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另一面 - xp1024.com
《我的另一面》


正文 第一章

<small class="ter">献给我深爱的孙女,丽奇和丽贝卡</small>

<small class="ter">好让她们将来知道我走过了怎样神奇的旅程</small>

十七岁那年,我在芝加哥的阿富勒莫药杂店当送货小工。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份工作真是再好不过了,因为我可以偷到足够多的安眠药来自杀。我不清楚到底多少片才算够,只好想当然地以为二十片就可以了。我行事谨慎,每次都只是偷偷地往口袋里装上几片,免得引起药剂师的怀疑。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把威士忌和安眠药混在一起便足以致命,于是便下定决心这么干,好让自己必死无疑。

那天是星期六——我盼望已久的一个星期六。父亲和母亲要外出,而弟弟理查德还在朋友家。家里只剩我自己一个人,不会有人来扰乱我的计划的。

六点钟的时候,药剂师准时宣布:“关门。”

他可不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得有多好,没错,现在就是关闭我生命中所有错误的时候。我知道,不对头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整个国家都不对头。

当时是1934年,整个美国正在经历一场毁灭性的危机。股市在五年前便已彻底崩盘,数以千计的银行关门大吉,各地企业纷纷倒闭,超过一千三百万人陷入了失业的绝境。工资骤降至每小时五分钱。全国各地有整整一百万流浪者,其中包括二十万儿童。人人都惶惶不可终日,曾经的百万富翁纷纷自杀,昔日的经理们则在街头兜售苹果。当时最流行的歌曲是《绝望星期天》,我记得其中的几句歌词:

周遭一片愁云惨雾,跟我的心境完全一致。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看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我飘摇无依,内心痛苦不堪,极度向往某种无法言明、无以名状的东西。

我家在密歇根湖附近,跟湖岸就隔着几个街区。有一天晚上,我来到湖边,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当时正刮着风,天空乌云密布。

我抬起头,对着天空说道:“上帝啊,如果你真的存在,就在我面前显现吧。”

就在我伫立岸边仰视天空的时候,乌云汇聚成了一张巨大的面孔。一道闪电划过,这张面孔霎时目光如炬。我惶恐不已,狂奔着回了家。

那时候,我们一家住在罗杰斯花园一处小公寓楼的三层。演艺界大腕说他经常破产却从不曾觉得自己很穷,而我却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很穷,因为我们就生活在极度的贫困之中,这种贫困令人备受折磨,令人自感卑贱。为了省钱,你得在滴水成冰的寒冬时节关掉暖气,学会了不用的时候就关灯,还得把番茄酱瓶子和牙膏筒挤得干干净净。不过,我很快就可以摆脱这一切了。

我回到了我们家那间阴森的公寓,家里没人。父母亲过周末去了,弟弟也不在。没人会来阻止我做我想要做的事。

我走进我和理查德共用的那间小卧室,小心翼翼地从衣橱底下拽出那个装着安眠药的包,随后又去了厨房,从架子上拿了一瓶父亲的波旁威士忌,再折返回卧室。我盯着药片和威士忌,琢磨着这两样东西需要多久才能发挥效用。这之后,我往玻璃杯里倒了一点威士忌,把它举到唇边。我不敢再多想,于是仰头喝了一大口,那股辛辣味差点让我窒息。随后我抓起一把安眠药,正要往嘴里送,耳边却响起了一个声音:“你在干吗?”

我飞快地转过身子,杯里的威士忌洒了一些,药也掉了几片。

卧室门口站着我的父亲。他走上前来。“我都不知道你居然会喝酒。”

我盯着他,磕磕巴巴地说道:“我——我以为你出去了呢。”

“忘了点东西。我再问你一遍:你在干吗?”他从我手里夺过了那杯威士忌。

我拼命地想着。“没干吗——没干吗呀。”

他皱起眉头。“这可不像你啊,西德尼。怎么了?”然后,他看到了那堆安眠药。“上帝呀!你想干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我实在想不出什么高明的谎言,索性就豁出去说:“是安眠药。”

“怎么回事?”

“我想——想自杀。”

片刻的沉默之后,父亲说道:“我才知道,原来你这么不开心。”

“你阻止不了我的,就算你现在阻止了,明天我还是会自杀的。”

他细细地打量着我。“生命是你自己的,你尽可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处置,”他迟疑了一下。“既然你也不是那么着急,我们干吗不出去走一小会儿呢?”

我很清楚他的打算。我父亲是一名推销员,他这是想要说服我放弃计划。不过他不会有机会的,我很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好吧。”

“穿件外套吧,冻感冒了可不好。”

这句话里的讽刺让我不由得笑了。

五分钟后,我们来到了屋子外面。街道上寒风呼啸,没有人在走动,因为气温实在是太低了。

沉默许久之后,父亲终于开了口:“孩子,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自杀?”

让我从哪里说起呢?怎么才能让他明白我有多孤独、多压抑呢?我极度渴望一个更美好的人生——却根本没有什么更美好的人生。我想要一个精彩的未来,可精彩的未来压根儿就不存在。每天我都做着五光十色的白日梦,可在每一天结束的时候,我却依然是药杂店里那个送货的小工。

我梦想上大学,可是没钱上。我一直想当作家,还创作了几十篇短篇小说投给《故事》杂志、《科利尔》周刊和《星期六晚邮报》,收到的却都是些打印的退稿信。最后我终于下定决心,不能让自己的后半辈子在这种令人窒息的苦难中度过。

父亲在说话:“……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美丽的地方你没去看过……”

我并没有理会他的话。要是他今晚走了的话,我就可以继续实施自己的计划了。

“……你会喜欢罗马的……”

要是他现在阻止我,我可以等他走了之后再实施。我忙着想自己的事,都没怎么听他在说什么。

“西德尼,你跟我说过,你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个作家。”

他这句话忽然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昨天的事了。”

“那明天呢?”

我困惑地看着他,“什么?”

“你并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人生就像一部小说,不是吗?其中充满了悬疑。在翻开书页之前,你无从知晓后面会发生什么。”

“我知道会发生什么,那就是,什么都不会发生。”

“其实你并不知道,对吧?每一天都是全新的一页,西德尼,都可能充满了惊喜。在翻开那一页之前,你是不可能知道接下来的事情的。”

我想着他的话。这话说得没错,每一个明天的确相当于小说里新的一页。

我们拐过街角,顺着一条偏僻的街道往下走。“西德尼,如果你真的想要自杀,我也可以理解。不过我不愿意看到你太快就把书合上,错过了下一页——你即将写下的那一页——可能会很精彩。”

不要太快把书合上……我真的合得太快了吗?明天的确可能会有一些精彩的事情。

也许我父亲真是一位超级推销员,也许是我结束生命的决心还不够强烈,总之,等我们走到下一个街区的时候,我已经决定要暂缓实施自己的计划了。

不过,我也并没有完全放弃这个计划,它仍然是我的一个选择。

<hr />

注释:

(1956年)获奥斯卡最佳电影奖,1958年因飞机失事去世。托德一生中有过多次投资失败的经历。</a>

正文 第二章

我生于芝加哥,出生在我自己亲手做的一张餐桌上——至少我母亲纳塔莉坚持这么认为。纳塔莉是我的北极星、我的安慰者、我的守护神。我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新生命的降临让她惊叹不已,这种情绪一直伴随着她。她跟别人谈论我的时候必须借助词典:我是杰出的、天才的、漂亮的、机智的——当时我还不到半岁大。

我从来不管父母叫“妈妈”和“爸爸”。他们更喜欢我叫他们“纳塔莉”和“奥托”,也许是因为这样能让他们觉得自己更年轻。

纳塔莉·马库斯出生于俄国的斯拉维特加,在附近,当时还是沙皇统治时期。十岁那年,为了逃避俄国的反犹太运动,她母亲安娜带她来了美国。

纳塔莉是个大美人,身高五点五英尺,长着一头柔软的褐发、聪慧的灰色双眸和秀美的五官。她满怀浪漫情愫,有着丰富的精神世界,虽然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却通过自学掌握了阅读技能。她热爱古典音乐和书籍,梦想是嫁给一位王子,两人一起周游世界。

她的王子就是奥托·谢契特尔,芝加哥的街头小混混,六年级的时候就被学校开除了。奥托英俊潇洒、富有魅力,纳塔莉为什么会受他吸引那是显而易见的。他们两个人都是梦想家,但是他们的梦想并不一致。纳塔莉的梦想是一个浪漫的世界:住在西班牙的城堡中,在溶溶月色下乘刚朵拉漫游威尼斯。而奥托的梦想尽是些不切实际的暴发计划。有人说,构成作家的必要条件就是纸、笔和一个混乱的家庭,而养育我的正是这样的家庭。

现在我要隆重推出马库斯家族:两兄弟,山姆和艾尔;三姐妹,波琳、纳塔莉和弗兰。

与此对应的是谢契特尔家族,有五姐妹和两兄弟:哈里和奥托,以及罗丝、贝丝、艾玛、米尔德里德和蒂莉。谢契特尔一家性格外向、不拘小节,很受街坊四邻的喜爱。马库斯一家则是内向保守。这两家人不止是有所区别,压根儿就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不过,命运还是决定要拿他们来给自己寻开心。

哈里·谢契特尔娶了波琳·马库斯,奥托·谢契特尔娶了纳塔莉·马库斯,蒂莉·谢契特尔嫁给了艾尔·马库斯,如果这还意犹未尽的话,那我告诉你,山姆·马库斯娶的是波琳最好的闺中密友。这样的婚姻关系可真够混乱的。

奥托的哥哥哈里是谢契特尔家族中最讨人喜欢的一个。他身高五英尺十英寸,健壮有力,气度威严。假使我们的家族是意大利的黑手党,他就会是家族中的那位参谋。奥托还有其他人有事儿都去找他出谋划策。哈里和波琳有四个儿子——西摩、埃迪、霍华德和史蒂夫。西摩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其实他也就比我大半岁而已。

在马库斯家,艾尔最富魅力。他相貌堂堂、幽默风趣,讲究生活情调,喜欢做的事情是赌博和跟人调情。山姆·马库斯则是一位严肃老成的政治家,他对谢契特尔一家的生活方式很看不惯。山姆在芝加哥的多处酒店里经营衣帽间业务。

聚在一起的时候,我的伯伯、叔叔、舅舅们常常会凑到一个角落里,谈论一种神秘的叫做性的东西。这样的谈话好像很精彩的样子。我暗自祈祷,这样的谈话会一直持续到我长大成人的那一天。

奥托生性爱挥霍,不管有没有钱,他都要享受那种挥金如土的感觉。他经常会请上十几个客人去昂贵的餐厅吃饭,结账的时候再跟某位客人借钱。

纳塔莉却不能容忍跟人借钱或欠债。她这个人有着强烈的责任感。等长大一些之后,我开始意识到他们俩其实完全格格不入。我母亲深感痛苦,因为她嫁给了一个自己无法尊重的人,而这个人也永远无法理解她的内心世界。从我父亲这方面来说,他娶了一位童话世界里的公主,结果却发现蜜月一结束,自己就陷入了无休止的混乱之中。

他们没完没了地争吵,还不是那种寻常的拌嘴,而是满怀仇恨、极其刻毒的大吵。他们找出对方身上的弱点:不遗余力地予以攻击。后来他们吵得实在太凶了,我只好仓皇出逃,躲进公共图书馆,躲到和那个宁静祥和的世界中去。

有一天放学回家的时候,我发现奥托和纳塔莉正在对骂,两个人都满嘴的脏话。我觉得自己再也忍不下去了,必须得寻求帮助,于是去了波琳姨妈、也就是纳塔莉的姐姐家。我这个姨妈矮矮胖胖的,温柔可亲,为人实在又颇有智慧。

我到了之后,波琳看了我一眼,说道:“怎么了?”

我泪眼婆娑地说道:“是和奥托,他们整天吵个没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波琳皱了皱眉,“他们当着你的面吵吗?”

我点了点头。

“好,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办。他们都很爱你,西德尼,他们都不想伤害到你,所以,下次他们开战的时候,你就走上前去,对他们说,你不希望他们再当着你的面吵架。你能做到吗?”

我点了点头,“能。”

波琳姨妈的建议非常奏效。

纳塔莉和奥托正在进行“吼叫竞赛”时,我走到他俩面前说:“不要这样对我。求求你们,不要当着我的面吵架。”

听了我的话之后,他们两个人都懊悔不迭,满脸愧色。纳塔莉说:“当然可以,你说得对,宝贝。以后不会这样了。”

奥托说:“对不起,西德尼。我们没有权利把自己的问题强加到你的头上。”

自那以后,争吵并没有结束,不过至少,吵架声是隔着卧室的墙壁传过来的。

我们总是不停地从一座城市搬到另一座城市,因为奥托总在不停地换工作。如果有人问我我父亲做的是什么工作,我的回答会因我们当时所在的城市而有所区别。我们在得克萨斯的时候,他的工作地点是一家珠宝店,在芝加哥是家服装店,亚利桑那则是一座已经挖空了的银矿。在洛杉矶的时候,他的工作是卖墙板。

每年有两次,奥托会带我去买衣服。“服装店”是停靠在一条小巷里的卡车,车里满是各式各样的漂亮衣服。那些衣服很新,连标签都还在,而且价钱便宜得要命。

1925年,我弟弟理查德出生了。当时我八岁,我们一家住在印第安纳州的加里市。我还记得当时自己是多么地兴奋,我有弟弟了,有了一个对抗黑暗力量的盟友。那是一生中最令我激动的事情之一。我为我俩制定了宏伟的计划,满心都是期待:等他大一些,我们就可以一起去做很多事情了。在他长大的过程中,我推着他跑遍了整个加里城。

大萧条期间,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就跟《爱丽斯漫游奇境》中的情景相仿。奥托在外面操持他幻想中的超级大生意,我和纳塔莉、理查德则住在阴森、狭小的公寓里。然后,奥托会突然现身,宣布自己刚刚做成了一笔大买卖,每星期有一千美元的进项。我们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呢,就稀里糊涂地去了另一座城市,住进了豪华的顶层公寓。一切就像是一个梦。

事实证明这一切就是一个梦,因为用不了几个月,奥托的生意就会再一次打了水漂,我们又得搬到下一座城市,回到小公寓里面去住。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流离失所的难民。如果我们家有族徽的话,那肯定是一张搬家卡车的图片。十七岁之前,我住过八个城市,上过八所小学和三所中学。我总是所在街区里的一个新来的孩子——一个局外人。

奥托是一个伟大的推销员,我去新城市的新学校报到的第一天,他都会带我去见校长,几乎每次都能说服对方让我升一个年级。这样一来,我始终都是班上最小的孩子,结交朋友的障碍又多了一重。我也因此越来越害羞,假装自己就是一个喜欢孤独的人。这样的生活真是让人崩溃。每次我刚要跟别人交上朋友,离别的时候就到了。

纳塔莉给我买了架小小的二手立式钢琴,我也不知道她打哪儿来的钱。她还坚持要我去上钢琴课。

奥托问道:“为什么要他弹钢琴?”

纳塔莉说:“你就看着好了,西德尼有一双音乐家的手呢。”

我很喜欢上钢琴课,可是几个月之后就上不成了,因为我们得搬到底特律去了。

奥托最喜欢炫耀的事情就是他这辈子从没有完整地读过一本书。我对于阅读的热爱都是纳塔莉灌输给我的。我喜欢坐在家里,看自己从公共图书馆借回来的书,这让奥托很是担心,因为他觉得我本来应该在街上打棒球。

他总是说:“你这样会把眼睛弄坏的。你怎么就不能学学西摩堂兄呢?他正在跟别的男孩子一起踢足球呢。”

哈里叔叔就更过分了。有一次,我听到他对我父亲说:“西德尼看书看得太多,没什么好结果的。”

十岁的时候,我开始尝试自己写东西,事情就变得更糟糕了。当时有一本叫《早慧》的儿童杂志举办了一次诗歌比赛,我就写了首诗,让奥托帮我寄过去参加比赛。

我写东西的事情就已经让奥托很紧张了,看到我还写诗,他就更是紧张得不得了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怕我的投稿被杂志退回来,害他丢面子,于是就把我的名字去掉,换上了我叔叔艾尔的名字,然后才发了出去。

两周后,奥托跟艾尔一起吃午饭。

“奥托,真是活见鬼了。那个《早慧》杂志给我寄了张五美元的支票,搞什么搞啊?”

这么着,我的第一篇专业级作品是以艾尔·马库斯的名字发表的。

有一天,我妈妈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家,一把抱住我欢呼道:“西德尼,我刚刚从比衣·凡克特那里回来。她说你以后会名扬全世界的!很奇妙是吧?”

比衣·凡克特的通灵能力是很出名的,有很多熟人都证实了这一点。

但是在我看来,最最奇妙的事情是我妈妈居然相信了她的话。

说起二三十年代的芝加哥,你联想到的就是嘈杂的城铁列车、运冰块的马车、拥挤的海滩、脱衣舞夜总会、牲畜围场的气味、情人节的杀人事件——七名暴徒在车库里靠墙站成一排,随后被机关枪扫倒。

那时候的学校教育跟城市本身一模一样——粗鲁而充满暴力,不是“演示与讲述”,而是“摔打和恐吓”。摔东西打东西的可不是学生,而是老师。我念三年级的时候,有天上午,一个学生说话惹恼了老师,她就顺手抓过一只厚重的玻璃墨水瓶——这种瓶子每张课桌上都有一只——隔着全班同学就扔过去了。如果瓶子砸到那个同学的脑袋,他就必死无疑了。当天下午我吓得都没敢回学校去。

我在学校里最喜欢上的是英文课。课上的一项任务就是轮流朗读一本叫《埃尔金读物》的书上的简短故事,里面有坡、欧·亨利、塔金顿的作品。我当时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老师会说:“把书翻到第二十页。”而那一页上的故事正是我写的。这个梦想从何而来,我不得而知。也许是很早以前的一位老祖宗传给我的吧。

国王饭店的十楼是我们街区的。一有机会,我就会带上理查德去泳池玩耍。他现在已经五岁了。

那天,我让理查德在浅水区玩,自己则往深水区那边游去。我跟别人闲聊的时候,理查德爬出泳池来找我。他走到深水区这边时,脚下一滑,掉进了泳池。我目睹了这整个过程,赶紧一个猛子扎下去,把他拽了出来。

永别了,奥尔游泳池。

十二岁那年,我在芝加哥马歇尔牧场小学读七年级。有一堂英文课,老师让我们按自己的想法写点东西。我决定写一个剧本,讲一名侦探调查一起谋杀案的事情。写完以后,我把剧本交给了老师。她看了剧本后,把我叫到她的办公桌旁,对我说:“西德尼,我觉得你写得真是太好了。你愿意把它搬上舞台吗?”

我愿意吗?“当然愿意,老师。”

“我来帮你安排,在学校的主礼堂里演好了。”

突然,我想起了让纳塔莉兴奋不已的比衣·凡克特的预言。西德尼以后会名扬全世界的。

我内心也兴奋不已。这就是我的起点了。班上的同学知道了这个消息,全都很想参加演出。我决定了,除了制片和导演外,我还要当主演。我当然没有当过什么导演,不过我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开始选角色了。老师同意我放学后在主礼堂里排练,很快我的剧作就成了全校人谈论的话题。我要的道具全部到位:扶手椅、座椅、桌子、一部电话……

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之一。我非常确信,这就是我辉煌事业的开端。我在这个年纪就能够写出一部成功的剧本,前途自然是无可限量。我的剧本会登上百老汇的舞台,我的名字会在聚光灯之下闪耀。

我跟自己挑出来的那些同学一起进行了最后一次彩排,整场排练无懈可击。

我去找老师,“我已经准备好了。您打算安排我们什么时候演出呢?”

她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容:“就明天如何?”

当天晚上我失眠了,觉得自己未来的所有希望都在这场戏上。我躺在床上,在脑海里把整场戏一幕一幕地过了一遍,看看还有什么漏洞。找不出任何的漏洞:对白非常精彩,情节推进也很快,剧终还会有一个出乎意料的转折,它一定能征服所有的人。

第二天早上,我来到学校。老师给了我一个惊喜。

“我安排了一下,全校的英语课都停课,这样大家就都可以去礼堂看你的表演了。”

我觉得难以置信。这可是大大超过我预期的成功啊。

上午十点,大礼堂里挤得满满当当。除了上英语课的全体学生外,校长和老师们听说我的剧作要上演后也都来了,大家都急切地想要看看这个天才少年的杰作。

这一切都令人兴奋,不过我的心情却很平静,非常平静。小小年纪有这样的际遇似乎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你会名扬全世界的。

演出时间到了。大家的谈话声慢慢轻了下来,整个礼堂变得寂静无声。舞台布景是一个简单的起居室,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扮演一对夫妇,他们的朋友被人谋杀了。他们现在就并排坐在沙发上。

我扮演的是调查这起凶杀案的侦探。我站在舞台侧翼等着上场。我的上场提示应该是这样:台上那个男孩看了看表说:“侦探马上就该到了。”可他说的却不是“马上”。他一开始想说“随时”,意识到错了之后就想把“时”那个字改回“马上”,最后说出来的便是:“侦探随马上就该到了。”虽然他很快就改口了,但是最后说出来的还是错的。随马上?这可是我听到的最好笑的一个词了。真是太好笑了,我忍不住就笑了出来,而且笑起来就没完没了。我越是想,就笑得越大声。

台上的男孩和女孩盯着舞台侧翼,等着我上场。可我挪不动步子,因为我笑得太凶了。我束手无策,因为我完全被自己的狂笑给征服了,变得越来越歇斯底里。

戏还没开演呢,就僵在这儿了。似乎过了无限久的时间后,我听到观众席那边传来了老师的声音:“西德尼,快出来。”

我强迫自己从藏身处走出来,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台中央。我的老师站在礼堂的正中央,对着疯狂大笑的我命令道:“快停下来。”

可我怎么停得下来呢?随马上?哈哈。

观众纷纷起身,慢腾腾地走出礼堂。我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一边还得假装我是因为自己想笑才笑的,假装刚刚发生的这一切都不重要,假装自己没有一死了之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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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章

到了1930年,大萧条进一步加剧,整个国家的经济都陷于停滞。排队领救济品的队伍越来越长,到处都是失业的人,大街上不时会有骚乱发生。

我从芝加哥马歇尔牧场小学毕了业,在阿富勒莫药杂店找了份工作。纳塔莉在一家滚轴溜冰场里当出纳。滚轴溜冰是一种新兴的时髦运动:宏伟的圆形屋顶之下是大型的圆形溜冰场,勇猛的男人们穿着滚轴溜冰鞋在观众的加油声中滑过,撞倒、甚至毫不留情地撞伤他们的对手。

奥托则在四处闯荡,试图做成他梦想中的大生意。

时不时地,他会兴奋地回到家里。

“这次我感觉不错。我刚谈了笔生意,这笔生意会让我们富裕起来。”

这么说我们又得收拾东西,搬去什么哈蒙德、达拉斯或是亚利桑那的柯克兰枢纽了。

“柯克兰枢纽?”

“你们会喜欢那儿的,”奥托信誓旦旦地说道,“我在那儿买了个银矿。”

柯克兰原来只是座小镇,距离凤凰城有一百零四英里,不过这还不是我们的目的地。所谓的柯克兰枢纽不过是个荒废的加油站。奥托为他一统白银市场的远大理想努力奋斗,我们则在加油站的后面凄惨度日,就这样过了整整三个月。最终的结果是,银矿里根本没有银子。

哈里叔叔的一个电话救了我们。

哈里问:“银矿怎么样了?”

奥托答:“不太好。”

“别担心,我在丹佛,我搞了一家很赚钱的股票经纪公司。过来一块儿干吧。”

“我们这就去。”奥托说。他挂了电话,对我和纳塔莉、理查德说:“我们去丹佛吧。这次我感觉不错。”

丹佛是个可爱的地方,原始又美丽,凉爽的微风从积雪覆盖的山峦吹来,穿过整座城市。我爱上了这儿。

哈里和波琳住在丹佛上流社区一栋豪华的两层小楼中,房子的后面对着一片广阔青翠的绿地,叫做奇姿曼公园。我的堂兄堂弟——西摩、霍华德、埃迪和史蒂夫——看到我们都很高兴,我们也为和他们的重逢感到很开心。

西摩开着一辆锃亮的红色皮尔斯银箭车,和一些比他大的女孩子约会。埃迪在生日时得到的礼物是一匹驯马。霍华德是少年网球比赛的冠军。他们的富足同我们在芝加哥的艰苦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我们要和哈里跟波琳一起住吗?”我问道。

“不,”他们给了我一个惊喜,“我们要在这儿买栋房子。”

看到他们要买的那栋房子的时候,我觉得难以置信。它位于郊区安静的马里恩大街,面积很大,还附带一个漂亮的花园。房间宽敞、漂亮,并且很温馨。家具是新的,很可爱,和我以前用过的那些陈旧乏味的家具截然不同。这不只是一栋房子,还是一个家。走进家门的一刹那,我感觉自己的人生有了彻底的改变,也有了自己的根。再也不用隔几个月就搬家,再也不用换房子、换学校了。

奥托要把这栋房子买下来。我要在这儿结婚,我的孩子们会在这里长大……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我们第一次有了足够花的钱。哈里的生意做得很好,现在他已经拥有三家经纪公司了。

1930年的秋天,十三岁的我上了东方中学,这是一次非常愉快的经历。丹佛的老师都很和善,很乐于助人。他们不会向学生扔墨水瓶。我开始在学校里交朋友了。用不了多久,放学以后我就可以回到那栋即将属于我们的漂亮房子里去了。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非常开心。纳塔莉和奥托之间的大多数问题似乎都已经得到解决,生活也因此显得更加美好了。

有一天,我在体育课上滑了一跤,伤着了脊柱,身上还有什么东西错了位,那种钻心的疼痛让我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大家把我送到了校医务室。

医生给我做检查时,我问他:“我会残废吗?”

“不会,”他安慰我说,“你的一个椎间盘错位了,压迫到了脊椎,这就是疼痛的原因。治疗很简单,你要做的就是在床上静养两到三天,用热敷来放松肌肉,椎间盘自然会回到原位。你会彻底恢复的。”

救护车把我送回家,护理人员把我安置在床上。我躺在那儿,很疼,但是就像医生说的,三天以后,一切都好了。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情对我的一生将会有怎样的影响。

有一天,我有了一次“远离尘世”的体验。我看到了一则丹佛乡村集市的广告,其中让人向往的事情之一是坐飞机的体验。

“我想去。”我对奥托说。

他考虑了一下,“好吧。”

这是一架漂亮的“林肯指挥官”。光是坐上飞机就已经让我激动得难以自制了。

飞行员看了看我说:“第一次坐飞机?”

“第一次。”

“系好安全带,”他说,“等下会很刺激的。”

他说得没错。飞行是一次梦幻般的体验。我看着地面离我远去并逐渐消失,这辈子从来没有感觉这么爽过。

落地之后,我对奥托说:“我想再坐一次。”

于是我又坐了一次飞机。我下定了决心,总有一天我要成为一名飞行员。

1933年春天的一个早晨,奥托走进我的房间,脸色阴沉,“收拾好你的东西。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我觉得很是困惑,“要去哪儿啊?”

“回芝加哥去。”

我无法相信,“我们要离开丹佛吗?”

“对。”

“但是——”

他已经出去了。

我穿好衣服去找纳塔莉,“发生什么事了?”

“你父亲和你叔叔哈里有——有误会了。”

我环视着我们的房子,我本来还以为自己会在这栋房子里度过余生呢。“这栋房子怎么办?”

“我们还没有买下来。”

返程毫无欢乐可言。奥托和纳塔莉都不愿意说发生了什么。在丹佛待过之后,芝加哥就显得更不友好、更冷漠了。我们住进了一所小公寓,我又回到了严酷的现实中,我们没有钱,找不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奥托又开始四处闯荡,纳塔莉在一家商店里做售货员。我的大学梦破灭了,我们交不起学费。公寓的四面墙将我团团围住,前途一片黯淡。

我想,我不能就这样度过余生。在丹佛经历了短暂而令人陶醉的富足生活以后,我们现在的贫困生活愈发显得糟糕,我们极度缺钱。在一家药杂店做送货小工可不是我想要的未来。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决定要自杀。奥托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对我说我必须把人生翻到下一页。可是,下一页始终没有到来,我也看不到任何盼头。奥托的保证不过是些空话。

9月份,我上了斯恩中学。奥托继续在外闯荡,试图做成他的大生意。纳塔莉在一家服装店全职上班,但钱还是不够用。我必须帮帮家里……

我想到了纳塔莉的哥哥山姆,几家酒店的衣帽存放处就是由他经营的。衣帽存放处的员工是一些很有魅力、穿得很少的年轻女士,还有一些负责挂衣帽的服务生。顾客给这些女士小费时出手都很大方,他们不知道这些钱最终都落到了管理人员手里。

我坐轻轨去大环找我的山姆舅舅,他在谢尔曼酒店有办公室。

他很热情地招呼我:“嗨,西德尼,真高兴看到你。有什么事要帮忙吗?”

“我需要一份工作。”

“哦?”

“我希望您能让我去您的那些衣帽存放处当一名服务生。”

山姆知道我们家的经济状况。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一番,最后说:“行啊,你看上去不止十七岁。我看你可以去俾斯麦酒店。”

在他的安排之下,我就从那个星期开始了工作。

做一个服务生很简单。顾客会把他们的大衣和帽子交给一个女服务员,女服务员会给他们一个编号的标签,然后会把大衣和帽子交给我,我就会把它们挂到相应编号的衣帽架上。等顾客回来的时候,我们再把衣帽交还给他们。

我现在有了一个新的日程安排:在学校待到下午三点,然后立刻乘轻轨去大环,在俾斯麦酒店附近的车站下车,然后到酒店开始工作。我的工作时间是下午五点到酒店关门。关门的时间一般是午夜或者更晚,这取决于是否有特别的活动。我的工资是每晚三美元,这些钱我都交给了纳塔莉。

周末是酒店里业务最忙的时候,所以我一周要工作七个晚上。节假日对我来说只是一种情感上的折磨。

在平安夜和新年夜,很多人都全家出动来酒店过节,我只能眼巴巴看着那些孩子和他们的父母共度佳节,心里充满了羡慕。纳塔莉工作很忙,奥托出门在外,家里只剩我和理查德,没有其他人跟我们一起过节。晚上八点钟,所有人都在享受他们的假日盛宴,我则要匆匆忙忙地找一家咖啡馆或廉价餐馆,赶紧吃点东西,然后回去继续工作。

在我单调重复的晚间工作中,偶尔会有一个亮点——我那位活力四射的弗朗西丝阿姨偶尔会来俾斯麦酒店上一两个晚上的班。她是纳塔莉的妹妹,娇小、活泼,一头黑色头发,很机智又有幽默感,顾客们都很喜欢她。

俾斯麦酒店衣帽存放处新来了一个服务员,她叫琼·维图斯,只比我大一岁,长得非常漂亮。我被她迷住了,开始做白日梦,幻想我和她的种种故事。我要和她约会,虽然我没钱,但她却不在乎,她只看到了我的优点。我们会坠入爱河,然后结婚,再生下一群非常优秀的孩子。

有一天晚上她对我说:“我的叔叔、婶婶每个周日都要举办家庭午餐聚会,我想你会喜欢他们的。这周日有空的话,跟我一起去吧。”

我的幻想要成真了。

那个周日过得非常愉快。这是一个温馨的意大利家族聚会,老老小小大概一共有十二个人,大家围坐在一张大餐桌旁边,餐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意式烤面包片、意式面豆汤、意式炖鸡肉、意式烤宽面条。

琼的叔叔路易·阿特瑞平易近人、喜好交际,是芝加哥门卫联合会的负责人。我在离开前向所有人致谢,告诉琼我度过了非常美好的时光。我们的关系从这时算是真正开始了。

第二天早上,路易·阿特瑞刚从我们头天吃午餐的那座房子里走出来,就被机关枪打死了。

琼就此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的幻想破灭了。

白天上学,晚上在衣帽存放处,周六在药杂店,因此我基本上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家里好像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充斥着一种紧张的气氛,特殊的紧张气氛。纳塔莉和奥托说话都放低了声音,而且脸色阴沉。

有天早上,奥托走过来对我说:“儿子,我要去农场了,今天就得走。”

我觉得很是惊讶。我从没去过农场,心想那里一定很好玩。“我想和你一起去,奥托。”

他摇了摇头,“抱歉,我不能带你去。”

“但是——”

“不行,西德尼。”

“那好吧。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三年后。”说完他就走了。

三年?真是难以置信。他怎么能够扔下我们、自己去农场生活三年呢?

纳塔莉走了进来。我问她:“到底怎么了?”

“我恐怕得告诉你一个坏消息,西德尼。你爸爸和一些坏人混在了一起,”她说,“他在往商店里卖自动售货机,但却不知道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自动售货机。他的那些老板卷了钱跑了,后来又被抓住了。你爸爸也跟他们一起被定了罪,他要去坐牢了。”

我大为震惊。那么说,所谓的农场就是监狱。“要三年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有他我们该怎么过这三年?

后来我才发现,自己的担忧其实是多余的。

奥托去拉斐特州立监狱报到,十二个月后,他便如英雄般凯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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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四章

我们在报上读到过奥托的英雄事迹,在广播里又听了无数遍,但却还是想让他亲自讲给我们听。我不知道监狱会对一个人产生怎样的影响,只是觉得他回家来的时候肯定会和从前不一样,会变得形容枯槁、垂头丧气。不过,等着我的却是一个大大的惊喜。

奥托兴高采烈地走进大门,乐呵呵地说:“我回来啦。”

大家都上前跟他拥抱,“我们想听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奥托微微一笑,“我非常乐意再讲上一遍。”他坐到餐桌前,开始娓娓道来,“当时,我在监狱的院子里跟清洁工人一起干活。离我们大概五十英尺的地方有一个给监狱供水的大水库,周围是大约十英尺高的围墙。我抬头看见有个小男孩从一栋房子里出来,大概三四岁的样子。清洁工干完活走了,院子里就剩了我一个人。

“等我再一次抬头看的时候,那个小男孩正在爬水库围墙的台阶,快要爬到顶上了。很危险。我往旁边看了看,也没有保姆、保育员或是别的什么人在。再回头的时候,小男孩已经爬到了顶上,然后他脚底一滑,人就掉进了水库里。瞭望塔上有一个警卫也看到了这一幕,不过我知道他去救孩子是来不及的。

“我拔腿拼命冲了过去,飞快地爬到围墙顶上,然后低头往下看,发现男孩已经开始往下沉了。我纵身跳入水中,想办法抓住了他。我在水里拼命挣扎,免得我们两个都沉下去。

“然后,其他人也赶到了,他们把我们从水里拉了上来。他们安排我去医院住了几天,因为我呛了很多水,跳下去的时候身上有几个地方还擦伤了。”

我们聚精会神地听着,一个字也不肯放过。

“幸运的是,这个男孩是典狱长的儿子。典狱长夫妇还来医院探望我,向我表示感谢。”奥托微笑着看了看大家,“本来这事也就这么着了,不过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情。他们发现我其实不会游泳,整件事情就变得疯狂起来。忽然之间我就成了英雄,上了报纸、上了广播。电话、信件和电报铺天盖地来到监狱,有的要给我提供工作机会,有的要求特赦我。典狱长跟州长碰了一下头,他们觉得可以拿赦免我这件事情来改善监狱的公众形象,反正我犯的也不是什么大罪。”奥托摊开双手。“这么着,我就回来了。”

我们一家人又团圆了。

也许是巧合吧,我一年前向圣约之子会——一个犹太慈善组织——提出的奖学金申请也在突然之间得到了批准。

这真是一个奇迹。我就要成为家族里第一个大学生了。旧的一页翻过去了。我想,也许终究我还是有未来的,就在前方某个地方等着我。可是,就算有了奖学金,我们还是非常缺钱。

一周七个晚上在衣帽存放处、周六在阿富勒莫药杂店,还要面对满满当当的大学课程,我应付得过来吗?

走着瞧吧。

西北大学位于伊利诺伊州的埃文斯镇,在芝加哥以北十二英里。学校坐落在密歇根湖畔,占地两百四十英亩,雄伟壮观。星期一早上九点,我来到了学校的注册处。

“我来注册入学。”

“姓名?”

“西德尼·谢契特尔。”

办事员拿过一摞厚重的卷宗翻了一下,“找到了。你想选什么课程?”

“全部课程。”

她抬头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在允许的范围内选尽可能多的课程。我希望在这里学到尽可能多的东西。”

“你最感兴趣的是什么?”

“文学。”

她翻了翻一些小册子,随后拿起一本递给我,“这是我们的课程表。”

我扫了一眼,“太好了。”随后我选好自己想上的课程,把表格还给了她。

她看了看,“你选的课已经达到了课时的上限,确定吗?”

“是的,”我皱起眉头,“不过这上面没有拉丁语课,而我真的很想学习拉丁语。”

她瞪着我,“你真的认为自己应付得过来?”

我笑了,“没问题。”

她低头填上了“拉丁语课”。

离开注册处,我直奔学校食堂,“你们要打杂的吗?”

“常年需要。”

于是我又有了一份新工作,可这还是不够。我有一种使命感,觉得自己必须做更多的事情,好把失去的时光弥补回来。那天下午,我来到了校报《西北大学日报》的办公室。

“我是西德尼·谢契特尔。”我对写着“编辑”两字的写字台后面那个男士说道。“我想来这里工作。”

“抱歉,”他说,“我们已经满员了,明年再来试试吧。”

“明年就太迟了。”我站在那儿,飞快地转着脑子。“你们有娱乐报道部吗?”

“娱乐报道部?”

“是啊,总是有很多明星会来芝加哥演出。你们没有专门的人负责采访他们吗?”

“没有,我们——”

“你知道吗?现在就有人在本城,盼着有人去采访呢。凯瑟琳·赫本啊!”

“我们报纸的宗旨不是——”

“还有克利夫顿·韦伯。”

“我们从来不——”

“还有沃尔特·皮金。”

“我可以找人问问,不过恐怕——”

“和乔治.M.科汉。”

他的兴趣来了,“你认识这些人?”

我没有听到他的提问,“不能浪费时间啦。演出结束之后,他们就要走了。”

“好吧。那我就冒把险让你去试试,谢契特尔。”

他不知道听了这话我有多兴奋,我说:“这会是您做出的最明智的决定。”

“让我们拭目以待吧。你什么时候着手去做?”

“我已经开始了。下一期报纸上就可以刊登第一篇采访稿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已经开始了?采访谁呢?”

“到时候再给你一个惊喜吧。”

说实在的,当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利用仅有的空闲时间采访了一些小明星。我的第一个采访对象是盖·基毕,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性格演员。那些声名显赫的大牌明星是不会接受一份校报的采访的。

我在衣帽存放处和药杂店打工,选的课达到了学校的课时上限,外加拉丁语课;我在学校食堂打杂,还为《西北大学日报》工作。可我觉得这还不够,就跟受到了某种力量的鞭策似的。我开始思索自己还能做点什么。西北大学的橄榄球队非常厉害,所向披靡,我为什么就不能加入呢。我确信野猫队会收我的。

第二天早上,我来到球队训练的场地。帕格·兰恩特纳是当年校队的明星,后来又在橄榄球联赛中有过辉煌的职业生涯。我走到在场外观战的教练身边,“能占用您一分钟时间吗?”

“有何贵干?”

“我想参加球队的选拔。”

他上下打量着我,“参加选拔?你的体格很不错。以前在哪儿打过?”

我没有吱声。

“中学?大学?”

“都没有,先生。”

“小学?”

“也没有,先生。”

他瞪着我,“你根本就没打过橄榄球?”

“是的,可是我反应很快——”

“光凭这个你就想加入这支球队吗?打消这个念头吧,小伙子。”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球场上。

我的橄榄球梦想就此终结。

西北大学的教授们都非常出色,课也都非常带劲。我如饥似渴地学习一切能学的东西。入学一周后,我在走廊里看到一则通告:“西北大学辩论队选拔赛于今晚举行。”我驻足凝视这份通告。我知道这很疯狂,但却觉得自己必须去尝试。

有句格言是这么说的,死亡是人们第二害怕的事情,最让人害怕的是当众演讲。这句话用在我身上再贴切不过,对我来说,再没有什么事情比当众演讲更恐怖的了。不过,我已势在必行,无法回头。我必须去尝试每一件事情,必须不停地往前翻页。

我走进举行选拔赛的那间屋子,发现里面已经挤满了年轻的男男女女,大家都在等候上场。我找了个座位坐下,仔细听着别人的演讲。每个人的演讲都非常出色,表述清晰、流利,而且都非常自信。

终于轮到我上场了。我站起身,走到了麦克风跟前。

负责人问:“姓名?”

“西德尼·谢契特尔。”

“演讲主题?”

我早已成竹在胸,“资本主义同共产主义的对比。”

他点点头,“开始吧。”

我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自己感觉表现还不错。讲到一半的时候,我忽然顿住了,浑身冰冷,忘了接下来该讲什么。那是一次让人局促难堪的漫长停顿,我只得含糊其辞地结束了自己的演讲,随后悄悄地走出屋子,心里充满了自责。

门口有位同学跟我说道:“你不是一年级的吗?”

“没错。”

“怎么,没人告诉过你吗?”

“告诉什么?”

“一年级生是进不了辩论队的。只有高年级才可以。”

哦,很好,我想,现在我可算为自己的失败找到借口了。

第二天上午,学校公告牌上公布了胜出者的名单。出于好奇,我也过去看了一眼。其中有一个名字是“谢尔特”。

有一个名字跟我很像的人入选了。公告牌下方有一则通知,让这些入选者在下午三点十五分去找辩论队指导报到。

四点钟,我接到一个电话,“谢尔特,你怎么了?”

我觉得莫名其妙,“什么?我很好啊。”

“那你没看到让你找辩论队指导报到的通知吗?”

谢尔特,这么说,是他们把我的名字弄错了。“看到了,可是我想——我是一名新生。”

“我知道。我们已经决定了,为你破一次例。我们打算把规则修改一下。”

就这样,我成了西北大学辩论队里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一新生。

又有新的一页翻过去了。

我强迫自己整天忙个不停,可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总之我并不觉得满意。我非常地迷惘,觉得焦虑、孤独。看着成群的学生在课堂间穿梭往来,我就会想,他们人人都是一个样,等他们死去之后,没人会知道他们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强烈的抑郁感像潮水一般淹没了我。我暗自想道,我要人们知道我曾经在这个世界上走过,我要人们知道我来过这个世界,我要与众不同。

第二天,这种抑郁更为强烈了。我感觉自己身上压着沉重的乌云,透不过气来。无奈之下,我只好预约了学校的心理医师,希望他能帮我找出症结所在。

在去看心理医师的路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觉得欢欣鼓舞,还放声歌唱起来。等我走到心理医师所在的那幢楼的入口处时,我停下了脚步。

我不需要去见他了,我想,我那么开心,他一定会认为我疯了。

这是一个糟糕的决定。如果当时去见了他的话,那我在那天就可以了解到一些很多年之后才发现的东西。

我的抑郁情绪又回来了,没有任何消退的迹象。

我们的手头越来越紧了。奥托艰难地寻找着工作,纳塔莉每周六天去一家百货公司当营业员。我每天晚上去衣帽存放处,周六下午去阿富勒莫药杂店,可是即便加上奥托和纳塔莉的收入,钱还是不够用。到1935年2月,我们已经好久没付房租了。

有一天晚上,我听到了奥托和纳塔莉的交谈。纳塔莉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有的人都开始来催债了,看来我得去找一份晚班的工作。”

不可以这样,我想。妈妈做着一份全职的工作,回到家还要给我们做饭、打扫屋子。我不能让她做更多的事情了。

第二天上午,我从西北大学退了学。

我把这事告诉纳塔莉时,她惊骇不已,“你不能退学,西德尼,”她的双眼泪水盈盈,“我们会好起来的。”

可我知道,我们是不可能好起来的。我开始去找别的工作,可1935年正是大萧条最严重的时期,没有任何工作可找。我试了广告公司、报社、电台,没有哪个地方要我。

去一家电台面试的时候,我路过一个叫曼德尔兄弟公司的大百货公司。里面看起来很是热闹,有六位售货员正在为顾客提供服务。我心想,去看看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于是走进去四下看了看,然后信步往里面走去,里面大极了。到了女鞋部我停了下来。这个工作应该很容易。

一位男士走了过来,“您要看点什么?”

“我想见经理。”

“我就是经理,叫我杨先生好了。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我正在找工作,您这儿需要人吗?”

他打量我片刻,“事实上,我们是需要人。你以前卖过女鞋吗?”

“哦,卖过。”我信誓旦旦地说道。

“你以前在哪里高就呢?”

我想起以前买过鞋子的一家商场,“丹佛的索姆麦凯恩公司。”

“很好。到办公室来。”他递给我一份表格。“请填表。”

我填完之后,他拿过表格看了一眼,随后他把目光转向我。

“首先,谢契特尔先生,‘麦凯恩’不是拼做‘M-I-C-K-A-N’,其次,它也不是这个地址。”

我迫切地需要这份工作。“他们应该是搬家了。”我很快地回应道。“我的拼写又很糟糕。您看——”

“我希望你在销售方面的能力要强过撒谎。”

我点了点头,沮丧地打算离开,“无论如何,谢谢您。”

“等一下。我要你了。”

我吃惊地看着他,“要我了?为什么?”

“我的老板认为只有那些有销售经验的人才能卖女鞋,而我认为每一个懂得学习的人都很快就能上手。你就是一个实验。”

“多谢,”我感激地说道,“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我豪情万丈地开始了新工作。

十五分钟之后,我就被开了。

那是因为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我接待的第一位顾客是一位衣冠楚楚的女士。在女鞋部,她向我这边走了过来。

“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吗?”

“我要买一双黑色的浅口鞋,7B的。”

我给了她一个最热情的推销员式的微笑,“没问题。”

我走进仓库,巨大的货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鞋子,有好几百个盒子,外面都标着号——5B、6、7A、8N、8、9B、9N。没有7B。我陷入了绝望。有一双窄码的8号鞋。她看不出区别的。主意已定,我便从盒里取出鞋子,拿去给了她。

“您的鞋子。”我说。

我帮她穿上了鞋子。她端详片刻。

“这是7B的吗?”

“是的,夫人。”

她又端详我片刻,“你确信?”

“是的。”

“你确信这是7B的?”

“确信。”

“我要见经理。”

我在女鞋部的职业生涯就此终结。

当天下午,我被调到了男装部。

正文 第五章

我每周在曼德尔兄弟公司男装部上六天班,在商业中心宾馆衣帽存放处干七个晚上,周六还要去阿富勒莫药杂店,这样拼命苦干,钱还是不够用。奥托在南区一个电话交易所找到一份兼职,这种工作类似于现在的电话营销,任务就是通过电话向陌生人推销产品。

上班地点是一间空荡荡的大屋子,里面有十来个人,一人捧一部电话,滔滔不绝地向潜在的主顾推销油井、热门股票以及其他种种听起来很是诱人的投资项目。这个工作压力很大。专门有人将潜在主顾的名录及电话号码出售给电话交易所。成交的话,推销员就可以提取佣金。

晚上回家以后,奥托会兴致勃勃地跟我们聊交易所的事情。交易所一周七天都上班,所以我打算顺道过去看看,也许能利用周日的时间再赚点外快。奥托帮我安排了一次试用,接下来那个周日,我就跟着他一起上班去了。我站在那间沉闷的大屋子里,听着推销员们的花言巧语:

“……柯林斯先生,很高兴能打通您的电话。我是杰森·理查德,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您。您全家赢得了百慕大免费贵宾游的机会,你只需要给我寄张支票……”

“亚当斯先生,有一个好消息通知您。我是布朗,吉姆·布朗。我知道您投资股票,现在有一支新发股,六周内会有一百倍的涨幅。知道这消息的人可不多,不过如果您想要赚上一笔……”

“道尔夫人,我是查理·蔡斯。恭喜您。您和您的丈夫、还有小阿曼达和彼得获得了一次免费旅游的机会……”

诸如此类,没完没了。

我诧异不已,这些推销员嘴里吹的那些天上掉的馅饼,有几个人会买单呢。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医生似乎是最容易上当的一群,几乎什么东西都会照单全收。这些人推销的大多数东西要么是残次品、要么贵得离谱、要么压根就不存在。

在电话交易所待了一个周日我就受够了,以后再也没有回去。

曼德尔兄弟公司的工作乏味又轻松,但是我追求的不是轻松。我想要的是挑战,想要能为自己提供发展机会的工作。我知道,如果在这儿干得好,我就有提升的机会。有一天我会成为所在部门的头。曼德尔兄弟公司在全国都有分店,假以时日,我会成为一名区域经理,没准儿还能爬上总裁的位子。

某个周一的上午,我的老板杨先生走过来跟我说:“谢尔顿,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我盯着他,“什么消息?”

“我不得不解雇你。”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我做错什么了吗?”

“你没做错事。所有部门都得到了上头的裁员通知。你是最后一个进公司的,所以你就得第一个走人。”

我感觉有人把我的心掏了出来,而且还在用力地挤压。我太需要这份工作了呀。他可不知道,他解雇的不是区区的一名男装部职员,而是全公司未来的总裁啊。

我很清楚,自己必须尽快再找一份工作。我们的债务越积越多,蔬果店的账没付,房东整天催着交房租,家里的水电被掐断过好几次,很快又会被掐的。

我想到有一个人也许帮得上忙。

我父亲有个老朋友查利·凡恩,现在是一家大型制造企业的主管。我问奥托如果我让查利帮忙找份工作是否合适。

奥托思索片刻,然后看着我说道:“我会跟他说的。”

第二天早上,我走进了斯图尔特·华纳工厂那扇雄伟的大门。这家工厂是世界上最大的汽车排挡生产商,位于迪福西大街,是一栋五层的建筑,占据了整整一个街区。警卫带着我穿过厂区,厂区内全是史前怪兽般庞大而神秘的机器,轰鸣声震耳欲聋。

一位矮矮壮壮的男士正在那里等我。他叫奥托·卡普,说话带有浓重的德国口音。

“这么说,你打算上这儿来工作啰。”他说。

“是,先生。”

他似乎有些失望,“跟我来吧。”

我们在巨大的厂房中穿行。所有的机器都在全速运转。当我们走到一台机器旁边时,卡普说:“这台机器生产的是速度计的驱动齿轮和从动齿轮,带动速度计的软轴,明白吗?”

我压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明白。”

他又带我走向旁边那台机器,“你看,从这里出来的是球形传动齿轮,要压入变速器的从动轴。长的那个是从动齿轮,要将它通过一个合适的角度插入,跟驱动齿轮相配合。”

我盯着他,心里在想:他说的究竟是中文,还是斯瓦希里语呢?

我们又走向一旁那台机器,“这边生产的是前轮毂的驱动齿轮。从动齿轮装在刹车支承板上跟驱动齿轮对应。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

他又领着我往前走,“这台机器是更换旧轮的。传动装置有一个由来已久的标准,那就是前轮传动,它的一个好处是轮轴比可以随意更改,就是说后轮轴的比率更改后不会影响速度计的精确度,明白吗?”

我听明白了,他说的是斯瓦希里语。“明白。”

“现在我带你去看看你的部门。”

他带我去了我要去的短单部。他刚才带我看过的那些机器都是些庞然大物,一次能生产五十万只甚至更多的齿轮,针对的是汽车厂的大额订单。短单部里则是三台比较小的机器。

奥托·卡普向我解释道:“如果有人只要五个十个的齿轮,这么小的订单开动大机器不值得。不过,这边的机器就是用来生产一个两个齿轮的。小订单进来的时候,你就处理一下,马上满足客户的要求。”

“怎么样一个流程呢?”

“首先,会有人把订单递交给你,也许是一个,也许是一打的驱动或从动齿轮。然后,你把订单交给操作工,齿轮做好之后,你再把齿轮送到退火车间加固。然后再送去质检部,最后是包装车间。”

听起来真是简单得可以。

我听说,我的前任每天给短单车间的订单不会超过六张。其他的订单他就扣下了,这样工人们有半天的时间就只能无所事事地闲坐着。我觉得这是一种浪费。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就把产量提高了百分之五十。圣诞节时,我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奥托·卡普递给我一张十四美元的支票,“给你,这是你应得的。你的工资涨了一美元。”

奥托仍在四处闯荡,纳塔莉每周六天去一家服装店上班,理查德要上中学了。我则日复一日地在斯图尔特·华纳工厂那单调沉闷的厂房里与那些超现实主义风格的机器为伍,我的脑子日益麻木。晚上的时间也是同样糟糕:坐轻轨去大环,走到我工作的酒店,然后在接下来几个小时里重复做两件事情:接过客人的外套和归还客人的外套。我的生活又回到了令人生厌的灰暗之中,看不到任何出路。

有天深夜,坐轻轨回家的路上,《芝加哥论坛报》上的一则广告吸引了我的视线:

<small>保罗·阿什发起的业余爱好者竞赛</small>

保罗·阿什是一支闻名全美的乐队中的领军人物,当时正在芝加哥剧院演出。这则广告一下就把我吸引住了。这场业余爱好者竞赛到底是比什么我并不清楚,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我很想去参加。

周六去药杂店上班之前,我去了芝加哥剧院,要求见一见保罗·阿什。他的经纪人走出办公室,“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吗?”

“我想参加业余爱好者竞赛。”我说。

他拿过一张纸看了看,“我们还缺一个报幕员,你可以吗?”

“可以,先生。”

“很好。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谢契特尔这个名字可不适合娱乐圈,总是被人拼错念错。我需要一个能让别人记得住的名字。一些备选名字飞快地闪过我的脑际:盖博、库帕、格兰特、斯图尔特、鲍威尔……

那个人盯着我,“你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当然知道。”我赶忙说道。“我叫西德尼·谢——谢尔顿,西德尼·谢尔顿。”

他把这个名字写了下来。“那好吧。下周六到这儿来,谢尔顿。六点。GN电台会实况转播的。”

随便怎么着吧。“好的。”

我赶紧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母和弟弟理查德,他们都很兴奋。还有一件事也得让他们知道,“我用的是别的名字。”

“什么意思?”

“嗯,谢契特尔这个名字不适合娱乐圈。从现在开始,我改名叫西德尼·谢尔顿了。”

他们面面相觑,随后耸了耸肩,“无所谓了。”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我都难以入眠。我知道,自己终于等来了一个全新的开始。我会赢得比赛,保罗·阿什会跟我签约,然后带着我跑遍全国。西德尼·谢尔顿要跟着他游历全国了。

让人等得心焦的周六终于来临了,我再次来到芝加哥剧院,有人把我带进了一间小小的演播室,里面还有几个前来参赛的年轻人:一位喜剧演员、一位歌手、一位女钢琴家和一位手风琴手。

导演冲我说道:“谢尔顿——”

我感觉到些微的战栗。这是第一次有人叫我的新名字,“到,先生?”

“等我指到你的时候,你就走到麦克风跟前,开始表演。你要说:‘晚上好,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收听保罗·阿什业余爱好者竞赛。我是报幕员西德尼·谢尔顿。我们将为大家呈现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千万别走开!’明白?”

“明白,先生。”

十五分钟之后,导播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举起了胳膊。“大家安静。”他开始倒计时,随后用手指了指我,我就要进军娱乐圈了。有生以来我从未如此平静过,因为我知道这是一个精彩职业的开端。我要用我新取的艺名开始这个新的职业。

我镇定自若地走到麦克风跟前,深吸一口气,随后用最最甜美的声音说道:“晚上好,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收听保罗·阿什业余爱好者竞赛。我是报幕员——西德尼·谢契特尔。”

正文 第六章

我赶紧恢复镇定,开始介绍其他的参赛者。演出进行得很顺利。手风琴手演奏了一段顿足爵士舞曲,在他之后是那位喜剧演员,他的表现就像一位老练的职业演员。那位歌手的歌喉也非常之优美。一切都很顺利。轮到最后一位参赛者——那名女钢琴手上场了。我宣布该她上场之后,她就慌做一团,还哭了起来,然后就仓皇逃出了屋子。我们的节目还有三分钟呢。我知道自己不能让这三分钟冷场掉。我可是报幕员啊。

我走回到麦克风旁边,“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生来都是业余选手,只是在前进的过程中,我们才逐步成长为了专业人士。”我完全沉迷于自己的讲话之中,说起来就滔滔不绝,最后还是导播的手势才让我闭上了嘴。

直播结束。我想是我救了这次节目,他们应当为此而感激我。也许他们会给我一份工作,让我做……

导播走了过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他冲我咆哮起来,“你超时了十五秒。”

我的广播事业就此终结。

保罗·阿什没有邀请我随他巡游全国,可他发起的这次比赛产生了一个有趣的结果,奥托、纳塔莉、理查德、西摩、埃迪、霍华德、史蒂夫都把自己的姓改成了“谢尔顿”,只有哈里叔叔还保留着“谢契特尔”的姓。

5月上旬,堂兄西摩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消息:他要结婚了。

西摩只有十九岁,不过在我看来,他早就已经长大成人了。

住在丹佛的时候,我见过他的准新娘希德妮·辛格。希德妮是一位迷人的姑娘,在哈里的经纪人事务所做秘书,西摩就是在那里与她相遇的。我发现她待人真诚,很有智慧,而且非常幽默。

婚礼很简单,到场的都是自家亲戚。婚礼之后,我向西摩表示祝贺,“她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姑娘,祝你们白头偕老。”

“别担心。我会努力的。”

六个月后,他们痛苦地分手了。

“怎么回事?”我问西摩。

“她发现我有外遇。”

“然后就提出离婚?”

“没有,她原谅了我。”

“那怎么还——”

“她逮着我又跟别的人在一起,然后才提出了离婚。”

“你后来又见她了吗?”

“没有,她对我恨之入骨,还说再也不要见到我。她去了好莱坞。她有个哥哥在那里,她在米高梅找了份工作,给一个女导演当秘书,那个导演叫多萝西·阿兹内尔。”

我跟广播的短暂接触勾起了我对这个行当的兴趣,我兴奋地憧憬着能够进入广播业。广播很可能就是我一直在寻求的职业方向。所有的空闲时间,我都去BBM和芝加哥其他电台晃悠,想找一份播音员的工作。一句话,一点机会也没有。我只能直面这样的现实:我又回到了无望的困境之中,未来一片渺茫。

某个周日的下午,家里人都外出了。我坐在我家那架小小的立式钢琴前,构思出了一段旋律。我觉得这段旋律还不算坏,于是又给填了词。我把它命名为“寂静的自我”。我看着歌谱,心想,然后呢?我可以让它安静地躺在琴凳上,也可以试着去做点什么。

我决定要试着去做点什么。

当时是1936年,全美各大酒店的舞厅里都设有管弦乐队,他们的音乐会面向全国转播。俾斯麦酒店乐队的指挥是一位待人亲切的年轻音乐家,名叫菲尔·李凡特。我没有跟他说过话,不过我们经常会相互点头致意,因为他去舞厅时会从衣帽存放处经过。

我决定把我写的歌拿去给他看看。那天晚上,在他经过衣帽存放处时,我说:“打扰了,李凡特先生。我写了一首歌,不知道您是否愿意过目。”

看他脸上的表情,我可以断定经常有人向他提出这样的请求。不过,他的表现还是非常地温和。

“非常乐意。”他说。

我把歌谱递给他,他瞟了一眼,走开了。我心想,这事不会有下文了。

一小时后,菲尔·李凡特又回来了。

“你的那首歌……”他说。

我屏气凝神,“嗯?”

“我很喜欢,很有创意。我想它会引起轰动的。我把它改成管弦乐演出,你介意吗?”

介意?“不介意,”我说,“这样——这样真是太好了。”

他喜欢我的歌。

第二天晚上,我正在往墙上挂那些帽子和外套时,听到拐角那间大舞厅里传来了《寂静的自我》的乐声,我一下子惊呆了。因为音乐会是向全国广播的,那么全国的人都能听到我写的歌了。真是令人心醉神迷。

当天夜里,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开始泡热水澡。

我正懒洋洋地泡在水里,奥托冲进了浴室,“你的电话。”

这个时候?“谁呀?”

“他说他是菲尔·李凡特。”

我一下跳出浴缸,抓过一条浴巾,冲出去接电话。

“李凡特先生吗?”

“谢尔顿,我这边有一位哈姆斯音乐公司的出版商。他在纽约通过广播听到了你的歌。他们想要出版这首歌。”

我手里的听筒差点掉到地上。

“你可否马上赶过来?他正在等你。”

“马上来。”我飞快地擦干身子,穿上衣服,抓过一份歌谱。

“什么事?”奥托问道。

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我可以借用一下车子吗?”

“当然可以。”他递给我钥匙。“小心点。”

我飞奔下楼,钻进轿车,驶入外环路,直奔俾斯麦酒店而去。我的第一首歌就要出版了,我的大脑兴奋不已,然后我就听到后面传来了警报声,看到红灯闪烁不止。我只好把车停到路边,一名警察下了摩托车,走到我的车前。

“你开那么快干吗?”

“我不知道自己超速了,警官。我要去俾斯麦酒店见一位音乐出版商。我在酒店上班,在衣帽存放处。有人想要出版我写的歌,我——”

“驾照呢?”

我把驾照拿给他看。他把驾照放进了口袋。

“好,跟我来吧。”

我紧盯着他,“跟您去哪里?您就给我开张罚单吧,我有重要的——”

“现在都照新程序来了,”他说,“我们不再开罚单了。违规者直接带去警局。”

我的心在往下沉,“警官,我必须去参加这次会面。如果您给我开张罚单,我很乐意——”

“我说了跟我来。”

我别无选择。

他发动摩托车,开到了我的前面。我只好跟了过去。我没能跟我的出版商见上面,却进了警察局。

我开到下一个弯道的时候,黄灯刚好变成红灯。警察已经过去了,我却只能停车等候绿灯。等我再发动车子时,警察的摩托车已经不见踪影。我慢慢往前开,以免他误以为我妄图摆脱他。越往前开,我的心情就越发地开朗。他已经走了,他已经把我忘了。他去找别的人好送进监狱。我加快速度,直奔俾斯麦酒店而去。

我把车子停到车库,赶到衣帽存放处。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位警察就在里头等着我。他怒不可遏,“你以为你能从我手底下开溜吗?呃?”

我困惑不已,“我没有想要溜走。我驾照都交给您了,而且我告诉过您,我要到这里来……”

“好啦好啦,”他说,“你也没跑掉。现在我们去警局吧。”

我孤注一掷,“让我给父亲打个电话吧。”

他摇了摇头,“我已经浪费了够多的……”

“就一会儿工夫。”

“去打吧,长话短说。”

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是奥托接的电话,“你好。”

“奥托——”

“怎么样了?”

“我要去警局了。”我跟他说明了情况。

奥托说:“让我跟警察说。”

我把听筒递给警察,“我父亲想跟您谈谈。”

他迟疑地接过话筒,“嗯……不,我没有时间听。我要带你儿子去警局……什么?……哦,真的吗?……这倒挺有趣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事实上,我有……我有个妹夫正在找工作……当真?我把它记下来。”他拿出笔和便笺本,写了起来。“您真是太热心了,谢尔顿先生。我明早把他送过来。”他瞟了我一眼。“您的儿子就不用担心了。”

他们的谈话听得我是目瞪口呆。警察放下听筒,把驾照递还给我,说:“不要再让我逮着你超速。”

我目送他离去。

我问衣帽存放处的女服务生,“菲尔·李凡特在哪里?”

“他正在指挥乐队演奏,”她说,“不过有人在经理办公室等你。”

到了经理办公室,我看到里面有一位五十多岁、衣冠楚楚的男士。

我走了进去。他说:“那么说,你就是那位神奇男孩了。我是布伦特,替tB哈姆斯公司工作。”

tB哈姆斯是全球最大的音乐出版社之一。“他们在纽约听到了你的歌,”他说,“他们打算出版这首歌。”

我的内心开始欢唱。

他迟疑了一下,“只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他们认为由菲尔·李凡特推荐你这首歌不合适,他的名头还不够响。他们希望有二位更大牌的人来搞一次真正有分量的引荐。”

我的心开始往下沉。我可不认识什么更大牌的人。

“贺拉斯·黑特正在德雷克酒店演出,”布伦特说,“也许你可以去找找他,把你的歌给他看看。”贺拉斯·黑特是全美国最有名的一位乐队指挥。

“好的。”

他给了我一张他的名片,“请他给我来个电话。”

“好的。”我答道。

我看了看表,十一点三刻,贺拉斯·黑特应该还在演出当中。我钻进奥托的车,慢慢地开到德雷克酒店。到了之后,我来到舞厅,贺拉斯正在里面指挥乐队演出。

我走进酒店,经理问我:“您有预订吗?”

“不是的,我是来找黑特先生的。”

“您在那边等吧。”他指了指角落里靠墙的一张空桌子。

我等了十五分钟。贺拉斯·黑特走下演奏台时,我迎上前去,“黑特先生,我叫西德尼·谢尔顿。我这里有一首歌……”

“抱歉,”他说,“我没有时间……”

“但是哈姆斯公司打算……”

他开始往前走了。

“哈姆斯公司打算出版这首歌,”我在他身后叫道,“不过他们希望能有一位像您这样的人来推荐。”

他停下脚步,走了回来,“拿来我看看。”

我把歌谱递给他。

他仔细地研究着歌谱,似乎脑子里已经听到了歌声,“是首好歌。”

“您有兴趣推荐吗?”我问道。

他抬起头,“有,我要百分之五十的版权。”

给他百分之百我都乐意,“太好了!”我把布伦特给我的名片交给了他。

“我有一首曲子要编。明天来见我吧。”

第二天晚上,我再次来到德雷克酒店,听到了贺拉斯·黑特和他的乐队正在演奏我那首歌,比菲尔·李凡特改编的曲子还要好听。我坐下来等着黑特。演奏结束之后,他走到我的座位边上。

“您跟布伦特先生谈了吗?”我问道。

“谈了。我们达成协议了。”

我高兴地笑了起来。我的处女作就要出版了。

第二天晚上,布伦特到俾斯麦酒店的衣帽存放处来找我。

“事情都谈妥了吗?”我问道。

“恐怕没有。”

“可是……”

“黑特要求预付五千美元,我们的新歌从来没有过这么高的预付款。”

我惊呆了。下班后,我又开车到德雷克酒店去见贺拉斯·黑特。

“黑特先生,我不在乎什么预付款,”我说,“我只想我的第一首歌能够出版。”

“我们会想办法出版的。”他向我保证,“别担心。我打算自己来出版。下周我要去纽约。这首歌会在电台有很多播出机会的。”

除了每晚的广播演出,黑特还是“贺拉斯·黑特及音乐骑士”节目的主持,这档节目深受大家欢迎,每周播出。

《寂静的自我》会在纽约通过电波传遍全国。

接下来那几周,我想办法收听到了贺拉斯的广播节目,他所言不虚。《寂静的自我》确实经常播出,在他的广播演出和“贺拉斯·黑特及音乐骑士”节目中都有出现。他用了我的歌,但是没有将它出版。

我并没有泄气。令大出版社心动的歌既然我能写出一首,那也可以再写它个一打出来。我确实也这么去做了。我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花在了钢琴旁边,创作歌曲。我想凑够了十二首再寄到纽约,这是个好数字。我没法亲自跑一趟纽约,因为我不能丢了现在这些工作,我得挣钱贴补家用。

纳塔莉聆听我创作的歌曲,她兴奋不已。

“亲爱的,比欧文·柏林的歌还要好听,好听多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纽约呢?”

我摇了摇头,“纳塔莉,我不能去纽约。我在这里有三份工作,要是我……”

“你必须得去。”她的口气很坚决。“邮寄过去的歌他们连听都不会听的。你必须得去,亲自跑一趟。”

“我们去不起,”我说,“要是……”

“亲爱的,这可是你的大好机会呀。你损失不起呀。”

我不知道,她已经代我做出了决定。

当天夜里,我们开了个家庭会议。奥托最后勉强同意我去纽约。在我的作品找到买家之前,我可以先在那里找份工作。

我们决定,下周六我就走。纳塔莉送我的告别礼物是一张去纽约的灰狗巴士车票。

那天晚上,我和理查德躺在床上聊天,他说:“你真的会成为欧文·柏林那样伟大的歌曲作家吗?”

我实事求是地答道:“会的。”

我想等我赚了大钱,纳塔莉就再也不用出去工作了。

正文 第七章

1936年,我动身前往纽约,那是我第一次走进长途巴士站。灰狗巴士站里熙熙攘攘地挤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热闹非常。我搭乘的是一辆巨型巴士,车里有一个洗手间,座椅都很舒服。从芝加哥到纽约要坐四天半的车,如此漫长的行程,我因为忙着编织关于远大前程的梦想,竟也不觉乏味。

车子驶入纽约巴士站时,我的口袋里装着三十美元——我敢肯定,纳塔莉和奥托自己是舍不得花这么多钱的。

出发之前,我打电话给基督教青年会旅舍订了一个房间。房间又小又暗,但是一周只要四美元。我知道,就算这样,那三十美元也是维持不了多久的。

我请求去见旅舍经理。

“我需要一份工作,”我跟经理说,“现在就上班。您知道有人?……”

“我们为住客提供就业服务。”他告诉我。

“那太好了。现在有工作机会吗?”

他伸手从办公桌底下拿出一张纸,扫了一眼,“第十四街的RKO杰斐逊电影院需要一个引座员。你有兴趣吗?”

有兴趣吗?在那一刻,成为RKO杰斐逊电影院引座员就是我唯一的抱负。我说:“我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工作!”

经理在一张纸上写了点东西,然后递给我,“明天早上拿着这个去电影院吧。”

到纽约还不到一天的时间,我就已经找到了工作。我打电话给纳塔莉和奥托,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们。

“这是个好兆头。”纳塔莉说。“你会大获成功的。”

第一天的下午和晚上,我就在纽约城里四处逛了逛。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一座繁华的都市,与之相比,芝加哥显得又土气又乏味。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更大更有气派——房子、展览会的大帐篷、街道、路牌、往来的车辆和人群,还有我的事业。

第十四大街上的RKO杰斐逊电影院是一座老旧的两层房子,前面有个售票亭,原先是表演杂耍的,现在是RKO院线的一家分支影院。通常一场都要放映两部片子——顾客花一张电影票的钱就能看到两部电影。

我从基督教青年会旅舍出发,穿过三十九个街区,终于把那张纸条交给了电影院经理。

他一边打量我,一边问:“你以前干过引座员吗?”

“没有,先生。”

他耸了耸肩,“没关系。你会走路吧?”

“会走,先生。”

“你知道怎么打手电吧?”

“知道,先生。”

“那你就干得了这活。你的工资是一周十四元四十分,每周上六天班,每天从下午四点二十到凌晨。”

“好的。”这就是说整个上午以及下午的部分时间,我都可以去布里尔大厦,那里是整个音乐界的圣地。

“去员工更衣室,找套合身的制服吧。”

“好的,先生。”

我穿上引座员制服,经理看了看,说:“就这样吧。一定要多留意楼座的情况。”

“楼座?”

“到时候你就明白了。明天你就开始上班吧。”

“是,先生。”明天,我也会开始我的歌曲创作生涯。

赫赫有名的布里尔大厦是音乐界最为神圣的所在。大厦位于四十九街百老汇1619号,是流行乐出版界的中心,全世界所有的知名音乐出版商都将总部设在这里。

我走进大厦,听到走廊里正在播放《美好罗曼史》、《爱你爱到心坎里》、《天降财神》……门上那些名号也让我的心怦怦直跳:杰罗姆·雷米克、罗宾斯音乐公司、M.威特马克公司、夏皮罗·伯恩斯坦公司,还有tB哈姆斯——全是音乐界的巨头。这里是音乐天才的摇篮。寇尔·波特、欧文·柏林、理查德·罗杰斯、乔治·格什温和艾拉·格什温、杰罗姆·科恩……这些人都是在这里扬名立万的。

我走进tB哈姆斯公司的办公室,冲着办公桌后面那位男士点头致意,“早上好,我是西德尼·谢契——谢尔顿。”

“有何贵干?”

“我写了一首歌,叫《寂静的自我》,贵公司曾表示有意出版。”

看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想起了有这么回事,“哦,是的,是有过意向。”

有过?“你们现在不打算用它了吗?”

“呃,这首歌在电台里播得太滥了。贺拉斯·黑特演奏过很多次了。你有什么新作吗?”

我点点头,“有的。明天上午我可以带一些过来,请问您贵姓?”

“塔斯克。”

当天下午四点二十分,我穿上引座员制服,引导观众穿过走道,找到自己的座位。经理说得没错,这项工作是个人都干得了。幸好还有电影可看,否则这工作真是无趣之极。闲下来的时候,我会在电影院后面找个位子坐下看会儿电影。

我在那儿看的第一场电影是马科斯兄弟的《赌马风波》,还有《迪兹先生进城》。珍妮特·盖纳和弗雷德里克·马奇主演的《一个明星的诞生》和沃尔特·休斯顿主演的好《孔雀夫人》也很吸引我。

我一直干到午夜,然后下班回到旅舍。我不再觉得那个房间又小又暗,相信它能变成一座宫殿。到了早上,我就可以把我的作品拿去tB哈姆斯公司了,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们打算先挑哪一首来出版——《爱之幽灵》、《行随心动》、《握住星星》、《当爱已逝》……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我站在tB哈姆斯公司门口等着上班的人群。九点钟,塔斯克先生来了。

他看了看我手里那个大信封,“你带了一些歌过来?”

我咧嘴笑着,“是的,先生。”

我们走进他的办公室。我把信封递给他,打算坐下来。

他制止了我。“你不用在这里等,”他说,“等我有空的时候我会看的。你明天再过来如何?”

我点了点头,尽量表现得像一位专业的歌曲作者,“好的。”还得再等二十四个小时,我的事业才能起步。

四点二十分,我又回到了RKO杰斐逊电影院,身上穿着制服。经理让我多留意楼座是没错的。楼座上笑声不断。一对青年男女坐在最后一排,我朝他们走过去时,男孩赶紧离开了女孩的身体,女孩则飞快地拉下短裙。我赶忙走开,也没再上楼去看。让经理见鬼去吧。就让他们尽情找乐子好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我就到了哈姆斯公司门口,因为我担心塔斯克先生会提前过来。九点钟,他来了,打开办公室的门。

“早上好,谢尔顿。”

我试图从他的语气中判断他是否喜欢我那些歌。他这句“早上好”只是随意的问候吗?其中是否有兴奋之意呢?

我们走进了办公室。

“塔斯克先生,您看过我的歌了吗?”

他点了点头,“那些歌很不错。”

我满脸放光,静候下文。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

“您最喜欢哪一首呢?”我追问道。

“遗憾的是目前我们想要的不是这一类歌。”

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令人泄气的一句话。

“可是总有一首……”我说。

他伸手到办公桌底下掏出我的信封,递还给我,“我随时恭候你的新作。”

这次会面就此结束。不过这不是结束,我想,这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穿梭在同一幢楼的其他出版商的办公室。

“你发表过作品吗?”

“没有,先生。可是我……”

“我们不接受新手的作品。等你有大作发表之后再来吧。”

如果所有的出版商都要求我有作品出版之后才愿意接受,那么我的作品怎么可能有出版的机会呢?接下来那几周里,只要不去电影院,我就待在房间里写歌。

在电影院的时候,我爱上了那些精彩的影片。我看了《歌舞大王齐格菲》、《旧金山》、《我的高德弗里》,还有弗雷德·阿斯泰尔和琴吉·罗杰斯合演的《谈谈情,跳跳舞》。这些电影把我带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魅力、激情、优雅、财富的世界。

我的钱花光了。纳塔莉给我寄来一张二十美元的支票,我又给寄回去了。我知道,现在家里没有我赚钱,奥托又没有工作,他们的日子肯定更难过了。我在想,当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只想着自己,这样是不是太自私了呢?

写好一批新歌之后,我又去找了那些出版商。他们看过之后,告诉我的还是那些恼人的答复:“等你有大作出版之后再来找我们吧。”

在其中一家公司的大厅里,一阵绝望忽然袭上我的心头。一切看来都毫无指望。我不想一辈子当一个引座员,可我写的歌又没人看得上。

以下文字引自1936年11月2日我给父母的信:

<small>但愿你们每个人都过得幸福。我的幸福就像一个难以捉摸的气球,等着我去抓,它随风飘荡,飘过海洋,飘过大片绿色草地、树林、溪流、乡村和雨中的人行道。一开始它高高在上,几不可见,遥不可及,然后它降了下来,几乎触手可碰,却又被顽皮的风儿吹得四处飘摇。这阵风儿在这一刻无情冷酷,下一刻又温柔慈悲。这就是命运之风,我们的人生尽在它的掌握之中。</small>

有一天早上,在基督教青年会旅舍的大堂里,我看到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坐在沙发上狂写东西,嘴里哼着旋律,看样子正在填词。我好奇地走上前去。

“你是一位歌曲作者吗?”我问道。

他抬起头来,“是的。”

“我也是。我叫西德尼·谢尔顿。”

他伸出手,“西德尼·罗森塔尔。”

一段长久的友情就此开始。整个上午,我们都在聊个不停,就像我们早已是心心相印的朋友似的。

第二天我去上班时,经理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里。“我们的揽客员病了。我想在他回来之前,由你代替他的位置。要全天上班。你要做的就是在电影院门口来回走动,一边说:‘购票从速,即将售罄。’工资比你原来的高。”

我欣喜若狂——不是因为自己得到了提升,而是因为有工资可加。我可以把多出来的钱寄回家去。

“有多少钱呢?”

“一周十五元四十分。”

每周能多赚一美元。

我套上揽客员的制服,威风得就像一名俄国将军。我对于这个新工作别的都不反感,就是无法忍受单调地重复那句话“购票从速——即将售罄”。一遍一遍,没完没了。我决定让事情变得有趣一些。

我扯着嗓门大声嚷道:“两部震撼大片——《得克萨斯巡警》和《活了两次的人》。女士们、先生们,人怎么能活两次呢?进来看个究竟吧。你将拥有一个永远无法忘怀的下午。心动不如行动,赶紧吧,票子马上就卖完啦!”

那位正牌揽客员此后再也没有露过面,于是我就一直做下去了。现在跟以前唯一的区别在于,现在的上班时间是上午和下午的早些时候。当然我还是有大把时间去见那些音乐出版商。他们对我的歌并没有兴趣。我和西德尼·罗森塔尔合写了几首歌,这些歌得到的赞美之词倒是不少,就是没人同意签约。

周末的时候,我的口袋里常常只剩着十分钱,还得从电影院赶到布里尔大厦去。我必须选择是花五分钱买个热狗、再花五分钱买瓶可口可乐、然后步行走过三十五个街区呢,还是只要热狗不要可乐、花五分钱坐地铁过去。我通常是两个选项换着来。

我当上揽客员没几天,电影院的生意就开始好起来了。

我站在电影院门前,大声叫喊:“,葛丽泰·嘉宝、查尔斯·鲍耶联袂主演,绝对不容错过。还有《毫不神圣》可以免费观看,卡洛·朗白和弗雷德里克·马奇倾情演绎,这几位可都是世界上最懂得浪漫的情侣,让他们来教你怎样浪漫吧。票价只要三十五分。两堂浪漫爱情课只要三十五分钱,世纪大特价呀。赶快,赶快,赶紧买票吧!”

然后客人们就被招来了。

到下一场电影,我说得就更逗乐了:“快来看娱乐史上最棒的两场联播吧——《荒林艳骨》,罗伯特·蒙哥马利、罗莎琳·拉塞尔联袂演出,记得带上外套哦,因为你肯定会看得寒毛直竖。还要附赠一部最新版《人猿泰山》。”说到这里我模仿泰山发出一声长啸,然后我就看到一个街区以外的人们都纷纷转头来看个究竟,随即便开始往电影院这边过来,掏钱买票。经理也站在外头看着我的表演。

接下来那个周末,有个陌生人冲我走了过来。

“那个芝加哥来的杂种呢?”

我可不喜欢他说话的口气,“怎么了?”

“RKO院线的老板要我们所有揽客员都过来看那个狗娘养的是怎么拉客的。”

“等他回来我会转告他的。”我转过头去,漫不经心地吆喝着,“电影马上开演啦。不留座啦。马上开演啦,没有留座啊。”

白天上班的好处就是,我除了有时间去见出版商外,晚上的时间也是闲着的,而且每周至少有三个晚上可以去电影院看电影。我坐在最便宜的楼座上,看了诸如《客房服务》、《埃比的爱尔兰玫瑰》、《烟草路》、《浮生若梦》……数不胜数。

我的新朋友西德尼·罗森塔尔找到了工作。有一天他提议:“我们何不凑钱换个新地方住?”

“好主意。”

一星期后,我们从基督教青年会旅舍搬到了三十二街的格兰德联盟酒店。我们的住处有两间卧室和一间起居室,住过基督教青年会旅舍那个小房间之后,这里便堪称是极其奢华了。

纳塔莉在信里提醒我,我还有个远房表兄在纽约,在长岛格伦湾赌场经营衣帽存放处。她建议我给表兄打个电话。我给这位名叫克利福德·沃尔夫的表兄打了电话,他的表现真是再热情不过了。

“我听说你在纽约。现在做什么呢?”

我把情况说了一下。

“你愿意来我这里的衣帽存放处上班吗,每周三个晚上?”

“愿意。”我说。“我还有个哥们……”

“他也可以来。”

就这样,我和西德尼·罗森塔尔每周三个晚上到长岛格伦湾赌场上班,帮人存放衣帽,每人可以赚到三个美元。自助餐台上的东西我们也可以偷偷地吃,能吃多少是多少。

赌场班车会带我们去长岛,路上要花一个半小时。晚上下班后,班车又把我们捎回酒店。多赚的钱我都寄给了纳塔莉,而她总是把钱再寄回来。

有天晚上,我去衣帽存放处时,克利福德·沃尔夫皱着眉头打量着我,“你穿的这件外套……”那件外套已经破旧不堪了。

“怎么了?”

“你就没有好一点的外套吗?”

我窘迫地摇了摇头,我所有的衣服用一个公文包就可以全部装起来,“没有。”

“我们会想办法的。”他说。

第二天晚上,我到格伦湾赌场之后,克利福德·沃尔夫递给我一件蓝色的哔叽外套,“你去我裁缝那里把衣服改一下。”

之后每次我去格伦湾赌场,都是穿着克利福德·沃尔夫的这件外套。

我的情绪仍然变化莫测,要么没来由地狂喜不已,要么就是想自杀。1936年12月26日给纳塔莉的信里有这样一段话:

<small>对于这场战斗,我现在已经毫无斗志了。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下去。要是我能对自己的能力更有信心,事情也许会容易得多。</small>

一个月后的信里我又这样写道:

<small>说到歌曲创作,我们也许马上就能成功了。察波尔听了我们的一首新作,他让我们把过渡句重写一遍,然后回去找他。他们是相当挑剔的,他们能看上我们的作品,真是令人欢欣鼓舞。</small>

这期间我犯过两次椎间盘突起,每次都得卧床三天。那也正是我的极度亢奋期,未来似乎一片光明。有次去布里尔大厦的时候,我邂逅了一位先生,他个子不高,衣冠楚楚,笑容可掬。我当时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在雷米克公司办公室,当经理试听我写的歌时,他正好也在一边。

经理摇了摇头,“这不是我们想要的……”

“这首歌肯定能引起大轰动。”我哀求道。“当爱已逝,爱已逝,星辰不再闪耀,歌声如此哀婉……”

经理耸了耸肩。

那位笑容和善的陌生人打量着我。他说:“让我看看。”

我把歌谱递给他,他仔细地看着。

“这歌词真是太好了,”他评论道,“你叫什么名字?”

“西德尼·谢尔顿。”

他伸出手,“我是马克斯·里奇。”

我知道这个名字。当时电台里正在播放他创作的两首非常流行的歌曲。一首是《笑一笑,你这该死的》,还有一首很有新意的《戴绿色小帽的女孩》。

“你有过作品出版吗,西德尼?”

又是这个耍花枪的问题,真是令人丧气,“没有。”我的目光看向门口。

他微笑着说道:“那就让我们一起来改变这个状况吧。跟我一起合作如何?”

我惊呆了。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机会啊。

“我——我很愿意。”我说。我几乎都要说不出话来了。

“我在这里有一间办公室,在二楼。明天早上十点你来找我吧,然后我们一起合作。”

“好的!”

“把你手头的歌词都带过来。”

我咽了口唾沫。“我会准时到的,里奇先生。”我已经欣喜若狂了。

我把这事告诉了西德尼·罗森塔尔。他说:“恭喜你啊。太好了!马克斯·里奇有办法出版任何东西。”

“我也可以把你的歌拿去给他看看,”我提议道,“这样……”

“还是先弄你自己的吧。”

“也好。”

那天晚上,我跟西德尼·罗森塔尔吃了一顿庆功宴,可我兴奋得什么都难以下咽。我渴望的一切眼见就要成真了。马克斯·里奇、西德尼·谢尔顿合作的歌曲。这两个名字在一起真是珠联璧合。

我有种感觉,马克斯·里奇会是一位非常好的合作伙伴,我相信我创作的一些歌词肯定会中他的意。

我打算给纳塔莉跟奥托打个电话,转念一想,还是等到事业起步之后再说吧。

上床的时候,我想,马克斯·里奇跟谁都可以合作,他为什么会选上我呢?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他只是出于好心而已。他高估了我那点可怜的才能,以后他会大失所望的。我不够格跟他合作。那朵黑云又凭空而降了。布里尔大厦所有的出版商都拒绝了我的作品,他们可都是专业人士,都有识才的慧眼啊。我去找马克斯·里奇只能是自取其辱。

早上十点,马克斯·里奇在布里尔大厦办公室里等着跟我合作,而我已经坐上灰狗巴士,踏上了回芝加哥的归程。

正文 第八章

1937年3月,我回到了芝加哥。奥托、纳塔莉和理查德对我没能如愿成为歌曲作家表示同情。

“这么伟大的歌曲他们都听而不闻。”纳塔莉说。

家里的经济状况没有任何好转。我很不情愿地回到俾斯麦酒店衣帽存放处去上班,又设法在北区罗杰斯公园一家餐馆找了个代人泊车的活,白天上班。我的情绪还是那么摇摆不定,无法控制。我常常没来由地欢天喜地,而在一切如意的时候却萎靡不振。

有天晚上,我在斯图尔特·华纳公司的师傅查利·凡恩和太太薇拉来我们家吃饭。窘困的我们只能拿隔壁一家中餐馆的便宜外卖招待他们,不过凡恩夫妇假装没有注意。

饭桌上,薇拉说:“我下周要开车去加利福尼亚萨克拉门托。”

加利福尼亚,好莱坞。我感觉好像又有一扇门在我面前打开了。我想起了在RKO杰斐逊电影院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在《迷雾重重》中跟威廉姆·鲍威尔和莫娜·罗伊一起破案,在《俄勒冈之旅》中随约翰·韦恩搭乘大篷车前往加利福尼亚,在《荒林艳骨》中看着罗伯特·蒙哥马利恐吓罗莎琳·拉塞尔却无能为力,在《泰山逃亡》中跟泰山一起在树木之间跳跃,跟加里·格兰特、克拉克·盖博、朱迪加兰德共进晚宴。我深吸一口气说:“我想给你们当司机。”

他们都讶异地看着我。

“你真是太好了,西德尼,”薇拉·凡恩说,“不过我不想麻烦……”

“我很乐意效劳。”我兴致勃勃地说道。

我转过头去对纳塔莉和奥托说:“我想送薇拉去加利福尼亚。”

大家都没有做声,气氛很是尴尬。

凡恩夫妇走了之后我们又重拾这个话题。“你不能再走了。”奥托说。“你才从外面回来。”

“可要是我能在好莱坞找到工作……”

“不能去,我们会在这里给你找事做的。”

我知道在芝加哥让我做的是些什么工作:衣帽存放处、药杂店、代人泊车,我早就受够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纳塔莉说道:“奥托,如果西德尼真的打算那么做,我们应该给他一次机会。我说吧,我们采取一个折中的办法,”她转过来看着我,“如果你三个星期还没找着工作,那就必须回家。”

“成交。”我快活地说道。

我相信自己在好莱坞很容易就能找着工作,越是想,就越是盲目乐观。

我终于要有重大突破了。

五天之后,我收拾好行李,准备开车送薇拉和她的小女儿卡梅尔去萨克拉门托。

理查德很伤心,“你为什么又要走呢?你刚刚才回来。”

我怎么跟他解释在前方等候我的美妙前景呢?

“我明白。”我说。“不过这事很重要。别担心,到时候我会把你也带去的。”

他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你能保证吗?”

我张开双臂抱住他,“我保证。我会想你的,老弟。”

我们花了五天的时间到了萨克拉门托,然后我告别薇拉和卡梅尔,找了一家廉价旅馆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搭巴士去了旧金山,然后换另一趟巴士到了洛杉矶。

到洛杉矶时,我身上就一个手提箱,口袋里揣着五十美元。我在巴士站买了一份《洛杉矶时报》,翻到分类广告栏找住处。

有一则广告马上吸引了我的目光,上面说的是一处寄宿公寓,每周四美元五十分,含早餐,位置就在好莱坞区,跟著名的日落大道只隔了几个街区。

那是一栋迷人的老式屋子,坐落在卡门大街1928号。街道很安静,周边是一片可爱的居民楼。

我摁响门铃,房门应声而开,门后是一位身材娇小、面相和善的女士,年纪大约在四十出头。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

“你好。我叫西德尼·谢尔顿。我要找个地方住上几天。”

“我是格蕾丝·赛戴尔,请进。”

我拎起手提箱,走进门厅。这栋房子显然曾经是某户人家的大宅子,后来才改成了寄宿公寓。屋子里有一个很大的起居室、一个饭厅、一个早餐厅、一间厨房。卧室有十二间,多数都已经有了住客,还有四间公用卫生间。

我说:“我记得房租是每周四美元五十分,包含早餐。”

格蕾丝·赛戴尔打量着我皱巴巴的外套和破衬衫,说:“如果你坚持,我可以减到一周四美元。”

我看着她,满心希望自己能说:“我愿意付四美元五十分。”可我手头那点可怜的钱是坚持不了多久的。我咽下骄傲,说道:“我坚持。”

她的微笑真是温暖人心,“好的。我带你去你房间吧。”

房间很小,不过很整洁,布置得很可爱,我非常满意。

我转身对着格蕾丝说道:“太好了。”

“好的,我一会儿把大门钥匙给你。有一个规定是不许带女士进房间来。”

“没问题。”我说。

“我给你介绍一下其他几位房客吧。”

她领着我去了起居室,好几位房客都在,由此我认识了四位作家、一位道具师、三名演员、一位导演,还有一位歌手。后来我慢慢知道,他们个个都有着远大的抱负,只是目前尚处于失业状态,人人都在追寻那也许永远无法成真的美妙梦想。

格蕾丝有一个十二岁的儿子比利,非常有礼貌。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消防员,这大概是整个寄宿公寓里唯一能够实现的梦想。

我打电话给纳塔莉和奥托,告诉他们我已平安抵达。

“记住,”奥托说,“如果你三个星期没找到工作,那就赶紧回来,我们都等着你呢。”

没问题。

当天晚上,房客们围坐在大起居室里,讲述着各自的奋斗史。

“这个行当可不好干,谢尔顿。每家制片厂都有一扇大门,在大门里面,那些制片人都在嚷嚷着需要人才,嚷嚷他们极度需要演员、导演和作家。可是等你站到大门口的时候,他们又不会让你进去了。那些大门是不会对局外人敞开的。”

也许吧,我想,可每一天也总会有人成功地闯进那扇门的。

我了解到,我想象中的那个好莱坞其实并不存在。哥伦比亚电影公司、派拉蒙公司、RKO公司是在好莱坞,不过,米高梅、塞尔兹尼克国际电影公司是在考文城,环球电影公司在环球城,迪斯尼电影公司在银湖,20世纪福克斯在世纪城,合众电影公司则在环艺影城。

格蕾丝很周到地订阅了演艺圈的行业报纸《综艺》报,就放在起居室里,人人都拿它当《圣经》一样看,靠它来了解有什么工作机会,有什么新影片投拍了。

我拿起报纸,看了看日期。我有二十一天时间来找工作,时间非常紧迫。我心里很清楚,无论如何我必须想办法走进电影厂那些大门。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电话铃响了。在我们这里,接电话堪比奥运赛事,人人都抢着去接电话,因为——我们谁也没法搞什么社交活动——电话肯定是跟工作有关的。

抢到话筒的那位演员拎起话筒听了一会儿,对格蕾丝说:“是你的电话。”

有人失望地叹了口气。每一位房客都满心希望那是自己的工作机会。那个电话就是通向前程的一条生命线。

我买了一份《洛杉矶旅游指南》。因为哥伦比亚电影公司离格蕾丝的公寓最近,我决定就从这里开始。电影公司在高尔大街,就在日落大道旁边,没有大门。

我走进前门。一位老警卫坐在办公桌后头,正在写什么东西。我进去的时候,他抬起了头。

“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自信满满地开了口,“我是西德尼·谢尔顿。我想成为一名编剧,我应该去见谁?”

他打量了我片刻,“你有预约吗?”

“没有,不过……”

“那你谁也别想见着。”

“总有人……”

“没有预约就见不了。”他的语气决绝,随后便继续弄他那个东西去了。

显然,这家电影公司并不需要什么大门。

接下来两周里,我跑遍了所有的电影公司。洛杉矶跟纽约不一样,整个城市很分散。这个城市不适宜步行。有轨电车从圣莫妮卡大道中央穿行而过,所有的主要街道都有公共汽车。很快我就熟悉了公共汽车的路线和时间表。

虽然每家电影公司看上去不尽相同,那些警卫却全都是一副德行。事实上,我慢慢地觉得他们也许压根儿就是同一个人。

我想成为一名编剧。应该去见哪位?

你有预约吗?

没有。

那你谁也别想见着。

好莱坞歌舞升平,我却饿着肚子。我站在外面往里窥探,所有的门都上了锁。

我那点儿可怜的钱越来越少,更糟糕的是,我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不去电影公司的时候,我就在房间里待着,在我那台伤痕累累的手提打字机上写故事。

有一天,格蕾丝宣布了一个令人失望的消息。“很抱歉,”她说,“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再供应早餐了。”

没人问为什么。大多数房客都欠着房费,她也没办法一直供着我们。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所面临的现状是:肚子饿得咕咕叫,却又身无分文。我连买早餐的钱都没有了。我想要创作,却无法集中精力,因为我实在是太饿了。最后,我放弃了创作。我来到厨房,格蕾丝正在清洗灶台。

她看到我,转过身来,“怎么了,西德尼?”

我结结巴巴地说道:“格蕾丝,我——我知道有新规定,没——没早餐了,可是我想我——我今天早上能不能再吃一点。接下来几天我肯定……”

她看着我,语速很快地说道:“你还是回房间去吧。”

我彻底崩溃了。我走回房间,坐到打字机跟前,想着自己给双方都带来了难堪,心里觉得羞愧不已。我试着继续创作,可是毫无用处。我脑子里想的就是自己肚子很饿、手里没钱,想着自己已经陷入了绝境。

十五分钟之后,有人敲门。我走过去打开门。格蕾丝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是一大杯橙汁、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一碟培根鸡蛋吐司。“趁热吃吧。”她说。

那大概要算是我吃到过的最丰盛的一顿饭了,当然也是最难忘的一顿饭。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到各家电影公司跑了一圈,下午的时候又是一无所获地回到了公寓里,看到有奥托的来信,里面是一张回芝加哥的巴士票。这是我见过的最令人丧气的一张纸。他还附了张条:我们等着你下周回家,爱你的爸爸。

只剩四天时间了,我已经别无去处。众神早就开始嘲笑我了吧。

当天晚上,我和其他房客围坐在起居室里聊天。有一个人说:“我妹妹刚刚在米高梅找到一份审稿人的工作。”

“审稿人?做什么的?”我问。

“每家电影公司里都有这样的人,”他解释说,“他们替制片人写出故事梗概,这样制片人就省得去看很多垃圾文字了。如果制片人喜欢哪个梗概,他才会去拿整本书或是剧本来看。有些电影公司有专职的审稿人,有些用外聘人员。”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我刚刚看了斯坦贝克的名作《人鼠之间》,何不……

半小时后,我又速读了一遍这本书,打了一个梗概出来。

我借了台油印机,弄了很多复印件,在第二天中午之前发给了六家电影厂。我估计这些复印件全部送达需要一两天,那么第三天我应该就能收到回音了。

第三天,我收到的唯一一封邮件是弟弟理查德发出来的,他问我什么时候把他接过来。第四天收到的则是纳塔莉的来信。

再下来就是周四了,我那张车票的日期是周日。又一个梦想破灭了。我告诉格蕾丝,我周日一早就走。她看着我,睿智的双眼中满是忧伤。“我能帮上什么忙吗?”她问道。

我拥抱了她一下,“你已经帮我大忙了。事情的发展不遂人意。”

“永远不要停止梦想。”她说。

可是我已经停止了。

第二天一早,电话铃响了,一位演员跑过去抢到了电话。他抓起听筒,用自己最职业的演员嗓音说道:“早上好。请问有什么事?……谁?……”

他的语气马上变了,“大卫·塞尔兹尼克办公室?”

屋子里马上鸦雀无声。大卫·塞尔兹尼克是好莱坞最具名望的制片人,他拍过《一个明星的诞生》、《晚宴》、、《自由万岁》、等几十部影片。

演员说:“他在的。”

我们全都屏住呼吸。那个他会是谁呢?

他转过来对着我:“找你的,谢尔顿。”

我当时肯定打破了公寓的接电话竞跑纪录。

“您好。”

电话里传来了一位女士的尖嗓门:“是西德尼·谢尔顿吗?”

我立马意识到跟我说话的不是大卫·塞尔兹尼克本人,“是我。”

“我是安娜,大卫·塞尔兹尼克的秘书。塞尔兹尼克先生手头有本小说,需要一份梗概,不过我们自己的审稿人没有一个有时间。”

她用错动词的人称了,我立马意识到,不过这位可是能让我事业得到起步的福星啊,我怎么能去纠正她呢?

“塞尔兹尼克先生在今晚六点之前就需要这份梗概。这本小说有四百页,我们的梗概通常要三十页,还要附两页的摘要和一段评论。不过这些都必须在今晚六点前弄好。你可以吗?”

赶到塞尔兹尼克电影公司,读完一本四百页的小说,弄一台好的打字机,写一篇三十页的梗概,这一切都要在六点之前完成,真是一点可能性也没有。

我说:“当然可以。”

“好的。你可以来考文城我们公司取那本书。”

“我马上去。”我放下听筒。塞尔兹尼克国际电影公司。我看了看表,已经九点半了。去卡文城还得花一个半小时。除此之外还有别的问题:去那里没有车,我不会盲打,要打一份三十页的梗概我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而这一辈子还不包括看那本四百页书的时间。要是能在十一点赶到考文城的话,我刚好有七个小时的时间来实现这个奇迹。

不过,我已经成竹在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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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九章

我搭了一趟出租车和两趟公共汽车去了考文城。在第二趟公共汽车上,我看着周围的乘客,真想对着他们所有人宣布:我要去见大卫·塞尔兹尼克了。下车的地方离塞尔兹尼克电影公司还有两个街区。

电影公司是一栋威严堂皇的乔治王时代风格建筑,面朝华盛顿大街。我一眼就认了出来,因为大卫·塞尔兹尼克每部影片的片头中都会出现这栋楼的身影。

我急忙走了进去,一位女士端坐在办公桌后面。我说:“我约了塞尔兹尼克先生的秘书。”到现在,我至少是快要见着大卫·塞尔兹尼克了。

“你叫什么?”

“西德尼·谢尔顿。”

她在办公桌里面翻了翻,拽出一包厚厚的东西,“这个给你。”

“哦,我还以为能见着塞尔兹尼克先生呢……”

“不行,塞尔兹尼克先生可是个大忙人。”

那么说,我要等以后才能见到大卫·塞尔兹尼克了。

我拿了那包东西离开大楼,往六个街区以外的米高梅公司跑去,边跑边想着我的计划。这个计划的灵感来自跟西摩的一次对话,那次我们说起了他的前妻希德妮·辛格。

你后来又见她了吗,西摩?

没有。她去好莱坞了。她在米高梅找了份工作,给一个女导演当秘书,叫多萝西·阿兹内尔。

我打算找希德妮·辛格帮忙。这可是一个很悬很悬的赌注,不过我现在已别无选择。

我走进米高梅公司大堂,跟端坐在前台后面的警卫说道:“我是西德尼·谢尔顿。我想见希德妮·辛格。”

“希德妮……哦——多萝西·阿兹内尔的秘书。”

我赶紧摆出熟门熟识的架势点了点头,“没错。”

“她在等你?”

“是的。”我非常肯定地说。

他拿起话筒,拨了分机号,“西德尼·谢尔顿想要见你……”他又语速很慢地重复了一遍,“西德尼·谢尔顿。”过了片刻他又说道,“可是她说……”

我呆立在那儿。说可以,说可以,说可以啊。

“好吧,”他放下听筒,“她在等你,230房间。”

我的心脏终于恢复了跳动,“谢谢你。”

“坐电梯上去吧,就在那边。”

我坐电梯上了二楼,急急忙忙地穿过走廊。希德妮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另一头,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在办公桌后面坐着。

“你好,希德妮。”

“你好。”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的热情。我忽然想到了西摩跟我讲的另外几句话:她对我恨之入骨,还说再也不要见到我。我现在会受到怎样的礼遇呢?她会请我坐下吗?肯定不会。

“你来这里做什么?”

哦,我只是过来让你给我当一下午的义务秘书。“嗯——嗯,说来话长。”

她看了看表,站起身来,“我要吃饭去了。”

“不能去!”

她瞪着我,“我不能去吃饭?”

我深吸一口气,“希德妮——我——我遇到麻烦了。”我把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从我在纽约的惨败经历开始,讲到我雄心勃勃打算成为一名编剧,却连电影公司门卫那一关都过不了,又说到了今天一早大卫·塞尔兹尼克的来电。

她静静地听着,我讲完之后,她抿紧嘴唇,“你接受了塞尔兹尼克的任务,就是因为你指望我会花一下午的时间帮你打字?”

是一次痛苦的离婚。她对我恨之入骨。

“我——我没抱这个指望,”我说,“我只是奢望能……”我觉得呼吸困难,我这么做真是傻透了。“很抱歉打扰你了,希德妮。我无权向你提出这个请求。”

“对,你是没有这个权利。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

“我去把这本书还给塞尔兹尼克先生。明天早上,我就回芝加哥去。不过还是得谢谢你,希德妮。你能听我把话说完,我就感激不尽了。再见。”我开始向门口走去,心中充满了绝望。

“等一下。”

我回转身。

“这对你非常重要,是吧?”

我点点头,伤心欲绝,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把这包东西打开来看一下。”

我一下还没能领会过来,于是说道:“希德妮……”

“别说了。给我看看那本书。”

“你是说你会……”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疯狂的事情。不过我钦佩你的意志。”她脸上头一回露出了笑容。“我打算帮助你。”

我忽然如释重负,不由莞尔而笑。她在翻着那本书。“这书很厚。”她说。“你怎么能指望能在六点前写出梗概来?”

问得好。

她把书递还给我。我扫了一眼扉页,很快就对这本书的大致情节有了概念。一段没有结局的浪漫史,塞尔兹尼克显然很喜欢拍这类故事。

“我们要怎么弄?”希德妮问。

“我把书略读一遍,”我说,“搞清楚一段情节,我就口述给你。”

她点点头,“试试看行不行吧。”

我在她对面坐下,开始迅速地翻页。十五分钟之后,我对整个故事就有了比较清晰的了解。随后我开始略读全书,看到跟情节发展有关的内容就口述给她。我一边说她一边敲字。

时至今日,我还是不知道希德妮为什么会同意帮我。是因为我莽撞地陷入了一个无法摆脱的困境,还是因为我当时看起来确实很绝望呢?这个问题永远都没有答案。我所知道的就是,整个下午,在我飞速翻书的时候,她都安坐在办公桌前,默默地帮我敲字。

时间过得飞快。希德尼说:“已经四点了。”可是我们还只弄了一半。

我加快进度,讲得也更快了。

等我口授完三十页的梗概、两页的摘要和一页的评论时,正好是差十分六点。

希德尼把最后一页纸递了给我,我感激地说道:“以后如果有需要我效力的地方……”

她微微一笑:“请我吃一顿午餐就行了。”

我吻了她的脸颊,把那些纸跟书装进信封,然后冲出了希德妮的办公室。我一路跑着回到塞尔兹尼克电影公司,到那里的时候离六点只差一分钟了。

前台坐的还是那位女士,我对她说:“我的西德尼,我要见塞尔兹尼克先生的秘书。”

“她一直在等你呢。”她说。

我快速穿过走廊,心里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我在哪儿读到过,塞尔兹尼克本人就是从米高梅公司的审稿人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那么说我们倒是很有些共同话题可以聊聊的。

塞尔兹尼克会聘我当专职审稿人,我会在这里有一间办公室。最后我会告诉纳塔莉和奥托我在为塞尔兹尼克工作。

我来到他秘书的办公室。我进去的时候,她看了看表。“我正担心你来不了了呢。”她说。

“没有问题。”我用无所谓的口气说道,然后把那包东西递给了她,她大致翻了一下。

“干得漂亮。”她递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十美元。”

“谢谢。我随时可以写下一个梗概——”

“抱歉。”她说,“我们的专职审稿人明天就回来了。塞尔兹尼克先生通常不用外面的人。事实上,我们是忙中出错才找你的。”

我咽了口唾沫,“忙中出错?”

“是啊,你并不在我们的固定审稿人名单上。”

那么说,我是不可能成为大卫·塞尔兹尼克的手下了。我们不可能闲聊他当审稿人的岁月了。这个忙乱的一天是开始,也是结束。那样的时刻,我应该是沮丧透顶,但是很奇怪,我却挺高兴的。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等我回到格蕾丝家,那帮家伙都在等着我。

“你见到塞尔兹尼克了吗?”

“他长什么样?”

“你要去他那儿工作了?”

“今天下午很有趣,”我说,“非常有趣。”然后我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

我看到床边桌上的巴士票。这张票是一个失败的象征,意味着我得回到衣帽存放处、药杂店、停车场去,得回到我自以为已经远离的生活中去。我已经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我拿起车票,竭力克制住了要将票一撕两半的冲动。我怎样才能转败为胜呢?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

办法终于有了。我给家里打电话,是纳塔莉接的:“你好,亲爱的。我们都等不及要见你了。你都好吗?”

“我很好。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我刚刚给大卫·塞尔兹尼克写了个剧本梗概。”

“真的啊?太棒了。他对你好吗?”

“好,好得不能再好了。这仅仅是个开始。这里的大门已经为我敞开了,纳塔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只是多需要几天时间。”

她毫不迟疑地答道:“好的,亲爱的。回家的时候告诉我们一声。”

我不用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我去车站,把奥托寄给我的那张票换成了钱。剩下的时间,我给所有大电影公司的文学创作部门写了信。

以下是信里的部分内容:

<small>应大卫.O.塞尔兹尼克本人的要求,我刚刚帮他写了一本小说的梗概,现在我有时间写更多的剧情梗概……</small>

两天后,开始有电话打过来了。先是20世纪福克斯,然后是派拉蒙。福克斯要我给一本书写梗概,派拉蒙则是一个剧本。每写一个故事梗概,价格五美元到十美元不等,因其长度而异。

每家电影公司都有自己的专职审稿人,只有在这些专职人员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们才会找外援。我一天只能写一本小说的梗概,这当中我要做的事情是:去电影公司拿书,回到格蕾丝的公寓,看书,打出梗概,然后再送到电影公司。每周我平均能接到两三个电话。我没空再去找希德妮了。

为了再增加一点微薄的收入,我打电话给一位从未谋面的先生。开车来加利福尼亚的路上,薇拉·凡恩提到过他。他叫戈登·米切尔,是电影艺术科学学会技术部的负责人。

我在电话中提到了薇拉·凡恩,跟他说我想找一份工作。他非常地热情,“正好,我这里有件事情很适合你来做。”

我激动极了,自己居然可以进入这个久负盛名的学会工作。

第二天,我去了他的办公室。

“你这个电话打得正是时候。”他说。“你晚上到这里来上班,在放映室看电影。”

“太好了。”我说。“我的工作呢?”

“在放映室看电影。”

我疑惑地看着他,于是他接着解释道:“学会正在对影片的保存方法进行测试。我们用不同的化学材料包装一部电影的不同部分。你的工作就是坐在放映室里,记下每部影片放映的次数。”随后他又带着歉意补充道:“恐怕一天只有三美元。”

“我接受。”

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的第一部电影是《活了两次的男人》,很快我就记下了片中的每一句台词。就这样,晚上我没完没了地重复看同一部电影,白天则在公寓里等电话。

1938年12月12日,决定命运的一天,我接到了环球公司的电话。我刚刚给他们写完一个故事梗概。

“是西德尼·谢尔顿吗?”

“是我。”

“今天上午可以来公司一趟吗?”

又有三美元可赚了。

“好的。”

“请去陶恩森德先生的办公室。”

艾尔·陶恩森德是环球公司的编审。我到了环球公司之后,有人领我去了他的办公室。

“我看了你给我们写的故事梗概,写得非常好。”

“谢谢。”

“我们需要一位专职审稿人。你愿意来吗?”

我要是上前吻他会不会冒犯到他呢!“愿意,先生。”我说。

“薪水是一周十七美元,我们这里一周上六天班。你的上班时间是九点到六点。周一开始上班。”

我往希德妮的办公室打电话,打算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然后请她吃饭。

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哪位?”

“我找希德妮·辛格。”

“她不在。”

“那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不会回来了。”

“什么?您是哪位?”

“我是多萝西·阿兹内尔。”

“哦。您有她的新地址吗,阿兹内尔女士?”

“她没有留。”

我再也没有见过希德妮,不过我永远忘不了自己欠她的情。

环球公司出产B类电影,于1912年由卡尔·拉姆勒“老爹”创办。这家公司的节俭是很出名的。几年前,公司找到一位西部片大牌明星的经纪人,想请这位大牌出演一部低成本影片。

经纪人笑了,“你们请不起他的。他一天要一千美元。”

“没问题,”环球公司主管信誓旦旦地说道,“我们可以一天付一千美元。”

影片的主角是一位蒙面大盗。影片开拍的第一天,导演带着那位大牌在不同地点拍了无数个近景镜头。收工的时候,他们跟他说他的戏份已经完了。后来他们找了一个小角色,让他戴着面具拍完了整部片子。

周一上午,我第一次登堂入室于电影公司,心中充满了好奇。我穿过假的西部小镇、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屋、旧金山和纽约的街道,感受着那种神奇的魔力。

艾尔·陶恩森德交待了我的工作职责,就是仔细看成打的默片剧本,从里面挑出那些值得改编成有声电影的。几乎所有的剧本都没什么价值。我还记得有一句描写恶棍的台词,至今记忆犹新:

老爹拉姆勒统领之下的环球公司非常地亲切、随意,不会给人任何的压力感,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样。

现在我每周都能收到一张工资支票,可以按时给格蕾丝房租了。我每周六天去公司报到,每次经过片场时都难抑那股兴奋之情,在这里每天都有许多梦想被人创造出来。我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我在环球公司是一名审稿人,不过我可以开始自己创作,然后把作品卖给公司。我写信给纳塔莉和奥托,告诉他们我现在一切如意。我在好莱坞有了一份永久性工作。

一个月之后,老爹拉姆勒把环球公司卖掉了,我跟所有人一起失业了。

我不敢跟纳塔莉和奥托说实话,因为他们肯定会坚持让我回芝加哥。而我深信我的未来就在这里。我必须再找一份工作——什么工作都行——直到重返电影公司为止。

我查阅报纸的分类广告。有一则广告吸引了我的目光:

布朗特酒店是好莱坞大道旁边的一家高级酒店。我到那儿的时候,空荡荡的大堂里只有经理一个人。

“我是来应聘总机操作员的。”我说。

他打量着我,“我们之前的操作员刚刚辞职了,需要马上有人接班。你以前操作过总机吗?”

“没有,先生。”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把我领到一张台子后面,台子上是一张巨大的、看起来很复杂的电话总机操作面板。

“坐下吧。”他说。

我依言坐下。总机操作面板上有两纵列插头和大约三十个插孔,每个插孔对应酒店某一个房间的电话。

“看到这些插头了吗?”

“看到了,先生。”

“它们两两一组,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下面那个叫姊妹插头。面板亮起时,你把前面那个插头插进插孔中,来电者就会告诉你他要接哪个房间,然后你就把姊妹插头插进对应的房间号,再转动这个按钮把电话转进去。就这样。”

我点点头,“挺简单的。”

“我给你一个月的试用期。你上夜班。”

“没问题。”我说。

“现在就开始吧。”

经理说得没错。操作总机控制面板非常简单,几乎就是一项机械化作业。灯闪的时候,我就把第一列的插头插进插孔,“请接克里曼恩先生。”

我查一下旅客名册,克里曼恩先生住在231房间,我把姊妹插头插入对应231房间的插孔,按下接通房间的按钮。就这么简单。

我有种感觉,操作总机控制面板只是一个开始,我还可以晋升到夜班经理,接下来也许是总经理,因为这是一家连锁酒店,所以我能升到多高的职务还很难讲。我会以内行的身份写一个有关酒店经营的剧本,卖给某家电影公司,然后顺理成章地回到我梦寐以求的行业。

我已经上了两个晚上的班了。这天凌晨三点,有一位客人拨通了总机,“请帮我拨纽约。”

他把号码给了我。

我拔下房间的插头,拨通了纽约的号码。

铃响六下之后,一位女士的声音响起,“你好。”

“我帮您把电话转过来,”我说,“请稍等。”

我拿起接通房间的插头,盯着面板犯了愁。我不知道刚才到底是哪位客人拨通的电话。我看着面板上那些插孔,希望能够灵光闪现。我知道那位客人的房间在面板上大概哪片区域。我开始往那片区域的房间拨电话,希望能把那位客人找出来。我一共吵醒了十二名客人。

“我帮您接通了纽约的电话。”

“我在纽约没有熟人。”

“我帮您接通了纽约的电话。”

“你哪根筋搭错了吧?现在可是凌晨三点!”

“我帮您接通了纽约的电话。”

“弄错了,白痴!”

早上,经理来上班的时候,我跟他说:“昨晚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我……”

“我听说了,我可不觉得这事儿有趣。你被解雇了。”

显然,我没有当连锁酒店经理的命。我该另找他途了。

有一则广告招聘兼职汽车教练,我得到了这份工作。大多数的学生都很恐怖:红灯对他们来说什么也不是,他们似乎总是搞混刹车和油门,个个神经兮兮、活像群睁眼瞎,或者干脆就是打定主意要自杀的。每次去上班,我都觉得自己命悬一线。

我给不同的电影公司做兼职审稿人,前提是他们自己的审稿人忙不过来了,就这样我总算是没有神经失常。我为20世纪福克斯公司写了好些故事梗概。这家公司的编审是一位年轻有为的纽约人,叫詹姆斯·费希尔。

有天傍晚,他打电话给我:“你明天有空吗?”

“有空。”又可以赚三美元了。

“十点钟你来见我吧。”

“好的。”也许这是部重头书。那就是十美元。我的钱包已经又很瘪了。

我到他办公室时,费希尔正在等我。“你有兴趣到这里来上班吗?”

我几乎语无伦次了,“我——我很有兴趣。”

“那你被聘用了。周薪二十三美元。”

我终于重返演艺圈了。

正文 第十章

20世纪福克斯公司的工作氛围跟环球公司截然不同。环球公司轻松、随意,福克斯公司严肃、高效。这当中的主要原因在于制片部主任达里尔.F.扎努克。跟其他那些电影公司的头头不同,扎努克是公司的实际操盘手。他是一位天才的电影人,会参与公司每一部影片在每一个阶段的工作。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很清楚自己的地位。在一次全公司的制片会上,他转头对助理说:“在我没说完之前不要说‘是’。”

达里尔·扎努克对编剧非常尊敬。他曾经说过:“一部电影的成功归结起来就是三点:情节,情节,还是情节。千万别让编剧们知道自己究竟有多重要。”

福克斯公司有十二名审稿人,年龄从三十五岁至六十岁,他们当中多数人都是公司高级主管的亲戚,工作清闲,却拿着优厚的报酬。

朱利安·约翰逊是公司一名高层主管,有天早上他从办公室打电话给我。约翰逊身形伟岸、仪表堂堂,一度是鼎鼎有名的夜总会皇后得克萨斯·瑰楠的夫君。

“西德尼,从现在起,你只为扎努克先生本人写梗概。他有兴趣的书或是剧本,我希望由你来处理。”

“太好了。”

“每一次时间都会很赶……”

“没问题。”

我心里其实非常高兴。从此,公司收到的新小说和剧本中,那些最好的我都可以先睹为快了。

扎努克非常急切地想要弄些新东西出来压倒其他公司,我也就经常得工作到半夜。我喜欢现在这份工作,可又等不及要成为一名编剧。公司成立了年轻编剧部,我跟朱利安·约翰逊说我也想去。他对此表示赞同,但却并不希望我真的去。“你在为扎努克工作,”他说,“这是更为重要的事情。”

我那间小小的办公室在片场后面一栋老旧的木头房子里。片场一到晚上就空空荡荡的,只剩我一个人还在工作,周围漆黑一片,有时候我也会感觉很不安。有天夜里,我正在赶写一个故事梗概,那是一本令扎努克激动不已的书,一个相当恐怖的鬼故事。

我正在打字机上敲一句台词:“他拉开壁橱门,那具狞笑的尸体往他身上砸了下来……”办公室的壁橱门砰地打开了,里面的书飞得满屋都是,房子也开始抖了起来。我以打破一切纪录的速度冲出了屋子。

这是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次地震。

9月初,我的办公室里来了一位陌生人,他自我介绍说:“我叫艾伦·杰克逊,是哥伦比亚公司的审稿人。”

“你好,”我跟他握手,“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呢?”

“我们打算成立一个审稿人协会,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帮助。”

“我能做什么呢?”

“说服你们这里的审稿人成立一个协会,并加入我们。如果我们能够把所有公司的审稿人都召集起来,我们就可以成立一个委员会,跟公司谈判并达成协议。目前我们没有任何的影响力,我们报酬过低,工作超量。你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吗?”

我并不认为自己报酬过低、工作超量,不过我知道这是绝大多数审稿人的现状。“愿意效劳。”

“太好了。”

“也许有一个问题。”我提醒他说。

“什么问题?”

“福克斯公司几乎每个审稿人都是某位主管的亲戚。我想他们大概不会愿意牵扯进来,不过我们还是试试看吧。”

出乎意料的是,公司里所有的审稿人都同意在协会成立之后加入进来。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艾伦·杰克逊,他说:“真是太好了。其他所有公司的审稿人都已经签字了。我们要成立一个谈判委员会。对了,你是委员之一。”

谈判在米高梅公司的一个会议室举行。我们的委员会由来自不同公司的六位审稿人组成。跟我们隔着大会议桌而坐的是四位电影公司的高管。六只绵羊对四头雄狮。

埃迪·曼尼克斯是米高梅公司的一位高级主管,他以咆哮声拉开了会议的序幕,“你们有什么问题啊?”

一名委员开口说道:“曼尼克斯先生,我们的收入无法维持生存,我的周薪是十六美元,我都买不起……”

埃迪·曼尼克斯一跃而起,厉声说道:“我可不要听这种废话!”然后他就气冲冲地奔出了会议室。

我们六个人都吓呆了。会议到此结束了。

另一位高官摇了摇头:“我去看看能不能把他拉回来。”

几分钟之后,他带着满脸怒容的曼尼克斯回来了。我们都胆战心惊地看着他。

“你们到底想要怎样?”他开口问道。

然后我们开始了谈判。

两个小时之后,一个所有电影公司认可的官方审稿人协会宣告成立。电影公司方面的谈判委员会同意给每位在职审稿人支付每周二十美元五十美分的底薪,对兼职审稿人的酬劳则上调百分之二十。我当选为协会副会长。

多年后,当我再次遇见埃迪·曼尼克斯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当时上演了多么精彩的一出戏。我打电话给奥托和纳塔莉,告诉他们事情的始末。他们都高兴坏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打完电话之后,奥托就到处跟朋友宣扬:他儿子如何凭着一己之力帮助好莱坞的电影公司躲过了一场毁灭性的罢工。

格蕾丝的公寓里来了很多新房客,其中有一个内向的年轻人叫本·罗伯茨。他跟我同龄,个子矮小,黑皮肤,头发稀疏,脸上总是笑盈盈的。他说话干脆简洁,富有幽默感。我俩很快就成了朋友。

本是一名编剧,不过他以前只给利昂·埃罗尔写过一个短剧。我和他开始了合作。每天晚上,我都会和本去街角的药杂店买个三明治当晚餐,或者去一家廉价的中餐馆解决晚饭。跟本合作非常轻松。他非常有才华,才几个星期的时间,我们就创作了一篇小说。我们把小说寄给每一家电影公司,迫切地等着蜂拥而来的报价。

没有等来任何报价。

我和本又写了一本小说,结果还是一样。我们觉得,这些电影公司显然都不是慧眼识珠的伯乐。

第三本小说同样无人问津,我们开始有些气馁了。

有一天,我说:“我有了一部荒诞小说的构思,就叫《危险假期》吧。”我把构思讲给本听,他很喜欢。我们写好了脚本,发给各家电影公司,还是杏无音信。

一周之后,我回到寄宿公寓时,本正在等我,他看上去非常兴奋。

“我把小说拿给一个熟人看了,特德·里奇蒙德,是PRC的制片人。”

PRC是制片发行公司的简称,那公司居于好莱坞最小的电影公司之列。

“他很喜欢《危险假期》,”本说,“他会给我们五百美金,包括编写剧本的费用,我跟他说我得先跟你商量,然后再通知他结果。”

我欣喜若狂。我们当然要接这个活啦。在好莱坞,你的银幕处女作就是你最重要的一个资本。我想起了自己在纽约的遭遇。

你发表过作品吗?

没有。

等你有大作发表之后再来吧。

现在则成了:“你有作品拍成过电影吗?”

“没有。”

“等你有大作拍成电影之后再来吧。”

好,现在我们终于有作品了——《危险假期》。

几个月前,我结识了利兰·海瓦德经纪公司文学部门负责人雷·克罗赛特,这家公司是好莱坞一家顶级的天才经纪机构。不知道为什么,克罗赛特很看好我,答应日后做我的经纪人。

我打电话给雷,把特德·里奇蒙德看好我们作品的消息告诉了他。

“我和本的第一本小说有人看上了,”我说,“《危险假期》。”

“是哪家公司?”

“PRC。”

“PRC是个什么公司。”

他的回答令我们泄气不已。这个PRC居然连业界顶级经纪人雷·克罗赛特都闻所未闻。

“这家公司的全名是制片发行公司。他们公司的一位制片人特德·里奇蒙德答应支付五百美元,包括剧本编写在内。”

“你们签约了吗?”

“呃,我们说我们会通知他,不过……”

“等我电话吧。”雷说完就挂了电话。

两小时后,雷的电话来了:“我刚刚把你们的故事卖给派拉蒙了。他们同意付一千美元,还不用写剧本。”

我的第一反应是震惊不已,不过此中的规则我还是了解的。每家公司在收到剧本的同时也会收到剧情梗概。雷给派拉蒙打电话说已经有别家公司买下了《危险假期》,于是他们就提高了价码。

“雷,”我说,“这真是——真是太好了——不过我们不能接受。”

“你说什么呢?这个价格可是原来的两倍,而且是家大牌公司。”

“我不能这么做。我觉得我们对特德·里奇蒙德有责任……”

“听着,给他打电话,实话实说。我相信他会体谅你们的。”

“我试试吧。”我说。

可我相信特德·里奇蒙德不会体谅我们的。

我往他办公室打电话,秘书说:“里奇蒙德先生在剪辑室,不能受干扰。”

“您能转告他,让他打电话给我吗?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会转告的。”

一小时后,我又拨电话过去。

“我必须跟里奇蒙德先生谈谈。事情很紧急。”

“很抱歉,他不能受干扰,我已经把您的事转告他了。”

那天下午我打了三次电话,最后只好放弃了。

我打电话给雷·克罗赛特:“里奇蒙德没有回我的电话。我们就跟派拉蒙签约吧。”

“四个钟头前我已经签好了。”

本回来后,我把事情的最新进展告诉了他。

他很兴奋。“真是太棒了,”他说,“派拉蒙是家大公司。可是我们怎么跟特德·里奇蒙德交待呢?”

问得好。我们怎么跟特德·里奇蒙德交待呢?

当天晚上,我往特德家里打电话,他本人接的电话。

因为我自觉心中有愧,所以干脆就先发制人:“我今天给你打了有半打电话了,你干吗不给我打回来呢?”

“对不起,我在剪辑室……”

“呃,你应该早点打回来的。因为你的缘故,我和本差点丢掉了一个合约。”

“什么意思?”

“派拉蒙刚刚把《危险假期》买走了。他们主动要买,我们没法找到你,所以最后就卖给他们了。”

“可是我已经把这个片子排上档期了,我们……”

“别担心,”我安慰他说,“你们运气好,我和本还有一篇小说给你,比《危险假期》刺激得多,叫《巴拿马之南》,很有戏剧性,是一个爱情故事,同时还有悬疑和许多的打斗场景。是我们目前为止最好的作品。”

片刻的沉默。“那好吧,”他说,“明天早上八点在猪和口哨酒吧见,我和亚历克斯都在。”

亚历克斯是PRC的行政总裁。

我说:“一言为定。”我放下听筒,对本说道:“我们别吃晚饭了。我们必须马上赶出一个剧本,一个爱情悬疑片,还要很多的打斗场景。明天早上七点之前必须赶出来。”

我和本干了整个通宵,反复推敲创意,弄出了一条主线,增加这个角色,又减去那个角色。整个过程中,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已经江郎才尽。终于,早上五点,我们写好了《巴拿马之南》。

“成功了!”本说,“今天早上就拿去给他们看?”

我表示同意。我把闹钟调到七点,这样,去见他们之前我还能睡上两个小时。

闹钟响起,我一跃而起,匆匆翻了一遍我们昨晚的创作。这东西很糟糕,情节、角色、对白,我通通不喜欢。可是我还是得去见亚历克斯和特德。

八点钟,我悄然抵达猪和口哨酒吧,特德和亚历克斯坐在一个小包间里等着我。我带了两份复印件。

“我已经迫不及待要一睹为快了。”亚历克斯说。

特德也点头,“我也是。”

我坐下,给了他们一人一份复印件。他们开始看了起来。我如坐针毡。他们在翻页,没有评论。继续翻页,还是一片沉寂。

我们真是活该。我想,人在这样的压力之下怎么可能写出好东西来呢!

他们同时看完了。亚历克斯抬头看着我,“太棒了。”

“太精彩了。”特德也附和道。“你说的没错,这个比《危险假期》好。”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付五百美元。”亚历克斯说。“你和本把剧本也写了。”

我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成交。”

我和本创造了一个奇迹。我们在二十四个小时内卖掉了两篇小说。

当天晚上,我和本去了好莱坞著名的穆索法兰克餐厅庆贺我们的胜利。我们头一次去得起这家餐厅。那天刚好是我二十四岁生日的第二天。

《巴拿马之南》由PRC公司出品,罗杰·普莱尔和维吉尼亚·薇儿主演。派拉蒙拍摄了《危险假期》,改名为《夜空飞行》,理查德·卡尔森和南希·凯利主演。

好运开始频频光顾到我和本身上。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辞去福克斯公司审稿人的工作。扎努克先生以后可就靠不上我了。在我离开福克斯之后不久,我和本又卖了一篇小说《冒牌英雄》给好莱坞一家拍二类娱乐影片的小公司——字母组合公司,《危险女士》和《投机女士》给了PRC。每创作一篇小说及剧本改编,我们都有五百美元进账,我和本两个人平分。要说这是些载入史册的影片未免有些夸张,不过至少我们的创作得到了认可。

合众电影公司——顶级的二类娱乐影片创作公司——的制片人莱昂纳多·菲尔兹买下了我们的《卡特案中的地区检察官先生》。通过这部小说及剧本改编,我和本收到了丰厚的六百美元。

这部片子非常成功,莱昂纳多·菲尔兹给我打来了电话:“我们打算跟你和本签约。”

“好啊!”

“周薪五百美元。”

“给我俩每人五百吗?”

“给你们这个创作团队。”

我和本在合众公司干了一年的编剧,然后合同就到了期。圣诞节时,莱昂纳多·菲尔兹派人把我们叫了去。

“你们两个小伙子干得不赖。我们打算续聘你们。”

“真是个好消息,莱昂纳多。我们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把周薪调到六百美元。”

莱昂纳多点点头,“等我电话吧。”

我们没能等到这个电话。

我去找雷·克罗赛特,问他何不给我们在大公司找份工作。

“恐怕你俩的资历还不够有说服力。要是你们没有写过先前那些片子,也许机会倒还多一些。”

于是我和本只好继续写我们的二类娱乐影片。这就是生活。

感恩节时,我回了趟芝加哥,看到理查德和爸妈真是太好了。奥托坚持要叫邻居们一起来过节,好让他们一睹自己这位在好莱坞举足轻重的儿子的风采。

正文 第十一章

回家真是太好了。理查德长大了,他已经初中毕业,打算上高中了。这趟回家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娜塔莉和奥托还是战争不断,只不过夹在他俩中间的人现在已经换成了理查德。

我跟娜塔莉和奥托谈了这件事,不过他俩积怨太深,停战是不可能了。他们两人就是不适合对方。

我想,是时候带理查德去好莱坞了。我和本赚来的钱足够养活我们兄弟两个了。

我问理查德:“你愿意跟我去好莱坞吗?”

他盯着我:“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兴奋地尖叫起来,我觉得自己的耳膜都要被震破了。

一周之后,理查德住进了格蕾丝的寄宿公寓。我把他介绍给了大家,头一次看见他那么开心的样子。我这才意识到,以前我们兄弟之间的思念是多么深切啊。

我和理查德离开芝加哥三个月之后,娜塔莉和奥托离婚了。我的感觉很复杂,不过仔细想想,这对大家来说都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有天清晨,我接到一个电话。

“西德尼吗?”

“是我。”

“嗨,老兄,我是鲍勃·拉塞尔。”

我才不是你老兄呢,而且我压根儿就不认识什么鲍勃·拉塞尔。八成是搞推销的。“对不起,”我说,“我没时间……”

“你真应该跟马克斯·里奇合作的。”

我一下子呆住了。这事有谁晓得啊?然后我马上想起来了,“西德尼·罗森塔尔!”

“是鲍勃·拉塞尔。”他纠正道。“我打算来好莱坞看你。”

“太好了!”

一周后,鲍勃·拉塞尔住进了格蕾丝公寓里的最后一个空房间。能再见到他真是太好了。他还跟以前一样意气风发。

“你还写歌吗?”我问他。

“当然。你真不应该放弃的。”他责怪道。

爱好交际的理查德在好莱坞上层广交朋友。他有时候会带朋友到格蕾丝的公寓来,有时候也会应邀去别人家串门。

有天晚上,我们应邀去参加一个晚宴。出发之前,我去冲澡。伸手拿香皂的时候,腰椎间盘忽然突出,我倒在地上,痛苦万状。我卧床休息了三天,心里明白,不管我接受与否,这个毛病都将伴我度过此生。

有天晚上,娜塔莉打电话过来,“亲爱的,有件事儿要通知你。我结婚了。”

我为她欢欣鼓舞,希望这次她能得到应有的宠爱。“他是谁?我认识吗?”

“他叫马丁·李博,是开玩具厂的,人很豪爽。”

“听着很不错哦。”我兴高采烈地说道。“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呢?”

“我们会去看你们的。”

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理查德,他跟我一样兴奋。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我们又接到了奥托的电话:“西德尼,我打电话就是告诉你一声,我结婚了。”

“哦?”这可真是个意外的消息,“我认识她吗?”

“你不认识。她叫安·柯蒂斯,是一个很好的女人。”

“嗯,我真是为你高兴,奥托。希望你们幸福。”

“肯定会幸福的。”

我倒觉得这没准儿。

鲍勃·拉塞尔的到来让我感觉像是跟家人重逢一样。

他带来了最近写的一首歌。“是一首感伤的恋歌。”鲍勃说。“听听你有何高见。”

我在钢琴上弹了一遍,说道:“很美。”我忽然计上心头,“周日有位歌手要在东区一家俱乐部开首唱会。我打赌她肯定愿意唱这首歌。我拿去给她瞧瞧,你意下如何?”

“请便。”

第二天,我去了那家俱乐部,那位歌手正在排练,我把鲍勃的歌拿给她过目。

“我很喜欢。”她说。“我付你五十美元。”

“成交。”

我把钱交给鲍勃,他非常高兴,“谢谢你,现在我也是专业人士了。”

好莱坞每天都有些小风小浪,而在欧洲,一场真正的风暴正在酝酿。这场风暴始于1939年,德国和苏联侵略了波兰,英国、法国、澳大利亚随后便对德宣战。1940年,意大利与德国结盟,共有十二个欧洲国家进入了战争状态。美国宣布保持中立,不过这样的状态没能持续多久。

1941年12月7日,日本突袭珍珠港,第二天,富兰克林.D.罗斯福总统对日宣战。

罗斯福宣布参战后一个小时,米高梅公司主管路易斯.B.迈尔受公司总裁尼古拉斯·肖恩克之托召集了高级制片及导演会议。大家到齐之后,迈尔神色肃穆地说道:“昨天的珍珠港事件你们应该都听说了吧?我们绝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一定要奋起反击。”他环视屋子。“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位都会跟我一样,支持我们那位了不起的总裁——尼古拉斯.M.肖恩克。”

本、鲍勃和我都在适合从军的年龄,也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被征召入伍了。

本说:“新泽西迪克斯堡有一支战训电影制作部队。我打算去试试。”

第二天他就去主动请缨,部队很高兴地接纳了他。一周之后,他就启程东去了。

“你有什么打算呢?”我问鲍勃。

“我还不知道呢。我有哮喘症,部队不会要我的。我打算回纽约看看能做什么。你呢?”

“我想去参加空军特种部队。”

1942年10月26日,我提交了加入空军特种部队的申请。

要想申请成功,必须有三位知名人士的推荐信。我并不认识什么知名人士,于是写信给那些国会议员,说我决意为国效力,需要他们的帮助。两个月之后,我终于如愿弄到了三封推荐信。

下一步就是去洛杉矶市中心的联邦政府大楼参加笔试。屋里一共有大约两百名考生。考试时间四个小时,包括逻辑、词汇、数学和常识几个部分。

数学部分可把我给难住了。因为转学太过频繁,我几乎没有什么数学基础。这个部分大多数的题我都没答上,心想自己肯定是通不过了。

三天后,我收到了参加空军特种部队体检的通知。我居然通过了笔试,这可真是大出意料。后来我才知道,通过那次笔试的人只有三十个。

我去城外一家兵工厂参加体检,心里充满了自信,觉得自己一定能顺利过关。

检查结束之后,医生问道:“你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先生。”我忽然想到自己有椎间盘突出的毛病,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要紧的事情,“我……”

“什么问题?”

我意识到事情现在有点玄了,“我是有一个问题,先生,不过无关紧要。我有椎间盘突出的毛病,不过……”

他在我的表格上写下“椎间盘突出”的字样,然后拿起一个橡皮图章,上头用红色的字写着“不合格”。

“等一下!”我说。

他抬头看着我,“哦?”

我不能让任何事情成为绊脚石。“那个椎间盘后来再没有脱落过,已经全好了。我甚至都记不起上次发作的时间了。我跟您提起它,不过是因为以前犯过这个毛病而已。”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不过我知道,如果他在我的表格上敲了红章,我就完了。我不停地说啊说啊,最后他终于放下了图章。“那好吧,既然你确信……”

我用最最诚挚的声音说道:“我完全确信,先生。”

“很好。”

我入选啦!现在就剩视力检查了,这个当然不成问题。

他们打发我去了另一间办公室,有人给了我两张索引卡,每张上面都有一位验光师的名字,我可以到其中一位那里去接受视力检查。

“拿上卡片去找一位大夫,”工作人员告诉我,“通过了的话,就让他签字确认,然后再拿回这里来。”

我回到格蕾丝的公寓,告诉理查德一切顺利。照现在的情形,我很快就能去空军特种部队了。

想到我就要离他而去,理查德觉得很恐慌,“那以后这里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格蕾丝会照顾你的。”我安慰他说,“妈妈和马丁也很快就要来了。再有,这场仗打不了太久的。”

预言家西德尼。

第二天早上,我去见了弗雷德·瑟夫尔医生,第一张卡片上写着他的名字。他的接待室里挤满了等候视力检测的家伙。我等了一个小时。最后有人带我去了医生的诊室。

“坐下吧。”他看看我递过去的卡片,点了点头,“嗯,飞行员?”

“是的,先生。”

“好吧,我们来看看你有没有他们要求的二十/二十的视力。”

他带我走进一间小房间,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视力检查表。瑟夫尔医生把屋里的灯关上了。

“从上往下念。”

先前几行都很容易,最后两行就不行了。我一个字母都看不清。不过,能到这个程度肯定就没问题了。

灯光重新亮起。

医生正在往卡片上写字。

我成功了!

“把这个交给前台吧。”他说。

“谢谢医生。”

我边往外走边看了看卡片。卡片上写着我的名字,最下边写着“体检不合格,视力缺陷”,还有个签名“弗雷德·瑟夫尔医生”。

我无法相信这一切,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什么都阻挡不了我进入空军特种部队的决心。

我拿着卡片往诊所外头走。

前台接待员说:“先生,请把卡片给我。”

我假装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先生——”

我已经走出了门。

我还可以去另外一个医生那里。可是,怎么才能确保通过他的检测呢?

一小时后,我去了我的固定验光师塞缪尔·彼得斯的诊室,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了他。

“视力要达到二十/二十。”他解释说。“你必须看清每一行字母。”

“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帮我吗?”

他思索片刻,“有的。”

他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副眼镜,镜片厚得就像玻璃瓶嘴。

“这是什么?”

“这就是能送你进空军特种部队的法宝。”

“怎么弄呢?”

“去做视力检测之前,你先戴一会儿这个。这个镜片能够阻止你看东西,而你的眼睛会努力摆脱它的限制。这一来,到你去做视力检测的时候,你的视力就会比原先的好。”

“太好了。”我说。我跟他握手,道了谢,随后就离开了。

我跟第二位医生——爱德华·盖尔医生——约的时间是第二天上午十点。

我走进他诊室所在大楼的大堂,找了张长椅坐下。我戴上那副厚厚的眼镜,静等奇效发生。

离预约时间还有三十分钟的时候,我摘下眼镜,来到盖尔医生的接待处。

“谢尔顿先生,”护士说,“医生正等着给你检查呢。”

我得意地笑了,“谢谢。”

我走进诊室,把卡片交给盖尔医生。他看了一眼,说:“哦,空军特种部队?坐下吧。”

医生关了灯,我眼前只剩了一张视力检查表。

“开始吧,从最上面一行开始。”

有一个小问题。检查表上的字母我一个都看不清楚。

他等了一阵,“你可以开始了。”

第一行那个字母也许是个很大的A,但又不是很确定。我只好赌一把了,“A。”

“好,继续。”

没法继续了。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看不到……”

他盯着我,“下面那一行呢?”

“我——我看不清。”

“开玩笑吧?”他很生气,“那几行你都看不清?”

“看不清,我……”

“就这样你还想去空军特种部队?做梦吧!”他拿过我的卡片,开始写起了什么。

眼看最后的机会就要离我而去。我大惊失色,开始语无伦次地说了起来。“等等,”我说,“先不要写。”

他抬头吃惊地看着我。

“医生,您不知道,我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合眼了。我一直在照顾我妈妈。我的眼睛累坏了,一直没有恢复。我最喜欢的舅舅刚刚过世了。真是太糟糕了。您得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静静地听我把话说完。可是等我说完之后,他却说道:“恐怕没有办法让你……”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他肯定听出了我话语中的绝望,于是摇了摇头,“好吧,我们明天再测一次,不过你这是在浪费……”

“哦,谢谢你,”我赶忙说道,“我明天再来。”

我又狂奔到了我的验光师的诊室里。

“我真得好好谢谢你。”我伤心地说道,然后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了彼得斯医生。

“那副眼镜你戴了多久?”他问。

“二十,二十分钟。”

“只要戴十分钟就够了。”

现在他才告诉我。“这事对我很重要,”我说,“我必须想办法补救。”

他坐回到椅子上,想了一会儿。“他让你看表时,屋里的灯熄了吧?”

“熄了。”

“好。”

他走进一间小储藏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张视力检查表。

“哦,太好了,”我说,“我可以把这个背下来,然后……”

“不行。不同的视力表有不同的字母。”

“那么我该?……”

“照我说的做,拿这张表来练习。你眯着眼睛看字母,这样能提高你的视力。好好练,练到你能看清最下面两行字为止。屋里都是黑的,你这么做他也看不出来。”

我半信半疑,“你确定这样……”

“你自己决定好了。祝你好运。”

整个晚上,我都在练习眯着眼睛看视力表。这样做似乎有点儿效果,不过我还是不敢肯定到了盖尔医生那儿是否还管用。

第二天上午十点,我又去了盖尔医生的诊室。他一看到我,就说:“我不明白我们干吗要自找麻烦,昨天……”

“就让我试试吧。”

他叹了口气,“那好吧。”

我们回到昨天那个房间里。他把灯关上,“好了。开始吧。”我坐在椅子上,开始眯着眼睛看视力表上的字母。彼得斯医生说得没错,我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那些字母。我看清了每一个字母,包括最下面那一行。屋里重新亮起了灯光。

盖尔医生惊讶地看着我,“真是没法相信。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他说。“最后两行有少数几个字母你看错了。你的视力是二十/二十二。看看空军特种部队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在表格上签了字,然后递给了我。

第二天上午,我去联邦政府大楼找一位军官报到。他看了看卡片,说:“二十/二十二。不赖呀,不过我们不能让你去开战斗机,因为那个需要二十/二十的视力。”

我惊呆了,“您是说我不能……”

“我告诉你要做什么吧。你听说过战时特训部队吗?”

“没有,长官。”

“这是空军一个新的分支,以前叫民航巡逻队。战时特训部队的人会训练你驾驶飞往欧洲的运输机,或者成为一名飞行教练。不过不飞战斗机。你愿意去吗?”

“愿意,先生。”我就是想成为一名空军飞行员。

“你不会成为空军的正式成员,所以得自己准备制服。你能拿到学员工资,也会有个住的地方。你接受吗?”

“接受,长官。”

“你将在犹他州里奇菲尔德受训。报到时间是下下个周一。”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纳塔莉和丈夫一起来了洛杉矶,我和理查德终于见到了马丁。他个子不高,身材壮实,灰发,表情和善。我立马喜欢上了他。我们大家一起吃了顿饭,我跟纳塔莉和马丁讲了自己的近况。

“那么说,你需要一套制服。”马丁说。“我们去买吧。”

“你不用……”

“我很乐意给你买衣服。”

我们的制服没有什么具体规定,马丁便带我去了一家海军制服商店,买了一套剪裁精美的军官服,还有一件飞行员皮夹克。我还买了一条白色围巾围在脖子上,这样就更像是一名王牌飞行员了。

我准备好了要为美国的胜利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正文 第十二章

犹他州里奇菲尔德小镇,四面为门罗山所环绕,人口六千五百。小镇主街上有一家舒适的宾馆。按照指示,我们这些学员在宾馆办理了入住手续,随后又回到大堂里。我们一共有十四个人。在大堂等了三十分钟以后,一位身着制服、个子很高、满脸沧桑的人走了进来。

他扫了我们一眼,“都办理好入住手续了吗?”

大家齐声答道:“是,长官。”

“很好。我是安德森上尉,是你们的总教官。这里去机场有十五分钟路程,每天上午会有一辆大巴来接你们。晚上好好睡一觉吧,这是很有必要的事情。”

说完他就走了。

第二天早上,一辆军车载着我们去了机场。机场比我想象中的要小得多。

安德森上尉正在那里等我们。“跟我来。”

他往旁边一栋房子走去,我们也跟了过去。这栋房子现在改成了学校,房间都成了教室。

我们坐下后,安德森上尉说:“你们要接受的是六个月的飞行课程,”他顿了一顿,“不过现在是战时,所以我们要在三个月之内学完这些课程。你们要上地图课、空气动力学、气候学、航空学、跨国飞行计划和动力学,还要掌握莫尔斯电码和降落伞打包的技术。每门课都分别有一位教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长官。”

我们的第一堂课是空气动力学。课上了一个小时。快下课的时候,教官说:“我把空气动力学课本发给你们。你们的课后作业就是一到二十章的那些作业,明天上课前完成。下课。”

我翻了一下课本。每一章后面都有一长串的问题。看来我得很晚才能睡觉了。

接下来的一堂课是航空学。一小时后,快下课时,教官说:“课本发给你们,完成一到十五页的作业。”

我们面面相觑。这样的作业可是够繁重的。

第三节课是动力理论。这门课非常专业,我记了很多的笔记。终于快要熬到头了,教官又开口了:“你们的课后作业是阅读课文,完成一到一百二十页的作业。”

这真是让人忍俊不禁。这些堆积如山的课后作业根本没办法完成,我们的课还没上完呢。最后一堂课是降落伞打包——这可真是件复杂又乏味的工作,尤其是在经历了这么漫长难挨的一天之后。

安德森上尉说过,这原本是六个月的课程,你们要在三个月内学完,现在我们终于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了。按我看,为了完成作业,每一位学员肯定都熬夜到了凌晨四五点。

每一天都是同样的日程安排。上完课之后,我们还要去机场熟悉各自的飞机。我要飞的是派柏-卡布飞机,这是一种螺旋桨飞机,教官和学员并排而坐。

我们来这里的目的都是学飞行,可是我们的课后作业如此繁重,每天都得撑到凌晨三四点才能完成,搞得我们都巴不得飞行课能推迟,好让我们有时间完成作业。

我被安排为安德森上尉的手下。第一次上飞机前,他看着我收拾好降落伞,背到身上。随后我们上了飞机。

他说:“仔细观察我的每一个步骤。”

我看着安德森上尉动作娴熟地让飞机升入空中。“你必须记住很重要的两点。第一点是旋转,你的头要随时保持转动,要眼观六路,看看是否有其他飞机向自己靠近。第二点要牢记的是协调速度和高度,这样你才不会有撞机的危险。”

我们不停地往上升,我发现机场完全为群山所环绕。等我们攀升到七千五百英尺的高度时,安德森上尉说:“现在我们要转圈了。”然后飞机开始迅速盘旋着往下降。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我晕机。

安德森上尉嫌恶地看着我。我窘得面红耳赤。

第二天,我们练了失速和四叶式立体交叉,我又晕机了。

降落之后,安德森上尉说:“你今天吃早饭了吗?”

“吃了,长官。”

“从现在开始,你在午餐之前不要吃东西。”

这就意味着我从头天晚餐到第二天下午一点半之间什么也不能吃。

从安德森上尉第一次让我自己控制飞机之后,晕机的感觉彻底离我而去了。从那以后,我开飞机的时候都能全神贯注,那种感觉美妙极了。

我每周都给待在格蕾丝公寓的理查德打电话,也打给纳塔莉和马丁,告诉他们我一切都好。一切进展顺利,我信心满满地告诉他们,我就要成为二战的王牌飞行员了。

有天理查德打电话来,“告诉你一件事儿,西德尼。我参军了。”

我的心脏忽然停止了跳动。他太年轻了——然后我才意识到他已经不是小男孩了。我说:“理查德,我为你自豪。”

一周后,他去了海军新兵营。

训练过程中,安德森上尉经常会突然关掉引擎。

“你的引擎熄火了,谢尔顿。赶快紧急降落。”

我低头看了看,没有地方可以降落。不过看他的神色,我知道他可不要听这样的解释。我慢慢地下降,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降落地点。

我正要准备降落,安德森上尉却又打开了引擎,“好了。升空吧。”

有一天,安德森上尉说:“你可以独自高飞了,谢尔顿。”听闻此言,我兴奋不已。

我点了点头,系好降落伞包,第一次独自一人走进了机舱。另一组飞行员正在看着我,我将飞机滑入跑道,很快就升入了高空。那种感觉可真是让人心醉神迷,一种自由的感觉,一种挣破地球束缚、飞向一个新世界的感觉,一种不再晕机的感觉。

我升到了六千一百英尺的起落航线高度,把日常的例行操作演练了一遍。

我得到的指令是在空中停留二十分钟。我瞟了一眼手表,是时候给那些人秀一秀什么叫完美的降落了。我推了一下操纵杆,开始下降。我能看到底下那帮人,他们都在机场上等着看我降落。

降落有一套固定的程式。多高的海拔对应什么样的速度,教官已经反复地教了我们无数遍。离地面越来越近了,我看着高度计,突然意识到自己对现在应该用什么样的速度并不清楚。而且,我学到的所有飞行知识突然之间全部离我而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慌乱之下,我把操纵杆推了回去,让飞机升高,以免坠机。我竭力去回忆海拔对速度的公式,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降落的时候,一个错误就能让我机毁人亡。我在高空一圈一圈地盘旋着,心惊胆战地思索着对策。我想到过跳伞,可是我知道部队是不容许损失任何一架飞机的。但是我也不能一直待在这上头,总得要降落啊。

我再次开始下降,徒劳地想要记起接近跑道时该用什么速度。下降到一千英尺,速度为六十英里每小时……三百英尺,速度五十英里每小时……我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呢?我绕机场盘旋三周,离地面越来越近。五十英里每小时,是太快还是太慢呢?我深吸一口气,就用这个速度往下冲了。

飞机落到地面,弹了起来,再次落回地面,再次弹起,最后终于停稳了下来,我把操纵杆推回去,拉下制动闸,战栗着下了飞机。

安德森上尉当时正要到镇上去,看到这一幕后赶忙跑回到机场。我下来之后他就冲了过来。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责问道。

我大汗淋漓,“我——我不知道。下次我……”

“不是下次。现在就上!”

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现在?”

“没错。回到飞机上,再次起飞。”

我想他肯定是在开玩笑。

“快去。”

他是认真的。我知道有句格言,“从马背上摔下来,赶紧再爬回去”。安德森上尉显然认为这句话同样适用于飞机。他这是让我去送死。我看着他的眼神,决定还是不争辩为好。我回到飞机上坐下,控制着呼吸。如果我死了,那就是他的错。

我滑向跑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盯着我的飞机。

我又飞上去了。我尽量让自己放松,全力以赴回忆我学过的关于速度、高度和飞行角度的知识。突然,感谢上帝,我的脑子又清醒了。我又一次在空中逗留了十五分钟,这一次却已经胸有成竹。我完成了一次近平完美的降落。

我走下飞机时,安德森上尉冲我吼道:“好多啦。明天再来。”

接下来的飞行训练非常顺利。不过,在集训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一天的经历却让我难以忘怀。

那天早上,在我起飞之前,安德森上尉说:“西德尼,有预报说这个方向会有一股强风暴。你一定要密切留意,要是看到风暴来了,就赶紧降落。”

“是,长官。”

我升空,爬升到既定的高度,然后开始绕着群山盘旋,一遍又一遍地演练转圈和熄火。这个方向会有一股强风暴……风暴来临时,赶紧降落……要是我进入风暴区域,找不到地方降落会怎样呢?我的眼前闪现出一个新闻标题:“飞行员身陷风暴区域”。

这条新闻会通过广播和电视播报。全世界都会屏气凝神,密切关注这位年轻学员能否安然脱身。在我下方的机场挤满了救护车和消防设施。我沉湎于这个白日梦中,为自己面对这个巨大灾难时表现的英勇而沾沾自喜。突然间,天空变得十分阴沉,因为我的飞机已经进入了风暴中心。我变成了睁眼瞎,周遭全是阴森的乌云。我根本无法看到机场和身边的一切,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四面八方都是险峻的山峰,而我随时都有可能撞上其中的一座。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机场是在我前方、身后,还是在我的侧面呢?

飞机开始被风吹得上下直打晃。出现在我白日梦中的那个新闻标题即将成为现实。为了避开周围的山峰,我开始兜起了很小的圈子,摇摇晃晃地逐渐往下降,尽量让飞机保持在原来的安全区域里。下降三十英尺之后,我看到了机场。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在下方观望。

我降落之后,教官怒冲冲地走了过来。

“你怎么回事?我告诉过你要留意风暴的。”

“对不起。您说过的,长官。风暴来得悄无声息。”

在抵达里奇菲尔德整整三个月之后,我获得了空军飞行胸章。

安德森上尉把我们召集在一起,“你们接下来就可以接受多引擎飞机Bt-19和DAt-6的飞行训练了。可惜,高级飞行学院目前都已经满员了。所以你们要保持待命状态,随时都可能会有名额下来。你们不用留在这里等,不过你们需要给中士留个电话,保证白天晚上都能找得到你们。一旦高级飞行学院有名额下来,我们就会马上跟你们联系。祝大家好运。”

我脑子里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本·罗伯茨。我想,我可以去纽约等。我在曼哈顿一家宾馆订了一个房间,然后把电话号码留给了中士。我有个预感,自己一到纽约就会收到归队通知。

我跟同学们告了别,当天下午就搭上了前往纽约的飞机,准备去见本。

正文 第十三章

这是一次非常平稳的愉快旅程。经济舱里坐得满满当当,我穿着空军制服、戴着锃亮的飞行胸章,因晕机不停地呕吐,所有的乘客都对我侧目而视。我不得不相信,如果让我去开战斗机,肯定会加快战争的进程,只不过失败的就得是我方了。

我们到了纽约,这里有布里尔大楼、RKO杰斐逊电影院,还有马克斯·里奇,过去的种种情景涌上心头,就跟来自另外一个时空似的。

本·罗伯茨来机场接我。见面后我们热烈地拥抱。回宾馆的路上,本告诉了我他的近况。

“我驻扎在迪克斯堡,写战时训练电影。你都没法想象那是些什么电影。有一部片子里,我们花了十分钟时间,向新兵演示怎么打开汽车发动机罩,就像给五岁孩子看的东西一样。你要在纽约待多久?”

我摇了摇头,“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一星期。我想应该更接近一小时吧。”我跟他讲了自己的处境。“我在等召我回部队的电话,随时都可能打来。”

我们去到我预订了房间的那家宾馆,然后我直奔前台,跟接待员说:“我在等一个非常重要的长途电话,非常重要。请务必在第一时间通知我。”

我和本约好了第二天晚上一起吃饭。

第二天上午,我打电话给我在加利福尼亚的经纪人路易斯·斯古尔,告诉他我在纽约,在飞行学院出现空缺前暂时有空。

他提议道:“你何不去一趟纽约办事处找我的同事朱尔斯·齐格勒呢?他那儿也许有事情让你这段时间来做。”

朱尔斯·齐格勒是纽约办事处的主任,四十多岁,肤色黝黑,精力充沛,性急而又有点神经质。

他说:“路易斯说你要来。你想找点东西写写吗?”

“呃,我……”

“我这儿有个有趣的东西。你知道杨·基耶普拉吗?”

“不知道。是一个节目吗?”

“杨·基耶普拉是欧洲的一位歌剧巨星,他的妻子玛塔·伊戈丝也是。他们在欧洲拍了很多电影。我们打算弄一出百老汇歌剧,叫《风流寡妇》。”

《风流寡妇》是弗朗茨·莱哈尔创作的一部轻歌剧,剧情是一位小国的王子追求一位富有的寡妇,好把她的财产留在自己的国家。这部歌剧在世界各地演出不断。

“他们想找人改编这部歌剧。你有兴趣见见他们吗?”

这事太不靠谱了吧?我在纽约待的时间还不够写一封信呢,更别说是百老汇歌剧了。

“我想我没……”

“呃,至少先去见见他们吧。”

杨·基耶普拉和玛塔·伊戈丝住在阿斯特酒店的一个套房里,我们就在那里见了面。基耶普拉开的门,看到我穿着制服他愣了一下:“你就是那位编剧?”

“是的。”

“请进。”

基耶普拉四十多岁,身材魁伟,说话有浓重的匈牙利口音。玛塔是个非常迷人的女子,身材苗条修长,一头齐肩鬈发,一脸亲切的笑意。

“坐吧。”基耶普拉说。

我依言坐下。

“我们打算演出《风流寡妇》,但又想把它改得现代一些。朱尔斯说你是一个很好的编剧。你以前有过什么作品呢?”

“《夜空飞行》、《巴拿马之南》……”我说了几部我和本合作的二类娱乐影片。

他们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一下。杨·基耶普拉说:“我们再通知你吧。”

那么说就是到此为止了。这样也好。

三十分钟后,我回到了朱尔斯·齐格勒的办公室。

他看到我就说:“他们刚刚打电话来了,同意由你来改编。”

我感觉仿佛有朵乌云当头罩了下来。我不可能做到的。百老汇是所有编剧向往的圣地,而我对百老汇歌剧创作又了解多少呢?完全是一无所知。我肯定会出大洋相的,还会把整部戏搞砸。再说了,我随时都可能接到召我归队的电话呢。

朱尔斯·齐格勒盯着我看,“你没问题吧?”

我实在没有勇气跟他说我不想接这个活,“好的。”

“他们希望能够马上开始。”

“没问题。”

我回到了宾馆。我真应该告诉他们我没办法做到的。仔细想想,我又意识到办法还是有的,那就是本·罗伯茨。我可以跟本一起来改编剧本。如果改编到一半时我被召回了部队,那么本也可以收拾残局。

我往迪克斯堡打电话。

他说:“有什么消息吗?”

“我打来就是要告诉你一个新消息,我要你和我一起改编《风流寡妇》。”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说:“我觉得你没喝多呀。”

“我是说真的。我跟这部剧的主演谈过了。他们让我们来改编。”

他无话可说了。

第二天,我去了《风流寡妇》将要上演的剧院。出品该剧的是新歌剧公司,公司的头姚兰达·梅罗伊里奥恩是一位丰满的矮个子女士,说话声音很是尖利。

这部歌剧有着一流的阵容。舞蹈设计由著名的乔治·巴兰切恩担纲,他是本世纪最具分量的舞蹈设计之一。巴兰切恩中等个头,身材健美,就像一位舞蹈演员。他总是一脸和善的笑容,说话时带着轻微的俄国口音。

导演是天才的菲利克斯·布伦塔诺,担任指挥的罗伯特·斯托尔茨同时也是一位出色的作曲家。年轻的首席芭蕾女演员米拉达·穆拉多瓦来自欧洲,她的表现令人赞叹。

我跟巴兰切恩、斯托尔茨、布伦塔诺开会讨论剧本。

导演说:“应该尽可能地现代,又不能失去当时的时代特色。”

巴兰奇恩说:“要搞笑逗趣。”

罗伯特·斯托尔茨的意见则是:“要轻快。”

好,要现代又要有时代特色,搞笑逗趣,轻快。

“没问题。”

我和本商量出了一个合作的模式。他白天都在新泽西的迪克斯堡写那些军训片,所以只能晚上来纽约,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一起工作到凌晨一两点。

我对于百老汇歌剧创作的惧意已经烟消云散。有了本的合作,什么事都变得驾轻就熟起来。他有着超乎想象的创造力,这给了我信心。

第一幕写完之后,我把本子拿去给制片姚兰达·梅罗伊里奥恩看。她看着剧本,而我则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她抬起头,厉声说道:“太差了,非常糟糕。”

我惊呆了,“可我们都是按照……”

她恶狠狠地说道:“你给我弄了个垃圾出来!垃圾!明白了吗?”

“对不起。请您告诉我哪些地方不满意,我和本好重新写过……”

她站起身,怒冲冲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就走了出去。

我最初的想法又回来了。我到底凭什么觉得自己有本事编什么百老汇歌剧呢?

我坐在那里,想着自己面临的灾难,乔治·巴兰切恩和菲利克斯·布伦塔诺走了进来。

“听说你写完第一幕了。”

我沮丧地点了点头,“是的。”

“让我们看看。”

我真是不想给他们看,“好吧。”

他们开始看了起来,我真希望自己当时不在场,在其他任何地方都行。

我听到有人轻笑了一声,是菲利克斯·布伦塔诺。随后又有人大笑起来,这回是乔治·巴兰切恩。随后他们一直都是边看边笑。

他们喜欢这个剧本!

看完后,菲利克斯·布伦塔诺对我说:“太好了,西德尼,就是我们想要的东西。”

乔治·巴兰切恩说:“希望第二幕也这么精彩……”

我已经等不及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本了。

在宾馆的时候,我都会待在电话机旁边,随时等候部队的来电。每次离开宾馆,我也都会给前台留话,告诉他们我的去向。

对于单身人士来说,在纽约你会倍感寂寞。我跟我们的首席芭蕾女演员米拉达·穆拉多瓦之间有过几次随意的谈话,相处得很是愉快。有一个周日,她正好没有排练,我就邀请她共进晚餐,她欣然同意。

我想要给她留个好印象,于是带她去了萨蒂餐厅,这是演艺界人士最爱光顾的一家餐厅。我仍旧穿着制服。

我们一边用餐一边聊起了这部歌剧,她说她非常高兴自己也能参与其中。

用餐结束后我叫侍者埋单。三十五美元,价格很对,唯一不对劲的是我口袋里没有三十五美元。我瞪着账单看了好久。当时可还没有信用卡这种新鲜玩意儿。

米拉达问:“账算错了吗?”

我赶忙回答:“没有。”然后我做出一个决定:“我去去就回。”

我起身走到餐厅门口,老板文森特·萨蒂就站在门口。

“萨蒂先生……”

“嗯?”

这事有点难办。文森特·萨蒂开餐厅可不是为了施舍那些吃白食的。

我紧张地开了口:“我的账单。”

他打量着我。他对吃白食的人再了解不过了。

“账单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问题。我——我只是——我没带——您知道——没带那么多钱。”我不知道米拉达是不是正在看着我,于是赶紧说道:“萨蒂先生,街对面美琪剧院即将开演的一部歌剧就是我编的,不过现在还没真正开演。现在——我——我身上的钱不够——我希望您能相信我,等剧开演了再还您钱。”

他点点头,“当然可以。没问题。而且,请放心,这里随时恭候您的光临。”

我的心境豁然开朗,“太感谢您了。”

“不客气。”他跟我握了握手,手中是一张五十美元的现钞。

我们的制片姚兰达不喜欢我和本写的所有内容。我有种感觉,在看到剧本之前,她的这种厌恶就已经先入为主了。

她总是唠叨:“演出肯定得砸,肯定得砸。”

我只能希望她不要有什么通灵的能力。

乔治·巴兰切恩、菲利克斯·布伦塔诺和罗伯特·斯托尔茨却非常喜欢我和本写的剧本。

排练时,姚兰达在舞台上上蹿下跳,对每一个人呼来喝去,活像只精力过剩的蚱蜢。我们这些专业人士忙都忙不过来,没人理会她那一套。

有天,在排练的间隙,巴兰切恩过来找我:“跟你说件事儿。”

“好。有什么问题吗,乔治?”

“没什么问题。我的朋友文顿·弗里德利正在创作一部新歌剧。他要找一位编剧,我向他推荐了你,他想见见你。”

我感激地说道:“谢谢。我会去见他的。”

巴兰切恩看了看表:“我已经帮你跟他约了一点钟见面。”

同时编两部百老汇歌剧?真是难以置信。

文顿·弗里德利是百老汇最为重要的制片人之一,作品包括《甜姐儿》、《姑娘疯狂》以及另外至少半打热门歌剧。弗里德利是一位讲求实效的制片人,谈话直入主题。

“乔治说你很出色。”

“只是尽己所能而已。”

“我正在筹备一部歌剧,剧名叫《大奖》,剧情是一个女孩为了募款支援前线,拿自己当奖品出售奖券,最后是三个大兵赢得了大奖。”

我说:“听起来很有趣。”

“我已经有了一位编剧,盖伊·博尔顿,不过他是英国人,我想他需要一个美国人跟他合作。你愿意吗?”

“愿意之至。”然后我又说道,“对了,我有一个合作伙伴,本·罗伯茨,他也可以一起来吗?”

弗里德利点点头,“好的。作曲是弗农·杜克和霍华德·迪克塔。”

百老汇两个响当当的人物。

弗里德利问我:“你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马上。”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肯定,心里却犯着嘀咕,自己随时会接到电话,随时要回高级飞行学院报到。

弗里德利又说:“我们的选角工作已经开始了。现在已经定了的有艾伦·乔恩斯和纳内特·法布雷。我带你去看看布景吧。”

我觉得很奇怪,剧本还没写好呢,布景却已经弄好了。弗里德利陪我走到了阿尔文剧院。

舞台上是一栋巨大的南部风格的白色房子,围着一圈木头栅栏。

我疑惑地看着弗里德利,“您不是说这部剧讲的是美国大兵中奖赢到一个女孩……”

弗里德利解释道:“这是上一部剧的布景。那部剧泡汤了,我们决定这部新剧就用原来的布景,这样可以省一大笔钱。”

我暗自琢磨,怎样才能在一栋哥特式的南方大宅里演绎一个现代战争故事呢。

“我们回办公室吧,我想让你见见盖伊。”

盖伊·博尔顿五十多岁,是一位极富魅力的英国绅士,他跟英国偶像级人物P.G.伍德豪斯合作过多部剧本。

我原来还担心,弗里德利又给他找来个编剧,他会很生气,可盖伊说的却是:“很高兴我们有机会合作。”

我放下心来,我们可以很好地相处。

回到宾馆,我问前台接待有没有给我的留言。他去查看的时候,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没有留言,西德尼先生。”

太好了。还没有哪家高级飞行学院有名额。

我跟本说:“我们要给文顿·弗里德利写一个歌剧。”

本沉默良久,“《风流寡妇》那个剧不要咱们了?”

“不是的,《风流寡妇》和弗里德利的剧一起写。”

“上帝呀,你怎么弄到这个活的?”

“不是我,是乔治·巴兰切恩弄来的。我们要跟英国剧作家盖伊·博尔顿合作。”

正文 第十四章

我快乐地忙碌着。与此同时,我也一直在等那个重要的电话。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我上午改编《风流寡妇》、下午写《大奖》、晚上再跟本一起弄两个剧本。我疲惫不堪,于是决定放松一下。

某个周日,我去了劳军联合组织在纽约的休假士兵娱乐中心。这里有音乐、有漂亮女郎、有舞蹈,还有食物,的确是战时的一处绿洲。

一位迷人的金发女招待走了过来,“想跳舞吗,大兵?”

当然,很愿意。

我们正要起舞,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说:“嘿,我们刚开始,不要打断……”随后我转身,是两名高大的警察。

“你被捕了,大兵。请吧。”

被捕了?“有什么问题吗?”

“冒充军官。”

“什么意思?”

“你穿的是军官的制服,你的军官证章呢?”

“我没有,我不是军官。”

“这就是你被捕的原因。走吧。”他们抓住了我的两边胳膊。

“等等。你们搞错了,我这么穿是得到许可的。”

“谁准许的,你妈吗?”

他们开始把我往舞池外边拽。

我大为惊恐,“你们不了解情况,我在空军一个特别部队,我们……”

“很好。”

他们推着我向门El走去,我接着说道:“我没骗你们。你们听说过战时特训部队这个名称吗?”

“没有。”

我们已经来到了屋外。路边停着一辆警车。

“上车。”

我打定主意不上车,“我不上。你们可以打电话问问。我告诉你们,我在空军服役,我所在的部队叫战时特训部队,我们他妈的想穿啥就穿啥。”

两位警察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位说道:“我想你准是疯了,不过我可以去打个电话。打给谁?”

我把号码告诉了他。

他转头对同伴说道:“你盯着他。我们还可以给他加个‘拒捕罪’。我马上回来。”

二十分钟后,这家伙满脸迷惑地回来了。

“怎么啦?”另一个问道。

“接电话的是一位将军,他怪我居然不知道有战时特训部队,把我训了一顿。”

“你是说这是个合法组织?”

“我不知道是不是合法,但是真有这么个组织,是空军下面的。”

另外那个警察松了我的胳膊。他说:“对不起,恐怕我们是弄错了。”

我点了点头,“没关系。”

等我回去的时候,我的舞伴已经跟别人翩翩起舞了。

跟盖伊·博尔顿的合作非常愉快。他写过很多成功的剧本,对戏剧非常地精通。他说一些英国习语,我们负责用美国人的说法将其表述出来。我想起了萧伯纳的一句妙语:“美国和英国是被同样一种语言分开的两个民族。”

盖伊在长岛租了一栋漂亮的房子,每逢周末,我和本就去那里跟他一起工作。他交游广阔,有一群很有意思的朋友。

在他家的一次晚宴上,我旁边坐了一位年轻女士,此前我从未见过比她更美的人儿。她说:“盖伊说你在跟他合作一部百老汇歌剧。”

“是的。”

“肯定很有趣。”

我问她:“请问您在哪里高就?”

“我是一个演员。”

“对不起,我还不知道您的芳名。”

“温蒂·巴里。”

温蒂是英国人,在英国出演过六部电影。她的教父是J.M.巴里,他把温蒂的名字用在了里面。我深深地被她迷住了,可她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晚宴之后我问她:“你还好吧?”

她摇了摇头,“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们走了出去,在溶溶月色之下沿着一条砾石小径漫步。战时灯火管制,四下里都没有灯光,唯一的光源就是那轮满月。走着走着,温蒂忽然哭了起来。

我停下脚步,“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发生什么事了?”

“我——我男朋友。他——他打我。”她几乎泣不成声了。

我不由得愤慨万分。“你怎么能容忍呢?没有人有权利这么做。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我——我——不知道。很——很——难。”

她开始啜泣起来。我张开双臂把她拥入怀中。

“温蒂,听我说。如果他现在就打你,以后只会是变本加厉。赶紧离开他吧。”

“我知道你说的没错。”她深吸一口气。“我会的。”

“这样对你自己好。”

“我感觉好多了。谢谢你!”

“这是我的荣幸。你住在纽约吗?”

“是的。”

“明天晚上有安排了吗?”

她抬头看着我,“没有安排。”

“我们一起吃饭吧。”

“好的。”

第二天晚上,我和温蒂在萨蒂餐厅共进晚餐,我们相处甚欢。随后的两个星期里,我们都在一起。

某个周五的早晨,我接到一个电话。

“西德尼吗?”

“是我。”

“你生活如意吗?”

“非常如意。怎么啦?”

“既然你很如意,那就不要再见温蒂·巴里。”

“你说什么?”

“你知道谁在给她付房租吗?”

“不知道。我们没有——她没有跟我提起过。”

“巴格西·西格尔。”

一个犯罪集团的杀手。

温蒂·巴里就此彻底离开了我的视线。

我见到了出演《大奖》的两位明星艾伦·乔恩斯和纳内特·法布雷。艾伦·乔恩斯一副明星相,身高差不多六英尺,体格健壮,笑起来非常爽朗。他有一副美妙的歌喉,是唱片业界的偶像级人物。可人儿纳内特·法布雷二十刚出头,身材超棒,性格乐观开朗,是个天生的喜剧演员——这个角色真是非她莫属。

我对这部音乐剧充满了信心。

有一天排练之后,导演罗伊·哈格雷夫跟我说:“你们这两个年轻人,剧本写得太棒了。”

我想起了姚兰达·梅罗伊里奥恩的话——彻底砸了。“谢谢你,罗伊。”

“我有个朋友在搞一出音乐剧,需要一位编剧,我向他推荐了你。你有兴趣见见他吗?”

不可能了。我和本已经在同时弄两个剧本了,而且我还在待命,随时都可能回空军部队去。

“好的。”我说。

“他叫理查德·科尔马,是桃乐丝·吉尔加勒的丈夫。”

桃乐丝·吉尔加勒为报纸撰写专栏文章,深受大众欢迎,我也读过她的作品。桃乐丝、科尔马伉俪在百老汇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我去打电话给迪克,帮你们约个时间。”

罗伊去打了电话,然后告诉我:“明天上午十点整。”

理查德·科尔马制片、导演、出演过多部百老汇当红音乐剧,年纪却刚刚三十出头。他身材纤长,很热情、很客气。

他说:“罗伊说你是一个非常好的编剧。我打算上演一部幻想音乐剧,是一个大手笔,背景和服装都是一流的。一个肥皂剧编剧入睡后梦见自己就是,得不停地讲故事给苏丹听,否则就要被处死。”

“很有意思。谁演山鲁佐德?”

“薇拉·卓琳娜。”

薇拉是享誉全球的芭蕾舞演员,后来又成了百老汇明星,碰巧又是乔治·巴兰切恩的妻子。

“罗纳尔德·格雷汉姆跟她演对手戏。你愿意跟桃乐丝合作这个剧本吗?”

我说:“乐意之至。对了,我还有一个合作伙伴。”

他点了点头,“本·罗伯茨。你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马上。”

我和本可以在打完这场仗之后再补觉。

回到宾馆,我就给本打了电话。

“我们要为理查德·科尔马写一部音乐剧,剧名是《音乐之梦》。”

他说:“等等,另外那两部剧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他们没有不要我们。我们还得写下去。”

“我们要同时写三本百老汇剧本?”

“大家不都是这么干的吗?”

我依然穿着制服,等候那个召我去接受高级飞行训练的电话。不过现在那三个剧本让我忙得团团转,所以满心希望这个电话能够尽量延迟。我也就需要再多两三个月的时间而已。

我这么想的时候,诸神肯定都在发笑呢。

我从理查德·科尔马那里接下任务之后两个小时,电话就来了。

“西德尼·谢尔顿吗?”

“是我。”

“我是贝克少校,命令你明晨九点前往布鲁克斯总部向伯恩斯上尉报到。”

我的心一沉,这个时间安排真是再糟糕没有了。我们不得不放弃手头这三个剧本。本只在晚上才有时间写,而我将被派往大洋彼岸的某个地方。

伯恩斯上尉人高马大,谢了顶,身上的制服熨得笔挺。我走进他的办公室,他抬起头来。

“谢尔顿?”

“是,长官。”

“请坐。”

我坐下之后,他打量着我,“你完成初级飞行训练了?”

“是,长官。”

他看了看办公桌上的一份文件,“按计划你该去中级飞行学院吧?”

“是,长官。”

“计划已经有调整了。”

我很不解,“调整?”

“战争已经进入新的阶段,现在我们要开始反攻,要去追击那帮混蛋。我们需要的是战机飞行员。你的视力不行,不能够去开战机。我们接到命令,要解散战时特训部队。”

我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那就意味着?……”

“战时特训部队的全体志愿兵都可以自主做出选择:要么去步兵营当一名步兵,要么把档案退回征兵局。”

别无选择了。不过我现在需要的是时间。征兵局在把我派驻海外之前,估计得花上至少一个月的时间来处理我的档案,这段时间我就可以写剧本了。

“我选择档案退回征兵局,长官。”

他记了下来,“好,你会收到他们通知的。”

对此我毫不怀疑,问题在于,通知什么时候会到呢?我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跟本、盖伊和桃乐丝一起把剧本给弄出来呢?我相信一个月的时间我们能够做很多事情,我可以每周七天连轴转。只要部队给我一个月的时间……

回到宾馆,我马上给本打电话:“今晚我们得弄到很晚。”

“怎么了?”

“你来了之后我再告诉你。”

“很晚”的结果就是凌晨三点,本才脚步踉跄地走出宾馆房间,往迪克斯堡赶去。

本跟我一样地焦虑。我努力安慰他:“别担心,征兵局动作很慢的。”

接下来那三天里,我没命地工作,在不同的剧院之间跑动,努力跟时间赛跑,要赶在征兵局电话打来之前把事情弄完。

第四天,我回到宾馆,前台人员递给我一封信。信的开头写道:恭喜。

我的心开始往下沉,第二天我就得去布朗克斯征兵局报到,剧作家生涯就此夭折了。我要放弃三部自己挑大梁的剧本,奔赴海外,随时面临死亡的威胁。突然,我满心狂喜。

我知道自己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可看着镜中那张兀自傻乐的脸,我不由得号啕大哭起来。

第二天早上九点,我去陆军征兵总部报到,接受体检。体检跟我在加利福尼亚时接受的检查一样。三十分钟后,检查结束,我被打发到了医生的诊室。

他仔细看了看一张纸:“你的就诊报告显示,你有过椎间盘突出。”

“是的,先生。不过第一次体检时他们也知道,他们……”

他打断了我,“他们不应该接受你。你要是在战斗中发作的话,不仅自己有危险,还会危及身边的人。这种毛病是不能通过的。”

“先生。”

“我要给你写上‘因身体原因不适合服役’。”

我不再做声。

“我会通知加利福尼亚征兵局,你退役了……”

我呆坐了很长时间,回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然后才起身离去。

我往门口走去,医生在我身后说道:“记得脱掉那身军装。”

我又恢复平民身了。

当天下午,我去了一家服装店,买了两件外套、几条短裤、衬衣还有领带。在做这一切的过程中,我感觉都是那么地不真实。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回去继续当一名剧作家了。

1943年8月14日,《风流寡妇》在美琪剧院首映。事实证明,这是百老汇最成功的改编剧之一。各界评论如潮。

《纽约时报》:“一次有价值的改编。”

《先驱论坛报》:“给了百老汇一些值得自豪和快乐的东西。”

《镜报》:“赏心悦目、气派豪华、有品位、音乐优美。”

《美国日报》:“一个动人的、轻松的、可爱的、搞笑的爱情故事。”

沃尔特·温切尔:“8月第一个令人振奋的夜晚。改编后的《风流寡妇》全场爆满。”

霍华德·巴恩斯:“一部有趣的改编剧让这个夏季变得欢欣,饶有趣味、旋律优美、场面壮观的《风流寡》登陆美琪剧院。”

弗兰克·苏利文:“我很高兴地向大家报道,《风流寡妇》被两位能人从故纸堆中翻出,重放异彩,这两位能人就是西德尼·谢尔顿、本·罗伯茨。”

《风流寡妇》在百老汇演了将近一年,又在各地巡演了两年。首演那天晚上,演出结束后,公司全体同仁都去了萨蒂餐厅庆祝。

我走到萨蒂面前,说:“萨蒂先生,现在我可以报答您了。”

他微微一笑,“你已经报答过了。我看了今晚的演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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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的女主角。</a>

正文 第十五章

桃乐丝·吉尔加勒人很聪明,点子也多,而且非常幽默,跟她的合作非常愉快。

桃乐丝最初是一位颇有名气的司法记者,其后成了颇具影响力的百老汇、好莱坞专栏作者。后来,她捡起老本行,再次发挥她超一流的调查事实真相的本领。山姆·谢泼德医生重审被判无罪,桃乐丝的报道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医生所涉嫌的谋杀案就是热播剧集《亡命天涯》的故事原型。

桃乐丝和本合力创作《音乐之梦》时,我和盖伊·博尔顿完成了《大奖》剧本。文顿·弗里德利决定先去各地巡演,随后再回到百老汇舞台。除了艾伦·乔恩斯和纳内特·法布雷,杰里·莱斯特和贝蒂·加勒特也加入了主演的行列。

1944年1月13日,《大奖》在百老汇阿尔文剧院首演,得到了多数评论家的青睐。

《先驱论坛报》:“《大奖》节奏明快,情节巧妙,是一部优雅的佳作。”

《镜报》:“《大奖》有悦耳的音乐和出色的阵容。纳内特·法布雷的表现令人振奋,杰里·莱斯特和班尼·贝克堪称一流的搞笑行家。”

《纽约邮报》:“弗里德利工厂出产的又一部轰动之作。”

我和本再次大获成功,我们去萨蒂餐厅吃庆功宴。这一天离我的二十七岁生日还有一个月。

我们都期待最为轰动的那部巨作。

从一开始,每个人心里就很清楚,《音乐之梦》肯定会是一次巨大的成功。理查德·科尔马的做法跟文顿·弗里德利不同,为了呈现一部百老汇历史上最精致的杰作,他是不惜一切代价的。错综复杂的布景由斯图尔特·查内设计,富有时代特色、美轮美奂的服装出自迈尔斯·怀特的手笔,乔治·巴兰切恩担纲舞蹈设计。男主角罗纳尔德·格雷汉姆上场时,会有一只宠物猫从舞台上空飞过。舞台四周是一圈旋转的步道,布景里有一座巴格达王宫,还有一处华丽的禁猎区,里面是各色翩然舞动的动物。

我和本按照原有的进度工作。我白天跟桃乐丝·吉尔加勒在她位于顶层的漂亮公寓里写剧本,晚上和本在我的宾馆房间里开夜工,随后他再回迪克斯堡去。

有天晚上,我和本正在奋笔疾书,我的笔掉了。弯腰去捡的时候,我的椎间盘又一次突出了。我摔倒在地,动弹不得,痛苦万状。本叫了辆救护车,我在医院住了三天。赶上这个点真是太背了,因为我们的活本来就已经干不过来了。

我出院后,我们就马上继续,终于顺利完成了剧本。

我跟桃乐丝和本坐在剧院里观看彩排。真是太壮观了。舞台上,色彩纷呈的服装令人眼花缭乱,背景美轮美奂,薇拉·卓琳娜的舞姿优美绝伦。

薇拉·卓琳娜和男主角罗纳尔德·格雷汉姆之间的爱情戏演得非常精彩。一起观看彩排的理查德·科尔马说:“万事俱备了。”

首演那天晚上,纳塔莉和马丁也来到了纽约。我们坐在靠近剧场前排的包厢里。剧场很快就座无虚席。似乎有某种神秘的魔力,戏迷们总是能够感应到精彩大剧的来临。观众席传来了兴奋不已、心照不宣的窃窃私语声。我和本微笑着对视了一眼,我们已经连续推出了三部引起轰动的大制作。

乐队奏响了序曲,克雷·瓦尼克跟爱德华·伊戈创作的明快优美的曲调在整个剧场回响。演出开始了。

正式演出时,斯图尔特·查内让人在帷幕的外面又加了一层巨大的粉红色丝帘。

序曲结束,帷幕拉起。我们能感觉到观众都满怀期待。帘幕才拉到一半,那层漂亮的粉色帘子被一根横梁钩住了,一声巨响,帘子撕裂了,然后重重地掉进了乐池当中。现场的人都惊魂未定。当时我们还不知道,这只是当天晚上最最无关紧要的事故而已。

《音乐之梦》有两幕十三场。第一场开始,十二名穿着漂亮戏服的非洲裔舞女,赤裸着上身,欢天喜地地在那道巨大的传输带上走动。可是,传输带很快就开始加速,舞女们一个接一个地摔倒在了舞台上。观众看得目瞪口呆。

这仅仅是个开端,事态还会进一步恶化。

薇拉·卓琳娜是全世界最负盛名的一位芭蕾舞者,每一次彩排她都表现得非常完美。现在,她开始表演了。差不多跳到一半的时候,在一个小跳动作中,她脚底打滑,整个人摔倒在了舞台上。观众看得惊恐万状。我和本陷在各自的座位里。可是,霉运还没有完。

两场之后,薇拉·卓琳娜和罗纳尔德·格雷汉姆以一身华美的古典服装再次亮相,走到舞台正中央开始演出爱情戏,柔和的月光照在他们身上,身后则是美丽的森林。他们开始讲起了我跟桃乐丝和本合写的那些甜言蜜语。演出很顺利,观众都专注地聆听着。

突然,剧场里所有的灯都灭了,观众和演员都陷入了一片漆黑中。卓琳娜和格雷汉姆站在舞台上不知所措。他们先是犹豫着试图继续刚才的对话,随后又慌乱地打住了,他们拿不定主意,是继续演下去还是静候灯光再次亮起。

就在这时,我们的舞台监督从舞台的一侧走到了台上,他挽着袖子,拿着一支手电筒,跑到台中央,把手电高举在那对情侣的头顶。一边是两位身着华服的大明星,一边是这个挽着袖子、在他们头顶打着手电的家伙,这样的组合真是太不协调了,观众都乐得直笑。两位演员勇敢地继续演了起来。突然,剧场里所有的灯又开始大放光明。

那天晚上的首演也许是整个百老汇历史上最糟糕的一次。没人去萨蒂餐厅吃庆功宴。我跟纳塔莉、马丁和本去了一家安静的餐厅,静候那些评论的出台。

少数几个评论家还尽量保持着温和的语气:

“得要多么恪尽职守的保险丝才不会放弃自己为《音乐之梦》照明的责任、自己断掉呢……”

“富有活力和激情,很有娱乐性……”

“本季还没有哪部音乐剧可以在精美程度上比肩《音乐之梦》……”

可是,绝大多数评论家都很尖刻:

“她活了下来,这部剧可是死了……”

“足以让有识之士伤心哭泣……”

“漂亮,但实在是乏味得很……”

“一部美丽的、花了大钱的、沉闷的大手笔……”

纳塔莉看了评论后说道:“毁誉参半。”

四周之后,该剧停演。好说歹说,在这个短短的时期内,我和本·罗伯茨算是有三部剧在百老汇同时上演。

就在《音乐之梦》停演后不久,我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对方说话带有浓重的匈牙利口音:“我是拉迪斯洛斯·布什·菲克特,是乔治·哈里介绍我来找你的。”

乔治·哈里是我在好莱坞时认识的一位编剧,“有何贵干呢,布什·菲克特先生?”

“我想找您面谈。我们共进午餐如何?”

“好的。”

挂掉这个电话之后,我又打电话给乔治·哈里,“拉迪斯洛斯·布什·菲克特是什么人?”

他笑了,“他是一位匈牙利剧作家,在欧洲很有名气,他的许多大作都曾轰动一时。”

“他找我有什么事呢?”

“他有了一个剧本的构思。他来找我,不过我很忙,于是就想到了你。他需要一个英语很好的合作伙伴。不管怎样,你去见见他也没什么坏处。”

我们在我下榻的宾馆共进午餐。拉迪斯洛斯·布什·菲克特慈眉善目,身高约五英尺四英寸,体重总得有个三百磅。跟他一起的是一位可爱的、神态安详的黑发女子。

“这位是我太太玛丽卡。”

我们握了握手。各自落座之后,布什·菲克特说:“我们俩都是搞剧本创作的,曾有很多作品在欧洲上演。”

“我知道。我跟乔治·哈里联系过。”

“我和玛丽卡有了一个绝妙的构思。如果你愿意跟我们合作,我们将深感荣幸。”

我慎重地问道:“什么样的构思?”

“一个士兵从前线回到故乡小镇,回到爱人身边。问题在于,这个士兵在前线又爱上了别人。”

听起来似乎不是很有劲。我说:“很抱歉,不过我觉得……”

“重点在于这位回到故乡小镇的是一个女兵。”

“哦。”我越想越觉得这个构思很吸引人。

“她得在自己的未婚夫跟后来相遇的那位士兵之间做出选择。”

玛丽卡问我:“您有兴趣吗?”

“我有兴趣。不过我还有一个合作伙伴。”

拉迪斯洛斯·布什·菲克特说:“可以,不过他的费用得从你那里出。”

我点了点头:“没问题。”

当晚我给本打电话,把这事告诉了他。

他说:“恐怕这次我没法跟你一起写了。我的指挥官发脾气了,说我离岗时间太长。从现在开始,我就得一直留在这儿了。”

“妈的!我会想你的。”

“我也是,老兄。祝你好运!”

拉迪斯洛斯让我管他叫拉辛。我和他,还有玛丽卡开始了合作。玛丽卡的口音还不算太糟,拉辛的话就不太好懂了。我们起了个剧名叫《窗上的星光》。

我们花四个月写完了剧本。我的经纪人把剧本拿给了乔特埃尔金斯制作团队,他们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制作。导演是约瑟夫·卡里埃拉。随后我们便开始选角,找了杰出的百老汇演员佩姬·考克林来当女主角,又面试了许多位男演员,但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男主角人选。有一天,有位经纪人推荐了一位年轻的演员。

我问他:“你可以念一下台词吗?”

“当然可以。”

我给了他五页脚本。他和佩姬·考克林对起了词。大概两分钟之后,我跟那位男演员说:“非常感谢你的配合。”

他下巴一抬,愤怒地说道:“不谢。”

他把那几页纸塞还给我,打算走下舞台。

我叫道:“等一下,你入选了。”

他停住脚步,困惑地问道:“什么?”

“你入选了。”

他拿到剧本后就抓住了角色的本质,我知道他是这个角色最合适的人选。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柯克·道格拉斯。”

排练进行得很顺利,佩姬·考克林和柯克·道格拉斯堪称珠联璧合。剧排好之后我们先去外地巡演。华盛顿特区是巡演的第一站。所有的评论都证明了我们之前的乐观不是没有道理的。

“《窗上的星光》耀眼夺目。”

“佩姬·考克林的中尉形象饱满、深入人心。”

“柯克·道格拉斯演的斯蒂夫中士非常可爱。”

“《窗上的星光》为昨晚的观众呈上了一次欢快、有趣的盛宴,掌声太过热烈,大幕久久未能落下。”

我振奋不已。从《音乐之梦》铩羽而归之后,能在百老汇卷土重来那真是太好了。在纽约首演之前,制片方决定将剧名改为《戎装爱丽斯》。

1945年1月31日,该剧登上了百老汇的舞台。一切都很顺利。首演落幕之后,我们去萨蒂餐厅等候捷报。最先看到的是《纽约时报》:“现场观众如坐针毡,台词僵硬硌人。”

《每日新闻报》:“不合时宜。”

《先驱论坛报》:“陈旧不堪。”

PM:“无伤大雅,但也不过尔尔。”

这些评论已经算是最正面的了。

此后三天,我把自己锁在宾馆房间里,拒绝接听任何电话。我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那些评论。台词僵硬硌人……陈旧……不合时宜……

评论家说得没错。我根本就不能胜任百老汇的编剧工作。我以前的成功只是因为傻人有傻福而已。

不管接下来何去何从,我知道总之是不能一辈子关在宾馆房间自怨自艾。我决定回好莱坞去。打算创作一个原创电影脚本,找好买家,然后自己来写剧本。问题在于我根本就没有构思。过去我脑子里有的是故事,现在却已经忧伤得无法集中精神思考了。以前我从未有过搜肠刮肚的经历,现在却不得不苦思冥想来构思一个脚本。

第二天一早,我搬了把直背椅到房间中央坐下,手里是一本厚厚的黄色拍纸簿和一支钢笔,我下定决心,想不出自己满意的构思绝不起身。很多构思都被我一一否决,直到两个小时之后,我才有了一个可行的构思。

我写了一个三十页的提纲,起名叫《春光乍现》。我要再次进军好莱坞了。

去洛杉矶之前,我先回了趟芝加哥看纳塔莉和马丁。

纳塔莉在门口用一个拥吻来迎接我,“我的大编剧。”

我没有跟她提起过《戎装爱丽斯》获得的那些评论,不知道她怎么就知道了。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所在:“他们就不该改那个名字。”

我在芝加哥待了几天,去看了婶婶弗兰、艾玛,还有特地从丹佛跑过来的波琳。能够跟她们重聚我非常开心,她们个个都为我自豪万分,仿佛《音乐之梦》和《戎装爱丽斯》都是百老汇最最热门的大剧似的。

告别的时候终于到了,我登上了去往好莱坞的飞机。

我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离开了这里一辈子,实际上却是仅仅两年而已。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学会了飞行,又被空军部队遣散回家,我写了两部百老汇热剧,也有过两次失败。

战事仍然如火如荼,住房非常紧张。不过我的运气倒是不错,《大奖》里的一位女演员在比弗利山庄有一套小公寓,还答应租给我住。公寓位于棕榈树街,我到了那里,正要把钥匙往锁孔里插,门就开了。一位活力四射的年轻人低头看着我手中的钥匙。

“你好。”

“你好。”

“请问有何贵干?”

“怎么称呼?”

“我是比尔·奥尔。”

“我是西德尼·谢尔顿。”

他的脸色一下子和善起来,“啊,海伦告诉过我你要搬进来。”

他把门敞开,让我走了进去。这是套可爱的小公寓,布置得非常精致,有一间卧室、一间小小的起居室、一间小书房和一个袖珍厨房。

我说:“我不想赶你走,可是……”

“别愁了。我正要搬走呢。”

第二天早上,我看了《洛杉矶时报》就知道他为什么要搬了。比尔·奥尔马上就要成为杰克·华纳的乘龙快婿,以后他就是华纳电视的掌门人了。

接下来我就去了卡门大街的寄宿公寓看格蕾丝。这里一切依旧,不同的只是那几张面孔。公寓里住满了新一拨的追梦人——明日之星、导演、摄影师——人人都在等那个幸运的电话。

格蕾丝一点儿都没变,依然是跑前跑后,细心照顾每一位房客,提出抚慰人心的建议,怜悯那些放弃了梦想、打算离去的人。

她给了我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听说你现在很出名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名满天下还是臭名远扬。

我说:“我还没有放弃。”

我们一起待了两个小时,聊了聊那些陈年往事,然后我起身告辞。我要去见我的经纪人。

我跟威廉姆·莫里斯事务所签了约,这家公司是好莱坞顶尖的经纪人事务所。我的经纪人山姆·韦斯博得是一个精力旺盛的矮个子,皮肤总是保持着棕褐色,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坚持不懈去夏威夷晒出来的结果。山姆最初在威廉姆·莫里斯事务所当勤杂工,多年之后,他将升任事务所的总裁。

山姆把我介绍给其他几位经纪人,还有事务所的副总裁约翰尼·海德。

海德说:“我听说过你。我们可以一起做些有趣的事情。”

这时他的秘书走了进来。

“这位是多娜·霍乐薇。”

多娜很漂亮,身材修长,一双睿智的灰色眼睛,笑起来很热情,她冲我伸出双手,“你好,谢尔顿先生,很高兴有机会跟您合作。”

我喜欢上了这家事务所。

我告诉山姆和约翰尼·海德:“我创作了一个脚本。”

山姆说:“好啊。如果马上开始工作,你意下如何?”

“好啊。”

“我们的一位客户埃迪·凯特跟RKO签了约,要为对方创作一部电影剧本。问题是,他拿出的脚本电影公司都不满意。合约三个月后就会到期,如果到那时候我们还拿不出对方认可的脚本,合约就要作废。他希望你能帮他构思一个脚本。一周一千美元。”

这是我回到好莱坞的第一天。

“好的。”

“他想在今天下午跟你见面。”

对于此次会面将会带来的改变,我脑中一片茫然。

正文 第十六章

埃迪·凯特无疑是全国最受欢迎的喜剧演员之一,曾主演过六部影片。他在百老汇为弗洛伦兹·齐格飞表演过,后来凭借《狂欢》和《罗马丑闻》奠定了自己在电影圈的地位。他主持的一档电台节目也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我去了埃迪在贝弗利山庄洛克斯伯里的大豪宅。他个子很矮,精力充沛,似乎一直在动个不停:他自己说话的时候踱着步,听别人说话的时候也踱着步。我甚至都觉得,中午当我们坐下来用餐时,他的脑子还在想着踱步。

“西德尼,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跟你讲清楚,情况是这样的:我的那些小伙子准备的三个脚本RKO都没有通过。”他的“那些小伙子”指的是他那档电台节目的写手。“我的时间已经不够了。我需要在三个月之内拿出一个脚本让电影公司通过,否则合约就作废了。你觉得你能够在这个期限之内弄一个有轰动效应的故事出来吗?”

“我愿意试一下。”

“很好。那你就得拼命干了。不过,等公司通过你弄出来的初稿之后,你就有充裕的时间来润色台词,让故事情节更紧凑,随心所欲地进行改动。那就随便你自己弄了。”

我说:“这倒是不错。”

“话说回来,我们还是面临着一个最后期限。我们得一周工作八天才行。”

我想到了在百老汇写剧本时自己承受的压力,“这个我已经习以为常了。”

电话铃响了,他拎起话筒:“我是埃迪·凯特。”

直到今天,我都再没听过有哪个人说自己的名字能说得像他那样自信。

随后我们开始进入工作。我以埃迪和琼·戴维斯为男女主角构思了一个框架,随后我们进行了讨论。埃迪很喜欢这个构思,然后我就开始了编写工作。一般都是我去他家,我一大早就出发,晚上要到七点左右才离开,周六、周日也不例外。

晚上的时间归我自由支配,我就尽量让自己放松。我结识了一位非常迷人的姑娘,她似乎也喜欢我,我们便开始共进晚餐。问题在于,她总是要隔天才能来见我。

我很好奇。“我见不到你的晚上你都在做什么呢?”我问她。

“西德尼,我去见另外一个人的。你们两个我都很喜欢,可是我必须做出决定。”

“那个人是谁?”

“他叫何塞·伊图尔维。他向我求婚了。”

何塞·伊图尔维是一位知名的钢琴家兼指挥家,在世界各地举办音乐会,还多次在米高梅、派拉蒙、福克斯公司的音乐剧中客串角色。像伊图尔维这样的名人我当然是没法比的。

她告诉我:“何塞跟我说你是一听可乐。”

我眨巴着眼,“我是个什么?”

“一听可口可乐。他说,世界上像你这样的人成千上万,而他却是独一无二的。”

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这个姑娘。

离埃迪·凯特跟RKO合约期满还有三天的时间,我交出了我的剧本。山姆·韦斯博得派人把剧本送到RICO公司,第二天就通过了。现在我可以慢工出细活地润色台词、把情节改得更紧凑。这个剧本跟我的预想还有很大的差别,那是因为之前时间太紧,很多东西我都没法写。

山姆·韦斯博得给我打来电话:“西德尼,恐怕你不能再参与这部电影的工作了。”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凯特让自己那帮电台写手来做润色工作。”

我想起了这些漫长的、艰辛的日子,包括周末。那你就得拼命干了。不过等公司通过你弄出来的初稿之后,你就有充裕的时间来润色台词、让故事情节更紧凑,随心所欲地进行改动。那就随便你自己弄了。

这就是好莱坞对你的欢迎方式。

1945年9月2日,日本正式投降。理查德要回家了。我已经迫不及待要见他了。

平安夜,理查德搭乘的轮船终于在旧金山靠了岸。他到洛杉矶的第一个晚上,我们一起吃晚饭。他看上去瘦了,也结实了。我急切地想要听听他的一切经历。我知道他去过些什么地方:新几内亚、莫罗泰岛、莱特岛、吕宋岛……

“在部队里怎么样?”

我弟弟久久地凝视着我,“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

“同意。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

“马丁·李博请我去他那里工作,我接受了。这样我就有更多的时间陪妈妈了。”我很开心。

我知道他跟马丁会相处得很好的。

第二天,山姆·韦斯博得打来电话:“有两个人看上了你的《春光乍现》。”

我兴奋极了,“太好了,是哪两位?”

“一个是沃尔特·万格。”他制作过多部名片,包括《关山飞渡》、《海外特派员》和《天涯路》。

“另一位呢?”

“大卫·塞尔兹尼克。”

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大卫·塞尔兹尼克?”

“他很喜欢你的大纲。多尔·沙里会跟他合拍这部片子。万格开的价是四千美元,塞尔兹尼克是三千五百美元,都包含了编剧费用在内。”

我对钱并不是很在意。想到能够跟塞尔兹尼克合作,我就激动得发抖。再说了,当初不就是他领我入行的吗?能够跟那些审稿员同事重聚真是太好了。

“我选塞尔兹尼克。”

第二天早上,我见到了大卫·塞尔兹尼克和多尔·沙里。塞尔兹尼克的办公室富丽堂皇,他本人个子很高、仪表威严,坐在一张大班台后面。多尔·沙里肤色黝黑,一看就是极有智慧的那种人。我们握了握手。

塞尔兹尼克说:“谢尔顿,请坐,很高兴认识你。”

我想也许我能见一见塞尔兹尼克先生……

不行,塞尔兹尼克先生非常繁忙。

“我很喜欢你的故事,很精彩。希望你的剧本也能跟你的脚本一样出色。”

多尔说:“我相信你能做到。”

塞尔兹尼克打量了我片刻,“我听说万格也看上了你的脚本。我很高兴你选择跟我合作。我跟你的经纪人谈过了,我们出三千五百美元,包括脚本和后期的剧本创作。”

我脑子里闪出了他的秘书递给我一个信封的场景。里面有十美元。

当天上午我就开了工。我的办公室在RKO公司,《春光乍现》到时候就要在这里拍摄。RKO是一家非常有影响力的大公司,当时他们正在拍摄的影片有《风云任务》、《农家女》和《至尊神探》。我在食堂里看到了詹姆斯·斯图尔特、罗伯特·米彻姆、洛丽塔·杨,因为以前经常在电影里看到他们,所以现在的感觉就像老友重逢一般。不过,我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跟他们这些人搭话。

创作这个剧本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片子开头的出场人物有一个花花公子、一个年轻姑娘和她的姐姐,当姐姐的是位法官。我在写脚本的时候头脑中预设的演员是加里·格兰特,不过他总是那么繁忙,我不敢确定最后能不能请到他。

在我看来,剧本创作进展非常顺利。塞尔兹尼克的习惯是每部影片都要不停地换编剧,这次却没有打算替掉我,我不禁有些飘飘然。然后有一天,我看到了塞尔兹尼克写给多尔·沙里的一个备忘:

<small>何不换掉谢尔顿,找个别的编剧来写呢?</small>

感谢多尔,他从未跟我提及此事,显然他还想办法回绝了塞尔兹尼克的这个要求。

我的情绪还是起伏很大,会周期性地直起直落。有天晚上,我在布朗·得比餐厅邂逅了一位朋友,他身边是一位年轻女士。他看到我后远远地就冲我招手。

“西德尼,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简·哈丁。”

简来自纽约,她很幽默、很聪明,永远是那么生气勃勃。我马上就被她迷住了。我们开始约会,两个月后,我们就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我们根本没有时间享受蜜月。《春光乍现》马上就要开拍了,多尔整天催着我赶紧把改写的部分弄完。遗憾的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和简就意识到我们的婚姻是个错误。我们的兴趣爱好和个性都截然不同。我们又一起过了九个月,徒劳地想要挽救我们的婚姻。最后我们终于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双方都同意离婚。那种感觉真是痛彻心扉。我们离婚那天,我跑到外面去喝酒,有生以来头一次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家事失意,事业得意,我的剧本圆满完稿了。

大卫·塞尔兹尼克派人把我叫去他办公室,“我们把你的剧本拿给加里·格兰特了。”

“是吗?他——他怎么说?”

塞尔兹尼克故意顿了一下,“他喜欢极了,他同意出演。”

我欣喜若狂,“真是太好了!”

“我们还签了秀兰·邓波儿和莫娜·罗伊。”

一个完美的阵容。

加里·格兰特是每一部喜剧片的第一人选,没人可以替代。如果请不动加里·格兰特,那么你的片子就已经低了好几个层次。

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上了加里。他不只是英俊得难以言表,而且很聪明,反应很快,又很好学。他跟我后来共事过的一些明星不同,他真的是一点架子都没有。

加里原名阿奇博尔德·亚历山大·里奇,出生于英国布里斯托尔一个中下阶层家庭。他最初在科尼岛的一个马戏团表演踩高跷,后来在一些歌舞剧中演出一些小角色。

九岁的时候,他的妈妈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别人告诉加里,他母亲去了海滨疗养所。一直到他年近三十,母子俩才得以重逢。

加里·格兰特是一个传奇——那么有修养、举止优雅、温文有礼。

有一次他说:“人人都想成为加里·格兰特,包括我自己。”

我见到的秀兰·邓波儿已经是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了,非常讨人喜欢。孩提时代,她是电影界最出名的大明星,她出演的影片有数千亿美元的收入。虽然她是如此地声名赫赫,我见到的却是一个普通的、迷人的年轻姑娘。

莫娜·罗伊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演员,有了她的加入,整部片子就更加地丰满了。莫娜出演过《瘦人》系列、、《坏女郎》等几十部影片。

这样的阵容真是令我欣喜不已。我们已经万事俱备。

《春光乍现》投拍前一周,我和加里在公司食堂共进午餐。他说:“我们的第二男主角还没定下来。我们已经面试了半打的人,没一个合适的。你知道这个角色谁来演最合适吗?”

我好奇地问:“谁呀?”

“你。你有兴趣接受我的面试吗?”

我吃惊地看着他。我想过要当一名演员吗?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这又有何不可呢?我可以一身兼编剧及影星二职,诺埃尔·考尔德和其他几位同仁就是先例。

“西德尼,你有兴趣一试吗?”

“有兴趣。”我知道表演这部戏是多么简单的事情。最初的故事梗概、剧本和面试场景全都是出自我手,每一个字我都了然于胸。我要做的就是把台词给念出来而已。这事谁都干得了。

加里起身给多尔·沙里打了电话。用完饭后,我们走回片场。面试场景的人物就只有加里和我,非常简单,只有十来句台词。

我看着加里,心里想着自己的星途将会如何,因为我很清楚,跟加里·格兰特合演一部片子将会改写我的人生。以后会有其他的影片来邀请我出演,我将会成为蜚声国际的明星。从现在开始,我将不再有隐私,也不再有自己的闲暇时间,我的生活将属于公众。不过,我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我们进入摄影棚。欧文·里斯说道:“注意了,保持片场安静。”

人人都停下手头的事情,抬头看着我俩。

欧文·里斯说:“摄像机到位,”随后他转过来对着我俩,“开拍。”

加里的尾白说完,该我表演了。他等着我开口,我却久久地盯着他。我抬头,过道上仿佛有成万上亿的人低头盯着我看,突然之间,我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我站在舞台上,歇斯底里地狂笑。我完全慌了神,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便落荒而逃。

我的演员生涯就此终结。我肩上不再担负演员的重压,可以安心搞我的剧本创作了。

多尔后来找了鲁迪·瓦利来取代我的这个角色,《春光乍现》正式开拍了。一切都很顺利,大家都很满意。

有一天,大卫·塞尔兹尼克把我叫去了他的办公室,“我想让你帮我做件事情。”

“没问题,大卫。”

“是关于全国兄弟会周的。各家电影公司每年轮流制作一个短片,以促成不同信仰的人们之间的联合。”

我知道这事。短片播完之后,各家影院就会灯光大放,引座员在过道间穿梭,收集善款。

“今年轮到我们了。我想让你来编这个短片。”

“没问题。”

“我们请了六位明星出演,你给每位两分钟的戏份。”

“我现在就写。”

第二天,我写好了两页纸的剧本,这部分戏由第一个出场的范·约翰逊来演。塞尔兹尼克看了之后说:“很好。你把它交给范吧,他人在片场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

我拿着那两页纸去了范·约翰逊的小房间。他给我开了门,我向他做了自我介绍。范·约翰逊当时是米高梅的一个大牌。

我说:“这是你的剧本。你准备好了之后就可以马上开拍。”

“谢谢。”随后他又伤心地说道,“昨晚我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什么梦?”

“我梦见,你面前这位米高梅大明星正在背台词,那帮家伙却要不停地换词,把他搞得心慌意乱。然后我就醒了。”

我哑然失笑,“别担心。你的台词就这些。”

他笑笑,低头看了看那两页纸,“我只要几分钟就可以了。”

我回到塞尔兹尼克的办公室。

我说:“搞定了。”

他的回答却是:“我有了个创意,我想让你把范的台词改掉。”

“大卫,我刚从他那儿回来。他很紧张,还做了个噩梦,梦见别人不断地改他的台词。”

“让他见鬼去吧。我是这么想的。”然后他跟我讲了这一场的新基调。我赶回办公室,重写了剧本,拿去给塞尔兹尼克看。

他说:“好的。就它了。”

我又急忙赶到范·约翰逊的小房间。他打开门。

“我准备好了。”

“范,有一点小小的改动。塞尔兹尼克先生觉得这样改会更好。”我把新写的两页纸递给他。他面色煞白。

“西德尼,我跟你讲那个梦可不是编出来的,我是真的……”

“范,就两张纸而已。小菜一碟啦。”

他深吸一口气,“好吧。”

我又回到大卫·塞尔兹尼克的办公室。

他说:“我又有了一个新创意。肯定会更精彩,我们换个角度来拍范……”

我惊呆了,“大卫,他已经慌得不行了。我们不能没完没了地改他的词。”

“他是个演员,是吧?让他再背。”

他把他的想法告诉了我。我很不情愿地回办公室重写了剧本。

我得再次面对范·约翰逊,真是令人犯难。

我来到他的房间。他本想跟我说什么,随后看到了我的脸色,“你不会……”

“范,就两张纸而已。这是最后一次了。”

“上帝呀。你们到底要怎么着我啊?”

我最终还是让他平静了下来。然后我告诉他:“你准备好了就到片场来吧。”

我没有再去见大卫·塞尔兹尼克。范的那部分戏拍得很顺利。

第二天,我接到了理查德的电话。

“哥哥。”

听到他的声音真是太好了,“你怎么样,理查德?”

“从现在开始,不管我做什么,都是为两个人而努力了。我要结婚了。”

我又惊又喜,“太好了!我认识她吗?”

“认识,是琼·斯特恩斯。”琼是理查德在芝加哥的中学同学。

“婚礼是什么时候?”

“三个星期之后。”

“见鬼!那时候我不在国内,我正在给全国兄弟会周拍一个片子,有一段得在国外拍。”

“等你回来后就能见到她了,我们会去看你的。”

一个月之后,理查德和他那位开朗可爱的妻子如约来到了洛杉矶。一看就知道他们彼此深爱。我们一起度过了愉快的一周,然后他们就回了芝加哥。

第二天早上,我到办公室之后,秘书告诉我:“塞尔兹尼克先生要见您。”

他正在等我,“西德尼,有件事儿要通知你。”

“什么事?”

“我要把片名改掉,不叫《春光乍现》了。”

我凝神细听,“打算改成什么呢?”

“《单身汉与时髦女郎》。”

我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可他是认真的。

“大卫,没人愿意花钱去看一部叫《单身汉与时髦女郎》的电影的。”

幸好,最后的结果证实错的是我。

正文 第十七章

《单身汉与时髦女郎》的首映式放在了无线电城音乐厅,这里有六千个座位,是全球最大的电影院。影片在这里连映七周,是该影院有史以来的票房冠军。在英国,它的票房收入仅次于。

影片得到的评论也令我欢欣不已:

“求求你,千万别错过《单身汉与时髦女郎》……”

“最近一年多以来,本埠最好的一部喜剧片……”

“娱乐、荒诞幽默和爱心的完美融合……”

“一流的喜剧,令人捧腹……”

“西德尼·谢尔顿写出了最值得一看的电影……”

演员备受赞誉,导演备受赞誉。所有的评论都在众口一词地表示肯定。该片获得了最佳票房奖,我也得到了奥斯卡提名。我知道,现在我的前方已经不再有任何障碍了。在好莱坞混,一个人的事业就像一部上上下下的电梯,诀窍就在于,往下降的时候你千万不要走出这部电梯。

毫无疑问,我那部电梯已经开始上升了。现在的我身处世界之巅。

我写了一个新脚本,叫《献给维吉尼亚的兰花》,讲的是一段不幸的婚姻。RKO的一位导演埃迪·德米特里克看上了这个脚本。

“我打算让公司买下这个脚本给我导,让你来编剧本。我可以为你争取到三千五百美元的报酬。”

“那太好了。”我真是再高兴不过了,因为我需要这笔钱。

一周后,多尔·沙里成了RKO的执行制片主任。他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我想他肯定是要为《献给维吉尼亚的兰花》向我表示祝贺,我还打算问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写剧本。

“埃迪·德米特里克想要执导你这个故事。”多尔说。

我微微一笑,“是的,真是个好消息。”

“我不会让公司买这个剧本的。”

我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回过神来,“什么?为什么呢?”

“一个男人对妻子不忠,还设计谋害她,我是不会拍这样的电影的。”

“可是多尔……”

“这事就这么定了。我们会把脚本还给你的。”

我放弃了努力,“那好吧。”

我必须另找事情来做。

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将会因多尔的这次拒绝而发生改变。

我的经纪人山姆·韦斯博得打电话过来,“我刚刚代你跟米高梅签了一个协议,有两周的试用期。他们想让你来写。”

我已经好多年没看这本书了,只记得它是简·奥斯汀的书,维多利亚时代早期的经典名著,讲的是待字闺中的五姐妹寻找如意郎君的故事。

能去米高梅工作真是令人振奋。米高梅就是好莱坞的蒂凡尼,他们名下有、《火树银花》、、《费城故事》、《歌舞大王齐格飞》等几十部经典之作。

二十九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走进了米高梅公司的片场,心中满怀敬畏。米高梅公司就像一座城市,有自己的水电和食物供给,你能想起来的任何一种需要都可以当场得到满足。

跟其他六大电影公司一样,米高梅平均每周出产一部电影。米高梅旗下有一百五十位签约编剧,其中不乏知名的小说家和剧作家。

到那儿的第一天中午,我去公司庞大的食堂用餐。他们邀请我去编剧席就座,那里已经坐了十几位编剧。大家都很友好,很多人给我提出了忠告。

“如果你的剧本没能投拍,不用担心。这里的惯例是,只要你每三年有一部剧能够投拍,就万事大吉了……”

“想办法跟亚瑟·弗里德合作,他可是这里的头号制片……”

“合约快到期的时候,一定要保证自己手头有活,这样他们就会跟你续约了……”

我没跟他们说我的合约有两周的试用期。

他们给我安排了一间小办公室,还配备了一名秘书。

我跟秘书说:“我们接下来要写,你可以帮我弄本书来吗?我想再看一遍。”

“当然可以。”

她拨通了一个内线电话,“谢尔顿先生想要一本。”

三十分钟后,书送来了。

这是我首次介入公司的系统。每家电影公司都有一个图书馆、一个调研部门、一个选角部门、一个布景部门、一个摄影部门和一个业务部门。这里简直就是《圣经》里的乐园,要什么东西只需张张口,马上就有人把东西给你送来。

第二天早上,山姆·韦斯博得来到了我的办公室。“你在这儿怎么样?”他问我。

我说:“刚刚起步。”

“亚瑟·弗里德想要见你。”

我很好奇,“什么事?”

“让他自己跟你说吧。他正在等你。”

我听说过很多关于亚瑟·弗里德的故事。他最初干的是保险经纪,后来成了一名小有成就的歌曲作家,作品包括《百老汇的旋律》、《早安》、《周日午后》、《雨中曲》,等等。

他跟路易斯.B.梅耶私交很好,并在后者的帮助下成了一名制片人。

据说弗里德对什么事情都是先知先觉。有一个编剧给我讲了个故事:有个朋友请弗里德去看一部戏剧的首演式,他说:“我已经看过了。”还有一次,有人问他要不要去看一部电影的首映式,他说:“我已经看过了。”当天晚上,又有个朋友问他要不要去看一场棒球赛,他还是说:“我已经看过了。”

我和山姆沿着走廊来到电梯口,坐电梯去了三楼,亚瑟·弗里德的办公室就在那里。他的办公室宽敞无比。他坐在办公桌后面,五十多岁的年纪,身材敦实,一头稀疏的灰发。

“请坐,谢尔顿。”

我依言坐下。

“我现在遇到了一个问题。我手头有个剧本,每个人都拒绝拍摄,看样子是拍不成了。那是一部音乐剧,写得很好,只是情节不对头,太沉重了,我们需要把它润色得轻松一些。你觉得你能做到吗?”

“呃,我正在改编,不过……”

弗里德打断了我:“别弄那个了。从现在开始,你的任务就是这个剧本了。”

“叫什么名字呢?”

“《万花锦绣》。跟你合作的是欧文·柏林。”

那真是一个神奇的时刻。我到米高梅才三天,就获得了跟传奇人物欧文·柏林合作的机会。

我赶紧说:“乐意之至。”

“由朱迪·加兰德和吉恩·凯利主演。”

我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无动于衷,“哦?”

“我希望这部片子能尽快投拍。”

“是,先生。”

“你先看看剧本,想想能做哪些改动,明天到这里来跟欧文碰次头。”

我飘飘然地走出了弗里德的办公室。韦斯博得看着我,脸上带着笑容。

他说:“好好抓住这个机会啊,你会终身受用的。”

我踌躇满志地说:“我知道。”

电梯真真切切在往上升。

《万花锦绣》的原稿是由阿尔伯特·哈克特和弗朗西丝·古德里奇这对夫妻档创作的,他们俩都是非常出色的编剧,后来大放异彩的百老汇歌剧《安妮·弗兰克日记》就是出自他们的手笔。

不过,弗里德说得没错,现在这个剧本还缺了点幽默和轻快的感觉。对于一部音乐剧来说,哈克特夫妇写的故事的确有点太沉重了。我坐下来开始构思一个新的故事主线。

第二天早上,我被叫到了亚瑟·弗里德的办公室。在他身边是一位矮个子男士,长着一张天使般纯洁的脸,还有一双充满好奇的明亮眼睛。

“这位是欧文·柏林。”

终于见到活生生的人了,眼前这位就是写过《亚历山大的爵士乐队》、《天佑美国》、《娱乐至上》、《妆扮高雅》、《礼帽》的那位天才。曾经有人问杰洛姆·寇恩,他认为欧文·柏林在美国音乐界的地位如何。

寇恩的回答言简意赅:“欧文·柏林就是美国音乐。”

“我是西德尼·谢尔顿。”我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敬畏之情。

柏林先生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我听说以后我们就要在一起合作了。”他说话的音调很高。

“是的,先生。”我没有提我在纽约的经历,没有提我差点就取代他美国首席歌曲作者地位的事情。眼看我们就要一起共事了,我可不想让他紧张。

我们合作《万花锦绣》的时候,欧文·柏林已经六十岁了,身上却依然保留着少年人的热忱。他出生在俄国,原名伊斯里尔·巴林,五岁时移居美国。他最初在纽约唐人街的咖啡馆当歌唱侍者。他不会弹奏普通的钢琴,因为他只使用琴上的黑键。他有一件乐器,可以通过一根操纵杆来改变音调。

我谈起了自己对剧本改编的构想,其间欧文·柏林会不时地提出问题,发表一下评论。不过奇怪的是,亚瑟·弗里德一直保持着沉默,似乎对我们的谈话没什么兴趣。到后来,我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我说:“柏林先生,我要告诉您……”

他打断了我,“叫我欧文。”

“谢谢。我要告诉您,能跟您共事我真是太激动了。”

他微笑着,“我们会合作愉快的。”

改编进行得很顺利。我想起了山姆·韦斯博得的那句话:好好抓住这个机会啊,你会终身受用的。

每周都有那么几次,我在写剧本的时候,欧文·柏林会冲到我办公室里来。

“说说你的意见。”他会激情洋溢地说一句,然后就用他的高嗓门唱起他刚刚写的一首歌,问题在于他没法把调子哼出来,所以那首歌最后会是什么效果我也听不出来。他不会弹钢琴,也不会唱歌,有的就是天赋。

我每天在食堂的编剧席用午餐,有一位编剧常常邀请我饭后去他的片场参观。当时开拍的影片有莫娜·罗伊和弗雷德里克·马奇主演的、加里·库帕和英格丽·褒曼主演的《风尘双侠》、丹尼·凯和弗吉尼亚·梅奥主演的《沃尔特·米蒂的秘密生活》。

我来到摄影棚,看着明星们在几英尺之外的地方排练。在RKO杰斐逊电影院当引座员的时候,我在后排过道上看到的就是这些明星。如今,每周我都能亲临现场亲眼看到好莱坞最大牌的明星们拍片的场景,感觉真是美妙无比。

《万花锦绣》的剧本即将完成的时候,山姆·韦斯博得来到了我的办公室。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西德尼。我接到了米高梅的电话,他们打算跟你签约,条件非常优厚。”

我大声说道:“那真是太好了。”这是每个好莱坞编剧的梦想。

“我们还没有谈妥全部的细节,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讨论,”他笑着说道,“不过你不用担心,肯定能谈成。”

我欢天喜地。我把剧本拿给亚瑟·弗里德,等候他的回音。没有任何回音。我猜他肯定不喜欢这个剧本。

又一天过去了。我把剧本重读了一遍。纽约那位评论家说得没错,我的确缺乏天赋,台词生硬,硬得可以拿来扎人了。

难怪亚瑟·弗里德不想找我。

一周后,他的秘书终于打来了电话。

“弗里德先生让您明天早上十点到他办公室见朱迪·加兰德和吉恩·凯利。”

我忽然一阵恐慌。我不能去见他们。他们会跟亚瑟·弗里德一样发现我是个骗子,会讨厌我的剧本。我知道我不能去见他们。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马克斯·里奇说:明天早上十点来到我办公室见我,我们就可以开始合作了。欧文·里斯说:“摄像机到位……开拍。”我曾经从加里·格兰特的试镜现场落荒而逃,这次我又得逃了。

当晚我几乎没怎么睡着。在梦中,亚瑟·弗里德冲我大叫大嚷,责备我写了那么糟糕的一个剧本,梦境非常地清晰。

早上,我做出了决定。我会去见他们,但是一句话也不会说,就听听他们的指责,等他们讲完就马上开溜。会面之前那一个小时里,我在办公室收拾东西,做好了离开公司的准备。

十点整,我走进亚瑟·弗里德的办公室。弗里德正安坐在办公桌后面。

他冲我点了点头,“剧本很有趣。”

他这话什么意思呢?是委婉地表示“你被开除了”吗?他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呢?

就在这时,朱迪·加兰德走了进来,我的精神一下振奋起来。她是《安迪·哈迪》系列中米奇·鲁尼所演角色的女朋友贝奇·布斯,是中的多萝茜,也是《火树银花》中的伊丝特·史密斯,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老朋友。还是一名引座员的时候,我就看过她的很多影片,看了一遍又一遍。

朱迪·加兰德原名弗朗西丝·加姆,少女时期便跟米高梅签约,十五岁时凭一炮而红。她太红了,公司让她一部接一部地拍片,根本没有休息的时间。她在九年时间里拍了十九部电影。

为了保持精力,她开始服用巴比妥酸盐并且上了瘾,白天服兴奋剂,晚上又服安眠药。后来我才知道,她曾经试图自杀。在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刚从梅宁格诊所回来。

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好,西德尼。我非常喜欢你的剧本。”

我呆了片刻,随后便像个傻子一样咧开嘴乐了,“谢谢。”

亚瑟·弗里德说:“很不错,是吧?”这是我听到他对我剧本的第一句评论。

门开了,吉恩·凯利走了进来。到现在我终于放松了。吉恩·凯利是另一张熟面孔。我看过他的《千万喝彩》、《封面女郎》和《翠风艳曲》。对我来说,他就像一个老朋友。

他跟朱迪和亚瑟打了招呼,随后转过来对着我。“大作家,”他说,“你写得真是太好啦。”

“当然是啦。”亚瑟·弗里德说。

我心中突然充满了狂喜,原来的那些担心真是多余。

我说:“你们有什么建议……”

朱迪说:“我觉得已经没有问题了。”

吉恩·凯利也说:“我也是,已经很完美了。”

亚瑟·弗里德微笑着说道:“看来这个会开不长了。既然我们都已经准备就绪,那就周一开拍。”

会后,我回到办公室,把收拾好的东西又取了出来。

秘书在一边困惑地看着,“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改主意了。”

周五,亚瑟·弗里德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他说:“我们遇到了一个问题。”

我凝神屏气,“剧本有问题?”

“不是,是吉恩·凯利,他周末打排球时把脚踝给弄伤了。”

我咽了口唾沫,“那么,我们的拍摄计划要推迟了?”

“我把你的剧本拿给弗雷德·阿斯泰尔了。他去年退了休,不过如果看得上你的剧本的话,他会再次出山的。”

我摇摇头,“弗雷德已经四十八岁了,朱迪只有二十五。观众不会赞成让他俩搭档的。行不通的。”

他宽容地说道:“我们还是听听弗雷德的回话吧。”

弗雷德·阿斯泰尔的回话是肯定的,第二天我就在亚瑟·弗里德的办公室见到了他。他说:“谢谢你写了这么精彩的剧本。能够拍这样一部电影真是令人激动。”

看到他本人之后,我的担心一扫而空。他看起来很年轻,行动敏捷、充满了活力。他以追求完美而著称。有一次跟琴吉·罗杰斯合作时,他不停地跟她排练一种新舞步,据说最后琴吉的双脚都练出血来了。

周一,《万花锦绣》正式开拍,我来到了摄影棚。准备拍第一场时,弗雷德·阿斯泰尔站在舞台的一头,我在另一头,给朱迪讲一个故事。舞台中间的助理导演匆匆跑了过来,“该您上了,加兰小姐。”

我打算起身。

朱迪却说:“不要,先把故事讲完吧。”

“好吧。”我开始加快语速,因为我知道,让全摄制组的人这么等着会是多么地费钱。我看了看舞台的另一头,他们已经一切就绪了。我说:“朱迪,以后我再给你讲吧。这个真的不是很重要……”

“不,”她固执己见,“现在就讲完吧。”她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朱迪,你不想拍这一场吗?”

她摇了摇头,“不想。”

“那为什么呢?”

她迟疑了片刻,随后脱口而出:“这一场我得吻阿斯泰尔先生,可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

所有人都以为,这两位超级大明星相互认识。我当时有了一种很深的体会,朱迪·加兰德是多么地脆弱啊。

我说:“来。”我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到舞台的另一端,那边的人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弗雷德,”我说,“这位是朱迪·加兰德。”

他报以微笑,“当然是,我可是你的忠实影迷啊。”

“我也是你的影迷。”朱迪也微笑起来。

导演查克·沃尔特斯说:“各就各位。”

《万花锦绣》开拍了。

有一天,我从排练厅路过,弗雷德正在独自练习一段新舞曲。他正在绕着舞台走踢踏舞步,所以没有看见我。我偷偷走到他身边,等他停下来的时候,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来。

我耐心地跟他说:“不是这样的,弗雷德,得这样。”接着,我便就着自己的软底鞋来了一小段儿。

他乐了,“太好了。我以前就是这么跳的。”

才不会呢。

就在影片开拍前不久,亚瑟·弗里德聘用了来自纽约的演员朱尔斯·孟辛,让他演一个插科打诨的角色。我在剧本中给他安排了管家的小角色。在孟辛那一场戏开拍的前一天,我的椎间盘又突出了。我痛苦地躺在家中的床上。

电话铃响了,是朱尔斯·孟辛。

“西德尼,我得见你一面。”

“现在不行。我得三天后才能下床……”

“不行,我必须今天就见到你,就现在。”

我疼得都要说不出话来了,“朱尔斯,现在可不行,我真的很不舒服,我……”

“秘书把你的地址告诉我了。我十五分钟后到。”

我又吃了一颗止疼片,咬紧牙关坚持着。

十五分钟后,朱尔斯·孟辛站在了我的床前。他欢天喜地地说道:“你看起来好得很。”

我对他怒目而视。

“公司把我从纽约请了过来,可是却只有一个小场景要我演。我想请你把那一场改一下。”

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我疼痛难耐,现在能记起来的只有他的名字。

他提醒道:“我那一场明天拍。”

我闭上眼回想着关于他的这一场戏。他要演的是一个傲慢的管家,洋洋自得地炫耀自己拌沙拉的本事,动作很夸张,一个爱好美食的势利眼形象。

孟辛说:“这一场戏什么分量都没有。”

我灵光乍现,想到了让这场戏变得有分量的方法,“朱尔斯,方法很简单。”

“什么方法?”

“舞台上不要真的有沙拉,你就是空手比画。”

最后,这场戏成了整部片子最搞笑逗乐的一场。

《万花锦绣》赢得了最佳票房奖和1948年美国作家协会最佳美国音乐剧编剧奖,后者由我跟弗朗西丝·古德里奇和阿尔伯特·哈克特共享。

《万花锦绣》也成了米高梅最为成功的一部音乐剧。过去的三十五年当中,每年的复活节电视台都要重播这部片子。

正文 第十八章

1947年9月,美国历史上最不光彩的一段揭幕了。一场无妄之灾降临好莱坞。

美苏联盟破裂,红色恐慌席卷全美,野心勃勃的约瑟夫·麦卡锡参议员意识到这是一个出人头地的好时机。有一天,他宣称陆军部队里有共产主义分子。

人们问他:“有多少呢?”

“几百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麦卡锡成了各家杂志的封面人物,登上了各地报纸的头版。

随后他又声称,海军和军工企业里也有共产主义者。他每接受媒体采访一次,这些数字就会改变一次——不断地往上攀升。

J.帕内尔·托马斯和一小撮议员成立了调查委员会,号称众议院反美活动调查委员会。委员会首先便拿好莱坞的一些编剧开刀,指控他们是共产党员,在剧本中宣传共产主义,还传唤证人去华盛顿参加听证会。

麦卡锡声名日隆,行事也越发肆无忌惮。很多人被无端地指认为共产主义者,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还失去了工作。军工企业及其他行业也受到了委员会的调查,不过好莱坞最受公众瞩目,委员会就借势大做文章。

那些作为证人受到传唤的编剧、制片和导演面临着三个选择:承认自己是共产党人并指认同伙;否认自己是共产党人;拒绝表明立场,这样他们就要面临监禁的危险。委员会行事冷酷。他们坚称,一旦受调查者承认了自己的共产党人身份,就必须指认同伙。

有十位编剧拒绝回答委员会的提问,旋即被送进监狱。与此同时,有三百二十四位娱乐圈人士上了黑名单,数百个人失去了事业和前途。

在好莱坞,电影公司的头头脑脑们召开了秘密会议,讨论如何以最稳妥的方式应付眼下这一关。他们发表了一项公告,称他们不会再雇用共产党人。这就是长达十年的黑名单的肇端。

RK0掌门人多尔·沙里公然宣称,如果公司雇用那些被指控为共产党人的编剧,他便马上辞职。此后不久,委员会点了RKO一位编剧的名,沙里便将他辞退了。编剧协会的人被激怒了。沙里请求众位编剧给他一次机会,让他解释自己目前的处境。协会礼堂里济济一堂。

沙里说:“我想提醒各位,我本人也是一位编剧。我当初就是从一名编剧起步的。我知道你们很多人都希望,当他们命令我解雇某位编剧的时候,我就从RKO辞职。我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我认为如果我继续留在RKO,就可以做更多的事情来保护诸位。”

这句话让他大失人心。他这番自我辩白招致现场一片嘘声,会议草草收场。

这段非常时期里某一天的早上,公司的高级主管、也是尼古拉斯·申克的亲戚马尔文·申克把我叫去了他的办公室。没人确切地知道这位仁兄到底是做什么的,不过有传言说,有人每周给他三千美元,让他盯着窗外,看到有冰川朝公司移过来就拉响警报。

马尔文年近五十,一个已经谢顶的小个子,有一股子企业家的魅力。

“坐吧,西德尼。”

我坐了下来。

他看着我,语气中带着责备:“昨晚你在编剧协会会议上是不是投了阿尔伯特·马尔兹的票呀?”

头天晚上我们召开过一次会议,选举新的董事会。这是个封闭会议,可我当时被他一下问蒙了,都没想起来质问他是如何得知我投票给谁的。

我说:“是的,我投了他一票。”

“你为什么要投票给马尔兹呢?”

“我看过他的小说《西蒙·麦吉文之旅》,写得很优美,协会董事会需要一位像他这样优秀的编剧。”

“是谁让你投票给他的?”

我生气了,“没有人让我投票给他,刚才我已经跟你说了我投票给他的理由。”

“肯定是有人叫你投他一票的。”

我提高了嗓门:“马尔文——我刚才已经说了,我投他的票是因为他是一位非常出色的作家。”

他仔细看了看面前的一张纸,随后抬起头来,“过去这几周里,你是不是在公司里给好莱坞十君子的孩子募捐了?”

这句话让我彻底失去了控制。他说得没错,我先是自己捐了钱,然后又在公司里募捐,好关照那些父亲身陷囹固的孩子们。

我很少会发脾气,不过不发则已,一发便不可收拾。

“我有罪,马尔文。我不该这么做,让那些该死的小孩子饿死算了。既然父亲进了监狱,孩子就活该吃不着东西。让他们都饿死算了!”我已经在咆哮了。

“冷静,”他说,“冷静。我想,你还是先回家,尽量回忆一下是谁让你投票给阿尔伯特·马尔兹的。明天再来见我吧。”

我气冲冲地走出他的办公室,感觉自己很受伤,刚才这种侮辱简直无法容忍。

当晚我彻夜未眠,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终于做出了决定。上午九点,我又来到了马尔文·申克的办公室。

我说:“我不干了。你可以把我的合约撕了。我不想在这里干了。”说完我就往门口走去。

“等一下。不要这么草率嘛。今天早上我跟纽约那边谈了。他们说,如果你签字声明自己不是共产主义者,从未加入过共产党,这整件事就算过去了。”他递给我一张纸,“你签吗?”

我看了看那个声明,开始冷静下来。我说:“好吧,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共产主义者,从来都不是。”

这真是一个莫大的羞辱,不过跟那么多无辜的人在那段时期的经历相比,也就不算什么了。

我有几十位才华横溢的朋友就此失去了在好莱坞工作的机会,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

1948年2月,奥斯卡奖提名名单公布了。我凭《单身汉与时髦女郎》一片跟其他四位编剧一起获得了提名。同事、经纪人和朋友纷纷向我表示祝贺,不过有件事只有我一个人清楚:我是不可能最终获奖的。

竞争对手的那些片子部部都是红得发紫,有卓别林的《杀人狂时代》,还有《双重生活》、《灵与欲》以及那部外国大片《擦鞋童》。能获得提名就已经让我备感荣耀了。我好奇的只是,他们当中谁会是最后那个幸运儿。

我接到多娜·霍乐薇的电话,她祝贺我获得提名。我和多娜已经成了好朋友,经常一起去看电影、听音乐会。她是个很有意思的同伴。

奥斯卡颁奖礼那天早上,多娜打来了电话。最近她离开了威廉姆·莫里斯事务所,去哥伦比亚公司当了哈里·科恩的私人助理,我觉得科恩真是太幸运了。

多娜问我:“准备好去颁奖礼了吗?”

“我不想去了。”

她似乎震惊不已,“你说什么?”

“多娜,我是不可能获奖的,那我为什么还要坐在那里发窘呢?”

她说:“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想,那就没有人会去领奖了。你必须去。你觉得呢?”

我想了想。去当个好观众,为胜者鼓掌又有何不可呢?“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当然愿意。我希望看着你站到舞台上。”

第二十届奥斯卡颁奖典礼在神殿礼堂开幕了。那个时候还没有电视转播,不过会通过ABC公司的两百个广播站和军队广播网向听众播报。礼堂里人头攒动,我和多娜找到座位坐了下来。

多娜问我:“你紧张吗?”

答案是“不”。这个夜晚不属于我,属于一位能得奥斯卡奖的其他人。我只是一名看客,没理由紧张的。

仪式开始了。获奖者陆续走上台去领奖。我靠在椅背上,身体放松、心情愉悦。

终于,要宣布最佳原创剧本奖了。出演过多部音乐剧的影星乔治·墨菲宣布:“得到提名的有……亚伯拉罕·鲍伦斯基,《灵与欲》……鲁斯·戈登、贾森·卡林,《双重生活》……西德尼·谢尔顿,《单身汉与时髦女郎》……查尔斯·卓别林,《杀人狂时代》……塞吉奥·阿米蒂、阿道尔夫·弗朗内、塞萨·吉乌里奥·维奥拉、塞萨·扎瓦蒂尼,《擦鞋童》。”

随后他打开信封,“获奖者是……西德尼·谢尔顿,《单身汉与时髦女郎》。”

我呆坐在座位上。稍微有点头脑的获提名者都会准备一个讲话稿以备不时之需。我却什么也没准备,什么也没有。

乔治·墨菲又说了一遍我的名字:“西德尼·谢尔顿。”

多娜捅了捅我:“快去啊!”

我站起身,神思恍惚地在观众的掌声中踉跄着走向舞台。我走上台阶,乔治·墨菲过来跟我握手。

“恭喜!”

“谢谢。”我努力挤出了一句。

乔治·墨菲说:“谢尔顿先生,为了科学、为了后代,您愿意跟我们分享您的创作经历吗?”

我怎么能什么也不准备呢?随便准备点什么也好啊!

我直愣愣地盯着他:“呃——啊——我回到纽约的时候,那儿有很多——你知道——时髦女郎,她们给了我灵感,我觉得拍一部关于她们的电影也不错。然后,我——我就有了构思。”

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怎么能说出这么傻的话,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最后,我终于集中起足够的精神,向诸位演员和欧文·里斯表示了感谢。我想到了多尔·沙里,犹豫着是否要提到他,他做过那些不光彩的事情,我对他很是恼火。不过话说回来,他的确参与了影片的拍摄。

“……和多尔·沙里。”我补充道。我终于领完了奖,又踉踉跄跄地走下了舞台。

我回到座位之后,多娜说:“太棒了。你有何感想?”

有何感想?我感觉前所未有的消沉,我感觉自己好像是抢来了一件本应属于别人的东西,感觉自己是个冒牌货。

典礼在继续,不过在那一刻之后,舞台上的一切都变得模糊。罗纳尔德·科尔曼正举着小金人在谈《双重生活》,洛蕾塔·杨在为《农家女》感谢每一个人。每一个人似乎都没完没了,永无止境,我却等不及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在这个本应是一生中最幸福的夜晚,我却一心想着自杀。我想:我得去见心理医生,我肯定出问题了。

我去了贾德·沃尔默医生那里,以前找他做过心理咨询的一位朋友跟我推荐了他。我知道娱乐圈有很多人都是他的病人。

沃尔默医生是个大个子,待人真诚,一头银灰色头发,一双富有洞察力的蓝眼睛。

“谢尔顿先生,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呢?”

我想起了在西北大学我爽约的事情。

我老实说道:“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来见我呢?”

“我有一个问题,可又不知道问题的症结。我在米高梅有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能挣很多钱,几天前还获得了奥斯卡奖,我……”我耸了耸肩,“可我就是不快乐,非常地消沉。我向着目标努力奋斗,而且很成功,可是……其实却并没有目标。”

“我明白了。你经常感觉消沉吗?”

我说:“有时候,不过每个人不都是这样的吗?我也许是在浪费您的时间。”

“我有的是时间。跟我说说过去让你消沉的一些事情吧。”

我回想起过去那些本应快乐我却倍感忧伤、本应忧伤却欢欣无比的时刻。

“呃,我在纽约的时候,一位歌曲作者叫马克·里奇的……”我开始讲了起来,他静静地听着。

“你想过自杀吗?”

阿富勒莫药杂店偷来的安眠药……你阻止不了我的,就算你现在阻止了,明天我还是会自杀的……

“有过。”

“你觉得自尊受损?”

“是。”

“你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是的。”

“你觉得自己不该有现在这样的成功?”

他真是太了解我了,“是的。”

“你觉得自己很不称职,还有负罪感?”

“是的。”

“对不起。”他探身按下了一个内线的键,“库帕小姐,告诉下一位病人时间往后延一下。”

我浑身一阵寒意。

马尔默医生看着我,“谢尔顿先生,你得的是狂躁抑郁症。”

我真讨厌这个词的发音,“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是大脑中有一部分极度狂躁及抑郁的末梢,导致情绪的大起大落。感觉就像在你跟外界之间隔了一道帘子,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你是一个冷眼旁观一切的局外人。”

我觉得口干舌燥。“有多严重呢?”我问他。

“狂躁抑郁症可以对人带来毁灭性的打击。美国有这种症状的至少有两百万人,就是说每十个家庭就要出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搞艺术的人特别容易得这种病,比如说,文森特·凡·高、赫尔曼·梅尔维尔、埃德加·艾伦·坡,还有弗吉尼亚·伍尔芙。”

我并没有感觉好些,他们得病是他们的事。

“要多久才能治愈呢?”我问他。

长久的沉默,“无法治愈。”

我慌了神,“什么?”

“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用药物控制病情。”他迟疑着说。“问题是有时候药物会有副作用。大约每五个狂躁抑郁症患者中就有一个最终会自杀,百分之二十到五十的患者至少尝试过一次自杀。全国每年有三万个自杀者,这类情况在其中占了多数。”

我坐在那儿听着,忽然觉得很不舒服。

“有些时候,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之下,你就会言行失控。”

我感觉呼吸困难。

马尔默医生继续说道:“患者会有不同类型的症状。有些人可能会连续几周、几个月甚至几年情绪出现极度的波动,同时他们也会有情绪正常的时候,这种类型被称做‘情感正常’型,我想你就是属于这一类型。遗憾的是,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样,这种病无法治愈。”

现在,我身上的毛病至少是有了一个名字。他给我开了药,我瑟瑟发抖地离开了诊室。然后我想,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是正常的,正常的。

正文 第十九章

围绕着奥斯卡有诸多传说和谣言。得过一次奥斯卡你就不会再想要第二次,因为赢得奥斯卡之后,你就别想再正常工作了。

我获奥斯卡奖一周以后,山姆·韦斯博得来到了我的办公室。

“再次表示祝贺。那个小金人你打算放哪儿?”

“我打算要低调一些。把它放到房顶上,弄半打聚光灯照着,如何?”

他笑了,“壮观!”

“我跟你说,山姆,这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他不带感情地说道:“我知道,我听到了你的获奖感言。”他坐了下来,漫不经心地说道:“对了,我刚刚去了班尼·索尔的办公室。”索尔是米高梅的签约负责人。“他们跟你签了七年的合约,同意了我们提出的所有要求。”

真是难以置信。“太棒了。”奥斯卡的神力啊。

“他们最终还同意了你每年可以随时休假三个月的条件。”

“好啊。”我希望能有些自由的时间来做点别的事情。

我搬进了威斯特伍德一处小小的农庄,里面有一间小卧室、一间小书房、一间小客厅、一间小厨房和两间小浴室。房子外面有一座比房子本身还大的车库。托尼·柯蒂斯和美丽的珍妮特·雷的公寓跟我就隔了几道门,他们俩都是极富才华的演员。他们有一部车,但是没地方停。

有次晚宴上,托尼跟我说:“我们的车子只能停在马路上,这样很成问题,我想问问能不能租用你的车库。”

“不能租,”我回答说,“不过你们可以随便用。”从那以后,他们的车子就停在了我的车库里。

我的房子太小,并不适合搞聚会,不过我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所以就经常在家里搞聚会。我很幸运地找到了一位非常棒的菲律宾大厨,兼任侍者和清洁工。我到米高梅工作之后,结识了好些有趣的家伙。依拉·格什温会携太太李来我家吃饭,柯克·道格拉斯、西德·凯撒、斯蒂夫·艾伦也是我的座上客,还带着他们的女眷。客人的名单又长又精彩。好莱坞最具影响力的天才经纪公司MCA老总朱尔斯·斯坦和妻子多丽丝来过多次。屋里的椅子不够多,我们常常都是席地而坐,不过显然也没人为此感到介意。

迪斯尼公司化妆部负责人罗比特·希弗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人之一。他是英国人,二战时是皇家空军的成员。他有一艘游艇,曾经周游世界。

1946年,希弗参与了丽塔·海华丝主演的一部片子的摄制。当时哈里·科恩有部马上开拍的片子还等着丽塔。结果,她和希弗却决定私奔去墨西哥。他们共度着浪漫的假期,那部片子却停拍了。因为找不着他们,哈里·科恩都快急疯了。

每周六下午,我都会请人来家里玩金罗美牌。常来的客人有六位,其中包括编剧兼制片杰里·戴维斯、导演斯坦利·多南以及鲍勃·希弗。当时刚刚二十出头的伊丽莎白·泰勒会跟斯坦利一起过来,每个周六,在我们玩牌的时候,她就会给我们准备午餐。

伊丽莎白身材娇小性感,有着让人难以置信的紫罗兰色眼睛。当时,大家就已经感到她身上有一种魔力,她注定以后会成为一个传奇。很难相信,每个周六都有这么一位大美女在我家的厨房里做三明治。

赛德·查里斯是米高梅的签约演员,性感美丽,才华横溢。她十三岁就加入了鲁塞芭蕾舞团,成了一名出色的舞蹈家。我跟她约会过几次。有一次,我们约好了周六晚上见面,她却打电话来取消了约会。

我问她:“有什么问题吗?”

她避而不答:“周一我再告诉你吧。”

用不着她告诉了,所有的报纸头条都写得清清楚楚:就在这个周末,她嫁给了流行歌手托尼·马丁。

赛德打来了电话:“我猜你已经听说了吧。”

“我听说了,希望你和托尼一起幸福美满。”

我试着靠工作来忘掉赛德,做好了迎接新任务的准备。

米高梅编剧部主任肯尼斯·麦凯恩叫我去他的办公室。麦凯恩五十几岁,头发灰白,行事风格严厉生硬,像一个封建领主一样统治着整个编剧部。

他没有任何客套便直奔主题:“我这儿有个活儿要派给你,《演艺船》。”

这活儿很不错。《演艺船》是一部伟大的音乐剧,音乐非常出彩,剧本也非常棒,我非常喜欢。不过有一个问题。

我说:“肯尼斯,我刚刚改编了两个剧本,现在想弄点原创的东西。”

他站起身来,“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你跟电影公司是有合约的,如果我让你去拖地板,你也得照做。”

我没有参与《演艺船》的创作,接下来那两周里我都在忙着拖地板呢。

那一年,我打算利用三个月的假期去欧洲旅游。我非常兴奋,听说法国的“自由号”游轮非常出色,便早早地订好了船票。

我打电话给纳塔莉、马丁,还有理查德和琼,跟他们道别,随后飞到纽约,上了游轮。

查尔斯·麦克阿瑟也是游客之一,我以前见过他。他是一位出色的剧作家,跟本·赫特合作了《满城风雨》、《江湖女》和《20世纪快车》。他的太太、美国最伟大的女演员海伦·海耶斯跟他同行。

查尔斯在一次聚会上初识海伦,对她一见钟情。他拿起一碗花生递给海伦,说:“我希望这些都是钻石。”

他们很快就结了婚。第二年,在海伦生日那天,查尔斯递给她一小碗钻石,说:“我希望这些都是花生。”

游轮上的其他乘客还有:罗莎琳德·拉塞尔和制片人丈夫弗瑞德·布里森、知名的聚会女主人埃尔莎·麦克斯韦尔。

游轮下海的第一天,查尔斯来找我:“埃尔莎·麦克斯韦尔听说你获得过奥斯卡奖,她想邀请你参加今晚的晚宴。我告诉她你是不参加社交活动的。”

“查尔斯!我非常乐意去参加她的晚宴。”

他笑了,“你得摆摆架子嘛。我告诉他你会考虑的。”

傍晚时分,埃尔莎·麦克斯韦尔本人来找我,“谢尔顿先生,今晚我要举办一次小小的宴会,希望您能赏光。”

这是一次愉快的晚宴,客人们显然都很尽兴。用完晚餐后,我起身打算离开,一位侍者拦住了我,“对不起,谢尔顿先生,餐费是三美元。”

我摇了摇头,“我是埃尔莎·麦克斯韦尔的客人。”

“没错,先生,要收三美元。”

我发了火。

查尔斯让我保持冷静。

我说:“这件事本身倒没什么,但是这个钱我可不想掏。”

查尔斯笑了,“西德尼,她的本事就在于把大家聚到一起。她是从来不会买单的。”

到伦敦之后,我住进了传奇的沙威酒店。尽管战事已经结束,战争的影响却依然存在。供给制仍在实行,所有东西都处于短缺状态。

早上客房服务生过来的时候,我说:“我要柚子、炒鸡蛋、培根和吐司。”

他看起来很痛苦,“非常抱歉,先生,您要的这些都没有供应。只有蘑菇和腌鱼,您可以选择一样。”

“哦。”我选了蘑菇。

第二天早餐,我要了腌鱼。

当晚我去一家餐厅用餐,菜单上几乎没有可吃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我意外地接到了托尼·马丁的电话:“你来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我一直都没空。”

“今晚来看我的演出吧。”

我可不想见这个娶了我心仪女子的家伙,“我不能……我……”

“我在售票处给你留一张票。”他说。“演出之后到后台来找我。”随后他就把电话挂了。

我可没兴趣看他的演出。我打算直接到后台去告诉他演出很棒,然后就走人。

那天晚上我去看了他的表演,他真的是太神奇了,观众们都为他倾倒不已。我到后台他的化妆间去道贺,赛德也在。赛德热烈地拥抱了我,然后把我介绍给托尼。

托尼说:“今晚跟我们一起吃饭吧。”

我摇头,“多谢,不过我……”

“走吧。”

我发现,托尼·马丁是我见过的最妙的一个人。

晚餐在一家豪华的私人俱乐部。我原先还不知道,原来伦敦的这类私人俱乐部的不受配给制约束的。

侍者说:“今晚我们有很好的牛排。”

我们三个都要了牛排。

侍者对我说:“您要加个鸡蛋吗,先生?”

那是我到伦敦之后吃到的第一个鸡蛋。

接下来的每一天晚上我都是跟赛德和托尼一起度过的,跟他们共度美妙的蜜月。

有天晚上,托尼说:“我们明早要去巴黎。收拾一下,跟我们一起走吧。”

我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我们飞到巴黎,一切都非常美妙。托尼租了一辆豪华轿车,带着我们去了那些有名的景点——凯旋门、卢浮宫、拿破仑墓——享用了各种美食。

某个周日的早晨,托尼本来安排了一辆豪华车来接我们去隆尚看赛马。倒霉的是,头天晚上我们三个都食物中毒了,情况都很糟糕。

托尼打来电话,“我和赛德都很难受,我们不能去赛场了。”

“我也不行了,托尼,我觉得……”

“楼下有辆车子在等你。去吧。”

“托尼……”

“去吧。代我们下一注。”

我迷迷糊糊的一个人去了隆尚。投注窗口排着长队。终于轮到我了,柜台后面的男士用法语说:“几号?”

我不会讲法语;便推了些钱过去,举起一根手指,“一号马。”接着又摸了摸鼻子。他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把钱推了回来。

我又试了一次。“一号马。”我再次举起一根手指,摸了摸鼻子,“就押一号马。”

他又把钱推了回来。我后面排着的人开始不耐烦了。队列里出来一个人,往我这边走了过来。

“怎么啦?”他用英语问道。

“我想拿这些钱押一号马赢。”

这个人用法语跟投注员说了点什么,然后转过头来。

他说:“一号马受伤了。选别的马吧。”

我选了二号马,然后握着一堆票,蹒跚着走向赛场。

二号马赢了比赛,我和托尼、赛德平分了奖金。

这次旅行真是让我终身难忘,我决定以后每年都要来欧洲。

那年8月,多尔·沙里接受了路易斯.B.梅耶的邀请,辞去RKO总裁的职务,就任米高梅制片部主任。我的旧上司现在又成了我的新老板。

我被安排编写影片《南国争春》的剧本,主演是安·苏纯、简·鲍威尔、巴里·苏利文、卡门·米兰达和路易斯·卡尔亨。

该片的导演是匈牙利制片人乔·帕斯特纳克,他是个中年人,说话有严重的口音。来米高梅之前,他在环球公司拍一些小片子,当时环球公司已经濒临破产。一位名叫狄安娜·德宾的女演员跟米高梅合约期满后去了环球公司,环球公司便安排乔·帕斯特纳克跟狄安娜合拍一部片子,片名叫《春闺三凤》。

结果令环球公司喜出望外,这部影片居然票房爆满。一夜之间,狄安娜·德宾成了一个大明星,环球公司也因此死而复生。此后不久,乔·帕斯特纳克就接受了米高梅的邀请,成了签约制片人。

有一天,多尔·沙里召集片场的各位制片人开会。

大家都在他办公室坐定后,多尔说:“我们遇到了一个问题,我刚刚买下了剧本《茶与同情》,这个剧在百老汇非常轰动。可是审查处的人不允许我们投拍,理由的其中有关于同性恋的内容。我们必须换个角度来拍,我想听听各位的高见。”

人人都陷入了沉思。随后一位制片说道:“我们可以把同性恋改成酒鬼嘛。”

另一个人说:“可以让他吸毒。”

“可以是个残疾人。”

大家七嘴八舌说了足足一打的点子,但是都不够让人满意。

大家又陷入了沉默,随后乔·帕斯特纳克开了口。“很简单啊,”他说,“就照原来的拍,他就是一个同性恋。”随后他洋洋自得地补充道,“但是到了结尾,他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梦。”

会议就此完满结束。

《南国争春》带给我的一个额外惊喜就是结识了路易斯·卡尔亨。卡尔亨最初是演戏剧的,后来成了一名出色的电影演员。他仪表堂堂,高个子,鹰钩鼻,声音洪亮。他有过三段短暂的婚姻,现在这位妻子已经是第四任了。他非常幽默,跟他在一起非常开心。他刚刚出演了以温德尔·霍姆斯法官为原型的《神奇的美国佬》一片。

每次来我家吃饭,一进大门他就会大叫大嚷:“吃的呢?”

有一天,我收到他发来的电报,“听说拙荆上了别人的当,帮我们安排了4号星期六晚上见面。我打算等舞台灯光熄灭后跟你在剧院见面,别指望让人在公开场合见到我跟你在一起。卡尔亨。”

一位经纪人介绍我认识了一位年轻美丽的瑞典女演员,我就叫她英格丽吧,她来美国是为了接受环球公司的面试。她非常地迷人,我们坠入了爱河。

几周后一个周日的早晨,我还深陷梦乡,门铃便响了起来。我看了看床边的闹钟,才四点钟。门铃响得更凶了。我很不情愿地起身,披了件睡袍,走出去开了门。门口是一个陌生人,手里握着枪。他把我推到屋里,自己也跟了进来。

我的心狂跳不已。“如果你要抢劫的话,”我说,“请尽管拿吧。”

“你这个狗娘养的!我要杀了你。”

不是抢劫。

身为一名编剧,遇到这样的时刻我应该这么想:这个素材真是太好了。可我当时想的却是:我要死了。

我说:“我不认识你。”

“你是不认识我,可你认识我的妻子。”他咆哮起来。“你把她睡了。”

我想他肯定是搞错了。我从来没跟已婚女士有过瓜葛。我说:“听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妻子是谁……”

“英格丽。”说着他举起了手枪。

“我……”那就没错了,“等一下!英格丽从来没说过她已经结婚了呀。”

“这个婊子嫁给了我,为的是弄到美国的签证。”

“等一下,”我说,“这些我都是头一回听说。她手上没戴戒指,也从来没说起过自己的丈夫,所以我当然没法知道她已经结了婚。坐下来吧,我们好好地谈一谈。”

他迟疑片刻,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我们两个人都汗流不止。

他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我爱她,而她利用了我的感情。”

“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心里很烦。我们一起喝上一杯吧。”我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烈酒。

五分钟后,他跟我讲起了他的故事。他是一个编剧,在欧洲认识了英格丽。现在他在好莱坞找不到工作。

我说:“你要找工作?我帮你留意一下吧,我去找米高梅的肯尼斯·麦凯恩说说。”

他一下喜出望外,“你真的会帮我?那可真是太感谢了。”

五分钟后,他和他的手枪一起离开了。

我关了灯,回到床上,兀自气喘不已。到最后,我总算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大门那边却传来了用力的敲门声。

我心想:他回来了。他改了主意,要来杀我了。

我下床走到门口,打开了门。来的是英格丽。她被人痛打了一顿,脸上都是瘀伤,眼圈发黑,嘴唇还在流血。我把她拽进了屋。

她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得跟你说……”

“你不用说了,你丈夫来过了。躺到床上去吧,我去叫医生。”

我费了好大劲才弄醒了我的医生。一个小时之后,他到了我家,给英格丽看了病。她断了一根肋骨,全身都是严重的瘀伤。

医生走了之后,英格丽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今天一早我得去环球公司试镜。”

我摇了摇头,“不要去了。你不能这副样子去那里。我打电话让他们取消吧。”然后我就帮她取消了试镜。

当天晚上,英格丽离开了我家,从此杳无音信。

1948年,一个新成立的制片团队的两位成员赛·福伊尔和艾米·马丁到公司来找我。

“我们正打算翻拍一部百老汇音乐剧,名字叫《查理在哪里?》,改编自经典剧《查理的姑妈》。我们想请你来写剧本。我们已经帮你付清了布莱登·托马斯房产公司的债务。弗兰克·洛埃瑟作曲,主演是雷·博尔杰。”

弗兰克·洛埃瑟创作过一些流行歌曲,不过从来没有担任过百老汇音乐剧的作曲。我知道《查理的姑妈》,也很喜欢它的故事情节。按我看,这部片子应该会大获成功。

“我想见见弗兰克。”

弗兰克·洛埃瑟是一个很有活力的人,他年近四十,才华横溢、雄心勃勃。他的作品有战时极其轰动的《赞美上帝,传递弹药》和一些非常流行的电影插曲,比如《马娜库拉之月》、《开往中国的慢船》、《密室里的男孩》、《吻别男孩们》。

弗兰克说:“我已经有了一些很棒的创意,我们可以把它打造成一部大片。”

“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可以跟你一起写剧本。”

“太好了,弗兰克,”我说,“我也可以跟你一起作曲。”

他咧开嘴笑了,“可以。”

我去见多尔·沙里,对他说:“我要休三个月假,去写一个百老汇的剧本。”

“哪个剧?”

“《查理在哪里?》,改编自《查理的姑妈》。”

多尔摇了摇头,“百老汇风险很大。”

我笑了,“这我知道,我可是过来人,多尔。”

“我看你还是不要去做这个比较好。”

“呃,我已经答应了,而且……”

“我跟你做个交易吧。你想写《飞燕金枪》的剧本吗?”

“怎么说?”

“如果你推掉百老汇那个音乐剧,我就安排你来写《飞燕金枪》。”

《飞燕金枪》是百老汇当时最为轰动的音乐剧,已经上演了整整三年,此外还有四个剧团在巡回表演。

1945年,赫伯特和桃乐丝·菲尔兹去找理查德·罗杰斯和奥斯卡·汉默斯坦恩,提议他们弄一部关于安妮·欧克丽的音乐剧。桃乐丝·菲尔兹写歌词,杰洛米·科恩同意担任作曲。

科恩到纽约三天以后中了风,几天后便去世了。罗杰斯和汉默斯坦恩决定让欧文·柏林来作曲。后来,这部音乐剧里有六首歌曲都红极一时,包括那首行业标杆歌曲《娱乐至上》。米高梅花六十万美元买下了《飞燕金枪》的版权,创下了当时音乐剧版权的最高纪录。

多尔问我:“你意下如何?”

我在心里盘算了一番。我很清楚《查理在哪里?》会很成功,不过一想到又有机会跟欧文·柏林合作,我就兴奋不已。多尔的提议令人无法抗拒。

我说:“我接受。”

当天下午,我打电话给福伊尔、马丁和弗兰克·洛埃瑟,告诉了他们我的决定。

我说:“我相信你们肯定会大获成功的。”

事实果然如我所言。

正文 第二十章

能够再次跟欧文·柏林合作真是令人振奋,而他也是活力不减当年。他手舞足蹈地走进我的办公室,开心地笑道:“这片子肯定要强过原剧。我们去找亚瑟吧。”

亚瑟·弗里德坐在自己办公室里的办公桌后面。我们进去后他应声抬起头来,“这是部大片,公司会全力支持你们的。”

我问他:“你有角色人选了吗,亚瑟?”

“朱迪,加兰德演安妮,霍华德·吉尔演弗兰克,他是个很有才气的年轻演员兼歌手,路易斯·卡尔亨演公牛比尔,导演是乔治·西德尼。”

我又要跟朱迪合作了,还可以跟路易斯·卡尔亨共事。

亚瑟·弗里德对我说:“我们要让你飞去纽约和芝加哥看看歌剧是怎么演的。”

在纽约演安妮的是伊索·摩曼,芝加哥则是玛丽·马丁。

“什么时候?”

“明早九点的航班。”

《飞燕金枪》确实是一场非同凡响的娱乐盛宴。赫伯特和桃乐丝·菲尔兹夫妇的原书引人入胜、妙趣横生,伊索·摩曼的演绎则是激情四射、热闹又招摇。第二天一早,我又飞往芝加哥,去看玛丽·马丁的演出。

她的演出是另外一种风格,她演绎的安妮有羞涩可爱的一面,非常地打动人。我面临的考验就是要在一个角色中融合她们俩的优点。

创作《飞燕金枪》这样的热门剧本自有其困难。我不能离原著太远,又得让它适合银幕表演。许多舞台效果很好的场景在电影中是不适用的,必须构思新的场景。

最大的问题在于第一、第二幕之间的衔接。舞台上,第一幕结束时,安妮离开美国去了欧洲,而第二幕开场时她便已经回到美国了。在屏幕上如何衔接便是摆在我面前的问题。

我可以利用蒙太奇,简短展示安妮在欧洲各国的情景,或者也可以专注于其中一个国家。这段衔接要长还是短呢?这些都不是我所能决定的,因为拍摄这些场景需要花很多钱。这个决定该由制片人来做。

我往亚瑟·弗里德办公室打电话,预约了一个时间来讨论这个问题。一小时后,他的秘书打电话来取消了预约。第二天我再次约了他。秘书又打电话来取消了。连着三天都是这样。第三天下午,山姆·韦斯博得来到了我办公室。

“我刚刚去过亚瑟·弗里德的办公室。他对你非常失望。”

我内心涌上一股恐慌,“我做什么了?”

“亚瑟说你到现在一页剧本都没交出来。”

“可是我打电话约他讨论……”我突然醒悟了过来。亚瑟·弗里德对于讨论剧本根本没兴趣,他只对影片的音乐部分——歌曲、舞蹈、女孩子——有兴趣。我有种感觉,他无法在脑海里想象出影片的场景。我想起了他对我的剧本《万花锦绣》的反应,在剧组其他人讲述各自的感受之前,他一直未予评论。

亚瑟·弗里德的才能在于遴选合适的剧本,雇来最佳人选来将其实现。我深呼一口气。在没有任何指导的情况下,我自行做出决定,然后着手:撰写剧本。我写得很快,希望一切顺利。

写完后,我把剧本交了上去,然后静候消息。我不知道,最先收到的会是谁的反馈。

第二天,导演乔治·西德尼来到了我的办公室。

“你是想听奉承呢还是想听实话?”

我一下子觉得口干舌燥,“实话。”

乔治·西德尼咧嘴一笑,说道:“我太喜欢了!你写得真是太好了。”他目光炯炯。“这部片子肯定会大获成功。”

剧组每一个人都对我的剧本发表了评论之后,亚瑟·弗里德说:“西德尼,你整个调子把握得非常好。”

朱迪录好了影片的配乐,摄制工作便正式开始了。

没有戏的时候,朱迪经常来我办公室聊天。

“戏拍得很顺利,是吧,西德尼?”她听起来很紧张。

“而且很美,朱迪。”

“是吗?”她问道。

我仔细地打量着她,她看起来很紧张。我很好奇,精致妆容后面的她会是什么样子。

我开始听到一些令人不安的谣言。朱迪总是迟到,台词也没背会,拍摄进度一再受阻。她会在凌晨两点给乔治·西德尼打电话,说自己第二天不一定能赶到片场。

最后,整个摄制工作彻底停了下来。当天,公司就宣布朱迪·加兰德已经被人替掉了。我很伤心。听到这个消息我本想给她打电话,可她已经绝望地跑到欧洲去了。

他们原本打算把安妮的角色给贝蒂·加勒特,这位很有才气的年轻演员出演过我编剧的《大奖》,她的丈夫拉里·帕克斯是《一代歌王》的主演。

班尼·索尔去见加勒特的经纪人。

索尔说:“我们想要贝蒂接下来三部影片的优先签约权。”

加勒特的经纪人摇了摇头:“你们只能让她出演这部片子,没有优先签约权。”

拜这位经纪人所赐,贝蒂·加勒特失去了千载难逢的这个角色。最后公司签了贝蒂·赫特来饰演安妮,片子终于平安无事地拍成了。

拍摄过程中的一天早上,欧文·柏林来到了我的办公室,“西德尼,我们一起写一部百老汇音乐剧如何?”

我的心狂跳不已。欧文·柏林的合作就是成功的保证。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我愿意跟你一起写,欧文。”

“好。我已经有一个创意了。”

欧文开始一边来回踱着步,一边把他的构思告诉了我。

我瞟了一眼手表。

我说:“我不想打断你,可我十二点半有个饭局,现在必须得走了。等我回来我们再继续讨论好吗?”

“你去哪里?”

“比弗利山的布朗·德比饭店。”

“我跟你一起坐车过去。”

欧文钻进我的车跟我一起去饭店,让他自己的司机在后面跟着,这样他就可以接着跟我谈他的创意,不用等一个小时我吃完饭之后了。我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的激情。

也是在那天下午,他还告诉我,他要去东洛杉矶,因为有一个年轻歌手要演唱他的一首歌。这就是年过六旬的欧文·柏林,一个正处于创作巅峰期的活力无限的天才。

岁月对他很残酷。他在九十多岁时患上了妄想症。有一天,天才的百老汇制片人和舞美设计汤米·图恩打电话给他:“欧文,我想排一部百老汇歌剧,要用到你的几首歌。”

“不行。”

汤米·图恩很诧异:“为什么呢?”

欧文·柏林放低声音:“唱我歌的人太多了。”

遗憾的是,最后我们也没能写成那个音乐剧。

写《飞燕金枪》给我带来了诸多乐趣,其中之一就是结识了霍华德·吉尔,他人高马大、身强体壮,说话音色极美,是当仁不让的男主角人选。霍华德有一场射击双向飞碟的戏,所以得练习射击。我陪他一起去射击场,我们还进行比赛。

每次都是他赢。

在导演乔治·西德尼的带领下,片子拍得很顺利,后期制作也终于完成了。

1950年《飞燕金枪》首映,各界评论一致惊艳。纽约评论界称其为“年度最佳音乐剧影片”。

“因为《飞燕金枪》,看电影重新排上了大众的日程表。”

“银幕上的安妮好过舞台上的安妮。”

“向柏林和菲尔兹伉俪致意。轰动之作。”

贝蒂·赫特被评为电影故事奖最受欢迎女演员,我则获得了美国电影编剧协会的编剧奖。

1950年,《综艺》杂志上刊出了历年盈利最高的影片榜。我写的三部影片榜上有名:《单身汉与时髦女郎》、《万花锦绣》和《飞燕金枪》。

我的消沉时期又过去了,于是便得出一个结论:那位说我患有狂躁抑郁症的心理医生肯定是搞错了。我没有病。我继续跟多娜·霍乐薇约会,无时无刻不盼望着跟她共处的时光。

有天共进晚餐时,多娜说:“你想见玛丽莲·梦露吗?”

我说:“想啊。”

她点点头,“我帮你安排。”

玛丽莲·梦露是一位性感偶像、超级明星,她的身世非常坎坷:母亲是神经病,从小寄人篱下,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欲罢不能地酗酒、吸毒。不过,她身上有一样别人永远无法夺走的东西:天赋。

第二天,多娜打来电话,“周五晚上你跟玛丽莲·梦露共进晚餐。记着去她的公寓接她。”

然后她把地址告诉了我。

我热切地盼望着周五的到来。玛丽莲当时已经参演了多部热门大片,有《绅士爱美人》、《愿嫁金龟婿》,还有和加里·格兰特合演的《妙药春情》。

那个夜晚跟我想象中的大相径庭。我在约定的时间来到玛丽莲的公寓,她的女伴请我进了屋。

“梦露小姐几分钟后就出来。她正在穿衣服。”

她说的几分钟其实是四十五分钟。

玛丽莲终于从卧室里出来了,真是明艳不可方物。

她伸出纤手跟我相握,声音柔媚动人:“很高兴认识你,西德尼。我很喜欢你的作品。”

我们去了比弗利山的一家餐厅。

我说:“跟我说说你的事情吧。”

她开始侃侃而谈。出乎意料的是,我们谈论的主要对象居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等几位俄罗斯作家。那些话出自这么一位美貌女郎之口,感觉真是极不协调,就像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在同时跟我吃饭似的。

按我看,她对自己说的东西并没有真正的体会。后来我才知道,她当时正在同时跟阿瑟·米勒和伊利亚·卡赞约会,这两位自然都成了她的导师。这个夜晚很愉快,不过我后来再没有给她打过电话。

此后没多久,她就跟阿瑟·米勒结了婚。

1962年8月的一天晚上,我在我的医生海·恩格尔伯特家跟他一起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去接了个电话,然后回到饭桌边跟我说:“有个急诊。我去去就回。”

差不多两个小时之后他才回来。

“很抱歉,”他说,“是我的一个病人。”随后他迟疑了一下,说道,“玛丽莲·梦露。她死了。”

当时的她芳龄三十六。

哈里·科恩是哥伦比亚公司制片部主任,我第一次见他是跟多娜·霍乐薇一起。科恩被誉为好莱坞最严厉的电影公司老板。他曾经这样吹嘘:“我是不会得溃疡的,只会让别人得。”

据说,他只害怕一个人,那就是路易斯.B.迈尔。有一天,迈尔给科恩打电话:“哈里,你有麻烦了。”

科恩战战兢兢地问道:“什么麻烦,L.B.?”

“我看上了你们公司的一个签约演员。”

科恩如释重负,“拿走吧,L.B.,你想要谁都可以。”

二战期间,有这么一种说法:从哥伦比亚辞职去参军的编剧都是懦夫。

哈里·科恩二十岁刚出头的时候,有一个密友哈里·鲁比。两个人都在纽约的一辆有轨电车上上班,哈里·科恩是售票员,哈里·鲁比是验票员,两个人形影不离。

多年后,两人都去了好莱坞。有天晚上,两个人带着各自的女伴聚在了一起,回忆往昔峥嵘岁月。当时的哈里·科恩是一家电影公司的头,哈里·鲁比则是一位成功的词曲作家。

哈里·鲁比说:“有轨电车跟恐龙一样灭绝了。当年我们在电车上的工作可真是有趣啊。”

哈里·鲁比转头对着两个女伴,冲科恩点了点头,“他每周赚十八美元,我赚二十美元。”

哈里·科恩的脸涨得通红。

他咆哮道:“是我赚二十美元,你赚十八美元。”

那以后,哈里·鲁比再也没能见着哈里·科恩。

我在几次宴会上见过哈里·科恩。第一次见他时,他正在大肆诋毁编剧,说他们是如何如何地懒惰。

“我让我的编剧每天上午九点到公司,跟那些秘书一样。”

我说:“如果您认为这么做他们能为您写出好剧本的话,那您就该转行了。”

“你他妈的懂什么?”

然后我们就开始了争辩。下一次,在另外一个聚会上,他又认出了我。他喜欢跟人争论。他请我共进午餐。

“我在签一名制片人之前,谢尔顿,”他说,“我都会问问他的高尔夫球杆数。”

“你为什么对这个有兴趣呢?”

“如果他的杆数很低,我是不会要的。我只要那种一心只给我拍片子的制片人。”

还有一次他告诉我:“你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签一个身价很高的导演吗?就在他的片子票房大惨败之后,那个时候他的身价就下来了。”

有一天,我正在哈里·科恩的办公室,内部通话系统里传来了公司经理的声音。

“哈里,多娜·里德也在线上。托尼的剧组要被派到海外去了,多娜想在他走之前,去旧金山陪他。”

多娜的丈夫托尼·欧文是一个制片人。“她不能去。”科恩说,随后便转过头继续跟我说话。

一分钟后,经理的电话又来了,“哈里,多娜非常伤心。她大概要好几年见不着她先生了,再说我们现在又不需要她。”

科恩说:“我说了不行。”

经理又打来了第三次电话。

“哈里,多娜都哭了。她说无论如何她都要去。”

哈里·科恩高兴地笑了,“很好,停了她的薪水。”

我震惊地看着他,心想:我身边这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啊!

我读到了一本非常精彩的小说,乔治·奥威尔的,小说预言了三十五年之后的俄国。书里描写的景象非常恐怖。我觉得,这本小说可以改编成一出绝妙的百老汇音乐剧。我给奥威尔去了信,请求得到小说的舞台剧改编权。

我去找多尔·沙里,告诉他我想改编。自由主义者多尔说:“我看过这本小说,书很好,不过是反俄国的。你不能写这样的剧本。”

“多尔,它会成为一部重头音乐剧的。”

“你干吗不写信给奥威尔呢,跟他说,你觉得不应该反俄——只要反独裁就行了。也就是说,不要针对某个国家。”

我想了想。“好吧,我给他写信。”我给奥威尔去了信,他回信说:

<small>多谢你8月9日的来信。我想您对此书政治倾向的解读跟我的意图非常之接近。不过,我还是在努力想象,植根于英语国家、而非俄国外交部简单延伸的共产主义会是什么样子。我尤其不愿意做的一件事情是抨击英国工党或者集体主义经济体制。我相信,于您而言,这一点毋庸说明,我之所以要强调这一点,是因为我发现,美国部分媒体利用这本书来说教,向人们展示英国社会主义今后!</small>

多尔给我安排了很多事情,让我忙的团团转,最后我只好放弃了。

正文 第二十一章

肯尼斯·麦凯恩指派我来写音乐剧《富有、年轻、漂亮》,参演这部片子的有简·鲍威尔、达尼尔·达黎欧、温德尔·科里和年轻歌手维克·戴蒙,个个都是才华横溢。

片子讲的是一位母亲抛弃自己的女儿,多年后母女才重逢的故事。

有天早上,朱尔斯·斯坦打来电话,“我和桃乐丝要去你们家吃晚饭,不介意我们再带一个人吧?”

“当然不介意。”我说。

多一个人当然无所谓,反正我们家的地方怎么着都是不够大的。

当天晚上,朱尔斯、桃乐丝带了个英俊的小伙子上我家来。

“我想让你见见费尔南多·拉玛斯,他即将出演你的影片。”

费尔南多说话带有南美口音,后来我发现他不仅富有魅力,而且非常地机智。有一次,他去“今夜秀”节目当嘉宾,主持人约翰尼·卡森拿他说话的口音来开玩笑,费尔南多打断了卡森。“一个人说话有口音的话,”他郑重其事地对卡森说,“那就意味着他比你多掌握了一门语言。”现场观众马上报之以热烈的掌声。

《富有、年轻、漂亮》开拍那天,我去了片场。剧本是我和多萝茜·库珀合写的,她是一名出色的签约编剧。维克·戴蒙是第一次拍电影,感到紧张也情有可原。导演诺曼·泰格倒是个老江湖,不过脾气非常地粗暴。

泰格冲全场大声说道:“好了。各就各位。”

维克·戴蒙紧张地问了一句:“对不起,泰格先生,我可以先喝口水吗?”

诺曼·泰格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行。开机!”

《富有、年轻、漂亮》就这样开拍了。

这部片子的票房也算不错。同一年我还写了一部音乐剧《南国争春》,安·苏纯、简·鲍威尔、巴里·苏利文主演。这是一部浪漫喜剧,剧情是一对母女同时爱上了一位男士。这类故事节奏一定要快,风格也要很轻松。

完成这个剧本之后,我再接再厉写了《不要提问》,由巴里·苏利文、阿琳·达尔和乔治·墨菲主演。

一位电影公司主管在飞往纽约的途中邂逅了帕格·威尔斯,这位快乐活泼、精神头十足的空姐引起了他很大的兴趣。问了她的个人情况之后,主管的兴致就更高了。回到公司后,他便向多尔提议,以威尔斯为原型拍一部影片。我的下一个任务就这样来了。

跟我合作的鲁斯·布鲁克斯·弗里彭是全公司最棒的编剧之一。制片阿曼德·多伊奇是多尔从东部请来的,别人管他叫埃迪。他从来没拍过电影,但他的才华却给多尔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第一次跟埃迪见面,我就喜欢上了他。他做事很有激情,不像别的很多制片人那样谨小慎微。

我开始着手创作剧本,还决定把帕格·威尔斯的角色弄得复杂一些,跟她发生故事的不是一位男士,而是三位。据此我也想出了片名:《三位迈克先生》。

我把剧本的开头拿给埃迪看,毫不夸张地说,他为之欢呼雀跃。既然他这样表现,我当然也备受鼓舞,等不及要把剩下的部分写出来。跟他这样的人合作真是太愉快了。剧本写完后,他说:“简·怀曼是女主角的最佳人选。”

“那三位男士呢?”

“范·约翰逊、霍华德·吉尔和巴里·苏利文。这就是我心目中的梦幻组合。”

埃迪的梦幻组合变成了现实。我们在1950年春天开拍,一切都很顺利。

我想在片中演个角色,个中原因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跑去跟埃迪谈了这个想法。

他说:“好啊。你想演哪个角色呢?”

“我还没写出来呢。”我说。

我很清楚什么样的角色最后不可能被删剪掉。答案就是,主角第一次上场时在他或她身边的那个角色。主角首次上场的镜头是不可能被剪掉的,旁边那个角色的位置自然也就十分保险。我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很不起眼的园丁角色,出现在巴里·苏利文初次亮相的那个场景之中。

第二天,我在样片中看到了自己的表现,一下子追悔莫及。要是能不在镜头当中出现,花多少钱我都愿意。镜头里的我真是太可怕了。

我接下来的任务是创作《一度销魂》的剧本,这个可爱的故事出自马克斯·特里尔的创意。一个生性挥霍的公子哥儿靠着祖上的遗产过着穷奢极侈的生活,遗嘱执行人倍感不安,于是雇了一位监管员来控制他的花销,而这位监管员正好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郎。

剧本写完之后,我觉得加里·格兰特是男主角的最佳人选。公司把剧本拿给加里看,遭到了他的拒绝。

最后出演的是彼得·劳福德、珍妮特·利以及在著名的“安迪·哈利”系列影片中饰演哈迪法官的刘易斯·斯通。

一年之后,影片公映,加里给我打来电话:“西德尼,我就是想告诉你你是对的。我应该演那个角色。”

时至今日,《一度销魂》仍然是我最喜欢的影片之一。

1952年2月,肯尼斯·麦凯恩把我叫了过去。

“我们刚刚买下了百老汇音乐剧《午夜疑云》的版权。”

我看到过对这部音乐剧的评论。该剧非常轰动,作者是天才组合霍华德·林赛和拉塞尔·克鲁斯。故事讲的是纽约的一位乐队女歌手搬进了一幢公寓楼,她那位富有的叔叔就是在这里被谋杀的。女孩离真相越来越近,凶手便决定把她也干掉。

麦凯恩说:“我决定让你来写剧本。”

我点了点头,“好的,肯尼斯。”

他这个人说话可是没什么商量余地的。

“我们会安排你坐飞机去纽约,到那里看看演出,再跟制片人勒兰德·海伍德见个面。”

勒兰德·海伍德。我的脑子开始飞速运转。我为勒兰德·海伍德事务所工作时看到的那张委托人名单至今仍然历历在目:本·赫特、查尔斯·麦克阿瑟、南奈利·约翰逊。

海伍德后来又拍了一些威名赫赫的影片:、《林白征空记》、《罗伯茨先生》,等等,等等。

第二天,我飞到了纽约。我在飞机上看了《午夜疑云》的舞台剧剧本,感觉非常愉快。

到纽约的第二天,我跟勒兰德·海伍德在广场酒店共进午餐。这个人是出了名的会享受生活。帕梅拉·丘吉尔、玛格丽特·沙利文、南希·霍克斯这几位大名鼎鼎的美女都曾是他的妻子。这位魅力四射的先生总是衣冠楚楚,灰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勒兰德起身跟我打招呼,“很高兴认识你。”我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提醒他,十二年前,我曾是他事务所里的一名委托人,一周拿十七美元。我们开始用餐,他很健谈,说话风趣、妙语连珠。

我们谈到了那部音乐剧。

“我看过剧本了,觉得它非常精彩。”

“太好了。我很高兴由你来写电影剧本。”

当晚他就安排我去看了这部音乐剧。演员阵容非常强大:杰姬·库珀、哈里·肖·洛维、马德琳·莫卡、杰尼丝·派格。此外还有两位知名度相对比较低的演员,那就是弗兰克·坎帕内拉和奥西·戴维斯——当然,他们后来都成了大明星。这个夜晚跟我预想的一样愉快。

我回到好莱坞去写剧本。三个月后便大功告成。我把剧本拿给制片人阿瑟·霍恩布娄看。他说:“这个剧本非常好,我们马上投拍。”

“你有角色人选了吗?”

“公司签了琼·阿里森和范·约翰逊。”

“很好。”

几天后,多尔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本杰明·古德曼这个角色,路易斯·卡尔亨是不二之选。”

我说:“我同意。他很有天赋。”

“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呢?”

“他拒绝了。他说那个角色太不起眼了。”

我心想,他这么说没错。

多尔接着说道:“你是路易斯的好朋友吧?”

“没错。”

“我希望你能去说服他。他会成为这部片子的一大卖点。”当时我就做出了决定:多尔是对的。

第二天晚上,我在一家餐厅请卡尔亨吃饭。他环顾四周,说:“但愿没人看到我们在一起。这会让我名誉扫地。我真该戴上面具再过来。”

“你拒演本杰明·古德曼的角色,对此我表示理解。”

“你管那个也叫角色?”他嗤之以鼻,“对了,我很喜欢你的剧本。”

我开始游说他,“路易斯,这部片子会大获成功的,我希望你也是其中的一分子。你的角色对于情节发展至关重要。你的参与可以成就这部片子,而这部片子也会将你的事业推向顶峰。还有,对你来说,这样做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

接下来半个小时的时间里,我成了奥托第二。等我的长篇大论结束之后,卡尔亨说:“你说得很对。我可以去演这个角色。”

这部片子反响一般,票房平平,也没能将卡尔亨的事业推向顶峰。

一年一度,米高梅会向世界各地的发行商和播映商发出邀请,让他们到考文城来了解公司的近期动向。对于公司来说,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全世界十几个国家的代表都会聚到一个大摄影棚里面,聆听有关新影片的介绍。

发言的是多尔。他给大家打了包票:“下一年会是成果最为丰硕的年份之一。”

简短的演说之后,他开始念新片名单以及每部片子的演员、导演和编剧。后来有人告诉我,说完几部片子之后,他念到了我的一部片子。

“《富有、年轻、漂亮》,编剧,西德尼·谢尔顿。”接下来,他又列举了几部别的片子。

“《南国争春》,编剧,西德尼·谢尔顿。”

“《不要提问》,编剧西德尼·谢尔顿。”

“《三位迈克先生》,编剧西德尼·谢尔顿。”

观众开始发笑。

多尔审视了一番手中的单子,“看起来,我们今年的大部分片子都是出自谢尔顿的手笔!”当天下午,多尔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你去当制片人如何?”他问我。

我吃了一惊,“我从来没想过这个。”

“呃,那就好好想一想吧。因为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一名制片人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多尔。”

“这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他说。“祝你好运!”

“谢谢!”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思潮起伏:我今年不过三十四岁,却已经得了一次奥斯卡奖,还成了全世界最大电影公司的一名制片人。

这本应该是个欢呼雀跃的时刻,可我却满怀恐惧。对于制片我一窍不通,多尔肯定是搞错了,我干不了这个的。我应该给多尔打电话,告诉他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他没准会解雇我,而我很快就得另找工作了。

当天晚上,我努力让自己入睡,但却无济于事。午夜时分,我披衣起床,到外面走了。一会儿,一边回想着自己的种种遭遇。我想起了那个晚上,奥托要我跟他一起出去走走。每一天都是全新的一页,西德尼,都可能充满了惊喜。在翻开那一页之前,你是不可能知道接下来的事情的……不愿意看到你太快就把书合上,错过了下一页——你即将写下的那一页——可能会很精彩。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做出了决定:至少,我可以去尝试制作一部片子。要是不成功的话,我也随时可以回去当我的编剧。

那天上午到公司后,我发现自己已经被换到了一间大办公室。我还了解到,在米高梅当一名制片人纯属小菜一碟。编审部门同每一家出版社都有联系,他们会给每一位制片人送上所有新书的梗概,还有作者直接投给公司的那些剧本和原创故事。制片人的工作不过是从中挑出自己想要拍的素材而已。

这之后,制片人可以从可用的编剧名单里选一位来编写剧本。剧本完稿之后,选角部门就会开始工作。他们会把演员和导演的名单拿给制片人看,“您要选哪几位?”

最后一个环节是班尼·肖,他负责跟编剧、演员以及导演的经纪人签约。米高梅的制片人要做的工作其实就是安坐在办公室里按按钮。当一名制片人再容易不过了。

我依然乐此不疲地在家里设宴待客。各路朋友以及曾经与我共事的演员、导演把我的蜗居塞了个满满当当,真可谓是日日笙歌。

有一次,我决定要搞一次音乐人晚宴,于是邀请了一众音乐界人士。客人都是好莱坞最有才华的音乐家和作曲家——他们在当时便都已成就非凡,以后还会有更大的发展。其中包括:

阿尔弗雷德·纽曼,我们都管他叫“老爸”。他身材矮小,从音乐才能上说却堪称巨人。他获得奥斯卡奖提名的次数比哪个电影作曲家都多,而且还曾经九次获奖。由他作曲的影片超过两百部,其中包括《亚历山大的爵士乐队》、《风贵贵妇》以及《国王与我》。

维克托·杨,获得过二十二次奥斯卡提名,曾为包括、《蓬门今始为君开》、以及《原野奇侠》在内的众多影片作曲。

迪米特里·迪奥姆金,《消失的地平线》、《美好人生》、《烈日当空》等多部片子的作曲。

约翰尼·格林,写过《七宗罪》、《任空而来》、《你是我的》等十几首热播歌曲,还曾为所有的大电影公司作曲。

布罗尼斯洛·凯帕,《三位迈克先》的作曲。此后,他又为《翠谷香魂》、《青楼艳妓》、《玛咪姑妈》等影片作了曲。

安德烈·普列文,著名指挥,也是《玻璃丝袜》、《刁蛮公主》、《窈窕淑女》、《乞丐与荡妇》、《金粉世界》等影片的音乐导演。

这样一个阵容真是令人印象深刻。我当晚的女伴是一位年轻演员,就住在一街之隔的一家汽车旅馆里。晚餐过后,所有人都聚到了起居室里。我决定给他们找点乐子,于是坐到那架小小的立式钢琴前面,向大家宣布:“我正在上函授钢琴课。这是一种新的教学法——教学生按照口令来弹琴。”

我开始弹了起来。屋里变得非常安静,我觉得身后那帮人都对我肃然起敬。

弹到一半的时候,我的女伴小声说道:“西德尼,我不想打断你,可我明天一早就要去试镜。”

我闻言起身,“我送你回旅馆,珍妮特。”随后我对客人们说:“我去去就回。”

我把女伴送回旅馆,前后大概花了五分多钟。回来之后,我想要把刚才那首歌弹完,钢琴却不见了。客人们把钢琴搬到小书房里去了。

看着他们乐呵呵的脸,我觉得他们都很可悲。

嫉妒真是个糟糕的东西。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当上制片人之后,各种文学素材——戏剧剧本、电影剧本、原创故事——开始源源涌入我的办公室,但却没有一个能让我心动的。我已经打定主意,第一部影片必须是能够让我引以为豪的杰作。在我成为制片人三个星期后,多尔·沙里的秘书打电话给我:“沙里先生请您到他办公室来一趟。”

“请转告他我马上到。”

几分钟之后,我坐在了多尔的对面。

他迟疑片刻,然后说道:“哈里·科恩来了电话。”

“哦?”

“他请我允许他跟你签约,请你去当哥伦比亚公司的制片主任。”我惊呆了,“我没想到他……”

“我跟梅耶先生谈过了,我们的决定是拒绝他。有两个原因,首先,我们对你在本公司的表现非常满意;其次,我们认为哈里·科恩会把你毁掉。他是个非常难打交道的人。我已经给科恩回了电话,说了我们的决定。”随后,他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你自己手里。”

要考虑的因素很多。管理一家大电影公司是好莱坞最受尊敬的工作,不过话说回来,沙里和梅耶对于我跟科恩共事的推测也许是对的。我想起了在科恩办公室目睹的那一幕。哈里,多娜·里德也在线上。托尼的剧组要被派到海外去了,多娜想在他走之前,去旧金山陪他。

她不能去。

我会愿意整天替这样一个人办事吗?想到这里,我拿定了主意,于是说道:“我在这里过得很开心,多尔。”

他笑了,“很好。我们也不想失去你。”

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我发现好莱坞顶级经纪公司MCA事务所的经纪人哈里斯·卡托曼正在等我,“我听说哈里·科思想让你去掌管哥伦比亚。”

我想,消息传得可真够快的。“是的,多尔刚刚跟我说了。”

“我们公司很乐意做你的代理,西德尼。我们可以帮你谈下一个于你非常有利的合约……”

我摇摇头,“非常感谢,哈里斯,不过我已经决定了,不接受他的邀请。”

他一脸困惑,“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会拒绝掌管一家电影公司的大好机会。”

“现在你听说了。”

他站在那里,努力想要找点话来说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心里还是有些好奇,如果接受了哈里·科恩的邀请,今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我想起了哥伦比亚公司的门卫。

我想成为一名编剧,我应该去见谁?

你有预约吗?

没有,不过……

那你谁也别想见着。

哈里·科恩想让你去掌管哥伦比亚。

跟多尔谈话之后不久,我去公司食堂吃午餐。我看到莎莎·嘉宝就在离我不远的一张饭桌上,跟她一起的是一位非常可爱的黑发女郎。几个月前我见过莎莎·嘉宝,觉得她很有趣。她和她的姐妹伊娃和玛格达早已是好莱坞的传奇人物,声名远播。想当年,她们从匈牙利来到好莱坞,很快便依靠自己的才能和特立独行站稳了脚跟。不过现在,引起我兴趣的是莎莎身边的那位女伴。吃完饭以后,我走到了莎莎的桌子旁边。

“亲爱的——”她跟谁都是这么打招呼,包括陌生人。

“嗨,莎莎。”我们彼此致以好莱坞式的飞吻。

她转向身边那位年轻女郎,“这位是乔亚·科特莱特,一个很棒的演员。这位是西德尼·谢尔顿。”

乔亚点了点头,“你好。”

“坐吧,亲爱的。”

我依言坐下,对乔亚说道:“既然你是演员,那你演过什么片子呢?”

她心不在焉地说道:“什么片子都有。”

她的反应令我很是吃惊。女演员通常都会迫不及待地跟制片人炫耀自己的业绩。

我仔细地打量着她,她身上有种东西很吸引我。她是个古典美人,有着聪慧、坚定的褐色眼睛,嘶哑的嗓音听起来很特别。

“你们俩吃完饭后上我办公室坐坐吧。”我提议道。

“乐意之至,亲爱的。”

乔亚一言未发。

回办公室的时候,我顺道去看了看杰里·戴维斯,我的一位编剧好友。

“杰里,我刚刚见到了我未来的妻子。”

“是谁?我要见她。”

“哦,不行,现在还不行。我可不想有人来跟我竞争。”

十五分钟后,莎莎和乔亚来到了我的办公室。

我说:“请坐。”

我们东拉西扯地聊了几分钟。最后,我对乔亚说:“哪天晚上你有空的时候,我们一起吃个饭行吗?”我拿起一支笔,“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恐怕我没有什么空。”乔亚说。

莎莎惊恐万状地看着乔亚,“别傻了,亲爱的。西德尼可是个制片人啊。”

乔亚说:“我没兴趣……”

莎莎大声打断了她,然后把乔亚的电话给了我。乔亚怒冲冲地瞪着她,显然很不高兴。

“就是吃顿饭而已,”我对乔亚说,“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乔亚站起身来,“很高兴认识你,谢尔顿先生。”

我感到屋里升起了一股寒意。我一边目送她俩离去,一边想,这事儿可没那么容易。

我去查了查乔亚·科特莱特的作品,结果令人赞叹。她演过电视剧和电影,也演过百老汇音乐剧。这阵子她正在百老汇热剧《欲望号街车》中扮演史黛拉,巡演刚刚开始,她的表现堪称颠倒众生。

《纽约时报》的评论是:“乔亚·科特莱特演绎的史黛拉有着无限的活力。她对于角色有着精准的判断,身上闪耀着温暖、同情和理解的光辉。”

她在影片《汽笛镇》中的表现也获得了如潮的好评。此外,她还演过十多部重要的电视剧。

第二天早上,我给乔亚打电话,约她共进晚餐。她说:“抱歉,我没空。”

接下来的四天里,我每天都给她打电话,每次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

第五天,我又打电话给她:“周五晚上我要举办一次宴会,会有很多著名制片人和导演到场。我想,跟他们认识会对你的事业有所帮助。”

长久的沉默之后,她说:“好吧。”

我有种感觉,她之所以接受邀请,是因为上天注定我俩会携手相伴。

现在,我得开始想办法邀请我所说的著名制片人和导演了。

我想方设法地办成了这个宴会。有几位制片人和导演曾经看过乔亚的表演,对她赞不绝口。

晚宴结束后,我问乔亚:“今晚开心吗?”

“很开心,谢谢你。”

“我送你回家吧。”

她摇了摇头,“我自己开车来的。谢谢你,这是个美好的夜晚。”她开始往门口走去。

“等等,”我说,“改天一起吃饭如何?”

她想了想,“好吧。”她的回答里没有什么热情。

第二天上午,我打电话给她:“你今晚有空吗?”

第一次她的回答这么痛快:“有空。”

“我七点半来接你。”

故事就此拉开序幕。

我们去了蔡斯餐厅。根据我以往的经验,当你跟一位女演员交谈时,谈话的内容不外乎就是“于是我跟导演说……”、“我跟摄影师说……”、“男主角……”之类的东西。跟一位女演员吃饭,聊的通常也都是演艺圈的事情。可是,跟乔亚在一起的时候,演艺圈压根儿就不会出现在谈话里。她谈的是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她来自阿肯色州的米纳小镇,身上还带着家乡小镇的气息。她跟我以前认识的女演员全都不一样。

晚餐接近尾声的时候,我说:“乔亚,你为什么那么不愿意接受我的邀请呢?”

她迟疑地说道:“你想听坦白的回答吗?”

“当然啦。”

“据说你跟很多女人约会。我不愿意在你的约会名单里凑数。”

我说:“你不仅仅是凑数。给我一次机会吧。”

她认真地看了看我,“好吧,我们走着瞧吧。”

那以后,我每晚都跟乔亚见面。见面次数越多,我就越发地感觉自己已经坠入爱河。她很幽默、很淘气,我们在一起时常常开怀大笑。我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了。

三个月后的某一天,我张开双臂拥住乔亚,说:“我们结婚吧。”

第二天,我们就直奔拉斯维加斯。

我安排纳塔莉和马丁来好莱坞见乔亚,他们相处得非常好。纳塔莉问了乔亚无数个问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她跟我是绝配。

我计划去欧洲度蜜月,还在比弗利山冷水谷买了栋小房子。

奥托和妻子安就住在洛杉矶,我跟奥托说了我结婚的事情,他拍拍我的肩膀,“太好了。我告诉你我的打算吧。我要给你们的房子装上墙板,拿这当我的结婚礼物。”

奥托最近做的是墙板生意,专门给人家的房子外墙安装铝制墙板。这可是份厚礼,因为墙板的价格非常昂贵。

“太好了,谢谢!”

我跟肯尼斯·麦凯恩请了三个月的假,然后和乔亚一起坐船去了欧洲。这个蜜月真是如梦幻一般美妙,我们去了伦敦、巴黎、罗马和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地方——威尼斯。我开心得不能再开心了,乌云已经被我抛诸脑后。

回家的那一刻终于来了。我们回到洛杉矶,奥托正在等我们。我们驱车回家的时候,他说:“我想你们肯定会喜欢的。”

他说得没错。装上亮闪闪的铝制墙板之后,房子漂亮极了。

“……我告诉你我的打算吧,”奥托大度地说,“我要把这个按成本价算给你们。”

乔亚不停地拍电视剧,她的身影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多部最受欢迎的剧集当中。

有一天晚上,乔亚做了个梦,梦见一群人要用私刑处死一个人。为了阻止他们。她当众发表了激情洋溢的演说。梦做到一半她醒了。直直地坐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的演说非常精彩,虽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却还是接着把它给讲完了。

回到米高梅后,1952年春末,我终于找到了合意的素材。那就是阿尔弗雷德·列维特的短篇小说《梦幻娇妻》,内容跟两性之间的战争有关。一名单身汉跟一位美丽的国务院官员订婚了,未婚妻却因为忙于处理中东的一次石油危机而无暇同他成婚。单身汉忍无可忍,决定跟他在中东结识的一位年轻、美丽的公主结婚。随着世界石油危机的加剧,剧情也变得错综复杂起来。

我安排一位很有潜力的年轻编剧赫伯特·贝克跟我一起创作剧本。剧本写得很顺利。我设想的男主角是加里·格兰特,不过也知道他的日程排得非常满。

专心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我会变得非常地投入,对时间无知无觉。有天晚上,我在公司里加班到很晚,忽然间有了一个场景的构思,自己很是得意,于是拎起话筒,给赫伯特·贝克打了电话。

“马上过来,”我说,“我想到了一个创意,你肯定会喜欢的。”然后我挂上电话,继续干活。

一个小时过去了,赫伯特·贝克还没有到。我决定再给他打个电话。伸手拿话筒时,我瞟了一眼手表。

凌晨四点。

《梦幻娇妻》的剧本终于搞定,我开始了选角工作。

选角部门的同事问我:“你想让谁来演呢?”

我不假思索,“我心目中的组合是加里·格兰特和狄波拉·科尔。”

“我们尽量安排。”

剧本送到了加里手里。五天之后,我得到了回复,“加里很喜欢这个剧本,他愿意出演。”

我兴奋得浑身发抖。

“他把他愿意合作的导演开了份名单,我马上就去逐一确认。”

第二天来了个坏消息,“加里中意的那些导演都在导别的片子。您何不找他谈谈呢?”

我约了加里共进午餐。

“加里,有一个问题。你想要合作的那些导演都没有时间。你希望我们怎么做呢?”

他想了想,“我知道应该找谁来导了。”

我松了口气,“谁?”

“你。”

我?我摇了摇头,“加里,我从来没有做过导演。”

“我知道你有什么样的头脑。我希望你能来导这部片子。”

今年肯定是我的大运年。电梯还能升多高呢?

我去见多尔·沙里。

“加里想让我来做《梦幻娇妻》的导演。”

多尔·沙里点了点头,“他给我打过电话,如果他希望这样,可以啊。你来做导演好了。”

这真是一个奇迹。就在短短几年之前,我还是电影院的一个引座员,在影院里看着这些魅力四射、无法企及的明星。而现在,我给他们写剧本,当制片,当导演,影响他们的生活,就跟他们当年影响我的生活一样。

我不由得心花怒放。跟加里合作过的天才导演可以列出一张长长的名单: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深闺疑云》和)、乔治·丘克(《休假日》和《费城故事》)、莱奥·麦凯里(《春闺风月》和《蜜月往事》),还有霍华德·霍克斯(《育婴奇谭》和《女友礼拜五》)。如今,我也要荣登这张名单了。

我起身打算离开。

“等等,西德尼,”多尔说,“这部片子,你又是编剧,又是导演和制片人。你其实不需要那么多头衔的。”

我转头看着他,“那你有何高见?”

“制片人署我的名字吧。”他说。

我觉得这事无关痛痒,于是点了点头,“没有问题。”

这个决定几乎毁了我的事业。

我们开始选其他角色,很快便签来了沃尔特·皮金,不过那位中东公主找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有人推荐了贝塔·圣约翰,她当时正在伦敦拍摄《南太平洋》。

我飞到伦敦,约她试镜。她非常适合这个角色,我跟她签了合约。回到公司后,我发现电话里有条留言,哈里·科恩给我打过电话。我马上给他回了电话。

“谢尔顿,我听说你要导一部加里·格兰特的片子。”

“是的。”

“那你得谨慎一点。”

“什么意思?”

“加里·格兰特是个祸害精,他控制欲很强。你知道他为什么要选你来导这部片子吗?”

“因为他认为我……”

“你着了他的道了。他的如意算盘是,找一个没有经验的导演来做垫背,到时候有了问题也不会算在他头上。牢记这一点,谢尔顿。一部影片只能有一位导演。跟他说明白这一点。”

我可不打算跟他说这个,“谢谢你,哈里。”

第二天,加里来我家吃午餐。我琢磨了一下该跟他说些什么。

谢谢你,你真够朋友……谢谢你相信我……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希望你能尽力帮助我。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出丑的……我们的合作一定会非常愉快……

加里微笑着走了进来。

他说:“听说你在伦敦找到了我们的公主。”

“是的。她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加里坐了下来,我听见自己在说:“我得跟你谈谈,加里。一部影片只能有一位导演。我想在开拍之前把这一点讲清楚。好吗?”

其实,我根本没有打算要跟全世界最伟大的一位大明星、也是我的好朋友说这样的话。有些时候,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你会言行失控。只要十秒钟的时间,加里就可以把我赶出这部片子。

他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开了口,回答却令我大吃一惊,“好的。”

大错特错。

我们还没开拍,麻烦就开始了。

有天早上,加里走进摄影棚,在一处布景前停了下来。

他大摇其头,“早知道是这个样子,我就不该接拍这部片子。”

我删去了三句不必要的台词,加里说:“早知道你要删掉这几句词,我就不会接拍这部片子。”

看到自己的服装之后,他又说:“早知道他们要我穿这种东西,我就不会接拍这部片子。”

开拍前的那个晚上,狄波拉·科尔给我打电话。

“西德尼,我就是想告诉你,加里说我们俩应该联合起来对抗你。我说我不会那么做的。”

“谢谢你,狄波拉。”

我这是给自己找的什么事呀!

影片在第二天早上开拍,加里把自己的第一个场景完全演砸了。

我说:“停——”加里转身对着我。

“我演到一半的时候不要喊‘停’。”

摄影棚里的每个人都听到了他的话。这以后,类似的尴尬事情不断发生。傍晚的时候,我跟助理导演说:“这是最后一场了,我不干了。”

“你不能不干啊。再试试吧。加里会安分下来的。”

加里确实安分下来了,可他每天都还是会拿这样那样的小事情来考验我。

有一场戏是加里和狄波拉合拍的,狄波拉向他解释,自己没法跟他共进晚餐,因为她得去中东处理国务院的一些事务。狄波拉开始对着加里说台词,突然间却大笑起来。

“停。”我说。“我们再试一次。”

摄影机又转了起来。

“抱歉我不能跟你共进晚餐。”狄波拉说。“我得去……”然后她又大笑了起来。

“停。”

我走到他俩身边,“怎么啦?”

加里一脸无辜,“没有问题啊。”

“那好。”我说。“让我来演一遍。”

我们开始演了起来。我说:“抱歉我不能跟你共进晚餐,——”

加里用无比专注的眼神直直地瞪着我,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加里,”我说,“不要这样,我们赶紧拍完。”

他点点头,“好的。”

然后,这个场景就拍得很顺利了。

当天的拍摄结束了,结果我很满意。狄波拉太有才华了,她和加里真是绝配。

加里当时的妻子是年轻演员贝斯蒂·德雷克,他们合拍过一部片子。每天晚上拍摄结束,我和加里离开摄影棚的时候,乔亚和贝斯蒂都会在外面等我们。加里会挽起乔亚的胳膊,开始抱怨我当天的表现,我则拉过贝斯蒂的胳膊,投诉加里的种种恶行。

有一天,在跟沃尔特·皮金拍对手戏时,加里的眉毛上下飞舞,样子活像格劳乔·马克斯。

“停!加里,你在干吗?”

他一脸无辜样,“我在拍戏啊。”

“不要动眉毛。”

“遵命。”

重新开拍,他的眉毛还是在动。这样的场面实在是太可笑,连我都忍俊不禁了。当时我站在摄像机后面,为了不搞砸这一场戏,我咬着自己的手,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拍到一半的时候,背对着我的加里却突然转过身来说:“西德尼,你还这么笑的话,我可拍不下去了。”

我和加里达成了某种和解。事实是,我们俩太喜欢对方了,没办法记对方的仇。

有一天,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来片场探班。当时他事业如日中天,我想象不出他的来访会是什么情景。可他却出乎意料地谦逊有礼,跟我们说话都是“谢尔顿先生”、“好的,先生”、“不是的,先生”。人人都被他迷住了。

他此后的人生际遇却很糟糕。他吸毒、嗓子毁掉了,人也变得很胖,魅力不再。

他去世的时候,有个刻薄鬼这么说:“这是他职业生涯的一次突破。”

片子拍完后,我和加里共进午餐。

加里说:“西德尼,你想再当我的导演,随时跟我说。我连剧本都不用看的。”

他可是所有电影公司都在争取的一位大明星啊,这样的话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恭维。

多尔和其他主管看了片子,全都惊喜不已。

多尔说:“有一个大好消息。无线电城音乐厅打算放映这部片子。”

我欣喜若狂。每个导演都梦想自己的片子能在声名赫赫的无线电城音乐厅上映,而我凭自己的处女作便做到了这一点。

“我为你自豪。”多尔说。“你的表现太出色了。”

埃迪·曼尼克斯大声宣布:“先生们,我们又有一部热卖大片了。”

公关部主任霍华德·斯特里科林表示同意:“应该搞次大规模的公关活动。”

多尔笑了,“那就开始吧。”

电梯已经升到顶层,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了。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有次晚宴上,我旁边坐的就是格劳乔·马克斯。

我冲他点点头,说:“我是西德尼·谢尔顿。”

他一边享用开胃菜,一边转头瞪了我一眼,说了声“不对”,然后闷头继续吃虾。

我大惑不解,“怎么不对?”

“你是个骗子。我认识西德尼·谢尔顿,他比你英俊比你高,而且很会变戏法,你会变戏法吗?”

“不会。”

“这不就是啰?”

“马克斯先生……”

“不要叫我马克斯先生。”

“那您希望我怎么称呼您?”

“萨利。我看过你写的一些东西。”

“是吗?”

“是的。你应该为自己感到惭愧。”他又细细地上下打量我一番。“你太瘦了。不管你是谁,明天晚上携尊夫人到我府上用餐吧。八点整,可别再迟到了。”

我把乔亚介绍给格劳乔,他俩一见如故。我们就此开始了同格劳乔长达一生的交往。

在家设宴待客的时候,格劳乔总是妙语连珠,很多话为客人们津津乐道:“我发现电视很有教育意义,因为每次有人打开电视的时候,我就会钻到别的房间里去看书。”

“除了狗之外,书籍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可狗的身体里面太黑了,没法看书。”

“我享受了一个绝妙的夜晚,不过可不是今晚啊。”

“婚姻是一所很好的学校,可谁会愿意住在学校里头呢?”

有一次,他去看病。一位年轻、美丽的护士过来对他说:“下一位就到您了。请这边走。”看着她走路时屁股扭来扭去的样子,格劳乔说:“我要是也能这么走的话,就不用来看病了。”

我们跟格劳乔经常会面。随着对他了解的加深,我意识到人们其实并不了解他。大家都觉得他的嬉笑怒骂很有趣,人人都以成为他的讽刺对象为荣。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其实格劳乔说出来的全是自己的真实想法。他非常地愤世嫉俗,对自己的真实情感丝毫不加掩饰。

他的童年很不幸,七岁时就被迫离开了学校,和兄弟们一起登台演出。马克斯兄弟一起拍了十四部影片,格劳乔自己又单独拍了五部。

有一天,我和格劳乔在罗迪欧大道上走,有个人跑过来对他说:“格劳乔,你还记得我吗?”

格劳乔以他一贯的待人态度说道:“你做过什么能让我记住你的事情呢?”

格劳乔主持过一档电视节目《一世好命》。这档节目非常成功,整整播出了十一年,简直让人难以置信。这档节目之所以如此受欢迎,是因为观众永远无法预知格劳乔下一句话会是什么样的惊人之语。

有一次,一位节目的参与者跟格劳乔说自己有十个孩子。

格劳乔问:“怎么会有这么多?”

“我喜欢我老婆。”

格劳乔说:“我喜欢我的雪茄,可也不会整天叼着它啊。”

有一天,格劳乔八岁的女儿梅琳达被同学请去一家乡村俱乐部玩。大家换上泳衣,去游泳池游泳。

俱乐部经理跑过来对梅琳达说:“你给我出来。犹太人不许下水。”

梅琳达跑回家,跟父亲哭诉了这一切。格劳乔打了个电话给俱乐部经理。

“你这样做有失公允。”他说。“我的女儿只有一半的犹太血统,她腰部以下下到水里总可以吧?”

格劳乔的妻子伊登·哈特福德是一位年轻演员。有天晚上,我们两家约好了共进晚餐,可伊登和乔亚第二天一早都要去电影公司试镜。

格劳乔给我来了电话:“吃饭的就剩我们俩了。你看我穿什么好呢?”

我说:“格劳乔,我们要去的是一家高档餐厅,可别让我丢面子哦。”

“遵命。”

我开车去接他。门铃响过之后,他开了门,身上穿着伊登的裙子、上衣和高跟鞋,嘴里叼着他自己的雪茄。我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他说:“进来喝一杯如何?”

我说:“好。”

我们进屋,格劳乔开始调酒,门铃又响了起来。原来他之前约了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来谈自己那档节目,这会儿却已经把这事给忘了。他打开门,请他们进了屋。我们坐着聊了会儿天,之后电视台的人就走了。

格劳乔说:“我换一下衣服。”

随后我们就出去用餐了。

演艺圈的人登陆面临同样一个问题——如何评论一位朋友那令人深恶痛绝的剧本或者演出。以下是多年以来历久不衰的一些解决方案:

“你没法演的更好了……”

“这只是一场游戏……”

“真是难以言表……”

“你当时应该去观众席看看……”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大家会一直铭记这个夜晚的……”

离《梦幻娇妻》公映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我觉得现在正是带上乔亚重游欧洲的最佳时机。

乔亚跟我一样兴奋。我们坐下来讨论该去哪些地方,伦敦、巴黎、罗马……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是拉迪斯洛斯·布什·菲克特从慕尼黑打来的。自从《戎装爱丽斯》停演之后,我跟拉辛就再也没联系过,差不多已经十年了。柯克·道格拉斯如今已经成了一个大明星,我很庆幸自己没有毁掉他的事业。

拉辛还是那口浓重的匈牙利口音:“西德尼,你还好吧?我和玛丽卡都很想你呢。”

“很好,拉辛。我也很想你们。”

“你什么时候会来欧洲呢?”

“说真的,我们下周就要出发去欧洲了。”

“太好了。你们一定得来慕尼黑看看我们,可以吗?”

我想了一秒钟的时间,“当然可以。我还要介绍乔亚给你们认识呢。”

“太好了。定了时间以后通知我们。”

“一言为定。”

挂掉电话之后,我告诉乔亚:“是拉迫斯洛斯·布什·菲克特。”

乔亚看着我,说:“《戎装爱丽斯》。”

我笑了,“你会喜欢他的,他的妻子也很可爱,慕尼黑也很美,我们去那里一定很开心。”

就在我们动身之前,萨姆·斯皮格尔打来了电话。

萨姆·斯皮格尔是好莱坞最为多姿多彩的一个人物。他出生于奥地利,当初来到好莱坞是为了贩卖埃及棉布,后来又因诈骗罪进过布里克斯顿监狱。回到好莱坞之后,他立志要成为一名制片人,还把名字改为S.P.伊格尔,因此成了全城的笑柄,听说他的事情后,达里尔·扎努克说:“我也要改名,叫Z.A.努克。”

对他的耻笑很快便销声匿迹了,因为萨姆·斯皮格尔此后确实成了制片人,由他担纲制片的奥斯卡获奖影片可以列一个很长的名单,包括《阿拉伯的劳伦斯》、《码头风云》和《非洲皇后》。

他经常举办各种奢华宴会,我就是在一次宴会上与他结识并成为朋友的。

接到他的电话后,我和乔亚跟他共进晚餐。他说:“有一部外国影片,我可能会有兴趣改编。你们如果去巴黎的话,就帮我去看一看,然后告诉我你们的观感,感激不尽。”

三天后,我和乔亚飞去纽约。我们预订的“玛丽皇后”号几天后起航。

百老汇正在上演几部有趣的音乐剧——《撒勒姆的女巫》、《快乐小镇》、《野餐》、《七年之痒》和《电话谋杀案》。每次步入剧院大厅,如潮往事便会清晰再现。当年我和本·罗伯茨创作的剧本就是在其中有些剧院上演的。那之后发生了许许多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其中最最不可思议的还是:我导演的一部加里·格兰特主演的电影就要在无线电城音乐厅公映了。

有天晚上,我和乔亚去看阿瑟·米勒的新剧《撒勒姆的女巫》,主演是亚瑟·肯尼迪、E.G.马歇尔、比阿特丽斯·斯特雷特和马德琳·舍伍德。当晚的演出精妙绝伦,乔亚为之神魂颠倒。

大幕落下的时候,她问我:“导演是谁?”

“捷德·哈里斯,他还导过《万尼亚舅舅》、《玩偶之家》、《我们的小镇》和《千金小姐》。”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乔亚赞叹道。“我希望有一天能有机会跟他合作。”

我握住她的手,“这是他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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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早上,我们乘船前往伦敦。这是一趟顺利、完美的旅程,就像是我目前生活状态的写照。我娶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跟一家大公司签约,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现在要去欧洲二度蜜月。

轮船到港后,我们搭穿梭火车去了伦敦,在那儿逛了几天,然后去了巴黎。我们下榻在贝利大街上美丽的兰卡斯特酒店。酒店内有一个景致绝佳的花园,可以在里面喝酒进餐。

入住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联美公司巴黎办事处打电话。接电话的是经理伯恩斯先生。

“斯皮格尔先生交待我们等您的电话,谢尔顿先生。您打算什么时候看片子呢?”

“无所谓的,什么时候都行。”

“明天早上可以吗?嗯——十点钟如何?”

“可以。”

我和乔亚四处逛了逛,还去了传说中的马克西姆餐厅用餐。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乔亚还赖在床上。

“我们十点要去看那个片子,宝贝。你最好快点。”

她摇了摇头,“我有点累了。你自己去吧。我今天就想在房间里歇着了。晚上我们出去吃饭、看戏。”

“好的。我不会出去太久的。”

联美公司派了一部车子来接我去了他们的办事处。伯恩斯先生个子高大,面相和善,满头银发。

“很高兴认识您。”他说。“我们直接去放映厅吧。”

我们走进联美公司播放影片的放映厅。加上我们,巨大的放映厅里一共就三个人。另外那个人身材矮小,相貌平平。他身上唯一吸引人的就是他的眼睛,目光炯炯,颇为锐利。伯恩斯先生为我们做了介绍,不过我没有听清他的名字。

电影开始了,是一部粗制滥造的法国西部片,我敢打赌萨姆·斯皮格尔肯定不会有兴趣。

我往过道那边看去,伯恩斯先生跟那位陌生人正交谈甚欢。

陌生人说:“……我跟扎努克说了,这绝对不行,达里尔……哈里·华纳想要跟我合作,可是那家伙太混蛋了……晚餐时,达里尔跟我说……”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我走过去。“打扰了,”我对他说:“我刚才没听清您的尊姓大名。”

他抬头看了看我,点了点头,“哈里斯,捷德·哈里斯。”

我当时肯定满脸堆笑,“我知道有一个人非常想会会你!”

“是吗?”

“你现在有事吗?”

他耸了耸肩,“没什么事。”

“跟我一起回酒店如何?我希望你能去见见我妻子。”

“当然可以。”

十五分钟后,我们安坐在了兰卡斯特酒店的花园里。我在楼下给乔亚打了电话。

“嗨。”

“嗨,你回来啦。片子怎么样?”

“没什么印象。到花园里来吧。我们在这里吃中饭。”

“我还没穿好衣服呢,亲爱的。我们就在房间里吃吧?”

“不行,不行。你必须得下来。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可是……”

“没有可是。”

十五分钟后,乔亚下来了。

我对捷德说:“这位是乔亚。”

我对乔亚说:“乔亚,这位就是捷德·哈里斯。”我故意说得很慢,看着喜色在她脸上浮现。

我们各自就座。乔亚兴奋极了,他们谈了半个小时的戏剧,然后我们开始点菜。捷德·哈里斯非常有魅力。他很聪明、很有趣,非常谦恭有礼。我觉得我们又交到了一个新朋友。

用餐时,他对我说:“我对你的作品有很深的印象。你愿意为我写一部百老汇音乐剧吗?”

写一部捷德·哈里斯导演的音乐剧,意味着我可以跟一位大师共事。“非常乐意,”我迟疑了一下,“不过恐怕现在没有构思。”

他笑了,“我有啊。”他开始跟我讲他的各种构思。每听一个我就说,“我没感觉”,“我对这个没兴趣”或者是“听起来太一般了”。

他讲的第七个构思终于吸引了我。一位女性效率专家来到一家公司进行审查,把公司的人整得鸡飞狗跳,最后她爱上了其中的一个人,于是一切都改变了。

“这个值得一写,”我说,“不过我和乔亚明天就要走了。我们要环游欧洲。”

“这个不是问题。我跟你们一起去,我们可以一起写剧本。”

我有些意外,“好的。”

“你们先去哪里?”

“先去慕尼黑,看我们的朋友,是一位匈牙利剧作家,叫……”

“我讨厌匈牙利人。他们的剧本没有什么回味,角色都不够生动。”

我和乔亚交换了一个眼色。

“那么捷德,也许你还是……”

他抬起一只手,“不,没关系的。我希望我们能赶紧着手写剧本。”

乔亚看着我点了点头。

事情就这么定了。

我们三个在慕尼黑入住了酒店之后,拉辛和玛丽卡马上赶过来看我们。我有点担心,我讨厌匈牙利人。他们的剧本没有什么回味,角色都不够生动。

后来我发现没什么可担心的。捷德·哈里斯完美地演绎了魅力这个词。

拉辛进门后,捷德就拉过他的胳膊,说:“你是一位杰出的剧作家。我认为你的成就在之上。”

拉辛的脸都要红了。

“你们匈牙利人有一种非常特别的天赋。”捷德说。“认识二位真是三生有幸。”

我和乔亚面面相觑。

拉辛神情愉悦,“我打算带诸位去慕尼黑一家非常有名的餐厅。他们那里有来自世界各个国家的红酒。”

“太妙了。”

捷德回自己房间去换衣服,我和拉辛、玛丽卡互诉别情。

半小时后,我们来到伊萨尔河畔一家优雅的餐厅。我们坐下来开始点菜,侍者把菜单递给我们。菜单上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各色红酒。

侍者问:“诸位打算品尝哪种红酒?”

我们还没来得及开口,捷德抢先说道:“我要一杯啤酒。”

侍者摇了摇头,“很抱歉,先生。本店不供应啤酒,只有红酒。”

捷德怒冲冲地瞪了他一眼,一跃而起,“我们走。”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捷德……”

“快点,走吧。我可不想在一个连啤酒都没有的地方吃饭。”

我们个个窘得不行,只好起身随他离去。

捷德还咆哮了一句:“该死的德国佬。”

我和乔亚都吓坏了。我们打车回到酒店,在酒店用了晚餐。

拉辛向捷德道歉,“我很抱歉,我还知道有个地方,那里有很好的啤酒。明天晚上我们去吧。”

第二天,我和捷德开始了新剧本的创作。我们有时候在花园、有时候在房间里写。我根据最初的构思设计出不同的场景,捷德不时提出建议。

当天晚上,布什·菲克特夫妇来接我们去用餐。

到了餐厅后,我们被领到一个台子前就座,侍者拿了菜单给我们,“各位先要来点什么呢?”

捷德又开口了:“我要红酒。”

侍者说:“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只有啤酒。几乎每个国家的啤酒都有……”

捷德又跳了起来,“我们别在这个鬼地方吃了。”

我再次大惊失色,“捷德,我想你……”

“快点,我可不想在这个鬼餐厅吃饭,想要的东西都点不着。”

他径直走了出去,我们只好跟在他后面。魅力先生现在成了魔鬼。

第二天,捷德来我房间写剧本,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早上我和乔亚下楼用早餐时,酒店经理拦住了我们。

“谢尔顿先生,可以打扰您一会儿吗?”

“当然可以。”

“您的客人对待服务员和管理员的态度很粗暴。他们都被搞得很烦。您是否可以……”

“我会跟他说的。”我说。

结果,他的回应是:“他们也太敏感了。上帝呀,他们不过就是些服务员和管理员嘛。”

身为演员的乔亚被哈里斯的才华深深迷住了。她不停地问他有关戏剧的问题。有天晚上吃饭时,乔亚问:“还记得吗,《撒勒姆的女巫》里有一段,马德琳·舍伍德走下舞台,那一段她走得真是太精彩了。她是怎么做到的呢?你让她当时在心里想什么呢?”

捷德看着她,厉声说道:“想她拿到的钱啊。”

那是他最后一次用名字称呼乔亚。

第二天,我们三个去了德国东南部巴登——弗腾堡州中部豪华的温泉胜地巴登——巴登。

捷德很讨厌这个地方。

然后我们又去了景致迷人的黑森林,这道壮丽的山脉绵延九十英里,蜿蜒在德国西南部的莱茵河同内卡河之间,山上覆盖着黑松林,中间夹杂着众多幽深峡谷和小湖泊。

捷德讨厌这里。

我已经受够了。我们的剧本进度也非常慢。捷德没有去考虑故事主线,而是把注意力放在我们已经写好的某个场景上,没完没了地看了又看,不时改动几个根本没必要改的台词。

我跟乔亚说:“我们自己回慕尼黑吧,不带他了。”

我看了看自己写的关于这个剧本的笔记,现在看来真是乏味。

捷德到我房间来准备开工时,我说:“捷德,我和乔亚得回慕尼黑了,我们要跟你分开了。”

他点了点头,“好的。反正我也不打算跟你合作这个剧本了。”

几小时后,我和乔亚坐上了回慕尼黑的火车。

回到酒店后,我想打个电话给拉辛,去拿话筒时,我的椎间盘突出了。我倒在地上,痛苦万状,动弹不得。

乔亚吓坏了,“我叫医生来。”

“不忙,”我说,“我以前也这样过。要是你能够扶我到床上去,我只要一动不动躺着就好了,一两天后,会自动恢复的。”

她好不容易把我扶到床上躺下,“我给拉辛打电话吧。”

一时后,拉辛来了。

“真是抱歉,”我说,“本来我还有绝妙的计划呢。”

他看着我说:“我能帮你。”

“怎么帮?”

“我知道这里有个人叫保罗·霍恩。”

“医生吗?”

“不是,是一位理疗师。不过他给这个世界上最有名的一些大人物看过病,他们都是自己上门求医的。他能治好你的毛病。”

接下来那两天,我都是在床上度过的。第三天,拉辛带我去了保罗·霍恩位于皮拉图斯大街5号的诊室。

保罗·霍恩四十多岁,个子很高,不修边幅,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布什·菲克特先生跟我说了你的情况。”他说。“你这个毛病多久发作一次?”

我耸了耸肩,“没准儿。有时候一周会发作两次,有时候整年都没有一次。”

他点了点头,“我能治好你的病。”

我的心头袭上一阵恐慌。黎巴嫩雪松医院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医生都说过,我这个病没法治愈。要尽可能推迟手术,到疼痛实在无法忍受之后,我们再给你动手术。而眼前这位先生甚至连医生都不是。

“你得在这里待三个星期。我每天都要给你治疗。每周七天。”

听起来似乎不是很有希望。“我不知道,”我说,“也许我们还是算了。我还是回去看医生……”

拉辛转过头来对着我说:“西德尼,这位先生给很多国家的领导人看过病。给他一次机会吧。”

我看着乔亚,“那我们就试试看吧。”

第二天早上,治疗就开始了。我走进诊室,躺在一张台子上,一盏炽热的灯烤着我的后背,两个小时后我休息一下,然后回去继续烤。一整天就是这样。

第二天,又加了一些内容。保罗·霍恩让我躺到他设计的一种吊床上去,躺在上头的时候我的背部肌肉可以完全放松。我这样躺了五个小时。每天如此。

候诊室里总是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有些人说的话我都听不出来是什么语言。

三个星期后是最后一天治疗了,保罗·霍恩问我:“感觉如何?”

“感觉很好。”不过我想,就算没有接受治疗,我现在感觉也会很好的。

“你已经痊愈了。”他很开心地说道。

我却半信半疑。不过他说的没错。从那以后,多年来我再也没有椎间盘突出过。看来,这位不是医生的保罗·霍恩治好了我的病。

我们也该打道回府了。

回到米高梅感觉就像回到阔别已久的家。

“送你个返乡礼物。”多尔说。“我们要在埃及剧院试映《梦幻娇妻》。”

多尔看着我乐呵呵的样子,说:“这部片子会大获成功的。”

在好莱坞有一个惯例,行业媒体《综艺》《好莱坞通讯》会先于其他媒体发表关于新片的影评。我们都满怀期待地盼着影评。成败全在此一举。

埃及剧院济济一堂,人人都对影片充满了期待。影片开播了,我们看着屏幕,开心地听着观众不时发出的笑声。

乔亚捏了捏我的手,“太棒了。”

片子映完后,剧院内掌声雷动。我们又创造了一部大片。我们去穆索法兰克餐厅吃了庆功宴。这次只有行业媒体《综艺》和《好莱坞通讯》上会登影评。我们在猜谁的评论会更好一些。第二天一早,我出去拿了报纸。

我回家的时候乔亚还在床上。她微笑着看着我手里的报纸:“大声把评论念出来。念得慢一点,我要好好享受一下。”

我把报纸递给她,“你来念吧。”

她看了看我的脸色,赶忙念了起来。

“首先是《综艺》……”

以下文字选自《综艺》的评论:“……情节牵强,台词无聊,全靠才华出众的演员通过他们热情洋溢的表演掩饰了剧本的漏洞,不过导演西德尼·谢尔顿却任由多处场景成了无聊的闹剧。这种散漫的处理在演员身上亦偶有体现,尤其是格兰特的表演。”

“《梦幻娇妻》由多尔·沙里亲自担纲制片,加里·格兰特的表演很有趣,不过剧本本身却并没有那么多幽默的元素。这种优雅的幽默跟低级趣味的搞笑之间不甚协调的融合,使得这部喜剧勉强有些逗乐。西德尼·谢尔顿特意安排了多幕喜剧场景,效果却并不尽如人意。”

《好莱坞通讯》上的评论比这还要糟糕。我彻底崩溃了。

米高梅公关部主任霍华德·斯特里科林打来了电话,“西德尼,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我接到通知,要封杀这部片子。”

我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多尔把这部片子从无线电音乐厅撤下来了。我们不会再给做宣传了,就是由它自生自灭了。”

“霍华德,为——为什么要这样呢?”

“因为制片人署名是多尔。身为公司的主管,他得指示别的制片人做这个不做那个。他不能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一部失败的电影当中。他要让《梦幻娇妻》尽快销声匿迹。”

我怒不可遏。不再有预映、订片会、采访、广告。船已经启动,船上所有的人却因为某个人的妄自尊大而葬身海中。提出要在这部影片中署名的是多尔自己,而正是因为这个署名,他要把这部片子毁掉。

我给乔亚打电话,把整件事情告诉了她。

“我很难过。”她说。“太糟糕了。”

“乔亚,我不能为这样一个人效力。”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辞职。你觉得可以吗?”

“你做的任何选择我都觉得可以,亲爱的。”

十五分钟后,我走进了多尔·沙里的办公室。

“我想要跟公司解约。”

几个月前,这个人还说他不想我离开公司,另投他处,现在他却说:“好吧。我去通知法务部。”

第二天,我跟米高梅正式解约了。

我对找工作的事并不怎么担心。毕竟,我获得过一次奥斯卡奖,而且业绩显赫。我相信好莱坞每一家电影公司的门都会为我敞开。

事实证明,我的想法大错特错。电梯已经降到了最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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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我在比弗利大街租了间办公室。格劳乔听说后说:“你要干吗,开牙科诊所吗?”

我给经纪人打电话,告诉他我现在是随时待命,然后我就安坐下来,静候如潮的电话。

一个电话都没有。

剧作家是跟他的成名作画等号的,那之后有再多的失败也没有关系。而好莱坞的编剧是跟他的最后一部作品画等号的,他之前写过多少热卖大片也是白搭。我的等号那一头就是《梦幻娇妻》。我跟米高梅解约赶上的又是一个最糟糕的时机:电影业开始走下坡路,成批订片的终结给了电影公司沉重的打击。

成批订片是电影公司为了推销影片采取的一种做法。电影公司拍了一部有大明星出演的大片后,各家影院竞相前来订片。除了这部大片外,公司还会附带给影院另外四部一般的片子,也就意味着,影院一次要预订五部片子。后来影院对此提出诉讼,政府介入此事并禁止了这种操作。

此外还有别的一些问题。战争期间,娱乐匮乏,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电影院。现在战争结束了,人们变得更挑剔了。新娱乐形式电视的普及使得影院的生意萧条了很多。另外一个问题就是:一直以来,在每部影片的收入中,国外的票房收入都会占很大的比重。如今,英国、意大利、法国都有了自己出产的电影,好莱坞电影公司的这部分收入也就减少了。

我已深陷困境。乔亚偶尔会有电视演出的机会,但是赚的钱根本不够我们的开销。我已经很久没有为钱发愁了,而现在我已有了家室,情势非常地不妙。我失业时间越长,压力也就越大。几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有工作机会。

纳塔莉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说:“好莱坞没有伯乐的慧眼。”

威廉·高曼则会说:“好莱坞的那帮家伙都很无知……”

克拉克·盖博当年被米高梅、福克斯、华纳兄弟拒之门外。

达里尔·扎努克说:“他的耳朵太大,看起来像一只猿猴。”

加里·格兰特曾惨遭好几家电影公司的拒绝,“他的脖子太细了。”星探弗雷德·阿斯泰尔说:“他不会表演,不会唱歌,只会跳一点点舞。”

狄安娜·德宾被米高梅开除,去了环球公司,就在同一天,朱迪·加兰德被环球公司开除,去了米高梅,到了新东家后两人便都星途坦荡。

某家电视台的主管看了后,唯一的评论就是:“把那个尖耳朵的傻瓜给我去掉。”

一位电影公司主管想把《烈日当空》卖掉,因为他认为这部片子是个彻底的失败。没有找到下家。《烈日当空》后来成了联美公司最成功的一部影片。

派拉蒙的Y.弗兰克·弗里曼认为艾伦·拉德的《原野奇侠》是部烂片,想转手给别的公司,没人肯要。《原野奇侠》后来成了好莱坞的经典之作。

电话铃终于响了,朱迪·加兰德。

“西德尼,我打算重拍《星海浮沉录》,我希望由你来写剧本。”

我的心狂跳不已,不过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平静。

“太好了,朱迪,我乐意之至,”我迟疑了一下又说道,“我刚刚导演了一部加里·格兰特的片子。你这部片子我也想做导演。”

“肯定很有趣。”朱迪说。

我心花怒放,《梦幻娇妻》失败了,我会通过这部片子挽回局面的。我打电话给经纪人。

“朱迪·加兰德邀请我做《星海浮沉录》的编剧和导演。跟她签约吧。”

“好消息。”

我开始计划剧本的改编。《星海浮沉录》是部经典影片,多年前由弗雷德里克·马奇和珍妮·盖诺主演。

两天后,经纪人那边还是没信,于是我给他去了电话。

“合同签好了吗?”

片刻的沉默,随后他说道:“不用签合同了。朱迪的先生西德·拉夫特刚刚跟别人签约了,编剧是莫斯·哈特,导演是乔治·寇克。”

跟演员或导演相比,编剧有一点好处:演员和导演必须有人雇你了才有事做,编剧可以随时随地做事,在头脑中构思作品。不过还有一点很重要的条件:编剧需要有足够的自信,确定自己的故事会有人买。我已经失去了这种自信。好莱坞到处都是兢兢业业的编剧,我已经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了。已经没人要我了。

乔亚努力地安慰我,“你出了那么多的好作品,以后还会有好作品的。你是一个优秀的编剧。”

不过自信不是别人可以灌输的。我已经彻底意志消沉,无法再创作了。好莱坞有太多一蹶不振、东山不再的实例了。我的心理已经彻底崩溃,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坚持多久。

1953年7月30日,《好莱坞通讯》和《综艺》那些反面评论发表四个月后,《梦幻娇妻》在全国公映。没有任何的宣传,没有明星露面,没有向影院做任何的推介。

我们就是由它自生自灭了。

全国各类媒体纷纷发表了评论,结果让我大跌眼镜。

《纽约时报》鲍斯雷·克洛瑟:“这个炎炎夏日里的一部轻快喜剧……导演谢尔顿先生在片中安排的笑料恰到好处。”

《时代》周刊:“活泼欢快,像一份烤肋骨般诱人。”

《圣保罗明尼苏达新闻报》:“轻快的喜剧,一定能投你所好。”

《芝加哥论坛报》:“情节紧凑,导演有方。”

《洛杉矶每日新闻报》:“编剧兼导演西德尼·谢尔顿,对轻喜剧的驾轻就熟让人回想起恩斯特·刘别谦。”

《梦幻娇妻》还获得了金桂冠奖提名,但是已经无力回天了。这部片子已经不可能翻身了,多尔已经把它封杀了。那些评论给我什么感觉呢?就像中了大奖,彩票却找不着了。

有天一大早,电话铃响了。拎起话筒前,我在想还会有什么更糟糕的消息呢。是我的经纪人。

“西德尼?”

“是我。”

“明天早上十点去派拉蒙,制片部主任唐·哈特曼要见你。”

我咽了一下口水,“好的。”

“唐是很守时的,千万别迟到。”

“迟到?我现在就出发。”

唐·哈特曼是做编剧出身的,创作过十几部影片,包括克劳斯比和霍普主演的“路”系列影片。派拉蒙前主管Y.弗兰克·弗里曼两年前开始让唐·哈特曼执掌大权。

每家电影公司都有自己的看家影片。派拉蒙是一家顶尖公司,除了霍普和克劳斯比的“路”系列影片外,还有《日落大道》、《与我同行》、《加尔各答》等佳作。

唐五十出头,为人豁达,待人热忱。

“很高兴能请到你,西德尼。”

他可不知道,能来这里我有多高兴。

“你看过马丁和刘易斯的片子吗?”

“没有。”不过我当然知道马丁和刘易斯的大名。

迪诺·克罗切蒂当过拳击手、赌场庄家、歌手、自封的喜剧演员。约瑟夫·兰威奇在各地的小夜总会当滑稽演员。1945年两人相遇,一拍即合,随后分别改名为马丁和刘易斯。单打独斗的时候,两人事业都不如意,联合在一起他们就创造了奇迹。我看到过一个新闻短片,片中他们正在纽约派拉蒙剧院演出,那可真是万人空巷、盛况空前啊。

“有一个让他俩主演的片子,我们想请你来编剧。片名是《春晓脂粉客》,诺曼·泰格导演。”

我跟诺曼在《单身汉与时髦女郎》一片中有过合作。

又回到电影公司工作感觉真是太好了。我早上有了起床的理由:自己喜爱的工作正等着我去做呢。

第一天晚上我回家时,乔亚说:“你跟变了个人似的。”

我自己也感觉整个人焕然新生一般。长期失业带来的受挫感严重损害了我的身心。

派拉蒙的工作气氛非常融洽,我觉得在这里工作比在米高梅时压力要小很多。

《春晓脂粉客》的主角是一个理发店小工,涉及一起珠宝抢劫案后被迫扮成了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改编自1942年比利·怀尔德执导、琴吉·罗杰斯和雷·米兰主演的《大人与小孩》。

剧本写完后,我们跟演员、制片人、导演开了读稿会。

我对迪恩和杰里说:“如果你们觉得哪句台词不合意,请跟我说,我很乐意做改动。”

迪恩站起身,“很棒的剧本。我约了人打高尔夫。回见。”然后他就出去了。

杰里说:“我有几个问题。”

我们坐下来谈了整整两个小时,杰里问了有关布景、摄影角度、对于某些场景的理解等问题,总共问了有不下一百个问题。很显然,这对金牌搭档关注的事情不尽相同。

当时没人看得出来,其实这就已经预示了杰里跟迪恩多年后的分道扬镳。

《春晓脂粉客》上映后好评如潮,票房成绩也很好。为了庆贺事业得到重生,我在贝尔埃尔买了一栋漂亮的房子,有一个游泳池和一片可爱的花园。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我决定跟乔亚再来一次欧洲游。

电梯又升起来了。

“哈特曼先生想要见你。”

我来到唐的办公室,他说:“我这儿有个项目,我想你会喜欢。你看过《淑女伊芙》吗?”

当然看过。这部片子的导演是普雷斯顿·斯特奇斯,由芭芭拉·斯坦威克和亨利·方达主演。在一次横跨大西洋的旅途中,一个老千和他迷人的女儿瞄上了一位单纯的百万富翁,女儿后来却爱上了这位猎物,故事就此展开。

“我们打算改编这个片子,乔治·高比主演。”唐说。“片名叫《鸟与蜂》。”

乔治·高比是一位年轻的喜剧演员,凭一种低调、谦逊的表演风格在电视界迅速崛起。导演是诺曼·泰格。

对普雷斯顿·斯特奇斯剧本的改编进行得很顺利。饰演老爹的是风度翩翩又擅长搞笑的大卫·尼文,米基·盖纳演女儿。随后片子正式投拍。

拍摄过程中,唐打电话找我去他办公室,“我刚刚买下了《夜夜春宵》,想让你来写剧本。”

《夜夜春宵》是一部极其轰动的百老汇音乐剧,科尔·波特作词作曲,编剧是P.G.沃德豪斯和我的老搭档盖伊·博尔顿。

这是科尔·波特最好的作品之一。但是剧本有问题,写的是一群少年跟一名编号13的要犯交往,这个要犯逃到一艘船上以躲开联邦调查局的追捕。我觉得这个剧本太老套,而且不适用于电影,我把我的想法告诉给了唐。

他点头,“这就是找你来的原因啊。把它改好吧。”

我想到了一个新的情节:两个搭档要出品一部百老汇音乐剧,在双方互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把新剧的主角角色分别许诺给了两位女演员。我跟唐讲了这个构思。

他点头认可,“很好。很适合我们的演员。”

“是谁演啊?”

“哦,我没告诉你吗?平·克劳斯比、唐纳德·奥卡农、米基·盖纳和漂亮的芭蕾舞演员纪姬·让梅尔,她是我们的舞蹈指导罗兰·佩蒂的妻子。”

平·克劳斯比!我们整整一代人可都是听着他的歌声成长起来的。

平·克劳斯比最初是一个演唱组合的成员,有一次因为醉酒无法出席一个直播节目,从此被列入了电台的黑名单。换做是别的歌手,那么他的职业生涯就该终结了,不过他不是别人,他是平·克劳斯比。他有一种他人无法效仿的魅力,深深地打动了人们的心。他后来东山再起,事业也发展到了顶峰。他的职业生涯中,一共售出了四盒磁带,拍了一百八十三部电影。

我到化妆间去找他。平的魅力不可阻挡,他是那么的友好、那么的温和,做什么事情都是信手拈来。

“很高兴能跟你合作。”他说。他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跟他合作可是我的一个梦想啊。

《夜夜春宵》的拍摄很顺利。罗兰·佩蒂是举世知名的舞蹈指导,纪姬·让梅尔更是将他的创意发挥到了极致。唐纳德·奥卡农有着令人赞叹的才华。在我看来,他无所不能,他和克劳斯比配合得丝丝入扣。

拍摄过程中没有遇到任何的问题。片子上映后,所有人都很满意,包括评论家。

多年后,平·克劳斯比阴暗的一面才为世人知晓。他的第一任妻子迪克西患卵巢癌弥留之际,告诉朋友说平一直忽视她的存在。在她过世后,平成了单亲父亲,他对孩子非常严苛,是家中的暴君,他的两个儿子林赛和丹尼斯先后自杀了。

我在拍《夜夜春宵》时,乔亚跟威廉·霍尔登、珍妮弗·琼斯在拍20世纪福克斯公司的《生死恋》。就在影片开拍后不久,她对我说:“有件事要通知你。”

“是你那部片子?”

“不是,是我们自己的事。我怀孕了。”

“怀孕”真是所有的英语单词中最令人兴奋的两个字眼。

我傻笑着伸手抱住她,又赶忙退了回去。我可不想伤害到我们的宝宝。

我问她:“那部片子怎么办呢?”《生死恋》还在拍摄当中。

“今天早上我跟他们说了,他们说可以安排,不用换人。”

我狂喜不已,那种幸福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预产期临近的时候,乔亚在家里布置了一间婴儿房。她是一个出色的家装好手——后来我们在好莱坞和纽约之间来回搬家时,这种才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她还雇了一个可爱的非裔保姆,叫劳拉·托马斯,这个女孩子后来在我们的生活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有天早上,唐·哈特曼在看了《夜夜春宵》的样片后问我:“你再给迪恩和杰里写一部片子如何?”

“好啊,唐。”我很愿意跟他们合作。

“我们刚刚给他们买了一部西部片,片名是《两傻捉尸记》,我想你会喜欢的。”

我迟疑了一下,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推荐一个人来合写剧本。”

他很惊奇,“谁呀?”

“杰里·戴维斯。”杰里已经闲了一些日子了,我要利用这个机会来帮他一把。

“我知道杰里。你要让他来就来吧。”

“谢谢。”

杰里知道后非常高兴,我也乐于有他陪在我身边。他这个人总是那么兴致勃勃、幽默逗乐。他可是个情场杀手,跟每位女友分手后大家都保持着朋友关系。

有一次,一个叫迪安妮的前女友打电话给杰里,告诉他自己要结婚了。向来很有保护欲的杰里说:“说说他的情况吧。”

“嗯,他是个编剧,住在纽约。”

“迪安妮,成功的编剧是不会住在纽约的,好莱坞才是中心。他肯定是个失意之人,他叫什么?”

“。”

我和杰里开始写剧本,一切进展顺利。只是,没有人知道,这是刘易斯和马丁这对搭档合作的最后一部片子了。关于他们合作关系终止有很多种说法,真相则是,他们的性格差异太大了。

他们两个人都会接到一大堆的主持各地各类慈善活动的邀请,爱好交际的刘易斯总是照单全收。等他通知迪恩时,迪恩却烦恼不已,他更愿意拿这个时间去打高尔夫。最后,他们这种截然不同的性格导致了彻底的决裂,不过他们还是同意先拍完《两傻捉尸记》。

《两傻捉尸记》是一部西部喜剧片,迪恩和杰里是这部片子的不二人选。老好人保罗·乔恩斯担任制片。

这部片子得到了各界的好评,票房成绩也很好。

1955年10月14日,我们的女儿玛丽·罗温·谢尔顿降临人世。因为我的缘故,乔亚差点没能及时赶到医院。我在不经意间把这个重大事件变成了一出情景喜剧。

这得从好多年前说起,我打电话给信息台询问比弗利山公共图书馆的地址。

“对不起,”话务员说,“我们不提供地址信息。”

我想她肯定是在开玩笑,“我问的不是中情局总部,我是问公共图书馆的地址。”

“对不起,我们不提供地址信息。”

我觉得这简直难以置信。不过我可不想错过这样一个大挑战。我下定决心一定要从她们嘴里套出这个地址来。

过了一会儿之后,我又拨了信息台的电话。

“我想要比弗利山公共图书馆的电话,”我说,“在比弗利大道。”

话务员在电话另一端说:“我们没有比弗利大道公共图书馆的电话,有一家位于北月牙大道的。”

“好像不对吧,”我说,“在北月牙大道具体什么位置呢?”

“北月牙大道450号,市政厅。”

“谢谢。”我已经得到需要的资讯了。

从那以后,每次我想要查某个地方的地址,我就会如法炮制,以智取胜电话公司的那条傻规定。

而在10月14日晚上,我的如意算盘却落了个空。听到乔亚的大声喊叫后,我冲进了卧室。

“要生了,”她说,“赶快!”

她的包早就装好了东西,搁在门口待命了。我也已经安排好了送她去圣莫妮卡的圣约翰医院。问题就在于我不确定医院具体在哪条街上。我拨了信息台的电话。

“我想要梅恩街圣约翰医院的电话。”我随便报了一个街名,反正对方会告诉我准确地址的。

很快话务员就把电话号码告诉了我。

“是在梅恩街吗?”

“是的。”她说。

我居然猜了个正着。我把乔亚扶进车子,车子风驰电掣直奔圣莫妮卡而去。她一直痛苦地呻吟着。

我安慰她说:“几分钟就到了。”

到了梅恩街后我拐了进去。我在梅恩街上跑了个来回,没有圣约翰医院。我开始慌神了。当时已经是夜深时分,街道上空无一人,加油站也关门了。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好沿着每条街道跑,最后我终于撞见了医院——圣莫妮卡大道22号,距离梅恩街整整二十个街区。

两小时后,玛丽呱呱坠地。

我们有了一个健康、漂亮的宝宝。这样的喜悦真是难以形容。玛丽出生后不久,我和乔亚请格劳乔做她的教父。他同意了,我们都非常高兴,再也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了。

三天后,我们带着玛丽回到了家里。女仆劳拉从乔亚手里接过了玛丽。

她说:“我来照顾她吧。”

从那以后,宝宝就成了家里的中心。半夜时分,玛丽哭了,乔亚赶忙冲进她的房间,看到我抱着玛丽坐在椅子上。或者是我听到宝宝的哭声,冲进她房间后发现乔亚已经坐在那里摇摇篮了。不管白天黑夜,只要她一有动静,我们就争先恐后去抱她。把她抱起来后,她就不哭了。

后来,我跟乔亚说:“亲爱的,我想我们这样会把她宠坏的。我们给了她太多的爱。我们的爱应该减半才行。”

乔亚看着我说:“好的。你把你那份减半吧。”

这就是我们讨论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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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某个周一的早晨,助手在内部通话系统中说:“有一位罗伯特·史密斯先生想要见您。”

我从来不认识这么个人,“他有何贵干?”

“他是一位编剧,他说想跟您谈谈。”

“好吧,让他进来。”

罗伯特·史密斯三十多岁,个子瘦小,神色慌张。

“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吗,史密斯先生?”

他说:“我有一个创意。”

在好莱坞,人人脑子里都有创意,只不过多数都很糟糕。我装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是吗?”

“我们拍一部关于巴斯特·基顿的片子吧。”

我马上来了兴致。

巴斯特·基顿,“伟大的冷面笑匠”,是默片时代最伟大的巨星之一。他的标志是一顶馅饼式男帽、一双夹趾鞋、一张无表情的脸。他个子矮小纤瘦,一脸忧伤的表情,并曾担任多部影片的制片和导演,人们常常将他跟卓别林相提并论。

巴斯特·基顿的事业曾经如日中天,后来,进入有声电影时代后,他就似乎好运不再了。他拍了几部片子都不成功,拍片的机会越来越少。后来他又拍了几部无足轻重的短片,最后沦落到给其他演员做替身表演特技。我想如果他的故事搬上银幕应该很吸引人。

罗伯特·史密斯说:“我们可以合写剧本,你来导演。”

我伸出一只手,“先别忙。我先找唐·哈特曼谈一谈。”

当天下午我就去找了哈特曼。

“什么事?”

“一位叫罗伯特·史密斯的编剧来找我,我很喜欢他的提议。他建议我们拍一部关于巴斯特·基顿的故事。”

哈特曼毫不迟疑地说道:“好主意。奇怪以前怎么没人想到。”

“我和罗伯特合写剧本,我来导演。”

他点了点头,“我着手去解决版权事宜。你想让谁来演巴斯特呢?”

“我还没时间细想这个问题。”

哈特曼说:“我来告诉你该由谁来演,唐纳德·奥卡农。”

我精神为之一振,“唐纳德最合适不过,我跟他在《夜夜春宵》中合作过。他很有才华。”

哈特曼神色犹疑,“有一个问题。唐纳德年初就定下来要拍另外一部片子了。如果要他演的话,得在接下来两个月之内开拍才行。”

这是个大问题。目前为止我们连故事框架都还没有呢。不过我得争取到奥卡农。

“你觉得你们来得及写剧本吗?”

“当然可以。”其实我心里并没有那么自信。为了凑某个演员的档期赶写剧本最后结果往往都是自讨苦吃。观众可不在乎我们花了多长时间来写剧本,他们只关心银幕上看到的一切。我给自己和罗伯特设定了一个几乎无法实现的期限。

谈版权的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

我和罗伯特马上着手写起了剧本。我们有很多材料需要处理,巴斯特的一生极富戏剧性,他成长在一个很不健全的家庭,离过好几次婚,一直跟酗酒作抗争。我看了他早期的电影《将军号》、《飞碟领航员》、。这些片子中有许多危险的特技,巴斯特都坚持不用替身。

我给唐·哈特曼打电话,“我和罗伯特想要见见巴斯特。你能帮忙安排一下吗?”

“当然可以。”

我对这次会面充满了期待。

我看着巴斯特·基顿走进我办公室,感觉他就是从银幕上走下来。他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个凭冷幽默迷倒众生的一脸愁苦的小个子。

相互介绍了之后,我说:“巴斯特,我想请你担任这部片子的技术顾问,你意下如何?”

他打破了冷面传统,笑了笑,“我想我可以胜任。”

“太好了,我们要拍你的很多特技。我会在片场给你弄一间活动工作室,希望拍摄过程中你能全程在场。”

他好像很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哭出来,不过这也许只是我的想象,“我会在场的。”

“谢谢。”

“我和罗伯特正在写剧本。我们希望能尽量写得贴切。你能告诉我们一些有趣的故事吗?我们好加到影片当中。”

“没有。”

“或者一些特别的事情,你觉得能够煽情的?”

“没有。”

“有关你的婚姻或者浪漫史的事情呢?”

“没有。”

整个会面过程就是这样。

他走了之后,我跟罗伯特说:“忘了跟你说了,如果想要唐纳德·奥卡农来演的话,我们必须在两个月之内投拍。”

他看着我,“开玩笑吧。”

“我从来没这么认真过。”

他叹了口气,“就让我们看看我们到底能写得多快吧。”

我和罗伯特看了巴斯特的老片子,里面的特技真是匪夷所思。我挑了一些用到我们的片子里,反正巴斯特会在片场告诉我们如何实现这些特技的。

唐纳德·奥卡农来见我了。“这是个伟大的角色。”他说。“巴斯特·基顿是我的偶像之一。”

“也是我的偶像。”

“伟大的冷面笑匠。这部片子肯定很精彩。”

问题在于,我和罗伯特编写剧本需要更多的时间,但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开拍日期越来越近,我们只好日夜赶工。

最后,开拍的日子终于到了。

我们的剧本尽量忠实于巴斯特·基顿的真实生活,不过为了增加戏剧性,我们也做了一些改动。我把剧本拿给巴斯特看,等他看完后我说:“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以上就是我们此次谈话的全部内容。

布景搭好后,片子就正式开拍了。

整个拍摄过程很顺利。演员阵容很强大,除了唐纳德外,还有彼得·洛、朗达·弗莱明、安·布莱思、杰基·库根和理查德·安德森。片场气氛非常好。

我和罗伯特在其中一个场景中安排了一位昔日的导演角色。这个角色人选还没定下来。助理导演跟我说:“你想不想找个老爷子来演这个角色?”

我很好奇,“哪个老爷子?”

“戴米尔先生。”

塞西尔.B.戴米尔是公认的好莱坞最最举足轻重的导演之一。作品有《霸王妖姬》、《大马戏团》、《十戒》等。

他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有几十个关于他的故事广为流传。他这个人出了名的冷酷严苛,对于演员来说他就是一个霸王。有这样一个故事:在拍某一部史诗巨作的一幕场景前,他站在一座高台上,居高临下对着几百位临时演员讲解他的构思。看到底下两个女孩在说话,他停了下来,大声说道:“你们两个,往前走。”

两个女孩面面相觑,惊恐万分。

“我们吗?”

“对,就你们俩。往前走。”

两个女孩紧张地往前走了几步。

戴米尔冲她俩咆哮道:“显然你们认为你们说的东西比我的话更重要,那么就该说出来让所有人都听到。”

两个女孩又窘又怕,“戴米尔先生——我们没说什么啊。”

“你们说了。我要让所有人都听到你们说了什么。”

有一个女孩豁出去了,用挑衅的语气说道:“好吧。我刚才在说,‘这个杂种什么时候才会让大家去吃中饭呢?’”

整个片场鸦雀无声,人人都惊呆了。

戴米尔久久地瞪着她,然后说:“吃中饭了。”

“你这个想法太疯狂了。”我跟助理导演说。“戴米尔不会演这个角色的,一共才四句词。”

“你要我去问问吗?”

“去问问吧。”不过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傍晚时分,助理导演来找我,“明天我们拍那个场景,他会准时到的。”

我大感意外,“他答应演了?”

“是的。”

第二天,我拍了唐纳德和安·布莱思出演的一个重要场景后,打算再拍一个近镜头,这个时候助理导演走了过来。

“戴米尔先生马上就到了。我们到舞台另一边去,我们要在那边拍他那场戏。”

我说:“我现在还不能过去,我得先拍一个近镜头。”

他瞪着我看了一会儿,说:“戴米尔先生就要到了。我建议我们过去准备拍他那场戏。”

我终于回过味来了,便大声宣布:“移位。”

几分钟后,塞西尔.B.戴米尔带着随行人员走进了片场。他走到我面前,伸出一只手。

“我是塞西尔.B.戴米尔。”

他比我原先以为的高大,也比我原先以为的更有魅力。

“我是西德尼·谢尔顿。”

“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告诉塞西尔.B.戴米尔该怎么做?“好的,先生。要……”

“我知道了,”他说,“我已经背下台词了。”

“太好了。”

一切就绪后我说:“各就其位。摄像机到位……开拍……”

但是拍完后我觉得还可以再改进一下。可是我怎么跟塞西尔.B.戴米尔说他拍得还不够好呢?

他转过头来对我说:“你要不要我再拍一遍?”

我感激地点头,“那最好不过了。”

“我脱掉我的外套吧。”

“好主意。”

“我要表现得稍微再强势一些。”

“好主意。”

然后我们又拍了一遍,这次非常完美。不过还有一件事情我不是很确定:到底我是塞西尔.B.戴米尔的导演呢,还是他是我的导演?

巴斯特·基顿在他的默片中创造的特技效果极其惊人。特别是其中一个特技,看起来是完全无法实现的:镜头开始时,巴斯特沿着木篱笆跑,后面有个警察在追他,篱笆另一侧,一个胖女人穿着一条下摆很宽的裙子,背对着篱笆站着。然后巴斯特在她面前停了下来,看到警察越跑越近,他就从女人的两腿中间钻了过去,钻到了篱笆后面去。那个女人马上就跑开了,但是篱笆却完好无损。

这个效果真是太奇妙了。我问他:“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巴斯特似乎有了点笑意,“我做给你看。”

看过之后,你就发现窍门其实很简单。那个女人背后的三根木条是用铰链固定的,这样木条就可以往远离观众的方向、以四十五度角往后摆。巴斯特跑到女人那里的时候,躲在篱笆后面的两名工作人员迅速抬起木板——因为有女人的裙子挡着,所以观众是看不到这个动作的——这样女人背后就有了一个缺口。巴斯特只要钻进女人的裙子,再从那个缺口处穿过去就可以了。他穿过去之后,那两名工作人迅速把木板放回原位,这样女人身后的篱笆就回复完整了,然后女人赶快走开,观众看到的就是完好无损的篱笆,而巴斯顿已经消失无踪。这一系列动作都是在刹那之间完成的,只要每个动作配合得严丝合缝,最终的效果就非常神奇了。

唐纳德把这个特技动作表现得出神入化。

后来还有一个场景是巴斯特·基顿的另一个经典之作。取景地是一个船坞,我们去了海边进行拍摄。一艘小船下沉了,唐纳德自豪地站在船头,船开始慢慢地倾斜。船的前半部缓缓滑入水中,吃水越来越深,唐纳德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最后逐渐被水淹没,水面上只剩下一顶帽子。

在拍摄此片的过程中,我见识到了巴斯特的羞涩。有一次我和乔亚邀请他和妻子埃莉诺到我们家共进晚餐。客人中有一位电影公司主管、几位导演和几位知名演员。

我知道巴斯特已经到了,但是却没见着他人。我走进书房,他正一个人在看报纸。

“你还好吧,巴斯特?”

他抬起头,“我很好啊。”然后他低头继续看报。

片子拍完后,巴斯特说:“我要向你表示感谢。”

“为什么?”

“这部片子帮我买了一栋房子。”

全公司上下都皆大欢喜。《巴斯特·基顿传》是我跟派拉蒙的合约期间的最后一部影片,不过他们已经跟我的经纪人在谈续约的事了。

我跟唐·哈特曼讨论过了一个悬疑片的构思,片名叫《惊魂地带》,在欧洲取景。

1957年4月,《综艺日报》上面登了这样一篇文章:

<small>4月该在哪里度过?这是摆在西德尼·谢尔顿面前的一个问题——由他导演、合作制片、合作编剧的派拉蒙影片《巴斯特·基顿传》下月即将上映。4月27日,《戎装爱丽斯》将在维也纳上演。同时,齐亚普拉斯剧团在纽约开始排练由他改编的《风流寡妇》,打算5月中旬上演。谢尔顿本人则着手创作下一个剧本《惊魂地带》,该剧计划明年在德国开拍。</small>

我心里很清楚,4月份我要在哪里度过。我要带乔亚和玛丽去欧洲庆祝我的成功。

《巴斯特·基顿传》上映后,唐纳德·奥卡农、安·布莱思、彼得·洛以及其他演员都获得了一致好评,但是剧本却没有这样的好运。多数评论家都对剧本大加挞伐,称应当多一些巴斯特的保留节目,少一些奇闻轶事。

“这部片子对好莱坞老片子的重复太多了。”

他们说的没错。剧本赶得太匆忙了。片子取得了开门红,是因为人们受巴斯特·基顿这个名字的吸引。后来,不好的评论开始传了开来,这部影片很快便从影院消失了。

我的经纪人打来电话:“我刚刚跟唐·哈特曼谈了。公司不打算跟你续约了。”

现在我知道4月份《综艺》的那位记者能在哪里找着我了,在失业人员名单里。

我很不情愿地取消了我们的欧洲之旅。我每周给经纪人打一个电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兴致勃勃。

“前线有什么战事?”

“没有,”他说,“西德尼,最近活很少。”

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活总是有的,只是没人找我而已。人们因为《梦幻娇妻》草率地给我下了结论,如今他们又以《巴斯特·基顿传》的失败来评判我。又一次,我悲观地认定我再也不会找到工作了。在我失业期间,朋友来了又去,只有格劳乔一直在我身边,一直鼓励着我。

我等着那个永远不会来的电话,几周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很快我就开始面临严重的经济危机。

我喜欢富足的生活,但是我对金钱本身从来就没什么兴趣。我的金钱观综合了纳塔莉的节俭和奥托的挥霍。我觉得在自己身上花钱很难,但是帮别人那就挥霍无度了。结果就是,我从来就没能够攒下钱来。

贝尔埃尔的房子是贷款买的,此外,园丁、泳池工人和劳拉的工资我也付不出来了。我们的经济状况在急剧恶化。

乔亚开始担心了,“我们怎么办呢?”

我说:“我们得开始省着花钱了。”我深吸一口气。“我们得让劳拉走了。我们现在用不起用人了。”

对我们两个来说,这都是个糟糕的决定。

“你跟她说吧,”乔亚说,“我开不了口。”

劳拉是个很好的用人。她整天乐呵呵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她很喜欢玛丽,玛丽也很喜欢她。

“这太难了。”

我把劳拉叫到图书室,“劳拉,有个不好的消息。”

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怎么了?是谁病了吗?”

“我们都很好。就是——我得让你走了。”

“您说什么?”

“我雇不起你了,劳拉。”

她大惊失色,“您是说你们不要我了?”

“恐怕是这样的。我非常抱歉。”

她摇了摇头,“您不能这么做。”

“你不明白。我付不起工钱了……”

“我要留下来。”

“劳拉。”

“我要留下来。”然后她就走了。

我和乔亚被迫减少了社交活动,几乎都不怎么出门了。我们有时候很想去看戏,但是太贵了。我和乔亚的交谈,劳拉都听在耳里。

有天晚上,我们在讨论要不要出去时,劳拉说:“这个拿着吧。”然后她递了二十美元给我。

我说:“我不能拿。”

“你们以后还给我。”

我几乎要落泪了。她辛苦干活,没有工钱,现在她还要倒贴给我钱。

终于有一天,我付不起房子的贷款了。

我告诉乔亚,“我们失去房子了。”

她看到了我的痛苦,“别担心。我们会好起来的。你写过那么多轰动的影片,以后还能写的。”

她不理解我现在的处境。

我说:“不会再有了。一切都过去了。”

我想起了我们家在丹佛马里恩大街租的第一栋独立的房子。我要在这儿结婚,我的孩子们会在这里长大……到现在,算上独立房子、公寓房、酒店,我已经搬了整整十三次家了。

接下来那一周,我们搬出了那栋带游泳池和漂亮花园的房子,我给我们租了个公寓房。我现在过着跟奥托一样的生活,一辆过山车把我从财富的顶端抛到了贫困的底部,这样的大起大落似乎永远没有终结。我又想到了自杀。我上过人寿保险,保险金足够应付乔亚和玛丽的生活。我想,没有了我,她们会过得更好。然后我开始着手实施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回到曾经的生活了。不会再有欧洲游,不会再有精彩的聚会,不会再有成功。我怀念这一切,成功之后失去一切好呢,还是从来就没有成功好——那样我就没有什么可怀念的了。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自杀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摆脱这一切的途径。你得的是狂躁抑郁症……大约每五个狂躁抑郁症患者中就有一个最终会自杀。

我生活在一个似乎永无止境的梦魇之中。我真的要自杀吗?

我努力去回想过去取得的成功,不去想那些失意之事,但是没有用。我大脑中那种神秘的黑色化学物质不允许我这么做。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不过,我想得越多,就越发深切地意识到,自己是无法忍受同乔亚和玛丽离别的。我想,我得写点东西出来。电影公司显然是不想要我了,那么电视呢?

我最喜欢的一档电视节目是《我爱露西》,每周播出露茜丽·保尔和她的制片人丈夫德西·阿纳兹合作的非常精彩的喜剧,是电视台最受欢迎的喜剧节目。也许我可以写点德西感兴趣的东西出来。我想到了一个构思,标题是《模特奇遇记》。这是一个浪漫喜剧,写了一位漂亮模特的种种际遇。

我花一周时间写好了一个样本,然后约了德西·阿纳兹。

“很高兴认识你,”他说,“久仰大名。”

“我这里有个剧本样本,阿纳兹先生。”我拿出剧本,递给了他。

他看了看标题,神色一下振奋起来,“《模特奇遇记》,这题目不错。”

我起身,“您看过之后如果能给我来个电话,我将不胜感激。”

“先别忙。请坐。”他说。“我现在就看。”

他在看剧本时,我一直注意着他的脸色。他一直在笑。我想,这是个好兆头。我屏息凝神。

他看完了最后一页,抬起头来。他说:“我很喜欢。我们打算投拍。”

我又恢复了呼吸功能,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真的吗?”

他说:“这个片子会大获成功的。电视上没有播过类似的东西。我们还赶得上本季的档期。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还有一个节目时段是空的,我们去试试看,也许我们可以争取下来。”

正文 第二十七章

我用不着坐车回家了,因为我反正整个人都已经飘起来了。等我到家的时候,发现乔亚正在门口等我。她看了看我的脸色,说:“有好消息?”

“大好消息。德西·阿纳兹打算投拍《模特奇遇记》。”

她抱住我,“太好了。”

“你知道在电视上有一档成功的节目意味着什么吗?这样的节目一播就是好几年。”

“他什么时候给你回复呢?”

“过个一两天吧。”

两天后,我接到了德西的电话,他说:“搞定了。哥伦比亚公司把他们最后一个时段给了我们。”

我跟乔亚说:“今晚我们出去庆祝一下。”

一边的劳拉听到这话,满脸喜气洋洋。“你们去好好开心吧。”她递给我二十美元。“我请客。”

“我不能收,你已经……”

“收下吧。”

我抱了抱她,“谢谢你。”

“我一直相信您会成功的。”

我和乔亚去了一家意大利餐厅,享用了丰盛的晚餐。

我说:“我觉得无法相信。我们的节目能上哥伦比亚电视了。我要拍节目,要写剧本。”

回家的路上,乔亚说:“亲爱的,我真是为你骄傲。我知道这段时间你有多难,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德西打来了电话:“能来我办公室一趟吗?”

我乐呵呵地说:“马上。”三十分钟后我到了他办公室。

德西说:“请坐。”

“嗯。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他审视我片刻,“西德尼,哥伦比亚公司只剩了最后一个时段,分给我们了。他们撤下了‘迪克·范戴克音乐剧’,把时间给了我们。丹尼·托马斯是‘范戴克音乐剧’和哥伦比亚其他一些节目的制片人,他给哥伦比亚施压,要求他们的节目再播一年。电视台最后妥协了。我们就出局了。”

我坐在那里,呆若木鸡。

德西说:“很遗憾。也许下一季我们就排得上了。”

我又面临着同样的选择:放弃还是再次努力。我要是想放弃那就太浑了。

我需要再写一个本子,我安坐下来开始创作。我在书房里坐了一个星期,否决了一个又一个的创意。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也许行得通的创意。百老汇还没有上演过以吉普赛人为题材的音乐剧。我想好了标题,叫《纽约之王》,是关于一个吉普赛家庭的,这家美丽的女儿爱上一个非吉普赛人,故事由此展开。

我对吉普赛人一无所知,得先做一些研究。到哪里能找到他们呢?我给警察局打电话,找了一位警员。

“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吗?”

“我想要采访一些吉普赛人。你能告诉我怎样能找到他们吗?”

警员笑了,“没错,警局常常会收押一些吉普赛人。不过现在一个都没有。我可以介绍一个人给你,他自称‘国王’。”

“太好了。”

“国王”的真名叫亚当,警员把他的联系方式告诉了我。我给亚当打电话,做了自我介绍,然后邀请他来我家。他身材魁梧,一头黑发,声音低沉沙哑。

我说:“我想跟你了解一些吉普赛人的风俗。我想要全面了解你们的生活习惯。”

他坐着,一言不发。

我说:“我会给你钱的。你要是能把我需要的情况都告诉我,我会付你——”我迟疑了一下,“一百美元。”

他马上喜出望外,“好的。你可以现在给我钱,然后……”

然后我知道再也别想见到他了。“不行。我要你每周来这里一趟,每次一个小时,我会每次给你一些钱。”

他耸耸肩,“好吧。”

“好了,开始说吧。”于是他就讲了起来,我一边做着笔记。我想要知道吉普赛人的风俗、他们的生活、服饰、谈吐、思想。三周后,我对吉普赛人有了足够的了解,开始着手写剧本。写完后,我把剧本给乔亚看。

她说:“很动人。你打算把剧本给谁?”

这个问题我早就想好了,“高尔·钱皮恩。”他最近刚刚导演了百老汇热剧《欢乐今宵》。

我去见了高尔。他以前是米高梅的一位音乐剧明星,后来去百老汇当导演,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我跟高尔说:“我有一个剧本,希望你能过目。”

“好的。今晚我要去纽约,我带上剧本,在飞机上看。”

我还傻乎乎地以为他能跟德西·阿纳兹一样当场打开剧本来看呢,“谢谢!”

我回到家,乔亚问我:“他怎么说?”

“他会看的。问题在于,我听说他手头有很多部剧,即使他对我的剧本感兴趣,也许也得过上很长时间才能着手来做。”

第二天早上,我就接到了高尔的电话:“西德尼,我觉得你的剧本很棒,可以排一部非常出色的音乐剧。百老汇以前还没有过这样的东西。我打算叫上《欢乐今宵》的作曲查尔斯·斯特鲁斯和李·亚当斯一起来做。”

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没有一丝的兴奋。我经历过太多失望的打击了。

我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显得有兴致,“那太好了,高尔。”

我挂了电话,以前种种失意一齐涌上心头。

我等着高尔的消息。五天后他打来了电话,听口气他似乎很恼怒。

我问他:“都搞定了吗?”

“没有。我请斯特鲁斯和亚当斯来作曲,他们要求得到更多的版权。两个忘恩负义的杂种。我跟他们说,我不会让他们来作曲了。”

“那么我们要找谁……”

“我不打算排了。”

一年后,另外一拨人排的音乐剧《拜尤尔》在百老汇上演,讲的正是生活在纽约的吉普赛人的故事。

此刻的我本应感到消沉,但我却心花怒放。我想起了马尔默医生关于狂躁抑郁症的描述。这是大脑中有一部分极度狂躁及抑郁的末梢,导致情绪的大起大落。全国每年有三万个自杀者,这类情况在其中占了多数。我欢欣鼓舞,感觉到有什么好事马上就要降临了。

好事果然通过一个电话降临了。

“请找西德尼·谢尔顿。”

“我就是。”

“我是罗伯特·福瑞尔。”是百老汇非常成功的一位制片人。

“你好,福瑞尔先生。”

“桃乐丝·菲尔兹和赫伯特·菲尔兹请我给你打电话。他们在给我写一部音乐剧,剧名是《红发》,他们想知道你是否有兴趣跟他们合作。你有兴趣吗?”

我有兴趣跟桃乐丝·菲尔兹和赫伯特·菲尔兹再次合作吗?当然有!我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有,我非常有兴趣。”

“那太好了。你什么时候能来纽约?我们想要尽快开始。”

两周后,我、乔亚和玛丽搬进我们在曼哈顿租的一套公寓里。有一个遗憾就是劳拉没法随行。我把欠她的工钱全部付清,外加一大笔的奖金。跟劳拉分别真是令人伤感。

“我不能离开我的家人,谢尔顿先生。我会想念你们的,我会为你们祈祷的。”

这就是我们的劳拉。

罗伯特·福瑞尔四十多岁,相貌英俊,穿着优雅,对戏剧有着满腔的热忱。我们去四十五街他的办公室跟他会面。

“《红发》将是一部伟大的音乐剧。”他的话语中充满了热情。“很高兴你能跟我们合作。”

“我也很高兴。跟我说说这部剧吧。”

“桃乐丝正在写歌词,作曲是阿尔伯特·哈格,你跟赫伯特来写剧本。故事的背景是世纪之交的伦敦,主人公是一位年轻女性,在一家蜡像馆负责制作恐怖厅里的塑像。一个连环杀手逍遥法外,而且没有留下任何的线索。在他杀最后一名被害者时,女主人公看到了他,并且塑了一尊他的蜡像。于是她就成了凶手的下一个目标。这是一部兼具神秘、悬疑的歌舞片。”

“太精彩了。”

我们在桃乐丝家见到了她。

彼此寒喧后,桃乐丝说:“我们开始干活吧。”

桃乐丝和赫伯特的构思非常完美。拍完《飞燕金枪》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能与他们再次共事真是很开心。

菲尔兹夫妇介绍我认识了作曲家阿尔伯特·哈格,他已经为六部百老汇剧作曲,是一位出色的音乐家。

哈格后来因在电视剧集《名扬四海》中饰演本杰明·肖洛夫斯基先生而名声大噪。

菲尔兹夫妇最初的构思就非常精彩,所以剧本写得非常顺利。赫伯特和桃乐丝在上班时间工作,我们每天从早上九点干到晚上六点,然后大家各回各家。我想起了当年跟本·罗伯茨一起度过的那些疯狂的日子,我们同时编好几个剧本,每天都要工作到凌晨。

我和乔亚给玛丽请了一个保姆,我不干活的时候,我们就在纽约到处逛。我们去剧院、上博物馆,去餐厅享受美食。我带乔亚去的第一家餐厅就是萨蒂餐厅,文森特·萨蒂还在,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我们在那里享用了一顿精美大餐,外加一瓶妙不可言的香槟。

我和赫伯特完成了剧本初稿,桃乐丝和阿尔伯特也完成了词曲的创作。

我们在罗伯特·福瑞尔的办公室碰头,审读剧本和词曲。

福瑞尔说:“很好。一切都如我所愿。现在要考虑的就是演员了,女主角由谁来演呢?”

我们需要的女主角必须有吸引力、富有同情心,能唱歌,还会演喜剧。这样的一个集合体还真不是很好找。我们在女演员名单里翻找,最后看到了一个众望所归的名字:比·莉莉。她是来自英国的舞台剧喜剧明星,能歌善舞。

福瑞尔说:“她是最合适的人选了。我把剧本和词曲拿给她过目,然后我们就祈祷佳音的到来吧。”

五天后,我们又齐聚福瑞尔的办公室。他非常开心,“比·莉莉很喜欢这个剧。她同意出演。”

“那太好了。”

“我们现在还需要一个舞蹈指导,然后就可以开工了。”

结果还是开不了工。比·莉莉要让她男朋友做导演。

我们继续寻找合适的女主角。

“等等,”桃乐丝说,“格温·弗登怎么样?”

屋里气氛一下活跃了起来。

“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她呢?她太合适了,她那么美丽,那么有才华——而且她是红头发。今天下午我就把剧本拿给她。”

这次我们只等了两天的时间。

罗伯特·福瑞尔说:“她愿意演,”然后他叹了口气,“不过有个问题。”

我们都瞪着他,“哦?”

“她要她的男朋友做导演。”

“她男朋友是谁?”

“鲍勃·福斯。”

鲍勃·福斯是一位出色的舞蹈指导。他刚刚担纲了两部热门剧的舞蹈指导:《睡衣游戏》和《失魂记》。

我问道:“他以前导过什么作品?”

“没有,不过他非常有才华。如果你们都没意见,我愿意冒险一试。”

我说:“我不想错过格温·弗登。”

桃乐丝说:“那我们就不要错过她,”她看着罗伯特·福瑞尔,“我们跟鲍勃·福斯谈谈吧。”

鲍勃·福斯三十出头,是一个热情洋溢的小个子,在好莱坞多部影片中跳过舞、演过角色。后来他成了一名舞蹈指导,他编排的舞蹈有一种独特的非常打动人的风格。他的标志,就是跳舞时戴着帽子和手套。戴帽子是为了挡住开始谢顶的脑袋,戴手套呢,据说是因为他不喜欢自己的手。

我们在百老汇一间排练室开会。鲍勃·福斯对于我们这出剧有非常明确的期望。他满脑子的绝妙点子,会议结束后,我们都为有他的加盟而高兴。他身兼两职,既是舞蹈指导又是导演。

我们又请了理查德·基利和伦纳德·斯通加盟,排练开始了。

问题也随之而来了。

鲍勃·福斯跟所有优秀的舞蹈指导一样,非常地专制。他对这出剧有他自己的看法。我们剧本已经写好了,布景已经搭起来了,服装也已经订做了,但是福斯对这些统统不满意。他武断、固执,把我们所有人都搞得神经崩溃。我们为什么要忍耐这一切,原因很简单:他是一个天才。他编排的舞蹈精美绝伦,整出剧因此而美不胜收。不过当福斯想要改写剧本时,我出面干涉了,赫伯特也赞同我的意见。我们决定让他再找一位编剧,大卫·肖恩。

彩排非常地精彩。格温的表现可以用流光溢彩来形容。舞蹈绚丽夺目,整出剧像梦幻一般。我屏息凝神,等着意外状况的发生。

纳塔莉和马丁来到纽约看首演式,理查德跟妻子琼也飞来了。他们跟我和乔亚一起坐在观众席上。这一次,我没有让他们失望。

首演式是于1959年2月5日在纽约四十六街剧院举行的,得到了评论家们全体一致的肯定。他们为格温倾倒不已,喜欢歌舞的编排,剧本也合他们的意。

《纽约邮报》沃茨:“本季最佳音乐喜剧……”

《纽约电讯及太阳报》阿斯顿:“本年度、也许是历年的一次巨大成功……”

《美国纽约日报》麦克莱:“目前为止本季最好的音乐剧!……”

《纽约新闻》查普曼:“好得不能再好的音乐剧!”

温彻尔:“大热剧!……”

《纽约先驱论坛报》克尔:“一出精彩绝伦的音乐剧……”

《红发》获当年托尼奖的七项提名,并最终获得了五个奖项。不消说,我们个个都兴奋莫名。

三个月后,格温·弗登和鲍勃·福斯喜结连理。

电梯又升到顶点了。我想是时候杀回好莱坞了。我不打算坐等电影公司来雇我了,我要自己创作剧本卖给他们。

写一部轰动百老汇的音乐剧真是易如反掌。我一直对超感知觉很有兴趣,有关这类题材的电影和戏剧都非常地严肃。我决定写一部浪漫喜剧,主角是一位年轻貌美的通灵者,我想这样的故事肯定会很有趣。我写好了剧本,取名叫《罗马烛光》。我的经纪人把剧本给了多家电影公司及百老汇制片人,有四位百老汇制片人向我们抛出了橄榄枝。

百老汇顶尖导演莫斯·哈特想要导演这个剧本。莫斯·哈特的近作是百老汇热剧《窈窕淑女》。他想让他的合作伙伴、制片人赫尔曼·列文来制作《罗马烛光》。山姆·斯皮格尔也有意向。

我当时的经纪人是奥德丽·伍德,她个子很小却活力无限,是百老汇最杰出的剧本经纪人之一。她和丈夫比尔·里博凌合作,为包括田纳西·威廉姆斯、威廉·英奇在内的一些顶尖剧作家做代理。

奥德丽说:“这部剧肯定会大获成功的。山姆·斯皮格尔又打来电话了,他想要跟我们签约。他是莫斯·哈特的朋友,莫斯会帮他导演的。”

我很兴奋,这样最好没有了。

奥德丽又打来电话:“有件事要通知你,威廉·怀勒看了你的剧本,想要导这部片子。”

威廉·怀勒是好莱坞最出色的导演之一,他导演了大量的经典作品,包括《忠勇之家》、《宾虚》,、《罗马假日》,等等。当时他为联美影业公司效力,联美公司打算要拍这部影片,同时还想投资百老汇音乐剧。我现在要在山姆、莫斯·哈特组合同威廉·怀勒和联美公司组合之间做出选择。

我告诉奥德丽:“既然莫斯想要导演音乐剧,何不让山姆·斯皮格尔制作音乐剧,让莫斯来导演,电影的版权则交给威廉·怀勒跟联美公司?”

奥德丽摇头:“我很怀疑,如果得不到电影版权,山姆是否愿意制作音乐剧。”

我说:“去试试吧。”

第二天她给了我答复:“如我所料,斯皮格尔还想要电影版权。不过我可以推荐一位非常合适的制片人人选,最近红极一时的《憨第德》就出自她的手笔,她叫埃塞尔·林德尔·雷娜。”

我去见了埃塞尔·林德尔·雷娜。她五十多岁,一头灰发,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她说:“我非常喜欢你的剧本。我们肯定能大获成功。”

我听说艾伦·勒纳和弗雷德里克·罗威也写了一部有关超感知觉的百老汇剧,已经打算投入制作了,不过因为有了《罗马烛光》,他们暂时停了下来。一部电影或电视作品获得成功后很快便会出现效仿者,而在百老汇,原创才是成功的关键。勒纳和罗威不想在别人刚刚演过超感知觉题材后再上一部题材雷同的剧。他们静候《罗马烛光》的上演。

我和艾伦在米高梅共事时打过交道,我很喜欢他这个人。他跟弗雷德里克·罗威都极具才华,这次他们把自己的时间和才能浪费在了一部永远无法演出的音乐剧上,我觉得很是遗憾。

人人都说我们成功在望。如果能让莫斯·哈特来导演,《罗马烛光》肯定能大获成功。

我跟奥德丽说:“你能不能给莫斯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要开始了?”

她说:“当然可以,我们进展越快越好。”

第二天,我跟奥德丽和埃塞尔·林德尔·雷娜开了个会。

奥德丽说:“莫斯给我发来了电报。”然后她大声念了电报:

“亲爱的奥德丽,我收到你的最后通牒了,不过我现在正在写一本名为《第一幕》的自传,要六个月之后我才能完成写作,才有时间来导西德尼的剧本。”

她抬头看着我,“我们得另找贤明。”

这个时候我应该表达自己的看法。在百老汇没有哪个导演能比莫斯·哈特更优秀了。我们没有必要急着排练,我们要等他。不过我这个人不喜欢跟别人唱反调。我小时候老听纳塔莉和奥托激烈地吵嘴,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讨厌跟人争吵。于是,我点头说道:“随便你吧。”

这是我此生犯下的最重大的错误之一。后来我发现埃塞尔·林德尔·雷娜根本是个半吊子,她对百老汇和好莱坞都缺乏足够的了解。威廉·怀勒将是《罗马烛光》电影版的导演,我把她介绍给怀勒时,她说:“我喜欢极了《日落大道》。”谁都知道,《日落大道》是比利·怀尔德的代表作。

我们开始选角。她选了曾参演过几部电视剧集的年轻、美丽的英尔·斯蒂温丝,还有罗伯特·斯特林和茱莉亚·米亚德。导演是几乎没有什么导演经验的戴维·普雷斯曼。作为剧作者,我有权利在演员及导演的人选问题上发表意见,不过我不想挑起争端。然后,等英尔·斯蒂温丝和罗伯特·斯特林飞来纽约后,排练就开始了。

威廉·怀勒打来电话:“西德尼,有一个问题。”

我深吸一口气,“怎么了?”

“奥黛丽·赫本和雪莉·麦克雷恩看了你的剧本后,都想出演。”

“怀勒——我巴不得这样的问题越多越好!”

该剧的开头,一位年轻、美丽的通灵者来到了纽约,因为她在《时代》周刊的封面上看到了自己未来夫婿的照片,这个人是个科学家,即将跟一位参议员的女儿结婚。剧情由此展开,因为军队可不愿意见到自己的科学家跟一个号称是通灵者的女人有什么瓜葛。

排练进行得很顺利。音乐剧在其他地方上演,我简直怀疑那些评论是出自纳塔莉之手。

费城:“西德尼·谢尔顿那些轻松的幽默讽刺令人忍俊不禁,真是太有趣了……”

纽黑文:“昨晚的休伯特剧院笑声不断,起因就是西德尼·谢尔顿的《罗马烛光》……”

特拉华州威尔明顿《晚报》:“在《从军乐》之后,《罗马烛光》是讲到部队的最有趣的喜剧……”

约翰·查普曼:“《罗马烛光》是一部轻快搞笑的喜剧,主角是军队和一位美丽的通灵者。”

我们所到的每一家剧院,观众席上都是笑声雷动。

奥德丽说:“这出剧会永远演下去的。”

我努力压抑着自己的狂喜。我们所到每一处市镇,好评都是如潮而至。我不停地修改剧本,让台词更精炼、更犀利。每一幕的场景都很美。我们准备要回师纽约了。人人都信心满怀,这种信心并非盲目,因为观众疯狂地热爱我们这出剧。

终于要在曼哈顿上演了。地点是科特剧院,一个非常完美的场所。在我们上演之前,外地那些热情洋溢的溢美之词已经传到了纽约。纽约各报的娱乐版面上充斥着剧组的照片和宣称我们大获成功的文章。家人、我在百老汇和好莱坞的朋友的贺电如雪片般飞来。我们个个都兴奋不已,大家开始打起了赌。

制片人说:“我打赌它能连续上演两年。”

奥德丽·伍德说:“加上巡回演出,能演三年,也许是四年。”

然后他们都看着我。我有过太多的惨痛教训了,我说:“我弃权。”

首演很顺利,观众的反响也很好。当天晚上,我们看到了最早的评论。

《纽约时报》:“还不如六日自行车赛带劲。”

《综艺》:“人物出乎意料地无趣。”

《纽约先驱论坛报》:“我不想让你觉得《罗马烛光》一无是处,那倒还不至于,只是一台温吞吞的、感觉无足轻重、不过尔尔的戏。”

Q杂志:“科特剧院因为演员们的表演而生动活跃起来,而不是剧本。”

《纽约每日新闻报》:“《罗马烛光》的情节在大部分时间都是往前推进的,但不是所有时候。”

有位权威人士说过,评论家就是一帮伺机等候的家伙,当某个倒霉蛋出现时,他们就一拥而上,往你伤口上撒盐。

演出五场之后,《罗马烛光》就停演了。

我们停演之后不久,勒纳和罗威开始排练他们关于通灵者的那部剧,剧名是《姻缘定三生》。

该剧获得了极大成功。

我的经纪人从好莱坞打来电话:“我为这出音乐剧的命运感到遗憾。”

“我也是。”

“恐怕还有个坏消息要通知你。”

“我以为刚才你说的就是坏消息了呢。”

“不止如此。威廉·怀勒决定不导这部电影了。”

这是最后的致命一击。

要弄出一部貌似成功的百老汇音乐剧是易如反掌的。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有一天,我家附近的一条峡谷起火了。如果火势蔓延出峡谷的范围,附近这几十栋房子都将付之一炬。

一名消防官员来到我们家,“火势蔓延得很快,开始撤离吧。”

乔亚赶紧收拾她需要的东西。玛丽当时只有五岁,我牵着她的手,飞跑着把她送到了车上。我得赶紧决定还需要拿什么东西。书房里有我历次所获的奖品、满满一架子的初版书、研究论文、运动装和我心爱的高尔夫球杆。不过还有些东西比这些都要重要。

我飞奔回屋,抓了一把笔和几本便签本。其实这些东西随便哪家小杂货店都买得到,不过当时我只是本能地想,我们也许得去酒店住上个几周,我不能让自己的写作因此而中断。这就是我从房子里拿出来的全部家当。

“我准备好了。”

幸好消防部门及时控制了火情,我们的房子安然无恙。

电话那头是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些影评家真是疯了。我看过《罗马烛光》的剧本,非常喜欢。”是唐·哈特曼。

“谢谢你,唐,多谢你的厚爱。”我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惋惜之意。

“我手头有部片子,希望由你来编剧,片名是《寻芳客》。主演是迪恩·马丁和雪莉·麦克雷恩,哈尔·沃利斯是制片。我们已经有了一个相当好的剧本,不过必须要根据两位主演改编一下。”

“我很乐意同迪恩合作。”

“好。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唐,现在恐怕不行。我需要大约十五分钟的时间。”

他笑了,“我们会跟你的经纪人联络的。”

重返派拉蒙真是太好了,这里给了我那么多美好的记忆。这里还有很多我所熟悉的面孔——从制片人、导演、编剧到秘书。我的感觉就像重返家园一样。

我约了哈尔·沃利斯见面。我们在社交场合见过几次面,不过我们从来没有共事过。他是《小霸王》、《造雨人》、《逃亡》、《玫瑰文身》等众多著名影片的制片人。哈尔矮小壮实、不苟言笑。现在七十多岁的他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活力。

我走进他办公室时,他起身向我致意,说:“我要求由你来编剧,是因为我认为这部片子很符合你的风格。”

“我希望马上投入工作。”我们坐下来讨论片子,他把他的观点讲给我听。我要走的时候,他说:“对了,我看过《罗马烛光》,剧本很棒。”

现在说这个已经太迟了,哈尔。“多谢。”

我们马上投入了工作。

原来的剧本非常好,是由埃德蒙德·比罗伊恩和莫里斯·里奇林写的,不过唐的意见是对的。必须将剧本改得更适合迪恩和雪莉,他们两人个性都很鲜明,改编是很容易的。

有天晚上,我从公司回到家,乔亚捧着一大捧鲜花在等我,她满脸喜气洋洋。

“父亲节快乐。”

我好奇地看着她,“今天不是……”然后我马上回过味来。我张开双臂把她拥入怀中。

她问我:“你想要女孩还是男孩?”

“一男一女。”

“你说说当然容易啦。”

我把她抱得更紧,“亲爱的,无所谓的啦。我只希望这个孩子跟玛丽一样棒。”

玛丽那时候五岁了。马上要有弟弟或妹妹了,她会有什么感想呢?“你去告诉玛丽还是我去说?”

“我已经告诉她了。”

“她有什么反应?”

“呃,她说她非常开心,不过,几分钟之后,我就看见她在数从我们房间到她房间要走几步,从我们房间到婴儿房又要走几步。”

我哑然失笑,“她肯定是个好姐姐。孩子的名字呢?”

“如果是个女孩,就叫亚历山德拉。”

“很美的名字。要是个男孩的话,就要亚历山大吧,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人类的护卫者。”

乔亚微微一笑,“很不错。”

我们彻夜未眠,畅谈如何培养玛丽和乔亚腹中的小宝宝。第二天早上,我筋疲力尽,但是内心却非常甜蜜,无法形容的甜蜜。

《寻芳客》的剧本改编非常顺利。我经常跟哈尔·沃利斯进行探讨,他的见解总是很有助益。片子的布景已经搭好了,导演也找好了,是约瑟夫·安东尼。

演员名单中又多了克里夫·罗伯逊和查尔斯·拉格尔斯两位。我以前跟迪恩有过合作,雪莉·麦克莱恩却不认识。我只知道她非常有才华,她相信自己有很多个前生,也许是确有其事吧。我所见到的是今生的她,一位活力四射的红发女郎。

“西德尼·谢尔顿,”她仔细打量着我,“雪莉·麦克莱恩。很高兴认识你,西德尼。”

我很怀疑我们也许在其他哪一生中有过相遇。

迪恩看到我的时候咧嘴直乐,“你还没受够我吧?”

“永远都不会。”

迪恩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随和、好相处,一点都没有因为他的巨星地位而有所改变。

迪恩和杰里分开之后,杰里又拍了四十部片子,并努力筹集资金帮助罹患肌肉萎缩症的儿童。迪恩也继续拍电影,还担纲主演了一部非常成功的电视剧。

电视非常适合迪恩的生活方式。他跟电视台的合同规定他不需要进行排练。每次拍摄的时候,他进入摄影棚,马上开拍,拍完后立马走人。拍出来的剧集效果都好得不得了。

我和乔亚在家设宴请客,同时也会受到别人的邀请。奥托特别喜欢利用他的朋友,这一点让我很是反感,但我却走了另外一个极端,无意中伤害了一些很好的人。埃迪·拉斯克是传奇的罗德托马斯广告公司的继承人,他美丽的妻子简·格里尔是一位成功的演员。他们经常邀请我们去他家,他们家的宴会总是非常奢华。我和乔亚都很乐于跟他俩打交道。

有天晚上,埃迪说:“我们在一起这么开心,何不定期每周聚一次呢?”

我心想:我没那么多钱,不可能搞得像他们那么奢华,要不然我不就占人家便宜了?于是我说:“埃迪,还是能见则见吧。”

我能看到他脸上受伤的表情。

我们和阿瑟·霍恩布洛和雷诺尔夫妇也相处甚欢。阿瑟·霍恩布洛是一位成功的制片人。

有一天,阿瑟说:“我手头有个片子,我想你会喜欢的。”

他的事业那么成功,我的确需要活干,不过我不想占他的便宜。于是我说:“阿瑟,我们还是就保持朋友交往的关系吧。”

就这样,我失去了一个朋友。

《寻芳客》拍摄完成后不久,乔亚就临产了。我们的第二个宝宝就要出世了。这一次我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我弄清楚了医院的具体位置,而且我们提前去了医院,以免最后手忙脚乱。我们在医院开了一间病房,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静候宝宝的降临——会是儿子还是女儿呢?真的无关紧要。

我们的产科医生布雷克·沃森大夫也已经到了医院。

凌晨一点,亚历山德拉来到了人世。我等在产房外面,看到沃森大夫和两位护士急急忙忙地走了出来,沃森大夫手里抱着个孩子,拿毯子裹着。

“大夫,怎么样?……”

他从我身边冲了过去。我开始阵脚大乱。又过了一会儿,乔亚被推出了产房。她的脸色非常苍白。

她问我:“一切都好吧?”

我握住她的手,“都好。过几分钟我去病房看你。”

我目送着她被推下走廊,然后赶忙去找沃森大夫。

经过婴儿加护病房时,透过玻璃我看到了沃森大夫。他和另外两位大夫站在一张婴儿床面前,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我的心开始狂跳。我强忍住要冲进去的念头,在外面等着。沃森大夫抬头看到了我,他跟另外两位大夫说了点什么,然后他们一起回头看着我。我感觉连呼吸都很困难了。随后沃森大夫走了出来。

我问他:“怎么回事?有什么——什么问题吗?”我都语无伦次了。

“恐怕是个坏消息,谢尔顿先生。”

“孩子死了?”

“没有,不过……”他很为难地说道,“你的孩子患有脊柱裂。”

我都想伸手去晃他了,“这是什么?……请你说得明白一点。”

“脊柱裂是一种先天性生理缺陷。在怀孕初期,婴儿的脊柱没有正常地闭合。婴儿出生后,脊柱上就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膜,脊髓就直接暴露在外。这是最……”

“哦,上帝呀,那赶快修复脊柱啊!”我已经歇斯底里了。

“没那么简单的。需要一位专家……”

“那就赶紧去找专家。听明白了吗?马上!现在就让专家来!”我冲着对方大叫大嚷,我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了。

他看了看我,随后点点头,飞快地走开了。

我得把这个消息告诉乔亚。这大概是我这一生中最为难的时刻了。

我走进病房,她看着我,“出什么事了?”

我尽量安慰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亚历山德拉有——有先天性缺陷,不过医学专家马上就会过来处理了。会好起来的。”

凌晨四点,来了两位医生,沃森大夫带着他们进了婴儿加护病房。我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盯着他们的脸,希望他们哪怕能点个头,或者笑一下,那也多少是个安慰。最后,我终于看不下去了。我回到乔亚的病房。我们俩对坐无语,静静地等着消息。

半个小时后,沃森大夫过来了。他看了看我和乔亚,轻声说道:“两位治疗脊柱裂最权威的专家检查过你们的孩子了,他们都认为她能生存的几率很小。即便能够生存,也很可能会得脑积水。”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肠部及膀胱也会出现并发症。脊柱裂是一种导致终身残疾的先天性生理缺陷。”

我说:“但是她还是有活下来的希望吧?”

“是的,不过……”

“那我们带她回家,我们会找保姆二十四小时看护,所有的设备……”

“谢尔顿先生,这是行不通的。必须送她去专门针对此类问题的看护中心。我们建议您把她送去帕默纳附近的一个看护中心,他们有能力照顾这类病患。”

我和乔亚对视了一眼,乔亚说:“那么我们现在可以去看她吧。”

“最好不要去。”

我们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那你的意思是……”

“她快要死了。很遗憾。你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她祈祷。”

要怎样为即将夭亡的孩子祈祷呢?

我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医学杂志,查找关于脊柱裂的文章。结果是非常不容乐观的。玛丽问我们亚历山德拉在哪里,我们只好告诉她宝宝病了,不能马上回家。

我再也无法安然入睡。我的脑海中萦绕着这样的景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亚历山德拉痛苦地躺在摇篮里,没有人抱她,也没有人爱她。好几次我在半夜醒来时,看到乔亚独自待在空荡荡的婴儿房里哭泣。不过希望还是有的。有记录显示,有些罹患脊柱裂的孩子也长大成人了。亚历山德拉需要特别的看护,这一点我们自己其实也能够做到的,我们可以竭尽所能。沃森大夫的看法是不对的。医学奇迹每天都在发生。

每次看到有文章说新出了某种绝症的特效药时,我就把文章拿给乔亚看,“看,这种药昨天还没上市呢,如今却可以拯救成千上万条生命了。”

乔亚也会寻找那些有关医学突破性发现的文章。“这篇文章说,新的科学发现即将改变整个医学的面貌。没有理由找不到治好我们宝宝的办法的。”

“当然没有理由。她的身上有我们的基因,她肯定能坚强地活下来。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坚持一段时间。”我迟疑了一下,“我想我们应该带她回家来。”

乔亚的眼里闪耀着泪光,“我也是这么想的。”

“明天一早我就给沃森大夫打电话。”

我往沃森大夫办公室打了电话:“沃森大夫,我想跟你谈谈亚历山德拉的事情。我和乔亚想……”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谢尔顿先生。昨天半夜,亚历山德拉夭折了。”

如果说这世上存在地狱的话,那么这地狱就存在于痛失爱子的父母亲的心中。我们的悲痛难以言表,这种悲痛永远无法磨灭。我们多么希望看到亚历山德拉和玛丽在我们的精心呵护下茁壮成长,拥有精彩、幸福的人生啊,这样的憧憬在我们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可是,亚历山德拉永远都不能欣赏到日落、不能徜徉在美丽的公园,她不能看到鸟儿在空中飞翔、不能感受到夏日煦暖的微风,不能品尝到冰淇淋蛋筒的美味、不能看电影看戏,不能穿漂亮衣服、不能开车。她永远无法体验爱情的喜悦、无法生儿育女。这些都永远无法实现了。

通常都认为,随着时间的流逝,痛苦自然就会淡化。可我们的痛苦却是越来越强烈。我们的生活似乎已经停滞不前。如今我们唯一的慰藉就是玛丽了,我和乔亚发现自己对孩子的保护过头得都有些可笑了。

有一天,我问乔亚:“我们领养一个孩子怎么样?”

“现在还不想。”

几天后,她跟我说:“也许我们是该领养一个孩子。玛丽应该有个弟弟或妹妹。”

我们跟沃森大夫商量这事儿。刚刚有位即将毕业的大学生找过他。这个女孩子马上就要生孩子了,但是她跟男朋友分手了,所以想找人收养自己的孩子。

沃森大夫说:“孩子的母亲很聪明、很有魅力,家境也很好。我想这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我和乔亚、六岁的女儿开了次家庭会议。我们跟玛丽说:“你投的是决定票。你想要一个弟弟或是妹妹吗?”

她想了想,说:“小宝宝不会死吧?”

我和乔亚对视了一眼,我说:“不会死的。”

她点了点头,“那好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

我去做了各项财务上的安排。

三周后的某个凌晨,沃森大夫打来了电话:“你们有一个健康的女儿了。”

我们给她起名叫伊丽莎白·爱普丽尔,这个名字用在她身上真是再贴切没有了。宝宝很漂亮、很健康,眼睛是褐色的。我觉得她有着迷倒众生的微笑,不过乔亚说这不过是我自己的想象罢了。

终于可以把伊丽莎白·爱普丽尔带回家了,我们的生活重新上了轨道。我和乔亚开始计划伊丽莎白的未来了。在我们看来,伊丽莎白·爱普丽尔就是我们的亲骨肉,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我们要送她去最好的学校,让她自由选择喜爱的职业。我们欣喜地看到,玛丽对她也是关爱有加。我们把原先买给亚历山德拉的各种漂亮的小衣服给伊丽莎白穿上。我们给她买了颜料和画板,说不定她有艺术天赋呢。以后还要让她上钢琴课。

几个月过去了,伊丽莎白·爱普丽尔显然也非常喜欢她的姐姐。每次玛丽走到她的摇篮边上时,她就咯咯笑个不停。我和乔亚的选择是正确的。她们俩会相亲相爱、一起成长。

再过一周,伊丽莎白·爱普丽尔就满六个月了。沃森大夫打来了电话。

我说:“大夫,你的选择是英明的。这是我见过的最幸福的宝宝了。我们的感激之情也是难以言表的。”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说:“谢尔顿先生,宝宝的母亲刚刚打来电话,她想要回自己的孩子。”

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们收养了伊丽莎白,爱普丽尔……”

“很遗憾,本州法律规定,将孩子交由他人收养的母亲在孩子出生的前六个月之内可以改变主意。孩子的母亲和父亲决定结婚,自己抚养孩子。”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乔亚,她脸色煞白,我以为她要晕过去了,“他们——他们不能抢走我们的孩子。”

可是他们可以这么做。

第二天,伊丽莎白·爱普丽尔被抱走了。我和乔亚都无法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玛丽泪流满面,哽咽着说:“只要她能活着,就很好了。”

我已经记不起来接下来那几个月里,我们是如何经受住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不过总之我们还是挺过来了。我们在宗教科学教会找到了慰藉,这个教会跟任何的教派无关,是宗教与科学的理性结合,它所崇尚的和平与善良的理念正是当时的我和乔亚所最最需要的。我们接受了两年的实践培训,这对我们的康复非常地有效。我们依然能够感受生命中的那个空洞,不过,无论我们是否做好了准备,生活还是得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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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有人问过著名歌词作家萨米·卡恩这样一个问题:“最初是先有旋律还是先有歌词?”

他的回答是:“这两个都不是,最初得先有电话打进来。”

现在就有人打电话进来了,是乔·帕斯特马克。

“西德尼,米高梅从我这里买了《真宝》。我们想请你来写剧本,你时间排得开吗?”

当然排得开。

比利·罗斯的《真宝》于1935年在百老汇上演。比利·罗斯是百老汇的顶尖制片人,做什么事情都是大手笔。他把四十三街的跑马场剧院改得像一个马戏团的帐篷,观众围坐成一圈,看着“圆形竞技场”上的演出。吉米·杜兰特和保罗·惠特曼主演,本·赫特和查理·麦克阿瑟编剧,罗杰斯和哈特作曲,乔治·艾博特导演,所有的人都是顶尖高手。

音乐剧上演后,好评如潮,但是有一个问题:该剧的制作成本太高,连收支持平都不可能,更别提盈利了。五个月后,《真宝》停演了。

我最近一次进入米高梅片场是差不多十年前了。从外面看起来,一切都没怎么变。很快我就知道自己的这个判断错得有多离谱了。

乔·帕斯特马克一点也没变,还是跟原先一样意气风发。

“我已经签下了桃乐丝·黛、玛莎·雷伊、吉米·杜兰特。为了签下桃乐丝,我让她的丈夫马丁·梅尔彻当了合作制片人。导演是你的老朋友查尔斯·沃尔特斯。”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合作拍摄了《万花锦绣》之后,我和查尔斯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男主角是谁?”

帕斯特马克面露踌躇之色,“还没有定,不过有一位在百老汇演《凤宫劫美录》的演员应该是合适的人选。”

“他叫什么名字?”

“理查德·波顿。我想请你和沃尔特斯一起飞回纽约,去看看他。”

“乐意之至。”

午餐时分我去食堂用餐时,内心大受震动。食堂主管还是以前的那个波琳。我们相互打了招呼,她要安排我就座时,我问她:“编剧席在哪边?”

“没有编剧席。”

“我们……”我说,“那我第一个入座吧。”

她看了看我,“谢尔顿先生,这样恐怕您会感到孤单的,您是今天片场唯一的一位编剧。”

从一百五十位编剧到“您是今天片场唯一的一位编剧”。过去这十年来,好莱坞经历了怎样的沧桑巨变啊。

接下来,我花了几天的时间弄出了《真宝》电影剧本的大纲。周五,我和查尔斯·沃尔特斯飞到纽约去看理查德·波顿。

《凤宫劫美录》是一部皇皇巨作,朱莉·安德鲁斯和罗伯特·顾雷特也是主演,导演是莫斯·哈特。波顿的表现非常出彩。

公司已经安排了演出之后我和查尔斯·沃尔特斯跟波顿共进晚餐。我们在萨蒂餐厅等到了他。理查德·波顿确非等闲之辈——为人坦率,待人真诚,威尔士人的魅力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博览群书,很有智慧,头脑开放。现在的波顿还不是大明星,不过以后肯定会是的。

我还没有时间把我的剧本大纲写下来。我对他说:“我现在还没有成文的东西,不过我可以给你讲讲这个故事。”

他笑着说:“我最爱听故事了,请讲。”

《真宝》是一个浪漫爱情故事,背景是两个马戏团的相互竞争。我把故事讲完后,波顿变得非常兴奋。

他说:“我很喜欢,而且我非常希望能够跟桃乐丝合作。给我经纪人打电话,让他签约吧。”

我和查尔斯对视了一眼。我们找到合意的人选了。一切准备就绪。

第二天早上,我们回到了好莱坞。乔·帕斯特马克让班尼·索恩去签下跟波顿的合约。索恩打电话给波顿在好莱坞的经纪人休·弗兰奇,安排了一次会面。

互致问候之后,休·弗兰奇说:“理查德给我打过电话了。他非常喜欢这部片子,希望能尽快开拍。”

“好,那我们签合同吧。”

休·弗兰奇问:“片酬呢?”

“两千美元。这是他上一部片子的酬劳。”

经纪人说:“班尼,我们的要价是两千五。”

老练的谈判专家索恩发火了,“我们凭什么要给他涨钱?他现在还没那么出名呢,这个角色对他来说是个突破。”

“班尼,我得告诉你——有另外一部片子也在找他。他们愿意付两千五百美元。”

索恩毫不松口,“很好。让他们付钱好了。我们另找贤明吧。”

就这样,理查德·波顿没有演《真宝》,而去演了《埃及艳后》,遇到了伊丽莎白·泰勒并坠入爱河,在好莱坞风流韵事画卷中加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在我看来,如果索恩当初愿意多付那五百美元,理查德·波顿会出演《真宝》,然后跟玛莎·雷伊步入结婚礼堂。

我们后来签了斯蒂芬·博伊德,影片开拍了。这是一个完美的阵容。桃乐丝·黛是吉蒂·万德一角的不二人选,斯蒂芬·博伊德非常优秀,玛莎·雷伊是个开心果。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吉米·杜兰特。

杜兰特最初是一位钢琴演奏家。他开了一家夜总会,跟另外两位演奏家杰克逊和克雷顿组成了一支表演队。深入了解了杜兰特后你就会发现,每次他决定单飞时,他都不会忘记提携过去的搭档。他很喜欢讲自己过去的故事,我从来没听他对任何一个人有过微词。

我的剧本获得通过,片子开拍了。拍摄过程一切顺利。《真宝》上映后获得了编剧协会奖的年度最佳本土音乐剧奖提名。

我的经纪人山姆·韦斯博得打电话给我。

“西德尼,我们刚刚把派蒂·杜克卖给了美国广播公司。”

这个名字我当然知道。十二岁时,派蒂·杜克得到了《奇迹缔造者》一片中海伦·凯勒的角色,让整个百老汇为之倾倒,电影上映后又夺得了一尊奥斯卡奖。

山姆说:“我们已经分到了一个时段,每周三晚八点。名字想好了,就叫《派蒂·杜克秀》,其他一切也都准备就绪了。但是还有一个问题。”

“那我不明白了,如果一切都准备就绪,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呢?”

“我们没有剧本。”

原来他们卖的只是派蒂·杜克的名号而已。

“我们想请你来写剧本。”

“抱歉,山姆,”我说,“我没法答应。”

60年代早期,在电影界工作的人是看不起那些在电视圈混的人的。电视刚刚兴起的时候,广播公司的人曾经去找过电影公司。他们说:“我们有了一种很好的新的推广手段,不过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来制作节目。大家合作如何?”

答案很简单。电影公司有自己的推广渠道,那就是剧院,而且多数电影公司都拥有自己的院线。他们认为这种新兴的技术不过是一种昙花一现的时髦玩意儿而已,他们不想跟它有什么瓜葛。电影公司对电视非常反感,他们甚至在新片公映之前不允许片中的明星出现在电视上。

我也深受这种态度的影响,而且跟德西那次失败的合作让我记忆犹新,所以我很自然地说:“对不起,山姆,我不做电视的。”

他沉默片刻,“那好吧,我理解。不过你愿意出于礼节跟派蒂共进午餐吗?”

这事我看没有任何坏处。而且,其实我很好奇,很想见见她。

我们约在了布朗德比饭店的一个包厢。陪同派蒂的是威廉·莫里斯事务所的四位代理经纪。她当时十六岁,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矮小,而且看起来非常地弱不禁风。她坐在了我的旁边。

“认识你非常高兴,谢尔顿先生。”

“我也很荣幸,杜克小姐。”

我们一边用餐一边交谈,她不再像刚开始时那么羞涩,但是脆弱依旧。吃饭时,她会握住我的手,我知道她是多么地渴望能够得到关爱。

派蒂的身世非常坎坷,很像是查尔斯·狄更斯小说中描写的情景。她母亲精神不正常,父亲是个酒鬼,最后抛弃了他们一家人。七岁的时候,派蒂就开始住到了她的代理人约翰·罗斯和他的妻子埃塞尔的家中,他们当时住在一个冰冷的小公寓里。派蒂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家。

在《派蒂·杜克秀》播出之前,约翰·罗斯还是个苦苦挣扎的三流代理人。他的委托人都是些小角色,其中有一位名叫雷·杜克的年轻演员。

有一天,杜克来找罗斯,问罗斯是否可以代理他的妹妹安娜,安娜当时没有任何表演经验。罗斯见过这个七岁的小姑娘后,同意做她的经纪人。

几个月后,安娜家里的状况已经恶化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了,罗斯夫妇同意她搬过来跟他们合住,很快给她改名叫派蒂。这是罗斯的决定,她宣布:“安娜·玛丽已经死了,现在你叫派蒂。”

约翰·罗斯在报上看到百老汇要排一部名为《奇迹缔造者》的音乐剧,他觉得派蒂·杜克是又瞎又聋又哑的海伦·凯勒一角的绝佳人选。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训练派蒂。最后她击败了一百位女孩,赢得了这个角色,自此他们的生活彻底改观。音乐剧上演后,约翰·罗斯那位默默无闻的小委托人一夜之间大红大紫。

开始有人通过罗斯来请派蒂,酬劳是每周数千美元。罗斯再也不用去敲制片人的门,恳请他们雇用自己的委托人,相反,是制片人、导演和电影公司主管对罗斯趋之若鹜。这样的好运气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午餐结束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深深地被派蒂吸引了,她身上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我问她:“今晚来我家,跟我和乔亚共进晚餐如何?”

她满脸喜色,“我太高兴了。”

乔亚跟我一样深受派蒂的吸引。她活泼又可爱,整个晚上,我们都被她逗得笑个不停。

我和乔亚正说着话,突然发现派蒂已经离席了。我起身去找她。她正在厨房里洗碗。这下我被彻底征服了。

“派蒂,我答应给你写剧本。”

她热烈地拥抱着我,小声说道:“谢谢你。”

我决定,既然我要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一部电视剧中,那我就必须能够控制这部电视剧的质量。我跟制片人召开了首次会议。

“西德尼,你愿意写剧本,我们都很高兴。”

“谢谢。”

“除了创作之外,你还是编审,监督其他的编剧。”

“我不需要其他的编剧。”

他们瞪着我,“什么?”

“我既然打算参与,我就打算自己亲手来写。”

“西德尼,这是不可能的。我们一共有三十九集,每周一播啊。”

“我想要全部自己来写。”

他们惊骇地面面相觑。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为何有此反应。从来没有过谁独力承担一部每周半小时的喜剧剧集的编剧工作。

“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我说:“没有。”

“那就签约吧。”

几个月之后,我才知道,在跟我签约的同时,他们也签下了另外四位编剧,所以每次我去找他们说“下周的剧本我没写出来”时,他们总是能够及时给我一个剧本,说:“请过目。”

派蒂尚未成年,加利福尼亚对于童工的法律非常地严格,所以我们决定将剧集放在纽约拍摄。在纽约,制片人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未成年人的时间。我、乔亚和玛丽又搬回到了纽约。

为派蒂·杜克写剧本是一个挑战,因为我不想浪费她那卓越的才华。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让她一人分饰两角——两姐妹:一个是富有活力、个性爽直的纽约女孩,另一个是她来自苏格兰的端庄贤淑的妹妹,她们在出生后就分开了。

制片兼导演比尔·阿什尔提议,把两姐妹改成表姐妹,这样就可以解释她们之间为什么相隔如此遥远了。我接受了这个提议。

《派蒂·杜克秀》在二十六街一个老旧的电视演播室内拍摄,距离我原来干过引座员和揽客员的那家剧院只有十二个街区。周边的环境不是很好。有一天,我们聘请了一位秘书,从早上九点开始上班。十点钟,一只大老鼠从她的脚上爬过,十二点,她出去吃午饭时,有陌生人找她搭讪,一点钟,她辞职不干了。

我提前写好了六集剧本。现在终于可以开拍了。一切都很顺利。

公司请了威廉·斯加勒特演派蒂的父亲,吉恩·拜伦演派蒂的母亲,保罗·奥凯弗演派蒂的哥哥,埃迪·安珀尔盖特演派蒂的追求者。

拍摄的第一天,派蒂带大家举行了一套仪式,后来这成了每天的例行公事。每天早上,开始拍摄之前,所有的演员和工作人员排队高唱:“早上好,早上好。我们容光焕发,各就各位。”

这幅景象真是有趣:这些饱经沧桑的剧组人员,有些连胡子都没刮,多数人都穿着t恤,排成一排认真地唱着儿歌。表面上看起来,派蒂是最最走运的电视明星。直到三年之后我才了解到她的真实生活状态。

让一个演员分饰两角有一个潜在的危险:如果观众区分不出这两个角色,这种混淆会是很致命的。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我们给派蒂准备了休闲随意的服装,而凯茜的衣服则要随意得多。为了进一步确保不会发生混淆,我在台词和情节上做了安排,把派蒂塑造成一个精力旺盛、爱好交际的女孩,凯茜则是比较保守、传统。

看了第一天的样片之后,我就知道所有这些防范措施都是多余的。派蒂塑造角色根本不需要依赖服装和台词,她能够非常自如地在两个角色之间转换。

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跟美国广播公司来解决。公司指派了一位爱管闲事的小伙子作为联络人,我管他叫托德。每个周一的上午,他都会来我办公室,每次他一见我头一句话就是:“我看过你最近的剧本了。太糟糕了。肯定要给公司惹来麻烦。”

到我们要给第一集录音时,我终于忍无可忍了。

公司邀请到了曾获奥斯卡奖的天才作曲家西德·拉明为剧集作曲。第一次录音好了之后,我和西德站在舞台一边谈话。我看到托德急急忙忙地往我们这边走了过来。他来到西德面前,大声说道:“您的音乐是整部剧集中唯一值得称道的东西。”

当天下午,我给公司一位主管打了电话。

托德就此销声匿迹,我也终于耳根清净了。

正文 第三十章

约翰·罗斯跟剧组签约时,想办法给自己搞了个助理制片人的头衔。别人问他的职责是什么,他总是语焉不详。

那帮制片人说:“他的工作是保证派蒂有个好心情,还有就是不要挡别人的道。”

有一天,罗斯走进我的办公室,好像快要哭出来了。我问他:“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生活》杂志今天要来剧组采访排演情况。”

“哦,那不是很好吗?”

“不好,”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这下《生活》杂志就该发现我其实连秘书的职务都没有了。”

《派蒂·杜克秀》首播的日子日益临近,麻烦也随之而至。我们的制片兼导演比尔·阿什尔喜欢同时身兼数职,导致剧集的进度落后于原定计划。到这个节骨眼上,连一集完整的片子都没有弄出来。

比尔来找我,“美国广播公司老总艾德·舒瑞克想要看看我们的样片。《法语老师》和《家中来客》哪一集更合他的意,我很拿不准。”

《法语老师》主演是让·皮埃尔·奥蒙特,派蒂爱上了他,憧憬着要嫁给他,跟他一起幸福地生活。《家中来客》讲的是一位有钱的性格古怪的姨母到雷恩家中暂住,差点把大家都逼疯了。

“请你把两集都播给舒瑞克看,让他自己来挑喜欢的。”

我表示同意,“就这样。”

第二天早上,我们安排了为艾德·舒瑞克和其他几位全国广播公司主管播放样片。艾德带了他的妻子和妹妹过来,所以大家在相互介绍时,气氛还是非常随意友好的。

灯光暗了下来,开始播放片子。因为比尔·阿什尔太过繁忙,《法语老师》没有剪辑也没有配乐,好多特效也没有出来。《家中来客》也是这样,效果非常糟糕。

灯光亮起,舒瑞克起身,怒视着我们,说:“先放哪一集,你们自己看着办。”他带着那帮人怒冲冲地走出了屋子。

我沮丧地呆坐着。也许托德说得没错。

首播的日子马上就到了,我们必须做出决定。阿什尔现在没日没夜地干活,要把这两集赶出来。广播公司对我们这部剧已经不再关心了,所以我们得自己决定先播哪一集。

整件事情搞得非常混乱,首播当晚,美国西部播出的是《法语老师》,东部播出的则是《家中来客》。

首播当天,也就是周三的上午,我从公司大堂走过,埃迪·安珀尔盖特跑了进来。他冲到付费电话跟前,摸了摸口袋,然后慌里慌张地冲我说道:“你有硬币吗?”

“有啊。”我从口袋掏出一枚硬币,“怎么啦?”

“我得给广播公司老总打个电话?”

“老总——怎么啦,埃迪?”

“我刚刚发现,我演的那一集要在东部播出,可是我家里人都在西部啊。”

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你要让广播公司老总把这两集换一换,好让你家里人能看到你?”

“是啊。”

我把硬币放回口袋里,“埃迪,他今天还有别的事要忙。我不会跟别人提这事的。”

第二天早上的评论总体说来还算不错。《好莱坞通讯》的报道是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这部电视剧——孩子们和他们的父母盼望已久的……很有吸引力。”

更重要的是,收视率比我们的预期高出了很多。我们都喜出望外。

第二天,《综艺日报》用两面的篇幅刊载了美国广播公司的广告:“好女孩总是先找到归宿。我们一直都看好《派蒂·杜克秀》。”

说得太对了。

《派蒂·杜克秀》头一年的拍摄进行得很顺利。我想找一些明星来客串应该会很有趣。这个想法付诸实施后效果还不错。我们请到了弗兰基·阿瓦隆、特罗伊·唐纳许、赛尔·明尼奥等明星来客串。

拍片间隙,我和乔亚决定带玛丽坐游轮出游。一般情况下,当我在某个项目的工作间隙外出旅行时,我都会随身携带所有的剧本,以防万一出现什么状况。但是这一次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第一年要播的所有的剧集都已经拍好了。

大错特错。

有天早上,我在船上收到一封电报,让我马上给公司打电话。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呢,我毫无头绪。

公司的一位制作人员接的电话,我问他:“出什么状况了?”

“《绿眼怪兽》的片子短了一分钟,《熟能生巧》短了三分钟,《我说你做》短了两分钟,《组织者派蒂》短了一分半钟。我们需要你补充一些情节,尽快。”

现在我知道问题的所在了,可是我没有办法解决。我在写某个剧本的时候,会全神贯注于这个剧本的创作。完成之后,我开始写下一个剧本,就会把前一个忘得一干二净。所以,他所说的那几集剧本到底讲的什么,我压根儿就没概念了。

我回到舱室,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乔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说,“大概只能回纽约去看看那些剧本,好让回忆复苏。”

我们八岁的小天才玛丽大声说道:“不用,您不用回去,爸爸。我记得那些情节。”然后她开始一个场景一个场景地把剧情背给我听。

当天晚上,我就发电报把新增的内容发回了公司。

《派蒂·杜克秀》首播那一年的年底,我接到了好莱坞的一个电话:“幕宝公司请你为他们写一部电视剧。”

幕宝是哥伦比亚电影公司的分公司。

“你有兴趣吗?”

“当然有兴趣。”如今我对电视的看法已经彻底改观。

“他们希望你能先弄出一个构思,然后到好莱坞跟他们见面。你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周一如何?”

我想要写一部关于灯神的电视剧。我知道灯神已经不是什么新鲜题材了,不过以前灯神的形象都是一个巨人,从瓶子里钻出来,说:“需要我做什么,主人?”伯尔·伊夫斯就演过这样的角色。

我要把这个形象改成一个美丽、性感的女郎,说:“需要我做什么,主人?”我觉得这样应该会很吸引眼球。我决定为幕宝公司写的就是这样一部剧本。

我的经纪人按照我的意思,跟对方约了周一在幕宝公司见面。现在还是周五。周六上午,我叫了一个秘书进来,开始口授灯神剧本的大纲。不过,在口授的过程中,我开始加入了对话、镜头角度,然后我就想,或者干脆试着把整个剧本写出来吧。然后我从头再来,跟秘书口授了完整的剧本。周日晚上,我们就弄完了,时间刚好够我赶上去洛杉矶的飞机。

会面很成功。我见到了幕宝的高级主管杰里·海姆斯,还有查克·弗莱斯和杰基·库珀,库珀曾经是一个童星,如今是幕宝制片部主任。他们看了我的剧本之后都很兴奋。

杰里·海姆斯问:“你自己组织一个团队,在这边拍摄如何?”

我想了想《派蒂·杜克秀》。没人说过我不可以同时拍两部电视剧。于是我说:“没问题。”

我们顺利签约了。

回到纽约之后,我看到一则留言:幕宝公司已经跟全国广播公司签署了播放《太空仙女恋》的协议了。现在我手头有两部每周播出的情景喜剧,得在东、西海岸两头奔忙了。

杰里·海姆斯安排我去看了一部即将播出的新剧的样片。我很喜欢这部剧,我觉得它非常吸引人,肯定会大获成功。

杰里·海姆斯问我:“你来担任制片如何?”

我摇了摇头。尽管我很想接受,但我却拒绝了。有些时候,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之下,你就会言行失控。

后来这部名为《神仙家庭》的电视剧一炮而红。

我们在纽约拍摄《派蒂·杜克秀》,马上又要在纽约开拍《太空仙女恋》。因为我是《太空仙女恋》的制片人,需要投入相当多的精力,所以我开始雇用其他编剧来写《派蒂·杜克秀》。几乎每个周末,我都要飞去洛杉矶。我在飞机上弄《派蒂·杜克秀》的剧本,每周花三天的时间做《太空仙女恋》的拍摄工作。比弗利山酒店成了我的第二个家。

在我第二次去加利福利亚时,不好的消息接踵而至。全国广播公司总裁莫特·沃纳叫我去找他。我见到他时,他的面孔紧板。

“谢尔顿,我这里有我们的实务规范部的一份备忘录。”他把备忘录推过来给我。

看了备忘录,我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广播公司现在回想起来了,在那些审查异常严格的年代,他们曾经买过一部电视剧,讲一位性感的半裸女郎,跟一个单身汉同处在一个屋檐下,女郎总是问:“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主人?”如今我这部片子再次搞得广播公司人心惶惶。这份备忘录有整整十八页。都是类似这样的条条框框:

<small>让妮必须回到瓶子里单独就寝。</small>

全是类似的说辞,整整写了十八页。

我看完之后,莫特·沃纳说:“你打算怎么处理?我们公司可不敢播这样一部电视剧。”他就差没有把“吊销”两字说出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我是要拍一部喜剧,没有打算把它弄得很淫秽。不会有性暗示和猥亵的双关语。”

他久久地瞪着我,“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

此为障碍一。

障碍二,全国广播公司副总裁的一份备忘录:我跟我们的几位创作人员讨论了你的剧本样本,我们都认为,这样的套路是不可行的。一集当中只有一个笑料,对观众的吸引不会持久。

我开始在想,那他们一开始为什么干吗要买下这部剧呢?我给了他们如下回复:

<small>你们的意见很对。《太空仙女恋》一集只有一个笑料,可这正是它的卖点所在。《我爱露西》一集只有一个笑料,《豪门新人类》一集只有一个笑料,《蜜月期》一集只有一个笑料。所有这些剧集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每周都会给观众呈现新的笑料。我们都衷心地希望《太空仙女恋》能跟《我爱露西》、《豪门新人类》、《蜜月期》一样长播不衰。</small>

此后一切说辞便偃旗息鼓了。

现在要开始选角了。我发现这是制片人最难的一项工作。让我拒绝那些前来试镜的演员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他们每个人都坚信,这一次试镜就是自己事业的突破点。他们头天整晚失眠,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仔仔细细地沐浴更衣,努力让自己满怀信心。

我能得到这个角色。

我能得到这个角色。

我能得到这个角色。

然后他们走进试镜室,双手湿冷,脸上努力挤出灿烂的笑容。

让妮这个角色是最最重要的,我们的灯神必须很有魅力,但是不能是那种直露的性感,还得有点古灵精怪。我们非常幸运,因为我们试镜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演员就是芭芭拉·伊登,她太适合这个角色了。

她身上有一种热情、单纯的气质,肯定很吸引观众,同时她又很有喜剧天赋。芭芭拉的丈夫是演员迈克尔·安萨拉。

接下来的角色就是让妮的宇航员主人安东尼·纳尔逊。我们试了六位演员,最后终于选定了拉里·哈格曼。哈格曼是百老汇明星玛丽·马丁的儿子,当时正在纽约参与肥皂剧《黑夜的边缘》的拍摄,还没什么名气。他试镜时表现很出色,我们当场拍板签下了他。

还有一个角色是安东尼的知己好友,为这角色我们试了几十个演员。后来我选了一名夜总会的滑稽演员,叫比尔·达利,他从来没有演过电视或电影。

关于导演人选,我们斟酌了很久。后来执导了热门影片《俄国人来了》的诺曼·杰维森看了我的剧本。他让经纪人到幕宝公司来寻求合作,不过经纪人坚持杰维森要占有一定的股份,我们只好另寻贤明了。

格尼·尼尔森曾出演过华纳兄弟公司的多部音乐电影,并执导过《安迪·格里菲思》等多部电视剧。他跑来找我,我们一起聊了一个小时的《太空仙女恋》,我觉得他是个合适的人选。最后导演就定下来是他了。

1965年,所有的电视剧都从黑白改成了彩色。所有电视剧其实不包括《太空仙女恋》。我去问杰里·海姆斯为什么不把它也拍成彩色。

“因为要改成彩色的话,每部剧需要额外支出四百美元。”

“杰里,必须要把它拍成彩色。多出来的钱我可以自掏腰包。”

他看了看我,说:“西德尼,不要拿自己的钱去打水漂。”

他的弦外之音就是没人指望《太空仙女恋》明年还有机会播出。

1965年,《太空仙女恋》的样片弄好之后,我回纽约待了几天,看看《派蒂·杜克秀》是否一切正常,当时这部剧的第二季也快要播完了。

约翰和埃塞尔是打定了主意不跟他们的摇钱树分开了。每次《派蒂·杜克秀》拍片的间隙,他俩都要带上派蒂一起去度假。派蒂受邀参加社交或是慈善活动时,他们也跟在一边盯着。派蒂其实根本没有人身自由。

片场有一位助理导演哈里·弗克,二十五岁,长得很帅,也很讨人喜欢。罗斯发现派蒂经常跟弗克在一起时,他们马上解雇了弗克。派蒂大受打击,不过她什么也没说。

派蒂要过生日了,公司计划在片场给她搞次生日派对。

派蒂来我办公室找我,“西德尼,我想请你帮个忙。”

“很乐意为你效劳,派蒂,什么事?”

“我想请哈里·弗克参加我的生日派对。你能帮我通知他吗?”

“当然可以。”

派对当天的下午,哈里·弗克来到了片场。约翰和埃塞尔明显地非常沮丧,不过派蒂没搭理他们。她走上前去跟弗克打招呼,整个派对大部分时间他俩都在一起。麻烦马上就要来了。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太空仙女恋》的演员阵容又扩大了,我们又邀请到了海登·柏科来饰演精神病医生,巴顿·麦克莱恩饰演彼得森将军。

剧集最开头讲的是一位宇航员发现了让妮,我觉得这部分应该用动画来表现。弗里兹·弗里伦是好莱坞最优秀的动画大师,不过他基本上都是为电影创作动画作品,很少做电视的。我把剧本样稿发给他,问他是否有兴趣为我们剧集的开头创作动画。他帮我们绘制了效果非常出彩的动画。

我邀请天才作曲家迪克·韦斯为第一季剧集创作音乐,听了他的曲子之后,我觉得并不适合我们的剧集。后来我用的是雨果·蒙特奈果创作的一组轻松、欢快的曲子。

让妮的家是一个“占边”威士忌酒瓶,被我们涂得色彩缤纷。

排练的第一天非常顺利。我们跟所有演员以及导演格尼·尼尔森开了一个读稿会。我问各位演员是否需要做一些改动、对各自的台词有什么意见。我要确保每个人都感到满意,因为我不希望在拍摄时搞很多即兴的东西。读稿会开得皆大欢喜。

一切就绪,《太空仙女恋》马上就要创造奇迹了。

我们开始了样片的拍摄,当天早上,开机后不到半小时,秘书来找我:“尼尔森先生从片场打来电话。”

我迫不及待要听到好消息,“格尼……”

“我不干了。另找高明吧。抱歉。”说完他就要挂断电话。

“等等!等一下!”我慌了神,“先不要走。我马上过来。”

三分钟后,我赶到片场。我把格尼拉到一边,“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事。问题在于,我没法跟一帮记不住台词的演员合作。拉里·哈格曼没记住台词,比尔·达利没记住台词,还有……”

“你稍等片刻。”我已经气急败坏了。

我把拉里叫到一边,“开机的第一天,你就胆敢不记住台词!”

他惊讶地看着我,“你在说什么?我记住了呀。”

“导演说你没有。”

“哦,我只是又加了一些东西。我想到了一些好词,就是有时候加了那么几句……”

“拉里!你给我听好了,我们的日程很紧,每天都要拍很多场景,你就严格照着剧本来演。听清楚了吗?”

他耸了耸肩,“好吧,没问题。”

我又把比尔·达利叫到一边,“你为什么没有记住台词?”

他说:“对不起,西德尼,我——我以前从来不记台词的。我以前都是在即兴夜总会那样的地方表演,就是演滑稽剧的。”

“这里不是即兴夜总会,”我厉声说道,“你要还想留在剧组的话,就必须得记住台词。”

他咽了口唾沫,“好的。”

我回去找格尼·尼尔森,“格尼,有一点小小的误会。我想过了今天,一切就会走入正常了。请你留下来吧。拉里肯定没问题的。我会把比尔的台词录下来,让他每天开车来回的时候听,他肯定能够记下来的。你愿意再试一试吗?”

他沉思良久,然后说:“我试试吧,不过……”

“多谢你。”

样片中第一个场景的取景地是洛杉矶西北三十英里的祖马海滩。宇航员拉里因为飞船故障被困在一座荒岛上。他看到了一只瓶子,打开瓶塞,里头飘出来一位灯神。因为把她放出来的是拉里,所以依照灯神的游戏规则,现在拉里就是灯神的主人了。灯神弄来一艘救生船,拉里以为可以就此摆脱她了,谁知道以后这位灯神就一直紧随他的左右。

片子拍得很顺利,一整天都很顺利,我们都很开心。

我们坐公司车子回去的路上,我第一次见识到了拉里·哈格曼的野心。我们在等红灯的时候,边上停了一辆满载旅游者的车子。拉里摇下车窗,冲那些旅游者大声吼道:“总有一天,你们都会知道我的大名。”

拉里这个人有一些心理障碍。他母亲玛丽·马丁是一位百老汇巨星,他们的关系处得不好。玛丽总是忙于事业,所以拉里是在得克萨斯跟父亲本一起生活的。

有些时候他会去外祖母那里住段时间,也会去纽约看望母亲。他想要让母亲看到,有一天他也会成为一位明星。总有一天,你们都会知道我的大名。

样片拍好了。播出之前我接到玛丽·马丁的电话,“西德尼,我想要看看样片。你能帮我安排一下吗?”

“当然可以。”

我正好要到纽约忙《派蒂·杜克秀》的工作,于是就安排玛丽在纽约看《太空仙女恋》的样片。

放映室里有玛丽·马丁、幕宝公司的几位主管以及幕宝的营销总监约翰·米契尔。

开播之前,玛丽·马丁走到约翰·米契尔面前,握着他的手,说:“我听说你是世界上最出色的营销人员。”

我能看到约翰的身板马上挺拔了起来。

玛丽·马丁接着说道:“我听说过很多你的事迹,他们说你是一个天才。”

约翰·米契尔脸红了,他努力掩饰着。

“幕宝公司能有你这样的人才,真是太幸运了。”

他只能磕磕巴巴地挤出这么句话:“谢谢你,马丁小姐。”

样片开始播映。片子放完,灯光大亮,玛丽·马丁对约翰·米契尔说:“这样一部剧集谁都推销得出去。”

我看到约翰的身板一下又缩回去了。

对《太空仙女恋》的评价毁誉参半。评论家们多数都表现得很不屑,不过观众的反应却刚好相反。从开播那一天开始我们就有了一群忠实的拥护者,而且这支队伍还在不断地扩大。

我决定在这部剧集中也找一些明星来客串。费拉·福赛特、迪克·范戴克、理查德·穆里根、唐·里克斯、米尔顿·伯利都来客串了一把。

有一集里有一个假算命师的角色,号称“神机妙算,强过灯神”。我让乔亚来演这个角色。当时正好是春天,纳塔莉要过来看我们。

乔亚说:“你给纳塔莉也弄个角色吧。可以是降神会那场戏里的某个人物。”

我笑了,“我猜她会很开心的。”

纳塔莉来了之后,我问她:“你想上电视吗?”

“无所谓啊。”我亲爱的妈妈表现得很是镇定自若。

“乔亚要演一个算命师的角色,你就演个降神会里的人物吧。”

她点了点头,“好的。”她要在面向全国播出的电视节目上露面了,这可是她的电视处女作啊,不过她的表现却是非常沉着。

我写了几句台词给纳塔莉让她背下来。我在公司忙活的时候,乔亚也在排练自己的角色。

第二天早上我给奎尼·史密斯试镜,她是一位很棒的演员。我觉得应该由她来演纳塔莉那几句词,于是我又给纳塔莉写了几句新台词。当天晚上回家后,我把新台词给了她。

她看了看,说:“不好。”

我很奇怪,“不好——怎么了?”

“我不要这几句词。”

“为什么?”

“因为我演的那个角色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话可是出自一位在芝加哥卖服装的七十岁老太太的嘴啊。

我跟她一起哈哈大笑。我没法从她那儿要回原先的台词,只好给奎尼·史密斯写了别的词。

这一集拍得很顺利。查克·耶格尔上校本人在剧中出演了他自己的角色。纳塔莉表现得非常出色,没人看出来她居然不是专业演员。

拉里在宴会上见过她,所以当他发现纳塔莉也要参演时,他开玩笑说:“啊哈,有点裙带关系的意思。”

“你说的没错,拉里。”我说,“为了公平起见,你妈妈过来的话,我也会很乐意让她来演个角色的。”

广播公司把《太空仙女恋》从周六晚上调到了周一晚上。这还没完呢。第二年又调到了周二晚上,再下一年调到了周一,再再下一年又调到了周二。幸好我们的观众都很忠诚地追随着我们。

后来,等纳塔莉回芝加哥后,“神机妙算”这一集播出了。第二天她给我打来了电话。

“谢谢你,亲爱的。”

“为什么?”

“整个上午不停地有人给我打电话。我成了大明星了。”

我们拍了十几集的内容,制片公司和广播公司方面都很满意。有天,我和乔亚去一位朋友家赴宴,其间接到了芭芭拉·伊登的电话。

“西德尼,我想见你。”

“好的,芭芭拉,明天早上我会去公司,我们……”

“不行,我必须今晚就见到你。”

“有什么事吗?”

“见面后我告诉你。”

我把朋友家的地址告诉了她。

一小时后她赶了过来。我带她去了书房。她快要哭出来了。

“你必须换掉我了。”

我愣住了,“为什么?”

“我怀孕了。”

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恭喜。”

“给你带来了麻烦,我很抱歉。”

“你没有给我带来麻烦。你继续留在剧组吧。”

她好奇地看着我,“可是……”

我说:“别担心,我会安排的。”

第二天上午,我叫格尼·尼尔森到我办公室,“格尼,有一个问题。”

他说:“我听说了。芭芭拉怀孕了。该怎么办?”

“我们把摄像机位抬高,拍她的腰部以上,让她多穿一点,多用长镜头。没问题的。我可不想替下她。”

他沉思片刻,“我也不想。”

在芭芭拉怀孕三周到八个月这段时间,我们想方设法把本季的剧集全部拍摄完成。

而在东部,一场暴风雨即将来袭,于是我赶紧飞回纽约看看是否能够平息事态。

约翰和埃塞尔发现派蒂和哈里·弗克一直在偷偷见面。他们绝不允许浪漫故事的发生,于是安排到加利福尼亚拍摄第三季的《派蒂·杜克秀》。对我来说,这是件好事,因为以后我就不用再东、西海岸两头奔忙了。不过麻烦也接踵而至。

我回加利福尼亚后,在千橡市找到一栋很漂亮的房子,本来打算自己租下来的。我知道派蒂和罗斯夫妇也在找房子,于是我就提议他们去看看我那栋房子,如果他们喜欢,就由他们来租。他们很喜欢这房子,然后就搬进去了。

航空航天局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我们去了爱德华兹空军基地和佛罗里达的肯尼迪航天中心,见到了很多宇航员。他们很多人都是《太空仙女恋》的忠实拥护者。他们让我们用了爱德华兹基地的一些设施。我还试了一下双子星座航天器模拟器,又尝了一些脱水食物,它们真是太糟糕了。

《太空仙女恋》头一年的收视率一直很高,不过拍摄进行得并不顺利。

问题在于拉里·哈格曼。我计划要请更多的明星来客串,可是拉里对他们总是很抵触。他老是阴沉着脸,对他们爱理不理,经常在更衣室里生闷气。

他想要成为明星,现在就要。可是上杂志封面、接受采访的都是芭芭拉。拉里想要向全世界证明,他可以跟母亲一样成功。结果就是,他给他自己,还有其他所有人都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最初我对此还无知无觉,不过每天早上,拉里都要开一瓶香槟,然后一直喝个不停。当然这对他的演出没有任何影响,他台词背得很熟,从来没有出过岔子。不过他所造成的压力慢慢开始显现了。

有天早上,读稿会后,我问大家还有没有问题。所有人都说没问题。我回办公室后,接到了格尼·尼尔森的电话。

“快帮帮我,西德尼。拉里在更衣间里痛哭,不肯出来。”

我来到拉里的更衣间,跟他谈了很久。最后,我说:“拉里,我愿意尽己所能来帮助你。我在写剧本的时候,会尽量让剧情以你为中心来展开。”

我说到做到,我开始尽量丰满拉里的角色,凸显他的重要性。可是跟芭芭拉·伊登这样美丽迷人、穿得又少的尤物合作,男演员的光芒自然是要被盖过的。

拉里变得越来越痛苦,片场的每一个人也深受其扰。芭芭拉对他非常地耐心。最后,我又找拉里谈了一次。

“拉里,你喜欢这部剧吗?”

“当然。”

“可是你拍片的时候很不开心?”

“是的。”

“为什么?”

他迟疑着,“我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你想要整部剧都以你为中心。”

“我想是吧。”

“拉里,你是我们非常重要的角色。可是如果你想留下来,就必须卸下身上的压力。我想你应该去找个心理医生。我不想再等了。”

他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我会的。”

很快,他就告诉我他已经定期去看心理医生了。事情有了一定的改观,不过那种紧张的状态并未完全消除。

正文 第三十二章

进入第二季,《太空仙女恋》终于改成了彩色。我找了一些编剧来分担我的工作,但是他们交上来的多数剧本我都不满意。他们很多人都认为最好要奇招迭出,最好能让芭芭拉遇见个火星人或是别的异想天开的角色。而我认为,我们这部剧集成功的关键在于紧扣现实:让妮同日常的普通场景之间产生的冲突。

为了给他们示范,我写了这样一集剧本:托尼上班去了,家里来了个税务局的人,让妮接待了对方。为了给访客留个好印象,让妮变出了满墙的伦勃朗、毕加索、莫奈和雷诺阿诸位大师的画作。

“你瞧,”她冲那位目瞪口呆的查税员说,“我的主人非常富有。”

这下托尼的麻烦来了。

还有一集,托尼带贝娄斯医生到家里吃饭。让妮觉得房子太小太寒酸了,于是她变出了一间巨大的舞厅、一间华丽的餐厅、一个面积广阔的花园和一个大大的游泳池。托尼不得不向贝娄斯医生解释这一切。

从1966年2月到第二年4月,我写了三十八集的署名剧本。在好莱坞,署名创作就是一位编剧的安生立命之本。人人都费劲心思要尽可能多地得到署名作品,因为这样下一个活计才有着落。我也有我的烦恼。我觉得自己的署名出现得太频繁了。《太空仙女恋》就有多处我的署名:“西德尼·谢尔顿出品……创意:西德尼·谢尔顿……制片:西德尼·谢尔顿……编剧:西德尼·谢尔顿……版权所有:西德尼·谢尔顿。”感觉我是个自大狂似的。我往编剧工会打去电话,说我想用三个笔名:克里斯托弗·戈朗托、艾伦·德文、马克·罗万。此后,多数的剧本都署了这三个笔名,至少编剧署的不再是我的名字了。

第一年拍摄完成后,格尼·尼尔森又有了别的合约,他打算离开剧组。我想我会想念他的。此后我跟很多导演有过合作,最多的是克劳狄欧·古兹曼和哈尔·库珀。

《太空仙女恋》在继续往下播。

有天晚上,小山米·戴维斯到我们家来吃饭。

“山米,你看过《太空仙女恋》吗?”

“每集必看,我太喜欢了。”

“你有没有兴趣客串一集?”

“当然有,”他说,“给我经纪人打电话吧。”

第二天上午,我给他经纪人打了电话,“山米想要客串《太空仙女恋》。能否安排一下?”

“当然。酬劳呢?”

“一千美元。我们给客串明星都是这个价。”

我听到对方轻蔑地嗤了一声,“你开玩笑吧。山米给美甲师的小费都不止这个数。算了吧。”

“那你跟山米打电话吧。”

一小时后,电话响了,“什么时候拍?”

山米表现得非常出色。

我们还让芭芭拉的丈夫迈克尔·安萨拉那出演了剧中的蓝色精灵。

我接到格劳乔·马克斯的电话,“真是糟糕,你这个人缺乏伯乐的眼光啊。我知道有个家伙非常适合你们的剧集,这家伙年轻英俊、演技一流。”

我问他:“你说的是谁啊,格劳乔?”

“还能有谁?就是我啰。”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一周后,我给格劳乔写了一集剧本,叫“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他的表现一如既往地精彩绝伦。

有天晚上,玛丽在学校里参加演出,我和乔亚打算过去看看她。我问格劳乔要不要跟我们同行,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同意了。

演出结束后,玛丽请了一些同学到我们家来玩。他们都被格劳乔迷住了。在我的记忆深处,一直有一幕非常打动人心的画面:在我们家的书房里,格劳乔·马克斯坐在一把椅子上,一群男孩女孩围坐在他身边的地上,听他讲娱乐圈里的故事。

《太空仙女恋》播出的第一年大获成功,商业运作也搞得非常出色。市场上可以买到让妮玩偶和让妮瓶,让妮甚至还有她自己的杂志《神灯》。剧迷们的信件如雪片般飞来,不过几乎所有的信件都是冲着芭芭拉·伊登而来。拉里的怒火已经难以遏制了。

似乎一切都很顺利,不过我还是得不停地调停各种事端。与此同时,在《派蒂·杜克秀》片场出现了大麻烦。派蒂开始拒绝接受罗斯夫妇的控制。他们三人之间冲突不断。

有天晚上,他们大吵了一架,派蒂搬了出去,自己另找了一处公寓。哈里·弗克飞到加利福尼亚,和派蒂结了婚。罗斯夫妇自此失去了对派蒂的控制。

不过在片场,冲突还是没完没了。到了年底已经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尽管收视率还不错,广播公司还是决定把这部剧取消了。

1967年,《太空仙女恋》开播的第二季,我获得了艾美奖提名。在颁奖典礼上,我结识了查尔斯·舒尔茨,他当时是因为《查理·布朗》而获提名。我是他和他的朋友查理·布朗的忠实拥戴者。我们聊了起来,我发现他本人就是一个可爱的精灵。他说他是个让妮迷。

我跟查尔斯说,“花生”漫画中我最喜欢的部分是:史努比坐在打字机前敲下了这样一句话:他的故事非说不可;下一幅是他坐在那里徒劳地苦思冥想;再下一幅,他又敲了一句话:呃,也许并非如此。然后他把那张纸扔掉了。

典礼过后不久,我收到了查尔斯寄来的一个包裹。是我所描述的那部分“花生”漫画的初稿,查尔斯还签了名。如今这份初稿还在我办公室里挂着。

巧的是,当年我们俩都不是最终的得奖者。

1967年9月,我接到了洛杉矶雪松西奈医院的紧急电话。奥托发作了严重的心脏病。医生在病房外面告诉我,奥托存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走进病房,站在他的床前。他脸色苍白,我觉得生命已经从他体内消失。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是错误的。

他招手示意我走过去,我俯身凑到他身边,他说:“我把我的车送给理查德了。我应该卖给他的。”

这就是他给我留的遗言。

《太空仙女恋》第四季播出时,紧随我们后面的是一部非常成功的剧集,片长一小时的《罗万和马丁脱口秀》。我打电话给全国广播公司总裁莫特·沃纳,建议挑个晚上把两部剧糅合一下。我会写一集剧本,让《罗万和马丁脱口秀》里的人物出演,然后我们的剧中人物也会出现在他们的剧集当中。莫特接受了这个提议。

在好莱坞曾经有过这样的说法,芭芭拉·伊登是不允许露出肚脐眼的。关于此事有十多个不同版本的说法,真相是这样的:

我写了一集“好莱坞最耀眼的明星”的剧本。朱迪·卡尔尼、阿特·约翰·逊、加里·欧文斯、乔治·斯科拉特(《罗万和马丁脱口秀》的执行制片)都到我们的剧中亮了相。

然后乔治·斯科拉特把《脱口秀》编剧写的剧本拿来给我。开场是芭芭拉·伊登穿着让妮的服装,缓缓地走下楼梯,聚光灯打在她的肚脐眼上。我告诉乔治,我认为这样的场景品位低下,我拒绝让我们的演员出演《脱口秀》。

最后的结果就是,《脱口秀》的人出现在了《太空仙女恋》中,我们的人却没上《脱口秀》。

《太空仙女恋》播了四年,马上要进入第五年了,可我们还没收到正式的播出许可。我接到了莫特·沃纳的电话。

“我想应该安排让妮和托尼结婚。”

我大吃一惊,“那会毁了这部剧的,莫特。让妮吸引人的地方就在让妮跟她主人那种若即若离的状态。一旦让他俩结婚,这种乐趣就没有了。就没得可演的了。”

“我要让他们结婚。”

“莫特,那样没有意义。如果他们……”

“你还想播出这部剧吗?”

我陷入长久的沉默。对方在要挟我,不过这是他的电视台,“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没有。”

“我会安排他们结婚的。”

“很好。明年继续播。”

剧组的人听闻这个消息后,都惊恐不已。

拉里说:“商人不应该干涉创作。”

整个剧组的人都给莫特·沃纳打了电话,但是都无济于事。他认为他比我们所有人都高明,他知道该怎么做会对剧集有利。

我给《太空仙女恋》的第五季写了一个婚礼的场景。

婚礼这场戏的取景地在肯尼迪角,多名空军高级官员都参加了。我尽量把剧本写得生动有趣,但是他们结婚之后,他们的关系就变了,也就失去了大部分的乐趣。第五年的年底,《太空仙女恋》停播了。莫特·沃纳就这样一手毁掉了一部热播剧集。

我们一共制作了一百三十九集片子。到第六年,也就是1971年,《太空仙女恋》开始在独立电视台播出,又播了五年。

如今距离《太空仙女恋》首播已经四十年过去了,它在世界各地多次得到重播,给成千上万的观众带来了欢笑。当然是彩色的。哥伦比亚公司正计划要将它改编成电影。

在拍摄《太空仙女恋》期间,我想到了一个创意,自己觉得应该很不错。故事是说有人要谋杀一位心理医生,关键在于,他并不认为有谁会敌视自己。不过,如果他真是一位称职的心理医生,他就应该能推断出那个人是谁以及要杀害他的原因。

这个创意有一个问题,需要深入剖析人的心理、深刻刻画出心理医生的内心活动,才能明白他到底是如何找到答案的。我认为,通过剧本是没法表现的。必须通过小说的形式,才能将他的内心的想法向读者交待明白。不过我很清楚自己没有创作小说的能力,于是我只好放弃了。

格劳乔打电话给我,说有一部讲述马克斯兄弟和他们母亲故事的音乐剧《米妮家的孩子》要在百老汇帝国剧院上演了。他问我和乔亚是否愿意跟他飞到纽约去看演出。虽然我当时忙着拍电视剧,但我还是答应了。我们飞到纽约,看了音乐剧——非常精彩——并出席了之后的剧组派对。

第二天早上,我们去了机场,打算返回好莱坞。航空交通管制员正在举行罢工。我们的飞机都已经开始滑行了,广播里传来了机长的声音,宣布因为罢工,飞机要延迟一小时起飞。我们又滑了回去。两小时后,机长又宣布,要延时三个小时。

格劳乔叫来一位空姐。

“有什么需要效劳吗,马克斯先生?”

“飞机上有牧师吗?”

“不知道。怎么了?”

“有些人的身体已经开始僵硬了。”

一般认为,大诗人t.S.艾略特是反犹太的。格劳乔家中的一面墙上却挂着一帧艾略特的照片。

我问他个中原因,他说:“艾略特给我来信,要我的签名照。我给他寄了照片,他退回来了。他希望照片中有雪茄。”

艾略特非常敬重格劳乔,他在遗嘱中请求格劳乔主持他的葬礼,格劳乔照做了。

谢基·格林是我们在格劳乔家著名的晚宴上经常见到的一位喜剧演员。有次我问谢基滑稽演员和喜剧演员的区别何在。

他的回答是:“滑稽演员为你打开一扇扇有趣之门,喜剧演员则是用有趣的方式打开一扇扇门。”

谢基是全美最知名的夜总会滑稽演员之一。有趣的是他根本没有固定的表演节目,他的每一场演出都不会雷同。每次,他都是施施然走上舞台,热情洋溢地做上四十五分钟的即兴表演。

有天晚上,我们在拉斯维加斯金沙酒店看谢基的演出。谢基对观众说:“法兰克·辛纳屈是我的救命恩人。有次我走出后台入口,来到停车场,冲出来三个流氓过来打我。过了一会儿,法兰克说:‘好了,这样就可以了。’”

演出结束后,我们来到后台谢基的更衣间。

我好奇地问他:“辛纳屈那一段是怎么回事啊?”

“哦,我跟法兰克有过过节。前几天,我拿法兰克的家人开了些玩笑。演出结束后,法兰克说:‘不许再这样了,谢基。’嗯,你们也知道我的,我可不喜欢别人对我指手画脚的。所以,下一次表演时,我又讲了更多关于法兰克家人的笑话。等我表演结束,走到停车场,这三个流氓就开始来揍我了。最后,法兰克发话了:‘这样就可以了。’然后他们就全跑没影了。”

我第一次见法兰克是在1953年,当时的他穷困潦倒。跟电影公司的合约到期了,录音合同取消了,没人请他出席活动了。不过凭着自己的过人才华,他很快便东山再起了。

法兰克·辛纳屈向来我行我素。他这个人有很多面,你永远无法预测接下来你会见到的是哪一面。他会是一个热情慷慨的朋友,也可能会是一个邪恶的敌人。

辛纳屈跟才华横溢的舞蹈家兼演员茱丽叶·鲍罗斯订了婚,茱丽叶跟一位记者透露两人已订婚的消息后,辛纳屈旋即取消了婚约。

歌词作家萨米·卡恩来到洛杉矶,入住了比弗利山酒店。辛纳屈让人把萨米的行李搬到了自己家中。萨米·卡恩在一次接受采访中谈到了辛纳屈,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行李又被送回到酒店了。

法兰克跟乔治.C.斯科特素不相识,不过他很欣赏斯科特的作品,斯科特有次心脏病发作,法兰克给他安排了一应医护事宜并支付了所有的费用。法兰克在慈善事业上也是非常慷慨。

法兰克跟艾娃·加德纳结婚又离婚了,不过他一直没有完全忘掉她。

法兰克生日那天,我和金沙酒店经理卡尔·寇恩在他公寓里等他一起出去吃饭庆祝。艾娃当时在非洲拍摄。

法兰克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最后我忍不住了,“法兰克,已经十点了。我和卡尔都要饿晕了。我们还等什么呀?”

“我在等艾娃打电话来祝我生日快乐。”

多年来,每逢周四的晚上,我们自称“老鹰帮”的一拨人都会在各家轮流聚会,开心地侃上几小时。每次都是同样的一拨人以及各自的妻子:席德·西泽、史蒂夫·阿伦、谢基·格林、卡尔·雷纳、米尔顿·伯利。这么多年来,我们欣喜地看着每一个人都变得事业有成。这几个人都是喜剧界的大腕人物,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开始意识到大家都不再年轻了。很快他们的声音就要从这个世界消逝,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不过我想到了一个点子。

我的这个方法能够让大家记住这些大天才的形象,同时又能在经济上赞助一些大学。我之前跟教育界也打过交道,还曾经担任“识字联盟”的全国发言人,所以我觉得自己这个计划还是很不错的。

有天晚上,我在小组中提出了这个建议。

我说:“伙计们,我想要把你们聚在一起,排一出关于喜剧的未来的戏。我来当报幕员。我们要在全国各所大学巡演,将卖票所得的收入捐给学校。你们谁愿意加入?”

大家开始举手。席德·西泽……史蒂夫·阿伦……谢基·格林……卡尔·雷纳……

“太好了。”我说,“我来安排演出事宜吧。”

我决定第一场演出放在好莱坞,作为一次尝试。比弗利山市对此非常高兴。

2000年7月17日,首届“喜剧的未来”讨论会召开,地点是编剧工会剧院,观者如潮。

我们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我感觉自己这个创意是行得通的。我和席德、史蒂夫、谢基、卡尔非常地乐在其中,观众也是开心不已。笑声不绝于耳。小组成员还不时地来句俏皮话打断别人。我们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我们都在期待着下一次的活动。

不过就在那个晚上之后不久,命运阻止了我们的进程,我们没有办法再聚齐了。史蒂夫·阿伦去世了,席德·西泽的身体没法长途旅行了,谢基·格林遇到了情感问题,卡尔·雷纳忙于拍片。没法再召集活动了。

不过我永远忘不了朋友们的那番深情厚意。

1970年,我又拍了一部电视剧,起名叫《南茜》。一位大家闺秀、美国总统的千金去农场度假时,邂逅了一位年轻的兽医,两人相爱并喜结连理。剧情就是围绕着这两个身份悬殊的人的家庭生活方式的冲突而展开的。

我选了三位非常优秀的主演:西莱斯特·霍尔姆、雷恩·杰瑞特、约翰·芬克。我们把样片拿给全国广播公司,他们买下了电视剧。

这是一部浪漫轻喜剧,演员的表现也很好,但是在播了十七集之后就被电视台停播了。当时《南茜》在尼尔森收视率排行榜上位列十七,这个成绩要保证电视剧的播出是绰绰有余的。也许是白宫表示了不满,还是电视台方面遭受了某种政治压力,我不得而知,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片子的取消对我们所有人而言都是个很大的意外。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几年之后,我又打算创作一部描写上流人士生活的电视剧,《哈特夫妇新冒险》应运而生,并于1979年开播;艾伦·斯班林和伦纳德·戈德堡担任制片。我们还幸运地请到了罗伯特·瓦格纳和斯蒂芬妮·鲍瓦丝担纲主演。这部剧播出后很是轰动,持续播了五年。

我在做其他项目的过程中,还是会时时想起有关心理医生的那个故事。这个念头挥之不去,似乎那位心理医生在强烈要求我赋予他生命。我自觉没有足够的创作小说的能力,不过为了摆脱心理医生这个包袱,我决定还是把他的故事给写出来。

那段时间里,上午我向一位秘书口述小说的内容,下午我则恢复了制片人的身份,忙我的电视剧。

小说终于完稿了,我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我不认识什么文学经纪人。

我给天才小说家欧文·华莱士打了电话,他是我的好朋友。

“欧文,我这里有一部小说稿,应该交给谁?”

他说:“先拿来给我看看吧。”

我把稿子给他送了过去,等着他回电话说:“不用再交给谁了。”

但是,他在电话里说的却是:“我觉得很精彩。寄给我在纽约的经纪人吧。我会通知他的。”

书名最后定为,前五家出版社都拒绝出版。第六位阅读者是威廉·莫罗出版社的编辑希勒尔·布莱克。

我的经纪人打电话过来,“威廉·莫罗出版社有意向出版你的作品,他们会预付一千美元。”

我一下欣喜若狂。我写的书马上要出版了。威廉·莫罗肯定不会想到,只要书能出版,其实我很乐意倒贴他们一千美元。

我说:“太好了。”

希勒尔提出要做几处小改动,我很快就搞定了。

1970年,出版了。就在书出版的当天,我内心惶恐不已。我深信这本书肯定能够打破出版界的纪录:只能卖出一本。我对此深信不疑,于是赶紧跑到比弗利山书店,自掏腰包买了一本回来——时至今日,我依然保留着这项传统。

按照惯例,新书面世之后,作者要在全国巡回宣传,让公众知道你的书在书店有售了。作者们上电视、举办签名会、出席文学聚餐等活动,以此来宣传自己的图书。我打电话给希勒尔·布莱克。

我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非常乐意出席巡回宣传活动。我可以上你们安排的所有电视节目,我……”

“西德尼,你没必要搞巡回宣传。”

“什么意思?”

“除了好莱坞,没有人认识你。不会有人邀请你的。这事就算了吧。”

我可没法就这么算了。我给一位公关人员打了电话,跟他说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他说:“不要担心,我会帮你搞定的。”

他安排我上了约翰尼·卡森的“今夜秀”、“墨福·格里芬脱口秀”、“大卫·福斯特脱口秀”等十来个电视节目。

他还安排我去加利福尼亚帕萨迪那的亨廷顿酒店出席了一次文学聚餐活动。活动的程序是:先由各位作者简要介绍自己的作品,然后用餐,最后出席活动的人们到屋子后面的售书处买书,再到签售台找作者签名。

当天跟我一起坐在签售台上的有威尔·杜兰和爱丽儿·杜兰,他们穷毕生经历撰写了《世界文明史》,向大众普及世界历史知识;弗兰西斯·加里·鲍尔斯,他写的是自己驾U-2侦察机被击落的经历;格温·戴维斯,著名小说家;杰克·史密斯,《洛杉矶时报》一个很受欢迎的专栏作者。

午餐结束后,读者们到售书处买好书,然后排队找自己喜欢的作者签名。威尔·杜兰和爱丽儿·杜兰面前的长队一直排到了屋子的另一头,杰克·史密斯面前的人数也差不多。加里·鲍尔斯和格温·戴维斯面前也都是一列长长的队伍。

只有我的面前一个人都没有。我的脸都红了,只好掏出一个记事本,假模假式地写着什么东西。我真希望能有什么办法让我逃离现场。其他作者面前的队伍越排越长,我却只能闲坐在那儿,在记事本上乱涂乱写。

似乎过了无限久的时间之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谢尔顿先生?”

我抬起头。我面前站了个小老太太,她说:“您的书叫什么书名?·”

我说:“。”

她笑着说:“好,我会买一本的。”

她这么做只是出于同情罢了。

那是我当天卖掉的唯一一本书。

几周后,我飞到纽约去见威廉·莫罗出版社的社长拉里·休斯。

拉里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已经售出一万七千册,现在已经重印了。”

我盯着他,“休斯先生,我创作的一部电视剧,每周有两千万的观众。一万七千这个数字对我来说实在没什么可兴奋的。”

的书评出来了,我又惊又喜。基本上都是肯定的评论,《纽约时报》的评论是最高的:“是本年度当之无愧的最佳推理小说。”当年年底,我获得了爱伦·坡奖提名。

回到好莱坞后,我继续《南茜》的编剧工作,不过创作一部新小说的念头开始萦绕于胸。从经济效益来说,并不成功。事实上,我们所花的宣传费用超出了售书所得的收入。我之所以想写小说,有一个比金钱更为重要的因素:我在小说创作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感。

为电影、电视剧或是戏剧写剧本都是一个与他人协作的过程。即便你是单独编写剧本,你也得受到演员、导演、制片人、配乐的牵掣。

小说家却可以天马行空、率性而为。没有人会在你耳边絮叨:

“我们把地点从山谷改成山顶吧……”

“布景太多了……”

“我们把这里的台词删掉,用音乐来表现……”

小说家本人就身兼演员、制片和导演的职责。小说家可以自由地创造完整的天地、可以在时光中任意穿梭、可以随心所欲地让笔下的角色拥有军队、仆人或是庄园。对于小说家而言,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我决定再写一部小说,其实我当时压根就没有指望新小说能比多赚钱。我需要一个精彩的构思,我想起了在RKO时被多尔·沙里拒绝的那剧本,《献给维吉尼亚的兰花》。决定就以这个故事为素材。我把剧本改编成了构思精巧的小说,名字则成了。

一年后,小说出版了,它彻底改写了我的人生。雄踞《纽约时报》畅销书榜五十二周。创造了一个奇迹,畅销全世界,可谓盛况空前。

比衣·凡克特预言我会名扬全世界,这句预言终于实现了。

正文 后后记

在我多年来进行的各类体裁的创作——电影、戏剧、电视、小说——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小说。小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思想与心灵的世界。你可以在小说中尽情塑造角色。从剧作家到编剧到小说家的转型比我预期中的要容易。其中的益处更是自不待言!

小说家环游世界开展调研,结识有意思的人,游览有意思的地方。如果你写的东西有哪一点打动了别人,别人也会乐于跟你分享。我有时候就会收到一些非常感人的邮件。

我收到过一位女士的来信,她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却不让父母和男朋友到医院看她。她告诉我,她虽然只有二十一岁,却已经想到过死了。有人在她床头放了一本。她先是随意地翻了翻,里面的情节深深地吸引了她,于是她又从头把整本书仔细看了一遍。她为书中的角色以及他们所遇到的问题深深吸引,忘了自身的困境,现在她已经准备勇敢地直面人生了。

还有一位女士写信给我,说她女儿在临终时有一个愿望,就是把我写的每一本书摊在她的病床上,然后这位女儿幸福地走了。

中一个小男孩的死去招来了许多抗议信。东部一位女士写信给我,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了我,说:“给我打电话吧。我无法入睡。为什么要让他死去呢?”

类似的信件铺天盖地,所以在改编成电视剧时,我让这个男孩复活了。

有许多女士跟我说,她们之所以会成为律师,是为了效仿中的詹尼弗·帕克。

我的小说在一百零八个国家可以购得,被翻译成了五十一种语言。1997年,我被载入了“吉尼斯世界纪录”,成了世界上作品被翻译成最多国语言的作家。我的作品销量达到了三亿册。

说到我的作品成功的原因,我相信那是因为我塑造的人物对我而言非常地真实,因此对读者而言也很真实。国外的读者也能在我的书中找到共鸣,因为爱、仇恨、嫉妒是人人都能体会的普遍的情感。

当我成为一名小说家之后,有一件事情令我很受震动:人们对小说家的敬意要远远大于对好莱坞编剧的敬意。杰克·华纳曾经说过:“编剧不就是坐在打字机前的一帮笨蛋吗?”这是多数电影公司老总的共识。

在创作《万花锦绣》期间,有天我去亚瑟·弗里德的办公室,他的保险经纪刚好也来了。我们正在聊天,秘书进来通知他去看样片。弗里德对他的保险经纪说:“我们去看样片吧。”

他们俩起身出去了,把我一个人晾在了那儿。他们要去看的那个样片可是我编的啊。

毫无敬意可言。

我很喜欢环游各地,为我的小说进行调研,我非常地乐在其中。为了写,我去了雅典,乔亚跟我同行。我们经过一家警察局,我说:“我们进去吧。”

我们走了进去。办公桌后面有一位警察,问我们:“需要帮忙吗?”

我说:“需要。有谁可以告诉我怎样炸毁一辆汽车?”

三十秒钟后,我们被锁进了一间屋子。乔亚又惊又怕,“告诉他们你的身份吧。”

“别担心。有的是时间。”

四位持枪警察走了进来,“是你要炸车?为什么?”

“我是西德尼·谢尔顿,我正在进行调研。”

幸好他们知道我,然后他们给我讲了怎样才能炸掉一辆汽车。

在创作与钻石有关的一书时,我去了南非做调研。我联系了戴比尔斯公司,询问是否可以到他们的钻石矿上去看看。他们同意了我的请求,我就获得了到钻石矿区一探究竟的殊荣。

戴比尔斯一位主管跟我提到了他们的一处矿区,是一片地面上便有钻石的海滩,这个矿区一面有海洋的保护,另外一面是一处警卫森严的大门。我觉得这是个挑战,于是我想了个办法,安排我笔下的一个人物潜入这个矿区偷走了钻石。

为了写,我去参观了马德里的普拉多博物馆的安检系统。据说这个系统是坚不可摧的,不过我笔下的一个人物就想办法从里面偷出了一幅价值连城的油画。

创作之前,我去了趟罗马尼亚,因为书中有些场景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当时还是齐奥塞斯库统治时期,这个政权的多疑时时处处都能感受到。我去了美国大使馆,在大使的办公室里,我对大使说:“我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大使站起身,“请随我来。”他带我穿过大厅,来到一间有海军陆战队士兵二十四小时在周围巡逻的房间,然后说:“你想问什么?”

我问:“您认为我的房间遭到窃听了吗?”

“不只是你酒店的房间遭窃听了,就算你去夜总会,他们也会窃听你的。”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和乔亚去了一家夜总会。领班给我们安排了座位。空调正对着我们,所以我们起身想换个位置。领班赶紧跑了过来,招呼我们坐回原来的位子。显然那张台子是装了窃听器的。

第二天,我去大使家里用餐。我说:“我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他起身,“我们去花园里走走吧。”

在罗马尼亚,即便你贵为大使,家里也是要遭到窃听的。

在创作时,我去了西班牙调查巴斯克独立运动。我让司机带我走了书中修女们要走的两条路。我们最后回到了圣塞巴斯蒂安。司机把我送到酒店门口后说:“我得走了。”

我说:“你不能走。我们的调研才做了一半。”

“您不明白,”他说,“这里是巴斯克总部。他们见到马德里牌照就会把车炸了的。”

我见了一些巴斯克人,听了他们讲述的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他们觉得自己被逐出故土,他们想要回自己的土地,想要复兴他们的语言和自治权。

以上就是我的部分经历。对这样的经历我充满了感激之情。我爱好写作,我很幸运,从事的是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我相信,不管是绘画、音乐还是写作的才华,都是天赋的礼物,我们应当为自己被赋予的才华心存感激,并努力让这种才华得到发挥。

让我最最乐在其中的还是写作过程本身。有次我生日,我的经理人送了我价值五百美元的网球课程,网球教练每周一次上门辅导我练习网球。

有一天他说:“钱已经花光了。你还要继续学吗?”

我非常喜欢打网球。开始我说想,不过转念一想,我不愿意老在这儿待着。我更情愿去办公室写作。

此后我就再也没有上过网球场。我最后一次打网球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加里·格兰特的收山之作《樱都春梦》拍摄四年之后,他打电话告诉我,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要在纽约给他颁发奥斯卡终身成就奖,他问我是否愿意出席颁奖礼。我当然乐意前往。这个奖加里早就该得了。

我还非常欣喜地见到,这些年来,鲍勃·拉塞尔和本·罗伯茨在事业上也都大有斩获。

我弟弟理查德最后还是离婚了,1972年,他又给了所有人一个惊喜:结识了魅力四射的商人贝蒂·雷恩并跟她结婚。

1985年,我深爱的乔亚心脏病发作逝世。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无法接受的噩耗,我的生命就此一片空白,我觉得这个空白永远无法填上了。

三年多一点的时间之后,这个空白被填上了。我邂逅了亚历山德拉·科斯托夫,人生就此改变。她身上集合了我笔下那些女性的所有优点——智慧、魅力、令人惊叹的才华,我对她一见钟情。我们在拉斯维加斯秘密举行了婚礼,只有家庭成员参加。

让我喜出望外的是,老朋友马蒂·艾伦和他妻子卡隆也来到了婚礼现场。多才多艺的卡隆在钢琴上弹奏了一曲她自创的婚礼进行曲。伴着优美的乐曲声,我们举行了婚礼。

如今我和亚历山德拉已经共同度过了美妙的十六个年头。

让我非常欣慰的是,我的女儿玛丽也成了一名作家。到现在,她已经出版了十部小说。我的外孙女丽奇在十六岁时便已经发表了一篇小说。我希望十岁的丽贝卡也会步妈妈和姐姐的后尘。

因为狂躁抑郁症——就是如今常说的双向情感障碍综合征,过去这四年我的行动迟缓了不少,不过在碳酸锂药物的帮助下,已经基本上得到了控制。我正在筹划写一部新小说、一本非小说类图书和一部百老汇音乐剧。我刚刚庆祝了自己的八十八岁生日。

我的人生就像过山车,大起大落,极富刺激,我珍视这样的经历,这是一个让人激动的精彩旅程。我感激奥托,是他说服了我要继续往下翻页,我感激纳塔莉,她对我的信心从未有过动摇。

我的事业也是大起大落,有过巨大的成功,也有过难以言表的失败。我想要跟你们分享我的故事,还要向你们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电梯一直在上升。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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