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法医·面具 - xp1024.com
《我是法医·面具》


正文 第一章

我把白大褂的下摆往腿弯里面掖了一下,下意识地抬了一下头,水沟旁的道路两头已经布好了警戒带,一辆警车的警笛还没有关掉,忽红忽蓝的警灯在晨曦中闪耀。几个维持现场秩序的民警们低着头讨论,看热闹的群众非常激动:男人们面带惊异,指指点点;女人们则多是不忍,议论纷纷,还有个小丫头捂着脸显然哭了。

总体来说我喜欢法医这份工作:如果说和平年代大量复杂的社会矛盾是由警察直接面对的话,那么在刑侦大队技术中队,复杂的社会矛盾则最大可能地简化成了自然科学。这种转变很奇妙,我也醉心于用知识解决实际问题的感觉。不过,没人喜欢半夜被人从热被窝里拉出来,我也不例外。

昨夜我睡得特别沉,值班民警打了很多次电话我都没醒过来。我给值班室换了套新被褥,老郑的那套被我塞到了床底下。干净暖和的被褥让我睡得前所未有的香,被值班民警拍门吵醒时,我才发现冬日并没有离我远去:我冻得哆哆嗦嗦,半天才扣好扣子。

报案人是王老头,每天天刚蒙蒙亮他都去拾粪。看见这个袋子的时候,王老头以为自己拣到什么了,没想到打开一看,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连抓篱和粪筐都不要了,连滚带爬地往家里跑。

等我们驱车赶到现场时天已经大亮,消息早在全村炸开了锅,留在现场的民警看来没制止住看热闹的群众,他们已经把现场周围的杂草踩平,足迹是想都不用想了,就连地上的一个烟头也不知道是谁留下的。

我不明白这热闹有啥好看的。要是让最起劲的那几个人和我换个位置,十有八九会和王老头一样,一屁股跌在地上。

因为,我现在手上拿着一只胳膊,一只人的胳膊。

寒风吹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身边一株蒲公英也因风而动,摇曳出几朵残存的种子,没飞多久又停在了我的脸上。正在我想挠却没法挠,无可奈何间,它们又飞了起来,飘飘忽忽的,不知荡到那里去了。

正文 第二章

我不禁自怨自艾起来,被人半夜喊起来本来就不是件让人太愉快的事情,何况现场破坏得这么严重。负责勘验现场的民警转了一圈,照了几张相,不到3分钟就躲到一边去了,只有几个协警在维持秩序,而我却必须拿着这只胳膊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拿到的是什么宝贝一样。

谁让我是法医呢。我的喉节使劲动了动,终于把胃里泛出的酸水压了下去,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这只胳膊上。

毫无疑问这是只人的胳膊。就算你没学过医,从肤色和形状上也看得出,但是出自谨慎,我还是把胳膊翻过来看了看大鱼际——就是我们大拇指下那块肌肉隆起的地方:这可是人作为万物之灵的象征,就算是和我们最近的表亲大猩猩也绝没有这么灵活的大拇指。

我可不是无聊:我见过这样的事情,老百姓拿着一副猪下水来报案,他们以为是人的。类似案件我们大约每年遇到一到两起。最糟心的是有次一位老公公拿着鸡肠子来报案。他说他查过好几遍书了,确定是人的阑尾、盲肠那一部分,而且他还紧张兮兮地非要看我们化验完才走。每次想起这事我就郁闷得小半天说不出话来,把只吃鸡肉不吃鸡肠子的人腹诽上几百遍。中国每年消耗的肉鸡数以亿只计,要是人人都像您这样不吃鸡肠子,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被拿来报案那也了不得了。这不是存心不让我们活了?

从肢体的纤细和圆润度来看我感觉这应该是一个女性的臂膀,指甲上没脱落干净的一点指甲油更加证实我的想法,但我还是决定回去检查一下y染色体。这年头,谁说涂指甲油就是女性的专利呢?“伪娘”这朵人类性别史上的奇葩可不仅仅局限于泰国和日本了,我不敢以貌取人。

提到染色体dna,大家会觉得不知道多神秘,其实道理简单得不得了:人的性别决定于一对染色体,我们把它叫性染色体,这对染色体有两条臂,如果两条臂都是x,那么你是女性,如果两条臂分别是xy,那么你是男性。在生育的时候卵子和精子都只有一半的染色体,由于女性的性染色体是xx,因此无论如何卵子携带的性染色体都是x,而男性的精子则可能有x和y两种类型,如果是x精子和卵子结合,得到的是xx,那么生下来的是女孩,y精子和卵子结合,得到的xy就是男孩了。

你有时候不得不赞叹大自然的奇妙,这种规则带来的第一个结果就是男女比例各占50%,如果不是这样天知道还会出什么乱子;第二是这种规则似乎把重男轻女的大老爷们狠狠地黑色幽默了一把:生男生女和女性无关。

这种规则也给我们带来了一个便利:要想知道是男是女只要检验y染色体就有了,有y,男人,没有,女人。这比直接看外貌还要准确可靠。看外貌你要运气不好还会遇到发育畸形、变性手术呢。

我把这只胳膊拿近了一点,准备再多看出点名堂。

把这只胳膊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我敢肯定这也不是哪家医院干的好事。这样的糟心事也出过,一家医院把一些切下来的脏器、残肢断臂等承包给一家火葬场处理,黑心的火葬场居然为了省两个燃料钱,把这些东西拉到山上草草地一埋了事。这破事成了轰动一时的大新闻,让我们这些法医白白忙乎了好久。更让人糟心的除了罚点款外,你拿他们一点儿辙都没有。为这事我们还请教过律师,但谁也说不清火葬场到底触犯了刑法中哪一条哪一款。

而这只胳膊没有什么值得切掉的毛病:没哪家医院会把一只好胳膊给切掉。我不但没看见做手术消毒的痕迹,断端的形状也不对:如果是手术切除的切口会设计成鱼口的形状,也就是说上下皮肤各有一块突起,这样就可以把伤口给包起来了,残端外露可是手术大忌。

毫无疑问,这是一起刑事案件了。

还得更仔细地看看。

我把残肢的几个手指头掰开,仔细端详着手掌。如果说一个人活着的时候,眼睛最容易泄漏主人的秘密,那么一个人死了,则是手最容易泄漏主人的秘密,尤其是右手。体力劳动者的茧子在手掌最靠近手指的地方;脑力劳动者的茧子跑到了食指和中指中间,经常握笔的人中指末节会偏向小指;玩弦乐的人老茧则跑到了指尖——那是琴弦给磨的;经常开车的人比如职业司机通常是右手的茧子明显厚于左手(经常需要换挡的缘故),由于操纵头面积较小的缘故,通常只有右手的两三个手指以及掌心对应处有茧子。

运气好的话木匠手上有木刺,工人手上有油污。

我一点也看不出这个人是干嘛的。

难道她(他)既不用干体力活也不用挥笔杆子?羡慕。再不然她(他)是一左撇子?我不知道。

残肢又被我掉了个儿,断端被我拿到了面前。

断端很整齐。不,是太整齐了。但这种整齐又和工伤事故中遇到的不一样,我也曾经见过铡纸刀把工人整条胳膊切下来血淋淋的场面,但那样的一刀会连骨头都整整齐齐斩断的,而这个却不是:肱骨(上臂的骨头)最上面圆圆的关节头没受到任何损伤。

屠夫、厨师和医生。我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教科书里的内容。这三种职业的凶手之所以会在分尸的时候显示出很高的技巧,是因为他们把职业习惯带进了犯罪行为。屠夫的刀最重,他们往往有用力砍的习惯;厨师的刀轻一点,他们往往有用刀来回切的习惯;外科医生的刀最轻,他们的用刀习惯也很特别:手术要求他们无论用多少刀完成一个长切口,看上去都像是一刀切出来的一样。

而这个断端切口的情况更像是第三种。就算凶手的职业我猜得不那么准确,但是有一点肯定不会错:作案的时候他很冷静,可怕的冷静。他在分尸之后甚至还把这只胳膊好好地洗了洗,因此胳膊上基本没什么血迹。

拿出放大镜,我注意到断端的肌肉和血管保持着轻微收缩的状态。生活中我们经常看到这样的情况:每当我们不小心被切了一刀之后,应该是一条直线的创口都会变成一张张开的“小嘴巴”,那其实就是肌肉收缩的缘故,这对我们是有好处的。因为血管的收缩可以减少出血。

可人一旦死亡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伤口是否喋开,是我们判断损伤到底是生前形成还是死后形成的依据之一。被害者的伤口有喋开现象,似乎说明其胳膊是在生前被切下的。但这不太符合逻辑。除非是被全身麻醉,否则被活生生地切下端口这么整齐的一只胳膊是不可能的,就是一只兔子也会反抗挣扎。我宁可相信这是“超生现象”造成的。所谓超生现象其实也很简单,鱼下了锅还会动弹两下,人其实也差不多,刚死亡人体的肌肉遇刺激后也会收缩,而这种收缩往往会由于死亡而复位不良。这说明被害者在很短时间内就被分尸了。换句话说杀人和分尸极可能是在同一现场,至少相隔不远。

现在还有很多情况我说不准,比如说死亡时间。本来尸斑可以大致判断死亡时间,因为循环停止后血液会慢慢在低下部位沉积、浸润,现在尸体被分成碎块,血早放空了,尸斑也就淡得几乎看不出来。尸僵也是一样,对肢体的搬动很可能把已经形成的尸僵破坏。我只能根据新鲜程度和苍蝇卵的发育情况大致判断被害者的死亡时间在3天以上,2周不到。

我还得在显微镜下看看尸体有没有冰冻的痕迹。万一是放在冰箱里面才拿出来不久呢?

我把胳膊的包装物——一个大号的黑塑料袋和现场留下来的那个烟头装了起来,打算拿回去碰碰运气。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人知道死者是谁,也许我该去调查一下最近失踪的人口。

从沟里站起身来的时候,突然的站立让我有点头晕目眩,双脚也显得有点麻木。

眩晕中,我听到一个如梦呓般飘忽的声音:“你是怎么做到的?”

转头我发现声音的主人是那位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协警。

和飘忽的声音极不相称的是,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这种问题我实在被问得太多,对方其实想问的是:“你怎么能忍住不吐的?”

正文 第三章

我得承认突然站立造成的体位性低血压显然还是极大地限制了我的思维能力,因为我下意识地回答道:“格物致知。”

“格……子?”协警同志铜铃般的眼睛在0.01秒之内就变小了。

我苦笑了一下。我很想向他解释一下,因为谁也不喜欢被人当怪物,我当然也不例外。

但一个强有力的因素让我决定放弃。因为我现在有更低层次更基本而且必须满足的动物性需要:我的胃蛋白酶和胰脂肪酶急需合适的工作对象。说的更通俗一点,那就是我饿了。

我顾不上回答协警同志的问题,跳上车,飞速地逃离现场。

很快,我给自己的胃蛋白酶以及胰脂肪酶找到了合适的工作对象——一大块闪着油光鲜嫩可口的牛排。

一定要大,鲜嫩油腻与否其实没那么重要啦,我简直有些恼火自己过于丰富的想象力,因为这时候一个极端邪恶的想法无法抑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一块牛排和一只人胳膊有多大的不同,特别是牛排不那么新鲜油腻、香味四溢的情况下?

很多生物水分占个体总重量65%以上,人和牛也不例外,水这部分是毫无区别的;哺乳动物骨骼占体重的20%左右,骨骼中又有三分之二是无机盐,这部分也毫无区别;占人体体重2%以上的糖分以及10%以上的脂肪区别细微;区别最大的可能是剩下百分之十几的蛋白质吧。

80%以上一模一样,我迅速得出了专业的答案。何况所谓不新鲜就是腐败的进行时态,而腐败以蛋白质分解为主,也就是说它们还会进一步趋同,直到尘归尘,土归土,它们就没有任何不同了。

80%以上,这么高的比例?

我不禁敬佩起自己来,古时高僧说红粉骷髅与我何差,现在我说,牛排腐尸与我何差。

一股从胃底泛出的酸水从根本上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好不容易压住反胃后我不得不承认我和高僧之间还是有很大差距的:我只是基本能做到“牛排腐尸与我何差”而已。

你需要运气的时候,它从来就不会出现。运气总是与我们法医捉迷藏。我带回的东西没有提供给大家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最先让大家失望的是那个烟头。聪明的冯伟城看了烟头的牌子后先去做了一番调查,村里喜欢“阿诗玛”的人都被他做了一番排查,最后发现烟头是村支书看热闹时留下的。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安慰自己,没什么,就算在烟头上提取到dna,我们暂时也没有比对对象。

接下来打击我们的是塑料袋上什么也没找到。塑料袋被放在熏蒸柜里熏了大半天一个指纹也没有。这种黑色塑料袋产量极大,也没什么牌号可言。这说明犯罪分子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

死者的指纹也查不到任何记录。很显然死者没有任何犯罪记录,这不知道是令人欣慰呢还是让人遗憾。更糟糕的是我们在失踪人口中也没有查到死者是谁。

等,我等。

等待时机也是一种能力。

尸体的其他部分总会出现的,我坚信。

果不其然,我们陆续收到了凶手送出的“大礼”。两个礼拜之内,被害人的其他尸块被陆续发现:它们分布在28公里的范围内。现在,它们已经被收集在一起,放在解剖台上。

要想判断尸块是不是一个人的很简单,只需比较一下断裂口是不是能够吻合就行了。这有点像搭积木,不过这个积木可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搭的,没有相当强的心理素质,你根本干不了这事儿。想想那些腐臭的、破碎的尸块一片一片地堆在那里,你还有勇气将它搭成一个完整的人体吗?而且有些案件,比如说爆炸案,这个手段很可能就不那么灵了。偏偏爆炸案更有必要搭积木,不单是为了让死者有个全尸,更重要的是要判断爆炸物的摆放位置。那绝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工作。

现在摆放在一起的尸块曾经杂乱无章地分布在城市的从东到西两端,28公里还只是直线距离,要是按道路里程算,还要远得多。凶手必须有一个交通工具。没有人能提着100多斤的尸块走这么远,就算空手,28公里步行也要6个小时左右。

面对这些尸块,我感叹凶手对解剖的精熟:他甚至把形状极不规则的胸椎都用刀整整齐齐地切开了。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我自问自己未必能做到这一步。无论是我做外科医生还是当法医的职业生涯中都没有机会做这样的解剖,因为这样做唯一的结果就是把人变成两截。

遇到高手了,我心跳加快。

极高的高手。

死者是一个30岁左右的女性。别人说岁月刻在脸上,法医却认为岁月刻在骨头里。年轻人我们往往根据腕骨的发育程度来判断死者的年龄,如果是成年人,更多是根据耻骨吻合面来判断。从耻骨来看,死者显然是名成年人。另外她曾经生育过:怀孕在她的腹部留下了妊娠纹,子宫颈口也变成了“一”字型。

她的家人不报案吗?奇怪。

她的左臂上被整整齐齐地剜去了火柴盒大小的一块。犯罪分子在掩饰什么?一个疤痕、痣还是文身?抑或他只是在故布疑阵?我不知道。

暂时我们还不知道受害人的长相:她的头还没找到。

薄薄的毛衫似乎还抵御不住春寒料峭,但一只鸭子已经在村边小河里戏起水来。几个孩子在河边小路上追逐欢笑,跑在最前面的孩子突然停了下来,他看见河中央一个球形物在漂浮跳跃着。

“皮球!”孩子们欢呼了起来。

两个孩子跑到了河边,试图用树枝把皮球捞上来,无奈皮球离河岸太远,他们的手又太短,另一个原本在原地看着的男孩突然向下游跑了过去。

在下游的拦水坝,宽宽的河流在这里突然变窄而且湍急起来。眼疾手快的孩子一把抓住了皮球,得意地向同伴们炫耀着。

那是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球在小路上欢快地跳跃起来,腾起一阵小小的烟尘。不懂足球的基本规则似乎完全不影响孩子们的快乐。

可这单纯的快乐被莽撞的一脚破坏了:皮球被孩子踢到了路边的坡下。一个孩子冲下去准备拣起皮球,他的手刚刚碰到皮球,意外发现坡底还静静地躺着一个球,这个球被塑料袋包着。塑料袋刚一打开,一声尖叫打破了村落的宁静:那是一个人头。腐败的人头。很快这个人头被送到了法医室。

当这幅人骨拼图最后完成的时候,我明白了死者是被人掐颈导致的死亡,作案人手劲不小,不仅在死者颈部的肌肉留下了点点的出血斑,还导致了死者舌骨的骨折。

但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死者的脸皮被人完整地切了下来,挑染过的披肩长发下,死者眉弓以下所有的皮肤都不复存在,眼轮匝肌和牙列都令人窒息地裸露着。

做法医最起码的心理素质是要敢于直面死亡。为了真相,我绝不忌惮把解剖刀切入人体。但面临如此令人发指的惨状,我还是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我不知道死者是谁,我也肯定不认识她,我甚至看不出她生前从事着怎样的职业,但是这一点也不影响包括我在内所有在场人的巨大悲痛乃至于愤怒。罪犯肆无忌惮展示着对“生命”最大的无视和践踏。

没有人愿意继续目睹这一惨状,我也不例外。但驱使我继续工作下去的却不仅仅是作为法医的责任,还要包括作为一个人,一个普通人面对这种人间悲剧时对自己良知的拷问:面对这样的惨状,你能做什么?我想每个人都会这样问自己。

胸中虽然澎湃着难以名状的情愫,但我还是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出人意料的是,凶手切除面部皮肤的刀法杂乱无章,和分尸的手法判若两人。我无法解释原因。解剖结束的时候我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个凶手究竟还是不是人,他是不是爹生父母养的?

平复了一下情绪后,直觉告诉我,这个案件或许和两性情感有关。直觉是有点玄妙的东西,它在多年工作中慢慢形成,似乎和经验有关,又似乎和经验没有必然的联系。我很难说明此刻我产生直觉的准确原因,如果你非要我解释,我只能说这个案件似乎表现了某种对女性的仇恨,在这个充满了痴男怨女的时代,很多案件和两性情感有关,这种案件我们太司空见惯了。

但这个直觉是否准确,不得而知,我只知道,现在的我离案件告破还很远很远。

这让我刚刚平复了一下的心情又烦乱起来。

正文 第四章

我猛地挥动胳膊,把3米多高墨绿色的落地窗帘拉开。初春明亮但不炽烈的阳光迫不及待地射进房间,把黑暗驱赶得无影无踪。室内的尘埃和几个来不及熄灭的烟头散发出的袅袅青烟,在穿堂而过的阳光中杂乱无章地飞舞着,纤毫毕现且极富质感。

刚刚在投影仪上看到的现场,我并不陌生,那是一片离村子很远的农田,村民们在一个小土包上建了一个雨棚好方便躲雨。略高的地势、潮湿的屋顶,加上前几天的阵阵春雷,你不难猜出那里发生了什么:这个地方已经是第二次有人遭雷击死亡了。第一次雷击死亡事件,我去过那里。我知道按照gb50057—94国家建筑物防雷规范,这块地方不够安装防雷设施的标准,但问题是,老天打雷之前读过这个国家标准吗?

我站在窗前,想藉着太阳的温暖竭力抵挡自己的负面情绪。都做法医好多年了,怎么还这么愤世嫉俗?我自嘲地摇了摇头。

上次的碎尸案已经过去几个月了,我们一点进展也没有:碎尸案件常见的各个侦破方向,诸如死者是谁(行话叫尸源)、分尸手段、包装物等我们都碰了壁,案件的侦破工作好像走进了死胡同,这个案件的卷宗里,死者姓名一栏还无奈地填写着“无名”。也许这个案件要石沉大海了,我不得不考虑这种可能。

碎尸案还没告破,新案件还在源源不断地产生。当法医几年我多少摸到了一些规律,我知道一年中哪个时段哪类案件会高发:像今天这种雷击案件春夏多发;元旦、春节前后与钱财有关的凶杀案件明显增多(别忘了小偷、抢劫犯也要过年);溺水案件多半发生在夏天;秋冬农闲季节由赌博诱发的案件明显增多。

时光就在人世间的这些悲欢离合中无声流淌。老天就像一个顽劣的孩子,随意挑选当事人,一遍遍地重复着自己恶趣味的游戏。它毫无怜惜地夺走人类最宝贵的生命,死者家人、朋友的痛不欲生似乎没让它产生一点点恻隐之心。

欢乐和悲伤就像磁铁的两极,它们原本就不会相隔太远。就拿去年的国庆七天假来说吧,在大家都忙着休闲、购物、旅游、走访亲友的时候,我们却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一组灰色的数据:国庆七天,我国因交通事故致死人数是1600余人,是三年前的整整十倍。分析起来原因很简单:私家车越来越多了,大家都还是新手。

直面人世间的悲伤可能就是法医的宿命吧,我悲哀地想。我不知道,作为这个时代的法医,面临越来越多的案件,我是应该喜,还是忧。

就拿这起碎尸案来说吧,原本王老头在拾粪,我在暖被窝里睡觉,大家都被这件谁也不曾料想的事情裹挟了进去。消息在局里传开的时候,每个人都在慌乱地抵触:这件事情应该发生在某个好莱坞大片里头,干吗要发生在我们这个小地方?

这种抵触其实毫无用处,因为事实上案件已经发生,破案是我们唯一的目的。我们不敢把这件事向社会公布,因为担心造成更大的混乱。可事情还是越来越乱了,旧案未破,我们又必须分出精力来处理新案,天知道全国各地每天会发生多少件案子。我被这些千头万绪牵扯着,制约着,不知道哪里才是破案的方向。

也许我应该到退休返聘的老郑那里求助,看看是否有些收获。

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吧,我对自己说。

背地里我偷偷地管老郑叫“爱趣三欧”,这说起来是有典故的。有一次我拿一份打好的报告请他看看,老郑在电脑上看着看着突然透过厚厚的老花镜,瞟着我,问道:“这爱趣三欧是个什么东西?”

我一时蒙了,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等凑近了看了看屏幕,再看看老郑的键盘,我终于明白了:老郑的英语不好,生平又不喜欢求人,为了学会打字,键盘上都被他贴了膏药,“h”上写的是“爱趣”,“o”写的是“欧”,估计这“2”变成下标字太小,老郑看不清楚,于是好好的一个“h2o”就被他变成“爱趣三欧”了。

肚里的肠子在迅速地纠结,脸上我却装得若无其事。“水。”我回答道。

“前后描述要一致。你前面明明写的是‘提取现场河水’,到后面怎么变成了‘往试管内加入爱趣三欧’?其他的问题不大,就这么发吧。”老郑显然不知道问题所在。

“是。”我迅速地跑了出去,找地方揉肚子去了。

但我绝不敢因此小瞧了老郑。法医这行涉及面太广,需要经验的地方太多。且不说专业方面,当年我刚参加工作还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老郑还有一个本领是我和那位“格子”协警一样惊为天人的:做完解剖我就能吃下饭,不过至少得换个地方,对着那些残肢断臂我可啥也吃不进。老郑却可以戴上手套做解剖,摘下手套吃东西,哪怕手套上沾满了鲜血他也不在乎,还美其名曰鲜血是“蛋白质”。

就算隔了层橡胶手套我也吃不消啊,这心理素质,杠杠的。

回想着这些记忆中零乱的碎片,我来到了老郑的门口。今天他不在。他的办公室在这栋楼里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阴暗得白天也要开着大灯,而且旁边的房间就储存着大量的解剖标本。

这间办公室终年弥漫着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更不要提那些狰狞的标本让普通人是如何难以接受,所以老郑的房间永远是整栋大楼最安静的地方,甚至连他出门都没必要锁门。

我轻轻地推开了大门。房间里呛人的烟味和刺鼻的福尔马林味混合在一起迎面扑来,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房间里的摆设陈旧杂乱,桌面上堆得一尺多高的卷宗有些已经发黄,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开来,然后随着空气一起飘荡回古老的时光;暗红色桌椅的油漆已经剥落得斑驳陆离,暴露出来的木质已经发黑。如果不是办公室还有一台老掉牙的电脑,你会觉得时光仿佛突然倒流回20年前。

看着那台电脑,我的嘴角浮现出一缕微笑,老郑打字是典型的“一指禅”,恐怕也只有他那样的打字速度才受得了这台老爷机。

在踩扁了5个烟头后,我终于走到了那个枣红色的樟木柜子前。这个柜子里面分门别类装着几十年来这个城市所有的命案卷宗。

每次闻到这股熟悉的樟木味道,我的心里总是感慨万千:事实上,法医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挽救这一条条已经消逝了的生命,这一沓沓的卷宗,到底记载的是法医的功勋,还是这个城市的血腥,有谁说得清楚?

就在我准备打开柜子的时候,手机响了。

黎芮打来的。她的名字总是能让我轻快不少。

“浩哥,紧急求助……”

“你说。”

“我刚买了一条鱼,忘记让鱼贩帮我杀了……”

我的嘴角有点歪了。

“一菜刀拍晕它我实在下不了手,你说我能不能用根牙签,破坏它的中枢神经系统,比如说脊髓或者延脑?”

我差点没把手机掉地上。

“你怎么找我问这个问题?”我的语气尽量平静,脑子里飞快地想着怎么逗逗这个小丫头。

“得了,谁不知道你在家里是主厨啊!”

“嫂子也很勤快的……”我讪讪地说。

“知道嫂子勤快,还是个女强人呢,你就快说行不行吧!”

“鱼会动。精确地找准解剖位置估计在技术上有一定难度。”我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要不你试试把它放在水里淹死,没准它能变一水漂(法医常用缩略语。水中漂浮尸体的意思)?”

“你直接让我放生得了!”小芮有点气呼呼的,“哼哼,我先试试我的新主意,实在不行狠下心拍晕它!要是还不行……”

“怎样?”

“我把它从楼上丢下去,变一高坠(法医常用缩略语。高处坠落尸体的意思。)!”小芮气呼呼地把电话挂了。

我直接就笑倒在地上了。这就是我们整个刑侦大队,不,是全局的开心果,刚毕业一年的女法医黎芮。

老郑的影子和小芮的声音帮我赶走了负面情绪。如果说案件是冰冷和血腥的,我身边的人却经常让我感到实实在在的温暖。

我的妻子虽然是我最亲密的人,但她远在东京,是日本知名学府大阪大学的医学女博士。每隔几个月或半年她会飞回来与我团聚一下。大家总是拿我打趣,说是小别胜新婚,我也只能笑而不语。内心深处我知道实情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是万水千山阻隔了我们的交流,是我们过于敏感,还是彼此的环境与生活差别太大?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每次相聚,我们首先感到的是陌生而不是温馨,我们需要好几天时间相互审视,这还是那个我们曾经连每一寸肌肤都那么熟悉的人吗?我得承认,这种感觉让我们彼此之间都很困惑,甚至有些微小的疼痛。

准备再次去打开柜子,手机又响了。强奸杀人案,电话里是这么说的。

接警了就必须马上赶过去,看来老天是横竖不让我开柜子了,我只好笑着放弃。

可要我处理这个案件却有说不出的尴尬,要是小芮能来就好了。我有足够的理由让她过来一趟: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一十二条规定“检查妇女的身体,应当由女工作人员或者医师进行”。且不说我和老郑处理这种案件有多不方便了,就算是询问案情,我们两个大老爷们能说些什么呢?之所以警队会故意招收一些女法医,我想这也是原因之一吧。何况小芮还有得天独厚的地方,她是本地人。几句家乡话的嘘寒问暖经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想叫上小芮,但又有些犹豫。这段时间局里大小案件不断,小芮连续一个多月没休假了,今天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和鱼英勇搏斗,我好意思喊人家吗?

思来想去,还是没办法。我总不能学孙悟空突然变成一个女人吧?

“小芮,我有件事……”刚拿别人开涮马上又要求人,我有点讪讪的。

“有案件了是吧?”小芮没等我说完就开口了。

“你未卜先知?”我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切!浩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有强奸案件发生,谁不知道?”

自己的死穴被点到了。小芮在电话那一头的偷笑怎么听起来那么奸诈?

小芮这丫头总是让人觉得不该来做法医。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做什么不好,来做这个又脏又臭的法医。刚来的时候我就问过她这个问题,谁知她说她自己原来是学临床的,大三主动转专业学的法医,这个决定她是经过认真考虑的。

我不好说什么。很多人做法医做不了多久就会转行,毕竟这行太苦,还有些被人瞧不起。

刚见到小芮时我以为她撑不过三个月,特别是有一次在解剖完腐尸后她到垃圾堆旁吐了个天翻地覆后。不过她解释说自己不是见到腐尸想吐,而是垃圾堆旁的那个烂西瓜让她想吐。

不知道她是牵强附会掩饰尴尬,还是她忍了很久了,那个烂西瓜只是最后的稻草,我反正觉得她撑不了几天。有次在街上遇到休班的她更让我坚定了这个想法,那次她穿着件迪奥的经典红底黑格大衣。这种款式在国内并不流行,根本也没人去仿冒,但我并没表现出惊讶,也没问过她。我知道刚毕业的女孩子买不起这样的奢侈品,我确信她有着不凡的家世。

很快,我就从小芮那旁敲侧击出,她父母并不希望女儿做这行,而是希望她能回家管理工厂。从那以后,我就开始盘算小芮走了后我该如何收拾残局,但是她却没有走,至少现在还没有。

接到我电话后,小芮很快就赶了过来,我忍不住好奇,很想问一下那条鱼的最终命运,但一想到强奸杀人案,话到嘴边我又咽了下去,毕竟干正事更重要。

其实在我们国家是没有“强奸杀人案”一说的,强奸案的犯罪嫌疑人杀死被害人,那是强奸罪的加重情节,也就是说会比一般强奸罪判得重,但是法院判决时还是以“强奸罪”论处,绝对不会出现“强奸杀人罪”,也不会判“故意杀人罪”。

不管怎么说,民警的大意我还是明白了。发生了一起强奸案,而且死人了。那还等什么,赶紧上路吧。

一看到现场情况,我的眉头就皱了起来。现场聚集了大批媒体记者。

我打听了一下情况,据说死者是个漂亮的护士,被发现的时候身上不着寸缕,消息一下子就传开了,记者们蜂拥而至。

我可以想象出明天的报纸上会充斥着诸如“美女”、“裸死”等恶俗字样。

说实话我很反感这样哗众取宠的宣传报道,如果我们面对的是自己亲人的死亡,我们的悲哀可会因他的美丑而有所不同?还会揭去他最后一块遮羞布并大肆宣扬吗?

面对死亡,这个人生最沉重的话题,我们不要说同情和尊重,就连保持一点安静和肃穆的心情都没了。我们谈到死亡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可以任我们虚构想象,添油加醋,却浑然不知它终有一天也会降临到我们自己头上。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我并不排斥刑事案件中媒体的参与,相反我认为媒体的参与是有益的,甚至是必须的,提高透明度是公正的基础。

不过问题是,很多媒体似乎并没有成熟到可以摆脱恶趣味来客观公正地报道案件。而对于被恶趣味吸引来的看客,我们能抱多大期望呢?他们往往并没有耐心来静观事态的发展,静心等待事情的水落石出,而是结合自己的想象、经历、不满,过早地给出了答案。他们的眼睛已经被自己制造出来的情绪泡沫所蒙蔽。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还有冷静的声音,有谁还能听得到呢?我看到这乱糟糟的景象,预感到事情也许会变得很麻烦。

我镇定自己,走近现场。那是医院的一间单身宿舍,幸好它还没有被媒体记者破门而入。死者就是这家医院的护士,28岁,302房间,房间正对着楼梯口。

我先走到房间后面看了看窗户。窗户关得很好,甚至窗帘也紧闭着。楼下没有可供攀爬的树木,泥地上也没有竖立过楼梯的痕迹。一架可以爬上3楼的楼梯体积可不小,重量也不会轻到哪里去,如果这里曾放过楼梯,一定会留下痕迹的。

正门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据说是护士小李见同科室的死者一天没出来吃饭了就去敲门,见没人应一开始还以为是死者回同城市的父母家了,于是就打手机准备问候一下。当手机铃声在房间里响起时,她才预感到不对劲,赶紧去喊人。管宿舍的阿姨用钥匙一打开房门就退了出来,赶紧报案。

阿姨说钥匙她随时带在身上,从不离身。典型的农村妇女,比较可信。

密室杀人案?

正文 第五章

我不禁哑然一笑。“密室杀人案”这个推理小说制造出来的专有名词家喻户晓,连我在办案的时候都忍不住想到它。

室内是典型的所谓安静现场。家具摆设整齐,没有翻动痕迹,也没有财物丢失现象。

被褥下的死者的确未着寸缕,被面稍显凌乱,但盖得很好。过一会儿,我让小芮去问问是不是阿姨盖的。直觉告诉我,应该不是阿姨盖的。

死者的衣物散乱地丢在地上及床头,但没有发现撕扯现象。

奇怪,这似乎很难解释得通。

地上的两团卫生纸吸引了我搜寻的目光,上面有一点黄色的干涸物。我拿在手上轻轻捏了捏,嗅了嗅。

精斑。这不太可能是记者带进来的。

关键证据,最好的dna样本。我的神经紧绷,也许真的是强奸案,我在想。

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两团纸用物证袋装了起来,小芮在一旁不停地照相,配合我装袋(物证袋外表难免dna污染。所以装袋时必须是小芮拿袋子给我,我的手套不能碰物证袋外面。辛普森杀妻案就是因为这么个小失误引起了dna污染,最终导致关键证据无效,辛普森被无罪释放。小芮的另外一个任务是在袋子上写标记。)。

我决定把尸体送到解剖室,做最详尽的检查。

一间密不透光的暗室,死者被摆放在一辆不锈钢推车上。我和小芮每人戴着一副橙黄色的滤光镜。镜片对于鹅蛋脸的小芮来说大得实在有点可笑。

我刚想笑又忍了回去。估计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准备好了?”我问。

“嗯!”小芮的回答很坚定。

我关上灯,暗室里一片漆黑。不一会儿,一道奇异的蓝光从多波段光源发出。

唉!李昌钰老师从美国带回来的多波段光源(可以调节波长的一种特别手电)只有手电筒那么大。《csi》里面的至少也有个柔软的光纤头,光线可以随意偏转。可我手上的这个家伙,傻大黑粗,足足有三四斤重。

没用的不想了,干活!

让我惊讶的是,死者下体没有发现荧光物质。但那两团纸我已经看过了,的确是精斑,在紫外光波的激发下散发出淡淡的荧光。

我的嘴紧闭着。

身体上也没有荧光物质。除了几根服装上的纤维,没看见什么东西。

那几根细纤维和死者床头的衣服颜色、质地一致,没什么意义。

我的手都有点软了,巨大的失望笼罩着我。

莫非,那两团卫生纸和本案无关?

解剖的结果更加让我觉得莫名其妙。毒物化验阴性,基本上可以排除中毒引起的死亡。体表仅仅在两侧的腋下有一些表皮擦伤。且不说这个部位有多么奇怪了,至少我没听说过这个地方的擦伤能够导致死亡。至于疾病,很可能死者幼年时得过风湿性心脏病,但现在早已愈合,只留下些疾病曾肆虐过的影子。

死者的眼结膜有少量出血点。我不能排除窒息。但我不明白是什么造成的窒息,显然死者不曾被掐颈。我甚至不能肯定这些出血点到底和死因有没有关系,因为,除窒息外很多其他原因也可能造成类似现象。

我们唯一能肯定的是,不曾发生过强奸。

因为死者处女膜完整,没有生活反应。(在我国“强奸已遂”参照的是法国标准。即:对于成年女性,要求的是“进入”,也就是阴茎进入阴道,并不要求完成性行为的全部过程。对于14岁以下的女性,要求的是“接触”,也就是阴茎和阴道前庭接触,进不进入对罪名成立不构成影响。)说不定女孩有裸睡习惯,在睡眠中突然死亡。我自失地一笑。

有一些死亡的确是无迹可寻的,比如说神经反射。

两团卫生纸。腋下的损伤。它们突然闪现在我的面前,像是在我的耳畔鸣响了警钟。

只有现场所有细节都得到完美的解释才是合理的解释。怎样才能把这一切完美地解释出来?

难道……

说不定?完全有可能。我需要重新检查尸体。

女孩再一次被推进暗室。这一次我注重检查的是死者的手、颜面和口腔。

对我的怪异行为小芮莫名惊诧,我忍住笑,决定暂时对小芮保密。

果不其然,我在女孩口角发现了少量滴落状荧光物质,明显有被擦拭过的痕迹。

我对自己上次的疏忽深深自责。

沾有生理盐水的棉签从荧光物质上擦拭而过,我如获至宝般欣喜若狂。

小芮一脸茫然。“浩哥,那是什么?”

“死者很可能是在口……”看见小芮清纯的脸,我下一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下意识地我用一根手指放到嘴边比划给小芮看,但是右手刚刚抬起,我马上意识到那样的动作似乎更加粗鄙不堪,何况我还戴着手套呢。

一瞬间我脸就红了,脖子也粗了不少,期期艾艾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口交。‘猥亵’那个章节提到过的。我知道了。”小芮居然从我的古怪表情中看出了什么,突然明白了。

如释重负啊!如释重负。

“可是,精液不是都射在了卫生纸上吗?怎么这里也会有?”小芮一脸无辜。

生理学绝对没把这个问题讲清楚,她大概认为射精是瞬间发生的,而不是分次进行的。

郁闷得说不出话来。我决定下次有同事结婚,一定把小芮拖去闹新房。提前教育很重要。

但是显微镜检查的结果让我大失所望。那根棉签被浸泡在一毫升生理盐水里,几个小时后做离心涂片。玻片上我没发现精子,哪怕是破碎不全的精子也没有。

但对两团卫生纸进行同样处理后我却发现了大量的精子。

如果不死心的话,我还可以做抗精子抗体检查。

没在棉签上发现精子,说不定是擦拭得太干净的缘故。

问题是,棉签浸泡出来的一毫升生理盐水,虽然我已经尽量节约了,但是做检查时还是用去了0.5毫升。

如果做完抗精子抗体检查后显示还是阴性,那么这份检材将不复存在。

这意味着那滴液体到底是什么将永远是一个谜。

做,还是不做?这是一个问题。权衡再三,我还是无法作出决定。

直到那一天,小芮跑过来对我说:“做吧,浩哥。放在冰箱冷藏室里的那点儿水又少了。”

由于棉签高过试管口的缘故,我没有给试管封口,显然它在冰箱内逐渐蒸发了。

容不得再犹豫下去了。做!我咬了咬牙。

阿弥陀佛,试验阳性。那是精斑。

当时发生的一切都昭然若揭了。女性死者在和他人口交。姿势很可能是女性仰面躺在床上,男性双膝穿过女性的两腋顶在她的腋下,身体坐在她的胸口。如果女性双手此时正环绕着他的后腰,我会觉得那很自然。

压迫,加上呼吸道的堵塞。女孩子身体本来就比较弱,所以窒息死亡。

兴奋劲刚过,我发现还有一个重要环节需要补充。这不像是强迫性性行为。任何人如果试图采用这样的方式猥亵女性,他所冒的风险无疑是巨大的。

女孩身上也没什么暴力的痕迹,腋下的那一点擦伤应该就是在性活动中形成的。

她肯定有一个亲密爱人,而且男友应该体重偏大。我想。

听说女孩的母亲指证了一个男人,说他和女孩走得比较近,但否认女孩生前有男友。莫非女孩保密工作做得太好?

案件的侦破如我所料,但事态的发展却出人意料。

我们把当事人缩小到了如此狭窄的一个范围,负责案件调查的刑警们工作起来自然如鱼得水。

第二天我们就从女孩母亲邻居那得到口供,女孩的确有一个男友,税务局干部,体态偏胖。案发当天,女孩和男友是在母亲的目送下离开家的。

dna检查的结果确证无疑,男友对案发过程也供认不讳。但作为教师的母亲事发后却矢口否认他是女儿的男友,并控告他强奸。

我苦笑一下。女孩对贞操的刻意爱护让我对她尊重有加,并无半分的轻蔑或者嘲弄的意思,想必她答应男友要求的时候一定会是娇羞万状吧。她和他显然是没有足够经验的,否则怎会发生这样的不幸?而他如果不是吓得逃走,事情也许会有另外一个结局。

可我们对他的谴责只能停留在道德层面。他没有犯罪,无论是哪一条。

至于女孩的母亲,我更无从理解。恨导致女儿死亡的男人这是人之常情,何况这种离奇死亡无疑破坏了女孩冰清玉洁的名声。指责这个男人强奸似乎是唯一的合理选择。

我可以理解所有的当事人,但似乎并没有人理解我。

找到护士男友的当天,我们就必须做出决定,对嫌疑人到底是继续羁押还是释放。拘传嫌疑人不得超过12小时,刑事诉讼法92条写得明明白白。所以身为法医的我们必须马上向局里表态,以便局领导决定是否刑事拘留嫌疑人或者干脆直接向检察院申请逮捕。

表态这种事情对我们法医来说,是家常便饭。我极尽谨慎,说了一句:“目前尚未找到支持强奸罪罪名成立的证据。”

但这句话还是惹下了滔天大祸。“美女”、“裸死”、“强奸”、“税务局干部”等字眼似乎极大地刺激了媒体和看客的神经,加上人们各种各样的想象,一时间所有的矛头指向了我们,似乎我们就是让女孩冤死的凶手。

除了苦笑,我还能做什么?向每个看过报纸、上过网的人解释详情?告诉他们女孩之所以死亡是因为刻意要保持贞洁,只敢和男友口交?

你丫闭嘴。我恶狠狠地对自己说。

都以为媒体只有三分钟热度,时间一长事情也就过去了,为此,我们故意压晚了报告的签发,但事态的发展还是远远地超出了我们的意料。

几条媒体大鳄参与了这场风波。虽然他们的报道称得上公正和客观,但这几个可信度极高媒体的报道对于流言的增长来说无异于风助火势,火长风威。几天之内这件事从一个地方性热门事件被炒作成了全国性热门事件。

我们法医室的窗玻璃3天前就被飞来的砖头砸碎了。有了这件事情做铺垫,今天有人专程跑来朝我们法医室地面吐口水也就不足为奇了。

小芮经过这件事情似乎也长大了不少,每天低头不语,默默把工作安排得有条不紊。我每天在房间内走来走去,狠狠地抽烟。

我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这些天我盘算更多的是怎么走出目前的困局,再拖下去已经不是办法了。我扔掉了烟头。

处女膜完整就无法认定强奸,这是铁一样的事实,我不怕说到天王老子那里去。媒体的风暴刮得再猛又与我何干,为人不干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坚持真理总有云开雾散的一天。

“走,找爱趣三欧商量商量,看报告怎么措辞。”我对小芮说。

还是老郑经验老到。“特殊体位性行为吧。这样既说明了问题,又不过分直白。”老郑说。

特殊体位。性行为。我反复咀嚼着老郑提出的这几个字。

令人拍案叫绝。增一字则多,减一字则少,修改一字更是不可能。

三天后,我们按照老郑的意见签发了报告。老郑、我和黎芮郑重地在报告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们以为发出报告对我们来说就意味着工作的结束,没想到后来又出了纰漏。这次背黑锅的居然是小芮。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的人手不够,病理切片需要市一医院病理科协助完成。这在警界并不是新闻,大多数公安局都是这么做的,谁知问题就出在这里了。送去做切片后小芮没有按规定把检材带回警队保存(按照规定,检材应该保存一年以上。)。

偏巧那两天正是医院处理病理标本的日子,院方把这份重要证据给销毁了。

我完全明白小芮的苦衷。作为检材的全部人体内脏再加上固定用的福尔马林,重量绝对在30公斤以上,别说小芮一个弱女子了,就连我也觉得够呛。这个重量完全超过了小芮搬运东西的能力。

但小芮毕竟是违规了,而且造成了检材丢失的严重后果,所幸已经做好的数百张切片还在,听到这个消息,我马上把它们锁进了保险柜(此案事关重大,保存下来的切片数目远超一般案件)。

后悔当时没有陪小芮跑一趟。如果我去了,小芮和警队都不会背这个黑锅。

媒体和网络又抓住这件事情大加炒作了一番,暗指我们故意弄丢证据,我们再一次成为千夫所指。

我只能劝小芮想开点,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吃点亏未必是一件坏事。

小芮的话更少了。

两年后,当法院最终认定女孩和男友恋爱关系成立,嫌疑人当庭释放的时候,我对此事的评价只剩下一个:难为检察院的兄弟们了。

别人说虱子多了不怕痒,我发现被人骂多了也一样。一开始小芮还每天在互联网上googole一下,看看网上又出了什么新的言论。可很快我们就发现网上的帖子、转载的各种报道每天都在数以万计地增长,我们根本看不过来。

我的个性是既然看不过来那就不要看了。小芮慢慢也就习惯了,不再在意网上那些充满火药味的言论。

但是我发现她对两件事仍然无法释怀,在默默地记着次数——我们窗玻璃被打破的次数和被人吐口水的次数。这两件事每发生一次,小芮就在墙上的正字上加上一画。这哪里是刻在墙上,分明是刻在了小芮的心里。我的心在柔柔地痛着。

我不知道小芮是否和我一样。对我而言,让我更难忍受的还不是世人的误解,而是局里逐渐停掉了我和小芮的工作。

我完全明白局里这样做实际上是为了保护我和小芮,希望我们能够尽快地淡出公众视野,而且这样做明显增加了局里的工作难度……每一起案件现在都需要从其他辖区抽调人手。但那种突然无事可做的酸楚以及被人误解的冤屈同时席卷而来,像刀子一样在我的心头上反复切割着。

我们能做的只是“宅”在办公室上网。但这不是办法,所谓的“宅”不过是懦夫的表现。“宅”是形式,躲避压力是实质。“宅”并不会让压力凭空消失,相反只会堆积出更多的心理问题。

我们试着用打网球来排遣心中的郁闷。

一开始我们的心还在剧烈地痛着。看着大家都在忙里忙外,但我们只能闲得去打网球,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但慢慢地,我们开始喜欢起打网球来,快速地奔跑,大力地抽击无疑是将烦恼赶走的最佳方式。

而且,我还发现,小芮原来是个美女。

打网球的时候,小芮不用再把长发盘进警帽,奔跑中她一头乌黑的长发随风飘散,宛若一朵黑色的大丽花。而她的脸庞在阳光下仿佛未煮透的鸡蛋,半透明般的娇嫩欲滴,吹弹可破。

呵呵,天天有美女陪着打网球,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很长一段时间,和小芮交流如何在打网球的时候保护自己的手腕或者手指成了我每天唯一可做的事情。

很长一段时间,我浑然忘了自己还是一个法医。

直到那天的那个电话。那个命中注定的电话。

正文 第六章

像这种电话,我们行内把它叫做“午夜凶铃”。

“午夜凶铃”往往发生在后半夜,大家都已经睡熟的时候。平时优美的手机铃声在那一刻总是显得那样的凄厉和怆然,生怕自己醒不过来,我们往往把手机的振动功能同时打开,而这个时候手机的振动总是让整个床头嗡然作响。

听到这样的铃声我们都是悚然一惊。身为法医,我们当然知道这种铃声意味着什么——又一条生命被黑暗吞没了。

而每一位法医,在自己的一生中,又会有多少次午夜梦回时,才突然意识到刚才还盘旋在自己耳边的午夜凶铃只是南柯一梦呢?

那一夜,当我再次被午夜凶铃惊醒,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穿好衣服后,我才猛然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办案了。

一定有大案发生。肾上腺素的骤然分泌让我的心跳猛然加快。

果不其然,又一起分尸案出现了。当我们被护士裸死案弄得焦头烂额时,凶手却没有停止他的凶残行径。一位在公路旁解决内存问题的长途车司机发现了尸块。

40多岁的年龄,20多年的车龄,如刀的岁月把他走南闯北的经历都刻在了脸上。

他绝不会是胆小怕事之人。但此刻,倚靠在最先赶来的警车前盖上,手里端着一杯热水,他指认现场的手指分明带着颤抖。

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我已经看见几大块尸块,它们被随手丢弃在路边的斜坡上。深秋的凄风苦雨掀起了黑色塑料袋的一角,我已经看到了人体皮肤的颜色。

但把它们拿上来却没那么简单。

秋风在无边的黑夜、寂静的原野狂暴地呼啸着,呜咽着,像是在控诉这人世间的罪恶。

夜雨将陡峭的路基边那些杂草和灌木浇淋得湿滑不堪,难以立足。

我在心里盘算哪些杂草和灌木可以用来抓手,以便攀爬行走。

这种场合,哪怕仅仅只是从男性的骄傲出发,我也绝不可能让小芮冒这份风险,何况路基下面还是一条湍急的河流呢。

我找来了拖车用的钢缆,好在警车上今天正好带了这个东西。它两头的环扣好像就是为我准备的,我将它一头扣在公路的护栏上,另一头紧紧地扣住自己的腰。

每到这种场合小芮总是表现出女性特有的神经质,她走了过来,不知用什么办法轻易地打开了环扣,然后以这个为理由大呼小叫地拒绝让我下坡。

“命大着呢,死不了!”我故作轻松地往下一跃。

10米不到的路程,我手脚并用地走了,不,应该说是爬了好几分钟。更可恶的是尸块太重太大,一次我还拿不完。第二次从路边的路基爬上来的时候,我的内衣已经湿透,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汗水。

我隐隐看见小芮的眼角噙着什么闪光的东西。

“少婆婆妈妈的,快干活!”我故作威严地冲小芮喊。小芮低下头来,默默地拿来了工具箱。

久违的解剖箱。夜雨中,强光手电筒的照射下,熟悉的解剖箱上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光泽。我的目光逐渐迷离在那一片干练的银色中,仿佛是在遥望着自己久别的情人。

最委屈的时候,我打落牙齿和血吞。但今夜,看到久违的解剖箱,我不能忍住自己悄然滑下的泪水。

我该好好地把它擦洗一下了。它经历了太多今夜这样的风雨。

分散的尸块被逐渐地发现,一堆一堆地放在解剖台上。我用熟练的动作掩饰着自己肌肉的微微颤抖。

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愤怒。它已经超越了我神经可以承受的程度。

是他,一定是他。一样剥人脸皮的手段,一样熟练而精准的解剖,一样因窒息而死,它们毫无疑问地告诉我,恶魔已经重现。

死者还是女性。这个女人突然被黑暗中伸出的右手掐住喉咙,那只手修长有力,强健的大拇指在死者右侧颈部留下了孤单的印记,而其余四指则在左侧颈部留下了散乱而众多的甲印。没有片刻的停留。这只罪恶的手继续向前推进,压力下皮肤血管纷纷爆裂,留下了和凶手手指形状相同的青紫。

压力继续缓缓推进。深埋在颈部肌群下的血管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压力,纷纷戛然断裂,在肌肉间留下了大片的出血。舌骨大角(颈部一块纤细的骨头)也在渐渐增大的压力下咯咯作响,最终突然断裂,钝圆的断端被坚韧骨质强大的弹性深深带入肌群之中。甚至弹性极好的气管软骨也出现了明显的断裂。断端刺破气管,造成的出血沿着内面顺流而下,存积在了肺部。

承受如此巨大的暴力,死者的头部应该有硬物支撑着力,女人后枕部在硬物猛烈撞击造成的皮下出血证实了我的猜想。我仿佛听到了撞击发出的砰然巨响。

显然凶手没有为他的猎物选择一个更快的死亡方式。窒息漫长而痛苦的死亡过程似乎很符合他的要求。被突然掐住颈部的女人一开始神志无疑是清楚的,因为体内还有一些氧气可以让她支撑一小会。意外出现的暴力让她恐惧和惊慌,这时候她应该在不由自主地手足挥舞。

通常这种动作会给我们带来凶手的信息,如果她的手能抓到凶手的一点点皮屑对我们的破案都会有很大的好处。但女人实在是太过惊慌,她的手显然挥舞得漫无目的,对她指甲的检查让我大失所望。

女人本能的挣扎会加剧氧气的消耗。大约一分钟后她逐渐感受到氧气的缺乏,手足逐渐无力地低垂,全身只有呼吸肌还在拼命地工作,试图呼吸到人世间最后一口新鲜空气。

这个过程将持续数分钟之久。凶手似乎并不急于让死亡出现,反而是在慢慢欣赏着生命的消失。等他玩够了,手突然加力,彻底阻止了女人徒劳的挣扎。氧气的耗竭让死者全身爆发出最后的抽搐,生命的光泽也终于在她眼中慢慢消失。

这时候女人进入了所谓的“假死期”,也就是说,人在这个时候并没有死透,如适时得到抢救,女人是可以死里逃生的。

可凶手显然没有给女人生的机会。残肢断端的生活反应告诉我,凶手在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分尸了。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他做了什么,又是怎么做的。

他像是暗夜中一只邪恶的黑猫,等待着猎物的出现。但猎物到手后,他似乎并不急于达到目的,反而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被捕者的惊慌,好像在欣赏一出最高雅的歌剧。最绚烂的女高音过早地出现在歌剧中,无疑是不合时宜甚至是煞风景的,因此他选择玩够了之后再赏赐给猎物一个痛苦的死亡。

在猎物还未死透的时候,他就开始了优雅而精准的分解。那一刻,他认为自己是一个神,一个可以主宰他人生命的神。

除了一张脸皮,他将猎物的尸体随意地抛撒。那张脸皮对他无疑有着某种意义,但我却猜不透到底它意味着什么。作案的时候凶手多半认为自己是一个永远不会犯错的国王,一个随时可以隐身的幽灵,他肆意挑衅着我们。

凶手模糊的脸庞在我面前得意的狂笑。我牙关紧咬,头皮一阵阵发紧,头发也一根根竖立起来。

不行,我绝不能让这个恶魔继续逍遥法外,我要找老郑聊聊。

走近老郑办公室的时候,他那盏昼夜长明日光灯还在忠实地亮着。老旧的木门轻轻虚掩着,远远地就能听见他剧烈的咳嗽声。

老郑的房间烟雾缭绕,一个肯德基全家外带桶做成的巨型烟灰缸把他的嗜好暴露无遗,那里的烟头堆得都快漫出桶沿了。

该找个机会好好劝劝老郑了。我也抽烟,可没他这么个抽法。

法医工作日常接触的福尔马林、甲苯都是明确的致癌物,再加上他这么个无敌大烟囱似的抽法,非整出个肺癌来不可。

他这哪里是在抽烟,分明是在抽命。

整整等了3分钟,老郑还是没能止住咳嗽。我刚想开口说点什么,他端起一杯凉水大口地喝了下去,似乎是想把咳嗽也一起吞进肚子。

凉水开始起作用了,咳嗽刚好一点,还没等我来得及开口,老郑一边喘气一边说:“知道你会来。为了碎尸案,是吧?”

我没说话,笑着点了点头。

“这样凶残的案件我市建国以来罕见。”老郑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严肃,咳嗽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是说,碎尸案都残忍,但是这么凶残的,真的不多。”老郑补充了一句。

我知道。我在心里说。绝大多数凶手选择碎尸是为了方便隐藏尸体,而这个案件,显然超出了隐藏尸体的必要。

“你怎么看?”老郑的眼睛眯了起来,好像是对我说,也好像是在问自己。

“凶手极为熟悉解剖。我认为他是把职业习惯和职业技能带进了犯罪中。”这是我目前发现的最大破绽。

“嗯。”老郑连头都没点下,就继续说道,“这样细致的分尸,哪怕他再熟练,也需要2个小时。”

“几个小时的分尸,罪犯进行得有条不紊,没有一丝紧张或慌乱表现出来,这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老郑顿了一下,轻咳了两声继续说道,“第一,他有隐蔽安全的分尸地点。”

统计表明60%以上的分尸地点是在自家的卫生间。我在心里想,这家伙至少有个套间,要是有一栋别墅在他的名下我也不会奇怪。

“第二,罪犯再次出手,还是这样的冷静、有条不紊,恐怕不仅仅是心理素质过硬可以解释的。”话还没说完,老郑突然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默默地从饮水机端来一杯凉水,递给他。老郑喝了两口凉水,咳嗽好像缓解了不少。

他抚着自己的胸口,继续说道:“他根本就是罪恶感缺失。”说到“罪恶感缺失”这个专业术语的时候,老郑的眉头拧成了一团。

我也悚然一惊。道格拉斯(fbi著名犯罪心理学家)提到过这个名词。大多数凶手杀人犯罪仅仅是一时冲动或者错手,就算有少数人是蓄意杀人,行凶时也会紧张害怕,或早或迟会出现悔意。(在法律上蓄意和故意不是一个概念。蓄意强调有预谋,故意只是和过失相反的一个法律术语,一时冲动在法律上多半是会判作故意的。)较早出现悔意的凶手一般会有自首行为,无论他们是出自真诚而强烈的悔恨还是出于对刑罚的畏惧。但既然他们肯自首,这也意味着他们主观上的“恶”比较小,刑法一般会对他们进行宽大的处理。

打个比方,同样的罪行,如果法定刑是三到五年,他们会判三年以下。

还有一些人会在面对手铐或高墙的时候出现悔意。而那些面对执行死刑的枪口,还在高喊“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的少数顽固分子,我只能说他悔过与否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但研究表明,这一小撮人多半也是强装镇静,其内心深处也会有畏惧死亡而产生的强烈悔恨。

只有极少数的罪犯才会表现出所谓的罪恶感缺失。他们完全没有犯罪时应有的恐惧、害怕、内疚、后悔等情感,在犯罪或者杀人时他们反而有一种变态的强烈的快感。

他们甚至会为了追求快感而反复犯罪。这是系列谋杀犯的共同心理特征。

在这一瞬间我联想到许多系列谋杀案。有些著名的系列谋杀案直到现在还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谜团。而有些已经告破的案子,由于案犯和被害人并无任何社会关系,只是根据自己的“爱好”任意选择被害人,抓获凶手的时候他们已经作案几十起甚至上百起了。

如果我们不能尽快抓到凶手,还会有下一个被害人。一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让我几乎马上要站立起来。

老郑摆了摆手,让我继续坐下去。他又点燃了一根烟,问:“你怎么看剥脸皮?”

“剥去死者的脸皮对凶手而言肯定有着某种特殊意义,但我猜不透是什么原因,我没见过这样的事情。”面对郑叔,我不敢打马虎眼,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

“也许是凶手出于某种变态心理要保存人的脸皮,也许仅仅只是某种情绪或者说情结的发泄,也有可能只是为了增加我们破案的难度。”老郑的双眉间又出现了那个浓重的“川”字。

“难啊,真难。现在只有两个受害者,我们还不能肯定凶手只是针对女性下手。”老郑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

我不确定老郑感叹的“难”指的是这个案件难还是做法医难,也许两个意思都有。我默默地走出了老郑的办公室,思绪却一直没有停止过。

一般案件我们需要的是从有形有质的各种证据诸如现场、尸体上推断出凶手曾经有形有质的行为,这本来已经够困难的了,因为谁也无法让时间倒流把凶案发生的一切像放电影一样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我们只能依靠自己细心和智慧一点点去还原拼接现场,打败时间这个最大的敌人;相比之下系列杀人案的侦破难度更大:我们需要从各种证据中推断出一个也许远在天边的凶手在想什么,他下一步要干什么。人心最难测,别说是一个陌生人,即使是那些与我们曾亲密无间的人,我们也常猜不透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作为法医,职业思维告诉我们,这个案件还需要下一个受害人,现在我们手上的线索还实在太少;但作为常人,我简直唾弃自己的想法,因为这样想我根本是在拿一个人最珍贵的生命来做赌注。赌自己最后能成功破案。

我是应该企盼有下一个受害人,还是应该祈祷不再有命案发生呢?这个问题简直是一个恶魔,它在不断地拷问着我的灵魂。

如果说在这个案件中凶犯是“恶”的代表,我是“善”的化身的话,一旦有了期盼下一个受害人的想法,我还是“善”的吗?我离“恶”还有多远呢?善和恶的边际又在哪里呢?

生活好像一个谜,谜面甚至包括我自己。

我不知道我该怎样解开这个谜,我只知道,现在我需要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vitas的《歌剧2》,在他惊世骇俗的高音中宣泄自己的不良情绪。

我在vitas如同鬼魅般的声音中宣泄着自己。突然,华丽的高音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吱吱嘎嘎声,又一套漫步者s2000被我报销了,显然拿音响来宣泄情绪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我摇了摇头,不想再陷入这些无益而纠缠的问题。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小芮这时候却冷不丁地对我说:“浩哥,送我支铅笔好不好?”

不明白这古灵精怪的丫头又在打什么鬼主意。要铅笔自己买一支得了,干吗要我送?不过铅笔又不是什么大东西,我想也没想,就说好。

“不是一般的铅笔哦。”小芮笑着提醒我。

“什么铅笔我都送了!”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觉得小芮不会让我送她一支金铅笔,就算是支金铅笔我也不打算收回男子汉的承诺了。于是,我很豪气地答应她。

“嗯。就是这种铅笔。”小芮指着淘宝网上的图片说。

我瞟了一眼,立刻惊呼:“什么铅笔要这么贵,100多?”

“那你到底是送还是不送?”小芮有些嗔怪地说道。

我有点尴尬。真没想到一支铅笔会这么贵,我只好讪讪地说:“送。”

小芮立刻转嗔为喜,脸色变化得比六月的天还快:“那我还要这些,这些……”她飞快地翻着淘宝网页。

正文 第七章

看来这丫头有备而来啊!我心烦听音乐的时候她原来在逛淘宝呢。我看了一下,都是些古古怪怪的东西,很有中国风味的一套绣花衣,还有一双绣花鞋什么的,淘宝上的东西也贵不到哪儿去,我决定为男子汉的面子先都应承下来,不过我还是旁敲侧击了一句:“你穿着这套衣服出去,不怕别人把你当西汉古尸啊?”

“我又不会穿出去给别人看。”小芮的眼睛故意向下,躲避着我,但我从她用右手飞旋着水笔的细节看出她心里似乎正在暗暗得意。

不明白这丫头在搞什么鬼。我决定遵循那位伟大歌手的教导:女孩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你猜不明白,放弃刨根问底。

反正我和老婆两个人,她用她的日元我用我的人民币,相互也从不查账,不至于弄得家庭出现危机。

几天后我正在看书,办公电脑上挂着的qq忽然闪了起来。

是小芮在q我。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给我传了个jpg文件,文件名看不出是什么,阿拉伯数字一大堆。

小芮今天没上班,会不会是哪个案件的现场照片要我接呢,我没细想就接了。

那天网速很慢,一张图收了很久,我等得不耐烦就出去吃饭了。回来时图片早已传完,打开一看,我竟痴了。

这竟是小芮的自画像。一张宫装仕女图。真没想到小芮还有画画的天分,画中仕女的眼睛仿佛是活的,你走到哪儿她看到哪儿,其嘴角微微上翘,显得俏皮又活泼。说实话虽然我和小芮朝夕相处,但我真没像这样仔细地打量过她的脸:很典雅的鹅蛋脸,如云的乌发上插着红色步摇,小巧的耳朵上挂着红色耳坠,皮肤吹弹可破。真的很美。

终于明白小丫头让我给她买铅笔、衣服等一堆乱七八糟东西的目的了,原来是用来画这幅画的。

大概是小丫头见我十分郁闷,想哄我开心一下。我没心没肺地想,顺手把古装仕女图挂上了qq空间。

然后,我给小芮发了个消息:“小芮,真好看。”

小芮什么也没说,回了个动画笑脸。

哪知道才过两天,小芮在qq里给我发了个喷火的怒脸,说:“谁让你把画传到空间的?”

“画得很好啊,干吗不传?”我还是没心没肺地回答。

“快去拿下来!”这次怒脸拿着小刀。

“为什么?”我一如既往地迟钝。

“因为我画得不满意!”说完,小芮就不吱声了。

“那下次再给我一份满意的啊!”我随手删除了qq空间上的画。

向老天起誓,从那以后我没收到过她满意的自画像,虽然我催过她几次,她也给我传过好几幅宫装美女图,但是没一个像她。

时隔多年回想起这件事,我极羞愧地发现自己虽然自诩机敏博学,但在小芮这个冰雪聪明的小丫头面前,在这件事面前,我却蠢笨如牛,不,牛都比我聪明。

小丫头送给我的绝不是一幅自画像那么简单,但我却就那么简单地想了,事实证明我错了,错得很厉害。

生活并不会因为有了小芮的插曲而变得轻松起来,碎尸案仍然是压在我心口的大石头,即便是有小芮这个小开心果时不时带给我一些感动和快乐,但快乐过后是巨大的压力。不行,案情不能像这样停滞不前,我要去找找伟城,看看他发现了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csi》里面葛瑞生每次打开指纹熏蒸柜的时候都可以神态自若。我还在伟城实验室的门外,就被那种刺鼻的气味熏得喘不过气来,眼睛都没有办法睁开。就连长期浸泡在这种气味里面的伟城也受不了了,眯着眼睛拿着张报纸拼命地把气味往外赶。

“你简直是在借刀杀人。”我一脸严肃地和伟城开着玩笑,“气味都被你赶到了走廊上,你想把大家都熏死啊?”

“没那么严重吧?”伟城有点讪讪的,“按照仪器安装要求,指纹熏蒸柜有根排气管要穿过外墙的。可是咱们新修的大楼,领导说啥也舍不得让我钻个洞。”

“呵呵,你就接着和你的502耗着吧。”我笑道。

最常用于熏蒸指纹的化学药品其实我们每个人都用过,就是那种叫502的瞬间万能胶水,气味很刺鼻,但是粘合效果好得不得了。随便在粘合面撒一点,不到半分钟就牢得你撕也撕不开,一不小心还能把你的手也粘上了。

指纹熏蒸利用的是502超强的亲电子吸附力。高温下502快速蒸发变成蒸汽,遇到罪犯留下的汗液污渍就会吸附上去,把原来看不见的指纹清晰地显现出来。但成亦萧何败亦萧何,操作中稍不留神502蒸汽吸附得太多反而会把指纹掩盖掉,就连熏蒸柜用于观察指纹熏蒸效果的那块玻璃也会由于大量的502粘附,而结上一层厚厚的白霜。

可伟城是个特别细心特别会想办法的人。为了避免白霜影响观察,他把家里的保鲜膜拿来粘在玻璃上。这会儿他就在仔细地撕掉原来的保鲜膜,然后重新换上一层新的保鲜膜,观察窗不一会儿又像新的一样干净而透明了。

“有什么发现?”我迫不及待地问。

“没什么发现。”伟城不紧不慢地说。

虽然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我的心还是忍不住猛地往下一沉。而端着烧杯走来走去,不知忙什么的伟城脸色则没有任何异常。

这家伙老成稳重,虽说比我还小四五岁,但是喜怒哀乐都不挂在脸上,和我正好是两个极端。

我还是挺佩服这种人的,他们往往话不多,却能把每句话都说到点子上。我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你怎么看?”

伟城一边用滴管不紧不慢地往烧杯里加着点什么,一边悠悠地说:“你不觉得什么也没发现就是发现吗?”

“凶手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我觉得伟城相当于什么也没说,“这个我们早就知道啊!”

“不仅仅如此。”伟城放下了烧杯,轻柔地把燃烧的酒精灯用灯罩熄灭,走到他的工作桌前。

在伟城的实验室里每个烧杯、每种药品都有固定的摆放位置,谁要动了他的宝贝而又不放回原处,就算是天王老子他也一定会摆脸色给对方瞧。

尽管伟城很爱整洁,可你跟着他来到工作桌时,还是冷不丁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来到了废品收购站。桌面上现在共计有破牛仔裤一条,废旧轮胎一个,破门锁n个,锈迹斑斑的鸟铳一支,颜色厚薄不等的碎玻璃若干。

伟城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圆形有盖玻璃皿,说:“你看,这是我在包裹尸块的塑料袋上提取的。有和尸块发现地色泽一致的泥土,草茎也和尸块发现地周围植物一致。我们工作人员留下的指纹我也发现了。但是没有凶手的指纹,就连滑石粉也没有。”

伟城好像是对我在说,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两次碎尸案一共发现有34个背心式黑塑料袋,把经过河水浸泡、大雨淋过的剔除不算还有13个较完整的塑料袋。提手的地方,打结的地方我都仔细看了:这些地方凶手是一定要碰的,没有滑石粉,没有指纹,什么都没有。”

外科医生的手套是有滑石粉的,我想起了自己做外科医生的生涯。外科医生对他们的手套要求极为苛刻,那是他们的第二层皮肤。如果没有滑石粉,手套是很难戴上去的。

“你的意思是说……”我忍不住发出了声。

“我没法保证。”伟城还是不紧不慢,“谁也不知道凶手是不是戴上手套后把手洗了好几遍。”

是,谁也无法保证。从塑料袋外面也没有血迹来看,凶手很可能是装袋后换了手套,但也许他只是洗净手套后又把它吹干了。

无论凶手是装袋后换了手套还是洗净了手套,他这么做其实都没有必要。我相信凶手应该有一点洁癖。

联想到伟城整洁的实验室,我冷不丁地问道:“如果是你,你会换新手套还是把原来的手套洗干净?”

“换新手套。”伟城想也不想地马上回答道。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安静得我们听得见彼此急促的呼吸声。

那一刻,恐怕我们都在想,这是条有价值的线索,还是让我们误入歧途的陷阱?我们是否可以根据这一点,在嫌疑最大的三类人群中把外科医生去掉?

谁也不敢贸然做出自己的结论,让侦破工作误入歧途那是刑事技术人员最大的耻辱。

3分钟过去了,5分钟过去了,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房间的空气凝重得快让人喘不过气来,我知道这样的僵持不会有任何结果,朝伟城看了一眼,默默地走出了房间。

我不知道伟城还有老郑的分析对不对,但无疑每次走到死胡同的时候,我的这些同事都是我灵感的源泉。我会把他们的话再好好想想。

还有,从目前的情况看两个受害人都是女性,凶手有可能对女性有着刻骨的仇恨。

他和女性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往呢?

这几天我一有空就去老郑的办公室,在他的柜子里翻阅以前碎尸案的卷宗。

没有一个碎尸案的凶手符合我心目中病态狂魔的形象。有一个凶手根本还是个孩子。只因班上一个女同学喊了他的外号,他一气之下失手就把女同学给打死了。为掩盖罪行,他把女同学的尸体拖进了自家的柴棚,干完这些他还去学校上了课。回家后,他又担心妈妈进柴棚发现尸体,就把女同学给碎了。

他不是一个变态狂魔。他成绩不错,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破案之后每个人都大惊失色,不敢相信他怎么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但仔细想想也并不奇怪,他只不过是想用一个谎言去掩盖另一个谎言罢了,结果错误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说不定现在这个凶手根本不是什么变态恶魔,说不定他就生活在我们身边,戴着一个伪善的面具。

我正想得入迷,突然听见小芮在走廊那头急促的高喊:“浩哥,伟城,快来啊!”

我转身就往外冲,以为小芮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或者发现了对案件至关重要的线索,上楼时还不小心和伟城撞了个满怀。

等我们气喘吁吁地打开房门,却只见小芮背对我们坐着,窗外初夏炽烈的阳光给她打了一个强烈的背光,我们什么也看不清。急切间两人并排抢道,我把伟城撞到了墙上,他也把我撞到了办公桌上。伟城抱着头哎哟,我也捂着膝盖呼痛,眼角余光中发现小芮满脸惊喜看着的是她的仓鼠。

我和伟城对视一眼,都在肚子里面笑得打起了跌。小芮收养的瘦狗肥猫早已是警队的笑料了。我也见过那对活宝:那只曾被遗弃的狗倒是未改瘦骨嶙峋和狗拿耗子的本色,可那只猫却是一安逸下来就吹气球似的肥了起来,据说体重已经达到17斤了,偏偏还在偎灶的时候燎掉了几块毛,别提多难看了。尽管如此,小芮还是不顾形象地把它们当宝贝。每次看见小芮被她的这对活宝扯着飞跑的时候,我总是在想:这是人遛狗呢,还是狗遛人?

一个月前,小芮把母仓鼠带来办公室的时候我就挠起了头皮。无论仓鼠长得多可爱它毕竟是只老鼠,对啮齿类动物我总是有种本能的反感。

我问小芮干嘛把仓鼠带到办公室来,小芮同志煞有介事地当起了我的老师:书上说母仓鼠一旦怀孕必须把它和公仓鼠分开,否则公仓鼠会咬死产下的幼仔。

不甘心失败的我接着说那在家里分笼不就行了吗?干吗非要把母仓鼠带进办公室?

小芮眨着她可爱的眼睛说:“半夜里它们会呼喊彼此的名字,太凄惨了,我可受不了!”

于是我只好彻底地败下阵来。

这会儿,伟城做了个鬼脸,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法医室。小芮显然没有注意到伟城已经走了,她的精力完全集中在那只刚刚产下幼子,身上还有一点血迹的母仓鼠身上。母仓鼠看来是有些疲倦了,身体移动得很艰难。小芮的眼神在那一刻充满怜悯和不忍,给我的感觉是她宁可替母仓鼠受罪。

我不禁跟随小芮的目光向鼠笼望去,几只刚出生的小仓鼠还没有长毛,粉红柔嫩,和我在产科看到的初生婴儿没什么两样。它们甚至还睁不开眼睛,躺在小芮早已为它们铺好的卫生纸上拼命地扭动着身体,扇动着鼻翼,似乎在抗议这个世界对它们来说太粗糙、太寒冷、太饥饿。

母仓鼠听到了小仓鼠抗议的叫声,决定给自己的孩子哺乳,但小仓鼠太孱弱了,孱弱到连走到母亲乳头前的力气都没有。于是母仓鼠挣扎着站了起来,用牙齿叼起了一只小仓鼠,就在这一瞬间我听见小芮倒吸了一口冷气,我的心也呼地提了起来,粉嫩的小仓鼠看上去好像连呼吸的力气也不够,它能经受得住母亲的利齿吗?母仓鼠轻轻地放下了小仓鼠,小仓鼠看上去像是没了呼吸,过了好一会,胸脯才又开始起伏,四肢也开始扭动起来。我这才听见小芮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母仓鼠又叼起了第二只小仓鼠,小芮的心又被提起了。第三只,第四只……母仓鼠终于把七个孩子都放在了一起,慵懒地躺下身体。小仓鼠还不能睁开眼睛,却都毫不困难地找到了母亲的乳头,开始贪婪地吮吸起来。

小芮满足地叹息了一声,一颗小虎牙轻轻地咬在了下唇上。那种糅合了怜爱、珍惜、幸福、满足和安详的表情,我只在圣母玛丽亚看着自己怀里的耶稣,或者是一脸憔悴的产妇看着自己孩子时才见过。那绝对是一种母性。

我一时不明白,解剖尸体时不动声色的自己为什么会关心起一窝老鼠的命运,更不明白为什么还没结婚的小芮也可以表现出母性,却只见伟城又转了回来急促地说:“浩哥、小芮,出事了,安定中学的一个女老师坠楼了。事情闹得有点大,学生在游行。”

再大的事情也要一步步来。“什么时候报案的?”我问伟城。

“今早向安定派出所报案的。事情也蹊跷,是楼里的邻居发现尸体报案的,派出所赶到的时候女老师的丈夫居然还在睡觉,说是一点都不知道。”

要么他是真的不知道,要么就是有极强的心理素质,无论是不是他杀,知道老婆死了还能不动声色睡觉的人不多,我想。

“学生什么时候游行的?”我又问。

“今天上午。”伟城也皱了下眉头。

“怎么会?”我觉得有些奇怪,“事情又没出来结果,怎么就开始游行了?”

“据说第一个到达现场的派出所民警给他们所长打电话,刚说了一句:‘所长啊,这里有个女老师跳楼了,派个法医来看看吧’,就惹祸了。”

我心里禁不住一阵烦闷。这种破事不知道发生多少回了。说白了还是经办民警说话不够注意。别小看了一个坠楼的“坠”字和一个跳楼的“跳”字的区别,这个“跳”字就暗示着她是自杀了。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别看家属没搞过刑侦,没做过法医,但以他们的敏感绝对能听出这个词的弦外之音。

上次一对男女在居民楼内死亡,办案民警一到现场看到燃气式热水器还没熄灭,打电话汇报情况时,说估计是洗“鸳鸯浴”出事的。女孩还没嫁人哪,女孩的父亲当场变脸,二话没说就直接奔法院去了。

你就想想法庭辩论阶段一屋子人一脸严肃地争辩什么是“鸳鸯浴”以及这个词究竟有没有侮辱性含义的情形吧。要是我被派去给这个案子作辩护,估计会找棵大树撞树不止。

可话又说回来,我怎么可能要求所有一线民警每句话都像书面报告一样严谨呢?除了无可奈何,我还是无可奈何。

“走,小芮。”我正了正警服,往门外走去。

正文 第八章

越是影响大的案件就越是要谨慎谨慎再谨慎,还没去现场我和小芮就先在周围搞起了调查。好在这件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找几个知情人一点也不困难。我们了解到了一些情况:女老师姓李,人很漂亮,工作也很敬业。从学生称她“李姐姐”而不是“李老师”,你就知道她对学生是很有亲和力了。

没有一个学生相信李老师会自杀,几个女生说着说着还抹起了眼泪。学生们认为她不可能自杀的最有力证据是,李老师昨天下午还跟同学们说第二天的英语课会听写单词。

这显然是一个理由。我没动声色,反问学生道:“李老师如果真的是被谋杀,你们认为会是谁干的?”

“她老公!”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回答。

到底还是孩子。大人说话会谨慎得多,不过这也是了解情况的一个最佳机会。

“为什么?”

“他很花!”一个女孩子说。

我会心一笑。

“还有别的什么理由吗?”我微笑着问。

“他家很有钱!”一个男孩慷慨激昂地说。

我不由得微微皱了下眉头。这不是证据,但贫富差距造成的对立情绪却是普遍的。我开始预感到这种情绪很可能会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一些困难。

学校老师和校领导对李老师本人的反映也基本一致,和李老师一起搭班的王老师还提供了一个重要情况:李老师去世的前一天下午,王老师和李老师约好下班后一起去买菜,但李老师下班的时候很抱歉地说她和婆婆约好一起到装饰城去看瓷砖,不能和王老师一起买菜了。

下节课听写、死亡前一天去买家装瓷砖,这的确不像一个自杀者的举动。我相信决定自杀者临死前多少会有内心的挣扎:死亡并不是一个轻易的决定,临死之前还在如此自如的安排未来的确可能性不大,坦率地说可能性几乎为零。

当然,从证据学的角度来说我们还有太多的工作要做,比如说,这两件事情并不能直接证明李老师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它们直接证明的只是李老师死亡前的心理状态,可以归类为对李老师死亡真相有说服力的间接证据。

我们还需要在现场、尸体以及和李老师关系更紧密的人群当中去搜寻更直接的证据;另外,从证据学角度来说,这两份证言的证明效力也是不一样的,多个学生的证言足以证明李老师的确布置过听写,但李老师究竟是不是去买瓷砖了还仅仅只是一个托词。我们需要李老师的婆婆、装饰城的工作人员等人的证词,最好是李老师家有刚买来的瓷砖。不会说话的瓷砖证明效力会大于所有相关人员的证词。

这次我们法医室的工作效率和以往大不相同,我并没有一门心思扎进女教师坠楼案中。我有层出不穷的借口,优先去解决出现在我面前的任何案件,而把李老师的案件排在了最后。

我这样做当然有我的理由,越是重大的案件你就越需要更加详细地了解案件相关的任何事情,而这样的调查显然需要花费时间。

我在等待,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去解决坠楼案。在此之前,我当然也不会闲着。法医恐怕是天下最不怕没事干的职业了。

那天我和小芮一起去交通事故现场。一起平淡无奇的案件。车主和朋友一起喝酒,酒后骑摩托车回家。但他永远也到不了家了,因为现在他躺在路边,摩托车倒在一边。

这种案件太多。多得我每次处理这样的案件都会有一种幻觉,觉得自己被卷进了一个拙劣的剧本,难道还会有人不知道酒后驾车的危险吗?我百思不得其解。尽管如此,我和小芮还得像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案件一样,按着教科书所讲的一步步地去做,虽然心境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牛顿第一定律其实打破了很多人的思维常规,人们往往本能地认为物体的运动是需要外力来维持的,但实际上如果没有任何外力干涉,物体会匀速直线运动下去,永不停歇。我不太清楚这条定律在其他行业有什么实际运用价值,但在交通事故,它就是金科玉律,我们仔细去寻找的永远是同一个问题:是什么外力让车子翻倒或者停顿的?

一辆本来行驶得好好的车辆有很多原因让它偏离原来的轨道。比如说被其他车辆碰了一下,被什么障碍物阻拦了一下,或者是因酒精毒害的小脑发错了一个指令。当我仔细地在道路、车辆和死者身上去寻找这些痕迹的时候,在另一端拿着皮尺在手里转来转去的小芮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李老师的案件,我们什么时候去啊?”

看来小芮对我的故意拖沓也很有意见了。我只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继续在车辆周围绕来绕去。

“我搞不明白的是,难道这样拖着案件就会消失吗?”小芮拣起一块石子在地上划着什么,“是上回护士的案子让你怕了吗?”

我瞥见小芮抬头看着我,眼神有点挑衅。但很快她就低下了头,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们可以多请点人来帮忙,也算有个见证。大家一起出结论就是了。我们申请省厅来人他们不会不来。就算要找公安部的几个好手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我只是觉得不能这样拖下去罢了。”

我看了看小芮,长吐了一口气,说:“你会明白的。”

回公安局的路上我和小芮商量,觉得这个案件应该从交警队移送刑警队处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酒后驾车案,我找不到一个车辆停下来人飞出去的充足理由。

最让我狐疑的是摩托车座正下方,发动机盖上的几滴血迹。摩托车上当然可能有血迹,它可能是喷溅上去的,也有可能是被受伤后的骑手或者施救的人涂抹上去的,总之应该是很糟乱的血迹,而这两滴血迹太“安静”了。它们给我的感觉是血从骑手身上流下来,垂直滴在发动机盖上,又垂直地往下流注,留下了一个形状完美的尾巴。

这不对。这说明受伤后流血时骑手还在车上,和车保持着一样的运动状态,或者换个说法,车和人相对静止。这不可能。静止在车上的人不会受伤,只有飞出去的人才会受伤。

我问小芮,觉不觉得死者后脑的凹陷性骨折像棍棒之类的东西敲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飞车抢夺?”小芮有点惊讶。

小芮明白了我对案情的推断,但是她说的还是不对。抢夺的特征是乘人不备抢走财物,但现在是乘人不备先打死受害人,然后再抢走财物。骑手身上我们没发现钱包什么的,很可能是被搜走了。在乘人不备和抢走财物之间插了一个夺人性命,案件性质就不一样了。这是抢劫。抢劫比抢夺要严重得多。但是我还没开始讲我的想法,就被电话铃声打断了。

“事情闹大了。”难得老成的伟城也会慌,“今天李老师老公家公司里聚集了几千人。公司所有的车子都被掀了个底朝天,除了李老师的那辆海南马自达外。市局请示了人大常委,调派武警抓了几个砸东西砸得最起劲的,才把事态压下去。坊间传言之所以公安局迟迟不下结论是被李老师老公家收买了。王局现在正在发火,说你这几天干吗去了,这么久还没报告。你好自为之。”伟城说完急急挂了电话。

我觉得嘴里很苦,好像吃了灭滴灵片一样苦涩。

我推开卷宗,轻轻地揉着眼睛。这一个礼拜来我的视力明显下降了。把这堆卷宗搬到法医室来的那天,小芮就买了三袋蛋黄派、一堆方便面和两大瓶康师傅红茶。

4天。4天我们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累了在桌子上趴一会儿,醒了接着看。把窗帘紧紧拉上后我们完全没有时间概念。现在我们终于看完了200个刑警一周调查出来的800多个卷宗。

我没去打扰趴在桌子上睡着的小芮,轻轻地拉开了窗帘。我发现现在居然是白天,窗外的风很大很凉快,而且没有烟味。我顺手关掉了空调,忽然觉得很饿,感觉自己能吞掉一头牛。但我没去吃饭,还在想这个案子。

双方家庭已经没有任何隐私可言了,这是我的第一个感觉。

不仅仅是夫妻双方的父母、兄弟姊妹被一一调查,李老师的同事、学生、她爱人的生意伙伴也都进行了详细地询问,调查甚至还扩大到了李老师的闺中密友、双方的小学同学、中学同学,甚至包括李老师的初恋男友。

最可怕的是李老师的爱人在李老师去世前一个礼拜在酒吧偶遇一个三陪女,然后在某酒店鬼混了3个晚上没回家的事都调查得一清二楚。三陪女的名字,酒店的房间号都查出来了。

真可怕。我下次要问问该死的小李是怎么把这条线挖出来的。他问得详细得可鄙,但这条线索很有意义。

窗外是远处的万家灯火,楼下黑色的树在阴暗里诡异地摇动。李老师的一生都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说这是一场豪门恩怨一点也不为过。但李老师并非出自豪门,事实上,她家境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有些贫寒。最开始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命运,她刻苦学习,高中毕业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师范大学。她的初恋就发生在那里。

李老师的第一个恋人是艺术系的男生,一个至今还很落魄的流浪艺术家。当然这是我一厢情愿的称呼,在卷宗里,这个职业被写作:“无业人员”。

初恋往往是没有任何理由的,李老师也不例外。她就是爱上这个男人了,甚至为他打了一次胎。她是在家乡做的这个手术,医院的病历可以证明。

这样的恋情是注定没有好结果的。所以李老师的闺密知道两人分了手后很是替李老师高兴,但李老师却不这么想,据说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很忧郁。

直到那次初中同学聚会。这时候,李老师后来的丈夫已经从当初一个貌不出众的毛头小伙变成了挥金如土家族企业的总经理。事情的发展快得让旁人难以想象,3个月后李老师声称怀孕了,马上要嫁给这个老同学。

李老师的闺密替她高兴。但她没有想到,这并不是一个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

结婚后的李老师阔绰了起来,开始给家人和好友们送一些价值不菲的礼物。但很多情况表明她并没有众人想象的那么光鲜,比如说,她自己身上的cd服装是a货,而她的海南马自达是在公司借钱买的,还办理了正式的借款手续——借条复印件就在卷宗里。

问题的根源似乎在她丈夫身上。李老师的丈夫的家族企业是本地纳税第一大户。名义上她的丈夫是企业的总经理,但实权还集中在当初创业的两老手上,他们还是公司的董事与董事长。更确切地说权力集中在李老师婆婆手上,她才是集团的董事长。

更让李老师闹心的是,公司实际的执行权在李老师的小叔子也就是她丈夫的弟弟手上,而公司的财务总监,就是她丈夫的弟媳妇。这足以说明婆婆并非不想放权,而是不想交给自己的长子。

她根本不信任自己的这个长子,从长子还在公司当业务员的时候起,他就经常交代不清楚公司的货款究竟到哪里去了。

李老师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家庭在家族的地位。她生了一个胖小子,而弟媳妇的肚子至今还不争气地空着。爷爷奶奶很宠这个孩子。

但是这一切并没有改变丈夫还是没有受到重用的事实,李老师后来试图自己加入家族企业,并多次向亲戚提出要辞去中学教师的工作。可婆婆坚决不同意,并在董事会上郑重表态,李老师辞不辞职是她的事,公司暂时不需要人手。

李老师的婆婆这么做也许有她更深层次的考虑,但李老师认为是婆婆不相信她经营方面的能力。于是,在婆婆表态后,她拿出了自己的两万块私房钱和人合伙开了个英语补习班。不幸的是补习班最后惨淡收场,李老师血本无归,遭到了婆婆的耻笑。

从此,李老师更不可能进入家族企业了。

还有一条线索吸引了我的注意。据李老师的闺密说,自从4年前失恋开始,李老师就患上了抑郁症,经常吃药,最近一次陪她看病就在案发前一个礼拜。

我犹豫地沉吟着,觉得还是什么都无法确定。自杀或他杀,两方面的可能都有,哪个也不能排除。李老师的爱人就是他杀的最大嫌疑人,显而易见的理由就是他在外面有女人。如果再加上这个家族涌动不息的财产争夺战的暗流,事情就更难说了。

但是自杀也并非没有可能。李老师并不幸福,原因有三:其一自己的丈夫不争气不说,还在外面寻花问柳。据李老师的丈夫说,他一个礼拜有3天不归家李老师并不知情,我觉得这根本是胡说八道。老公3天不回家哪个女人会不知道?我宁可相信李老师对自己的丈夫其实是已经哀莫大于心死;其二,我并不相信李老师和现在的丈夫见面后迅速发生了一段热烈的恋情,我宁可相信这是她在处于感情低谷时做的一个看似聪明的选择;其三,事业不如意,从各方面看李老师是有事业追求的人,但最后她却一无所获。

也许,这些就是她得抑郁症的原因吧?

我忽然可怜起这个嫁入豪门的女子。她活得还不如一个平常人。

虽然我早就看过案发当天的现场照片,但我还是和小芮来到了李老师家。从尸体位置看,李老师就是从这个窗户掉下去的。我忍不住往窗外那个正对着这个窗户的摄像头多看了几眼,小区物业为了节省成本,一直没有开过它。

我伸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墙壁上和一楼的雨台上有些东西,很可能是陈旧的血,过会要想个办法怎么去取点材,要能做个dna就更美了。雨台还好办,借个梯子估计就够得到了。三四楼之间墙上的那点血迹有点难办,三楼窗口上去太高,四楼又够不着。莫非今天我还得玩个杂技不成?管他的,船到桥头自然直,一会再去想办法。我又回头来看这个窗户。

“看出花来了没有?”小芮摘了手套,手上还提着个放大镜,笑盈盈地看着我。

“就快看出花来了。”我笑着说,“眼花。你那边怎么样?家具有什么发现吗?”

“拿得动的椅子基本上都有指纹,还有个凳子上有模模糊糊的足迹。”小芮皱了下眉头,“我觉得没什么意义。伟城也来看过了。家里人谁留了指纹都不奇怪,就算是外面人的,他们家社会关系这么复杂,也根本查不出是谁的。”

“嗯。”我漫不经心地答应着,头又伸出了窗外。

突然我心里一阵狂喜。还真被我看出花来了!铝合金窗框左手边朝外的一面有个指纹,还能清晰地看见纹路。

我和小芮对这枚指纹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因为没人跳楼会用狮子钻火圈的姿势,手脚不碰任何东西,直接从窗户飞出去。就算是体操王子想跳楼了也绝没有心情来一个侧手前空翻。

正文 第九章

小芮的身高和李老师相差不大,她已经比划过了,要上去不但要踩在窗台上,还得扶扶手才行。我们发现窗台是大理石的时候心里就是一喜,因为那简直是最佳的足迹承痕体。等发现上面真有个足迹的时候我们像拣到金元宝一样开心。

但老天却和我们开了个玩笑,可能是跳动的时候有个向后蹬力的缘故,伟城说足迹无法识别。他说无法识别的时候我就想起我那个手机,传说中的语音指令功能无论我说什么,它都用很标准的女音告诉我无法识别。我真的很想骂娘。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还有指纹。指纹的意义比套着袜子的足迹大多了。何况,这个地方平常就算是去擦玻璃,也不太可能碰得到。

要是李老师的就好了。我在心里祈祷。

可小芮从伟城那里拿回报告的时候脸拉得老长。我就知道坏了。果不其然,小芮告诉我指纹无法认定。

“什么叫无法认定,凭什么无法认定?”我有点语无伦次。

“就是无法认定。”小芮弯腰把报告夹了起来,板着脸跟我说,“指纹不全。我刚才去伟城那看了。虽然有两个特征点符合,但还是够不上认定的标准。要是留下的指纹稍微大一点就好了。”

我哭笑不得,老天再一次拿我们开了个玩笑。

过了半晌我突然问:“那就不能用排除法?”

小芮冷笑了一声:“伟城是个傻子吗?该排除的人家早排除了。李老师的丈夫,还有保姆。可你能把所有人都抓来验指纹么?不能认定还是不能认定。你自己看吧。”小芮把报告推给了我。

最后一个肥皂泡也“砰”的一声破了。

我们做完了尸体解剖。解剖台前,整个过程如同电影慢动作一样浮现在了我的眼前。深夜,李老师穿着睡衣缓缓地走近了窗口。她右手拉着左边的窗框,一只脚慢慢地站在了窗台上。她没有停留,又往前轻轻地跨出了一步。这一步很轻很轻,以至于坠落的过程中她的身体还和墙面发生了摩擦——三楼和四楼之间的血迹已经证实是李老师的。她脚朝下坠落着,裙裾在风中飘扬,直到撞击在一楼的雨台上。这个撞击让她姿势发生了逆转,她的头先着地,重重地撞在楼下花坛的水泥沿上。

美丽和生命在同一时刻被摧毁,半个颅骨飞出,脑浆四溅。我已经很难相信这个恐怖的尸体就是一个曾经轻舞飞扬的生命。但还没有完。她的脚打在花坛的灌木上,把灌木压得七零八落。灌木的弹力在这一刻严格地遵循了牛顿第三定律,她的身体被弹起,几乎做了一个180度的翻转,脚朝墙跟倒了下去。

我相信他杀的可能性并不大。如果是被人从高处抛下,人不应该和墙这么近。一个100多斤的物体,那要两个大汉,还要荡两次才能抛出。问题是,这个现场重建的结果,显然是建立在我相信指纹和足迹的确是李老师留下的基础之上的。

这个基础并不能被确定。我一阵烦闷。何况,谁也不能保证,李老师半夜忽然诗兴大发,站到窗台上看月亮去了。然后,背后有一只手轻轻地点了一下。

该死的报告要怎么措词呢?

我的脸一定有苦瓜那么长。

一晚上没怎么睡着,迷迷糊糊捱到天亮的时候,睡眼惺忪地就到了办公室。小芮早到了,龇牙咧嘴地不知道在干嘛。

“怎么了?”我莫名其妙。

“刚上班的路上去买苹果。门口老伯教我认哪只是男苹果,哪只是女苹果。买回来几个小小的男苹果,外表可爱,咬一口却酸得像是泼妇!”

“扑哧!”刚坐下端起茶杯的我把白开水喷了自己一桌子。

“这苹果也有男女?”我笑得抽了起来。

“当然!”小芮的眼睛睁得溜圆,“下面凸起来的是男苹果,否则就是女苹果,卖苹果老伯跟我说的呀!”

我一愣,不知道是老伯逗小芮玩,小芮当了真,还是小芮在逗我开心。正迟疑间,又听见小芮吸了一口凉气,愁眉苦脸地说:“牙全酸倒了,只怕连豆腐都咬不动了。”

我呵呵一笑,转脸正色说:“小芮,这个案件你怎么看?”

“要我看啊,”小芮还在倒吸着凉气,“以事实为依据这句话就根本靠不住。这事实是你看见了还是我看见了?”

我低下了头。这个念头我也有过,但是从来不敢这么明确地说出来。毕竟,那可是我国最基本的法律原则。

我还没说话,小芮又继续起了她的高论:“要我看,还是欧美的‘自由心证’原则有道理。很多案件都有正反两方面的证据:不然律师怎么替疑犯做无罪辩护?每个人都有个良心,凭着良心去辨明是非就是了——这就是我理解的自由心证。”

我苦笑了一下。小芮说的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按我的理解,以事实为依据这句话还阻碍了法科学的发展:比如说,现在要解决某个案件并没有公认的方法,那么我自己想出来的办法是能用还是不能用?要按“以事实为依据”那就是不能用,因为这个办法没有得到公认,但如果一直没有人第一次应用,它又怎么可能得到公认?不过事情并没有小芮说的那么简单。我们毕竟不是在欧美。就算我们凭着良心写一个“自杀可能性大”,所有人都会在理解时把“可能性大”几个字省略掉。更何况,外面的群众只怕不相信我们的自由心证。

我又开始替办公室的玻璃担心起来。

不行,我得去找老郑讨一个主意。

我又回到了老郑这里。这里的灯光并不明亮,气味难闻,老郑的咳嗽更是刺耳,可是每次在这里,我都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老郑还在剧烈地咳,把烟头摁进那个大肚能容的外带全家桶里。我的心抽动了一下,那个全家桶多半是老郑带外孙女去吃肯德基时留下的,听说他外孙女已经三岁了,可我一直都没有去看过,心里有点愧疚。

“该去医院看看了。”我看着老郑有些佝偻的背,再次感到了时间的无情。5年前,当我刚刚参加工作,老郑手把手教我的时候,他的精神面貌绝不是现在的样子。

“你找我不是为了这件事吧?”老郑又是一阵咳嗽。

“好几年单位体检您都没去了吧?要不下周单位体检我陪您去?”我看着老郑,心里有些不忍。

“我自己去。”老郑挥了挥手,“年岁不饶人啊!”他叹了口气。

“李老师的案子?”不一会,老郑又恢复了往日的狡黠,看出我的来意。

“是。”我忍不住一笑。

“你怎么看?”老郑还是想先听听我的看法。

“自杀可能性大。但这个报告发出去,后果很难预料。”在老郑面前,我习惯直来直去。

“我们搞技术的只管技术。”老郑皱着眉头摆了摆手,“我知道这个案件如果非要说是他杀,找个写小说的能给出n种想象。但问题是,现场有没有证据说明是他杀?”

我低下头,把整个案件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案情调查不能排除他杀,但是现场,我们的确没有找到他杀的直接证据。

“更何况,”老郑没有等到我回答就接着说,“定他杀是刑事罪名,更需要做到证据确凿,否则送检察院、法院也是白送。他杀只是一种想象,一种猜测,离证据确凿我看还差得远嘛!”

“可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老郑打断了。

“人人心里有杆秤。这杆秤怎么称就怎么办。谎言终究是谎言,它可能一时蒙蔽所有人,也可能永远蒙蔽一些人,但是却不可能永远蒙蔽所有人。”

我一愣,老郑的“人人心里有杆秤”和小芮说的“自由心证”很接近。

老郑又说:“搞技术的要有点硬骨头。我这几十年自己签过字的报告就从来没反悔过。这份报告我们一起签吧。”老郑的脸色有些严肃。

一股暖流在我心里激荡,心里感慨有老郑和小芮这样的同事真是自己前世修来的福分,但我嘴里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向老郑敬了个端正的礼。

报告发出的当天,小芮就在办公室的窗户上用透明胶贴了几个大大的“米”字,除了好笑外我也有点心酸。

这次局里处理这件事也成熟多了,马上通过本地媒体公布了案件真相。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事情并不以我的想象为转移。

那天家属来法医室的时候我不在,当时我去调查另外一个案子去了,那些事情我是听伟城转述的。

据说那天一大早家属来局里拿报告,看到我们的报告后十几个人气势汹汹地到法医室,没料到只看到个漂亮的小丫头,不禁也愣了一下,接着就问:“法医哪里去了?”

小芮头也没抬,静静地说:“我就是,你们有什么事吗?”

于是一场浩劫开始了。女人们开始哭闹,说法医既没水平又没良心,男人们则开始砸东西。

伟城知道坏事了,马上打电话向局里报告,小芮却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报告,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和她无关。

直到档案柜的玻璃被打破,在小芮的胳膊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泉水一样涌出来时,小芮也没动弹一下。

家属反而愣住了,整个房间安静得能听得到鲜血滴在地板上的声响。

这时候小芮站了起来,静静地说:“你们还没告诉我,你们有什么事?”

“我们要一个真实的报告!”一个声音在人群里喊道。

“真实的报告就在你们手上,至于你们相不相信,那是你们的事情。”小芮的声音并不大,却透着威严。

“你怎么这个态度?”一个老者的声音,已经透着点心虚。

“你认为我应该是什么态度?”小芮开始压抑不住火气,眼神像是要吃人。“你们一来,还没开口说什么事就开始砸东西,我凭什么对你们有好态度?”小芮的声音大了几分,“按照事实做的报告,已经在你们手上,要是不服气,门在那边,走好,不送!”

在场所有人被柔弱的小芮震住了,没想到一个小丫头口气这么硬。这时伟城叫来的帮手到了,他看见小芮滴血的胳膊吓了一跳,忙把小芮拖到医院缝针,家属见没了发火的对象,只好悻悻地走了。

我不知道如果那天我在现场,我会做何反应。理智告诉我应该柔和点,不要激化矛盾,但我不能保证火气一上来了我会怎么样。

还在做医生的时候我就有个外号叫“张一脚”,当我要抢救病人时,心电监护关在房间里拿不出来,我对门就是一脚;骨折病人夹板被锁起来了,我对着柜子也是一脚。最后,护士长主动提出是不是找个漂亮点的护士和我搭班,我会火气小点。其实我也奇怪为什么平常文质彬彬的我每到那个时候就这么不理智呢。

李老师的事并没有以家属大闹法医室而结束。有天周末,我和小芮恰巧有个案件在办公室加班,李老师的家属就在单位门口摆了一个台子,说是要搞万人签名上访。人越聚越多,单位门口很快聚集了上千人,就连马路两边楼房的天台上也都站满了人。

所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更不要说这上千人了。站在天台上笑逐颜开,指指点点的,那是看热闹的;走到家属台子上签名的那更是什么人都有,其中不乏容易激动的知识分子、心软的女人,不过最多的还是穿着不同工厂制服的外地工人。据说李老师婆婆的工厂为富不仁,克扣工人那是家常便饭。但在人群里跳梁指挥,大声煽动群众进攻公安局的人不是去年才刚刚刑满释放的惯盗李鸣熙吗?

胳膊上还缠着纱布的小芮冷眼看着楼下,好像隔岸观火一样——那天在医院,她可是被缝了17针,伤口足足有10多公分长。我看形势不对,急忙打电话向王局汇报情况。

不到30分钟,防暴警来了。迷彩大卡“吱”的一声停在人群边上,防暴警哗啦啦地下了车,然后齐刷刷地跑步前进。

喧闹的声音立刻平息了下来,人群开始向大门两边疏散。但短暂的平静很快被李鸣熙扔出的一块石头打破了,接着砖头、矿泉水瓶、土豆、大白菜,雨点一样飞在防暴警手中的防暴盾上。

看防暴警没任何反应地躲在防暴盾后面,李鸣熙来了精神,跳着往前冲,挥舞着棍棒越过盾牌去打武警。人群如同汹涌的波浪一阵阵地往前涌,武警们也没有后退,双方对峙着。人群中冲在前面的人被挤得动弹不得,一个看热闹的妇女也被裹挟了进来,鞋子被挤掉了,女儿也不见了,她哭着喊着女儿的名字。

人声鼎沸,后面的人并不知道这一切,还在不断地往前拥。眼见女人的脸色渐渐乌紫,哭喊的声音也越来越小,站在前排的武警战士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犹豫间盾牌阵就出现了一个缺口——那个女人被最先挤过了人墙。

我听见站在后排的武警指挥说:“撤退。”

我不知道这件事该责怪谁。我们没做错什么,我也相信参与的群众中99.9%是凭着善良、公允和正义的心来做这件事的。

但第二天我们回到局里,只见整个办公楼一片狼藉。小芮的办公桌被人从楼上扔了下来,东西撒了一地,就连楼下大厅影壁上“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也只剩下一个“人”字孤零零地挂在上面。

小芮和我站在影壁前,看着地上七零八落的金光大字,心里满是委屈和愤闷。我忍不住一拳挥在影壁上,最后一个“人”字也禁不住这下震动,“咣当”一声掉了下来。

我和小芮郁闷得好几天都懒得说话。直到有一天,办公室出现了一只“小强”。

估计小芮和“小强”上辈子有仇。每次一看到“小强”,小芮都会不遗余力地誓死追杀。可是这次刚追到墙角,小芮惊呼一声:“蛔虫!”就退了回来。

蛔虫?我一愣,不可能啊,蛔虫寄生在人体,体外是不可能有蛔虫成虫长期生活的啊!

“嗨!这不是蚯蚓吗?”我把虫子拎了起来。

“拿远点!快拿远点!”小芮跳到了板凳上,两只眼睛瞪得就像惊恐的藏羚羊。

小芮把任何长虫子都叫做蛔虫,估计跟有次在解剖中意外发现蛔虫受到了刺激有关。

说实在的,小芮不容易,像她这样的花季少女,有谁愿意一天到晚跟死人打交道呢?

我把蚯蚓拿出去,埋进花坛。走回房间的时候,我笑着说了声:“安慰滴抱抱。”

小芮也回了一句:“安慰滴抱抱。”

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在想,身边有个小芮,是不是因为上天知道我的妹妹远在他乡呢?

我的心情渐渐轻快了起来,思绪又渐渐回到了李老师那件案子上。

抛开案件发生的纷繁复杂的社会背景,这起案件的根子还在李老师当年对婚姻的选择上。爱情和面包本来就像人走路的两条腿,哪个都不能少。有爱情没面包这份感情不能长久,但若为了面包不要爱情,发生悲剧也是迟早的事。

爱若太轻易,便会轻如鸿毛易于飘逝;恨只有刻骨,才会重于泰山难以忘怀。

关于爱情的思考倒是给碎尸案提供了一点点思路。我越来越相信凶手对女性有着某种仇恨。说不定剥脸皮就是“不要脸”的象征。如果沿这条思路想下去,对一个男人影响最大的女人,无非是母亲,爱人,也许再加上女儿,如果他有的话。

他有着怎样畸形的母爱?他和女性有着怎样不堪回首的过往?要知道“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惧,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惧”。如果我没有猜错,他是由爱生恨,从此走上极端的复仇之路。莫非他当年也有一个没有面包的爱情?我不敢确定。

正文 第十章

冬去春来,又春归夏至,离第一起碎尸案已经过去整整半年了。案件还是没破,但和案件相关的道理却被我悟出不少。

以前,有新案件来我会反感,觉得这和碎尸案无关,会分散了我的办案精力,但现在我渐渐地明白,这就好比西游记里面的九九八十一难,除魔降妖看似和西天取经毫无关系,但你没经过那九九八十一难你就到不了西天。何况这些杂七杂八的案件的侦破,一方面勉强还算得上除魔卫道,另一方面在这些案件中获得的感悟,或多或少也能帮我整理思路。

但唐僧西天取经再苦再难,他至少知道该往西边走啊!我连凶手在哪个方向也不知道,看来我连唐僧也不如呢。我抿着嘴自嘲地笑了。

“浩哥也学会了一个人没事偷着乐啊,不厚道哦。别乐了,漉江12号码头碎尸案!”是小芮的声音。

“真的?假的?”我一时没搞清楚小芮是不是开玩笑。

“你看这说真话就是没人信,做人咋就这么难咧?”小芮笑盈盈的,根本不像为难我的样子。

“谁让你有前科来着?你拿我开涮的时候还嫌少了?”我强词夺理。

说完,小芮和我都嘿嘿一笑,整理好工具箱就一起往外走。

我和小芮算是漉江12号码头的常客了。弯曲的漉江在这里拐了一个几乎90度的弯,12号码头就刚好在这个拐弯的下游。12号码头有些冷清。当初的建造者估计是想利用转弯后河水流动缓慢的特点停泊一些吨位较小的船舶,因此码头不大,一共不到50米长,码头上也只有两个8吨的吊臂。近些年货物运输逐渐集装箱化,这个码头几乎就废弃不用了,但我和小芮每年倒是要来光顾个十来次。

发现尸体的是个钓鱼的老头。河水流动一缓慢,必然把上游带来的泥沙淤积在这里。12号码头上游淤积的泥土黑得发亮,只可惜是块烂泥地,没人开垦出来种庄稼,但野生的芦苇和杂草却长得十分茂盛,据说这一块地方钓的鱼也特别肥美,所以钓鱼的人倒不少。

小芮嘴里叼着一根芦花,不一会又吐出来拿到手上划着圈子,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说这块地方的鱼特别肥会不会是因为经常有……”

我恶心得快要吐出来,立马生硬地打断了小芮的话,并决定从今晚的菜谱中取消清蒸鳊鱼。

“这有什么?我们徒具神明的外表,最后也必归于尘埃。与其化为尘埃,还不如进入食物链无限循环,让自己发挥更大的作用……”

小芮在进一步阐述她的生命哲学,我的头有点大。小芮对生命和死亡一直很淡然,不知是初生牛犊不畏虎,还是法医工作让其对生死大事过早的超脱?

没容我多想,水上分局的小李就把我们带到了现场。尸块还在水上漂浮着,在芦苇的掩映中依稀看见白底碎花裙漂动的下摆。

我咬了咬牙,谁让我是法医呢,对小芮说了声“下水!”就开始卷高自己的裤腿,笑容中很有些凄然和狰狞。

“凭什么总是你去?”小芮高高地扬着头,双手在脑后把自己的长发挽成了一个发髻。

她一边卷裤腿,一边对我说:“比,看谁快!”

我们像孩子一样冲向了河水,去的路上还笑声阵阵,水花欢腾,仿佛我们冲向的不是一堆腐尸,而是一簇鲜花。可回来的路上就没那么轻松了,这回尸块没分得那么小,就是简单地被人砍成了两节,我拖着一只脚,小芮拖着一只手,本来各拉着一块尸块走路就很吃力了,加上河底的淤泥又滑又粘,令我们每拔一次脚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我的脚步逐渐沉重起来,小芮的喘息声也越来越重,为了减小阻力我们不约而同地侧身行走,活像两只拖着食物的大螃蟹。

想到螃蟹我不禁莞尔。我知道有人把法医比作乌鸦,因为我们只在有死亡发生的地方出现,而我觉得法医更像是螃蟹。人们对螃蟹的印象一向不太好,横行霸道、无肠公子都是对螃蟹的贬称,但如果你熟知生物特性,就会知道与其凶恶外形不一致的是,螃蟹并不杀生,它们在水底掘穴而居,平日里吃的食物不过是腐殖质和动物的尸体。如果没有螃蟹的辛勤劳动,人们心目中最美丽的阳光沙滩不过是到处横躺着腐尸、气味奇臭的天然殡葬场。

在坚硬的外壳下,我们都有一颗柔软的心。

夏日的河水让尸体腐败得厉害,我们就在僻静的河滩完成了解剖。这种情况下我们要是把尸体拉回警队,几个月耳根都会不得清净,那帮家伙定会骂我们害他们呕吐。

“指纹怎么取?”小芮看着尸体,眉头拧了起来。

我已经戴好了手套,却没急于下手。小芮说的的确是一个问题。对待无名尸体,各种对查证身份有意义的特征我们都要特别留心。可被害人双手的皮肤由于在水里泡的时间太长,好像手套一样几乎掉了下来,没办法取清指纹。不仅如此,如果要写寻人启事,如何描绘容貌、体态都是问题。由于腐败气体充溢整个尸体,被害人肿得跟个气球似的,哪里看得出体貌特征呢?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吧。身高最好解决,分别记录下两段的长度回去做个加法好了。看得出尸体上的伤口不是螺旋桨打的,我们上个月就遇到过一次这样的事,死者酒醉溺水死亡后又不幸被过往船只的螺旋桨打成了两截。

我想了想,在被害人的下颌骨后面做了一个长长的美容切口,把腐败气体放了出来,虽然不可能和原来一模一样,但是被害人大致的脸部轮廓还是出来了!

剩下的就是指纹,在小李惊诧的目光中,我干脆把死者的“手套”取了下来,戴在了自己手上!

坐在办公室已经有半个小时了,我还是能嗅到存留在鼻腔里的腐臭味。我一连抽了两根万宝路也没驱走那可怕的气味,自己倒是被呛得连连咳嗽。我正在想我是否出现了幻嗅,小芮走了进来,手上拿着干毛巾,甩着发梢的水珠。

美女出浴图可不是随时有机会欣赏的,我正笑盈盈地看着,却见小芮把发梢拿到了鼻子尖,闻了闻,然后脸色大变:“死了,死了,还是这么大气味,回去老妈一定又要骂人了!”

我哈哈大笑。在小芮的怒目相视下,我好不容易忍住笑,问:“试过橘子皮了吗?”

“刚才用过3遍了啦!”小芮声音里有点哭腔,“还是一点用也没有!”

我真不地道,小芮快哭了,我的心里还在笑。其实警队不准留长发,但是小芮死活也不肯剪掉头发,局长也拿她没一点办法。

说曹操曹操就到。我心里正想着王局,他就跑到我们法医室来了。

“今天的情况怎么样?”王局单刀直入。

我迅速组织了一下语言,咳嗽了一下准备开腔,眼角却瞥见小芮在手忙脚乱地把头发盘起来往警帽里塞。

我忍住笑,开了腔:“溺水相关检查最快明天上午可以出结果。尸体腐败严重,凭肉眼无法分辨身上的几处严重损伤是生前损伤还是死后形成。但以全身失血情况看,颈部锐器伤致死可能性大。可能是死后抛尸入水,生前入水可能性不大。”

我的眼睛瞟了瞟小芮,看她有什么好补充的。

小芮沉吟了一下,说道:“死者身上的服装为我们判断尸源(注:死者身份)提供了一些线索。那条白底蓝色碎花百褶裙样式是十多年前的了,城里的女性不太可能穿那样的裙子。但那条裙子质地很好,说不定是城里亲友觉得过时了送给她的。”小芮稍微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死者子宫颈口是已婚经产型。这起案件说不定很快会有人报案。”

“好!”王局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

找到尸源无疑是破案的关键性一步,看到破案有希望是个警察都会高兴的,而且前一段连续的杀人碎尸案实在是给每个人太大的压力了。虽然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我们尽可能地封锁了所有消息,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还有那么多发现尸块的群众,现在这件事已经是街头巷议的爆炸性话题了。如果媒体也推波助澜的话,那真的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王局端了端警帽,说道:“尽快确定案件性质。所有的后续工作都要等到你们确定是意外落水还是他杀再干。你们身上的责任不轻啊!查证身份有什么好点子随时找我,这个案件我们要不惜代价尽快告破!”

王局最后几个字加重了语气,我赶紧看着桌子,以为自己的办公桌又要遭受一下意外打击了,可王局的巴掌却没拍下来,只是严肃地看了看我们就走出了法医室。

王局一走,我也坐了下来。如果我猜的没错,这起案件无论是死亡原因还是作案手段和前面几起实在是太不一样了,死者不是被掐颈死亡,碎尸手法很不熟练,没有被剥去脸皮,死者服装也还在,但谁也说不清这是凶手故布疑阵,还是疑犯另有其人,说不定他忽然转变了作案手段也不一定。

看来这是老天在侦破碎尸案道路上给我们布下的一个局。

那就见招拆招,见局破局吧。我在想。

溺水相关检查很快就出了结果,果然不支持生前入水。但事情却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顺利。一个礼拜过去了,我们也没有接到一个符合情况的报案。大家的心情都开始急躁起来,根据统计数字,案发后半小时以内报案的破案率将近九成,3天之后报案的破案率迅速降到六成左右,1个月后报案的破案率就少得可怜了。

无情的时间似乎是案犯天然的帮凶,它会毫不留情地吞蚀掉与案件相关的一切证据和线索。犯罪就已经够邪恶的了,偏偏还有这样一个不可战胜的帮手。每每想到此节,我只能无奈地苦笑,觉得做法医简直就是和风车作战的唐吉诃德。

等不来就主动出击。悬赏通告已经布满了大街小巷,碎尸案通告马上变成了街头巷议的爆炸性话题。但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化压力为动力吧,这是王局经常宽慰大家的一句话。

为了公告上的那张照片我和小芮都花了不少心思,在电脑上我们尽可能用poshop复原死者生前的模样,小芮干脆买来了和死者身上一样的布料,在裁缝店依葫芦画瓢做了套一模一样的裙装,还找了个身材大致相当的模特穿了这套衣服拍照,然后在电脑上做了个“换头术”。我们不知道熟悉死者的人能不能一眼认出这张拼凑起来的全身照片,但扪心自问,我们已经努力做到了最好。

我们把布告随身带着,外出办案一有机会就找当地人询问是否认识受害人。一次次的碰壁是会让人情绪低落的,渐渐地小芮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测是否准确。每次空手而归时,我都看见小芮紧咬着自己的下唇。

我很明白小芮的这种心情,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又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也许女人的孩子早就不在人世,说不定她身上的衣服也不过是凶手故布疑阵之举。不到水落石出的那天,这种对自己的怀疑,会一直伴随着我们。不过现在我却必须若无其事地鼓励着小芮继续沿这条路走下去,在真正碰壁之前。

其实去月落垟的时候我们根本没抱任何希望,上次我们已经问过当地派出所了,派出所的同志都说没见过这样的人,一定不是他们辖区的。

这回我们是去办一个治安案件,顺便找村委会主任问问女尸案。村主任看看照片摇了摇头,村主任的老婆却在一边大呼小叫了起来:“这不是我们村的小英吗?”

我心里不禁一紧,转眼好好打量了一下村主任的老婆。毫无疑问这是个心直口快的主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惊讶、担忧和害怕交织在一起毫无遮掩地表露在了她的脸上。从眉眼上看,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只可惜岁月悄悄地把年轻时粉嫩的脸色变成了粗糙的黑里透红,眼角的皱纹和松弛的脸庞掩饰不住岁月的沧桑。一件领子周围有镂空绣花的棉质内衣标志着她还有爱美之心,但脖子和肩部的肥肉却不知趣地把衣服的前后片抻开了几道口子。

我还在心里感慨着红颜易老,村主任却恼羞成怒地吼了起来:“头发长见识短!你知道什么?小英不是和老公一起走亲戚去了吗?胡说八道什么?”

村主任老婆的声音马上小了半截,嘴里不知在嘟囔些什么。看来这村主任不仅在村里是说一不二的主儿,在家里也牢牢占据着领导地位。

我笑着拉开村主任往里屋走,嘴里热闹地聊着家常,眼睛却给小芮使了个眼色。不愧是多年合作的伙伴,小芮马上心领神会地拖着村主任的老婆往屋外走。

找话和村主任说不是件太容易的事情,更糟糕的是我本来就话不多,村主任更好像是个没锯开嘴的葫芦。不到半小时,我的手心已经开始出汗了,正在琢磨着把天气和收成的话题聊完了我下面该找点什么胡说八道一下,眼角却瞥见小芮拉着村主任老婆的手走了回来。她此刻的出现简直是天降救星,我一边急忙往屋外走,一边在心里琢磨着为什么女人一见面不管认识不认识就会有这么多话说呢?要不是小芮笑盈盈地给村主任夫妇挥手再见,我完全忘了走之前应该给村主任打个招呼。

走到僻静的村口,我迫不及待地问小芮情况怎么样。小芮皱着眉头,说从村主任的老婆那里了解的情况很矛盾。对方说小英和老公孩子一起回老家好几天了,照片上的五官模样也不是很像小英,不过那条裙子很眼熟,脸盘也感觉差不离。

我陷入了沉思。这种情况我们是屡见不鲜了。记得有一次一个歹徒冲进餐馆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餐厅老板连刺三刀,后来警方向当时在吃饭的两个食客和三个工作人员了解情况,五个人对歹徒服装颜色的描述有六种(其中一人的描述前后不一致),一时间在警队传为笑谈。

我们无法去责怪任何人。由于紧张、惊愕等情绪干扰,大多数人对突发事件的记忆是不准确的,而这种短期记忆消失的速度又远比我们想象得快得多。哪怕是把仅存的记忆用语言表述出来,不同的职业、教育背景都会对这种表述构成影响:体力劳动者的描述往往失之于简单,96脑力劳动者又过于自信地把补充想象当做了事实。所以,去芜存真往往是调查者的一项基本功。

我觉得这种归纳推理的过程和做医生十分相像:各种主诉、检查、体征,相关的不相关的,可靠的不可靠的混杂在一起,如何辨别除了学识外,敏感的直觉也是必不可少的。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次有戏。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村主任老婆所说的一切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听说回老家去了那就是不在喽;五官不像是有可能的,我们的复原未必十分准确;女人对裙子是不会搞错的,这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心;脸盘差不离说明我们当时的美容切口还是很有用的……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正沉思间,小芮说道:“提到小英老公的时候,村主任老婆的脸色很奇怪,似笑非笑的,好像还有点不屑,具体问她又不肯说了,只说见了就知道。”

老公?我长出了一口气。不奇怪。夫妻相残我们见得太多了。不过在确定这一点前,我们要搞明白,死者到底是不是小英。

要想搞清楚这个问题,最好是直接到小英家里去看看。我们出了村,拐到当地派出所寻求帮助。值班的恰巧是小朱,人很熟了,没寒暄一句就直接切入主题。一提到小英的老公,小朱就不怀好意地鬼笑着,对我说,她老公是个“0”。

小芮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我却忍不住“扑哧”一声乐了。

正文 第十一章

难怪村里人提到他的脸色会古怪起来。所谓“0”和“1”,那是男同性恋圈子的自我称呼,喜欢扮男性的是“1”,喜欢扮女性的是“0”。这种集中了远古象形文字优势和现代数码时代特征的出色创意绝对有让人过目不忘的功效,远比中央台的什么十佳广告强太多。

笑声刚落,我又疑惑了起来,这小英的老公不是连孩子都有了吗,怎么会是男同呢?据说性对象构建错误应该是在青春期性欲朦胧阶段形成的啊!是不是小朱搞错了,小英的老公只是打扮有点女性化呢?

我稍稍表示了一下我的怀疑,小朱就一脸不屑地说:“没错呢。他的‘爱人’是谁全村都知道。农村人结婚早,他今年不过二十六七,到这个年龄才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很奇怪吗?走吧,我带你们去他家看看!”

我们跟着小朱三转两转就来到了小英家门口,小英的老公果然不在家。于是小朱到邻居家了解情况,我和小芮则在小英家周围转了起来:房门紧锁,后窗也没破坏的痕迹,没发现什么古怪。但是从前门旁边的窗户看过去,门口地面上有一大摊暗色,垃圾篓也翻到了一边,拿手电照过去,地面上果然是血迹。

就是这里了。小芮和我对了一下眼色。

如果是在以前,我会一脚把门踹开。当医生的时候,有次一个危重患者心脏停搏,但起搏器却被锁在了库房,护士一着急想不起钥匙放在哪儿了,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脚踹开了房门。当时在场的病人家属和护士都蒙了,怕是谁也没见过这么暴力的医生。虽然那个患者最后还是离开了我们,但我不后悔,因为,我尽力了。

如今我不会再踹房了,不仅仅是因为我成熟了,还是因为我们面对的是法律。哪怕再有怀疑,现场勘查也应按照它应有的程序进行。

小芮看穿了我的心思,已经在向王局汇报了。我在心里温柔地笑着。多好的女孩子。灵魂中她已渐渐地成了我的妹妹,这个念头虽然我们都从未提起过,但无疑已经成了彼此心灵的一个默契。

“王局怎么说?”刚才一分神,我没听清小芮和王局的谈话。

“他不同意马上搜查。他让我们尽快联系到小英的丈夫,请他协助调查。怎么会这样?”小芮也是一个急性子。

我能理解王局的决定,他的考虑是全面的,万一地上的血是动物血,那我们怎么收场?

我们只能等下去。

那天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小英的丈夫。小朱几番周折终于联系到了他,他和孩子还没到家就被“请”进了派出所,接着就来殡仪馆认领尸体。虽然我早已做了心理准备,但亲眼见到一个男人也能这样摇曳生姿地走路,我还是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并不掩饰自己的同性恋取向,这挺奇怪的。同性恋在国内并未受到广泛的认可,特别是在观念相对保守的农村。曾经轰动一时的武汉长江大桥爆炸案就发生在情人节,主人公竟然是一对生活在农村的男同性恋。从遗书上看他们就是试图用这种方式向世人宣告他们也有相爱的权利。虽然我不能容忍他们殃及无辜的偏激方式,但也同情他们所受到的歧视。他们受到的歧视与最后选择的过激方式,两者之间无疑是有因果联系的。

我脑子里想着这些不相关的事,嘴里却在公事公办地问着标准问题:

“哪天离开家的?”

“两个礼拜前,23号那天。”他显然记性不错,或者已经仔细回忆过这些问题了。

“还能具体点吗?”我问。

他想了一会儿。“那天中午我带着孩子离开家,是在镇上长途汽车站坐的汽车。”

嗯。长途司机对他应该能过目不忘,我在想。

“你是去干什么,小英是和你一起去的吗?”

“没有,小英在家。我是到城里亲戚家打听哪里能做变性手术。”他扭了扭腰说。

我愣了一下。想做变性手术说明他从根本上否认自己的天然性别,这说明他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同性恋,而是易性癖。

“小英知道你打算去做变性手术吗?”我很有些诧异,因为我不认为会有女性能轻易接受自己丈夫变成一个女人的事实。

“知道。”他的声音里面有点自豪,“我们都商量好了,以后以姐妹相称,一起把孩子拉扯大。”

靠,这个世界还真是无奇不有啊!我忍不住想就算你们能这样过下去,畸形的家庭对孩子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呢?

“为什么孩子没和小英在一起?”我用个手势加强了自己的语气,“我的意思是说带个孩子在路上不是不方便吗?为什么不留在家里?”我感觉自己有点像是在找碴。

“孩子想去城里看新鲜,我就带他来了。”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我有点惊讶,看得出他和孩子父子情深。这一点他和正常的父亲并没有什么不同,从他嘴角的微笑我看得出他和孩子有了段不错的经历,这次的出游对他和孩子一定是充满了新奇、兴奋和快乐的。

惊讶之余我又自嘲地笑了。他们的性取向有问题不等于他们不能有正常人的感情。

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其实我不该对他的性取向这么感兴趣,这完全属于个人隐私,但由于他和小英的夫妻关系,我不得不问。

既然他不掩饰自己的性取向,我就单刀直入吧:“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我不知道他对性取向这个词会做何反应,所以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手势。

“很早我就发现自己喜欢男人了。”他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说,“只是一直不敢承认,想要改掉自己的‘毛病’。”

我在心里说,嗯,心理学关于易性癖形成的理论看来是对的。而他试图改掉自己的“毛病”,反映了个人意图和社会规范不一致时的挣扎,这说明他还是在乎别人的看法的。

我笑了一下,问:“那你和小英是怎么办的?”我看着他的双眼两手摆了个同时左偏和右偏的手势,如果旁边有个心理师,他会知道我并不好意思问这个问题,但好奇心作怪让我急于知道答案。

“我把她想象成别的男人。”没想到他却没有一点不好意思。

“小英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正色道。

“很久了。”他的声音稍微沉了一下,“现在我们相处得很好,夫妻嘛,一起搭伙过日子罢了。”他的声音旋即又恢复了正常。

理智告诉我他的故事并不可信。小英和他能如此宽容地处理这件事的可能性有多大呢?我想不是每个女性都能接受自己爱过的丈夫变成女人这件事情的,何况还要一起去面对那么多的社会压力以及实际问题,更巧的是他一出门小英就出事了,这里面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但从感情上,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他。

“嗯,走吧,我们一起去那边看看。”我的手指了一下停放遗体房间的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殡仪馆的走道总是显得那样的幽暗和漫长。我们的鞋子敲击在光滑的大理石,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虽然死亡不是我造成的,但我总觉得自己是带去坏消息的恶魔,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喊让我的心隐隐作痛。

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幽幽地说了一句:“我不过是一个关在男人身体里的女人。”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我心里却是一惊。这个时候他为什么还在想这个?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句话?莫非他想向我说明什么?

我的嘴动了动,却一句话也没说,心里感慨万千。有谁不是关在自己身体里面的囚徒呢?如果没有这个孱弱而贪婪的外壳,这个世界因为贪婪和冲动所产生的血腥和残暴也就都可以消失于无形之间了……

曾经听到有人说过,法医是和死者对话的人,其实我也很喜欢“每一滴鲜血都会说话”这个说法。在常人眼里没有什么比血液更能代表血腥和残暴了,但在我们眼里,每一滴血液的位置和形状甚至气味都在诉说着一个无言的故事。

此刻我就站在小英的家里,眼前突然幻化出了当时发生的一切。小英很可能认识凶手,因为她听到敲门声开了门,但也许是话不投机,她用身体堵住了凶手继续进入房间的路。凶手发现达不到目的,凶性大起,用随身的刀具向小英的颈部划过去,他用力过猛,刀尖挥到了门后的墙上。鲜血从颈动脉喷涌而出,飞溅在墙面,滴落在地面。

见到鲜血迸溅出来,凶手似乎愣了一下,没有迅速躲避。在他站立的地方,墙面上,血液的喷溅出现了一个明显的缺口,我们管这种情况叫“鬼影现象”,缺口的血迹多半是溅到了凶手的裤子上被带走了。小英倒地后,血仍然在汩汩地流淌,在地面形成了极大的一个血泊,门口的那摊暗红的血迹,让我知道那就是小英魂飞天外的地方了。

凶手一怔之后,从小英身上跨过,鞋尖不小心踢翻了放在门口的垃圾篓。他似乎在寻找什么,我猜多半是值钱的东西,因为他急躁而慌乱地翻动了所有的抽屉,把不少杂物都翻到了地上。我相信分尸的地点也就在屋里,因为房间中间还有一摊血迹。

等我回过神来,看见小芮在垃圾篓上提取血迹,我正想走过去帮个忙,小芮已经起身了,动作有点踉跄,手也撑在了腰上,表情很有些痛苦。

“怎么了?”我想去扶她一把。

小芮挥了挥手,表示没必要搀扶。“好几次了,没关系的。”小芮嘴里说没事,表情还是很不自然。

“要不去看看吧。”我说,“弄出个腰椎间盘突出什么的也不好。”

小芮佯怒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

我犹豫了一下,不好再问下去了。女孩子腰痛的原因很多,有些是我这个大男人不方便问的,我只好闭嘴不提。

但后来回忆起这件事,我对自己当时的粗疏和大意后悔无比,因为,那次毫不起眼的腰痛就是小芮所有不幸的起点。

正文 第十二章

回到局里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当得知中餐食堂做的是小鸡炖蘑菇时,小芮的表情痛不欲生——小鸡炖蘑菇是她的最爱,就算休班,只要单位有这个菜,她也会不远万里地赶过来。小芮只好拿着两包方便面一边往伟城的实验室走(伟城那里有电炉),一边唉声叹气了。谁知祸不单行,面条还没熟,案情讨论会就要开始了。

这起案件的受害人只有一个,算不上“重大”刑事案件,到会的基本上就是局里的人,规模虽不像有些案件省里的专家呼啦啦坐了一大排那么宏大,但气氛也绝对称得上严肃。鉴于连续不断的杀人碎尸案弄得人心惶惶,王局还是亲自挂帅督办此案。

各方面的调查结果在这里汇总。邻居反映小英丈夫走的第二天晚上11点左右曾经听到过一些响动,但当时谁都没在意,后来没见到小英了;指纹组在翻动的家具等处提取了不少指纹,正在和小英的家人以及小英本人作比对排除;从小英的丈夫后来的口供中了解到小英家里可能失窃了一笔钱,数额不大,大概就三四百块的样子。

我正在认真听着发言,眼角的余光发现坐在旁边的伟城鼻子使劲抽动了几下。我下意识地也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发觉一股浓烈的焦臭味正在迅速地蔓延。

坏了,我马上给对面的小芮使眼色,可这家伙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我使了几次眼色她也没看到,我只好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踢了她一脚。这家伙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拼命用手遮着嘴向她做“糊了”的口形,她这才惊觉起来猫着腰小跑出了会议室。

这个小插曲给大家带来了难得的轻松,只有王局不动声色,咳嗽一下让大家接着发言,不过我估计他肚子里的肠子多半也在迅速地打结。

大家跟我的直觉相似,都觉得不太可能是小英的丈夫作案。小英的丈夫是个很聪明的人,就算要杀死小英也完全可以乘其不备,似乎没必要弄这么大动静,而且长途车司机也证实小英丈夫的确搭车离开了小镇。如果说是流窜作案,只能用太巧了形容:第一,要恰巧在小英丈夫刚出门时,凶手就流窜来了;第二,还要小英毫不防备地打开门,这在孤身在家的女性身上可能性不大,每到这时她们总是特别紧张和注意自身安全的。

这样一来,侦破力量就集中在附近地域有前科的人身上,特别是因为吸毒、赌博最近手头紧张的。小朱最了解这方面的情况,他提供给我们几个符合条件的摸查对象。

现在暂时没我们技术中队什么事了,要等到刑警们有了收获才又该我们出场。我刚才说过了,疑犯作案时穿的裤子上应该有血迹,就算洗过了我们还是可以通过化学方法查出来。还有就是指纹,这两项中,随便哪一项坐实了就可以钉死嫌疑人了。

回到法医室,小芮正在拼命地刷洗着糊掉的不锈钢碗,脸上很是气恼。我打算活跃下气氛,故意问:“面里加鸡蛋了吧?”

“你怎么知道?”小芮果然被我的问题吸引住了。

“蛋白质烧焦的臭味哪里能和淀粉一样,哈哈,还做法医的呢!”我大笑起来。

一眼瞥见了小芮桌上摊开的笔记本,我忽然明白小芮低着头是在干什么了,她给王局画了一幅漫画,漫画里的王局吹胡子瞪眼睛,还是一副古代武将的打扮。我笑得弯下了腰。好个开心果,没了小芮我们不知道会多乏味。

没出三天事情果然就有了结果,一个因为盗窃关过几年的惯犯进入了我们的视野,好几年前他还没坐牢的时候,老婆就因为他偷鸡摸狗的坏习惯和他离了婚,据说最近他打麻将打得很凶,也输得厉害。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在麻将桌上呢,这家伙已经连续作战一天一夜了。

没老婆的人就是可怜,别说家里像个狗窝了,就连那条带血的裤子也只是被他揉了揉就丢在了床脚。这下可抓了个正着,比对结果一确定他就被正式逮捕了,可后面的审讯却出了问题,他说自己没有作案时间,小英遇害时他正在打麻将。这可是一个很好的理由,至少有三个证人证实他那天的确是在打麻将,而他一口咬定裤子上的血迹是前几天看杀猪的时候溅上的。

预审的同志着急了,跑来问我们的实验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死亡时间不对。

我很明白他着急的原因。逮捕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它有着严格的程序,除了公安局还必须经过检察院的批准,一旦抓错了人绝不是随便打几个哈哈就可以过去的事情。但是说放也绝没有那么轻松的事情,如果放错了,更是放虎容易捉虎难。这上下不得的尴尬可想而知。

但我倒没那么担心,那家伙说裤子上的血是猪的只能去哄鬼,他裤子上的血和小英头发发囊dna的符合比例超过99%,这要是会错,和我在街上突然看到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一样不可思议。

即使是这样,案件也绝不能留下没有作案时间这么大一个疑点,不然,很可能会被检察院打回来的;或者到了法院会因为证据不足,当庭释放嫌疑犯。让嫌疑犯逍遥法外不说,他还可能随时反咬一口要求国家赔偿,事情到了那一步就算背运到底了。

我相信凶手就是他,可我也相信预审的同事没有搞错。杀人碎尸这事可不是三五分钟就能办好的,要是他半路出去杀人碎尸,陪他打麻将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这该如何解释呢?我不知道。

看来这老天布下的大局我们破了,没想到他在里面又套了个小局,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我感慨道。

如何破局?我一时茫然无措。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天我在跑步机上跑着跑着,突然就有了主意。

一个小时后,我和小芮到了小英家的门口。我把手表摘下来递给小芮,说了句“计时!”就开始跑。

农村的路不平,跑起来有些费劲,有过慢跑经历的人都知道调整步伐比跑步还浪费力气,这路不平你就不得不随时调整步伐和频率,所以回来的时候我额头上已有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小芮没明白我在干吗,笑着问:“浩哥,今天怎么跑这来健身啊?”

“去,用了多少时间?”我问。

“6分钟多一点。”

“嗯。”我马上喜笑颜开,一把拿回了手表。

小芮好像忽然明白了过来:“你的意思是说——”

没等她说完,我就挥手打断了她的话。现在还没有证据,说出来还为时过早。

回去以后,我马上让预审的同志调查那天打麻将的时候,疑犯中途有没有上厕所或者因为别的原因出去过。我相信这一点绝不会有人记错,三缺一的滋味可没那么好受。

下午调查结果出来了,这家伙打牌中间果然说是上厕所出去了一会儿,大概十来分钟。预审的同志打趣说我上辈子是算命的,连别人上厕所都算得出。

这时候我的兴致来了,一五一十说开了:

“什么上厕所啊,这家伙杀人去了。他瘾头不小,杀完人抢完钱回去又赌上了。”

“那十分钟也不够杀人分尸啊?”预审的同志还是有疑惑。

“谁说杀人和分尸非得要一起啊?”我顿一下,喝了口水,“这家伙先杀人,打完牌越想越不对才去分尸的。你看看,分尸地点根本没多少血,这说明杀人和分尸时间上有间隔嘛。”

“那他裤子上的血就没人发现?”小芮提问了。

“我早上吃完包子滴在裤子的油你不也没看见吗?”我马上答道,“打牌的地方白炽灯功率不大,农村电压也未必很稳,灯光效果不是很好,再加上大家见他回来着急着打牌还来不及呢,未必有人注意他的裤子。”

“dna我们绝没有做错,为稳妥起见送上级再复查一次好了。”我对预审的同志说。

没等复查结果出来,疑犯就在我们掌握的证据面前低下了头。据他自己交代,他先只是觉得小英一个女人好说话打算去借钱的,因小英不肯就起了杀心。

案件是破了,我和小芮反而沉重了起来。只要一丝理智尚存谁都会觉得为了区区300多块钱杀人不值得,可赌红了眼的人哪里还有道理可讲。在举刀的那一瞬他其实已经从一个“人”堕落到一个“魔”了。

做法医多年,我们对“赌”“毒”两字畏惧得很,避之唯恐不及。

案件侦破了,小英的遗体也就没必要保存了。火化那天小英的孩子也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的眼睛很漂亮,像父亲。

火化之前有一个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我提前通知殡仪馆把遗体搬出了冰柜,现在显然还没有完全回温,冰冷的身体上还挂着一些冷凝的水珠。小英的丈夫忍住悲伤恭恭敬敬地鞠了几个躬,周围家属的哭声已经连成了一片。

这种情形让我也伤感了起来,我开始质疑自己的工作是否真的有意义,就算案子破了我也不能淡化他们的痛苦,更别提挽回一个生命了。

四五岁的孩子却不懂这些,他磕完头后一步步迟疑着走到了摆放遗体的推车边,伸出小手想要摸摸母亲的臂膀。尸体的冰冷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让他有点着急了,用力把母亲的胳膊往上举,一只手不行又加上另一只手,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把母亲的胳膊举高了一点,但一松手又掉了下来。这种情形让他惊诧莫名,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母亲为什么和原来不一样了,为什么不理他了。他有点恼火地把母亲的胳膊再次举了起来,一松手又掉了下来,这让他发了牛脾气,反复地一次次地把母亲的胳膊举起来,就是不愿意接受母亲怎么也不动的事实。

“妈妈怎么了?她怎么变成这样了?”孩子天真地问,“她为什么不陪我玩?”

我背过了脸,不忍再看下去。往外走的时候我的眼圈有些发红,我赶紧掏出墨镜来掩饰自己。跨出阴冷的殡仪馆那一瞬间我的感觉真好,因为外面的阳光还是那样的明媚。

正文 第十三章

也许是老天对我们格外的奖赏,小英的案件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法医室出奇的安静。这种安静给我带来了内心的宁静,我满足于这种宁静,并幻想着这种宁静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午饭后我静静地抱着一本书,享受着一杯咖啡一本书的惬意日子。小芮出去吃午饭还没回来,整个办公室能听到的只有一窝小仓鼠窸窸窣窣吃东西的声音,我不禁发自内心地笑了。

电话,又是可恶的电话打破了这种平静。准备接电话的时候我真有点恼火,心里在想不知道哪个混蛋又打架杀人了,他不止破坏了我的宁静,更重要的是他也破坏了整个社会的安定。

电话那边传来的却是伟城焦急的声音,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着急。“浩哥,赶紧到市一医院急诊科来,小芮出事了!”

“怎么回事?”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哎呀,你快来就是了,小芮在抢救,没时间多说!”没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挂断了电话。

怎么可能?上午小芮还好好的,也没听说过她有什么病呀,怎么一下子就在急诊科抢救了?连一向稳重的伟城都慌乱了起来,那情况一定是万分紧急的了。

莫不成小芮出去吃饭的时候被车撞了?我跳上的士的时候一边很不吉利地想象着小芮浑身血肉模糊的样子,另一方面又在深深地自责,后悔我没陪小芮一起去吃饭。我催促着出租车司机快点再快一点,不断朝他发着无名虚火。

市一医院急诊科我太熟悉了,我一路小跑就来到了抢救室。当一眼看到小芮,心里直感谢上帝,小芮并不是一副血肉模糊的样子,至少胳膊腿这些零件都还完整,身上也没有什么纱布夹板石膏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刚刚宽慰了一秒钟不到,又开始担心起来,究竟是什么原因严重到要抢救?

小芮听见了我进来的脚步声,虚弱地睁开眼睛朝我挥了挥手,我也挥了挥手,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这时候我才有机会认真地看清小芮。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明显乌紫,口鼻式氧气罩遮住了她大半个脸,橡筋也紧紧地勒进了她的脸庞,旁边的氧气湿化器正在汩汩地冒着气泡。

我看了一眼挂在瓶子旁边的输液牌,有点不知所以然,挂的好像是些可挂可不挂的液体,似乎只是在维持着输液的状态,并不是危重病人需要的针剂。好在伟城这时候回到了病房,手里拿着一堆收费条,我可以找他了解情况。

“怎么回事?”我一把拉住伟城。

“我也不知道呢!”伟城也一脸莫名其妙,“刚才午休我出去交电话费,回单位的时候就看见门口的兰州拉面店里吵吵嚷嚷,还有人在喊救命,我跑去一看,居然是小芮……”

小芮虚弱地扯开了氧气面罩:“别瞎猜了,被拉面暗算了。”喘了口气,小芮接着说:“地球真危险,我还是回火星得了。”

拉面?我和伟城没明白过来。还是小芮自己揭开了谜底:“我花生过敏。”

花生过敏?我和伟城面面相觑。那不是很多东西不能吃?月饼、粽子、花生牛轧糖、花生油……我随随便便就可以列一个长长的名单。没听小丫头说起过呀。

“知道过敏还去吃拉面。”我故意虎着脸说。

“知错了,浩哥。”小芮扮着可怜,“今天我是邪了门了,偏偏想吃拉面。”小丫头咯咯地笑着,好像聊的不是自己刚刚逃过鬼门关的故事,而是别人的一个笑话。

“怪只怪每天上下班都要闻到牛肉香,呵呵,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哦。”小芮歇了一口气,接着说,“我跟老板说了三遍不要放花生,但一看见碎花生我就知道坏了,先是喉咙发痒,再就是喘不过气来了,我只来得及跟老板说了一句‘过敏’就软下去了。”

“我到的那会才吓人呢。”伟城沉浸在了那段紧张的气氛中,“小芮脸色乌紫,好像连进气都没了。一来医生就说要气管切开,我还正想着手术签字要怎么办呢,结果还没来得及切,她就慢慢活过来了。”伟城说到这也笑了起来。

尽管他们俩将情况说得很轻松,我还是心有余悸,别看这会儿小芮没事人似的,但就在几分钟前,她在鬼门关前打了一个转。看来小芮很可能是出现了过敏性休克和喉头水肿的症状,休克会导致血压下降,喉头水肿会引起窒息,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让一条生命骤然消失。

危机既然过去,我就在心里盘算如何处理这件事,要不要追究拉面店老板的过失伤害罪,伟城也赞同去找老板索赔。

“算了吧,浩哥。”小芮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老板小本经营也不容易,何况,要是我自己不是过敏体质,也不会出这么大娄子。我看还是算了吧。”

我和伟城对望了一眼,决定尊重小芮的想法,这毕竟是她自己的事情。

“看你下回还敢吃花生不?”我装着要挥拳头打向小芮,打算用玩笑打破这一点点尴尬。

“浩哥你就可怜可怜俺吧。”小芮抱着枕头做躲闪状,“你不知道俺有多可怜,每次去超市买油都要拖着营业员阿姨的手问个半天,到底有没有花生油成分……”

想象得出小芮平常的麻烦,但她从来也没有诉说过这些。我忽然觉得小芮也许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娇弱,她的善良轻轻地拨动了我的心弦。

那一刻,我的心温柔沉静,为了一个善良的灵魂。那一刻,我全然不知小芮的这次过敏其实是老天布下的一个精致而恶毒的陷阱,在未来,它几乎堵死了小芮唯一的逃生退路。

第二天下午,小芮闹着要出院。急诊科的几个医生本来就是熟人,看看小芮的情况也还比较稳定就放她出院了。医生要她在家多休息几天,这丫头却非要来警队。到最后我虎着脸不许她出任务,她才老老实实地待在办公室。

离局里不到500米的一栋居民楼发生了邻里纠纷,据说一个80岁的老太太被打了,老太太进了医院,我得去看看。出门前我回望了一眼,小芮正在一只手吃泡面一只手打报告,我不禁想,多好的一个女孩子,干什么不好,偏偏和我们混在一起,当这个苦不堪言的法医。

这不是我感慨的时候。我正了正警帽,走出了办公室。

刚走出办公室,我就听见“扑通”一声巨响,好像还有搪瓷碗掉在地上的咣当声,我以为是小芮不小心打碎了什么东西,回头正打算去打趣她一下,却看见倒在地下的是小芮。她的脸色很不好,两颊都是病态的潮红。我摸摸她额头,烫得吓人,也顾不上喊人,双手抱起小芮就往楼下冲。

小芮,你别吓我。

我端了把凳子,孤零零地坐在小芮床边。今天病房的窗帘被统统拿去清洗了,房间阳光耀眼得厉害,走得动的病人和家属都到楼下散步去了。

小芮还没清醒过来。已经三天了,她烧得厉害,体温经常在四十一二度。人瘦得更加厉害,办入院手续的时候她站不起来没法称体重,我只好把她抱着称了重量再减去自己的体重,1米69的小芮只有42公斤。

我看了眼小芮。病床的被褥很蓬松,越发显得小芮的娇小。小芮的黑发散开在枕头上,更加映衬出脸色的苍白。她的口鼻还盖在氧气面罩下面,呼吸并不匀称,湿化瓶氧气不知疲倦地咕噜噜地翻腾着,冒出一串串白色的气泡。

我叹了口气,低头去看手上的《求是》,这是我在护士办公室唯一找得到带字的东西了。还没看几个字,就听见小芮病床上窸窸窣窣的声音,抬头去看,小芮眼睛睁得圆圆在看我。

“醒了?”我开心地拉住了小芮的手,却忘了小芮的手背上还打着吊针。

小芮的脸上泛起了一阵嫣红,我意识到了什么,像摸了烧红的烙铁似的把她的手丢在床上,只听见小芮一边呼痛,一边去摘自己的氧气面罩。

“几天了?”小芮问。

“三天。”我顿了一会儿,笑着说,“没事的,就是肺炎。怎么这么厉害了也不吱声?把局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我没告诉她,她的白细胞低得吓人。一进来两天不退烧我就觉得不对劲,以小芮的年龄,肺炎这种病应该好得很快的。果不其然住院第二天医生就告诉我小芮白细胞很低,够得上“粒细胞缺乏症”的诊断。听了我对小芮上次花生过敏的描述,医生也觉得过敏引起白细胞降低的可能性很大,打算过几天等小芮稳定了做个骨髓穿刺看看。

“我也没觉得什么。”小芮喘了口气,“前两天身上有点发热,我也没怎么在意,想着多半是感冒了。最近有什么案件吗?”小芮问。

“去去去,关你什么事?”我笑着嗔怪小芮,“我的事情都不管了,王局专门指派我来照顾你几天。几天没吃饭了,要吃什么,快说!”

正文 第十四章

“那怎么行,”小芮的脸上又泛起了一阵红晕,“你围着我转那案子怎么办?”

我愣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没话找话地拿起《求是》:“你看罗干这篇文章写得真好。‘有的参与群体性事件的群众,自己并没有直接利益诉求,而是借机宣泄长期积累的不满情绪。这种社会现象很值得深思’,这不是李老师坠楼那起案件的最佳注解吗?”

说完这句话我们不知该说什么了。我和小芮默默地发了很久呆。

后来小芮又好几次陷入昏睡。有一个礼拜几乎都是上午她醒过来,下午又烧到40度以上昏过去,氧气面罩也脱不下来,经常性的缺氧脸色发紫,这让我不由想起了“午后潮热”几个字——结核病一般都是午后发热的。但检查结果却不支持我的判断,好在小芮还是慢慢好了起来,体温也逐渐降了下来,只是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那天刮北风,秋天的晚上一夜比一夜凉了,我其实不同意小芮出去走走,可小芮软磨硬泡地非要出去,我只好把她抱到轮椅上推到后花园,唯恐她受凉,还压了床厚厚的毯子在她腿上。

站在小芮背后推着轮椅,看着小芮肩胛在椅子靠背上压出的一个“八”字,我鼻子有点发酸。小芮却没事人似的随手采着轮椅边上的蒲公英。

我有点担心小芮采蒲公英的时候会失去平衡,就绕到前面帮她采了两朵,她孩子气地把蒲公英种子往我头上吹,我笑了笑,没动。

“问你件事情,行不?”我正色说。

“说吧,今天你怎么这么客气?”小芮眨了眨眼睛。

“你是本地人。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父母?生病也没见他们来。”说完,我又忙解释道:“我不是说我不想照顾你啊,我只是……”

“我父母不同意我做法医。”小芮的脸好像突然罩上了一层霜,“父母是做生意的,他们想让我学经济或者管理。我从小就喜欢小动物啥的,觉得救死扶伤特高尚,在他们面前哭了几次鼻子也没用,就自己偷偷报了。那时候起他们就很生气,后来转学法医专业就更生气了,他们说学法医就别认他们做父母,两者只能选其一。”

“父母和子女哪有过不去的槛,说不定他们一见到你生病就心软了也不一定。”我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尴尬地强笑着劝小芮。

“你不了解他们。”小芮脸色像块冰,“老郑知道这件事情的,上门劝过几次,一听说是法医差点没把他打出来。这次老郑也打过电话给他们了,他们只说让我保重,问缺不缺钱,就是没来看过。”

我顿时语塞。清官难断家务案,这件事情看来只有让时间来慢慢化解了。

我还在发愣,却看见小芮捂住脸抽泣了起来。我慌了神,以为是我不该提到小芮的伤心事,忙问小芮怎么了,又不方便去拉她的手,手足无措间却看见小芮慢慢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挂满泪珠,幽幽地问:“我还能好起来吗?”

那天风有点大。小芮的黑发在风中凌乱地飞舞,映衬着她苍白的脸,还有晶莹的泪。轮椅上被厚厚毯子裹起来的小芮真的显得很弱小很弱小,弱小得好像一不小心就会碰碎了。我的鼻子有点发酸,大声地呵斥小芮叫她不许乌鸦嘴。

那天小芮在风中飞舞的黑发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以为小芮是一时伤心口不择言,我以为我瞒住了小芮她白细胞偏低病情,但其实,那是小芮对我隐瞒她病情的开始。

小芮的体温终于恢复了正常,她的体力也在逐渐恢复。我忙于案件去医院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见她生活能够自理了,也就一两个礼拜都没去过了。

那天我遇到了小芮,在局里的走道上。见到她神采奕奕,和先前的卧床不起判若两人,我打心眼里替她高兴。

“来上班了?”我笑呵呵地问。

“我是来辞职的。”小芮头也不抬。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为什么?”

“我是来辞职的。”小芮抬起了头,勇敢地看着我。

“为什么?”我的嘴唇在颤抖,很多话,我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不适合做法医。”小芮突然低下头,声音像蚊子。

“你经历了那么多磨难才做了法医,现在又说不做了,为什么?”我找不出别的话。

“我的辞职报告已经写好了,一会儿交给王局。”小芮又抬起了头,盯着我的脸。

“什么理由辞职呢?总要有个理由吧!”我怒火中烧。

“我的健康状况不适合当法医,再当下去不过是拖累别人。与其占着位置不如让给其他能承担任务的人。”小芮似乎对我的反应早有准备。

“就是因为你这次的病吗?没有人责怪你啊?谁都有生病的时候!你现在不是好了吗?不是可以工作了吗?”我意识到小芮刚刚大病初愈,语气缓和了不少,“就算你现在还没完全恢复,大家可以帮你分担一点的,你别太担心了。”

“浩哥。”小芮的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我辞职有我的理由。反正我主意已定,你不要逼我。”

我愣住了,说不出话来。小芮有太多的理由可以辞职,甚至辞职对她只有好处,我凭什么阻拦别人呢?

趁我垂头丧气的时候,小芮从我身边挤了过去,走了。

后来我想,小芮是个女孩子,做法医本来就没什么好,何况家里人也反对。辞职后她可以进入自己的家族企业,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比做法医好太多。我唯一没想到的是,我笨得厉害,简直不是一般的笨,根本就是愚蠢。

当晚我想了很久,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去干涉别人的决定。我接受了小芮要辞职的事实,半夜1点多的时候给她发了个短信,告诉她我不理解她的决定,但尊重她的选择。

她回了两个字:“谢谢。”

我接着问:“以后的工作找好了吗?下一步你做什么呢?”

“回老家周庄。做医生。”手机屏幕上的字在我眼前闪耀,它刺不穿静夜的黑暗,就像我的烟头。

我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短信。尊重她的决定吧,我翻身面朝墙壁睡去。

那夜,我梦见在白墙青瓦,水墨画一般的江南,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坐在桥边,伴着流水在轻声歌唱。

但我却听不见她在唱什么。

我悚然一惊从梦中醒来,一看时间还只有凌晨三点。之后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了,在黑暗中我摸索半天找到了香烟和zippo。烟头红色的亮光一明一暗,像是我的呼吸。

祝福她吧。我吐了一个烟圈。

没有小芮的生活显得有些艰难,但日子还在一天天地过去。有时我会给她发短信,问问她现在怎样了,一般情况下她回得很快,告诉我她救死扶伤的生活,有时候过很久才回话,我想她肯定在忙着抢救某条生命——那是我曾经经历的生活,我的眼前常常幻化出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白衣天使。

有次她主动给我发短信,告诉我今天在路上见一大群人在看热闹,走近才发现是个女人要生孩子了。她假装说护送产妇去医院的路上心爱的衣服被羊水和污血弄脏了,很沮丧。但我知道那时候的她其实是很开心的。我的心逐渐放下了,我知道,这样的日子让她很充实,而且开心。

我暗暗地下定决心要逐渐减少给她发短信的次数。该过去的都会过去,活在过去对自己并没有什么益处。

短信在逐渐地减少,也许三四天我才会发一条短信。但我还是偶尔会做错一些事情,比如对着伟城喊出了小芮的名字。伟城故意装作小芮的声音脆生生地答应了下来,脸上却充满了调侃。等我回过神来,我就虎着脸问伟城,胳膊还在做理疗不,现在好些了没有。伟城只好红着脸讪讪地说还没有,理疗效果好像不怎么好,也许还要一段时间。

伟城的胳膊已经是队里的经典笑谈了。话说某天伟城龇牙咧嘴地来上班,并声称他今天不能提任何东西了。我很关切地问怎么受伤的,他红着脸说是和老婆一起看电视,突然很想搂她一下——结果就这样了。

我马上故作惊诧,大声地问:“这伟城的老婆既然是伟城的老婆,伟城急个什么劲啊?”

旁边马上有个同事怪声怪调地说:“伟城究竟急个什么劲咧?”

另外一个老同事像演练好了似的,咳嗽一声,正经八百地说:“请大家发挥合理想象,做一个符合案件经过的现场重建。”

整个技术中队笑作一团。说也奇怪,伟城的胳膊大半年也没好,总是理疗也不见效,于是大家经常打趣他,说是不是经常作案,以至于经久不愈。

这是伟城的致命伤了,一碰就死。但调侃完伟城,我不禁质疑起自己来,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忽然出现在我的脑海:莫非,小芮是觉得我们之间感情的趋势不对,辞职是对我刻意的回避?

我该忘记她了,从哪个角度我都该这么做。我对自己说。

正文 第十五章

忘记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以为你在努力地忘却,但你所做的其实只是收藏。倾尽一生你所能做到的也许只是将那个人、那些事深藏在内心的一个角落,就仿佛它从来也不曾出现过。但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那个人,那些事,又会意外地出现,一如刺破长空的流星,在你的心里尖锐地划过,留下一片璀璨,和一些微小的疼痛。

但减少和一个人的联系却没有那么困难。你需要做的仅仅只是让自己忙得喘不过气来,并且删除手机上那个储存已久的号码,希望那一串其实毫无规律的数字在时间的大幕下渐渐地模糊起来。有趣的是,时间是作为法医的我寻找真相时的天敌,却是我希望忘却时唯一可以依靠的神灵。

在时间这个永恒流逝的神灵的帮助下,一切都如我所愿般发展,某个夏日燥热的午后,面对着一张一直不曾搬走的办公桌,我忽然想到,我努力地去忘却,但其实,关于她的一切,我又还能记得多少呢。那张笑脸曾经天天出现在我的面前,但现在,她笑起来时眉毛会弯到怎样的程度,嘴角又是如何上挑的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我摇了摇头,不愿陷入这些无意义的空想,正想找件事情让自己忙乱起来,却听见电话铃响了起来。

这个时候能有案件简直太好了,我欣喜得几乎跳了起来。

打来电话的是中山路消防支队。法医和消防队打交道并不是新鲜事,特别是火灾涉及人身伤亡的时候。不过,消防队在整个刑侦大队技术中队里有着“证据终结者”的美名,一提到消防水龙和灭火泡沫对各种证据的毁坏,技术中队的每个人都有倾诉不完的遗憾和无奈。不过这次我的运气却出奇得好——消防队是去过了,但火却没有烧起来。

说奇怪也不奇怪,没有起火也叫来了消防队是因为小区居民闻到了煤气泄漏的气味,但散发出呛人煤气味的三楼却怎么也敲不开门,邻居们生怕起火爆炸,于是就打了火警电话。

这就是为什么首先赶到现场的是消防队而不是我们的原因了。消防队应对这种情况是早有预案的,他们很快用液压剪破拆了三楼防盗窗,进去一看人早没救了,但显然不是煤气中毒引起的,于是联系了我们。

很快我提着沉甸甸的工具箱赶到案发小区,消防队的兄弟们拦住我,说一坛煤气泄漏得光光的,至少还要两小时才能安全进入。之后,他们就呜呜地拉着警笛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傻乎乎地站在楼下,不走不是,走更不是。我还得防止有人误闯有爆炸可能的危险区域,这可是消防支队临走派下的活。

消防队员走得太快,我站在楼梯口还有些晕晕乎乎的。这防止有人误闯危险区域的活儿听上去不像是我干的啊?唉,算了,我可以理解为我正在保护现场防止被人破坏。很“阿q”地这么一想,我宽心多了。可这两个小时真不是好待的。光是热也就罢了,听说煤气泄漏有起火爆炸的危险,围观的居民早把我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见我是这里唯一穿警察制服,却傻站着不干活的人,难听的话来了。

“嗨,你看你这么大个儿站着跟堵墙似的,提着这么大一工具箱站在门口不干活算是怎么回事啊?打酱油走错地方了?”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响起。他话音一落,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声瞬间变成了哄堂大笑。

说实在的,这冷嘲热讽比夏季的酷暑更让我觉得烦闷。不过我没回嘴,也没有苦笑,看着说话的大伯汗湿的背心下隐隐透出的一圈圈白花花的汗渍,我很体谅他急于回家乘凉的心情。

现场老这么封锁着,不让他们回家也不是个事呀,我等不及两个小时就走进了现场。虽说窗户早已经被消防队员打开,房里的空气已经不足以致命,也不至于燃烧爆炸,但还是说不出的难闻。那不是法医惯常而熟知的尸臭味,而是某种化工原料的气味。

本来日用的液化石油气是没有任何气味的。可为了让人更能警觉到泄漏的危险,生产厂家为液化石油气也就是咱们通常说的“煤气”加上了这种奇臭难闻的“硫醇”。硫醇和黄鼠狼释放出的气体成分完全一致。

正是这股气味惊动了邻居,邻居才报的警。

我一走进卧室,算是知道火警干嘛跑这么快了。一家三口死于非命,这是灭门惨案啊!

死亡两人以上的属于重大刑事案件,“重大刑事案件”六个字仿佛滴着血的石头,一个一个地敲在我的心头。

不行,既然是重大刑事案件,我一定要仔细仔细再仔细,现场的一切细节都不能遗漏。等把现场所有门窗都巡视了一遍后,我发现真的应该感谢刚才被我腹诽了一下的消防支队的兄弟们。完整的防盗窗加上坚固的防盗门,如果不是他们用专业的液压剪破拆防盗窗,打开了大门,就凭我,拿把颅骨锯慢慢锯钢筋,只怕锯到明天也走不进这个大门。

确定防盗门窗没有被撬动的痕迹后,我苦笑起来,难道又是密室杀人案?老天这次又在和我打什么哑谜呢?我不禁低头冥思。

其实门窗没有被破坏,凶手也能进出现场还是有很多可能的:1.凶手拥有钥匙;2.凶手本来和受害人认识,是受害人打开的大门;3.凶手和受害人不认识,是凶手骗开的大门;4.闷热的天气导致屋主没有关上大门,凶手乘虚而入。

虽然这的确是一条线索,但我还是什么也确定不了,只能继续在现场寻找蛛丝马迹。

另一个重要的线索是煤气泄漏的源头——那个再常见不过的灰色煤气罐。它现在正静静地躺在客厅里。但客厅显然不是它应该待的地方,何况,煤气坛的减压阀上还带着一段明显刚刚被剪断的煤气管呢。

被剪断的煤气管的另外一端应该在灶台下吧。走到厨房蹲下腰,我果然摸到了煤气管整齐的断口,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透明的影子,他弯腰剪断了煤气管又一阵风似的把煤气罐拖到了客厅。

凶手到底是要干什么呢?利用煤气中毒杀人?这解释不通。三名死者的死亡原因并不是煤气中毒,没有人能第二次被杀死,对已经死了的人再去开煤气没有任何必要。纵火焚尸毁灭证据?那他最后为什么又没点火呢?所有人都已经被他杀死,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了呀。还有,奇怪的是除了灶台下剪断的地方,煤气管在减压阀附近还有第二个断口,这有点画蛇添足。

从灶台处剪下的煤气管断端利落整齐,而减压阀附近的破口却凌乱粗糙,我抚摸着煤气管的破口,心里不禁一阵狐疑。

是两人以上作案吗?这比较合理。三人被害啊!我长得算是牛高马大的了,但别说三个人,就是三只鸡放在这里给我杀,我也得忙得鸡飞狗跳。

凶手慌乱了?

这也很正常。没有谁能和三个死人待在一个房里还不心里发毛的,除了法医。

我真的只有苦笑了。

当然这些推论都是建立在我确信死者另有死因,和液化石油气毫无关系的基础之上。请原谅在这里我必须得用“液化石油气”这个有点拗口的称呼,而不是大家比较熟悉的“煤气”或者是“液化气”。严格说来“液化气”是包括液化石油气和液化天然气两种产品的,前者是石油工业的副产物,而后者是从大自然中开采出来的,两者化学成分完全不一样。用不那么严格但好理解的说法是:你们家用的是煤气坛子,那多半是液化石油气,如果是管道煤气,则多半是液化天然气。

化学成分不一样当然理化性质和毒性都不一样。有趣的是液化石油气比空气重而液化天然气比空气轻,换句话说,如果家里煤气坛子泄漏了你应该站直了腰去检查,而管道煤气漏了,你应该猫着腰去检查。

而你绝对不敢相信的是,液化天然气无毒无害。

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说如果你家里用的是管道煤气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事实上,老百姓甚至专业医生嘴里的“煤气中毒”是个很含糊的概念,在我们法医的眼里它至少可以分成以下四种病因、发病机制和病理变化都完全不同的中毒:液化石油气中毒(液化石油气是可以直接引起中毒的)、液化气(包括液化石油气和液化天然气)燃烧不充分导致的一氧化碳蓄积中毒、液化气燃烧产物二氧化碳蓄积中毒和液化天然气浓度过高导致的缺氧(液化天然气虽然无毒,但也不能供给呼吸)。

对法医而言,不同的死亡原因代表着不同的检验方法和不同的尸体现象,是绝对不可以混为一谈的。

比如说,液化石油气和液化天然气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它们燃烧都需要大量的空气:一份液化石油气或者液化天然气燃烧都需要30倍以上体积的空气。因此,老百姓或者医生嘴里的“煤气中毒”在大多数情况下是通风不好,液化气燃烧不充分导致的一氧化碳中毒或者燃烧产生的二氧化碳蓄积中毒。

而一氧化碳中毒造成的意外死亡,死者通常会由于一氧化碳的蓄积,皮肤甚至内脏都呈现出粉嫩娇艳的红色。我对这种红色非常熟悉,只看一眼尸体就能对死因判断个八九不离十了。

有时候我很悲哀地想,这也许是做法医和做医生最大的不同或者说是无奈了:做医生,你的知识是可以对抗死神的;而做法医,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悲剧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发生。

现在这桩灭门案中的三位死者死因显然不是煤气中毒,就算不是法医也能轻易地猜出他们的死因,他们都被胶带纸一圈又一圈地缠住了口鼻,最年轻的那位女性头部甚至还被两层塑料袋紧紧地缠了起来。

死亡原因:窒息。死亡方式:他杀。是谁,又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才导致这惨绝人寰的灭门惨案发生呢?

痕迹组还没有来,我还可以好好地看看现场。

三名死者倒伏在不同的房间,分别是年轻的女性、男性长者和一名女性长者。客厅的电话线被拔下。这说明凶手掌握了场面主动,完全可以为所欲为。

除了三具尸体、煤气罐、拔掉的电话线这些最明显的证据外,现场还有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就是,房间有翻动的痕迹,比如说客厅电视柜的抽屉是打开的,那是个装家庭常用药的抽屉,一些药物被散乱地扔在了地上,茶几不在原来的位置,旁边地上还有一个被打破的茶杯。卧室的大衣柜也有类似现象,大衣柜内的衣物被凌乱地扔在了地上。通常这种情况提示凶手的作案动机很可能是谋财,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谋财演变成了害命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是盗窃、抢劫等劫财型犯罪,案犯又是如何轻易地打开牢固的防盗门的呢?

我站在一片狼藉的现场,脑海里慢慢浮现出女主人打扫房间擦拭汗水时幸福微笑的样子。

她几近透明的身影出现在客厅的茶几前面,又好像被一阵风吹散一般,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是舍不得离开吗,还是有什么想要告诉我呢?

我蜷在自家的沙发上,如同一只折翼的飞鸟。

思考问题时我喜欢这样放松的姿势,它可以让我对外界的感知减少到最少,而将注意力集中在飘忽的思绪之中。眼下的案件让我觉得有些奇怪,很多线索都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我需要集中精力把所有线索串联在一起再想一遍。

很大程度上,案件侦破的过程如同一个拼图游戏。现场中找到的每一个证据,案件中的每一个线索都如同拼图游戏中的一个碎片,如果它们都被放对了位置,整个案件的经过就如同一幅线条流畅的画卷。但案件侦破和拼图游戏最大的区别是,你不可能一次得到所有的碎片,甚至有些碎片你永远都无法得到了。

现在比第一次去现场时我们手上已经多了一些碎片:足迹证明凶手只有一个人,虽然一个人连续杀死三个人还不惊动左邻右舍,这似乎是武侠片的情节而不是现实,但伟城对结果颇有信心,我也亲自去看了现场提取的所有足迹,凶手确实只有一个人。

但有些碎片我们还没有找到,其中有一些是有可能找到的,我们正在倾尽全力。受害人身份已经确定,分别是儿媳、婆婆和公公,刑侦队正在全力查找家庭中另外一名成员儿子的下落。这个现在还未出现的儿子暂时不能排除在我的嫌疑犯名单之外。

而另外一些碎片,我们永远也没法拿到了。案犯有一定的反侦查意识,作案后他仔细清扫了现场,现场找不到他的指纹。

必须面对一些永远缺失的碎片,是刑侦工作不得不接受的现实。我揉了揉隐隐发痛的太阳穴。

但最让我头痛的还不是这些缺失的碎片,而是我隐隐觉得一些碎片被我们放错了位置。整幅案件的图像没有“流畅”之感,但我又说不清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哪块拼图被放错了位置。

正文 第十六章

这种不流畅感完全是一种非逻辑思维的直觉,有时候直觉很有用,但你永远不能用一个非逻辑思维的直觉去说服任何人。它只能感知方向的对错,不能解决案件侦破中任何实际问题。所以你还是只能用逻辑思维去寻找目前工作的缺失和漏洞。

我站起身来,踱步来到窗前,试图把所有的线索再重新清理一遍。

目前最有把握的是死亡原因和死亡方式。死者结膜和肺部的出血点证实死者的确都死于窒息,而三名死者胸大肌一氧化碳和血红蛋白含量的完全正常则进一步排除了煤气中毒。

这样一来,我们可以给现场中那个有些突兀的煤气坛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了。既然死者的死亡原因是窒息,那么煤气坛只能认为是被用来纵火毁灭现场的。至于煤气管道上画蛇添足的两处切开痕迹,一个合理的解释是案犯被喷射而出的煤气吓坏了。煤气管如同怪蟒一样地扭动,还发出刺鼻的气味,案犯在慌乱中在煤气罐接近加压阀的地方又切了第二刀。同样是出于恐惧,他最终并没有点燃煤气。

正如在现实中玩拼图游戏一样,如果你没办法完成整张拼图,不妨首先把一些比较有把握的片段拼在一起。先完成拼图的一部分吧,我劝慰自己。

确定了死亡原因和死亡方式,下一步是确定犯罪目的或者说是作案动机了。用有形有质的现场证据去推断犯罪分子的心理活动似乎有些荒诞,但偏偏作案动机对侦破方向往往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如果认为这是一起仇杀,我们就要从这家人有没有和外面的人结仇着手,但如果认为这是一起随机进入受害家庭的谋财案件,我们的工作重点则应该是查访惯盗、流窜作案人员,清点家庭财物损失,严守销赃渠道。

表面看来,连续杀死全部在场的三名家庭人员似乎更像一场有预谋的仇杀,但是出自经验,我不赞同这种猜测。有预谋的仇杀应该精心准备作案工具,一把磨了很久的刀子,一个炸弹符合逻辑,但是用胶带纸和塑料袋蒙住受害人的口鼻,这更像是在作案现场临时起意,随手找的作案工具。更何况,那一团塞住媳妇嘴巴的花布已被证实是从家里床单上撕下来的呢。

凶手还从床单上撕下了一长条,捆住了公公的双脚。

难道是盗窃或者抢劫后的杀人灭口?那家人的儿子现在没有找到,我们暂时不能确定家里究竟丢失了什么重要财物,虽说现场的确有翻动搜寻财物的痕迹,但是直觉告诉我,这个猜测也不对。

我又一次被自己的直觉堵住了去路。

我拼命回忆着现场的每一个细节,那些纷繁的场景在我的脑海飞速地切换着。

突然,客厅的场景定格在了我的面前。对,就是客厅,就是那个茶几让我觉得不对。那个茶几有挪动的痕迹,和我见到的所有打斗现场不一样的是,它挪动的方向和角度不对。

我不能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完全准确,所以,我必须再去一次现场。

一看到现场依然摆放在原处的茶几,我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几乎雀跃起来。从茶几一般的摆放位置来看,它的左右两端应该在同一水平面上,且有一端会靠近沙发的那个七字形拐弯处,但我发现现场茶几离沙发的距离超过了正常的范围。出自谨慎我更加仔细地观察了茶几,要知道哪怕主妇再勤劳,茶几原来摆放的位置下面灰尘不免还是会多一点的。这些目力难及,平常绝无人注意的灰尘证实了我的判断,我发现了一点絮状物,看来茶几的确是被推动了。于是,这个挪动了的茶几和被打碎了的茶杯以及紧紧锁闭没有任何破坏的门窗一起形成了一个证据链——凶手是这个家庭的客人!

整个场景终于在我面前流畅地展现了出来。凶手敲开房门,礼貌地拜访屋主,屋主给客人倒上了热茶。这时候,不知为什么,凶手突然一怒而起,他这个突然的动作绊动了茶几,打碎了茶杯。猝不及防的屋主被恶念陡生的凶手制服并杀害,作案后凶手清理了现场指纹,也许是顺手牵羊,也许是为了伪装现场,他翻动了屋内的财物。离开前,凶手又起意纵火毁灭罪证,但最终因为害怕祸及自身而放弃了。

凶手与主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突然暴怒?“失踪”的儿子现在究竟在哪里?家里到底丢失了什么?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追寻下一个问题的答案。

“你怎么看?这个案件是有预谋的杀人还是偶然的?”案情分析会上副局长有点不耐烦,敲了敲桌子打断了我的遐想。

我的脸红了,看来副局长已经不是第一遍问我了。案情讨论会法医最后说话是一个不成文的常规,我也正在考虑刑警们带来的新证据、新线索,反倒没听清副局长的问话,于是他不得不敲桌子提醒我。

我没着急回答副局长的问题,而是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看是偶然。”

会场上交头接耳声响成一片,看来大家并不都同意我的观点。

我将自己的思路理了一遍,接着说道:“我主要是从作案工具考虑的。如果这个案件是有预谋的,作案工具应该更具攻击性,比如说刀枪棍棒等,可是我们在现场发现的主要杀人工具竟是胶带纸。另外在解剖中发现嫌疑人为了防止被害人喊叫,在儿媳的口中塞了花布,这也是造成窒息的原因之一。在现场我们找到了一块撕破的床单,经比对与儿媳口中发现的那块布花纹一致,断裂口吻合。可见花布并非嫌疑人随身携带的,而是就地取材。胶带纸也是日常用品,不排除也是凶手在被害人家中找到并用于作案的。所有这些不符合一般有预谋犯罪的特点。”

会场安静了一会,显然大多数人被我说服了,但此刻伟城的声音却响了起来:“犯罪嫌疑人早不作案迟不作案,偏偏等到家里唯一壮年男性外出的时候就出现了,这也太‘偶然’了吧?”

别看伟城平常默不作声,但如果他提问,一定难以回答。他说的的确很有道理。常年和违法犯罪作斗争的经历让我们比任何人都不相信巧合。

作案工具显然是未经精心准备的,但作案时机却又似乎经过了仔细的谋划和选择,这的确是一个难以解释的矛盾。

看来作案人拜访这个家庭是有计划的,但一开始来的目的却不是杀人,我迅速修正了我的判断。

那么,凶手拜访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他会和受害人商量好一个男主人不在公婆都在的时间来拜访呢?“情杀”两个字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但我却没能把它说出口,因为,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证实我的直觉,或者说是臆测。

我太需要证据了。

我喜欢来超市,静静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这里能令我感到放松。我不在乎他们是来去匆匆的男人还是挑剔的主妇,是安详的老人还是淘气的孩子。他们如浮云般在我眼前变幻,带给我的是俗世的温暖和踏实。远离了所有关爱着我和我关爱的人,又在工作中经常接触那些让人觉得阴暗忧郁又诡异莫测的罪案,我实在太需要这些俗世的温暖了。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来,打断了我迷醉的虚空。“那家的男主人找到了,刚才他回家仔细辨认了家里的东西。你猜现场少了什么?”

“鞋子?”我不慌不忙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伟城的愕然大大降低了他刚才的兴奋。

其实我能猜出答案的原因很简单。最让做痕迹分析的伟城兴奋的除了指纹,就是足迹了,现在指纹已经被凶手清扫干净了,除了足迹还有什么能让伟城兴奋成这样?何况,现场唯一外来足迹的造痕体——鞋子没找到,伟城为这个苦恼已经不止一天了。

“开玩笑了,谁不知道你的专业是‘做鞋子’?让你这么兴奋的不是鞋子是什么?”

“是的,现场少了一双客人用的拖鞋。”伟城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

仔细地带走自己穿过的鞋子无疑证实凶手具有良好的心理素质和很强的反侦查能力,但所有掩盖证据的行为本身又会成为一个新的证据——只有一双鞋子被带走更加确认了凶手只有一个人。

我们关于凶手是客人的推断很大地缩小了侦查范围,很快三个嫌疑人进入了我们的视野。这其中有两个人是和这个家庭有债权关系的,另一个和媳妇有过情感纠葛最近又出现在本市的人无疑也很可疑,但这三个人都赌咒发誓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而且都有旁证证明他们没有作案时间,看似突破了谜局的案件忽然又熄了火,陷入了另一个僵局。

直觉告诉我这起案件和情感纠葛有关。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他就是凶手,何况其他两个人也有要账不成恼羞成怒杀人害命的动机。

女主人在窗明几净的现场打扫房间的样子再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她又在擦拭汗水,脸上还挂着那荡人心脾的幸福微笑。

她幸福的微笑在我面前慢慢地透明了起来,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却是被人蒙住口鼻后拼命挣扎时的狰狞面孔。

她要告诉我什么?她还能告诉我什么?

法医的天职就是和死者对话,她的生命已经消逝,但依然未曾消灭的皮囊就是我对话的对象,我必须听懂她的声音,无论她的话语是如何的飘忽和不可捉摸。

我再次进入了解剖间。

我几乎没有发觉太阳已经西下,漫天的星斗透过解剖室的窗户对我忽闪着眼睛。所有谜团被揭开时你会觉得答案原来是如此简单,它其实就在你的鼻尖下面。让我苦苦追寻的答案就在我的眼前,我因为过于注意尸体本身,而忽视了死者身上其他东西,所以直到现在才找出答案。

胶带纸。答案就在胶带纸上面。胶带纸作为捆绑受害人的工具实在是太方便了,我不止一次在现场发现过胶带纸被当做作案工具使用,而这个案件一接触受害人首先映入眼帘的也是胶带纸,这反而让我忽视了最明显的证据。

胶带纸是很便利的作案工具,也是最好的指纹收集器。凶手打扫了房间,却没有带走自己用于杀人的胶带纸。

所以,当胶带纸上出现了一枚完整的指纹时,我快乐得几乎叫出声来,但我没有叫,而是搜寻完了所有胶带纸。捆绑并杀害三名被害人,凶手用完了整整一卷胶带纸,空的纸圈就扔在公公的两脚之间。就是因为胶带纸用完了,他才撕下床单来捆绑公公的双脚的。

一共7枚完整的指纹,我相信伟城会给我一个清晰的答案。

有了这样确凿的证据,我有把握同行能够攻破凶手的心防得到他真实的口供。虽说整个案件中疑犯能够连杀三人毫不拖泥带水,事后还能仔细清扫现场,表现出了极强悍的心理素质,但煤气坛还是暴露了他的弱点。他虽然对别人的生命毫不怜惜,但对自己的生命还是十分在意的。

死刑就是一个能攻破他心防的巨大威胁。

真的和他面对面时,已经是在几个月之后了,那时候的他已经明白自己虽然精心掩饰,但铁证如山,说和不说已经没有任何分别了。

他并不是如我所想的像屠夫镇关西一般凶神恶煞,也不是满脸横肉,相反,他长相斯文,还戴着一副金丝眼镜。

当我问他是如何杀死三名受害人还没惊动隔壁邻居的时候,他的回答很爽快,甚至还对我笑了一下:“要想杀人且令对方没有任何反抗,最好的办法是你得让他们相信,他们能活下来。”

我一时语塞。这实在是一个很好的答案,而且我早该想到这一点。三名被害人被带到了不同的房间,他们并没有目睹其他人被害,而凶手是慢慢地一圈圈把胶带纸缠住被害人口鼻的,这阻止了他们的呼救。他只要骗被害人自己只是不想让他们呼救,并不想杀死他们就可以达到目的了。

我自嘲地一笑,觉得自己在和疑犯的斗智中还是落了下风,怎么没想到这个如此明显而又简单的答案呢。

于是我又问了他第二个问题:女主人究竟是什么惹恼了他,让他恶念陡生?

我已经知道他和女主人有过一段大学恋情,就如很多大学恋情一样,这段感情并没有开花结果——毕业分配分开了这对恋人。我不想对这段感情妄加评论。我奇怪的只是一场爱恋是怎样转变为一场谋杀的?

这回他就不愿多说了,只说了一句“她还保留着我们的照片”,就陷入了沉默。

我想追问下去,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有什么好问的呢。情天恨海只有那么多故事,只不过每天换个主角在全世界轮番上演罢了。一个女人,对过去美好感情的一丝留念,在一个因为妒忌而发狂的男人眼里却可能是公牛面前的红斗篷。有可能是过去美好时光的回忆让他追忆起了当年的“背叛”,也可能是对过去的留念让他觉得这个女人水性杨花。

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这是一起由爱生恨的情杀。

离开监狱的时候,瞭望哨上黑洞洞的枪口让我多少有些如芒在背的感觉,哪怕我明知这枪口对准的并不是我。监狱的铁门“咣当”关上的声音刚刚落下,《佛说妙色王因缘经》的句子又在我的脑海盘旋了起来。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正文 第十七章

上天没给我多少时间沉浸在佛学的思考中,我只是一个寻常俗世中的小法医,鬼神莫测的命运将又一起碎尸案放在了我的面前。

那个人又开始作案了。一样的作案手段,一样的精准刀法,他甚至还放了段警方封闭现场用的警戒带在黑塑料袋里。接连不断的成功让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也许他正在哪个角落嘲笑警方的无能呢。

连续发生的碎尸案让大家丢掉了这是一起流窜作案的幻想,从上到下都明白这是一个必破的案件,不能有任何的侥幸心理。案件一天不破,我们随时都有可能面对下一个受害者。做容貌复原,张贴悬赏布告……每个人都行动了起来。之后,我们接到了有意义的线索,有人认识受害人。受害人的房东前来报案了。他提供的消息很有价值:被害女子是一名流莺。

尽管他没有辨认出以前的任何一个受害者,但那间破旧的廉租屋还是被查了个底朝天,包括女子上班的“发廊”。不久,又有一个房东认出了另外一个受害人,也是一名流莺。这不仅让我们对自己的容貌复原技术的信心大大增加,也让我们相信,凶手说不定就是针对性工作者作案。

有方向就好,至少比在黑暗里漫无方向地摸索强了不知道多少。虽然嫌疑人究竟是谁我们还无从知晓。性工作者的交往范围并没有特定的规律,十分繁杂不说,几乎都不会留下有用的线索。前几年打击卖淫嫖娼的活动中利用性工作者的手机号码顺藤摸瓜的做法颇具成效。在这次受害人的房间我们找到了手机,尽管手机上有数百个号码,大家还是被很大的鼓舞了,眼前似乎出现了一道亮光。

市局又召开了一次动员大会,来开会的每个人都被破案的希望鼓舞着,局里也想了不少办法,又是立军令状又是奖励的,弄得场面好不热闹。

一张前所未有的大网在轰轰烈烈地张开,各个部门都被充分调动了起来:各分局派出所会联合举行一次声势浩大的扫黄打非行动,一方面希望能发现些有用线索,另一方面也是敲山震虎,希望嫌疑人知难而退;交警也行动了起来,我们相信嫌疑犯不可能提着一大堆尸块东跑西颠,他应该有自己的交通工具。于是所有交警支队都加大了夜间盘查力度,争取做到市区各主要路口和出市道路24小时有人值守;就连户籍警也调动了起来,展开一次拉网式的全市盘查。我们估算了嫌疑犯的行车时间和在市区的行驶速度,以尸块发现地为圆心画了无数个圆。这些圆共同相交的地方就是盘查的重点。

与其他人的热闹相比,我有些落寞。主动出击不是我们的工作,法医能做的不过是被动地等待下一个受害人。我觉得这有点黑色幽默,但我知道,这就是我的职责和宿命。我百无聊赖地在桌子底下玩弄着自己的钢笔,并希望能够克服自己这种毫无用处的负面情绪,这时候,我的手机振动了起来。

短信是小芮发过来的。“我痛得撑不住了。那个拽的不得了的血液科主任说弗洛诺斯不能随便开。你能帮我带一瓶过来吗?”

我愣了一下。这不像是发给我的短信。那么这个短信为什么会发到我这里?是疼痛中意识不清无意发错了对象还是和疾病的作战中她需要我的支持,故意发错的?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弗洛诺斯是生物碱止痛剂,副作用很大,一般病不会用到,她一定是得了很严重的病了。

本能的证据意识让我先把她自己的短信回发了过去,免得她抵赖。然后我又发了自己写的一句话:“你打算骗我到什么时候?你究竟得了什么病?”

我等了很久。会议结束前我接到了小芮的短信。只有两个字母——“mm”。

我感觉“mm”这两个字母头上四个锐利的角扎在了我的心口上。我的耳朵一阵轰鸣,“mm”在这里绝不是一个娇俏女孩的意思。

我不知道会议是怎么结束的,也不知道会餐是怎么开始的。我的胸口感到一阵阵真实而分明的疼痛,只痛得我动弹不得,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甚至忘了给小芮回一个短信。

我太清楚“mm”是一种怎样的疾病了:它的全称是多发性骨髓瘤,它的堂兄弟白血病更是大名鼎鼎,这两种病也有很多共同之处:它们都是造血系统的恶性肿瘤,造血系统最后的全面崩溃使患者面临着免疫力低下、贫血、皮肤紫癜,甚至是内脏出血的危险。很大程度上多发性骨髓瘤比它的堂兄弟更可怕,患者平均生存期限为6个月到2年。凶恶的肿瘤细胞会不断破坏患者的骨骼,除了让患者真正了解到什么叫痛彻骨髓外,随时还有可能造成病理性骨折。肿瘤发生在我们制造免疫球蛋白的细胞上,坏的免疫球蛋白不仅完全无法发挥免疫的功能,还会堵塞肾脏,很多患者最终都死于肾功能衰竭上。

我无法想象。我没有办法把那个活泼的女孩和“死亡”联系起来,我更无法相信“6个月到两年”的医学定论,每次把这个期限和小芮的名字联系起来都会让我觉得心口剧痛。

我很快联想到小芮的首发症状是腰痛,要是哪一天肿瘤侵犯到了脊髓——“截瘫”,这两个可怕的字眼让我不寒而栗。

痛心让我失去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等我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还坐在会议室,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去。

我开始了无休止的自责:我怀疑自己的专业素质,小芮的病已经够典型了,反复的腰痛其实是肿瘤细胞侵袭的充分证据。上次的肺炎那么严重,居然没让我意识到她的免疫力已经被破坏殆尽。白细胞下降得那么明显了,我却给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可笑解释。我觉得自己滑稽可笑,愚蠢至极。

等我站在窗口,对着楼下的万家灯火吐出烟圈的时候,时钟已经指向了凌晨一点。我发了个短信:

“我要见到你”。

这也许是我唯一能做的。

“好的。明天8点。msn上。”小芮回复得很快。

一晚我都在考虑该如何安慰小芮。这个念头让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很难做到这一点。小芮对自己的病情显然比我更清楚,更可怕的是她是学医的,这个疾病会如何发展,最终会有怎样的结局她肯定早已了如指掌,我根本没有办法安慰她。

为了找到安慰她的理由,我甚至查阅了以色列科学家阿夫拉姆·赫什科、阿龙·切哈诺沃和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欧文分校教授欧文·罗斯(2004年获得的诺贝尔化学奖)。他们被诺贝尔评奖委员会称为“死亡之吻”的发现第二年就被fda(美国食品及药物管理局)批准用于多发性骨髓瘤患者的治疗。这可能是一个希望,虽然人类离恶性肿瘤的完全治愈还很远很远。

早上八点我打开msn的时候,形象一定有点吓人。这些天的连续加班让我的脸色有点苍白,昨夜缺乏的睡眠又让我的下眼睑有点水肿。

小芮早就等在网上了,显然她精心装扮过自己。一件大红的旗袍我以前从没见她穿过,显得很古典也很喜庆,旗袍和头上的一支我曾在自画像上见过的红步摇也很配。为了掩饰自己苍白的脸色,她甚至抹了一点淡红色的眼影,只可惜事与愿违,在红色的映衬下,她显得更加苍白和消瘦了。看得出来,她虚弱得很难长时间支撑自己的体重——她是软软地靠在椅背上的。

“你现在有多重?”我苦涩地问。

“35公斤。刚来的时候护士们都羡慕我的身材,现在不了。”小芮的笑有点勉强。

不断恶性增生的肿瘤已经在侵蚀她的机体了。它们夺取了她日常活动需要的营养,让她的身体入不敷出。恶病质,一个名词在我脑海闪动。晚期癌症的患者都会皮包骨头的,我的心被针扎了一下。

“你老家不是一个医疗很发达的地方。为什么不去上海看看?如果有合适的骨髓能做移植,问题就解决了。”我打的字在屏幕上闪烁。

“去过了。上海医科大是我的母校,我当然去过了。医生说我属于过敏体质,不适合做骨髓移植。”小芮笑着说,一个酒窝浮现在她的脸上。

我愣了一下。同事这么久,我没有注意过她的酒窝。“你的酒窝很美。”我很快又补充道,“我是认真的,没有任何世俗意义。”

“我只有一边脸有酒窝的。”小芮又笑了,散发出让人意动神摇的美。

“你也许不该再上班了。现在安心养病是你最重要的事情。”我认真地说。

小芮的脸色凝重起来。等了一会儿,她缓缓地在屏幕上敲出了几行字:“我不会选择坐在安静角落细数我剩下的时间。耗费一个下午连做三台急诊手术,看着病人被安全送入观察室之后带给我的不是劳累,而是喜悦和轻松。”

字不多,我却看了好几遍。电脑上闪动的字迹在我的眼前模糊起来,我的眼角湿润起来。

还没来得及回话,几行字又浮现在我眼前:

“如今,那些深夜还必须在电脑前为报告绞尽脑汁查阅资料,睡得正美的凌晨突然被电话铃声叫起,一边神情严肃地参加会议,一边惦记方才在办公室里冲泡的方便面会不会糊掉,因为车子抛锚只能提着勘查箱徒步行走整整两公里到达现场的日子已经离我远去。我很遗憾我不能再聆听死者,但我有幸还能挽救生者。”

我得承认,我终于没能噙住自己的眼泪,在一个女人,一个高贵的灵魂面前。

左眼角一颗泪滴缓缓地滑落我的脸庞,我装作撩鬓角偷偷地把它擦去。

当晚和妻子通话的时候,我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向来通情达理的妻子沉默半晌后问我:“你对小芮究竟是什么感情?”

“当然是同事加同情。”我有些恼怒,“要是我对小芮有什么别的想法,这些事我干吗和你说?”

“同情有很多表现方式。”妻子却不依不饶,“给希望工程捐款或者往乞丐饭碗投钱都是,献血、捐献骨髓也是很好的表达方式。”

“但任何一种同情都不该影响自己的生活,”妻子稍顿了下,接着说道,“你目前的情况却不是。”

我一时语塞。

我没说话,妻子却柔声劝道:“我看你最近心很累,这样吧,你到我这来住一段时间,休息一下,也好好把这些事想清楚。”

妻子本是好意,但我却理解成了对我的不信任,一怒之下道:“我走?我怎么走?案子怎么办?”

妻子也失去了耐心,追问道:“你究竟是放不下工作,还是放不下一个人?”

“工作我放不下,人我也放不下!”我也火冒三丈,梗着脖子说了狠话。

“好,那你放不下她,就请放下我!你自己想清楚!”妻子说完就离了线。

我沉默半晌不知从何说起。当晚我在床上辗转难眠的时候突然又想起一个长期被我有意无意忽略的问题:小芮为什么会辞职?她深爱着法医这一行,甚至不惜和父母决裂,那么她辞职一定是有非常重要原因的,但我却并不明了。

仅仅是觉得自己病了怕影响工作吗?似乎说不通。她现在不仅没有停止工作,相反在用最后的生命更加努力地工作着。

她为什么有病刻意瞒着我?要不是那个发错的短信很可能我一直不知道她在经历着怎样的病痛。她为什么送我自画像?我随手将它挂上空间她为什么那么不开心?把这些问题都联系起来后,一个我不敢承认的答案在心里慢慢清晰了起来。

也许从那张自画像开始我就错了。从我将它随意发到qq空间引发了她的怒火来看,那绝不仅仅只是一张画而已。

突然发现自己蠢得可怕。那本来就不是随随便便的一张画,画上画的是她自己。何况她为此花了那么多心思,做了那么多准备,她希望在我眼里一直如自画像般美丽。

有些话,说出来就是祸。闷在心里受伤的是她一个,说出来,受伤的就变成三个了。

这个结论让我震惊,烧完的烟蒂狠狠地烫伤了我的手。我在心里低叹了一声。

我何德何能能得她如此垂青呢?何况我已有了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

我有种被劈成两半的感觉。我无力解决自己的情感问题,便只好得过且过。

正文 第十八章

白天我仍然被各种无头案件缠绕着,有时候是邻家的阿婆被隔壁的小伙子踢了一脚,有时候是小孩子被其他的家长倒车时撞倒,但一到家里,我的心就马上回到小芮那里了。

我尽可能地收集着一切小芮喜欢的东西寄给她。有时候是一个贝壳做的手链,有时候是一瓶香水,有时候又是一个玉坠。我努力弥补着自己的歉疚,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实在是太没心没肺了。

几乎是一有时间,我就会和小芮视频聊天,但每次都只能打字,小芮的话筒一直也没有买来。我知道小芮是故意的,她知道文字比语言更有让人理智的力量。

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声的对话,每次到了预定时间我打开视频都会看到小芮就在那里,就在电脑的前面。这似乎让我放心了不少,因为我很害怕哪天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了。化疗对小芮产生了一些副作用,每次她为了吃一碗稀饭都好像是在展开一场艰苦卓绝的反扫荡,经常是吃不到两口就要呕吐半个小时,稍微好一点就再开始吃。我很怀疑她吃进去的营养和呕吐消耗的体力究竟哪个更多,尽管如此我还是鼓励她多吃点,我知道不吃的结局更糟。好在老天似乎也不忍心破坏她的美,化疗后常见的掉发现象,没在小芮身上的发生,这让爱发如命的小芮多少有些安慰。

化疗似乎还是有一点作用的,当呕吐、苍白、白细胞降低和高烧昏睡逐渐过去后,小芮的脸色逐渐红润了起来,又开始声称自己和海鲜一样生猛。她经常向我讨教一些急症的处理,这让我相信她真的是好多了,至少是可以工作了。就算有时候她没有及时回我短信,我也相信是她是被某个病人拖住了。

那天,我和以往一样打开视频,和她讨论一个骨折患者的处理。聊着聊着,小芮的脸忽然痛苦地扭曲了,整个人趴在了电脑桌上。

“发作了?”我关切地问。

“药在哪里?”我急得简直就想自己跑去帮她拿药,但那是不可能的。

趴了大约一刻钟,她才艰难地回话:“隔壁。”

“拿药去啊,傻瓜!”我忍不住呵斥她。

我看见小芮艰难地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但没走两步就砰然倒地,离门口只有一步之遥。

那一刻我分明看见了病魔在肆虐。疼痛好像飓风一样在小芮体内呼啸,让她的身体如秋风中的枯叶般瑟瑟发抖。每一个简单的动作在那个时候都变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挣扎了半个小时才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疼痛让她孱弱得还不如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她甚至都无力用一个小指头按动手机上的号码。

我在屏幕上鼓励她站起来,我播放贝多芬的第一章节给她听,虽然我知道她完全看不到,也很可能根本听不到。

我把音响开到了最大。在厄运急促的敲门声中,我看见小芮在无力地挣扎。

几乎过了一个小时,小芮终于爬了起来,又坐在了电脑前。

“电话打过了?”我偷偷揉了揉发红的眼角。

“血液科现在有个急诊,他们下午才能来。”小芮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那你自己的止痛药呢?”

“我才想起来,昨天吃完了。我真笨。”小芮的笑容居然很灿烂。

“家里人呢?”我急不可耐地问。

“出差。”

我正打算责备她太不注意自己身体了,刚离开不到5分钟的恶魔又回来了。不,也许它根本就没有离开,只是站在了一边,用嘲弄的眼神看着一只到手的猎物徒劳地挣扎。刚才短暂的休息似乎让它养足了精神,这一次它来得更加狂暴。它直接一拳把小芮从凳子上击倒在地板上,又把雨点一样的重拳如暴风雨般倾泻在小芮毫无防备能力的身体上,这次的小芮,连颤抖的能力都没有了,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可怕的景象让我如坠寒冰地狱。她的病比我想象得重得多。这绝不是她第一次发作了,而且这样的发作只会越来越频繁。我见过癌症患者一天发作几十次甚至上百次,除了麻醉他们,医生什么也做不了。

她活在地狱里,

但我什么也做不了。

这样的念头折磨着我,让我无力思考任何其他的问题。我已经不记得后来我做了些什么,和小芮说了些什么,我甚至不记得视频是怎么结束的。

小芮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她偶尔会动一下胳膊,试图把自己撑起来的话,我会怀疑她已经停止了呼吸。她微弱无力的动作往往刚开始又颓然倒下,起不了任何作用,但她一直没有放弃努力,一连好几个小时都试图让自己重新站起来。

我只记得,当视频结束后,我马上打了一辆的士,催促着司机赶紧到人最多的地方。我冲进麦当劳,要了一个巨无霸和一杯热可可,然后又在众目睽睽下冲了出去,在阳光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大口地咀嚼着这些高热量的垃圾食品。

地狱般的景象让我的心结了冰,我太需要这些俗世的温暖了。

突然我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想放下手里的一切去看小芮,如果我不去,也许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

我终于见到了小芮。她故意隐瞒了具体地址,甚至告诫身边的学生不许跟我说,但那难不倒我。她所在的城市并没有太多医疗机构,何况她的经历这么特殊呢。

看到小芮的时候她躺在床上,蓬松的被絮更加显得她瘦小孱弱,洁白床单上鲜艳欲滴的十字将她的脸色映衬出触目惊心的苍白。我分明看见一只令人畏惧的大手,坚定有力地揉捏着生命。它是我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东西,它就是我的专业,但当它真的在我面前,我却怯懦地躲闪着它的身影。

我的目光触到金属床架旁一个带刻度的透明塑料袋,那是留置导尿。在我还是外科医生的时候,“留置导尿”只是医瞩本上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它意味着我不想去面对一个因为手术中无法排尿而涨破的膀胱,但现在,透过小芮躲闪的目光,我突然明白为什么这项操作是那样的让人难以忍受。除了身体上的疼痛外,让自己这种淡黄色的体液暴露在公众的目光之下,割裂了一个人最起码的尊严。我甚至突然明白,身体上的疼痛和痉挛不过是心理上排斥的表现罢了。

我努力克制住了自己想要拥抱一下小芮的念头,我知道那并不合适。小芮见到我也并不惊讶,只是淡淡地问了句:“来了?”好像知道迟早会有这样一天一样。她要求拆掉氧气面罩,让我推她出去走走。我无法拒绝。

我们什么也没说,语言在那一刻是多余的。在那个秋日的花园,在灿烂阳光和金黄的秋叶中,小芮如同花丛里翩跹起舞蝴蝶般的灿烂笑容永远留在了我心底。

我相信这就是小芮要对我说的。

生如夏花般绚烂,死如秋叶般静美。

那天,我躺在值班室,又难以入睡,半梦半醒间收到一条短信,小芮幽幽地说:“你要是见到残废心里会不舒服吗?”

“不会的,除非是神经病或者变态什么的,不然我不会的。”我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小芮很久没说话,我不知道该不该问她,犹豫了很久才忍不住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我截瘫了。刚才两只脚突然就没感觉了。也好,该来的迟早会来。”

我的心又狠狠地被杀了一刀。“给医生打电话!”

“不用了。你知道叫医生也没有用,何苦半夜麻烦人家呢?再见。”小芮说。

一句普普通通的“再见”,如果我不是那么熟悉小芮的话,也许会把这当成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候,就好像晚安那样。但我一秒也没迟疑,“你别干傻事!”

“那不是傻事。”小芮回道。

“我会痛。”我已经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来挽留她了。

“若非时间,伤口怎能痊愈。”

我几乎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条短信又发了过来。“别想了,我已经把你说的傻事给做了。弗洛诺斯,4倍中毒剂量。你就让我安静地睡吧。坟墓好黑,黑得看不见痛苦和死亡呢。好好做你的法医,珍惜你身边的人。再见。”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疯狂地拨通了电话:“你蠢啊你!你死不了的!还法医呢,你用弗洛诺斯的时间太长,身体早就适应了,你死不了的!”我狂乱地喊,完全不在乎隔壁有没有别人值班。

“那样的话,是会创造弗洛诺斯使用史上的奇迹呢。”小芮在笑,但听得出来,这么大剂量的弗洛诺斯并没有止住她的疼痛,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我几乎听不清楚,中间还夹杂着隐忍的呻吟。

“别,我不要你死。”我真的想不出任何理由能劝小芮留下来。我太明白她了,如果别人自杀我会鄙视他们在逃避,但她不是。她要留下自己的尊严,也许还有美丽。她是在用生命跟命运做最后的抗争。

但她没有回答。呻吟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偶尔听得见深沉的呼吸。我发现小芮早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她就是不给我她身边任何人的电话,她压根和老郑一样,是个死也不肯麻烦别人的家伙。我没想到她连今天都算好了。我只能看着她死去,找不到任何人帮忙。

我打上车就往小芮那里跑。我什么都顾不上了,一心想的就是要过去,虽然不知道去了能干什么,甚至不知道去阻止她的死亡是对还是错。那一刻,是非对错都不存在,有的只是本能。

一路上我疯狂地打小芮的电话,中间还有一次欠费停机了。我气得差点把手机摔掉,转念又想起可以用银联卡充值,否则我拦路抢劫的事都做得出来。幸运的是我充上了,更幸运的是小芮估计是把耳机挂上了,或者是将手机设定成自动接听,我一拨就又通了。

我一路上都在喊小芮的名字,我不许她睡着,但是听不到回音。除了电话的杂音,我几乎什么也听不到。我有时候会把它幻想成小芮的呼吸声,因为这可以让我信心陡增。但等我终于真的听到小芮声音的时候,我却像一个蔫了的气球。

小芮最后一个声音是:“好美啊。”

我真的蔫了。也许一切都错了,我根本不该这样挽留她,就让她安详地走。

一瞬间,周围变成了一片虚无。我像一朵蒲公英的种子,什么也决定不了,不知道未来会怎样。这些年发生的一切,我都是被动地被命运推来推去,毫无还手的能力。和风吹过的时候蒲公英会飞起来一样,决定它飞不飞起来或者飞到哪里的,根本不是蒲公英,是那只推动我们命运的大手。

生命的价值是什么,让小芮活下来的理由是什么?

我看不到小芮的未来,也许她根本就没有未来。我挽留不住我所珍惜的一切,那些善良和美好。

司机在前面大声喊叫,唤醒了我。估计我一上车他就觉得我是个神经病,要不是一身警服早把我赶下车了。

干脆什么也别想了,还是按照本能行事。我让司机快点再快点,要是带了枪,我早就掏出来了。

电话一直通着,我还是听不到任何声音。

到的时候已经天亮,我又踢门了,这次是小芮的家门。我看见小芮躺在床边,胳膊无力地垂下,脸色苍白。那时候我真的很怕,怕她就这样离我而去,如果是那样,我会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也许也会变成变态杀手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要是我变成变态杀手,一定比我们抓获的凶手可怕一百倍。

但是没有。小芮醒了,她的第一句话是:“浩哥,是你吗?听到你的声音真好!”接着就号啕大哭,骂自己死都死不了,真没用。

我无言以对,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更麻烦的是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小芮一直把我当做精神支柱,在困难和痛苦超越了她坚强意志的时候更是如此,可我这根柱子现在也茫然了,不知道该倒向哪一边。

现在我可以老实承认,当小芮哭着说自己没用,连死都死不了的时候,我一刀杀了她的心都有。她已经够坚强了,比我们大多数人都坚强,可我把她精心准备了这么久的一个完美结局给破坏了。

但我没有这样做。我和她定了规矩,我不再来看她,她也不再干傻事。她不答应我就不走,她没奈何答应了下来。我找到小芮的学生,告诉了她们发生的事情,她们是流着眼泪答应一定会24小时看护小芮的。我这才放心地走。回到局里时,我不愿意跟别人说起小芮自杀的事情。

正文 第十九章

本来我并不相信“祸不单行”这句话。事实上我不相信任何唯心主义的东西,我觉得之所以有“祸不单行”这种说法,只不过是人在遭受打击后更容易看到事情不顺利的一面罢了。但这次这句话真的应验了。

首先是案件侦破不顺利,大规模的排查进行了一个月,3000多个符合线索的人员过了两遍筛子毫无结果,为了避免先入为主,调查人员换组后又进行了第三遍排查。

那天单位体检完不到一个星期,我去医院看一个交通事故的受害人。门诊王医生神情严肃地告诉我老郑胸片结果不好,最好马上住院检查。我的心好像被击了一拳。为谨慎起见我还是看了看片子,果然不容乐观。很靠近左主支气管的地方有一个阴影。那个阴影看上去就像一个刺球。我知道其中有一些毒刺是感染形成的,而另外一些,则很可能是恶性细胞在延伸的足迹。难怪老郑咳得这么厉害。

我低着头走进局里,回忆起刚上班时,老郑手把手教我的情形,眼睛有点湿润,一不提防几乎和老郑撞了个满怀。老郑正难得地背着双手在楼下的小花园散步。

我嚅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老郑没等到我说话就挥了一下手,示意我不用说了。他缓缓地踱到花坛旁边,指着一棵树问:“这棵树你见过吗?”

我当然见过。这是一棵普普通通的石榴树,每年秋天它会结几个酸溜溜的果子,除了附近的顽童谁也不会打它的主意。有次小芮好奇心发作试过它的味道,结果一个下午牙酸得连水都不敢喝。我每天都从它下面经过,却从来不曾抬头看它一眼。

我不知道老郑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抬头看了看石榴树,只见它长得枝繁叶茂,浓阴中隐藏着几颗并不显眼的果实,但还是没有什么特别呀。

老郑哈哈笑了:“别找了,傻孩子。这棵树没啥特别的。它是我和老伴结婚那天在局里栽下做个纪念的。”说着,老郑伸出手去抚摸石榴粗糙的树干。

一时间我有点恍惚,老郑粗糙的手似乎和石榴树皮渐渐融在了一起。

“你看,都这么大了。”老郑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没容我开口,他说:“体检的事我知道了,你啥也不用说。我已经没啥好遗憾的了。人一辈子该有的,好的坏的我一样也没落下。孩子如今也大了,都有自己的孩子了,你说我还不知足么?”说完他竟爽朗地笑了起来。

老郑和石榴树的影子在我眼里渐渐重叠起来,那一刻我竟有些痴了。

老郑的爱人是个农村妇女,结婚后好多年都没调到城里,后来终于调过来了,也就是在市中医院做个打扫卫生的清洁人员。女儿也下了岗,家里经济并不如意,老郑明着暗着经常贴女儿一点。为了照顾女婿的面子有时候他推托说是想带外孙女吃肯德基,好让女儿一家打顿牙祭。

老郑用来作烟灰缸的特大号肯德基外带全家桶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心里忽然有点感动。老郑要是有一点以权谋私的想法,解决这些问题困难并不大,哪一年上门找我们帮忙的人不是成群结队的?但这些事老郑从来没在局里说过,伟城之所以知道也是因为他小姨子在市中医院当护士,和老郑的老伴一个单位。

我觉得特别过意不去。老郑经常在工作上帮我的忙,但我从来没想到过关心一下他的家人。

晚上我去看望老郑的时候,从护士那里得知支纤镜已经确诊老郑是肺癌了,明天就要动手术。在病房外我没急着走进去,隔着玻璃看着老郑。昏黄的灯光下老郑戴着老花镜不知在看着一本什么书,脸色出奇的安详。

直到我的影子映在床上,老郑才发现我的到来。从老花镜的上面瞟了瞟我,老郑满脸不悦地说:“来看看就来看看嘛,怎么又带东西?”

“老伴今天怎么没来?”我岔开了话题,顺手把水果塞进了床头柜。

“老太婆在家里洗碗擦地,不到个八九点哪里能来。我看她一天到晚比我还忙呢!”老郑笑着摘下了老花镜。

“听说您女儿最近单位效益不太好,好像是下岗了?”我接着试探老郑。

“唉。儿孙自有儿孙福啊。”老郑把书放在了枕边,两手交叉放在胸前,眼睛不知看着对面什么地方。

这是典型的防卫性肢体语言。老狐狸也有失手的时候。我在心里偷笑,脸上却没表现出来。

“也不想着帮女儿弄个再就业个啥的?”我打算顺藤摸瓜。

“难啊。现在好单位哪个不是人满为患,难啊。”老郑被我说中了心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您看您这思维跟不上形势了不是?再就业就非得上政府机关、企事业单位啊?那出租车司机都不是人啊?不就挣两个钱混碗饭吃呗。”我一边削着苹果一边和老郑聊着。

“您就不想让女儿挣点钱,改善改善生活?”我担心刚才的说服力不大,又加了一句。

“好像银行是你们家开的似的,你说挣钱就挣钱啊?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馊主意小心你的耳朵!”老郑笑着,真来寻我耳朵了。

我一闪而过,把原来打算给老郑的苹果塞进了自己嘴里,谁让你想拧我的耳朵呢,哼哼。

我一边笑一边说:“局里多少文件要打字啊。打字总不难吧,您女儿总学得会吧?门口开个打字店,这也叫双手创造新生活啊!”我使劲咬了口苹果。

“她还会qq聊天呢!”老郑笑了,可不一会又迟疑了起来,“这不大好吧?”

我明白老郑为什么说不大好,他是担心有揩公家油的嫌疑。

我也稍微拧了一下眉头,笑着说:“小芮病了您也病了,莫非你们俩一起串通好的,打算把我活活累死?现在找个帮手也不让,您这有故意杀人嫌疑啊!”

见老郑乐了,我接着说:“这也没啥。不就是给局里提供打字服务这么简单吗?谁觉得不合适就别来,谁需要服务就自个儿把文件送来,这和揩公家油搭不上边!何况我们这些报告啥的,不是自己人谁放心让别人打啊?再说了,法医报告这活别人也干不了,您女儿见怪不怪,我们那些插图啥的还不得把人活活吓死啊?您就别瞎操心了!”

见老郑不吱声了,我也就放下了心。说干就干,过会儿给老郑女儿打个电话,只要他女儿愿意,明天我就可以找开电脑学校的朋友帮忙报个名,估计一两个月后小店就可以开张了。

老郑住院的这段时间,整个法医室只剩下我一个人上班了。偏巧那段时间案件多得要命,几乎每个晚上都会有午夜凶铃,我干脆把铺盖卷到了办公室。

老郑一出院,就非要参加值班,我让他等个把月,我还顶得住,毕竟老郑年纪大了,刀口还是恢复得要慢一点,到现在他的腰还直不起来呢。

老郑却意味深长地说自己年轻的时候也觉得啥都顶得住,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再注意身体就晚了。他劝我把烟给戒了,他几十年的烟龄现在不也戒了吗?老郑弄得我无话可说了,整个局里除了老郑就是我的烟瘾最大,现在他都戒了,我实在是没理由不戒,可是真说戒,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于是老郑也开始值班了。不知道是老天眷顾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老郑值班的时候没有我这么忙。时间一天天过去,老郑身体也渐渐地在恢复,我的心也就慢慢放了下来,安心让老郑分担着我的工作。

那天我一上班,伟城就神秘兮兮地把我拖进他的办公室,像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似的跟我说,老郑出事了,刚被王局叫去问话呢。我忙问什么事。伟城说老郑被人告了,一个因欠赌债被人砍的案件,老郑定了轻伤,砍人的一看轻伤要判刑就不干了,说老郑接受贿赂徇私枉法。

我一听不以为然地笑了。法医定这种案件,不是这边觉得轻了,就是那边觉得重了,被人告那是家常便饭,告着告着也就习惯了。我叫伟城别随便传话,自己却忍不住把卷宗翻了一遍,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案件没什么蹊跷之处。涉案双方都不是什么好鸟。两个人都是本地技校的学生,好好的书不读,学人家打麻将赌博。学生能有多大的经济能力?欠了八百多块就赖账不玩了,赢钱的讨了几次没讨到,就找了一帮人要教训教训他,趁他一个人走路时,拿着西瓜刀就在他脑袋上来了那么一下。

可能有人会觉得欠钱不还这不是活该吗?可这个理在我们这行不通。赌博欠的债那是非法之债,我们是不认可的。就算合法的债务也不能砍人,不然银行就改黑社会堂口算了。

老郑给定了个轻伤。按照刑法那意味着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疑犯父母当然不愿意了,如果是轻微伤最多也就是一个拘留。无论犯了什么事父母眼中孩子都是无辜的,虽然年龄已经过了十八岁那道坎了。

我没瞧出来这案件有什么疑点。事实很清楚,证据也很充分,三个同伙都招了,还有两个目击证人。青少年犯罪的典型特征,一冲动就干了,既没考虑后果,也没有详尽的计划。我看到了医院病历复印件,手术记录上明明白白地写着“10cm‘一’字形伤口,创面整齐”。

够了。锐器伤8cm以上算轻伤三级,法律写得清楚得很。我悬着的心完完全全放了下来。但等我在食堂吃完中饭一回到办公室就觉着不对劲了。老郑坐在那里,但直觉告诉我他不对劲,可具体哪里不对,我又说不上来。

果然,下午快下班时,王局就亲自下来了。

“明天把技校那个案件再看看,人我帮你约好了。”王局一句解释也没有。

“老郑不是看过了吗?”我老大不乐意。

“叫你看你就看,啰唆什么?”王局发火了。

“是!”我一弹,站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我就是看这人不顺眼。也许现在小青年都这样:刘海老长,遮了半边脸,还被拉得笔直,头顶处的头发却乱蓬蓬的像个鸡窝;身上穿了一套草绿色的仿美军军装;脚上呢,天不凉就穿着双高帮沙漠靴;胳膊上“usaarmy”几个字特刺眼。我不明白什么时候美帝国主义又入侵咱中华人民共和国了。但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浑身机簧的主儿,一来就递烟打火的忙个不停,被我硬生生的一句“不会”堵回去了。

估计他闻到了我身上的烟味,笑容变得有点勉强。刚才他低头敬烟的时候我就看见了,那道疤在后脑勺上,发际以内,毁容是一点也谈不上的。

“这一刀挨得挺值啊?”我揶揄道。我听说了,为了尽量减轻罪责,对方家属已经提出八万的经济赔偿,但是他们家一开口就是二十万,两边正谈不拢呢。他那种伤口看上去很可怕,特别是受伤当时鲜血淋漓的,不过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三五天,不到一个礼拜就可以拆线出院,没事人一样了。八万元赔偿算是不错了。

“还想搭上一老警察!”我差点脱口而出。

“这不依法办事吗,有什么值不值的。”他父亲搭上了腔,脸上虽然赔着笑,但语气里软中有硬。

这不是一个善主儿,我心里暗忖。没搭他的话,我就让那小子坐下,二话不说把伤口周围头发剃了个干干净净,放上比例尺后,“咔嚓咔嚓”一口气从各个角度照了十多张相。这么一来,这小子成了一阴阳头,没个把月恢复不过来。我心里暗自得意。

但是把钢尺往伤口一放我就知道坏了,7.8cm。我换了把尺子,还是7.8cm。

我必须原谅外科医生。他们关心的是处理伤口、救治生命,伤口有多长他们估计一下就行了,能用手指头比划一下就算尽职了。但我们不一样,这两个毫米就直接关系到对方究竟判不判刑的问题。我不知道这事该怎么办,就算我帮老郑撒了谎,一把尺子就能把我们一起揭穿。

一连个把礼拜我都躲着王局,找到借口就往外跑,直到他亲自打电话把我叫到他办公室。看得出王局心里也很乱,打火机按了好几遍还没打着,一生气就把它扔字纸篓了。我只好掏出打火机解了围,不过王局并不领情,劈头盖脑就问:“让你看的那个案子看得怎么样了?”

“不就几个毫米吗,老郑一不小心量错了也说不定。”我的声音并不大。

“什么量错了!你少跟我打马虎眼!”王局又开始敲桌子了,“那把尺子你以为是在你们手上吗?那是在你们心里!”

桌子砰砰乱响,连茶杯盖都跳了起来。还没等我回话,王局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震得房间的空气嗡嗡作响:“心里没把尺子我要你们干什么?吃饭?不就是拿把尺子量量伤口长度吗?我儿子也会!”

桌子又“砰”的一声巨响。我很奇怪为什么王局的掌骨从来就不骨折,他可是创过拍穿实木桌子纪录的。他一生气就是这么不留情面,话非说到把人撞上南墙的程度。

为了老郑,我把心也横上了。“我看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了。那小子头发都长这么长了。”我用双手比划了一下,“伤口疤痕收缩也是常有的事情,这几个毫米说不定……”

没等我说完,王局就蹲下去打开了保险柜。我很担心他会不会从保险柜里掏出把手枪或者别的什么的,斜眼瞟过去却不是。

王局拿出一堆卷宗摔在了我的面前,没等我看清上面的字,他就接着吼了起来,不,简直是咆哮:“好啊你还反了你!你们师徒情深是不是?老郑自己都认了,你还说什么嘴?”

三两分钟,我翻完了卷宗,喟然一声长叹,软在椅子上。

“究竟是多长?”王局不失时机地质问。

“7.8厘米。轻微伤。”说完,我头也不回,出了王局办公室。

我站在自家的楼顶上。局里的这个宿舍我已经住了5年,一直没搬过。当年建这个宿舍的时候,估计是为了省下电梯钱刚好建了个七层。别人都嫌爬楼辛苦,住七楼的一有机会就往底下搬,我却喜欢这个顶楼。通风好,一抬脚就来到了楼顶。

今年台风来的特别晚。10月底本来不应该再是台风季节,但天气预报说一个超强台风明天就要袭击我市。现在风已经很大,楼下的小树被折弯了腰,又不屈地挺了起来。我迎风站着,双手撑在护栏上,扑面而来的狂风带着一丝潮气似乎也湿润了我的眼睛。

老郑根本不是个受贿的人。他其实有很多理由可以帮自己开脱,比如我刚才跟王局说的疤痕收缩。他是老法医了,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但从来没干过坏事的人心理承受能力就是差。别看老郑和犯罪打了一辈子交道了,罪犯的这一点他一点也没学会。王局一问,他就什么都招了。伤者家属到办公室找他,趁他上厕所的空儿往抽屉里塞了5000块钱。他没上交,也没还给人家。

我猜王局也很意外。他之所以把卷宗锁进保险柜没拿出来,多半也是在考虑怎么办。

5000块钱。我自失地一笑。在我所在的这个城市,这个价格不够买半平方房子。要是进豪华场所,这笔钱够你进去,但不一定够你出来。我相信老郑决定不上交钱的时候,心里多半也不是想的自己,他已经被癌症判了死刑,还有什么好贪的?我怀疑是不是我让他女儿开店的主意害了他,要不就是乖巧的外孙女让他的心软了一下。

我觉得是我害了他。我自作聪明地帮他女儿找工作,一定触动了他心底最柔弱的那根弦。

就是这5000块钱毁了他,毁了一个老警察的一世英名。都快到头了出这样的事情我真替他不值。5000块。刚刚够受贿罪的下限,我怀疑伤者一家是不是已经把法律研究得十分透彻了。难道老郑还要带着癌症坐牢吗?我没法想象。如果没有这件事,他是一名好警察,我坚信。

但他也许算不上一个好男人,自己的老婆和女儿他都没护好。也许就是这种愧疚,对陪伴自己清苦了一辈子亲人的歉疚让他做下了这样的蠢事。我忽然明白了老郑。

正文 第二十章

除了一些钱财外,他还能补偿亲人点什么呢?我无言以对。

第二天轮到我值班。来接班的时候,老郑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言不发,腰杆挺得笔直。我愣了一下,一言不发地清理东西准备接班。

我正拿着一堆洗漱用品打算去洗脸间,老郑却开了口:“这个班我来值吧。”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又愣了一下。老郑的身体是不能这么顶着上的,何况我也没必要让他值这个班。但老郑说完就不再说话了,办公室安静得听得到日光灯镇流器工作时发出的嗞嗞声,他帽上的警徽显然被他精心擦过了,在日光灯下闪着清光。

我不知道和老郑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某种程度上我还是出卖了他,那个7.8cm毕竟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见老郑坚定得像一块铁,我也就依了他,二话没说锁上柜子就往外走。

我不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而且这次见面我一句话也没说。要是知道,我说什么也不会让老郑来值这个班,我后悔得杀了自己的心都有。

那天晚上我就是睡不着,老郑的影子就在我心里绕啊绕。一点多,迷迷糊糊地梦见老郑术后复查肺部阴影没了,我高兴地拉着他的手直打转。突然,午夜凶铃又响了起来。我第一反应就是有案件了,抓起衣服就往身上套,套了半只袖子才发现手机还没接。电话是司机打来的,他说老郑出事了,车就在楼下。

我以为老郑身体撑不住住进了医院。但车却越开越偏,根本不是去医院的路。我这才慌了神问司机这是去哪儿,司机告诉我要撑住了——老郑被害了。

我根本没办法相信,几个钟头前我还和老郑碰了面,这活生生的一个人哪能说没就没了呢?但司机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他说两个协警巡查的时候远远看见有人在掐一个女人脖子行凶,等跑到跟前凶手早没影了,女人也断了气。老郑很快去了现场,就再也没回来。

我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我还是没办法相信这是真的,直到车停在现场。

老郑仰面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双眼怒目圆睁。看着两个躲到一边交头接耳的协警,我怒吼:“你们干什么去了?”

“喊人去了。”其中一个高一点的期期艾艾地说。

我没工夫理他们,把手搭在了老郑腹股沟的地方,隐约觉得股动脉好像还有一点搏动,心里一阵狂喜,双手抱起老郑就往车上走,“快开车!”

一路上,老郑的血滴在我的衣服上,滴在车上,我和他都成了血人。我又摸了好几次他的脉搏,搏动好像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有了幻觉,但一定要尽最后一线努力。我心里乱得一塌糊涂,不知道怎么办好。还是司机联系了医院和局领导。

车开到医院门口,医护人员已经在等了,没等到推车过来,我抱着老郑就往急诊科跑。夜已经很深了,医院安静得很,只听得到我特别沉重的脚步声和后面医生护士散乱的跑步声。

我站在抢救室的窗户旁擦了擦头上的汗,鼻尖上的汗顺着鼻子一条线似的往下流,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我看见医生取下听诊器,摇了摇头,顿时一股火气往上窜。

“滚!”那个文弱的眼镜医生大腿上被我踹了一脚。我撕开了老郑的衣服,露出来的是瘦弱的胸膛和一道蜈蚣似的手术疤痕,足足有30公分。但这30公分还抵不了那该死的错误的两个毫米!我狂乱地想,三下两下装上了心电监护,老郑的心率是一条直线。可我还是不死心,把电复律扭到了最大值300焦耳。

“clear!”我大喊,身边的影子迅速退开。

老郑被强大的电流打得弹了起来,胸口一片焦糊。我这才想到我忘了在电极上涂导电胶。心电图跳了一下,那是电击的假反应,马上又变成了一条直线。我把电极朝上翻起来,一个护士马上手忙脚乱地涂上了导电胶,电容器在“嗞嗞”作响,我真希望这种声音能赶走死神。

“砰”,又是一声巨响!老郑又弹了一下,还是没有心电图。“心三联呼三联碳酸氢钠,还愣着干什么?快!”我朝护士嘶喊。

护士被我喊蒙了,忘记了我根本不是医生,按我的“医嘱”奔忙着。我把左手垫在老郑的胸口,右手重重地捶了下去,左手一阵剧痛,不知道老郑怎么样。我趴在胸口听,没反应。我焦躁起来,飞快地做着胸外按压,每五下就停下来往老郑嘴里吹口气,直到他的胸膛被吹鼓起来。

30分钟,40分钟。我不能放弃,是我害死了老郑,要是他没替我上这个班,他根本就不会有事,我不能再害死他一次。无论胳膊有多酸,我就是不肯放弃。

眼镜医生抬来呼吸机就躲到了一边,呼吸机代替了我吹气的工作,我一门心思按着。我觉得老郑的胸口有点软,也许是我用力太大压断了他的肋骨。我还在压着,一开始每次按压,老郑颈部那个巨大伤口还会往外涌出血来,慢慢地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把他拉开!”背后响起的居然是王局的声音。两个同事把我架了下来。我看见医生把被单盖在了老郑的脸上。我两腿一软,跪在了床前,号啕大哭。

第二天我没上班,搬个凳子呆坐在阳台上。窗户紧闭着,台风已经来了,狂风卷着雨滴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冰雹一样的响声。一滴滴雨水颓然地滑落,就好像我无声的泪。

楼下的公路涵洞又积水了。两辆熄火小车的红色尾灯在无力地闪动着。暴雨敲打在铁皮车顶上又弹了起来,被风卷得朝天上飞去,地上的水,天上的雨连成了一片,把小车浸得越来越深。终于,汽车怪叫了两声,尾灯也停止了闪动。

我觉得走上法医这条路就好像是这两辆车错误地开进了涵洞,熄火是迟早的事情。你能说老郑不是好人吗?他好人当了一辈子,可在快到头的时候还是熄了火。他是带着这份屈辱走的。

我也不知道法医究竟有什么用。我谁也救不了,以前是受害人,现在是老郑,还有小芮。小芮迟早也要走的,我不能不接受这个现实。

我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用。我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典型的废物,一个做事后诸葛亮都不成功却自作聪明的家伙。我只能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除了眼泪,我什么也不能给他们。我甚至违背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古训。

我不相信有天堂。就算有,让逝者进入天堂的也一定不是上帝,而是人们的思念。

希望此刻老郑已经在天堂安息。

就算老郑能安息,我也是安息不了的。我的手机又响了,王局打来的。

“什么?你疯了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王局也是口不择言。

“你才疯了!老郑不能白死!家属的工作我已经做好了!”王局在电话那头大喊,震得手机嗡嗡作响。“你别忘了,你是法医!”

是的。我是法医。我的手机颓然地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

我觉得我的心也和手机一样被摔成了几瓣。我现在不是后悔做法医,而是后悔我妈当初把我生下来。

王局让我把老郑解剖了。

因为我他妈的是法医,是他妈的法医。

这次台风来得很猛。电视已经报道说全市被刮倒的民房有1000多间,道路塌方200多处。在台风中前进的汽车远没了平日的速度,像个玩具似的左右摇摆不定。我真的很希望去解剖室的汽车半路熄火,或者干脆一阵台风过来把车给掀翻算了,这样我就可以不用去做这件可怕的事情了。我不知道怎么去跟别人解释这件事情,小芮要知道了非两年不跟我说话不可。

但等我真的走进解剖室,我已经没了泪水。是的,王局说得对,不能让老郑白死。我打开录像机,把所有人赶出了解剖间,我要独自面对老郑,和他进行最后的一番对话。

用只有我和他懂的语言,咱们法医的语言。

老郑的尸首就摆在解剖台上,白单盖住了他的脸。我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坚定起来。

我进行得很慢很慢,唯恐老郑要说的话我有一句没有听清;我做得很仔细很仔细,我不想误读了老郑用生命留下的最后证据;解剖刀缓慢而坚定地前进着,就好像春田里的犁——只有翻开死亡和血腥,才能播种生命和真相。

解剖完老郑,我又复检了那具女尸。我相信老郑已经进行了一部分他的工作,此刻,我只不过是沿着老郑走过的路继续走下去。

等解剖终于完成,我相信我已经明白了整个过程的绝大部分。但还有一两个疑点,我有些犹豫了。我又看了一眼老郑警服胸口的那个血刀痕,以及除了颈部的致命伤外他的腹部还有个大得不合常理的伤口,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剖开了老郑的胃,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于是我逆行向上,又打开了老郑的食管。

我的手颤抖起来,小心翼翼地收藏起证据。这个证据在那一刻重逾千斤,因为我知道,它承载的是老郑整个生命。

我又拿起一把镊子,温柔地帮老郑剔干净了左手甲缝里的污物,好像生怕弄痛了他,要知道那可是十指连心啊。这是老郑留下的另外一份关键性证据。

老郑腹部的伤口旁还有个血指纹,我也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小心得仿佛动作稍微大一点就会触动他的伤口,会让他疼痛一样。有了这些证据,我们终于可以钉死凶手了。

整个过程终于昭然若揭了。凶手很可能就是系列杀人案的疑犯。两名协警并没有弄错,女死者是被掐死了的,但在黑暗中他们没有看清,凶手已经开始在剥死者的脸皮。看来这是他一直的作案习惯,在第一现场就剥去脸皮。他应该是在某种强烈情绪的作用下立刻开始这项工作的,强烈的情绪,还有担心被人发现等等因素让他的解剖大失水准,所以每次我们看见他剥脸皮的刀法都是散乱不堪的,而不像分尸时那样干净利落。凶手剥脸皮的工作被协警打断了,仓皇逃走,但被屡屡得手刺激起来的自信心却让他并没有走远,凶手就躲在暗处窥视着一切。

老郑赶到了现场,他肯定已经看出了问题,至少看到了脸皮被剥的痕迹,所以才会有后面所发生的一切。可惜老郑太专心了,专心到没有看到两名协警已经走开,也没有发现背后有个黑影在悄悄地靠近。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凶手冷血地切断了他的颈总动脉。

这一刀足以致命。老郑血如泉涌。作为法医,老郑很清楚他的生命只剩下几十秒钟,他已经不可能抓住凶手了。但他做了那个时候能做的最大努力,两手齐出,左手抓下了凶手身上的一件东西,右手则狠狠地在凶手手臂上挠了一下。

他知道我会检查他的指甲。他知道的。

他一定还知道,一旦抓获嫌疑人,只需这点皮屑,我们就可以钉死罪犯。

凶手有点慌了,要夺回那件东西,他恶狠狠地朝老郑的前臂扎了一刀,希望老郑因为疼痛放手。从现场留下的血迹看,老郑此时已经倒在了地上。但老郑没有松手,他做了一件让凶手目瞪口呆的事情——他缓缓地把证据塞进了嘴巴,吞了下去。

这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做完这件事情,他的生命也就耗尽了。

歹毒的凶手并没有放弃。等他回过神来,他撕开了老郑衣服的下摆,剖开了老郑的肚子。

很可惜他戴着手套,我们看不到他的指纹,但他用两只手撕开老郑衣服的时候就必须做一件事——放下血刀。

正文 第二十一章

他的刀放在了老郑的胸口,血迹把这把刀的大致模样印在了老郑胸前,我现在不清楚这是一把什么刀,它不是医生常用的手术刀,也不是屠夫常用的砍肉刀,甚至也不是厨师常用的菜刀,但是我可以把这把刀的样子画出来,交给懂行的人去辨别。这把刀不大,单刃,刀尖锋利,老郑身上的刀口完全符合这些特征。

但是他还是不够专业,他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不足以让那个证据进入老郑的胃部,它只是停留在了食道而已,所以他没有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我相信凶手的下一步也许是要把老郑大卸八块。他已经完全疯狂了。但是协警这时候赶了过来,他又不得不逃跑了。

我凝神看着这个老郑用生命守护的证据。

路易威登。

这是颗路易威登的扣子,我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假,这个著名的奢侈品品牌被仿冒得太多了,特别是皮包。这个牌子也生产衣服吗?我甚至不知道。

最好的咨询人显然是这个品牌的专卖店。扣子已经洗过,装进了物证袋。专卖店负责人很快认定了这是真品,而且是从一款休闲西装的袖子上扯下来的。我看到这款休闲西装的时候吃了一惊,原来我那件草绿色浅条纹灯芯绒休闲西装居然是仿冒的国际知名品牌路易威登呀。一样的布料,一样的款式,只不过我是在国庆展销的时候买的,300块,这一件路易威登,7万多。

我很兴奋,这样的价格不是每个人都买得起的,也没有人会带7万现金来买件衣服,所以只要查到专卖店的交易记录,我们就能有付款人的账号和签名,在银行那里我们便可以弄到更详细的信息。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们从来没有离这个凶手这么近过。

4天之后我们找到了所有买衣人的资料。老郑的死让所有人群情激昂,大家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工作。除了两个不是本市银行户头外,其余的都是本市人口,这25个人被一一摸了底,有7个不在国内,移民或者出国考察谈生意去了。这7个人中有一对是兄弟,他们两天前刚刚劳务输出到了国外做大厨,出国前两人一人买了一件,营业员还记得他们的相貌,我们根据营业员的口述做了他们的画像,他们的嫌疑实在太大了。其余在国内的18个人也还有2个在餐饮业,1个是外科医生,他们的可能性也不小。

究竟是谁呢?所有的人都在冥思苦想。去了国外的两个厨师我们一时毫无办法,证据不足,我们甚至没办法通过国际刑警协查,留在国内的大都是有一定影响力的人物,我们也不可能一股脑全部抓来一个个抽血验dna啊?

侦查工作一时又陷进了僵局。所有人都陷入了思考,每个人都相信,这一定就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黎明的曙光究竟要在哪里出现呢?

我也在思考,对我而言,最担心的问题就是,老郑要说的话,我是不是都听明白了?

那天我在办公室,脑子一遍遍地回放着老郑遇害的全过程。停下来,倒带,慢镜头,这部电影在我的脑海里已经不知道重复多少遍了。回放到老郑在背后被切开颈动脉的时候,带子突然卡住了,我总觉得这里还有什么问题没搞清楚。镜头在这里一动不动足足有半个钟头,我额头上的汗也涔涔地往下流了出来。

“小芮,走!”我突然喊了出来,才惊觉小芮已经不在这里了,办公室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苦笑了一下,把正在实验室熏指纹的伟城拉了出去。

“你这是干什么啊?”到了遇害现场,伟城还在莫名其妙。

我蹲了下来,按照老郑当时的姿势。当时的一切似乎马上重现在眼前,面前的女尸,昏暗的环境。忽然,我的颈部感到一阵疼痛,我扭头向身后看去。

对了,就是它了!就是那个烂尾楼,这也是老郑要说的话。

我拉着伟城猛跑。到了烂尾楼前,才对上气不接下气的伟城解释起来。凶手作案过程被协警打断,他带着刀子离开,在老郑来之前他应该有一个地方潜伏。从大夏天的他还穿着西装来看,这个地方离大路或者说他的车并不远。很可能他的车都没有熄火,空调还开着。他是从老郑背后发动突然袭击的,这个方向最合适的就只有这栋烂尾楼了。

烂尾楼已经建了十多层,却没有封顶,很可能它一辈子也不会封顶了,房子前的青草已经齐膝高了。我和伟城绕了一大圈才找到大门,铁锁却早已生锈,也找不到管理人员的影子,我们只能从门上翻了过去。

方向很明确,一定是朝着老郑遇害现场的方向,凶手要找个既能隐藏自己,又能看到现场的地方。很快第二现场找到了,这里的青草被踩倒了一片,面前透过竹制建筑跳板的缝隙轻而易举就可以把老郑遇害的地方看个一清二楚。最大的一个间隙还能勉强从里面钻出去。

就是这里了。伟城提取了可疑的足迹,虽然雨水让它并不清晰了。我也发现了一个烟头,我相信这应该是他的,虽然这几天的大雨让我并不确信还能不能提取足够的dna。老郑赶来最少也要几十分钟,足够他抽一根烟的。

他还拉了一泡屎,一堆恶心的屎。雨水已经冲烂那堆屎的形状,但就在他蹲点的地方。

两个足印的后方。

所有的证据聚集在了一起,一个破案讨论会召开了,王局主持。我和伟城提供了最新的可疑证据,所有的人都畅所欲言,把一切可能都研究个清楚。

老郑遇害的过程基本上没有任何疑问,所有人都同意我的意见,毕竟老郑不可能没事吞一颗扣子,而且他也绝不会买这样昂贵的一件西装。调查组把凶手用的刀子也弄清楚了,那是一把雕刻刀,艺术系的学生经常用这种刀子。

但我和伟城新发现的证据怎么解释,大家一时陷入了沉默。烟头提取不了dna,我们也没办法证实那堆屎究竟是不是凶手拉的,也许这一些只是一个巧合。每个人都闷头抽着烟,讨论室一时沉寂了下去。

“说嘛。每个人都说说自己的想法。说错了不要紧,我们又不是根据这个抓人,你看呢?”王局故意活跃气氛,眼睛却看向了我。

“证据是你发现的,要不你先说说看。”王局看大家都默不作声,就点了我的将。

我清了清喉咙:“这个地方我们一共发现了几样证据。两个不连续不完整的足迹、一个烟头和一堆屎。”说到一堆屎的时候有人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我也停顿了一下。

“我们暂且把这些都考虑成是凶手留下的,看能得到些什么。”我的眼睛扫了一遍会场,会场顿时静了下来,静得听得见自己的呼吸。

“你根据那两鞋印计算出来的身高是多少?”我没接着往下说,问了伟城一句。

“嗯。”伟城也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喉咙说,“两个鞋印都不完整,正好一个前掌一个后跟。减去重叠的花纹部分,再减去皮鞋跟脚之间的放大部分,根据公式,留下鞋印的人身高在1米55到1米60之间。”

我听见同事中间起了议论声,也许这个身高离大家对一个杀人恶魔的想象是太矮了一点。

“我相信鞋印就是凶手留下的。老郑遇害现场周围可以藏身的地方只有那栋烂尾楼,而这个地方是作案最便利的地点。我可以肯定凶手并不高大,因为,”我顿了一下喝了口水,也镇定了一下自己激动的情绪,“可以穿墙而过的那个缝隙并不大,以我的身高,钻过去必须匍匐前进!”

底下讨论的声音明显大了起来。大家的情绪都有点激动,显然我说服了大家。我没有等到讨论结束就接着说道:“剩下的烟头和那泡屎我也没法确定是不是凶手留下的,但是如果我们考虑成是凶手留下的,我们可以得出几点结论:第一,”大家的讨论声忽然又静了下来,我接着说:“烟头是南方某省份的一个品牌,在我市可以买到,22块一包,但销量并不大,我市喜欢这个品牌的人并不多,除非是来自那个省份的外来人员。”我说出了那个省份的名字。

“以这个香烟的价格看,不是流浪人员或者看护烂尾楼的民工日常抽得起的,但却基本符合凶手的消费习惯,我相信,这是凶手留下的可能性大!”我提高了声音,下面的议论声又响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响。

“最后那泡屎,很可能是流浪人员或者不讲卫生的人留下的。但是如果是凶手留下的,我相信他并不是紧张所致。因为,那个烂尾楼可以方便的地方太多了,走两步就是。而凶手却可以对这种恶臭毫不在乎,这说明,他虽然现在经济状况良好,但早年却并不富裕,甚至,可能有流浪乞讨的经历!”

下面一声惊呼!我知道,调查组的同事有了准确的嫌疑对象!我的眼眶红了起来,这时候我才能真正确信,老郑没有白死。

根据证据提供的所有信息,嫌疑人在会上就确定了。此人早年不幸,父母双亡,曾经流浪乞讨,所抽的烟也正是他出生那个省份的。后来靠倒卖阴沟油逐渐发了家,现在是某餐饮连锁集团的总裁,还有一手食品雕刻的绝活,多次在大赛中获奖。

他身边没人相信这件事是他做的,几个职工还专门跑来公安局申诉。伟城愤愤地说这个人面具戴得太好了,我没回话,心里却在想这个世界谁不是戴着假面在做人呢?小芮戴着面具,她习惯于把自己的痛苦隐藏起来;老郑戴着面具,他习惯于自己去解决所有的困难,平生不肯求人其实也未必是一件好事;我不也戴着面具吗,旁人眼里我是硬朗和阳光的,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内心的苦楚。

我很后悔老郑活着的时候从没叫他一声郑叔,现在再也没有机会喊给他听了,那个该死的“爱趣三欧”外号更是让我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疑犯比我们想象得还要狡猾,他坚决不做任何交代,哪怕是在dna证据面前。他雇了两个知名的大律师,这两个律师在案件还处于侦查阶段没有移交检查院的时候,就开始想尽各种办法介入。

这两个大状也还真不是吃素的,他们对所有证据,甚至包括dna证据都进行了一番质疑。他们从我们实验室的布局开始挑刺,然后是实验器材、dna提取过程一步步地质疑。我心里也是暗自一惊,他们还真是行家,而我们经费有限,实验室布局、实验器材都合格那还不得几百万投入啊,我们不过是因陋就简。

检材还有,我们可以送到合格的省厅再复检一遍,就算拿到公安部我也不怕,对自己的结果我有信心。不过这家伙手脚那叫一个干净,我们都以为在浴室会有发现,可实际上什么也没有,下水道、瓷砖缝我们都找了,就是什么都没有。我们常用的血痕示踪剂能让哪怕是稀释到万分之一的血迹现形,我都怀疑起他是不是在这个房间分尸的了。

怎么办呢,难道事情走到了这一步,竟然不能告倒他,要眼睁睁看他从我们眼前溜走?决不!

我一直都有会会这个人的念头,就想看看他究竟长什么样。这个机会终于来了,看守所有个案件要我去,我见到了他。

他长得并不凶恶,甚至和蔼可亲,我和几个看守所的干部走在一起,他居然转过头,朝我说了声:“你好。”

这声“你好”让我悚然一惊。我不认识他,也肯定以前没见过他,为什么他认识我,还像个老熟人似的?

在看守所民警的逼问下,他终于吐露了实情。那天杀害老郑后他还是没有拿到扣子,所以并没有走。我去看老郑的时候他还躲在那栋烂尾楼里。

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见到我忍不住得意——我杀了你的同事,还躲在暗处观察你,你不是一点都没发现吗?就是这种得意的心态,让他露出了狐狸尾巴,也最终扛不住审讯的压力,坦白了作案的经过。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案件破了。所有人都开心地忙乱着,庆功的那天连王局都喝醉了。他领着大队人马往酒楼走,有同事说这样明目张胆地穿着警服喝酒是不是影响不太好?王局脖子一梗来了句:“老子今天就要趾高气扬地喝次酒!”

那天喝酒的时候,王局没发现我给他倒的是酒,给其他同事倒的都是白开水。第二天发奖金,我比别人少一百,我还以为是会计弄错了,去问才明白是王局专门交代的,那一百块他拿去买咖啡请大家喝了。等我拿到那包雀巢我才明白,王局不是没发现我在糊弄他,而是就想痛痛快快地醉一场。

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那么多死者,还包括老郑,生命再也无法挽救回来了。曾经那么热闹的办公室,如今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觉得经常可以听见他们的声音,小芮的娇俏,还有老郑的爽朗。他们生命的印记都留在了这个房间,但一切已经离我远去,包括那些他们曾经给我带来的温暖。我很想找个人聊聊,很想叫出国留学多年的妻子回来一趟,我觉得自己像个需要温暖和拥抱的孩子。

天气渐渐转凉,我要把值班室的被子套上,莫名奇妙地从床下拿出了老郑那床已经薄得透光的旧被子。我忽然明白,也许老郑一直用这床旧被是有原因的:睡得太暖一是容易睡得太死,值班民警喊醒不容易;二是起来以后温差太大自己不好适应,很容易感冒。

那晚我躺在值班室里,把老郑用过的被子盖在身上,感受着淡淡的烟草味道和老郑残留的体温。我感到一种温暖,但又很迷茫,一直睡不着,脑子里总在胡思乱想。一会儿是老郑,一会儿是小芮,一会儿又是凶手。凶手所有的档案材料我都看了,当一切都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反而更不明白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我知道得越多,我明白得越少”。

凶手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父亲,他的母亲孤僻而倔强,虽然家境贫寒,仍尽一切努力来供他上学。他也很争气,成绩优秀人也懂事。如果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就没有后来的一切了。

在初中的时候,一个家境富有但性格叛逆的女孩进入了他的生活。一种朦胧而青涩的感情在两人心中慢慢滋生,可事情没有按预想的轨迹发展下去,女孩转学之后,与他失去了联络。再见面时,少年的清纯已经不见,他仍是好学生,而女孩却成了让大人侧目头疼的问题孩子。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女孩跟学校的老师谈了恋爱,被开除了,央求他去帮忙教训那个负心人。

赶到老师家里,那个有家有室的男人对女孩的粗暴和污蔑让他气愤难当,于是一砖头拍了下去。而女孩,却在几个月后死在了引产的病床上,满身血污,身边只有他。

回到家里,母亲对于他的失望、气愤难以掩饰,母亲更恨那个女孩,那个被她称为“不要脸”的女人。第二天,他发现母亲倒在灶台前,全身早已冰凉僵硬。

我可以按照教科书讲的那样勾画出凶手的心理轨迹:丧父——孤僻的母亲——青春叛逆期——青涩的初恋——情人的死亡——母亲的死亡。母亲的死亡重新构建了母亲行为引导的功能,让他对所有不要脸的女人都痛恨至极,恨不得她们去死。这说明其实他很孝顺,也许比我们大多数人都孝顺,一个孝顺的人根本不会太坏,只不过是他承受的心理打击太大,母亲出现在了他病态的幻想中罢了。扪心自问,自己和一个变态狂魔在内心深处到底有什么不一样?许多人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吧。他有的我们都有,叛逆的青春期、青涩的初恋。有的人甚至比他更暴躁。也许我们和他最大的区别是我们没他那么倒霉,要是我还在青少年心理不成熟的时候接受父亲、情人和母亲死亡的连续打击,我也难保自己不留下个什么心理障碍。别说青少年时期了,就现在,老郑和小芮与我全无血缘之亲,我不也快痛惨了吗?

我就这么胡思乱想了一个晚上。天亮后王局找我,说要给我记功。我说不必了,这案件是老郑破的,你就帮他上报个烈士吧。王局犹豫了起来,我知道他想起了受贿的事,担心有人说闲话。我说:“老郑是个爷们。”王局没吱声了。

也许是上帝觉得对我们太残忍,他终于向我们展示了其仁慈的一面。那天小芮给我发了个短信:“浩哥,我的骨髓配体找到了,你猜是谁?老郑的妻子。你说我该去做骨髓移植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好消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我和她都放弃希望的时候又有了希望?而且这么巧,配体居然是老郑的老婆?这种事情只应该在小说中出现。但我却顾不上怀疑了,只发了一个字:“做。”

也许是我的回答过于迅速,小芮怀疑我是否做出了慎重的考虑,抑或是她自己的内心还在挣扎,她又发了个短信过来:“我可能会死。”

我知道她说的是她有过敏体质,移植成功几率很低。所谓骨髓移植是先要把小芮体内所有的骨髓细胞杀死,包括肿瘤细胞和非肿瘤细胞。一旦移植不成功小芮是没有退路的,她自己的骨髓细胞没有了,新移植的又活不了,她没有任何机会,只会死于贫血、感染或者出血。

决定移植无异于破釜沉舟,而且胜利的希望极其渺茫。医学知识告诉我们过敏体质由于过于强烈地排斥异物是骨髓移植的禁忌症,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

但我还是决定让她做。我回答道:“你已经死过一次了,怕什么?”

小芮还是有点犹豫,她回答道:“不知道会不会对老郑妻子的身体不好?我有些不好意思呢。”

极善良的女子。自己生死之际还担心有没有给别人带来伤害。我心中一动,简单回答道:“不会。你懂的。”

我知道她会明白我的意思。现在骨髓移植提取供体骨髓的技术已经很成熟了,以前还要在供体骨头上钻一个小洞来吸取骨髓,那无疑令人感到恐惧和痛苦。但现在却没必要,只要抽一点血,不会比献血所需的剂量更多,而且医院只提取有用的细胞,把抽出来的血液中99%对骨髓移植无用却对提供者有用的东西又还给他。

所以说现在的骨髓移植已经没什么痛苦了,对供体身体的影响也很小,比一次献血还要小得多。

小芮这次没有多考虑,很快回我道:“我听你的。”

我心里有股淡淡的暖流在涌动,却不是小芮终于有了希望,这个希望太渺茫,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陷阱而不是希望,我感到温暖是因为我和小芮心灵相通。

我决定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不去守候在她的身边。小芮需要的不是一个医生或者护理人员,她需要的是一个坚强无比的心理支撑,这只有我才能做到,我不希望现场的任何紧急状况影响了我的理性和坚强。

决定既然已下,我要做的第一步是逼她在骨髓移植前多吃一点,手术一旦开始要用超大剂量的化疗和放疗杀死她所有的骨髓细胞,到那时她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于是我不厌其烦,无时无刻不在逼她吃东西。我把她原来的一天三餐变成了四餐甚至五餐。她这次真的很听话,化疗、放疗开始之前她的体重居然增加了三公斤。

对一个正常人而言几公斤的增重无足轻重,但对我和小芮来说,这是个重要的胜利。

由于早在心里把各种可能预演了1000遍,当大剂量化疗、放疗开始后,她呕吐得不亦乐乎甚至连血都呕出来时,我没有任何怜惜。我只是在半小时后冷冷地问她呕完了没有,呕完了你可以开始吃了。当实习生告诉我小芮真的和那碗皮蛋瘦肉粥搏斗了3个小时后,我感到的不是酸楚而是开心,无论如何她最终还是吃进了一点儿。

有一天实习生偷偷告诉我小芮哭了,因为放疗的缘故她最后几根头发也掉完了。我告诉小芮:买个帽子戴上,我保证你重新长出头发来之前不会来看你。这是小芮生病以来第一次偷偷流泪,这从一个侧面证明了这头秀发对她到底有多重要。

我利用这一点,刺激小芮说,现在她唯一的机会就是努力好起来,等她好起来就不需要放疗了,头发就可以长起来,否则她到死了还是一个秃头。

小芮还是不肯善罢甘休,絮絮叨叨地责怪起医生来。她说早就告诉医生不能用这么大放射剂量,这么大的剂量头发根本不可能留得下来。

我没心没肝地替医生辩解起来:像小芮这种肿瘤细胞已经发生转移的情况做骨髓移植已经很勉强了,不做大剂量的放疗,就算病情一时有所好转,转移灶里面的恶性细胞还是会卷土重来的,到那时再做骨髓移植还有什么意义?

这样的解释让小芮无言以对,不过她还是气哼哼地告诉我她准备让实习生偷偷放一支利尿剂在郝医生的杯子里好好整一下他。我又好气又好笑地问为什么。小芮给了我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答案:郝医生今天早上查房的时候发现她头发掉完后不怀好意地笑了,还摸着她的光头说:“油光可鉴!”

我终于大笑起来。于是,我也不怀好意地陪小芮喋喋不休了一上午讨论如何去完善她的作案细节,并且和她一起欣赏了作案结果。但令我们郁闷的是郝医生居然对利尿剂一点也不敏感,喝下去作用极其不明显,上厕所小便的次数似乎一点也没增加。

三天后,当小芮告诉我她翌日就要进隔离病房时,我很平静,只是再次确认了一下她有没有患感冒或者长没长疖子。要知道放疗杀死了小芮所有的骨髓细胞,她这时的免疫力几乎为零,任何一点无足轻重的感染都会要了她的命。然后,我告诉她如果可以,把psp和手机带进无菌病房吧。

小芮在那头笑了,她说自己正打算把这两样东西偷偷带进去呢。她刚发完这条短信,没过一会儿又发了一条,很凄惨地告诉我,本来她觉得这两样东西套个无菌袋就可以了,但郝医生坚持要用络合碘浸泡,她怀疑郝医生是不是已经发现了她的恶作剧在报复她。psp还好,她早就配了进口的防水套,但手机现在惨不忍睹,正在往外滴着络合碘,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开机。

我微微一笑。这其实不能怪郝医生,非要带这两样东西进隔离病房的患者他只怕也是第一次遇到。我很豪气地告诉小芮,让郝医生多泡一会,消毒彻底一点,坏了我再给她买新的,保证快递当天送到。

虽然我和小芮尽可能地谈一些轻松的话题,但那晚我还是有些失眠。翌日,就在她要进隔离病房之前最后一分钟,我给她发了一条短信,简单的五个字:“和你在一起。”

小芮的回信更简单,只有一个“嗯”,简单一个字胜过千言万语。

我的心沸腾起来。堂吉诃德,起来,战斗!

我想象自己就是堂吉诃德。我左手执盾,把我和小芮的身体谨慎地藏在后面,右手的矛却在盾上做着威武而有节奏的敲打。我随时准备冲锋,给敌人致命的一击,但却迟迟不肯出手,因为我知道,我只有一次机会。

我知道这场决战一定很惨烈,却不知道会惨烈到这样的地步,它超出了任何专业医生事前想象的范围。

我很清楚小芮的移植不可能太顺利,因为她是过敏体质,别人的造血细胞很难在她体内成长,所以手术后第十天她的白细胞、红细胞和血小板都低得惊人,没有任何上升迹象时我并没有失望,默默准备更坏的情形发生。

第十一天下午她开始发高烧,很快超过了40度,神志开始模糊,人也昏睡过去了,没法和我联系。

第十二天清早她的体温低了一点,神智也清醒了一点,她给我发短信,告诉我她很好。我不相信她的话,马上和她的实习生联系。我简单问了一下抗生素使用的情况,发现郝医生做得很出色。虽然我没和他见过面,但我相信他是个思维缜密,性格刚毅的人,从他的用药风格我可以发现这些特质。他的抗生素稍微用“硬”了一点,实习生告诉我小芮的舌头出现了黑点,我知道那是真菌生长的表现,可见抗生素用得稍微有些过。如果这样使用抗生素还不能把感染压下来的话,我就只能告诉实习生,一定要观察好小芮的监护仪,特别是血氧浓度,因为一旦出现呼吸衰竭血液中的氧气首先就会不足。我告诉实习生把呼吸机准备好,一旦小芮血氧浓度低于94%,她就可以把呼吸机打开,通过面罩强制给氧的同时让麻醉科来人做气管插管。插管后的肺部可以更直接地得到氧气,这无疑对防止呼吸衰竭是有用的。

第十二天下午,我告诉实习生如何调节监护仪的报警条件,她可以把血氧浓度设定到某个值而不用随时盯着看。这些天她肯定很累很累了,盯着枯燥的屏幕人很容易睡过去的。我还要她把气管插管包以及抢救心脏、防止呼吸停止的心三联、呼三联准备好,这几天虽然还用不着,但过几天就很难说了。

实习生有些惊异,她怀疑会不会这么严重。我说事先准备好总没坏处,看得出小姑娘还是不相信事情会坏到那个地步,但也许是小芮平日里把我吹得太神了,总之她照做了。

第十三天天刚亮的时候,实习生有些兴奋地告诉我:刚才黎芮老师血氧浓度低于90%,监护仪也报警了,她按照我说的先把呼吸机设置成高频强制换气,黎老师就好了。郝医生也来看过了,说不用插管了,先这样看看,并且表扬她基础知识扎实,做得很好。

我一点都不开心,也不敢有半点松懈,只是告诉她下午要严密注意老师的体温。

当实习生告诉我小芮下午还是有40多度而且人又昏睡过去时,我让她再检查一遍准备好的东西。这无疑让她紧张了起来,她问我是不是很严重,我没有回答她,只是让她把报警调到90%了,且仪器一旦报警就没必要打电话给郝医生了,不妨一边高频通气一边打电话叫麻醉科医生插管。

晚上7点多的时候实习生发来短信说:黎老师已经插好管。现在血氧浓度已经上去了,是不是老师就没事了啊?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夜里某个时候小芮可能会醒,她也许会很不舒服,如果她醒过来,无论是几点,直接给我打电话。

她很不解地问我:为什么老师醒过来会很不舒服啊?我只好笑笑告诉她:如果你不小心把一颗花生米呛进气管会不会很不舒服?现在黎老师气管里面有一根比拇指还粗,几十公分的硬塑料管子,你猜她醒过来会怎么样?

实习生没再说话,我又给她发了条短信,让她趁现在黎老师还好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顺便到手术室拿点布条来,一定要结实。

她问我她走了老师会不会出问题,我告诉她不会。她又问我要布条干什么,我没回答她,只是让她一定要检查一下,看看是不是足够结实。

半夜一点半,实习生很慌张打来电话,说小芮醒了,伸手就要去拔管子,她已经快按不住了,怎么办?我很冷酷地说不是让你拿了布条吗?先把你老师的手绑起来,不行的话连脚也一起绑起来。她“哦”了一声就照做了,然后问我怎么办?老师还是很不舒服,不停地挣扎。

我说我给你老师手机上发了条短信,你拿到她眼前给她看。我发的是:“小芮,我不许你拔管。”也许是我也觉得自己太残忍,又加了一句:“我和你在一起。”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实习生告诉我黎老师不挣扎了,但还是很痛苦,眼睛睁得大大的,默默地流泪。我告诉实习生你现在可以去找值班医生了,给老师要10毫克的安定让她睡过去吧。想了想我又说,不,还是20毫克吧。

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实习生告诉我老师的眼睛没睁开,但挣扎得很厉害,血氧浓度一直很好,是不是拔管算了。我跟她说:你不用管。你如果不好休息的话就去另外一间房睡觉。你也很累了,一定要休息好,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明天一早郝医生会来查房的,到那时候再决定是否拔管吧。

第十四天一早,实习生很开心地告诉我郝医生说可以拔管了,并再次问我黎老师是不是没事了。我的心早已百炼成钢,这点得失不足以让我起任何波澜。我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让她继续注意小芮的体温,特别是下午的。

小芮的体温还是降不下来,于是第十四天第十五天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一遍。第十六天我趁上午小芮比较清醒也不用呼吸机的时候给实习生发短信,告诉她如何发现早期呼吸衰竭、心脏衰竭和肾衰竭,出现了又该怎么办。同时今天要加用护胃的药了,小芮化疗的时候吐得太厉害已有一次吐血的经历,如果再次发生,就极可能出现“胃肠道衰竭”了。另外,黎老师已经多次昏睡,那么用点保护脑子的甘露醇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第十七天凌晨小芮心脏停搏了。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心脏停搏了,是那个实习生告诉我的。她说现在很多老师在旁边抢救,因为要做心肺复苏的缘故,小芮的上衣都撕开了,胸脯露在外面。她说老师很害羞的,这样好不好啊?还问老师太痛苦了,我们是不是该放手呢?

我坚定地说我不会放手,等老师好过来一切都值了。我让她看好其他老师抢救的每一步,她可能会用得上。

小芮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她逃过了这一劫。

第十八天第十九天小芮每天心脏停搏一次。我没有放弃过,我没有慌乱过,也没有动摇过我们必胜的决心。但到了第二十天当实习生告诉我,早上全院会诊过了,一些化验单也已经出来了,黎老师出现了dic(播散性血管内凝血)时,我得承认,我有些动摇了。

所谓dic,用最简单的话描述就是全身毛细血管的血液都凝结起来了。你可以想象一下全身血液凝结会是什么后果,脏器得不到血液会一个个地衰竭,死亡率奇高。虽然我做外科医生的时候也很尽责,也抢救过无数的患者,但我从来没有成功抢救过一个出现dic并且发展到3个以上脏器衰竭的患者。

小芮已经有了呼吸衰竭,她的肺连正常的呼吸都做不到了,只有借助呼吸机才能勉强把血氧浓度维持在正常水平。她的心脏已经多次停搏,这不是心脏衰竭是什么?加上她昨天还出现了消化道出血,胃肠道也开始衰竭了,就只有肾脏在药物的帮助下勉强还能运行。

她还有什么脏器算是在正常工作呢?她经常昏睡过去,脑子其实也在衰竭。病魔攻城略地,占领了一个个脏器,我们手上已经没有任何可靠的根据地了,谈何反攻?

我一时神思恍惚,没有理会实习生问我下一步该怎么办。这段时间我说的每件事情都在应验,小丫头把我当做半个神了。但她不知道现在我这个神也在动摇。

但我不能动摇,我决不允许小芮在我面前消失。

于是我问实习生肝素用了没有,那是一种可以阻止血液凝结的药物,实习生说郝医生已经用过了。我想了想又说,也许我们可以试试蝮蛇链激酶,如果说肝素可以阻止血液凝结,这种药物则可以溶解已经凝固的血液。

但这却不是常规的用法,因为这种药通常只是在中风脑血栓中使用,两种情况并不一样,区别很大。脑血栓比出现在小芮身上的毛细血管血栓大很多倍。用这种药风险很大,如果血液一旦无法凝结而大出血,后果十分可怕。

可就算我们不用这个药,出现在小芮身上的dic最终也会变成大出血。那是因为血液凝结得太多,把用于血液凝结的元素都用完了,剩下的血液就没法凝结,只能大出血。

用专业术语说,dic首先是高凝状态,然后是低凝状态,高凝状态也就是小芮目前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医生一般会下病危通知,告诉家属要有做后事的心理准备了。而到了多个脏器衰竭并且进入低凝状态时,医生就会通知家属马上要准备后事了。

更可怕的是,小芮现在已经没有多少血可以流了,她新移植的骨髓还没有发挥作用,原来的血液又消耗殆尽,血液中所有的有效成分都稀薄得可怜,形势十分危急。

我犹豫了1秒钟,决定用。我知道很冒险,但我没有退路。我觉得跟实习生说她可能还不明白,于是我告诉小芮,我打算给她用这个药,让她去通知郝医生,并且告诉她,她所在的医院不一定有,中午12点以前郝医生找不到的话,我坐飞机送过来。

小芮只回了一个字:“嗯。”

我觉得上天如果安排我和郝医生见面我们一定会成为朋友,因为他也决定用,并且在中午12点以前从其他医院把药搞到了手。

实习生看到药物的时候很开心,问我这是不是特效药,药物到手了老师是不是就有救了。我没法准确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简单告诉她,还要观察。

从第二十天到第二十一天,小芮的心脏停跳了三次。二十一号凌晨5点那次是她第七次心脏停跳了。我得承认,那次心脏停跳是我最担心的一次,我再次动摇了。实习生告诉我,郝医生已经抢救半个小时了,心跳还是没有恢复,他要放弃了(通常情况下抢救15分钟心跳仍未复苏,医生就会宣布死亡)。

我猜说这句话的时候实习生哭了。她接着说,她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老师心跳停止是因为她睡着了,监护仪报警了很久她也没听见。

我没时间安慰她这不关她的事情。那一瞬间,我不知道该不该放手让小芮走,但我只动摇了一秒钟,不,也许是0.01秒,我正在和死神赛跑,我没有时间动摇。我跟实习生说:不是让你学心肺复苏吗?现在你用得上了,郝医生一放弃你马上开始做心脏复苏。把老师手机插上耳机放到老师耳朵里,我要跟她说话。

我拨通电话只说了一句话,但是说了很多遍,那句话是:“小芮,我不许你死!”

我不知道是实习生的心肺复苏起了作用,还是我的话起了作用。总之在我喊了15分钟之后,也就是小芮心脏停跳45分钟之后,她的心跳又奇迹般地恢复了。

这绝对是一个奇迹,那么尽责的郝医生也从心理上宣布小芮已经死亡了,但我们却把小芮从死神的手上又抢了回来。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我们是怎么做到的。事后我问过小芮这个问题,她说她也不知道,不过她知道的是,她真的听见我的喊话了。

第二十二天,她心跳又停了两次的时候我已经不慌不忙了,此时我相信我们可以战胜任何困难。

第二十三天,当她开始跟我抱怨每天的心肺复苏把她的身上弄得青一块紫一块时,我简直开心极了。她能抱怨说明她的精神好多了,身上出现青紫说明蝮蛇链激酶终于开始起作用了。

停用蝮蛇链激酶是第二十四天。那天,我终于收到了开战以来第一个好消息,她的白细胞、血小板和红细胞开始上升了。

这是一个可以从根本上改变一切的好消息,这说明移植进小芮体内的骨髓终于开始生长了,但我心里还是有些惴惴的。我害怕那是输血造成的假象,因为这不符合骨髓移植的一般规律,这么久还不生长移植进去的骨髓,那些希望的种子早该枯萎了。我更害怕那是化验搞错了造成的一个误会,所以第二十五天又让小芮去化验了一次,这次化验的数值又高了一点,虽然只是很小很小一点点。

当我让实习生把化验单上的每一个数字都发过来,并且确认每一个数字都准确无误后,我做了一件至今都没有告诉过小芮的事情——我躲起来一个人哭了一场。从一开始肩膀无声的耸动到最后的痛苦流涕,我终于歇斯底里地发泄了一场。小芮出现dic的时候我没有哭,小芮心脏停搏时我没有哭,甚至郝医生都认为她已经死了的时候我也没有哭,但这次我却哭了,哭得像个孩子。我终于知道,原来并不是只有痛苦才能让人流泪,黑暗中一点点微光,一点点希望也是可以让人流出激动的泪花的。

但我只给了自己5分钟左右的时间来发泄,我知道现在还不是举杯欢庆的时候,离最终的胜利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我不可掉以轻心。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在经历了那些最困难的时光后,小芮的病情在渐渐好转,虽然中间出现了一些波折,但整体是向好的方向发展的。小芮的体温慢慢恢复到了正常。到第30天的时候,她终于被推出了隔离病房。

直到现在,我才确定我们终于战胜了不可战胜的对手——命运!

原来你也只是一只纸老虎!我在心里不屑地说。

那晚我好好洗了个澡,一个月来第一次睡了个好觉。睡觉前我买了一堆蛋糕什么的放在床上,因为我不知道我要睡多久。

这场疾病一共让小芮的心脏停跳过9次,其中8次是在那间无菌隔离病房。从此以后她在我这里多了一个外号——九命猫。

小芮挺过了难关,我紧绷的心一下子松弛了下来,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虚无。

那晚我昏昏沉沉地回到家,打开宿舍的门,却发现里屋的灯开着,厨房那边还有水响。警务人员的机敏让我闪身躲在了墙后,大声呵斥:“谁?”

从里面施然走出的却是妻子。“你怎么回来了?”我又惊又喜。

“给你办了几次探亲签证,你老是说工作忙,当然只好我回来了。”妻子的话里有些娇嗔。我的心里有点感动,为了掩饰自己,我一把拖过妻子揽在怀里,捏了捏她的脸蛋啐道:“打倒小日本!”

“你这叫狭隘的民族情绪。”妻子正色道,“人家先进就得学,喊口号有什么用?”

我有点烦躁起来,为这事我们电话里争过不止一次了。当初她去日本我心里就有点疙瘩,眼见着自己的妻子打扮越来越日本化我心里就添堵。为了转移话题,我和她唠叨起老郑的事情,还有最近我情绪上的一些困扰和迷惑。

妻子静静地听我说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淡淡地问我:“小芮最近怎么样了?”

我嘴角忍不住浮出笑意。怎么说呢,女人就是女人,女博士也是女人,任你弱水三千,她只取一瓢饮,任我舌绽莲花她也只关心她关心的问题。

我说:“前两天骨髓移植成功了,好多了。”

“那不是很好吗?”妻子惊喜道。我相信她的惊喜在此刻是无比真实的,但没等我说什么,她又接着说:“那你的心也放下了?”

我低头笑道:“放下了。”

妻子却不依不饶,又反问了一遍:“真的放下了?”

我只好抬头,盯着她的眼睛说道:“真的放下了。”

我得承认,这句话我说得其实并不是很有底气。

妻子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接着道:“怎么说呢?我知道你很苦。本来抛开家庭来读这个学位我多少对你就有些歉疚,何况最近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小芮也好,老郑也好。”

妻子喝了口水,似乎在考虑怎么说下去:“你心里有你的苦,但我想说的是,我的心里也有我的苦。”说完,她稍顿了一下,眼睛也似乎有些红润。

我正踌躇不知该如何劝慰她时,妻子又说道:“本来我一个女人背井离乡去海外拼搏求发展就有说不出的苦,只是决定是我自己做出的,有苦我也就一个人吞了,没法和你说也不想和你说。不过这次你和小芮的事情我就不得不说了。我知道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你对她的遭遇很同情,但感情是可以相互转化的,你们之间究竟是同情还是爱情,只怕只有你们当事人自己才能说清楚。

“我不知道实情,也无法做出评判,但让我感到危险的是,我发现你的情感超出了理性的边缘,很有越滑越远的迹象。”

这个我无法否认,也就没去辩驳,只是静静地等着妻子说下去。

“而我又知道你是个很刚烈的人,只要你认为是对的,没人能够说服你。如果我对你认为只是同情的感情横加指责,那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所以我只好什么也不说,等着事情一步步的发展,等你做出内心的抉择。

“已经是你的妻子了,还要等你再次做出选择,这个滋味不好受。我也知道你是个很有原则的人,有些事情你不会去做,但肉体的出轨和精神的出轨究竟哪个更糟糕,这个问题蛮折磨人的。就我看来,精神出轨更糟糕。”

我有些想笑,却又没能笑出来。

妻子长叹一声,哀怨道:“有段时间啊,我觉得自己蛮可怜的,就好像超市里的青菜萝卜等着被人挑,偏偏挑的人还是个犹豫不决的主儿,把我放进篮子里又拿了出来,眼睛还在看来看去,看那棵菜更好。”

我不禁真的笑了,轻轻拢过她的肩膀,说道:“既然你相信我和她之间不会真的发生什么,那你也该相信,抛弃发妻的事情我同样做不出来。”

“但你却想了,认真想了,你敢否认吗?”妻子言语中明显带着娇嗔。

我又笑了,事实再一次证明,女人就是女人,女博士也是女人。其实对男人来说,男性就是天生的猎手,想了想那又怎样?但是和女人特别是这个时候的女人辩驳这些无疑是不明智的。考虑了一下,我决定把“想不想”这个哲学问题先雪藏起来,只强调我打算做什么。于是,我附在她的耳边轻轻说:“我们还有一生的时间,放心,我会补偿。”

第三天妻子走了,就像她回国一样突然。我又有了新的案件,走的那天我都没送她去机场。回到家,我发现临走前她把家里打扫了一遍,地板和婚纱照都抹得干干净净。茶几上留着她的一张纸条:“浩,来日本吧,为你的心放个假,也让我的心安定下来。”

我忽然觉得很愧疚,老郑的经验告诉我,干好事业的同时照顾好家庭才是一个好男人。也许我该出国留学一段时间,哪怕是当做散心也好。决心已定,待要学鲁智深唱一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却是声也抖、手也抖,不小心碰翻了自家的茶杯。

不禁悲从心来,忙戴墨镜出去晒太阳。

还是放心不下小芮,我让她给我画了幅自画像。我把这幅画扫描了,当手机墙纸。

我拨通了在日本工作的朋友的电话,犹豫了一会,跟他说了老郑和小芮的事情。

朋友耐心听完我的故事,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唉!这就是法医的宿命吧。你知道我当初当法医是怎么回事不?”

没等我答话,朋友就自顾自说了下去:“我那时候也是一外科医生,胸外。吉林市刑警大队那时候实在是没折了才把我调来的。我刚转行做法医时啥也不会,局里就给我找了一个老师。你猜怎么着?我除了当学生跟他干解剖外还有一个任务——做他的管教员。他原来就是这个局里的,要不是他犯错误劳改了,局里一个法医也没有,公安局才不会费那么大劲把我调来呢,连我老婆工作都解决了。你说那时候解决个公家的工作有多难啊?”

朋友沉浸在了回忆中,顿了一会,就接着说了下去:“后来他跟我说了他是怎么犯错误的。有个部队干部的公子和人打架,把对方的股动脉给砍断了。他是在两车大兵的保护下做的解剖,说是防止破坏军民团结。他以为不会有事,部队干部肯出8万赔偿,那时候8万还不得相当于现在好几十万啊?于是,他就把用刀砍伤股动脉改成了啤酒瓶划伤,算是给以后定过失留了个底子。结果受害人家属死活不干,一直告啊告,终于把那位干部给告倒了,他也被判了刑。你说这该怎么说?被两车大兵围着,我也不敢说我就一定有这个胆实事求是啊。

“后来他也死了。我出师的时候他也刑满释放了。当时实在是太缺法医,他就一直这么编外干着。死得可惨了,而且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开车看到一肇事逃逸的就去追人家,肇事司机狗急跳墙把他砍死了。大意啊,以为交通事故的不会有那么凶残的人。一地的血,也是我给解剖的。

“算了,你看我都说到哪去了,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上次回国我还看过他的坟头呢,草都老高了。对了,这次来日本,你准备干哪行呀?这边做外科医生,赚钱比抢的还快呢!”朋友呵呵笑了。

我刚要开口,朋友却打断我的话说:“你别急着回答我,这事咱们慢慢来。时间有的是,过三天你考虑好了再回答我吧!”

朋友挂断了电话,我却忘了把电话放下。电流声嗡嗡地响着,是啊,我干吗非要做法医不可?

三天后没等我打过去,朋友倒是把电话先打过来了。

“怎样?考虑好了?”

“还是做法医。”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选择,也许是本能。

“哈哈。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我这不是到日本也没改行吗。我听了你的事觉得你这人挺对我脾胃。当法医的人就这德行,一条路走到黑,死性不改,呵呵。”我没来得及插嘴,朋友又念叨起来了:“我总结了喜欢干法医这行人的几个脾气,你听我说的对不对啊。第一是有点侠气,没点侠骨柔肠谁愿意干这个啊?”

“是。”我笑了,好像给说中了心事。

“还有,都是牛脾气,死性不改。这行学起来不容易,钻研起来更难,要想一辈子不说假话更难上加难,没点牛脾气谁能坚持得下来啊?

“最后还有一点。给我说中了你别赖啊。喜欢干法医的都觉得自己聪明,能把犯罪分子比下去。这好胜心啊,没得比,为了这点好胜心什么苦都吃得下。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啊?”

我只剩下傻笑的分了。

正文 二第二十五章

出国去散散心,看看妻子。临走的时候,我去了很多地方。那天我去了上海科技馆,在那里我看见了一具恐龙的化石。

我无法形容我看到恐龙时的心情。它太大了,不是现在世界上任何生物可以比拟的。它的腿比我身子还粗,虽然我在人群中也算得上高大了。但在它的面前我却渺小得像一颗石子,不,也许只是一粒沙子,一粒微尘。我站在它的身下的时候,仰酸了脖子也看不到它的全貌。在这样一个已经消逝了的生命面前,我竟陡然产生了一种敬畏之心。

但这种敬畏带给我的,却是更深的悲凉。那样不可一世的一个物种,现在不也已经不复存在了吗。在它们称霸地球的时候,还没有我们人类的影子呢。我们每个人也都和这只恐龙一样,都会死的。我们甚至未必有这只恐龙的幸运,可以变成化石供后人凭吊。

我们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掏出了手机,却不知该给谁打电话。手机上小芮正笑盈盈地朝我看。我忽然想起了她的长发,那些和她在水边打捞尸体的日子。我回想起小芮那天的高论。是啊,我们的肉体是不会消灭的,只意味着我们进入了下一个循环。

古人说得好,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可精神呢?我的身体里还有很多老郑的东西。比如说那些他手把手教我的知识。他的精神传承给了很多人,家人、朋友,还有身边的每一个人。

就像暗夜里的一道亮光,我仿佛看到了一点什么。是啊,人和恐龙不一样,死亡并不可怕。我们的精神被传承了下来。生命不过是一个循环,就如四季更替,花开花落。一切都是过程,一切都在路上,包括我们的生命,还有那些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成败得失。

我们不能选择生命的起点和终点,这是一个出发地和目的地都已经明确的旅行。但我们至少可以选择旅行的心情,珍藏那些我们曾经拥有的美好,珍视那些我们已经熟视无睹了的感动和关怀,给自己温暖也给别人温暖。这就是我们的旅行。

我想通了很多问题。

我不再为做不做法医而苦恼。善恶本相克相生,却也和太极图一样只一念之差,一纸之隔。如果注定我们是要浸染于悲喜两极中悲伤的那一极,就浸染吧。也许我们心中的善,就是黑色里面的那一点白,在和黑相克相生,让它不至于扩张得太大,吞噬掉这个世界所有的美好和快乐。

我们的生命充满了太多的未知。但不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有希望吗?若是目的地已定,连惊喜也没了,那我们生命的旅程不是会很乏味?

正沉思间,收到小芮一条短信。“猫咪躲在我的被窝里,小狗躺在地上,任仓鼠在身上爬来爬去。照看我的两个护士小傻瓜似的趴在床边睡着了。我躺在床上,编着中国结。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有些微小的幸福。”

我笑了。生命在,希望才在。

一朵不知来自何方的蒲公英飘落在我的左肩。我微微一笑,两指轻轻地拈起这个生命,吹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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