧,绑法再复杂,在已有准备的凌珏眼里,挣脱也不过是一时片刻的事情。

这是整座皇宫之中的腹地,从此处空地开始环顾四围一圈,各大宫殿尽在视线之中。

太宸殿更是重中之重的存在,它恢宏无比,耀眼,庄严,不容任何人以任何一种方式去进行一丝一毫的冒犯。

而他的到来,则像是一个无知的跳梁小丑妄图挑战它的底线。

底线就在眼前,就在这望不到的阶梯的最高处。而此时此刻,还有资格跟在凌珏身后迈上阶梯的已经发生了人数上的锐减。

十几名将士皆个个神情肃穆,他们每一次脚步的挪动,都带动了盔甲摩擦和撞击从而发出的错落有致的声音。

有些急躁,有些沉着,更多的则是多了一种胜券在握的松快。

可然而,真的是这样吗?任何事情只要不走到最后一刻,便一直都有翻盘的可能性。

他有无数种办法可以进入到皇城深处,像现在这样站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而他们,却偏偏为他选择了最为轻松容易的一条。

凌珏从腕间袖口的位置上轻轻一勾,便勾出了一根银簪。银簪刚刚握在温软的掌中,还未得染上他身上的热气,尤带着秋日独有一片的沁凉。

凌珏不由地在上面摩挲了一下,这簪子原本是对对簪。不过如今留在自己手里一只,或许也是一种不错的结局了。

他只用银簪锐利的一头,便轻松解掉了身上的重重负累,面向众人站定。

那十几人显然是没有预料到成功唾手可得,却在这最后一刻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一个个张大了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凌珏挨着点过了穴道。侥幸几个还没有被来得及的凌珏去点的则是落荒而逃。

凌珏不动声色地将助他“行凶”的暗器收了回去,很是敷衍地解释了一句“我只是和明烨聊聊。”

太宸殿的大门有一层很是漂亮的暗红色包浆,这使得它在久经风雨的年岁中一直都是那么焕然一新,仿若从未老去。不过它里面的人可就没有那么好运了,总是换了一茬又一茬,就像每年冬去春来的新芽一样。

千篇一律,毫无新意。凌珏甚至都要怀疑,这皇宫里的一切是不是都对人的打打杀杀而感到麻木了呢

陆公公是唯一守在殿门外服侍的宫人,看到这一幕的他早就吓得双腿发软。可在凌珏就要一把推开殿门的时候,陆公公却一个迈步上前将身后的大门死死地挡了下来“珏珏公子,陛下病重,您能不能……”

对方是敌人,向敌人求情,这件事本身就有够滑稽的。陆公公话都说不完整,面皮上就浮现出了一抹自嘲的笑容。

原也不再指望什么的他,却听到了凌珏一句好似轻到缥缈的语言“我答应你就是。”

“嗯”陆公公不自觉地就卸下了防备,他怀疑自己刚刚一定是被什么东西给控制了。怎么这样轻易地就相信了凌珏说的话

可是宫中的侍卫都不见影子,他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太监又能做些什么?还不是螳臂当车罢了。

陆公公无奈地唉声叹气,只跟了进去。面前的凌珏身影高高大大的,和明烨站在一起,可还确实会让人生出无限的迷惘。

整个大殿静悄悄的,只有正中央的一鼎炉香还在袅袅燃着,发出的味道有些淡淡的香气,想来应该是起安神之效的。

陆公公方才在外间和他说了什么?哦,对,好像说起过明烨病重。

他可真会挑时候,早不病晚不病,恰恰赶在了现在。若是他现在做些什么,以后也定当会留下个趁人之危的骂名。

无论是不是巧合,这个病来得实在很是恰逢时机。

殿内只有三人,三人谁都不肯出声打破这该死的沉默。仿若,谁先出声,谁就会失去所有的主动权。

只是,僵局的不断延伸除了时间被流逝,是一点儿意义都没有的。这安静的大殿里,一声利刃出鞘的骤响终于使凌珏获得了剩余二人的注目。

凌珏只侧目望了一望很是忠心的陆公公,但却什么都没有说。这个时候,有些话他是不想当着第三个人的面说的。

床榻那边也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是有人挣扎地拖着疲乏的身子在下床。人一旦沾染了病气,行为动作就会变得凝滞起来。拖拖沓沓得不成样子。

即便是放到了明烨的身上,他也是一个逃脱不了这种定律的俗人。

“你来了”明烨的身形有些打晃,但此时对上他的一双眸子却是璀璨明亮。眸光一闪,也不惊也不奇,只是淡淡地开口,让陆公公退了下去。

“是。”陆公公也愁自己站在这里半点儿作用不起,怕还只会碍事。此时陛下开口,他也好顺着台阶下。

沉重的殿门似乎也暗自吞下了许多心事,今日关上的声音异常沉闷。而这,似乎也昭示着殿内二人的谈话必将难得寻常。

凌珏只待殿门合上之后,才轻轻转动了手腕,剑光在某一个角度下将外间的日光完全地投射下来。

很是刺目,这令这段日子以来一直久居在黑暗环境下的明烨不太舒服。

他不大自在地偏过了些头,想要避开那时时闪着自己双眼的剑光。当然,也想避开那剑光背后的一道灼热目光。

凌珏的目光灼热,好像只要被它们盯上一下,身上就会无故被烧出几个大洞一样。

“我爹娘,是你的主意”即便到了今天,他还是不愿意相信明烨是这样的人。

哪怕屡次试探,亦退亦进,也只是在迂回着探寻心中所想而已。

“朕若说不是。”到了今天,明烨已经不敢奢求他们的关系一如之前般没有裂痕了。况且,他们中间已经横着太多条人命,回不去了“你会信吗?”

可是啊,人有时候真的很可笑,会不分场合地因为心中的某一份执着而认真起来。

难道说,凌珏的一句是与不是,就当真有那么重要吗?

他不知道,只是很想听凌珏亲口说一句罢了。



第九百章 两清

“信。”沉默半晌,凌珏也只言简意赅得道出口了这一个字。

明烨的眼神一松,浑身的力气好像顺着不知名的地方统统泄了劲。一个故意的踉跄,直接跌坐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他明黄色的绣袍此时有些松松垮垮地围着身子裹了一圈,在胸口前的衣襟甚至还大敞着,颇有一丝放荡不羁的意味。

落在别人的眼里那是放荡不羁的脱离束缚,可落在凌珏的眼里,这样的行为,这样的神态,却恰恰将眼前的这人映衬得十分颓唐沮丧。

有一股邪火忽然自心田升起,不由分说地便冲向了脑门。凌珏只一手拎着剑,另一只手却是上前一把扯住了对方的衣襟,望向对方的眼神中“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有些话,仿若天生便自带着可以穿透一切的能力。明烨已经感觉自己在一片虚无黑暗的地带里走了太久太久,他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出发,也更加忘记困住他的又是什么东西。

或许是忘记,又或许是刻意回避。

不是留恋,也不是绝望,仅仅就是一种疲于奔命式的自戕。

而现在,凌珏的一句话像是一只巨大的手掌,拨弄开了黑云,透出些光亮来。

光亮很微弱,明烨犹豫了很久,这才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味不明的笑容来“那你呢你带人来犯。”

后面的话,明烨是一个字都不会吐露出口的。他可以败得很惨很惨,败得血本无归,也可以是一切意义上的面目模糊。但是,他不可以低头,不可以向任何一个人展现出他那脆弱不堪的一面。

此情此景,又能让他说什么呢说凌珏带人来犯,谋逆逼宫,无一不做。而他明烨,如今成了这幅面貌又全是拜他所赐吗?

未免,太过卑贱,也太过不讲理了些。

话,还是点到为止,或许还能保留一下彼此在对方中的最后一丝好印象。

凌珏淡淡地敛下了眸子,某一刻好似静止的时间当中,他的呼吸轻到了与周围的空气凝为了一体。

明烨也不再费力地瞪大着眼睛,即便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他也要死成一尾有骨气的鱼。

闭合起的双眼,周遭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取而代之的只有沉寂的黑,穿不透的窒息。

而就在此时,剑声翁鸣,黑暗一片的眼眸之外,漆黑的无尽里光亮一闪,是什么东西划破重重阻碍迎头劈下的感觉。

刺啦一声,明烨胸口一凉,正是身上的布帛应声而碎。那道熟悉的嗓音几经沉浮,终于有些哽咽着在他的头顶响起“这一剑,是报你冷眼旁观,害我爹娘之仇。”

明烨闭紧了双眼,身上的痛似乎是被心底如潮水一般泛滥起来的伤情给淹没了大半吧,他居然一点儿都不觉得疼。

又是刺啦一声巨响,这回的声响却是更明显了,简直就是贴着他的脸颊一侧直直地砍了下来。剑声破风而息之后,有一缕发丝飘飘荡荡地滑落了下来,贴着面颊,像羽毛一样怪痒痒的。

如果说先前的剑伤是伤在了尚可熬得住的四肢或躯体上,那么这一回,却应该是脑袋了吧。

脑袋就如同心脏一样重要,那里脆弱敏感,又更是最关乎一个人性命的命门所在。

而他自己现在这却是毫发无伤不,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他的头发紧贴这脸颊被削下来了一缕。

凌珏的声音继续响起“这一剑,是恨你让玥儿陷入两难境地,让她痛失双亲。”

凌玥的情形,他已经在泽州城的时候听苏云起讲过了。苏云起说起这些的时候,双眼里都是一层水汽。可想而知,他没有见过凌玥的这些日子里,她又是怎么过来的。

凌珏甚至在心中暗暗感激过苏云起,凌玥毕竟不比自己,若不是身边有苏云起的陪伴,或许如今他就要失去一个最爱……最亲的妹妹了。

因此,这一剑还是对明烨有着实质性意义上的损伤。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削下他的发丝在不伤他性命的情况下也算出了这口恶气。

一滴泪水无声滴落,冰凉的触感使得明烨垂着的手掌微微一动,他缓缓睁开了自己的眼睛,看向脸上表情阴晴不定的凌珏“你这是什么意思?”

“前面两条。”凌珏别开了脸去,即便事关生死,他也能用理智压下去一些不该存在的情绪。可这并不代表,他就能当没事人一样。

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凌珏的嗓音有点沙哑“我们就此两清。可你我之间,却是要好好理一理的。”

明烨没有一日是不在悔恨的,他悔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也悔恨自己为什么是这样一个爱慕皇权的人。可是,若是有办法重来一次的话,他或许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

有些时候,人就是这样的死不悔改。哪怕明明知道了这个决定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可给了他们机会,他们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重新踏上原来的道路。至多在选择的时候,再留下那么几滴晶莹的泪滴以示自己真的知道错了。

明烨很是惭愧,也为这样甚至有些卑鄙的自己而暗自唾弃“朕下令全城通缉你,是朕的违背。可若早一日知道了你我之间的牵连,朕只会更加不会手软。所以,朕并不后悔。”

后面的几个字,明烨说得艰难,甚至是掐着掌心之中的肉才有了继续下去的勇气。但也是句句掏心掏肺,未有一丝隐瞒。

“没问你这些。”凌珏的眉宇间笼罩起了一层似是雾气的情绪,迷迷瞪瞪的,一时也猜不透“白羽山庄,为何牵连无辜”

凌珏藏起了心中的另外一句早已被折磨成心结的问话。就这样直白地逼问明烨为何对自己狠下杀手,他想,他还真没有这样的勇气。

他不敢想象他们之间连最后一点儿兄弟的情分都不复存在的场景出现之时,他的脸色将会变得多么难看。

既然不知道,那就只能尽己所能地规避开来“再后来,我们烧毁白羽山庄,连夜离开,可你还是不放心,特意派了人来追杀,好斩草除根。”



第九百零一章 质问

既然明烨拒绝回答,那自己就一句一句地提醒他。将这些事情一个字一个字,原原本本地翻出来,倒要看看他又要作何反应。

明烨却依然不在状态的模样,只是抬起一双病中还很有生气的眼眸来回望着他“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白羽山庄。”

“也是。”这就和杀人者是一个道理,杀人者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呢!可是非论断,公道自在人心“你是君,除掉一个眼中钉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往大了说,这也是为了社稷安康。如若这般,岂不是我在这里搬弄是非了!”

阴阳怪气的语调,可能发生在明烨以往接触过的每一个人身上。甚至是他自己,也常有这样的情形。

可是,这一次这个人却偏偏是凌珏。凌珏大宽容度,即便对方言语有失妥当,甚至是存了故意害人的心思,在凌珏这里,他都可以用几句简单的话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几句简单的话堪比利器,压得对方根本无路可退。是有别于现下这般唇枪舌剑的夹击的。

明烨忍不住投过了探究的眼神。他是真的想不通,这些时日以来,凌珏究竟遇到了什么才可以致使这么一个温文尔雅的人性情大变“朕都有些不认识你了。”

说起这个,算是彻底将凌珏心中燃着的一股强自按压下去的火堆给引了起来。明烨担心他这股不稳的势力暗中搅局,于是派了暗卫来刺杀于他不算,甚至连其余本该置身事外的人也不放过。

这一桩桩一件件,又有哪一点是以前的明烨会做出来的呢?凌珏两只眼睛中的血丝更加外溢“进京前,有黑衣蒙面人曾现身。从他的身上,我找到了独属于皇家的令牌,还有用金线绣制的龙纹。这些,陛下你难道也要否认吗?”

豁然贴近的面孔,凌珏因为生气而骤然青筋凸起的额头和脖颈分外扎眼,看得明烨都不由地起了一层冷汗“朕是天子,有则是有,无便是无。没有必要同你扯谎。”

他说得有理,凌珏淡然回神,不安的眼眸之中蔓延过一丝悲戚的神情。思绪一下子被勾回了那些个夜晚“于恒是有秘密在身,可他救我于倾颓之际,后又半点都不藏私。于他,我反而是心中有愧。”

其实现在想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起,一颗还想挣扎着求生的心开始趋近冰凉了呢?似乎就是从白羽山庄开始出事的那一晚吧。

这种彻骨的悲戚感就像一个想要跃上高峰的人,即使身怀绝世轻功,可惜却无力找到一个着力点。再多的劳苦也只能是望洋兴叹。

这些心事,密密麻麻的,就那样相互交缠着铺在心底的最深处。从不轻易提起,可话匣子一旦打开,却再也不会被轻易合上。

凌珏的手腕陡然一松,剑尖倒栽着插进了地上。

而他的声音此时正有些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低弱虚浮,没有什么真实感“后来的一个雨夜,我带着山庄的众人辗转着在一处码头前维持生计。恰恰就在这个时候,黑衣人趁着夜色的掩护摸来,绕过所有人,挑选了只余我在场的一个时机。他的招式,完全可以将我一击致命。”

尽管还是被自己逃了过去并且反制住了,但当时的凌珏,心内的寒凉却是并不比夜雨本身好多少的。

即便此刻言道的是这已然过去的旧事,他都觉得清晰地历历在目,恍然就是昨日,甚至恍然就是刚刚过去的某一刻。

“我还从他身上得到了物证。”凌珏将目光转到了明烨的身上。

或许,明烨说的对,他没有道理在这件事情上扯谎去遮遮掩掩个没完“那么请你证明,你是如何与它脱离开关系的”

说着,凌珏扬起衣裳,从自己的腰带间取下了一路上被他小心带着的东西,摊了开来放在手心上。

这于凌珏而言最是熟悉不过的令牌,却在出事之后,无疑化为了一颗压在心口的大石,如重千斤。

每每将这么一块炙烤烫手的东西带在身上,就仿佛是在一遍一遍地用着这种残忍的方式提醒着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如果不能够保持绝对的理智与清醒,那么等待着他的又将会是什么?

明烨一愣,显然没有预料到自己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凌珏手上。但有一点,凌珏是说对了,这东西的确是从宫中流出去的,不存在被人代替或者假冒的情况。

那么,这种情况下,究竟是何有心人将这东西带了出去对方的目的也似乎一目了然,难道就是为了挑拨他与凌珏之间的关系吗?

这么一思考,就很容易陷入了一种困境当中难以自拔。因为,明烨顺着这个方向去想,又似乎总觉得这或许和近日宫中发生的什么隐隐有着分不开的关系。

可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明烨却一时说不上来。

他只用拇指不断地摩挲着手中令牌上的纹路,“这件事情,你的确冤枉了朕。给朕些时日,定会查出个水落石出。”

“你觉得”凌珏在此刻也不甘示弱,即便他没有那种心思,可是都气焰嚣张地走到了今天,干什么都要硬气一回吧“我能好整以暇地站在你的面前,凭的是什么?”

明烨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个根本算不得笑容的表情来“乐师彤管失踪了。朕想,即便这幕后黑手不是他,也定然和他脱不了干系。”

看着凌珏半晌不动声色的样子,明烨也不管对方能不能懂得这里头的前因后果,便开始出言提醒“可别忘了,彤管的身份在宫里是名乐师。”

彤管在宫里是以乐师的身份进行活动的。那么也就是说,脱离了皇宫,在更为广泛的范围当中,彤管可绝不是一个乐师这样简单的。

“彤管是颐凰人。”凌珏记得这彤管的特殊存在,于是在话赶话仅仅只是提到了这个程度的时候,他便能很顺利地想到这一层面上来“所以陛下的意思是,颐凰与你的暗卫勾结在了一起在对方的帮助下,逃出了防护严密的皇宫里”



第九百零二章 离城

明烨颔首,事实便是这么个事实,无论凌珏信与不信,都是这个样子。

尽管,明烨从对方的眼底中看到了自己并不熟悉的眼神,那是一种对于他方才所言的置若罔闻。

“彤管身处皇宫大内,且先不说宫中的防卫本就固若金汤。”凌珏顿了一顿。说到这里,心中一直存着的那么一丝困惑,也终于到了一个突破口“你的暗卫,可是千挑万选,一个抵十。这一点,你我比谁都最为清楚不过。”

组建之始,明烨作为一国之君,自然凡事都不好亲力亲为。换句话说,暗卫之中,至少有五成以上是借他之手来挑选出来的。

半数以上者,是假借他人之手。而现在这个他人,就活生生地站在了明烨的面前。明烨自然不会犯险,再用这样一支瓜葛不清的暗卫去对付他。这样,才符合一个帝王生来多疑的特性。

既是凌珏在其中占据了大半多的作用,那么那些人有着什么样的能力,凌珏心中自然是清清楚楚的。

现在说这样一群人连个不会武的彤管都管不住,未免有些哗众取宠的意思了吧?

不是凌珏不信,而是说,明烨所说的这件事情本身便不具备任何的可信度。

即便他愿意去信,事实也并不允许“那么,请问,彤管是如何飞出这重重包围的莫不成是插了双翅膀吗?”

这话极尽讽刺揶揄之意,可明烨却是混不在意的样子。迟滞了片刻,居然扬起了一个笑容“没错,就是插上了翅膀。”那笑容凌珏可识得,在过去无数次的对话当中,愿意赋予对方极度信任的他就是这个样子。

可他说的又是什么胡话呢?笑容果然是可以欺骗人的,凌珏往后退了半步,索性离那刺眼的伪装远了些。

明烨并不管他的这一动作,只是继续了下去“如若宫中有人做内应,被其人暗自买通。那,便就会是彤管的翅膀,无异于是一股强大的助力。”

这个如若,如今看来,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剑尖从地上被拔了出来“姑且信你,给你三个时辰的时间,把背后的人揪出来。”

他是不会做去而复返这种事情的,因为这样一来,只能是将自己置于了处处被动的局面。

无论这一路走来是易或者不易,按照所有人心内根深蒂固的想法,明烨才是代表着正道。他这种大逆不道者,便只能去等待时机才能钻到空子。

或许吧,这一次的空子也是在他多番设计下的成果体现。

“三个时辰就三个时辰。”明烨绝不允许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搞这些小动作,就算没有凌珏的要求,这也是迟早的事情。

京都城门在这一刻形同虚设,那些守军如何都想不到,在凌珏带人攻进城门之后,还会有着什么另类的隐患。

一队商队正在排队出城,他们之中尽是些年轻力壮者,只是此时却一个个异常地沉默寡言,凑在一起竟是连个东张西望的都没有。

守卫不禁暗暗咋舌,有些佩服人家的胆色,上前踱了几步开始套近乎“你们这些,要出城”

为首的人是唯一一个看上去年龄还算大些的,年岁大行事就会更加地沉稳。因而,守卫问话的对象便是他。

他笑笑“是啊,这再怎么着,也不能耽误做生意不是武家就指望着这口饭呢!”

言罢,他意有所指地用目光瞥了瞥商车上插着的旗子。旗子上黑红两色分明,一个大大的“武”字绣得十分精细。

京都城中的武家镖局,那可是大产业,的确怠慢不得。守卫搓搓手,收回了捏着盖在一口木箱上厚布的手“既是武家的镖队,我等就不检查了,放行吧!”

为首的朝身后挥了挥手臂,示意众人尽快跟上。可就这么一个挥舞手臂的动作,却令他身子僵在了当场,简直硬成了棺材板。

“白哥”武家镖局几人面面相觑,都不大明白白陆这突如其来的面色难看究竟是因何而起“怎么了?”

白陆没有想到,本该死去的人还会有死而复生的情况?偏偏这诡异的一幕还发生在他们离京的时候,究竟是凑巧还是……

不,不会。这个世界上哪里来的死而复生,只有没死透这一种情况。再有,这个时候能准确无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应该完全是成心的。

提前的计划,目的自然在他们身上。白陆面色持续发白,催促着众人“赶紧出城。”

众人有着一样的身份,在某些事情上的立场也是完全一致,基本不用多说一句废话,他们就能反应过来这让白陆面色突变的意外是什么。

“且慢。”或许是白陆眼底中流露出的片刻的慌乱神色,也或许是这所谓的武家镖局队伍中的一行人实在行为怪异了些,被另一名守卫拦住了去路“即便是镖局的人,今日也要例行检查。”

什么例行检查,查或不查,不过都是他们的一句话而已。

白陆将手搭上面前的一张巨布上“大人既然要看,那我们……”

伸到那张布下的手并没有如守卫所愿将其掀了开来,而是刀光一闪,守卫大惊失色地目光下移在了自己胸口的位置。

胸口上,就在心房不偏不倚的位置,那里现在就插入了一只三指宽的长刀。

守卫能清楚地听到那只长刀在自己体内搅动出血肉模糊粘合的声音,可他顾不上恶心,就因为这一残忍的动作而唇色苍白。

身后又陆陆续续响起一些利刃出鞘的破风声,这名守卫灰败的五官上才浮现出了些突破了死亡之气的颜色。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来“他,他们有问题。”

白陆飞快地抽出染血的长刀,顾不得许多,就一把掀开了掩人耳目的布,将里面早就隐匿好的武器一一扔给了众人,并且招呼着他们“拿好要带的东西,赶紧走。”

所谓要带的东西,抛去那用来做障眼法的商车,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东西。每一个人身上各带了一把趁手的兵器就纷纷簇拥向了白陆的身边。

只有两名身强力壮的青年男子,一起在众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才从商车上抬下了一只大大的木箱。



第九百零三章 比试

时间的紧促,白陆是最担心的那个,可此时的他却可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下人的动作。

实在不是因为别的,他们这一行人除了自保之外,最重要的任务其实就在那口将近有一人大的木箱上。

“走。”大致环顾了一下,见每个人都做好了准备的样子,白陆立马就撒开了腿向着城外的方向去奔。

“都让,我们不欲与你们为难。”白陆斩杀了那名守卫,自然有一层杀鸡儆猴的意思在。

若真是要斗起来,这些守卫自然不会是他们这帮人的对手。可一些蝼蚁一齐围攻上来的样子,可还真是会消磨时间。

于他们而言,时间现在就是争分夺秒都尚嫌不够,怎么可能和他们在这里推推搡搡?

那名守卫顷刻丧命的场景还尤自环顾在每个人的脑海之中。几个时辰之前,他们亲眼看着凌珏带人进京,直直地向着皇宫进发。

如今天下会被谁掌控在手里还是一个未知数。没有人会拿着自己的性命去在这种情形下死扛。

赢了会有怎样的好处并不好说。可若是输了,搭进去的可就是自己的性命了。

一阵沉默之后,这帮守卫虽然没有明确的退让,但显然安静下来的氛围分明是默许了白陆这一干人的离开。

“站住。”可惜时不我待,背后那道声音终于还是没有放过他们。

白陆咬了咬牙,径直推开了自己身后的几个人,让自己的视线豁然亮堂起来“无忧,你要做什么?”

那道跟着他们的黑影不是别人,正是白陆不久前亲眼看着对方死去的无忧。他也百思不得其解,倒下是真的,断气也没有假,怎么就还留下了今日的祸患

但是显然,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无忧会出现在这里,针对的就是他,针对的就是他背后的门中。甚至还完全有可能是……

白陆的目光不由地瞥向了那只木箱,里面关着的东西现在就是一个烫手山芋,谁拿在手上就等于是自断后路。可惜,即便再是烫手,这笔买卖都得做下去。

白陆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掉转到了无忧的身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侥幸逃过生天不说夹着尾巴做人,现在却跑来主动送死。你若是还嫌死得不够快,那我送你一程。”

对待叛徒,他向来都不手软。尤其是当那叛徒还是这狡猾的无忧时,他就更恨不能处置而后快了。

无忧一路是跟踪到城门边的。换句话说,白陆在这个时候发现他的存在,的确不是什么巧合。

只是,这不是巧合的必然,却不像白陆想的那样简单。若不是无忧主动现身,露出踪迹来,料想白陆到现在也是被蒙在鼓里的状态。

所以,无忧的目光略过白陆,只定在了那口木箱上。他伸出了右手的食指“箱子里关的是什么?”

白陆的心在此刻猛然一滞,他就知道,无忧的现身绝对是于他们而言的致命一击。只是没有想到,这击杀来得实在是太过迅猛,连一点儿缓冲和拖延时间的机会都没能留给他。

白陆只能走在众人之前,背在身后的手隔空比划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先带着木箱走。

木箱其实也是障眼法,为了护住那里面的东西不被走漏风声,即便碍手碍脚也不能弃掉伪装。更别说,是在此刻不知因何显得目光如炬的无忧面前了。

几人好歹都是同识了数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于是先前的二人一边抬着木箱的一角,就要在其余几人的掩护下撤去。

却见不远处的无忧从怀里不紧不慢地掏出了一只信号弹“你们可要想好了?”

白陆的上下两瓣嘴唇已经气得开始发抖,但还是勉力点点头,背对着众人继续摆了摆手“先走。”

就算无忧放出了信号弹,找来了援兵,可偌大的京都城,调遣人员总该有些时间上的延长。

他只要确保,在援兵到来之前,木箱已经在他身后大部队的护卫下离开了京都即可。至于其他的,想太多也是自寻烦恼。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信号弹燃尽,无忧手上一松,空了的信号弹坠了地“不过,以我的功夫拖住你们,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白陆气得牙根开始痒痒。无忧的这张嘴令他恨不得冲上去立马撕个粉碎。不仅是其人出现得恰好时机碍了他的眼,更因为无忧轻轻松松几句话却是戳中了他的软肋。

的确,门中这些年不再靠着杀手的营生来仰人鼻息,是一个完全可以独当一面的存在。这有赖于门中之人的苦心谋划。

可是,自从无影无忧这一对师兄弟之后,门中却再难找出有人可以与他们的功夫相匹敌的了。

若是无影还在,那还尚可压制其人一头。可惜……

白陆抽出了手中的刀,目光一凌,已然冲至了近前“为什么不出手?”

无忧一直在拿着剑鞘与他比试。白陆进一步,他则背着一只手往后退一步,套有剑鞘的剑则是敷衍地被他握在手间以作格挡。

单论武功,白陆的确不是无忧的对手。可毕竟年龄资历都摆在那里,无忧这样的做法对于白陆实在是一种侮辱。

气急之下,就连白陆都没有察觉到,他自己的气息和步法已经开始出现失误了。

无忧抓住了频频显现的失误,将套有剑鞘的剑抵在了白陆的脖颈处“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只见剑光一闪,左手拿着剑鞘依旧抵在白陆的脖颈上让其无法动弹,右手所出的剑却飞向了不远处的木箱。

这样的距离,能不能准确无误地射中木箱尚且两说,恐怕会连累抬动木箱的那二人。

白陆伸手一挡,推开了那把空余着的却仍然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鞘“要是把他们误伤了,我饶不了你。”

无忧并没有给出任何的回应,而是径直迈开腿朝向了木箱的方向走去。他记得清楚,从一开始,他就是以一名杀手的身份行走于世的。

既是杀手,那手下多添几条人命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能达成某种值得的目的,他只会嫌死掉的还不够多。



第九百零四章 断尾

飞剑的力道确实不轻,刚好不好地便刺伤了其中一位抬着木箱的人的手臂。

那人吃痛,霎时血流如注的手臂虽然微微发着颤,可却还死死地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他只咬牙冲着看着自己发呆的同伴道“还不快走!”

木箱里的东西对他们至关重要,此刻被他一句提醒,其余几人不禁加快了脚上的步伐,更不敢耽误时间。

无忧剑鞘一敲,顿时有千斤之重的麻痹感倾盆坠下,白陆闷哼一声,居然原地倒退了几步。

无忧是从什么时候起,武功又得到了这样飞速的进步白陆眉头紧紧地蹙在了一起,自觉今日的自己是遇到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麻烦。

无忧伸手一拽,硬是将围聚在一起的人群给打散了开来,脚下一个借力,整个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稳稳地站上了木箱“木箱里是什么人?”

被戳中了心事,许多人当场面色煞白。甚至有几个嘴唇都发起了抖,但还倔强着不肯承认“你你,你胡说什么?谁没事儿在里面藏一个大活人搬来搬去”

无忧却是从腰带上摸出了宫中的令牌来给守卫看“这些人,一个都不准放出城去。”

守卫们本来也是墙头草,随风倒就是此刻他们最大的特点,最缺的实际上就是一个主心骨而已。

无忧的出现,恰好弥补了这一缺失,再加上其人方才的亮相委实有些使人震惊。守卫们一个个当即忙不迭地一口应下“是,是。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漏网之鱼。”

无忧这才满意地将目光抽离了回来,继续打量在刚刚同他谈话的人身上“我没有说这里头的人是生是死,你这句话不是不打自招吗?”

那人张了张嘴,可又怕说多错多,最终只是愤愤地闭了嘴,用一双不平的眼眸将无忧瞪了又瞪。

守卫们纷纷如水一般涌了上来,将白陆等人包围得水泄不通。眼看局势得控,无忧这才用剑尖挑开了木箱上的挂锁。

一头乌黑的长发松松散散地披在了后背上,卷云纹的样式布满了一件白色的轻薄衣衫,正是宫人们口中的那日失踪时的彤管所着“彤管乐师,离宫的日子可还畅快”

彤管也没有想到,自己钻到腰酸背痛的结果却居然还是在临门一脚的时刻功亏一篑。

心绪不宁,再加上郁火难舒,彤管一向维持在人前的儒雅此刻也原形毕露,他用眼刀剜了无忧一眼“贵朝陛下真是好手段,自己皇位都要不保了,却还有心情派你这种走狗来寸步不离地盯着我”

无忧却对此等毫无意义的攻击并无所觉。事实上,不痛不痒的伤害他早就不记挂在心上了。

走狗之言也好,还是诸多毁誉加身也罢,若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放在他的眼前,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无忧的不回话也不发怒,倒是把彤管给彻底激怒了。他甚至有些歇斯底里了起来,也不知哪里窜上来的一股胆量使得他攥住了无忧的衣襟“你知道我是谁吗?识相的,就赶紧给我让开!”

无忧也不怒,就任由着对方攥着他的衣领不断地絮叨着。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彤管是陛下要找的人。

身后的脚步迭起,无忧心念一动,这才抓着彤管的手腕迫使对方松开了手来“不管你是谁,现在都走不了了。”

眼见着威逼不成,彤管便又想出了利诱这一计策。他舔了舔因为过度紧张而干裂起皮的双唇,改用了去抓无忧的手臂“听着,我是颐凰的三皇子。父王派我来也只是为了一探天盛的虚实,如若这回可以成功回去,那么你在父王面前则是功不可没。”

时间太过仓促,以至于无论是介绍自己身份也好,还是许下自己那空头的允诺也罢,都不过是寥寥几句。

无忧感受到了彤管因为紧张而喷洒在自己脸上的湿气,往后退开了半步“彤管三皇子,你觉得,你能回去吗?”

话音刚落,那群脚步已然停止在了无忧的身后“头儿,我们接受到你的信号以后,立马就赶来了。彤管呢”

彤管的事情实在不小,陛下又只给了他们一个时辰的时间。暗卫基本倾巢而出,除了难得有什么表情的无忧还是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以外,一个个皆是满面愁容,不知道的,还以为即将要上刑场的人是他们一般。

无忧往旁边让了一步,刚好露出自己身后的彤管来“人在这里,带回去。”

彤管自然不甘心输在这里,心急之下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愣在一边的白陆求救“白大哥,说好了的,你这半路不能不管我了呀!”

“你知道,壁虎断尾吗?”无忧白了一眼不远处的白陆,白陆同无影联手想要取他的性命,即便是他有愧师门在先,那他们的恩怨也是非死即伤的局面“壁虎若不断尾,等待它的也是一样的结局。”

“你的白大哥,还有他们。”无忧用眼神扫过众人,其实啊,出身杀手的他们,又有什么不同,一样的心狠手辣,不通人情罢了“在自己和你之间,根本用不着做选择。”

半个时辰之后,无忧带着人进入到了太宸殿中。殿内的明烨依旧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衣衫有些凌乱,发丝也有些细碎地散落在肩前,可即便是这样,也丝毫不影响他为君者的威严。

无忧在想,可能真的只有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天下共主吧,而不是什么无名之流都可以觊觎的。

想到此,无忧的眼神不禁打量过了另一边始终站立在一片光影之中,看不清什么表情的凌珏。

缓了片刻,他才开口“陛下,乐师彤管在城门处被我等发现,现已候在了殿外。”

明烨扬起的唇角终于恢复了些往日那张扬的神采,他伸出了一根指头来,看向凌珏“还不到一个时辰。真相如何,朕想,就要有个结论了。”

“带进来。”明烨病气缠身,可唯有这句话却显得中气十足。

光线有些昏暗的大殿之内,一些高高瘦瘦、参差不一的身影正前后簇拥着进入了大殿之内。



第九百零五章 下赌

一众身影之中,明烨一眼便认出了他要寻找的目标,就是那位所谓的宫廷乐师,来自颐凰的彤管。

除此之外,还另有几个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身影,不禁蹙起眉头来“他们是”

有关白陆等人的问题,无忧在心中的纠结程度绝不亚于以往任何一次任务的难度。

因为要将白陆交出去,就势必得承认他过往杀手这一不可磨灭的身份。

就算可以将功抵过,陛下也足够地宽宏大量打算不予以计较,可杀手这种本身很是忌讳的存在,搞不好还是会将自己好不容易可以看得到的些许光亮给葬送得彻彻底底。

但,这是一场赌注。赌赢了,是翻番的前程似锦,赌输了,也至多不过就当做是付出了害死那么多条性命的代价。这代价,早晚都是该付出的。

怎么算,这都是一笔划算不过的买卖。“大义灭亲”这种事,也不既然是惹火上身的嘛。

“这几位同彤管做了交易,负责安全送彤管离京。至于好处,属下还暂时没有打听出来。”无忧尽己所能,把他知道的都一股脑的倒了出来,没有半点的隐瞒。

“半个时辰,将彤管带回,辛苦你们了。”事实上,明烨原也不指望靠着无忧等人将所有的消息给他带来。

毕竟,抽丝剥茧这种事情,还是亲力亲为来得比较容易使人安心。

无忧站在人群的最前方,再次站起身来的时候,整个人却很自然地融入到了大殿相交的光影当中。好像,这个人不说话的时候,就凭空地消失了。

“放肆。”无忧消失了,可其他人却恨不得费尽一切心思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言语“见到陛下,还不下跪”

说着,大殿当中便响起了一声闷响,是和隔着衣物撞击在一起的声音。

“哎。先住手。”明烨自然气这些人对于自己这个天子的不敬,就算眼下有一个虎视眈眈盯着他位子的凌珏在身侧,可只要是不到最后一刻,他便还是这天下公认的王。

但是,比起受到人的尊敬与否。他显然还是更想知道,偌大的京都城中,和颐凰人勾结在一处的会是谁。又或者,这扎根在京都城里潜藏了这么多年的势力又究竟是什么?

若不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便是睡,也睡不安心。

“你叫什么?”彤管的身份本就明了,基于其人为何选在这个时机逃走,明烨并不迫切地想求证。因而,只是略过了他去望向了这么一群人中看上去还算不卑不亢的白陆。

多年看人的经验让明烨一眼便能挑中,究竟哪个人才是这伙人当中说话算数的那个。

白陆被点名,倒也不惊不惧,老老实实地行了一遍完整的跪拜之礼,这才开口“草民白陆,保彤管公子离京,不过只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样的小事。陛下想来,怕是听信了某人之言,误会了吧?”

无忧的目光骤然一紧,像两把利刃一样砍在了白陆的后背上。

即便入了这大殿,视野宽敞有余,白陆却从来没有正面对上过无忧的视线。可就这样的一眼,还是让白陆的后脊骨阵阵发起了凉。

白陆还是保持着一定的镇静,将礼数做得更加地周全。他不能在陛下面前装出一副完全不惧的样子,那种嚣张的态度只能传递给陛下一个错误的讯息,那就是完全目中无人,不把陛下放在眼里。自然,是一把让他更快地送掉性命的利剑。

当然,他更不能因为心虚而将害怕写了满脸。唯一可以护住性命,护住他背后的门中的,或许就是将祸水东引,全部都推到无忧的身上。

尽管,这个法子可以成功的概率实在是太低太低。

“白陆”明烨脸上一阵轻笑,他将自己的手臂搭在立起的一条腿上,比往常看起来肃穆的他多出了几分随性出来。却恰恰是这种随性,反倒衬得他更加地威严起来,轻易不敢对视。

“你口口声声草民草民的叫着,可朕怎么瞧着,你倒是应对自如呢?”白陆,此人年岁已近不惑之年,眼下公然和朝廷作对,却也保持着游刃有余。就算明烨对他背后的势力不甚清楚,可单凭着这一点也足够摸清一些门道。

“还有,押你回来的是朕的暗卫,不是什么某人。”即便有半数以上的人是假借了凌珏之手,可在面对彤管这样的外族之人身份上,明烨还是相信,凌珏和自己的立场相同,怀疑是最没有必要的事情“倒是你,处处回护于彤管,莫不成也是颐凰之人吗?”

白陆面色难看起来,如果是背负上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外族人的身份,后面的罪可是有他受的。

可是,门中艰辛数年的付出,也不能断送在这里啊!

正是两厢不知进退的时候,整个人一直隐匿在黑暗当中的无忧发了声“回陛下,这个问题,属下可以解答。”

“哦”这回出声的并不是明烨,而是一直在旁边静默以观的凌珏。他抱起双臂,一种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的感觉使得他和殿内所有的人的状态都格格不入“愿闻其详。”

在无忧的身上,凌珏能看到无影的影子。他和无影一样,沉默寡言,做事绝不拖泥带水,受感情所控因而做出来的事情可以说在他们身上得到了完全的杜绝。

可是,世上又怎么会有完全相似的两个人呢?不仅是相同,就是完全的相似也是一种谬论。

正如无忧,他和无影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的选择。从他打算成为暗卫的那天起,那么他的决定,他的性命,乃至于他的一切都必将受到最大程度的限制。

在这一点上,无忧格外清楚,并且乐在其中。想来,似锦的前程,可以把许多人踩在脚下的那种高高在上,真的是很吸引人。

无忧偏头看向白陆,对方的眼神中闪过警告的意味。白陆是站在什么立场来警告他的呢?真是可笑,他们两方本来就是对立的局面。

他完全没有必要去替敌人做遮掩“属下曾经是白陆的手下。”



第九百零六章 支使

若说有哪句话是可以一石激起千层浪的,那么,无忧的这句话即便不能达到这个效果。相比较而言,也是不遑多让的。

除了和白陆一起的几名门中之人皆是没有起落的脸色,此时的大殿之内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只有那么两人是例外的,他们所处的位置明显和众人是有所区分的。

地位有着明显的不同,折射在对突发事件的反应上,也好像有着截然不同。

凌珏神色黯然,抿着一张唇,心内不知正作何感想。而明烨更是垂下了眼帘,不言也不语,竟给人生出一种他会随时睡着的错觉。

一时之间,无忧竟不知自己该不该继续下去。可这种言语一旦开了腔,又哪里有停下的道理“白陆和师父,他们一起组建了一个暗杀的秘密组织。”

在不经意的地方,缩在宽袍大袖中的手指紧紧地蜷缩在了一起。明烨没有料到,就在京都城中,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这个他一向自诩防控严密的地方,还会存有暗杀这样的组织

这是拿他这个君王当什么?更为讽刺的还是,他愿意给予比满朝文武更多信任的暗卫里,就有这样一个人浑水摸鱼地混了进来?

而一众暗卫里,凭借着实力区分出了个上下,无忧的功夫远在其他人之上,能成为这帮人之中的佼佼者,也是他有力在做助推。

只是如今看来,他的助推却显得愚蠢至极。

哪怕是有凌珏这样一个随时可以将他拉下皇位,带给他彻底覆灭的人,明烨都尚且能坦然相对。而不像无忧这张嘴一开一合,带给他的恶心和心悸却是久久难以消散。

无忧见明烨一如往常般的模样,便大胆地认定了这事料想没有他想象的那样难以收场。便盯着白陆的侧脸继续了下去“后来门中出了动荡,不甚知道这其中内情的只以为是几个领头者的意见相左。但其实,是内部人争权夺利的互相使绊子。这一点,师叔你最是清楚不过的了吧?”

他和无影不同,无影身为一个杀手,本就该没有任何思想和情感,尽管做好那把吹发即断的利剑才是。可无影大概却是一个离经叛道的杀手吧,明明生活在一片黑暗中,可他却妄想做些类似于伸张正义的举动

门中人,谁强谁弱向来凭借的就是实打实的能力,而不是什么可笑的道义。无影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刀,还有资格对这些来指手画脚

无忧只助斗法双方中最强的那一方,最起码从当时来看,强的那一方便是白陆。

可是,让他感到有些哭笑不得的却是,白陆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家伙,居然反咬他一口。

事情就这样毫无意义地发展下去,成了罪人的居然是他。这么多年过去,师父的死也只能怪是造化弄人和实力不济,却偏偏给他自己招惹来了无影这么一个疯子不要命的穷追猛打。

无忧越说越多,简直要把这些年中门中的秘密全部倾泻出口。白陆心急,望着无忧因为气愤难平而显得异常黑洞洞的眼底就暴喝一句“无忧!你住口!”

“住口”印象中,白陆作为师叔,鲜少有这样歇斯底里,难以自抑的情况发生。可看到这个一度想要置他于死地的白陆如今成了这副模样,他这心里就是格外的畅快“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师叔你这是怎么了?被我说中,没脸见人了吗?”

白陆被抓,本就魂魄丢了大半。如今又被一向沉默寡言的无忧开口嘲讽了几句,一时之间气愤地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为好。

只有眼尾和脖颈多处的皮肤上蔓延出了一根根相交纵横着的青筋。白陆甚至能感觉到,或许下一刻,这些暴起的青筋就会纷纷炸裂,而里面灌注的鲜血则会骤然翻涌,直到喷洒到他浑身都是。

终于有人实在看不惯无忧的嚣张气焰,虽是畏惧眼前的陛下,但最终还是按捺不住“该没脸见人的是你才对。阴谋诡计,无恶不作,连自己的亲师都敢杀,你还是人吗?”

“够了!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当朕是什么?”明烨听了几耳朵的絮叨,虽然有些杂乱,但这并不妨碍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地联系起来“朕这里不是县衙衙门,你们的恩恩怨怨也不该在这里故作喧哗。白陆,朕只问你,你可知你背后的彤管是何许人也”

彤管是颐凰的皇子。不知道基本的身份,买卖也是不敢接的“草民知道,彤管他是颐凰的三皇子。”

“哦还以为你不知情呢!”打从一开始,明烨就明白他们之间的关联,只不过是想亲耳听一句承认罢了。

“那么,三皇子。”明烨知道这位假冒着乐师之名进京的是颐凰人,也知晓其人必然是颐凰的重要人物。

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彤管居然是一位皇子。据说那颐凰皇子众多,登基阻碍可丝毫不亚于他当年呐。

这么一想,明烨起身,朝着彤管踱步而去“你就没有想想,为什么你会被朕囚在京都城中良久吗?”

以往需要避讳的还是太多,如今既然他皇子的身份已经不再成谜,还遮遮掩掩不好好利用一下这张底牌的,才是真的犯傻。

明烨无论如何,都会考虑到两国邦交的吧。心里有底,彤管不自觉地站得更加笔直了一些,干脆背起手来“这是什么道理明明是陛下您囚禁于我的,现在却反倒跑来问我”是嫌弃他们颐凰势小吗?

若不是今日在城门出了这么一遭,以他潜藏多年的记忆和人脉,回到颐凰,颐凰未必不是他们的对手。

因而,彤管愈加地傲气,言语之中多加鄙夷的语气也不再遮掩。倒有着一种把过往所有的不快和委屈统统泄愤泄出去的感觉。

“三皇子,你错了。”凡事都有内因和外因,彤管在这一点上,实在是见识短浅,又难怪彤管的王会派他孤身犯险一个人来到这边“朕且问你,你来到京都,是自己的主意,还是另有人支……指点”

明烨自认为,他给彤管留足了面子。明明是受人支使的棋子,可这棋子心高气傲,半点意识不到自己的处境。



第九百零七章 潜藏

虽然做着的是细作的活儿,可彤管回起话来却是大言不惭:“虽然手段不甚高明,但总归是有所效果。王兄提出的,这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法子如何?”

彤管这是摆明了还在为他的小有成效而沾沾自喜,进而变着法地在这边炫耀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是这么用的。”凌珏似乎也听不下去了,他的眼神定定地盯在彤管身上,里面似乎还浮起了一丝名为同情的情绪。

“你什么意思?”彤管就像一只炸了毛的猫,此刻随随便便一句话被撂出来就会点燃他。

究竟是真的一点儿都没有感觉,还是压根就不敢那么去想

明烨可对他们颐凰皇室内部的争斗没有任何的兴趣,因而只是淡淡开口:“你辞别颐凰进入宫里成为宫廷乐师,可你捏造出的这一假身份根本没有能帮助你在宫里呆多久。很快,朕便知道了你的身份。从你入宫到今天,粗粗算来,也将近有一年了吧。一年里,你就真的什么想法都没有”

彤管的眼皮一跳,但他还是保持着自己情绪的镇定:“陛下什么意思?有话不妨直说。”

他是打算直说来着。以彤管的脑子,再给他个一年的功夫,都未必能想到这个层面:“你的身份暴露,深陷皇宫大内无人问津。这些,只是单纯的行动失败,还是你的兄长在借此铲除异己呢”

彤管是颐凰人,那便是在场众人的敌人。当然了,是不是白陆等人的敌人那就不得而知了。言尽于此,也只是为了接下来更好的问话:“颐凰那边,负责和你联系的是谁?”

有关凌珏说起的那些,明烨是一概不知,整个人都是被蒙在鼓里的。但这并不影响他结合二人的处境做出一些大胆的假设,只是这假设究竟有几分真实,还是需要求证一番的。

彤管眉头深皱着,似乎明烨方才一连串的问话将他推落到了什么暗无天日的地方,天光一暗,所有的思路都在无涯的旷野之上被铐上了沉重的枷锁。

无忧上前一步,亮出了他的武器来:“说!”

明烨横了他一眼,压下心中很是不悦的情绪,声音不免带上了几分压抑着的隐隐怒气:“你退下。”他仍然记得自己第一次见无忧时的场景,也记得自己同他说了些什么。他看中的便是无忧不甘心屈居人下的野心,可然而他也在一开始便曾告诫过无忧,野心是促使一个人奋发的法门,可倘若力道掌握不好,这个人便会被野心胁迫,处处受制之时却已经输了所有的棋局。

现在的无忧,比起那个时候没有半点儿进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身上的那种诉求又似乎越来越重,直至重成了一种驱使他所有行为,毋论大小的全部且唯一动力。

明烨可不喜欢自己手下是这样的人。

彤管眨了眨眼睛,片刻的时间却已经足够他的脑海思绪繁杂地飞过过往的种种,有些状似从未注意到的,已经悄然在他心中扎出了根来。可是,那怎么可能呢他们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彤管抬眼望进了明烨显得很是幽深的双眸里,那里深如海底,完全是他看不懂的神色:“那一对父子。”

落在旁人耳中,可能还大会明白过来这一对父子指的是谁。彤管是说了实话没错,可惜他的实话却是一句实实在在的废话。他所要做的,应当是挖出更多的潜藏者。

“无忧。”无忧身上有太多近似于无影才拥有的特质,即便这个人不可信,但眼下还可以有些用的,应当就是无忧了:“我这里有个主意,你且附耳过来。”

凌珏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君王的宝座可还没轮到他呢,指挥起人来却是如鱼得水。明烨在前,无忧自然不敢僭越,因而只是把目光投向到了明烨的身上,期望在那里得到一个或肯定或否定的指示。

可惜,很多事情不是提出了一个问题,就能够得到准确的回答的。模棱两可,往往才会是它们显现出来的常态。

明烨不动声色,甚至连一个目光都没有给无忧投来,他只是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和神情。就好像,时间经流到了他那里,一切都完全地停了下来。

明烨没有任何可以表面态度的动作,凌珏的目光似是又在做着无声的催促。末了,无忧还是听了凌珏的话,凑到了他的身前。

凌珏将一只手抬起扣在唇边,将他的计划尽可能详密地告之给了无忧,确认对方没有什么异议后,这才拍了拍无忧的肩膀“去吧,留给你的时间不多。”

此时的彤管面色已经很难看了。他不仅陷入了对于自己过往生活的质疑当中,还对面前看上去似是敌人,但骨子里一唱一和得十分默契的二人充满了警惕。

他两只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遍,终于忍不住看向了凌珏“你到底要干什么?”

“三皇子不说。”凌珏挑挑眉毛,一切似乎都尽在他的掌控之内“宫中长嘴的却多的是。”那么,他又何必要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呢!

“你!”彤管作势就要前冲几步,只是他的动作却被几名暗卫拦了下来。

暗卫虽是直属于明烨,但的确如明烨所担心的那般,其中是要有半数以上的人心不可能尽归他所控的。

再言之,如今明烨和凌珏同处一地,却迟迟没有像外界所传言的那样起了什么冲突。又或许,是一种握手言和的体现

无论是什么情况,这对于他这个外族人来说都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彤管愤愤然地一甩袖子,终归也未能说什么。

为今之计,说多错多,他还是要以不变应万变为上。

“陆公公。”在这很是瞬息万变的期间,陆公公一直候在大殿外。尽管以他的身板来看,如若里面真的发生了什么不测,他的出现也只会是负累的那一种。

“有件事,需要你去做。”无忧将凌珏告诉他的计划此刻传达到了陆公公的耳朵里。这计划光靠着他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完成的,一半一半的可能,另外一半的成功与否却是要交托在陆公公的手上了。



第九百零八章 搜罗

林间每到这个时候,便总是稀稀疏疏的,身体力行地配合着这个时令该有的“寂寥”二字。

即便本身这里是一整座金砖玉瓦般的深墙阔院所铸就出的皇宫。深秋的脚步也没有饶过它们,不过似乎就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寡淡的秋色就如山间的雾气一般,将每一个角落都毫无遗漏的罩了进去。

这一条幽深的曲径之上,向来便是皇宫里最为人迹罕至的地方。总有人觉得,这里地处偏僻,再加之一晃数年连个人影都没有。理所应当地,这里就被人划分为了一个风水有些问题的不祥之地。

从前这曲径的尽头,是乐师彤管所居。现如今,彤管不在了,唯一一点儿活人气都没有了。

几个步履匆匆的宫婢撞到了一处,有个脚下一软,当即摔在了地上。不过她也只活动着手腕哎呦了一声,就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赶紧站了起来“你们也是要去彤管乐师的房里”

并没有太多耐心等待对方的回答,她只自顾自地迈开了脚步“那就一起吧。”

彤管所在的屋子房门大开着,似乎就和过去将近一年的时光里一样。每一个夜色即将落幕的时刻,死寂的屋门都在等待着它唯一的主人回归。

可这里,毕竟不是彤管真正的归宿。每一次踏入这间房门的时候,心底蔓延而起的不是褪去疲乏的松快,相反,那种自骨子里生出的侮辱与委屈统统占据了一整个心房的位置。

密密麻麻,像一排排的金针沿着肌肤的每一寸扎了个透。

于彤管而言,这座皇宫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囚笼。

现在人不在了,可囚笼却依然保持着旧有的样子,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而彤管,还是会在一日将近之时迫不得已地拖着步子回来。

“我找这里。你们负责那边。”被撞翻在地的宫婢很是自觉地为每个人划分好了应该负责的区域,倒好像一群人中说了算的本来就是她。

“凭什么”群体的抱团结合,和人数多少向来没有关系。只要有一方独大起来,其余的人自然而然就会联合在一起,站到对立面去。

宫婢的一人包揽自然使得她一时之间成为了这屋子里的众矢之的。

几个一同出现在房里的宫婢们齐齐地盯着她,好像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我知道这消息便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并且半路碰到了你们。你们觉得,宫里还会不会有其他人陆续过来?”宫婢伸长了脖子往外面瞧了一瞧,眼见着天色就要暗了下来,不由地催促道“别耽误功夫了,拖得越久,人就会越多。大不了到时候找到的东西我们三七分。找到的那个七。”

宫婢自然不想在这个时候树敌太多,那样对她来说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而其余人自然也是抱着有利可捞这样的想法而来的。

哪怕只有三成,也不虚此行了。因而一个个便张口应了下来,各自散开在屋里翻找起了据说是乐师彤管随身带着的值钱物件。

“你们干什么?”有个带刀侍卫似乎终于被这半窃贼半强盗般的行径惊动了,一步跨进了房门里。

宫婢的动作就是一顿,她有些紧张,但还是不肯轻易放弃这个机会“宫里现在的局面可不好说,侍卫大哥你又何必那么较真呢!这样,见面分一半总可以了吧?”

她不相信,有这种好事,谁还会死心眼地继续阻拦,急哄哄地抓紧分一杯羹才是正理。可以说,这个主意本身就是胜券在握的。

可侍卫的表现却不尽然如宫婢所想。这位听了之后,只是目光在房里扫了一圈“谁跟你们说这里有东西的”

有没有东西对于侍卫而言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吸引力,他还在尽职尽责地记着自己这个侍卫该做的事情,于是很是正义凛然般地开口“我一直奉陛下的皇命在这附近巡逻,从来没听到有什么稀罕物件。你们还是走吧,我可以当没见过今日所见。”

这可真是奇了,消息是从太宸殿陆公公那里传来的,绝对不会有误。可能真会有那种不为金钱所动的高人吧,但眼前的侍卫高人又是怎么如此笃定什么都没有的一点点好奇都没有的吗?

宫婢不甘心自己这样灰溜溜地离去。按陆公公的暗示,彤管的屋里可是遗留了不少值钱的东西。这之中可能还会有一些重要的东西,可能看上去根本不值钱,可如果宫人们能搜出来,一定少不了什么奖赏的。

太宸殿那边现在就是一捅即着的马蜂窝,谁都没有心情管顾彤管这里。即使是人不见了,那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陆公公可说了,彤管是颐凰的贵族,根本不是什么一般人。”这可是留给他们宫人一个立功的大好机会,就算搜罗不到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只要是颐凰人,就是我们天盛的对头。不管宫里怎样,只要我们宫人能找到些他与颐凰互通的证据,那在宫里的日子可就有盼头了。”

侍卫的脸色终于有了些情绪的起伏,他似是很在意宫婢方才的一句话“那彤,乐师他被抓回来了”

“什,什么抓回来?”几个宫婢面面相觑,她们总觉得,这侍卫关注的地方好像和她们不一样。

侍卫这下是真的有点急了“没有什么互通的信件,你们赶紧走吧。当心宫里哪个嘴碎的把这事捅出去。”

宫女们讨不到好处,即便不甘心也只能前前后后地离开了这里。只是,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是不会被放弃的,每一个人心中都做出来另外的打算。

侍卫目送着这些人影的远去,确定这里重归了一片安静之后,他才一手摸到了门框上。

就在天色暗了下来,依稀还有些不知哪里的亮光微微穿透了这片黑暗的时候,门外倒挂下来一只面容冰冷的脸来。

那张脸平淡无奇,可突然出现却还是以这种怪异的姿势,立时便把侍卫惊出了一头的冷汗,甚至一嗓子就要嗷了出来。

倒挂的面容上两颗眼球显得异常突兀,就那样直勾勾地侍卫,直到将对方盯得发毛。这身影才在空中一个转身,稳稳落在地上的同时,却倏忽拉近了他与侍卫的距离。



第九百一十章 火燎

被钳制得死死的太监打扮的男人简直抖如糠筛,他不明白,这宫里怎么会混入这种嗜血成性的魔鬼

好歹是生是死都给个痛快的话,他也未必会有现在的胆怯“宫,宫里不准动用私刑,你敢动他!”

最后的这一句话,怎么听怎么像是一句威胁。可无忧平生最恨的恰恰就是妄图威胁反制他的人,这是一种不把他放在眼里的表现。

撤去了正对着他们的兵刃,可男人还没有来得及松一口气,一种更强的压迫感便从上到下蔓延了开来,将他紧紧地包裹在其间。男人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一句话了。

他的脖子被无忧的五根手指死死地捏住,整个气管都被封闭得不透气。白眼一翻,片刻之前还能叫嚣的男人现在却是如一滩烂泥般不见任何的生气。

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只有些支离破碎的挣扎声不绝于耳。这声音近在咫尺,就是一种口水被卡在咽喉处上不得也下不去,每呼吸一下就近乎肝肠寸断的感觉让剩余的几人都感同身受。

一时之间,屋内的几人呼吸似乎同时停止,只余下了那个不断挣扎着的声音在费力地呼吸。

这是男人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与死神的距离如此接近,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遥远的奢望。而这奢望究竟只是奢望还是有望成真,也仅仅只取决于对方的五根手指。

“我敢不敢动他,和你没有关系。”无忧平心静气得道出了这样一句话,手下立时便用上了劲道。

咣当的一声闷响,是重物坠地的声音乍响。

其余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具体发生了什么,就听无忧不带任何情绪的嗓音继续回荡在这显得异常压抑的空间之中“给你们时间就去找证据,若是让我找出来……”

男人毕竟是重要的人证,无忧自然不会就这样取了他的性命,只是指间一个使劲,将其捏晕就是了。

急剧的惊恐之下,因为夜色的蒙蔽而看不清状况的剩余两人自然是不能尽知情形如何了。其中一人简直都要给无忧下跪了,他颤颤巍巍地应和着“是是,小的这就去找。”

颐凰人的渗透还算是不遗余力,前有朝廷大臣暗中倒戈,后又买通了宫中的宫人只为传递消息。

这一前一后,若不是今日彤管出城失利被抓了,谁知道他们的潜伏又会深入到哪个地步。

不过,这都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无忧一把揪出了塞在侍卫嘴里的布团,在黑暗之中又临近了几分“你呢?是跟着他找,还是跟着他一起去……”

“我找我找。”杀鸡儆猴的事例就摆在他的眼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不要命才敢跟眼前的这个家伙对着干。

侍卫摸黑在地上探了几下,确定所站之处没有什么潜在的危险,这才扶着墙壁一端踉踉跄跄地勉强直起了身来。

点亮了一只蜡烛,无忧的脸蓦然出现在了屋内吓出了一身冷汗的二人身前“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最好别给我耍花招。”

“是。”侍卫没有想到这张脸在摇摆不定的火光中会变得如此可怖。

这也是一张同他一样的活生生的面孔,可是阴寒森然半笑不笑的模样却像极横尸多年的白骨。

侍卫惊骇不已,却是一个最听话不过的提线木偶,对方说什么,他就只知道不过脑子地应答。简直比从前在各位王臣贵族面前佯装卑贱还要费力一些。

无忧给出了一盏茶的功夫,并且点亮了屋中唯一的光源。光源的存在,并未使得他们心下稍安。相反,这火舌在不断地舔舐着这屋子里的一切,还包括着无忧的耐心。

火光每一个因风而动的跳跃,愣是让二人的心都跟着上下悬浮了一遍。如此反复几下,竟也没有能适应过来。

“找,找到了。”侍卫顺从地低下了头去,只是把手中的一沓东西往前递了一递。

“你呢?”无忧粗暴地一把夺过,也不管纸张是否已经在他的大力抓握之下起皱折角,只带着一双不敢让人直视的眸子瞪向了快把脖子都缩没了的太监打扮的男人。

既然是颐凰派来的细作,那谁知道面前的人究竟是真太监还是假太监。不过这太监阴阳怪气一般的调调他倒是学得有模有样。

无忧一听这两个太监说话,心中就莫名舒畅不起来“找到了没!”

他不负责证据的筛选和甄别,只是一窝端罢了。

太监哆哆嗦嗦的,在靠近墙壁一侧的书架里侧,取下了一本很是不起眼的书册,并且从中取出了保存完好的夹层。

“这个,这个就是您要的东西。”太监一步一谨慎地走到了近前,却根本不敢正视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无忧。

无忧二话不说地一把夺过了对方递上前的东西,眼见着从这二人身上榨取了个干净。他便把对象又转移到了地上因为被他捏了一把而晕死过去的人。

无忧只一个侧身,便操起了桌子上摆放着的烛台,在摇曳不止的火光映衬之下,他嘴角似有似无的那种恶狠狠的笑意全然暴露无遗。

侍卫难得壮起了早已浇灭得了无踪迹的胆子,伸出一只手臂来横在了无影面前“他都已经晕过去了,不如,不如还是算了吧……”

此刻无忧手中的那簇火苗似乎已经饥渴难耐,甚至恨不得全数扑到地上倒着的人的脸上。

听闻这话,无忧的动作却终于一顿“算了那好啊,不然你去替他死那这事就算是完了。”不过一命换一命,公平得很。

侍卫的身子猛地一缩,片刻前那个还有勇气站出来对峙一番的人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或许他身上也还有什么线索。”

无忧没有多说什么,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这种货色,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火苗疯狂地翻涌着像是波涛汹涌的海面,又如一个浪潮打来,带着所有的迅疾凶猛直逼向了另一端。

地上晕死的男人顿时惨叫一声,捂着自己被火苗燎伤的有些血肉模糊的脸蛋在原地打起滚来。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恐惧依然存在,只是此刻的怨恨和怒气却已然前所未有地冲到了一个顶峰。



第九百一十一章 地形

“也没什么。”像是怕对方无法看到,无忧又蹲了下来,使那一抹在暗夜之中看起来罪恶极了的火光映照得更为耀眼了一些“就是看不惯你罢了。”

脸上那霎时传来的灼痛感正在慢慢褪去,只留了一张时不时半疼半麻的脸盘子盯着无忧,仿佛只用这一道凌厉非常的眼神就能将无忧给扒皮抽骨。

可然而事实却是,男人自认的凌厉眼神却根本入不了无忧的眼,他轻轻松松便将男人这一滩烂泥拎了起来“现在轮到你了。消息刚刚散开的时候,你是第一个出现在这里的。”

无忧的身子随着手中的烛光而微微动了一动,以使自己的视野能在这种情形之下更为开阔一些“也就是说,你,才是和彤管联系的第一人。”

当然,不排除那两个太监只是更为谨慎了一些,特意赶在入夜之后这个听起来就更容易偷鸡摸狗的时机才匆匆敢来。

但两者相比,无忧还是更愿意确信前面这一点。侍卫,一定知道得更多。十有就是跟着彤管一起入宫的外族人。

脸上被灼烧溃烂的怒气只发生在意识刚刚清醒的一瞬间,现在被无忧几句言语相逼,那好不容易壮起来的胆量霎时有如遭遇了一桶冷水从头顶倒灌直下。

他畏缩了几下,依言挪动了脚步,终于在一架古琴前默默停立了下来。有些问题的答案虽然不能直接从这些人的嘴中得到答案,却也并不妨碍侍卫看清局势。

彤管三皇子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是被他的父兄当做了弃子的那个,以至于如今他深陷敌营,可那边却安之若素。

普天之下,还有这样做父亲和兄长的吗?侍卫盯着自己尤自发着颤的指间发愣,如若三皇子真的被他们抓在手上,而那边也打算继续这样装聋作哑下去。

那么,想必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吧?

琴弦被撩拨地在夜色之中发出了一声声的琴鸣,听上去似是一个人在低低啜泣。只是啜泣之余,又分明饱含了一种压抑的呜咽苦闷之声。

就在谁也不知侍卫是作何打算的时候,一声刺耳的琴声却突然传来,恍若山石骤然崩裂,琴弦应声而断。

侍卫闻之就是一叹,许是他失神已久,这才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下起手来怪没轻没重的。

“你搞什么小动作”无忧的耐心随着琴弦的崩裂而彻底消失,盯着古琴的眼底似是染上了一层浓郁的火光。

侍卫屏气,将古琴翻了过去,并且在里面掏出了一沓子纸张出来“这个,是皇宫的地形图。”

“可真有你们的。”一众东西之中,还是皇宫的地形图尤为重要。也难怪彤管这个假借乐师之名的皇子会将它藏到日日弹奏的古琴里了。

只是,应该还是逃离得匆忙,这样花费了不少心血所绘制出的关键东西还是没能拿走。

不过能不能拿走,都伴随着他出逃的失败而彻底地尘埃落定了下来。

“走!”无忧带人赶到的时候,大殿里那胶着的态势依旧持续着。

彤管一个外族,还有带人逼近皇宫的叛臣凌珏,再加上一脸神色阴晴不定的明烨。这三个人凑在一起,硬是将殿内的气氛逼到了一个时时刻刻都剑拔弩张的高度。

无论是他的出现,还是他带来的这三名细作的出现,都不能带来任何的缓和。空气凝滞成了一团,有没有某些人的存在根本就是无伤大雅。

直到,无忧手下扣着的侍卫猛地一抖,这才将殿内一些很是敏感的目光给吸引了过来。

因为一直处于对峙状态,无论是否有人主动开口来打破僵局,但在他们一进入到这间大殿之中的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不自觉地投在他们的身上。

而这侍卫,显然是受了惊吓。这殿里,有什么是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甚至是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呢?

明烨抓到了这一细节,又顺着侍卫慌忙遮掩下去的目光往身侧一瞥。心中某个隐隐闪过的猜测似乎得到了证实。

只是,时机尚未成熟,即便有什么把握也只能按兵不动。争得一时的胜负那没有什么骄傲的,只有放长线钓大鱼才会是目的所在。

“跪下。”无忧踢在了面前三人的小腿上,厉声一喝。

“陛下。”无忧反应很是迅速,当即从怀里掏出了那三人给他搜罗来的所有证据,顺带着恭恭敬敬地奉上了古琴当中埋藏得最深的地形图来“这一张是皇宫的地形图,应该是彤管逃走之时所遗留下来的。”

在无忧的眼中,地形图应该是所有的重中之重。毕竟什么类似于互通有无的信件,仅是起到一个铁证如山的作用罢了。真正的情况如何,其实在场的双方都是心知肚明。

无忧特意将地形图放置在了最上方,以便明烨一览无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个。

“地图”明烨捏着其中一角拿了起来,眼神之中依旧是那种淡淡的样子,就好像这不过是一本读了千百遍的平淡无奇的文章。

此时的彤管还被其余暗卫扣住肩膀,半点动弹不得。憋闷了一肚子的眼角余光里,彤管只看到明烨走近,脸上尽是嘲弄轻蔑的笑意“朕寻思着,你堂堂的三皇子自小也是受足了皇室教养,怎的连这宫里的地形是个什么都记不下来?”

正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即便他一开始便有心防范着彤管,特意将其人的居所安排在了宫里最为偏僻的地方。也多次三令五申让宫人们跟着他的行踪。

可百密终有一疏,疏漏就是这些平日里最不起眼,却在皇宫之中可谓是遍地都是的宫人们。

宫人配合着彤管里应外合,这期间足足有将近一年的光阴。那些彤管无法踏足的地方,有人会替他走过。彤管无法亲眼得见的地方,自然也会通过这一渠道尽数传回他的耳朵里。

如此一来,彤管本身就是一个活着的地图。那些记载在纸上的,不过是迫不得已。

彤管,还犯不着使用这样愚笨的方法来使自己处处陷入被动之地“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秘密?”



第九百一十二章 余党

彤管死死咬着下唇,尽管被明烨一身的威逼恐吓地忍不住身形打晃,可还是坚守着心中最后的底线。

颐凰是他的家,那里有血浓于水的亲人。亲人或许可以对他置之不理,但是他却不能铁石心肠。

“你不说”若彤管就这样轻易地张口言说出了秘密,那想来自己也未必会相信。而有关这看上去似是一张皇宫地形图的东西上所书究竟为何,他心中也大致有了猜测。

明烨目光落在了扣着彤管肩膀的两只手上,只轻轻挑了一挑下巴,示意那两人先解了对彤管的禁锢。

彤管现在已然是插翅难逃,即便他并不完全是一个绣花枕头,也会着点儿三脚猫的不入流功夫。可这些,落在如今殿里高手如云的眼皮子底下,彤管又怎么敢造次?

明烨将那一张图缓缓展开,在彤管身边踱了几步“藏于琴中,却不是早已刻入脑海的皇宫地形图。让朕想想,它会是什么?”

言之于口的,明明是一句疑问。可从明烨的双眸中,彤管却看不到丝毫的疑惑,其人嘴角扬起的弧度似乎也在证实明烨的某些猜测并不是无端。

彤管死咬着下唇,即便这位天盛的小皇帝目光如炬,当真发现了什么。他也不能让秘辛从自己的身上泄露出去。

又或许,这根本就是虚张声势,明烨实则什么都不知道也未可知呢。

就这样又用他那凌厉不移的目光凝滞了许久,明烨才终于掉转了脚下的方向,似是打算放弃逼问下去。

只是,所有人都注意到,他的步伐虽缓慢,但却稳健有力。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心性,是完全可以通过他的肢体动作得到体现的。

明烨俨然是胸有成竹。

只见他走到了侍卫身侧,朝着他背后的无忧摆了摆手。待无忧退下之后,这才一把拎起了侍卫。

说来侍卫的体型也算是人高马大,可被明烨一把拎起的感觉就像是随随便便捏了一只小鸡一样简单。

“你的主子不说,那么就由你这个贴身侍卫来说如何?”对方好歹是一个皇子,总有那么几个忠心护主的人物守在身边。显然,这个陪同他深入他们皇宫这种虎狼之地的侍卫应该就是彤管的亲信无疑。

侍卫的确是彤管的亲信。既是亲信,总不会轻易出卖。这不仅仅是别人对于“亲信”一词的认定,侍卫对此也抱有着一样的想法。

想让一个人开口的方法实在是有太多了,明烨不巧就多了一个法子“你是不是很惊奇?惊奇为何他还活着”

言罢,眼神似是意有所指地瞥了早已默不作声多时的凌珏一眼。

其实很多时候,计划谋略这种东西就算不能是滴水不漏,可至少也是极尽了心血所造。毕竟,输的代价就是付出性命。可即便这样,功亏一篑的事情还是时有发生。

说来也可笑,功亏一篑并不是败给了强悍的敌方,大多数时候是坏在了自己身上。

这只是由于他们算准了计划当中每一环的胜利,却对有可能出现的风险和失败避而不谈。

侍卫就犯了这样的错误。他没有料到,自己派过去暗杀凌珏妄图以此来挑拨天盛的计划还会有失败的一天。

是绝对的自信还是输不起的胆怯在作祟谁都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比起前者,自然是后者更能靠近真相一些。

更为致命的还是,他千不该万不该将这种情绪表现在了脸上“喜形于色,是大忌。你现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侍卫半垂着眼,靠着很是惺忪眼皮的遮掩,情绪和眼神的焦点也被遮去了大半。

一时间,谁也不知他的目光究竟是落于何处。也许,仅仅只是他身前的那片空地罢了。

“你把话说清楚。”在这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凌珏一直缄口不言,可在沉默寂静的海平面之下,却早已酝酿出了一重重的海浪波涛。

只待决堤的一刻到来,便再也无法按捺克制得住。

侍卫明显一个瑟缩,不由地向人群密集的地方稍微缩了一缩。仿佛只要哪里还有些活人的气息,哪里就会成为他躲避开这一次风浪的港湾。

可他却忘了就在身后,那人群稍显密集的地方,是有着随时可以将他置于死地的无忧的。

一个是真正见识过其人迫人手段的无忧,一个仅仅只是眉眼一挑的厉声喝问。比较而言,怎么看都不应该让他往无忧身边去靠近逃离。

可侍卫就是做出了这样的蠢事,几乎还是没有任何犹豫的。

但凌珏问话的对象根本不在他的身上,他的眉眼之上像是笼罩出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子“什么意思?”

明烨的话最是清楚不过。莫说是凌珏自己,只要在场的诸人还算了解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应该都能摸清这话里话外的所指。

可是,凌珏厌恶透了这种说一半藏一半的感觉。他已经再没有精力去猜别人的心思是婉转是直出直进了。越是言简意赅的,现在才可以使他的这颗心稍稍安定些许。

“无忧,你这个师叔白……”对于不重要的人或事,明烨连记忆都是浅显模糊的。就好比这位名字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二字,他却没有什么印象。

“白陆。”无忧难得被眼前的景象激发出了些许意味未足的兴趣,因而回答得干脆利落。

有关于这曾经的师门和外族人的勾结可谓是一出好戏,他助力都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废话许多。

“白陆。”既是连无忧都尊他一句师叔,那么不想也可以知道,这白陆知情的或许并不比彤管这个所谓的皇子少。

甚至可以从彤管的王兄对待他的态度就可以看出,彤管的皇子身份怕是还不及京都的时候,就已经是个空壳了。

“不如你来解释解释。”明烨站在原地,却是连踱步过去都不再了“你的余党人在哪里?”

白陆脸色自打进了这太宸殿里以后就没有好转过,此刻更是煞白得怕人“我等不是都在出城的时候被逮了回来吗?陛下您多心了,哪里有什么余党。”

心虚的表现,一可以为结巴,二则可以理解为话多絮叨。许多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第一种情形上,以至于反常的话多发生之后,却并未能发现其中的端倪。



第九百一十三章 澄清

“是被逮回来了没错。”明烨的眼神淡淡地扫过白陆一眼,对他张嘴就来的瞎话倒是难得的保留了一些好脾性在“可之前呢?你可不要告诉朕,你们那个暗杀组织就只有这几位”

照无忧所说,以白陆为首的这帮人可是与京中不少人都有着密切往来的。虽是银货两讫的简单交易,可就在京都之中能隐藏这么多年,除了让人心头一惊,恐怕背后能牵连出多少根茎来才是重中之重。

至于那些纵横交错且根深蒂固的背后之人,明烨并不打算靠着眼下的几句盘问就可以一锅端掉。

白陆的面色已经越发地难看了起来,所有的心虚此刻已经全部被写在了脸上。只是他的嘴依旧闭得严丝合缝,就算是打死,他可能都没有要说出口的打算。

“杀你的人身手如何?”别以为这一个两个的全都闭口不言他就没有办法摸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可别忘了,这当事人当中也是包含着凌珏这一位受害人的。

凌珏的眼帘一直耷拉着,注意力似乎并没有放在这殿里的任何一个人身上,但是这并不影响他的反应。没精打采这种词好像和他向来无关“即便心内稍有戒备,也险些着道。”

能让凌珏下出如此断言的,恐怕放眼天下都没能有几人。

一个无忧,他的实力自己已是见识过的。现在再加上这样一个躲在暗处的角色,可想而知若是任由白陆等人继续下去,来日会酿出什么样的祸事。

“不过……”凌珏顿了半晌,又继续了下去。

如今看来,那晚的黑衣人和白羽山庄的一拨人有相当大的可能是并非出自明烨的圣旨所指。

对于真相的诉求,让他暂且放下了心中的重重疑虑和那些似是比城墙还要厚一些的成见“那少年年纪不大。单论功法招式世上恐难有几人是其对手。只是他浑身气息似有凝滞,后续乏力,约莫是有先天的不足之症。”

即便是刻意地隐藏了身份,可经过凌珏这样一番描述,范围却是大大缩短了许多。

明烨略过身子已经开始发抖不止的白陆,落在了无忧的身上“相信此人你必然有所耳闻。”

无忧点了点头。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不是有所耳闻这样的简单,只是一晃多年不见,没想到进步的人其实远不止他一个罢了。

曾经有个人叫做无影,真是名如其人,无影也无形,就像深夜里的鬼魅一般,死死地盯着人形影不离。就是生活在这样压抑的氛围之下,有个人处处强他一头。

数年也如一日没有光彩,一日也如数年难熬。

后来,门里恰如其分地出现了动乱,他不过是瞅准了时机稍稍地推波助澜了那么一下子。可结果却是在一众杀人如麻之徒的眼中,他成为了那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他们的嘴脸又能比自己强上多少呢?面对生命,哪一个的手上不是满沾污血,又有哪一个人是干净的

没有,一个都没有。

可就是这样的一群人却自视甚高地联合在了一起要对他这个叛徒进行围剿。

无畏,或许是个好孩子。可好孩子如若不能置身事外,那么便是一样的罪恶缠身。

更何况,这么些年,他无法忍受的始终都有一点,那就是有人会比他强,凌驾于他的头上。

想都不用想,无忧就把他所知道的统统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无畏,和我一样师承同一人。只不过天生体弱,总要靠门中罩着才可成事。”

说来,他也想不明白,几乎是从一开始便注定势弱的无畏,是怎么变成了凌珏口中的高手的

“带人去给朕搜。”好一个无畏,暗杀这样的罪名就这样给他兜头盖脸地扣了下来。若不是雁过留痕,好歹还有些痕迹可循,他就是长上八张嘴,在凌珏面前都未必能说得清楚。

“还有他。”明烨冷冷地瞥到了彤管的身上,他对颐凰的三皇子可是半点提不起兴趣。至于琴中所藏为何,即便彤管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死都不说,他心中都是有数的。

颐凰的皇室怎么斗,于他何干呢?不过想来,那颐凰的老皇帝也是个昏头昏脑的主儿,任由着自己的儿子窝里斗得不相上下,那位却愣是坐在皇位上连个屁都不肯放一声。

“给朕压到天牢里去。”昏头转向了是真,怕是有意将这个亲生儿子当做弃子的想法也是由来已久。那么,这个人质有或者没有,意义也并不大。

“站住。”这乱成粥的局面几乎从一开始,凌珏就鲜少说过几句话。可此时的他却是主动开了口,只是说出口的话却似乎暗含着几分偏袒的意味“把他交给我。”

凌珏为何突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饶使是自认为对他很了解的明烨都有些发懵了。

不过,他们之间再怎样起冲突,哪怕是无法调节的冲突都没有关系,与之相比,彤管才是那个外族人啊!明烨不相信,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凌珏会拎不清。

那么,凌珏心中想必是有着另外的盘算了

凌珏不动声色地夺过了明烨手中的东西,也不在乎四周投来的各种神色的目光。只加注了腕上的力气,将那似是地图一般的鬼画符在手中抖落了几下,使其铺展开来“如果我没猜错,让你身处他乡之地也要小心翼翼地藏着的东西。即便你皇兄视你为眼中钉也没有强下杀手的种种症结,就在这张图上吧!”

明烨所想没错,能藏得如此谨慎小心的东西绝非寻常之物。只是这东西,于彤管而言是块宝,于颐凰来说是随时会掀起一场暴乱的风雨。

可对他们,却是兴趣缺缺。

明烨和凌珏都是一等一聪明绝顶的人物,彤管也没有想过这东西可以瞒过他们的眼睛。

可即便是知晓了它的来历,又能如何呢?

凌珏这样做自然也是有他这样做的打算,不然便当真像彤管所表现出来的这般有恃无恐了“兴许你不知道,还总以为会四处游离的人只有你一个。”

怀抱有这样想法的彤管未免太蠢。若是他那皇兄继续其人的计划下去,那么最后彤管可能至死都不知道他的皇兄是什么样的嘴脸吧。



第九百一十四章 如坐针毡

潜伏到京都城里可以有颐凰的人,那么同样,他们这里自然也会有人在不知不觉间踏上了颐凰的土地。

并且成功的是,他可不似彤管这样刺探情报不成反将自己陷入了敌营“据我所知,你们颐凰有种竹子,笔直挺拔,柔韧不折,还可抽丝做纸做布。可有此事?”

彤管别开了头去,心虚之象已是人尽皆知。彤管这样的反应实在是正常,况且凌珏本也没有指望他能一口言道出什么实情来。

便抬手摩挲起了顺滑的纸面,“将竹子拨去外皮之后熬煮成浆,清亮透润。最重要的是,只要薄薄地刷上一层,就可在纸张布帛之上覆上一层薄薄的,几近透明的胶质。”

竹子本身并不是什么稀罕物种,只是适时地被人发现了它的某一项用处并物尽其用而已。

“被竹浆抹过一层的东西可凝聚渗透进入纸张以及布帛的缝隙当中。如此一来,指甲无法抠下来,刀片也无法割裂。”

凌珏似是沉浸在了自顾自的讲述之中,完全将彤管翕动不止的双唇视若无睹“可谓是刀攻不进。可,水火不侵这种事情你听说过吗?”

言尽于此,凌珏提供给众人的线索已是很明显了。在明烨一个眼神示意之下,立马就有人开始着手准备。

只是凌珏慢吞吞地走到无忧的面前,硬是将其人刚刚迈动开的身形给止了下来“我是不信。不如,我们今日就来试试。”

“你既然都猜到了,为什么还要逼我?”许久之后,彤管才睁着一双堪比兔子般的满布红色血丝的眼睛望向了凌珏。

凌珏不仅能猜到这上面所书的内容为何,还知道纸张的特殊材质。不过,更重要的当然还是,凌珏居然知道破解的法子。

“因为这里面的内容能不能保留,完全取决于你。”彤管没有多么精明的头脑,但总不至于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还要云淡风轻地原谅想要杀他的人吧“回归故里,你比任何一个人都想。”

几根纤长的手指就那样很是随意地抓着褶皱了的纸张,而在纸张下方则是一簇窜得正盛的火苗。

火苗笼着炽盛的火光,但凡外物有任何一丝欲要侵占它领土的意思,它就会毫不留情地将其吞噬。

眼看着火舌就要舔到那页在火光中弱不禁风的纸张时,彤管终于大叫了一嗓子,阻止了凌珏。

“还请彤管公子外面稍候。”凌珏的所有动作,不过只是为了等待彤管的这一个可能都连不成句的妥协。

说不上来心中是什么样的情绪,彤管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才甩着长袖离开了殿中。

“陛下。”无忧自然知道,彤管是外人,但落在了凌珏的眼中,他们几个也不能例外“请让属下留下好保护您的周全。”

明烨却是摆了摆手,只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让无忧着实有些无所适从,最终不得不跟在人群的队伍当中退了下去。

大殿里重归寂静,之前发生在几人之间的狡辩也好,据理力争也罢,甚至是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场景统统在此刻幻灭得仿若来自于哪个多年之前。

就和塞外的黄沙一样,风起之时漫天的尘埃模糊视线,整个天地仿若只有昏黄这一个颜色。可风停的时候却又骤然鲜亮,好似一切都只是误入某个场景之时所看到的幻象。

“你我之间的恩怨。”在过去的几天里,一直萦绕在他心间耿耿于怀的心结现在也终于随着彤管那堆理不清的破事而风化了“就此打住。”

“听你的意思,是要离开京都”明烨并不惊讶。他们之间只有误会,以及改变不了的现实。

他想,自己并会不因为某一个选择而觉得愧对凌珏。如果真要为事情发展到今天而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可能就是时局所迫

当然,明烨也知道自己受身份所困,说什么都是在无力的推罪罢了。

“彤管的事情是该有个了断了。”他确实是很不喜欢玩弄权术的啊,以前也好,现在也好,其实一直都没有变。

可恰恰可笑的却是,一个无心在政事上的人,却屡次身不由己地缠到了这些风云之中难以抽身。

他到底还是不想看到动荡不安的局面,痛失血亲这种事情有一次已经是太多了“我对你的位子不感兴趣。”最后一句,凌珏是特意说给明烨听的。

此前二人虽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起了话,可自始至终,凌珏都在避着明烨。

“你说什么”明烨不是没有听见。相反,他还听得很清楚。只是他不明白,凌珏一路打至京都,皇位于他而言已是唾手可得。哪有在这个时候收手放弃的道理

明烨不由地蹙起了眉心。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如果对方今日和他硬碰硬将他取而代之,他的心内可能都没有多么难受,反而会感到一丝莫名的释怀。

没错,他夹在种种的矛盾和内心的拷问之中着实太久了。有个人撕裂掉了种种他辛苦伪装的表象,他反而能松快一些。

“这个高位。”凌珏心平气和了很多,此刻的他就是一个漫步在黄沙寂灭的塞外当中的一个旅人“我如坐针毡。”

他抬眼,目光却是淡淡地扫过了那个让无数人都为之向往,甚至会隐隐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的皇位“倒是你,既选择了什么,那也只能受着。”

“呵。”这声饱含着讽刺意味的嘲笑并不是对凌珏的,而是对他自己的。

也是此时,明烨才明白,凌珏其实从来都没有将他从皇位之上拉下来的打算。一直以来都是他受心魔所困,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原来是朕……”

凌珏一直都没有变,和以前一样,不是如坐针毡,也不是不堪重负。他只是,不感兴趣罢了。

原来,一个人的心性如何,是真的会通过他的站姿,他的穿着,甚至是他的眉眼而展现得淋漓尽致的。

“有时候,朕和你在一起,会显得自己很是……卑鄙。”这两个字从明烨的口中滑出,竟是被他狠狠加重了语气。就好像他在说这话时,恨不得扒下自己的一层皮来。

卑鄙凌珏听得太阳穴狠狠一跳。明烨自小便是优越于常人,如今让他这个九五之尊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第九百一十五章 欲速不达

“你想多了。”凌珏淡淡地开口,嘴上虽说的是些安慰言辞,可那语气却是生疏得少见。

即便是有些误会,即便是真的不得已而为之,可发生了的过去却总是无法更改的。芥蒂和心结这种东西,一旦落地生根,便再也无法根除。

他还是依旧拿明烨当做自己那可以无话不谈的好友,可这好友却是宁愿隔着天涯怀念,也断然不会相见的人了。

“卑鄙与否,不是如此论断的。”平阳侯夫妇终是因他而死,而自己这揭不开的隐秘身份使得整个凌府成为众矢之的的罪魁祸首也有明烨一份。

这一笔笔,似乎都和明烨脱不了干系。可明烨呢?

放了凌玥一条生路的人是他,一直压着众臣蠢蠢欲动的那颗私心的人还是他。即便是面对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将他取而代之的人,明烨都没有痛下杀手。

这样的人,怎么会和“卑鄙”这样的字眼挂钩?

只是,要说自己对他当真没有一点儿怨恨的吗?这话怕是凌珏自己都无法相信,而且,他也做不到“只能说,你自始至终都做出了你认为唯一正确的选择,不是吗?”

明烨少时就是这个样子的。有哪位皇子抢了他的风头,他就一定要让对方在众人面前都下不来台。只是那个时候手段拙劣,常常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罢了。

明烨向来看重这些,与皇位权力相比,似乎什么都可以被稀释得很淡很淡。当然了,这也无需外人跑来置喙“你既然看重你的皇位,那这天下就由你好好来守吧!”

他如此大张旗鼓,其实说破了,也只是想知道明烨究竟还有没有把他这个兄弟放在心上。

有些话,是不必宣之于口的。他们从来没有因为这个而说过些什么,但此时,凌珏是得到了答案的。

这天下山河,左右有他。又何须自己在留在这个千好万好,可对自己而言却只是一片伤心地的京都城呢?

明烨早就知晓了其人这言外之意,只是他还是不明白凌珏如此大费周章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你一路杀至京都,就只是为了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凌珏感觉现在的自己真的是随和多了,无关痛痒这个词入耳居然也没能让他气到咬牙。

他还是那样面色如常地开口“第一,我没有杀到京都。第二,有的疑问我是一定要亲自弄明白的。现在,两个目的已然达成,我自然也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陛下,凌珏就先行告辞了。”

“站住!”明烨觉得,凌珏不会只丢下这么几句不清不楚的话就离开的,他到底想让自己问什么。既然猜不到凌珏的意图,那不妨先把自己的疑惑都问清楚了再说“你先跟朕说说清楚,什么叫你没有杀到京都?”

明烨的疑惑,也正是凌珏等待着的问题。此刻,他才转过身来,那张俊秀的面庞上挂着的还是浅浅的笑容。

只是,这笑容如今却只有一些谦和温厚的疏离感在“陛下不解,如今天下可谓四海升平,百姓和睦。可为何反声一起,却纷纷有人响应,更有甚者不战自降,倒戈相向”

明烨点点头,看来自己是歪打正着,这才是凌珏真正想要说的。

“你所说的,无一例外都是朕的不解。”事到如今,他这九五之尊的薄面在凌珏的面前可是不复存在了“但泽州城里,苏家军失踪,二位将军再无音信一事,你可知情”

你可知情,言外之意则是,你必知情。

凌珏也不在乎这些,继续言道“陛下你知道天盛不过才历经二皇,自前朝起便积存下来的弊端与隐患未曾清除。所以自打你登基以来,便一直有心在扶植寒门有志之士,并且抓紧一切机会打压世家子弟。这些,不光是你我看在眼里。”

明烨眉心一挑,他似乎已经知道凌珏要说的是些什么了,但是他并没有出言打断。

凌珏也就继续了下去“朝中大臣,毋论文武,对此一直颇有微词。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抛却京都,天下其实都是如此。”

寒门的人数是多,其中的有志之士也不在少数。可他们和那盘踞一方势力多年的世家比起来,根本就是蚍蜉撼树“陛下,凡事不宜操之过急。”

“所以,你的意思是……”现在想想,凌珏一路入京所攻克的城池都非常有意思。就拿泽州城的守将陆明来说,那位就是一个靠着父辈福荫而成的世家公子。

仔细回想起来,这些城池几乎都有一个共通之处,就是在他们的守将之上“他们都是高门世家。”

“是。”凌珏不会因为个人的怨恨而去做伤害别人的事情,兵不血刃地逼进京都,问问清楚才是他一直以来所要做的事情“陛下你杀伐决断,勤于政事,登基的这些时日以来,百姓之中对你赞不绝口。可你也忘了,民涵盖的到底有些什么人。”

民,不光是普天之下手无寸铁的那些苦弱百姓,更是有着以文武世家为代表的这一帮人。

明烨一句话,一个抬手,是将寒门那些怀才不遇的能人捧上了云端。可与此同时,却也将一些惯于奢靡,也许只是并无任何罪名的人重重地摔了满身的泥巴。

“他们对你,也是积怨已久。”任何一方势力都是这样,独大的一方会蛮横无理。被一路打压的也会在某个特殊的时间节点里反踩一脚。

而这些,凌珏此前虽是心中明白,可终归也只是京都城里和陛下走得亲近的侯府世子。未曾身临其境,又能有多少的感同身受?

要不是之后的那些波折,他如今恐怕也和明烨是一样的看法“欲速不达。”

面对凌珏恍若当头棒喝一般地将事实掀开来一一摆在他的面前,明烨自然有些后怕。也就是说,要不是有凌珏的这样一遭,待那些积怨越累越重的时候,恐怕这天下的局面如何便当真不由他了。

如此说来,凌珏可还真的是用心良苦“你以后呢?有什么打算”

明烨知道,这个繁华富庶,人人向往的都城已经不再是于凌珏而言的家乡了。

这里,湮灭了太多的浮沉冷暖,也不该继续埋葬一个人的鲜活生命。



第九百一十六章 入夜上山

是夜,漂泊大雨从天际一段坠向人间,将通向山顶一头的石梯冲刷出了带着泥浆的小型瀑布。

两个人影却已经在这高不可攀的层层石梯上攀爬多时,其中一人却不知是不是因为秋雨的寒凉入体而早已昏昏沉沉地晕睡了过去。

只余了那个比他稍高一头的男人迈着重有千钧的酸困双腿一步步地上行着。混合着湿泥的雨水就这样黏黏腻腻地紧紧裹着裤腿,贴着皮肤,于此时却是堪比镣铐的存在。

“该死的!”男人气喘吁吁,可脚下的步伐却从未停下过,只能靠着嘴上的骂战来过过嘴瘾“吃什么长大的,这么沉!”

雨水沁凉地顺着衣领倒灌而入,男人整个身子都是一片僵硬,唯有胸口的那一处是还有些温热的。

“嘭嘭。”漆黑的雨夜之中,在从远处飘送来的灯火下显得狭长的两道身影站定,宛若鬼魅一般的幽深寂寥,却叩响了山里的这间道观的大门。

“谁啊”开门的人不情愿地顶着一顶破破烂烂的斗笠冲了出来。这种大雨,上山的路怕是都被冲得不能走人了吧。他甚至都担心未来几天里因为被困山中,他们的吃食问题该如何解决。

这个时候,还有人能上山?想来一定不是吃饱了撑的。

很快,山门应声而开。雨丝连成的水幕哗啦啦地冲刷了华珺一脸,又顺着他的下颚线汇成了一股股的水流淌了下去。使得本就面无表情的他看上去真的跟一缕游魂一般。

“啊!”王三水抚着胸口倒退了几步,别看他是樵夫出身,可胆子却是比老鼠还小。

此时被一声不吭,只用了一双雨夜中分外明亮的眸子一盯,三魂七魄都要吓丢了“你你你,有何贵干?”

华珺没有功夫和王三水闲扯许多,也没有那个心思去拿其人的胆子调笑几句,只开门见山表明了来意“我姓华,这位是我的朋友。深夜来此,自知多有冒犯,只是我这位朋友命悬一线,还要靠这道观里的大师出手。”

王三水拜师学艺的时候,华珺早就离开辛陵的这座荒山多年。而对于华珺其人,道士一直是绝口不提。

以至于王三水并不知道,要认真算起来,他可不是他师父的首席弟子。当然,即便现在面对面,他也不识得眼前这位深夜带友上山的人就是京都城中赫赫有名的华神医。

诚然,不知道便就意味着不了解。华珺这个人为了隐藏身份,谨慎小心惯了,一般很少开口说这么多的话,这一次却是为了赵涵破了个例。

王三水似乎有些犹豫,只是他抬眼看了看夜幕中仿佛天河泄闸了的势态,还是侧身让二人跟了进来“不过,这位兄弟啊,别怪我没有提前跟你打声招呼。我师父他老人家不是搞医术的,你这位朋友的病,怕是……”

“不是病。”华珺颔首谢过,眉头紧皱地瞥了一眼情况很是不好的赵涵“天下间,如果还有人能有法子,那应该就只有他了。”

“那成。”王三水咬了咬牙,自己师父的脾气可是不太好。往常这个时候,他又怎么敢去打扰,只是今日事出有因,看在这位小兄弟的面子上,应该会祸不及他吧!

一排白色的纸糊灯笼就挂在廊下唯一可避风雨的地方,它们勉强维系这这里的光亮,却在每一次风袭来的时候火光都忽明忽暗。

所幸雨水倒是始终未能淹没这零星的些许光亮,依旧为他们照亮着脚下的路。

感觉到赵涵快从自己的肩头滑下去了,华珺猛地一个用力,硬是将对方又往上抬了一抬。

赵涵连意识都很模糊了。华珺有些心焦地往前路打量了几眼,这才发现此间亮着灯光的共有三间房间。

道士一向孤僻,是不会与面前的这个中年男人同住的。因此,他们一人一间。那还有一间呢?

“除了你和道士,这里还住着人”华珺都佩服自己,怎么这么会哪壶不开提哪壶。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闲心去管顾道士的闲事

王三水一听便就笑了,对他来说,山里多一个人,热闹总比冷清强了太多“哦,京都来的一个小姑娘。前些日子刚和师父一起从京都回来。”

只是,他不解,师父也好,师妹也罢,他们一个个的每日都神情凝重,就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了。可是,日子照过不误,哪个人不是蹦蹦跳跳的,他也没见天塌下来不是

道士性子孤僻得紧,即便阔别多年未见,华珺都能想象得出来那人会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子:“你说的小姑娘,可是姓凌”

王三水一惊,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这位小师妹好像来头不小。从师父的反应来看,似乎身世也算坎坷不平。

而且,凌这个姓氏可不多见。这一头白发的人既然能张口就来,想必也是知道点儿内情的。

王三水有种感觉,这个内情,保不齐自己知道的还没有人家多呢!只是,他咬紧了嘴唇,并没有回话,而是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华珺就像知道王三水心中所想,向前迈了一步,自己肩上扛着的一只脑袋都重重地坠了一下,硌得他肩膀生疼。

“我和玥姑娘是旧识。”华珺开门见山,在确定了王三水也不是什么坏人的时候,他索性也就不做隐瞒了“只是,她不应该在京都吗?”

他走了之后,难不成京都出了什么变故?这变故甚至大到,依靠苏云起之力都无法护住她了吗?

华珺就这么六神无主地想着,脚下的步子都有些发起虚来。在山下凭着一股心气儿才攀爬上来的他,好像在这一刻终于将力气用到了强弩之末。

赵涵的身子少了一份有力的支撑,终于是摇摇晃晃地一歪,冰冷的额头刚好贴上了华珺的脖领里。一股钻心的凉意立时窜来,总算是让华珺醒了些神。

其实,变故这种东西,一直都存在的,不是吗?赵涵面临着生命危险,情况又未必能比凌珏好到哪里去。

憔悴的脸色在王三水停下了步子之后,似乎再也无法坚持,两个比王三水还要宽硕许多的身影就这样齐齐地砸到了叩响房门的王三水身上。



第九百一十七章 幻象

两个人的重量压在身上可不是开玩笑的。王三水也很多年没有做过他曾经赖以为生的樵夫了,如今被压竟是再也翻不过身来。

他趴在地上,勉强探出了手来,这才再次敲响了门板“师父,有人,有人找你。”

“进来。”过了片刻,道士那沉缓有力的嗓音才响在里间,却是对这个来人置若罔闻。

不过就是一问一答之间,王三水哪里能想到那许多。他只明白过来一点,那就是道士师父确实未曾歇下,而自己也没有太过扰人心神。

“师父,我进不来啊。”王三水苦笑了几声,那两个人年轻力壮,自己简直是被两座大山给压住了。

“大哥,对不住啊!”晕晕乎乎的华珺总算捡回了些意识,但要挪动这似有千钧之重的身子,显然是在难为他。

“你少说几句吧。”王三水捶了捶地,只眼巴巴地望着眼前透着橘色微光的一扇门。

咯吱一声,在雨夜里并不算骤然响起,但里面涌动着的一股暖流很快就将三人紧紧地包围了一圈。

“华珺,你来了。”道上看着眼前的人一点儿都不意外。那时京都一别,似乎他就认准了这个人会来找他一般。

华珺想过很多次他们的再次见面会是什么样子,却没有一次设想过,自己会是如此的狼狈。

“三水,把他们扶进来。”

三水在道士的帮助下,总算是脱了身,这才一趟又一趟地将两个面色看起来一个比一个差劲的人给扶进了屋。

“他怎么了?”用不着华珺开口,道上就注意到了赵涵身上的不对。

一个人如若命星稳定,便不会是如赵涵这个样子,眉宇之间笼罩着一股总也化不开的黑气,似浓却淡。

“他的样子,竟是和玥儿有几分相似。”道上自顾自地端起了桌上的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很快在唇齿间荡漾飘开,就是那种魂儿无根可依的感觉,根本就是如出一辙“你不要告诉我,他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跟上了。”

华珺默不作声,他苍白的唇色似乎也在无声地证明着这一点。

“你是哑巴吗?说话啊!”道士扒开了赵涵的眼皮观察了半天,这才将眸子转回到了华珺的脸上“你不也行医多年,知道什么叫望闻问切吧你若是不说,那我也束手无策。”

这种东西,根本不同于鬼魂精怪,若是能长达百年游走在世间的,那也是一种意义上的命不该绝。这种机缘,岂是那么容易来的

凌玥身上的那个自然是一个,这赵涵也这么凑巧,紧跟着就招惹上了一个

道士反正是不信的,除非……

“赵涵曾受那东西的蛊惑,险些失去心智。我尝试着唤醒过他。”华珺虽然只跟了道士短短的几年,和王三水这种几乎可以算是搭伙过日子的徒弟自然是没得比的。可论本事,自小便被视为有天赋的他,才是唯一获得了真传的那个徒弟。

“我有没有叮嘱过你!”道士拍案而起,脖子上的青筋都给气得暴起了,紧紧地贴着肌肤“那种东西,一旦碰到……”

“我知道。”华珺声音很是低沉,但是低沉之中却藏着一股按压不住的固执“但是,还有救不是吗?”

道士息了声,某些时候,他在这个后辈面前可还真是自愧不如。有的人,远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

便是他,都被华珺欺骗了“你还有两副面孔呢。”说不上来心中是什么滋味,但总归,也没有那么难受就是了。

“这东西,还要看他自己的意志。”道士的掌心之中升腾起一股金色华光,光芒亮起的地方,好像最深的夜,最暗的黑都无所遁形“我不能保证什么。”

“这就够了。”道士与别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面对同样的九死一生,他更愿意相信于个人的精神意志,而不是寄希望于什么命运造化这种握不住抓不紧的东西之上。

掌心向外,冲着赵涵的胸膛就是一拍,那里似乎已经连呼吸的起伏都很微弱了。

也难怪华珺会这么着急,若是再慢一步,赵涵就是神仙都再难搭救。

“为什么……进不去”金色的光华并不势弱,可每当想要聚齐成一股力量的时候,就又被赵涵体内的东西统统挡了回来。

不光是道士发现了这一问题,华珺的眉头都不自觉地拢做了一团。情形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棘手一些。

“你们两个先下去。”屋里的华珺和王三水是帮不上忙了,站在这里还会使他分心。

华珺欲言又止,似乎想问些什么,只是看着道士额头起了一层薄汗的样子,还是咽了回去。

有些话,用不着他来说。而有些决定,亦不是旁人几句话就可以更改的“有事叫我。”

房门被人拉开又再合上的时候,外面的雨声就这样灌入了耳朵。连带着的,还有一股雨水的腥味钻入了鼻尖,刺激得人身上忍不住打起了寒颤。

金色的光芒笼罩之下,又如外间山道上肆意蔓延开的雨水般,夹杂开了一丝丝的红色血丝。

只是,雨水无形,便是落入厚重的大地之上,也是无法成器的水渍雨坑。可这些,自道士身上剥离出的血丝却像是通晓了主人的心思,如一根根红线般缠绕上了赵涵的十指指尖。

只是,血丝无尽,缠绕上指尖的尽头又好像完全地没入了其人的肌肤内里。

“赵涵!你该醒了!”

那是一片混沌无涯的世界。天边朦朦胧胧的,说高不高,说低却又不低,只是垂挂在目之所及的一侧。里面有无尽的黑云翻涌,像是一碗正待洗涤的墨,浓淡不一,更又各自斑杂交融着。

就在这样撕扯不清的混沌之中,有什么疾景光影般地飞快从眼前掠过,硬生生地交织出了一幅幅画面。

有不绝于耳的婴儿啼哭声,有烈火开始炙烤着万物,有比任何一次所见都要残酷的刀光剑影开始闪现充斥着……

更有,一张张看不清面目的人脸开始飘忽不定,忽远忽近。他们咧着嘴,瞪着眼睛,情态各异,却都同样从不同的面皮之上露出了同一种笑容。

赵涵识得,且分辨得不费吹灰之力,每一张脸上都似乎用着一个人的毕生之力写下了两个字:贪婪。



第九百一十八章 并发

那间亮着灯光的房间里,忽而有着人影晃动,还不及旁人从窗外看清什么状况,就只听屋里传来了丁玲桄榔的磕碰声。

门吱呀一声被人大力拉开,带动着的劲风居然使得正盛的泼天雨水都未能占得上乘。反而是朝着屋外的长廊上溅了一地。

连带着,等在外间的华珺和王三水都未能幸免。

“玥儿”那跌跌撞撞着,几欲翻倒在地的人影正是凌玥,饶使华珺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容貌。

“这怎么回事?”华珺的面色有些难看,一边伸手去扶住了行为反常的凌玥,一边将满肚的疑惑都投问到了王三水的身上。

可王三水也无辜得很,在他印象里,自己这个来自于京都的小师妹一向乖巧伶俐,尽管之前曾把他噎得哑口无言,可那也是事出有因。

像今日这般,蓦地就魔怔了,说实话,他都有些后怕“我我也不知道,之前一直都好好的啊!”

“行了。”华珺完全没有一点儿自己是客的自觉,一张口就打断了王三水接下来的絮叨“你先闭嘴。这事不简单。”

别说是王三水这个名义上的师兄未曾见过,便是他这个巫医对此情形都是闻所未闻。而联想道士屋中的情况,似乎有什么推测已经呼之欲出了。

一切都发生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仓皇之中,凌玥别到了脚踝,可这身体上的痛楚却仍然未能阻止她状若癫狂的举止。

一排洁白色的贝齿咬在了没有什么血色的下唇上,硬是挤出了一星半点殷红欲滴的血珠来。而此时的凌玥却似乎对这种痛觉毫无所觉,又或者是她觉得,能够用这种伤害式的行为来减少些内心莫名的慌乱以及恐惧,便是值得了。

但不论是哪种情况,华珺都没有心情去多做揣测。他只用圈起的两只手臂来箍着凌玥,试图能让对方冷静下来一些,并且还不忘朝着一旁早已吓呆的王三水大喊了一声“你还愣着干什么?过来搭把手啊!”

“哦哦。”用王三水自己的话来说,他就是一个没有什么学问的山野村夫。遇事都只有常常傻眼的份儿,就不要提能临时做出什么对策来了。

饶使他心内对华珺这个自视甚高的人没有什么好感,也还是十分娴熟地应声上了前。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都不禁惊觉,自己可真是争做喽啰的一把好手。

而对于凌玥来说,她已经无法分心再去应对眼前的状况,在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喷薄而出,滚带着经年累月所积存下来的所有情绪。

正是这份无法负担的情绪,快要把她压垮了。隔着上千年的光阴,可有些东西却仿若置身其中般的感同身受。还从来没有任何一次,心内是火烧火燎般的焦躁与不安。

捂着头疼欲裂的脑袋,在旁人眼中看来是走火入魔了的凌玥甚至抓下了几缕头发丝来。但即便如此,都未能唤醒她一些些的理智。

王三水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只觉得自己虽然长得人高马大,可此时却派不上什么用场,不由地六神无主了起来“不然,不然把她拍晕吧?”

华珺的眸子低沉,里面好似是狂风暴雨来临前最后积蓄下的冷静,他只冷冷地答了两字“不可。”

若真是所谓的疯魔倒也罢了,他现在所做的这般努力,还不如用掌刀劈下来不省人事要来得痛快。可凌玥现下的状态,分明不是。

华珺甚至不清楚,如果他贸贸然地打断了凌玥与抚宁之间的那种争夺,究竟是不是一种助纣为虐。

晚秋的夜里,山间的夜雨一遍遍地冲刷着满目所见。明明是深入骨髓的瑟瑟凉意,可在如此情势的冲击之下,竟然一反季节的常态。

华珺咬着牙,不知不觉间从额头流下的汗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蔓入了眼角里。就在这样蜇人的不备之中,他手下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而就是这几分力道的疏忽,却让凌玥跌跌撞撞地冲撞进了道士的房间里。

那屋里的道士也不知究竟在干些什么。只觉得光华好似错乱的流星蓦然闪现,也似沉寂了整整一夜的飞虫见到光亮而骤然升腾,屋里一时乱象频生,映照得人眼花缭乱。

“怎么办”王三水的声音低若蚊蝇,这压根就是一句不抱希望的自言自语。

他知道道士是有些本事的,且这本事极具翻天倒海之能,不过可惜约莫是差下了良驹未能觅到好主人的差距。否则,他也不可能放弃了樵夫这勉强可以糊口的生计而跑到这鸟不拉屎的辛陵荒山上来。

师父那么厉害,如今也好像有着马失前蹄的影子。樵夫知道自己学问粗鄙,就是描绘不出来心中那种大事不好的感觉就是了“他们俩撞到一起,这可怎么办?”

华珺不知该作何回应。但显然,凌玥的突然失常和被那东西附体的赵涵脱不了干系的事情,就连这个樵夫都看出来了。

“先把她带出去。”华珺咬咬牙,这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虽然是被金色光芒笼罩着的,但依旧未能冲淡一星半点。

华珺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奇事,依他的阅历,能看得出出在凌玥身上的问题想来已是在为难他了。但即便也是第一次得见,血腥这类污秽,也应该是能避则避。

“站住。”才短短一会儿不见的功夫,道士的面色已经难看得不像是个活人,甚至比起这屋里的赵涵和凌玥来都要差了许多。

王三水立时就被喝着顿下了步子,唯有两片上下嘴唇翕动着,却硬是吐不出半个字来。

“既然进来了,就把她带过来。”焉知这一次的祸事就一定是祸事,而不是转机呢?看着面前的赵涵和凌玥,道士生出了一个十分胆大的想法。

跟过道士,也身为巫医习过巫术,有些东西,饶使不是以他现下的经历可以匹敌的,但也不是两眼一抹黑的毫无所知。

道士要做的,这个后果其人可不一定能担负地起“你确定出了什么差池,死的可是三条人命。”

说完这话,华珺的眸子不由自主地定在了赵涵的身上“那时,可不光是三条性命。”



第九百一十九章 一半

“磨磨叽叽,你怎么那么多废话。”道士的嘴角都已经溢出了鲜血,这话是拼着力气咬着牙根才说出口的。

或许真的是一种体力上的极限了,华珺这么想着,并没有计较于道士的这种态度。只是搀扶着凌玥的双手不禁紧了一紧“你最好不要乱来。”

看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似在打哑谜,王三水却并没有多少看热闹的心思,他摸了摸自个儿发凉的后脖子“那个,我先出去,就不打扰师父你了。”

华珺目送着王三水退出了这间房门,自己却没有离开的打算,直立立地盯着赵涵的后背一言不发。

就好像,赵涵这个人和他有着什么化解不开的深仇大恨一般,也幸而昏厥多时的赵涵本人对此却是一无所觉。

王三水再次带上了门,随着那在狂风骤雨的猛烈侵袭之下基本可以忽略不计的关门声响起,屋里一股难以言明的味道似乎才又重新攀上了一个巅峰。

那是浓郁的血腥味弥散开来的味道,刺激着人的鼻尖,充斥着肺腑。

凌玥的出现给了道士一个铤而走险的想法,他想,若不是犯着极大风险,也断然不会有就此一蹴而就的收获。单为了这份收获,有些风险他也是不得不冒的。

凌玥牵筋动骨的头痛自打被那种金色光华笼罩伊始,似乎就减轻了不少。此刻尽管不再闹腾,但那种懵懂蒙昧的状态,却和赵涵是如出一辙。

华珺此时才明白,无论这份风险是否可为人所担,他都已经无力阻挡了。

鲜血的蔓延速度远远超过了华珺的预料,若说一开始这屋子里还只是用血做引,那么现在却应该是与那光芒完全倒了个个儿过来。

视野里被大片大片的殷红所充斥包裹着,华珺甚至就在伸出一条胳膊就可探寻到的范围之内却对眼前的一切没有一丝头绪。

这次的他,是全然不知道道士到底想要干什么。

鲜血继续吞噬着不大的房屋,等这不正常的殷红遍布到了每一个角落的时候。屋子里竟然透不出一丁点儿的光亮来。

原来,有种沉重压抑的红,是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人往往都是畏惧于这种不可见的环境的,即便是华珺也不能例外。他屏气凝神地侧耳倾听着屋里的动静,欲要通过这一动作捕捉到些什么。

只是现实的情况却反常极了,说一句万籁俱寂也不为过。那三个大活人,怎么会连一点儿响声都不出了呢?

越是想要沉着镇定下来,心中的那股不安就越要甚嚣尘上,不断冲击着华珺努力克制出的保持理智的头脑。

直到咣当的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摔倒在了地上。这一对于听力并不敏锐的人来说都会显得振聋发聩的声音,此时无疑是把华珺心中的那份不安推向了一个至高点。

一张薄唇轻启,可就像失去了夜视的能力一般,华珺几度失声,只能凭借着记忆中那声响动发出来的地方摸索了过去。

触手可及的,是比外间入夜的秋雨还要薄凉的东西,似乎,这靠着人气烘托出来的一室温暖,早就是不复人间的存在了。

“你别动。”直到这道缓慢低沉,却又熟悉不已的嗓音地响起,才算是让华珺的一颗心得到了些许的安稳。

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在上下翻滚,但奈何眼前受限,华珺也只能被迫听从了道士的意思。

只是不合时宜的傲骨却开始偷偷摸摸地作祟,遂握成了拳头就近砸在了身下的地上。

不管他愿不愿意,也是一个眨眼就晃过去了无数个年头,却不曾想,如今兜兜转转了一圈,自己还是比不上这个脾气古怪到不行的道士!

随即,一只硕大却粗糙无比的手掌覆上了他紧绷的拳头,“稍安勿躁,别把它们引过来。”这只手不是别人的,恰恰是常年深居简出的道士的。

华珺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头,对方掌心的这些皱纹与茧子是怎么回事?

据他所知,道士可非常人,那时的他似乎便已不受岁月所困。而今再次见面,其人更像是得到了什么青春不老的法子。可刚刚才……他想问,却又明白眼下根本不是什么合适的时机。

屋中不见一点光亮,全部是被血红色渲染出来的世界。似乎人被这种逼仄环境一逼压,等待着自己的就只有死亡,和死亡前无尽无终的煎熬。

华珺的身子甚至开始忍受不住这份自心底生出的煎熬而发起了抖。而有些人,即便不用双眼去看,似乎都能知道在他身边发生了些什么“你就当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罢了,它们就要散了。”

华珺连苦笑一下敷衍的心情都只剩寥寥。直到视野当中交裹织缠着的那种血红褪色,房间原本的样貌得以渐渐展露出来的时候,华珺紧绷的整个身子才彻底松垮了下来“都……解决了”

道士已经站起了身子来,背对着华珺点亮了屋中唯一一根不知何时熄灭下去的蜡烛“一半一半吧。”

什么叫……一半一半耗费了这么大心力,简直都要把三个人的性命全搭进去了,居然才一半一半吗

华珺吸了一口冷气,眼中已经浮满了不可控的恼火“既是如此,你又为何孤注一掷在我看来,你这就是脱了裤子放屁。”

华珺真是气急了,这还是道士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了如此粗俗的语言来。

“兵行险招,却可以出奇制胜。如若连这点儿胆量都没有的话,我敢肯定。”道士还是背对着华珺,从那个耗尽了一晚上的力气而有些佝偻下去的后背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今晚,连一半一半的胜算都没有。而赵涵,我只能说,必死无疑。”

或许是最后这四个字一字一顿带来的震慑力太大了,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些什么。总之,华珺呆呆得愣在了原地,许久都未再说过话。

那边的赵涵却是从鬼门关里勉强捡回了一条命来,此时满头大汗地虚脱着倒在了地上。反正也是自作自受,华珺没有理睬他。

只是动作放轻地上前,将同样昏迷过去的凌玥抱起放在了床榻上,并不曾将视线掉转到道士的身上“那还有一半的输,是她吗?”

第九百二十章 后会有期

“你想我做什么?”这是独属于少女的嗓音,就像黄鹂出谷那样娇俏动听,也像清泉石上流一样的清脆悦耳。可是此时却是夹杂包裹着一种意味不明的沉重之感,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哑哑的。

而对面那人的身形此时也终于趋渐完整,一个披着拖地,且上绣有仙鹤祥云纹样斗篷的公子一脸凝重“又是一年隆冬将至,我还……没有再看过雪景呢……”

“可惜辛陵不是京都。”不是京都,即便是凛冬到来,南国也不会有什么纷飞的飘雪。

“我只有这一个愿望。”哪里有什么历经沧海桑田却不得变的执念呢,执念到最后,也只是无甚意义的春夏秋冬。而对于他,或许只需要一个不甘的验证就好“一旦愿望达成,我立刻离开。”

凌玥默然下来,的确,这是她心里一直以来最希望得到的结果。又有谁能允许在脑海当中有一个可以时时窥探出自己想法的人来呢?更别提,李代桃僵发生在此种情形之下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那我们就不去京都。”京都是一个伤心地,如果可以,她或许是再也不会回去的了“北上越过京都之后,是与北疆的交界之处。我听说那里凛冬时节,冰封千里,高山山巅之上更是终年覆雪。”

“那里可不是什么人的好去处。”抚宁难得站在了她的角度说话,饶使自己心中的那份心意已然迫切得灼烧起来。

“是不是人该去的地方,总得去了才知道。”若不是道士师父拿赵涵体内的那些力量做引,她还当真无法将抚宁心中的伤痛原原本本地看清。

这该是一段怎样的过往呢,凌玥可不敢去细想。

可她和抚宁不同,即便面对的是这世上难以承受的伤痛,可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要将所有的过错归结到自己身上,转而又去想那什么虚无缥缈的命途天道的。

这样的想法,和她遇到道士前后并没有什么两样。凌玥幽幽地在心中叹了口气,不知道,道士师父若是知道她心中是如此的想法又会作何感想。

总之,不会是特别失望心凉吧。凌玥有感觉,道士行的虽是观星推演天命之事,可那颗心却似乎并不愿意臣服于这所谓的既定之下。

有好多人,好多事,哪怕它们渺小平凡得就像路边的野草石子,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最不起眼的那个。可在时间与人生的并行线上,它们又是那样的厚重,满怀心事。竟然,是她这样一个旁观者永远无法窥探得清的。

“你怎么样了”看到昏睡了整整三日的凌玥清醒过来,正在为她掖被子的华珺动作顿了一顿。

凌玥昏了三日,他就有三日未曾好好闭眼歇息过。总觉得是他的忽然来访,而牵连出了这么多的事情。心思繁重,此刻脸上只写满了疲惫二字。

“挺好的。”将对方眼中浸出的血丝尽收眼底,即便脑袋有点发昏沉闷,凌玥也只吐出了这几字来“倒是赵涵,他应该好了吧?”

赵涵体内的那些算是误打误撞,就算本质上与抚宁属于同一类别的存在,也没有什么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思而扎根的必要。

“睡了一晚上,人虽然清醒了,可痴痴傻傻的。”说到这里,明明是意兴阑珊的口气,却还是硬从嘴角边挤出了一抹笑容来“不知在怕些什么。”

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的。但凌玥也不想去揭穿,只得宽慰了几句“就算是小鬼近身,修养几日也该缓过来了。更何况,他这又不是。”

华珺为自己收了这么一个傻徒儿而感到无地自容。他还记得自己初见凌玥时的情景,对方明明就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却不知怎的招惹上了那种东西。

不露医术之外的本事,这是华珺在京都立身的根本。可小姑娘身上那种明显与她外形所不相称的胆色,以及心底深处的无助,却让华珺第一次破了这个例。

说来也怪,这些年飘摇无依的生活让他生出了扭脸就忘的习惯,可那天的场景却总会在思绪放空之余一幕一幕的出现,竟然清晰得就像是昨天发生过的事。凌玥的一字一句,他都记得很是清楚。

“人啊,就怕对比。”华珺正襟危坐的身姿松了一松,转而去问了别的事情“怎么,那个暗卫没有跟着你”

“我是被带来辛陵的。”走的时候匆忙,她甚至都没能好好跟苏云起道个别。现在对她来说,最珍惜,也最不舍的可能就是道别二字吧“无影他,应该不知情。”

华珺对此却是很毫无所谓的样子。在他眼中看来,无影的功夫高深,穿墙遁地对于对方而言都不是难事“他会找来的。就是以后……你呢?”

嗯凌玥一时摸不太清这句话的意思。方才不是还在讨论无影的问题吗?怎么一句话就绕到了她的身上

“我是问!”华珺有些好笑,她怎么对自己的事情这么不上心“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可别告诉我,就打算在这深山老林里陪着那道士窝一辈子。”

一辈子吗?那未免是个太遥远的事情,也太沉重了“谁知道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语气也不是故作轻松。华珺能从她的言行当中看出与以前的不同来,不是因为苦难而被迫妥协退让,而是真正地变得勇敢了一些。尽管她的勇敢比起那天杀的命运来说,似乎总是有所不及。

但,这样也很好了“现在我也可以不再受限地四处游历了,只是再也不会回京都。如果有缘的话,后会有期!”

凌玥也笑着点头,这样的道别总让她还有些期盼“后会有期!我想到时候,天下一定名扬着华珺巫医的美名,若是那时有求于你,可别把我拒在门外才是。”

“看心情咯!”华珺站起身来,整了一整三个日夜以来早就压出许多褶子的衣裳来,面容之上难道露出了几分局促之感“你先躺着休息,我去看看赵涵那臭小子怎么样了。”

望着华珺那一头早生的白发,凌玥忽然就感受到了对方此刻心中汹涌澎湃着的一腔赤忱热血。

繁华的京都于他而言,根本不是终其一生的所需之地,相反只会是一处金玉其外的囚笼。脱离了囚笼的他,应该有更广阔无垠的天地才是!

若是我们无缘碰面,那就让你的故事人尽皆知吧。



第九百二十一章 入梦

夜风烈烈,卷起了一地的萧索直冲地面,直将几只小雀鸟惊得扑棱了几下翅膀便仓皇逃离。

长街尽头的一家酒馆也早已远离尘嚣,深安一隅的它终于变得冷清至极,融入了浓浓的夜色之中。

柜台边上趴着的小二一手还搭在算盘珠子上,可人却是脑袋一侧,直接垫着账簿册子就熟睡了过去。

偌大的酒馆里,只有靠近门窗的一张桌子边上还端坐着一位自斟自饮的客人。

男子瘦削的侧脸被惨淡的月色笼罩着,整个人虽是被淹没在了一团酒气中,可清冽却又怅然失神的眸光却令他愈发地清醒。

一壶的烈酒再次见底,一颗脑袋却是沉重得抬不起来,只得将酒壶抵在桌上晃了一晃才不得已接受了这个现实,眉心不由蹙得更紧“小二,上酒!”

咣当几声敲门声在静谧的夜里骤然传来,声音似是急切,却又有些漂浮无力。

凌珏一听,浑身似有似无的酒气霎时间便散了个干净。他手掌撑着被酒水浸泡过的半张桌面站了起来,没有急着去处理那敲门声,而是将目光对到了熟睡的小二身上“小二,有客来了。”

睡意朦胧的小二睡不安稳,索性扭了个头又去趴着,只是迷迷糊糊中还答了凌珏一句“不开不开,打烊了都。”

又是咚咚几声,等待着开门的人依旧心急如焚,只是力气却是小了许多。

京都的风云既歇,他想不出此时找上门来的人还会有谁。除非是她……

门被人从里间呼啦一下打开,凌珏一张无甚表情的面容比秋风还要凄冷。只是在看到趴在台阶上的那个几乎被血遍布透了衣衫的血人之时,他眉心一凛,赶忙蹲了下来“无影?赶快进屋。”

无影的功夫他心中是有数的,莫说京都,就是放眼天下,能做他对手的又有寥寥几何?

伤他已是难比登天的事情了,无影又怎么可能会受这么重的伤?除非,他的对手根本不止一个,而是被人包围。

“这个……”无影伸出手探向了自己的里襟,在那里摸出来一只硕大的匣子“还望……公子好好安置。”

“这是什么?”凌珏接过了东西,却没有急着打开。看来,无影就是因为这个东西而让自己置身险地。

“主人,和……公子都想要的东西。”无影说话都有些断断续续的,但眼神却是十分坚定地定在了凌珏的脸上。

看着面前被鲜血染遍的人,凌珏完全不知道无影的伤在何处,或许没有伤中要害,也或许……浑身上下早就没有了一处完好?

而此时,自己手里的这个东西却像是染上了一触即燃的火星,燎人得厉害。

“这是……”

无影的声音继续响起,可能是看凌珏犹豫许久却始终都未能打开匣盖一探究竟而有些按捺不住。

可后面的那些话,凌珏愣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的目光忽而冰凉,又骤然团起了愤愤的火焰,只因面前一整只匣子当中盛放的白色粉末。

“……大长公主的意愿。”无影对凌珏是有几分忌惮的,只是这忌惮从不是来源于武力上的谁强谁弱。

秋夜的风向来寒凉,来得萧索又无情,它不似隆冬北风,将一切肃杀天地的凌冽彻骨都盈于表面。

可恰恰就是这样状似无力的秋风,却最能掀起人心中掩藏的最深的伤疤。好一阵酸痛盈于鼻间,瞬间翻涌了上来,凌珏轻轻吸了吸鼻子,不敢让无影瞧了去。

路边这一家小小的酒馆毫不起眼,不仅外表破落,就连门窗也是破旧大半。夜风侵扰下,早已咯吱咯吱地噪音不断。

凌珏移开眼睛,赶忙将那只木匣子盖好盖子,重新装了起来“还能撑吗?你等着。”

这句话原本也不需要无影的回答,好歹相识一场,大家总是是友非敌。可无影那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却不免让凌珏的心空了一下子。

他知道无影的身份,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嘛,不带任何多余的感情。所以在大多时候,他比任何人都可以少许多无谓的牵绊。

只是,在面对自己生命的时候,还有必要这样子吗?凌珏有些失语,他发觉渐渐地,自己已经越来越无法看透旁人了“今天这事,算我欠你的人情。我凌珏向来不喜欢拖欠。”

丢下这句话的凌珏就起身准备夺门而出,那道依旧冰冷无情的嗓音在此时听来已是虚弱非常“没救了。珏公子不必费力。”

便是再有称奇的武功傍身又能如何?蚍蜉尚且可以撼树,更别提是被太后派去的人给重重包围了。

行至如今,他倒也没有什么遗憾,相反还是十分庆幸。庆幸自己还可以拖着一条残躯赶来这里,在死前见到凌珏最后一面“苏府,我翻遍了……就是不见……”

经历过再多曾经以为的世态炎凉,也无法对生死麻木,这应该是每一个人心底深处的共性。这时的凌珏背对着无影而立,一双如水般的眼眸深处,荡漾着某些不知名的情绪“对母亲来说,这里是一座囚牢。对于她,又何尝不是呢?”

无影敛了视线,自己的一双眼皮已经愈发地沉重,像是挂了沉沉的坠铁。曾经在一寸天地间就可以轻松斗转腾挪,甚至是飞檐走壁的他,如今要勉强撑起这片视线,居然都要用到全身的力气。

嗨……他真的有些累了。自小便被人遗弃,成为了门中杀人敛财的工具,他不是不知道这其中每一环的罪恶,也不是不深恶痛绝。只是有的时候,出生之日起便生活在黑暗当中的人,除了与泥泞污垢相伴,又能有第二条出路吗?

想来,似是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但幸而,上天也算待他不薄,让他遇到了她,这个给他生命透出了一丝光亮的人。

即便无法撕破沉沉的夜幕,但只有一丝光亮也是弥足珍贵“离开了,也好。”

眼皮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无影缓缓地合上了眼睛。真是,许久没有如此轻松安稳地睡上一觉了……

那个只有刀兵相交的梦里,有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正在负手而立,虽是不苟言语,但眼神却是满满的疼惜与爱怜。师父终于露出了颇为满意的神色,并且不吝夸赞“你做得很好。”

你做得很好,但你可以做得更好!师父对他的赞赏,总是背负着下一句的殷切期待。可殊不知,正是这些殷切期待,也会让他觉得时常喘不过气呢。



第九百二十二章 折柳

又是一月月半,晚风凉凉地吹着,夹杂着独属于秋日才有的气息。不至于凌冽彻骨,却也不柔和温顺,就那样一下一下地,似有似无地拂过人的肌肤,敲击在心房上,总让人无法偏移开心神。

这一座断桥早已年久失修,桥的另一头深入江水江底,水汽的潮湿早已使摇摇欲坠的断桥不堪重负,崩裂倒塌之象似乎尽在眼前。任凭视野去望,这里都是浓浓的颓唐之感。

就连江边的杨柳此时都因晚秋的到来而黯然失色,再无一丝生机。

可是再无生机的景色若是被填充进了一道清隽颀长的人影,便又是另当别论了。

江边伫立着的身影临风而立,许是水面倒影的缘故,将他本就清瘦的身影拉得更是斜长,平添了几分不真实的虚幻。

凌珏也不做声,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双目放空,里面却是沉浸着深邃悠远的宁静。而摆渡的船夫已在不远处的江面上等候多时,手中摇橹的声音不禁更大了些,似是在通过这种方式表达他的不耐。

江面辽阔,虽极目远眺也只有这一位船家,但显然凌珏并不是会被他人的言行而牵着鼻子走的人。故而,所幸合了合有些干涩的双目,继续等待着邀约的人。

京都总是这样,冬季的寒凉还未降至,秋日便已经裹挟着寸缕的刻薄悄无声息地探向了人间。

终于,身后一地的枯枝被人踩踏着发出干裂清脆的轻响,有人正在朝这里靠近。

那声音随着脚步声的迭起而由远及近,呼吸声却是有些失了方寸的紊乱。

要达到什么样的程度,才可以算作是熟悉?这在以往看来,只是一个太过笼统的感觉。

可这一次,即便不用眼睛去看,凌珏都知道,这不是他要等的人。

这一别,许是至死都不会再有瓜葛,而他们却要因为子虚乌有的论断而故步自封吗?凌珏压下心中不知名的落寞,声音比此刻无风而静的江水还要沉寂“他怎么没亲自过来?”

陆公公显然是一路小跑赶过来的,听闻此言也顾不得对方是如何做到没有打眼去看就已经知晓了来人是谁的,只是拍着胸脯,努力喘过一口粗气“陛下朝事繁忙,他……”

朝事繁忙?朝事朝事,总有堆不完的百家兴衰,总有处置不妥的四时之患,那么,就连见他这样一位曾经的故友都抽不出时间来吗?

凌珏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这空气当中的所有凌冽都吸进肺腑,直到再也抵挡不住胸腔的憋闷感而咳嗽起来“所以,他就派了你来?”

陆公公一时语塞,只手忙脚乱地将自己护在怀中的东西递了上前“这是陛下命奴才给公子带来的。”

这番话终于引得凌珏侧目,只是那一抹新鲜的绿不知为何在此时此刻之下竟显得分外地扎眼。

似是有些搜肠刮肚地,凌珏才压下了唇畔浮起的那一抹不知是苦涩多些,还是讥诮多些的笑容“这个时节,哪里来的柳条?”

柳条究竟是从何而来其实一点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背后的寓意。

柳,与“留”谐音,因而古人才会在一次次的送别当中折下这么一枝柳条来聊表彼此的别离愁绪。尽管,谁都知道,分离已是在所难免。

可明烨呢?他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又会存了些许与古人相仿的情绪?

陆公公自是不知道凌珏心中的这许多曲折的,只是端端正正地垂眼回道“陛下命人特意新开了一处园子,找了南方的花匠悉心打理着。只是毕竟是违反了四时之序,规律难避,故而现下也只留了那么一株柳树。陛下可是爱护得紧呐。”

凌珏不置可否地笑笑,这样的态度让陆公公心里怪没底的,一时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此刻也卡在嗓子眼里,硬是再吐不出半个字来。

有些人,即便身份再有不同,可身上就是存了一种旁人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感觉。而凌珏,恰恰就是这样的人。

凌珏还是双手接过了柳条,并对陆公公道了谢“便是他不来,接下来的这些话,也有劳陆公公代为转达了。”

“诶。”陆公公欢喜应下,甭管这内情有多波折,只要目的达到了不还是一样的道理!

凌珏一番话说得言简意赅,明明是牵动了社稷朝堂的事情,可是从他的一张嘴里道出,就好像是茶余饭后的闲聊家常那样平淡。

末了,他也只是颔首示意,留给了陆公公一个清俊挺拔的背影。

江面上笼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腾腾的白雾遮去了视野,只留下了耳边那渐渐远去的摇橹之声。

没有多久,竟是连那船工摇橹的声音都彻底淡去了。

不远处的临江岸边,这才有人从枯败的丛中缓缓踏出步子来,枯枝败叶像是蛛丝一样恼人地牵连了他一身。可他对此却是毫无所觉的样子,只有一双目光紧紧地盯着江面中心,仿佛只消这一眼,他便可以跟上了凌珏远去的身影。

“陛下。”陆公公有些为难地开口,但脚下还是克制不住地凑上了近前“您既然来了,又为何不……”

明烨这才收回目光,一双写满了疲倦的眸子当中再无往日的那种神采。经过这许多掌控之外的波折,他好像一夜之间看清了很多,也忽然间拎不起了一些东西。

这不是怅然若失,而是实实在在地,消散在了风中。正所谓,逝者如斯夫,大抵那种无奈也不会和现下有什么差别。

“见面,也不会有所不同。”有的道别,或许只适合于目送。

只是终归,无论到了什么境地,人总是会抱着那些许的期望,或许是期待局面还能发生一些反转,又或许只是勉强维系着某一情形。那一株柳条,背后的深意,凌珏定然会懂。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非要现身,让凌珏就此离去应当才是最好的选择吧。或许在往后的岁月当中,凌珏也还能时时顾念起自己这个寡情少意的旧友。

看吧,天下人人都道帝王之家最是冷血无情,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假。

明烨牵起嘴角,将那一丝嘲弄般的笑意掩于古井无波的面容之下,继而,头也不回地大踏步离开了这一座断桥。

他其实和古往今来的任何一个帝王都一样,一样的喜欢玩弄人心,一样的自私自利。

哪怕是要用临别关头最后的遗憾,他也要让凌珏记得自己。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无法忘怀的那个人其实是他才对。



第九百二十三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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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您几位注意着脚下。”小二单手拎着一壶滚烫的茶水,客栈内虽是人来人去,但这并不妨碍他的步速,依旧几步轻巧转上了二楼的雅间。

说是雅间,在这种小地方,不过是用了一卷竹帘和外间的纷繁熙攘做了个隔绝,勉强堵绝些不必要的人声罢了。

竹帘一挑,小二面带春风地露出习惯性笑容“您的菊花茶。”

姑娘颔首先微笑谢过,在辛陵这处地,的确是无法和京都攀比的,便是普普通通一盏菊花茶,技法火候似乎都差了些意思。

但,总归无妨。

她只是恰好有些口渴,又恰好闲来无聊,便无视了盏底总也过滤不掉的一些碎末残渣,凑到唇边心不在焉地喝了起来。

“您,还有事吗?”小二手提着炉的把手,有些疑惑地发问。

这姑娘也不知道是在等什么人,每月月初总会在此。要么点一盏花茶,要么干脆什么都不点,懒洋洋地倚靠在临窗的位置。有时再回过神来时,便已是一日过半了。

照理来说,这种干坐的客官理应被扫地出门才是,奈何这姑娘好像和他们东家有什么交情,他也就只能好好招待着了。

“近日。”凌玥搁在桌下的双手因为有些紧张而交握在了一起“有没有什么从京都来的人?”

就像一只飞鸟,无论是在季节的更迭中不得已迁徙,还是仅仅是一种想要飞的本能在作祟。但是,能找到一处落脚的地方,这颗心便生起根来。哪怕她明明知道,这样的后果会是连天生的翅膀都失去与生俱来的能力。

“京都?”小二挠挠头,这姑娘实在为难他了,每回见面都要问这样的问题,而他的回答也只能依旧千篇一律地令人失望“姑娘啊,其实咱们这小地方穷乡僻壤的,要真是京都来的贵人,又怎么可能到这里来!”

凌玥不说话了。这些时日,她学会了很多。譬如眼下,和不相干的人真的不用解释许多,因为费尽心思,人家就是不会感同身受。这不是无情,而是真正的无法体会。以至于,就连她想找人诉说一二,都无从下手。

有些仅仅只是想起就让心口生出致密的疼痛的东西,随着时间的冲刷,好像淡下去了一些。可雁过留痕,痛会减弱甚至变得迟钝,苦闷却像是一壶陈年的老酒,只会越攒越深。

况且一个人经历了些什么,又怎么会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描述得清的:“劳烦小二哥了。”

雅间环绕了二楼整整一圈,而这一侧临窗的位子,几乎向来都只有她一个人。

一个人的清静,也是一个人的落寞。但她还是喜欢到山脚下来,除了要等等人,也是为了尝一尝这些世俗的烟火气。

师父那样的人,大抵世间真的没什么人能够做到。他惯于将自己的过往掩埋在一切表皮之下,又理智得几乎过分。常年如一日,根本不是常人能忍受的孤独,却也没有将他摧垮。

可是,她不行啊。

心底蠢蠢欲动的那些期盼,就像野火过后的草场,颓唐衰败,杂乱无章,却时时刻刻充盈着一种直上云霄的疯狂。

会不会有一日,长街的一端出现了某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会不会有一瞬,擦肩而过的眉眼也是惯常的熟悉。会不会在身边人的三言两语之间,她又能触到些往日的温度。

到底,还不会不会有那一天呢?

凌玥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发了很久的呆,以至于这才发现方才给自己送茶的小二一直逗留在二楼,此时才拎着茶炉下了咯吱咯吱晃荡不行的木楼。

她迟疑了片刻,还是挑起了竹帘,顺着小二离去的方向漫步走了过去。她来这家酒馆多次,还从未见过二楼的雅间有除了她之外的客人。要说没有好奇自然是不可能的。

“小二!”人还未曾谋面,少年冗繁拖沓的嗓音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透过竹帘传了出来“到底好了没有?”

竹帘那边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是有人起身而带动的布料摩挲之声。

凌玥一时有些慌乱,站在原地不知怎么办才好。

二楼雅间外的廊间狭窄,几乎不可能同时容纳两人并行。这样的环境下,她自然是不想跟一个生人面对面的。

况且,不知何故,现在的她好像尤其怕见人。

一个一直在小心翼翼护着疮口前行,并且要用微笑掩饰一切的人,忽而有一天逼不得已而在人前展露这一切。

无论如何,凌玥都是不愿的。哪怕这个所谓的人前,其实根本不会对她产生什么实际影响。

转身走得急了,裙摆被鞋子踩在脚下,动作不由地便是一滞,恰逢此时身后的竹帘被人挑起。

说话的少年等不到小二的答复,按捺不住性子,已是出来了。

完了完了,弄巧成拙了。凌玥用手捂了捂额角,遮住了半面容颜。

她只顾着逃离这样的场景,却然没有注意到那挑帘的少年一言不发地立在了她的身后。

裙摆还被凌玥踩在脚下,但她逃跑的时候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件事,又或者是注意到了也没来得及而已。

总之,裙摆成了她这次逃跑当中最大的累赘。连带着脚腕就是一扭,而额头直接冲着面前的墙壁直直地撞了上去。

怎么会这样……丢死人了。凌玥紧紧地闭住了双眼,只是预料当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片柔软温暖。

有人在她耳边笑起来,像是一阵清风拂过,只是是独属夏季的熏风,挠得人心里痒痒的“总算找到了。”

凌玥心底知道,他不该和这样的自己再有什么过多的牵扯,所以在日日夜夜的期盼当中从也没有惦念过他。只是在每每的晚梦惊醒当中,他的身影就那样一次又一次地撞入了她的世界。

某人,还真是一如既往地霸道难缠。

苏云起压了压唇角快要飞起的笑容,垂在身侧的两只手张了张,终于没有忍住,给了面前姑娘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是刻意放得很轻很缓“我来了,就别再走了。”就好像他面前的姑娘是柳絮,风儿一吹就散了。那个时候,他又要去哪里找她呢?

第九百二十四章 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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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第一次来辛陵吧。”凌玥的目光从街道上的摊位上一一扫过。

可她满心的注意力却早都飞走了,只是紧紧攥着拳头,收拢在宽大的袖口里,静静地听着身边少年回话时候的一呼一吸。

距离那时在苏府,如今也有半年之多。半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长到天下俨然又经历了一个四季的来回,短到过往又似昨天那样清晰无比。

“嗯。”苏云起手中攥着小红马的缰绳,二人并肩走在这并不宽敞的街道上。不知是不是因为辛陵当真地处偏僻,来往的行人三三两两,偶有些路过的,竟然频频往他这边打量。

苏云起眼底有些怔愣的神色,竟紧张了起来,干巴巴地开口相问“,过得还好吗?”他上战场杀敌的时候可都没有如此不争气,怎么今日被别人这么一围观,心跳得竟是快要不受控了?

“在紧张?”凌玥停在一处小摊前,状似欣赏着一盏盏造型别致的小花灯。

“哪,哪有!”苏云起攥着缰绳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双颊迅速染红。他们一定是没有见过自己这样俊俏的儿郎,这才想要多看几眼罢了。

但这种不要脸的话,苏云起又怎么可能说得出口。于是话到嘴边,就只有那么无力的二字。

凌玥从袖口里摸出了一排铜板,“我要这只灯,麻烦您给我包起来。”

苏云起拉着小红马走了几步,凑了上前,语气之中颇有些不解“这灯既然好看,为何要包起来?”

他从来都是这样,遇到好看心爱之物,便一点都不会隐藏。倒不是为了炫耀,只是因为瞧着便欢喜。哪怕少看一眼,心里都不痛快。

凌玥只是弯唇在笑,等从摊贩手中接到了花灯,这才回道“这灯又不是给我买的。送人的话,总得好好包装一下。”

苏云起眼尖,一早就注意着凌玥的一举一动。即便是她脸上刻意藏着的一颦一笑,他发誓,自己也都看在眼里。

那花灯是一只小兔灯的样子,尽管不那么精致,但模样也可算是憨态可掬。这么可爱的东西,一定是得配他眼前的姑娘才行的。

可这姑娘现在却和他说,花灯的主人另有人选?

说不上来心中是什么感觉,但苏云起知道,是自己的醋坛子打翻了。

他狠拽了一把缰绳,硬是拽得反应慢了半拍的小红马仰天一声长啸,踢踢踏踏,不情不愿地跟紧了自己的主人。

他斟酌着开口,还不忘了得旁敲侧击“这花灯造型挺别致的,能让玥儿特意下山一趟,应该是个平常挺关照的人吧?”

这话听上去怎么感觉怪怪的,但仔细一想又确实没有说错。凌玥举了举手里的东西“平常是很关照我。”

辛陵可不比京都,随便一个节日就能引得人流如织。而今一个眨眼,已是到了八月十五。再是如何的冷清,山上山下都应是截然不同的风光才是。

她也不是没有费过口舌之力来劝过道士师父的。只是师父心里有过不去的坎,以前横在心间,如今也是未能消减半分。

师父铁了心地不愿到这灯火通明的市井之地,她是个笨拙的,想来也只能找到这样一只花灯。便是聊胜于无,也要打发了今晚。

只是她从来没有想到,会在今时今日这个时刻,遇到了苏云起“来到辛陵,他见了,也会很开心的。”

苏云起心中正翻起的一圈圈涟漪此刻终于得到了暂时的停顿,思及这话的前后,他试探着询问“说的这个人,该不会是那个道士?”

对于苏云起的不确定,凌玥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当然是他,莫不成还能有第二个人对我很是照顾?”

“当然有!”苏云起发誓,他说这话,可不是为了邀功。今时不同往日,此番出来,他就没有打算要再回去的“难道,是忘了我?”

撇开血浓于水而联系起的感情不谈,别人如何他不知,他自然是愿意的。

身侧的姑娘因为这一句话红了脸颊,顿了良久,苏云起这才听到了一句淡淡的回答“我说的是在辛陵这边。”虽然声音很低,但他却是将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二人又走了许久,苏云起再次鼓足了浑身的勇气想要说清自己的来意:“其实我这回来就没有打算……”

“玥姑娘。”迎面走来一对郎才女貌的佳偶,二人浓情蜜意的却还不忘笑意盈盈地和凌玥打招呼。

凌玥也笑着应了一声。看起来几人之间来往还算熟络。

这个场面,足够苏云起自行添加出一长串首尾呼应的故事了。只是他们这质朴的乡间民风好虽好,落到此刻的苏云起眼里却是分外恼人。

早不来晚不来,总要趁着关键时刻来,是故意和他作对不成?

“怎么不走了?”凌玥面对苏云起这样幽怨的眼神,实在有些摸不清头脑。

“其实我这回来是打算……”方才被人那么一打岔,霎时苏云起就将自己铺垫的东西忘了个干净,只能重新又换了一种说法。

“玥姑娘!”前面一个巷口,失魂落魄地摇摇晃晃撞出了一个稍上了些年纪的妇人。

得!苏云起彻底掐灭了一切说话的,有些话还是憋到山上说合适。他觉得一定是辛陵山脚下的众人与他相冲,见他不爽吧。

“杨夫人?”凌玥也没有预料到会在这个时候碰到杨夫人,瞧她这神情憔悴的模样,指不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是出了什么事吗?”

即便形容枯槁,可这位姓杨的夫人穿着着实不是一般寻常百姓能相比的。放在京都自是平平,但在辛陵就是另外一说了。

苏云起不由地眯了眯眼,想着多打量几眼,此时那杨夫人也才注意到苏云起这样一个生面孔的存在,有些迟疑“他……”

杨夫人的迟疑足以说明是顾忌着苏云起的在场,只是苏云起不算外人,更何况他本无心这些“这位是我同师父的挚交好友,杨夫人不用在意。”

苏云起颔首点头,被几番人频繁打断而生的闷气这才消散了七七八八“杨夫人但说无妨。”

第九百二十五章 夜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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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府门庭冷落,倒不是因为杨家那一遭变故而势弱,只是下人因为杨小公子的事情被杨老爷急急催促,更拿着月钱威逼。

一来二去,明面上既无法和主子对着来,又苦于没有办法可想。这些下人只能整日躲在外四处游荡,等到天擦黑时方才三三两两地结伴回来。

凌玥和苏云起对视了一眼,二人都从对方的眼睛当中看到了这一论断。他们这不知杨府家事的外人都一眼能知晓这里面的门道,杨老爷和杨夫人就未必全然被蒙在鼓里。

只是,知道了又该当如何呢。杨小公子的失踪已然成为了牵动全府上下的一根紧绷的丝线。除了撒网一般的派人去找寻,一时之间的确没有更好的法子。

“没有报官吗?”凌玥和官府自是没有交集,只是她平日瞧着这辛陵虽是穷乡僻壤,但胜在百姓邻里之间和睦,民风淳朴。

料想背后县衙一应的存在也算是差强人意,总不会连人口失踪这么大的案子都放任不管吧。

杨夫人闻言紧皱着不展的眉头更往一处挤了挤,五官都恨不能长在同一处“自然是报了官的。若不是报官无果,我们,我们也万万不敢麻烦玥姑娘……和您师父啊。”

苏云起勾唇一笑,背起手来打量着这说大不大,说小也算不得小的宅院。他就知道,什么寻求玥姑娘帮忙,越过凌玥,求人求到她背后的道士才是重中之重。

凌玥叹了口气。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就是了,什么都不会做,自然也没有指望面前的人是真正需要到自己的。只是道士师父无心于此,若是能得到他的相助,眼下这些难题当然也能迎刃而解。

可这些都是如果。道士师父什么样的心性她还是能摸得清的。

凌玥刚想开口婉拒,一边的苏云起却是低低笑出了声,拉着手将她护在了身后“我师父他老人家素来事忙不得闲,贵府的事情,我二人就可。”

师父?道士师父什么时候收为徒了?凌玥想反驳。但苏云起现在的做法应该是最不会两边为难的法子了。凌玥没有必要给自己找难堪,于是也就默许了。

“这,这……”他们杨府现在是多事之秋,一个人也是用,两个人用起来更为得心应手。多几个劳动力自然是好事。

只是一想到乳臭未干的小子如此大言不惭地夸下海口,杨夫人在失望之余难得有些迟疑。

“二位快快请进。”刚迈入大堂的杨老爷应该听了他们的对话多时。

一家之主的开明往往就是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的,他不似妇人那样挑剔,当即就吩咐起下人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快给大师看茶!”

大师?他年纪轻轻,尚未娶妻,这名号可担不起。

苏云起眉毛一挑,唇角边牵起的那一抹客气的假笑顿时消失了个彻底“我二人追查小公子的失踪与推演之术无关,杨老爷还是不要瞎扣名号的为好。小心,两边都不讨好。”

好一张利嘴,尤其还不肯给人面子,屡屡拆台的方式也是少见。杨老爷拿出手帕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只能连连称是“公子的话在理,在理。是老朽考虑不周了。”

某人真是老眼昏花,何止是考虑不周,这明明就是眼瞎心盲才能做出来的蠢事。

杨老爷下不来台,但事关自己的亲儿,也就没有脸皮厚薄与否了“但不知公子打算如何……”

苏云起瞥了一眼凌玥,见她同样也把目光放在自己的身上,方才一身无故的戾气才算散了“还请杨老爷带路,我们先去小公子的房间看看。”

作案手段千奇百怪,他不是凶犯肚中的蛔虫,自然只能两眼一抹黑。但是这个世界,雁过留痕,只要事实存在,那就必然会有露出马脚的一天。

在北疆的数年,他别的本事没有学到。唯有功夫精进和这探案查案的本事在行。

杨家小公子走失,想必也只是有人贪图到了杨家背后这算不得多么丰厚的家产。

“二位,这边请。”一进入杨小公子的房间,杨老爷就止不住泫然欲泣的悲恸。

“杨小公子什么时候失踪的?”苏云起收回自己擦过桌面的指尖,不动声色地捻了一捻。

杨夫人还在抽泣,有些哽咽地回道“今天是十五,小宝他是三日晚上失踪的。当时下人来报说是小宝不在房内,我们再派人去找的时候就已经找不见人了。”

“小公子失踪之后,这房里就再没派人来过了?”桌面上的灰尘竟也在几日里攒了一层薄灰,似乎他这爹娘对于他的失踪关心错了方向。

不过许是他太过敏感也未可知,苏云起走近了叠得整整齐齐的榻前“杨老爷,杨夫人,在下本无意冒犯。只是想多了解一些,也才好找出线索。”

“啊。无妨。”杨老爷叹了口气,便是天仙下凡,找到一个失踪多日的人也绝非易事。

他不敢奢求面前的苏云起二人能在一夕之间给出他个准信“小宝是我们夫妻二人的独苗,自他失踪不见以来,我就再没有踏进过这间房门。”

苏云起低着头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凌玥却是因为没有思路可言而注意到了发生在杨氏夫妇二人身上的一幕。

杨老爷一句说完,似是伤心太过,又把悲恸的目光移到了杨夫人身上。而一直静默不语,除了时不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杨夫人也才刚刚回神似的“小宝不见了,我们夫妇把触景生情,也就再没有踏进过这房里。”

“我明白了。”再怎么打探,从这杨氏夫妇二人身上得到的消息也就到此为止了“我们再四处看看,二位既然触景生情,就请先离去吧。”

凌玥对于苏云起反客为主的表现有些目瞪口呆,但他说的又句句在理,实在没有不妥的地方。不知是受了什么蛊惑,凌玥也开口应和起来“夫人和老爷先去歇息吧。我们还要找找线索,就不好让们一直陪着了。”

一句话了,凌玥心中升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她隐隐有种感觉,苏云起是为了支开这杨氏夫妇二人的。

夜色浓浓地裹了深山一层,凌玥和苏云起才回到了道馆里“我有话想问。”凌玥憋了一路,总觉得现在不问,怕是就没有更好的时机了。

第九百二十六章 故作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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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云起顿住步子,望着她透亮的眸子,也望到了不远处山脚下的那一片片璀璨灯火。

人世的热闹本该如此。只要能和自己心中的人在一处,不管身处何地,都只盼岁岁有今朝。

“我是特意来找的。”不远处市集上的灯火远远地笼了黛青色的深山一层,偶有轻风拂面也如山之厚重,心中是难得有之的安稳“说好了,可不许下逐客令啊!”

辛陵这地这么偏,苏云起当然不是因为其他原因出现在这里的。不过能够亲口听到他的心里话,凌玥心中还是淌过一丝暖流。

“我是想问。”这一路上,凌玥越想越觉得那杨氏夫妇的状态有些奇怪,再加上苏云起的反常,似乎更能证明这一点“在杨小公子的房间里,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苏云起一愣,他没有想到能让凌玥憋了一路纠结难忍的症结居然是这个“是要听实话还是?”

她又不是三岁稚童,有些话听来宽慰人心但对于事情却没有任何助力“当然是实话,大实话。”

“我觉得……”空口无凭,苏云起不是不想说,只是苦于没有切实的证据罢了“杨老爷和杨夫人对于自己亲儿走失这件事的表现,有些奇怪。”

“何怪之有?”凌玥承让,乍一听到苏云起的此番言论,她的确是困惑亚于惊的“孩子失踪,杨夫人面容憔悴,杨老爷也是面色不佳。我,实在没有发现什么异处。”

一语已了,凌玥才发现,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对于苏云起的信任居然已经达到了这样的程度。哪怕是听上去很是荒谬的一句话,她的第一反应都不是质疑,而是选择了相信。

“还记不记得,我有问他们小宝的房里是不是许久没有人进去过了?”苏云起的眼底有些什么在流动,令他的神色显得异常专注“当时,他们的回答又是怎样的。”

杨老爷和杨夫人的回答无外乎就是触景生情这四字就可以解释得了的意思。

只是经由苏云起这么一提醒,凌玥猛然想起了当时自己注意到的一点。如今仍然未能说服自己对于那个眼神可以有一个恰到好处的解释:“话说回来,我不知道有没有看到,就在问完那个问题,杨老爷回答之后,刻意对杨夫人使了一个眼色。那感觉好像……”

那感觉就好像……夫妻二人之间生了什么嫌隙,在外人面前居然要靠着这拙劣且笨拙的眼神交流才能使谈话得以维系下去。

“有没有觉得,他们的夫妻关系好像……”凌玥描述不出来这种感觉,只能抬眼对上了苏云起的眼睛。他那样聪明,相信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吧。

苏云起盯着她的双眼发呆,可说出口的一字一句却证明了他是有把凌玥的话放在心上的“好像并没有展现在我们眼前的那样和睦。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一定知道杨小公子失踪的内情。”

他们留下的破绽实在太多。不过当然,人人都有一张嘴,如果足够巧言善辩,在没有拿到十足的证据前,颠倒黑白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在苏云起看来,他们杨府最大的破绽应该就是今日在街上撞到了凌玥。

望着自己面前被不远处灯火映照得粉面含羞的姑娘,苏云起改了注意。

他还不想把这些没有坐实的猜测如此莽撞地告诉她,也不想跟她说她的行踪反被人利用。他之前没有能及时守在她的身边,让她经历了太多。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既然如今他回到了她的身边,那么,那些不堪的东西就应当在他这里统统结束。

他情不自禁地抬手罩上了她的发顶,细软的发丝被山风撩动地在手心乱窜,挠得他心肝里都是一片痒痒的。他轻笑着软下了声音“我们再不回去,师父就要等急了。”

还真没有把自己当外人。但凌玥也没有同他计较,只是紧了紧自己手里被包好的花灯“走吧。”

道士也算与这位熟识的苏少将军阔别多日,即便不能算热情,也不应该像眼前这个样子……

“哼!小子,又来作甚?”道士自打苏云起进门起就垮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苏云起是他多日不见的欠债者登门了呢。

苏云起自是不在乎这些冷言冷语的,此刻很自觉地为自己斟了茶,一口一口抿着。瞧上去,奔波了将近一日,应该也是口干舌燥了。

凌玥没有去打扰他,只是借着捏肩的名义靠近了道士师父“师父,少将军他也是好心来看,又何必故意摆出这等表情呢?”

“看我?”某个姓苏的,心早就偏到了九霄云外去,还能来看他这个糟老头子?

道士更没有什么好气“可别给师父脸上贴金了。小子,今日就有话直说,此次辛陵之行,究竟是奉命,还是个人的意思。”

苏云起无所事事的神情有忽而一瞬的凝滞,这才又很快恢复了自然:“师父您老人家闲云野鹤惯了,云起也不是那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人。此行,自是私事。”

这就好啊。要不古人总说:人以类聚。玥儿看上的人,果然品行端正。

道士的气瞬间消了大半,刚想主动开口缓和几句,这又发现了苏云起给他挖下的深坑“嘶!这不对吧,为了私事而来?那是准备,带走玥儿了?”

有没有搞错!他苏云起是堂堂苏氏一族的少将军,整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压根和他们这等斯文人就不是一个路子的。

方才才想通了的道士很快又冷下脸来“不行,我不答应。我这道馆小,怕是容不下少将军您这尊大佛。请吧。”

“师父!”凌玥扯了扯道士师父的衣袖。她在这荒山上过了多久,也就期待了多久。

荒山不是不能住人,师父也不是不好,只是苏云起的出现,连带着她的心口好像都得见了一缕光芒。这光,弥足珍贵。

苏云起被赶人倒也不急,毕竟他可是有备而来。放下早已喝尽的茶盅,苏云起打量了周围一眼,这才笑道“无妨啊。这荒山甚大,待我来日在您这道馆旁再修一座可落脚住人的就是。”

第九百二十七章 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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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因为这一句话被气得面色铁青,可搜肠刮肚了一番,也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义正言辞一番教训的语言“哼。”

“师父,消消气。”其实道士师父的这场气生得真是莫名地大。一开始两人见面时那似有若无的敌意,凌玥倒是能想通是何故。

有些东西,即便当事人再是守口如瓶,旁人都能在朝夕相处之中隐约猜到些什么。

拥有观星之术的神力,想来都应该是众星捧月的那个。可怎么偏偏落到了道士师父这里,一切就又变了样子呢?

理应是一件始终无法释怀的旧事吧。这也就是如今时过境迁,道士师父宁愿明珠蒙尘也不肯再次蹚浑水的原因吧。

只是,这些都是她一人漫无边际的猜测罢了。即便事实当真如此,道士一日放不下,她也只能绝口不提。

“他是自己想来的,您难道就忍心这大半夜的让他一个人露宿荒野吗?”凌玥推了推包好的花灯,示意苏云起拿去应急“今日是十五佳节,您看看,少将军可不是空手来的。”

苏云起颔首低笑着,并没有接过凌玥的好意。既是早先便下定了决心,那便要不虚此行,什么样的礼才能得了道士的好感,可着实烦了他好几夜。

所幸,在这一点上,世事从不亏待于他。还真被他备下了这份礼物“玥儿的好心我怎么能这么厚颜无耻呢。”

道士却好像抓到了什么小辫子似的,声音瞬间高了几度“哼,亏还知道。”

要不是他有备而来,此刻被道士这么一通言语相击,可还真是有点下不来台。

苏云起抿唇笑笑,和高人说话,要学会的第一件事那便是吊人胃口,这可是精髓所在“师父可别心急啊,云起厚着脸皮,自是有厚脸皮的资本。”

吸引了足够的目光,苏云起这才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沓信一样的东西。

只是方才还笑嘻嘻的模样此刻早已不见了踪影,面上表情严肃得很,双手捧了上前“还请道士师父过目,再决定,云起今夜是走是留。”

不得不承认的是,珏世子可谓当世一奇人。就在世人当真以为他纠集臣民是为了以反陛下,报了家仇泄愤。甚至就连素来交好的陛下也未能免俗于这样的想法之际。

凌珏的骤然退出,当即惊得旁人无法回神。明明,棋差一招的人是陛下,即便起兵之际没有这样的心思,可面对皇位,又有几人当真能岿然不动。

凌珏内心依旧,自当甘愿收手,陛下也可一直顾念旧情,二人重归于好已是痴人说梦,但也可维系着这种交情而井水不犯河水。

可京都里的那些风云涌动,向来不是一人就可左右的。即便这人是天子。他苏云起看得清楚,凌珏当然也心内明悉。

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凌珏,太后娘家一脉更是视这个后患为眼中钉,恨不能时时除之而后快。

这个时候不但不及时抽身离开,还敢以身犯险,专程跑来苏府找他,能有这种魄力的估计还真的只有凌珏一个人了吧。

“这……”拿着信笺的双手居然在烛光下发起了抖。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子发抖而带动了说出口的话。一句话分明含了沙哑嗓音“是何物?”

人的寿数有时,应对着天上星辰,因而衍生出了观星之术。

不是每个人都能参与到朝代的兴亡更迭之中的,这也就意味着更多的则是在夜幕之后,还未来得及发光发亮,就已经悄无声息地陨落。一切来得无人知晓,去得悄无声息。

他本应也是沧海一粟。只是星光几时亮几时暗都是命定,承继了观星之术,也暗自埋下了旁人眼中异类的那颗果。

明明测算出即将来临的兵燹之灾,冒着触怒君者之险,却不想反被奸人反咬一口,诬陷他才是那心怀鬼胎并且密谋良久的奸佞贼子。

便是有遮天之能又该如何?

力有不及者,心中生妒继而化为惧,戚戚然不得疏。

姓赵的文官在当时的天子面前谏言“此道妖言惑众,唯恐天下不乱。更污蔑栽赃忠心护国的李大人。”

说是谏言,可全是信口胡诌之言。文官不过是其他势力手中的一把刀,刀无明确的目的,可怕的是这背后暗中的力量。

“这些,都是史书上所载之事。”后人永远无法窥探得清前尘的任意一面,孰是孰非,功过黑白,皆写在了那一张纸上了。

“骗人。”道士心中五味杂陈,只是这段往事世人尽无法获悉,苏云起又是从哪里知晓的。

“野史千千万,师父又怎会认为天下只有一种声音的呢?”他被凌珏一句话提点,那段时间里不眠不休,总算是拼拼凑凑地知道了发生在道士身上的前因。

不过可惜,貌似真的过去了太久太久,久到无法考证,便是有些不得与说的冤屈,也无法堂堂正正地得见天日了。

“信吗?”他修得了超凡之力,竟然历经了几代君王得这驻颜之术。看着那些在皇权之位上争夺得死我活的笑话,一颗心竟是平静了下来。

他明白,平静不过是另外一种的心灰,恰如此刻被苏云起的几句话而激起心中的千层海浪。

道士拂袖起身,那些刻意被淡忘得回忆没有一刻比现在清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苏云起不由地望向了凌玥。他怎么觉得自己闯下了大祸呢?

“那君王口口声声维护自己的胞弟,世人便当真以为我是那个心怀鬼胎,惦记他们皇位的妖孽。”他心有不甘,愤懑只增不减,因而宁愿一日日地在这辛陵的荒山之中颓废度日,也不愿再在人前显露所谓的异能术法一分一毫。

“他恨我,让他不得已站在了面临千夫所指的困境。更恨我,让他担上了弑杀血亲的骂名。但事实上,他更应该感谢我,如若没有我的一句惊天之言,怕是欲要除掉,都没有名正言顺的由头。”

有时候,人心便是如此复杂。复杂到,恩成为了仇,良言变成了妄语……

第九百二十八章 泛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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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滂沱,一遍遍地冲刷着高不见顶的石阶。豆大的雨珠从天际坠落,在半空中裹挟着肃杀的冷意,在冰凉的石阶上迸溅炸裂,一朵朵浑身血水的水花荡漾四溢。

“李国忠!”道士伤得不轻,一口口浓郁的鲜血从嘴角边疯狂四溢。

众人都信了李国忠的言语,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认定了眼前之人是妖言惑众的妖道。既是妖道,那就必得除恶务尽,替天行道。

一共四根手腕般粗大的铁链束缚着道士的手脚,将他整个人凌空架了起来。

五马分尸的感觉终于不再是历史上的一笔,切实地感同身受起来,可身体上的极大痛楚,却远远比不过心中被人诬陷的莫大屈辱。

面前的李国忠,人与其名实在是一个尤为讽刺的存在。

道士沙哑着嗓音,似是在呶呶不休地自言自语,又似是要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把李国忠的肮脏龌龊说个痛快“,名为国忠,实则行的都是那丧尽天良之事。历元三年,塘口大涝,朝廷赈灾银三万,却伙同东宫,私吞一万有余……”凡此种种,已是罄竹难书。

只是,这大抵是不可能的了。他愿说,愿意拼着最后一口气若游丝的力量,可世人却是不愿听的。

何谓真相呢?难道真相本身,就是人欲要追逐的本真?应该不是吧。

道士也是在这一刻,才忽而明白了自己活了几十年都未能明白的道理。

人,愿意相信的东西,才是所谓真相。如果事实是有条件的,那么人们宁愿沉浸在假想之中。只有相符利益,那么一切便无论真假,皆为真相。

那一日,天空下的大雨不绝,人世嘈杂在其面前不堪一击。大殿前的血水冲刷着每一个砖块,混合着腥味的血与雨浸染着每一处的砖缝,直至钻进了地表之下,再无迹可寻。

“所以……”

泛黄的史书,如若还对这一段往事有着记载,也应当在此处停了。

因为自那之后,他便不再是他,故事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师父现在是一个……”话到了嘴边打起转来,凌玥轻咳了一声,换了种说法“师父现在已经作古了?”

不是说,一个人对应着一颗星,星辰陨落,人命便也终了了吗?她记得,世上是没有什么鬼神之言的。有的只是因为她才疏学浅,尚未认知到的东西。

“自然不是。”道士已经失去了做表情的能力。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空壳,一字一句地说着这些不为人知“他们将我丢弃在了乱坟岗上,那里尸体如山,腥臭熏天。我不记得睡了多久,只知道,再醒来之际,这世上已然变天了。”

便是他观测到了天子的胞弟有祸乱天下之象,狗皇帝做出了应对之策。然则,世间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只会耍弄权术手段的君王,他的江山坐得岌岌可危,终被那姓李的夺了去。

“李国忠做了君?”这个过往实在惊异,凌玥从来没有试想过,一个颠倒是非的乱臣贼子恶报不至,却得了天下?

这次回答她的是苏云起,他摇摇头,将不知从哪一页书上撕下来的纸张递到了她的面前“他爬得有多高,摔得就有多惨。他坑害百姓,百姓便会啖其肉饮其血。”

“道士。”其实苏云起所言也不尽然是实话。他是为凌玥而来,却也是因他而来“现在是一个机会,要不要把握,皆在手。”

道士已经将那一沓纸翻遍,目光停留在了最后一页上“或许从那日起,我便已心如死灰。”

“是吗?不觉得这等自欺欺人的话,连自己都骗不下去?”苏云起的指尖冰凉,常年习武的他今日不想却也会受山间夜风的侵袭“陛下着人改了史书所记。”

苏云起自不是明烨的信使,只是这件事,需要还道士一个公平。不然,他实在想不到,能让道士活在这世上百年之多的原因还能是什么?

“回不回去或许对于这天下而言,一点儿都不重要。”苏云起轻轻合上了双目。这一刻,他忽然想获取些温暖,便第一次,在没有征得凌玥的同意下,大胆握住了她的手“重要的是,该给自己一个机会。”

道士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但无论是凌玥还是苏云起,他们都明白,有颗压在心上,历经上百年之久都令人不得喘息片刻的石头,今日终于要有些松动的迹象了。

王三水一手护着烛焰,正喂了苏云起带上山的马,老远看到这边从道士房里出来并肩而行的二人便扯着嗓子叫唤起来“,给我站住!”

“闭嘴。”苏云起心情不快,连带着说出口的话语都又冷又硬。

王三水被苏云起从京都带来的认生的小马驹给尥了蹶子,朝着他的大腿骨就是不偏不倚地就来了一脚。

本来一肚子火正愁没处可撒,远远地看到苏云起,火气正盛,只是还没来得及撒,被他这么一瞪,硬是悄无声息地给散了个干净“您好走,好走。”

凌玥在王三水的身边顿了下来“三水叔,师父今日心情不佳,让他一个人在屋里呆着吧。”

“师妹快去休息吧。”王三水看看道士亮堂的房间,又看着面前面色不佳的二人,自作聪明地理清了事情的脉络,还不忘宽心劝解了几句“师父不会真生的气。赶明天光大亮了,把他送下山去便是。”

没有人会有心情跟王三水解释这中间发生的许多的。凌玥便也胡乱点点头,跟苏云起缓缓走向了廊外。

“呢?”凌玥长舒一口气。今夜实在太压抑了,她对于苏云起真正的来意心里还有无数个疑惑,甚至还有着无法掩饰下去的慌乱“来了辛陵,几时回程?”

她明白,苏云起不似她如今的这般闲云野鹤。是注定呆不长久的。

辛陵这样的人迹罕至,不是他应该在的地方。京都那种表面繁华万千,但内里暗流涌动的地方也不是。

生为苏家一员,或许,北疆才是……

“来了。”听到她这么问,苏云起凝重的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就不走了。”

他的笑,暖暖的,很柔和,就好像天上的月光,不似太阳那样耀眼,又不似星辰那样骤然璀璨便再也觅不到踪影。但又比月光还要亲近,总是在她的身边。

忽然,她又不想让他走了。很不想的那种……

第九百二十九章 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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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玥的心跳忽然跳得很厉害,一声接着一声,掩盖了自己的呼吸声,更掩盖了对面苏云起的说话声。

苏云起那句“就不走了”,她愣是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师父。”次日,凌玥早起,简单洗漱了一番,就叩响了道士的房门。

依照道士师父那种打碎牙只会和着血往肚子里咽的性子,是断然不会找人排遣心中的忧思的。

而王三水,虽然陪在他身边最久,却显然不是那个可以交心的。单从他对道士的过往一概不知就可以窥探出一些了。不过是看中了他的忠厚老实,留在这山头上,倒也不至过于孤苦吧。

里面久无人应答,凌玥这才觉察出了些许的不对。但转念一想,想起那样的旧事,对于谁来说都只会是一次痛彻心扉,捱了一夜尚未合眼,直到晨曦渐起才支持不住睡了过去也是有可能的。

“不对。”就在凌玥转身欲要离去的时候,苏云起也来到了道士的房间门外。或许是不用顾及着男女大防,苏云起连一句话都没有给就直接推开了房门。

塌上的被褥依旧被人叠得整整齐齐,和昨晚离去的时候别无二致,似乎从没有被人翻开过的迹象。

“他人呢?”凌玥这时也提着裙摆跟了进来。

苏云起对此倒是早有准备,打量着房里的周遭“去找找他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终于在桌脚下,凌玥翻出了一封信,上书着“凌玥亲启”。

“他说了什么?”苏云起一点儿都不关心朝廷是否需要这样一位能够观星推演的栋梁之才,他只关心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囚禁成了如此面目全非的这一程故事能否有一个善终。

“去京都了。但他说,观星之术从今就都忘了吧。”如果说,怀璧其罪是这一切的开始,那倒不如从未拥有要来得好。

能够预知未来,的确算是超凡脱俗的盖世神功。但这世上除了拥有这项神功的人对它很是依赖,有无它的存在,其实并没有人真正关心。

天下不会因为能够预知到未来就会顺应着人心去发展,也断然不会因为一句类似命由天定的无法证实之言就失去了它继续下去的勇气与力量。

所以啊,什么盖世神功可以匡扶天下的故事,到最后也兴许只是一个广为传颂的传闻。

盖神神功是条条框框,框住的不是红尘众生,恰恰是拥有这项本领的神人自己。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生来不同,好似必须要担负起与能力相匹配的重担才算不愧一生。

也就是在追寻的过程中,反而忘记了与旁人相处的界限在哪里。越了线,也失去了自我保护的能力。

“不管他怎么想。”每一个人都会因为际遇不同而拥有各自的领悟,“能够走出辛陵应该是件好事。就是不知这本书。”

一本封面褪了色的书和信件被道士一起垫在了桌脚下,凌玥小心翼翼地抽出他们的时候,甚至桌子都因为基盘不稳而晃了一晃。

“师父,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道士从不会说自相矛盾的话,可前一句还在让她忘了观星之术,现在却又把他一生所得全部记录在册留给了自己。

凌玥蹙着眉头,一时之间摸不清道士的深意。

苏云起将书接了过去,随意翻了几页,心叹,果然是隔行如隔山,自己居然一个字都看不懂“我在想,他说的忘了吧,那个对象应该只是他自己。”

凌玥不能忘的。道士行此术是为了天下大义,可惜被奸人所害。期望过高,也失望得越惨。

“身体里的那个……”苏云起不用问都知道,虽然这么久以来都没有再出过什么事情,可终究不能掉以轻心“还在吗?”

凌玥点点头。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夜不能寐到了今天的坦然接受,她甚至觉得,如若能以一己之力助抚宁解开心结倒也是难能可贵的一件美事。

抚宁和道士师父真的好像,都因心结所困。如果说辛陵的这座荒山困住的是道士,那么自己的这具肉身岂不是成为了困住抚宁的囚牢吗?

“心结不解,他不会离开的。”也不知道要将道士师父的这毕生所学皆掌握于心要耗费多久的时间“杨小公子的事情,有头绪了吗?”

“有没有头绪。”苏云起晾了杨氏夫妇半日自然是有他的原因的“我们再去一趟杨府便知。”

“师妹!”王三水头发乱糟糟的出现在山门前,显然也是才知道道士离去的事情。细看之下,一双苍老的眼眸中竟然有些发红“师父他就什么都没有说,就走了?”

王三水不知其中隐情,但也同道士相依为命了数十年,让他毫无准备的情形下就接受这样一个现实,确实是残忍的。

“把那封信给他吧。”苏云起不想再这件事情上做瞒,既然同为弟子,理应是该得到一个解释的。至于这解释背后的深意,王三水能洞悉多少,就要看天意了。

又或许,于王三水而言,他们的师徒情分当真缘浅,今日起,是真的走到了尽头。

“三水师兄。”凌玥有种感觉,自己或许不会在这里呆太久。自然,王三水亦是如此,没有需要报恩的道士,他是红尘中人,迟早都是要回到他原有的日子当中的。

“凌玥师妹。”王三水也迷糊过了半生,如今抽泣起来居然没有止下来的势头“其实自打来到这座山上,我就明白,和师父或许才是一路人。至于我和师父,或许只是……”

怎么开口说这话呢?好像无论怎样都是生分,是一种境界不同的生分还是什么……

王三水并说不清楚“我们只是恰好遇到,彼此过了数年罢,比这天下大部分人都要熟悉得多,却也从来没有能影响到对方。”

“都知道?”凌玥从这字里行间抓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酸涩,听王三水的意思,他似乎知道一些道士师父的事情。

“我一个山野村夫,不知道什么天不天下的。”王三水倒也看开了“只知道,我应该好好耕田,好好种地,或许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不似们,想得也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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