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长姐凶且媚 - xp1024.com
《我家长姐凶且媚》


国子监番外二:沈桓(2)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杨花才飞珠帘,忽然荼蘼花事了,持蒲听蝉扑流萤,不觉菊绽东蓠,雁羽飘零。

话说又近中秋桂花落,这日夕阳衔山,沈泽棠回至栖桐院,挑帘进房,舜钰在和元宝凑头说话。

元宝见爹爹来,上前利利索索行礼,沈泽棠颌首,再看向舜钰问:“用过饭了?”

舜钰朝他抿嘴儿:“沈容说你晚间抵京要回来一起用饭呢。”遂命翠梅去让厨房上菜。

沈泽棠陪皇上及皇子去西场围猎了几日,听得这话笑了笑,把元宝叫至身前:“今恰遇刘太傅在给太子讲义,为父听着有趣,不妨也问问你如何?”

这便是要考学了!

“请父亲教诲!”元宝挺直身板,嗓音脆生生的,舜钰倒有些紧张,竖起耳尖悄听。

沈泽棠道:“《论语季氏》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四书章句集注》中有怎样注解?”

元宝倒背如流:“畏者,严惮之意也,天命者,天所赋之正理也大人圣言,皆天命所当,知畏天命,则不得不畏之矣。尹氏曰:‘三畏者,修己之诚当然也。小人不务修身诚己,则何畏之有?”

沈泽棠吃口茶接着问:“‘见圣人言,有不得不畏者也’以此破题,你来起讲。”

父亲此句意为“见到圣人的言论,使人不能不感到敬畏”。

元宝眨巴水目,想想答道:“盖君子对于圣言,非凡夫视所得也,而君子为畏,岂作而致之乎?且君子者,学为圣人,回顾千百载以前之圣人,何以见之?法之奚自哉?所幸者,其言在耳,故有三畏之君子。”

君子对待圣人言论,与常人对待圣论不同,君子学做圣人,圣人早已作古,怎能见他又怎能效法呢?但万幸的是,圣人的言论流传至今不绝于耳,所以才有敬畏那三件事的君子。

舜钰笑眯眯赞同:“起讲的十分不错。”

沈泽棠瞟了瞟她,再让元宝继续释义。

元宝瞧不出爹爹喜怒,皱起小小眉头,更是认真说:“圣人能体天命且解尽其理也,垂示后世之人之典谟训诰,亦是帝王言之精华,是以君子畏大人也。又况圣人兼大人之尊德,典籍之传承布列,比亲自教诲传播更广而深远矣。”

沈泽棠观他讲毕,开口缓缓提点:“故而圣人言论,为洞悉人心之明训,皆为吾辈借鉴,其微言含大义,一经阐发,凛若风霆。”

“吾儿定要做君子!日惯于考稽天理人性,钻虑之后,便会觉圣人片语单词,皆有天地之蕴涵,日用恒言,皆有无穷尽之体用,会心慑于文章之盛,博涉犹觉荒弃,是以不但要心敬畏,还需庄诵拜读,融会贯通,清于志气,静研其辞,动观其行,萤窗苦学更努力,方为君子之态!”

元宝恭敬答是,沈泽棠见桌上菜已齐全,便不再多说甚麽,起身自去盥洗手面。

元宝忙着告辞,要去找沈桓教他射箭,快至帘前又被舜钰叫回来,端给他一碗鲜鸡汤,吃完才许走。

元宝原想跟娘亲撒娇来着,却见爹爹淡淡看他一眼,心里敬畏,顿时靠娘亲边坐了,老老实实拿起调羹舀汤,烫嘴,喝不快!

舜钰拨了碗饭摆沈泽棠跟前,一面提起母亲早上的话,其娘家姊妹李老夫人的孙女今年及笄,幼时与督察院右佥都御史钱福的六子订下亲事,这两日便要到京议嫁娶之事,预备腾出栖桐院南角上的紫藤院,打扫干净请她们宿住。

沈泽棠无甚异议,元宝碗里汤见底,恭恭敬敬俯身给爹娘作个揖,翠梅几个丫鬟随他一道退出房去。

四下无人,沈泽棠微沉吟:“方才考元宝学问,觉得他”

话未曾讲完哩,舜钰执筷挟了片盐腌肉堵进他嘴里,语气娇嗔:“论学问谁比得了二爷呢!元宝不过五岁,此番释义已是用心,您不许说他不好不爱听!”

“慈母多败儿!”沈泽棠唇角浮起抹笑意。

半晌后,在她耳边轻言:“心急的丫头,不容吾把话讲完,方才考元宝学问,觉得他聪颖灵透,天资极好,可丝毫不输他父亲,沈氏一族日后的繁荣兴盛,实要指望他来传承。”

“真的?”舜钰满脸欣喜,看他的眸光潋滟闪亮。

沈泽棠点头道:“今皇上同吾商议,想召元宝进宫陪太子读书,不知九儿可愿意?”

舜钰神色微敛,陪太子读书固然是好,可想起当年陈庆祺(陈瑞麟)后来惨状,心底又泛起忐忑。

沈泽棠看透她的心思:“太子心性赤诚宽厚,非他人可比,更况不是还有吾麽!你这夫君大柄在握,皇上都得礼让三分,可没谁敢惹得起!”

舜钰噗嗤笑起来,抬手刮他挺直的鼻梁:“听起来倒如侫臣奸相一般。”

有这样说自己夫君的麽!沈泽棠大度不予计较,鼻息近至她白腻的颈子,嗓音忽而喑哑下来:“擦的甚麽这样香?”

舜钰看着他儒雅的面庞,几日不见便想得不行,轻咬他刺刺的下颌:“刚沐洗过,用的是木樨香膏,你最欢喜闻”

便觉腰间大手一紧,整个人被沈二爷托起搁至软榻上,他轧下宽厚的胸膛,笑声滚热:“可是故意洗净弄香再等吾?”

舜钰“嗯”了一声,红着脸拉下他脖颈,二爷想怎麽说就怎麽说罢,他高兴就好。

元宝跑到院门口,果见沈桓蹲在踏垛那,拿块石头砸板栗外的毛壳,听得脚步声回首看。

元宝拱手作揖,很谦恭的样子:“桓叔别来无恙,几日未见您思念如隔云端矣。”

才五岁的娃儿,文绉绉地可怕沈桓暗忖,只听闻几日未见如隔三秋,这思念如隔云端是褒还是贬到底想不想他?!

若直接问显得他挺无学识的,还是面子要紧!

他清咳一嗓子,怪不自然回话:“吾心与汝心相仿矣!”

元宝撩起衣摆朝他身边一坐,挺正经道:“桓叔,方才在房里听爹娘说起件事儿,你可要听?”

国子监番外二:沈桓(3 )

沈桓颌首要听,元宝继续道:“四姨奶奶家大表姐林敏这两日到京,为奔嫁而来,欲住进紫藤院,只是吾总觉其中有蹊跷。”

沈桓嚼着嘎脆板栗憋住笑:“有何蹊跷?”个五岁的毛孩儿能懂个啥!

元宝皱起小眉头,很认真地解析:“她们宿紫藤院就很不妥!桓叔可记得年初,祖母曾在金陵休养结识的葛府姑娘来拜见,就宿紫藤院,晚间候在园里勾引爹爹,自那时起纵来的是远亲近戚,宿房也得离栖桐院遥不可至。可今日林姐姐住紫藤院还是娘亲提议,爹爹也无二话,仅这就令人生疑。”

沈桓抖了抖肩膀,那场腥风血雨让他深刻明白,女人发起雌威来,连老谋深算的沈二爷都招架不住。

听元宝此言,原不觉得,现好似却又有点甚麽。

元宝凑近他耳畔:“再告诉桓叔一桩密事,母亲常书信往四姨奶奶那里递,有时接到信儿,爹爹看后会叹气,说桓叔你自作孽不可活。”

他总结性陈词:“据吾推断,林姐姐此趟上京,或许会退掉亲事,嫁给桓叔大有可能。”

沈桓忍不住大笑,官宦人家退门亲事又不是请客吃饭,岂容儿戏。

果真是童言无忌!

他不在纠结于此,拍拍肚腹道:“方见厨婆子拎食盒进院,闻到一股子梅菜肉饼味儿,吃不饱连剑都拎不住!”

元宝一点就透,起身复又往门内跑,翠梅几个正站廊前看猫狗打架,见他要往房里钻,连忙拦住笑问:“少爷怎又回来?”

“给桓叔拿块梅菜肉饼子吃。”元宝瞟见半卷的湘竹帘子不知何时放下,再望望红彤彤晚霞,天还没黑哩,爹娘又恩爱上了,不敢冒失失打扰,便要扯嗓子喊。

翠梅“嘘”了声,带他往明间去,取个碟子从食盒里挑两块肉饼端给他:“这是我预备留到晚上吃酒,干干净净未曾动过,少爷不嫌就拿去罢!”

元宝接了跨出槛儿,正听得房内传出爹爹笑声,不敢多停留,踩着满院金黄径自走了!

沈桓、徐泾在书房正与沈泽棠聊事,忽听侍卫禀报,夫人携林姑娘来见。

沈泽棠答允,沈桓同徐泾避至屏风后,一阵帘子簇簇响动,先听得夫人介绍,一个女孩儿边羞涩唤姑父边见礼,再是二爷柔和说,让她在此如同家里一样,有甚麽需得仅管直言,勿庸太过拘泥就是,又听另个女孩儿娇脆声儿道:“我家小姐并不长在京中,美人多思,却有一颗轻富贵蔑强权的玲珑心,那御史府中姑爷品德禀性一概不知,还需半由老爷热肠换得,小姐余生安福方得您的倚仗。”

“碧音休无礼!”林小姐有些窘迫。

“无妨!”是沈二爷含笑的嗓音:“早已打听过,虽无大才,却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良人。”

沈桓与徐泾面面相觑,这小丫头是怎样的存在?嘴皮子吧拉吧拉忒能说,沈桓心底好奇,透过屏风雕缕花纹处朝外望,那丫头不过十五六岁模样,生得十分水灵,但见:乌发挽成盘头揸髻,柳眉俏眼生春情,白面粉腮三月桃,檀唇轻盈,绿衫紧裹纤腰婀娜,红绣鞋头卧双鸳鸯,忽朝屏风盯来,笑容百媚娇生,纵是姿色不及舜钰,却也胜却人间无数。

沈桓捂住突突直蹦的胸口,怔怔出了会神,暗道怪哉!怎觉这丫头模糊熟悉的很。

徐泾忽朝他脸上一甩袖,面露戏谑,笑着走出屏风,沈桓莫名其妙的跟他身后,才察觉女眷们不知何时已离开,沈泽棠拿起卷册子,瞟向徐泾问:“你笑甚麽?”

徐泾挑眉回话:“隔水看花影,隔竹看月影,隔屏看美人影,有人神魂出窍随着要去。”

沈桓见二爷朝他看来,臊起大红脸把胸膛一拍:“女人如雌虎可怖,属下还想再逍遥两年,便是要成家室,定择选朴素持重的贤惠女子为妻,娇容蜂腰不能,话应不能太多”

“你想的倒挺多”沈泽棠继续看书,不再多话。

沈桓同徐泾从书房出来,另侍卫那五拿串碧玉珠子至跟前,道:“方才夫人在明间落下的。”

沈桓接过拢进袖里,要给舜钰送去,一路朝栖桐院方向走,远处丫鬟三五个端着竹箩立在树下,一个婆子手持长长杆子,在打树上红彤彤圆柿,众人瞧见他过来,指指戳戳咬耳偷笑。

沈桓清咳一嗓子,很是沉着的目不斜视走过,哪想却被个名唤小兰的丫头拦住,红着脸拿颗大柿子递给他:“沈指挥使尝尝可甜?”

沈府里如今最炙手可热未婚配的男儿有三员,徐泾、沈容和沈桓,皆是沈二爷跟前的红人儿。

徐泾长得磕碜些,沈容性子太冷,只有这指挥使沈桓浓眉大眼、挺鼻方口,身材魁梧,那股子英猛气儿,从头跑到脚,再从脚往头上流,虽然也不爱搭理她们这些丫鬟们,但也不会表现的太明显,该有的礼节还是拿捏有度。

他道了声谢,只推辞不受。

余光睃见不远一棵树后,那叫碧音的丫头悄躲着往这边望,他略沉吟,足尖点地蹭蹭上树,摘了四颗圆柿用衣摆兜起,再下树来,却已不见影了。

他也无谓,走十数步,穿过柳叶式洞门,忽见那丫头在前面慢慢走着,连忙几步追上问:“可是林姑娘跟前伺候的丫头?”

那丫头回首,见是他俯身搭手回礼,语气儿淡淡:“奴婢是林姑娘的陪嫁丫头,名唤碧音,不知沈指挥使有何贵干?”

沈桓见她一脸生人勿近的模样,倒觉得自己有自作多情之嫌,遂摇头不语,碧音也不多话,转身欲要继续前行。

一只肥硕的虎皮大猫从树上敏捷的一跃而下,目露凶光拦在青石板路中央。

碧音顿步不敢动,浑身抖若筛糠,虎皮大猫喉咙呼噜呼噜作响,忽然尖锐的喵叫一声,花毛乍开,猛得直朝她疾扑而来。

沈桓只觉眼前一道绿影一晃,肩胛迅速一沉,腰间挟上一双细腿儿,他不容多想单手去托,待回过神来。

方才和他还疏冷的丫头,此时极亲密地趴在他背上!

第壹章 富春镇孀妇失夫

如有朋到江南杭州来,定会听人说起城南五里外的富春镇。

这座百年老镇,有沈氏一脉在此安身落户,因出了数位朝堂重臣而声名远播。

这里的民众受其潜移默化,甭管富贾还是贫民,大都禀持恪礼守规的风教,尊崇八德。

三年前,朝廷在此征四十名青壮年北上抗击鞑虏,后战事平定得回者不过寥寥几人。

那些遭逢恶变的妇人,有的矢志做节妇,夫亡子稚,或公婆年迈,或家境寒苦,她始终如一,誓年轻白首不改,有金石之心。

有的甘愿做烈妇,夫亡不独生,从容赴死,愿玉石俱焚。

经沈首辅奏疏皇帝,旌表六扇贞节之门,竖于镇口视为荣耀。

却也有从夫家出被娘家接回,且多有原因。

有的虽有公婆却无儿女,公婆体恤其年纪尚轻,又恐日后难守、做出私奔苟合有辱门庭之事,是而陪些钱财好声好气送其离开。

还有夫妇从前恩爱不忍忘他,欲立心静守,却因公婆刁钻妯娌难处无奈归去。

娘家父母兄嫂能容人者,辟个院落供宿住,其也乖觉,荆钗布裙,深居简出整日靠做针黹贴补家用,若那娘家难容人者,央媒婆子再寻改嫁之途,倒也无人说三道四论长短。

话说镇里有个女子,名唤萧鸢。

三年前为给病母冲喜,嫁给县衙师爷马锡的长子马运来为妻,哪想洞房花烛还未度完,才卯时许,夫君即被征兵的官儿带走。

不肖半年载即传来噩耗,马运来为替大将军沈岐山挡敌箭,被刺中心窝一命呜呼。

而这边她亡母才过头七。

正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马家公婆骄悍霸道,认定萧鸢命硬克亲,收屠户赵刚百两银子卖她身儿,其羞愤难挡,偷跑出来从状元桥上跳了河。

后续事儿便更离奇了。

萧鸢被救上岸后,性情大变,做了三桩让镇民目瞪口呆之举。

一桩是击鼓上了公堂。由县太爷做主与婆家撇净干系,休回娘家。

二桩是跑去沈家讨公理。沈家爷们在京为官,女眷早些年也随了去。

富春镇的老宅交由冯管事打理,他被缠不过,给三爷沈岐山去了封信,原也是敷衍之计,山重水复路迢迢,谁知家书驴年马月才能收到呢,哪想那沈岐山很快捎来口讯,每三月一次,从他官饷分萧鸢十两白银供其生计,旁人不得争抢。

三桩是这萧鸢与旁寡淡度日的孀妇不同,她乌油发里总插簪戴花,浅染胭脂,爱穿红衣裳打扮鲜俏。

用积攒的二百两银买了闹市街前一幢楼,遂带着弟妹,檐前横起富贵茶馆大匾,做起迎来送往的营生。

日光弹指过,花影座间移,转瞬两年匆匆,茶馆生意尚可,萧鸢却声名狼藉。

第贰章 俏萧娘替人遮瞒

阳春五月,富春镇,财神街。

财神街贯穿南北官道,两边是商贾开的各色店铺。

皆为三层灰瓦红墙的小楼,一楼门面,二楼客坐,三楼卧房及厨灶。

且说这日,昏蒙天际变作鱼肚白,氤氲镇子的浓雾见亮弥散,沉寂一晚的街市鲜活起来。

有从桃叶渡上岸的船夫,担着满筐活蹦乱跳的鱼虾,嘎吱嘎吱踩着潮湿的青石板道;半大的少年摇着蒲扇在生炉子,黑烟腾腾升起,熏的他眼窝儿发酸;曹婆子在街口煎肉饼,油滋滋作响,走街串巷的挑油郎、杂什小贩渐多起来,空气里不再只有栀子芬芳,添了红尘浓重的烟火味儿。

一个头戴青巾、身穿半新不旧黄道袍的算卜人,持着幡旗离曹婆子五六步远顿住,摆好桌椅、笔墨纸砚及签桶,慢条斯理坐定,深吸一口肉饼子飘来的油香,便似自己尝过般满足。

欲要笑脸寒暄,忽听“吱扭”一声门板响,顿时抖擞,双目炯炯有神,不止是他,那曹婆子一双被猪油蒙浊的老眼,也乍然精光四射,不约而同随声望去。

富贵茶馆里迈槛走出一对男女,那男子年轻清瘦,被江南水土滋养得一身细皮嫩肉,穿葱色软锦直裰,脚踏陈桥鞋,海青袜儿,手持水墨玉骨扇儿,还道是谁,正是富春镇首富大商贾柳家长孙柳孟梅。

而同他一起的,则是个小孀(寡)妇,年纪不上十七八,生得美貌妖媚,乌发挽着杭州攒,两边腮上各生一酒窝,但得浅笑,满脸尽是风情月意,穿水粉绸洒花云肩衫儿,荼白裙子,脚踩一双新绣红鞋,她便是萧鸢,娘亲亡故的次年,爹爹遁入佛门,还有双弟妹,在财神街开了此间茶馆相依度日。

她凤眼一瞟,便见得煎肉饼的、空口算命的、卖汤馄饨的、生炉子的、左邻右坊、甚打街前巧路过的,皆神情薄蔑地窥过来,却也不慌忙,甚将帕子掖进袖里,抬手替柳孟梅一面整理衣襟,一面抿唇低声儿笑:“瞧,又害我被他们嘲,此趟不能轻易饶过你!”

原来这柳孟梅好龙阳,与镇头程家少年有些首尾,而柳父身为富春镇镇长,性子方正古板,禀持天地阴阳正配,眼里容不得半粒沙。

他深惧父威,想了法子在富贵茶馆与相好私会,而外人看来,只当他与萧鸢有所勾搭。

柳孟梅亦笑:“我爹才从杭郡进了批龙井雨前细芽,皆是尖货,给你弄些可要?价钱按给茶农的来,可是低得不能再低。”

萧鸢眼睛顿时闪闪发亮,颌首谢过,想想又问:“你如此混着也不是长久之计,终有露馅时,我定会被你牵累呢!”

柳孟梅回道:“待得黄梅天儿,我与程郎便要进京赶明年春闱,山高老子远,他可再管不上。”语毕不多留,辄身摇着扇子晃悠悠往家去。

萧鸢把门阖紧,下了踏垛,听得算卜的高声叫她:“萧娘子看气色,是财运当头相,何不抽个签儿算一卦?”

她暗自好笑,这镇上谁不知今是她去沈宅讨银的日子,却也不说破,捏了文钱丢进签桶里:“承你老吉言!”

看她摆着腰肢渐远的背影,算卜的伸两指抠挖半晌才把铜板找出来:“个刁钻的小孀妇!”

嘴里骂一句,紧攥着钱问曹婆子换肉饼吃。

第叁章 龙舟会浮浪难欺

春风卷流云,燕紫莺黄穿树,桃红柳绿争媚。

萧鸢沿着青石板道不紧不慢地走,当朝虽民风开放,但常行于街市间的女子,多是带孩老妪及卖笑娘,像她这般年轻俊俏的,一路总惹来男子回首侧目。

她其实早已习惯被打量,只揩紧帕子顶日阳儿赶路,走的口渴,临街旁买了碗甜酒酿,立住边喝边远眺状元桥,桥上人烟奔忙,顿时蹙起眉尖。

今是五月五龙舟大盛,柳镇长每年里最注重这个,带领富春镇大户不晓砸了多少银子,风传百里,招引得远近乡镇民众,都在这一日纷纷赶来游玩行乐。

她放下喝空的碗儿,走至桥岸边,见得六七艘崭新龙舟红彩缠绕在河面游行。

听锣鼓喧天,呼喝振臂,船工掌舵划桨逐涛冲浪,好胜争强势比高,大河宽面起伏,宛有金龙腾跃于碧波。

还有数支画船泛棹于旁,船中富贾王孙邀朋结伴,立且坐,谈笑风声,伺童打扇递茶,乐伎丝竹歌舞,确是一派热闹风光的景致。

萧鸢从发间拔根海棠花簪子攒在手里,穿梭人群间,走至桥央,果有浮浪之徒觊觎她多时,一面笑嘻嘻问可是萧娘子,一面伸出扇柄挟抬她下巴轻薄,萧鸢弯起唇角冷笑,忽扬起簪子朝那人手面戳去,那人避闪不及唉哟惊呼,再看已是肉皮破绽,鲜血蜂涌下淌,疼痛钻心愤而开骂:“你个不知廉耻的孀妇”

一巴掌直朝她颊腮呼来,却被人用力握住胳臂:“富春镇岂容汝等在此撒野?”

萧鸢欲掏袖笼里的短刀便顿住,挑眉睁目望去,是二弟萧滽所在书院的韦先生仗义相助。

轻颌首,头也不回疾步下桥,再拐进朱雀巷,一条幽幽静静的巷道蔽了天日,积了水坑一洼一洼,她小心翼翼踮起脚尖走着,一缕过墙风把裙摆吹得窸窣窣作响。

出巷道即是沈府老宅,门前蹲卧着两只大石狮子,虽经年累月风吹雨打,看去依旧肃严凶猛。

萧鸢走近朱红大门,虚掩,里头静默默的,隐约有仆子洒扫刷刷声儿绕过影壁传来,她轻叩蝴蝶兽面门钹,见门房探出头来,便笑着说:“叔,我来寻冯管事哩!”

门房早已习惯,朝内指指,让她自个进去寻。

萧鸢道谢,转过影壁朝里走,二楼雕花红牖一扇扇推开,着青衫的婆子手持毛扫在拂抹窗棂,抖擞的尘灰被天井溜射进来的光线,映射的如虫如萤漫散飞舞。

乌瓦檐昨夜宿雨嘀嗒嘀嗒落,打的院里一丛绿芭蕉叶儿直颤晃。她顿步,楼上楼下四顾,忽听得:“恰离了洞庭湖,再上邯郸道,驾天风万里扶遥,想当初寻真误入蓬莱岛”冯管事跷腿坐黄花梨椅上摇,余光恰睃到廊前一抹海棠红窈窕寻来,不由觑眼继续唱:“我今日又被闲人恼!”

萧鸢踩过门槛立住,离他五六步远,搭手作个礼儿,开门见山:“无事不登三宝殿,劳烦冯管事,我来领沈大人给的银子。”

第肆章 幽深宅萧鸢讨银

冯管事端起茶碗慢悠悠吃了口,嘴缝里哼了声:“你那茶馆生意兴隆,每日赚的盆满钵满,还在乎这十两银子?得饶人处且饶人,休要贪得无厌不知足。”

萧鸢不急反笑:“冯管事又听谁在耳边嚼蛆放屁,你尽管说那人面狗心的姓甚名谁,我要去撕烂她的嘴。”

有个婆子端着铜盆站在廊前泼水,回首斜眼儿剜她。

萧鸢佯装不见,继续说:“这世间本就是男人天下,我个妇道人家,夹缝里讨生活难做,茶馆里瞧着来往皆是客,官爷吃茶甩袖走了,我不敢讨,地痞吃茶拔腿走了,我不敢追,邻里街坊无事来讨碗茶吃,碍着情面我还得多斟一碗,每日晚儿算盘上下拨弄,戥子来回称两,去掉本钱儿竟没个剩余。”

“我那二弟在书院寒窗苦读,待梅黄雨肥时,就得背起箱笼进京赶明年春闱,山迢水长一路风尘,到了皇城餐宿皆需银子打点,还有我那小妹”说到动情处,她揩帕子蘸蘸眼角:“胎带的病气、需黄精仙草每日里调养着,我容易嘛我!冯管事还听信谗言、有心取笑”

“罢罢罢!我说一句你顶三句!”冯管事听得头痛:“不胡白扯这些,三爷初时讲的明白,只供济你两年辰光,如今时限已至,你还来作甚?”

萧鸢不慌不忙:“冯管事您贵人多忘事,今确是最后一遭,往后咱俩桥归桥、路归路,相逢不过点头交。”

她拿出个黄草纸包儿搁香几上:“这是细挑的六安瓜片,特拿来孝敬你。”

冯管事精神一振,舔舔嘴唇,神情有些无奈:“真无银把你!三爷托人捎信,今个会至富春镇,他要亲自见你!”

“他见我作甚?”萧鸢微怔。

冯管事翻翻眼皮儿:“白给你用了两年官饷,怎麽?见见都不成?好大的架子!”

怎算白给呢!明明是夫君用一条命换的萧鸢懒得同他较真,只道:“待沈大人回府,烦冯管事遣人送个信儿来。”

福个礼辄身要走,又微顿,把香几上那包茶叶顺手拢进袖里,朝他嫣然一笑:“待我拿到银子,再孝敬您冯管事不迟。”

跨出槛,听得鸽哨一阵响,把身后骂声都掩了。

她仰起颈子,明明四方天井外阳光晴朗,可这老宅内偏鲜亮不起来,甚光影昏蒙处,是有人目光薄凉在窥伺她。

怪道府中的人都搬去京城居住,这里住久了着实渗得慌。

萧鸢搓搓泛凉的胳臂,忽闻得一股子炖天麻鸡的药香味漫来,这才感觉到一口活气儿。

紧着步穿过回廊,绕过影壁,顷刻来至门房外,往里瞧也无人,便不停留走出大门。

一道日阳儿好生刺目,她眯缝起眼眸,抬手抚额遮挡。也就这当儿,一辆青篷马车满载着箱笼囊箧摇摇晃晃而来,赶车老汉“迂”一声,马蹄得得渐稳住。

三个年轻小厮迅速跳将下来,一个开门打起帘子,一个安置踏马凳,一个朝萧鸢瞪眼喝道:“忤着做甚?还不赶紧进房通报,赵姨娘来了!”

萧鸢也不解释,只笑着抬手掠掠春风吹散的鬓发,辄身朝门房方向脆生生地喊:“叔,您府上有来客!”

再回首,见个锦衣华裙的少妇被婆子搀扶着下了马车,彼此打个照面,皆愣了愣。

第伍章 朱门巧遇美姨娘

冯管事匆匆迎出来,眉开眼笑叫唤:“三奶奶一路辛苦!”是个惯会讨巧说话的,总把侧的当正宫娘娘伺候。

却半晌未听搭话,抬头见她正望着萧鸢摇摇摆摆远去的背影发怔,遂哼一声说半句:“那个小孀妇”

赵姨娘忽而不确定地问:“她可是萧先生的长女萧鸢?有一弟一妹?”见冯管事称是,由不得生出感慨:“打个照面彼此竟不相识,她与幼时模样相差甚距!”

转而朝槛里走,一面笑着问他:“三爷可回了?”

听冯管事不慌不忙禀:“回是回了,只没有进府。”

“那”她才抿唇,又听他接着道:“也未知何时能回,不过三奶奶今日要到的信儿,三爷他是晓得的!”

赵姨娘噎了一下:“你倒一点没变,说话还一如从前,滴水不漏!”听不出是夸赞还是嘲讽。

几个仆从跑过来扛囊箧牵马车,其中一匹马落下一大坨粪,也很快被打扫干净。

宅门前又恢复如常的宁静。

虽隐隐还能听得冯管事陪着笑:“三奶奶这些年头疼病可见好?已炖着一砂锅天麻鸡“

却很快被一阵春风吹散了。

萧鸢快步往回走,脑里却想着方才在沈宅门前遇见的赵姨娘。

前世里她病入膏肓,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窗牅外春光明媚是个艳阳天儿,看见赵姨娘带着孩子们和丫鬟,在院子里放大燕子风筝。

碧空如洗,大燕子飞的很高,一个黑点儿晃来荡去,她们嘻嘻哈哈个不停,仰起的脸上皆是笑容。

似乎都不知这里有个女人快死了。

萧鸢撇起嘴角,没想到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数年过去,纵是轮回重生,她照旧能一眼就把她认出来。

说起这赵姨娘,闺名唤可春,原住在富春镇,家里开药店营生,萧鸢因常去给娘亲配药,两人打小相熟感情颇好。

萧鸢手巧,会用灯心草编蝈蝈笼子或粽叶绕蟋蟀,赵可春得了,也会偷偷从药橱那一排排漆红小抽屉里,用帕子兜些白菊花给她泡水喝。

后来赵可春一家搬去京城,两人便断了联系,没想到今日能撞一面儿,与前世里倒底有了出入。

路边摆着大饼油条摊子,一个中年汉子打着赤膊使劲揉面团,他的婆娘拿着长竹筷子,挑起滋滋油锅里肿胖的油条,插进铁丝笼里站着。

萧鸢从袖里掏个铜板丢进盒子里,要一个梅干菜肉饼和一根油条,妹妹萧蓉最爱吃的早饭。

那婆娘皱紧眉头,动作难得麻利,三五下牛皮纸包好递她。

萧鸢瞟眼那汉子在偷看她,不由笑了笑,接过辄身上了状元桥,听得背后那对夫妻又争吵起来。

状元桥上的人都散去,龙舟沿岸边一溜拴着,有孩童在其间跳来跳去玩耍个不够。

算卜的翘脚晒日阳儿,瞧她回来眼里放光,离老远就呼喝:“萧娘子发财,何不来再算一卦春风桃花何日开?三个铜板知姻缘!”

萧鸢没功夫理睬他,已看见萧蓉坐在茶馆门前抬阶上,抱着只狸花大猫哭哩!

第陆章 哄小妹阿宝报信

萧蓉泪眼婆娑见着穿红褂子的长姐疾步走近,把狸花大猫一丢,站起抱住她的大腿,撇嘴儿哭。

毕竟才四五岁的稚童,睡醒不见长姐和哥哥身影,上上下下吭哧找了个遍,满心满眼里皆是怕。

“哥哥去哪了?”她朝长姐的来路张望,曹婆婆在煎肉饼,算卜人捧着签桶啪啦啪啦来回晃。

萧鸢弯腰抱起她,从腋下抽出葱白洒花手帕,替她擦干眼泪和一脑门汗,温和笑道:“怎忘记哥哥去府学考童试了?今个你就能见到他。”

再把肉饼油条往她眼前摇了摇:“香不香?一早熬了红豆糯米粥,洗把脸就舀给你吃。”

萧蓉馋得舔嘴唇,搂住她的颈子嘻嘻笑起来,狸花大猫绕在脚边也昂呜一声。

乔四爷拎着鸟笼哼曲儿踱步过来:“蓉姐儿笑起来真好看。”他是富贵茶馆的常客,一坐就是一整日,来得最早,去得也最迟。

萧鸢抿嘴道:“要怠慢乔老爷了,茶馆打算歇一天,滽哥儿今日童试转家,我这做长姐的,总得备些好菜替他接风洗尘可是。”

乔四爷撮尖了嘴逗弄笼里的画眉鸟,斜瞟她一眼:“晓得你今是领钱的日子,有钱就不用做生意罢了,罢了!”辄身朝街对面的盈门茶馆慢悠悠走了。

萧鸢懒得多理会,手指咯吱一下萧蓉的腋窝,两姐儿笑着跨进槛里去。

这边才坐在桌前吃饭,就听得有人站街前喊她,推开窗扇探身往下看,是怡春院的娼姐吴秀宝,仰起颈直朝她甩红帕子,满脸急色。

“你自个上来,我伺候蓉姐儿吃饭呢。”萧鸢当她是来催绣品,并不以为意,擦掉萧蓉下巴尖淌得粥渍,拿起浸在碗里的白煮鸡蛋,在桌沿不轻不重地敲。

咚咚,不止是敲蛋壳声,还有吴秀宝的小脚上楼声,由远至近,由轻到重,一撅一撅,踩得楼梯板荡下几缕尘灰。

“你把楼梯踩破可得照原价儿陪。”晓得她是故意撒气。

萧蓉嘴甜喊她宝姐姐,吴秀宝连忙应了,把帕子掖起,拈根油条掐断一半,放嘴前咬一口,看向萧鸢颌首道:“若不是冲这两小的情面,我才懒得管你闲事!”

萧鸢把光溜溜的鸡蛋递给萧蓉,瞟看她一眼:“勿要光顾发牢骚,你倒是说个明白。”

能让吴秀宝不辞劳苦踏着小脚爬上来,想来事体不小。

“你现在着慌了!”吴秀宝冷笑一声,懒再废话,直接凑近她耳边低说:“滽哥儿出事了。”

“莫开这种玩笑!”萧鸢不以为然。

萧滽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更兼胆小如鼠,能出甚麽事才怪。

吴秀宝平生最恨旁人不信她,顿时红了脸,咬着牙道:“镇东头甜水巷新开家寮子,做男女通吃的生意,那鸨儿是打扬州城来的外乡客,可认不得咱富春镇的人。今早我听闻鲁大强那狗孙子,昨晚间竟去她那里寻姐儿,耐不住性子跑去算帐,在门前同护院纠缠时,竟见滽哥儿在里面从照壁前经过,穿身月白软绢袍子,打扮齐齐整整,被几人抓牢胳臂推搡着走,他瞧见我只动嘴唇叫不出声,显见唬破了胆。”

“你是说那家庆喜楼?”萧鸢心倏得一沉。

她也听闻庆喜楼里养着些清秀少年,陪侍老爷们喝酒唱曲,甚做一些更龌龊的事来。

第柒章 救手足柳少声援

萧鸢肃着脸“腾”地站起,朝吴秀宝道:“你帮我看会蓉姐儿。”辄身就往楼梯口跑。

“唉哟!你孤身犯险使不得,那就是个虎窟狼窝、万艳同悲、有去无回的地。”吴秀宝大声嚷嚷,待蹬蹬脚步声绝了,方才回头,见萧蓉已是眼里泪花花,瘪起嘴哭:“我要姐姐、要哥哥!”

吴秀宝打自己一个嘴巴子。

萧鸢出了茶馆门反放缓脚步,沉吟稍顷抄近道往柳家方向走,路过杀猪巷,远见一处肉案前三五人,正给一头生猪放血,屠户赵刚半躺在一把竹椅上,茶缸顿在圆腰,闭眼似盹着了。她悄松口气,当年同他结下梁子后,平常这里是能不走就不走的。

她疾步闷头赶路,见着过了,哪想那赵刚忽然端起茶缸直泼而来。

萧鸢眼明脚快朝边一躲,防不胜防,还是被溅湿了红绣鞋面。

赵刚咧嘴大笑,见小孀妇眼梢都不挑一下,径自匆匆走,徒留给他一个娇俏鲜媚的背影。

他愈发觉得胸闷,挥手赶走两只嗡嗡的绿头苍蝇,把茶缸往脸面一扣,继续困他的阳春觉。

萧鸢来至柳家大门前,站在棵茂盛的榆钱树下,见门前台阶上坐着几人在晒日阳,其中个就是柳孟梅的长随霖青。

也顾不得甚麽,脆着声高喊霖青,挥起帕子招招。

那几人齐朝她望来,竟是富贵茶馆那风流小孀妇,何时竟和霖青勾搭上了?!皆是不良心思,便指指戳戳,挤眉弄眼哄笑一片。

霖青紫头胀脸地跑过来,神色紧张,压低嗓音直埋怨:“早时爷才从你房里离开,现又寻来做甚?被老爷晓得受苦的可是我”

萧鸢打断他的话,正色道:“你去禀明柳少爷,我在东偏门等他,若是不来,我就把他同程家少年的事讲给你家老爷听,忤着作甚,还不急去急回!”

霖青看她阴沉面不似在玩笑,暗道糟糕,连忙一溜烟报信去了。

东偏门旁有个剃头摊子,年轻伙计正给个老爷刮髯须,下巴涂满雪白刨花沫,从耳根刮到下巴尖时,就听得一声拉闩,门开半扇,柳孟梅眼底发青,怒冲冲走到萧鸢面前,冷笑道:“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枉我对你的这番信任。”

萧鸢一把抓住他的胳臂:“滽哥儿被抓进庆喜楼当小倌,你随我一道去救他。”

柳孟梅怔了怔:“滽哥儿不是考童试去了麽?!怎会抓进庆喜楼?”

萧鸢便把吴秀宝的话三言两语讲罢,再接着说:“我晓得你在困觉,没得天大事儿一概不应。我也寻不着还有谁能相帮,才无奈说那些话儿,实非本心。闲言碎语少叙,好处待滽哥儿救出再允你就是!”

柳孟梅定定看她,摇头道:“你呀不晓真懂还是假装,这世间非甚麽都是要好处的!”

他回首吩咐霖青速备马车,伸起懒腰打个呵欠,想想往门里走:“得把老爹镇长腰牌带上,免得他们狗眼不识人。”

一番二三来去,车夫扬鞭长甩,但听嘎吱嘎吱轮转,直朝镇东头绝尘而去。

第捌章 沈三坐享温柔窝

庆喜楼,人烟稀疏。

小丫头捧着一盘春饼,进了秋叶式洞门,曲径转屏,屏过拾阶,阶绕角亭,亭后穿竹,竹深见房。

守门在打磕睡,她径自打帘而入,沉水香长烟袅袅,花魁巧云正唱二黄《白蛇传》一套,桌前有四位老爷围在一起打双陆。

这里不是旁处,在坐的不是一般买春客,个个非富即贵。

她搁春饼时,不慎将盘沿触碰到其中一客的胳臂,他浓眉锐目,淡淡瞟扫一眼:“拿去赏巧云。”嗓音醇厚低沉。

小丫头应声“是”慌忙走开。

这位大爷可了不得,是沈相府中的三爷沈岐山、战功彪炳一品大将,今刚至富春镇。

坐他身侧的夏原吉听得这话,吵嚷嚷起来:“巧云还是个清倌人,你可是想梳笼她,我给你保媒。”

沈岐山笑而不语,将掌中两枚骰子掷出,晃荡停稳,竟是两个六点。苏葵拍手叫好:“五六为大彩,实不常有,好运需得红粉衬,有现成仙人儿在,你犹豫个甚!”

他俩人在这极力窜掇,候在旁的婆娘已是听得清明,凑将上来笑嘻嘻说:“巧云自小娇养十五载,性子温柔乖巧,琴棋书画、百般银巧无谁能及,我煞是疼爱她,原还想再养两年,若是能得三爷相中,那是她的造化,今晚就可收拾房间摆喜宴成事!”

沈岐山打量那巧云,虽年纪不多,面庞却捎带风情月意,倒是个可人儿。

还未开口,一个胖婆娘紧握住个清秀少年胳臂拉拉拽拽而来,见着苏葵,两眼放光,咧嘴笑道:“苏老爷,这小倌保准你会欢喜!”

苏葵定睛远望,穿月白绢衣,绾发戴蓝巾,白面朱唇,水滴滴的眼儿,好一个朱颜艳夺桃花的少年,待她(他)俩走近再看,顿时圆睁双目,差点从椅上跌下。

指着少年大声问那胖婆娘:“你可知他是谁?”

沈岐山蹙眉也觉相貌熟悉,似曾哪里见过。

胖婆娘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只陪笑回话:“是个老汉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要卖儿讨生活,我瞧着可怜,好费了些银子将他买下。”

苏葵拍腿大笑:“我看你还是早些放他去罢,否则他长姐寻来,可有得你受!”

胖婆娘微怔,疑惑问:“他长姐,苏老爷你认得不成?”

恰巧云唱到白娘子断桥那折,嗓音儿高亢清亮:“杀出了金山寺怒如烈火”

沈岐山觉这少年有异,遂拉近身前细观,果是浑身无力、手脚僵直,神魂恍惚似中了迷药,正自端详,倒没在意帘栊簇簇急响几声。

萧鸢闯进房来入目即是此景。

萧滽软绵绵坐在个爷们腿上,捱肩倚靠,手被攥握在他掌中,一个俯首,一个仰颈,快要挨凑的紧贴面颊。

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咬紧牙关一阵风般直冲过去。

沈岐山已察觉有人朝他靠近,欲待出手,忽看见一双穿银红缎子鞋的秀足,足面绣着两只交颈鸳鸯,一副恩爱缠绵的样子。

左鞋湿透透的,走一步一个水印儿。

他心一动,手便没有动,犹豫的后果很严重,一个女人的胳臂迅速揽住他的脖颈,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刀横在他喉管前。

似乎轻轻一划,他就要血溅三尺、一命呜呼。

他不由笑了。

另几个爷们也笑起来。

第玖章 萧鸢莺花寨救弟

沈岐山是皇帝钦点的武壮元,狼烟里驰骋的悍将。

纵是个小妇人拿短刀抵喉管又如何?他久经场面何惧这个。

是以他笑了,另几个爷们彼此相熟还不晓他的能耐?!皆笑着看戏。

“你这人面兽心的狗东西,快放开我弟弟。”萧鸢浑身绷紧,拿短刀的手作势抖了抖,疾言厉色。

一众倒吸口凉气,这娘们看来是不想活了。

“好!”沈岐山慢慢松开手,甚好心提醒:“你弟弟中了迷毒,回去需请郎中好生救治。”

她的衣袖有股栀子花的肥浓甜香,让他想起个人。

萧鸢细看滽哥儿,果然面容苍白、眼神迷离、身骨直打摆子站不稳,这心头的气更不打一处来。

“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若不是你们颠倒阴阳,违背悖伦,做下此等禽兽不如的事,我弟弟又何苦受这无妄之灾!”她咬牙恨声骂,又高声唤柳公子,见柳孟梅从帘后走出,连忙道:“你先扶滽哥儿回马车候我!”

柳孟梅清咳一嗓子瞟扫一圈,不由怔了怔,除沈岐山面相陌生外,其余皆是父亲常往来的客友。

苏葵摇着洒金扇子,似笑非笑同他招呼:“回去代我向你爹问声好!”

柳孟梅瞬间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硬着头皮上前,将萧滽一只胳臂搭在自个肩上搀扶着,一言不发匆匆走了。

萧鸢再看向那胖虔婆,瞪圆雾洇水杏眼,硬声喝问:“你喂我弟弟吃的甚麽毒药?”

那虔婆也不是吃素的人,冷笑答道:“不过寻常蒙汗药。你妇人家家拿刀指客,毁我营生,坏我钱途,不思量你那弟愚蠢活该受人骗,反没来由的暴叫如雷,今不拿一百两典身儿钱,你休想跨出这扇门。”

萧鸢呸她一声:“你个断子绝孙不良老虔婆,靠色为娼算罢,还卖起倌儿,你卖倌儿也罢,竟打起富春镇子弟的主意,你可知本镇是个甚麽去处!还敢涎起脸问我要银子,也不撒泡溺照照自己的模样。”

估摸柳孟梅已走远,她收回短刀攥在手里:“都别过来,萧娘子的刀下可不留人!”一面儿快步朝门前走。

那虔婆咽不下这口冤枉气,趁她近前突然伸手要抓,萧鸢早有提防,偏身闪到侧旁,拎起架上一个春瓶细颈就扔,“呯咚”恰正中虔婆脑袋。

看她被砸的发闷,倏得箭步上前,拿刀的手一把揪紧她的衣襟,一手抡起拳头照面就打,虔婆脑里正嗡嗡的,猝不及防吃了几拳,顿时眼鼻泛酸,涕泪横流,待看清差点吓尿,那短刀寒光闪闪逼近在下颌。

不由倒退几步竟跌坐椅里,扯起嗓子喊:“你个泼妇,怎无端端就动手打人!”

萧鸢索性两腿跪上她的膝盖,一声不吭儿,只是狠打她的脸。

花魁巧云见她凶悍异常,房里又无护院,去让另个婆娘解围,恰这婆娘素日与胖虔婆有罅隙,乐得看戏,为难说:“她手里持刀谁敢相劝?尽由她打的手痛了,自然会松开。”

巧云便命丫头搀扶她到沈岐山面前,羞怯怯俯身见礼,软声求:“还请沈大人替我那妈妈作主!”

等了半晌未见答话,悄抬首却见他蹙眉抿唇、目光阴鸷地紧盯那扭结成麻花两人,面色一片冷清。

倒是夏原吉怜香惜玉朝她说:“这样的阵仗,你退后莫管就是。”

巧云道声谢,无奈辄身走开时,听得苏葵憋满嗓子笑:“这小孀妇简直又凶又悍。”

“错!”沈岐山冷笑一声,一字一顿:“是又凶又媚!”

第拾章 见萧娘各怀心思

前辈子就是这副又凶又媚的模样,把他迷得神魂颠倒,却也误他身败名裂。

吃一堑长一智,这一世他再不会犯傻,还要问她连本带利悉数讨回。

沈岐山执壶倒酒,捏盏一饮而尽。

抬眉再看,她已抻直杨柳腰,不慌不急朝门外走,一种风流姿态,种种般般都是媚。

再扫过胖虔婆,却是披头散发,胀头紫脸,鼻下拖两条血河,哼哼唧唧在那叫屈不止。

另个婆娘上前搀扶她,苏葵开口道:“这事到此为止,毕竟是你逼良为倌在先,也勿要寻思报复那孀妇,免得节外生枝,反毁吾等的声誉。”

那胖虔婆颌首应承,捂脸闷闷自退下。

巧云先笑问:“啊唷,这阵仗真要吓死人,听她自称萧娘子,可是富春镇开富贵茶馆那个萧娘子?艳闻缠身的那个萧娘子?”

“就是她!”夏原吉撇嘴道:“水性杨花的小寡妇,房里从没断过男人,现柳孟梅是她新欢,镇民常见其整夜留宿她房中,清晨才出。”

苏葵瞟他眼轻笑:“瞧你酸溜溜的口气,说,你可有同她做过露水夫妻一场?”

夏原吉哑然又不愿当众失颜面,鼻孔哧哧两声,逞强好胜道:“曾去她茶馆里吃茶,表面端庄执壶给吾倒茶,却翘起足尖暗自划弄吾的小腿腹,一派的浪荡轻浮,且心机暗算兼翻脸无情,脾气又那麽躁,她豁得出去吾却不能,吾本良人,万不得因贪图美色、反被她拿捏于掌股间。”

“你可是忘了?”苏葵拿扇柄捅捅沈岐山的胳臂:“掐指一算,你的官饷倒白白养了她两年光景。”

“无亲无故岂会白养她?!不过是还报她亡夫救命之恩!”沈岐山面容依旧沉稳,嗓音却多了些萧杀,忽然站起身朝外走。

夏原吉追着他背影高声喊:“你这就要走了?不是说好晚间同巧云进喜帐麽?”

沈岐山只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去了。

苏葵低笑道:“你可真没眼力见,一早他的一个美妾就进了许家老宅,鸳鸯帐里鸳鸯被,鸳鸯枕上鸳鸯睡,美景良辰,有正配的鸳鸯在,何需在这里打野鸳鸯。”

巧云边拨弄琵琶,边竖耳倾听他们说话儿,陡生出几许惆怅来,她心高志气大,晓得清倌身总是难留,就想趁早傍个倚靠,能把她赎回做个妾也是好的。

沈歧山出身钟鸣鼎食之家,长得高大威猛面相足,虽是一员武将,言谈举止很知分寸,不显半毫粗鄙,她心底很是钦慕,又有夏原吉苏葵撺掇,虔婆也愿助力。

明明他投来的目光是有兴致的。

巧云蹙眉暗忖,似乎自萧娘子闯入大闹之际就生出了变数。

她看的分明,他望着那泼妇的眼神好不一般。

忽而指尖猛的一震,麻痛袭来,才发现留有两寸长的指甲、卡进琵琶弦里却不知,用错了劲而至齐根折断,有血丝浅浅洇了出来。

“怎这般不小心!”夏原吉连忙捧起她的手,一脸颇疼惜的模样,苏葵只是摇扇子戏谑地微笑。

巧云眼里落下泪来,也不知是因不慎断裂的指甲,还是无缘错失了情郎。

这正是:花落有意随流水,归燕无心恋堕泥。

第拾壹章 阿宝逗趣引孽缘

萧鸢在门前辞谢了柳孟梅,寻邻铺卖草绒花的伙计帮忙,把滽哥儿背上楼安置于床榻。

萧蓉抱着猫看长姐替哥哥解衣脱鞋盖褥子,孩童天真不知愁滋味,拿手指刮起粉腮羞他:“一回家就睡觉,懒虫虫。”

又来拽萧鸢的衣角:“哥哥带给我的粽子糖呢?我要吃!”

那伙计名唤江玉振,便笑着拉她的小手:“去我店里串花朵玩可好?”

吴秀宝看萧蓉被哄走,执壶倒了碗糖水走近床沿边,细看萧滽昏睡不醒的样儿,压低声问:“他没被糟践过罢!”

萧鸢摇摇头:“还得谢你报信及时,正巧着赶上把他救下。”

吴秀宝松口气:“那他怎麽这副昏沉沉的样儿?”

“虔婆说喂他吃了迷魂药,我让柳少爷路过刘郎中家时请他来一趟。”萧鸢想起生恨:“我把那虔婆拳打了一顿。”

吴秀宝怔怔看她少顷,忽伸一个指头戳她肩膀一下,想大笑又恐吵着床上人,憋起气说:“你这臭名声又添一笔,稍微等样些的爷们都不稀得娶你。”

“谁说我要嫁了!”萧鸢接过糖水舀小匙往滽哥儿嘴边试探,他牙关紧咬喂不进,便自己咕咚咕咚喝了,抹把嘴子道:“等滽哥儿考取功名做了官,蓉姐再嫁个好人家,我就绞发做姑子去。”

吴秀宝啐她一口:“萧先生剃度归入佛门,马大郎沙场丧了命,你又要绞发做姑子,你说,你前辈子是做过甚麽孽!”

萧鸢忽然默了默,楼下怡春院的虔婆在大喊着吴秀宝,她便催促:“你还不快走?当心她用荆条子抽你。”

吴秀宝偏慢腾腾地整理鬓角:“我就等你何时再把这虔婆拳打一顿,恶人还需恶人治!”说笑着下楼去了。

房里复又变得静谧,萧鸢摸摸滽哥儿,不知何时浑身烧烫起来,她去拧了凉帕子搭上他的额头。

心怦怦直往嗓子眼突,瞧她今日遇见了谁,打完胖虔婆不经意一回眸,竟对上他深邃阴鸷的目光。

纵是化成灰也认得,当时她差点腿软走不动路。

前世里她临死时,细看窗外飘荡的大燕子风筝,倾听女人孩子欢乐的笑声,她回顾自己短短的一生,若说最对谁不起,唯有他了。

假如时光倒流,万物重来,但愿她俩背水忘川、再不复相见就是万幸。

朦胧之间,她站在垂花门前,高大魁梧的他被三五衙差拘走,穿一身苍青绣云纹锦袍,衬得脊背宽阔厚实,他忽然回首,眼神狠戾愤怒地看她,他大吼:“你这毒妇,你这毒妇,你好生等着,但得我归来那日,就是你的死期!”

她没等到他回来,就先死在了一个春光明媚的艳阳天里。

“你做我的萧娘子好不好?”他背着手俯身问她,话语柔和,面庞满是笑意。

她娇弱的身骨被笼在他褐色的影子里。

她非要偏头看他身后的万丈阳光,不远处也站着个人,同他有相似的眉眼。

“不好!”萧鸢猛得惊跳起来,喘着气下意识望向萧滽,不由微微愣住。

他不知何时已醒转过来,很平静地在打量她。

第拾贰章 药迷魂阿弟魂迷

萧鸢暗忖阿弟方才还浑身烧烫昏迷不醒的模样,怎说睁眼就睁眼但总是令人欣喜的。

伸手去探他的前额,哪想萧滽把头一偏,嗓音喑哑地问:“你,是我的娘子?”

娘子?萧鸢怔了怔,看他还挺期待的神情,难不成迷魂药把他迷糊涂了?

“我是你长姐啊!你难道不记得?”萧鸢去倒碗糖水端来:“你才多大,哪来的娘子。”

萧滽撑起身靠在床架上,接过碗一饮而尽:“我多大了?”还要再来一碗。

“你今年不过十六年纪。”萧鸢愈发忧愁浮面,莫不是烧坏了脑子,还指望他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

烦躁地站起身,嫌圆凳碍事踢了一脚,走到窗前朝外四处张望,忽扬声喊:“刘郎中你可把人肚肠急断,又不是裹脚的大闺女慢腾腾。”

楼前街一阵哄笑起伏,有人吹口哨:“萧娘子拳打庆春楼的虔婆,真是愈发的能耐!”

“谁欺辱我阿弟,我就让谁不好活。”话说的是掷地有声。

萧滽遗憾地打量窗前那媚人的娇娆身段,护短,言行举止还凶泼泼的,实在合他脾胃,却偏偏成自己的长姐。

这真是:甘瓜苦蒂,天下物无全美。

刘郎中吭哧吭哧踩着木梯上楼,一面抹额汗一面抱怨:“正在家中吃饭,听得柳少爷门边叫,连忙丢下饭碗,背起药箱就走,你还那样羞煞我,你这个”看见递到面前的串子钱,接过拢进袖里:“听柳少爷的话,滽哥儿食了迷魂药,他现是昏着还是醒转?”

“先时昏不醒,再浑身烧烫,忽而就醒了,记不得我,也记不得自个年纪。”

“记得你有甚麽好!”刘郎中嘀咕着补刀,往床沿边一坐,伸手去翻萧滽的眼皮,左边翻过再翻右边,忽而问:“你可记得我是谁?”

“刘郎中!”长姐方才在窗前一顿呼喝,他要再记不得真是傻了。

刘郎中将手指搭他脉上听息数,左手听过换右手,萧滽暗忖这老儿果真慢性子,还不如他自己来诊,斜眼睃长姐紧张的俯身弯腰候在旁,让个大美人儿为他担惊受怕,莫名就很感动,指着圆凳温言道:“长姐坐着等罢!”

萧鸢眼前一片恍惚。

从前萧滽受她名声所累,在书院受尽同窗白眼奚落,他内向寡言兼胆小如鼠,且自尊心颇盛,时日久长倒养成窝里横的性子。

对她和萧蓉眼不是眼、鼻不是鼻的。

萧鸢因他要考童试,萤窗苦读不便叨扰,遂一直忍气吞声大半年,原想等他此次考毕要好生做做规矩。

不想竟出了这档子事。

无不忧虑地扯扯刘郎中的袖管:“他是迷坏了脑子,还是烧坏了脑子?”

刘郎中回首瞪她,气咻咻地:“才把完脉又被你打断,还得重来一次!”

萧鸢满脸通红扭身走开。

萧滽叹息一声,百无聊赖看着自己雪白的手腕,雪白怎麽这样的白!

他忽然一激灵,看向对面妆台上搁的黄铜菱花大镜,映出一张清隽秀气的少年面庞。

咚的昏晕过去。

竟穿成了一个娘娘腔,让他情何以堪。

第拾叁章 心迷糊姐弟情深

萧鸢先去百种园药铺,小伙计是新来的,不敢看她,只脸红的接了方子,背身一个抽屉一个抽屉拉开,一手拈草药一手拎玲珑小秤来称,把牛皮纸左搭右折叠得四四方方,再用一条细搓麻绳打个同心结,方递给她。

萧鸢道过谢,踅回至八鲜店,案板搁着五条死鱼,一大铝盆里游十数条活鲜鱼,一摆尾水哗哗泼溅出来,差点浇到她的绣鞋面。

死鱼比活鱼价廉,她掰开腮细看还是鲜红色,便让卖鱼的用柳条串了一尾拎在手里,再买几斤肉、两根筒子骨和些蔬菜,见个摇拨浪鼓的小贩在卖黄澄澄的粽子糖,她也买了点,还送了个吹鼓的糖人儿。

路过米行,嘱咐青衣伙计送袋白米到富贵茶馆,远眺日落衔山,夕阳挽照,遂加紧步子往回赶。

楼梯间就听得蓉姐儿咯咯笑声,萧鸢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萧滽半倚床柱,手里在画着甚麽,妹妹搂着他脖颈,头靠头亲密的不行。

萧鸢把粽子糖递给蓉姐儿,探头看纸上绘了个美人,蓉姐儿拈颗糖塞进哥哥的嘴里,问可甜。

萧鸢心里酸溜溜地,扭她粉粉的颊,小没良心,都不晓给长姐一颗,平日白疼一场。

蓉姐儿连忙伸长手递给她,她方笑着含了,再瞟着萧滽打量:“你怎又昏晕过去?何时醒转的?”

萧滽脸庞浮过一抹暗红,能自己把自己吓晕也算惊世骇俗事一件,清咳嗓子含混道:“饿晕又饿醒!”

萧鸢还想问他,听得门外有人叫送米来,便再顾不得,连忙引着往厨房里去。

不过半个时辰,桌上已摆一碟香椿拌豆腐、一盘糖醋溜黄鱼,一盘干菜红焖肉,一盘盐炒青菜花,一碗骨头汤,一大碗热腾腾米饭。

萧滽大口扒拉饭大口吃菜,一会赞鱼烧得入味,一会赞肉焖得软烂,一会又道汤鲜浓,连蓉姐儿都嘴里含着饭笑不停。

萧鸢替妹妹挑黄鱼刺,斜眼睃他贪吃的模样,往日里千般万般嫌弃,今倒像脱胎换骨调了个人似的。

“你院试考得如何?”她忽然提起,萧滽喝口汤打着嗝道:“长姐毋庸担忧,论学问吾岂能差,案首志在必得。”

“倒不晓得你来去一趟,学会了说大话。”萧鸢撇嘴不信,这个弟弟几斤几两,她心如明镜。

前世里因性格孤僻在官场行走艰难,后调去外县做个七品,来求她未果怀恨而走,久而久之断了音信。

谅他才遭受大劫,不便劝诫,便抿抿嘴喂蓉姐儿喝汤,萧滽恰吃毕,起身接过她手里的碗和调羹,道:“饭菜渐凉,你赶紧吃,我来喂妹妹。”

蓉姐儿高兴极了,哥哥从前待她不好,每每想亲近时总被他斥退,今却待她好的很,她便把头点的像鸡啄米:“要哥哥喂!”

萧鸢拨了碗饭,边吃边看他(她)亲近,莫名不安,总有种隔云笼雾的感觉。

萧滽却没甚麽不安,瞧着粉雕玉琢的小妹,再瞟过媚色无边的长姐,简直掉进了美人窝。

是以他除了对自己长相很嫌弃外,其它还挺满意的。

第拾肆章 色迷弟萧娘迎客

一夜无风雨。

翌日,萧鸢卯时就起身,燃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抬椅放桌前,茶碗端摆上,卷起帘,叉开窗,鳌山炉里点起沉水香。

“萧娘子,一早打捞的虾子,新鲜哩!”李二哥挑着竹篓站门边喊,晓得她每日里要包虾肉馅的小馄饨。

萧鸢拿面盆接了半盆,青灰的虾子蠕动长须弓身直往外跳,李二哥接了银钱,一面道谢,一面又送她几片海菜。

萧滽吃过早饭,手拎文物匣子下楼来,已见自家长姐乌油发髻齐整、插根珊瑚蝶镶翡翠的花簪点缀,穿茄皮紫衫子、月白绸裙,一条腿搭在另条腿上,手中持刀细细地跺虾馅,翘起的足尖便随之晃荡,恰如杨柳轻蘸桃花水,不觉轻薄浮浪,反是万种风情。

“你看着我发甚麽呆?”萧鸢凤眼带些吊梢,瞟人似嗔又笑。

“去书院了。”萧滽挥挥手,转身迈出槛,再擦擦嘴角口水,可惜可惜,这般活色生香的美人儿竟是自己长姐,天意弄人。

萧鸢继续跺虾馅,直到乔四爷拎着鸟笼进来寻桌坐了,才方站起身洗净手,从瓶内撮出龙井茶,放在紫砂壶里,冲了滚水递到他面前。

至后陆陆续续人进人出,富贵茶馆热闹起来。

萧蓉也被吵醒了,揉着眼泪汪汪哭着找长姐,萧鸢替她洗了手脸,昨晚剩的骨头汤已热滚,把煮好的小馄饨舀在里头,寻个偏角空桌,让她坐那儿慢慢吃。

忽闻马嘶及杂乱的皮靴脚响声,引得众客皆往门前看,进来七八穿银灰铠甲的将士,腰贯兵器,身材高大,皆眼泛血丝,风尘仆仆的态。

其中一人朝萧鸢拱拱手道:“吾乃神兵营副将顾佐,披星戴月赶来富春镇,众将实在口渴的紧,烦劳提几壶茶水来。”

萧鸢让他们自寻坐了,待一干人坐稳,顾佐四顾没去处,只有萧蓉这里空着,便走过去与她面对面一桌。

茶水很快送上来,顾佐端碗一饮而尽,又倒一碗,恰见萧蓉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很好奇地看他,他不由微笑,指着在桌间穿梭的萧鸢低问:“她是你的娘亲?”

萧蓉捂嘴嘻嘻地笑。

顾佐便以为是了,又问:“你这馄饨还有没有?”

萧蓉点点头。

他便高喊一声:“掌柜的!”

萧鸢近到身前问何事,他问:“可能给我煮碗馄饨来吃?腹中饥的很。”

萧鸢偏头道:“有是有,不过是用新鲜的虾子和猪肉跺碎,搅和一起包的,南边的口味,恐你们长在北方的,嫌膻腥吃不惯。”

“北方的?”顾佐眼中精光一闪:“掌柜从哪里看出我们是长在北方?”

萧鸢暗怪自己嘴快,只笑说:“南方人多肤白秀气,看你们糙的很,若有失言之处还莫见怪。”

顾佐便道:“行军在外,甚麽都吃得,你快去煮碗送来。”

其他将士也嚷着要来一碗,乔四爷凑近陪笑问其中一个:“不晓来富春镇有何贵干?是又要征兵麽?”

有人回道:“才平攘了胡虏,哪需要征兵!来富春镇是和沈将军会合,要一道上京去。”

第拾伍章 二进宅郎心难测

萧鸢边煮馄饨,边把话听进耳里。

提及沈将军,顾佐等再坐不住,喝完吃毕,一阵马嘶蹄奔,转瞬只余尘土轻扬。

太阳光芒万丈的登堂入室,坐靠窗桌的乔四爷眼睛射的睁不开,帮佣的李妈准时踩着亮来,萧鸢命她收拾碗筷,自去放下帘子。

萧蓉抱着猫跑出去玩儿。

一时倒闲下来,萧鸢拿过绣品,边做边思忖讨那十两银。

冯管事让她回来等信儿,沈将军要面见才给银,依她心性,宁愿不要银不见他。

但十两银对她不是小数目,萧滽的书院要用钱,他和萧蓉都在拔个儿,去年春衫紧窄了,得重新各买两套。

再隔月把黄梅季到,到时阴雨缠绵受不住,她得提前请匠工将屋瓦修整一遍。

都是要用钱的地方。

想背水忘川再复相见怎可能呢!再她从河里被打捞起重睁开眼眸时,她(他)们的命格就又搅绕在一起。

萧鸢忽然放下绣品,同李妈交待几句,径自上楼去。

乔四爷再看到她时,已换了身雪青斜襟绸衫、白玉圆纽扣儿,竹梅纹三滚边,姜汁黄绢裙子,粉面淡脂似若娇花。

他笑问:“萧娘子打扮着哪里去?”

萧鸢也笑回:“去大成锦绸湖纱铺溜一圈,给滽哥儿蓉姐儿挑做衣裳的料子。”说着跨出门槛。

一边筛箩里摊着几片海菜,被晒的表面覆层薄薄白霜,鲜腥味引得苍蝇嗡嗡的,她拿着一把竹丝编石榴花鸟漆柄团扇,一面摇晃赶着,一面觑眼四望,十数步远处,杂耍卖艺的在敲锣耍猴,萧蓉和旁店铺的同龄孩子围着站一排,正看得津津有味。

萧鸢收回视线,懒得穿街走巷,叫过一乘轿子坐了,到沈府老宅门前下,恰见冯管事坐条凳上晒日阳儿,连忙上前作个礼,未待开口,冯管事倒先抢话说:“昨昏时遣人去请你,连个影儿都未见,三爷不高兴,弄得我也没皮没脸,萧娘子好得意啊!”

瞧这话里阴阳怪气的,萧鸢面不改色,只笑道:“对不住,昨家里阿弟出事时,沈大人是亲眼所见,他宰相肚里能撑船,定能谅解我抽不脱身的苦楚。今不是不请又自来了麽,顺道也给您赔个不是。”

冯管事皱紧眉头不起身,手却朝她面前下意识划了划,萧鸢心领神会,从袖笼里取出备好的茶叶递上,冯管事接过,这才慢腾腾的起身率先朝门里走,嘴里嗤一声:“走吧!”

沈岐山一早起来练剑,用水冲洗掉满身汗水,仅穿条灰青裤子,赤着胸膛坐在桌前用早饭。

侍从在门前回禀:“赵姨娘来见。”

他仅“嗯”了一声,眉眼未抬,挟起鸡汤煮的面条子慢慢吃着。

赵姨娘进房走将面前,轻绵细语唤声三爷别来无恙,搭手见福后,寻着他侧手边的椅子坐下。

大碗里有煮熟的鸡蛋,她扯袖抬手拿了个,在桌沿敲破剥起壳来,瞟他一眼,略含迟疑地问:“三爷可是在怪我不请自来?”

她昨晚等的都睡着了,也没等到沈岐山进房,一早听管事说三爷整夜宿在西房,知晓她来却未有见的意思。

这颗心就不由人的忐忑。

第拾陆章 驱姨娘气迎萧娘

沈岐山不答只道:“我在此地待不长久,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来日即率将士返回京城。”

赵媛听得失落,她从京城千里迢迢来至富春镇,自然有其的打算。

被沈岐山纳为妾不过三年,有两年半他都在外征战,好容易听闻要平乱归京,又传起皇帝要为他赐婚的讯来。

赐的还是当朝重臣赵正春的妹妹,闺名赵莺莺,绝色,更以端庄贤淑而名动京城,自及笄始,官媒踏烂门槛已不计数。

赵媛人前无谓,背地里却暗思量,纵是与沈三爷曾有鸳鸯之情,也敌不过流光染指,若再有新人入门,谁又会闻她这旧人哭呢。

她一朵花正鲜妍,岂能嫁与东风春不管,独自韶华空白头,从不是个随波逐流的性子。

是以心一横南下富春镇,想得他感动、想朝夕相处,想重拾旧情,若能因此怀上子嗣,她此来的种种辛苦都不算甚麽。

愿想总是美好,却不如人意。

赵媛蓦得眼眶一红,晓他不爱看女人哭啼,憋着气软声说:“并不求三爷宽待,只想”

话未讲完,沈岐山皱眉打断:“我纵是返京也难带上你,都是豪迈汉子行事粗糙,不便女流同随。”

他拿过一包鼓囊囊银子及一封信笺推她面前:“明日你就启程,如何来的还是如何回去,沿路如有难处,就拿此信去寻各州府或县衙的官儿,定会助力于你。”

明显是要赶她走了。

“三爷勿要赶我走”赵媛含泪相求:“富春镇我打小长在这里,看着很是亲切,此次离去不知今生可还能再来一回,就容我多待些时日可否?”

沈岐山默少顷,缓和了语气:“随你罢!”忽听帘子簇簇一动,他道:“是谁?”

冯管事隔帘回禀:“萧娘子来见!”

“萧娘子?”沈岐山垂下眼帘,沉声问:“萧娘子是何人?”

萧鸢听清他的话,也不要冯管事说,自答道:“我是马运来的孀妻,一直得沈大人接济,今是最后一趟,特来取银,从此后各奔东西,互不相干。”

好个各奔东西,互不相干!

这毒妇欠他的一生一世都还不完。

沈岐山朝赵媛道:“取我衣裳来。”

萧鸢得允许打帘入房,恰见沈岐山伸展手臂,由着赵姨娘替他穿衣,古铜色的精壮胸膛半露,尽显英猛男人威风凛凛之势。

赵姨娘揩紧他的衣襟,开始低眉垂眼系腰间革带,她娇小柔弱贴在他胸前,那股子鸳鸯交颈情深意浓的态,差点刺瞎萧鸢的眼睛。

果然是长别胜新婚啊,依沈岐山前辈子的尿性,一整晚哪里够他撒火儿。

瞧此刻这两人猴急忙忙的,好似立刻倒桌就要干的模样,她清咳一嗓子:“沈大人好似有事要做,我这就随冯管事往帐房领银子去!”

搭手福个礼,给冯管事使个眼色,辄身拔腿就要溜。

沈岐山气笑了,这萧鸢一挑眉一瞪眼,一张嘴一挺胸,一扭腰一挪腿,哪怕放个屁,他都能解读出其中意来。

怪只怪前生他用情太深。

第拾柒章认旧友话藏偏锋

她那滴溜溜眼神,又把他当禽兽在看。

“站住!”沈岐山面容凝肃一声低喝,不落痕迹地推开赵媛,坐桌前继续端碗吃面条子。

各人各怀心思。

冯管事率先指了一事匆匆走了。

赵媛本打算也借机离开,可看萧鸢那风流妩媚的模样,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索性厚起面皮复坐回原位,一面儿招呼:“萧娘子可还记得我?”

“不记得!”萧鸢定眼看她少顷,只是摇头。

赵媛笑了笑:“十年前,你娘身体欠安,你总来逢吉药店配药,我俩常玩在一起,说来相交应还算深厚的,哪想我还记得你,你却早把我忘的干净!”

沈岐山淡道:“这世间多的是薄情寡义之辈!”

瞧这俩一唱一和的萧鸢一拍掌,喜上眉梢:“原来是赵娘子呀,数年不见,竟出落的犹如仙女一般,该打,我竟没认出来。”

又笑盈盈道:“不曾想你嫁给了沈大人为妻,果然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实在是这世间难得的良配!”

赵媛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被堵的说不出话来,沈岐山放下碗筷,朝她语气温和:“你先退下!我有话同萧娘子说。”

“但”赵媛抬首,恰对上他不容置疑的神情,只得起身告辞。

待四下无人,沈岐山慢慢看向萧鸢,敷粉抹朱,风情自现,艳丽妖冶的像山谷里肆意生长的野玫瑰,若不是这张记忆太深刻的面庞,他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前世里的萧鸢,言行举止恪规守礼,怎麽大家闺秀就怎麽来,矫揉造作的无人喜欢,就他瞎了眼。

事实证明他真的是瞎了眼。

萧鸢候了半晌,余光悄睃沈三爷,见他目光深邃地紧盯自己,悄抽了抽嘴角,不会他又对她一见钟情了罢,没办法,就是这样的讨人喜。

“你过来替我斟茶!”沈岐山沉沉开了口。

萧鸢站着不动:“我非府里的丫头,沈大人还是自请罢!”

“白给你用两年的官饷,连倒盏茶都不肯?”

就晓他要这麽说!

萧鸢抿起嘴儿:“沈大人明辨,是夫君一命扺一命得来的银子,何曾白用你的官饷。不爱听这颠倒事非黑白的话儿。”

沈岐山平静道:“原想死者为大,不该多评生前事,不过看你理直气壮、义正词严,非逼着哑巴张口,我且问你,对你那夫君马远来又知之多少?”

肃鸢有些心虚,但输人不输阵,她挑起眼梢轻笑:“自个夫君当然彼此熟透,他禀性忠厚老实,与人为善,萤窗数载饱读诗书,满腹皆锦华,他面相虽温柔秀气,实则健壮勇猛”

忽得一顿,这话说得有歧义,再瞟沈岐山的神态,果然想歪了。

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抬手捊鬓边的碎发,抛个媚眼儿:“这富春镇的老少爷们,没几个能及他!”

沈岐山不怒反笑:“看我俩说的可是同一人,马运来七尺男儿,禀性胆小内向,偶尔欺软怕硬,才学半瓶子晃荡,那日他在战场自乱阵脚,慌不择路撞到我跟前,竟惊恐的要跌下马来,我出手拉帮混乱之际,一枚羽箭自后背将他穿透,当即一命呜呼!”

“总是属下死在面前,再折毁其清誉非君子所为,是以才有了那般说词,实则当不得真!”

第拾捌章 佯勾情假戏真做

萧鸢听他竟大有不认帐之意,心一沉,有些急了:“官府文书白纸黑字岂能作假,沈大人再说这些无用话儿作甚!”

“是无用话儿麽?”沈岐山淡笑,他虽懒散靠于椅上,却依旧大腿健硕微阖,腰杆挺拔有力,看她的目光凌厉微掩:“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众目睽睽所见,岂非我一言之辞,年初吏部对我五年内官饷去向稽核,重查马运来箭死案,以渎职罪名,革了云南户部清吏司主事王锦,且责令吾二月内追缴放你之全银,萧娘子,非我不仁,实非官府不松。”

萧鸢算是明白了,沈岐山要亲见她,非给银,还要讨银呢,掐指暗算,三月十两白银,这两年辰光,满打满算八十两,她哪来这麽多银子一股儿还他。

不由攥紧手里绢帕,索性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跺脚语气娇嗔:“沈大人说来说去,无非是不愿再给银,罢罢罢,我不要就是了。”就要溜走。

沈岐山看着她背影,不慌不忙地:“这银子你若执意不退,官府将上门查封富贵茶馆以资抵债。”

萧鸢脚步一顿,辄身回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心底猛窜火儿,挪近跟前咬唇冷笑:“这可怎麽办呢?我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开个茶馆,本就世道艰难,所得之银不过将就度日,还要供阿弟念书,养活小妹,哪里有甚闲钱还给沈大人?”

沈岐山颌首,依旧很平静:“听闻你入幕之宾众多,不妨去寻那些健壮勇猛者接济,亦是个办法。”

萧鸢听出他话里满是嘲弄意,忽心一横,往他腿上一坐,伸手圈揽他颈子,往耳根轻轻吹气:“何必舍近求远,沈大人不妨说个法子,我照做就是。”

沈岐山倒未料到她会有这一出,竟怔愣住,只觉一团软玉温香轻偎在怀,微俯首,正看见她露出一截雪白润酥的膀子,他还记得咬入嘴里的口感。

再看她满面春意招展风情当他不敢麽!

沈岐山眉梢轻挑、嘴角噙起,竟显出些许邪浪的态来,萧鸢暗道糟糕,他但得这副表情可了不得。意欲跳起而逃,哪想腰间已缠上一只结实胳臂,耳垂被热滚的呼吸催红,听他沉笑道:“你来替我暖被窝罢!”

萧鸢狠拧他胳臂一下,感觉他竟爽快的松开,连忙站起后退两步,一面抬手整理发鬓,一面打量他,心底暗自吃惊,前世里这时的沈岐山正经的很,断不容不相熟的女子随便近身,可你瞧他此刻的言谈举止,是真不吝与她做回露水鸳鸯的。

萧鸢眸光闪亮,不高兴起来:“大人当我甚麽,人尽可夫麽?那你是看走了眼,我也要情投意合才会肯的!”

沈岐山讽刺的笑了笑,自己执壶倒茶,一饮而尽,再倒一盏,吃了口,嗓音严厉道:“勿要同我耍花样,有在这里磨人的功夫,不妨早些回去筹钱为紧,两月期限,不得通融!”又添了一句:“我有公务要办,你还不退下!”

那话里的阴狠决断,实在不近人情,令萧鸢狼狈又愤怒,她狠瞪他一眼,也不行辞礼,径自走了。

第拾玖章 算桃花佛僧迎门

萧鸢一路失意意地,见个乡里人站路边担两筐毛豆在卖,新摘的荚豆饱实透鲜绿,她称了好些没带篮子,索性摊开绢帕裹了捧着回家去。

晌午后茶馆生意最清闲,萧蓉满桌底逗猫玩耍,她把毛豆洗净盛盆里,掇条板凳坐在廊下,拿把剪子剪开豆荚两头,好用盐水煮了当点心吃。

今年天气热的早,阳光辣辣的驱赶苍蝇到处叮腥,萧鸢喊李妈把海菜收了。

算卜的手拿签桶晃过来,往踏垛上撩衣一坐,说道:“萧娘子,可要抽支签算一卦?不要银钱,只把盐水毛豆煮熟送一碗儿就妥!”

萧鸢瞟他一眼,抬胳膊随意抽出一支竹签,算卜的接过眯眼细看:“孀归少年妇,桃花始盛开!”他拈髯反复叨念几遍,一拍大腿赞道:“这是桃花上上签,萧娘子红鸾星动,有逢良人吉嫁之兆啊。”

萧鸢满腔愁肠,难得见他那双绿豆眼大睁,不由噗嗤笑一声:“你算的不准,富春镇可没哪个爷们敢娶我!”

算卜还待要说,远有个婆婆招手呼他:“瞎子,瞎子,算命!”

“你才瞎,你全家都瞎!”他嘴里嘟囔却起身,匆匆去了。

萧鸢剪完毛豆搬起板凳欲进房里,却见萧蓉一阵风儿冲出槛来,大声喊着:“爹爹,爹爹!”

她回首果见爹爹从条小路过来,光着头、穿件半新不旧僧衣,颈下搭一串佛珠,倒像挂了一圈剜核红皮大枣。

萧蓉张开小胖手仰起颈殷切要他抱,他一手拿钵,一手拿蒲扇挡太阳。

萧鸢听他说:“小施主,我不是你的爹爹,我乃兰若寺的悟净和尚。”

“爹爹抱抱!”萧蓉不懂他的意思,只知爹爹剃了头,穿起佛衣,住进山里寺庙,便是这样,不还是她的爹爹麽!

萧鸢不忍再睹,咬唇进了房,把毛豆递给李妈让她煮了,自己洗手打算烹饭。

定是寺里又揭不开锅了,他才会下山来寻她,她一面淘米一面听说话声近前,爹爹还是抱着蓉姐儿走进了茶馆,乔四爷在逗弄芙蓉鸟,抬头见是他:“萧老爹来了!”

“是悟净和尚。”他俯身坚决地放下萧蓉,靠墙边桌而坐,萧鸢泡了壶龙井茶出来,未多话辄身又进灶去。

乔四爷闲得无聊,看他慢慢吃茶,遂凑近过来低笑道:“听闻你待的兰若寺后山,常有树精藤怪幻化成女子叩门求宿,可是真的?”

“村野聊斋之言岂可当真。”悟净一本正经地:“倒是常有獐鹿兔鼠误入寺门!”

“那你们把它们怎样了?”乔四爷依旧笑:“可有偷偷生火烤来吃?”

“罪过,罪过!”悟净念声阿弥陀佛:“佛门寺庙乃清净之地,岂可随意杀生。”

乔四爷还待要说,萧鸢过来瞪他一眼,把手里的两盘儿搁桌上,一盘丝瓜炒面筋,一盘雪菜烧豆腐,再端来一碗茭儿菜鲜笋汤,一深碗热腾腾粳米饭。

乔四爷洒洒起身踱回原位,萧鸢顺势坐下替他盛饭,塞了满满一碗,还使劲压平,再添上半勺,份量硬实。

悟净端起碗,埋首狼吞虎咽吃着。

蓉姐儿舔吧嘴唇捱过来,萧鸢挟块豆腐放碗里喂她,听得他问:“萧滽没事罢?”

摇摇头低回:“刘郎中把过脉,受了些惊吓爱胡言乱语,其它无甚大碍。”

又说了些旁的话儿,悟净吃饱喝足急着要走,萧鸢留不住,只得道:“备了一袋米还有些时令鲜蔬,你拿回去度日。”想想又从袖笼里掏了些碎银给他。

悟净沉默地接过,连同铁钵蒲扇一同装进褡裢内,再一手扛起米,一手拎着塞满蔬菜的麻袋,跨过槛自去了。

萧蓉已习惯这样离别,未曾哭闹,只乖巧坐在踏垛上看爹爹远去的背影。

残阳衔山,流霞吐火,烧红了半个天际。

第贰拾章 桃花卜来桃花运

萧鸢端饭菜上桌,摆好碗筷,就听得蓉姐儿在门边叫哥哥,她回首看,萧滽同个穿青袍的男子前后脚走进来。

那男子不是旁人,正是书院里的先生韦以弘。

萧鸢连忙迎上见礼,笑道:“不知韦先生要来,只备有粗菜薄酒,还望莫嫌弃。”

瞟眼见萧滽灰头土面,衣袖撕烂条长口子,心底惊疑,却面不改色也不多问,让他自去洗漱换衣。

把韦以弘迎进明间坐,又斟了龙井茶一盏奉上,方坐一侧抬手拂鬓边碎发,软着声说:“龙舟会那日得韦先生仗义相助,一直不曾亲面谢过,心底常感不安呢。”

韦以弘吃口茶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吾今日是为萧滽在书院斗殴而来。”

斗殴?!萧鸢轻笑:“怎可能呢?韦先生定弄错了,阿弟老实内向,生性胆小,做不出那样的事。”

“倒也不全怪他”韦以弘语气微顿,抬首细看她,挽着乌油发髻,斜斜插根扁金簪子,也未如常抹粉施朱,素着张脸儿,却随意而妩媚。

他今朝还为桩心愿来,遂搁下茶盏,认真问:“不知萧娘子青春几何?”萧鸢回道:“恰十八芳华。”

他又问:“萧娘子青春妙龄,不晓可有再嫁的打算?”

萧鸢怔了怔,说:“我个妇道人家,要养弟妹,终日在外抛头露面,名节操守俱无,纵有颗恨嫁之心,试问哪个正经儿郎愿娶!”

韦以弘拱手作个揖:“萧娘子看吾如何?”

萧鸢蹙起眉尖,不解问:“韦先生此话怎当讲?”

韦以弘语气十分忠恳:“吾是萧先生的学生,往昔常来你家请教学问,那时你不知吾,吾却见过你数面,情根早种,可惜你已许配马家,只叹有缘无份,是而远走扬州入官门西席,不曾想年初归返书院教书,方知萧娘子竟独身一人,而吾年岁二十有五,至今未娶,可谓天随人意、要成全吾俩结成秦晋之缘,还望萧娘子能够允肯。”

萧鸢虽意外,眼睛却水滴滴地把他打量,身材清瘦,面容隽秀,倒也算个斯文人物,常耳闻他品性端正、学识渊博且不爱花柳闲逛,在富春镇是未嫁姑娘的首选。

那抽得桃花签倒也有几分准头。

她弯唇问:“我晓得韦先生家中尚有母亲,不晓她可否允肯?”

韦以弘应声回:“家母终日为吾娶妻一事烦恼,只要吾肯,她无话说。”

萧鸢暗忖会儿笑了:“承蒙韦先生看得起,但我有个条件,若先生应允,即可请媒婆子来作保,择个良辰吉日嫁你就是。”

“萧娘子请说。”韦以弘欣喜满面,言语热切。

萧鸢慢慢道:“我初时买进这楼、又开张富贵茶馆,委实借人不少银两,这几年陆续还掉大半,依旧欠整八十两,你若愿意给到这笔银子我余生定规规矩矩与你做对白头夫妻。”

韦以弘一口答应:“我入官府西席倒攒了些银两,暂交母亲保管,拿出给你就是。”

他(她)俩又说些旁话,萧鸢见萧滽换了身杏白衣裳从楼上下来,遂起身请韦以弘去桌前一道用晚饭。

这正是:白云本是无心物,却被清风引出来。

第贰壹章 姐弟灯下谈婚嫁

待用过饭送走韦以弘,阖上门,萧鸢去盛一碗盐水毛豆,给蓉姐儿自个剥了吃。

再拿起萧滽撕裂的衣裳凑在灯下缝补,萧滽翻了几页书,忽饶有兴致地盯着她:“长姐怎麽问都不问一下?”

萧鸢头也未抬:“你既然想说,就说来听听。”

萧滽挑起眉梢,这个长姐有意思,比他还沉得住气。

到嘴的话不知为何又咽回去,只微微笑了:“我是容不得他们污蔑长姐的。”

萧鸢手一顿,看向他隽朗面庞,往昔充斥薄蔑怨恨的眼睛,此时清亮而良善。

从莺花寨把他救出后,这个阿弟似脱胎换骨换个人般。

“我晓得,你在书院因我牵累受了不少委屈,着实难为你。”她嗓音温和道:“再过两三月梅黄豆肥时,你随柳少爷他们一道进京赶考,便就好了!”

“不曾觉得委屈!”萧滽是真的不觉委屈,俗说松下听琴、月下听箫,灯下看美人,有这麽个娇艳妩媚的长姐,他心里快乐的不要不要的。

“我确是你亲弟弟麽?”萧滽有感而慨:“不是抱来的捡来的或买来的?”

萧鸢怔怔看他少顷,噗嗤一声笑道:“又胡言乱语!”旁边有半碗茶水,她把指尖浸里向他一弹,抿唇说:“不妨告诉你,我要嫁人了。”

萧滽正擦拭脸上溅的水,倏的瞪圆双目,问道:“是和韦先生麽?”就晓得他今执意随来不寻常。

萧鸢也不瞒他:“韦先生品性好,有学问,家世简单,在富春镇爷们堆里也是拔尖人物,他愿给银八十两为聘金,并允诺照顾你和蓉姐儿。我寻思着过这村怕就没那店,不妨允他就是。”又添了句:“我个妇道人家讨生活艰难,能有个依靠也可松口气儿。”

萧滽一脸不置可否,蓉姐儿舔嘴儿拿碗来还要吃豆,萧鸢放下针线,带她往灶边去。

自翌日起,这韦以弘有事无事会往富贵茶馆走一圈,给萧滽送笔墨纸砚,给蓉姐儿一把粽子糖,甚坐在灶前给膛内添把柴火,宛若在自家般自在。

萧滽态度不冷不淡,蓉姐儿倒高兴,萧鸢亦笑脸迎他。

乔四爷率先瞧出了端倪,口风未把紧,遂一传十,十传百,不肖半日即传遍了整个富春镇。

且说沈岐山自胁迫萧鸢还银、看她神情愤恨地离去,心底大爽。

恰副将顾佐带领兵士前来会合,便命他们歇下休整,一连几日皆在府里比武练剑,探讨天下局势,研习抗虏之法,过得甚是自在。

赵姨娘常命厨房熬炖滋补汤食,总殷勤的亲自送来,做足温柔贤良姿态。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随她侍奉。

这晚儿同顾佐等几多吃了金华酒,面庞浮着暗红,才走入房中靠桌坐稳,就听帘子簇簇响动,赵姨娘端一碗鸡汤进来。

沈岐山看汤里表层覆晃晃黄油,觉得腻味,只推说烫口待凉后再吃,自取过青铜剑垂首慢慢擦拭。

赵姨娘悄解襟前盘花扣,露出一截细腻颈子,再执壶替他斟茶,似想起甚麽笑道:“爷前日命那萧娘子还官饷,她倒真就做出桩惊壮之举来。”

沈岐山喜怒不形于色,语气很是平淡:“你直说就是,勿绕弯子!”

第贰贰章 闻嫁息三爷夜梦

赵姨娘道:“我听得人说,萧娘子答应了书院韦先生求娶,要聘金八十两,打算择个黄道吉日就嫁他家去。”

“那先生姓甚名谁?”沈岐山浓眉蹙起,指骨擦拭未停,雪亮锋利的剑身映出他凛冽的面庞。

赵姨娘笑回:“姓韦名以弘,是个举子,相貌才学在富春镇都是拔尖的,听闻他要娶萧娘子,多少黄花闺女哭倒闺房里。”

她把“黄花”两字儿咬得重,又羡慕的语气:“萧娘子真是好命呢!”

一抹幽沉自眸瞳里不落痕迹地闪过,沈岐山把剑啪嗒搁到桌面,站起身要走,赵姨娘一咬唇,自后搂住他的虎腰,嗓音儿滴水:“天晚了,三爷莫走”

沈岐山轻拨开她的手,淡道:“今晚没心情,改日罢!”一径自下楼叫来顾佐:“遣人彻查书院先生韦以弘经历,愈快愈好!”

顾佐领命而去,他自寻了间客房,让冯管事拎来一坛金华酒,一碗烧鸡,一盘熏肠子,望着窗牖外铜钱般大的圆月,吃了会酒,有些醉意倚倒榻上,朦胧间帘子打起,扭身进来个妇人,他还道是赵姨娘,粗声待要喝斥,细看却是萧娘子。

“你这个口蜜腹剑的毒妇,还有脸来见我?”他冷冷地笑。

那萧娘子走近榻前,抬起穿红绣鞋的足尖踢他,娇嗔道:“你怎能这般算计我,明晓得我没银子还你?”

大手一把握住俏秀脚足,接住趔趄扑下的身子,栀子花肥厚香浓的味儿在鼻息处萦绕:“毒妇,你不是打算嫁人麽?八十两就把自己卖了?当真不值钱!”

那萧娘子倏得眼眶打湿,泪汪汪地看他:“怎麽办呢?你催命似的,迫得人没法想!”

瞧,哭起来那妩媚样儿都不忘撩拨他,掐她的软腰,语气硬狠狠地:“你求我啊,你求我”

他顿了顿:“求我也没用!”

见她气愤愤要走,索性翻身轧住她:“前世里怎不等我回来,就先去见了阎王?毒妇,临死都摆我一道,这辈子绝计别想好过,九九八十一种折磨你的手段,一个一个来。”

“你怎麽这样的坏?”萧娘子攥起拳头捶他胸膛。

沈岐山笑了笑,一把抓起被子覆盖过头顶:“黄花都守没了,毒妇,你怎对得住我?”

桌上烛火噼啪炸起花子,一床红褥掀起浪来,房顶春猫叫,远闻土狗吠。

沈岐山猛然坐起身,额上汗水淋漓,他执壶倒盏温茶一饮而尽,方解了喉中焦渴,又窸窣会儿,这才趿鞋下榻出房。

把脏污的衣裳递给婆子,赤着上身划剑对月当舞,雪练光华灼灼耀目,反仰腾跃起势挺拔,金星散落,白蟠扬展,一阵风尘四散迷乱,掩去他昂然魁梧的身躯。

赵姨娘凭窗看得失魂落魄。

一只宿鸟从榆树枝桠间惊飞起,穿过庑殿顶,掠过歇山顶,俯冲悬山顶,终收起翅膀,暂歇在小楼三层窗前。

房内有个年轻妇人,正盘腿坐在床上,陪着灯下读书的阿弟做针黹,偶而抬首,不晓得听了甚麽话,笑得满脸春意。

第贰叁章 逛庙会蓉姐失愿

沈岐山一早神情冷肃,想起昨夜酒后失态就懊恼不已,他怎能对那毒妇软烂心肠,纵是梦里也不行。

挟起块油糖烧卖放进赵姨娘面前盘里,赵姨娘惊喜的抬眼看他,他温声道:“今晚你”

“今晚怎麽”赵姨娘眼波潋滟。

“你”话才说到此地,冯管事恰匆匆走进来递帖儿,是柳镇长来请去他家吃接风筵。

沈岐山放下碗筷,执香茶漱口,即唤人备马,一面儿起身朝外走,赵姨娘瞪一眼冯管事,怨得咬牙。

再说萧鸢把茶馆交给李妈照看,自牵着蓉姐儿去赶五月元帅庙会,顺便给两小的买些绸布裁衣裳,这里摊前比街上成衣店花色多,卖的便宜不说,还能讨价还价。

离元帅庙还远着,已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走道艰难,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

往昔庙会没这般人多,那时男的男的一群儿,女的女的一伙儿,现今风气到底开放了,都混杂在一起,还有好些黄花闺女包着头也出来凑热闹。

先听得鸟鸣啾啾,是养画眉雀的在树下出售,枝上挂着十数鸟笼子,蓉姐儿仰颈看会儿,指着其中一笼给萧鸢看,说是乔四爷的鸟儿。

萧鸢随望细瞧,还真一模一样。

那鸟自头至尾有四寸长,黄嘴白眉胸背黄,正啄口黄米,再翘起尾翅尖叫,甚是悦耳动听。

“我也想养一只!”蓉姐儿拽她的衣袖,眼睛闪闪发亮。

萧鸢哪里有闲钱买这个,她看向捏面人的摊子,竖着孙悟空、猪八戒,秦琼的像儿,饶是栩栩如生,遂笑哄道:“让他捏个画眉鸟儿给你可好?也是一样的!”

蓉姐儿瘪着小嘴不肯。

一个书生站在三杖鼓前,唱一曲功名路,上京赶考花光了盘费,在这里临时卖艺讨银,好些姑娘见他长得周正,丢些碎银砸的铁盒砰砰作响。

萧鸢指着他道:“我们得给滽哥儿攒银子当盘缠呀,不然就得像他落得这般境地!”

蓉姐儿心疼哥哥,遂不再坚持,一步一回头一留恋地跟阿姐走了。

萧鸢挑挑拣拣买好布匹,已是日正当午,路边小吃摊子香喷喷的味儿直扑人面,她俩凑过去点了些,寻个桌子坐将下来歇息。

忽听有道熟悉的声音在同伙计说:“要碗苏州馄饨,再来个火腿粽子!”蓉姐儿已在喊:“韦先生。”

果然是韦以弘和两三同伴也在逛庙会,走得饥累了来吃点心。

他微笑的给萧鸢作揖,萧鸢笑问他:“你怎在这里?书院今不用念书麽?”

韦以弘颌首回道:“确是如此,今有庙会,特放学一日。”

他还是走去与同伴一道围桌坐了。

萧鸢暗忖,萧滽晨时拎着文物匣子匆匆离家往书院奔,原来是在骗她!

沈岐山骑马在街上走着,今有庙会到处都堵得慌,他拐进条深窄小巷,出来就是状元桥,同样站满看风影的人。

索性不上桥,只沿着岸边溜达,柳条儿轻蘸桃花水,已闻江头蝉脆鸣,一个乡里人挑着两筐黄澄澄枇杷在卖,还有一篮子白米小角粽。

他翻身下马,买了一捧枇杷,不经意瞧见三个少年躲在棵槐花树后,嘀嘀咕咕说着甚麽。

好巧不巧他认得其中一个,正是萧鸢那不成器的弟弟萧滽!

第贰肆章 萧滽查源知始末

萧滽撩袍坐在枝桠间,鬓插红槐花,手拈忘忧草,口叼榆钱串,悠悠闲闲听另两人说话。

那两人是富春镇地痞恶霸之辈,一名唤顺风耳李阳,一名唤千里眼万安,擅打探消息及偷鸡摸狗行径。

前个被萧滽狠狠教训了两次,自后见他总怀惴敬畏之心。

午后日阳透过叶片筛的萧滽一脸斑驳,他眯觑起眼,懒洋洋问:“可查出甚麽了?”

李阳忙凑近作揖道:“萧爷警惕的没错,我那在扬州知府做差役的表哥传了些话来,确是认得韦先生。”

“他怎当讲?”萧滽凝神细听,不经意觉有抹身影匆匆闪过,并不在意。

李阳接着说:“扬州知府老爷吴玺,在京城有些根基,其女儿名唤吴金巧,已过及笄年纪,因做三年回京再婚配打算,就这般耽搁着,韦先生恰是她的西席,主教诗书识字,哪想一来二去,竟郎情妾意、勾搭成奸!吴老爷晓得震怒,一面命人急送吴小姐进京,一面把韦先生赶出官门,再不允进。”

“可怜的韦先生。”萧滽咧嘴笑:“这不是棒打鸳鸯麽?”

李阳却摇头:“无怪吴老爷绝情,是这韦先生同旁人酒后吐真言,看中吴小姐、倒不如说是看中吴老爷官位和京中势力,他哪安心教书来着,总是想混个一官半职、半生能飞黄腾达的。”

“原来如此!他定是瞧出吾日后乃朝堂将相之才,才一心求娶吾那长姐。”萧滽看着一只黄蜂围着他打转,把折扇反手一拍,“嗡”一声没了影。

李阳不禁打个哆嗦,果断从袖笼里掏出封信笺:“这是吴老爷的字迹。”

萧滽接过瞟两眼收起,跳下树杈道:“我有一桩事麻烦你俩,不知可依否?”

他二人忙说:“为萧爷做事,依也得依,不依也得依!”

萧滽一拍他二人肩膀,笑嘻嘻道:“不白劳烦你俩,事成后有得银子好处。”

遂低声细言把计策说了一遍,听得李阳他俩抓耳挠腮好一阵兴奋,又密谋了些话,方告辞散去。

萧滽拍拍衣袍上的尘灰,拎起文物匣子,一人打马从面前过,宽肩窄背,很是魁伟轩昂,不似富春镇镇民。

抬首盯望,那人恰也看过来,眸光十分幽沉锐利,不由怔了怔,未反应及,已踢踏走远。

萧滽并不在意,上了状元桥,都赶庙会去了,街市路人寥寥,他慢腾腾地自在行走。

碧柳间斜掠过几只乌燕,船家在烟篷里锅炖鲜鱼,香味儿弥散到岸上,吸了吸,心底说不出的惬意。

忽然迎面有个龟公走来,半肩高坐小娇娃,颇有姿色,不过比起长姐还是差远。

那小娇娃倒清脆脆地唤:“萧少爷,萧少爷?”

萧滽抬眼打量她,瞧着眼生,佯装没听见,赶着回家,文物匣子拍着腿,噼噼啪啪地响。

吴秀宝看他滑溜的比鲶鱼还快,咬起唇骂:“白眼狼,过河就拆桥,若不是老娘,你现还在寮子里受罪哩。”

愈想愈气,拍龟公的头,让他调转方向,直朝富贵茶馆而去。

沈岐山端坐马上,看着富贵茶馆的匾额,略有沉思。

萧鸢牵着蓉姐儿走在阳光里,已能望见富贵茶馆歇山顶一角。

第贰伍章 债主来萧滽表歉

萧鸢才踏进富贵茶馆的门槛,就觉气氛不寻常。

萧滽前后脚到,喊声长姐,抱过熟睡的妹妹,蹬蹬踩着木梯板上楼去了。

李妈在冲泡茶水,朝她耳边嘀咕:“有贵客!”呶嘴撇撇。

萧鸢随而望去,不淡定起来,沈岐山竟坐在靠雕花窗牖的桌前,拈盏悠闲地吃茶,乔四爷的鸟笼搁在他手边,画眉儿嗓音清脆。

是来讨债的麽,她胸闷气燥地走过去,执壶假意斟茶,紧咬牙根低斥:“沈大人来做甚?还没到还银期限不是?要闹得众所周知麽?”

观她急眉赤眼的模样,沈岐山从容道:“茶馆开一间,摆出六七桌,烹起三江水,笑迎八方客,萧娘子独对吾没好脸色,作何道理?这就是你的经营之道?”

萧鸢原要反唇相讥,却见乔四爷等几悄竖起耳朵,她憋口气,拉张椅子坐下翘起秀足,换张明媚颜色,亦笑得真真假假:“沈大人错怪,哪敢怠慢您呢!”她唤着李妈:“怎能给沈大人吃这样次的茶,快将那狮峰龙井雨前细芽撮一尖儿来。”

沈岐山没推辞,淡问:“听闻你要嫁人?”

萧鸢语气嘲弄地回:“托沈大人福,使得我终觅良人,这两日待聘礼送来呀,一分不少的还你。”

沈岐山笑了笑,目光掠过她的发鬓,落在萧滽身上,他才下楼梯,自去锅里舀了碗馄饨,坐墙角桌边吃着。

“茶明日再来喝。”即取出银钱搁桌面,起身径自走了,李妈恰捧来沏好的龙井茶。

萧鸢接过茶吃了会儿,暗忖此人来者不善,怎地阴阳怪气,与前世里性子大相迥异,不晓得葫芦里卖的是甚麽药。

忽听谁再唤萧娘子,回头看竟是吴秀宝,遂起身去迎,倏得只觉眼前一晃,那吴秀宝虽颠着小脚,此趟却动如脱兔,扑至萧滽跟前按住肩膀就打。

一众都惊呆了。

萧滽正吃馄饨,忽觉肩膀压沉,未及反应就挨了几拳,顿时惊跳起来,一把抓住打人者手腕,再细看,竟是街上所遇那坐龟公肩头的娇娃。

“你作何打我?”萧滽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又不认得你。”

吴秀宝朝萧鸢嚷嚷:“看到没有,萧娘子你都见了?不指他报答救命之恩,但做个过河拆桥的小白眼狼,我就要打死他,否则日后纵是有官做,定也是个奸臣佞相!”

“给吴秀宝表歉意!”萧鸢面容严肃,语带厉色。

萧滽难见她不笑的样子,谁能想到长姐还同娼妇交往哩,他亦干脆,拱手朝吴秀宝深深作个揖:“是我前阵中迷药、脑里还多昏沉,竟把秀宝姐姐的丽容忘记,你饶我这回,此后半生再不敢忘!”

一时众人皆有些怔忡。

吴秀宝忽然噗嗤笑出声来,指尖戳戳萧鸢的腰谷:“你这阿弟是愈发的有趣了!”

转而给萧滽飞个媚眼:“好会说话的小书生,若哪日想的很就来寻我,不要你的银钱!”

笑嘻嘻地扭腰离开。

萧鸢若有所思看他半晌,原想问他扯谎的事儿,想想终是算了。

第贰陆章 纳吉日泼皮生事

有话曰:金凭火炼方知色,与人交财便知心。

五月十五是纳吉的日子,何为纳吉,即为男家将卜婚吉兆相告女家并送聘礼以示婚订。

萧鸢缺父少母,遂请了柳镇长和德高望重的族人三两来主持仪礼。

一早她便起来梳妆,戴上珠翠头面,敷粉抹脂,描眉画眼,穿杏花粉三滚边对襟褂子,大红马面裙,手腕套着晃珰珰白玉镯子,听得李妈招迎柳镇长的大嗓门,她方提着裙摆慢慢下楼来。

哪想来客却不止柳镇长和族人,衙门张县令和沈岐山竟也赫然在列,还有些好热闹的镇民扒着窗牖扇门观望,围的是水泄不通。

萧蓉才睡醒,瘪嘴哭着伸手要长姐抱,萧滽抱起她打量萧鸢,但见她:

面若夭桃扑面,眉似远山横黛,眼如星辰河流,檀口榴实初绽,腰段柳枝摇摆,言谈笑闹恰莺歌燕语,顾盼神飞皆风情月意,这世间娇娆妩媚但有她,无人敢称第一。

萧滽忍不得由感而发:“后宫三千脂粉能及长姐者寥寥,韦以弘那样势力小人实不配你。”

萧鸢抿嘴失笑,并不多说甚麽,捧起搁了小酒钟的红漆盘,去给柳镇长他们敬酒。

柳镇长把酒接过吃了,提点些再嫁人妇要坚守贞德,勿要无事献风流等敬告话儿,族人及县令只吃酒,并无话说,剩的最后一钟被沈岐山慢慢捏起,眼眸深邃而幽冷,唇角浮起的笑容愈发不可捉摸,萧鸢不知怎地心底发虚,他的酒钟索性也不收,辄身招呼李妈和帮忙的人斟茶倒水端点心,她则又返回房里,静候韦以弘到来。

且不说这边等的焚心似火,单表韦以弘穿着簇新衣裳,怀揣八十两纹银,骑在白马之上意气风发,左右两仆子挑着沉甸甸礼盒则是大汗淋漓,过了状元桥置路边树荫处,央告着走不动要歇会儿,韦以弘辰时早饭喝了一肚子稀粥,此时也想溺尿,便将马拴在树干上,自躲到一白面巨石后撩袍便放。

忽听哧哧憋气声,不由大惊,连忙系带回首望,竟是李阳万安他二人不晓从何处冒出,正看着他发笑。

韦以弘素日就瞧不上他俩,板起面孔目不斜视要走,李阳喊道:“新郎倌儿,我有扬州知府吴老爷托捎给你的信,可要看一眼?”

韦以弘脚步顿了顿,满脸不信:“你个市井泼皮无赖,怎攀的上吴老爷那根高枝儿,只会作弄人。”

万安摆手摇头:“韦先生定晓得、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老话儿,你勿要小看李阳,他的表哥就在扬州知府手下做差役,十分讨吴老爷眼缘,这才托他转封信,他哪里抽得开身,只命乡人将此信带给李阳,再转交给你。”

李阳阴阳怪气道:“既然新郎倌儿不屑,要它有何用。”作势就要撕。

韦以弘暗忖于吴老爷早了断瓜葛,怎突然又来寻他,不妨看看倒也无谓,顺便再辨字迹是否真假。

他咧嘴忙笑道:“不可撕不可撕,既是吴老爷给我的信,想必有急事吩咐,岂有不过目的道理!”

上前趁李阳一个不察,劈手夺了过来。

第贰柒章 泼皮套计韦书呆

哪想封皮早被拆开,万安扬晃手里纸张朝他照照:“就防你有这手,果真没小看你。”

李阳鼻孔嗤嗤两声:“字里行间关乎韦先生的命途前程,岂能白白相送,总归得给个跑腿的辛苦钱才是。”

韦以弘半信半疑:“泼皮无赖惯行鸡鸣狗盗之事,谁知那信可是你们故做的把戏来讹人?等吾看过确是吴大人笔迹,自会打赏你们。”

万安摇头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媳妇套不着前程,话讲到这份上,你要还疑是假,没得可说。”嚷嚷李阳毁信。

李阳斜眼睃他:“罢!罢!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今是新郎倌儿同那风流小寡妇纳吉日,自是图个天长日久,还要吴小姐作甚?”“嘶啦”从边沿扯个口子。

韦以弘乍听吴小姐,顿时心一沉,又突突跳至嗓子口,见那泼皮真个掐纸就撕,连忙唤住阻挡:“慢着慢着,从长计议!”

那李阳本就用的虚招,嘻嘻笑起来:“若不是韦先生嘴快,我早把它扯成稀巴烂。”

韦以弘从袖里摸出一吊钱递万安:“拿去吃酒绰绰有余。”

万安缩手不接,冷笑道:“韦先生是在打发叫花子!”

韦以弘咬咬牙,又摸出一锭银子朝李阳扔过去:“这可够了?”

哪想那李阳任着银子滴溜溜滚落草丛里,愣是不瞧一眼。

韦以弘惊地愣睁,黑下脸来:“青天白日要讹人不成?就不怕吾拉你俩去见官?”

万安同李阳相视一笑:“这书呆真是书读成了呆子!拉我俩见官有你甚麽好处,到头来就是灶前那吹火筒儿---两头空。”

韦以弘见他俩竟是油盐不进,只得无奈问:“你俩到底想怎样?”

各位看官道为何这韦先生不掉头就走,为了封不知真假的旧人信讯,要在此受万安李阳的盘剥。

这世间又有几人真能参破名利、甘贫乐道呢!

要达淡如秋水贫中味、和若春风静后功的立身处世之境,古往今来也不过寥寥数者。

万安道:“实不相瞒,这封信我俩请人念过,与韦先生烈火烹油的锦绣前程相比,二十两银又算得甚麽!”

韦以弘掉首就走:“明日我自往扬州府跑一趟就是,不受你们的吓诈。”

李阳背后喊:“新郎倌儿尽管去,乘船坐车半月二十日,到那黄花菜都凉诶!”

万安也附和:“吴小姐可不稀得有妇之夫。”

韦以弘已走至马前一足踏鞍,两仆子挑起礼担继续前行。

李阳等稍顷不见人来,悄声道:“讹得过头了,一封信哪抵得二十两银子,至多十两足够。”

万安心底也烦燥,瞪他一眼:“萧爷指定这样说,你不服甚麽,耐心等着就是。”

正彼此埋怨时,忽听背后一阵足靴脚响,不约而同回头,韦以弘铁青面庞大踏步来。

一语不发,朝他俩掷来雪花花二十两银子,万安忙把信笺双手递上,韦以弘当面拆开验字迹,果是吴知府亲笔所书。

遂冷哼一声,再不愿多看这俩魑魅魍魉,辄身径自去了。

第贰捌章萧娘子婚生异变

萧鸢隐隐听得鞭炮声,等不及站门口问:“是韦先生到了麽?”

看外面天色大亮,日阳渐移当午,不由眼皮子狂跳,总觉有甚麽事要生。

“到了到了!”扒扇门的镇民嘻哈笑闹起哄:“韦先生迟了迟了。”

萧滽背手走至槛前张望,李阳万安混在人群里,朝他比个手势,遂颌首再望向下马而来的韦以弘,冷笑一声。

沈岐山若有所思收回眼神,默少顷,再望向从房内被扶出的萧鸢,一身红裳千娇百媚,美是美矣。

他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可惜所托非良君,同前世里的她没区别,自诩会算计善权衡,却是个眼盲耳瞎不辨忠奸的毒妇。

反是这个萧滽,言行举止倒很蹊跷,同他记忆里的判若两人。

他这边凝神暗冥,萧鸢已等在堂央,见韦以弘慢慢走近,朝她作一揖,面庞神情清清淡淡。

拿出卜算的婚书及装聘礼的红漆锦盒,一并亲自交于柳镇长的手中。

柳镇长接过,摊展婚书由上而下细看,倏得敛笑,甚皱起眉头,面带奇怪地打量他二人,再把盒盖揭开觑几眼,欲言又止。

转递族长,县令至后到沈岐山手上。

沈岐山喜怒不形于色,只把婚书及锦盒递给李妈,让她交由萧娘子。

萧鸢再蠢笨,也晓韦以弘出了变数,更况沈岐山她太熟悉了,那浓眉峻眼间的嘲讽,不遮不掩。

她深吁口气让自己冷静,接过婚书看过,又开盒数过银子,这才看向韦以弘,原来书读得多未必就能心正神明、通达事理,多的是斯文败类之流。

她语气平静:“韦先生怕是弄错,说好娶妻非纳妾,讲定聘礼八十两非六十两。”

“恐是萧娘子记错了,吾怎不记得?!”韦以弘一甩袖管,竟是一副死不认账的模样。

萧鸢不怒反笑:“读书人聚天地正气,读圣经贤传,其言而有信光争日月,而韦先生却出尔反尔、食言而肥,欺负瞒骗个弱女子,算哪门子读书人。”

她把头面一把扯下:“这婚配不成了!”

韦以弘余光扫瞄四围,镇民交头接耳、指指戳戳,面露鄙夷之色。遂恼羞成怒厉骂道:“君子所言信而有征,你有何凭据证吾是要娶你为妻,给聘八十两?!也不好好揽镜自照是何德行,水性杨花、轻浮放荡、这镇里哪个男人与你没个首尾”

话未完毕,一盏满滚茶的盖碗掷扔他肩膀上,豁朗一声摔落于地。

韦以弘烫得跳将嚎叫起来,沈岐山轻甩手腕,接过另盏茶慢慢吃着。

萧滽已瞬间扑到韦以弘身前,挥拳对准他面门狠准一下,顿时鼻血汤汤流若长河,连忙喊仆子来救助,却被隔在门外难进。

萧滽再连挥几拳,韦以弘往后退,足跟不慎触到桌脚,被跘得仰面八叉跌摔在地,不及起身,就觉胸膛沉重,竟是那厮坐压上来,一声儿不言语,只是专朝脸面闷打。

幸得张县令也在,瞧见打成一团要出人命,连忙命兵吏上前拖解松拽,齐齐带去衙门问话。

这正是:

平生不做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第贰玖章 道是有缘却无缘

萧鸢取了一铜盆子热水,蘸着棉巾轻轻擦拭萧滽颊腮淤红,又让蓉姐儿去小屉里取万金油来。

萧滽悄打量她神色怏怏,问这世间情为何物,总叫人生死相许,叹息道:“天涯何处无芳草,长姐又何必放不下呢。”

萧鸢奇怪地看着他,忽而噗嗤笑出声来:“韦先生算哪门子芳草,狗尾巴草都不如。”

又拍他肩膀:“打得好,我若不是衣裳累赘,非也要上前踢他几脚不可。”

萧滽愣了愣,攥握住她指骨,轻触薄薄细细的茧子,他微笑起来:“有无人说过长姐的手很销魂?”

曾经是有那麽一个萧鸢想起砸向韦以弘的滚茶盖碗,他表现的百般嫌弃她,迫着逼债讨银,却又第一个伸出援手

人说月老姻缘线要拴有情人三生,难不成这世亦是如此?!

萧滽涎着脸问:“我总觉与长姐容貌大相迥异,真是嫡亲的姐弟麽?”

“亲的不能再亲。”萧鸢有些哭笑不得:“你刚出生那会,我还给你换过尿布。”

萧滽清咳一嗓子:“这样的往事就休要再提。”

蓉姐儿拿着万金油,偏头看看长姐,再看看哥哥,也嘻嘻的笑起来。

窗外柳媚桃蒸,一只黄莺儿掠过枝梢。

萧鸢随便挽了松髻,换身衣裳下楼,李妈已收拾的七七八八,还有三两客闲坐吃茶,她拧干擦布抹桌子,乔四爷低唤:“萧娘子、萧娘子你来。”

“做甚?”萧鸢手里动作不停,乔四爷道:“韦先生回家收拾包裹直往扬州去哩,听闻是得知府老爷捎信,要招他做东床快婿,俗话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也勿再怨念他罢。”

萧鸢抬头看他,眼波流转,抿嘴笑道:“乔四爷说甚麽呢,姻缘嫁娶天注定,强扭的瓜总不甜,这些理儿我懂的,若他日后飞黄腾达有了好前程,愿意再到我这富贵茶馆吃碗茶,我敞开门欢迎他来。”

“萧娘子不愧是胭脂队里的霸王。”有人说起玩笑话:“若是我那婆娘,早一哭二闹三上吊,撒泼耍赖谁也别想好过。”

萧鸢远远就瞟到沈岐山宽阔结实的后背,他还没离开,仍在若无其事吃茶,磨蹭凑到他桌前,终是嚅嚅道:“谢过沈大人前时相助”

话才讲一半儿,就被沈岐山打断:“两个月,两个月我要见银子!”

萧鸢立刻清醒,呸!月老姻缘线要把有情人拴三生,不排除孽缘啊!

她与沈岐山就是孽缘,前一世她孽他,这辈子轮到他来讨债了。

“我暂时无那麽多银子,能宽限个数月麽?”萧鸢伸出五根手指,觉得不够,又加了五根。

沈岐山看着那葱管般纤细白晳的指骨,还能忆起包裹住自己时魂飞魄荡的滋味。

移挪视线至她妩媚的面庞,冷笑着摇头:“你这胭脂队里的霸王,不比寻常村妇,想必有的是主意。两月后,我等着收银子。”

语毕站起身径自离去,似乎留在这里许久,就只为说这句话似的。

萧鸢蹙起眉撇撇嘴儿,甚麽胭脂队里的霸王,若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管用,她也很愿意尝试一下!

第叁零章 孀妇求财弟惩贪

天是虾背青,雨水顺着乌瓦檐滴嗒滴嗒,一只黄蜂趴在窗牖上,小心扇着湿透的翅膀。

俗说巧妇安能做无面汤饼,萧鸢手里无银拿甚麽还他,一日三思,望菱花镜里的自己,觉得人都清减了。

听说扬州那边盐商兴起了饮茶新吃法,不单单只吃茶,还要掺入胡桃松子瓜仁青豆等干果、或蜜饯、或玫瑰茉莉等花瓣儿,富春镇也悄悄行起俏,萧鸢的茶馆自然不能免俗。

李妈坐在门槛上剥泡软的杏仁,抬头看断线雨珠子,她朝萧鸢咂舌说:“你晓得今年倒腾卖杨梅果的都发财了麽?那个童癞子在街市口买下一所房屋,原嫌弃他丑不愿嫁的彩云这会也肯了。”

萧鸢听得发财刹间眼睛明亮,又不解:“那杨梅果最不是值钱物,怎地还能指望它发财?”

李妈呶呶嘴:“你看这天气,阴瑟瑟整日里雨下个不停,杨梅果还未乌紫就落的落,烂的烂,欠收成呢,那卖价自然水涨船高的厉害。”她扫一圈无人,压低声神神鬼鬼道:“我是听彩云说漏了嘴,童癞子是在牛腰山里摘的,那里有十几株杨梅树。若不是我这老腿不行,真要往那走一回,指不定就发财了!”

萧鸢暗忖牛腰山倒不高险也无野兽,三月时带着蓉姐儿、还去挖了几趟荠菜回来包馄饨吃,不妨碰碰运气也好。

这厢听在耳里记在心底,翌日雨霁天晴,待萧滽用过早饭出了门,萧鸢收拾妥当,同李妈交待一声,背上蒌子牵紧蓉姐儿,就往牛腰山方向去。

萧滽拎着文物匣子才下状元桥,就遇到等候在那的李阳万安,他二人把前日怎样拦住韦以弘,如何掏出信讹榨他原原本本诉了一遍。萧滽听得拍手捶腿,抚额大笑。

万安道:“萧爷本事,把吴老爷笔迹临摹的象,连韦先生都未觉察有异。”

萧滽噙笑不语,他连皇帝老儿的遗诏都改得无臣知晓,便况这区区小字。

李阳拿出二十两银子交与他,萧滽接过自揣了十两,另十两依旧还给他俩:“这你二人收着,日后说不准还得劳烦。”

李阳万安原想他至多给个百钱打斤酒吃,却给足十两银子,出手阔绰的很,顿时受宠若惊的千恩万谢,又简单说两句各自散开。

萧滽抬步要走,忽听身侧有人淡道:“这种阴损缺德行的事儿还是少做为宜。”

他暗吃一惊,才发现旁边有个早饭摊子,坐着一人正吃咸豆腐花,细打量,竟是沈岐山,在纳吉那日才听闻此人名号,来头不小,不敢招惹。

萧滽笑嘻嘻地拱手作一揖,并不多言,辄身一径跑走了。

沈岐山目送他远去的背影,蹙眉凝思,这个萧滽与他所熟识的萧滽委实不一般,善谋会算计,手段毒辣无情,若日后还有相逢,他需的谨慎为上。

扔了铜板在桌面,他拎起箩筐起身,江南要入梅的天儿潮热阴湿,诱得赵姨娘犯了哮喘,她来此地终因他而来,是以想起牛腰山中,有节节草土麻黄等多味草药可治此疾,便起个大早,要往山里去一趟。

第叁壹章 牛腰山避雨遇他

牛腰山不高,林深藤密,因昨儿落过一场雨,山路泥泞,却润开了红杜鹃,摧拉枯朽烧了半坡。

山风吹得空林呼喇喇作响,日阳被手掌大的叶片遮挡,云氤雾氲暗湿透衣裳,萧鸢抹把淌到下巴尖儿的汗滴,寻一棵崖边屈意古松,把石上枯枝败叶扫净,拉着蓉姐儿坐下歇息。

蓉姐儿不觉累,满眼是新奇,跑来跑去,后蹲在草丛里采花捉蝶,玩得不亦乐乎。

萧鸢看着一只长脚白鹤慢悠悠也踱到松下,倒不怕人,她蹙眉后悔,都快走到峰顶,也没见杨梅树半棵,多数是童癞子和彩云使得障眼法,想想也不可能这般大意说漏嘴,都是富春镇顶精怪的人物,也怪她被钱财迷眼失了判断。

山里气候叵测,忽晴忽阴,她望见远处有大片云朵压压游来,瞬间染黑半个天际,暴雨将至,连忙叫过蓉姐儿,蹲身背起她,想来路不见有甚可躲雨处,遂踩着石阶往山顶跑,一阵凉风吹得人透心的寒,唰唰落下急雨,打得叶片啪嗒声不绝,如千颗珍珠断线洒落般。

萧鸢用袖子擦去眼睫迷蒙湿渍,瞧到十数步外,有个黑黝黝的山洞口,连忙不管不顾地直奔过去。

钻进洞口,便见里头旺燃着一堆柴火,有个男人精赤胸膛在烤衣裳,他听到声响抬首,恰与萧鸢的目光相碰,彼此都怔了怔。

萧鸢未曾想在这里还能遇见沈岐山,真是冤家路窄,她半蹲放下蓉姐儿,替她解开箬笠,摸摸身子幸得没被淋湿。

蓉姐儿想往沈岐山那边去,却被萧鸢按在腿上,寻在洞口边一块石头而坐。

蓉姐儿抱住长姐的脖颈往后看,沈岐山在茶馆见过,不认生,笑嘻嘻地偷偷朝他招手。

沈岐山唇角微弯,这个萧蓉,他记得前一世初识萧鸢时,听她提起过曾有个亲妹妹,很早就病故了。

却原来是这样娇憨的样子。

他把烤干的衣裳穿戴好,拿根树枝从火堆里扒拉出三四个芋头,已经煨熟透,散发出一股子糯甜的香味,弄得整个山洞都是。

“我也要吃。”蓉姐儿馋得咂舌头,挣扎着要下地。

“人家的东西不能碰。”萧鸢温言哄她:“等回茶馆呀,我买只鸭子炖芋头给你吃可好?”

蓉姐儿点点头,不要了,含根手指头在嘴里,眼睛水汪汪盯着沈岐山吃。

沈岐山吃了一个芋头,再拿起第二个却顿了顿,看向萧蓉叹口气:“你要吃自己来拿!”

“老爷叫我去吃哩。”蓉姐儿兴奋地扭身子,萧鸢无奈松手,看着她跑到沈岐山面前,接过剥散皮的芋头,又指指她,要为长姐也讨一个。

“我才不要吃哩!”萧鸢狠瞪了眼沈岐山,转头看向洞口,缀着一张蛛蛛大网,空荡荡的,密麻缀满颗颗水珠子。

她莫名浑身有些冷,这才察觉胸前至下被雨水淋得湿透,不由弓起背屈起腿抱住取暖。

心底对沈岐山更多了份怨念,若不是他急迫相逼,她和蓉姐儿也不会受这份罪呀!

都是他害的。

第叁贰章 沈岐山意外救人

雨渐渐转小。

沈岐山头戴箬笠,身披蓑衣,肩背箩筐,手持竹杖,一声不吭地走了。

萧鸢直到他没影子,方站起来凑到火堆边取暖,蓉姐儿躺在干草堆上,呼呼睡得香甜。

萧鸢浑身发抖,再顾不得甚麽,只穿一片肚兜,两手拎着冷湿的衣裳放火上烘烤,瞧着木灰里还剩着个芋头,也剥皮吞下了肚。

沈岐山回来见到的就是这副活色生香的画面。

大红肚兜绣着五彩鸳鸯戏水,因绷的紧成了两只胖鸳鸯。

脊骨和两条纤长胳臂因着空气阴冷,磁实成半透明的白玉,又被晕黄的火苗打照,泛起温润柔滑的色泽。

沈岐山纵是恨透这个毒妇,却也不得不承认,纵是轮回两世,她娇艳妩媚的姿色,确实很深得他心。

萧鸢不经意间抬起头,恰见沈岐山站在不远黑暗处,深邃的眸光灼灼沉沉。

这人不是走了麽,怎又去而复返?!萧鸢慌乱地穿起衣裳,臊得脸颊通红,恼羞成怒道:“非礼勿视真君子,沈大人何时来的,又看了多久?”

“甚麽真君子,我只是一员粗糙武将。”沈岐山嗓音略含嘲弄:“你也非贞节烈女,看就看了,有何大惊小怪。”

萧鸢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则径直走过来蹲身,从箩筐里端出个接满水的铫子,顿在堆火上,又取出数株青碧锯齿叶的草药,碾碎丢进热滚的水里。

水染成浓绿,空气里飘起一股甘涩的味儿。

萧鸢跑到洞口外,暴雨已经停歇,天空湛蓝,艳阳高照,挂起一道彩虹。

她也无了寻找杨梅树的心思,辄身欲唤醒蓉姐儿回家,哪想却惊见沈岐山一手扶起小妹肩膀,一手拿碗,将那浓绿的药汤往她嘴里灌。

“你疯了麽?”萧鸢愀然变色,瞪圆双目,一面厉声叱喝,一面三五步奔近蓉姐儿,把她使劲拥进自己的怀里。

不成想手掌触及之处是一片滚热,再抚上她的额头,不时何时烧烫起来。

沈岐山把碗搁在她身边,站起身冷笑道:“你这个长姐当的好啊!不想她死就把药汤喝了。”

语毕拎起箩筐,头也不回的离去。

萧鸢灰白着脸,连忙端起药碗喂蓉姐儿一滴不剩的吃尽,再背着她走下牛腰山,恰遇卖莴苣的陈老伯赶驴车路过,请他载搭一程,快至富贵茶馆时,蓉姐儿从迷梦里醒过来,活蹦乱跳地,扒着车看灰驴子屙屎。

萧鸢去摸她的额头,微微发凉,一路紧绷的心终才放下。

晚饭特地烧了鸭子炖芋头,萧滽连吃几块芋头,直道清甜滋味里饱浸鸭油的鲜润,乃人间绝味。

蓉姐儿却咂吧嘴唇,说还是沈老爷烤的芋头好吃。

萧滽皱起眉问哪个沈老爷,萧鸢便把前由经过轻描淡写的讲了一遍,仅把欠沈岐山银子的事隐了。

萧滽仔细听毕,总觉长姐有甚麽瞒他,却也不追问,只肃面认真道:“那沈大人来过茶馆几次,他虽是武将,彪悍凶猛不提,却也心机深沉难琢磨。这样的人能躲则避,惹上即如惹火烧身,后果不堪设想。”他又添了句:“长姐太过美貌,定要提防他起不良之心。”

萧鸢泪流心底,早已一团缠乱,阿弟此话说的晚了!

第叁叁章 姐弟俩推心置腹

晚间趁蓉姐儿睡下后,萧滽找到萧鸢,开门见山:“长姐瞒了我甚麽事罢?”

才从裁缝店拿回蓉姐儿的新衣裳,袴子为多穿几年特意做长些,萧鸢坐灯下正往里收边,听得他问,把针在头发上擦了擦,笑道:“此话从何处说起?”

萧滽蹙眉:“长姐明知我在问甚麽?我逐年渐长,早该为你多分担世事,亦是身为萧家男儿份内之责。”

萧鸢愣怔住,万不曾想过能从他嘴里听到这番志气的话,打量他的面庞,不知何时竟多了几许沉稳,似乎有甚麽在她眼皮子底下、不动声色在悄改变,她觉得自己应该坦然接受。

遂抿唇淡笑:“我欠下沈大人八十两银子,被他勒令两月内悉数归还,若逾期未偿,官府要来查押此楼抵债。我现手上东拼西凑不过二十两银,今日去牛腰山寻杨梅树,也是听闻童癞子靠卖杨梅果发了财,想去碰个运气。”

萧滽闻之色变:“长姐怎会欠下他这许多银子?”

萧鸢叹道:“你姐夫替沈大人挡箭身死,他答应三月一次支付十两银供我生计,以两年为期,这你都晓得。”又把此趟他讨银前龙后脉告诉一遍。

萧滽凝神半晌,沉吟问:“长姐可有得罪过那沈大人?”

萧鸢想了会儿:“此前从未有过交集,何来冤仇!”

萧滽原是暗忖,沈岐山两年前就密布下此局陷害长姐,但听她这话又不确定起来,忽一拍大腿道:“定是此趟他回来后,见长姐十分美艳,陡起觊觎之心,故意施此毒计,达霸占你之目的!”

萧鸢托腮看他稍顷,噗嗤笑了:“你以后进了京城便会知晓,我的容貌实算不得甚麽,他也不是这般浮浅的人!”

萧滽满脸不以为然:“京城贵女怎地,就是那宫里头的也不过尔尔,没谁比得了你。”又鼻里哼一声:“长姐天真,不知男人最易见色起意。”

他从袖笼里掏出十两银子递上,萧鸢接过惊诧问:“你从哪里得来的?”

萧滽后悔不已,若早知家里缺银子,就不该把另十两给了李阳万安,咬咬牙并不避讳:“从韦以弘那里讹的。”也无需她多问,主动说了前因后果。

萧鸢听得惊睁,心底五味杂陈,默然无话。

萧滽偷看她脸色,抿唇微笑:“长姐是在怪我麽?”

萧鸢摇摇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下的好计!不过日后应当更谨慎多思才是,此趟也就是韦先生,若换成沈大人,你便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长姐怎长他人志气,灭自己人威风。”萧滽斜眼睨她,索性岔开话问:“两月弹指瞬间过,长姐可有想过怎样凑足银子,还给那沈大人?”

萧鸢无奈道:“一日三思总不得法,到期若银钱不够,我再去求他,若他委实铁面无情,就只得用这楼抵债,我们另寻住处去。”

最忧心还是蓉姐儿的身骨,一直用名贵药材吊着,若是手头拮据供济不起,她该如何是好!

第叁肆章 讨生活萧滽献计

萧滽看着青色小蠓虫三三两两直往灯火扑,“嗞”一声一丝白烟儿,有轻微的焦臭味,他抹抹鼻子,取过笔在纸上边沉吟边慢写,过了半炷香,他把纸递给萧鸢:“我见盛茂酒行贩卖豆酒、细花烧酒、三白酒还有金华酒和徽州干白,每日买客络绎不绝,生意做的红火,我前趟去扬州院试,遇到一考生相攀投缘,他赠我两条酿酒方子,恰逢五六月,酿成耗时也短,长姐明日就买材料来,可放在门前出售赚些小钱。”

萧鸢接过展看,一道是松花酒,恰五月牛腰山马尾松开花正灿时,得花粉容易,细挫一斤绢袋包系,搁进白酒里浸三日,就可取出吃用。

另一道酒酿艺复杂些,需的材料有白面黄米绿豆酒曲,虽是简单却耗用大,光白面就得百斤、黄米四斗、绿豆三斗,细算也得费不少银子,若稳赚不赔倒还好,若赔了不赚一家三口是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萧滽看透她犹疑不定的心思,笑道:“有的试总比没法子想要强些,说不准就赚了。”他打个呵欠回房歇息去。

阿弟走了,萧鸢一面默想一面继续缝袴子,自沈岐山出现在富春镇,她平静的日子被他搅得一团乱。

自重生后,她竭力避开前世相逢的机缘,甚不惜嫁给马运来为妻。

她都对自己这般狠了,依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针尖倏得戳进指腹,滚出一颗血珠子,痛得蹙眉含住,却见蓉姐儿坐起身,边揉眼睛边哭着找她。

连忙起身脱鞋上榻,把她抱进怀里轻摇慢哄,是个可怜的孩子,缺爹少娘身骨赢弱不堪,哥哥也嫌弃她,只能把长姐紧紧依赖,缺一会儿不见就很伤心。

蓉姐儿搂住她的颈子,抽噎着复回梦里,窗外霜浓月簿,时有夜风相送,她不知甚麽时候睡着了,倏见沈岐山眉眼浓烈,站在门槛那望着她:“萧鸢你这毒妇,你等着,等我跟你算帐!”

她一下子又惊醒过来,窗纸缝儿透进清光来,有狸花猫走梁窸窣声,谁家狗儿低吠在扒门,还有挑担卖白糖糕、细粉鸭血汤的王四叫卖声,他曾做过优伶,嗓音清朗,唱得有腔有调,把腹饿的人当听戏的客哄。

蓉姐儿还偎在她怀里,睡得脸儿红通通的,小心把她放回枕上,揉揉酸痛的肩背,趿鞋轻踩木梯下楼,取闩推开两扇门,空气里还飘着白糖粥的甜味儿,一缕阳光刺进眼里,她抬手遮了遮,打定了酿酒的主意。

有诗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萧鸢在门前摆了两坛子,十几酒盏,随便尝,觉得好再买。

买松花酒的不多,另种酒倒是颇受欢迎,乔四爷问叫甚麽名儿,她去问萧滽,萧滽想了想道:“就名舍得酒罢!”有舍才有得。

萧鸢每晚在灯下拿黄杆称银子,喜色扑迎眉梢,忽想起沈岐山似乎许久没来找她碴。

后听人说,扬州几户大盐商不知怎地闹将起来,各有各篡养的众多人马,他带着将士前往平定去了。

第叁伍章 萧娘三两拨千斤

捻指过了半月,且说这日天气晴好,阳光刺目,趁茶馆里客不多,萧鸢坐在门外浆洗一家洗裳,边上还搁着竹笸箩,摊着浸过盐的扁尖在晒,咸味引得苍蝇打转,她时不时用湿手撩起垂落碎发捊至耳后,再拿起蒲扇伸长胳臂左右晃摆,嗡嗡声逃窜,稍顷又嗡嗡回来。

“萧娘子在忙呢?”听得有人由远及近招呼,她抬眼看,是卖家常便饭的王店掌柜王大发,已知天命年纪,笑眯眯似弥勒佛般。

“快到饭口,你不在店里忙着,跑我这里做甚麽?”

王大发也不避讳,撩袍往她身边一坐,从袖笼里掏出一包银子:“你的酒钱,再给十坛舍得酒,备好让蓉姐儿到店报个信,我遣伙计来取。”

萧鸢把手在围裙上抹把,接过银子数了数,一面儿问:“只要舍得酒麽?这天眼见快入梅,松花酒祛风益气且收湿,也是好物呢,何不拿几坛去卖?”

“那味儿忒怪,吃过的都道不惯。”王大发直摆手颇嫌弃的样子。

萧鸢依然眉眼含笑:“再香的味儿也有人嫌,再臭的味儿自有人喜,时令酒过这村再无那店,你多提提它应节的好处不就得了。”

王大发斜眼睃她:“萧娘子话不能这样说,我有卖命替松花酒叫卖的功夫,倒不妨替盛茂酒行的细花烧酒,或三白酒多添些美言,那酒滋味足铜钿也巨,可助我多卖几盘肉菜多赚些银钱,何乐不为。”

萧鸢咂下嘴子:“王掌柜表面看像尊佛,却是个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

王大发听她嘲也不恼,反笑嘻嘻凑近低道:“萧娘子若肯抬爱老夫一次,你这里有多少松花酒,我都给你包圆哩!”

想跟她睡?萧鸢春水眼儿朝他打量,噗嗤笑出声来:“你家河东狮若晓得,该怎麽办呢?”

“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怕她作甚?!”王大发揣颗风流胆来抓她的手,萧鸢掬一捧皂荚水朝他面门一泼,溅得一脸水,有的迸进眼里,涩痛地睁不开。

“你不怕她呀,我怕着呢,忒怕她来撕我!”咯咯笑得似黄莺鸣唱。

此幕恰被不远走来的两人看进眼里,赵姨娘撩着轿帘惊讶道:“那不是萧娘子麽?”

沈岐山未曾答话,面容沉静,喜怒难辨,看她明艳放肆的大笑,竟是前世里不曾见过的样子。

赵姨娘想想:“老爷可容我去和她说说话。”

沈岐山淡道:“原就是陪你出来散心,有何不可的。”

王大发用袖笼擦干眼睛正欲开口,却瞟到一顶小轿朝这边抬来,后闲散散跟着沈大人,连忙辄身疾走了。

萧鸢见他落荒而逃,回首见沈岐山搭手让赵姨娘扶着出轿,撇撇唇角复坐下,垂首捞起件绢衣裳轻手搓揉。

“萧娘子洗衣呢?”赵姨娘站在廊前,新奇的四围扫一圈儿,见她硬是佯装不理,索性自个先开口招呼。

萧鸢这才抬起头,细细碎碎流海有些长,扫得眼睫水汪汪地,她语气客套的热络:“原来是沈夫人。”

也就一句,继续忙手里的活儿。

沈夫人赵姨娘心底一跳,看着沈岐山走到另一边,抱起酒坛倒一盏,端起就吃,她嘴角嚅嚅,想澄清的心渐浅了。

第叁陆章 沈岐山出手平祸

“我三番两次有心与你攀些故情。”赵可春嗓音不悦:“你却冷淡淡的是何道理?”

萧鸢手中动作微顿,抬眼好笑的看她:“相识太久不相逢,纵使相逢已不识,你还识得我,我偏不识你,该如何相攀故情?我又不好虚枉有意附迎你,反贬损了那段你认为深厚的故情不是?”赵可春未曾想她会说出这番话,一时不知该如何来接。

沈岐山拈盏吃酒,眉心猛得一跳,静默稍许,再看向萧鸢的目光已是深不可测。

忽然茶馆里传出一阵吵闹,夹杂着小女孩儿嘤嘤哭声,萧鸢起身匆匆往门里走,沈岐山示意赵可春回轿子等,自己则跟了进去。

乔四爷激动的脸红脖子粗,额上青筋直蹦,指着蓉姐儿拔高喉咙骂:“我就如厕须臾时刻,你就把我的画眉鸟弄死了,小小年纪饶是心肠歹毒,唉哟我的心肝宝贝诶!我要你来偿命!”

“蓉姐儿。”吓呆的萧蓉听到身后长姐唤,这才眼含泪瘪起嘴扑进她怀里,手指抓紧画眉的颈子。

萧鸢抱起她轻拍安抚,再看向乔四爷,不高兴道:“有事说事!她不过是个四岁余五岁不足的天真稚童,你是长辈,不能这样骂人。更况你亲眼见画眉是蓉姐儿弄死的?”

乔四爷瞪圆双目,嗓音狠声狠气:“甭管亲眼不亲眼,鸟儿还在她手心里攥着哩,你个小孀妇想抵赖不成?还是再让你弟弟把我也揍一顿?”拉拽过倒茶的李妈诉苦。

“你扯我阿弟又做甚?”萧鸢有种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又窥其他几桌客指指戳戳,交头结耳议论不休。

蓉姐儿哭得更凶了,萧鸢心底怒火燃焚,抓起个瓷碗往地上狠命一摔,“砰”的巨响震慑众人,刹时一片寂静无声。

萧鸢咬牙切齿道:“乔四爷,纵是官府给嫌犯定罪,总也得问清来龙去脉,审个水落石出不是?你容我先问个明白,若真是蓉姐儿做的,定当给你讨个说法。”

乔四爷气呼呼坐回椅上,铁青着脸不再吭声。

萧鸢扫视一圈开口问:“各位爷可有亲眼见蓉姐儿怎麽弄死画眉的?”

皆摇头,都在吃茶聊闲话,谁会去注意个到处乱跑的稚童哩!

萧鸢掏出手帕给蓉姐儿抹眼泪:“我晓得不是你,你最欢喜这只鸟儿,怎会弄死它呢!”

“它没有死。”蓉姐儿把画眉举给她看,抽抽噎噎地:“它只是睡着了。”

萧鸢“嗯”了一声,眉眼愈发温和:“你在哪里发现它睡着了?”

蓉姐儿指着靠窗一八仙桌:“它就躺在那里睡,我想把它送进笼子。”

不曾想平日里和善的乔四爷大发脾气,还恶狠狠骂她,想至此,她又眼泪汪汪地埋首进长姐的颈子里。

萧鸢心莫名一沉,她想接过蓉姐儿手中画眉,哪想身后伸来一只健实胳臂拿了去。

萧鸢抬眼,竟是沈岐山,不由怔住,他插进来一脚要作甚,落井下石麽!

沈岐山一手握画眉,一手拎狸花大猫后颈,走至乔四爷面前淡道:“鸟脖有啮咬的痕迹,猫嘴里有羽毛,你自己看罢。”

把鸟儿扔桌上,大猫丢进乔四爷怀里,乔四爷猝不及防,本能的双手接住。

沈岐山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叁柒章慰小妹入沈府

晚间萧滽下学回来听闻此事经过,抱起蓉姐儿坐腿上,捏捏她嫩颊,满是心疼地语气:“我的小妹今受委屈喽!”

虽和萧蓉相处不久,却是打心底的喜爱,容不得谁来把她欺负。

萧鸢端了碗炖鸡蛋羹过来,连忙笑道:“才哄住你又来招她,瞧,眼睛还肿着呢。”

萧滽俯首仔细打量她的眼:“谁说小妹哭了,她可不爱哭,坚强的很!”

蓉姐儿嘴巴瘪得扁扁忍住,又可怜又可爱,萧滽往袖笼里掏呀掏,掏出一块柳叶糖,偷偷剥了给她含着。

“莫要给长姐知道!”饭点吃糖,晓得准要挨骂。

“不说!”蓉姐儿头摇如拨浪鼓。

“不说甚麽?”萧鸢又端盘炒瓢儿菜来,恰听得这两字,开口随意问。

“不说!”蓉姐儿两只手连忙把嘴捂严严。

“嘴巴张大!”萧鸢自觉有蹊跷,身后萧滽指着嘴比划。

蓉姐儿乖巧地张嘴,甚麽也没有,糖块努力压在舌板下,哥哥教的,长姐没发现,辄身走了。

嘻嘻笑起来,哥哥朝她竖大拇指,灶前的萧鸢弯起嘴角,拎起鲤鱼尾往热油锅里一掼,孳一声炸响。

真当她傻呀,不过是难得糊涂而已。

翌日清晨,萧鸢打着呵欠拉闩开门,就见冯管事的轿子破天荒停在五六步远,遂上前笑问:“是甚麽风把您老一大早吹来这里?”

“夜游神吹的我来。”冯管事没啥好声气:“沈三爷命你过府见一面。”

萧鸢眼神烁了烁:“现可没银子还他,见也是白见!”

“让你去就去,你有几斤几两,三爷还会不知?!”

“得冯管事这句话心就定,我洗把脸梳个发髻再换身衣裳,周周整整的过沈府!”

冯管事得了话,一荡帘子垂下,命抬轿的行走离开。

萧鸢直至轿影难辨,回身却见萧滽拎着文物匣子站在廊下,且问:“是谁一大早来叨烦长姐?”

萧鸢笑笑,拍他的肩膀:“与你无干系,这几日院试张榜出成绩,你多仔细且留意才是真。”

萧滽答应着去了。

萧鸢梳元宝髻,插一枝五色蝴蝶簪子,白面敷薄粉,唇抿红胭脂,穿件豆绿洒花绸衫、荼白裙子,摒去妖艳之姿,倒显的清灵水秀。

沈岐山欢喜她这样妆扮萧鸢透过铜花镜怔怔看着自己,半晌后重换了一身海棠红,下楼同李妈交待一声,出门恰遇见乔四爷。

乔四爷鸟笼里换了只芙蓉鸟,通体的雪白,他唤了声萧娘子:“出去啊!”神态自若似甚麽也没发生过。

萧鸢也打马虎眼,笑着颌首别过,在街角招了一乘小轿,直抬到沈府的门前。

沈岐山洗漱过,换身青衣踏进前厅,一眼便见萧鸢红艳艳似团火坐在椅上,他微蹙眉难闻浓烈的脂粉香,这毒妇越活越俗不可耐。

萧鸢等的都快瞌睡了,才见他姗姗来迟,强挤笑脸起身见礼,懒得迂回曲折:“沈大人寻我来不晓所为何事?”

沈岐山从容而坐,看她半晌,忽一拍桌面,沉颜厉色道:“萧娘子,你可知罪麽?”

第叁捌章 卖酒伏祸求饶情

萧鸢被他唬得一个惊睁,抿唇问:“沈大人此话怎讲?我又有何罪?”

沈岐山命人拎来一坛酒,萧鸢细看认得,是她在卖的舍得酒,松口气娇笑:“这酒若大人喜欢,我再送你两坛以谢昨儿解围之恩。”

“昨不是为你。”沈岐山嗓音平静:“吾素来对事不对人。”

萧鸢吊梢眼微挑,拍马拍到马蹄子上。

沈岐山见她懵懂,索性开门见山:“这制酒的方子你从哪里得的?”

“是萧滽”她突然噤住,他问这作甚,非奸即盗。

“方子是萧滽给你的?”沈岐山眸里精光绽现。

萧鸢摇头:“是萧滽书院里一道进学的同窗,早两年入京赶考前,说是祖传的方子赠与我用!”

“即是祖传怎会赠与你个外人?”

萧鸢抛他个媚眼,这还需明说麽?

“他姓甚名谁,在富春镇可还有父母或亲眷?”沈岐山喜怒难辨,语气无波澜。

萧鸢挺认真地回答:“他姓胡名诌,无父无母,亲眷死绝!”姓名也是胡诌的,查去罢!

沈岐山不再追问,淡漠地盯她半晌,抿紧唇瓣,冷笑说:“你可知这酒是十二监秘传酿曲,专供宫内筵请众臣饮用,市面从不得见。”

萧鸢听得心惊肉跳,逞强勉力道:“市面酒味大差不厘,沈大人认错亦有可能,倘若您能说出这酒酿曲法子,我才信服。”

沈岐山开坛倒了一盏,拈起一饮而尽,再倒一盏:“恰也巧合,十二监的陈公公与我有些交情,曾聊起此酒酿造之法,需白面百斤、黄米四斗、绿豆三斗、豆磨去壳,壳浸水听用。黄米磨粉,添面饼豆末相和,再”他顿了顿:“还需我再说下去麽?”

萧鸢脸色泛起苍白,她自然晓得售卖宫庭秘酒,那可是杀头的死罪,遂咬着嘴儿求情:“不知者无罪,可怜我尚有年幼的弟妹要养,还望沈大人能网开一面,回去定速将此酒悉数毁损,不敢再多留一坛。”

沈岐山嗤笑一声:“你若获罪,你那弟妹又岂能无虞?”

萧鸢站起身走至他面前,“扑通”双膝跪地:“沈大人救我和弟妹一命罢!”

沈岐山坐着不动,语带嘲弄:“你求我作甚,你不是主意大的很,为了八十两银,慌急就要嫁韦以弘那厮,你若寻着甚麽皇亲国戚倒也罢,却是韦以弘这般贪图权欲翻脸无情的小人,若不是你阿弟使计,你嫁了他日后过的苦楚,这银子我拿着岂不晦气。”

萧鸢听得烦恼只是不言。

“平日里撒娇卖憨挺能说啊,这会怎三棒打不出个亮屁来?”沈岐山见她垂颈依旧不语,心底火气渐长,伸手去挟抬她的下巴尖儿,看她可觉羞耻。

萧鸢气不打一处来,狠咬他拇指一口,再抱住他胳臂哭泣道:“你这坏人,突然逼我还八十两银,还限期两月,我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讨生活,虽是开间茶馆,二弟进学、小妹看病皆需银子,再吃喝拉撒过,这手头淡出个鸟来,哪里还剩半份余钱。你位高权重哪里就急需这八十两银呢,你摆明是想活生生的逼死我,平生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样把我作贱?”

扯着他一片衣袖不管不顾地擦眼泪,倒把沈岐山给怔住了。

第叁玖章 沈岐山前情焚心

前世里的萧鸢何曾有这般狼狈,她除了洞房那晚痛的流泪,再没有在他面前正正经经哭过。

他那时被欢喜她的心迷昏了神智,以为就是这样的清冷性子,现仔细想来,她绝情的连眼泪都吝啬给他。

不自觉用拿惯剑的粗糙指腹抹去腮前沾着的湿渍,红红白白的脂粉化融成一道道,糊了娇艳容颜,但潮乎乎的双眸如常勾人。

萧鸢虽在哭诉,脑里却清醒的很,见沈岐山莫名其妙伸手来摸自己面颊,暗忖难道阿弟所言非虚,他真的见色起意了?

是义正言辞的痛陈令其惭愧,还是半推半就从了他罢?那八十两或许就一笔勾销?反正前世里他们也没少做过,甚还得了趣

萧鸢暗忖,他的指腹若敢触上她的嘴唇,她就

沈岐山迅速缩回手,除脊骨略有僵硬,面庞仍旧喜怒不形于色,默少顷淡道:“铜盆里有热水,你去洗把脸或许好些!”

萧鸢恍然明了,连忙站起背身,从袖笼里取出一面手镜悄照把自己都唬了一跳。

沈岐山倒酒,拈盏慢慢吃尽,目光阴鸷随着她俯背弓腰,如阳春嫩柳条子般曲婉身段,前世里他拿捏起就没个完。

可那又如何,背叛带来的痛彻心肺,让他至今想起,全身的筋骨和牙根仍感到酸楚。

待她洗漱毕,沈岐山放下酒盏:“还八十两银,限期两月非我所定,乃官府之制,你若有异议可去衙门喊冤,我身为朝廷武将,位高权重,何苦要作践一个孀妇,你实在想的太多。只与你一句话,待讨回欠银,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从此形同陌路,各不相干。”

顿了顿继续道:“至于这酒,念你也是因偿债而生邪意,此次算罢,我权当不知,但你回去定将此酒悉数销毁,不得再犯。”

挥挥手让她离去。

萧鸢连忙谢过,再不敢多话,辄身出了房,熟门熟路朝外走,过天井时不期然抬首,见得二楼朝西的一扇雕花红牖半开,赵姨娘站那盯着她。

不由吃了一惊,眨眨眼再望,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光影交错织出一片朦胧的暗影。

萧鸢回至富贵茶馆,招呼李妈一起把酒坛子搬进间空房里锁好,一下午陆陆续续有人问要买酒,皆被打发走了。

萧滽晚间下学陪蓉姐儿正玩解连环,见王大发站门槛喊话:“萧娘子诶,让备得十坛舍得酒怎迟迟不送来?还得我一趟趟上门催?不想发财啦?”

就听楼上窗牖打开,萧鸢嗓门脆生生地:“昨夜间茶神老爷托梦,不允我做酿酒生意,以后再不卖啦!”

“你阿姐是疯了。”王大发朝萧滽直摇头。

萧滽蹙眉凝神稍顷,让蓉姐儿自己玩,蹬蹬上至三楼,倚着灶房门笑问:“舍得酒阿姐真的不打算再卖”

萧鸢拿双长竹筷正在翻炸春卷,“嗯”了一声道:“你若还能遇见那赠酒方子的同窗,定要嘱咐他,这舍得酒的方子是宫里十二监秘传酿曲用的,市面不得见,酿一坛自吃可以,但勿要贩卖,若被有心之人去官府告发,我们可是死罪一条!”

萧滽默了半晌,没再说话。

第肆零章 二郎庙萧鸢卖货

且说富春镇每逢二郎神生日,二郎庙内,镇民可设棚摆摊进行商品交易,上至珍禽奇兽,下至土产草药无所不有。

萧鸢数月前就开始缝绣肚兜荷包汗巾子等女子用的贴身物件,就等着这日能卖掉赚些银钱。

天色将泛起蟹壳青,她已背起蒌子,牵着直揉眼睛的蓉姐儿往二郎庙赶,抢个好的位置便能占尽天机。

才近二郎庙,便见算卜的更早,写有“天仙神数”四字的幡旗竖好,桌椅设妥,笔墨纸砚及签桶一应俱全,特穿了双红鞋应景,斜眼瞟见萧鸢姐妹俩,拍手笑道:“萧娘子天庭饱满,印堂发亮,是财源广进之像,何不抽一签算一卦?”

萧鸢辣辣看他一眼:“还没找你算帐呢,上趟卜给我个烂桃花,差点误终生!”又跟蓉姐儿道:“可不能信他的话!”

恰有个婆婆凑近要算终身结果,听得这话掉头走了,急得算卜人直跳脚。

萧鸢再不理他,和蓉姐儿一道走进庙内,做买卖的已来五六成,选定铺位的有在搭帐幕、有在支条桌,有在装衣挂,各忙各的鲜有聊闲。

“萧娘子,萧娘子!”

萧鸢听得有人唤她,蓉姐儿眼尖,拉扯她的衣袖指着喊:“李妈妈!”果然李妈站在一棵菩提树下朝她招手,连忙过去。

那李妈脚前摆了四五桶红菱角,高高堆得冒尖儿,她笑道:“这里可是风水宝地,我让庙里和尚帮忙先占住,否则早被他们抢去。”

萧鸢四顾环望,确是不错,正处二门至三门间,来客烧过香后从一门进边走边看,精神体力皆旺盛,购物之心亦饱满,瞧着好物便想掏荷包,过了三门往后,腰酸腿软眼花钱袋也半空,甭想再赚他一个子。遂谢过李妈,摊平四方大张青布,将肚兜荷包汗巾子等一样一样摆放周正。

太阳一下子窜上天际,晓色顿开,金光乍现,一丝丝热浪渐续蔓延,被菩提枝叶摇晃遮挡,撑起一片阴凉之地。

这正是:庙中有人能办事,大树底下好乘凉。

蓉姐儿蹲在地上捡菩提子,颗颗堪作念珠,她不晓哪弄来的红细绳,拈着小心的往绳头里串。

蒸腾的香火青烟袅袅,罩着人头上三尺神明,庙堂深处有和尚在敲木鱼念经,声声隐约随风卷起浮尘。

一个乡里人挑着两担菉豆汤沿道边走边停,萧鸢摸了把蓉姐儿额前全是热汗,便叫了两碗菉豆汤,李妈一碗,她和蓉姐儿一碗。

这菉豆汤熬的汤绿豆开花,还添了几片百合,吃进嘴里香甜清凉,蓉姐儿吃了半碗,恰见卖草绒花的伙计江玉振,也在不远处放个笸箩装满花在卖,她便跑去找他玩儿。

萧鸢吃着剩下的菉豆汤,观围四周乌压压都是摊子,日常吃用玩好之物、笔墨书籍图画、占卜货术传神,还有异地罕见货皆能发现。

一股子香味儿扑鼻,是有小贩在卖各种花露香油,他那里围簇的人最多,涂在手腕试试闻闻,银钱掏进掏出个不绝。

正看得眼热,恰有个妇人带着稚童过来,买了半斤红菱,走到萧鸢的摊前翻翻拣拣,看中一片凤穿牡丹图案的肚兜。

萧鸢从蒌里挑了片绣虎头纹的小肚兜送她,妇人欢喜不胜,又买了条娇黄撮穗的乌燕穿碧柳汗巾子。

萧鸢把银钱收好,不经意抬眼间,顿时怔了怔。

第肆壹章 得佳讯误判迷情

柳孟梅手持水墨玉骨扇儿,扇一下萧鸢的眼睫:“在看哪个野男人?”随行三四纨绔子弟嘻嘻笑的招摇。

萧鸢收回视线瞪他,李妈插话道:“柳少爷来吃红菱,又面又甜,不取你银子。”她自有私心因而讨好、此处不表。

柳孟梅瞟见旁有个铜皮炉子,顿着铫子,煮着红菱,咕嘟咕嘟水汽弥漫,遂撇起嘴角:“我可不剥这个,戳的手指疼。”

李妈忙殷勤陪笑:“柳少爷细皮嫩肉,手足珍贵,由我替你剥干净。”

柳孟梅朝天翻个白眼,另个子弟指着她薄蔑叱责:“柳少爷身边常绿衣捧砚、红袖添香,何时需要从老妪手中取食吃,不美不雅无意趣。”

旁有几看热闹地捂嘴偷笑,李妈听得又羞又臊,红起脸抑气忍耐。

柳孟梅朝萧鸢道:“你来剥给我吃,自有好消息相告!”

萧鸢满脸不信,其他几个起哄:“萧娘子你就从一回,定不失望!”这话听起暧昧,已引得旁处目光频频。

“你若骗我,就死定了。”萧鸢从桶里挑五六只生红菱,水嫩嫩的,指甲从凹处掐,皮就开裂缝儿,再撕剥开顺势一挤,整条洁白菱肉便出,递到柳孟梅的嘴边。

那柳孟梅挺矫矜,不接,只低头就着萧鸢的手吃,差点把她葱管似的一根手指也含了。

“你到底说不说呀?”萧鸢把红菱壳往他身上飞洒,抿起嘴儿不耐烦。

柳孟梅拿扇柄拨掉衣襟沾的片壳,让她附耳过来,低声道:“萧滽院试高中案首,得廪生。”

“你怎晓得?”萧鸢狐疑,前世里阿弟不过得增生之名。

“公家发粮的名单在我老爹的手里,第一个就是你阿弟。”柳孟梅沉眼睨她:“竟不信我,何时骗过你。”

萧鸢顿时喜笑颜开,随手挑了片莲青色绣刘海砍樵肚兜、和一条雨天灰销金汗巾子送他。

柳孟梅接了塞进袖笼,心满意足摇起扇子,带着狐朋狗友呼喝而去。

再说沈岐山领着副将顾佐也在二郎庙闲逛,他们多在兵器鞍头铺前逗留,顾佐看中一把青龙刀、握在掌中试练,沈岐山瞧见不远有卖鸟禽的,唧唧啾啾啼个不止,他也是鬼使神差,转瞬手里便提了一笼,里有一只黄嘴白眉的画眉鸟。

他忽听几个富贵少年郎轻佻在笑,一女子嗓音甚是熟悉,他闻而不露声色望去,果然是萧鸢,纤白指尖剥着红菱肉喂给锦衣少年,不是萧滽、是柳孟梅。

柳孟梅连她的手指都吃进嘴里,彼此凑耳相接,不晓嘀咕甚麽,那毒妇瞬间笑得花娇柳媚。

光天化日下,众目睽睽间,竟不避男女大嫌,言谈亲密,举止浮浪,看来所言非虚,他(她)二人果真有些首尾。

顾佐跟随沈岐山来到个摊子前,竟是卖女子贴身衣物的,他年轻副将未娶妻,乍看脸皮直发热,再瞟那卖物的美貌妇人,一眼便认出来:“这不是富贵茶馆的萧掌柜?”

萧鸢正同李妈说笑,听得有人唤萧掌柜,遂抬头看,心一紧,沈岐山竟面无表情的站在她面前,浑身气势冷冽得不容人亲近。

第肆贰章 萧鸢还情反生情

惹不起总躲的起。

萧鸢转而朝顾佐殷勤笑问:“顾副将可要替夫人买些甚麽?这用的皆是上好的绫绸,花样也是我亲手针针绣的,有凤穿牡丹、喜鹊登梅,鸳鸯戏水”

顾佐面色暗红,清咳一嗓子打断她:“我不过年纪十八,至今未曾婚配,实用不上这些。”

“十八?”萧鸢觑眼打量着笑:“顾副将生的老成”又拿起个石青江崖海水纹的荷包:“这个系在腰间也别致。”

“武将不戴细软之物。”

“汗巾子总需要!”萧鸢不气馁。

“武将袖拢白绫汗巾,无需这般花花洒洒。”顾佐见她热情着实难招架,遂看向沈岐山:“沈大人不妨给赵姨娘买个两三件”

话未毕,正对上沈岐山犀利的目光,唬得迅即闭嘴不敢再多言。

萧鸢懒看他铁板面孔,语气儿敷衍:“沈大人自挑罢!”

沈岐山明眸微睐,以为他不买所以才轻慢麽?这毒妇看走了眼。

把鸟笼搁足边,拿了一撂肚兜慢慢挑拣,把中意的另摆一边。

萧鸢招呼其他客,悄拿眼儿斜睃,沈三爷的癖好果真一点没变,还是只欢喜大红肚兜,最好再绣幅春画儿。

白肤红兜,乌发如瀑于他最是月意风情。

罢了罢了,虽逼她催讨银子的嘴脸忒可恶,却也出手相援过几回,她不愿欠他的情。

辄身去蒌子里翻,还有五六片是卖给怡春院吴秀宝的,随便抽了一片塞进沈岐山怀里,咬着唇轻轻说:“这可不随便卖的,现送您!权当还你三次人情债!”

沈岐山展开红肚兜默默窥少顷,额上青筋不自觉跳动。

突然有些头痛野汉推车

一错不错地看她明媚容颜,眨巴眼儿秋波暗送,笑容轻浮,前世里那狠心无情的女子,和面前水性杨花的小孀妇,实难合成一个人儿。

他把挑出的另三片肚兜混着这个折叠笼进袖里,萧鸢笑道:“一两银子。”狮子大张口。

“欠银里扣。”沈岐山很冷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转眼就露了馅,还有甚麽是这毒妇不敢做的。

辄身欲走,忽有个稚童挡住去路,垂首低瞧,竟是蓉姐儿。

蓉姐儿仰起小脸,眼睛闪闪发亮,朝他张开小手:“抱抱!”

哼!沈岐山双臂环抱,懒得和姓萧的扯上关系。

蓉姐儿索性抱住他的大腿,嗓音满是企盼:“这画眉是老爷送给我的麽?”

沈岐山余光瞄向萧鸢,正口沫横飞在推销绣品,没往这边留意,他板起脸抿紧唇不言语。

顾佐代他道:“这是沈大人买回送给姨娘的。”

蓉姐儿满脸失望松开手,盯着那只鸟儿的目光渐渐黯淡。

四寸黄眉上窜下跳,忽然啾啾唱起曲来。

“谁说我要送给赵姨娘的?”沈岐山忍无可忍,这副将是有才能,不讨喜处就是爱自说自话。

他迈腿就走,蓉姐儿呆了呆,连忙喊:“老爷你的画眉忘记啦?”

沈岐山没回头,背影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顾佐呵呵笑了:“送你的!”旋而大步紧随而去。

第肆叁章 姐弟怒闹杀猪贩

萧鸢从柳孟梅嘴里听闻滽哥儿院试高中案首后,已无买卖心思,至晌午时,赤日当空,蝉鸣菩提,庙里供给众人食用二郎粥,何谓二郎粥,用花生红枣桂圆云豆等干果混碎米熬煮而成,萧鸢让李妈帮看摊子,去排队舀了大碗粥回来,又拿出自带的瓠子馅烫面饼,先喂蓉姐儿。

蓉姐儿自顾逗画眉鸟玩耍,满脸的得偿所愿,萧鸢草草吃过,其间如何贩卖绣品此处不表,待申时左右已是一空,遂收拾篓子牵着蓉姐儿与李妈告辞。

李妈还有一桶红菱没卖掉。

路过杀猪巷,屠户赵刚站肉案前,上摆生猪半片,他正持刀阔切批骨细抹,忙得不亦乐乎,晚间做燠爆熟食的小贩,簇围着择选鲜肉称斤断两。

萧鸢便懒再绕路,一大一小连着鸟笼的影子,被阳光拉得细长。

一泼猪血直朝她扑来,萧鸢迅疾往后退五六步,堪堪避开,蓉姐儿唬了一跳,再看青石板道一片腥红黏稠,“哇”得大哭起来。

赵刚满脸的幸灾乐祸。

萧鸢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孰可忍孰不可忍,她安抚过蓉姐儿,径自走到肉案前,沉眉肃脸紧盯他,冷笑一声:“赵屠户,你一而再,再而三将我个妇道人家欺辱,可是因我不肯卖身嫁你麽?”

赵刚原当她还会如往日抑忍离去,却不料竟冲将而来蹬蹬直问到他脸上,余光瞟扫围观人群指指点点,恼羞成怒喝骂:“收受我的银子又去跳河,你个贱人令我颜面扫地,沦为富春镇笑柄,你还胆敢来问!”把手持的油腻杀猪大刀往板上砸,吧!一声响。

萧鸢抻腰挺背浑然不惧,朗声道:“冤有头债有主,柿子竟捡软的捏算甚麽好汉!我且问你,你当年上门求娶可问过我一句话儿?你的银子可亲自交于我手中?趁我丧母又新丧夫、最悲恸欲绝之际,不安好心与公婆合谋买卖我身儿,强要生米煮成熟饭,我岂能不跳河求死?你倒好啊,无理还摆出三分赢,但凡遇见便使各种阴损招相害,你个杀猪多了被猪油蒙心的,你怎能这麽恶!”她抓起一只猪心朝赵刚的脸上扔:“猪的心都是红的,你的心却黑烂了。”

“赵屠户你确是欺人太甚。”一个年轻人出声指责。

“你可是与萧娘子有首尾,要替她出头说话”有人戏谑的问,更有甚者哧哧地笑起来。

这世道对抛头露面讨生活的妇人,总是充满各种恶意。

赵刚莫名有了底气,扒下头顶的猪心欲要还扔她,忽觉一股阴森森的风从侧面飞弛而来,又瞟见众人脸色大变,急忙将身一矮,某物硬梆梆的擦耳而过,削下一撮糙发。

钉上撑棚大梁。

飞来的又是一把杀猪大刀。

赵刚赤膛面庞有些发白,差点耳朵不保,朝行凶之人望去,竟是萧滽背着蓉姐儿从阳光里走来,在萧鸢身边站定。

“看我不砍死你。”赵刚暴跳如雷大喝,一把拔起案上杀猪刀。

“你敢麽?杀猪的!”萧滽洒洒笑起来:“我如今有功名在身,你想对我怎样?你胆敢再说一遍,自有衙差捕你领受杖责之苦。”

李阳大声吆喝:“萧爷高中院试案首得廪生哩,报录的在富贵茶馆正等着呢。”

“杀猪的日后有你好过!”万安骂骂咧咧。

众人先惊诧,反应过来齐围住萧鸢她三人恭贺道喜,蓉姐儿一直把脸埋在哥哥的肩膀上,这会也抬起头,看见阿姐在笑,她便也泪汪汪地笑了。

赵刚拿刀的右手隐隐作痛起来。

这正是:

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门敲。

第肆肆章 滽哥儿院试案首

下状元桥是条狮子街,因靠河沿拴着一排以打鱼为生的船家,街两边开了好些小吃店。

用铁钩挂着卤鸡板鸭熏鹅,皮上渗得黄油顺着脚掌滴落在柜台面的空盘里,还有十数盘里是满当的,切好的五香牛肉、煮鸡公,红烧的鲜鱼、海参,酱醋凉拌的海蜇海菜,锅里闷着香喷喷米饭,蒸笼温着白面馒头和各式蒸糕。

萧鸢想着报录的还在茶馆里等,懒得造饭,选了几样熟食,买了馒头和糕,又在街口西瓜行挑了只圆硕墨绿皮的大西瓜,再买些茴香豆、炒花生米、卤豆干、高邮咸鸭蛋之类佐酒的,三人提拎着兴冲冲往家赶。

富贵茶馆已是一番热闹景象,来了一些平日不来往或眼熟却叫不上名的亲戚坐了满堂,正陪登录的吃茶闲谈。

见得她三人回齐围簇过来贺喜,蓉姐儿玩了整日犯困,自去楼上睡觉,萧滽面色寡淡只顾于登录的交接文书,萧鸢先切了西瓜端上来,又去厨灶把买的熟菜装盘,再开坛烫酒忙得团转,倒把这些亲戚凉薄在一边,一时皆有些不自在。

这正是:人情淡薄,世态炎凉,只喜添锦上之花,谁肯送雪中之炭。

萧鸢整好酒菜,请报录吃毕再送离开,亲戚们也饮过茶陆续走了,这才关门拨亮灯烛,急要过文书凑近看了数遍,院试案首无疑,方看着萧滽喃喃叹道:“你怎会是案首呢?你的学问未曾好到如此!”

“长姐长他人志气,灭自己人威风。”萧滽嘬尖了嘴逗笼里的画眉:“你就耐心等着我登科中状元!”

萧鸢噗哧笑出声,把文书仔细收好,取了两个干净的银杯,把筛热的舍得酒斟满,一杯自己,一杯给萧滽各自吃了,两人连吃三大杯,脸颊泛起红晕才罢休。

萧鸢也不用筷箸,拿手拈起片牛肉放嘴里,随意儿问:“你甩杀猪刀的架势倒像练过的。”

萧滽笑嘻嘻地:“长姐不知,我去杭州考学时,与个武生宿住同房,闲来无事看他卖弄武艺,便偷学两手防身,未曾想今日会大有用处。”

萧鸢笑了笑:“你去杭州倒学了不少本领,令我刮目相看!”话里意味模糊。

萧滽依旧面不改色,岔开话问:“再隔一两月我即要赴京赶考,长姐有何打算?”

萧鸢听这话有些怔愣:“我能有何打算,自然是替你积攒盘缠打点行装这些。”

萧滽摇头:“长姐应知晓自己眼前处境,欠沈大人八十两银待还,遭受赵刚等无耻之徒欺辱,能助你解围者寥寥,我此番走后实难安心。”

顿了顿,观她默然不作声,索性开门见山:“我倒有个提议,不妨将富贵茶馆转卖他人,还掉沈大人欠银后,长姐小妹随我一道赴京。我终将登科入仕在朝堂大展鸿图,是再不会回富春镇的。”

萧鸢听得脑中一片恍惚,沉吟会儿才道:“卖茶馆不算小事,容我再多想想。”遂起身拿了钱袋出门,要去买状元糕分给邻里街坊。

再说沈岐山买了一堆肚兜,与顾佐同回宅邸,恰在二门遇见赵姨娘的丫头小婵,顾佐离老远就笑着招呼:“沈大人买了好物要你转交!”

小婵慌忙过来取,沈岐山睁瞪顾佐一眼,再见丫头已眼巴巴地看着他,只得将肚兜从袖笼里了出,让她给赵姨娘。

赵姨娘收后喜不自胜,精挑一片打算晚间穿了,誓要与沈岐山成事,这事能不能成,各位看倌静待下章里说。

第肆伍章 欲温情却生蹊跷

沈岐山因前日绮梦里,与萧娘子酣畅淋漓一场,醒来暗自愤懑,掂量再三,恐是这几年忙于战事不近女色之故。

他年富力强,血气方刚,且相貌英武,要得个美人儿红绡暖帐易如反掌。

前世里和萧鸢一夜春风几度谓为常态,他这方面恰如他武将身份,很是威猛彪悍。

如今搬师回朝,身心皆闲散,想女人抒欲乃阴阳正伦,但绝不该梦里还堕落于那毒妇身上。

他与顾佐吃了酒出来,见圆月悬于柳梢,清辉洒的前廊亮如银海,便如被指引般迳往赵姨娘房走。

丫头婆子见是他至,都慌乱起来,回报的回报,打帘的打帘,待他近到门前,赵姨娘已迎来,闻着他身上有酒气,笑问:“可是吃过酒了?和谁吃的?”

沈岐山微蹙眉,却还是简短道:“和顾佐吃了几盏。”入内寻椅坐下,桌上摆着五六碟小菜不曾动筷,先问:“你还不曾吃麽?”

赵姨娘摇头:“以为爷要过来,所以等着”拿捏着几许委屈,原是撒娇求怜的妇人心思,却不知沈岐山并不喜这样。

前世里萧鸢清冷寡淡,从不会说这些,反倒激起他几许愧意娘的,怎又挂念她身上

沈岐山开口沉声道:“这百果酒我嫌太甜香,弄坛三白酒来,我再陪你吃些。”

赵姨娘连忙吩咐小婵去拿酒,自己则到沈岐山身侧坐着,端摆碗碟,斟酌给他布菜。

不一会儿三白酒取来,她执壶斟酒递给他:“这些日还是头趟陪老爷吃酒呢,定要满饮了这盏。”

沈岐山爽快地接过仰颈吃尽。

赵姨娘接着说:“不让老爷白饮,我陪你这盏。”自斟酒吃下,又给沈岐山倒满端起:“再恭喜老爷终得平乱归京,还请再饮。”

沈岐山无二话就着她的手饮了,赵姨娘照陪再吃盏,又给彼此斟满,眼波荡漾地看他,说道:“老爷还有一喜呢!待得回京后,皇上要替您赐婚。”

沈岐山慢慢吃酒,神色显得平淡:“可知哪家的小姐?”

赵姨娘道:“听闻是赵府家的小姐,吏部尚书赵大人的妹妹,闺名莺莺,姿容秀丽,以端庄贤淑名动京城。”

沈岐山“嗯”了一声并不多话。

赵姨娘难辨他是欢喜还是恼怒,也不敢问,再把盏里酒与他的相碰饮过。

三五盏酒下肚,她已是颊腮酥红,热浪袭身,窗外夜色发黑,正是良辰美景时,便悄解绦子松脱外衫,露出内里簇新的大红肚兜,逗语轻喃:“老爷送的一叠肚兜,我特拣了这片。”她故意抻腰挺了挺:“不晓是否合老爷的心意?”

沈岐山目光深邃地盯看,那春画儿配色鲜艳,栩栩如生,确实绣的精致他发觉自己还有闲心欣赏绣艺,而不是如猛虎下山、把眼前人生吞活剥了。

“好看!”他憋了半晌,只道出这两字。

赵姨娘愣了愣,抬起手抚着发鬓做风情模样,抿嘴笑道:“老爷不妨细看这幅画儿,里面这位爷倒有些像您”

话音还未落,胳膊便被沈岐山伸过来的大掌握住,再一拉拽,她猝不及防惊呼着,跌坐在他的腿上,欲要顺势抬起双臂,揽住他的颈子时,却被沈岐山拨开箍住,动弹不得。

他双目炯炯地仔细端详那幅画儿,终于晓得哪里相像了,活见鬼了臀股处和他一模一样的地方,均有颗红痣。

倏得松开赵姨娘,他猛然站起,疾步朝门外而去。

第肆陆章 冤家狭路正相逢

萧鸢去李饼记买了好些状元糕,一串串拎着分送街坊邻居。

待手里空落后,远望夕阳沉入山底,天色将黑未黑,一个乡里人挑着两蒌水蜜桃在卖,嘴子很会喊:“一汪水的大蜜桃!玛瑙红的蜜桃来噎哎块儿大瓤就多,错认的蜜蜂儿来搭窝,闻香的粉蝶儿来采蕊,鲜翠枝头碧绿叶儿现摘的来哎,一个大,一个甜,一文钱来!”

萧鸢见好些人围着买,她也凑将上去,精挑细选五个,一手攥着衫摆兜紧,一手拿个边走边吃。

不紧不慢要上状元桥,远望见对面沈岐山威势凛凛而来,怪不好惹的样子,她想想惹不起躲得起,桥也不上了,绕到桥下沿河岸走。

哪想那厮真真阴魂不散,她还没前行几步,就被他堵住了去路,肩宽背厚,身型魁伟若山。

河面搭着烟篷的渔船随着水波摇晃,有妇人在火舱煮饭,冒出缕缕青烟被风吹上了岸,迷蒙了沈岐山的脸庞。

四下里皆是渔家,他能把她怎样呢,她反正声名狼藉不带怕的,他位高权重却要顾及自己颜面。

萧鸢轻笑:“原来是沈大人啊!天黑黑你怎还不归家?再这里挡我的去路又是为甚”

“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萧娘子自作多情了。”沈岐山淡淡地:“你个妇人怎夜晚还在外游荡?”

萧鸢松口气,喜滋滋说:“我那阿弟院试得案首,才给街坊四邻送毕状元糕,这就要回去!”

沈岐山语气沉稳:“他倒出息了!不过听者荣焉,你也该给我块状元糕才是!”

“皆已分完,不曾有余。”萧鸢笑道:“我还有些水蜜桃,十分香甜,倒可分你两个!”

说着把吃剩的那半桃放嘴前,银牙咬一口。

“好!”沈岐山甚笑了笑:“你应知我最爱吃这水蜜桃子!”

“我哪里能知呢?与大人又不熟。”管他挖陷井是何目的,她都不上当,七八步上前:“您自己挑两个,要留两个给阿弟和蓉姐儿!”

半晌不见他动作,萧鸢诧异地抬起眉眼,离得近了,没青烟缭绕阻碍,看清他的真面目,颧骨浮起暗红,浑身散着酒气,神情很平静,可那双眸瞳却烈焰焚燃的要把人吞噬。

萧鸢背脊猛得窜过一道颤栗,这样的目光如狼似虎,欲念深重!

“您想干甚麽”话还未说完,只觉一只大手伸来迅速勒紧她的腰,再略用劲托起,便被轻松扛到他硬实的肩膀上。

萧鸢眼睁睁看着又甜又大的水蜜桃,滴溜溜滚跌一地。

她朝河岸条条停泊的渔船大喊:“救命!劫色啊!”似乎有谁探身看了看,又俯腰缩回火舱里,没人黑灯瞎火爱管闲事。

沈岐山朝她臀上大力一拍,一面朝桥洞下走,一面冷笑道:“你倒挺了解我的,竟晓得我要劫色了?”

萧鸢倒吸口凉气,她觉得那里被打的火辣辣疼。

沈岐山可是一员虎将啊,男人都受不住他一掌,更况如她这样的娇弱妇人。

前世里至后,纵他恨不得要撕了她,却也没动过她一个手指,现可好,无仇无怨的,他倒挺能痛下狠手。

“呜痛,打肿了!你个粗人,可懂得半点怜香惜玉”萧鸢呜咽着骂,粉拳一捶一捶。

脚也不停歇,一下一下,毫不留情地踢向他的腰腹。

这正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各自回头看后头。

第肆柒章 山倒鸢飞各心思

萧鸢不晓踢到哪儿,听沈岐山闷哼一声,鞋底便踩到地。

她使劲推他肩膀一把,扭身要跑,哪想他动作更迅捷鸷猛,健壮胳臂箍住杨柳腰肢再一推,便抵进桥柱深沉的暗影里。

萧鸢觉得腰要断了,背脊触着凸凹不平的柱面、蹭地生疼,不及怒叱愤骂,他便像座山似的倒下来。

她虽声名狼藉也不是随便能期负的。

“无耻!”抬手便给他一爪子!欲要再抓时,被攥住手指圈上他的脖颈;屈起膝盖就踢,却被他结实大腿固住,一身铁打武艺可不吃素。

萧鸢浑身动弹不得,只觉要窒息,索性狠命一咬,彼此嘴里洇了血腥味儿。

“阿鸢!”忽听他连喘带息一声唤,嗓音粗嘎,似火烧,灼人心。

萧鸢怔住,不待捕捉已从耳边掠去,唇齿分离,他直起背脊,指骨挟抬起她的下巴尖,不容挣扎。

晚烟消散,月色升上来,打照桥洞雪亮,映得妇人面庞如半透明青玉,唇瓣嫣红的似要滴血般,还在深浅娇息,凌乱的妩媚。

“我问你,肚兜绣画里的男人是谁?”沈岐山肃声质问:“那处生红痣的可不多见。”

“是我早逝的夫君。”萧鸢抑住心跳,抿了抿嘴:“我想念他,不自觉就绣上了。”

她不慌不乱,语气很平静,隐隐透着些许哀伤。

沈岐山一错不错紧盯她,心底窜过一抹懊恼,酒后果然易失智,他以为以为她

这世间能重生者有他已是大罕,怎还能肖想其它!

慢慢收回手,他语意嘲讽:“你们倒恩爱!”

“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萧鸢抬手整理发鬓:“我不念他还念谁呢!”

好个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啊!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怎麽这样可恶。

他俩前世情份岂止百日沈岐山噙起一抹笑容,目光愈发阴沉,心肠瞬间冷硬若磐石,可恨的毒妇,这一世他独不会让她好活。

萧鸢却在暗忖不能白被他亲去,想了稍顷,拿帕子蘸蘸眼角:“我一个失夫孀妇,活着本就凄苦,如今又遭沈大人欺负,清白尽毁,还怎有脸苟活于世!”

“清白尽毁?”沈岐山不禁笑了,她既然知晓马运来臀股有痣已非黄花,更况和柳孟梅等富家少爷鸡鸡狗狗、污七八糟事儿还嫌传闻少麽。

无根不长草,无风不起浪,他原是不信这话的,才生生着了她的道。

沈岐山侧身让道,澜澜河面,哗哗水声,爱活不活。

萧鸢不高兴道:“我有一双弟妹要养,这条命轻贱不得。纵与谁有首尾,图得也是你情我愿,而沈大人今日之行,我可千万般个不愿,看来只有报官一途呢!”

“你要去报官?”沈岐山满脸无谓:“要走就趁现在,否则嘴唇的肥肿消了,无凭无据你拿我无奈何!”

萧鸢怒得很:“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斗,我个可怜妇人,哪敢与沈大人较真呢,只是错就是错了,您总要让些好处的。”

沈岐山看她片刻,忽而似笑非笑道:“十两银子如何?”

第肆捌章 滽哥儿明察秋毫

萧鸢想想算罢:“勉为其难!从欠银里扣。”

她把颊边散落的柔软碎发捊至耳后,一面笑道:“沈大人还不早些回去?赵姨娘等的焦急!”

一面迈起步儿与他擦身而过,眼见走出桥洞,月光清泻上半个肩膀,忽觉腰肢怎又被他的胳臂勾住。

“你还要做甚?”萧鸢咬紧银牙,怒目惊睁地回首俏瞪。

沈岐山唇角弯抹笑弧,神情显得浮浪不羁:“既然收受十两银子,方才短促并未尽兴,得容我亲个够本才是。”

也不顾她挣扎,复又强抱进桥洞的暗影里。

一支王孙画船停在河央赏玩月色,灯火朦胧,笙歌喧闹,到底把萧鸢含糊不清的嗔叱掩过。

且说萧滽左等右等不见长姐归家,夜色渐深,暗忖她出门前吃过几盏水酒,恐醉着被人欺负,终是放心不下,安顿好蓉姐儿,即出门去寻。

才至街口便见长姐摇摇摆摆而来,他忙迎上,斜眼睃她云鬓蓬松,两片薄嘴唇湿润润的,娇红欲滴,满脸的风情月意,再往她身后看去,一个魁伟的身影闪过不见。

他直言不讳:“长姐是刚和野男人在桥洞下滚过回来麽?”

“你看见了?”萧鸢惊诧,说后才发觉自己应了甚麽,脸颊瞬间熏红。

“没看见!”萧滽老实回话:“是你背胛蹭了一片青白灰,我在桥洞里溺过尿,晓得那颜色,往后你勿要去那里,不干不净的!”

萧鸢额头滴下薄汗,诓言道:“阿弟想错,分完糕后,我买了几只水蜜桃,路过桥洞摔跌一跤才成这样,你看”

她把衣摆兜的水蜜桃给他瞧,只余三个,破破烂烂,还有个不晓滚哪里去了。

萧滽不置可否的拿过两个,在路边一汪泉水里搓洗,再咬一口:“甜是甜,就是摔的桃瓤稀软变了味道。”

萧鸢心不在焉地嗯着,心底却在后悔那十两银子,她好像亏大了。

沈岐山简直把她的嘴当成水蜜桃,里里外外给啃个彻底。

这人身边不是傍着个赵姨娘麽!

萧滽喊了两声阿姐不见她应,恰见一处豆棚下搁椅两张未有人在,他便闲闲坐下,萧鸢也跟着坐。

几株高柳似有上百只蝉鸣,数点流萤轻飞,肥胖粉蛾照着油灯乱扑,不知谁家黄狗在轻吠,有猫儿在瓦顶叫春。

萧滽忽然笑道:“沈大人就这样让长姐挂心吗?”

萧鸢唬了一跳,神色微变:“阿弟胡说甚麽呢。”

萧滽依旧浅笑:“我晓得长姐是为欠他银子烦恼!那可想好了没?一起进京的事!”

萧鸢莫名松口气,沉默会儿说:“明日我们上山进庙一趟,探探爹爹的意思再做打算罢。”掂挂起蓉姐儿,起身朝外走。

萧滽把桃核埋进土里,再跟上随在其后,因没裹脚,走路比吴秀宝稳快,她偏又晓得摆弄风情,软懒懒曲起细腰,扭摆似风拂柳条。

怎麽都看不腻,萧滽遗憾的叹口气,又道:“扬州那边得了消息,韦以弘去求见知府吴大人,惨遭驱撵,羞臊难当不敢回富春镇,只是四处游荡过得落魄。”

萧鸢平静的连头都没回。

这正是:

铁怕落炉,人怕落套。

一步走错,满盘皆空。

第肆玖章 状元桥遇他无情

翌日用过早饭,姐弟三人要往兰若寺去。

萧鸢把瓜果菜蔬使劲往蒌底按,还不满足,顶上再压两袋米,萧滽背起趔趄着脚底直打漂,他不是个能受罪的主,稍沉吟,去香烛纸马铺子借来辆独轮车,推着就很省力。

蓉姐儿晓得要见爹爹,高兴的跟甚麽似的,一定要穿那件新缝的绀绿洒白梅衫裙子,还要长姐给她梳双丫髻,再跑去门外折朵鲜开栀子花,让哥哥帮忙簪于鬓上。

萧鸢看得莫名酸楚,向李妈交待几句,牵起蓉姐儿的手和萧滽一道出门。

黎明的天色是虾背青,太阳未出,车轱辘碾着被薄雾打湿的青石板径,状元桥口蹲着个乡里人,在叫卖老莲蓬和鲜菱角,箩筐里插着两株碧茎粉荷,盈盈饱绽散香。

蓉姐儿要剥莲蓬吃,萧鸢掏钱时,瞥到昨晚遍寻不着的那颗水蜜桃,滚在岸边石阶间,下意识斜眼睃萧滽,他正盯着那桃儿看哩。

恰此时听得桥上踢哒踢哒打马声,她随声而望,五六将士由远及近驰骋下桥,其间着青衫的将军正是沈岐山,他伸手拍抚马鬃低喝一声,那通身枯叶黄的大马便慢将下来。

副将顾佐也瞧见萧鸢,笑嘻嘻地嚷:“萧娘子这是要往哪去?”

萧鸢直起身回话:“去兰若寺一趟。”

顾佐看向萧滽拱手:“听闻萧生院试喜得案首,恭贺恭贺!”萧滽作揖还礼。

蓉姐儿跑到沈岐山马前,歪头看他,忽然张开双手:“抱抱!”

沈岐山怔了怔。

“蓉姐儿回来。”萧鸢急忙撩起裙摆跑去,眼见快近至,却被抢先的萧滽一臂拦在后。

他上前抱起妹妹,只抬眸冷淡地朝沈岐山颌首,再辄身回走,经过萧鸢时沉嗓说:“走罢!”

萧鸢“嗯”了一声,迟疑犹顿的瞟向沈岐山,哪想那人看都不曾看她一眼,健实双腿夹紧马腹,一勒缰绳径自跑马下桥离去。

“萧娘子先行一步喽!”顾佐笑着告辞,一阵风般瞬间已远。

萧鸢凉凉站着,忽觉好没意思,女人就是这样,被个男人在桥洞下那般亲了,不自觉就滋生起些许牵绊。

而你瞧他,一点不在乎、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或许昨晚他回去后,还和赵姨娘来了一场鸳鸯双卧红罗帐。

萧鸢抽出绞在玉镯上的手帕擦擦唇瓣,重挑了枝老莲蓬,又走到岸边石阶间,一抬足尖踢向那水蜜桃,听得“噗通”轻响,泛起圈圈涟漪来。

萧滽笑了笑,把蓉姐儿放上独轮车,温和道:“以后除了我,不许随便找男人抱抱,尤其是那个沈岐山,看眼神就很不正经。”

蓉姐儿不信:“他给我芋头吃,还送我画眉鸟,他好着呢!”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萧滽颇正色:“可别上他的当。”

“哥哥最有学问,说甚麽都是对的。”萧鸢插话进来:“蓉姐儿要听话。”

萧滽晃晃脑袋:“长姐你也应如是!”

萧鸢看了看他没言语。

一只玉色蝴蝶蹁跹着从眼前飞过,蓉姐儿的目光便被吸引去,把这事瞬间抛却脑后了。

第伍拾章 兰若寺因缘明月

且说她姐弟一路说笑,眼见近了兰若寺山门,忽见个着茶褐常服、披青绦玉色袈裟的禅僧站在那,手执锡杖,肩背褡裢,似在等人。

走跟前观他眉清目朗,平和沉稳,见之忘俗。

他朝桂喜三人合掌问讯:“你们可也是往兰若寺?”

萧滽接话:“正是去寻悟净和尚!”

“是爹爹!”蓉姐儿纠正,萧鸢剥颗莲子喂进她嘴里。

那禅僧微笑:“你们怕是白跑一趟,悟净已然云游四方去。”

萧滽怔了怔问:“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同我们一样还未进山门,怎知悟净和尚就不在呢?”

蓉姐儿嘴里含糊嘟囔一句,禅僧颌首,朝她一指:“佛法无边,正如这位小施主,虽言语不明我却知晓她要说甚麽!”

萧滽哑然失笑:“你倒有趣,我也是知晓的。”

禅僧便道:“想来这是我与你们注定的缘份,顺其自然不可逆,我从京城天福寺而来,法号明月。”语毕不再多话,只率前而走。

山中无甲子,早尽不知晚。

这兰若寺建在兰箭山半腰,才至寺门,夕阳衔山,天已显暮色。

明月法师叩动兽环却无人应,他轻推门嘎吱开了,迈槛入不见长老僧众,进第一重天王殿,正中坐天冠弥勒,身畔加持四大天王:一个拿伞,一个握剑,一个戏蛇,一个抱弹琵琶,虽褪了漆色,却仍威风凛凛。

又穿过大雄宝殿、三圣殿至后堂,均无半个人影。

萧鸢去灶房查过一遍,朝萧滽道:“不像是无人住,缸里填满清水,茅柴成捆也是新劈,四处洒扫十分干净,唯有粒米不剩,或许爹爹下山化缘去,我们不妨等等。”

萧滽便去房里寻本金刚经来看,蓉姐儿困倦倚在他怀里睡着。

萧鸢把带来一篓子米面果蔬等都倒出来,在灶前添柴生火炖茶,再把带来的核桃仁、红皮大枣,花生和些菱角、莲子凑成茶盘,一并给明月禅师端去。

那明月禅师淡然谢过,只是坐在床上敲木鱼,口中诵经。

萧鸢开始量米煮饭,油盐清炒了些面筋豆腐干芦蒿等素菜,煮了碗金针笋子汤,邀了那禅师一起吃了。

蓉姐儿不晓怎地仅吃了几口,复又瞌睡起来。

待用过饭,萧鸢把饭菜放锅里用小火焖着,等爹爹归来能有口热食吃。

夜色越发浓重,不晓何时竟淅淅沥沥落起雨来,萧鸢打些热水来,与萧滽草草洗漱,便窝进被里拥着蓉姐儿,烛火照亮牅户,外头树影枝梢婆娑映乱窗纸间,摇晃摆荡瞧着倒觉凄凉可怖。

萧滽打着呵欠睡下,不一会儿鼻息深浅相闻,萧鸢翻来覆去,草席子沙沙作响,忽觉有个人影从窗牅前一晃,伴着轻微咳嗽声,极像爹爹的嗓音。

她连忙披衣而出,见那黑影在前不紧不慢地走,忽闪身进了间房不见了。

房里亮着光,传出敲打木鱼和诵经声,是明月禅师在念解念咒普渡众生。

爹爹去他房里做甚麽?萧鸢耳贴牅户未听有旁的异声,便舔湿指尖戳破窗纸,凑眼朝里望去。

第伍壹章 明月解冤有冤人

檀香袅袅,海碗燃一豆灯火,半明不暗。

月明禅师端坐蒲团,一面敲木鱼一面诵解念咒。

萧鸢扫了一圈未见旁人,正暗自惊疑,忽而那灯火“咻”地灭了,她眼前原该一片漆黑,却也难说。

不知何时风停雨住,一轮白月惨惨高挂,映得满堂清萋生明,一阵阴飕飕卷地风而过,她看见扇门朝外半开条缝儿,从暗处走出几条人影,慢腾腾迈过槛进到屋内。

萧鸢听闻野史村言,有些得道高僧会替枉死魂魄度化冤气,送他们赴黄泉通六道投生,她倒没想过能亲眼历,突如其来,恐惧暗袭入心头,欲待轻悄退去,却不经意一眼,顿时脚步再难离开。

先是个十七八小妇人,身段婀娜,容貌虽美却怯弱不胜,眉心一点红痣,唇边溢着乌紫血渍,滴滴嗒嗒淌染衣襟,俨然是萧蓉长大的模样,她自称是京城工部员外郎周通的庶女,名唤周蓉,嫁刑部郎中陈文琛次子陈镜为妻,因体虚不能生养,纳妾周氏,被他二人合谋下药吃毒而死,前来谛听教化好去托生。

萧鸢惊睁双目,浑身筛若糠抖,听得月明禅师说:“你再投生还是吃毒而死,轮回苦不堪言,只因你前世死不得其所,沦为孤魂野鬼时,犯下罪孽之事。”

那妇人哭求解渡,月明敲三下木鱼:“解铃还需系铃人,我送你回初始之初,自解其命去罢!”

言才落,又踱来一人,穿绯红麒麟饱,腰系犀角带,足踏粉底黑面官履,相貌白皙阴柔,唇角勾起笑容亦显清冷,胸前插着一柄短刀,周遭洇满鲜血,自称掌印太监冯林,被长乐公主刺死,无投奔之处,特来求荐拔。

明月垂眸默诵,重叉合双手,两拇指按压成结,稍顷才道:“你历尽艰辛,逆空辄返到此寻我,是为弥补前生大错,去罢,已为你寻好肉身换魂常住。”

此时又来一人,萧鸢细看,身型魁伟,披戴盔甲,不过四十年纪,却鬓角如霜,华发满生,胸前中一白翎羽箭,自称大将军沈岐山,与叛军交战折于他手,托生官户权盛之子却迟迟不肯前往,只因对萧姓毒妇恨怒难舍,而无法释冤解碍,明月问他:“你若再不肯去,鸡鸣三遍将魂消魄散,沦为凡间一粒微尘矣。”

沈岐山自言:“需得寻那毒妇好生问个明白,何曾负她甚麽,要如此祸害我。”

明月叹息一声:“真非真,假非假,真非是假,假幻成真,痴缠情爱俱是一场大梦,你又何需非得梦中求真!去罢!偿你夙愿就是。”

言毕那三人鞠躬还礼,瞬间恍然散去,不见影形。

忽听得鸡鸣一遍,已而又来一妇人,不过二十五年纪,上穿半新不旧的竹根青锦袄,下穿荼白罗裙,黑白夹杂的发髻特意仔细梳过,面色腊黄,虽唇上点了胭脂,但形容枯稿,看去狼狈不堪。

萧鸢手足冰冷如堕寒窖,看倌当那妇人是认谁,萧娘子又何神情大变,请待下章分解。

第伍贰章 半梦真萧娘惊悸

那妇人俨然便是病死的萧鸢。

明月大喝:“何方妖孽,胆敢幻化人形前来迷惑本僧?”

妇人颤颤兢兢,自称沈岐山之妾萧氏,产后涝血而死,蒙师感化,要往京城曹千户家为女去。

明月将木鱼连同犍锤直朝她砸去,拿手朝窗前一指,厉声道:“萧氏在那,与你何干?”

萧鸢便见那妇人扭头看来,眼中愤恨,忽而涌成一股血水直朝她面目泼来。

萧鸢“啊呀”大叫一声坐起,竟还困顿在床上,原来不过是南柯一梦。

窗纸透进清光来,远处有宿鸟在林梢打着旋儿啼鸣,蓉姐儿睡得满脸通红,萧滽的棉褥掀着,人不晓哪里去了。

她心烦意乱地抬手整理发髻,再趿鞋下地出房,路过明月禅师的寮房脚步微顿,但见得窗门紧阖,内无光透,亦无敲打木鱼和诵经声。

忽得脚步一顿,萧鸢瞧见地上掉了枚绞花银簪子,她弯腰拾起,默了片刻笼进袖里,走出前廊进厨房,灶膛内黑洞洞的,柴火早已燃烬,锅里的饭菜冷寒,纹丝未动,显见萧老爹整夜未回。

她开始生火舀米熬白粥,不多时萧滽打外头进来,头脸被晨雾浸得蒙蒙滋润,把蒌子递给她,萧鸢看有几个肥鼓鼓的番薯,捡起丢进灶膛里,劈劈剥剥没多会儿,即散出一股子香味来。萧滽撅断根细长柴枝,一面挑鞋底潮湿的泥巴,一面说:“寺后开垦着菜园,还有一割池塘,长满野荷,颇有意趣,但显然空落好些日无人采摘过。”

萧鸢心不在焉听着,半晌道:“明月禅师有些神通,想来爹爹是真的云游去了,这寺里处处透着古怪,阴寒的很,蓉姐儿来后精神也总恹恹,用过饭还是早些下山为宜。”

姐弟俩商量停当,待粥熬烂,把昨剩的饭菜放锅里蒸了,又油盐清炒一盘藕片。

叫萧滽把粥和藕片给明月送去,自己则回房伺候姐儿洗漱,再舀碗白粥咈哧咈哧吹着热气喂她。

没会儿萧滽两手空空而回,盛碗剩饭吃着道:“那禅师房门紧阖,叫也不应,叩也不开,推却从里闩上,我把饭菜搁槛前,爱吃不吃。”

蓉姐儿吃两口粥便摇头不要,脸色愈发苍白,萧滽见着不妙,三五口扒完饭背起她先行出寺,萧鸢收拾妥当,把烤熟喷香的番薯丢进篓,背着急匆匆出灶房,不经意望见明月禅师门前空空如也,她也无心计较,沿山道快行,不多时追上停下休憩的弟妹,蓉姐儿追着蝴蝶满头是汗,见得长姐扑过来嚷饿,萧鸢掰了半块烤番薯给她,自己吃了半块,太阳上来了,金色光芒刺穿山雾,浓碧淡绿的树林蓦然清晰可见,陆续有三两砍樵客与采药人躅躅前行的身影。

此番经历回去后谁都未曾再提起。

萧鸢斟酌了好几日,看着因梅雨半湿半晴的天气,她终做下决定,在门前挂了块木牌子。

卖掉富贵茶馆,然后带着蓉姐儿,随萧滽一道进京去。

这正是:三光有影遣谁系,万事无根只自生。

第伍叁章 萧娘子县衙还银

富贵茶馆很快便有了着落,对面盈门茶馆的黄掌柜,愿意砸一百伍拾两银子、盘下这间店面。

萧鸢心底嫌卖的便宜,还朝三暮四指着能有人出高价儿,但来者虽熙攘,却看得多问得少,雷声大雨点小。

倒底只不过是个百来口住民的小镇子,没谁敢开高价。

这般十数日后,她便同黄掌柜谈妥先交银换地契,再容些整理箱笼搬离的期限。

且说这日晨时,萧鸢特寻了件缠枝牡丹银红衣裳,下着甜白镶银丝绫裙,耳上坠亮亮小金环儿,头上插戴珠翠簪子,鹅蛋脸淡搽粉,再把唇涂上红胭脂,打扮的很是娇媚。

原不想与沈岐山再有瓜葛,交由萧滽去与他斡旋,哪想被沈岐山一口回绝,只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要去衙门由张县令做个见证、一并卷册备案。

萧鸢想着自他来富春镇后,屡屡拿那八十两银说事,把她逼迫的食不安寝,如今心中磐石落定,更觉扬眉吐气的很。

把蓉姐儿托付李妈,她出门叫了一乘轿子,嘎吱嘎吱往县衙方向去。

不多时便至,下轿正付银时,听见马蹄得得由远而近,抬眼望是沈岐山打马而来,目不斜视从她身边过,径直入了县衙正门,扬起的尘灰飞扑萧鸢鲜艳的裙摆,她轻拍了几下,一面儿往角门走,一面儿暗骂声大老粗,这性子两世都没改过半毫。

衙吏皆认得她,笑着打诨:“数年进出这门的小妇人,就属今朝萧娘子姿容最动人。”

“这话儿爱听!”萧鸢从袖笼里掏出碎银抛给他们:“拿去打酒吃!”衙吏连忙接住笑着道谢。

不多时引领着进了偏堂,张县令和师爷正与沈岐山聊话,见得她到,张县令回至桌案前,师爷取来纸笔卷宗,欲行记录之责。

沈岐山依旧大剌剌坐稳官帽椅,神色淡然地端盏吃茶。

张县令问:“萧娘子你可是积欠沈大人八十两银?”

萧鸢摇头回话:“我那短命夫君马上舍命救沈大人,因而他感恩,愿赠官饷八十两供我度日,现他又空口白牙,说甚麽吏部稽核重查夫君箭死案,竟是桩天大的错案,现倒逼着我还银钱,张大人您主持公道,只有吃下去拉出来的,哪有吃下去再吐出来的理。”

“这话形容粗鄙!”张县令清咳一嗓子。

萧鸢嗓音儿清脆:“话糙理不糙!当初官府白纸黑字的文书,还是张大人你亲自给我的呢!”

张县令推锅道:“这怪不得沈大人和本官,是吏部稽查的严谨,你若觉得冤屈可上京找他们去,此处闲言少叙,本官只问你一句,可是积欠沈大人八十两银?”

萧鸢抿唇,不情愿地答:“哪是八十两?明明是六十两!”

张县令看向沈岐山:“萧娘子所提积欠银额,沈大人可否认同?”

沈岐山放下手中茶盏,看向千娇百媚的毒妇,语气颇平静:“确有十两未曾给她!另十两倒不记得!”

张县令有些不解:“那便是七十两,非萧娘子所言的六十两!”又看向萧鸢:“七十两你可认下?”

第伍肆章 沈岐山首认风流

萧鸢看向沈岐山,士别一世,当真是刮目相待。

其实她也无甚怕的,娇嗔地瞪他一眼:“沈大人贵人多忘事,那晚我给街坊乡邻送完状元糕,兜着水蜜桃走过状元桥,你把我拽进桥洞调戏,说好给十两银,怎现又不认帐?我萧娘子在富春镇,出了名不打诳语,张县令是不是?”

此节说词后漏泄出去,有浮浪子弟编了只《挂枝儿》传至京城:莽将军,把路拦,十分霸蛮,圆月夜,桥洞下,你没尽情儿消受?腰酸背痛嘴也肿,本待落花有意随流水,谁知花落无情水自流,冤家啊,你明说给十两,莫教我担这虚名!

一众瞠目结舌,暗忖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宅中放个美姨娘,还来勾引这小孀妇。

花丛间的色鬼、胭脂堆里的霸王就是他。

张县令挠挠额头朝向沈岐山:“沈大人喛,您又怎麽说?”

沈岐山喜怒难辨,仅目光黯沉地看她,稍过片刻唇角微勾,颌首承认:“是我忘了,确有此事!”

张县令眼皮跳动,不过是为双方还银子作个证儿,怎审出个桃花债风流案来。

决意速战速决:“六十两皆再无异议?庞师爷请他(她)二人在卷册画押了结。”丢他个赶紧的眼神,免得夜长梦多再生枝节。

萧鸢从袖笼里取出一包银子交于庞师爷,轻笑道:“劳烦您可要点点仔细!免得有人又无赖!”

那师爷不敢怠慢,揭开绢帕查验无误,双手捧给沈岐山,沈岐山单手掂掂份量,未多说甚麽,从腰间取出玉雕彰印按盖,然后接了送到萧鸢面前,见她拈笔落名儿,此事便算彻底了断。

沈岐山起身先走一步,张县令送他出堂再折返,出乎意料萧鸢仍候着,遂蹙眉正色问:“你还有何事?”见她欲靠近过来,连忙摆手:“别过来!别过来你就站原地说话,家有河东狮难惹!”这小孀妇通身的媚骨风流,招惹她如沈岐山者,都是吃过熊心豹子胆的。

萧鸢微怔,噗哧笑出声来,张县令瞪她一眼,坐回案前吃茶压惊。

萧鸢拿出包银子交庞师爷递上,一面儿抿唇说:“滽哥儿赴京赶考,我和小妹将一路相陪随去,茶馆已变卖,这里唯一放心不下是那出家为僧的爹爹,他原是书院的先生,除满腹的锦绣文章,其它并无擅长之处,是而兰若寺在他手里香火不旺,日渐破败,这里有五十两银子,还望张大人替我转交!”

张县令沉吟问:“你怎自个不给他?”

萧鸢回道:“昨到过兰若寺一趟,内里空空无人,想必爹爹已去云游四方,待他再回我恐已离开,张大人清正廉洁是个好官,银子托付给您,我放一百二十个心。”又添了句:“待至京城安顿下来,我自会让信差带音讯给大人您,麻烦转告爹爹,若他愿意可来寻我。”

张县令听得动容,默少顷叹道:“本官自不枉你的托付!但也奉劝萧娘子一句,那样的繁华喧闹都城,王孙贵胄京官儿遍行,个个位高权重、气势滔天,其中不乏欺压良善、劫男霸女之辈,你理应收形敛迹、低调言行,不可如在富春镇时这般”他想说个中庸的词却遍寻不着,也就罢了。

萧鸢晓他是一片好意,盈盈谢拜后,告辞走出衙门,却见沈岐山牵马立在阳光地里,似在等她的样子。

第伍伍章 酸梅汤惹他言酸

一货郎挑担沿街叫买:“酸梅的汤儿哟,又解渴,又带凉,又加玫瑰又加糖,又酸又甜的汤来一碗哎!”

萧鸢假装没看见沈岐山,只扬帕子招货郎:“这里来一碗。”

那货郎停下放担,揭开水桶盖,拿勺舀了满碗酸梅汤,萧鸢接过小口小口喝着,六月的黄梅天又热又湿又闷,喝这个很是舒坦。

“给我也一碗!”是沈岐山,他是将军,常年带兵打仗,说起话来嗓音粗厚,总带有发号施令的意味。

货郎不敢怠慢,也舀了满碗递上,他尝了一口,皱紧浓眉:“太甜!”指着另个桶问,里头是甚麽?

货郎道:“是菉豆汤。”沈岐山把碗往架上一搁:“另盛碗菉豆汤吃。”

萧鸢碗里汤见底,有些意犹未尽,见沈岐山只顾吃菉豆汤,那碗酸梅汤不管不问显见不想要了。

她瞧不过眼,稍顷问:“沈大人酸梅汤不喝麽?”

沈岐山懒得答,只淡淡颌首,萧鸢便端起那碗汤倒进自己碗里,一面儿说:“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们苦日子过惯,最见不得你这种花钱买了又扔的。”

沈岐山肃起面容,眼神阴鸷,前世里他用金汤玉露养着她,她却各种轻贱,如今却和他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听着简直可笑极了。

萧鸢拿调羹划搅,再喝一口,咂吧会嘴唇儿,瞪起水目看向货郎:“喛,你这看人下菜碟的奸商,我那碗清汤寡水酸涩,这碗怎浓稠稠甜蜜蜜的,你说个理由来听,否则我见谁都说一遍,让你在富春镇做不得营生挣不着钱。”

货郎见遇着个泼辣的主,心底直发虚,连忙又捞底稠盛一碗奉上,堆起笑脸表歉:“一时手抖而致,那碗不收娘子的钱就是。”

萧鸢哼了声见好就收,沈岐山瞟那酸梅汤色浓,染得她嘴唇紫紫红红,挺可笑的样子,忍不住噙起了嘴角。

“你笑甚麽?”萧鸢翻他一个白眼,语气凶狠,无债一身轻,这种感觉没来由的爽快。

“你看我做甚麽?”沈岐山喝口菉豆汤,喉节微滚。

“谁看你了?”

“没看我”沈岐山顿了顿:“你怎知我在笑!”

萧鸢有些哑然,索性背过身去,各自默然喝完汤后,沈岐山看她抹嘴抬步要走,开口沉声问:“你今在衙门当着张县令的面,说我调戏你,可知后果?”

后果?!萧鸢偏头看他:“能有甚麽后果?”

沈岐山接着说:“我是何等的身份,朝中二品威振大将军,耗三年时平夷乱,才刚搬师回朝,就被个孀妇指认犯下调戏之举,若被言官知晓,必定谏诤封驳要治我的罪,轻者杖责,重者宫刑,你说我该怎样自处?”

萧鸢看他半晌,忽而噗嗤笑出声来。

还重者宫刑呢,前世里她每逢夜里、被他折腾的要死要活时,咬着牙就恨不得给他上宫刑

她忽然脸红了红,拿帕子擦拭额上的薄汗,想想道:“沈大人多虑了,张县令的为人我心如明镜,是个不爱多生事的,你大可不必担心这个。若当真日后因这生起祸端,我替您作证便是。”

沈岐山笑了笑,意味深长。

第伍陆章 离别席听娼叹离

整理箱笼囊箧是最累人的活,待萧鸢准备就绪,流光已弹指至临行前日。

一大早太阳出来,她挎个竹篮牵着蓉姐儿往菜市走,今请了娼姐吴秀宝、卖草绒花的江玉振还有李妈吃离别席。

都认得她,一应的吆喝:“水捆的菠菜一大簇四钱!萧娘子买喛!”

“三钱的羊角葱,只卖你萧娘子两钱!”

“大田的螺蛳,红尖椒爆一爆,唆口汁又鲜又辣哎,萧娘子要一捧?”

“现捞的青虾黄花鱼哩,蹦的蹦,游的游,送小葱来!”

萧鸢割了两斤肉,买了鸡鸭,称一尾鱼、一捧螺蛳和些菜蔬,看蓉姐儿乖巧的替她拎鱼,一摸额头皆是热汗,有卖鸡豆凉粉的,要了碗淋浇上香醋麻油萝卜丝烂蒜,躲到树荫底喂她一口一口吃,忽有马蹄哒哒声纷繁杂踏,忍不得朝官道望去,却是十数将兵骑马驰骋而来,沈岐山率先在前,晴天的风如一卷热浪钻进他的青衣里去,从后背到前胸,再至胳臂,不停地奔流涌动。

“沈将军这是要往哪里去?”有个打铁的汉子扬高声喊。

沈岐山没答话,副将顾佐倒呼喝一嗓子:“回京去喽!”

三言两语间已远得模糊了身影,只有扬起的尘灰迷迷离离寻不回归处。

“萧娘子!”有人唤她,萧鸢寻声望去,是沈宅的冯管事,提着一挂熏肠子悠哉路过,她便取笑道:“沈大人走了,你可落得自在!”

冯管事鼻里吭哧两声:“赵姨娘还要住些时日。”

萧鸢有些奇怪:“沈大人怎不带她一起回京呢?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可说不是?赵姨娘昨晚哭了一整宿没睡,一早又去求,可怜巴巴的,三爷硬是铁石心肠没允肯。”冯管事咂咂嘴,恰见不远有个乡里人挑着一担茴香菜在叫卖,晚间想吃茴香肉馅的包子,话不多说,扬招着手往对面去。萧鸢继续喂蓉姐儿吃凉粉,记得前世里沈岐山纳了不下四房娇妾,唯赵姨娘一直是得宠的,后还给他生了女儿。

管他呢,干她又何事!萧鸢撇撇嘴角,他走他的阳光道,她过她的独木桥,这辈子就一别两宽、各自安好罢。

待黄昏日暮,吴秀宝摇摇晃晃先到,嘴里不停歇叨念:“这鸨儿娘就是秋天的蚊子又老又奸,不肯放我出来要替她迎宾接客,我说萧娘子这一别不知驴年马月再见,就是死我也要来这一趟。你怎说卖茶馆就卖茶馆,说要离开就离开,你不挂记我一走了之,我却对你满腹的伤心肠。”说着抽出手帕擦拭眼泪。

萧鸢听得也是鼻子发酸,勉力笑道:“等滽哥儿考取功名入仕做官后,我还会回来呢!”前世此别后,她和吴秀宝再没见过面。

“竟哄骗我。”吴秀宝也不信:“京城繁华热闹,哪里是富春镇能比拟,我若是去呀决计不回。”

正说着抬眼见萧滽从外面迈进槛来,穿一身宝蓝直裰,白面书生,眉眼俊俏风流更胜往昔,不由怔忡道:“你这阿弟虽说还是旧皮囊,怎总觉换了个人似的!”

第伍柒章 滽哥儿洁身自重

萧滽进门就见长姐和吴秀宝看着他,神情复杂,摸把自己的脸儿自大道:“没见过如此临风玉树的少年郎?”

萧鸢笑着往灶房走,吴秀宝见他朝桌前去,拈起黄澄澄的煎鸡蛋卷往嘴里送,遂走近挨他身边坐,眼里秋波一横:“滽哥儿你说,离了会想我麽?”

萧滽点头:“宝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日后但得银钱丰足,定来为你赎身!”

他神情不像调笑作戏,吴秀宝心底一暖,轻声说:“有你这句话我就已高兴。”把手搭到他腿上:“早让你来怡春院寻我,不要银钱,怎就不来?”

萧滽背脊倏得僵直,隔着锦裤,能感觉到那五根似葱管的指骨暗藏热度,鲜嫩蛋卷无了味道,大腿莫名地颤抖。

吴秀宝显然有所察觉,低低笑语:“怕羞甚麽保准让你成为胭脂堆里行走的萧霸王。”

萧霸王他爱听!初时对这单薄身骨,他不抱太大希望,只要腿间有一吊就行,总比他以前没有好。

后来发现竟远超乎他的想像

他现在无比珍惜这副身骨,侧首打量吴秀宝的容貌,想想算罢,把她的手挪开,笑了笑:“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你明儿就走了还从长计议?”吴秀宝咬牙问:“我好歹是怡春院头牌你说,可是嫌弃我?”

“不曾嫌弃你。”萧滽挺真诚地,一指满桌的菜色:“这雪庵菜菉豆芽不错,松鼠鱼也喜欢,炖鸡煨肥鸭子更不必说。”

他直接上手,拈颗汤水滴嗒的螺蛳嘬嘴吸,再问:“你说我为啥专挑这螺蛳吃?”

“为啥?”吴秀宝愣愣的,只觉和秀才说个话,实在是累。

萧滽大笑:“因为合胃口啊!”

吴秀宝听懂了,不甘道:“你说怎样的才合你胃口?”

怎样的?萧滽凤眸一挑,灶房里那抹婀娜曲伏的身姿,和这螺蛳滋味般又香又辣。

唉长姐!他叹息一声,无限惆怅。

吴秀宝看着就来气,小脚一跨坐上他膝盖,一把搂住颈子,凑近耳边笑:“滽哥儿我跟你说”

稍顷萧滽面庞浮起暗红:“不可不可!”

没会儿高声直唤:“阿姐,阿姐快点来!”接着“不可不可”只是挣扎。

蓉姐儿抱着狸花猫的脖子看呆了。

萧鸢拎着菜刀跑过来,咬起嘴唇道:“吴秀宝,放开我阿弟!”

吴秀宝只得慢腾腾复回原位儿,一面笑:“逗他玩呢。”

萧滽站起身蹭蹭往楼上走,萧鸢待没影儿又道:“他才多大,你闹他!”

吴秀宝抬手捊鬓角,嗤嗤地笑:“他才多大?他大着呢!”

萧鸢睁看她会儿,噗哧也笑了,仍旧回灶房里继续滚油炸茄饼,蓉姐儿走到桌前舔嘴唇,要吃煎鸡蛋卷。

吴秀宝挟块才喂她嘴里,江玉振和李妈也前后脚到。

萧滽从楼上洗把脸下来,神色恢复如常,菜全部上桌,萧鸢抱来最后一坛舍得酒,给众斟满碗儿,共同饮下。

虽是离情不舍,却也都懂天下无有不散筵席,说说笑笑间,一顿饭罢,月已挂梢头。

第伍捌章 萧娘子临行准备

淡青色蠓虫成团往烛火扑去,滋滋地像在炸花子,萧滽套上灯罩,拿把扇子晃着。

萧鸢正查看箱笼囊箧,背上起了风,回首见是滽哥儿在打扇,笑着把汗湿的刘海捊到两鬓,问:“怎还不去睡?明儿可要早起!”

萧滽想想说:“昨日在街市遇柳孟梅,与他说了会话。”

“说甚麽了?”萧鸢拿起蓉姐儿一件桃红衫子坐回灯下缝补,萧滽朝桌面用力扇,一面回道:“柳孟梅也要赴京赶考,若我们愿意可与他同行,彼此能有个照应!”

萧鸢摇头道:“此趟盘让富贵茶馆只得一百五十银,还沈大人六十两,给爹爹留五十两,剩余并平日积攒下至多六十两,是以吃住用度需得精打细算才行。那柳少爷家中富足出手阔绰,人也仗义,被他看到我们紧巴巴的势必要帮忙,到底非亲非故,我不要平白占他便宜,也不要失了自尊,还是各行其路最宜。”又添了一句:“且他有龙阳好,我也惧你被他带坏了!”

萧滽先还颌首,听到最后差点跳起来:“长姐勿要胡思乱想,我是要明媒正娶生足五双儿女的。”

他以前断子绝孙,如今身有长物,定要一圆放眼乌压压满是儿女的夙愿。

“五双儿女?!”萧鸢惊睁的看他不似玩笑,噗嗤笑出声来:“你以为是下猪崽呀!”

忽听蓉姐儿在帐子里,哭叽叽地叫哥哥喊姐姐,萧鸢手未停只朝他呶嘴儿,萧滽还待要说只得站起往床前走,稍过片刻道:“有蚊子。”

劈劈啪啪一片打蚊子声。

萧鸢补好衣裳装进箱笼里,再看萧滽和蓉姐儿已熟睡,她捻熄了灯,自在靠窗的矮榻躺了,晕黄的月光洒落在一截白晳胳臂上,泛起透明的青色。

她翻来覆去,沁凉的竹席也被黏得一团热,谁家有人夜归,几声狗叫低呜,再是门闩抽出又插拢声,隔条街有条暗巷,有几户靠卖娼为生,也会弹琵琶唱曲,隐隐约约漏一两句过来,却是听得不太清,终有一缕夜风,窸窸窣窣透过窗缝吹进来,她不知甚麽时候睡着了,忽听得一声铿锵鸡鸣,又闹醒过来,天看着还是乌蒙,却已听见叫卖糖年糕的声,那小贩总是戊时出来做生意,雷打不动。

萧滽趿鞋下地,已见桌上一大碗糯白甜粥正在散热,长姐坐在铜花大镜前梳头,到底是妇人远行忌花枝招展,她穿件白底浅花杭绸衣裙,乌油髻只插根莲花簪子,素着小脸脂粉未施,清清淡淡,妩媚之态却更胜往日。

俗语说“若要俏,三分孝。”倒甚是有些道理。

“哥哥抱!”蓉姐儿瘪瘪小嘴,朝他张开胳膊,一脸娇憨天真,跟个玉人儿似的。

“阿姐抱哩!”萧鸢笑着俯身将她抱起,抽出帕子擦拭两汪眼泪,蓉姐儿搂紧她的颈子。

萧滽看着眼前景致,虽十分的赏心悦目,却也有种很不祥的预感,带着这样一对姐妹前行,委实任重而道远啊!

第伍玖章 河神庙庙小人多

六月黄梅,天地间缠缠绵绵皆是雨气,萧鸢怀抱睡熟的蓉姐儿,听着滴答滴答打篷声,掀起帘缝朝外望,入目一片荒芜冷清。

马车忽得一阵颠簸停将下来,正看书的萧滽披上蓑衣,拿起大箬笠出去,稍过片刻复转回来:“前面有道桥被水淹了,好在桥对面就是沧浪镇,天边泛青,雨也渐小,等个把时辰水沉下便可过去。”

车夫李二凑近说:“离此地不远有个河神庙可暂时歇息。”

萧滽颌首,萧鸢亦无异议,李二驾车很快到了河神庙。

蓉姐儿已醒转,萧鸢牵她下了马车,顿时怔了怔,这河神庙十分残败,门前两柱朱漆斑驳,隐约能看清副对联子,东书“应亿众心想事成”,西题“祈普天风调雨顺”。迈进槛抬头见前踞坐河神,身畔还有两小神,叫不出名字,皆金身剥落,面目全非,显然荒废许久。

靠墙边烧起火堆,围坐六个男女,中间个妇人闻声望来,笑着招了招手:“一身湿气侵体易病,快过来烘烘身子。”

其他人推推挤挤让出三个位来,萧滽作揖道谢。

萧鸢一面替蓉姐儿擦拭发上的雨水,一面暗瞟过那六人,其中两个是货郎,身边各搁着挑担,一个卖杂果挑儿,仅剩一捧糖炒杏干,一槅蜜枣、一槅五香炒豆,还有一屉各种杂色糖果;一个卖绫绢花挑儿,层层方匣散乱摆着无颜六色钿花,另还有蝴蝶蜜蜂小虫大小式样,很是栩栩如生。他两人相识,嘀咕轻声说着话儿,却也有三五句冒溜至别人耳里,无非你生意好我少赚了之类。傍他俩侧坐着个郎中,用力拧袍摆沾湿的雨水;他旁边是卤食店的伙计,一身酱香味儿,做青衣束裤打扮,边翻看帐册边滴溜溜拨算盘,应代掌柜的才收账回来。再就是那妇人,嗑着瓜子儿,穿戴打扮非出挑,萧鸢还是能猜出是个娼姐,一股子风尘气难遮掩。挨妇人坐着个老妪,银发苍苍,眼皮低垂,沟壑满面。

蓉姐儿盯着杂果挑儿,馋得直咽口水,萧滽笑问她想吃甚麽,又朝货郎问:“糖炒杏干怎麽卖?”

“三大钱一两。”

萧鸢从袖笼里取出钱:“称半两就好!酸甜味吃多坏牙齿。”

货郎坐着不动,只微笑撺掇:“这一捧有一两多,何不全都买去,你总不吃亏。”

未待萧鸢开口,萧滽先道:“就称半两即可。”

见贷郎哼哼唧唧还在说,他皱起眉宇沉下声:“没见过你这样的,摆着买卖不做只顾歪缠。”

拨算盘的伙计抬头看货郎,那货郎站起走到挑担跟前,拿出银秤开始称斤两。

妇人把瓜子壳掷进火堆里,空出的右手划个弧,忽然抽掉伙计算盘,一手握着,一手轻巧拨珠子,一面笑问:“这个真能算清帐麽?”

伙计转头一把将算盘夺过去,不耐烦道:“算不算得清都无关你事。”

“这麽凶作甚?”妇人拍拍心口,依旧笑嘻嘻地。

货郎已称好杏干,铲进纸袋,拿来递给萧滽,萧滽接过,面庞掠过一抹惊疑之色,又很快地恢复了平静。

第陆零章 娼妇述五年沉案

蓉姐儿偎在萧鸢怀里,吃得津津有味,老妪看着她叹道:“我那闺女也爱吃糖炒杏干。”

妇人忽而神秘地笑了:“我也晓得个爱吃糖炒杏干的,它却不是人。”

郎中索性脱掉袍子撑在火前烤,饶有兴趣问:“不是人是甚麽?”

“你一定是外乡人。”妇人语气笃定:“凡是沧浪镇的无人不知晓!货郎小哥知晓,店家小哥你也知晓?”

两货郎点头,店伙计冷哼一声:“我哪里知晓,来沧浪镇为收帐罢了。”

她的目光瞟向萧鸢三人。

“我们从富春镇来,要往京城去。”萧滽轻笑:“庙内头顶三尺有神明,无惧魑魅魍魉,这位姐姐莫卖关子,不妨详细一说。”

妇人撩撩发鬓,念声阿弥陀佛。

沧浪镇有个沧浪府,原是礼部尚书魏元祯的老宅,后他犯了事满门抄斩,这宅子被收归官用。

蹊跷的很,有卖夜宵的小贩或打更的夜半经过,隔墙时常闻哭声,胆子大的爬上墙头,竟见西楼窗里点着黄灯一盏,有女子做梳头状。

镇民都说那是陈阿巧的冤魂。

衙门白日里遣杂吏进宅查看,未曾发现甚麽。

不过往昔赴离调任的官吏,临时会借宿那里几日,后却无人再去,日久便荒废了。

你问陈阿巧是谁,就要说到五年前,镇上来了一对外乡逃荒的母女,那女孩儿才及笄,生得是花容月貌体态婀娜,名唤陈阿巧。

住街南的王婆子见她俩无依无靠,也是起善意,拨了间房给她们宿住。

母亲俩平日里接些缝补活儿维持过活,王婆子有个儿子名唤王强,终日担个杂果挑儿走街窜巷,高喝叫卖。有时剩下些未卖完的糖炒杏干,王婆子就拿去给陈阿巧母女吃,她也有自己的孬心,王强二十岁因老实讷言,家境不尽人意,一直尚未娶妻,而这陈阿巧无疑是自己撞进门的媳妇儿。

王婆子捺不住,趁时机儿捅开这道天窗,哪想那陈阿巧只是不肯。

彼此同一屋檐下,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为免尴尬,陈阿巧便四处走动看房,想要搬出去。

可有一日,她出去后就再没有回来。

镇民众说纷纭,有说见陈阿巧那日和个年轻人一道走了,有说陈阿巧不堪王婆子逼迫跳了河,还有说王强也脱不了嫌。

陈阿巧的母亲报了官,衙吏全体出动在沧浪镇及周围搜了四天四夜未果。

有个衙吏道,唯有沧浪府还没搜过,仗着人多便一齐开了宅门往里走。

哪想那陈阿巧就在里面。

郎中忍不住插话问:“她怎会在沧浪府?她在那做甚麽?”

“能做甚麽?”妇人淡道:“她死在了里面,手足被绑在椅上,肚腹掏空,血流了一地。”

萧鸢听得心惊胆颤,捂住蓉姐儿的耳朵,蓉姐儿以为阿姐和她玩,头扭来扭去咯咯地笑,倒更觉有些瘆人。

“无稽之谈!”店伙计拨楞算盘珠子:“都是假的。”

“你怎知是假的呢?”妇人笑了笑:“这可是验尸的仵作亲口所述,哪里会假?”

她又继续道,衙吏发现地上滚了几颗糖炒杏干,将王强捕去狱中屈打成招,并于秋后问斩,王婆子喊冤不成便上了吊。

“陈阿巧的娘亲呢?”萧滽蹙眉问。

那妇人摇头道:“不知所踪!”

第陆壹章 庙堂内人心似鬼

“这样的陈年旧案,还提它作甚?”店伙计看向扇门,阴沉的天气,似乎雨停了。

妇人笑道:“你看来不知,两江督察韩大人因王强母子入梦喊冤,要重理此案,更玄的,自那以后沧浪府接连数日、半夜里灯亮闻女子哭声。”

“不足为奇。”萧滽淡笑:“今年天生荧惑守心之兆,日间残贼、疾、丧、饥、兵勃乱,夜间百鬼横行,身犯罪孽心有不轨者势必报应不浅。”

一众闻听色变,店伙计不似先前从容,面庞泛起青白,眼神犹疑不定,无意识地噼噼叭叭拨动算盘珠子,妇人斜眼睨他,抿嘴道:“店家小哥这帐是算不清了。”

“你这无知娼妇,胡说八道甚麽!”那店伙计满脸戾气,扯嗓子厉喝。

“平生不做亏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门。”妇人也不着恼,只是笑:“你急眉赤眼的可是在怕甚麽。”

店伙计胸膛起伏怒瞪她,将帐薄算盘扔进随身携的布袋的,拎着站起要走,还未迈出两三步,敞开的庙呯呯两声,由外朝里紧阖。

河神案前一盏琉璃海灯倏得灭了。

只有堆火还在簇燃,店伙计回转身看着众人的脸被映成金色,像一尊尊神像。

“你们”惊骇地退后两步,还不及说话,就听得“啪嗒”一声,骨碌碌滚啊滚,滚到他的脚边“叩叩叩”颠晃摆动两下辄止。

“是甚麽?”郎中率先发问。

妇人猜测:“像是圆珠子之类的东西。”

又有一颗滴溜溜地滚到萧鸢身侧,她捡起见妇人凑来,索性给她,朝河神像盯去,暗影朦胧辨不分明。

再看蓉姐儿,只顾扯着糖炒杏干玩,弄得手指黏乎乎的。

妇人拈着靠近火光看,忽而叫道:“呀,这不是店家小哥的算盘珠子麽?”

萧滽语带戏谑:“寻仇的冤魂来了!”

“你们,你们到底是谁?你们要对我做甚麽”店伙计嘶哑大吼,面目狰狞而可怕。

他的话洇没在噼噼啪啪声里,无数的珠子从神案底滚出来,黑黢黢直朝他身前溜去,一个女子的嗓音不晓从哪里冒出来:“又见面了啊,你!”

“你是谁?”店伙计脚步踉跄地退至墙壁,再无可退。

那女子悠悠长长地叹息:“陈阿巧啊!你竟忘了。”

“我不想你死,是你逼的,逼的我杀了你。”店伙计瞪着那面目模糊的河神像,语无伦次,神魂失常。

两个郎中迅速跳起来,其中一人从挑担里随手取出铁链,绕上他的脖颈,另一人大声喝斥:“罪犯朱昆与五年前残害陈阿巧,现承认恶行,当即抓捕归案。”

却原来是衙门两个捕吏,推推搡搡、骂骂咧咧朝外走,庙门已大开,另两个捕吏等着接应。

郎中披衣揣着药箱紧随而出。

老妪开始低低地笑,又似痛哭起来,像刀片在刮着喉咙。

妇人泪雨纷纷,用银红帕子覆住脸面啜泣。

萧鸢抱着蓉姐儿先上马车,雨停风住,天边稀罕的染满晚霞,有人在传前面的桥可以过了。

第陆贰章 世事艰难真相白

过半晌,萧滽旋风般进了马车,噙起笑容直颌首:“原来如此!”

“甚麽如此?”萧鸢瞟他一眼:“在庙里就属于你话多,把魑魅魍魉都招引现形。”

“阿姐看不出麽?”萧滽叹道:“滚算盘珠子还有陈阿巧说话声这种小伎俩,一早就备好的。我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萧鸢问:“你从开始就对那两假货郎生疑了罢?”

“扮得十分不像。”萧滽撇起唇角:“这种薄利小贩,有人能照顾生意自殷勤不迭,哪有推托个没完的份,我猜他是不会算秤,怕被店伙计瞧出破绽,果然如此。”捏捏蓉姐儿的粉腮:“妹妹有口福。”蓉姐姐咯咯地笑起来:“哥哥,哥哥!”伸开手臂往他身上扑。

萧滽抱过来坐腿上。

马车摇摇晃晃前行,萧鸢掀起帘,恰望见老妪被妇人搀着走出河神庙,她自言自语:“那老婆子是陈阿巧的娘亲罢?妇人呢?”

“一个路见不平的娼妇?衙门的眼线?陈阿巧的相熟?或是冤死王强的相好!”

萧鸢收回视线瞪他,亏他还真敢想,摇摇头道:“我还是搞不懂算盘珠子的作为!”

萧滽不答反问:“长姐可知陈阿巧死时为何会被肚腹掏空?”

见她摇头遂继续道:“陈阿巧拒绝王婆子提亲后,自知此处再不可长住,四处寻房要搬出去,或许有那麽一日,这名朱昆的店伙计,如往常般走在替掌柜收账的路上,恰在沧浪府外与陈阿巧相遇,或许往来无人烟,或许见色起歹意,他总是将人劫进府内要行不轨之事,想来陈阿巧也是烈性女子,撕打缠斗总免不了,不经意便把算盘跌摔在地,珠子滚落一地,朱昆总还是得了逞,收拾残局时,发觉少一颗算盘珠子,那可是他的罪证,遍寻无果,他看向陈阿巧”

“他不会以为是被陈阿巧咽进肚里罢?”萧鸢恍然了悟,喉间顿时有些作呕。

“他狗急跳墙总是这样做了。”萧滽语气淡淡:“苍天在上冥冥自有定数,他没找到的珠子却被那老妪得到。”

萧鸢想想又疑惑:“她既然得了珠子,为何隔五年才来申冤?”

“王强遭屈打成招处以极刑,可见当时官吏的暴戾无能。”萧滽道:“她是定要抓住凶犯为陈阿巧报仇的,一直耐性再等时机。”

萧鸢不再问了,忆着那老妪银霜满头沟壑覆面,虽终于得偿所愿,但心底却说不出的荒凉滋味。

马车一路过桥到达沧浪镇。

两衙吏等在镇口过来拱手作揖,萧滽下车见礼,稍后片刻复转来笑说:“那韩督察倒是个人物,因协助勘破陈阿巧案得力,在客栈替我们定好食宿以示谢意。”

“竟还有这等好事?!”萧鸢满脸惊喜,有些不敢置信,拍拍萧滽肩膀,笑盈盈地:“还是阿弟最有能耐!”

“那自然!”萧滽把长姐的手握住。

这边和乐一团不表,穿过三条街两座桥的县衙门前,沈岐山同韩督察简话别过,身手利落地跨上高头大马,带领十几骑迎着红霞暮阳绝尘疾奔、直往扬州方向而去。

正是:螳螂定是遭黄雀,黄雀须防挟弹人。

第陆叁章 小娇女爱扮钟馗

至永福客栈果然皆安排妥当,用过晚饭已是圆月挂梢,萧鸢要重新雇马车往扬州去,荷包揣够十两银子笼于袖里,和萧滽蓉姐儿一道出了门。

因是六七月渐入暑热,巷陌路口,桥门市井除货郎商贩外,便是摇蒲扇乘风凉的百姓。

没走多远,遇见卖各种玩艺的货郎,一排溜儿,围簇的皆是淘气的孩子、和被生拉硬拽而来满脸不情愿的大人。

“这有甚麽好玩的?我保管你玩两下就不要了。”大人捂紧钱袋,话里带着鄙薄的神气。

货郎却盯着他的钱袋:“爷哩不怪哄孩子,这万花筒你凑只眼来瞧瞧,就一眼,保管你也喜欢。”

凑近看了会儿,再瞟孩子眼泪汪汪的。

“讨债的,买了这个回去多写两篇字,你肯不肯?”定是肯的,窸窸窣窣掏个铜板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阿姐,我要这个。”蓉姐儿指着个鬼脸面具,蓬发虬髯,面目可怖,俨然是地府里的判官钟馗。

货郎看她粉滴滴的,摘个美人面具给她:“这个好。”

蓉姐儿摇头,抓紧萧鸢一只袖管,却可怜巴巴地看哥哥。

“买!”萧滽有些零碎钱,自掏了买来替蓉姐儿罩在脸上。

蓉姐儿高兴的很,一个蹦蹦跳跳的小钟馗,惹得来往行人注目,指着发笑。

萧鸢看有卖满糖的驴打滚,南面富足,许多北边的到这里做生意,从吃食就能窥到端倪。

把蒸熟的黄米面,擀成大张,覆满细沙,再卷成条,竹筛缝里浮洒干豆面,用刀一切一切。

萧鸢买了三块,一人一块尝尝味道,蓉姐儿为吃糕把面具底一掀一掀,钟馗嘴角沾上黄燥干面,莫名的喜庆。

恰路过沧浪府,萧滽想入内看看,蓉姐儿也要跟去,萧鸢瞧见路边一人一携一猴一羊一狗在卖艺,便在外面等他们。

萧滽推推门便开了,拉着蓉姐儿往里走,没甚麽人,周围杂草从生直到腰际,月光照得树影憧憧,花枝颤颤,一缕夜风过,鸦嘎虫鸣,竟觉凉意森森。

穿过柳叶式洞门,是个四方小院,陈阿巧命丧在正房、即在眼前。

蓉姐儿不肯进去,萧滽把自己的驴打滚给她吃,吩咐坐在踏垛上不许乱跑。

月光直直射进窗牖,无需火烛,已是十分亮堂,扫视一圈,只有床桌椅,表面积着厚尘灰,再无其它可看。

他瞟瞟那捆绑陈阿巧的椅子,还按原样搁在地央,四条腿被块块黑斑啃烂成洞。

那黑斑想必是陈阿巧溅的血。

他抚抚衣袍觉得无趣,辄身离开,走至槛前才挑帘,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细笑,阴恻恻的。

萧滽脚步微顿,下意识想回首看个究竟,恍惚觉得颈间似被轻吹了口气,汗毛竖起,不寒而栗。

索性头也不回迈出房间,看见蓉姐儿还乖乖坐在那里吃糕,心底松落下来。

恰此时忽见过来个仗剑少年,青衫束裤,足踏陈桥鞋,乌发用银簪绾起,剑眉锐眼,鼻高唇薄,下颌棱角分明,看去十分英气。

他似乎也没想到这里会有人迹,把萧滽打量过,再看一眼小钟馗,蹙起眉宇。

第陆肆章 蓉姐儿命在旦夕

“你们是何人?在这里作甚?”那少年嗓音清厉,听着却老成。

蓉姐儿躲到萧滽身后,悄悄偷看,萧滽从容道:“听闻官府破了五年旧案,陈阿巧枉死于此间房里,不过是来瞧个热闹。”

“有些热闹瞧了会送命!”那少年言到即止,欲擦肩而过。

萧滽横手一拦,轻笑:“你说我,自个怎还往里去?”

“我与你不同。”少年倨傲地斜睨他一眼,把仗剑的手紧握。

萧滽收回胳臂,淡道:“那房里的确有些蹊跷,你且多保重!”

少年嗯了一声,不再留步,直往房里行,萧滽则抱起蓉姐儿,一面朝门外走,一面去揭她的面具:“戴着不闷麽?解下透透气。”

蓉姐儿摇头避着就是不肯摘,他俩嘀嘀咕咕才出沧浪府的槛儿,那少年已追上来,朝萧滽拱手作个揖:“谢你提醒!”

萧滽还礼,各自通报姓名,少年说:“我姓燕,名靛霞,是燕赤霞第六代徒孙。”再看向蓉姐儿问:“这是?”

“我家小妹,还未满五岁,淘气的很。”

燕靛霞忽觉腰间一沉,剑身在雕花套里呯呯乱撞,脸色顿变,急道:“有极凶大煞在此附近,我先走一步,有缘再见!”辄身匆匆没入人群里。

萧鸢这才走近笑问:“瞧你与个少年聊闲,可是逢着书院同窗?”

萧滽摇头只回:“在沧浪府里遇见,是个身怀异能的侠客。”

萧鸢见蓉姐儿倦懒地趴在他肩上,伸手接过来,却觉她浑身滚烫,连忙取下面具,额头覆着细密汗珠,面容苍白,双目紧阖。

萧滽吃惊道:“怎突然如此?”

萧鸢未多话,抱着往客栈走,幸得不远,入了宿房搁在榻上,从箱笼里掏出一包药来,先撅了根老参须塞进蓉姐儿嘴里,再将其余各样抓把丢进罐子里,让萧滽拿去厨房熬煎。

萧滽不敢怠慢,再回已端着一碗褐色苦汤。

蓉姐儿洗漱换了衣裳,小脸烧烫红通通的,萧鸢接过药汤看他一眼,有些奇怪地问:“你不避开麽?”

萧滽提把椅子至榻沿而坐:“以后不了。”

萧鸢默稍顷,没再吭声儿,取出把薄片短刀,拉高袖管在胳臂轻划一道,溢出的鲜血滴进药汤里,十数滴后她用棉巾绕缠伤口,再要端起药碗,却被萧滽接在手上,神情难辨,他说:“我来。”握调羹搅划药汤,待那血色溶得再不见,他才一口一口喂进蓉姐儿嘴里,原以为小妹会哭闹拒绝,却是乖乖地咽个干净。

他喉咙有些堵,说起也是历过大风大浪的掌印太监兼杀人如麻的东厂提督,没有甚麽能撼动他的铁石心肠。

他低声问:“蓉姐儿这病多久犯一次?每次都要以血伺她麽?”

“道不准,说犯就犯。”萧鸢往自己割伤处撒药粉,语气很淡定:“已许久没这样过了。”

“若不是吃血,她会死吗?”

过了会儿,萧鸢才低道:“会罢!”

蓉姐儿曾死过一次,她经人指点,在鬼门关生生把她拽了回来。

第陆伍章 为病妹姐弟离心

蓉姐儿翌日大好,萧鸢放下心,取了十两银子给萧滽,由他往集市雇马车欲下扬州。

萧滽去了半个时辰即回,还给她五两银子。

“怎这麽便宜?”萧鸢在剥白煮鸡蛋的壳。

萧滽摇着青阳扇儿踱步到窗前等风来,听得问淡道:“集市要价太贵,我寻着户人家有马车空闲,愿意送我们去扬州。”

“那敢情好。”萧鸢虽喜上眉梢,却也察出他兴致缺缺,不多言,只朝角落里专心看蚂蚁爬的蓉姐儿笑道:“来吃鸡蛋喽!”

蓉姐儿笑嘻嘻跑近接过鸡蛋,看长姐又拿了一颗在桌沿敲,想想凑到萧滽跟前,扯他衣袖:“哥哥给你吃。”

萧滽出神望着窗外一架荼蘼,已枯萎的不成样子。

“哥哥、哥哥。”蓉姐儿又拽他两下:“给你吃鸡蛋。”还是装聋不睬。

她便不再多缠,怏怏回到萧鸢的身边,瘪瘪嘴儿想哭又忍住:“以前那个哥哥回来了。”

萧鸢把她抱起,挪过搁温的白粥,里带了两枚炖烂的红皮大枣,拿调羹一勺一勺喂她吃,一面柔语安慰:“哥哥一早就用过饭,不用管他,你自己吃就好!”

蓉姐儿倒底小孩心性,吃着枣儿觉得鲜甜,被长姐逗哄几句,便咯咯笑起来。

萧滽过了半晌才懒散的坐至桌前,拿起一个素包子咬口,倭瓜粉丝馅的,抬首见萧鸢脸色沉肃。

他抿唇低说:“蓉姐儿会成为我们的负担,日后这病若是频发,阿姐能有多少血来伺她,长痛不如短痛”

“你想怎样呢?把她丢弃任其自生自灭吗?”萧鸢怒极反笑,心底泛起寒凉,前一世萧滽在大悲山脚下,把病弱的蓉姐儿弄丢了,她时至此刻前,都不惮以恶意去揣恻他是否有意为之。

这真是: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总保不怀毒。

默少顷,她冷冷道:“蓉姐儿是我们的血亲,为她做甚麽我都甘愿,你理当也该如此,但人各有心,心各有见,我亦不能把你强求,待至京城后,你若还嫌弃她,我自会带她另谋生路,你好自为之罢。”

萧滽倒未曾想她疾言厉色说出这番话来,他前世里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在宫中旁观皇子们明争暗斗,不知甚麽是血浓于水,早已经习惯凡事谋算必先权衡利弊得失,穿越附身于这个叫萧滽的少年郎,无端多了姐妹二人,他还在努力酝酿感情当中,你瞧就说了句大实话,这长姐便甩脸子要舍弃他。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孔夫子诚不吾欺。

萧滽撇嘴轻笑:“随长姐的意就是!”包子也不吃了,撩袍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外走:“箱笼囊箧已装马车,请长姐收拾安妥即刻起程。”

萧鸢也不理他,自顾吃完凉掉的早饭。看蓉姐儿跑来跑去满额的热汗,替她打了铜盆子水洗漱干净,这才拎起个包袱,牵着小妹下楼走出客栈。

蓉姐儿看到萧滽站在树荫下等候,松开长姐的手,乐颠颠跑到他面前:“哥哥,哥哥。”

萧滽望见萧鸢在和车夫说话,从袖里掏出一颗桂花糖,剥开喂进蓉姐儿的嘴里:“甜不甜?哥哥好不好?”

“甜,哥哥好!”蓉姐儿眼睛闪闪发亮。

萧滽低哼一声。

第陆陆章 扬州城瘦马可怜

有诗曰:

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尖易得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又有诗曰: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皆赞的是这天下最繁华之处扬州。其人烟阜盛,舟车密簇,万货聚集,乃南行北运江淮的要塞。

萧鸢等几乘马车进城门时天已全黑,但见桥门洞口、幽坊小巷热闹非凡,茶坊酒肆、青楼翠馆灯火通明,影影憧憧尽显繁喧浩瀚。二十四桥明月雪亮,照得丛丛芍药红绽,瘦西湖上,雕梁彩栋的画船来来往往,内里或盐商富贾呼朋引伴,或诗人才子尽享风流,傍着名倡优伎,笙歌不绝。

下桥便见一处客栈,挂匾书“同福”二字,显有空房,她们便下车住宿,一切安顿妥当,萧滽自没了身影,萧鸢问店伙计要了热水,和蓉姐儿洗漱干净祛除汗气。再用残水把脏衣裳抹皂胰搓了晾在窗扇间,才见蓉姐儿乖乖坐在凳子上咂吧手指,晓得她是很饿了。

客栈一层卖各种肉菜饭面,三三两两坐了大半桌,萧鸢看着柜台前各种写有菜名的木牌儿,要了一碗虾籽馄饨、一笼三丁包子。

再寻靠窗的位坐了,伙计送来一壶绿杨春及盏碗筷勺,又拿来一碟酱菜,有乳瓜、嫩姜、芥头,切得细细条条,挟筷尝了尝,又甜又咸。

窗外门前有娼妇站关,不允进来,就在那篷篷篷敲窗棂和门板儿:“老爷公子呀,枕边恩爱风中露,梦里鸳鸯水上萍,要做露头夫妻麽?”嗓音娇滴滴的,含戏腔儿,还很年轻,浓妆艳抹着。

“曾是瘦马麽?”有个胖头老爷嗞着小酒,斜眼睃个穿杏黄裳的娼妇,很是苗条,脸儿秀净,腰儿细细,缠得俏足一点点,她也伶俐,把手里红绡帕子扔到那老爷身上,再走门借故进来,凑近笑嘻嘻道:“是呢,原是配给盐商赵官人做妾的,被正房奶奶赶出来,无处可去,只得在这里站关。”

那胖头老爷起了兴致,站起身带她上楼去。

萧鸢暗忖早闻扬州瘦马多,却是这副模样,瘦瘦楚楚,看着倒别有一番可怜的风流态度。

伙计端来虾籽馄饨,汤色鲜红油亮,馄饨个大皮薄馅多,满若鹅肥,萧鸢用勺子掐开皮子,分成块喂蓉姐儿。

蓉姐儿一口一口吃得摇头晃脑,又上了三丁包子,萧鸢戳破皮散热气,凉了喂她吃过两个饱肚后,自己把剩下的吃个干净。

店里已没几个食客,都去风月处找乐子,有两三没人要的娼妓在和伙计歪缠,不肯走,嘻皮笑脸讨点心吃,没主顾赚不得银钱,回去受饿挨笞免不了。

蓉姐儿揉起眼睛犯困,萧鸢抱她回房,见邻壁萧滽的房门紧紧阖着,一直未曾回来。

屋里有些闷热,她躲在帐里给蓉姐儿打扇,朦胧间觉得有蚊子嗡嗡叫,执起灯烛找寻半天,在边角烧了两只。

走道里有脚足响动,她顿住身子凝神细听,是店伙计在拍邻房的门:“喛,爷你要的热水哩!”

萧滽不晓甚麽时候回来了。

第陆柒章 仙鹤寺萧滽失妹

翌日早,萧鸢三人去瓜洲渡口买船票,打点一直往京城去,问遍了官船两日后可到徐州,虽有私船可包,一则价钱昂贵,二则多凶险。

考虑半晌,还是买了船票先到徐州后再做打算,路过南门街恰见有处惠民药局,蓉姐儿所吃几味药要用尽,萧鸢打算去买,前首排队等药的有数十人,萧滽不耐烦,索性带着蓉姐儿去对面的仙鹤寺走走。

寺门翘角牌楼似鹤首高昂,跨进达大殿如鹤颈,前有两眼水井称鹤目,大殿为鹤身,南北两侧半亭似鹤翼,左右两侧古柏各一株,谓曰鹤足,殿后竹林丛生形如鹤尾。并不大,很快便绕个来回复至大殿。今儿是十五,烧香的善男信女委实不少,青烟袅袅混着杏黄袍僧人在殿内敲木鱼唱经的声音,被一阵热风吹散又聚拢来。

蓉姐儿走得气喘吁吁,坐在旧红扇门下的石凳歇息,萧滽早饭一连吃了三只裂口漏油大肉包子,肚里此时叽哩咕噜作响,伴着隐隐作痛,先还能抑着,渐渐再不能忍。

他额上沁出冷汗,朝蓉姐儿低道:“哥哥如厕去,你在这里等,哪里也不许乱跑!”

蓉姐儿乖乖地点头:“哥哥快些回来。”

萧滽还是不放心,恰见侧边有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子在用红纸叠莲花,便托她带为照看,那老婆子笑嘻嘻地答应了。

萧滽走五六步远,心莫名地突突直跳,下意识地回头,蓉姐儿傍老婆子身边坐着,朝他挥挥小胳膊,晃着手里一片红纸。

他笑了笑,直奔溷厕而去。

待再出来正值晌午,赤日当空,晒得青石板径白苍苍的,众香客多聚集在门廊或树荫下歇息。

萧滽觑眼溜扫一圈不见蓉姐儿,揉目走近细看,确实不见,连那老婆子也没了。

他问两个香客:“原坐在这里的两人去哪了?一个穿嫩黄绣花衫裙的五六岁女孩儿,一个五十多岁老婆子,穿水田衣、褐布裙子,勒青包头,挎着一褡裢纸折红莲花!”

那两香客迷茫地摇头:“来坐时这里已无人!”倒是不远处有个老头儿道:“她们早走哩,老婆子说带孙女儿家去。”

萧滽只觉那木鱼声、梵音声、说笑声、甚撞钟声,被辣辣的夏风缠绕一起从耳边滚滚而过,他闭闭眼睛再睁开,不再停留,疾步朝大殿里去,边走边放眼四观。

忽而拽过个穿黄衫的女孩儿,看面不是,再拦住个着水田衣的老婆子,却也不是。

他来来回回在太阳地里走了两遍,浅蓝锦绸直裰被汗水洇透成深青色,他抬袖抹额,开始朝寺门外走。

萧鸢买了两碗冰镇的沙糖菉豆等在仙鹤寺匾下,左等右等菉豆汤都热了还不见人影,正自焦急,忽在人群里看到萧滽的身影。

她连忙迎上前笑道:“怎这麽晚才出来?”朝他身后看:“蓉姐儿呢?买了你最爱吃的沙糖菉豆。”

没看到蓉姐儿,也没听到滽哥儿答话。

她慢慢看向萧滽,他鬓角滴着汗滴,颧骨浮起晒红,眼眸也定定看着她,神情平静,喜怒难辨。

“蓉姐儿呢?”她变了脸色,一字一顿。

萧滽舔舔干燥的唇角,旁边古树似有一千只蝉在嘶鸣,都不及长姐的喝问直叩人心。

他道:“蓉姐儿不见了。”

两碗沙糖菉豆豁朗跌落洒了一地,萧鸢垂首默然。

忽然抬起手,狠狠地扇了萧滽一耳光。

第陆捌章 府衙处得同乡助

萧滽眸光阴鸷,薄唇紧抿:“不会再有第二次。”

萧鸢冷笑,辄身就走,上一乘软轿,往扬州知府方向走。

待至衙门前落轿,她才发现萧滽也紧在后到了,并不理他,恰见几个捕头打扮的人,站在正门前说话,抽出帕子擦着眼泪哭啼啼凑近前:“捕头大哥救命呢!”

众人打量她一会,通身简素却是梨花带雨好颜色,便问:“你哪里来?救甚麽命?”

萧鸢回话:“从富春镇来,我与小妹陪二弟进京赶考,方才在仙鹤寺内,小妹被个拐子拐走了,遍寻不着,还请捕头大哥相帮。”

其中个捕头招唤来衙吏,又朝她道:“你随他进堂里,口供笔录画像一应不缺,方才能帮你寻人。”

萧鸢连声称谢,跟衙吏进门,萧滽默默随着,忽而问:“富春镇有位名唤李春的在此当差,不晓可能见?”

那衙吏回头看他,有些迟疑:“你是何人?怎晓得我名号?”

萧滽浅笑道:“我与你表弟李阳感情笃厚,数月前麻烦过你,一直憾不能当面感谢,今日总算得偿所愿!”他拱手作揖,悄给萧鸢睃个眼色。

萧鸢心领神会,取出包银子,萧滽接过递上,那李春拢进袖里,显出亲近之态,也笑道:“记起来,原来萧生是你!”又问:“今到衙门所为何事?”

萧滽叙了一遍,李春颌首开言:“扬州因盐商富庶江南,饱暖自生银欲,便衍出一等精妙的生意,名曰养瘦马。穷人家四五六岁女儿买来、悉心调教到十四五岁,养得杨柳扶风苗条条嫩枝枝,十八般技艺精通,若能被大富盐商相中,买来不过十两有余,转手可卖上千两银子,这里面利多润盈,钻营此道的奸人日渐增多,各种图谋不轨的手段层出不绝,听你所说,你那小妹定是被伢婆哄骗养瘦马去矣。”

萧鸢纤眉紧锁,想起客栈前篷篷敲门窗的可怜小娼妇,整个人都不好了。

此时已至堂内,又来二三衙吏询问笔录走了流程,耗去个把时辰,萧鸢心急如焚,忍不住插嘴儿:“今日捕头就能出行寻找麽?”

一个衙吏回:“还得先呈报吴大人签核,得需些时候!”

“这需多少时候?”萧鸢紧着声追问。

衙吏不耐烦道:“城郊才出的命案都缺人手,你这寻人事小,不差三五日,还得自己多上心才好。”

萧鸢听得泪汪汪,欲待抓住他再问,却见李春频使眼色儿,便捺住不再言,只等出了堂,李春才低声道:“实不相瞒,仅指望衙门寻你小妹,这事多悬!我倒认得个市井痞子名唤油头青。”

油头青专有好事者编了支《挂枝儿》来说他:

油头青,你是扬州第一包打听!附窗上房梁,听私语,没你不知事儿,东家长,李家短,高门富贵花,青楼章台柳,梦呓你都晓,天上的神仙,地府的鬼差,寻不着人也找你,十两银子包你开口笑。

“这油头青最擅烟花路儿上的消息,哪家翠馆来了新人,哪个伢婆买了丫头,但得给足银子总有准信儿。”李春把能再哪哪遇见他说了,萧鸢心底重燃希望,与萧滽齐道过谢,她二人把嫌隙暂丢,出府门乘轿直寻油头青而去。

第陆玖章 鸣春院吃席念旧

有残诗云:莫问尘间多歧路,人生何处不相逢。

萧鸢姐弟急寻油头青去暂且不表,转说这沈岐山仅带副将顾佐在扬州多留了两日。他俩着便装在街市闲逛,忽有一抬轿子停在身侧,从里出来一人,却是认得的,乃扬州首富盐商薛纶,他恭敬地作揖见礼:“离老远瞧背影就觉分外熟悉,果然是沈大人和顾大人。”又问这要往哪里去。

顾佐道:“不过是到处走走,未有目的!”薛纶笑道:“上趟多亏两位大人相帮才平息争斗,前不远是鸣春院,不妨由我作东请您们边吃边聊如何?”

沈岐山看落日衔山,正值黄昏饭点时,也无处可去,遂颌首答应,那薛纶连忙遣人先行报信,轿子也不乘,只傍在他身旁。

过了路口,远远便见一处宅子,红墙碧瓦,乌门前花竹丛生,洒扫的干净齐整,倒像个富贵人家的门面,沈岐山淡问:“看着不像青楼翠馆,怎起如此艳俗之名?”

薛纶回道:“虽不是青楼翠馆,却有异曲同工之妙,这里不卖笑接客,只专心养瘦马。”

沈岐山“哦”了一声不再多话,待走近前,早有小厮等候多时,引领着进门,穿堂过院沿着青石板道朝里走,侧边有大片葡萄架生的好,绿叶稠稠密密,果实串串坠坠,五门个小女孩儿穿红着绿,在拉练乐器。有个女孩儿拿腔唱道:一架扶疏沾雨尘,夏热不散碧云深,莺啼蝉鼓无来处,试看小娇娥,闲来小坐,拈珠频频。

听着还很稚嫩,沈岐山收回视线进了中堂,如何陈设清雅不多提,一桌酒菜已摆的满满当当,虔婆领着数众拜见,颤颤兢兢地:“老身不知贵人前来,仓促置席,若有怠慢还请饶恕!”顾佐道:“方才在院里听曲子唱得好,我们不吃哑酒,寻几个来唱曲助乐。”

那虔婆连忙应诺,退出房去叫人,薛纶亲自斟酒敬上,同沈岐山等吃过三五钟儿,闲话未叙几句,就见袅袅婷婷进来四个女孩儿,估摸十四五岁年纪,各抱着月琴琵琶或捏着玉笛箫管来见礼,但见皆梳着垂鬟分肖髻,缀着点翠簪花钿儿,穿轻罗软裳红裙子,打扮的粉妆玉琢。

道过万福连眼儿都不敢抬,回身坐定绣凳唱起全套《朱痕记》。

虔婆陪笑道:“这里不比青楼翠馆有娼妇陪酒嬉闹,她们不做这些事的,纵是吹弹歌舞,也只伺候如你们这般的贵人。”

沈岐山拈盏慢慢吃酒,打量那些女孩儿纤纤体质,瘦似春柳,柔弱无骨,个个如牙雕的玉人一样,也听闻因盐商的喜好,虔婆故意将她们食饿多饥不许吃饱。

沈岐山不以为然,这样的身板床榻间怎能尽兴,他又是个孔武有力的将军,手脚重些恐有折断之虞

那毒妇就不一样了,滚白温热的胳臂,鼓鼓的胸脯,掐不住的肉腰,两条纤匀有力的长腿

那滋味噬魂抽髓实难形容,沈岐山把酒一饮而尽,她怎还没到扬州,等的耐心渐尽。

第柒零章 蓉姐儿巧遇贵人

酒吃至半酣,虔婆子过来问:“我这几个瘦马都是绝顶货色,贵人可有相中的?”

薛纶斜眼睨她,嗤笑一声:“我说你这个妈妈只知闷头养,却不懂行情。”

虔婆子陪笑:“还请赐教!”

薛纶道:“东头丽花院把六七岁女孩儿,由商客当面甄选,选得中的,再给妈妈按自己心意调教,除寻常技艺外,或更擅歌舞吹弹,或更精吟诗作对,或更熟围棋双陆,甚或更通枕上风情,赵寅那货就养了个,骨牌抹得极好,把我等输得落花流水,很是长脸面。前时那里的妈妈怂恿我也养一个,没瞧到合眼缘的,是以作罢!”

顾佐悄悄嘀咕:“这些盐商还玩养成,倒会耍子!”

沈岐山不响,只听那虔婆子道:“不是我强口,丽花院的还比不过我这里,巧着今才收了四五个小孩儿,俱有些颜色,不妨拉给贵人看看,若能挑出一两个,也可替着养哩。”急忙忙招呼去领人来。

薛纶敬他一盏:“京城里好些官员也在此地养瘦马,沈大人若欢喜哪个,可假我的名义、保准无谁晓得。”

沈岐山淡然颌首:“好!”

也就少顷,七八个小孩儿鱼贯而入,在他们面前站定,都才留头,上着一片肚兜,下穿半截里裤,露出光光一双胳臂小腿,足趿红绣鞋。

虔婆笑道:“女大十八变,日后都会变个样貌,是以贵人们挑拣,主看发量、肤色、眼鼻唇型,手脚长短,这些无错便可放心。”又说:“若爷挑中哪个,可将兜衣裤脱解再验。”

薛纶打前锋,一个一个仔细看过,有人单说他挑女孩儿一节:

薛盐商,你娶的是高门雪,玩的是章台柳,赏的是秋娘妒,折的是醉海棠,谁能有你的眼界高。抬起面,听嫩音,走两步,转过身,借个手,再看足,纵是稚气小儿童,你也能瞧出二八风流色。

薛纶一连看过三四个,都不甚满意,忽皱眉指着最靠门边的:“你过来!”

“我要找阿姐和哥哥!”不肯前,只揉着眼哭啼。那虔婆暗掐她腰肉,又不敢使力怕留指印,咬着牙根低告:“听话,过了这节就带你去找。”

那女孩儿便抽抽噎噎的到他面前,薛纶眼前一亮,好个眉眼如画的粉孩儿,天然带一股子娇病气,不似贫苦家买卖的孩儿,正待要开口问询,哪想她泪眼望向沈岐山,忽而亮起来,猝不及防扑去:“沈老爷!”

沈岐山正同顾佐说话,觉有暗风近至,本能伸手一抓,再调头定看,神色倏得微变,还道是谁,竟是那毒妇的小妹蓉姐儿。

顾佐吃惊道:“这不是萧娘的妹子麽?”

“抱抱!”蓉姐儿朝沈岐山张开小胳膊,薛纶惊呆了,虔婆连忙跑过来:“这丫头还没及调教,不懂规矩,贵人恕罪。”伸手就要来拽。

“滚!”沈岐山沉声怒叱,又喝道:“拿衣裳来。”虔婆怔着,薛纶看出端倪,瞪她一眼:“还不去!”

迅疾递来件鹅黄裳裙,沈岐山替蓉姐儿穿妥当才抱至膝上,原想问她怎在这里,却心一坠:“你长姐呢?”

那毒妇姿色太妩媚,又爱招摇,踏进扬州城这个胭脂窟子里,莫不是被贼人劫去发卖青楼翠馆了?

他大仇还未报怎容她闪失娘的,一间一间可不好找。

蓉姐儿看着满桌饭食咽口水:“沈老爷,腹里饿哩!”

沈岐山端过一碗汤馄饨,一言不发地拿调羹喂她吃过两个,再问:“你长姐呢?”

蓉姐儿小嘴塞满,听得问长姐就泪花花,边嚼着边摇头:“不见了!”

沈岐山脸色顿时铁青!

第柒壹章 沈岐山吃怒发威

沈岐山沉声问:“你长姐在哪里不见的?”

蓉姐儿想想说:“她药局里称人参,我和哥哥在仙鹤寺玩儿,哥哥去溷厕,有个婆婆说带我来找阿姐,可这儿没有阿姐”

沈岐山低嗤一声,原还对萧滽有几分另眼相看,却原来同前世里那个废材无甚分别。

转目冷厉看向虔婆:“你胆子够大!”

那虔婆慌了神,连忙屈膝跪下:“委实不知情,确是东门的伢婆吴氏领得来,说是有户人家养不起,交她领来发卖,老奴不曾多问来处!”

“卖了多少银子?”他又问。

虔婆不敢瞒:“因她模样不同别个,用了整五十银买下。”平常女孩儿不过十五银左右。

沈岐山摔盏,哐啷震响,洒一地酒水,眸光阴鸷,出言怒叱道:“这是良家女孩儿,被拐子拐带来卖,衙门定会咎其恶行。你明知其来路蹊跷,却不报官,反高价买下,谓为同犯,理当同审,以儆效尤!”

气氛瞬间凝滞安静,拉琴唱曲的不知所措,薛纶默然,虔婆发抖,皆摒息噤声,无人敢语。

待蓉姐儿吃饱喝足,沈岐山领着她向薛纶简单交待几句,与顾佐一道走了。

虔婆眼睁睁看着,人财两空好不懊恼,痛哭流涕朝薛纶诉苦:“这又是哪里来的贵人,扬州城里坑蒙拐骗多如牛毛,怎就他这般把鸡毛当令箭,一点路数都不懂得!”

薛纶笑道:“他需懂你甚麽路数,朝廷堂堂二品将军,纵是在这里把你老虔婆的头拧下当夜壶踢,你也得生生受着。幸好他这两日就离扬州,否则有你倒霉的。”

虔婆唬得不敢再多言,薛纶继续吃酒听曲,过半个时辰才起身出门,欲朝马车去,忽见两乘轿子星火流月般大步抬来,未停稳已见有个妇人掀帘、撩裙摆跳将下来,同现的还有一少年,直奔乌门方向匆匆而去。

萧鸢赶至鸣春院,想着蓉姐儿正受苦楚,便欲发心急如焚,忽见个锦衣仆从拦住前路,拱手问:“可是萧娘子?”见她点头,手指向远处一男子道:“我家老爷请你过去,有话要交待!”

薛纶摇着洒金扇儿,看那妇人渐趋走近,衣着简素寻常,离得远不觉甚麽,越近便似幅水墨画冉冉清晰,他心神旌弛,竟是酥麻了半身。

萧鸢被他看得气闷,欲待喝斥,萧滽上前将她遮挡身后,沉脸肃问:“你究竟有何话说?”

薛纶自感失态,清咳一声:“你们可是为萧蓉而来?”

“你怎知她姓甚名谁?她如今在何处?”萧鸢自滽哥儿身后探出,杏眼圆睁将他打量。

“小娘子。“薛纶才道三字,便见佳人不现,只留清俊少年眉目薄蔑瞪着他,无趣道:“沈岐山沈大人留话,他在福来客栈等你们,萧蓉亦在!”

萧鸢二话不说,直朝轿子跑去,萧滽倒不急,紧盯薛伦开门见山:“拐子如今在何处?”

“我不知。”薛伦辄身朝马车走,一面道:“你自问鸣春院的虔婆去,不过里头会拳脚的护堂颇多,勿要自讨没趣。”待坐周正掀帘一角,少年已进院门里。

不过半刻功夫,萧滽复又不紧不慢走出来,将袖管一处褶皱抚平,朝抬轿地吩咐:“去东门柳牙巷左第五吴姓户!”递上车钱。

“是喽,爷!”抬轿称谢接过,踩踏着夕阳一溜烟儿而去。

第柒贰章 滽哥儿惩恶不贷

到了东门柳牙巷,萧滽下轿,朝里看有十数家,墙角站着浓妆艳抹招客的女子,原来是个妓儿暗巷。

他走到第五户却是紧阖,叩钹使劲打门,半晌里头有人问:“是哪个?”萧滽道:“听闻你这新来个小丫头,很娇艳,特来混玩一回。”

便听得拔闩声,门吱噶拉开,出来个矮壮汉子,殷勤引他进院,嘴里陪笑:“大爷怎这麽灵通,是有个还未梳笼的丫头,才到没几日,但需一百两银,今晚就可置办酒席,撮和你俩做对路头夫妻。”

“我得先辨容貌,看值不值百两银才定!”

那汉子应是,走在前引路,萧滽则晃着洒金扇子,打量周围,不过是狭小一个四合院儿,西厢房窗牖糊着纸,烛火映得人影扑在上面,看身形,应坐着个梳发髻的老妪。

他不露声色地悄然走近,忽然抬起脚狠踹开房门,里头果有个婆子坐在桌前,在灯下正用挑杆称银子,听得动静抬起头,正和萧滽打个照面,顿时神情慌张起来。

萧滽冷笑着走近,往她对面撩袍一坐,顺手抓起烛台朝那婆子的脸前凑:“原来是个旧相识。”

“大爷哩,你怕是认错人,老奴可不认得你。”那婆子一面狡辩,一面用帕子把篮子遮掩。

外头那汉子走进来:“大爷走错了,这里不是姑娘房。”

他抬臂握紧一拳直朝萧滽后脑打来,眼见要得逞,哪想萧滽身不动头不回,却把手里烛台举起朝后一挥,说时迟那时快,听得啊呀惨叫,那汉子双手捂住被烛火燎伤的脸面,抬腿欲踢,一声“咯嚓”再响,踉跄两步摔跌在地,竟是腿骨硬生生被折断。

“你要去哪里?”萧滽笑看那想逃的婆子,把烛台重放至桌上。

婆子深悔怎惹上这个煞门星,双腿一软,跪他面前不停磕头求饶。

萧滽拿过竹篮,把里头的银子掂掂,不过才十两,撇撇嘴角问:“我小妹就卖这点银子?”

婆子涕泪纵横道:“因欠下钱庄赌债,实在无法才拐卖了你那小妹,她现在鸣春院里,大爷稍等时候,老奴这就去将她赎回。”作势朝门的方向爬。

“不用!”萧滽把那十两银揣进袖笼,再盯着她会儿,慢慢道:“你痴活大把年纪,嘴念阿弥陀佛,手折莲花朵朵,却在佛门清净之地心怀不轨,更不该见我年少可欺,把蓉姐儿偷拐发卖,你有眼不识泰山,我很生气!”

隔两间房里的娼妓金儿正在梳头,忽传来两下闷声惨叫,似被捏住喉咙,却又痛苦难捺地止不住,听着可怕极了。

她鼓起勇气开门迈出槛来,恰见个身穿月白直裰的少年,从虔婆的房里走出,闻声朝她看来,是个白面书生,仪容俊俏,丰姿洒落,甚朝她笑了笑,辄身径自走了。

金儿颊腮泛起红晕,待那身影消失于夜幕里方回神转,方走至虔婆的房门前轻唤:“吴妈妈?吴妈妈!”

却未有人言,她嗅到一股子血腥味儿,生起怀疑,小心翼翼轻推开门,却见龟公脸面烧灼,手捆绑,腿骨折断,瘫着不起。

而那虔婆子则昏倒在地,两只眼睛成了两个血窟窿,剜出的眼珠子扔在桌上的竹篮里。

她憋了半晌,惊声尖叫起来。

这正是:

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须用恶人磨。

第柒叁章 少妇风月迷少年

萧滽出了柳牙巷,继续朝前走,天色昏沉,这里是东门,绕一条小秦淮河。

他走到桥央,看见有座神龛,供着尊河神,案前尘埃满布,就是不见香火灰,显见荒废许久。

他双掌合十拜了拜,下了桥,一路河沿走,柳枝条儿蘸着桃花水,支支喳喳地拍岸响,不见有乌篷船停泊,四周环顾,虽家家户户灯火红黄,却大门紧阖,除马车匆匆而过,并不见行人。

连站街的娼妓也没有一个。

河面薄烟被夏风吹散,一轮圆月在水光里婆娑,有野猫呜呜咽咽两声,从他脚边一溜窜过,幸得月光照晚路,还算看得分明。

忽见一只小船拢在岸边,里坐着个十七六岁的妇人,穿着白衫青色裙子,托着腮在望月,火舱里冒着热气,炖鲜鱼的香味直往鼻底钻。

她听到动静侧过头来,脸庞青白,眉目精致,别有一股子娇娇弱弱的韵味儿,像极高门富户家里养的女儿,觑着萧滽也不说话。

萧滽未曾吃过晚饭,肚里咕噜咕噜作响,就问:“小娘子能否给碗鱼汤吃?”

妇人答:“还未炖好哩,你稍再等等。”

萧滽便在岸边寻条石板长凳坐了等鱼熟,稍会儿,妇人又问他:“这位爷呀,可遇见我那去买米的爹爹麽?”

萧滽还未答话,就听得身后有个朗朗声回:“遇见遇见,还让我带个话给你哩!”

萧滽吃惊看去,还道是谁,竟是沧浪府里有一面之缘、名唤燕靛霞的那位少年,肩背包袱,腰挎长剑,虽风尘仆仆却不见疲态,眼睛闪闪发亮。

妇人抬手掠着鬓发,抿唇笑道:“我那爹爹说甚麽?”

“旁人听不得的话,需上船私语给你。”燕靛霞看也未看萧滽一眼。

妇人答道:“你莫唬人,爹爹同女儿说话,还有甚麽见不得人的?”

“你到底要不要听?不要我可走了。”燕靛霞依旧笑嘻嘻的,却作势迈步欲走。

妇人忙嗳一声:“冤家,怕你了,还不上船来。”

萧滽心底生疑,见燕靛霞直直走到岸边,朝那船舱轻松一跳,正落在妇人身前,一把将她抱住。

“唉呀,你这少年怎如此莽撞。”妇人娇嗔着推来扭去,却是欲拒还迎,燕靛霞竟把她抱到腿上,妇人伸手搂住他的脖颈,颇亲密的模样。

萧滽站起身打算离开,这鱼汤估摸是吃不成了。

忽听得妇人尖叫一声:“你要做甚麽?勒得人喘不了气。”

他急回头,竟见那二人缠绕似扭股麦芽糖,燕靛霞手里不晓拿着个甚麽,像镜面泛起一道白光,就听“噗通”一声,他俩翻身跌入河中,水波四溅,小船乱晃。

萧滽三两步至岸沿大跨入船,拿起篙子在水里划搅会儿,却是无果,河面复又平静下来,好似方才那幕不过是他看到的一场幻影。

想想往火舱里去,哪里有甚麽在炖的鱼汤,炉灶黑漆冰冷,周围肮脏不堪,显是一条废置的无主船。

他坐在船央又等了半晌,河面浓雾渐深,月躲云后,一阵风过,眼前比方才暗沉了许多。

萧滽正要上岸,忽听哗啦一声响动,一只发白的湿手伸出,紧紧攀住了船椽。

第柒肆章 萧鸢失妹喜复得

萧滽纵是再淡定,此时也不由神情丕变。

“拉我一把!”又浮首出来,满脸水渍,吐去嘴里游萍,是燕靛霞。

萧滽上前握住他的手提溜进船央,明月出了云层,照得满舱雪亮。

“那小娘子呢?”他垂首朝河面扫量,波光粼粼的宁静。

“往生去了。”燕靛霞拧着衣摆的水:“她曾在这里溺死,化做一把胭脂骨,至晚幻化害人。”

萧滽抿唇道:“子不语怪力乱神。非理之正,无益教化。”

燕靛霞用棉巾擦干发,再绾起用簪子箍住,听得他话,笑道:“妖魔精怪专做怪异、勇力、悖乱之事,虽非不正却是造化之迹,多为生前冤怨痴恶不得而成,是以需我等捉杀降渡,保人间安定,你个读孔孟的书生,哪里懂这些呢!”

萧滽腹里咕噜直叫,他也不想懂,撩袍往岸上走:“一起去吃食麽?”

燕靛霞“哦”了一声,紧跟着他去,身上衣裳半干半湿也不甚在意。

走有一射之地才又见人烟,随意择路边小吃摊而坐,要了一碟三丝春卷,一碟千层油糕,一碟酱乳瓜,两碗阳春面,两人俱是饿了多时,吃得风卷残云。

待至半饱,萧滽问:“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燕靛霞也不瞒他:“往京城寻师哥,且一路在追个厉气极浓重的”他顿了顿:“总是往京城走。”

吃饱饭,萧滽不用他出,自掏银子结帐,燕靛霞看他一眼:“你这银子不干净,沾有血。”

萧滽轻笑:“管它?!能用就成。”

燕靛霞不再多言,喝尽面汤,道声告辞,背袱持剑自顾走了。

萧滽叫乘轿子,想往福来客栈找蓉姐,又忖天晚或许她和长姐已离开,遂直往宿店方向而去。

暂不述他,且说萧鸢,匆匆赶到福来客栈,才至门前,就听有人喊她:“萧娘子。”寻音而望,原来是副将顾佐。

她福了福见礼,急切问:“我小妹蓉姐儿呢?”

“你毋庸惊慌,她好的很。”顾佐带她往二层走,打开其间一门,沈岐山正坐桌前吃一碗排骨面,蓉姐儿蹲在地上,替只猫儿浑身挠痒痒,听得动静,抬头一看,欢快的站起跑过来:“阿姐,阿姐!”迭声地唤不停。

萧鸢眼眶倏得发红,朝蓉姐儿屁股拍一掌:“谁让你在仙鹤寺不等哥哥,却随别人走的?怎这麽不听话。”又把她紧紧搂进怀里:“知不知道,把阿姐都要急死了!”

“姐妹情深,世间亲情莫过如此!”顾佐看得很感触,沈岐山薄嗤一声,放下碗筷。

萧鸢平复心境,走到沈岐山面前道谢:“多亏沈大人相助,才使小妹逃离虎狼之口,来生定结草衔环相报你之恩。”恰伙计送盆热水来。

她适实说:“天色尚晚,不再打扰沈大人歇息。”拉起蓉姐儿行过辞礼,辄身就要走。

沈岐山冷笑道:“别急着走,总要把帐算算清楚。”

“帐?甚麽帐?”萧鸢心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

沈岐山朝顾佐颌首:“你带萧蓉到外面等。”

顾佐受命,领蓉姐儿出去,颇好心地把门带上。

“阖甚麽门”萧鸢嘴里嘀咕,却见沈岐山站起脱去外衣,露出一身腱子肉。

第柒伍章 萧娘子含羞包扎

沈岐山皮糙肉厚,黝黑而结实,旧伤痕迹虽多,却不如腰间裹缠的一圈纱布来得触目惊心,那里正渗出血渍来。

他从包袱里取出药粉和干净的棉纱,再看向萧鸢,沉声命道:“过来伺候我换药。”

“”

脸真大,他当他是谁呀!又当她是谁!萧鸢佯装听不见。

“我对萧蓉有救命之恩。”沈岐山添了一句。

“说过来生再报了。”萧鸢厚起脸皮耍无赖:“更况男女授受不亲,我去替您叫顾大人来。”转身就要朝门前走。

“三两银子。”沈岐山突然开口。

萧鸢脚步一顿,这人前辈子就是这样庸俗,现还想拿银子收买她以为她甚麽人

一狠咬唇瓣:“五两!”她今日为找蓉姐儿耗费不少银子,尚余多少都不敢想。

沈岐山默了默:“还不滚过来!”话里挟含些许戾气。

萧鸢有些后悔自己的没节操,要受他这份羞辱,却也无奈,隐忍着辄回,见他立在热水盆侧,泰泰然像座山。

萧鸢硬起头皮挨捱过来,纱布的系结在肚脐处,打得死结很紧,她只好弯腰低首,凑近一边细看,一边手指拆解。

沈岐山看着她这般俯首在腹间,身段展着曼妙曲线,指尖微凉偶尔触及皮肤,他便觉得热。

前世里的旖旎画面在此荒唐交叠,他恨不能抓住她的发髻摁下,却将手掌攥握成拳背至身后,这毒妇他要徐徐图之,再狠狠折磨。

总算是解脱开,萧鸢喘口气站直,脸庞浮起红晕,到底曾为人妇懂人事,岂看不出他的变化,这坏胚子果然居心叵测。

她有些粗鲁地褪下纱布,腰处有条深长的刀痕,酷暑湿热季节伤口本就难好,又在这种多动部位,有起脓的迹象了。

拧干帕子替他把伤口周边涸干的血块清理毕,喷些酒在伤处,再洒上药粉,拿过干燥的棉纱复又一圈圈替他缠上腰间。

他的身躯实在是精壮而宽厚,萧鸢要包扎还要提防彼此碰触,没几下就累得气喘吁吁,沈岐山觉得裤子绷得难受,伸手把腰带松了松。

萧鸢不慎就瞥到些隐隐绰绰,抬首正碰见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刹时脸烫如火。

手指在他伤口不留情一按,迅速后退五六步:“好了,觉得系结松,就自己系紧些。”

沈岐山闷哼一声,再低头看着自己的怪不得她要恼羞成也怒。

“矫情甚麽?又不是没见过,还是没见过如此悍伟的?!”随手取来衣袍慢慢穿戴,一面出言讥嘲她。

萧鸢才懒得回话呢,恨声儿道:“五两银子,沈大人快些拿来就是!”

沈岐山语气寡淡:“从欠银里扣!”

萧鸢微怔,旋而气笑了:“沈大人贵人多忘事!欠你的银子早已还清,何时又欠了你的?”

沈岐山不答,只走到桌前执壶斟盏茶,似很渴,一饮而尽,又倒了盏在指腹间捏着,再看向她:“你以为你那小妹一文钱不掏,伢婆就肯心甘情愿放出来?”

萧鸢的脸色暗沉下来:“沈大人此话是何意?”

第柒陆章 沈岐山连带讨利

沈岐山平静道:“扬州城里养瘦马的馆子,如鸣春院这般知名的、背后皆有巨富盐商撑腰,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纵是我这等秩品官员在他们地盘,也得礼让三分。你阿妹五十两银子到虔婆手中,本就价高,看中的自然是养成后巨额利盈,两三千打不住,皆是钱色利里翻滚的人物,怎肯轻易交于我带出,除卖份人情外,这银子也少不得!”

他顿了顿:“看你拖弟带妹也可怜,不多计较,还来五十两银即可。”

萧鸢不信,太了解沈岐山,他是怎样人物,虎虎的何曾怕过谁!略思忖,抬手掠鬓微笑:“哪能你说五十两银子就五十两呢,没凭没据的,沈大人呀,我可不认的!”

沈岐山望着她风情招展,忽然也笑了。

太了解这个毒妇,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

从袖笼里取出张纸递给她,萧鸢接过凑近灯前细看,是小妹的卖身契,除拐子和虔婆按的指印,还有蓉姐儿小小的一枚。

她心坠入谷底,犹自咬牙道:“蓉姐儿是在仙鹤寺被拐子骗卖的,我要去报官,这卖身契不作数。”

沈岐山一脸悉听尊便,又好心提醒她:“知府吴大人的妾室就是瘦马出身。”

萧鸢刹时泄了气,纵是吴大人愿意受理,她们也不能在此久留,想了半晌无奈,只得走到沈岐山身前福了福:“大人知晓,在富春镇卖掉茶馆得来的大部份银都给了您,余下的紧巴巴只够我姐弟三人一路到京。”

“这与我有何干?!”沈岐山蹙眉,很不耐烦:“你只告诉我何时还银!”

萧鸢被他的话一噎,低声道:“半年之内凑齐还你就是。”这人端得冷酷无情,与前世里那个大不一样。

“好。”沈岐山一口答应,走至桌前取过毛笔,在铺好的纸上不紧不慢书起来。

萧鸢不曾想他会允得如此爽快,心底起悔:“那个,能不能宽限至一年啊?”

沈岐山手未停,却抬首阴沉沉地看她:“你说呢?”

“当我没说。”萧鸢有些心惊肉跳,沈岐山不理她,自顾写完两张先行摁上手印,摆在桌面,走回床前坐了,取出青龙剑悠然擦拭。

萧鸢看过也摁了手印,拿了其中一张,思绪五味杂陈地走出房,看见蓉姐儿笑脸天真地朝她跑来,又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萧滽手持川扇子等在廊上,有个娼妇过来撩拨,他上下打量,倒生的细细白白,身段似弱柳扶风,便问:“可是当瘦马养过的?”

见那娼儿答是,他又问:“怎落到站关这步田地?”

娼儿回道:“许给盐商赵官人为妾的,正房奶奶如虎豹凶悍,被她撵出来,又被骗卖给虔婆,虔婆不管人死活,逼着到这里站关挣客,大爷,我颇通些枕上风情,定好你好生伺候”

萧滽打断她的话:“你怎不回自己父母那里?兄弟姐妹可有?”

娼儿笑嘻嘻地:“我五六岁被拐子拐出,如今早就不记得那些事。”媚眼一瞟,见个客离老远也在瞟她,便弃了萧滽径自朝那人走去。

第柒柒章 萧滽有感兄妹情

萧滽被蚊虫在脖颈叮了两口,又痒又痛,转身要回房时,忽听得女孩儿稚气娇声:“哥哥,哥哥!”

猛得回头,果然见蓉姐儿欢快地朝他跑来,萧鸢则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方才还想着若是蓉姐儿沦落成这娼妓的境遇,他会内疚一辈子罢,而此时再相见,他发觉自己岂只内疚一辈子这麽简单。

三两大步向前,一把抱起她,蓉姐儿咯咯笑着搂紧他的脖颈:“哥哥我可想你了!”

萧滽撇撇唇,放在以前,只有要他死的人才会想他。

“我也想你。”他说,搁在往昔,他若是想谁,那人死期即将不远。

他上下细量她:“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打你骂你没有?”

蓉姐儿摇头,挺得意的小模样:“我使劲地哭,哭到她们都怕啦!说要带我来找你们。”

萧滽默了默,低声道:“这趟是我不好,以后再不把你弄丢。”从袖里掏出颗冬瓜糖给她吃。

萧鸢插话进来:“小妹在换牙,不能吃甜食。”嘴里说却也没阻止。

一天的人仰马翻总算有个平安结局,蓉姐儿很快睡熟了,萧滽回去邻房,屋里的墙壁吸饱白日艳阳的热气,此时慢腾腾释放出来,热得像蒸笼一般。

她给蓉姐儿呼呼地打扇,朦朦胧胧要睡去又被热醒了,衣裳都汗透黏着脊骨,脸上也湿漉漉的,她趿鞋下了床,用水洗把脸再擦了身,踱到窗前朝外看,怪道这样的燥热,天空无月无星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乌漆漆的树干一棵一棵纹丝不动,猫狗也不闻声,仅有大只大只肥胖的灰蛾被星火引来,撞得窗纱扑簇簇作响。

无端的又欠下沈岐山五十两银。

这一世的沈岐山老谋深算、斤斤计较、冷酷无情至极,萧鸢有些自嘲地想,原来他对待不欢喜的人是这样的啊!

不再去想他,还是细算花销最当急。

从富春镇出来时她带有六十两,今个为找蓉姐儿,给府吏李春五两银子并油头青十两,刨去这些日吃宿雇车,江南地界未出,已仅剩四十有余,去往京城山水迢迢,这些银子怕是支撑不住。

她得想些法子挣钱才是。

执灯到箱笼前,打开其中一个,取出绣了大半的肚兜,再回到桌前,反正热得睡不着,不妨多绣些,到了船上若有随迁的女眷或娼妓,倒可以换些银子。

她取下油灯罩子,拿起剪刀把灯芯子捻了捻,刹时明亮了许多,夜深人静的时候,没有蓉姐儿在旁玩耍,她一针一线倒绣得很快。

正专心致志的时候,忽而起了一缕凉风从窗缝透进来,吹在身上很是舒畅。

没多久便听树枝噼噼啪啪互相抽打声,风似起了狂,吹得灯火倒下又起噗噗作响,忽明忽暗的不能绣了,萧鸢有些遗憾的收起笸箩,此时下起雨来,紧一阵缓一阵,有猫凄厉地叫了一声,又被风雨压了下去。

“姐姐。”蓉姐儿在帐子里哭着揉眼睛,萧鸢连忙把她抱在怀里哄着,也不晓怎麽回事,每逢风雨夜半,她就惊惶害怕地不行。

到底还是个孩子呢,又因失而复得,萧鸢更为怜惜,抚摸着她藕节似的胳臂,慢慢也睡去了。

第柒捌章 瓜洲渡口等船渡

卯时破晓,萧鸢三个用过早饭,乘马车直往瓜洲渡口而去。

官船还在停锚休憩,已有数十渡船客携箱笼在等候,夹岸有大片荷花红的旖旎,一个船家采了许多莲蓬搁舱里在卖,萧滽买了两支给蓉姐儿。

蓉姐儿坐在石墩上认真剥莲子吃。

太阳从翻滚的云雾里透出光芒,渡口的风很烈,或从人的衣颈窜入,钻至背脊和两条袖管,吹得鼓鼓囊囊松展,或卷地撩开女子的裙摆,露出鲜红的绣鞋面,放眼望去,十有七八皆在抚袖管捊裙摆。萧滽忽然看见了燕靛霞,背袱持剑,站得挺直,前两次相遇皆在昏沉的夜晚,如今白日清晨细量他,五官竟比他看去还柔细,眼睛闪闪发亮,似察觉谁在瞧他,忽得侧首瞪来,却是认得的,便走过来作揖,微笑问:“萧兄这是要往哪里去?”

萧滽答:“前往京城参加科考。”

燕靛霞颌首:“原来同路。”又问:“记得在沧浪府相遇时,你不止一人。”

萧滽笑道:“还有长姐及小妹随京。”

“即随有女眷,我不便叨扰。”燕靛霞简单寒喧两句,迳回原处站着。

萧鸢手牵蓉姐儿过来,问与他说话的是谁。

萧滽接过小妹递给的莲子往嘴里丢,回话道:“就是那位在沧浪府里、身怀异能的侠客,名唤燕靛霞,他也要去京城。”

萧鸢望去只见个背影,也不太在意,一瞟眼发现早饭摊前,沈岐山和顾佐做寻常百姓打扮,正吃着豆腐脑,显见也为渡船而来。

这真是:非是朋友难相守,不是冤家不聚头。

官船放下踏板引客入舱,先上的是个甚麽官儿,带着女眷和侍卫家丁,浩浩荡荡颇有声势。

其间个女子穿着海棠红软绢衣裳,面覆薄纱,由丫鬟搀扶上踏板,那身段袅袅娜娜煞是动人,萧鸢听得一声脆喝:“妖孽,回头是岸!”

她随音望去,是那燕靛霞,恰瞟到面庞,好个清隽又英气的少年,旁边几个商贾取笑道:“甚麽回头是岸,那边老和尚都没开口,你倒苦海无边起来了!”

女子的蒙纱微晃,脚步却未停,径自入船里去了,待官户走的无影,其他客一拥而上往里挤,顿时人潮涌动,混乱不堪。

萧鸢猝不及防,脚步趔趄着要扑倒,被萧滽一把扶住,她急喊:“蓉姐儿呢?”

蓉姐儿一把抱住沈岐山的大腿:“沈老爷。”

沈岐山察觉腿足有负重,低首蹙眉,这毒妇搞甚麽幺蛾,萧蓉可是她妹子,怎老是阴魂不散缠着他。

也不及多想,俯身将她扛起坐在半肩,蓉姐儿看着一众黑压压的头顶,觉得新奇又好玩,一面招手,一面大声地喊:“姐姐!哥哥!在这里。”

萧鸢仰颈才看见她,朝萧滽道:“你提箱笼不便,尽管先往舱里走,我去抱蓉姐儿。”遂挤靠向沈岐山这边来。

这些个渡船客鱼龙混杂,有正子君子亦有狐鼠之徒,见她俊俏妩媚顿起邪心,趁乱使坏。

萧鸢觉得腰间被谁掐了一下,咬牙儿骂:“脏心烂肺的狗东西,胆敢再碰老娘一手指试试。”

第柒玖章 离帆风破一江风

有渡船客戏谑地笑:“小娘子,是你自个往人怀里钻,怎还骂起人来。”

萧鸢欲待还嘴,忽被一只健实胳臂揽住柔肩再收紧,她猝不及防整个儿撞上他的胸膛嗯,这凛冽的汗味!

抬首正瞧见沈岐山棱角分明的下颌,发青冒着短短胡茬,他昂首并不看她,倒是蓉姐儿歪头高兴地喊:“阿姐呀!”

顾佐粗声厉喝:“还有谁敢再废话?”

别有居心者看他二人高壮魁梧,神情冷峻不好惹,皆暗自躲避不言。

萧鸢有他俩护持走的平稳。

沈岐山有些恍惚,前世里他经常这样去揽她的肩膀,她不喜总是抗拒,实在摆脱不得也就由他去了。

他觉得这样很亲密,她却不爱和他亲密,毒妇,实在是不知好歹。

萧鸢只觉他的掌心像捂着一小块燃炭,烫得她肩头火辣辣,是抓握太用力缘故,不自在地扭了扭:“轻些。”

沈岐山倏得回神,不知何时已上了船,他很快收回胳臂,将蓉姐儿往她怀里递,面无表情道:“这是你的亲妹,可多上心些,再丢未必就能找回来。”

径自和顾佐一前一后往舱里走。

萧鸢抱住蓉姐儿,低骂一声臭男人,顾佐转头来似笑非笑。

萧滽把箱笼皆搁置安妥。萧鸢打量舱房,两张板床铺了粗布褥被枕头,夹张四方小桌,舱角架上有个铜盆,便再无它物。

萧滽轻咳嗓子问:“我们三人一个舱房?”

萧鸢颌首道:“往京城路途迢迢,银子能省则省。”默少顷又道:“你不愿意麽?”

萧滽往枕上一倒,胳臂垫于脑后,阖起双眸:“我个男儿有何所谓!”

蓉姐儿站在舱门前玩儿,像发现新奇似的:“阿姐,沈老爷他宿在邻房哩。”

“真的?”萧鸢漫不经心地铺床。倒是萧滽道:“小妹过来,记住无事勿要往沈老爷跟前凑。”

蓉姐儿手脚并用,爬上床往他肚子上重重一坐,挺认真地:“我欢喜沈老爷!”

萧滽大喘口气,不露痕迹的抚过自己的少腹,好不容易有个命根子,差点被这小祖宗坐断:“去去去,找你的沈老爷去。”

蓉姐儿以为他生气,连忙搂住他脖子讨好:“更欢喜哥哥!”

孺子可教。萧滽悄摸摸给她一颗甜梨糖,朝萧鸢的侧影呶呶唇,蓉姐儿咂着嘴儿使劲地点头。

身下床板忽然颠簸摇荡起来,一股子大风从门外窜进来,吹得人浑身毛孔舒展,萧滽懒洋洋看向窗外,碧空浮云,河翻巨浪,一群白鸟拍翅追随,京城的风风雨雨,好似一场褪去华彩的旧梦,寂寥、破败、人影恍恍如鬼魅。

萧鸢把蓉姐儿抱下地,轻轻说:“哥哥睡了,莫吵醒他。”

拿起铜盆牵着她去打热水,邻舱门恰大开,路过时,朝里斜眼睃溜,沈岐山没见,顾佐坐在床沿拭剑。

水房外等有七八人,其中两个丫头凑近嘀咕着,轮到她俩时正聊到兴浓处,便让萧鸢先进去接水。

燕靛霞站在甲板上吹风,忽然手中剑出半鞘,洇出血珠,他急回首,离最近处,只有两个丫头在说话,并不见异常。

第捌拾章 沈岐山口是心非

至晚间时,船上吃喝价昂,萧鸢用热水冲茶,拿出备好的油煎粉饺,虽然发凉,但酷夏季倒也无谓。

蓉姐儿在门边闻到飘来汤面的香味儿,吸吸鼻子,很馋,看阿姐哥哥默不作声,她也就算罢,拿起个粉饺吃起来。

待用过饭,萧鸢继续做绣活儿,萧滽出舱房转悠半晌回转,笑说:“楼上在唱全套的《定军山》,我带蓉姐儿去凑热闹。”

萧鸢略思忖,索性趿了鞋随在他俩身后往二层走,远远就闻唱声儿,站着听的船客寥寥,凑近才发现隔着一道珠帘,里站家丁把守,顺帘缝朝里望,小巧戏台有优伶走步甩水袖,台下摆两三桌饭席,除爷们外,隐隐绰绰女眷在座。看来是那排场大的官儿正设家筵。

萧鸢觉得无趣,想要回舱,却见萧滽同侍卫低语,那家丁离开又复来,撩开帘子请他们入内,有丫头搬来三张椅伺候坐了,并斟上香茶。

萧鸢觉得奇怪:“你方才有说过甚麽?何以非亲非故让我们进来?”

萧滽呶呶嘴角,她随望去,竟瞧见沈岐山和顾佐背影,顿时呼吸一滞。

萧滽把她的神情暗收眼底,若有所思却轻描淡写:“不过说是沈大人的相识,想进来听会戏,权当姑且一试,谁成想他竟允肯了,这沈大人”他笑了笑:“忒是有趣!”

萧鸢抿起唇:“沈大人岂是你我能招惹的,下次勿要再做这种事。”脸色蓦得一变:“蓉姐儿去哪了?”怎眨眼功夫就不见呢。

“找她欢喜的人去了。”萧滽轻笑。

沈岐山和高简正聊闲。

这高简是何人,他祖上历代居在徐州,也算是那里的名门望族,中进士后一直在京任官,哪想年初家书不断,双亲病重催其归,他乃大孝之人,果真辞去官职,携妻儿娇妾一齐回返故里。

之所以与沈岐山熟识,除朝堂是同僚外,原在国子监也同过窗,彼此有些情谊。他拈盏敬酒,笑道:“沈三爷在边关抗击鞑虏三年,倒把娶妻生子的大事给耽搁,闻说待你此趟回京后,皇上欲待替你赐婚,吾不能亲目实为憾,只得在这里提前予你贺喜。”

沈岐山不置可否,接过酒一饮而尽,忽觉腿被谁一把抱住,垂眼低瞧,蓉姐儿笑眯眯地也在看他:“沈老爷。”张开手要他抱。

沈岐山脸色不大好看,怪他,怎就头昏昏认下甚麽相识,放她们进来,给自己添乱子。

蓉姐儿见他不理人,就自己手脚并用往他怀里爬,沈岐山咬着牙道:“滚蛋。”

蓉姐儿坐上他的腿,指着桌上一盘子,手短够不着:“吃肉。”

沈岐山不动,高简把那盘五香牛肉放到蓉姐儿面前,饶有兴趣问:“这位是”

顾佐忍着笑意:“是萧娘子的妹妹,沈三爷的相识。”

“萧娘子是”高简还要再问,却见个年少妇人急步走近,虽穿的朴素,容貌却娇艳明媚的很。

沈岐山将蓉姐儿从腿上拨拉下来,不耐烦道:“把她看紧些,再来缠我,就扔进运河里喂鱼。”

萧鸢辣辣地瞪他一眼,给高简俯身行个礼,牵起小妹就要走。

蓉姐儿手里一片牛肉吃尽,朝沈岐山殷切切地看:“牛肉好吃!还要!”

沈岐山唬着脸要去端盘子,却听个女子的声音,她道:“好可怜的小孩儿,来我这里坐罢!”

第捌壹章萧娘子殷勤卖帕

看官以为那发声的女子是谁,原是高简的夫人刑氏,右手位坐个七八岁男童,面容清秀,指着蓉姐儿:“坐我身边来。”

蓉姐儿抱住萧鸢的颈子,显得很胆怯,刑氏歉笑:“勿要怕澄哥儿,他是个最温和的性子。”

萧鸢道了谢,在刑氏左侧落坐,高澄把靠面前的一盘五香牛肉、让丫鬟递到蓉姐儿面前。

一众女眷掩住嘴微笑,说了会闲话,无非是问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京城风俗种种如何,蓉姐儿和高澄熟悉起来,很快玩在一起,围着桌子你追我赶咯咯笑着。

刑氏瞧见萧鸢手指捏的帕子,天青色点翠绣着乌燕穿绿柳,觉得好看:“萧娘子这帕子不俗,看着还簇新,可是在扬州城里购的?”

听问正中萧鸢下怀,把帕子拈两边展开给她看:“用的绫绸料,缀的是浅艾绿细撮穗,乌燕穿绿柳是正时兴的图样儿,扬州城里没得卖,是我自己选的料子、搓的穗子、锁的边子、绣的样子。”

邢氏由衷赞道:“萧娘子有双巧手,这样的娇俏绣样,年轻姐儿们正宜,我用觉有装嫩之嫌,也不用惯绫绸,嫌滑腻。”

“不打紧。”萧鸢再从袖笼里掏出一方,递给她笑道:“这是织布料,才绣好的,夫人若不嫌弃,可寻常时随便用用。”

邢氏接过,虽是黯淡的昏黄色,却绣着尊白衣观音点水,丰腴富态,细长的眉眼半睁半阖,饶是生动。

她素日常吃斋念经,看着很是喜欢,笑着收下道:“哪里能随便用用,随身带着更有佛缘。”

旁边人看着眼馋,插话进来问:“萧娘子可还有簇新的?”

“有的有的!”萧鸢连忙回话:“这一路陪阿弟进京考科举,盘缠可怜,便绣了好些手帕及其它物件儿,想着卖了可换些银两度日。”其中个年轻妇人急催:“你快去拿来给我们挑挑。”又朝邢氏撇嘴道:“这下老爷就不会只夸桃娘用的物巧。”

邢氏摇头:“这有甚麽可比的。”

萧鸢自是要趁热打铁,起身回看萧滽已不见人影,蓉姐儿同萧澄玩得不亦乐乎,她想了想,打沈岐山面前过,低声道:“沈大人替我看着点蓉姐儿,稍刻便回。”交待完即匆匆走了。

沈岐山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这毒妇与前世大变,水性扬花,厚颜无耻,得便宜还卖乖,竟还敢让他照看蓉姐儿。

他与她此生相遇,只有隔世滔天的冤仇,他要羞辱她,九九八十一种手段折磨她

一把扶住差点绊倒的蓉姐儿,蹙眉训叱:“女孩家的要端庄,不老实坐着,乱跑甚麽。”又冷笑一声:“可千万别和你长姐学。”

蓉姐儿自顾玩儿,不理他。

高简看得饶有兴味,好奇道:“沈三爷待那萧娘子很是特别。”

沈岐山端盏一饮而尽:“自然特别,她欠我足五十两银。”

高简笑着再要说,恰有个家丁急忙过来,欲言又止,他道:“不用忌讳三爷,你直说就是。”

那家丁这才禀报:“桃娘的病忽又犯了,在房里痛得直哭,叫寻老爷去看她。”

沈岐山不好管闲事,自不会多问,却看高简瞬间愁眉紧锁,神情凝肃,只得道:“不晓高大人家眷所得何病,如此受罪?”

高简叹了口气。

欲知这桃娘病况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捌贰章 沈岐山出口伤人

高简压低声说:“讲来古怪,自离京始起,桃娘从颈子处长鳞片,一日一两片,每长时便痛苦难忍,也不敢寻医诊治,只这样硬捱着。”

沈岐山有些吃惊:“是怎样的鳞片?”

高简苦笑,指着桌上一条清蒸肥鱼:“同鱼鳞无异。”

沈岐山默思稍顷道:“这世间罕遇的疑难杂症颇多,你勿要焦急,我认得位神医名唤钱秉义,待下船即修书一封送去,他定有办法。”

“可是那位有‘华佗圣手’之称的钱大夫?”高简见他颌首顿时喜上眉梢,敬上两盏酒吃了方才离开。

邢氏看高简要走,晓得有事,叫过高澄,朝蓉姐儿笑道:“明日烦你阿姐把绣品送到舱房来。”

其它女眷亦纷纷起身,簇拥着她和澄哥儿去了。

萧鸢端着叠绣品的笸箩过来时,已是人去楼空,唯有顾佐还在听戏,蓉姐儿蹲在沈岐山脚前,歪头看只猫儿吃鱼。

沈岐山持武将坐姿,背脊挺直,面无表情。

顾佐偏火上浇油:“萧娘子可让我们久等。”

“不晓这麽快就散呢。”萧鸢陪笑表歉意,看他腰间持短刀,在笸箩里翻出个绣猛虎下山的刀套:“一点儿心意。”

顾佐连忙接过,拔出短刀套了,左看右看甚是欢喜:“萧娘子好绣艺。”

“喜欢就好。”萧鸢偷睃沈岐山,一脸儿风雨欲来,想想还是莫招惹的好,上前告辞。

沈岐山冷漠地看她,出声叱问:“你可晓我官衔秩品几何?”

萧鸢点头,听他厉道:“贱妇,既知我位高权重非寻常人物,怎还敢对我颐指气使,毫无羞耻之心,若我执意追究,杖责十数不为过。”

贱妇真是难听!萧鸢把要送他的绣品重放回笸箩,抿抿嘴唇:“是民妇逾距,日后再也不敢。”辄身走两步道:“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望沈大人自重。”拉着蓉姐儿扬长而去。

顾佐笑起来:“这萧娘子竟还识孔孟,实在难得!”

沈岐山冷哼一声:“你是不知她父亲是何许人。”

“愿闻其详!”顾佐满脸兴致。

沈岐山欲说又吞回去,端起盏斜睨他:“怎麽?三月间的芥菜起了心?”吃口茶又道:“那水性杨花的毒妇能要人命,你要嫌活腻了,尽管去招惹她。”顾佐当他玩笑,也笑回:“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凡夫,我一征战将军最擅使剑,谁斩谁还不知呢!”

沈岐山阴沉着脸看戏,懒得理他。

萧鸢回舱房哄着蓉姐儿睡了,继续在灯下做针黹。

萧滽则和燕靛霞坐在船板上吹风,一个娼妇细腰细腿打着扇过来:“两位爷耍风月去麽?”见无人理没趣地走了。

萧滽瞅了眼燕靛霞:“可有那个过?”见他不明,朝娼妇的背影呶呶嘴。

燕靛霞瞬间懂了,摇摇头正气浩然:“我等降妖除魔之人最忌女色,此生不碰!”

“那和宫里太监有何分别?”萧滽不以为然,看着一轮明月照得满船雪亮,他可不想再做太监了。

第捌叁章 卖绣品初识桃娘

萧鸢一早收拾妥当,萧滽要念书,她便领着蓉姐儿去找邢夫人。

邢夫人信佛,用过饭要做功课,便叫姨娘们先挑拣起来,萧鸢带来的绣品丰富,不光手帕汗巾子,还有肚兜袜子香囊等各式各样的。

高澄带着蓉姐儿四处玩儿。

肖姨娘把手一摊,笑道:“都挑花了眼,萧娘子替我看看哪个好?”

萧鸢上下打量她,择了一片娇黄色绣双凤的肚兜:“这黄比秋葵黄鲜亮,比老酒黄轻俏,你二八年纪性子天真活泼,需增些静稳恃重,这色最合适不过。”

肖姨娘接过对镜在身上比划,另个姨娘拍手:“萧娘子所言不虚,果真好看。”过来拉她替她也选个。

萧鸢看她长得面薄身细,挑了一片秋香色绣雁南飞图样的,不待她言,肖姨娘已撇起嘴:“早没瞧见这件,老爷是最欢喜大雁的。”

萧鸢忙陪笑道:“您若欢喜我可再绣,不过因是赶制,银钱要贵些呢。”

“无妨!”肖姨娘凑近她耳边悄声嘀咕,萧鸢愣了愣,只闻鸳鸯交颈,还没听过大雁交颈的,她颌首笑道:“可以,能绣。”

只要银子足,莫说大雁交颈,老虎交颈她也能绣出来。

“你们在挑甚麽?”一女子音若鹂唱,萧鸢随音望去,不由怔住,好个雪美人儿,身段婀娜轻盈,走起路来摆扭多姿,穿着荼白衣裙,自下巴尖儿往下通体裹的严实,那脸儿细皮白肉里还是净透着粉白,圆溜溜水汪汪的两只眼睛黑白分明,两瓣嘴唇微微噘起,妩媚的一张一阖。

像甚麽呢,萧鸢觉得她像一尾白身大鱼,混入世间沾染上红尘气味,才有了人的模样。

肖姨娘冷哼一声:“都几时了?桃娘你现才起来?”她年纪轻新纳不久,为争宠正野心勃勃的时候。

“昨儿老爷在我那呢!”她在桌前一坐,打个呵欠,眼里便盈满了泪。

“为甚麽在你那儿,你自己心里门清的很。”肖姨娘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你忽儿胳膊疼忽儿颈子痛的,老爷会总往你房里去?”

“我昨儿颈子痛是真的。”那桃娘一脸无辜,眼睛瞪得更圆了,见众人都不信,她也无所谓,看向萧鸢:“这个姐姐眼生。”

把她也当成高老爷的姨娘了。萧鸢忙摆手:“我是来卖绣品的,您自然没见过。”

那桃娘懒洋洋捞过笸箩,伸手露出一截酥白细腕,指尖挑了挑:“我都要了,需多少银子?”

“三两银子。”

随桃娘身边侍候的丫头过来给银子,萧鸢谢着接过。

肖姨娘故意寻事儿:“夫人还在念佛经,你把这些都包圆了,夫人可怎麽办呢。”

萧鸢连忙道:“这些都是锦绸丝缎料子,绣的花样适合年轻姐儿们,夫人也不爱,我已另留了些给她选。”

桃娘看着肖姨娘嘻嘻地笑:“夫人偏好甚麽,你都没个卖绣品的心思通透。”

肖姨娘羞气的满脸通红,旁人另些人也不劝,都在看好戏儿。

萧鸢还想卖绣品给她们,欲开口打个圆场,忽见那桃娘惊睁不言,似看到甚麽,倏得从椅上跳起,头也不回地跑了。

“阿姐!”蓉姐儿来到萧鸢面前,手里捏着白糖枣子糕给她看:“高哥哥给的。”

这正是:

强中自有强中手,哪管是人或妖魔。

第捌肆章 沈岐山偷香窃玉

萧滽听得舱门打开,蓉姐儿快乐似只鸟儿飞进来,后跟着萧鸢,手里拿卖空的笸箩。

他以前从未把女子看在眼里,此时也不得不佩服这位长姐,绣工手艺活、丝毫不逊宫里长年累月做针黹的宫女们。

萧鸢舀水盥洗完手面,躺回床上,昨晚赶工一口气做到天亮,又和高家女眷讲了半日,精气神仅凭一颗赢利心吊着,此时只觉眼睛酸涩,浑身软绵,朝萧滽懒洋洋交待看顾好蓉姐儿,阖目便睡着了。

萧滽从袖笼里掏出个柚木小剑,平常念书累后削着玩的,送给蓉姐儿,蓉姐儿很欢喜,坐到一边自个玩耍半天,又来拖他的手,拍着肚皮饿了。

萧滽喊了两声阿姐,见她仍旧睡意深沉,遂拉着蓉姐儿去买饭吃。

沈岐山恰如厕回舱,两厢碰面,萧滽淡淡地施礼,他亦漠然地领受,看他(她)们走远,思忖那毒妇不用午饭,躲在舱里不晓在做甚麽。

顾佐对她似乎起了意,不晓这毒妇闻听后,会是喜还是怒,他得警诫她勿要痴心妄想。

蓬蓬蓬叩三下未见应,把门钮绕圈一转即开了,他闪身而入,萧鸢躺在床上,侧身朝里熟睡。

沈岐山往床沿一坐,看她因暑热把薄毯踢蹬一旁,只着轻薄的姜黄织纱短衫长裤,一脉曲线柔婉高低、如山峦起伏。

她乌油髻散乱的碎发贴住修长的颈子,衣襟菊花扣解散几颗,露出一抹白肤,鼓鼓往下是细腰身,两条修长的腿儿交叠。

她素不是纤质弱柳女子,该有肉处绝不吝啬,且并那股子风情月意的娇态,从头到足,引人痴念贪长。

这正是:问君何所欲,问君何所求,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沈岐山抬手摩挲下颌糙硬的胡茬,眼睛紧盯着她,眸瞳表面生起乌浓,内里却冷冷的,看不透他在想甚麽。

忽然去抚触她睡得红热的颊腮,汗水润湿指腹的圆茧,他另只手捡起掉落在地的扇子,替她扇起一缕凉风。

就像前世里许多个酷夏午后,他掀起竹帘看她蜷在矮榻上,枕着鸳鸯枕倦睡,额上满覆薄汗,一截滚白的胳臂垂在榻沿,一柄薄绢团扇掉了。

他捡起扇子替她打风,窗外高枝蝉嘶,堂内暗幽生香,这样能消磨一个下午。

他那时有多欢喜她,此时就有多恨她。

萧鸢得了风凉,转过身,半边颊趁势捱进他摊开的掌心,两只手自作主张圈住他的虎腰,寻个舒服的位置继续睡着。

沈岐山背脊僵直。

“冤家!”她似梦呓般哼唧一句,似嗔又怨,嗓音略带沙哑,听在耳里却娇慵,使人心底浮起一片萋迷。

“毒妇!”他俯首靠近过去半晌呼吸稍乱地起身,自去了。

萧滽牵着蓉姐儿的手在船板慢走,渡客很多,都出来找食,两边卖吃的货郎倒多,大都担前设盘,中安锅灶,后设水桶和各种碗箸面盆,有卖面条的,挂吊粗细两种,有卖馄饨的,油煎或水煮,有卖包子的,分猪肉馅和素馅,还有卖绿菉粥的,盛满一碗碗放凉,粥央点一枚红皮大枣,买一碗送乳瓜。

这里卖的价廉物美能吃饱,适合无钱的贫民百姓。

若想吃酒再来几盘炒菜,需得上二层包间,自然花销不菲。

萧滽想了想,还是算罢!

第捌伍章 燕靛霞剑指女童

蓉姐儿戳着嘴子要吃油煎馄饨,锅里还在孳孳作响,需稍等片刻,萧滽买了一碗辣肉面蹲在旁边吃。

燕靛霞恰也来船板找食,没走两步便觉剑在套中呯呯乱撞,他仰望上瞧,二层窗前站着个穿银色衣裙的女子,身边几个浮浪子弟,其中个指着道:“那是高大人的娇妾桃娘,在京城曾惊鸿一瞥,如今几年不见。倒愈发的白了。”另个问:“她何来历,可还有姐妹?”有人摇头笑道:“听闻曾也是官家小姐,举家迁移逢着山匪,杀烧劫掠一空,她奄奄一息时,恰逢高大人路过,救命之恩自当以身相许,你我可没这样的艳福。”

那女子身影一闪不见,燕靛霞缩回目光,薄蔑扫过那几人等,皆是不想要命了。

忽觉腰间法剑动静未停,反震颤难止,他伸手猛得紧握,顺剑尖所指方向盯去,一个不过四五岁的女孩儿立在阳光下,拿着油煎馄饨,正吃的津津有味。

他三两步近前,压嗓厉道:“妖孽,你还想往哪里逃。”

女孩儿朝他看来,燕靛霞怔了怔,但凡妖魔诡怪幻化成人形,无论美貌或丑相,幼小或苍老,总脱不掉一丝山野邪魅气,凡人量不出,却瞒不过他这等有法力的术士,可这女孩儿却干净通透,竟与人无异。

“妖孽”他才开口,就觉小腿被人从后踹了一记,怒回头,竟是萧滽,一边吃面,一边笑嘻嘻道:“别看谁都是妖孽!”又一呶油嘴:“这是我嫡亲的小妹,蓉姐儿。”招手让她过来喝面汤。

蓉姐儿怯生生的走近,抱住萧滽的腿躲他身后,从腰缝处偷看燕靛霞。

“瞧,她见我已骇怕。”燕靛霞面容严肃。

萧滽不以为然:“不必惊奇,我这小妹素来胆小爱哭,见谁都如此,除沈岐山外。”

燕靛霞摇头:“无知,那沈岐山乃一员武将,阳气厚重,正为她需索,自然主动亲近。”又郑重道:“或许这副皮囊是你小妹不错,但早已被极凶妖煞占据,日久修炼成果,残忍无情,必杀人取命生成大患,你与你长姐皆逃不过。”他把剑抽拔半截,剑身染满凝固血迹:“这法剑素来青白,引领我指向她,并泛浮妖红,足见其之凶,我焉能放过她。”

萧滽半信半疑,看着蓉姐儿只是沉默,蓉姐儿似也察觉到甚麽,不安地拽他衣袖:“哥哥,我要回去找阿姐,我要阿姐。”瘪瘪嘴要哭,眼里泪花花。

“妖孽,勿要扮可怜迷惑世人。”燕靛霞低声怒喝:“你今即遇我燕靛霞,便是你的劫日,乖乖来受死。”

萧滽烦道:“此事容我再想想。”也没胃口再吃面,再买一碗汤馄饨,端着直朝舱房而去,蓉姐儿跟在他身后跑着远了。

燕靛霞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才收转视线,腰间的法剑渐缓平复,他拔出剑来,濯濯淬积寒光,能照人影。

拉开舱门,萧鸢一手掀起被褥床垫,一手拿烛火凑近照着,似在找寻甚麽。

第捌陆章 萧鸢坦心愿感弟

“阿姐在找甚麽?”萧滽把汤馄饨放桌上,带给她吃的。

萧鸢抱住缠上来的蓉姐儿坐床沿,蹙眉笑道“这舱里有臭虫,瞧把我咬的。”

萧滽抬眼一看,果然她颈子处白白红红,便接过烛火,蹲身也往自己床板缝里细找。

“最欢喜阿姐”蓉姐儿语气可怜巴巴的。

“哎哟,谁欺负我们蓉姐儿了?”萧鸢低头看她的脸,斜眼暗睃过萧滽。

蓉姐儿摇头不吭声,只是往她怀里钻。

萧鸢亲她额头一记:“不怕,有阿姐护着你,没了蓉姐儿,阿姐也不活了。”

萧滽站起将烛吹灭,拿起书翻一页,语气淡淡:“你不活,阿弟的死活还管不管?”

萧鸢说:“所以我们是嫡亲的姐弟妹,虽世道艰难,也无父母可傍,彼此相依为命,总胜过一人穷途末路。”

她拿过梳子替蓉姐儿把散发扎起,接着道:“我唯愿滽哥儿日后登科入仕有大作为,希蓉姐儿身体安康嫁个好儿郞。”

“那你呢?”萧滽问。

萧鸢轻笑:“你们好我便好了。”

萧滽抿抿唇没有说话,他垂颈看书,却甚麽也看不进去,有股子异样情绪挥之不散,这让他着实烦闷,忽一缕凉风穿过额头薄覆的热汗,他抬头,长姐在吃馄饨,蓉姐儿摇着扇子给他打风,小脸儿挂着讨好。

他抬手摸摸她的头又缩回,起身往舱外走,才出门便见燕靛霞抱着剑站在五六步处,似守候多时。

萧滽面无表情的走上船板,一阵海风吹动他的乌发,从衣袖袍摆钻进里去,哪里都钻到了,鼓鼓囊囊蓬起,他的心呯呯跳的毫无章法。

“萧兄”燕靛霞才开口,就被他抬手阻住,过半晌才低道:“蓉姐儿是我小妹,自幼时便体弱多病,好几趟差点没命,多亏阿姐勉力支撑把她从鬼门关拉回。她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了,这哪里是凶妖大煞的样子,更况害人。再提你那法剑,遇见妖邪只会呼啦乱撞由青变红,却不能自行飞出击打,显见也没甚能耐,辨错岂有可能。你若无旁法验证,我还是不信。”

燕靛霞回话:“你莫看她现在无害,是因妖灵法弱不成气候,自然需仰仗你们相助,待她日渐强劲,那时再除,不晓已枉害多少性命。”他又道:“不过还有一法宝,是面照妖镜,用的是招摇山脚丽麂河里的石头所制,这石头大似鹅卵,晶莹剔透,至晚月光洒射上面,照人显人身,照兽显兽身,照妖显妖身,谁也逃脱不过,今晚你带那妖孽出来,照它一照,你便知我所言非虚!”

萧滽默了少顷,一咬牙应承下来:“长痛不如短痛,今晚立见分晓。”

燕靛霞这才觉肚里咕噜作响,自去买包子吃,萧滽回至舱内,蓉姐儿睡了,萧鸢坐床边在做针黹,听动静抬首看他一眼,问道:“方才看你和燕生在船板说话,他真的会异术降妖除魔?”

萧滽只推说不知,拿起书继续念起来。

第捌柒章 萧滽映月照原形

萧鸢晚间去给邢夫人送绣品,见小妹还在呼呼大睡,托给萧滽看管,自去了。

萧滽搁下书,眸光薄凉,看着蓉姐儿睡得红通通小脸,鸽子笼般的舱房,热烘烘气一团难散,他起身打开房门,海风挟着各种声浪灌进来,虽凉爽却闹腾。

不晓过去多久,蓉姐儿揉着眼睛坐起,没找到长姐,瘪嘴忍住哭,爬下床走近萧滽,抱住他的腿喊:“哥哥!”

萧滽摸摸她的头,看着门外银蓝天际雪亮升起,他说:“我带你去船板买油炸糕。”

“油炸糕,吃一包糖的油炸糕。”蓉姐儿顿时有了精神,反拉着他高高兴兴往外走。

卖油炸糕的小贩只剩最后一盒,萧滽接过,寻个无人的僻静角落随意而坐,把糕递给蓉姐儿,她吃的眉开眼笑。

今晚的月亮那么大,红红黄黄跃过乌黑翻滚的河水,攀着船板栏杆一点点露出圆脸,萧滽感觉离得是那麽近,面对面般狭路相逢,谁都无路可逃。

他叫了声萧蓉,让她仔细听着:“说来你我总有段兄妹的孽缘,念在你每日里唤我哥哥的份上,若真是那妖魔诡怪,就趁燕靛霞来之前逃生去罢,逃得愈远愈好,再勿要在我和长姐面前出现。”

他半觑起双目不想看,等半晌,耳里还是咯吱咯吱吃糕声儿,皱起眉宇,低沉直问:“就知道吃!到底听懂我的话没有?”

月光的清茫洒在蓉姐儿的眼里,歪着头看萧滽,忽而叫了声:“哥哥!”

萧滽摒息静待下文,却见她拿出块糕递来:“哥哥吃。”

萧滽接过吃一口,仁至义尽,就莫要怪他。

又过半刻后,燕靛霞肩背褡裢大步而来,拱手作揖,再肃脸紧盯向蓉姐儿:“妖孽,还不讨饶伏法。”

蓉姐儿继续吃糕。

萧滽把他叫到一边:“照妖镜呢。”

燕靛霞从褡裢里取出,萧滽接过,看似不过普通一面镜,一圈宝相花,背面竖刻两排四个篆字,各是:有妖皆露,无鬼不现。

萧滽微侧着身,翻过正面来看,镜子晶莹透,月光洒透雪亮一片,他拿起照着自己,里面大雪飘如鹤毛落,一人骑马踩踏乱琼碎玉由远及近,但见头戴鸦黑内使官帽,穿月白绣云纹护领右衽锦衣,腰系环带,悬牙牌,缀牌穗,外披黑色镶毛边大氅,面貌清晰显出,五官轮廓比现今成熟冷沉许多,但依稀能见是他的模样。

燕靛霞探头看镜里,吃了一惊,东厂督公,这萧生难不成日后要自宫?!

萧滽也愀然变色,他不容易有了一根看着还挺彪悍,怎能再走回从前的老路。

铁青着脸把镜子还给燕靛霞,却见他不接,只是朝蓉姐儿呶呶嘴,意图明了。

萧滽稍默,朝蓉姐儿看去:“小妹。”他顿了顿:“过来照镜子,看你美不美。”

蓉姐儿听话地站起身跑过来,他不再犹豫,执镜猛得朝她照去

萧鸢在邢夫人舱门前巧遇桃娘,欲要招呼,却见她好似不认得她般,也未带丫鬟,擦身而过匆匆就不见了影儿。

第捌捌章 燕靛霞剑斩桃娘

“小妹。”

蓉姐儿扭头见是长姐站不远处,朝她微笑着招手,眼睛发亮的跑过去。

萧鸢抱起她朝舱房走,一面道:“旁人送阿姐一瓶蜂蜜膏,回去给你调糖水喝。”

蓉姐儿咂吧嘴唇,咯咯地笑。

萧滽直至再看不见她们,才肃着声问:“这又作何解释?”

燕靛霞亦是一脸茫然,看向镜中的自己,明明能显出影来,怎照到萧蓉时,镜里无人无妖空空如也,只有月光映得红黄一片。

他执镜沉思半晌,方开口道:“除魔卫道者不打诳语,照妖镜一路用来显形化形十分灵验,为何至萧蓉这里无影无形,我实在不知,但她确是存有蹊跷,只能等到了京城逢着师兄,定能破解疑团。”又添一句:“我师兄道法长我所能。”

萧滽半信半疑却也不表,朝他摆摆手欲走,忽被燕靛霞低喝:“有妖,躲好!”

萧滽避至暗处,偷眼恰瞧见个美人过来,不晓是哪个高门大户家的艳妾,身段婀娜足下踩莲。

人说要想俏,一身孝,果有些许道理,这美人着素白裳裙,双眸黑汪汪的,不哭也似含满泪,看得人心底有怜。

“妖孽,竟敢混迹人间偷生,抬起头来。”燕靛霞执镜柄、举高汲取月华光炼。

女子神恍恍在走,忽听得一声厉叱,不由然地抬起面庞,直入映内。

萧滽看清镜内是一尾浑身银白的大鱼,颈至胸前齐整密布着坚硬鳞片,余处肉皮则细腻而柔软。

女子见自己显了真身,跪下哭求:“不曾害过谁,只为来报答高大人救命之恩,因此许他半生姻缘。”

燕靛霞目光濯濯,朗声道:“狡猾鱼妖竟欺我年少,你吸食阳气修炼至今,只为鳞片长全、待那时必会危害乡邻终成大患,我岂能容你。”

那女子见说不通,忽而爬起迳朝船沿奔去,欲要往海里跳,燕靛霞眼明手快,抽出腰间挂剑穿张满字黄符,嘴里念念有词,直朝鱼妖飞刺去。

那柄铜剑“腾”的泛起火光,挟裹烈焰燃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穿过女子后背,她栽倒在船沿,变回大鱼,在月下银亮闪光,痛苦地摇头摆尾。

萧滽活经多年,还是首次大开眼界,他看见燕靛霞蹲在鱼前不晓忙活甚麽,走过去凑头看,竟是抽出一根晶莹剔透的脊骨,再把没了力气的大鱼推进海里。

便见那鱼噗通落水,尾巴一拧,浪花四溅,瞬间便没了影。

“抽了这妖骨,她从此再也不能作妖。”燕靛霞一面道,一面连同镜子装进褡裢,剑已恢复常态,被插入鞘里。

萧滽有些遗憾:“倒是好样貌,她追随高简生活也有几年,不像是害人精。”

燕靛霞淡淡道:“萧生莫被她外表所迷,这些禽物虽天性不吃人,但不走修炼正道,一味想抄捷径,蛊惑人类并吸食其精气或肉身,干愿冒犯天律,做下害人的勾当,不诛岂可!”

想想又说:“至于你那小妹,我需得盯紧,此往京城一路一道同行罢!”

他嗅嗅衣袖,只觉自己身上有股子鱼腥臭味,蹙起眉离开了。

第捌玖章 软语慰口箭难防

桃娘的消失引一片哗然,各种猜测喧嚣尘上。

萧鸢本是来给邢夫人送绣好的鞋垫,观丫鬟个个垂手摒息肃立,不好打扰欲走,有人叫住她:“夫人请你进去呢。”

她入舱房见邢夫人眼睛红红呆坐着,不好多话只在旁边坐了,邢夫人问:“你怎来了?”萧鸢忙回:“前个夫人说欢喜那双樱草色素缎黛绿线锁边的低跟鞋子,就是穿着松点儿,走路足后跟一拖一拖,便绣了双鞋垫来送夫人,铺里面怎麽走都紧实。”

邢夫人点头:“谢你有心,是个周全的人。”又问:“你宿在底舱,可有听到流言风语?”萧鸢想想说:“我一直在舱里赶绣件儿,饭食皆由阿弟买来吃,不曾听闻甚麽。”

邢夫人默稍顷才道:“桃娘不见了,这船里上上下下每个舱房都搜个遍,却连她的影子也没有。”

萧鸢惊睁:“这倒是生奇,怎好端端的人就不见了?”

“我也是这样说!”她抹泪哭道:“现在外面传的厉害,有说老爷宠妻灭妾的,有说我悍妒不容人的,倒是我的罪过了,真是天地良心,我同桃娘伺候老爷也好些年,她嘻哈无肠的性子,平日和和睦睦不曾红过脸,她整个人不见这些日,我都急病哩。”

萧鸢问:“不晓是谁传进夫人耳里的?”

邢夫人道:“老爷姨娘还有佣仆们都瞒着,只澄哥儿学话给我听。”

萧鸢叹息道:“夫人勿要懊恼,清官都难断家务事,更况那些外头人,不过是闲无事过过嘴瘾罢了。夫人素来菩萨心肠,高大人也不是只有桃娘一个妾,再怎麽怪责,终轮不到夫人身上,我想船上既寻不到她,或许不慎失足落海也未定,待船靠岸交由官府查实,自然会水落石出,堵住悠悠众口。”

邢夫人经她劝说心底安慰许多,让丫鬟拿来一两银子赏她:“这些日你替我们赶制绣品也是辛苦,这点钱拿去补补身骨罢。”

萧鸢没有推辞,谢过接了笼进袖里,又说了会话方才离开。

她出了舱门没走五六步,恰遇沈岐山迎面而来,左手端一盘油炒熟的红皮花生,不待见礼,听他简单说:“随我来。”即穿过她肩膀走向不远的空舱房。

萧鸢随在他身后进舱,沈岐山往床上随意坐了,花生盘搁在桌上,又道:“阖上门。”

萧鸢偏不,倚着门抬手抚了抚发鬓,弯唇轻笑:“男未婚女未嫁的,孤男寡女锁门同处一室,传扬出去,辱没我寡妇的名声儿,也折损了沈大人的威望呢,还是开门说话较妥当。”

沈岐山锐目濯濯看她,略思忖问:“你想嫁我?”

萧鸢怔了怔,听他语气淡淡地:“正妻不可能,勉强为妾罢!”

“你说甚麽?”萧鸢有些难以置信。

沈岐山很沉着:“我家世显赫,居二品武将,为国立丰功伟绩,金银仓满,且身体健壮、容貌不俗,京城王孙贵女托官请媒要嫁我为妻妾。而你不过是江南小镇的一个丧夫小孀妇,水性扬花,不守妇道,拖弟带妹,身欠巨债。我乘云而你行泥,做我的妾你也实属高攀!”

第玖零章 疑阿弟再起口角

萧鸢看他半晌,“噗嗤”一声笑了:“沈大人所言极是,我高攀不起、也从未想过高攀呢。”不在此上多纠缠,只问:“若无旁事我便先走一步。”

沈岐山手去拈一颗花生,垂眸掩去一抹戾光,再抬首看她:“桃娘无踪那晚,卖油炸糕的货郎曾看见萧滽同她在一起。”

“说甚麽混帐话,我那阿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绝不会去招惹旁人妻妾。”萧鸢变脸道:“我要去找那货郎对质。”

沈岐山笑了笑:“你尽管将事情闹大,正愁此案无头绪,有个送上门的总比无好,下船入衙审讯取证问案,到那时无论萧滽有罪无罪,籍册总会留一笔,对他今后登科入仕影响深远,你这做长姐的可要三思而后行。”

萧鸢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略思忖道:“沈大人所言无论真假,我总要先问过阿弟实情再做打算。”

“请便。”沈岐山继续吃花生米,萧鸢扭身而走,恰遇见走来的顾佐,顾佐叫声萧娘子,她福了福身,擦肩而过了。

顾佐挠挠头,走进舱房不解问:“萧娘子对我怎如此冷淡?”

“那浪妇谁都不瞧进眼里。”沈岐山瞟过他腰间绣猛虎下山纹的新剑套,蹙起眉指着道:“难看至极,勿要在我面前晃。”

哪里难看,高简都赞这剑套和他很配!

顾佐觉得沈大人对萧娘子有偏见。

再说萧鸢匆匆回到舱房,蓉姐儿在睡觉,萧滽不晓跑哪里去,她深吸口气,拿出笸箩垂颈做针线,心气不稳指尖就乱,绣着针法走错了,愈走愈艰难,绣至后简直寸步难行,就好比她对沈岐山复杂的思绪。

说甚麽她都不要再走前一世的老路了。

俯首用银牙咬断绣线,拉扯起来,很快锦布只余密小的点点针眼,她择了金色和银线在手里慢慢搓成一根。

忽听脚步走动的声音,萧滽买饭回来,递她一碗三凤桥酱排骨面。

萧鸢纹丝不动,看着他开门见山:“桃娘失踪的那晚,你可是与她在一起?”

萧滽心微沉,面不改色:“阿姐听谁说的?”

萧鸢抿唇:“是真的了这世间果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为何要将她推下船?”

萧滽噙起嘴角:“阿姐把我想成甚麽人?我与她无冤无仇何故要害她?”

“是呀!我的好阿弟去哪里了?”萧鸢冷笑一声:“我等着你告诉我呢!为何要枉顾自己前程杀人害命!”

萧滽眼神渐起阴鸷:“长姐连自己的阿弟也不信?”

萧鸢把排骨面推到一边,拿起绣针在头发上擦了擦,再顶进锦布穿出,也不看他:“我等着你让我信呢。”

萧滽默了少顷,起身走出舱门,不久复回,竟是把燕靛霞给带来。

燕靛霞拱手见礼,也不废话,只蹙眉问:“萧生方同我讲了一二,敢问萧娘子是谁说他亲眼见?”

萧鸢回道:“卖吃食的货郎。”又正色道:“我供阿弟十年寒窗,此去京城是要其登科入仕光耀门楣,最忌官司缠身,他找你来,必是你知首尾,但请叙来。”

第玖壹章 燕生说人间诡事

燕靛霞作个揖:“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如今世道艰难,众生惑乱,我说天下之人,以十言之,二分皆为妖魔诡怪幻化,或为僧侣,或为商贩,或为歌女,或为乞丐,或居高府深宅,或宿市井街头,或深山荒林,或大河田野,形形色色有之,大多人畜无害,谦恭掩形以求安稳于世。”

“人有好坏之别,妖有善恶之分,那凶狠狡诈者不甘只炼形为人,还要采精气拜星斗至通灵变化,积修正果而得道升仙,因是旁门左道危害人间,必有术士降妖除魔卫道。”他顿了顿:“萧娘子若不信我这番言辞,便再无往下说的必要。”

萧鸢颌首:“你说就是。”

燕靛霞继续道:“桃娘是一尾银鱼妖,她原是为报答救命之恩而伺留高简身边,数年过已厌倦为人,开始每日吸高简精气修炼。我和萧生用照妖镜现她原形,颈至胸前鳞片已生,若是全身长满,不只高简,家中其他女眷皆要为其所害,我飞剑钉住她妖身,扒抽她妖骨,再踢入河中任其自生灭去了。”

萧鸢听得呆怔,看他腰间所持那剑锈迹斑驳不像很厉害的样子,遂皱眉问:“你那照妖镜可能给我一观?”

燕靛霞拒绝:“术士宝物皆有灵性,不可轻易拿出供人观赏亵玩。”

萧鸢也不勉强,这事儿光怪陆离,听着着实蹊跷。细打量燕靛霞,年纪虽不大却满脸肃正,甚是英气,且言语诚恳朴实,不像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再看萧滽喜怒难辨,自顾在翻书。

恰蓉姐儿睡醒一骨碌爬起,看见燕靛霞,似晓得这人讨厌她,抱住长姐的颈子侧过脸去,燕靛霞拱手道:“萧娘子,我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萧滽接过话去,皱起眉宇使个眼色:“你帮我澄清已是足够,请走不送。”这少年简直瞎胆大,敢说蓉姐儿是妖怪,长姐不跟他拼命才怪。

燕靛霞便不再多言,起身告辞离去。

萧鸢给蓉姐儿拧干湿帕擦拭脸和手,再端起面碗一口一口喂她吃排骨肉。

蓉姐儿吃得很开心,喊阿姐,又偏头喊哥哥,萧鸢笑了下,萧滽也弯起唇,恰四目不期相对,彼此点点头,算是心结已解。

至晚间凉风飒起,萧鸢拿了几条新绣的手帕,说是去找邢夫人,萧滽看出她神情有异,不动声色。

萧鸢上梯至二层,因出了桃娘的事儿,高简及夫人娇妾都早早回舱歇息不出,戏台空空摆设,四寂无人,只有明月洒照一船清辉。

她走到一间空舱叩门,未闻动静辄身欲要走,就听得男人粗沉的嗓音:“自进就是。”

她咬紧嘴唇推门而进,沈岐山闲散地坐着,唯有桌前的花生米换成了一壶雀舌茶,他执壶倒盏,一团透绿,香气弥散。

他吃完茶才慢慢说:“问过萧滽了?”

萧鸢颌首,不抱希望道:“沈大人可信这世间之人,二分皆为妖魔诡怪幻化?”

“你说我信不信?”沈岐山反问,抬眼看她,似笑非笑。

信个锤子!萧鸢实在太了解他了。

第玖贰章 三爷得利尽迷魂

萧鸢忽然捂脸哭起来,抽抽噎噎地:“沈大人到底想怎样呢,明知滽哥儿就是个文弱书生,且与那桃娘素不相识,你摆明儿是来欺负我呢。”

真是稀奇了。沈岐山见她眼泪说来就来,都无需酝酿,哭得梨花带雨一枝,莫名有些失神。

前世里她没怎么在他面前示弱过,刚强的像块顽石,这世的她在他面前哭过几回了?!撒娇卖痴的让人头疼。

“我最烦女人哭哭啼啼。”他蹙起浓眉呵斥。

烦是罢烦死你!萧鸢抽出银红帕子蘸蘸滚到下巴尖儿的泪珠:“你放过我,我就不哭了。”

放过你?!沈岐山看着她忽然噙起唇:“你过来替我斟茶。”

又想占她便宜。萧鸢心恼,硬着头皮走到桌前,忽觉腰肢被只大手箍紧,想也没想拎起茶壶朝他身上浇去。

沈岐山倒底是个武将,眼也不眨地迅速侧身躲开,着皮靴的足抵进萧鸢两脚踝间再一分,掌中用劲把她肩膀往下压。

萧鸢被摁在桌上动弹不得,气咻咻看着上方沈岐山梭角分明的面庞,甚还带点笑意,而眸瞳却很黑,冷冷的没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甚麽。

离得太近,彼此的呼吸都要搅成一团了。

她侧过头避开,恰见床上倾倒的茶水,洇染地湿糊糊一片。

“沈大人勿要禽兽不如,我若大喊,你的官场威名也将扫地。”萧鸢咬牙挣扎,他的手臂伸进她的袖笼里。

沈岐山的唇落到她的鬓发间,声音就在耳畔:“我保你阿弟这次,不该得些好处?毒妇,敢用热茶泼我,现怎就怕了?”

“你要好处,旁的都行,就不能这样。”她屈起腿要踢,却被握住挂上腰。

“你能给我甚麽好处呢?”

“给你缝件袍子!”

“曾经倒是很想得,现在不需要了。”

甚麽曾经?萧鸢忽然脸腾的冒起了火这个色胚子:“你别得寸进尺。”

“你的眼泪挺苦。”

谁得眼泪又是甜的呢!萧鸢简直气笑了:“你的嘴更臭。”

“毒妇!”

嘤嗤哼骂模糊地再难听清是甚麽,防守与进攻不曾歇止,不肖多时,进攻态势猛烈,防守溃不成军。

叩叩两声门响,沈岐山背脊倏得一僵,神情冷肃,又叩叩重重两声。

萧鸢使劲儿推开他,从桌上跳下来,腿足麻软的差点跌倒,沈岐山伸手扶稳。

萧鸢一把甩开他,匆匆整理衣裳,肚兜的红系带扯断了,她只得把衣襟掩住,一面系元宝扣,一面儿出声问:“是谁呢?”

静悄悄的,并无人答话。

沈岐山欲往前去,被萧鸢拦住狠踩了一脚,她拉开门,探身出来张望,哪里有甚麽人,月亮恰隐进云层里,河面起了薄雾,四围黯淡而朦胧。

萧鸢松口气,抬手抚着发鬓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岐山在舱房里多待了会儿,才把袴带系好,拿过壶掂掂还余点茶水,倒进盏里一饮而尽,辄身出来,没走几步,肩膀一紧,警觉地朝右侧望去。

戏台下的椅上,端坐着一个人。

第玖叁章 萧滽以武试凡心

无灯,又值昏晚,月光却如银海洒满船板,照得沈岐山的面庞泛起淡淡的鸭蛋青。

而坐着的那人,隐在黑暗处,朦朦胧胧只能看个大概,身型尚年轻,辨不出高矮,而脸更是一团模糊。

沈岐山手里拈了颗花生米,就是这物打中他的肩膀,他大意了,如若这人想要他的命,他现在已经死了。

“你是何人?”沈岐山抬步欲靠近。

“沈大人还是站在那里为宜。”他的嗓音听着很熟悉,沈岐山浓眉一拧,笑了笑:“好!”反手把那颗花生米掷向他面门。

似流星一点隐没在他的齿间,又扑地吐掉,只是摇头:“沈大人指腹有脂粉味,再送你几颗。”一拍桌面,十数颗花生米腾跃而起,直朝沈岐山身上穴脉打去。

沈岐山依旧镇定从容,忽然抬起手,掌心摊着一方天青撮穗的嫦娥奔月手帕,把那打来之物悉数收于帕中,黑眸浓沉:“这是你长姐的帕子,还给你。”

用了些微力道,那帕子便生风增重如磐石,虎虎砸向他,他眉眼不挑,只足履轻跺,伸出胳臂接住帕子,花生米碎成一缕烟尘散了。

沈岐山淡道:“萧滽你倒长了本事!”

萧滽笑了两声,一面收起帕子,一面道:“我那长姐虽名声不好,也非随意任人而欺,沈大人适可而止!”

沈岐山也笑了:“欺她?我看她乐在其中。”

萧滽撩袍站起,握住椅手扔出,沈岐山避侧肩膀躲过,河水哗啦巨响,有人将头伸出探了探,又缩回。

“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沈大人好自为之。”他摇着扇子自顾下楼。

萧鸢在灯下教蓉姐儿打如意结,听见门响,进来的是萧滽,脸色有些发白,衣裳也汗透了。

走至盆前洗漱,再脱衣换衣,萧鸢看他胳臂乌青一块,问怎来的,他道磕的。

“方去哪了?”

“和燕生在船板看月色。”萧滽把帕子递给她:“在楼梯口捡的。”

萧鸢接过随意扔到一旁,继续和蓉姐儿玩,萧滽躺在床上默半晌,忽然道:“燕生要与我们一路结伴往京城,长姐可答应?”

萧鸢不置可否,萧滽不再多话,他耳听蓉姐儿呷呷笑语,望着窗外海天糊成一色,望久了,头便晕晕沉沉,再定睛看时,黎明的天泛起虾背青,几只白鸟飞旋着远去。

船已抵岸,舱门外很热闹,长姐在收拾包袱,蓉姐儿吃着肉饼,看到他嘻嘻地笑:“哥哥醒啦!”

排队下船,运河沿边泊船拥挤,商舟往返,俱是或上岸或离开的渡客,熙熙攘攘迈不动步子,萧鸢抱紧蓉姐儿,萧滽挑着囊箧,燕靛霞替他背箱笼。

阳光刺穿漫天迷雾,天渐清明,然潮热的空气开始聚拢,各种汗味儿交织,前面仍是黑压压一片。

燕靛霞拉住个艄公问讯,这里是徐州窑湾,南可达苏杭,北可抵京津,往京的官船,五日后有一趟,出了码头有个镇子,镇上客栈繁多,专供走南闯北的旅人商客在此宿住等船。

第玖肆章 萧蓉娇声认哥哥

出了码头,面前豁然开阔,长街深巷、屋宇毗邻,酒肆客栈无需寻,自有旗幡挂斜插,更不说那绿林红花遍野,鸟啼蝉鸣不绝。

忽过来个人拦住他们的去路,萧鸢认出是高家的管事,听他拱手作揖道:“去京城的船五日后启程,这里的宿店费用高昂,我家夫人感与萧娘子十分投缘,特请你们入府小住,不知可否答应?”

萧鸢听能节省银子,自是巴不得,萧滽无谓、燕靛霞更是有片瓦遮身即可。

几人随他沿街走有一射之地至镇口牌坊处,早有三四青篷油木马车等候,萧鸢抱着蓉姐儿路过其中一辆时,听有人唤萧娘子,随声望去不由呆住,掀帘探首出来叫她的不是别人,正是顾佐。

“你,你怎也在这里?”

蓉姐儿最高兴,啪啪啪拍小手。

顾佐摸块粽子糖给她,一面扬眉笑道:“高大人邀三爷和我过府住几日,皆是旧识岂能不往,喛,萧娘子怎走了?”

马车摇摇晃晃沿着中宁街朝北走,萧鸢掀起帘子,昨晚应是落了连夜雨,青石板路湿漉漉的,被熙攘人群踩得稀烂泥泞。

两边皆是木板门面的店铺,有的早早开张,有的密密紧阖,一幢二层小楼前挤了些人,看旗幡写着张玉章四时小菜行,一层摆满大小不等的黄漆酱缸,皆覆盖着竹编斗笠,每个缸面挂着牌子,有醋浸籽姜,腌咸鸭蛋,十香豆豉,臭豆腐乳等,马车走得很远了,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子咸腊腌甜味儿。

行至尽头便是西大街,皆是居民住户,顿时清静了不少。

萧鸢只顾朝外看风景,萧滽阖目假寐,燕靛霞则和蓉姐儿大眼瞪小眼。

蓉姐儿有些害怕,抱住长姐的胳膊转过脸去,稍会忍不住又偷偷瞟来。

燕靛霞故意把法剑出鞘半截唬她,也不晓怎得,这剑除首趟遇蓉姐儿洇过红血后,就再无异相生。

蓉姐儿瘪瘪嘴,想了会儿把攥在手心的粽子糖递给他:“哥哥,给你吃。”

燕靛霞差点跳起来,被个不晓是啥的妖怪叫哥哥,简直是术士的耻辱,且有祖训四字谨之:逢妖必诛。

他拿眼狠瞪她,低叱:“谁是你哥哥,你这妖”

话未讲完,嘴里堵进一颗甜糖,萧滽缩回手,眼神警诫:“你吃就吃,勿要胡言乱语。”

萧鸢恰放下帘子回身,笑着亲亲蓉姐儿的脸颊:“喜欢燕哥哥?还把糖给他吃呢!”

“嗯!”蓉姐儿乖乖地点头:“喜欢燕哥哥。”

燕靛霞一脸生无可恋。

不多时马车驶进一处宅子的正门,又行了会儿方停住,众人下车踩地,东西两住小巧客院,隔条宽道面面相对。

沈岐山顾佐朝靠西的客院走去,萧鸢几个来到东客院,但见檐前绿蕉红杏,雁来红、绣墩草布满阶砌,堆门而入不过是个半大的四合院,一株老树叶冠茂盛,浓阴蔽日甚是凉爽,唯有蝉声嘶鸣不休,吵得人耳疼。

萧鸢拉着蓉姐儿进房查看,显然常有打扫,整洁干净,帐帷床褥皆是新换,铜炉里燃着香,味道清幽。

燕靛霞在院央拦住萧滽,满脸沉肃,压低声道:“这个宅子有古怪!”

第玖伍章 入高府顾佐调笑

萧滽不以为然:“你甚麽不觉古怪?”

他俯身朝树下一眼井里望,映出一张晃荡破碎的脸。

“你看那边。”

萧滽随燕靛霞所指方向直腰仰颈,围墙外,是内宅深院,树木蓊蔚,繁花怒绽,没甚麽异样,正待收眸,忽眺见那房的歇山顶鹊尾脊上,有几只乌黑大鸦盘旋一阵,啼哭一阵,乱飞一阵,初不觉得,过稍刻顿感阴气森森,令人不寒而栗。

萧滽蹙眉,萧鸢抱个绿皮西瓜走近,让他放进桶中落到井里湃着,燕靛霞帮忙摇井轱栌,这时过来个管事,四十岁年纪,眉眼精明,拱手作揖道:“我家老爷夫人申时在花厅设筵款待诸位贵客,既是家宴就不必拘礼。”

萧鸢颌首谢过,送他到槛外,恰见沈岐山和顾佐从门内出来。

他俩都是武将,样貌高大威猛,气势凛凛,过往的婆子无不斜眼偷睃,顾佐朝她看来打招呼:“萧娘子。”

萧鸢倚着门儿,抬手抚了抚发鬓,眼眸笑意流转:“我在井里湃了西瓜,顾大人得空来吃!”

顾佐才要道好哩,听沈岐山语气冷淡:“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萧鸢懒得搭理他,鼻里哼一声,转身阖门,兽面门钹乱响。

顾佐吹个口哨:“瞧那小腰扭得够劲儿。”常年军营里待着,聊起女人来说话都糙。

见沈岐山不答腔,又涎笑问:“沈大人船上那个,可有比萧娘子更风骚麽?”

甭想瞒他毫厘,那晚沈岐山回舱房脱衣擦身时,脖颈很深一处牙印儿,咬的红红紫紫,正可谓干柴遇烈火,久旱逢雨露,战况实不一般。

沈岐山随手扯过一根柳条儿朝他脸上一弹,顾佐猝不及防,柳尖正扫过眼睛,不由“唉哟”一声,晓得犯了忌,再不敢口无遮拦。

他二人不紧不慢走至花厅,佣仆正进进出出设席摆筵,便在外面卷棚下随意坐了,管事送来香茶果点。

六月底天气多变,来时还骄阳似火,不过一盏茶功夫,乌云翻滚,浓雾迷障,雷电轰隆,一阵断线珍珠乱蹦,直砸的泥地儿生烟,绿枝儿翻腰。正是:

黑云载雨泻长空,庭树潇潇好来凉。

一只孤燕飞进卷棚,绕梁未寻见巢,又扑楞着窜进雨中往别处飞去。

沈岐山他俩边吃茶边看雨景,不肖多时,西边渐透日色,风停雨止,一弯新虹挂上天际,蝉声呱噪渐生。

高简提着湿嗒嗒袍摆,由管事撑着伞疾步过来,抹掉满脸雨水,作揖笑道:“巧着出房正逢暴雨,差点淋成落汤鸡。”

他先去偏房盥洗换了衣袍,方才来引沈岐山顾佐进花厅入席。

恰邢夫人带着女眷、萧鸢等几也陆续赶到。

高简之父高坤最晚到,众人连忙离位叙礼,重新安席再座,高坤和沈岐山居首席,高简及夫人居次席,其它按主客及尊卑列席。

待都坐定,高坤举杯敬过天地,再敬沈岐山:“大人驻守边关抗击鞑虏,英明神武,运筹帷幄,力挽狂澜,名声再外,今日得见乃此生之幸,可喜!可喜!”

第玖陆章 筵席外疯妇生事

沈岐山接过杯盏,沉静道:“高公盛赞。抗击鞑虏,报效朝延,乃吾武将之职,理应该当如此!”二人彼此饮尽算礼毕,高简又来把盏,沈岐山笑道:“说好家筵不拘小节,怎还如此礼让。”高简听着晓他武将厌这些繁文缛节,便让众人随意吃喝就是。又命请来的优伎至桌央弹唱一套《蟠桃会》却也悦耳动听。

萧鸢挟菜喂蓉姐儿,高澄端碟白糖桂花糕过来,蓉姐儿已吃得差不厘,就出桌和他去院里玩耍。

邢夫人遣丫鬟来叫,萧鸢连忙坐到她身边,陪着说话。

酒过三巡,燕靛霞忽而起身,朝高坤拱手作揖问:“听高公谈起这座宅邸宗辈传承,已是流传百年,今从客房一路走来,花木草果虽繁茂却不粗壮,假山亭榭虽雅致却不古韵,甚这些房屋楼阁看山顶尾脊、雕梁画柱不过十年而建,晚辈实觉纳罕,因为斗胆冒问。”

高坤不恼反笑:“少年很有眼力,十年前这里付之一炬沦为焦土,只得复搭重建,是而你看到是今这副景象。”

“不知因何故起火?”燕靛霞追问。

“房中走火无非天干物燥、猫鼠翻灯、家仆生祸。今时喜日不提也罢。”高坤显见不愿多谈,转脸和沈岐山继续聊谈。

“蹊跷的很。”燕靛霞低声说给萧滽听:“能烧得寸草不留也是本事!”

忽有个嬷嬷匆匆过来至邢夫人身边,不晓嘀咕甚麽,邢夫人脸色微变,起身朝外走,萧鸢也随跟在后,萧滽问:“蓉姐儿有事?”

萧鸢摇头,让他接着吃酒就是,萧滽也就算罢。

再说那嬷嬷领着她们出花厅,沿羊肠道过柳叶式洞门,眺见五六个小丫头簇拥一起的背影,声浪虽大,却嘁嘁喳喳听不清。

嬷嬷扬嗓呵斥:“吵嚷甚麽,夫人来了。”

那些个小丫头连忙让出道,蓉姐儿跑过来,萧鸢松口气,俯腰抱起她,感觉似乎很害怕,紧紧抱住她的颈子。

邢夫人由嬷嬷搀着紧步向前,一丛太湖石前,澄哥儿被个妇人紧紧抱在怀里挣脱不得。

那妇人发髻乱如蓬草,面庞焦黄憔悴,一身衣裙脏污不见本色,一脚穿鞋一脚光着却难顾,只是又哭又笑道:“骥哥儿呀,我的骥哥儿,你终于肯回来陪娘了是不是,我想念你的很,你有没有想我?一定有,你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

那高澄已唬得面如土色,努力想挣脱出来,哪想那妇人手劲很大,如铁链将他紧紧锢住,正不知所措之际,见着邢夫人忙高叫:“娘亲救我!”

“娘亲救你,娘亲这就来救你。”那妇人忽然松开高澄,且把他往身后一条道使劲推,放声哭嚎起来:“快跑快跑,娘亲救你。”

高澄虽有些懵却也机灵,真个辄身朝那条道跑走了。

妇人转脸看向邢夫人和一众丫头,眼神凶狠,咬牙切齿地骂:“你们这些该遭天打雷劈的畜牲,恶有恶报,只是时辰未到。”

恰有三五身型粗壮的婆子过来,架胳膊的架胳膊,抬腿的招腿,抱腰的抱腰,连推带搡的弄走了,然那骂声依旧不绝,久久难散。

“这妇人是谁?”邢夫人皱起,问起身前的嬷嬷。

第玖柒章 无月夜园内惊魂

那嬷嬷回话:“是老夫人。”

邢夫人低“啊”了一声,惊讶满面,她今首回老宅,只听闻婆母身骨染恙,未曾想竟是疯病:“怎会这样呢?”

那嬷嬷看了看萧鸢,没再吭声儿,萧鸢识眼色,连忙指了一事往回走,两个丫头随着,半晌没觉蓉姐儿有动静,原来是俯在她肩膀睡着了,叫住个丫头去花厅给萧滽报个信,则由另个丫头引领往客房走。

已是黄昏后近晚时,似乎又要落雨,无星无月无云亦无风,连蝉嘶蟋鸣皆止了声,万籁俱静。

青石板路叠着重重树影,萧鸢脚踩的不踏实,人一紧张就好说话儿,她笑问那丫头:“怎麽称呼你呢?”

“小红。”

“怎园里连个灯都没有?黑漆漆的。”

小红半天才回一句:“老太爷是为防着下人,半夜不歇息在园里闲逛生事,特交待的。”

她再问:“老夫人看着怪可怜,不晓怎得的病?”

小红又是隔一会儿答:“我进府的晚,来是老夫人就那样了,管事不允议论她的事儿,否则要罚,因而也不知晓。”

萧鸢便不再问,忽听有扑扑簇簇响动,若是平时倒也不惧,但这杳无声息的时刻,不由头皮森然发麻。

仔细一看,原来路边白石上、搁着一盏亮着的红纱灯笼,引得数只肥大蛾子趴满笼罩,她松口气,吩咐道:“你去把那灯笼提来照路,也能走的快些。”

小红走过去提灯笼,蛾子受惊纷纷飞起,翼翅上的粉绒拍打,腾起一缕灰烟,萧鸢看着只觉此等景象莫名的诡异。

小红似不觉得,有些蛾子仍牢趴在灯罩上,她随手折根柳枝伸进灯里点了火,再对着蛾子见一个烧一个,有的一烧就飞了,有的死性不改,任把皮肉烧得吱吱响,一股子焦臭味弥散鼻底。

那小红哧哧地笑起来。

萧鸢身上发噤,咳一声道:“莫玩了,快走罢!”迈紧步子朝前,脚底隐隐有灯笼的光圈映照,她便越走越快,像后面有谁追她似的。忽而眼前豁然开朗,已至宿住的院落,檐前两只红笼高挂,也闻有人声喧闹。

她松口气方心定,回首要谢那小红,却哪里有她的影儿,眺望前方暗处,有星点亮光飘忽游移,似提着灯笼早已走远了。

萧鸢疑惑,大户人家的丫头最懂规矩,这个怎不声不响地就走了。

忽然一阵大风卷地而过,灯摇树动,“呱哇”一声粗哑怪叫,惊的萧鸢抬起头来,一只浑身漆黑硕大的老鸦朝无边夜色飞去。

有雨滴打得她额上湿凉,连忙抱紧蓉姐儿朝门前跑,才要叩门钹,却从内打开,萧滽握着伞要出,见是她,说道:“去哪里了?不是早就退席回房,怎我回来还不见你们?”

萧鸢脑里乱成丝麻寻不出头绪,暂且道:“园子里又黑又广,似乎迷路了,走了许久才出来。”

抬眼恰见燕靛霞坐在墙头,手拿弓箭朝天射,听得“扑通”有甚坠落,他一跃至墙外不见人。

“燕生在作甚?”萧鸢问。

注:有读者问会一直这样神神诡诡下去吗?哈哈,不会,这是路上最后一个,完了就进京城了。

第玖捌章 三更晚人影诡魅

萧滽轻描淡写地回:“他在射乌鸦。”

“”这甚麽癖好。萧鸢有些懵懂,也不便问,风作狂恐吹病了蓉姐儿,连忙往房里去。

萧滽则在廊上等,燕靛霞拎着一只乌鸦推门进,凑将过来,也不多言,拔出短刀朝颈处利落一划,血飙流而出。

萧滽脸色顿变,这乌鸦的血竟黑如墨炭。

“我就说这府邸有古怪。”燕靛霞冷哼道,在鸦毛上点火,稍顷劈剥簇响燃烧起来。

萧滽略思忖片刻,同他嘀咕耳语一阵,这才辄身进房,见萧鸢坐在桌前拿过笸箩要赶绣工,遂也在一边坐了。

萧鸢伸手取下油灯罩子,一面拿起剪刀挑芯子,一面蹙眉问:“甚麽味儿,焦臭的很。”

萧滽淡回:“燕生在烧乌鸦。”

萧鸢怔了怔,缩回手道:“这燕生言行举止颇古怪,你勿要和他学。“

萧滽笑起来:“我想学也学不了。”他又问:“筵席间你跟随邢夫人匆匆避退,是所为何事?”

“原来这府里老夫人是个疯妇,在园子里抓住澄哥儿,误认成甚麽骥哥儿,抱紧在怀里不肯放。”萧鸢把当时情形叙了一遍。

“很是有趣。”萧滽听得倒有几分兴味,想想道:“这高府内笼罩不祥之兆,长姐明日不妨带蓉姐儿先行往客栈住下为宜。”

萧鸢想起方才在园里情景,确实诡异,她倒无谓,只恐蓉姐儿受惊发病,于是颌首同意:“明儿就去定客栈。”

萧滽晓得长姐为银子十分节俭,原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这般爽快答应实属意外,萧鸢看透他的心思,拿起绣线搓股,抿唇笑道:“钱财总是身外之物,哪里有命重要呢!天时已晚,今日劳累,你赶紧回去歇息罢,莫耽误我做绣活。”

“你也早些歇息,勿要熬夜。”萧滽话说出口才觉不自在,颊上浮起一抹暗红,咳一声撩袍自去了。

萧鸢并未在意,她垂颈配线忙做鞋,时有夜风从牖缝里透进来,吹在身上很爽快,就想趁着夜静气凉多做些绣活,一口气做到三更,外面狂风大作,能听到树桠枝梢唰喽喽的作响,灯油快烬,亮光黯淡下来,映着密麻掉落一圈的小飞虫,她开始收拾笸箩,忽听得廊上似有脚足走动声,遂起身掌灯掀帘出门,见廊上并无人,正要回房,不经意瞟见树下站着个少年的背影,像是燕生。

她便喊问:“燕生怎还不回房歇息?”未听得回答,遂举起油灯来照,空荡荡一片。

她又惊又疑,回房里脱鞋上榻,把睡熟的蓉姐儿抱进怀里,暗忖方才或是一时眼花也未定,又想起园里一幕,心底纷乱,不晓得甚麽时候睡着了,忽又被刷刷声惊醒,蓉姐儿坐在床角,低头玩木雕娃娃,乖乖不吵她,萧鸢揉着眼睛坐起,撩挂起帐子,趿鞋走到窗前,天边云浪翻滚,渐出的太阳,像煮熟的青皮鸭蛋里,隐约透出的半圆晕黄,残更滴漏仅余的一缕凉气,很快便要被赶来的热潮吞噬,婆子紧着时候洒扫院子。

这正是:渐辟东方,星残月淡,世事若梦,切莫回头。

第壹零壹章 苦情人哭述苦情

“那无店可宿的行客晚间如何过?”萧滽问。

伙计接着道:“虽无店能宿,可去庙宇荒舍,秦楼楚馆,或求人借住,实在不济,幸得夏暑夜热,在他人屋瓦檐沿下凑和一宿也是能过。”

萧滽便低声宽慰:“天意如此,长姐不妨既来之则安之,在府里多待房中少走动,还有我和燕靛霞在,三四天弹指就到了。”

萧鸢淡道:“我倒不惧甚麽怪力神谈,只是蓉姐天真胆小,性子怯弱,加之身骨单薄,恐她有事。”

萧滽不好多说甚麽,只道:“还需长姐多费心。”

正说话间,有个衣衫破旧、满面沧桑的老汉,走到他们跟前伸碗乞讨,萧鸢看他可怜,从袖里掏钱,伙计却走来驱赶,语气嫌恶:“谁让你进店来的,打扰客倌吃茶,还不快出去。”又朝他们道:“这人原在高府当差,好逸恶劳,手脚不干净,被撵出来,不值同情。”

萧滽心一动:“人此一生谁能无错,他今落魄至斯已是报应,不必再落井下石。”反让他坐递上一盘糕点。

伙计一脸口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神情去了。

萧滽看他年老,问道:“你在高府当差几年?”

老汉糕吃的快有些噎住,吞了几口茶水,缓过气道:“何止几年,原是家生子。”

“可惜,你必是犯下重怒,才被赶出家门。”萧滽摇头道:“以高府的繁荣富贵,你若本份,不至如今沦落街头,以乞讨度日。”

老汉回话:“一直老实本份做人,只因小女死得蹊跷,要报官查案,老爷生怒,随便寻个原由便把我赶出来。”

“你是?”萧滽猜度:“十年前高府里,被房梁砸死的丫头小红,是你的女儿?”

老汉惊睁地看他:“你是何人?怎会知晓十年前的事?”

萧滽倒不说了,只给长姐一个眼色,萧鸢无奈:“你女儿是不是圆脸,细眉鼓眼,扁鼻薄嘴,眉心有颗红痣?”

见那老汉直点头,她便道:“我们是这几日在高府借宿的客,听婆子偶尔提及。”

萧滽继续问:“你既然觉女儿死得蹊跷,纵是被赶出府门,也应坚持报官查实才是。”

老汉双目淌下浊泪:“高家富贾一方,朝中有人,素于县衙多亲近,平日施粥行善,亦得民心。我去告他,那群工匠又出证言,被赶出衙门不说,终日还遭镇民唾弃,若不是大爷提醒,恍恍间竟十年过,是再也无法替她申冤。”

萧滽沉吟道:“那建筑房屋莫说梁倒砸人,就是工匠爬上爬下亦有死伤,怎就你觉得她死有隐情?难道那晚你也在跟前?”

老汉摇头:“那晚我并不在,是隔日才听闻她的死讯,跑去时,她满额血水已涸,我抱起她,才看见右手指甲断裂,用血在地面写了个‘冤’字。”

“可还有旁人看见?”

“不曾,我喊叫起来时,一个工匠一桶水泼来,将字淹了。”

萧滽蹙起眉宇:“那群工匠可是在镇中居住?”

上架感言

似乎每次上架写感言都成了习惯。

也会先去看看同时期上架的其它作者感言,都声情并茂,有的言简意赅,直奔主题,有的拉拉杂杂,诉说甜酸苦辣,也有的很个性,不写感言。

我又去看了一遍《国子监绯闻录》上架时候的感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或许是人又长了年纪,思想境界不晓是提升还是又降低了一个档次,变得很冷漠。

冷漠不代表没有感情,感情都写在了书里。

起点女频很冷、读者流量下滑是不争的事实,比如,国子监时没有编缉推荐,照样涨收涨订,而现在,没有推荐,是一个收藏都不涨,有同行玩笑,不掉收就很好了。我做了充足的思想准备,因为收不多,订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没关系。

我有很多事没有坚持下来,但在写文上,我一向有始有终。

或许这是唯一没有阻力可以坚持的了。

说说首订吧,能订就订一下,其实真没多少钱,我前两天给另个作者去首订,八万多字,我才花了两块五,简直比大白菜还便宜,。

再感谢我的读者们,不点名了,太多了,都深印我的心里,拍胸脯保证,姐哪天真的出息了,不忘了你们。

特别感谢小可爱要眇宜修,我的圈主,为了我真是不遗于力,就是姐我有些不争气

还有关于更新的问题,前面免费期更的确实少,因为还有别的文在写,现在上架了,我会争取多更一些。

再说一遍吧,本作者是个玻璃心,因为每写一章都花尽平生力气,所以接受不了批评,想批评的可以心底怎么骂都成,就是别让我知道,先谢谢了!

长姐萧鸢的世界是丰富多彩的,希望大家能在这里找到欢乐。

祝大家都能中五百万!

作者:页里非刀敬上

第玖玖章 吃饹馍小儿无猜

婆子送来早饭盒子,萧鸢揭开端出,里面有四碟酱菜,一盘白煮鸡蛋,一盘蜜制蜂糕,一大碗白白黄黄热杂米粥儿,又一盘饹馍,一盘馓条,一盘火熏肉,一盘切段大葱,一碟豆瓣酱。

萧滽和燕靛霞也过来围桌坐,萧鸢洗了手,拿起一张饹馍摊在掌上,挟上两片火熏肉,大葱,涂上豆瓣酱,再把数根馓条一并卷裹严实,先递给燕靛霞,燕靛霞连忙道谢接过,咬一口外面柔韧筋软,混着馓条的酥脆,肉的熏香,大葱的辛辣及酱香,十分的美味,忍不住赞:“若不是萧娘子,还真不知该如何下手。”

萧鸢替萧滽卷裹一个,听得笑道:“以前开茶馆,迎来送来皆是四方客,其中就有徐州人氏,听他闲聊时提起过。”

又去舀了碗杂米粥,用调羹划散热气,一勺一勺喂蓉姐儿,萧滽挟了片熏肉给她,拿在手里自己吃。

恰此时帘子一动,萧滽问:“是谁?”一个嬷嬷打起帘子:“澄哥儿过来了。”

高澄穿着月白直裰走进来,手里拎着一盒桂花酥,作个揖道:“昨晚定是吓到蓉妹妹了,特来告罪。”

萧鸢连忙笑了:“不干你的事,想必你当时也吓坏了罢。”

高澄摇头:“初时吓的,后才知是祖奶奶,就没甚麽怕的。”他走到蓉姐儿面前,看看桌上的吃食,笑问:“我帮你剥鸡蛋可好?”

“好!”蓉姐儿眼睛弯成月牙。他卷勒起袖子,去铜盆里净过手,这才拿起一颗鸡蛋,在桌沿磕出裂痕,很认真地剥壳。

萧鸢看一遍赞一遍,只觉少年翩翩风度,心地良善,有礼有节,日后必是个有前程的。

她忽然想起甚麽,问那随来的嬷嬷:“有个叫小红的丫头,可是在夫人跟前伺候?”

“府里不曾有叫小红的丫头。”嬷嬷回话。

“怎麽可能呢?”萧鸢轻笑道:“昨晚她还送我和蓉姐儿回来呢。”

“您怕是听错。”嬷嬷答的很快,脸色却变了。

高澄把光溜溜的鸡蛋递给蓉姐儿,又说:“房里闷热,房外有风,我们到廊上玩。”

蓉姐儿亦吃的差不多,乐颠颠随他往外走,那嬷嬷也要跟去,却被萧滽叫住,上下打量她半晌,说道:“我这长姐耳聪目明,说那丫头叫小红就是小红,只因昨把一张帕子让她拿着,后忘记要回来,你却讲无此人,是何道理?”

萧鸢佯装生气:“非得让我去找夫人不成?”

“唉哟您二位,就算找夫人也一样,府里真没有叫小红的丫头。”那嬷嬷急了:“纵是有,十年前也死了”话一出口方知悔,涨红着脸不知所措。

萧滽语气镇定:“你莫慌怕,我们不过是客,宿几日即乘船往京,并不愿多事,那帕子只因长姐很喜欢,如今不见了才多问两句。”给萧鸢个眼色,萧鸢会意,从袖里掏出几百钱给她,那嬷嬷接了钱拢进袖里,默了默,叹息一声:“原是不该再提这桩往事的!”

第壹百章 练剑术沈三自夸

她道:“十年前,小红是老夫人近身丫鬟,因着府里被大火烧光,老爷请工匠重建,我们皆宿在隔条街的别院,哪想有晚儿小红怎跑到这里,被掉下的木梁砸死。”

“也就是那晚。”萧滽接过话:“骥哥儿失踪,老夫人得了疯病!”

嬷嬷面如土色,只道再多的不知,慌忙告辞退下。

萧鸢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把饭碗一推:“你们随我出府找客栈,这里一刻也不能待。”

燕靛霞摇头拒绝:“我要在此斩妖除魔,不能走。”

萧滽也笑道:“事多巧合,必有蹊跷,此案稍现眉目,放弃可惜,长姐和蓉姐儿宿客栈乃明智之举。”

萧鸢咬紧牙用力的颈腮都酸楚了:“好,你们不怕死。”

她和蓉姐儿怕死的很,沉着脸走出院门,恰见沈岐山和顾佐在切磋剑法,招招凌厉,剑气逼人。

萧滽倒是想看会儿,但看长姐的神情,还是算罢。

顾佐的剑尖微偏,沈岐山趁势直取他胸前,嘴里叱:“走神丧命。”

顾佐朝后退几步认输,笑说:“女人生起气来,连眼里都是火腾腾的。”

沈岐山脱下湿衣裳,露出爬满汗珠的宽厚背脊,端起茶水一饮而尽,知晓他指的是谁,嗓音不带情绪:“引火烧身,那妇人你招惹不得。”

“有何招惹不得。”顾佐深不以为然:“她妩媚风情,知文识礼,绣艺了得,待我也总笑脸,她都能嫁马运来,还有那个韦以弘那两货色,怎就嫁不得我。”

自认那两人和他比,如南山到东海,远着呢。

沈岐山冷冷撇起嘴:“想想你娘可答应!”

一提老娘顾佐顿时怂,他可是个大孝子:“喛,不过就这麽一说。”又添加一句:“不过萧娘子若没嫁过人,倒和三爷很是相配。”

那毒妇她也配!沈岐山薄蔑道:“论我的家世出身,世代沿袭声望百传,我的富贵权势,金堂玉马傲啸朝野,但凡我愿意,尚皇家公主,娶重臣贵女,纳商户千金,拐带章台柳,助阵我这泼天的威名。她个萧娘算甚麽,与我不过蜉蝣撼大树,不自量。”

不知怎地,沈岐山越说越动怒,就是他这棵大树,前世里竟被这个蜉蝣生生推倒阴沉着脸不再练剑,自盥洗去。

顾佐挠挠头,但凡和萧娘子扯上关系,三爷就暴躁的不得了。

这边不提,且说萧鸢蓉姐儿及萧滽乘马车绕了一圈,也是满心丧气,问的客栈家家挂出客满的招牌,至晌午时酷热难挡,他们进一处茶楼,靠临街的窗前坐了,要了茶水和糕点。

萧鸢问那伙计:“这客栈怎会每间都客满,可是欺我妇孺不成?”

伙计陪笑道:“娘子多心,这客栈坐的就是迎来送往招待十六方的活儿,有客上门如财神临至,岂有撵走的道理。只是你们赶的不巧,因此地为南北水陆要津,南达苏杭,北抵京津,过往船只无不从此通行,这两月乃漕运最繁忙时,官船民船晚停舶晨启航,且各省县书生要赶考,皆到此等往京的官船,是以各家客栈人满为患。”

第壹零壹章 苦情人哭述苦情

“那无店可宿的行客晚间如何过?”萧滽问。

伙计接着道:“虽无店能宿,可去庙宇荒舍,秦楼楚馆,或求人借住,实在不济,幸得夏暑夜热,在他人屋瓦檐沿下凑和一宿也是能过。”

萧滽便低声宽慰:“天意如此,长姐不妨既来之则安之,在府里多待房中少走动,还有我和燕靛霞在,三四天弹指就到了。”

萧鸢淡道:“我倒不惧甚麽怪力神谈,只是蓉姐天真胆小,性子怯弱,加之身骨单薄,恐她有事。”

萧滽不好多说甚麽,只道:“还需长姐多费心。”

正说话间,有个衣衫破旧、满面沧桑的老汉,走到他们跟前伸碗乞讨,萧鸢看他可怜,从袖里掏钱,伙计却走来驱赶,语气嫌恶:“谁让你进店来的,打扰客倌吃茶,还不快出去。”又朝他们道:“这人原在高府当差,好逸恶劳,手脚不干净,被撵出来,不值同情。”

萧滽心一动:“人此一生谁能无错,他今落魄至斯已是报应,不必再落井下石。”反让他坐递上一盘糕点。

伙计一脸口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神情去了。

萧滽看他年老,问道:“你在高府当差几年?”

老汉糕吃的快有些噎住,吞了几口茶水,缓过气道:“何止几年,原是家生子。”

“可惜,你必是犯下重怒,才被赶出家门。”萧滽摇头道:“以高府的繁荣富贵,你若本份,不至如今沦落街头,以乞讨度日。”

老汉回话:“一直老实本份做人,只因小女死得蹊跷,要报官查案,老爷生怒,随便寻个原由便把我赶出来。”

“你是?”萧滽猜度:“十年前高府里,被房梁砸死的丫头小红,是你的女儿?”

老汉惊睁地看他:“你是何人?怎会知晓十年前的事?”

萧滽倒不说了,只给长姐一个眼色,萧鸢无奈:“你女儿是不是圆脸,细眉鼓眼,扁鼻薄嘴,眉心有颗红痣?”

见那老汉直点头,她便道:“我们是这几日在高府借宿的客,听婆子偶尔提及。”

萧滽继续问:“你既然觉女儿死得蹊跷,纵是被赶出府门,也应坚持报官查实才是。”

老汉双目淌下浊泪:“高家富贾一方,朝中有人,素于县衙多亲近,平日施粥行善,亦得民心。我去告他,那群工匠又出证言,被赶出衙门不说,终日还遭镇民唾弃,若不是大爷提醒,恍恍间竟十年过,是再也无法替她申冤。”

萧滽沉吟道:“那建筑房屋莫说梁倒砸人,就是工匠爬上爬下亦有死伤,怎就你觉得她死有隐情?难道那晚你也在跟前?”

老汉摇头:“那晚我并不在,是隔日才听闻她的死讯,跑去时,她满额血水已涸,我抱起她,才看见右手指甲断裂,用血在地面写了个‘冤’字。”

“可还有旁人看见?”

“不曾,我喊叫起来时,一个工匠一桶水泼来,将字淹了。”

萧滽蹙起眉宇:“那群工匠可是在镇中居住?”

第壹零贰章 欢乐人自找欢乐

老汉回话:“不是镇中的人,高老爷从北边请来,待装修油漆完备,他们即做鸟兽散不知去向。”

萧滽默少顷,再问:“小红身亡的那间房在宅里何处?”

“在高家东南后院的祠堂内。”

萧滽不再多问,萧鸢把钱给了老汉,那老汉千恩万谢流着泪走了。

“这世间事倒多巧合。”萧鸢叹道,初衷不过是出个门,寻个可供宿住的客栈。

疯掉的老夫人、失踪的骥哥儿、早死的小红,被驱撵的下人,恍惚间有个真相正离他们愈来愈近,势必是凄清的,悲凉的,近乎惨绝人寰。

这正是:休道冥中无报应,驱除险恶化清明。

用过茶点,他三人出茶楼,萧鸢已绝掉找客栈的心,索性在中宁街闲逛,这里靠码头,多的是南北商货,物廉价美,萧滽陪着转了两家铺子,就在路边个挑茶担子前歇脚,抱过蓉姐儿坐等,让萧鸢自己尽情地逛,蓉姐儿扭身不肯,要跟阿姐去,萧滽看她俩兴致勃勃的背影,眯觑眼哼一声。

萧鸢先去了家卖绣物的铺子,各种线繁多,她买了银红、艾绿、酒黄等十样色线,又挑了一盒针、一些时兴的花样、蓉姐儿扎头的辫绳。出来看到个卖苏式点心的铺子,有敷粉汤圆、藕粉、云片糕、状元糕,还有一碗碗菉豆汤,一盏盏杏仁茶,因天热,都用冰镇着,遂买了两盏杏仁茶吃了解暑气。

又路过卖酱菜的店面,有伙计正在收晒好的熟豆腐,一块块小心地摆进缸里,再倒酱和下酒,洒些小茴香,覆盖密封,一坛新鲜的腐乳便做好,抱到阴凉处搁置。

她俩津津有味看有半晌才走,这般兜兜转转再走到萧滽跟前时,萧滽一个觉都睡好了。

回至高家已是申时,萧滽站在院门前,忽然想到甚麽,直腰仰颈眺望初来此地时,燕靛霞指给他看的那处歇山顶鹊尾脊,乌黑大鸦依旧在盘旋呱噪,那恰是老汉所说的祠堂之位。

萧鸢才替蓉姐儿洗漱过,邢夫人身边嬷嬷来请她们过去。

至房里才晓得邢夫人病了,倚着靠垫坐在床上喝药汤,高澄也在,看见蓉姐儿很高兴,拉着她去明间玩。

萧鸢坐在床边椅上,颇关切地问:“昨还好好的,怎说病就病了?可有请大夫来看过?”

嬷嬷道:“大夫来看过,说是舟车劳顿疲累所至,开了滋阴补气的药方子,说是吃过几帖后就无大碍。”

邢夫人把药碗递她,并摒退一众,待四下无人才低声说:“我知道自己的病根儿,是被老夫人发疯吓的。”

萧鸢想起昨那一幕,颌首道:“是我也被唬了一跳,不过您放宽心,老夫人神智不清,只认错了人,并无伤害澄哥儿之意。”

“你是不知后来的事。”邢夫人捂住胸口犹见显怕:“昨晚间我要歇下时,想起昏时的事仍提心吊胆,鬼使神差便想去看眼澄哥儿,丫鬟婆子睡得忒熟,我叫了两声也不见醒,索性自己掀帘进去,一看可好,吓得差点儿撅过去。”

第壹零叁章 戏说两孩儿亲事

萧鸢忙问:“澄哥儿如何了?”

邢夫人拿帕子拭眼泪:“老夫人不晓啥时进的房,正掐澄哥儿脖颈呢,嘴里胡言乱语,甚麽要死一起死之类的。我拼命去推她,一面高声地喊,你不知当时的情景,她的力气有多大,澄哥儿眼都翻白了,幸得丫鬟婆子跑进来,一起合力把她拽开,若是晚一步”

她抽抽噎噎地:“澄哥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不活也罢。”

萧鸢听得心惊肉跳,忍不得问:“一直提起骥哥儿,骥哥儿究竟是何人?”

邢夫人轻轻道:“都不肯说,昨晚的事后,老爷被我缠不过,才讲起骥哥儿是他长兄,高府的嫡长子,十年前到底怎麽没的,他那时在府学念书,并不知情。待回来后,娘亲疯了,父亲及老仆讳莫如深,他无从问起,时日久长,也就渐渐淡忘。”她顿了顿:“谁成想老夫人见到澄哥儿却更疯了。”

“怪不得。”萧鸢蹙眉:“晨时见澄哥儿颈上有几条手指印,红红紫紫的,我还问他谁掐的,他笑着摇头,是个孝顺懂事的哥儿。”

这麽一说又惹得邢夫人洒泪,恰蓉姐儿和高澄扯帘子跑进来,她忙背过身擦拭。

蓉姐儿手里拿张画儿,献宝的给萧鸢看:“澄哥哥画的我,阿姐,像不像?”

高澄白脸面皮泛起红,有些难为情:“纵是倾尽笔力,还是难描蓉妹妹三分神韵。”

他这番话倒是把房里沉闷的空气打散了,萧鸢打量起画来,再瞟眼萧蓉,终笑道:“我倒觉画得妙极。”又递给邢夫人。

邢夫人看着也说画得妙,赞蓉姐儿长得好,又说:“我看他俩有缘份,也难得澄哥儿这般有心,不妨我俩做主,给他俩订下这门儿女亲事如何?”

萧鸢晓她玩笑,权贵之族最重门第出身,她们总是不配,遂看向澄哥儿:“你可愿意呢?”

那澄哥儿胀红着脸,问萧蓉:“你可愿意?”萧蓉笑眯眯地点头。

萧鸢不禁莞尔:“蓉姐儿哪懂这个!”

澄哥儿给邢夫人拱手作揖:“但凭母亲作主。”

萧鸢和邢夫人怔了怔,彼此面面相觑,孩子当真了。

邢夫人用帕子捂唇清咳一声。

萧鸢摸摸澄哥儿的头:“你还小呢,我们要一路上京去,待你长大进京赶考,到那时若你未婚,蓉姐儿未嫁,你还像现在这般欢喜她,就成全你的心意。”

澄哥儿不语,把画从邢夫人手中接过来,垂颈看了看,朝萧蓉道:“蓉妹妹,我重新再画一幅给你。”

两人手拉手地跑走了。

萧鸢看邢夫人有些不自在,便微笑道:“蓉姐儿身骨赢弱,是在鬼门关渡过几回的可怜人,我这做长姐的,也不敢把她轻许给谁!更不能害了澄哥儿。”

邢夫人晓她是给自己台阶下,心底愈发敬重,亦笑道:“日后的事难解,俗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若真有这等缘份,自是敞心相待的。”

她俩又说了许久的话儿,天渐黄昏,待一道用过饭后,萧鸢与蓉姐儿方才离去。

第壹零肆章 探踪幽深宅祠堂

萧鸢回到房中,把邢夫人的话叙给萧滽一遍。

萧滽凝神细听,思忖半晌方道:“解开高骥死因,所有谜团皆迎刃而解。只是高骥死状应十分惨烈,才使得老夫人一下子疯了,至于高坤”

“我可不想听这些。“萧鸢摆手打断他,握起毛笔教蓉姐儿画小鸭子,萧滽瞟过一眼,丑的误人子弟,索性辄身出房,去找燕靛霞。

不多时听得窗外雨打枝梢声,蓉姐儿画得满头是汗,手脸东一道红西一道黄跟个花猫似的,萧鸢不允她再画,拉到铜盆前细细盥洗,又重新换了衣裳,抱到床上放下纱帐,执灯抓过蚊子,再边打扇边哄她睡了,自己也撑不住,眼睛朦胧起来。

萧滽和燕靛霞换上黑色衣裳,看长姐房里灯熄了,蹑手蹑脚推院门,再跨出槛轻轻阖拢。

燕靛霞撇嘴:“萧生你就这麽怕萧娘子?”

“怕,她凶的很!”萧滽漫不经心地回,足下却快若生风。

“萧娘子可知你武艺不凡?”燕靛霞紧跟其后。

萧滽不答,两条身影腾跃而起,翻墙而过,消逝在苍茫的暗黑里。

沈岐山原在院里练剑,雨越下越大,正打算回房,忽听对面院门有轻微的嘎吱声,透过门缝张望,只见两个黑衣少年匆匆远去,他微蹙眉,闪身而出,悄悄尾随。

再说萧滽和燕靛霞到了园中,阴雨无月,树影婆娑,伸手难见五指,除风雨沙沙,便再无旁声,甚是凄凉寂静。

他俩点亮星火,笼上油灯罩子,举起照路,穿过月洞门,到太湖白山,过蔷薇架,走进竹林小径,出来已到祠堂近前,却见右扇门开了小半,顿时皆惊,迅速将手中油灯熄灭,慢慢蹑足潜踪,拾阶而上,顺着门缝悄步而入。

进去是院,院央设一个青铜鼎,方正结实地蹲在那,黑森森像只要吃人的兽。

正堂的四扇双交四椀菱花扇门紧阖,一点烛火在月白窗纸上晕开一片老酒黄,显见里面有人。

他二人交换个眼神,脚尖轻点从廊侧而入,至扇门前,萧滽舔指戳破窗纸,顺洞往里望去,设有五个龛,龛中金柜供奉祖宗牌位,前有黄花梨雕缕长桌,供着一座鎏金铜香炉,两边插着香烛纸花,显见祠堂已是久未拜祭,皆尘嚣满面,蛛网密结。

萧滽看见个老妇人的背影,发髻凌乱而毛糙,散了半束斑白搭在肩上,竹青色禙子不晓在哪里滚过,沾了大片泥浆,她绷紧身子纹丝不动,右手臂高举起灯烛,仰起头聚精会神朝上望着。

萧滽暗忖她到底在看甚麽呢,忽听身后“哑”的一声大叫,叫得阴气逼人,他头皮一阵发麻,同燕靛霞一道竦然回首,三四只乌鸦从殿顶而下,乱飞一阵,落在青铜鼎沿跳脚站着,两只眼珠子却黑白分明,怒目圆瞪着他俩。

萧滽忽听得脚步声,扯住燕靛霞闪至廊柱后,就听“嘎吱”一声门响,但见祠堂内那个老妇人,迈槛走了出来。

第壹零伍章 萧滽查实心自量

萧滽细看她沧桑面庞,心底一动,想必这就是那发疯的老夫人,一只乌鸦扑簇簇扇翅飞上她的肩膀,她抓握在手里,把脸深埋羽背,呜呜哑哑地痛哭。

那只乌鸦不挣不逃,缩着颈,呆呆的卧于她掌心间,静等她抬起头,展开五指,这才怪笑一声,张开翅膀,箭一般的朝天际飞窜而去。

老夫人把灯烛丢进青铜鼎内,弓着腰,趔趄着脚步,背影痛苦地走了。

萧滽又站了会儿,这才直奔鼎前,捞出尚未燃熄的灯烛,疾步走入祠堂内,燕靛霞手拿捉妖罗盘,早四围走了一圈,低道:“堂内黑气缭绕,阴气侵人,明明有冤孽深重的亡魂在此,我却寻他不着,怪哉!”

萧滽没空理睬他,执灯扫照布满灰尘的地面,搜找老夫人先前所站之处的脚印,哪料得燕靛霞已踩踏的乱七八糟,他叹口气,按所想择个大概方位,学老夫人的样子,绷紧脊背纹丝不动,右手臂高举灯烛,仰起头定定朝房顶望着。过了稍顷,他让燕靛霞去廊前方才偷窥处,辨所站位置可有偏颇。

燕靛霞回来道无偏颇。

萧滽继续仰望这三角架构的房顶,用金丝楠木做房梁,根根圆直结实,目光直触的是单步梁和双步梁,老夫人紧盯的亦是这两根。

单步梁置在双步梁的瓜柱上,长度仅一步架,是根短梁,无甚蹊跷之处。

双步梁是撑起整个房顶的顶梁柱,缺它一根,这房顶难搭起,就算勉强建成,也经受不住风雨,终将倒塌。

萧滽瞬间脸色大变。

他朝燕靛霞哑声道:“走。”辄身即出祠堂,大步往外走,燕靛霞不明所以,却也无甚收获,急忙跟上。

夜雨已停歇,薄雾渐生,缓缓向四围弥漫,一轮白月凄凉而朦胧。

“你怎说走就走,可是发现甚麽?”燕靛霞忍不住追问。

萧滽执灯照路,猛回首朝后望,他轻轻说:“你可察觉有人在后尾随我俩?”

燕靛霞止步静听会儿,摇头:“不曾有人。”

萧滽又道:“这园里很是古怪。”

燕靛霞哼了一声:“不用你说,我已看见。”

萧滽随他目光之处望去,大雾尽头,竟有铜钱一点的昏黄光芒、一摇一晃的朝他们过来,待再近些,显然是谁提着灯笼在行走。

燕靛霞接过萧滽手中的油灯,低道:“白月雾浓,鸟虫无声,花树僵直,池水不流,正是百诡夜行时,你躲起来。”

萧滽不多话,后退数步,避至一块太湖石后。

燕靛霞面容镇定,神情凝肃,静静的等。

一只肥胖的灰蛾不晓从哪里来,仿若小儿调皮,扔来的一块烂泥,扑得一声趴在油灯罩子上,蘸满绒粉的双翅一张一阖。

燕靛霞持起剑将它挑落。

就听得个女子悠悠道:“灯引飞蛾拂焰迷,明是你将它引来,怎还要它性命?”

燕靛霞冷笑:“青剑出鞘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我明明是救它”

他顿了顿,那女子从雾里现出面貌来。

第壹零陆章 婢女誓言不为人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零陆章婢女誓言不为人燕靛霞掌灯,观她白面透青,眼神呆板,手提一盏红笼,密麻爬满硕肥的蛾子。

他大声叱责:“一切众生界,流转死生海,小红你不绝灭牵挂,前往超生,却在此徘徊不离,惊吓世人,是何道理?”

那小红唇角淌下血滴:“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难保不怀毒,我上不到仙班,下不堕恶道,厌惧人世轮回,是以才游荡此地,不知何处可去。”

“从未听闻有谁不愿托生为人的。”燕靛霞从袖里掏出乾坤袋:“我这宝物但得张开,遇妖收其精元,遇鬼化其魂魄,你若不想魂消魄散沦为微尘,趁鸡鸣前赶去五里外的感业寺,可听禅师念经咒助你托生。”又添一句:“今生虽是苦海难捱,却未必来生依旧如此。“

那小红丢掉手中灯笼,蛾子簇簇扑上她的身,仍站着只是不动。

“放你生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求来。”燕靛霞仁至义尽,便懒得再废话,口中念一句咒,猛得将乾坤袋口张开。

萧滽只觉一阵飞沙走石迷离眼,待双目能睁时,已是雾散云消,一轮薄月高悬,他站起身扯扯衣摆,见燕靛霞正收束袋口,一只蛾子欲从里爬出,又跌了进去。

忍不得可惜:“你真急性子,那晚她死前究竟是何情形,你好歹也问几句,却是一声不吭就收了。”

燕靛霞却道:“我乃一介术士,只知斩妖除魔平乱苍生,拿凶问案的事儿我不理。”

“”这也是个神人,萧滽摇头,出园返院,各回各房不多言表。

翌日,高府内的乌鸦莫名多起来。

不说歇山顶鹊尾脊,便是亭台楼榭,屋檐墙头,草地树桠,皆密捱挨靠,或呆立或乱飞或“呱呱”此起彼落的大叫。

萧鸢有时垂颈做针线,不经意抬头,便见一只乌鸦透过窗牖冷冷地看着她,着实令人竦然不已。

她和邢夫人在房里闲聊,有些发愁:“这官船说晚至就晚至,听传来的讯,是江面遇大风不敢行船,得延个三五日呢。”

邢夫人笑道:“那就多留个三五日,我和你还能说上话,和她们呀,话不投机半句多。”

萧鸢可一点儿不想多待,却又不能说,想想叹口气问:“老夫人还来寻过澄哥儿麽?”

邢夫人轻轻说:“我命丫鬟婆子严加把守,听闻在院门外转过几次,到底没敢放进来。”

忽听廊上有脚足跑动,澄哥儿嗓音焦急:“蓉妹妹不可。”

萧鸢随望去,湘竹帘子被小胳膊撞开,蓉姐儿笑嘻嘻跑进来,两手抓捧着一个黑糊糊之物,再细看,竟是只大乌鸦。

邢夫人花容失色,直尖着嗓子喊:“这可怕的东西,弄出去,快弄出去。”

萧鸢连忙训小妹:“调皮,你抓它做甚麽,还不快放了?“

蓉姐儿看长姐脸色不好,心里害怕,连忙手一松,那只大乌鸦啪啪拍着翅膀,在房里一面儿乱飞,一面儿怪叫,忽高忽低地撞上了桌几,一只粉彩勾莲纹天球瓶摇摇欲坠,萧鸢暗道不好,疾步冲过去抱住,还未来及喘气,就听“豁啷”的一声脆响。

欲知发生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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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零柒章 沈岐山傲骨柔肠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零柒章沈岐山傲骨柔肠萧鸢随声望去,顿时面庞发白,一只青花缠枝花纹长颈瓶摔成两瓣儿,清水淌流,插在里面的蒲草叶、几枝绽开的石榴花和蜀葵花,散乱一地。

婆子举着扫帚进来驱撵,那乌鸦也不怕,故意从邢夫人头上俯冲进架子床,在里盘旋一圈,屙了一泡白灰稀屎落在锦被面上,呼啸着直冲出打起的帘子,往外面去了。

周遭一片狼藉,萧鸢看那摔碎的花瓶价值不菲,心底暗道糟糕,硬起头皮欲表歉意,邢夫人跌坐在地正惊魂未定,喘着气摆手,指着要拾房,请她离开。

回去路上,萧鸢板起脸训诫:“可长胆子了,乌鸦也敢去抓?那鸟性子凶野,尖喙啄到你眼珠子怎麽办?”

蓉姐儿绞着手指嚅嚅道:“它很乖的,不啄人。”

“还顶嘴?!”萧鸢气不打一处来,俯身拉住她胳膊,再朝屁股拍了两巴掌:“那叫乖?在房里乱飞乱叫,把花瓶打碎了,你知道那花瓶多贵吗?把你卖了都不够还的。”

“阿姐不要把我卖掉!”蓉姐儿泪眼汪汪地哭起来。

沈岐山从园里迎面路过,恰将此幕尽收眼底,萧蓉哭的满脸通红,汗一行泪一行鼻涕双流,可怜的样子令他都心一软。

毒妇,果然对谁都铁石心肠!

他皱起眉宇沉声道:“子不教父之过,萧蓉再有错,也是你这长姐教她无方,不自省吾身,反辄之打骂,不觉羞愧麽?”

萧鸢不晓怎地竟是脱口而出:“你倒会说,那你来教她!”反应过来自己都怔住了。

沈岐山目光锐利地盯她一眼,再抱起蓉姐儿,掏出帕子给她擦汗拭泪擤鼻涕,蓉姐儿抽抽噎噎地伸手搂紧他脖子。

“沈老爷!”面颊湿漉漉地贴着他的鬓角,像只受了惊吓的小鹿般。

萧鸢看着眼前的景,忽然有些受不住,用袖子抹了抹眼睛,看到萧滽慢悠悠朝这边来,索性自己闷头走了。

蓉姐儿见长姐独自离去,急得泪花花瘪嘴又哭,沈岐山骂声毒妇,从袖里摸出一颗梅子糖来哄,蓉姐儿把糖攥在手心里,继续哭。

沈岐山又骂了一声毒妇。

萧滽上前喊声小妹,蓉姐儿朝他斜身伸出手:“哥哥抱,找阿姐。”

“好。”萧滽接过她,朝沈岐山瞟一眼,冷笑道:“萧家姐弟妹的事,沈大人还是少操些闲心为宜。”

话也不多说,擦肩而过。

沈岐山背着手在原处又略站了站,天边残阳如血,粉墙上立着一排乌鸦,眼白珠黑地缩身不动。

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往往很灵验。

晚间果然出事了。

高简遣管事匆匆来寻他和顾佐,请往祠堂去,顾佐穿衣下榻,疑惑地问:“既是你们高家祠堂,叫我们去做甚麽?”

管事难为半晌,还是不肯说,只道去了便知。

沈岐山给顾佐一个眼色,顾佐会意,二人穿戴齐整,随管事出门直朝祠堂而去。

快至时恰遇高简迎来,神情焦灼的上前见礼,沈岐山摆手道免了。

那高简低声道:“这般晚请两位大人来,实有个不情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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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零捌章 祠堂内疯妇发疯

顾佐笑着开口:“高大人客气,直说就是。”

高简愁眉深锁道:“家母十年前得了疯症,虽是神智不清,却很安静,整日待在房中不爱走动,不想这趟我举家迁回,她见过澄哥儿后性情大变,想必你们也有耳闻,今更是离谱,她竟将澄哥儿偷带进祠堂,命父亲及我和妇人们来此相见,我那父亲是个暴烈脾气,恐稍后言语过激,令家母做出异常之举,反生祸乱。沈大人顾大人武艺高强,待危急时,还烦请您们出手相助。”

“不过举手之劳。”沈岐山颌首应允,高简大喜,连忙道谢。

一同走进祠堂,灯烛照得堂内亮如白昼,府中佣仆来了大半,挨挨捱捱立在壁角四围,沈岐山见龛像前,澄哥儿双手被绑,颈处被老夫人一只胳臂圈紧,另只手则抓握着一把锋利短刀。那老夫人发髻齐整,穿半新不旧的姜黄色禙子,面庞很沧桑却干净,乍然旁观,和个平常的老妇无甚区别,只是,当她看向啜泣的邢夫人时,眼睛里却透满荒凉。

顾佐压低嗓音道:“高大人不厚道,表面话里今非需我们相助,却又把那两少年寻来,算怎麽回事。”

沈岐山侧目望去,果然萧滽和燕靛霞也在。

忽听一阵扑簇簇响动,有人惊叫躲避,竟是十数只乌鸦挟带暗风从门外鱼贯飞进,黑压压的拍翅盘旋,再停落在根根圆直结实的房梁上,缩着头齐齐站着。

“哪里来的这麽多乌鸦?”顾佐嘀咕:“看着怪瘆人。”

管事禀问高简,可要将乌鸦驱撵出去,高简沉吟稍顷道:“一两只还好驱撵,这许多若是乱起来,尘灰四散,撕破幡幔,推倒神龛,掀翻供桌,像甚麽样子,实乃对祖宗的大不敬,暂随它们去。”

恰这时立廊下的佣仆报:“老太爷来了。”

一时众人敛息摒气,咳嗽不闻,老太爷高坤气冲冲甩袖跨入,大步直朝老夫人去。

那老夫人把短刀横在高澄颈前,嗓音尖利:“你再敢前一步,我便割断骥哥儿喉咙。”

高澄“咝”地抽气喊痛。

邢夫人哭着跪将下来,高简亦道:“但求父亲好言相劲,莫过莽撞。”

高坤总算止住步,粗声叱责:“你个疯婆子,还不快将澄哥儿放开,更待何时。”又朝高澄道:“你过来,勿要怕她。”

老夫人反把高澄搂得更紧,目光慌乱,拼命摇头:“不能把他交给你,怎能把他交给你,你会杀了他的,会杀了他。”

众人皆暗自吸口凉气,梁上的满排乌鸦如雕刻的脊兽,纹丝不动。

“早知你疯成这样,十年前就该把你丢去别院自生自灭。”高坤怒容满面:“再敢胡言乱语,便将你舌头拔掉。”

沈岐山不露声色地蹙眉。

那老夫人浑身抖若筛糠:“我没疯,十年前的那幕,日日在我脑里打转,想忘都忘不掉,你这个衣冠禽兽,枉活人世,不得好死。”

她再看向高简尖叫:“你的父亲,是他生生活杀了骥哥儿,活杀了你的大哥!”

第壹零玖章 龛像下萧滽说事

她说这话时,喉管像被薄薄的刀片在反复刮蹭,痛苦地不停吞咽口水。

“母亲错怪了父亲。”高简作一揖,温声道:“从前父亲最疼爱大哥,有目共睹,岂会做出此等弑杀亲子的事,母亲若有甚麽委屈,不妨回房同我细说,必替你作主讨一个公道。”

“你不信我,你这个孽子。”那老夫人面容灰败,收回目光,瞪着澄哥儿流泪:“他们都要害你,用那样残忍的法子要你死,我也救不了你,不如我们一起死罢!”

澄哥儿望向邢夫人也哭了:“我不要死。”

高简悄看向沈岐山,顾佐低道:“我绕到神龛后折她手臂夺刀”

沈岐山打断他的话:“不妄动。”顾佐怔了怔,不救了麽!

高简见他俩各自抱臂而站,毫无相帮之意,眼眸倏得一黯,转而看向手持铜剑的燕靛霞。

燕靓霞面无表情,倒是萧滽摇着扇儿晃出,声音朗朗道:“老夫人,我信你!”

众人俱是一惊,高简愣住,沈岐山眉梢轻展。

高坤冷笑:“蚊虫遭扇打,只因嘴伤人,小书生,若非洞若观火,还是勿要轻打诳语。”

萧滽也笑道:“是否是诳语,老太爷听后自然知晓,若不是”他手中扇子摇指:“你就死定!”

高坤拂掉袖上不知何时沾染的尘灰,神情薄蔑:“众生愚痴起诸见,烦恼如流及火然,老夫洗耳恭听。”

萧滽走近那老夫人,定定看她稍顷,深叹口气:“高骥幸有你这样的娘亲,为他疯活十年,生不如死,祸有你这样的娘亲,为高府名望声誉所累,不敢替其申张冤屈,肉身混泥裹木成顶梁,他死的实在惨烈。”

老夫人瞪圆双目,神情痛苦,嘴唇开阖,喉里发出咯咯地响动,却是说不出话来。

她的手无力垂下,澄哥儿挣脱后朝邢夫人跑去。

萧滽敛起笑容,平静道:“十年前高府因大火而付之一炬,你从云南请来一队匠人,择日筑起地基、砌起墙垣、添砖加瓦盖起房屋楼台、厅堂亭榭各处,正干的如火如荼之际,竟出了桩古怪事,所有房舍的屋顶,无论怎样架梁,选再好的金丝楠木,都坍塌而难搭成,匠人给出意见,此地火过太阴,招惹邪灵而至,需得府中嫡长子肉身作祭,这屋顶才能搭成。如若不肯,高府的荣华富贵,便从这无顶的房冲出,散得干干净净。是要嫡长子,还是要荣华富贵,高老太爷啊,你自己抉择!”

众人皆愀然变色,高坤背脊挺得僵直,面容铁青而不语,双目炯炯看向龛里祖宗的牌位。

萧滽扇柄指向邢夫人怀里的澄哥儿,继续道:“高骥十年前就同他一般年纪,模样清隽,禀性善良,也聪颖,熟读四书五经,日后应有个好前程,老夫人及下人都很疼爱他,高老太爷自然也很喜欢这个嫡长子,不过”他顿了顿,嗤笑一声:“不过再怎麽喜欢嫡长子,终是敌不过这漫天的荣华富贵!”

第壹壹零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壹零章十年生死两茫茫后来窑湾渡口流传只《挂枝儿》,单表高坤重富贵弑子嗣一事:“富惹心猿,贵扯意马,富贵无边无际,心猿意马无止无息,奔奔波波,度度劫劫,何时有个休期,贪欲终难填,迷离眼,抛却夫妻情长,深执念,管他骨肉亲疏,我只要独守富贵。”

老夫人泪已流干,萋萋哀鸣如只负伤重行的孤雁。

顾佐大声问:“肉身做祭,是怎麽个祭法?”

萧滽回道:“先饿七日,择吉时三更阴阳界门开时,摆坛作法,拜天拜地拜四方,再拜邪灵,便可献祭,匠人将高骥四肢捆绑使其不得动弹,掰开其嘴大张,把混好的泥浆灌入喉咙冲进肚腹,直至腹胀如鼓,身僵如石,再全身刷涂厚泥桨用火烘干,塞进挖空的金丝楠木内,直接上梁。”他看向高坤:“屋顶终于搭成,荣华富贵保住,至于子嗣,去了一个还会来一个,高老太爷,我可有诳言麽?”

众人皆瞠目结舌,惊惧难掩,唯有几个老仆平静的垂首侍立。

高坤冷笑:“小儿无赖,凭你几句信口雌黄,就能治我的罪麽?”

萧滽摇头:“你昔时贪得富贵害人命,定有收你人在后头,我既敢说自有分寸。”他回身指向屋顶的那根双步梁,突然疾言厉色:“高坤,你那嫡长子骥哥儿在看着你呢,你个怂包,终是做下亏心事,怕遭报应,便将这里搭成祠堂,供上神龛,求祖宗佑你。我代骥哥儿问你一句,何时让他入土为安,得以转世托生人家去?”

顾佐怒极攻心,从腰间扯出一块令牌,指着个管事喝道:“速拿此物去把衙官叫来,勿要让老子等得不耐烦,否则削他的官。”

那佣仆唯唯诺诺不敢接,燕靛霞上前接过,自走了。

高坤不由后退两步,一个老仆上前搀扶,被他甩开,抚了抚衣袖,他再看向龛里牌位,慢慢道:“不能让祖宗基业败毁于我之手,这个罪人我当不起。”

恰此时一个管事气喘吁吁跑来,一路高喊:“着火啦,房子全烧起来,快跟我去灭火喛!”

果有股子烧焦味儿被夜风送来,佣仆们大乱,争先恐后的往外涌,邢夫人被撞的摔跌在地,仍紧紧握住澄哥儿的手,沈岐山上前将她扶起送出廊外,果见火光照亮天际,浓烟滚滚,他倏得想到甚麽,脸色骤变,疾步狂奔而去。

萧滽暗道糟糕,也往外跑,他和燕靛霞出来时,长姐和小妹早早睡下了。

高简抓住那管事前襟,厉声问:“怎会无缘无故的起火?”

管事未答,老夫人却大笑起来,拍手道:“是我放李贵进的门,他要替小红报仇,善恶相报总有时,十年不为晚。”

“你这疯妇!竟敢毁我高家大业。”高坤满脸暴戾,今日之事皆由这妇人而起,容她不得。

三两步冲至妇人面前,抬手狠狠一掌刮,打得她栽倒在地,嘴里鲜血直流。

高简失魂落魄地站着,并无上前相阻之意。

作者的话:虽是佛系,但看在我这么努力写文的份上,求月票求订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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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壹壹章 不思量自难忘他

梁上的乌鸦忽然躁动起来,“呱哇呱哇”一面凄厉地嚎叫,一面四处乱飞,黑压压如乌云翻滚。

那鸦啼粗嘎嘶哑,上气不接下气的,听到妇人耳里,便是骥哥儿因喉管里塞满泥浆而痛苦地哭喊:“父亲、父亲救我啊!”

他以前的嗓子多清脆,背起书来声音朗朗。

他瞪圆的眼睛里有泥浆溢出,他以前的双眸多明亮,灿若天上的星子。

妇人原是受了骗,只知自己夫君要锻炼儿子的意志,需饿其七日,到第七日时,她终是不忍,趁晚间偷拎了食盒,和近身丫鬟小红一起去探望。

离远却见老爷牵着骥哥儿的手往老宅走,鬼使神差的就悄跟一路,却睁睁看见这撕心裂肺的一幕。

她抖若筛糠,犹如置身阿鼻地狱里,小红先冲过去,抱住老爷的腿跪求:“救救骥哥儿,我来替他,我来替他罢。”

有匠人道:“作法之地,这般吵闹惊扰邪灵,恐要功亏一篑。”

老爷将小红一脚踢开,一根滚直浑圆的梁木掉下来,恰砸在她的头上。

“还不快滚。”妇人听得老爷朝她吼叫,她不管,挪着小脚拼命跑,跑不动就爬,渐离骥哥儿近了,她看见骥哥儿朝她伸长脖颈,张大嘴用尽全身气力,她听到了,听他在喊:“娘亲娘亲,救我!”

她还看见匠人见他嘴大张,趁势将一大股湿稠的泥浆灌入

“你听见了吗?”老夫人辄身死死抱住高坤的腿:“许多乌鸦在房梁上飞,叫得好大声啊,是骥哥儿在喊救他!”

高坤抬首,哪里有甚麽乌鸦,仅有那根包裹高骥身体的顶梁,依旧横固支撑着整个屋顶,颜色泛起老旧,到底十年了。

高简也眺向那根顶梁,空荡荡的,没见着乌鸦,一只也没有。

高坤忽觉腿腹钻心的疼痛,低首看,妇人竟将短刀插进他的肉里,顿时痛得跌坐在地,嘴里咝咝吸气,瞪眼大骂:“疯婆子,你想要我的命我先送你见骥哥儿去。”

他伸手掐住妇人细长的脖颈,窗外喷薄的浓烟助长他的怒火,不由越箍越紧,拇指间的虎口都抻张的发麻。

老夫人先还捶打抓挠,渐渐的不再动弹,她觑眼望见屋顶的数只乌鸦簇拢在一起,形成一条黑漆漆的柱子、从天而降,俯冲着直直朝她俩撞来。

嘈杂乱闹的声音从耳边呼啸而过,瞬间远去了,一切变得很安静,忽然就听见骥哥儿在叫她,清脆脆含着笑意:“娘亲,娘亲!“

高简耳畔还在哄隆隆作响,撞击声令他吐出一口鲜血,那根顶梁不知何故,竟生生掉落下来,正砸在高坤和老夫人纠缠的身上。

一大滩鲜红从梁木的缝隙处流淌出来。

供桌摇晃着翻倒,神龛里的牌位跌到地面,惊起的微尘如烟弥散。

两三个管事过来扶住高简:“老爷快走,这屋顶撑不住快要塌了。”

“救他。”高简指着梁木下的高坤:“快救他。”

管事佯装没听见,只将他拉拽推搡出门槛,才下踏垛,每跑多远,就听背后一声巨响,轰若雷鸣。

猛得回首,祠堂已成断壁残垣。

第壹壹贰章 萧鸢前世梦惊魂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壹贰章萧鸢前世梦惊魂萧鸢犹在梦里,她很虚弱地躺在床上,喘口气都觉得累,浑身被汗水浸透,轻薄的绸衫紧黏着背脊,腰肢动了动,就觉身下汩汩热流淌个不停。

满屋的血腥气,弥散不褪。

有人替她擦拭洇满泪水的眼睫。

她有气无力地睁开眸子,旁边桌上有一盆子血水,剪子火烛棉巾凌乱地摆着,显然她才刚诞下沈家的子嗣。

接生婆抱来一个用大红绸布包裹的婴孩,展到面前:“是个千金,你看一眼,喛,奶娘在门外头等得急。”

顾不得在意接生婆冷漠的话儿,她贪婪地看着那孩子,软软嫩嫩,眼睛微阖,用指尖点点小嘴,会吐出粉红小舌头,一舔一舔的。

她的孩子呀,整整疼痛了三日夜才把她生下来,眉眼鼻唇很秀气,一点不像沈岐山,像极了她。

幸得不像他,否则以后怎麽嫁得出去呢她眼泪不停地流,怎就想到那麽深远去。

“姨奶奶,我真得走了。”接生婆不耐烦地转身要走,她一把扯住她的衣摆:“给我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姨奶奶不要让我难做人。”接生婆用力掰开她的手指。

她气笑了:“你个狗仗人势的老货,我自己生的孩子,竟还不能看了?你有胆儿,就去把大爷寻来,我要让他剥了你的皮。”

“喛哟我的姨奶奶。”那接生婆撇撇嘴,话说的阴阳怪气:“若不是得大爷吩咐,我哪敢冲撞您呢。”

她喉头一噎,气极攻心,有股子腥甜味儿在嘴里蔓延,忍不住呕得吐出一口鲜血。

那孩子“哇”得莫名哭起来,声嘶力竭。

哭甚麽呢,别哭,她没那麽容易死的。

怎会这麽热呢,虽是三伏天,但窑湾码头吹来的江风很猛烈,入夜房里还是会有丝丝凉意。

“阿姐,呜阿姐”

是蓉姐儿,她好像被梦魇住了,头重脚轻,眼皮怎麽都睁不开。

忽然被谁拦腰抱起,背脊离了被褥,慌得连忙扯住他的前襟,头撞到坚硬的肩膀,晕沉沉昏糊糊。

一股子热浪腾腾的风挟着烟尘气、呛得她直咳嗽,眼睛蓦然瞪大,总算是醒转过来。

已远离了宿住的客房。

“毒妇,做甚麽美梦,宁愿烧死都不醒。”沈岐山咬着牙满脸戾气。

这人真是萧鸢把感谢的话吞回去:“反正没有你!”

抬头恰瞧到蓉姐儿带泪的笑脸,她俯在沈岐山的背上,肉胳膊圈住他颈子,见长姐望着她:“阿姐阿姐。”高兴地一个劲儿喊。

萧滽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幕景儿。

沈岐山背着小妹,怀里抱着长姐,身后火焰灼灼,浓雾滚天。

就来晚一步,妹软姐娇全被他占了。

萧滽看的十分碍眼,心底有种被人夺了妻女的空荡感。

萧鸢偏头看见萧滽走过来,连忙挣扎着下地,再从沈岐山手里接过小妹。

蓉姐儿朝萧滽招手:“哥哥,哥哥!”

沈岐山辄身离开,与萧滽擦肩而过时,听他语气平静道:“谢沈大人仗义相救,萧生欠你一情,日后补过。”

沈岐山没有言语,头也不回地径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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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壹叁章 行夜市总有甘苦

高府再不能待,萧鸢几个取了箱笼囊箧离开,穿园过院,入目总是一片狼藉。

待出了府门,恰遇见燕靛霞,递上他的褡裢,萧鸢看见沈岐山和顾佐,在同衙门县官儿说话。

顾佐先看到她们,热情地过来招呼,又问这是往哪里去。

萧滽把萧鸢挡到身后,作揖回话:“打算去寻客栈投宿。”

顾佐略沉吟,笑说:“这样的深晚,想找个宿住的地方不易,沈大人和我要往衙门歇住,你们若愿意,可与我们同去。”

萧滽还在犹豫,腰谷被长姐暗暗戳了戳,只得道:“如此再好不过。”

几人先后乘上马车,摇摇晃晃往中宁街方向去,中宁街多为店铺和客栈,客栈前皆挂着“客满”的牌子。

而店铺则大开,灯火亮如白昼,纵是夜色黑沉,却不碍人流如织。

道这是为何,只因窑湾是运河的水旱码头,且水位北浅南深,早有的规矩即日行夜歇,夜间各船停靠岸边,脚夫装卸货物,在镇上采买日常所需供济,商贩便随他们的习惯做买卖,白日萎靡,到了晚间,愈发精神抖擞,吆喝声此起彼落,十分的热闹。

沿街自然少不得吃食摊子。

萧鸢闻到股子香味,掀帘望外看,有卖凉粉的,一碗碗切成小块盛好,洒几根黄瓜丝萝卜丝,再浇淋上甜油椒料烂蒜葱花芫荽,看着嘴时泛酸。

一个铺子前摆口铁制大锅,在熏卤五香面蚕豆,蓉姐儿吵着要吃,燕靛霞坐在车门边,上下方便,萧滽把钱给他去买。

燕靛霞把萧蓉瞪的躲进长姐的怀里,这才收回目光,撩帘让车夫靠边停了,跳下车去。

“燕生不喜欢蓉姐儿!”萧鸢很肯定的语气。

萧滽懒懒地伸长腿,不以为然:“要他喜欢作甚?!”

萧鸢抱住蓉姐儿,亲亲她粉嫩的面颊:“我们蓉姐儿这麽乖巧,怎还有人不喜呢,是他忒没眼光。”

蓉姐儿缩着脖子,咯咯笑个不停。

萧滽清咳一嗓子,燕靛霞板着脸站在车门前,萧鸢抿起嘴唇装傻,接过黄纸包儿,揭开还热腾腾的,拈颗喂给蓉姐儿,再轮流分食。

燕靛霞嗓音不善:“最不爱吃这个,哼,妖”孽字吞进喉里。

再把用纸包裹的油渍渍烧鸡递给萧滽,萧滽撕条腿,津津有味地吃。

燕靛霞忽然凑近他,压低声道:“这只鸡是个黄鼠精烹了再卖。”

萧滽一下子吃不下去,斜眼睃他:“你没把他收了?”

燕靛霞摇头:“他和人生活一样,也饶是辛苦,市场生鸡贵,便每日早起去农户家里购买,至多收来七八只,烫水拔毛放血收拾干净,再送去作坊用釜灶卤熟,至晚间摆摊叫卖,只可惜他长得尖嘴猴腮,面容不雅,世间人只重外表,哪管这鸡的滋味好坏,因而生意寡淡,能卖出三四只已是不错,也只勉强糊口,至今买不起房,居无定处,常在桥门洞口,暗坊僻巷伏睡,日晒雨淋,冬冷夏热,过得着实不易。”

萧滽默少顷,把鸡收起不再吃,又过不久,马车在衙门前停住。

作者的话:有人总说我每章很短,确实短,都是一千字章的,为什么不是两千字,因为我的标题长,两章并一起,标题就是两行,十四个字,这样就会有些字显示不出来,为了完整漂亮,所以干脆分开成两章。有人问这么短的字,你何必想这么复杂的标题呢,多辛苦啊,是因为姐愿意,姐愿意辛苦不成嘛!

第壹壹肆章 萧滽托语警沈三

在衙门里众人各自安顿。

顾佐拎了一坛金华酒、一盘熏肠子去敲萧滽和燕靛霞的门:“睡了麽?”

稍顷,燕靛霞来请他进房,萧滽见礼,三人围桌坐着吃酒聊谈。

顾佐咬口烧鸡腿,笑赞味道不错,萧滽抿口酒:“喜欢就多吃些。”想想问:“听闻高坤和老夫人不好了?”

顾佐颌首:“你们后来都疾去,唯我在那里看全程。”便把高坤如何怒打老妇,老妇如何揭他杀婢害儿恶行,两人搅扭间如何被落下梁木砸中述了一遍。

遂叹息一声:“高坤与官方便,与民行善,颇受当地人敬重,哪想竟做出此等惨绝人寰之事。”

这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又吃几盏酒后,顾佐朝萧滽道:“我有大不解,你是怎麽知晓十年前高家这桩命案的?”

“不过是听这个说几句,听那个说几句,凑合堆成一起,哪想瞎猫碰着死耗子,高坤自个就认了。”萧滽打马虎眼儿。

他当年把那些匠人抓住后,使的折磨手段,比起高骥死时的痛苦可更胜一筹。

顾佐打量他半晌,这萧生看着年纪不大,言谈举止,却颇有城府,若日后朝堂相遇,实不可小觑。

他拈起酒盏欲吃,却不知怎地松落,直直朝萧滽身上投去,溅湿袍子一片。

“你怎不躲避?”顾佐满含歉意。

萧滽拿帕子一面擦拭酒渍,一面嘲讽:“我再躲避,也抵不过顾大人的手脚快啊。”

顾佐有种他话里有话的感觉。

萧滽把帕子扔到一旁,拈块熏肠放嘴里嚼着,开口道:“沈大人是怎麽一回事?”

“沈大人怎麽了?”顾佐被他突然发问,顿时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

萧滽冷笑道:“今日高府后院起火,长姐及小妹在房中歇息,待我赶至时,沈大人身背小妹,怀抱长姐而出,幸得当时大乱,皆自顾不暇,若是被好事者传扬出去,他倒无谓,我那长姐该如何做人?”又添一句:“难道他对我那长姐有觊觎之心?”

“萧生误会,沈大人对你长姐决无他意!”顾佐连忙摆手,非但无意,着实还讨厌的很:“京城里的公主贵女,比你长姐样貌德行好的大有人在,沈大人这样的人物,一般的看不进眼里。”

长姐一般?萧滽撇起嘴角,这顾佐够眼瞎,欺他没去过京城、没看过那些公主贵女麽?当年他玩转京城,傲啸朝野,是何等的风光。

听顾佐还道:“沈大人恰回房取物,莫说你长姐小妹是熟识的,就算是旁人,遇着总不能见死不救”

萧滽打断他的话:“过往不提,我只要你给沈大人带句警言,我的长姐小妹我来护,用不着他瞎掺乎。”

燕靛霞打个呵欠要睡了,顾佐告辞,回至房里时,沈岐山还未歇下。

他便把方才在萧滽房里的闲谈细讲了,沈岐山蹙眉听毕,凝神暗忖,这个萧滽足智多谋,连试探其武功都能堪破,终是于前世里那个庸才大不相同,还需得另眼相看。

第壹壹伍章 邢夫人雪中送炭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壹伍章邢夫人雪中送炭有诗曰:

汴水东流虎眼纹,清淮晓色鸭头春。

君看渡口淘沙处,渡却人间多少人。

莫说汴水及春色,纵是大江大河、夏秋冬时节,渡口离愁牵扯的情长、古今皆是大同。

高简推故身体抱恙未曾露面,邢夫人却带着高澄来给萧鸢等几送行。

沈岐山顾佐与衙门官简单聊两句,便上船去,萧滽和燕靛霞见有个农人担着自家种的西瓜在码头卖,便去挑拣一只,让用刀切成五六块,边吃边往江里吐籽儿。

蓉姐儿见到高澄很高兴,拉着他一起去吃西瓜,也学哥哥的样子,嘴里“扑扑”吐黑籽,逗得几人都咧嘴笑了。

邢夫人面色很憔悴,轻轻道:“哪晓得竟出这样的事儿,我是想都不敢想,一想就做恶梦,梦见澄哥儿“

萧鸢宽慰她:“快别这麽说,一切都已过去,再想便是庸人自扰、反催生许多烦恼。”又问:“府里火烧的狼藉,你们现住哪里,还打算在原处装修复建麽?”

邢夫人道:“现住在别院,园子还在,就是屋舍烧了不少,需得重整。”

说到屋舍,她从袖笼里掏出封信笺和一枝银簪子递给萧鸢:“我原就长在京城,是家中独女,嫁给老爷没几年,父母便亡故。此次随他迁回老宅,能变卖的都未曾留,唯娘家这处宅子没舍得,也是为给自己个念想,现空关着,交由一个名唤赵伯的老仆终日看守。你们此去京城,无亲无故,又缺银钱,宿住想必困难,若是不嫌,倒可去我那处暂住,待你们手头宽裕,再另寻他处亦可!你拿着这个给赵伯,他自然明白。”

萧鸢简直是喜出望外,连忙接过信笺和银簪子,迭声儿道谢。

邢夫人微笑说:“这房子久置不住也非长久之计,你也算是帮我,去添些人气儿。”

萧鸢仍感激不胜,这正是:锦上添花不算真,雪中送炭最动情。

她俩又聊了会儿,吃瓜一众过来告辞,官船到点即开。

高澄拿来一幅画给蓉姐儿,认真地交待:“这是我的肖像,你好生收起来,忘记我长甚麽样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两眼,等我进京科考时,定去找你!”

蓉姐儿弯起笑眼,使劲地点头。

待快走至官船前时,蓉姐儿忽然挣开长姐的手,辄身到高澄的面前,把个莲花纹的香囊给他,附耳悄道:“囊里存有我的指甲,你收在身上常带着,能救命!”

话才说完,就听长姐在叫她快些,连忙跑走了。

高澄把香囊扯松口儿,觑眼往里瞧,果然有三瓣剪下的指甲,小小而透明,弯若新月,他笑着收进袖笼里。

萧鸢抱起蓉姐儿跨上官船踏板,船夫开始吆喝着收绳启锚,岸边柳枝长长垂下蘸着浊水,江风拂送。

她正打算往舱里去,无意间瞟见船栏上有只大乌鸦,缩着头,一动不动站着。

似晓得有人在看它,忽然“呜哇”地大叫一声,伸展开两翅飞起来。

萧鸢惊愕地回首,便见它箭一般朝码头方向去了。

第壹壹陆章 夏去秋来至京城

一只大乌鸦飞过街坊巷市,斜掠高墙,低穿洞门,抹过蔷薇架,瞧着三五人影,收翅落在枝桠间。

高简在宅子里背手慢走,还能闻到呛鼻的气味,入目皆是断井颓垣,碎瓦破柱,布满烟熏火燎的焦黑。

园里树木依旧挺拔,只是绿叶红花蒙了尘,看着毫无生气。

他忽然朝紧随的管事低吼:“赶紧去信,去把那群匠人再找来。”

那管事面露犹豫,欲言又止,稍顷才回话:“就因着那群匠人,连累的老太爷和夫人都亡故了,还是另请别的匠工来修缮”

“闭嘴。“高简粗暴地打断他:“他们非一般匠人所比,让你去就去,啰嗦甚麽!”

那管事不敢再多言,应承着退下。

高简在原地略站了站,忽然俯身从断裂的梁柱下、捡起一枚镶金嵌玉的戒指,是老太爷随身佩戴之物,他觑眼看了看,面无表情地套进手指里。

高家历辈与那群匠人达成交易,他们以嫡长子交换荣华富贵,十年一次轮回,是爷们间难以言宣的秘密。

他不能把荣华富贵断送在自己的手里,否则为此逝去的人命就是场笑话,他担当不起这沉重的罪责。

“老爷,你在这里麽?”是林姨娘,带着丫鬟小心翼翼地走来,皱起眉,用帕子掩鼻,嘴里含颗酸梅。

高简似恍然惊醒,回首露出笑容,朝她大步走近,揽紧肩膀带进怀里,嗓音很柔和:“这里碎石滚地,十分难走,你怀有身孕到处乱跑,磕着碰着怎麽办呢?”

“我想去原本住的院子,当时走的匆忙,少带出一只玉镯子”林姨娘恃宠而骄。

“明个去玉器铺子给你挑个更好的”他俩说着话渐渐走远。

园里复又变得死一般静,那只乌鸦蓬着羽毛,纹丝不动站在一根树枝上,仿佛睡着了。

且说白马过隙,日月如梭,盛暑持蒲吃熟瓜,忽而就雁过留声,菊花满地。

九月渡船抵西沽口,萧鸢等几雇了马车直朝京城而去,忽而一缕含凉的秋风扑面,萧鸢睁开惺松眼眸,蓉姐儿趴在她怀里热烘烘的熟睡,萧滽凑在灯前看书,她打个呵欠,伸手掀起帘子,黎明的天是蟹壳青色,马车行缓下来,还未到城门开的时辰,需得等些时候。

嘈杂喧闹声愈发响了,马嘶驴鸣混着踢踏哒哒,萧鸢看见沈岐山和顾佐下了马车,伸展腰背,站在路边个摊子前买包子吃。

“你饿不饿?”萧鸢问滽哥儿:“那边有卖早饭的。”从袖里掏出银钱给他。

“我还有一些。”滽哥儿不接,把书搁一边儿,撩袍跳下车。

顾佐先看见萧滽慢腾腾地过来,热情的招呼:“这肉包子难吃,前人之鉴,可别再买上当。”

萧滽给他拱手作个揖,也不多话,自凑到早饭摊子前去了。

稍刻后挤出来,顾佐笑问:“你买得甚麽?”

萧滽假装没听见,径直往马车走,顾佐吭哧两声:“这萧生,耳朵不好使!”

抬眼恰见沈岐山若有所思的打量他,不由奇怪的问:“怎麽了?”

沈岐山笑了笑:“不是萧滽的耳朵不好使!”

“那是甚麽?”顾佐追问。

“是你的脑子不好使!”

第壹壹柒章 同路人各自离散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壹柒章同路人各自离散萧滽买的是黄米的粘糕、浇卤的豆腐脑儿,还有两个猪肉大葱馅的死面包子。

萧鸢在给蓉姐儿梳头,蓉姐儿看着燕靛霞咧嘴笑,燕靛霞目光炯炯地瞪她。

萧滽把两包子递给他:“别瞪了,眼珠子要掉下来。”燕靛霞冷哼一声接过。

“哥哥,我要吃。”蓉姐儿舔着嘴唇迫不及待,萧鸢接过粘糕掰一半给她自己拿着吃,再拿起调羹划散热气,舀一勺尝了尝,有点儿咸。

蓉姐儿一面抠糕里的蜜枣吃,一面含勺豆腐脑,不用嚼,滑滑的会自己往喉咙口跑,她吃的高兴,眼睛弯成月牙儿。

燕靛霞不高兴,低声道:“这包子有股肉革气,倒胃口。”

萧滽咬口粘糕,点点头:“顾佐那厮说难吃,我不信他,你说难吃,那应不假。”

“”燕靛霞忽然有种不祥的感觉,这萧家姐弟妹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任重而道远。

“开城门喽!”有人吆喝,混着敲铜锣的铿锵一声,余音洪亮悠长,便觉地动山摇,人潮如流的往那半圆洞口挤去。

车夫将她们送进城便不肯多行,萧鸢等几携着箱笼囊箧站在路边,她瞟到不远停着一辆簇新的青篷马车,几个锦衣仆从侍立等候,沈岐山和顾佐头也不回的走近,其中个仆从连忙打起车帘,他俩撩袍隐没于帘后,再也看不见。

萧鸢心底生出一抹复杂难辨的情绪,京城之大,音讯不通,她有心躲避,怕是此生都很难再见罢!

这样其实最好,前世里的两人恩怨太多,若他是树,她就是藤蔓,她把他缠死了,结果她也活不了。

倒不如一别两宽,各自圆满的度过此生罢。

她深吸口气撇过脸来,燕靛霞也在和萧滽告别,他问:“我寻到师兄后,要去哪里找你?”

萧滽道:“你去东城崇文门,顺城墙往东,过惠河寺至东南城角,有个苏州胡同,胡同里有家名唤‘高中’的客栈,江南来京科考举子,大都投宿在那里,你去那里找我们就是。”

燕靛霞默背记下,拱手作揖告辞,不一会儿便没了影子。

“爷要用马车麽?”有人热情的来询问,萧鸢想想,朝萧滽道:“我们先去你说的那家客栈落脚,待明日再去看邢夫人的宅子。”

萧滽颌首,叫过车夫跟前来:“我们要去正阳门里,顺城墙往西,过化石桥羽林前卫,至宣武门里里大街东边的冯椿胡同,那里的‘高中’客栈。”

萧鸢听得有些糊涂:“怎麽有两家‘高中’客栈?”

那车夫笑起来:“京城里叫‘高中’客栈的岂止两家,二十家都有,皆为讨个高中皇榜的好彩头。”又朝萧滽道:“这位爷倒对京城熟门熟路的很,且宣武门的高中客栈更有来历,那里前后出过三位状元,来京的科考举子、都去那里宿住沾喜气,是而房间格外紧俏,我听闻今还有得空,要去得快些走起!”遂帮携着将箱笼囊箧扛上马车。

萧鸢牵着蓉姐儿待要上车时,忽听有人喊她:“可是萧娘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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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壹捌章 闹市纨绔逞猖狂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壹捌章闹市纨绔逞猖狂是个青衣仆厮,他拱手作个揖,拿出一张笺纸奉上,萧鸢道谢接过,拆开看是沈岐山笔迹:“还银勿忘!”

那仆厮还在说:“沈府在神武后街喛,这位大姐怎说走就走!”

萧滽抱着蓉姐儿,看长姐满脸不霁的上了马车:“谁又惹你?手里是甚麽?”

萧鸢摇摇头,把笺纸撕的粉碎,往车窗外一把,被风吹散了。

京城繁华而气象堂皇,与江南的水乡写意又是不同。

排列坊巷,胡同纵横,如棋盘的格局,皆规规整整,每条街道涌满熙熙攘攘的人,两边的店铺皆打开大门广做买卖。

各式各样的店铺令人眼花缭乱,有精裱字画的、装塑佛像的、卖各样金银首饰的、成衣店旁是卖纱罗绸绢布匹的、有卖磁器的,用稻草成捆扎的高,有卖各种生熟药材的、官盐店、粮店炭行等关系百姓民生铺子左右相连,生意十分的兴旺。

忽然马车剧烈地颠簸,蓉姐儿的额头撞到车板,红红一块,撇嘴要掉眼泪,萧滽伸手给她揉,又忍住不哭了。

萧鸢探出头看,原来是马车在避道,前面传来呼呼喝喝的喊声儿,一辆马车渐近,便见得:高头大马通体雪白,车厢宽敞能容五六人随意坐,外围子用的是名贵紫檀木贴蜀锦花呢嵌五彩斑斓螺钿,日阳儿一照,金灿灿银亮亮通体耀着光。两个侍童拉住把手,直直站在车门踏板上,脸上抹着胭脂水粉,风吹的月白锦袍鼓胀起,显得飘飘欲仙。那赶车的更是意气张扬,勒着缰绳哪管闹市人烟凑挤,一径星飞电转驰骋而去,引得路人和旁的马车轿子纷纷靠边躲闪。

这正是:肥马轻裘神飞扬,膏粱子弟逞猖狂,闹市行凶为所欲,哪管他人死与伤。

萧鸢放下车帘子,想起甚麽,看着萧滽:“你跟燕生说的客栈好似错了!”

萧滽不答反问:“长姐还想见到燕生麽?”

萧鸢微怔:“我看你们一路相处融洽,以为你想与他为友”

萧滽笑了笑:“甚麽友不友的,能陷你不义的,就是所谓的这些友,我不需要。”

萧鸢默少顷道:“算罢,那燕生古古怪怪,能再不见也好。”又添一句:“你还有我和蓉姐儿呢。”

萧滽嘴角暗掠过一抹讽弄,没有再吭声。

半刻后,马车在冯椿胡同口停住,车夫帮忙取下箱笼囊箧,笑道:“高中客栈往胡同里走百步即到,原是该送你们到门口的,只是里面马车甚多,进出不便,反没走的更快。”

萧鸢把车钱给他,恰有两个儒生要乘车去百花院找妓儿,搭上便马蹄哒哒地走了。

一个卖冰糖葫芦儿的凑过来:“吃葫芦儿不,甜酸口喛!”

蓉姐儿眼巴巴望着咂嘴子,萧鸢不给她买:“换牙哩,吃这个牙里长虫。”

“谁说吃这个牙里长虫的?”有道熟悉的嗓音传来:“蓉姐儿莫撅嘴,本爷买给你吃,要草杆插的那最大的那串!”

萧鸢定睛一看,顿时笑起来,道来者何人,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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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壹玖章 萧鸢他乡遇故知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壹玖章萧鸢他乡遇故知各位看官,那要买冰糖葫芦给蓉姐儿的究竟何人,原来是富春镇柳镇长家的大少爷柳孟梅。

“柳哥哥。”蓉姐儿拍着手高兴地喊,柳孟梅接过一串冰糖葫芦递给她:“有良心,没忘记你这柳哥哥。”

蓉姐儿却不吃,先送到萧鸢的嘴边:“阿姐吃!”

萧鸢咬下一颗,拿在手里,粘的糖又甜又凉,使劲一嗑,外面一层冰糖壳就碎裂成窗上的霜花,里面红果儿肉软,味酸的牙都麻了。

蓉姐儿苦着脸直吐舌头,不良小贩早溜的没影子,萧鸢疼钱,接过蹙眉勉强吃着。

箱笼囊箧由小厮提的提、抬的抬先送进客栈,一边走,柳孟梅一边问:“你们比我先启程,怎反落在后面,我在这里已住有半月余的辰光。”

“我们行的是官船,走走停停的耗日子。”

柳孟梅恍然了悟:“怪不得,我至扬州后,巧遇旧识陆家少爷陆完也要进京赶考,就搭上他自家的船、倒是一路畅通无阻。”

萧滽慢慢走路,不吭声,倒是萧鸢咂嘴儿:“自家有船,是怎样的豪富?”

柳孟梅笑道:“扬州首屈一指的大盐商,怎地不豪富!”他抬手往前一指:“那是他的马车就足够气派。”

萧鸢随着望去,十分眼熟,即是闹市里那辆肆意驰骋的马车,心下没了好感,也不表只是神情淡然下来。

进得高中客栈的大门,正堂赫赫贴着曾住这里高中状元的那三人肖像,用龛装着,案桌上摆个香炉,散数支长香,进出的儒生常三三两两跪在蒲团上、烧香磕拜乞好运。

店掌柜显见认得柳孟梅,连忙过来作揖陪笑说:“实在不巧,今日客满没的空房,不过陆爷仗义豪气,腾出两间房来给这三位宿住。”叫伙计来引领上楼。

萧鸢听得无房正要烦恼,旋而即迎刃而解,心底高兴又不敢置信:“那位陆爷让出两间,他真的够住麽?”

“够住。”柳孟梅低声道:“三层十间房他都包下了,空着五六间无人住,就图个清静自在,无人打搅。”

“”真是财大气粗的主。

木板梯子嘎吱嘎吱踩至三楼,便听得第一间里有人在弹月琴拨琵琶,有人唱道:“花如罗绮柳如烟,检点春光又一年,暗伤怀长歌短歌,苦纠缠情魔爱魔。向人颠倒待如何,参不透三生果,广寒宫,谪降了秋香一朵。”那嗓音儿清妙婉转,楚楚动听,非平常伶人可比拟。

又传出几声大笑,萧鸢透过半掩门缝,瞧到两位年轻的爷们,背对着门吃酒听曲聊谈,那伶人倒是个正脸儿,长眉入鬓,眼皮连颧骨处用胭脂涂的红红,倒是有几分别样的娇媚。

有人闪身出来,是富春镇镇头程家的少年,柳孟梅的相好,他作个揖唤声萧二爷,又唤声萧娘子,笑道:“陆爷在待贵客,不便亲自出来迎接,你们尽管择房住去,不必拘泥,也别提给房钱的事儿,陆爷不差这点银子,反伤了彼此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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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贰零章 滽哥儿结朋交友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贰零章滽哥儿结朋交友萧鸢也不是那爱占蝇头小利的人,拿了自己做的几样绣品,让程家少年转交给陆爷,这才暗自心定。

房间简洁而干净,床榻桌椅、油灯火烛、甚笔墨纸砚俱全,墙上挂着一幅字,龙飞凤舞书: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京城九月早晚显凉,赶考书生秉烛夜读寒冷,房中地央摆着铜火炉子,伙计来送热水时,特意提醒,给两文钱晚上会送燃炭和提神醒脑汤来,愿意自己去楼下取也可。

他们满面笑容态度谦和,不敢有一丝怠慢,说不准这里头就会出个朝堂重臣也未定。

萧鸢替蓉姐儿和自己盥洗过,一路舟车劳顿满身疲惫,挨着床没会儿便朦胧睡去了。

再说萧滽倒是精神抖擞,洗漱后换了件藕合色绣云纹直裰,出房来叩两叩长姐的门,未听得蓉姐儿嬉笑声,便晓得在歇息。

他打算往楼下走,恰遇见柳孟梅、程家少年还有两位面生的爷走出来,柳孟梅连忙拉他至个爷面前,笑道:“陆爷,同乡兼同窗、萧滽。”再朝他介绍:“这位便是陆无双。”

萧滽淡淡地作揖,陆无双反显得热情,指指腰间革带系着的一个荷包:“谢你赠的绣品,实在精致不可多得,我迫不及待的就带上了。”又笑说:“早听闻乡试解元是个名唤萧滽的少年书生,心早慕之却一直无缘相见,今日得遇实乃天缘凑巧,果然是个清隽潇洒的人物。”

又把另位爷介绍给他,是扬州的同窗前辈,名唤林茂,前年的状元,现在瀚林院任编修。

萧滽暗罕陆无双的人际广脉,不动声色上前见礼,林茂笑着回礼,彼此算是相识了。

陆无双邀请道:“我们要去百花院吃酒,顺便请教林大人会试科考的事儿,萧爷何不一道去坐坐?”

萧滽思忖反正也是闲着,去听他们说说也好,便欣然答应。

他几人离了高中客栈,走出冯椿胡同,乘上马车,至大明门西下马牌北头往南,行半刻时辰,到西长安街百花院门前停住。

门前数个护院赶来相迎,簇拥着上二楼进房,围一圆台坐了,侍儿递来烫过的棉巾给一众擦手,又摆上香茶糕点鲜果,盘盘碟碟整治满满一桌。

唱曲的抱着月琴进来摆凳助兴,七八妓儿浓妆艳抹也来团团围绕,陆无双皱眉叫过鸨儿:“你当我们是怎样俗人,要找这样的货色。”

从袖里摸出一锭金子:“找清倌人或花魁来陪。”

鸨儿眼里一片金光璨亮,迭声的陪罪:“是老奴有眼不识泰山。”驱赶着那些妓儿出房。

林茂吃口茶问陆无双:“你乡试排名第几?”陆无双回:“点到第十名。”

林茂颌首:“历年会试南方考生登榜者较北方的多,你点到第十名,颇有希望,至于萧生,有解元之才,登榜无难,主争殿试三甲。”

他又问:“你们可认得礼部右侍郎兼詹事府少保韩燝韩大人?”

萧滽摇头不识,陆无双一拍大腿:“自然认得,是我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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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贰壹章 林茂乘兴说沈府

柳孟梅用胳膊肘捣了捣萧滽,奇怪问:“你怎能忘了,韩大人曾到府学过一次,出题命我们制艺,我还记得那议题,出自《论语述而》:‘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君而知礼,孰不知礼?他批我们皆是一派胡言,唯你还能点拨,后特叫你进房悉心教导半日,你现却说不识,是何道理?”

萧滽面不改色:“你晓得我食过迷魂药,以前好些事记不清了。”

柳孟梅恍然大悟:“倒把这茬忘记,只要学问还记得就好。”

众人皆笑,林茂继续说:“次年春闱主考官儿有两位,一位便是这韩大人,另一位是礼部尚书大学士沈谕衡沈大人。主考官负责统领同考官儿,完成一科三场考试的出题、阅卷和取士。”

陆无双道:“韩大人禀性脾气我略之一二,这沈大人倒未曾听过。”

林茂啧啧两声:“你来自江南对京城不熟,自然不知晓这沈谕衡,其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子弟世代为官,至他这辈更如烈火烹油般繁盛,连出两位秩品二品大员,除他位居礼部尚书外,他的三弟沈岐山为镇远将军,边关抗击鞑虏三年余,大胜而归,听闻今日至京,只等着皇帝论功封赏,实在不可小觑。”

柳孟梅插话进来:“他们祖居就在富春镇,沈大爷不曾见,那沈三爷倒面见几回,魁梧高大,武艺傍身,看着不好惹,也喜逛园子喝花酒,还有个姨娘从京城千里迢迢追至那里,可谓痴情!”

林茂笑道:“不足为奇,这样的家世身份怎会没几个姬妾,况且武将本就桀骜不羁。”

萧滽薄蔑地冷哼,对沈岐山更无甚麽好感。

门帘子簇簇响动,鸨儿带五六个姑娘进来,脸儿得意说:“这可是我们这里最俊的姐儿们。”

陆无双一扫而过撇嘴不屑:“还是芍药院的花魁更多姿色。”

鸨儿随手拉过个姐儿,笑道:“我不信,那花魁我也见过,不是自夸,我这俏姐儿还比得过她,爷再将富贵神仙眼睁得大些,把她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看一遍,定能重辨个好歹来。”

萧滽听她说的胸有成竹,拈盏也抬首望去,松挽着斜髻,一缕乌油发丝垂在肩处,上穿豆绿斜襟衫儿,下着荼白裙子,大红绣鞋在裙摆若隐若现,因是清倌儿显得娇羞楚楚,倒有些动人之处,陆无双问林茂可喜欢这个,林茂笑而不语,未说好也未说不好,陆无双便给鸨儿个眼色,鸨儿会意,直戳清倌儿的腰窝撺掇她去。

那清倌儿便扭扭捏捏地坐到林茂身边,执起茶壶给他杯盏斟满,林茂接起喝了。

陆无双给自己挑了一个皮肤分外白皙的,柳孟梅和程家少年是摆明面上的事儿,不去管他俩,遂看向萧滽问:“你可有相中哪个姐儿?”

萧滽看过那几个,没甚入眼的,欲要摇头不要,其中个却主动走到他面前,福了福身作个礼,笑道:“奴家很会说话儿,可替爷来解解闷。”

第壹贰贰章 红药巧嘴说奇闻

萧滽看她一双媚眼倒得长姐三分风韵,随颌首让其坐在身侧。

鸨儿撤了茶席,安排酒菜一桌来吃。

陆无双笑问:“你叫甚麽?芳龄几何?”那姐儿一面答:“奴名红药,十九岁。”一面把绣帕塞进镯子搭着,执壶给萧滽斟酒。

他们在这里说着话,林茂已搂着清倌儿摸手咂脸亲热,那妓儿不愿,又碍他身份,只得半推半就着,这林茂愈发得寸进尺,把她的发髻都弄乱了。

鸨儿忍不住凑前陪笑:“她还是个清倌儿,林老爷若想替她开宝也是庆事,却不是现在,需得一百两聘礼,择个黄道吉日,老奴整治桌喜酒,这事方成。”

林茂脸色微沉松开手,那清倌儿方得背身理理鬓脚,把散发拢进发髻重插了簪子。

陆无双道:“不就一百两聘礼麽,我给你一百五十两,去买头面衣裳,布置喜房,再山参海味上来算喜桌,甚麽黄道吉日,爷我说今是黄道吉日就是,快去准备,林老爷今晚就要做新郎倌。”

那鸨儿银子到手哪里不肯依,连忙拉起清倌儿先行退下。

一众给林茂道喜,他也笑着领授。

萧滽暗看在眼底,心起鄙夷,这些翰林院的文人简直骚气冲天,他早年把他们整治的苦不堪言,现觉实在爽快。

陆无双仍旧来问红药:“你说自个很会说话,不妨说来听听,若是有趣,我赏你一锭大元宝。”

红药听得眉开眼笑,自要使出浑身解数,她道:“我说的是一桩当朝公候的隐密事,可不是人人能听得。”

陆无双领悟,摒退闲杂一众,只留他几个。

红药这才说起:“京城谁不知开国功臣宣平侯呢,他府上世代袭封,到这辈承爵的是孙辈王晟,被皇帝召在宫里掌管禁兵宿卫,且说上月才子郑生受邀至他府中吃筵,半途醉酒出房如厕,哪想那园子之大,洞门之多,曲径数道通幽,竟不晓走到哪里,忽然遇见个黄衣少年,作揖邀他在廊下继续入席,郑生见一桌珍馐美馔,也不推辞,与之携手入坐共饮,稍顷又过来个芳华绝代的美人儿陪侍吃酒,三人吃的和乐,黄衣少年兴起,站在廊下一面手舞足蹈,一面高声唱。”

红药弹月琴唱:“两枝春作一枝红,春似生心斗化工,长生殿内看相思,便学人间连理枝。”

她接着说:“那丽人也站起迎风翩跹起舞,她也唱起。”

红药再拨琴弦:“春未归时花已归,落花哪识晚春悲,浮生聚散多苦情,扇破庄周梦东风。”

唱罢,红药道:“郑生听得凄凉,欲也要展喉,忽听少年急呼,文羌校尉来矣,便见一人着绿袍戴高冠,慢腾腾踉呛呛而至。后郑生同旁人提起此遇,只道蓦然惊醒,竟是躺在廊上睡着,起身见面前园里,种有并头牡丹一花,一黄蝴蝶绕花翩跹,花叶上有只绿螳螂,挥舞如刀大臂。”

陆无双听得拍手赞:“你果然会说话,实在有趣,只不晓这段奇闻是真是假?”

萧滽等几听过这段奇闻,又有何说辞,请听下回分解。

第壹贰叁章 萧滽利言道天机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贰叁章萧滽利言道天机红药道:“甭管真假,宣平侯上月薨了。”

陆无双叹道:“你多说这一句是何含意,不过郑生在园中醉卧一场大梦,就无端的与他薨逝相联,世人最惯扇风点火,捕风捉影,以求出个诡谲的真相来,可笑可笑!”

柳孟梅插话进来:“那郑生生性风流,雌雄不羁,或他在侯府与那少年少女耍了风月,被人察觉,为遮掩,瞎编出这般神怪志异来。”

众人皆摇头微笑:“不妥不妥,宣平侯府是个甚麽去处,厅殿楼阁戒备森严,岂容犯下此等龌龊的事,除非嫌命太长。”

程家少年满面惊疑:“莫非真是妖魔诡怪作祟?!”

红药看向萧滽问:“萧爷怎麽想呢?”

萧滽把盏里的酒吃尽,开口道:“宣平侯历辈尽守云南边关,而如今皇帝为削其兵力,又不好摆明面上,遂调拨其入宫掌管禁兵宿卫,看似重用却是削权,宣平侯心高气傲不甘权势被夺,便请道法精深的术士在府中结界,豢养小妖,以防他日不测,这些花木蝶虫皆为妖化幻境,郑生无意闯入窥得秘密,宣平侯恐泄露出去若祸上身,便想将这些小妖一并根除,结果却被他们反噬而丢了性命。”

众人皆若有所思地看他,萧滽笑了笑:“不过随意胡诌几句,博君一笑,切勿当真。”

其实不然,他也没有扯谎,宣平侯的性命确实因皇帝猜疑而丢,其它妖怪之说皆为虚妄。

林茂摇头:“若非知晓你始来京城,人生地不熟,否则你的这番话、确实大有深意,反觉不像假。”

陆无双语带佩服道:“萧爷不愧是乡试解元,随便的玩笑话都令人深刻入骨。”端盏过来敬他。

萧滽与他吃过酒,菜也摆的差不多,最后上的是竹笼里蒸好的螃蟹,个大膏肥流油,柳孟梅笑说:“这定是扬州高邮湖里产的螃蟹,一眼就能认出,不成想在京里也能吃到。”陆无双嗤笑一声:“有钱能使鬼推磨,几只螃蟹算得甚麽。”

萧滽也不动手,由红药洗净手,亲自卸脚揭壳剥肉挖膏喂他嘴里,萧滽眯觑眼睛吃着,心内感叹,他都快忘记曾经如何身娇体贵被伺候的日子了。

酒饭用毕再吃过茶,鸨儿来接林茂去入洞房,煞有介事的拜天地,男女对拜,众人围观,背地取笑一回,这才撇下林茂,复坐马车回到高中客栈。

才至三楼梯口,正遇萧鸢拉着蓉姐儿的手迎面走来,蓉姐儿高兴地喊:“哥哥,哥哥。”

“你们要去哪里?”萧滽问。

萧鸢讪笑道:“睡晚了,打算去买饭吃。”

他们说着话,陆无双则盯着萧鸢上下打量,玉貌妖娆,姿态窈窕,一颦一笑暗藏风情月意,直勾的人神狂魂乱,他一把拉过柳孟梅低问:“这小娘子是何许人氏?姓甚名谁,年芳几何?”

柳孟梅翻个白眼:“她是萧滽的长姐,名唤萧鸢,夫早亡,姐弟妹三人相依为命,原在富春镇以开茶馆为生。勿要去招惹她,看着娇媚,实则凶蛮!”

陆无双颌首,走上前拱手作揖:“在下陆无双,乃扬州盐商子弟,见过萧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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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贰肆章 劝阿弟苦口婆心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贰肆章劝阿弟苦口婆心萧鸢搭手福了福,只道:“谢陆爷割让两间上房、给我等容身一宿。”

“应该应该。”陆无双笑道:“住多久都无谓,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萧鸢见他两眼放光盯着自己,俏脸顿沉,眸敛寒潭,抿紧嘴儿,侧身而站。

萧滽低说:“你带小妹回房,我去买饭。”萧鸢答应,抱起蓉姐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无双讨得无趣,连忙拉住萧滽的衣袖,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尚美之道,千古之风。我实无亵渎萧娘子的念想,萧爷勿要多意。”

见他脸色缓和,遂继续说:“林编修所提的韩大人,我打算以学生之名携礼登门造访,拜帖已递只等回复,还有沈大人及吏部尚书赵大人,皆与家父有些交情,也需轮次前往,我仰慕你的才学,愿将这些位高权重的官爷一并介绍你相识,日后仕途之上亦能彼此照应。”

萧滽谢过他的好意,未答应也未不答应,又简单说了两句无关的话儿,告辞下楼买饭去。

萧鸢在房里,搭俯着窗子往外观看,下面是个天桥,天黑夜市就开了,由远及近漫的皆是人声,及炉上滚锅里冒出的烟气。

衣衫褴褛的贫民,着青巾素袍的儒生,带孩童的老妇,拥挤着一顶顶轿子,都在摊贩间慢慢穿梭。

离得远,虽不晓得再卖甚麽,但能闻到丝丝诱人的香味儿。

“哥哥,哥哥,饿!”蓉姐儿站在门口时不时往外探身子,忽然拍着手高兴地喊。

萧滽端来两碗酱肉面,从袖里掏出纸包的薄脆烧饼搁桌面上,让萧鸢吃,他拿筷挟起面条喂蓉姐儿。

萧鸢掰了块饼递给蓉姐儿,自己尝一口,是白糖馅的,洒了去皮芝麻,香酥脆甜,在南边倒没吃过这种饼。

她想了想问:“你今儿去哪了?身上又是酒味又是脂粉气?”

萧滽如实坦诚,萧鸢皱眉劝诫:“京城不比富春镇,天子脚下皇城根上,两步一个官儿,三步一个王孙,四步一个富贾,皆是身价彰显得罪不起的人物,收敛傲气低调做人乃生存之道,且那种烟花柳巷,妓儿见钱眼开,是个不掏空你的口袋不放人的去处。还是萤窗苦读要紧,一门心思备明年春闱方为正途。”

“至于那陆无双,因家中巨富而行径十分招摇,日后必遭心胸狭隘之徒艳羡嫉恨,进而祸害。是以你要离他远些,免遭牵连。”

萧滽听得不以为然,抿唇问:“阿姐是因他方才盯着你看而不喜麽?”

萧鸢笑了笑:“你当我这样小气?!”

萧滽便道:“我自有分寸,那陆无双虽是纨绔子弟,绝非酒囊饭袋,他学问不错,又精明人事,善络关系,倒是个人物。”

“你有分寸就好。”萧鸢知他禀性固执,未必能听进自己的话,也就不再多劝。

用过晚饭,萧滽回房念书,萧鸢拿出笸箩做针线,小童觉多,蓉姐儿自顾玩会儿,又趴在枕上睡熟了。

伙计来送燃炭和鸡汤,萧鸢要拿两文钱给他,他便摆手笑道:“不用哩,陆爷交待皆记在他的帐上。”

第壹贰伍章 宿客栈突遭来祸

萧鸢因白日里睡过,是而至深晚依旧精神抖擞,她做着针线,听着窗外有夜风声、蟋蟀声、抚琴声、棋子敲落声、而以读书声为最。

再望一眼墙上那幅字,感叹考科举的不易,今儿得见两鬓斑白的老儒也来投宿,在那状元龛前颤抖的下跪磕头祈求好运,看着很是心酸。

依萧滽的才学,萧鸢如今也迷茫起来。

他前世虽榜上有名却也平平,后仕途不顺,只能做个县郡六品官儿。

今生却大不一样,乡试竟高中解元,能中解元者,会试三甲便能期待。

这还是那个滽哥儿麽?萧鸢蹙眉思忖,手中针钱却不曾停。

忽听叩叩敲门声,她唬了一跳,起身近至门边问:“是谁?”

“阿姐!”是萧滽的声音。

“这麽晚了,有事?”萧鸢连忙开门,见他面容严厉,身后跟着三个佣仆,怔了怔:“怎麽了?”

萧滽道:“方才陆无双给我报信,楼下有间房里死了个妓儿,掌柜遣伙计往衙门报官,为免牵连,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萧鸢脸色发白,二话不说,辄身去给蓉姐儿穿衣套鞋,萧滽抱起便往外走,佣仆扛起箱笼囊箧,一行人也不走前门,由掌柜执灯引领从厨房后门出,再走十数步即见陆无双的马车,守在车前的小厮侍候他们入了舆内,陆无双、柳孟梅及程家少年衣裳凌乱,无人说话,神情皆凝肃。

萧滽低问陆无双:“客栈掌柜可靠麽?”陆无双打着呵欠点头:“是我的远亲!”

萧滽再问:“怎会突然死个妓儿在房内?”

柳孟梅插话道:“谁晓得,听掌柜说颈子处有乌紫掐痕,扔在杂物房里,死没多久,身上还有暖气儿。”

一众心头沉重,他们是侥幸逃脱,但客栈出了人命,一日无查实,里面宿住考生皆有嫌疑,若至春闱还不能定案,众生均不得参考,又得再等三年。

三年茫茫,煎熬人心。

陆无双低骂了几句,蓉姐儿紧窝在萧鸢怀里,睡得小脸红通通的。

忽听得脚步阵阵响动,萧滽撩起帘缝往外看,官府的衙吏有十数人匆匆进了客栈,他低声说:“走罢,离开这里。”

马车摇摇晃晃使出冯椿胡同,拐上大街,陆无双说:“我在朝阳门大街、水月寺旁的月牙胡同有间院子,因嫌那里不热闹,是以懒得去住,你们若无处可宿,不妨与我同去。”

柳孟梅和程年少年与他去。

萧滽看了看萧鸢的脸色,婉拒道:“这里是正阳门里西面,前面路顺城墙往东至崇文门大街,再往北走长安大街,在白家胡同停下即可。”

柳孟梅面露疑惑:“那是个甚麽去处?”

萧滽淡道:“是个官夫人的空关宅子,在船上相识,阿姐颇得她眼缘,愿意借与我们宿住,原打算明日来收拾整理妥后,再搬进来,谁成想遇到这桩祸事。”

说话间不知不觉到了白家胡同,寻到那处宅子,佣仆帮着拿下箱笼囊箧,几人简话告别,马车掉头驶进深浓的夜色里。

萧鸢看向紧闭的朱漆大门,门首挂一盏红笼,明明暗暗亮着光儿。

第壹贰陆章 寄她居邻里相和

翌日四更时,萧鸢就隐隐听得有只鸡啼,陆续有几只遥相呼应,房内的凉气如水漫上胳臂,她缩进被里抱紧暖呼呼的蓉姐儿,虽是醒了却不想起。

官员们要上早朝,时不时有马蹄哒哒或嘎吱嘎吱抬轿路过声,又渐听得吭呲吭呲搓衣及哗哗水声,人声开始鼎沸,她坐起穿衣趿鞋,推开窗牖,才发现这是个临街的二层楼房子,探身放眼望,正值早市,店铺大多还阖着门,招牌十八鲜的鱼行打开大门,放出五六个浅抱桶,肥硕的活鱼噼啪拧身摆尾,泼溅的地上皆是水渍;肉行门前站着三五人在磨刀,案上摊着半片生猪,才宰杀,红红白白,骨沫污血还未去除。沿街一溜多的是城外的乡人,担着自家种的蔬果在卖、自家养的鸡鸭鹅翅膀腿脚用绳索拴着,等着待价而沽。

“阿姐”蓉姐儿坐起身,揉眼睛哭着嗓音。

萧鸢忙回到床前替她穿衣,再彼此洗漱后,来至楼下,是个堂屋,摆着八仙桌及几张椅子,赵伯恰买了早饭进来。

萧鸢让蓉姐儿去叫哥哥,一面掏出银钱给他,一面问:“昨晚将就一宿,早起楼上楼下看过,积灰甚多,需得雇个打扫的婆子临时来做,不晓要去哪里找见?”

赵伯看她笑呤呤很客气,也笑道:“这条街口就有牙郎专事引荐各行佣工,不过你只用短次,也得给差不厘的介绍费,倒不如问问这邻舍街坊,定有人肯的,银钱也不高。”

萧鸢觉得有道理,用过饭后去开箱笼囊箧,拿出从南边带来的各种杂货及糕饼香糖,一份一份打点清楚甚是沉重,便交由赵伯担着,蓉姐儿也挎个小竹篮少放些香糖果子,她三人出门去拜访邻舍,萧滽回房读书。

邻舍街坊都大开铺子等做买卖,见她三人来送见面礼,忙笑脸相迎,看萧鸢娇媚风情,蓉姐儿粉雕玉琢,便多嘴问来历,萧鸢也不瞒,把陪弟进京赶考、偶遇邢夫人得其相助简单说了。香烛纸马店的张婆问:“你们可要请打扫帮厨的佣工?”

萧鸢笑回:“手头没多少攒银,只打算请个帮两日除掉积尘就好。”

张婆拍手道:“说巧便巧,我那媳妇原在宣平侯府做粗使活计,哪想府里出了事,被辞退归家,现在等牙郎引荐,她手脚麻利勤快,不说两日,帮你活计做干净为止,邻里邻居不收你钱罢,你也过意不去,就给两文钱权当买茶吃。”

萧鸢喜出望外,连忙谢过,给蓉姐儿个眼色,蓉姐儿从竹篮抓了把糖给她,张婆笑嘻嘻地接了。

一圈走过,担篮也空见底,她们才回房就听有人叩叩敲门,赵伯领进来是张婆的媳妇孙氏,看面相很老实的模样,也不多话,自去提水取布擦拭开来。

萧鸢也不闲着,趁晌午日阳儿烈,把被褥及箱笼里带来的袄子棉裤等衣裳,拆的拆,洗的洗,晒的晒,忙得脚不沾地儿。

蓉姐儿缠不了阿姐,哥哥读书不能打扰,就跟着赵伯玩耍,倒也相安无事。

这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第壹贰柒章 两儒生上门拜访

流光如水逝,坐看北雁南飞。

且说这日,萧鸢把笋干摊在蔑篓上,搁在阳光地里晒。

一只黄蜂从穿着月白直裰的萧滽身前,嗡一声擦肩而过。

他下意识用手挥了挥,视线和长姐的目光相碰,上前主动说:“我和陆无双去拜访韩大人,今儿不用等我晚饭。”

萧鸢不高兴:“怎又和他走的亲近?”

萧滽解释道:“我在府学读书时曾受韩大人点拨,他对我颇和善,如今来到京城,日后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今番不去拜访有悖师生情谊。”

萧鸢默了默,去房里取了银子给他:“不沾陆无双的富贵,你自买些礼送韩大人,虽无旁人的丰厚,礼轻却情意重。”

萧滽颌首,接过拢进袖里出门,不紧不慢走至胡同口,陆无双的马车已在等候,随跟的厮童见他来忙打起车帘。

一路无话,很快便到韩燝府邸,递上拜帖和担礼,管事引领他们到书房,韩燝果然在,他二人上前作揖行礼,在看茶就坐叙谈,说的也是无关紧要的话儿,过有半个时辰,即出得府来。

陆无双道:“天色尚早,我们再往沈府拜访沈谕衡大从去。”见萧滽犹豫,他竭力鼓怂:“春闱两个主考官儿,皆是秩品二品大员,去登门拜访了韩燝,而不去沈谕衡他处,日后晓得还当我们有心怠慢,不把他放进眼里喛,他见不见我们是他的事,我们不去拜访他便是无理。”萧滽知他所说在理,遂不再多言。

马车摇摇晃晃直往沈府而去。

沈府书房内,沈谕衡坐在桌前,眼眸深邃地看向沈岐山,他抿唇笑说:“三年余不见,三弟样貌未变,却显少许沧桑。”

沈岐山吃口茶,语气平淡道:“能有命回来已是大幸,沧桑又算个屁!“

沈谕衡微皱起眉宇:“你虽为武将,却也是熟读四书五经知书达礼,何时言语如此粗鄙!”

沈岐山笑了笑:“言语粗鄙又如何,良心德性不坏就行。”

“你话中有话。”沈谕衡若有所思:“你”忽看见门帘一动,他沉声问:“是谁?”佣仆连忙回话:“有两位儒生递拜帖前来求见。一位是扬州盐商陆大富之子陆无双,一位是来自富春镇的萧滽,南京乡试得解元之名。两人共送礼十担。”沈岐山脸色微变。

沈谕衡垂眸掩下一抹轻蔑,嘴里却道:“既然到访,岂有不见之理,让他们进来。”

就听廊上一阵脚足响动,进来两个儒生,一个二十多岁,锦衣华服风流倜傥,自报姓名陆无双;另个看去年纪小些,虽不及陆无双穿着贵气,却也是白面朱唇很清隽,自有一种冷傲态度,名唤萧滽。

沈谕衡打量他们半晌,抬手指向沈岐山:“这是我三弟,才回京的镇远将军。”

萧滽进房时余光已瞥见沈岐山,真是冤家路窄,愈不想见愈是见,他面无表情假装不识,同陆无双一道再给他跪施拜礼,忽就听他冷笑道:“萧滽,你长姐近日可安好?”

第壹贰捌章 两兄弟各怀异心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贰捌章两兄弟各怀异心萧滽起身,沉稳回话:“长姐一切皆好,不劳沈大人挂心。”

沈岐山嘴角浮起讽意,没再言语,沈谕衡让坐,又命人斟茶,方饶有兴致问萧滽:“怎麽,你长姐与我三弟是旧相识?”

萧滽避重就轻:“我那长姐在富春镇开设茶馆,沈大人去吃过几次茶,仅此而已,不曾深交。”

“是麽?!”沈谕衡眸光扫过沈岐山,笑着没再追问。

陆无双见无人说话颇尴尬,便朝沈谕衡拱手说:“沈大人曾因官盐案帮家父在皇帝面前说情,他一直说要当面道谢,却总不成行,心中实在愧欠。”

沈谕衡淡道:“不必挂意,我朝中政事繁忙,他来也未必能见。”

陆无双陪笑:“今日能得见大人,是我和萧生的福份。”

沈谕衡突然问:“你们来京赶考都宿住在何处?”

陆无双怔了怔,萧滽语气镇定代为答话:“我宿白家胡同,陆生则住月牙胡同。”

沈谕衡看着他俩微笑:“那就与你们无关,我听闻冯椿胡同里高中客栈死了人,衙门查案艰难,可怜宿住的百十考生或将于春闱无缘,不过对你们倒是一桩幸事。”其意不言自谕。

萧滽正色道:“沈大人此话差矣,若是以百十考生之大不幸而引以为幸,实乃无德无礼鼠辈,日后就算登科入仕,必也是朝中奸侫无为之臣。”

沈谕衡重新审视他,话锋一转,只问陆无双:“你们可去拜访过韩詹事?他亦是春闱主考之一。”

萧滽额头青筋顿跳,想插话来不及,陆无双已答:“上午我俩才去拜见过韩大人。”

沈谕衡眼里有抹异光一闪而过,却被沈岐山瞬间捕捉,他心微微一沉。

帘外有管事来报道:“少詹事李大人来见。”

沈谕衡笑看陆无双他俩,有些歉然:“我得见贵客,你们要不吃过酒饭再走?”

陆无双和萧滽婉拒,指着还有旁事告辞离去。

沈谕衡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见沈岐山还坐着不动,想想道:“你同萧滽他长姐若没甚麽挂葛,我是绝对不信的。”

“自然有挂葛。”沈岐山大方承认,目光灼灼盯着他:“那浪妇浪起来,简直恨不得死在她身上。”

沈谕衡有些奇怪地笑起来:“你这样看我做甚麽?是你想死在她身上,可不是我!”又添一句戏谑他:“不过你命精贵着,可不能随便死,皇上还要替你指婚呢。”

沈岐山站起,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滽走出沈府大门,正是日落衔山,彩霞满布时,他的背脊有汗粘着衣裳,被晚风一吹,不由打个寒颤。

陆无双却不明所以,热情相邀:“我们去梨园听戏去,听着今个名伶许连生要唱全台。”

萧滽顿住步,冷眼看他:“你还有闲心看戏?今个与沈大人相见如险走钢索,我俩日后是福是祸,全在他一念之间。”

陆无双满头雾水:“我听不懂你之意,但求白话些。”

萧滽摇头只道:“我要潜心读书备明年春闱,你不必再来找我,奉劝一句,高官显贵之宅还是谨慎出入,以免引祸上身,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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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贰玖章 月夜灯下把话商

萧滽推门进房,见长姐和小妹正围桌吃饭,他走过去,桌上摆一盘笋子烧肉,两盘炒蔬,一深碗蛋汤,两碗米饭。

蓉姐儿不肯吃肥肉,萧鸢把肥肉捣碎埋在饭里,再舀两勺肉汤浇在上面喂她。

蓉姐儿不察,吃得津津有味。看见萧滽更开心,咧着油嘴儿叫哥哥。

萧滽自去锅里拨了碗白饭,再坐到桌前来吃,萧鸢有些惊奇:“没吃饭麽?”

萧滽低嗯一声,再道:“日后再不与他厮混!”

“可是出了甚麽事?”萧鸢原就不愿他与陆无双亲近,如今他当面应承,她又莫名有些担心。

萧滽默稍顷,终是摇头笑了笑:“长姐多心了。”

萧鸢想想也是,初踏京城就遇大祸,她确实有些风声鹤唳,遂笑说:“鱼行的张贵今送来一尾风鱼还礼,早晓你回来,我就把那鱼一并蒸来吃。”

萧滽问:“你送他甚麽?”

“一盒绿豆糕,一包茶,蓉姐儿一把香糖。”

“蛋花太稀。”萧滽筷子捞不起,只得拿调羹舀:“你这点薄礼哪抵得风鱼的价钱,他或许看上你也未定。”

萧鸢听得噗嗤笑起来,显然不信,蓉姐儿看她俩在笑,也高兴的晃腿儿。

萧滽又道:“今日除去韩大人家,还去了沈府。”

“哪个沈府?”萧鸢漫不经心又喂蓉姐儿一口。

“还能哪个沈府!”萧滽道:“明年春闱主考官儿除韩燝,另一位便是礼部尚书大学士沈谕衡,今得见他时,恰沈岐山也在。”

一勺汤洒在蓉姐儿的衣上,幸得不烫,蓉姐儿没哭,捏起掉的一根肉丝送进嘴里吃。

萧鸢掏出帕子替她擦拭,萧滽眉眼深沉地打量她:“长姐认识那沈谕衡不成?否则怎如此惊慌?”

“怎会认得他!”萧鸢吸口气:“一时手滑罢了!听人说那两兄弟善谋权术,奸狡如狐,你万不可与他们亲近。”

萧滽安慰她道:“长姐想的太远,他俩如今都是朝堂重臣,眼高于顶,岂会俯看我这一介儒生。”

但若把他当作权谋的棋子,自会另眼相待萧滽忽然食不下咽,沉吟道:“沈岐山问起你,近日可安好!”

萧鸢咬了咬唇瓣:“你怎麽答?”

“我道长姐安好,不劳他挂心!”

萧鸢半晌没说话,看他起身要走又叫住他:“和你商量件事儿?”

“长姐请说!”萧滽顿步,洗耳恭听。

萧鸢言语斟酌道:“你应晓得我们银子不多,光靠卖绣品实难维持生计,我打听过了,街口有牙郎专事引荐各行佣工,若能到达官显贵府里帮佣,活儿轻松不说,给的工钱也高,若有那种白日做晚间能回的活儿,我打算也去做做看,蓉姐儿很乖,有赵伯和你管着应无大碍,想听听你的意思,若你觉得此举丢脸面,我便不去,再想旁的办法。”

萧滽脊背挺直,手掌悄握成拳,他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种滋味无论是前生后世亦今朝,都是从未有体验过的。

他听到自己说:“长姐自己觉得好就好,不必顾忌我。”

第壹叁零章 萧娘子不屈牙婆

有词曰:情若连环终不解。无端招引傍人怪,好事多磨成又败,应难挨,相看冷眼谁瞅睬。

但愿五湖明月在,且忍耐,终须还了这鸳鸯债。

萧鸢一早换身素净衣裳,发间只插根蝴蝶纹花簪,把蓉姐儿交托给赵伯,出门走至街口,那里有个露天的棚子,一条长凳子,坐着几个行老和牙人,边晒日阳儿,边在说东谈西。看到萧鸢一路走近都直了眼,其中个笑呤呤高声问:“小娘子是要雇人,还是要被人雇?”

萧鸢不羞不臊,朗声回话:“想寻个活计补贴家用,管事、针黹、洒扫、浆洗、厨房做饭。甚或弹唱歌舞、陪伴下棋等亦能。”

一个姓姜的牙人婆子好似亲热的抓住她的手,乘机看了手指手心:“有薄茧,肉还算嫩,不糙。”又把她裙摆撩了撩露出天然足,纤巧秀气。

婆子笑眯眯道:“神仙胡同提举家王官人要寻个身边人,瞧着你哪哪都合适,你一定要跟我走,让他家大娘子再过过目,人家可发话啦,宁缺毋滥,若见得满意,百而八十的价钱随便你开。”

有支《桂枝儿》来证这些牙人婆子的嘴利:我的唇不是枪只抹油,我的舌不是剑只藏蜜,我的智赛随何,我的机胜陆贾,说着长,不论短,讲着三,不道四,白话齐全,难有破败,你想活计松,那就比腰带儿松,你想要价高,那就比天际儿高,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不如意的,只有一件难堪处,她得了中间利,便不管你的死活了!

旁人嗤笑道:“你莫要糟践了人家小娘子。”

这“身边人”是何意,即大户人家专门在老爷夫人身边伺候的佣仆,等同妾媵。

谁不知那王官人是个色中饿鬼,这样的美貌少妇若入得他的府,无亦是自投罗网。

萧鸢不露声色抽回手,只笑道:“身边人我高攀不起,家中有弟有妹还需照顾,只做计时的活儿论工价,昏时就得归家。”

姜婆再劝几句,见她不为所动,又有人围簇上来问她详情,只得怏怏作罢,退到一边倚着棚柱嗑瓜子吃着耍。

自古无风不起浪、无巧不成书,合该要有事,那王官人好容易说动大娘子雇个身边人,他私下把条件交待给姜婆,只等着美人入府,哪想盼天盼地过去数日未盼人至,心下焦急,这日悠闲无事,索性一早便在棚子对面的茶寮里、择靠窗位坐了,要了一壶茶、一碟酥皮的铁蚕豆,一面吃,一面暗中观察这姜婆做事是否尽心卖力。

恰就把萧鸢的花容月貌娉婷身段整个看进眼里,眼中如火烧,喉管如茶烫,手脚无处摆,只觉魂飞魄散、飘飘荡荡上了九重霄。

见得她走进棚内,姜婆拦住盘问,他心底颤兜兜直求菩萨保佑,能把这尊美菩萨求进府内供他逍遥。

哪想姜婆缠了半日,却默默走开,一副没谈妥的颓样儿。

他大失所望又委实不甘,招过茶寮掌柜一边玩的五六岁小子,给他一文钱,让去棚子处把姜婆给找来,他有话要说。

第壹叁壹章 王官人色令智昏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叁壹章王官人色令智昏京城早晚凉,当午还是热。

不多时,那姜婆子便举着芭蕉扇挡着太阳走进茶寮,一眼见是王大诚,连忙行礼笑道:“今太阳打西边出来,王官人怎会独自在此?”

王大诚让她坐下,劈头盖脸道:“我且问你,方才在棚内与你搭话的那妇人是谁?她可是要寻活计?你怎没和她谈成?因何而不成?”

姜婆子见惯世面,晓得他心思,取笑道:“王官人可是一见钟情?”

王大诚吃颗蚕豆嚼的满嘴生香:“我这脸如那帘子,要卷就卷上去,要放就放下来,你休得嘻皮笑脸。”

姜婆子不敢怠慢,便道:“这妇人都唤她萧娘子,来京不久,住在白家胡同原邢家的楼房,是个孀妇,有个考科举的兄弟,还有一妹,四五岁年纪,都是要等用钱的时候,她想找份计时的活儿,晚间得回照顾弟妹。我鼓动她半日到您家来做身边人,说的口干舌碎,就是死活不肯,倔脾气拉不回。”

王大诚听后问:“有何不肯的?她要晚间照顾弟妹,我让她晚间回就是,怕不是这个原由。”

姜婆子斜眼睃他:“鸨儿爱钞,姐儿爱俏,怕是嫌弃王官人没好相貌。”她怎得这般说,只因这王官人,稀疏眉绿豆眼塌矮鼻连带厚肠唇,黑油皮肤五短身材,但得汗出两腋还飘出股子狐臭味儿,直个是人见人厌的人物。

那王大诚不以为然:“她赚活计钱,又不是出来相汉子,贪甚麽容貌,更况从古有说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娘常伴拙夫眠,缘份天注定有甚好说头。”

他又道:“那萧娘子除非不找活计,但得棚里来找,我定要收了她。”

姜婆子吃口茶,笑道:“王官人好志气。”

“志气再好也需得你来助。”王大诚从袖里掏出二两银子摆桌上:“你只要说动她肯来我府里,工钱她要多少给多少,晚来早走皆随她心意。”

姜婆子没接那银子,只慢慢道:“你府上大娘子若晓得,我怕吃不了兜着走。”

“怕她作甚!”王大诚笑起来:“那府里的事还需我作主,我说一她哪敢有二话。”

姜婆子还是默然不语,王大诚接着说:“这二两不过与你去买个水酒吃,若是你能将她说动入得我府里,便再送十两银子与你。你勿要起疑心,我王大诚说话从不打诳语。”

姜婆子这才笑道:“王官人不过隔帘远看,似镜中月水中花般,朦胧自然觉得美,未必近前就还稀罕,你勿要着急,趁那萧娘子还没走远,快赶去正面细细瞧过,我在这里等半个时辰,你若瞧过还欢喜就来寻我,若不来我自打发去。”

王大诚觉她说的有理,真个撩袍起身要走,姜婆子忙喊阻:“王官人先把茶钱付结。”

王大诚扔出一两银子,匆匆自去了。

再说萧鸢在棚子里站了许久,虽来打听的不少,却没个真拿定主意的,她看日正当午,秋蝉闹树,行老和牙人渐少,索性起身往家走,打算回去给萧滽和蓉姐儿做饭。

第壹叁贰章 买切糕妄博欢心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叁贰章买切糕妄博欢心萧鸢路过鱼行,一尾尾大鱼剖膛破腹,清理干净肚肠,再用细如筷的竹篾条划成十字抻展开,尾朝上头朝下挂在屋檐下风干,鼻息处皆是股子咸腥味。

张贵抬眼看见她,用清水洗去手上污血,有些局促地问:“萧娘子可把风鱼蒸了吃麽?”

萧鸢笑着称谢:“味道极好,滽哥儿这般不爱吃鱼的,都多吃了几块。”

张贵忙说:“我再去给你取一条。”萧鸢想起萧滽说起他看上自己的话,再暗打量他神情,遂摆手道:“你勿要取,前送的还剩半条,下趟要吃再来买。”

“不要你的银钱”张贵话未完,见她已走远,面上起了一抹失落之色。

萧鸢走了数步见几个孩子围簇在个摊前,她好奇地过去,原是个高鼻深眼的夷人在卖切糕。搁在块四方木板上,糕也是四方又紧实,用玉米面做的,混着许多桃核仁、葡萄干、白芝麻、红皮大枣、瓜子穰,杏干等,用黏粘的糖浆稠连,片刀切一薄片,糖丝拉拽千里,孩子们之所以围着,是这夷人将那薄片又切成若干小块,分到每个人手上试吃。

萧鸢也得了一块,她咬一口,又香又甜又粘,在南方没吃过这个,觉得新奇,想蓉姐儿定会爱吃,问他几钱,不太会说汉话,只指指摆在一边的招牌。

萧鸢看要银咂舌,哪想得就那麽贵呢,打算下趟路过时,带蓉姐儿来尝尝味便好,辄身欲要离开,忽听个粗沉的嗓音道:“萧娘子留步。”

她随音看去,是个男子,不过三十年纪,锦衣华服,相貌丑陋,她福了福身,抿起嘴唇问:“您可是这里的街坊邻舍?”是以才知晓她的姓儿。

看客道他是谁,正是王大诚矣,从茶寮出来便一直不远不近跟在萧鸢的后面,看她乌油油松挽的发髻,耳垂摇晃的小金环,修长的颈子,挺直的脊骨,娇蛮的杨柳腰儿,摇摆的臀儿是万种风情,两条修长纤腿掩在裙里走得是不紧又不慢,步步皆成莲。看她尝着切糕,想买又难买一副纠结模样,他是欢喜地心肝胆颤,计上心来,便让切了两块,用纸包裹了,望她要走,连忙叫住,颌首笑道:“萧娘子才搬来,礼应是我登门拜访才是,只因衙门有事烦忙,今才得见你尊颜。恰我买了两块发糕,权当借花献佛,还请笑纳。”便双手捧上。

萧鸢听他嘴上说得客气,可看他的人,虽动作恭敬,那双贼溜溜的眼儿却乱瞟她个不住,心里顿时不喜,也不外露,只笑了笑:“无功不受,切糕价昂,这位爷还是自带回府与家人享用罢。”语毕再不多话,辄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大诚痴痴看她背影直至消失不见,才回转神魂恋恋而去。

姜婆子喝过五盏茶,吃完一碟糖油酥饼,打个饱嗝,透过窗帘看见对面棚内又来几个找活计的妇人,正待起身,却望见门边,王大诚急切切现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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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叁叁章 设圈套误人钱途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叁叁章设圈套误人钱途王大诚复坐回原处,因来去疾奔匆忙,又是日晒,见过娇娘体内欲火狂炽,是而浑身生起燥热,连吃了两碗烫茶,那头上的汗珠子噼啪乱落,一股子狐骚气漫延开来,格外难闻。

掌柜默默点起了熏香。

姜婆掏出帕子在鼻前直扇,且不好说甚麽,只苦笑问:“不知王官人见了萧娘可满意?”

王大诚赞叹道:“果然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倾城倾国的佳人矣。你若能助我得逞,莫说十两银,二十两也愿附上。”

听得二十两,那姜婆见钱眼开,再顾不得狐骚作呕,笑道:“你肯花银子,这事或能成一半。”

“怎个说法?还有一半又怎说?”他焦急问。

姜婆道:“你先许我些银两,我去把棚内的行老、牙人一众各赏几百钱,告诉他们,萧娘王官人已相中,让他们勿要捣乱掺乎,那萧娘如今急着找活计,但凡来问就说世道艰难,无户用工,一日两日无谓,日久定会心急,我再使这三寸不烂之舌将她说动,此事便成一半。”她顿了顿:“还有一半,就需王官人耐心等待,静候佳音。”

王大诚蹙眉:“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去?没个章法难等,你还有何妙计,一并说来就是。”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姜婆道:“你既然等不得,那过个十日我带些礼亲自去她家一趟,替你说些好话,探探她的口风,再行处置罢。”

王大诚思忖半晌,似乎也只能如此,掏了银子给姜婆去打点,又说了会话,方才各自散去不提。

再说萧鸢全然不知遭人圈套,一连数日都碰了壁,那些个行老及牙人总摇头摊手,只道世道艰难,高门大户也在省俭用度,实无活计可介。

她屡屡乘兴而来,败兴而回,囊中渐次羞涩,沈岐山的欠银还没有头绪,想着这些愈发心乱如麻。

“萧娘子,萧娘子!”忽听有人唤,却见是张婆的媳妇孙氏,站在香烛纸马铺前朝她招手。

萧鸢走近前,勉力笑问:“你怎得闲在这里?”孙氏在吏部郎中府上做洒扫等粗使活儿。

“府中夫人赏了些旧衣旧裳,特拿回来改改穿。”孙氏又问:“听婆婆说你整日儿在寻活计,可是真的”

萧鸢点点头:“只是活计难寻,竟没一家可用。”

孙氏瞪大双目,惊讶道:“怎可能呢!曹家大姐儿、秦家媳妇还有张家婶子这几日皆陆续上工去,还有薛家妹子,就是半边脸红胎记那位,也找到一份烧灶头的活计,你这样的伶俐人儿岂会寻不到,合该争争抢抢才是。”

萧鸢听得心微沉,回想这几日同那些牙婆言语来往间,是有些蹊跷难明处,可她初来乍到,街坊邻舍相处和睦,并未曾与谁交恶,何至于如此捉弄于她?

孙氏见她神情黯淡,连忙笑道:“你也莫太过焦急,我这里倒有个活计介绍给你,想必你定是愿意的!”

萧鸢顿时眼前一亮:“你快说来我听!”

这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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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叁肆章 姜婆携礼好言语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叁肆章姜婆携礼好言语原来这孙氏在吏部郎中倪淮家做粗使活计,某日洒扫庭院时,听见大丫鬟金凤同个婆子站在廊上嘀咕,吏部尚书赵正春府里要招三四个绣娘,也无需行老牙人推举,只口口相传寻些知根知底的,恰金凤的表婶在尚书府里做管事,因这婆子有个十六岁的女孩儿,说是针线了得,便来拜托金凤引荐。

金凤笑着告诉她:“你说针线了得不做数,去了是要试绣的,她们说好才是好,也无需我引荐,到那日自己去他门上等候就是。”又把详细时辰及府门方位说了一遍。

哪想隔墙有耳,皆被孙氏听个清楚,此时见萧鸢寻不着活计,心底同情,便把这话一字不漏的说给她知晓。

萧鸢喜不自胜,连忙谢过自去了。

这晚她把余的半条风鱼用笼蒸了,又炒两盘菜蔬,热了昨日吃剩的鸡汤,蒸了香喷喷的粳米,姐弟妹三人高高兴兴围桌吃晚饭。

正吃到半程,忽有人叩叩地敲门,听一个婆子的嗓音在问:“这里住的可是萧娘子?”

赵伯归家去了,萧滽起身走到门前问:“你是谁?”婆子道:“我是前街口的牙人姜婆,萧娘子定认得我。”

“你等等。”萧滽辄回告诉萧鸢,萧鸢略有印象,暗忖她来做甚麽,便让进来,萧滽去开了门。

“来得不巧,你们正用饭。”姜婆把手里的礼搁几桌上,一坛子金华酒、一袋米、一包青枣、还有两个盐腌发白的咸蹄膀。

萧鸢笑道:“这忒贵重,哪里好收,待婆婆走时还拿回去。”一面招呼她一旁坐了吃茶。

萧滽饭已用毕,也不走,只拿卷书凑近灯前认真翻看。

姜婆瞅着萧鸢挑尽鱼肉的刺再喂给蓉姐儿,假意问:“萧娘子可有找到活计?”

萧鸢瞟她一眼,不动声色:“我每日里去,姜婆每日里在,找没找到活计你还不晓得麽?”

姜婆连忙笑道:“怪不得我们没条路给你,要怪就怪这世态炎凉,官衙大户人家现都只出不进,我们也难做的很。”

“是麽?!”萧鸢不置可否,掏出帕子擦拭蓉姐儿嘴边的油渍,蓉姐儿吃饱了,拎起一副鱼骨头去喂趴在墙角的花狸大猫。

姜婆暗察她脸色并无异样,遂叹口气说:“有句话儿实说的好,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萧鸢听得笑了:“你这没头没脑突来一句,听得人好生糊涂。”

“萧娘子不是糊涂。”姜婆道:“你是故意装傻!”

“这话又是从何时说起?”

姜婆接着道:“我早前同你讲过王提举家要寻个身边人,你怎说都不肯去,今我带了个等样的姑娘给他家大娘子相看,嫌弃手指骨节粗大没要,又问我早前说有个萧娘子花好稻好的,怎迟迟未带来给她见?我就说人家萧娘子有难处呢。她问是甚麽难处?我说她有个要科举的阿弟,一个四五岁的小妹,都是要照顾的时候,只肯做计时的活儿,晚间定要归家的。”

第壹叁伍章 萧鸢细听暗打算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叁伍章萧鸢细听暗打算萧鸢凝神听她说:“同大娘子说话的当儿,恰王官人也在,他真真是通情达理好说话的主儿,只赞萧娘子心地贤良,答应你可昏时离府,哪怕晨时晚些也可谅。我拼着老脸不要了,我说萧娘子是个孀妇,家里弟妹全指她一人养家糊口,急等银子用喛,少了也不肯来。那王官人就说,旁官家富户的身边人、月例是二两银子,他愿翻个倍给,过节等喜庆日子还有打赏好拿,不是我夸嘴,做牙子也有数年,甚麽样的主子没磋磨过,这样爽快大方的倒是头回见,萧娘子你再不答应,过罢这村可就没这店,你也晓得当下找活计的艰难不是?”

她看萧鸢只笑着不吭声儿,端过茶吃了几口,再把嗓音低了一低:“我手里还有几个黄花闺女,左右缠着要进提举府,我都拖延着不松口,先紧着萧娘子挑,这是为何?因萧娘子对我的眼儿,更对王官人的眼儿,这就是缘分,缘分来时如洪水猛兽,挡都挡不住。”

萧鸢听出话音:“那王官人见过我不成?”

姜婆晓说漏了嘴,索性道:“明人不做暗事,也没必要欺瞒萧娘子,那王官人确实青天白日见过你两面,赞你样貌周正,夸你口齿伶俐,一门心思认定要你去他府上做身边人。你还有甚麽难处尽管说,我一应儿帮你去提,就是勿要做茶壶煮汤圆,嘴上不倒哪里晓得呢。”

萧鸢笑了笑:“事事皆如我意,姜婆你话都到这份上,我也无可要说,只是那王官人既然见过我,我总要一睹他尊容为先。”

姜婆脑门儿起汗:“常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王官人是个有功名的官家,脑瓜子灵活,妙语连珠,腹揣锦绣,又是菩萨心肠,足抵过那略寒碜的貌相。”

萧鸢摇头道:“我倒不重甚麽貌相。”

姜婆喜得额上青筋直蹦,一拍腿儿:“择日不如撞日,王官人正在街对面茶寮吃茶等我的信哩,我这就叫他来相见。”

“那敢情好!”萧鸢笑着答应,待姜婆匆匆离去,她的脸色倏得沉冷下来。

萧滽拿剪刀把烛芯挟了挟,淡道:“这牙婆子和那甚麽王官人倒是有趣。”

“有趣的在后头呢。”萧鸢起身收拾碗筷,不肖片刻,已听姜婆子在拍门拔,她洗净手,理了理发髻,这才不紧不慢地解闩出门,萧滽想想悄随在后。

今夜月色甚好,亮如玉盘,照得人格外分明。

萧鸢上下打量着王大诚,记起确是买切糕时见过一面,当日就不喜,并非以貌取人,而是鄙蔑他轻薄浮浪。

此时再看,额覆热汗,体散骚气,满脸的横流,心底便愈发的的憎恶。

“姜婆说萧娘子要见过我才肯应。”王大诚涎笑:“不知现可答应否?”

他心内感慨,都说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这月下看美人,果然是另一番难得的情境。

忍不得伸出胖爪去握萧鸢的手:“你但得答应,纵是想要天上的月,我都替你摘下来。”

第壹叁陆章 步步设陷引他局

姜婆乖觉地走开数步,站在街沿看货郎捏面人儿。

萧鸢拿扇柄朝王大诚手背狠敲一记,满脸风情月意地睨他:“这可是在大街上,左右邻舍看见,背后可要戳我的脊梁骨,你舍得?”

“自然不舍得。”王大诚连忙缩回手,一颗肥心却被猫儿挠成条条,迫不及待问:“明日可来我府上?”

萧鸢不答反问:“那些个行老牙子但见是我,总没活计肯给,可是你做下的勾当?”

王大诚欲待不认,却听她接着道:“姜婆都认了,你还有何不肯认的?当我傻子麽,旁人一个个得了活计,唯独就我没有,猜都猜得出来。”

王大诚一脸涎笑:“萧娘子果然伶俐,不过确不是我的主意,是那姜婆拿我的银子使的诡计。”

萧鸢咬着牙似笑非笑,抬起指尖用力戳他额头:“你若有意明跟我说就是,何苦要伙同姜婆这样磋磨我。我可生气了,原想明日去你府上的,算数,过三月半年再来商量。”故作辄身要回房。

王大诚急了,忙拦住她的去路,苦苦哀告:“一日不见萧娘如隔三秋,三月半年哪里熬得住,可怜我得了相思病要死,也早早地允肯罢。”

萧鸢瞧他色欲熏心的模样,“噗哧”一声笑了,又用扇柄往他额上拍打:“左右是个死,不妨让我打死你。”

王大诚忍痛道:“你打你打,只要能让萧娘子消气,纵是死在你手上也甘愿。”

萧鸢直把他额头噼哩啪啦拍得一片通红,方才罢手,抿嘴笑问:“你答应姜婆事成后给她多少好处?”

“二十两银子。”

萧鸢冷哼道:“不允给她,若被我晓得王官人偷给,你那府上绝计不去的。”

“不给不给。”王大诚叠声道:“萧娘子说怎样就怎样。”

睃她脸色满意了,趁势又央求她来府,萧鸢想想笑道:“不是我不答应你,是刚接了别家的活计。”

王大诚半信半疑:“怎可能?你接了谁家的活计?”

萧鸢撇嘴冷笑:“你当封了行老牙子的嘴我就没活路了?刚接了吏部尚书赵大人府里的活计呢。”

王大诚看她神情不似唬人,尚书府也不是他能得罪,顿时一颗心如堕寒崖,浑身脱骨般没力气。

萧鸢把扇柄往他额处红痕又是一下:“我虽不能到王官人府上,你可来寻我呀!”

王大诚听得一怔,顿时精神抖擞,浑身血潮澎湃:“萧娘子这话是何意?”

萧鸢轻轻说:“我右邻是鱼行,两家当中有条穿堂儿,厨房后门在那,明晚更时我把门开了,你偷进来寻我。”

又敲敲他的头,这次真的辄身走了,巧笑嫣然的进门,“呯”地一声阖紧,徒留门钹兀自打着颤儿。

“王官人可如意了?”姜婆陪笑着凑将过来,欲要说甚麽却被唬了一跳:“你这额头怎麽弄的?”

王大诚这才觉得十分疼痛,探手抚过肿胀如瘤,心底没好气,怒瞪姜婆子两眼,登上马车自去了。

第壹叁柒章 色字头上一把刀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叁柒章色字头上一把刀再说翌日气温骤降,至晚间朔风紧起,天色阴晦,冷气袭人,时有雨点滴答。

王大诚的马车停在街边,时不时撩帘往鱼行看,只待关门熄灯,他便能穿堂而过,入得萧娘子房中行鱼水之欢。

今晚那鱼行也怪,旁家都陆续下门板关店,唯有他家灯火通明,张贵坐在浅抱桶前,捞起肥硕大鱼往地上一摔,磁鳞开腹掏出肚肠,丢清水里洗净,搁案破缕去骨切丝,和入红糟和香油涂抹均匀,取来瓮子置于其内,用泥密封再加盖,抱起搁进室内储存,稍顷又出来,复坐下捞起另一条肥硕大鱼

他在这里慢条斯理,不晓那头是心急如焚。

好容易见他抬起浅抱桶将残水倒进沟里,又来个老妇人,升火量米煮饭,两人吃了一顿,这才放下门板,不多会儿,缝隙间透出的亮光也灭了。

王大诚已在马车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浑身寒冷僵硬直打抖索,见得街市黑漆无人经过,连忙跳下车来,车夫也不晓躲往哪里避风雨,他也无暇顾及这些,径自脚步匆匆往穿堂里走,穿堂两壁皆是高墙,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一阵接一阵刮起的卷地风委实猛烈,人被风推走,足心透凉、脸若刀割,又不敢点灯,只得双手在墙上一点点摩挲,找寻厨房门的所在,走至穿堂中央,忽而手就触碰一方木门,顿时惊喜交集,轻轻一推,竟嘎吱一声真的打开。

王大诚顿时来了精神,满脑皆是待会把萧娘子抱住,用她暖软身骨,来慰他这长久等待的苦楚。

房里没灯,他低低地唤:“萧娘子,萧娘子。”忽得气流涌动,脚步窸窣,一个张口的麻袋兜头而下,他伸手蹬腿挣扎,又被绳子捆住双手双足,不晓往哪里拖拉,有人高声喝斥:“总算是把这偷鱼的狂贼逮到,不枉我们蹲守几日,今儿非让你长个教训不可。”

王大诚听得心惊肉跳,早把那偷香窃玉的心没了,忽而浑身一阵巨痛,原来是肩背、腰腿狠挨了几杖,忍不得高声求饶:“你们认错了人,我不是偷鱼贼。”

“死鸭子嘴硬,你不是偷鱼贼,怎摸进藏鱼的储室?”

“让他清醒清醒。”有个人声低沉带笑。

王大诚还欲辩驳,忽然一桶咸腥恶臭的冷水泼下,顿时被浇了个透心凉,浑身衣裳浸湿,寒凉刺肌入骨,止不住地哆嗦打颤。

“要不要再浇一桶?”有人问。

王大诚使劲儿吼叫:“莫要再浇!我是提举王大诚,应萧娘子之邀前来赴会,不是甚麽偷鱼贼,你们找她来便可还我清白。”

“看来还没清醒。”依旧是那个低沉带笑的嗓音:“继续浇,直到他承认是偷鱼贼为止。”

一桶又是一桶,哗啦声儿不止。

窗扇似大开着,呼呼灌进的冷风,吹在麻袋上,王大诚觉得自己就是那伙计从浅抱盆里捞出的鱼,被狠摔在地,待半死不活时,磁鳞除脏,破缕去骨,塞进瓮里成为他人盘中餐。

他怕了,用劲全身力气大喊:“我是偷鱼贼,莫杀我!”

第壹叁捌章 萧娘初进尚书府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叁捌章萧娘初进尚书府有曰:平生不做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萧滽脚步轻快地踩木梯板上楼,长姐在灯下做鞋,听声儿抬首看他,含笑问:“得逞了麽?”

萧滽拽过把椅子,椅背抵住桌沿,撩起袍摆洒洒甩起,再抬腿跨骑在椅面上,将袖里纸笺递给她,一面拈碟里酥皮蚕豆吃:“王大诚的认供书。”

萧鸢打开纸笺看了一遍,噗嗤笑出声儿:“偷鱼贼,亏你想得出这个罪名,他怎会认下的?”

“人总是怕没命,像他那样的更惧生死。”萧滽神情薄蔑:“有了这纸认供,他再觊觎长姐美色,也不敢再乱来。”

“这样是最好。”萧鸢把纸笺叠好收起,两人又说了会话此处不多提。

果然自那后,王大诚再没来过,姜婆也不晓哪里去了,先还有人提及,后再没谁注意,日子照旧如常的过,天气愈发地寒起来。

且说这日一早,萧鸢打扮周正,把蓉姐儿托给赵伯,就出门招到轿子,坐乘到下角头西南的明照坊关王庙下来,见庙前冷清,她便进去点了香磕三头,以祈好运。

出得庙来,没街走十数步就是宝府巷,毋庸她找,门前乌压压皆是人的那处府邸即是。

萧鸢凑近前听她们说话,竟是个个身怀绝艺,至最后她都有些自惭形秽了。

忽听一声鸣锣,有人嗓门洪亮:“老爷下朝回府!”又听巨响,萧鸢随音望去,朱红正门大开,出来十数锦衣佣仆将她们分散撵到东西侧门两边,留出地央宽道。

不多时,一顶青檐黑帷四人抬大轿由远渐近,轿帘低垂紧阖,围簇侍卫持刀疾步前行,目不斜视,神情肃穆。

嘎吱嘎吱一径入了正门去,佣仆复又急忙关阖。

又过了半刻,西角门打开让她们进,绕过照壁,来至个宽阔的院里,早有个气度威严的妇人带领七八丫鬟在等候,皆不苟言笑。

萧鸢等数人按指令分站几排,敛息摒气站着。

那妇人等几开始挑拣,个子矮的不要,身骨胖的不要,相貌丑陋的不要,年老或年幼的不要,举止轻佻放荡的不要,神情紧张惶恐的不要,指骨粗大茧厚的不要这般一筛选,余的也仅十来个。萧鸢暗叹,这到底是在挑美人儿,还是在挑绣娘呢。

她十来个随那妇人等几沿青石板道往宅院里走,进了垂花门,转过屏风,是三间厅房,已整齐搁着绣棚、绷凳、搁手板,剪刀、绣花针、绷线及各色绣线等,应有尽有,十分齐全。那妇人让她们各自寻位坐定,铜炉里点起安息香,给一柱香的时辰,做出一幅绣品来。

一众晓得时辰吃紧,连忙调整绣棚,穿针引线,略思忖便动手,皆是平日绣惯的,花鸟树禽、山水亭榭说来就来,不多时,那麻利的绣娘,红牡丹花儿就展了瓣数。

萧鸢坐第一位,她也不忙,慢慢穿着绷线,还没决定绣甚麽,十来人只取三四个,若绣得大同小异没个新颖别致,胜面儿就不大。

那妇人恰站在她跟前,线香滴垂下烟灰来,看着空空的绣棚,不由微蹙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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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叁玖章 比绣艺乍见春来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叁玖章比绣艺乍见春来忽听得一阵脚足响动,有人踩踏跺往厅房来,那妇人不敢怠慢,连忙迎上俯身见礼。

萧鸢悄悄斜眼睃去,却是个身穿绯色朝服的男子,胸前补子绣锦鸡,腰束花犀革带,是个秩品二品的官儿,他身型高大,气势凛冽,只窥得侧颜,黑眸高鼻薄唇,棱角分明的下颌,容颜很是清隽,她暗忖,这定是吏部尚书赵正春,前世里沈岐山的死对头,两人朝堂争斗半生,直至沈岐山带罪发配烟障之地,后来她就死了。

赵正春余光瞟那一错不错盯着他的少妇,不动声色听着管事禀话:“老夫人意思,宫里若要赐婚可没个准日子,说来就来,不妨招些绣娘把嫁衣及其它先缝制起来,免得真到节骨眼时,又手忙脚乱的从这些绣娘中再择出三四位”

赵正春颌首,摆手不再听,再暗瞅那少妇的绣棚上空空如也,其他人皆已绣了大片,不禁笑了笑,一径朝厅后的正房大院去了。

萧鸢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一缕风吹得他袍袂掀起,衣袖鼓荡,天是釉青色,树木凋零,他像行走于三途忘川,萧鸢有种恍若隔世的虚芜感觉。

她忽然有了主意,垂颈抬手,飞针走线起来。

赵正春进房给老夫人问安,五妹妹赵莺莺恰也在。

老夫人对儿孙辈是非常客气的,命丫鬟搬来椅子让坐,又斟来热滚滚的茶,方问他:“听闻沈岐山已返京,今朝堂之上可有照面?”

赵正春“嗯”了一声,老夫人又问:“皇上没提指婚的事麽?”看他的神情叹了口气。

赵莺莺撇起嘴:“我还不愿嫁呢!”

赵正春吃口茶,看着她戏谑:“你都十八年纪,早就该嫁出门,若再过两年,纵是想嫁都难了。”

赵莺莺道:“我的哥哥,你还是自顾着罢,泥佛劝土佛,你也没成个家,还有脸皮说我呢!”

一屋子的丫鬟都捂嘴笑起来。

唯有老夫人愁眉不展:“你们兄妹二人,样貌才学品行哪样不比旁人强,怎在婚配上就这样的难?!”

正说到这儿,帘子簇簇响动,管事婆子用黑漆雕花方盘托着十数张绣品进来,送到老夫人面前道:“这是绣娘用一炷香的时辰绣制而成,请老夫人及大爷和小姐过目,择出三四张好的,可府中留用。”

赵莺莺饶有兴致地走过来、挨着老夫人身边坐了,边挑拣边评点:“这幅绣的是鸳鸯戏水,用的是蜀绣的针法,实在不易。”

“怎个不易法?”赵正春随口问,脑里却想着那绣棚空荡荡的年轻妇人,不晓后来绣的是甚麽。

赵莺莺笑道:“蜀绣有一百多种针法,每种针法对应不同地方,譬如这鸳鸯的羽翼,用的是鳞角绣,鸳鸯的脸用的是覆盖针,水波纹用的是线条绣,还有交颈处用的是缠绕针法,还有许多处“她顿了顿:“我不过只懂个皮毛,但这绣娘却绣的娴熟精妙,我觉甚好,可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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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肆零章 选绣娘各抒己见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肆零章选绣娘各抒己见那管事婆子寻到锦布右下角绣的姓名,高声报道:“绣娘郭桃留下。”

老夫人翻了两幅,挑出一幅,绣的是一只下山虎,她赞道:“乍看针线乱插似无章法,但多瞧来,表面却极光洁平滑,这虎毛刚健直竖,劈比细若毫发,毛色随动渐变,再看它眼珠子炯炯有神,几可乱真,形态十分的好。”

管事婆子立刻陪笑道:“还是老夫人眼光老辣,这幅刚收上来时,凡瞟到的都赞不绝口呢。绣娘丁香留下。”

赵莺莺又翻出一幅:“这可了不得,竟绣的是《金刚经》,字之大小,不逾粟粒而点划分明,且大小一致,上下左右齐整。”

“给我来看。”老夫人平日常吃斋念佛,听是经卷便有兴趣,接过觑眼细看,半晌后点头笑说:“品字章句,无有遗阙错漏,难为她记得!”

管事婆子遂报:“绣娘孟眉留下。”又道:“三个名位已满,我这就叫她们来见。”收拾起余它绣品辄身要走。

“慢着。”赵正春叫住她:“你手上的再给我来看。”

管事婆子连忙走近奉上,他接过一幅翻过一幅,至最后一幅忽而顿住,目光濯濯打量片刻,取出递给老夫人:“这幅绣的甚好,也要了。”

老夫人接过,赵莺莺好奇的凑将过来,忍不住用帕子捂嘴笑:“哥哥,你也不能因她绣了你的背影儿,就要好罢!”

“你待自闺中勤练绣艺,只好繁复炫技,浓艳重色,却忽略刺绣之本。”赵正春认真道:“苏绣乃刺绣之本,非其它可拟,你看这绣技,实而不华,雅而不淡,灵动而不呆板,虽是背影,却瞻眺而生情,远近有意趣,躯骨显深邃,它已不止是绣,而是绘,绘如画之逼真,更透其精髓矣!”

众人听得都有些凌乱,老夫人先笑起来,朝赵莺莺道:“绕得我都糊涂了,不过听你哥哥之言,一准没错,他才华渊博,学识见解都在你我之上。这个绣娘也留了。”

管事婆子遂报:“绣娘萧鸢也留下。”

这边挑的如火如荼,那边萧鸢和众绣娘等俱在厅房候消息,忽有个丫鬟来传:“绣娘郭桃在麽?”

郭桃忙站起称在,那丫鬟道:“可恭喜你绣的鸳鸯戏水,小姐很赏你的蜀绣技艺,快跟我去等着主子见。”

郭桃喜笑颜开的随去了。

不会儿,那丫鬟匆匆来唤绣娘丁香,称她绣的下山虎,老夫人看中,也领着往正房大院走。

只剩最后一个名位,气氛陡然窒息起来,三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甚有个绣娘低声哭泣:“家中已揭不开锅,此趟不成该怎生是好?!”

萧鸢也暗自愁容不展,这尚书府庭台楼阁、花草池院皆是一派富贵尊荣之象,再看那管事佣仆,更是气度不凡,实非寻常人家可比,若能再此寻到活计,自是旁处不能比。她在江南的绣艺虽好,但也不敢拿大。

这正是:一江春水一江涛,强中更有强中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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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肆壹章 得中选前情过往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肆壹章得中选前情过往上回说道,赵府选绣娘实在严苛,萧鸢等些在厅房焦急等音讯,选走了郭桃和丁香,还余最后一名位。

正望眼欲穿时,一个丫鬟过来唤:“孟眉可在?”无人答应,她又问一遍:“孟眉在麽?”

还是没有谁吭声儿,萧鸢推了推那认真哭泣的绣娘:“孟眉可是你?”

那绣娘瞪圆泪眼点头称是,萧鸢有些哭笑不得:“选上你了,还哭甚麽!”

看着她欢天喜地跟在丫鬟身后没了影,萧鸢说不羡慕那是假的,可技不如人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其它绣娘陆续走了,她把针线都收拾齐整摆归原处,这才起身准备离开。

“萧鸢可在?”又来个丫鬟大声喊。

萧鸢顿步回首,满脸疑惑地回话:“在呢!”

“快来,选上了。”那丫鬟催道:“老太太要见你们几个,都在等你呢。”

这是甚麽阵仗?!萧鸢有些不敢置信,撩起裙摆跑到她跟前,再确认:“不是选三名麽,加我可就四个了!”

那丫鬟瞟着她轻笑:“先确没有你的,后来是大老爷把你的绣品挑出来,道十分的好,便又多增一个名位出来。”

原来如此!萧鸢暗忖一个大老爷们哪懂甚麽绣艺,怕是因她绣的是他的背影儿,巧在投其所好,方才得以选上。

这果然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绕过厅房,是处大院落,正面上房五间,两边游廊厢房,七八个着老酒黄薄袄浅青裙子的丫鬟、和那三个绣娘在门外站着,见到她来急忙招手:“还不快些,皆在等你。”已有人进房禀:“四个绣娘到齐了。”

萧鸢紧几步追上,随她们最后进房,再一字排开站在地央,给老夫人、赵莺莺及赵正春福身见礼。

“模样儿都很俊,给赏。”老夫人笑道,大丫鬟如意拿着四个荷包分送到她们手里,一齐称谢。

老夫人又扫量她们几个,其她三个还是做姑娘打扮,唯有萧鸢梳起妇人髻,遂把她叫至跟前详问。

萧鸢却也不瞒,坦荡荡道:“原住苏州富春镇,夫君四年前于沙场殁,从婆家休返娘家拉扯养大弟妹,如今随阿弟进京赶考,这城里物贵价昂,因而手头吃紧,只得出来寻找活计贴补家用。”

老夫人听得同情心骤起,叹息道:“你倒是个红颜薄命的孩子,怪可怜见儿的。”

赵正春慢慢吃茶,听得说抬眼看她,哪有甚麽可怜见儿的,说她风情万种不为过。

遂沉声问:“你阿弟姓甚名谁,可是为明年春闱而来?”

萧鸢回话:“阿弟名唤萧滽,确是为明年春闱。”

赵正春又问:“他乡试排名第几?”

萧鸢暗忖我若说他乡试为解元,前诉的种种苦楚倒显得无足轻重,更况又是春闱考生,虽赵正春不是主考官儿,但他为避嫌疑,要辞掉她也未可知。

她定下主意,小心翼翼道:“阿弟乡试榜单排名倒数,此次来京考春闱并不抱希望,好在他年纪还尚轻,正可多加磨砺几年,以成大器。”

赵正春听得淡笑:“你倒颇有些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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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肆贰章 包饺子姐弟和乐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肆贰章包饺子姐弟和乐蓉姐儿坐在门槛前托腮看人来人往,忽而眼睛一亮,起身朝外跑。

“喛,当心拐子拐了你。”赵伯一直瞧着她,嘴里喊着追出来。

香烛纸马店的张婆站在门前嗑瓜子,取笑道:“赵伯你慢点,老胳膊老腿折腾不得,当我们瞎麽,帮你盯着呢。”又朝张贵喊:“是不是啊?”

张贵正用柳条穿过大鱼鲜红的腮,打个结丢进浅抱盆里浸在清水里养着,听到这话抬起头,也不答,只看着萧鸢弯腰抱起蓉姐儿。

“买甚麽好吃的?”张婆看她肘挎篮子沉甸甸的。

萧鸢眯起眼回话:“肉行才杀的猪,我买了二斤前腿肉,一颗大白菜打算包饺子吃。”

“饺子,饺子。”蓉姐儿高兴地舔嘴唇。

“定是有喜事。”张婆断言:“今大尾巴喜鹊直冲你家窗叫个不停。”

萧鸢笑道:“得感谢您家嫂子给我透的信儿,明就去赵尚书府里做工呢,晚间给您送饺子来。”

“喛哟,天大的幸事。”张婆与有荣焉:“这饺子一定要吃,沾你的喜气。”

萧鸢笑着看向张贵:“你也有诶。”张贵挠头道声谢,颧骨浮起暗红,拎起条鱼要送她,却是晚了,已闪身进了房,赵伯把门阖起。

萧滽揉着眉踩楼梯下来,蓉姐儿扑上抱他的腿:“哥哥,哥哥,吃饺子。”

萧鸢正细细剁肉馅,瞟他一眼:“书念好了?”

萧滽呶呶嘴撩袍往椅上跨腿一骑,忽有甚麽东西掷来,他本能的一接,是一坨蒜头,听长姐道:“替我剥蒜瓣。”

他有些不敢置信,甚麽时候轮到他来做这些粗活,蹙眉不干:“这太难了罢!”

“没你读书难。”萧鸢头也不抬:“想吃饺子就得出力,否则一口别吃。”

“”萧滽怏怏剥蒜瓣,他真是越活越不如了,叫过蓉姐儿:“一起剥,否则没饺子吃。”

蓉姐儿摇头:“不会。”想跑。

“我来教你。”萧滽一把拽住她。

萧鸢弯起唇角,这个阿弟有时也很孩子气。

萧滽后来活干的性起,干脆接过长姐手里的刀,又让赵伯再取来一把,一手一刀“咚咚”剁菜剁肉。

蓉姐儿看得目瞪口呆,拍起手来:“哥哥最威风。”

“那是,也不想想我曾是做甚麽的。”萧滽答的意气飞扬。

萧鸢捣着蒜汁儿,似不经意般问:“你曾是做甚麽的呢?”

“东厂”他倏得警觉,咽下到嘴边的话,皆怪此时气氛太和乐,差点大意了。

“你说甚麽?”萧鸢没听清楚。

萧滽把刀放下:“我说剁好了。”萧鸢便不再追问,把剁细的白菜挤干水,混进肉糜里开始拌馅。

赵伯洗净手也来帮忙,拿起擀面杖一片一片滚皮子,萧鸢则拈起一片摊在掌心,拿筷子挟馅摆中央,再折起紧贴,打几个花褶两边用力一捻,一个鹅胖饺子便好了。

萧滽也有兴趣尝试,包了两个被萧鸢驱撵:“祖宗,快别浪费我的皮子和肉馅。”

萧滽其实觉得自己包的还行,只是比起长姐的来,略逊一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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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肆叁章 送吃食邂逅燕生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肆叁章送吃食邂逅燕生灶里噼剥燃着木柴,红火舔着黑漆的锅底,萧鸢揭开盖子,打过四遍水,白雾氤氲,面汤翻滚,饺子如江里行舟。

她觑着眼拿大漏勺舀了两海碗饺子,一碗张婆家的,一碗给张贵,使唤萧滽送去。

昏时渐晚,白月当空,呼口气都觉寒凉,萧滽先去找张贵,张贵连忙称谢接过,又拿一尾风鱼送他:“回去蒸了吃。”

萧滽叹口气,拍拍他肩膀:“你还是留着自个卖钱罢。”

辄身又去香烛纸马店,张婆喜不自胜,穷人家多过年才包饺子解馋,平日里难得吃上一回。

一阵风吹得袍摆晃荡,他揽紧衣襟急走,快至家门时忽见暗处走出一少年,他警觉止步,待月光照上那人的脸,顿微怔,不是旁人,正是燕靛霞。

“你怎找到这里来?”他迅速恢复平静,语气从容。

燕靛霞扯扯嘴角:“你怎瞒骗得了我,京城里人以十言之,两分为精怪,我随便一问便知之甚详。”

萧滽也不解释,摇头笑问:“你师兄他人在何处?”

燕靛霞道:“他替个大户人家收妖反被噬,正在闭门养伤,需得十日半月才能痊愈。”

萧滽莫名松口气,想想问他:“可饭否?”

燕靛霞不语,肚子叽哩咕噜却乱叫一通。

“明了。”萧滽打个响指,率先往前走:“随我吃饺子去。”

萧鸢把几大盘热腾腾饺子端放桌上,并着一碟白蒜汁,一碟乌酱油,一碟红辣油及一碟子酸醋,听到“噶吱”推门声回头望,愣了愣,笑着迎上去:“是燕生啊!许多日未见呢。”

蓉姐儿也兴奋的围着燕靛霞转了两圏:“燕哥哥,燕哥哥!”

燕靛霞不落痕迹地瞪了瞪她,“妖孽,过些日师兄就来收了你。”他在心底说。

萧滽挺同情地看着小妹,若她真是妖,绝对是妖群里最傻最呆的那只,暗叹一声,上前牵起她的手:“去吃饺子了。”

几人围桌而坐,饺子皮光滑丰弹,馅肉油水很足,又烫又香,皆吃得狼吞虎咽,萧鸢把碗里的饺子捣成两半,一边撒热气,一边喂蓉姐儿。

蓉姐儿小嘴鼓鼓地,很高兴地看着燕靛霞,燕靛霞索性半侧身子,留个背影给她。

萧滽半碗饺子下肚,动作渐慢,他开口问:“那赵府里可气派?”

萧鸢颌首笑道:“尚书府自然不差的,老夫人也大方,刚见面就给赏了一吊钱。”

“是吏部尚书赵正春府上麽?”萧滽想了半晌道:“那赵正春老谋深算,不可小觑。”

“甚麽老谋深算,今儿恰遇到他,看着年纪不过二十六七。”萧鸢回想着他的相貌:“长得斯文儒雅,举手投足十分洒脱,说起话来更有气势。”

萧滽深深看她一眼:“你可是对他一见钟情?”

萧鸢听得噗嗤乐了,玩笑道:“你晓得我是最欢喜这样的斯文人,不然在富春镇时,怎会答应嫁给那书院的韦先生呢。不过赵尚书位高权重,岂会看上个绣娘,还是个失夫的孀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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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肆肆章 萧鸢巧计用燕生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肆肆章萧鸢巧计用燕生这话儿听者各味。

萧滽安慰她:“阿姐毋庸妄自菲薄,若真因出身门第而轻贱你者,不是你不好,是他们配不起。”

萧鸢因他的小意殷勤而心底泛暖,笑了笑继续喂蓉姐儿。

萧滽却被自己感动了一把,何曾这样哄过谁,就连宫里的皇后嫔妃,都不曾指望他说一句好话。

燕靛霞吃完饺子,又喝下一碗面汤,方才朝萧鸢拱手道:“我在京城头无片瓦,又囊中羞涩,常憩桥门洞口下或寺庙之内,若这里方便,可否容留我数日,自是感激不尽。”

萧鸢神情疑惑:“犹记得燕生进京是为师兄而来,你为何不找他去?“

燕靛霞回话:“师兄身受重伤,不便打扰,待他痊愈,我自离去。”

萧鸢又问:“你那师兄因何重伤?”

燕靛霞道:“三月前宣平侯王晟薨在府中,其夫人请师兄前去伏妖,那院里有一株并头牡丹,一黄蝴蝶,一绿螳螂凶猛异常,饶是师兄百般化解,还是被那螳螂的大刀切中手臂筋脉,延及半身,需得好生静养,否则性命堪忧。”

萧鸢沉吟半晌,才道:“你要借住这里倒也可行,只是不能白住,需得答应我桩事儿,否则免谈。”

“请萧娘子尽管直言就是。”

萧鸢看向蓉姐儿:“我明日起需去赵府做工,昏时才得回。滽哥儿自要萤窗苦读最忌打扰,赵伯也是年迈体弱,可怜我这小妹无人看管,你总闲着无事,不妨替我照管她至离开。”又添一句:“你在这里吃宿皆免。”

燕靛霞变了脸色,他是要赖在此地盯紧这小妖孽,可没想过当她佣仆整日里看顾她。

萧鸢看透他心思,抚摸蓉姐儿柔软的头发,很疼爱的模样:“你勿要焦虑,我这小妹很是乖顺,从不惹事生非,你只要陪伴她,别被拐子拐走就好。”

又问蓉姐儿:“每日里和燕哥哥一起玩,可愿意?”

蓉姐儿笑嘻嘻地拍手:“嗯,要和燕哥哥一起。”

这妖孽谁要和她一起!燕靛霞牙跟连腮都咬酸了,半晌一狠心:“答应就是!”

萧鸢嗓音蓦得清冷:“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你若欺蓉姐儿年纪小,故意怠慢她、冷落她,甚或把她看没了,我有的是手段要你的命。”

燕靛霞心底骤缩,他还来不及品味此话的份量,萧鸢已抱起蓉姐儿上楼去了。

萧滽笑起来:“我这阿姐的性子,你敬她一尺,她敬你一丈,你若得罪了她,可没好果子吃。既然接下看管小妹的活儿,你就勿要出差池,否则我也不能谅你。”

他顿了顿:“我倒不取你的命,我只要你生不如死。”

撩袍起身也往楼上去:“你宿房在堂屋右侧一间,自歇着去罢!”

燕靛霞脑里乱哄哄的,许久才缓过神来,这萧家的姐弟妹,似乎都很凶残。

他自己似乎误上了一条贼船,且有种很不祥的预感。

从此后的一路将十分艰险,是会要人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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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肆伍章 去赵府迷失陌巷

五更的天是虾背青,扁扁的下弦月凄清地低垂。

萧鸢早早熬煮了稀粥,一并将饺子油煎了闷在灶锅里,经一番梳妆打扮,悄悄地出了门。

一股子寒凉空气见人就扑,街道灰白而深远,泛起森森的冷光,行人寥寥,有个发髻凌乱的老妇正在生炉子,蒲扇扇起的缕缕浓烟,将一乘四人抬官轿迷蒙成一团黑色的暗影。

正是官员上早朝的时辰,嘎吱嘎吱声、马啼哒哒声渐渐络绎不绝。

萧鸢因住处离尚书府所在的宝府巷不远不近,她特意早些出门,打算走过去,可省下雇轿子的银钱。

穿过一条街,才发现宗人府、六部、御药库及鸿胪寺等皆聚集在此,官轿挨挨捱捱挤堵在一起,缓慢往前挪行。

她辄身往回走,拐进另条街,眺到钦天监还有太医院,照旧黑压压一片。

慌不择路穿进一条狭窄胡同,并不长,出来赫然是翰林院。

一缕风覆抹萧鸢额前的汗水,她发觉自己迷路了,京城棋盘格局,分置五城,排列坊巷,众多胡同浩繁几千条,若是初来乍道者,极易迷失其中难寻出路。

“嗨,让让,别挡着官爷的道。”轿夫不耐烦地大声呼喝,萧鸢连忙垂颈避让到墙角,听得谁冷哼一声:“个小娘子”

暂不提萧娘在此举步维艰,沈岐山披着黑色大氅,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出府往午门方向行,不出意外也被堵在众官轿间。

“三弟。”只听有人唤他,随声沉眸而望,是大哥沈谕衡掀起了轿帘。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勒着缰绳走近,拱手一揖,语气平淡问:“有何贵干?”

“无事就不能同你说话?”沈谕衡不恼反笑道:“三弟此趟回京如变一人。”

沈岐山笑了笑:“彼此彼此。”

沈谕衡似很感慨:“纵是再变,总是兄弟,手足之情实难泯灭。”

沈岐山蹙起眉宇,不耐烦了:“你倒底有何话说?”

沈谕衡低声道:“听闻皇帝有意指婚赵尚书的妹妹与三弟,你若心急,今日朝堂之上我可替你”

“我不心急。“沈岐山打断他的话,眸中一抹阴鸷迅疾而过,他冷硬道:“我一点都不心急。”

他再不理,牵着马调头回走,再踏鞍翻身而上,拐出拥挤的街道,穿过狭窄胡同,不经意间瞟见右侧墙角站着个年轻妇人,化成灰都认得。

与富春镇时、那个不艳媚不成活的风流小孀妇不同,她难得打扮简素,发上只插枚玉簪子,略施脂粉,穿月白薄袄,油绿裙子,像根水葱鲜灵灵的。

这毒妇总是招人眼。

他打马停住远观了她半晌,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儿,她似乎迷路于此了。

突然心情变得很好起来。

萧鸢左顾右盼想寻着问路,可纳罕的是除匆匆来往的官轿,硬是不见一个人影。

正思忖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往后退回原路。就听一阵踏哒的马蹄声挟着一道冷风遵劲而至。

她本能的回首。

这正是:襄王有意续欢情,巫山自送雨云来。

第壹肆陆章 沈岐山软玉温香

萧鸢猝不及防,只觉腰肢被健实的胳膊箍紧,再略使力儿,她便脚足瞬间离地,手指慌乱一抓,是马的鬃毛。

头则撞进健壮的胸膛,入目是一片绯色,补子绘狮子纹,是个秩品二品的武将,抬眼,果然是沈岐山。

顿时恼了,咬牙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沈大人要闹哪样?”

沈岐山俯首,嗅着她乌亮油松的发上桂花油的香味,不答反问:“此乃六部五寺二院聚集之地,又值官员上朝时,你无端在这逗留,可晓会被捉拿问罪麽?”

萧鸢听得慌张:“我是迷路之故,兜兜转转到了这里,绝非故意。”

“那你要往哪去?”沈岐山勒紧缰绳,把她圈在怀里。

“宝府巷。”萧鸢戳他的手臂:“快放我下去,来往官轿里坐的皆是沈大人同僚,你脸皮厚,我可臊的很。”

沈岐山慢慢问:“你去宝府巷做甚?”

“干卿底事!”萧鸢偏不说:“沈大人可是要被皇帝指婚的人,被旁者瞧到与女子同乘,可小心龙颜大怒要你的命。”

沈岐山哼了一声,他会怕麽,真是可笑,抬首眺望远远有四人抬轿而来,索性张开黑色大氅把她连头至脚裹住。

萧鸢紧贴他衣襟,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鼻息间皆是男人浓烈暖热的味儿,有些恼羞成怒:“得寸进尺,不怕死麽!”

沈岐山低道:“莫动,有官儿近。”

萧鸢倏得身子僵直,攥紧他衣襟,摒声敛息大气不敢出一口。

赵正春掀开轿帘,正看见沈岐山噙起嘴角展颜在笑,不由有些纳罕,比起沈岐山,他和他兄长沈谕衡反更熟悉一些。

毕竟文武相轻,若不是皇帝有意指婚,他未必愿意多搭理这个武将。

沈岐山拱手作揖,赵正春颌首回礼,欲待开言,忽然神情微变,黑色大氅下摆露出一截油绿锦绸,显然是女子穿的裙。

沈岐山随他目光斜睃,倒也无谓,手掌暗在萧鸢腰上揉一把,轻轻说:“把腿缩回去。”

赵正春便见那抹油绿一闪即逝,如果方才可当假装看不见,这次便有些欲盖弥章了。

他冷淡的笑了笑,荡下轿帘径自朝前而行。

萧鸢躲在他大氅内,眼前皆是黑,忍不住问:“轿子走远了麽?”

“没有。”嗓音肃沉。

萧鸢乖乖地等了会儿,竖耳听不见动静,又问:“还没走远麽?”

沈岐山开口道:“你的腰怎麽粗了,在船上时还挺细,现与我的大腿不相上下。”

萧鸢先还一怔,待听明其意,脸颊腾的如火烧烫,这个糙汉子懂个屁啊,竟敢嫌弃她腰粗。

狠拧他大腿一记,抑着气道:“冬冷我穿了袄子,腰自然要粗些。轿子走远没,快放我下去。”

沈岐山默了默,挺认真地:“可你这两团子也没大啊!”

萧鸢后知后觉,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的手掌竟搁在她胸前。

他真的是不想活了!

萧鸢抬头,嘴唇正抵到沈岐山滚动的喉结,顺势就狠命的一咬。

这正是:

愤气满怀无处去,欺他弱处添抹红。

第壹肆柒章 柿子染换解罗裙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肆柒章柿子染换解罗裙沈岐山闷哼一声,这毒妇,牙尖嘴利不留情。

他往她臀上狠拍了记,萧鸢吃痛方才松口,咬得狠了,唇间有淡淡的腥味。

他眸中的冷与她眸中的火相碰相持,过有半晌,萧鸢一把掀开黑色大氅,哪有甚麽官轿,大马踢哒哒已至宝府巷。

太阳上来了,早市热闹起来,听得挑担的麻油哥在叫卖,太平鼓敲的闷响,马车蹄声得得过了桥。

“放我下去。”萧鸢杏眼圆睁,嗓音清脆,一点也不怕他。

沈岐山伸手挟抬起她的下巴尖儿,略使力,粗砺指腹把细嫩的肌肤都磨红了,他忽然戾笑:“就这麽喜欢咬人?我也喜欢,咬得越紧越好。”

萧鸢察觉到甚麽,红腮又添新红,低骂道:“衣冠禽兽。”话音才落,一阵头晕目眩,脚足踩到地,被他放下了地。

她抬手整理发髻,看他骑着高头大马,背影渐远终消失不见,这才垂下眼眸,走至赵府前,报明来意得允从西角门进。

管事林嬷嬷带她们至花厅各自落座,各色绣具皆摆妥,赵莺莺领着丫鬟也过来,随她们一道做针黹。

赵莺莺大家闺秀,知书达礼,脾气也颇温和,处了半日彼此熟悉起来,言语谈笑还算和乐。

晌午用过饭,可休憩会儿,花厅外是个园子,有一颗柿子树,叶子都落完,还结着半数的果,也无人采摘。

孟眉原是京郊的姑娘,乡下长大,仰颈望稍顷,笑道:“霜打后的柿子分外的甜,他们大户人家不在乎这个,瞧呢,皆被鸟叨吃光。”

郭桃年纪最轻,勾起馋虫,笑问:“你可会爬树?”

孟眉道打小最擅上树掏鸟,郭桃遂鼓怂她摘柿子来吃,丁香也附和,萧鸢倒无谓。

孟眉禀了林嬷嬷,卷袖勒臂,抱住树干蹭蹭而上,确是十分的利落,摘了几个用裙摆兜在怀里,下得树来。

哪晓得有个柿子被鸟啄了个洞,黄渍渍稀烂烂淌的裙上都是,林嬷嬷忙叫丫头比着她身样去寻,没会儿倒拿来一条胭脂红的裙子。

孟眉穿着只觉腰紧臀肥不合身,又不便再麻烦林嬷嬷,只摒气硬撑着,吃完柿子,一起往花厅走,萧鸢见她走路扭扭捏捏的,遂低声问她怎麽了。待听完笑道:“我与你调换来穿。”孟眉连忙谢过,两人躲进假山洞里,匆匆解掉裙子互换了各自系上。

再说赵正春下朝回府,他今沐休,遂换了官袍,再去给老夫人请安,路过花厅时听到有女子笑声,便问厮童谁在里面,厮童回话:“是来陪小姐做针黹的绣娘。”

赵正春颌首走过,想想又辄返回来,朝花厅而去。

赵莺莺要绣一个凤穿牡丹纹的枕套,萧鸢正帮她搓线配色,忽就见个身穿石青团花茧绸直裰的男子进门来。

林嬷嬷忙喊声大老爷,众绣娘不敢怠慢,连忙站起福身见礼。

赵正春免她们的礼,笑意温和道:“我途经而已,只是顺道来看,不必拘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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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肆捌章 顾蓉姐燕郎失态

赵莺莺撇嘴:“哥哥何时这麽闲了?”

赵正春没答话,他看见孟眉穿的那条油绿裙子,同沈岐山黑色大氅里露出的一截很相似。

状若随意地走近她身前,暗瞧容貌虽清秀也不过尔尔,他笑问:“京城如今很流行穿这种颜色的裙子麽?”

孟眉早唬得浑身发抖,也不确定,吱唔回话:“应是的罢!”

赵正春便觉自己实在无趣,斜眼睃到萧鸢穿月白薄袄,下面系条胭脂红的裙子,像春日里绽开的一枝桃花,暗忖绿有甚好看,还是红来的鲜妍。

厮童过来禀话:“翰林院修撰张绪前来拜见。”

赵正春便不紧不慢地走了。

赵莺莺莫明其妙地摇头,实难明白他到底来作甚。

这厢暂不提,且说蓉姐儿一早洗漱过,萧滽喂她吃粥和油煎饺子,把个煮鸡蛋丢给燕靛霞:“剥给小妹吃,明日喂饭之事由你代劳。”语气不容置疑。

燕靛霞磕裂蛋壳剥着,一脸地烦恼,开口道:“你阿姐只让我陪她玩儿,可没说过还要喂吃喂喝端屎拉尿。”

萧滽笑道:“阿姐让你照管,岂止玩一件。”又添了一句:“端屎拉尿不用你管,到底男女有别。”

也不待燕靛霞辩驳,替蓉姐儿擦擦嘴,起身自上楼读书去了。

“给,自己吃。”燕靛霞把剥了壳的鸡蛋递她。

蓉姐儿看着他不接:“燕哥哥喂!”

“妖孽,你长手是做甚麽的。”燕靛霞可没甚麽好脸色,自顾唏里呼噜喝粥,津津有味挟油煎饺子吃。

待吃饱喝足,看蓉姐儿手里还握着鸡蛋。

“不吃是不是?”他把鸡蛋拿过来自己吃了。

蓉姐儿也不恼,恰张贵家的大黑猫过来串门子,她便笑嘻嘻跑到廊下抱住它一起玩耍。

燕靛霞也慢悠悠地坐在槛上,日头升起来,像个洇出红油的咸蛋黄,渐渐有了热度,洒在身上很暖和。

店铺都打开了大门开始做卖卖,大黑猫闻到鱼腥味,一溜烟的跑走了。

不远处卖艺的正耍猴,围簇一群人错开肩膀翘首看热闹。

蓉姐儿也想跑去看,燕靛霞却是最烦猴戏,把她一把拉至身边坐着,一起晒日阳儿。

他似想到甚麽,从怀里掏出照妖镜:“妖孽来照镜子,看美不美?”

阿姐没给她梳头,散着发一定是不美的,蓉姐儿摇头不肯照,燕靛霞半哄半吓得了逞,却和前在船上无两样。

镜里明晃晃一片,就是没有影子。

蓉姐儿从袖笼里掏出一个纸卷,揭开来看着很高兴,献宝的拿到燕靛霞面前,给他也瞧一瞧。

燕靛霞瞟了两眼,是高澄那小子赠她的画像。

“有甚好看的?”他语气很不经意。

“好看。”蓉姐儿噘起小嘴。

“一点都不好看。”燕靛霞故意道:“丑死了。”

“不丑。”她瞪他两眼:“比你好看。”

燕靛霞大怒,一把夺过画像,三下五除二撕的粉碎,撒的满地都是。

蓉姐儿呆愣片刻,眼里迅速涨满泪水,“哇”一声大哭着迈进房,爬上楼梯找哥哥去了。

燕靛霞站起身,背起褡裢,走进艳阳里。

第壹肆玖章 张婆月夜来说媒

萧鸢离了尚书府,走到街角,看见个乡里人在卖杀好洗净的鸭子,一只只搁在篾箩上漉干水份。

她戳戳脯子肉倒肥厚,讲了半晌价钱,方挑了只小点的,打算晚上炖汤犒劳燕靛霞,不过还是个少年,来照顾蓉姐儿委实难为他。

哪想得才入家门,蓉姐儿哭得眼睛红红,委屈地直往她怀里扑,哄劝了许久还抽抽噎噎,萧滽三言两语简叙经过,再道:“他背了褡裢已不知去向!”

萧鸢没再多说甚麽,做了晚饭吃过,蓉姐儿因哭了整日神思倦怠,早早洗漱睡下,她则下楼坐在堂屋里,捻亮灯芯继续做绣活。

忽听得有人叩叩敲门,她问:“是谁?”回说是香烛纸马店的张婆,连忙开闩让她进来坐。

张婆提着一串点心搁桌上,笑道:“怎不见滽哥儿和蓉姐儿?”

“滽哥儿在读书,蓉姐儿已睡下。”

“你在赵府里做的如何?那些少爷小姐可有难为人?”

“你昨包的饺子滋味好,那肉馅是怎样和的?”

萧鸢一一答了,忽而抿唇笑道:“张婆你有事直说就是,毋庸左右而言它。”

张婆也笑起来:“我是受人之托、所以涎着老脸寻你。”

“所托何事呢?”

张婆道:“是为隔邻的张贵而来,他如今二十又五,相貌堂堂,有一个寡母,开着这间鱼行,不仅卖活泼的生鲜,还卖鱼干和红糟,生意红火,银钱也赚的丰足。这条街未婚的闺女都想嫁他呢,是个香饽饽。萧娘子觉得他为人如何?”

萧鸢聪明绝顶,几句话便猜出她的来意,想想斟酌道:“张贵为人没得说。”

张婆叹息一声:“他二十又五未讨媳妇,一是鱼行太忙、二是总相不中。不过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对面无缘手难牵。这不老天爷就把那有缘的给送来,和他相会哩。”

萧鸢听得想笑,佯装不懂:“那敢情好,是哪位有缘的姑娘,我也帮着你一道去撮和。”

张婆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可不就是萧娘子你麽!”

“张婆你莫玩笑。”萧鸢连忙摆手:“我不过是一个失夫的孀妇,还要供养弟妹,哪里配得上他。”

张婆摇头:“他不在意这些,是个实诚人,心里就欢喜你。”

萧鸢沉吟稍顷:“他娘亲如何说?”

张婆有些语噎:“原是有些想法的,不过张贵执意如此,她拗不过也就答应了。”

萧鸢微笑道:“张婆我不瞒你,在这就如实交个底,滽哥儿他今年春闱,若能榜上有名,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能,又得萤窗苦读三年,入塾学费及开销用度需资不菲。还有我那小妹,自幼体弱多病,每日里竟拣人参鹿茸雪莲等精贵药材续命,我也是有家学的女儿,但得出嫁作配,定不会再抛头露面,是以我若嫁张贵为妻,这一大家子皆需他来养活,仅靠那家鱼行”她顿了顿:“我怕把他拖累了,还劳烦张婆同张贵及他娘亲如实告明,如若他还不介意,可选定吉日前来提亲。”

第壹伍零章 大喜日燕生伤重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伍零章大喜日燕生伤重时光迅速,日月如梭,才尝中秋滋味,不觉菊花满地,抬眼秋雁成行,一阵惆怅风过,忽听闻雪打窗声。

萧鸢姐弟妹三人坐着正吃婚席,今儿是张贵同六陈铺岳掌柜的闺女岳瑛成亲的日子,在院里摆了五桌席请街坊邻舍,叫了敲锣打鼓奏芦苼的倌儿助兴,张贵着喜袍走在前,不过街头到街尾的事,便不骑马,身后轿夫抬着大红轿子,摇摇晃晃地娶进了门。

拜天拜地拜高堂拜夫妻,新娘送进房,张贵留下陪客,他满脸喜气一桌桌敬酒,敬到萧鸢时已是脸泛赤红,连说话都有些含混不清:“萧娘子,我对你不起”

“你不曾对我不起。”萧鸢执壶斟满酒,与他酒盏轻碰,再仰颈饮尽,弯唇笑道:“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这是你和岳姑娘天注定的缘份,谁也难折散。”拈起盘里一颗红皮大枣递给他:“吃了,早生贵子啊!”

张贵接过枣子丢进嘴里,张婆等人哄然抬笑,鞭炮噼噼啪啪,缕缕青烟弥散,粉红纸屑炸飞一地。

待酒席吃毕已是夜深,蓉姐儿趴在萧滽背上睡着,萧鸢把手缩进袖里拢着,望着天际彤云密布,吸口冷气儿:“这日子快得如流水,仿佛才进京,哪想年节已将至。”

萧滽笑而不语,有冰凉轻沾额头,落雪了,他加快脚步,忽然站住俯首脚下,萧鸢察觉,随而低看,顿时吃了一惊,沿路洒的皆是血迹,星星点点绵延,直往他们住处。

两人疾步跑起来,果然在房门前趴着个人,萧鸢接过蓉姐儿抱在怀里,萧滽蹲身伸手翻过他,待看清面目,皱起眉宇。

朝萧鸢道:“是燕靛霞。”他胸前衣裳撕碎,露出皆是鲜血的胸膛,还在汩汩淌流,血滚热浓腥,而身骨冷成铁板。

触其鼻息,气若游丝。

萧滽看向长姐:“救还是不救?他凶多吉少。”

萧鸢抱着蓉姐儿开门,头也不回道:“拖他进来,就算死也不能死在这里。”

萧滽笑了笑,踢了燕靛霞一脚,算这小子命大。

萧鸢找了人参须塞进燕生嘴里吊命,再去烧了滚水,命萧滽褪去他破烂衣裳,拿了簇新棉巾蘸水、替他清理脏污,足倒掉五盆血水,才显了累累伤痕。

不说萧鸢,任萧滽这般见惯杀戮的都脸色微变。

“不能找郎中。”萧鸢轻轻说:“他若生怕报官,我们是徒惹麻烦。”

她上楼翻出金创药和纱布替燕靛霞简单涂抹包扎,再为其盖严褥子,掖好被角,等明日若还烧着,再想其它法子。

各自歇息不提。

待得四更夜深,万籁俱寂之时,一场瑞雪如鹤白羽纷扬落至,刷刷之声似万蟹行沙。

蓉姐儿忽然揉着眼睛坐起来,嚅嚅唤两声:“阿姐阿姐。”却见阿姐未动,睡得十分香甜。

她爬到床沿,撩开帷帐趿鞋出房,下楼穿过堂屋,走到右侧一间,推开门儿,看见燕靛霞面色苍白的阖眼而睡,近前摸摸他的脸:“燕哥哥,你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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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伍壹章 赵正春替妹拒婚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伍壹章赵正春替妹拒婚萧蓉似听到甚麽,她走出房来到堂屋,往长条凳上一坐,桌面搁得油灯急闪两下,“唿”一声灭了。

房里漆黑成一团,扇门外却雪洞洞发白。

忽然显了一条纤细人影,拎着灯笼,映得窗槅昏蒙橙黄,近至门前伸手便要推开,倏得又缩回去,似乎很惶怕,走来走去徘徊了许久,只是不敢进。

萧蓉睁大眼睛,托着腮津津有味看着,忍不住问:“你是姐姐还是哥哥呀?”外面那人前后两张脸庞,一张美若天仙,一张丑似钟馗。

把她弄糊涂了。

“原来是个稚童。”一个女子闻言轻笑:“我不敢惹你,只把燕靛霞交出即可。”

一个男声则显狠戾:“怕她作甚,由我教训她。”

女子道:“各走各道,井水不犯河水,我只要燕靛霞。”

萧蓉有些为难:“燕哥哥在歇息,你们明日再来找他罢。”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那女子咯咯地笑:“不能再拖啦,小丫头,快把他给我。”

萧蓉摇头:“他真睡着哩,叫不醒。”

“授死!”就听粗哑怒吼,一只阴冷滑腻的胳臂穿破窗纸,迅雷不及掩耳直朝她心口抓来。

萧蓉好奇地看着,忽然伸手戳了戳那近至眼前的胳臂,嫌弃地撇嘴:“好脏。”

那胳臂倏得缩回,就听呜咽痛吟一声,转瞬灯笼落地,橙黄熄暗,扇门外甚麽都不见。

萧蓉打个呵欠,径自上楼睡去。

翌日萧鸢早起,发现扇门扯裂一块,再去看燕靛霞,额上烧退,呼吸犹平稳。

正是:不忍之心,人皆有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再且说这日退朝时,飘起一场大雪,赵正春立于大殿檐前,边赏苍茫雪景边等官轿来。

沈谕衡恰也在等轿,走上前来寒暄,彼此简单两句,赵正春笑问:“听闻你那三弟侍妾有些数量!”

“道听途说岂能信。”沈谕衡忙回:“不过三个尔尔。”

“三个?!”赵正春笑容愈发淡了:“岂是尔尔,我觉甚多。”

沈谕衡揣他心思,斟酌道:“一个是授父命所纳,另两个是友人所赠歌姬,一时推托不得,并无多余情份。”

“是麽?”赵正春追问到底:“既无多余情份,怎会上朝途中还同乘马背,以氅遮掩,揽搂于怀,狎呢不止?”

沈谕衡听得莫名其妙:“赵大人恐是看错罢!我那三弟身为武将,虽桀骜不羁,却也公私分明,断不会做出此等荒唐之举。”

“我原与你同想。”赵正春冷笑,他原也自己看错,不过那抹油绿实在太扎眼,想装眼瞎都不成:“昨皇上问过我家妹与令弟赐婚一事。”

他顿了顿道:“我说还需深思熟虑。”

“赵大人这是何意?”沈谕衡脸色微变。

赵正春抿唇默然,四人抬官轿嘎吱嘎吱近到面前,随从打起轿帘,他这才道:“沈大人勿要问我是何意,你该问你三弟是何意,他在上朝官道途中抱侍妾嬉戏,显然不惧被我所见,既然不惧,便是对婚配无谓,既然无谓,我又何必送家妹入火坑,误她一生。”

语毕即撩袍上轿,再不多搭理他。

第壹伍贰章 萧娘子伞下谨言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伍贰章萧娘子伞下谨言有诗曰:

姻配本由天定,何事欲谋强逞。

世事翻云复雨,良缘古今难逐。

赵正春坐轿回府,撩帘望天地,好大的一场雪,如絮若羽飘得四围白茫茫,不经意看见绣娘萧鸢匆匆走在园中,时不时拂去肩上湿渍。

他示意落轿,从侍从手里接过青绸油伞,紧步随其后。

萧鸢出门时只是天气阴沉,不曾想才过一条街,空中落下雪来。

忽觉头上有阴影遮,她抬眼,不知何时,身着绯色官袍的赵尚书,撑着一把伞走在她旁边。

“赵大人。”她顿步见礼。

“走罢!”赵正春温和道:“我恰闲来无事,送你一程免风雪。”

萧鸢到过谢,总是有些拘谨,抿唇不语,只揩紧帕子加快脚足,越走越快,哪想鞋底一滑,差点跌倒,赵正春眼明手快握住她胳臂,满含笑意地戏谑:“你怕甚麽,我又不吃人。”

“不曾怕呢。”萧鸢臊的颊腮泛起红晕,似两朵桃花上脸来。

赵正春觉她又比初见时的美艳更胜十分。随意儿问:“你打江南哪里来?弟妹皆靠你养活,又是如何谋生?”

萧鸢回话:“原住江南富春镇,在那开了间茶馆,主以卖茶度日。”

“富春镇?”赵正春觉得这名好生熟悉,略思忖:“沈岐山你可认得?”

萧鸢背脊一阵发凉,佯自镇定:“赵大人何来此问?”

赵正春瞟她一眼,把伞偏过来,笑说:“皇上要把家妹指婚与他,我总要将他打听清楚,否则岂不误了家妹终身。”

萧鸢暗忖他倒是个重情之人,遂道:“沈将军祖宅是在富春镇,偶然见过几次,仅是面熟。”

赵正春颌首,她个年轻妇人为度日抛头露面,又有些姿色,想来生存不易,心底倒有些钦佩,还欲问些甚麽,却已至花厅廊前。

萧鸢朝他福了福身告辞,径自往房里去了。

赵正春打着伞略站了站,半边肩覆的雪都化了,他方才离开。

萧鸢进房,先去隔间洗手,听得两个丫头嘀嘀咕咕说话,只听一个道:“小姐这门婚事怕是不成了!”

另个问:“怎地会不成?不是说皇上要指婚麽?”

听前个说:“指婚的事,大老爷似乎婉拒了,嫌弃沈家三爷侍妾太多,恐日后喜新厌旧,反厚此薄彼,把小姐怠慢。”

又听道:“我们小姐书香门第出身,那沈家三爷一员粗鲁武将,本就不配。”

两人声音愈渐愈远,萧鸢拿帕子慢慢擦手,她记得前世里,皇帝还是为他二人指婚,只不过后来沈岐山冒死罪也不娶。

她那时已是他第四个妾,对他心如止水。

燕靛霞睁开眼来。

房间很暖和,他听到萧蓉嘻嘻低笑声,随音望去,地央烧着铁炉子,里面透出烧红的炭。

萧滽正用小铁铲从炉口扒拉出两个烤红薯,拣着一只摔打几下,去炭灰散热,再拈起剥开焦黑外皮,一缕白烟散开来,房里满是一股子甜香的味道。

萧滽咬一口,烫得舌尖发麻。

蓉姐儿抚着他的肩膀,一错不错盯着,咂着嘴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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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伍叁章 吃红薯怒斥人心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伍叁章吃红薯怒斥人心燕靛霞肚子咕噜叫个不停。

他想坐起却发现浑身未着一物,惊骇地望向萧滽,都结巴了:“你你你,对我做了甚麽?”

萧滽吃着红薯瓤,不屑地瞟他:“想太多,我可比你伟壮。”话语里有说不出的扬眉吐气。

燕靛霞颧骨浮起暗红,幸得蓉姐儿正津津有味地舔着红薯皮,他有些恼怒:“是谁脱光我我的衣裳在哪?”

萧滽道:“你昨差点见阎王,阿姐替你清洗敷的药。”把椅上搁的一叠衣朝燕靛霞丢去,散了满床。

燕靛霞饿的有气无力,慢腾腾穿衣,蓉姐儿凑到他跟前,把手中咬了两口的红薯递上:“燕哥哥,给你吃。”

这妖孽竟把吃过的红薯给他,是不想活了,他恨恨地想,嘴里含着一口红瓤烫舌难入喉,可滋味却十分香甜。

萧滽问他:“你怎受的伤?”

燕靛霞舔着红薯皮:“我在城郊大悲山脚下的卧佛寺宿住,与个妖怪缠斗不敌被它所伤,无奈逃往你这里,想必他为要我命,定会一路追踪而来,你们多加小心,以防不测。”

萧滽抬腿踹他一脚,怒叱:“既知如此,你死便死罢,做何还来祸害我们。”

燕靛霞捂住伤口,痛苦地蹙眉,嘶着气,如实回答:“我就想看看,你小妹和那妖怪谁更凶狠。”

萧滽神色肃沉地看他,半晌冷笑:“人都说,你这样的术士,如长夜里救世的孤灯,玄海沉浮,武陵摘花,有妖皆翦,无鬼不烹,而如今我看你,倒人不像人,妖不像妖。”

燕靛霞咬牙:“怎地人不像人,妖不像妖?”

萧滽接着道:“你虽有人的皮囊,心思却比妖恶。我们萧家处处将你善待,就因疑我小妹为妖,你翻脸无情,甚反咬一口,陷我们于艰险之地。”

顿了顿:“穿好衣裳给我滚!”

把红薯皮扔进炉里,红薯皮腾得燃起火来,噼噼剥剥,满屋子甜香更浓烈了。

萧滽抱起蓉姐儿就走,蓉姐儿搂住哥哥的脖颈,回过头来看他。

燕靛霞脑里茫然,默了少顷,方穿好棉袍趿鞋下地,背起褡裢持剑走到堂屋,正看见扇门被撕裂的口子。

他大惊失色,那妖怪果然道行极深,竟能这麽快冲破他的迷魂网,且连夜而至。

萧滽在廊下站着赏雪,对他出来置若罔闻,蓉姐儿则攥个雪团子,笑嘻嘻地打在他身上。

燕靛霞忽然瞧到廊柱旁随意搁着一盏红灯笼,他额上青筋跳动,急转辄回房里去。

萧滽虽在赏雪,却也暗自斜眼睃他,出又进忙得很,正自奇怪,却见他拿着一根燃烧的木柴,扔到灯笼上。

就听轰隆一声,大火熊熊燃烧,萧滽闻到一股子刺鼻的腥臭味。

“这是甚麽?”他捂住鼻问。

燕靛霞回道:“这是那妖怪的人皮灯笼,若不即时烧掉,晚间便会作恶。”

他拱手再作一揖:“我走了,后会无期。”

语毕,便头也不回地走到大门前,拉开闩,一团风雪猛得迎面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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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伍肆章 看洗镜燕生赖留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伍肆章看洗镜燕生赖留大街上已是银妆的世界、玉碾的乾坤。

除店铺照旧大开着门,走街串巷挑担的货郎已是寥寥。

有个壮汉子头戴箬笠,身披蓑衣,肩担长条凳,两头绑着粗细磨石和个箱子,手里豁瑯瑯摇着一串铁片慢慢走,一面吆喝:“磨剪子!戗剃头的刀子!磨菜刀!洗铜面的镜子!”

张婆站在香烛纸马店门口朝他招手:“我有两面铜镜子,昏花花照得人影朦胧,你快来帮我好生洗洗。”

那壮汉放下板凳,接过镜子骑在凳上,从箱里取出水银和锡粉,张婆嫌弃粉尘飞扬,不许进店,只在街边洗镜,没多会儿,他便成了一个雪人。

燕靛霞看着他好会儿,忽然阖门插闩,转身朝堂屋里走。

萧滽莫名其妙,大声驱撵:“你回来作甚,赶紧滚。”

燕靛霞正色道:“那妖孽还在附近逗留,欲伺机而动,既此祸由我而生,也应由我来结,必不牵累你们。”

萧滽冷笑:“你只要离开,我们甚麽祸都无了。”

燕靛霞厚起脸皮:“我身负重伤,此时出去必死无疑,待我痊愈定会离开。”

萧滽简直气笑了,他拉过蓉姐儿:“你说要不要留这个无耻之徒,你说留就留,你说不要,任他死去!”

蓉姐儿看着燕靛霞,眼睛闪闪发亮,抿着小嘴不吭声儿。

燕靛霞心底发虚,他才十四年纪,斩妖除魔任重道远,一点都不想死。

清咳一嗓子:“蓉姐儿”没有妖孽唤得顺口:“我也很会画像,给你画一张权当陪罪!”他画的除妖符可不是盖的。

“好。”蓉姐儿显得很高兴:“燕哥哥给我画像。”伸出小手要他牵。

燕靛霞把手拢进袖里,和这个大妖孽手拉着手他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沈岐山从五军都督府出来,刚到府下马,就见近身随从福安守在二门显见多时,脸冻的青白,见得他忙来禀:“大老爷正在书房里,朝姨娘们大发脾气。”

沈岐山还不在意,只淡道:“他冲姨娘发脾气,干我底事!”

福安上牙打下牙:“他不是冲自个姨娘发脾气,是冲爷的姨娘发脾气。”

沈岐山微怔,旋而冷笑:“他倒挺会越俎代庖,我从前怎地没发现!”

怒沉沉穿园过院,稍顷近至书房,门前厮童见他来欲要禀报,即被喝止。

他走到猩猩红毡帘前止步,只听得沈谕衡语气严厉道:“既是后宅妇人,就该偏守一隅,安份守己识大体,谁给的胆大包天胆子,竟敢在三爷上朝时一路痴缠,赵氏是你不成?”

赵姨娘哭道:“大老爷明鉴,这可是六月飞雪窦娥的冤,自我从江南回来,连三爷的面都不曾见过一回,更别说有胆儿拦他上朝!”

又听沈谕衡道:“既然不是你,可是你们两个?”

一应的叫冤不知。

便听沈谕衡又说道:“不是你们还有谁个?再是不认,一并的罚。”

沈岐山掀帘而入,冷笑道:“大哥打算怎么罚她们?”

这正是:各人自扫檐前雪,休管他人屋上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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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伍伍章 沈三难拒她柔情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伍伍章沈三难拒她柔情沈谕衡冷眼观三弟扶起跪着的赵姨娘,命她们退下。

待房中再无闲人,他冷笑一声:“昨日上朝路上,你抱女子骑马狎戏,且被赵正春尽收眼底,可有此事?”

“是又如何?”沈岐山靠窗而坐,很平静的态:“这便是你训诫我妾室的理由?“

沈谕衡不答反问:“因你此举,赵正春未允肯皇上指婚。你可知其间的利害关系?”

“洗耳恭听。”

沈谕衡接着说:“你心知肚明,我们为秦王所用,自要助他夺帝,如今皇帝幼小,皆由赵正春及其党羽把控朝政,沈赵两府结成姻亲,互为牵制,日后方可行大事。”

“是你为秦王所用,而非我!”沈岐山眼眸深邃。

“你征前已应诺,怎这时又出耳反耳。”沈谕衡惊睁瞪他半晌,缓和了语气:“父母早逝,长兄如父,我替你训诫妾室乃一时愤然所致,你勿要孩子心性”

“大哥所说愈发离谱。“沈岐山沉声说:“只要他治国稳当,兵略妥善,使得苍生安居,百姓乐业,莫说小皇帝或秦王,就是再出个旁人,我也义无反顾忠效于他,返之,纵是天王老子来求,我也不鸟。”他站起身朝外走,打起帘,微顿步,开口道:“下次大哥再训诫她们,我便一个不要,皆送你。”

“怎如此口无遮挡!”沈谕衡厉声叱:“你的侍妾我怎能收?又置人伦何顾!”

沈岐山唇角显露一抹讽刺的笑意,荡下毡帘,径自走在园里,冬风飒飒不及他心中寒凉。

戏鱼桥边,赵姨娘披着斗篷,后一个婆子打着伞等在那里。

那赵姨娘见他走近,未语泪先流。

沈岐山默稍顷,低言劝慰:“你今日委屈,我心里知晓,天寒地冻,早些回房取暖罢。”

“为了老爷您,纵受天大委屈都无怨的。”赵姨娘用帕子蘸蘸眼角,哽噎软声求:“这样天儿,老爷若无急事,不妨去我房里吃几盏酒驱驱雪气,许久未见爷很是想念呢!”

沈岐山原要婉拒,却见她泪光点点不胜娇柔,遂颌首允肯,从婆子手里接过伞,替她遮挡漫天雪片。

赵姨娘笑着说:“我出来时温着金华酒,回去正好吃。”

沈岐山淡道:“金华酒甜喉咙。”娘们喝的酒,他这种武将不待见。

赵姨娘慌忙朝随后的丫头吩咐:“你紧着回去,把绵白酒烫上。”那丫头匆忙跑了。

雪飘飘扬扬落满轩顶阁台,赵姨娘想着话儿说,往往五六句,才得他嗯一声,半刻时分回到她的房中。

火盆里旺燃着兽炭,沈岐山半边肩湿了,脱下大氅,丫头接去摊张在椅上,靠近火慢慢烘着。

他坐上临窗暖炕,婆子捧来一铜盆热水,洒了檀香屑搅匀了,赵姨娘忙过来替他脱鞋袜,亲自为其洗脚,再擦拭干净。

丫头端了五六碟下酒菜摆满炕桌,烫好的酒壶也端来,沈岐山自己执壶倒盏,一饮而尽,再倒满。

赵姨娘洗净手也坐上炕,与他面对面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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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伍陆章 赵姨娘春意空落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伍陆章赵姨娘春意空落丫头皆退出房外,赵姨娘擎起空盏到沈岐山面前,眼波轻盈,说道:“爷可否替我斟一盏酒?”

沈岐山不动,只道:“绵白酒性烈,你还是吃金华酒好些。”

赵姨娘撇嘴不依:“爷能吃,我怎就吃不得?”

沈岐山心一动,执壶给她斟了半盏:“你先浅尝,若觉辣喉就不要吃了。”

赵姨娘呷了口,先不觉得,忽就有一股呛味从喉进鼻,直辣得眼泪汪汪,忍不住咳了两声,热着颊腮道:“果然后劲凶猛的很。”

沈岐山看她红了脸,笑着命丫头取金华酒来,接过她盏一饮而尽,重倒了酒再递过去。

赵姨娘悄窥他脸色,拿过墙上挂的月琴抱着:“晓得爷不喜吃哑酒,我来唱曲助酒兴,爷想听甚麽曲?”

沈岐山道随便唱来,赵姨娘想想,手指一面拨弹,一面而展嗓:倚阑重门深处,张起千情万绪,轻云薄雨,难成佳会

沈岐山打断:“闺怨的曲还是莫唱。”

赵姨娘重唱道:“对看风月一帘间,杯酒今宵莫放残,相思成灾须共醉,冤家啊,莫要虚度了这良辰美景。

她嘴里唱得是温柔可意,瞄他灯下面庞愈发鲜烈,不知是酒让人醉还是人自醉,春心乱撞,情动难抑,只是嚷热脱了外衫,露出里头紧身的杏子小袄,悄解衣襟元宝扣,露出颈下大半白肤。纵是这般,却见沈岐山一口酒,一口吃着碟里切片的松熏肉,已见底。

她放下月琴,趿鞋下地,近他身前要端空碟子,红着脸笑道:“爷爱吃这个,我再去叫婆子切些来。”

不知怎地竟是脚足一软,整个人倚偎进他怀里,索性将势就势,大起胆儿伸手搂住他的颈子:“外头风雪交加,爷今就歇这里罢!”

这厢话音才落,就听毡帘外,福安禀道:“老爷,顾将军来了,已进了二门。”

沈岐山不容置疑地拨开她手臂,穿鞋去拿大氅,烘得一片暖热,他披上看了眼赵姨娘:“你醉了,早些歇着罢。”

即头也不回地出房,走了数步,从袖里摸出一吊钱丢给福安,福安接住,连忙称谢,又道:“爷还得给我一吊钱。”

“为甚?”沈岐山朝书房去,福安随在后说:“那萧娘子的住处,我已打探清楚哩。”

话音才落,凭空又丢来一两银子。

福安笑得落一嘴子雪花。

转眼过了腊八,除夕渐近,年味日浓,因着新正为一岁之首,京俗初一至初四忌刀剪针等,萧鸢等绣娘虽放缓缝制嫁衣,但赵府逢年上下皆要添置新衣,她几个只负责老夫人、赵正春及赵小姐的行头,又赶着前年时辰,整日里忙得是天昏地暗、马不停蹄,总算在除夕前夜赶了出来。

她几人绣工了得,在房里伺候老夫人和赵小姐试衣,新裁的锦绣绸缎,绣的时兴花样,雍容的雍容,文雅的文雅,皆是十分得体,恰赵正春来问安,便撺掇着他也一试。

赵正春的直裰是萧鸢裁缝的,用得是石青锦绸料子制衣,在前胸、后背、两肩及下幅前后共绣八团灯笼纹,衣摆袖口绣江崖海水纹,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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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伍柒章 萧鸢年除忙节事

赵正春只着荼白里衣,由萧鸢替他试穿直裰,伺候着穿袖整肩,将前襟阖拢抚平,再拿起革带环束腰间。

他面色沉稳不显喜怒,任凭其伺候,两相从未有的接近,眼底时不时浮过油松黑亮的发髻,她不瘦,胸满挺,细腰身,臀桃俏,乌浓浓的眼儿会勾魂,这小妇人通身儿的风流气。

赵正春轻咳一声,脸颊起了抹暗红。

萧鸢退到旁边,老夫人看得赞口不绝,赵媛拉他到穿衣镜前照,笑道:“哥哥穿上这衣裳,愈发的斯文儒雅,你可喜欢?”

赵正春在镜子里看到萧鸢的侧影,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只噙起嘴角不语。

老夫人留她们晌午一起吃了饭,待饭毕,她四人磕头得了银钱赏赐,便被允出府,直歇到元宵节后再来。

萧鸢走出赵府大门,忽听背后有人唤她,扭头看是赵正春的厮童,那厮童从袖里掏出个鼓囊囊的荷包塞给她,只道是大老爷赏的,回转身就跑了。

萧鸢掂掂份量,喜笑颜开,拢进袖里,脚步轻快的沿街往家走,一路是家家贴门神,处处挂桃符。

小孩儿三五成群,玩甩炮儿,噼啪噼啪,唬得不知谁家黄狗乱窜,顿住远远看着。

萧鸢路过闹市,看到一间八鲜店里在卖带鱼,一条条银白如带长,阔且厚,尾朝上头朝下挂在铺前,买者却寥寥,这乃南方特产,京人不惯其腥气。

萧鸢问了价钱,总不便宜,讨价还价半晌,去了一个钱,她咬咬牙买下一条,路过卖粮食的白糟行,买了一罐白糟打算回去蒸酒糟鱼吃。

途经肉铺子,让屠户阔切了一方肉,送了几大块骨头,她再买了鸡鸭和菜蔬,卖切糕的夷人还在街边,又过去买了一块。

沉甸甸拎着回家,才至门前就听拉闩声,蓉姐儿露了笑脸,高兴地大声喊:“阿姐阿姐。”

燕靓霞别扭地随在她后面,穿得是滽哥儿的衣裳,松松落落挂在身上,萧鸢朝他瞪眼儿:“还不来帮提着。”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燕靓霞接过鸡鸭肉,拎去厨房里。

萧鸢进了堂屋,不由惊怔住,地上铺着油纸,搁有半片鲜猪,二条大腌鱼,四只鸡鸭、十盒果酥糕点,米面油酱齐全,另还有个锦盒,揭开看是扎头绳宫花簪子类的首饰。

她问赵伯是谁送来的,赵伯道不知,一早便见搁在门口。

萧滽拿着自己写的春胜条子、画的门神从楼上下来,交给赵伯去张贴,笑道:“我还道是尚书府送来的。”

萧鸢摇头,隐隐约约想起个人,思忖稍刻又觉无可能,遂暂把心思放下。

明是除夕,她得忙着备年夜饭的吃食,虽只有姐弟妹三人,加上赖着不走的燕生,也要好生过年,不得马虎怠慢。

把带鱼洗净切段加酒糟腌着,烧了盆热水端到屋檐下,把鸡抹了脖子,血滴了半碗,再揪着腿丢进盆里滚着烫毛。

切糕切成十几小块,蓉姐儿津津有味吃着,给阿姐嘴里塞一块,再给哥哥和赵伯,最后拿着给燕靓霞:“燕哥哥吃。”

哼!他把切糕丢进嘴里。

这正是:

户户守岁共欢然,明日相过又问年。

奉劝世人相祝愿,但愿今年胜旧年。

第壹伍捌章 年除阖家共欢乐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伍捌章年除阖家共欢乐翌日是年除,用过早饭,萧鸢在堂屋摆了案桌,取出逝去娘亲牌位捧上,再搁齐烛台香筒香炉及供品,取来蒲团领着弟妹跪拜磕头,再烧纸祭香。

待祭毕,她便去厨房忙着,剁肉馅揉丸子炸鱼段煮骨汤,烟囱里青烟袅袅,不多时满房混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儿。

蓉姐儿跑来张头探脑有好几回,咂着手指头,萧鸢灶上炖着肥鸡,便撕了条腿给她吃,还不走,要给燕哥哥拿一只。

另条腿是给滽哥儿的,萧鸢笑着挟只鸡爪子,让她给燕生。

张婆端着一碗蒸腊肉来敲门,想央滽哥儿去她家画门神马,萧滽闲来无事,也怕剥蒜刮姜,看在那碗腊肉的份上,洒洒的甩袖而去。

蓉姐儿手里攥着啃一半的鸡爪子,乐颠颠跟在后面,燕靛霞果断地也随去了。

萧鸢有些纳闷小弟何时会画甚麽门神马,跑大门前端详,左右扇上分贴着秦琼敬德,一个黑脸浓髯,一个白面疏髯,甲胄执戈,悬弧佩剑。

有诗证:豪气冲天入九霄,威风凛凛鬼神钦,三十功名烟消散,傍谁门户是长情。

萧鸢看过半晌,照旧回厨房忙活。

快至昏时,萧滽等几才回来,萧鸢已整治了满满一桌酒菜,赵伯要赶回乡下侄子家里,她苦留不住,拿了些酥饼点心,炸的丸子鱼段,一只宰好的鸡及一两银子给他带走,那赵伯千恩万谢的去了。

关起门来她四人合家过节,萧鸢取了一坛苏州三白酒,给萧滽、燕靛霞和自己斟满,彼引互相敬过,开始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起来。

萧滽从袖笼里取出些零碎钱儿给长姐,是给街坊乡邻写春胜画门神得的。

萧鸢摇头:“街坊乡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写画这些还要银子,脸面不好看。”

萧滽咂口酒儿:“我的字画可精贵,旁人想得都得不着,哪管脸面好不好看。”

“远亲不如近邻,总有求人拜事的时候。”萧鸢笑道:“多少与人方便,亦是与自己方便,有银子隔着就没真心。”

萧滽不以为然,她便不再多说,把鸡腿挟他碗里,又拣块酒糟带鱼挑掉刺喂蓉姐儿,再看向燕靛霞,招呼他多吃些,一面笑问:“你以往年除怎麽过的?”

燕靛霞吭哧半晌才道:“我们术士常年走南闯北,降妖除魔,从不过年节。”

去年此时他买了只烧鸡,在破庙里住了一宿,从窗外梢进的雨雪把他的袄子都打湿了。

萧滽斜眼睃他:“你爹娘呢?”

燕靛霞回道:“师父在路边捡得我。”

蓉姐儿忽然哭起来,扑进长姐怀里:“我想爹爹。”

萧鸢柔声哄她:“等哥哥中了状元,爹爹就来啦。”

蓉姐儿泪汪汪扭头看萧滽:“哥哥中状元。”

萧滽嘴角抽了抽

“一定要状元吗?前三甲可还成?”

“你不是很能吗?”萧鸢瞄着他,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燕靛霞也笑起来,萧滽眉梢微挑。

蓉姐儿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含着泪花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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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伍玖章 分发压岁各怀情

用完饭,按照规矩,需得小辈给长辈磕头领赏。

萧鸢免了他们的礼,先叫过萧滽给他个荷包,里有五两银子。她道:“年节间,考生结朋伴友、互访走动在所难免,旁人请了你,你也得回请,乃称礼尚往来,否则只进不出,一味守财,日后官场没准两相遇,提起往昔便会遭人诟病,银子你拿去用,不够再来问我讨,这些用度还是有的。”

萧滽有些动容,暗忖这个女人倒不小家子气,颇有些见识,也不表露,只接过荷包拢进袖里,拱手作揖谢了。

蓉姐儿笑嘻嘻的过来,跪在蒲团上给她磕头,萧鸢忍不住眼底发潮,总算是有惊无险又过一年。

招手她到跟前来,拿梳子替她梳起双丫髻,从锦盒里取出一枝绿玉四瓣水仙簪插进鬓角,在鬓边别一朵淡黄绢花,拿镜子照给她看。

蓉姐儿觉得自己美美哒,跑到萧滽面前:“哥哥,好看?”萧滽打量她一番赞道:“国色天香,倾世倾城、非我的小妹莫属。”

蓉姐儿眉开眼笑,又去找燕靛霞:“燕哥哥,好看?”

燕靛霞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好看有甚麽用,再好看也是个妖孽!

恰听见萧鸢唤他,便起身近她面前见礼,萧鸢拿过个黛青色布包,当他面解开,里面有两套簇簇新衣裳,一套霁青色,一套紫棠色,两双厚底鞋,一双玄色,一双宝蓝。

她笑道:“你总穿滽哥儿的,松松落落不像样,我趁闲时做的,你拿去穿罢。”又添了句:“以后可不许再欺负蓉姐儿,否则我定不饶你。”

燕靛霞有些愣怔,心湖浮波澜,他原总捡师哥的衣裳,后有善人施舍,至多去成衣店里买来穿,还无谁亲手替他缝衣做鞋。

脑里乱成一团,却佯装镇定作揖道谢,接过布包辄身就往自己房里快步走。

萧滽看他落荒而逃,摇摇头感叹:“阿姐太会收买人心。”

萧鸢听得房外噼噼啪啪地响,抱起蓉姐儿朝外走,萧滽也起身随后,抽闩大开两扇门,日落衔山,爆竹惊得乌云散,露出天边一抹胭脂红。

张婆一家子,张贵带着老娘和新娶的媳妇,也都在街前燃爆竹放烟火,听得一声霹雳炸响,震得耳鼓隆隆,火星大起,碎纸纷飞,青烟弥散,张贵点起烟火,半空开起数朵粉芙蓉,蓬勃绽放,又瞬间萎落,却不碍那瞬间的娇艳。又放了葡萄架、大西瓜,火梨花,那紫烟儿,绿烟儿,白烟儿腾腾而起,把月亮都朦胧。

蓉姐儿看得目不转睛,咧着嘴儿直拍手,燕靛霞则不着痕迹明观暗察街面,那磨镜的大汉日日等在此,今总算无了身影。

贫民百姓买烟花图个热闹,几下放完也就各自散了。

萧滽在院央乌盆里烧起松柴,松香味儿随着劈劈剥剥地燃声在鼻息间萦绕,也不觉得夜冷,待得燃烬方才进房,蓉姐儿已经沉沉睡着。

萧鸢和萧滽还有燕靛霞在灯下打双陆,不晓多久,萧滽抚着肚腹有些饿,萧鸢去楼下厨房下饺子,端起盆残水,走出门外往街上泼去。

第壹陆零章 沈三醉翁不在酒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陆零章沈三醉翁不在酒萧鸢才辄身,忽然眼前有个人影恍闪,顿时唬了一跳。

定睛细看,拦住去路的不是旁人,正是沈岐山。

彼此离得很近,能感觉到他黑色大氅表面氤氲的森森寒气,也不晓在外面站了多久。

萧鸢抿了抿嘴唇,低声问:“吃了没?”

“还没。”沈岐山讶异于她会这麽问,遂如实地回。

“你再等会儿。”萧鸢绕过他匆匆往门里去,沈岐山望着她的背影,蹙起浓眉,怪哉,他怎就生生由她走了?!

正等得不耐烦要踹门时,就听嘎吱一声响,萧鸢复又迈槛出来,手里端着碗热腾腾的饺子,香气四溢,直往鼻里钻。

他不是来吃饺子他是来讨债的。

沈岐山自我厌弃地接过碗,执筷挟起一只鹅胖饺子,一口咬一半儿,是白菜肉馅的,剁得细细,有肉汤,吃在嘴里的滋味又烫又鲜。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萧鸢噗嗤笑出声来。

沈岐山用余光睃她,月光正洒进她的眼里,妩媚至极。

他最爱吃白菜肉馅的饺子。

前世里她亲自动手包过一次,却兴冲冲端去给了大哥

她以为他不知,他怎会不知呢,他曾那样地在意她!

忽然无了胃口,很沉默,一只只挟起缓慢地吃,碗底浅了,还卧了只荷包蛋。

萧鸢抬手抚理发鬓,歪着头问:“那些个年礼是你送来的?”

见他不承认也不否认,便是了!萧鸢轻轻地笑:“这可是你自愿送来的,别又说我欠你的债!”

沈岐山把空碗往踏垛上一搁,直起身一把抱起她的腰肢。

他来的目的除了讨债,还有就是把她抵到墙角,为所欲为的,这样再那样。

萧鸢被他圈在大氅里抵上墙面,推拒不脱,挣扎不得,索性瞪起眼儿惊睁看他:“你要做甚?”

“饱暖思银欲!”沈岐山沉沉地笑,他的面庞忽明忽暗,显了些许邪气。

萧鸢咬起银牙:“我是喂了一只中山狼麽?”

沈岐山抬手捏起她的下巴尖儿:“是不是狼,你一试便之!”

远处有个富贵人家在放烟火,引得街市站满贫家百姓,仰颈朝天看热闹,一会是百花齐放,春光浓洒人间,一会是八仙过海,各显手中神通,忽现了西厢张生莺莺泄幽情,又出了断桥许生素贞续前缘,这样孽缘方罢,那边牡丹亭里丽娘还在羞会柳梦梅。

烟火烧透半个天际,却没谁注意墙角一隅,被噼噼啪啪爆竹声、掩没了嘤呜模糊的嗔叱。

沈岐山抬起头来,这萧鸢的嘴儿滋味,也是又烫又鲜的。

萧鸢抓紧他衣襟,气喘咻咻地:“不能白被你占便宜去。”

“十两银子。”沈岐山心情大好,亲她挺翘的鼻尖一下,嗓音悠懒,就让这毒妇占回便宜。

萧鸢摇头不肯,抓住他的手掌掳起袖子,腕戴着一只羊脂底秋葵黄的汉玉镯,她褪下来拢进袖里。

“还有蓉姐儿。”她嗓音暗透风情:“你还要给蓉姐儿个礼。”手触上他腰间革带,摘下一枚双鱼翡翠坠件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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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陆壹章 萧滽误踏鸿门宴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陆壹章萧滽误踏鸿门宴阿姐!”萧滽站在槛前,一会儿看烟火,一会儿抱肩四望,寻着熟悉的人影。

萧鸢一把推开沈岐山,抬手整理发髻,摇晃着腰肢走出墙角,萧滽耳聪目明,闻声迳来,望着长姐背后黑影成团的巷道,蹙眉问:“你在那作甚?”

“白日里耳坠子落了一只,方想起似乎落在这里,是以过来找找。”萧鸢拽住他的胳膊往房里去:“穿得这样单薄,还出来受冷!”

“等饺子等得人不见,可不要出来寻,唯恐你被哪个不要脸的拐去。”

“可说甚麽哩!”

姐弟俩玩笑着迈进槛内,“咣当”阖紧了大门。

沈岐山从暗处走出,深吸口寒夜的凉气,站在街上直看罢烟火,才坐进马车里,福安忙命赶车的回府。

马车轱辘碾着满地烟尘跑将起来,沈岐山轻揉眉宇间的疲倦,片刻后,不自觉摸向腕间,空荡荡的,再触及腰间革带,翡翠坠件儿也没了。

趁他色欲熏心时,皆被萧鸢摘了去,此两样可比她的欠银要贵重许多。

沈岐山无谓的勾起唇角,这毒妇使尽花招又如何,总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

到次日,萧滽穿着簇新的绛红直裰,用过早饭,出门乘轿去江南会馆与南边来的举子见面贺节。

轿抬到了东城,再从崇文门里顺城墙往东,至苏州胡同停住,已见十数举子三五成群,站在会馆门前彼此寒暄。

萧滽独自一人往会馆里走,忽听有人高唤他之名,随音仰首望去,是陆无双和柳孟梅在楼上朝他招手。

不由暗蹙眉,实不想与他俩再有瓜葛,却也伸手难打笑脸人,慢腾腾踩梯至二楼,陆无双上前,热情地握住他的袖管,拉着一面走,一面展颜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带你去见老师!”

萧滽笑问:“我的老师众多,不知你所提的是哪位?”

“你自个看就是。”陆无双已推开间扇门,不由分说领他进去。

萧滽听得嘀咕说话声,果然紫檀桌前、太师椅上坐着两位锦衣华服之人,他定睛细看,顿时心沉谷底。

看官可知那两位是谁,竟是礼部右侍郎兼詹事府少保韩燝、和礼部尚书大学士沈谕衡,他俩皆是春闱的主考官儿。

萧滽暗道糟糕,顿觉流年不利,怎又被陆无双拉来与这两人相见,他待要寻个法儿避走,却听那沈谕衡先开了口:“两位举子看着面熟,似在哪里见过。”

萧滽无法,只得与陆无双一齐上前见礼,韩燝拈髯微笑:“我倒认识他们,一位是扬州盐商陆大富之子陆无双。一位是南京乡试解元萧滽。”

“哪位是解元?”沈谕衡似乎颇有兴味,看着萧滽上前拱手作揖,淡笑:“能让韩大人念念不忘的举子,想必是满腹锦绣,文彩非凡,此次春闱必为三甲之才。”

萧滽沉稳道:“沈大人过誉,乡试能中解元、皆为天地人合而致,此次会试南北贤才积聚,强中更有强中人,萧生实不敢妄想三甲得中,若能金榜题名已是此生之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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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陆贰章 滽哥儿遁走避祸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陆贰章滽哥儿遁走避祸沈谕衡吃茶笑语:“萧生自掩金玉之才,实有过谦之嫌。”

又命萧滽、陆无双及柳孟梅与他们同坐。

随意聊了些闲话,陆无双拱手道:“两位大人的文采名闻天下,可谓是英词润金石,今日得幸能见,还求指点吾等一二。”

萧滽抿紧唇瓣,暗悔怎会惹上这猪一样人的!

沈谕衡端盏吃茶,稍顷朝韩燝笑说:“皆是你的学生,不妨出个议题考考南方举子才学如何?”

韩燝随意道:“题出《孟子梁惠王》下,以孟子见齐宣王相谈治国来制艺,陆生你先罢。”

陆无双不敢怠慢,略思忖方开口:“时君欲求国家大治,却不惜栋才,国家需才甚急,却弃贤能不用,如此妄想图治,岂能乎。孟子借玉论治,君知要用玉匠琢玉,应知贤士辅国,其们金玉之品,又经科举锤炼,是治国的大匠良工“

萧滽趁其文思泉涌时,起身作揖指着要如厕遁出房来,在廊道尽头窗牖处站立观景,几个举子不察,立他身后小声议论。

其中个低声道:“你们可瞧见陆生领着萧柳二生,进房拜见韩沈两位大人?”

又有一个说:“又不是眼盲,会馆里来往举子皆见。”

一个粗喉咙的说:“陆生提过,他家父与韩大人交情匪浅,进京后,得以三番五次出入侍郎府。”

有举子淡道:“陆生此次怕是要金榜题名了。”这话含意颇深,引来数人心照不暄的嗤笑之声。

却听得萧滽面色微变,韩燝为春闱考官,陆生与他走动过于频繁,已引起酸肠辣肚之人无端猜测。

三人成虎,五人成章,京城乃事非之地,官官相轧,恐日后酿出祸端。

心下顿起打算,招来陆生的近身侍从,只道腹痛难忍需得先行一步,请他趁空代为告知,言毕即走出江南会馆自去了。

再说沈岐山早起惊醒,晚间竟做了一场春梦,酣畅淋漓也不肖多说,换上簇新衣裳,正自用饭,福安进房禀,三个姨娘来拜见行礼,原该是昨晚来的,他早出晚回未曾碰面。

沈岐山皱起眉宇,福安取出三个鼓囊的荷包给他:“大夫人遣翠莲送来的,说是爷定想不到准备这些压岁钱。”

沈岐山接过搁桌上,命她们进来,赵姨娘与那两个皆施抹脂粉,插戴花翠,穿着锦绣袄裙,打扮的妖娇鲜媚,福安取来蒲团,她三人跪拜行礼。

沈岐山把荷包分给她三个,皆欢天喜地的接了。

赵姨娘取出编织的五彩福绳,来给他戴手腕上,一捊袖管却不见那汉玉镯,惊睁着问:“老爷的镯子呢?怎地不见?”

沈岐山吃茶漱口,漫不经心地答:“送人了。”

“是怎样的人物?”赵姨娘咬牙笑道:“竟能让老爷把家传之物送她?”

“甚麽家传之物,不过是与人戴的物件。”沈岐山让福安备马要出去给同袍贺节,一面撩袍起身朝外走,迳来到大夫人所居院落。

廊前站着三五丫鬟,见他过来,通报的通报,打帘的打帘,忙做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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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陆叁章 沈岐山欢会同袍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陆叁章沈岐山欢会同袍沈岐山来给大夫人蒋氏见礼,这蒋氏约三九年纪,生的银盆脸儿,杏子眼,其性情醇正,宽厚可嘉,且世故通明,深得上下敬重。

房里戏伶正唱玉堂春庙会一折,她和几个姨娘边听边嗑瓜子,闻得沈岐山来,忙起身至明间受他的礼,送了绢帕荷包等物。

两人一起吃茶,沈岐山先谢她给备的那三个荷包。

蒋氏轻轻说:“晓得你粗豪性子,对她们都不上心,不过年节里,总图个里外和顺畅意才是。”

沈岐山问:“大哥不在府里麽?”

蒋氏回道:“一早就乘轿出去了,只留管事在门首接拜帖,晌午定会回来,已晓那时有官儿来拜,你可是寻他有事?”

沈岐山摇头:“不过随口一问。”

蒋氏看着他笑:“你大哥这数日很怒你,可晓得为甚麽?”

沈岐山语气淡然:“晓得,为皇帝指婚赵家小姐一事。”

蒋氏道:“你可把他气狠了。他最重功名利禄,门楣光耀,把这次指婚看的极重。不过那赵家小姐我也颇知一二,是个聪敏智慧有教养的闺娃,相貌更不必说,她配你呀,你也不屈!”顿了顿接着说:“你也老大不小,趁还在京时娶妻生子安定下来,否则哪日再得征战讨伐,可又把这事耽搁了。”

沈岐山沉听不语,直至福安来禀马已备好,他才告辞出来。

骑马过市来到嬉春楼顿住,熟门熟路直上二楼雅阁,伙计推门打帘,里已坐了五人在谈笑,分别是兵部右侍郎丁玠、左侍郎张仁,五军都督府的二三品将军李纶、汪俊及顾佐,皆是京城一起长大的发小,说话多没个顾忌。

李纶吃酒,看他进来戏谑道:“怎日上中天才来?可是昨夜操得腰骨难撑起榻?”

一众哄笑,顾佐起身把座让给他,沈岐山坐下执壶自斟酒,再一饮而尽,皱眉叫进伙计:“一群娘们喝的酒,拿坛汾酒来。”

“还不都为等你。”丁玠离门边近,接过伙计送来的汾酒,给众人碗里满上。

汪俊眼尖,瞟见沈岐山端碗时,一抹金灿灿闪过,伸手扯开他的袖管,啧啧咂舌:“怎带着五彩福绳,你镯子呢?丢了?可惜那上好的玉。”

沈岐山吃酒笑道:“给个娘们扒去了。”

张仁追问:“哪个娘们?府内的艳妾,还是府外的花柳?”

李纶抢着话道:“府里无可能,要扒早扒去,何等至现今,府外也没听他往青楼楚馆去。丢就是丢,说来丢在哪里,我等去捡。”

沈岐山再倒酒:“我何时打过诳语,那小浪妇凶得很,把我身上最值银子的两件皆扒去。”

丁玠拍他肩膀哂笑:“可见你那乌甲将军不好使,好使的话,哪有余力去扒那些玉翠玩意儿。”

沈岐山把碗里冽酒朝他面门一泼,丁玠侧身躲闪,嘴里还狂:“你泼我有何用,要尽数泼给娘们才猛,我恰新得了几颗大力回春丹,可送你一颗。”

众人捶腿拍掌,笑出鹅叫。

他们这厢荤话不断,却哪里想得隔门有耳,皆被人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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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陆肆章 有客来避而不见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陆肆章有客来避而不见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沈岐山等几武将在雅阁内狂言无忌,从楼下背手上来一人,不是旁人,正是赵正春。

他亦约了同僚在此品茶,哪想经过一房时,门因虚掩,传出谈笑声不断,几人嗓音犹为熟悉,顿步立了会儿,把里厢讲话悉数入进耳里。

听说道:“皇帝要指婚赵府小姐配你,听闻那赵小姐相貌不俗,更擅琴棋书画、吟诗作赋,一时名动京野,沈三你走的狗屎运。”

又听沈岐山自嘲道:“我个糙人,哪里懂甚麽琴棋书画、吟诗作赋,莫整这些虚的,最主床笫能受,别一碰就折,一动就死,如此就得满足。”

赵正春听得脸色铁青,甩袖往前进了邻房。

沈岐山不露声色瞟着那穿宝蓝直裰的身影不见,方才收回视线,嘴角噙起一抹笑意。

萧滽约晌午回来家里,萧鸢煮饺子给几人吃了,因是年节不能拿针持剪做针线,且女子日不能出,倒空闲了许多,或陪蓉姐儿玩耍,或与萧滽燕靛霞掷骰斗牌,亦是有输有赢,忽听有人叩门,却是柳孟梅来贺节。

萧滽在楼上睡觉,萧鸢叫了几回不下来,她只得斟茶陪坐,笑问:“你如今歇宿在哪里?”

柳孟梅道:“还歇宿在陆生月牙胡同的宅子里。”

萧鸢低声问:“高中客栈那桩人命案子可有了眉目?”

柳孟梅摇头:“一直未查明,待出了年节,春闱便至,那帮举子只能三年后再考,无妄之灾,人神共愤。”

她俩面对叹息一回,柳孟梅方问:“滽哥儿昨说腹痛不告而别,不晓可好些麽?”

萧鸢暗忖这话从何说起,他活蹦乱跳的很,却也不表,只笑道:“好了许多。你们在江南会馆可是遇见熟人?”

柳孟梅回话:“不是熟人,是陆生领滽哥儿及我见过韩燝和沈谕衡两位大人。”

萧鸢微怔:“怎会见到他俩?”

柳孟梅笑道:“他俩也属南系,是以至江南会馆给举子贺节,韩大人还出题考我三人制艺,只是滽哥儿腹痛如厕一直未归,否则能得老师点拨,学问定有大长进。”

萧鸢没再多问,柳孟梅坐了会儿甚觉无聊,观天色渐晚,告辞离去。

萧滽坐在桌前近灯看书,见长姐踩梯上来,随口问:“柳孟梅坐这麽会儿就走了?”

萧鸢“嗯”了一声,拿过签桶摇晃着掣签玩,一面道:“和我能有甚麽话讲,你又不肯去陪,也是奇怪,他问你腹痛好些没?可是说假话哄骗他?”

萧滽笑了笑:“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老死不往来为好。”

萧鸢抽到根签儿自看了半晌,忽然问:“那沈谕衡沈大人长得是甚麽模样?”

萧滽道:“年纪三十余,有文官的斯文皮相,却也多几分阴沉,口蜜腹剑,满腹的权谋诡计。”

萧鸢愣了稍顷,颌首道:“你倒观察的仔细。”

“我火眼金睛,最会就是看人。”萧滽笑道:“那沈岐山也不是甚麽省油的灯,长姐莫被他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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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陆伍章 逛灯市暗藏杀机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陆伍章逛灯市暗藏杀机萧鸢颊腮泛起微红:“说甚麽呢!”把手里签子一落,起身喊着蓉姐儿下楼去了。

萧滽翻过一页书,忽然伸手拿过长姐抽的签子,上面一枝凋零的花,题着“旧事重回”四字,附着一句诗,道“东风无力百花残”。

他神情微变,是根下下签。

再说这日已是腊尽阳回,转眼元宵节至。

蓉姐儿最是期盼,从晨起就掰着手指等天晚,终等到夕阳衔山,彩霞横流时,便急缠着长姐哥哥要出去看灯。

她四人闩了门,恰鱼行的张贵带着媳妇雇了马车,要去半里路程外的官衙看灯,马车宽敞,遂邀她们一道前去。

一路熙熙攘攘皆是个人,赶车的老京城,路熟,净捡胡同坊巷里穿梭,半个时辰后终在太平街停住。

萧鸢等几下了车,官衙建起山棚,底摆一座高五丈的琉璃灯山,灯面做诸色故事,钟馗捉鬼、月明度妓、刘海戏蟾、八仙过海、断桥相会无所不及。

萧滽把蓉姐儿坐骑肩膀之上,让长姐抓紧他的胳臂,勿要被人流冲散,燕靛霞在后随。

看过灯山,就在太平街闲逛,两边商铺檐前或冬树枝桠皆挂满花灯,灯面写有字谜,答对十道者可自选一盏灯带走,这对萧滽岂非难事,片刻即带着蓉姐儿去选灯,有乖巧雪白兔子灯,七手八脚螃蟹灯,莲开六瓣荷花灯,还有巨口大髯鲇鱼灯。

蓉姐儿甚麽都想要,挣扎半晌,才挑了盏螃蟹灯,拎着喜笑颜开,高兴到不行,举到燕靛霞面前,晃呀晃地显摆。

孩子气!燕靛霞朝天翻个白眼。

几人闻到一股甜香味儿,却是个卖元宵的摊子,里三层外三层围簇着许多人,只见得大锅里沸腾腾直冒热烟儿,摊贩手法娴熟的在糯米粉里滚元宵。

冬夜到底是冷,吃碗元宵应景又可驱寒气。

萧滽买了四碗元宵,两碗黑芝麻馅的,两碗鲜肉馅的,笑道:“尝尝和南边的挂粉汤圆有甚区别。”

“有甚区别?”萧鸢回他:“最大区别就是价钱高的去了。”

燕靛霞掇来条长凳坐了,萧鸢舀颗芝麻元宵吹凉后,喂给蓉姐儿,她不怎喜欢,吃了两口含着不咽,自跑到一边继续玩螃蟹灯。

燕靛霞那碗鲜肉馅的很快见了底,有些意犹未尽,萧鸢看他爱吃,便把蓉姐儿剩余的那碗也给他。

哼!他塞个元宵到嘴里,芝麻流溢,唇齿飘香,再瞟一眼萧蓉,这妖孽竟不吃完宵忽得双目圆瞪,大惊失色。

看官道他看见甚麽,原来萧蓉蹲在棵无叶树下玩灯,她身后五六步远处,不知何时坐蹲着一条大狗,通体乌墨,隐在黑暗夜影里,竟是无人察觉。

这是大狗甚是可怖,长爪森厉,盯着萧蓉的双目不停滴赤,血盆大口咧至耳根,竟不晓是哪里来的妖怪。

“蓉姐儿。”燕靛霞把元宵碗“豁瑯”掷于地上,跳将起来拔剑,于此同时,那大狗嘴里的舌头忽得变长,布满锋利倒刺,如一条肉带朝萧蓉伸卷去。

电光火明间已至她纤细颈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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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陆陆章 买花灯巧遇儒官

萧蓉似听见燕靛霞呼喊,笑嘻嘻侧过头来,手中螃蟹灯倏得举高。

燕靛霞便看见螃蟹灯的七手八脚、从血淋淋的长舌横向划过,一截切断落将下来,化为一股浓烟,再看向那只大狗,亦是烟雾腾腾,他快速从袖笼里取出乾坤袋,拉扯洞开,瞬间把烟气悉数收入再束紧。

一把夺过螃蟹灯细看,就是一盏极普通的花灯,并无甚麽异样之处。

萧蓉被抢了灯,顿时眼里泪花花的,“阿姐!”瘪着嘴扑进萧鸢的怀里。

萧鸢咬牙唤一声:“燕生,你又欺负蓉姐儿。”

燕靛霞抬起头,见萧娘子一脸凶神恶煞,暗道不妙,连忙把灯举到萧蓉身边:“给你。”

萧蓉搂紧长姐的颈子,把脸藏起来,生气了,不待见他。

萧鸢轻哄着抱起她去买灯,燕靛霞提着螃蟹灯,朝萧滽讪讪道:“你这小妹很娇气。”

萧滽“嗯”了一声:“得罪不起。”继续吃元宵。

“萧娘子。”

萧鸢才替蓉姐儿挑了盏栀子花灯,忽听有人唤她,闻声望去,却是吏部尚书赵正春,穿着件宝蓝厚绸直裰,他背着手,面容温和含起笑意。

萧鸢连忙福身见礼:“赵大人也来赏灯。”暗忖诺大京城、浩繁人海里也能不期而遇,确是缘份。

赵正春颌首,看向萧蓉:“这位是”

“我小妹蓉姐儿。“萧鸢连忙拉她小手:“叫赵老爷。”

萧蓉怯生生直往她腿后藏,怎麽也不肯叫人,萧鸢歉笑道:“小丫头怕羞。”

赵正春不以为意,只问:“买灯麽?”看一眼她手里的栀子花灯:“这个平常了一些。”

俯身拎起一盏胭脂红撮穗绣球灯:“这个还算精致。”

萧鸢有些犹豫,她也晓得这个好看,却也价昂,赵正春看透她的心思,微笑道:“我买给你。”从袖笼里掏钱袋。

“怎能让赵大人破费。”萧鸢不是爱占小便宜的人,更况非亲非故,连忙从荷包里取银子:“我自己能买。”

赵正春已把银钱给了伙计,绣球灯递给萧鸢:“权当我谢你裁衣辛劳。”

“赵大人早给过赏钱。”萧鸢把银钱给他,他肯接了,才愿接过绣球灯。

赵正春无奈地接过银子:“需要这麽较真麽?不过一盏灯罢了!”

“无功不受呢。”萧鸢把灯给小妹,见她不肯接,便自己拎在手里,被夜风吹得摇呀晃,她又穿着一件柿子黄绣花袄子,俏生生自有一段风流态度。

他笑了笑,这个小妇人挺有趣。

有道是没风难下雨,无巧不成书。这沈岐山携朋带友也在府衙前观灯,丁玠忽拍他肩膀,指着不远问:“瞧我看到了谁?吏部赵尚书他身旁那妇人是谁?”

一众齐望去,李纶奇怪道:“那清水和尚何时娶妻了?”清水和尚是他们背地里给赵正春起的绰号,只因这人不近女色、清心寡欲,日子过得跟带发修行的和尚似的。

顾佐一拍大腿:“我说那妇人怎生的眼熟,竟是萧娘子!”

第壹陆柒章 沈岐山吃醋捻酸

“谁是萧娘子?”张仁一面好奇问,一面觑眼将妇人打量,稍许赞道:“容貌难辨清,不过那水蛇腰儿应很会扭。”

众人会心一笑。

沈岐山面无表情,盯着萧鸢从赵正春手里接过绣球灯,两人说说笑笑,萧蓉蹲在一边抠兔子灯的红眼睛。

毒妇长本事了,竟勾搭上赵正春,他的眸里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狠戾,她果然没变,朝秦暮楚,和前世里一样的不安份。

顾佐大着嗓门喊:“萧娘子,萧娘子。”

萧鸢自顾与赵正春说话,加之周遭人声喧闹,是以未曾听见,倒是萧蓉转过脸来,看到沈岐山,顿时眼睛闪闪发亮。

站起身朝他跑去,至近前一把搂住他的大腿,高兴地喊:“沈老爷,沈老爷。”又张开小胳膊要他抱。

沈岐山俯身捞起她坐在自己的肩膀上,丁玠两指搁唇边吹哨响:“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你闺女哩。”

李纶也张口谑笑:“一种老父亲的感觉。”

“想要甚麽灯?”沈岐山问。

萧蓉兴奋地指着前面:“老人灯,老人灯!”

张仁皱眉叹道:“这麽小的娃娃,欢喜老人灯,和你沈老爷一样早熟。”

沈岐山抿唇朝萧鸢方向而去。

萧鸢正说话:“麻烦赵大人同小姐说一声,原是要明日进府做绣工,但要带弟妹去卧佛寺烧香许愿,需得后日才能”

赵正春一边听她讲,一边看着某处,喜怒不形于色,忽打断她,温和道:“你小妹和沈岐山很熟稔。”

“甚麽?”萧鸢微怔,顺着他的目光侧头看去,顿时目瞪口呆,蓉姐儿正笑嘻嘻坐在沈岐山肩膀上,朝这边过来,后面还跟前顾佐等几个锦衣华服的男子,一脸看好戏的神情。

她连忙上前,嗓音急促道:“蓉姐儿不得无礼,快从沈大人身上下来。”

“不要。”萧蓉抱住沈岐山的脖颈:“沈老爷给我买老人灯。”

萧鸢举起手里的绣球灯:“这不是有麽?还要甚麽灯”

话未完哩,沈岐山已和她擦肩而过,理也不理,直朝灯铺里去。

李纶安慰她:“不碍事,沈大人****,你让他买,莫说一个老人灯,整个灯铺买下都不会手软。”

灯下看美人,果然勾魂摄魄,难怪清水和尚也动了凡心。

丁玠与张仁几个则走到赵正春面前作揖见礼,赵正春淡淡颌首,简单话几句,指着还有旁事,径自走了。

萧鸢跟进铺里,蓉姐儿拎着老人灯跑来跑去,沈岐山恰付了银钱,她只得上前道谢:“让沈大人破费。”

沈岐山沉声问:“何时认得那赵正春?”

“我在”萧鸢才要说,又被他冷冷打断:“京城比不得富春镇,如赵正春者,岂会任你个水性杨花妇人玩弄股掌之间,好自为之罢!”

语毕即头也不回地离去,萧鸢反应过来,顿时气结:“我那碗饺子真真喂了狗!”

一把拉住蓉姐儿出了铺子,要讽言他几句,却是晚了,那群人已消失在灯市里,萧滽和燕靛霞走过来。

这正是:世间人情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第壹陆捌章 萧娘子诉说前情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陆捌章萧娘子诉说前情且说这日,沈岐山才用过早饭,福安来报大老爷请他去房里。

他擦拭了一回剑,这才起身穿园过院来见,房里只有身披斗篷要出行的大夫人蒋氏,看他来忙笑说:“老爷等不急先走了,是我要拜托你桩事儿。”

“大嫂请说。”沈岐山舒展眉宇。

蒋氏道:“我要带姨娘们去卧佛寺烧香祈愿,因路途较远且偏僻,往年还生过些事儿,老爷要遣侍卫跟随,我嫌招摇不妥当,思来想去,若你有空闲,能否陪我们一道前去”

沈岐山应承下来,蒋氏又问:“赵姨娘她们要带上麽?”

沈岐山只道无用,命福安备马,先自回房换身衣裳,至二门翻身上马,行出胡同追上蒋氏的马车,随在其左右不离。

元宵节才过去两日,街市热闹气氛未散,依旧是熙熙攘攘,皆是要去寺庙烧香拜福的女眷,人潮如织,车马辚辚,两边店铺大门开张,挑担货郎亦是行走不绝。但听有博浪鼓铁片声,勾栏瓦肆唱曲声,烹油炒菜噼啪声,一行和尚沿街诵经声,明有爆竹如击浪轰雷声,是节日气即将残落的最后嚣张。

他目不斜视地路过白家胡同,自然没看见那里有幢沿街的二层小楼,一个妇人阖窗下帘,也欲要出门。

萧鸢备好香烛纸马理成包袱,萧滽嫌粥太烫慢慢吹着,她便给蓉姐儿梳头,看燕靛霞坐立不安的模样,笑着安慰:“勿要惊慌,你那日是晚间,阳衰阴重之时,而今个去卧佛寺乃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且烧香之人众多,纵是有甚麽妖魔鬼怪,也不敢佛门放肆,我们快去趁天晚前早回,应不会出事儿。”

燕靛霞摇头:“卧佛寺背倚大悲山,那妖孽好生厉害,我躲进佛堂经案下,它依旧来去自如半毫不惧,萧娘子还需三思而为。”

萧滽也劝:“燕生从不打诳语,想必那处凶多吉少,京城香火旺燃的寺庙众多,长姐何必一心执拗于那卧佛寺?”

蓉姐儿梳好头,照照镜子觉得美,开心地跑去门槛边逗吃鱼骨头的猫儿玩。

萧鸢这才看向萧滽:“你忘记三年前的事了?”

萧滽笑了笑:“日日生百事,更况年年,哪里还能记得那样长远!”

萧鸢也不指望他记着,继续道:“我嫁进马家不消半年,马运来战殒,娘亲方过头七,而蓉姐儿病卧榻床,已是奄奄一息,我听闻兰若寺有医术高明的游僧至,便背着她去寻,求了三日三夜,他才肯见,并提出苛刻之条,需得照办才能救小妹一命。”

“他提了甚麽?”萧滽神情肃然。

萧鸢默了稍顷,隐去一些只道:“一个父亲须得在兰若寺出家为僧,以赎前情罪孽。一个我若进京时,须得带蓉姐儿至大悲山卧佛寺中燃香一束,诵经百卷。如是不然,纵是救下小妹性命亦是枉然。”她顿了顿:“你两人倘觉艰险,不去也罢,我和蓉姐儿是定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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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陆玖章 迎险同去卧佛寺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陆玖章迎险同去卧佛寺有诗曰:人生似鸟同林宿,大难来时各自飞。

燕靓霞知那卧佛寺凶险异常,有去或许无回,犹豫半晌,才开口:“若萧娘子愿意,不妨等我师兄伤愈后再做打算。”

萧鸢看向萧滽,萧滽语气浅淡:“燕生不打诳语,他既如此说,想必是有性命之虞,人活不易,望阿姐长虑。”又道:“春闱将至,时辰紧迫,读书为首,就不陪阿姐去了。”

看官定怨他无情无义,其实非然,他原身无父无母更无兄弟姐妹,孤寡一世,为东厂督主多是权倾相轧,杀心一片,何曾谈甚麽情。如今穿附魂滽哥儿,虽长姐吃穿住行与他呵护倍至,但他铁石心肠岂非朝夕可融,更况肩负改国换朝纠错之任,还要一偿多子夙愿,他惜命的很。

萧鸢心底浮起薄寒,并不显露,赵伯来回话:“马车已在门前等候。”她便起身,挎着包袱走到槛前,朝蓉姐儿温和地说:“我们走了。”

蓉姐儿放下手中花狸猫,过来牵阿姐的手,走两步要等萧滽:“哥哥一起走!”

萧鸢笑道:“哥哥要念书考状元。”

“哥哥考上状元,爹爹就回来了。”蓉姐儿自语,又歪头到处找:“燕哥哥一起走!”

“燕哥哥要留在家里养伤。”

蓉姐儿有些失落,却也懂事的不闹了。

萧滽觑眼看着四方门外,长姐海棠红的裙子被风吹得鼓荡,飘飘地,亭亭地,蓉姐儿脑后扎着两个小揪,戴着粉色宫花,天气晴好,屋檐嘀嗒落着雪水串儿,她俩手拉着手走在冬阳里,背影愈渐愈远,仿佛此时走了,或许再也不会回来

萧滽松了筷箸,腾得撩袍站起,拿过一把青绸油伞:“看天午后要落雪,怎连伞也忘带。”大步追出去。

萧鸢抱着蓉姐儿在舆里才坐定,忽得车门一拉,便见得萧滽紧跨上来坐定,蓉姐儿高兴极了,萧鸢不晓他为何改变主意,却也不问。

马车摇摇晃晃开始缓行,又有一人跟进来,却是燕靛霞,他讪讪道:“人多壮胆,总没坏处。”

蓉姐儿笑嘻嘻地伸手要他抱。

妖孽!好大胆子!燕靛霞视而不见。

萧鸢掀帘朝外看,京城里街市繁华,人烟浩渺,犹至城门时愈发闹忙,小贩货郎肩挨簇簇,因出城客皆晓外面是荒凉,都在此进行补济。

有卖坛酒茶水的、锅里热着猪肉馒头、黄面粘糕、灌白糖馅的饽饽,还有卖剁好的腌鸡腊肉、红糟风鱼、野鸡鹿脯,更有一担担的柿饼杏干透糖大枣,堆得尖尖的。

萧鸢让马车暂停,她包袱里备了烫面薄饼,买了些熏腊,补了水袋,又给蓉姐儿和燕靛霞各买了一根冰糖葫芦,便再不耽搁,直往城外踢踏而去。

马车不过驶一个时辰,已能远远望见那座大悲山,但见得:

虽是寒冬腊月,却依旧松柏苍翠,槐桧葱蔚,遮天蔽日挡星斗,山势悬削恶无路,不堪行。采药人怕走,打柴夫难行,日久人迹绝,只有成群狐狸松下拜月,千年玄猿吞云吐雾,这正是:此处岂非佛祖修行处,尽是怪兽妖精修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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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柒零章 山寺内暗藏玄机

待得再近前,便是卧佛寺的山门。停驻十数马车,烧香客皆步行往里走。

萧鸢等几也下了马车,随人流走有一射之地,近至正殿,但见青砖红墙琉璃瓦,两边朱门钉金钉,抬眼便是弥勒佛,满面堆笑迎远客。

踏入槛内,两边畔有四大天王,增长持剑,广目拿伞,多闻戏蛇,持国怀抱琵琶,有东西南北风调雨顺之意。

再进二层门里,松木森森,翠盖蓬蓬,地央石鼎内插满线香,一片香雾朦胧,抬眼可望对面屋檐下,挂一大匾题“大雄宝殿”四个大字。

这卧佛寺说来奇怪,虽不见一僧一和尚,大殿禅堂却宽敞整洁,佛祖菩萨身披金漆,端庄肃穆,因其神秘莫测,香火比起远近寺庙犹为繁盛不衰。

萧鸢从包袱里抽出所带香烛,再分些给萧滽和燕靛霞,各自拜过天地左右四方,再插入石鼎白灰之内。

她牵着蓉姐儿要进大雄宝殿内,恰有位夫人从里出来,两个相碰差撞个满怀,她抬起头欲表歉意,那夫人恰也望来,视线相碰,各有一怔。

萧鸢不曾想在这里会与沈谕衡的夫人蒋氏相遇,白马过隙流光飞奔,彼此相见已为隔世,不由生出唏嘘之意。

蒋氏则觉这妇人生得风流妩媚,倒是难得一见,免不得多看两眼,却也很快收回目光,由丫鬟婆子簇拥而去。

萧鸢再不耽搁,寻着两个空蒲团领着蓉姐儿双膝下跪,舒身跪拜横三世佛,再掏出金刚宝卷,开始轻诵念读。

这厢暂不表,且说萧滽和燕靛霞在殿外等候,见得人潮如织,黑压如云,萧滽道:“还好没听你话,此处阳气甚足,哪见凶险之处。”

燕靛霞依旧愁眉不展。

却不想沈岐山也在此处逗留,等着大嫂蒋氏,不经意便瞧到他俩,暗忖他俩既然在此地,想必是陪萧鸢而来。

萧滽两人却不曾觉,在台阶坐会儿,萧滽觉得无趣,看门内长姐还有得念经,遂起身穿过大雄宝殿,燕靛霞随他后面。

三层门内有座七层佛塔,东西两侧是库院和僧堂,从三交六椀菱花扇门往里瞧,摆设齐整却空无一人。

萧滽沿前廊往深里走,忽见虚掩一门,他上前推开,往里四看,有座法堂,因无香客而显得空荡荡的:“走,进去看看。”

燕靛霞往身后环望,总觉嘈杂之声渐无,四围显得诡谲静寂,不安道:“还是回去罢,免得萧娘子等急。”

“长姐诵经百卷,还早得很。”萧滽边说边踏进门,只见百松千竹簇簇围围,无风无鸟鸣,万籁俱寂。

萧滽进了法堂,迎面高坐一对金刚,一个飞眉瞪眼显狂怒,一个龇牙咧嘴露狰狞。左边的拳头举顶骨节粗如珠,右边的手掌曲裂筋脉横似虫,丑恶的甚是惊心动魄。

萧滽绕到金刚身后,是一大片山崖陡壁,有老藤古蔓攀爬,原来这法堂竟是背倚大悲山。

他忽然指着一处道:“这是甚麽?”

燕靛霞随而望去,顿时为之色变。

第壹柒壹章 萧滽勇闯不明洞

却原来那山崖陡壁一侧竟有个石洞,洞口一人多高,内里黑漆漆,一股子森寒之气漫出侵人骨髓。

“不晓里面通向何方?”萧滽俯身探头探脑,甚是好奇。

燕靛霞摇首不知,心底对他倒有些刮目相看,是个胆大包天不怕死的。

萧滽看透他的心思,笑道:“怕甚!这有两个恶丑金刚作镇,妖魔诡怪不敢相近半步。”

话是这麽说燕靛霞蹙眉:“万事总有意外。”他不涉妖湖,哪知其间险恶。

萧滽笑而不语,转身在金刚像前兜了一圈,积了一把线香,取过架上一根烛火,兴致勃勃道:“我们进去看个究竟。”

燕靛霞面露难色:“还是不罢!”

萧滽道:“你在外面等我。”语毕即要往洞里钻。

燕靛霞叫住他,从腰间卸下降妖剑:“你拿去,若剑身抖动不止,你定速速回转,否则凶多吉少。”

萧滽接了谢过,猫腰便进入洞中。

看官定迷惑,这萧滽前因听信燕靛霞之言,为保性命,都不愿陪长姐来卧佛寺烧香念经,此时怎又逞起胆大来,就不怕洞中有妖怪麽。

却原来他前世里曾来过此地一遭,那时这里不叫大悲山,亦没有卧佛寺,只是个香火不旺的观音庙堂。

诏狱里羁押的是兵部左给事中章冕,趁夜脱逃,他带东厂人马一路追踪至此,不见其踪,却发现此山洞,命校尉叶青进去搜寻,后他出来只道内里浅短无人,方才算罢。

如今看见这山洞便想起前情过往,他琢磨自己是否太过信任叶青,便有进去一探之意。

更况他也不是吓大的,点亮线香星火簇簇,举高燃烛,便往里走,很是低矮窄细,只容一人过,再走十数步豁然开朗,烛照头顶,顶接九重霄,烛照四围,岩壁多嵯峨,烛照前方,似通黄泉路,他唇边浮起冷笑,那叶青果然有疑,忽听哗哗之声,执烛晃去,一涧浊河长流,河岸连绵皆生红花。

萧滽暗觉甚奇,这种黑洞无阳寒冷之地,怎会有花开。

他朝前走数步,河水朝东而去,北面却有个柳叶式洞门,他好奇进去,入目竟是一座鱼篮观音像,十分逼真,竹编篮里两条大鱼出头露尾,欲挣脱跳海耍子去。

观音像旁又是一条窄道,他慢走十数步出将来,又是片宽阔之地,一圈竹篱内竟盖着一间石屋子,门窗俱全。靠近竹篱搁着石凳石桌,桌面一壶十盏,壶嘴热气冉冉。

忽见不远处有具尸身手脚大摊俯趴在地,穿四品绯色官袍,戴乌纱,脚穿白底黑面鞋履,两个手背血淋淋各有一洞,是在诏狱施的钉刑所致,背心插把绣春刀。

萧滽心一动,章冕右手六指,正合此尸身特征,原来他是被叶青灭口欲待上前细看,那尸身忽然衣化肉碎成沙砾,稍顷只余白森森骷髅一架。

他惊睁此幕,忽见石窗亮起烛火,一驼背老妪剪影映于上,显得分外可怖。

而燕靛霞给的降妖剑倏得剧晃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作者的话:怕写的太隐诲亲们看不明白,特此提点一下,洞内河水,红花,石屋,老妪像,都有点黄泉往地府的意思,嘻嘻!

第壹柒贰章 变风云惊见猴精

萧滽心知不祥,一口吹熄火烛,只借手中线香簇明簇暗星火,转身迳往来路疾奔,原平静流淌之河忽潮声大作,似劈天盖地而来,裳摆打湿,腥臭溢满鼻息。

不敢回首,奔出窄道,脚下踩到甚麽一滑,幸有武艺傍身,堪堪稳住足底,趁势垂目而看,竟是两尾鲜蹦乱跳的活鱼,明明镌刻在观音的竹篮里,怎会成了活物。

他此时已不及细想,只觉背后似有人不紧不慢跟着,有时很近,近到耳边嘘气,有时很远,远得空谷回音,来时不觉此路漫长,此刻却总奔不至尽头。

忽见前路烛火淼淼,再近些果然是燕靛霞,他等了许久不见萧滽辄返,便进来察看。

“快走。”萧滽高喊,燕靛霞迅速调头,两条身影一前一后风驰电掣,冲出洞口。

萧滽拔出降妖剑,燕靛霞张开乾坤袋,拔刃张弩对着洞口,半晌无动静,内里黑漆漆,森寒之气漫出侵人。

萧滽把剑还给燕靛霞,出了法堂看天色,疑惑道:“来时才日当午,怎现已日衔山?”

燕靛霞脸色微变:“恐是妖施幻像。”他俩同时想到萧鸢和蓉姐儿,急朝大雄宝殿而去。

且说萧鸢跪坐蒲团诵念金刚宝卷,待百遍毕,方松口气,只觉骨软筋麻,再看蓉姐儿已趴于蒲团熟睡,把她抱起走出殿外,不知何时天昏地暗,烧香客杳无影踪,寺内空荡荡的,两边库院僧堂紧阖不见微光。走至地央石鼎,原是插满了线香和蜡烛,此时内里却积着半浅污绿水,显然荒废许久。

她看见殿堂红柱黯淡、扇门破败,远望佛祖金身斑驳,尘埃满面,显得狰狞,已不是先来时所见模样,心底发紧,四顾寻找萧滽和燕靛霞,却不见影踪。

“阿弟,燕生!”她开始边走边喊,就听得回声层层叠叠飘传开来,稍顷功夫,便隐隐听得有人呼唤:“阿姐,阿姐!”

她抱着蓉姐儿闻声靠近,是从七层佛塔传出,塔内人影憧憧,举着烛火橙黄。

萧鸢大喜,加紧步履就要过去,电光火石间,胳臂被只大手紧握拽至抱粗柱后,她本能地张嘴欲叫却被捂住,听得熟悉嗓音在耳边低沉响起:“是我!”

抬眼睃他,不是旁人,竟是沈岐山。

心刹那就安定下来,没有甚麽比现在见到他更高兴的了,连唇角都不由翘起来:“你怎会在这里呀?”

“可有看到滽哥儿和燕生?”

“这里怎变样了?”

“闭嘴。”沈岐山蹙紧浓眉,眼眸冷峻地盯着那座七层塔。

萧鸢撇撇嘴,也随他的目光望去,顿时惊怔住。

塔门处走出个弓腰弯背的老者,手里拎着一盏灯笼,边踱步边东张西望,但见他:

素衣袖长摆短露毛腿,戴帽却露两鬓秋霜白,一点光芒映衰颜,尖嘴缩腮赤眼满脸毛,说他是食松果的猿猴,却学人站立走秉烛游,一声声“阿姐”,你没它唤得更情深意切。

沈岐山揽住萧鸢的腰肢移位躲避,直至那猿猴精远去不见了影。

第壹柒叁章 蓉姐儿危在旦夕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柒叁章蓉姐儿危在旦夕沈岐山镇定道:“我们往寺门走。”

“得找滽哥儿和燕生。”萧鸢有些迟疑,他们或许也在四处寻她。

“顾不得了。”沈岐山斩钉截铁:“这里多留一时便多一时凶险。”

见萧鸢抱着蓉姐儿,伸手来要接过去,哪想那蓉姐儿紧紧搂住阿姐的颈子,似很怕分离,阖紧的眼睛淌下泪来。

“我可以抱她。”萧鸢低说,嘴唇轻触她的额头,有些烧烫,心蓦得沉下谷底。

沈岐山也没再坚持,从僧堂廊下避走,把她护在里侧,自己则持剑警惕的四下张望。

一路不停迈进前殿槛内,沈岐山反手闭门,萧鸢听得有人悄声喊阿姐,萧滽和燕靛霞显身于四大天王背后。

这俩怕死的,原来早躲在这里,枉她自做多情了。

萧鸢懒理他俩,转到怀抱琵琶的持国边蹲着,轻解蓉姐儿的衣襟,替她散身上的热。

“小妹怎麽了?”萧滽察觉到异样。

萧鸢不答反道:“你把包袱里的人参取一片给我。”

萧滽刹时明白,赶紧寻了递将过来,看着长姐把参片塞进小妹的嘴里。

“她怎麽了?”燕靛霞探头探脑。

“病了。”萧滽答。

燕靛霞顿时五雷轰顶,他原本还指望她妖孽果然靠不住。

四大天王殿东西砌得青墙,前后是雕镂的扇门紧关,糊着月白纸。

沈岐山从门隙里,一错不错盯着外面动静,忽然低喝:“萧滽,与我守前门,燕生守后门。”

燕靛霞解下乾坤袋,往门闩上一挂,说道:“前门不用守,有它即可。”

再从袖笼里取出十数黄纸咒符四处张贴,取一囊柴灰边角撒了,自己则手持照妖镜,把降妖剑递给萧滽,一起守后门。

一阵怪风呼啸而至,威力委实惊人,有词来形容:

呼云唤雪荡扫乾坤,飞沙走石阴霾大地,撞檐掀瓦摧毁庙堂,折树切花兽禽奔逃。

就听得个老妪嘁嘁喳喳高唤:“蓉姐儿,蓉姐儿你在哪里呢?我可想念你。”

萧鸢抱紧蓉姐儿,看她额上汗珠大如黄豆颗颗滴滚,面颊苍白,眼落热泪,嘴里喃喃说着甚麽。

沈岐山守在她俩身边,他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听得仔细,见萧鸢一脸茫然,便道:“她在唤娘亲。”

萧鸢俯首,果然听蓉姐儿在喊:“阿娘,阿娘。”

她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簇簇落将下来。

又听个男人嘶哑之声:“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还不敢紧出来给姥姥请罪,更待何时。”

那老妪喋喋笑了:“乖孙儿,到姥姥怀时来,我还是疼你的。”

蓉姐儿忽然呕出一滩黑血来,热烫褪散,浑身渐渐变冷,萧鸢拿手指触她鼻底,奄奄一息。

萧鸢一咬牙,从袖笼里抽出一把短刀,就往手腕割去,沈岐山眼明手快,一把挡住,低叱:“你要作甚?”

“蓉姐儿要喝血才能好起来。”萧鸢啜泣道:“否则她就要死在这里了。”

沈岐山暗忖还有这等古怪事,忽抓住她的手腕,竟有数条深浅不一的划痕,倏得脸色大变。

第壹柒肆章 雄鸡一叫天下白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柒肆章雄鸡一叫天下白只要人血就可以是不是?!”沈岐山咬紧后槽牙硬声问,见萧鸢泪眼朦胧地看他,怒道:“你这毒妇欠我的还不清了。”

捊起袖子露出手腕,夺过她手里短刀一划,汩汩鲜血流出,再凑近蓉姐儿嘴边,她好似已经习惯,纵是虚弱,仍本能地吸啜。

稍顷功夫,她原本苍白脸庞竟透出血色,人也渐暖软过来,遂侧过头不吃了。

萧鸢取出银红手帕,默默替沈岐山包扎伤口。

沈岐山则无暇顾忌这些,他紧盯前门,窗纸早已撕裂,时有不明状物呯呯撞击而来,那乾坤袋确是非常厉害,袋口陡然大张,便听窸窸窣窣如沙石倒入一般,再倏得阖拢,外面便静寂无声了。他再望向后门,五六只黑皮糙树的爪子把扇门捅破,爪上指甲若钢针,不停四散抓挠,燕靛霞胳膊被拉了一记,鲜血肆流。他拿照妖镜去扫,嘴里嚷:“是黑熊精。”萧滽手起剑落,砍下一只熊掌,却不期另只熊掌呼面而来,眼看就避闪不及,不晓从哪里飞来一柄剑,堪堪将其打落,钉在门框上。

萧滽回首,确是沈岐山近前拔剑,手腕还裹着长姐的帕子。

他三人齐心协力,却不敌门外兽精愈发增多,渐落下风。

忽传来一声铿锵有力的鸡啼,似初升旭日穿透层层晨霾,风雪停住,妖兽哄散,天空渐明,殿内恢复如常。

有人“嘎吱”推门而进,来跪拜四大天王,乾坤袋掉落于地,还被他踩了两脚,燕靛霞忙去拾起,心疼的不行。

又进来数几香客,有慈悲为怀者见他胳膊负伤,撕下棉布替其包裹。沈岐山踏出殿外,便已出寺。

正值申时,阳光普照,人潮涌动,有来有返,回首青烟缭绕成团,看不尽的香火繁盛。

这里已有十数货郎沿道边或蹲或站,有卖线香火烛莲花塔的,各类经书宝卷佛册的,有算天仙神数算灵卦的,雕佛祖刻观音大小齐全的,有卖香覃蘑菇素馅包子粉饺的,山茶野果老笋石耳的,甚还有卖长生不老丹砂药的。

沈岐山瞧到个衣着普通的人挎着竹篮子,篮里卧着一只大公鸡,但见它:

头上红冠垂过耳,半白半黑眼中睛,平生不曾乱开口,一唱顿时天下白,妖魔鬼怪齐散去,普渡众生应也行。

沈岐山上前拱手问:“这可是你家养的鸡?”

那人连忙摆手道:“非也,非也,是我进山门前偶遇个僧人,他非要送我这只鸡,并嘱咐定要申时时站在此处,捏鸡咽喉令其打鸣三声,否则将有祸事而生。我听得惶惶惑惑,哪里敢不依从。”

沈岐山谢过,从袖里掏出一两银子递给他,那人只觉今儿走了狗屎运。

“三爷!”福安手抹大汗、气喘吁吁跑近:“我寺里寺外寻了遍,原来三爷在这里喛,大夫人在马车里等有许久”

“走罢!“沈岐山摆手打断他,福安又大惊小怪起来:“三爷的手怎麽伤了?”

沈岐山没有答话,径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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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柒伍章 沈岐山雪走寻人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柒伍章沈岐山雪走寻人马车使向归程,一众身心俱疲。

萧鸢取出烫面薄饼和五香牛肉,分给萧滽和燕靛霞,自己也拿块慢慢喂蓉姐儿。

蓉姐儿倒起了精神,看着燕靛霞笑嘻嘻的,燕靛霞手臂痛,无力气瞪她,吃两片牛肉就没了胃口,阖起眼睛假寐。

“燕生忍着些,不远有惠民医局,让他们帮你疗伤包扎定无大碍。”萧鸢宽慰他。

燕靛霞哼哼两声,说道:“我不过伤个手臂,今若不是沈大人,萧生这条命休矣。”

萧鸢听得大惊,她那时仅顾着蓉姐儿,不曾注意旁的。

萧滽撇起嘴角,想他曾是威风凛凛的东厂督主,见神杀神,见佛杀佛,何曾需谁相助过,只能说这具身骨除那大物颇满意外,其它简直一无是处。

他嘴硬道:“燕生浮夸,至多被那熊掌拍毁这旷世美颜,要命岂有那麽容易。沈大人也多事,倒让我欠他个人情儿。”

萧鸢摇头:“没这张脸倒不如没命呢,你想啊脸没了,还怎麽科举,不能科举考功名,也就娶不着媳妇儿,还得阿姐继续养你,我哪里还养得起你。”她就瞧不惯不懂感恩的人。

这阿姐也有令人齿冷的时候。

这正是: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萧滽默少顷道:“小妹日后需要血我也是可以的!”他可是瞧的分明,沈岐山割腕取血救蓉姐儿的命,想着心底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萧鸢笑了笑没答腔,信你的话才有鬼!

却说沈岐山将蒋氏送至府门,转身打马穿过两条街来到钦天监周希府中,命门人通传,那门人忙作揖恭道:“我家爷不在府中。”

沈岐山略思忖,勒马调头过朝阳门大街,天色渐趋转暗,彤云密布,竟飘起了雪花,他也不甚在意,到了粉子胡同,数过两户人家即下马,上前敲那虚掩的门,不多时,一个护院拎着盏灯笼缩头缩肩的过来,看沈岐山锦衣华服尊贵的相,不敢怠慢,恭问要寻哪个姐儿。

沈岐山道:“不寻姐儿,寻周希一道吃酒。”原来这周希在此处长包了个叫凤姐的娼妇,三不五时来这里玩耍。

护院把马拴进院里,在前掌灯领路,穿过月洞门至处正房门前,就听从窗户缝里传出笑声,护院进去禀报,两句话功夫即打帘请他进去。

沈岐山入房,房里炭盆燃的旺,温暖如春,周希坐在热炕上,炕桌摆着油炒花生米和炸蚕豆,正执壶惬意吃酒,听得动静,也不起身迎接,只觑眼笑:“甚麽把你吹来?”

沈岐山脱鞋上炕,与他面对面坐,自斟一盏酒一饮而尽,再满上,方问:“怎就你一个人?”

周希笑道:“凤姐去取月琴,她新学了首曲子,要唱给我听。”

鸨儿娘晓得来贵客,亲自领着丫头拿了几盘佐酒菜来见礼,恰秦凤姐抱着月琴进来,她松松挽着斜髻,插着几朵宫花,施了薄胭脂,穿件娇黄洒花小薄袄,白玉裙子。

这正是:明明招手迎万客,却妆人家端庄女。

第壹柒陆章 周希释幻术迷神

秦凤姐过来见礼,笑道:“这位老爷虽瞧着眼生,却感觉很亲切。”

沈岐山明了这是娼妇自来熟的说词,倒还真没谁觉得他亲切的,只是淡笑不语。

周希拍她一记,也笑起来:“听着就不是真心话,还是赶紧唱你的曲儿去。”

秦凤姐命人在窗前搁张交椅,窗外雪势渐紧,恰似风飘柳絮,狂舞梨花,她抱着月琴,唱起了《玉堂春庙会》。

周希忍不住问:“你来找我,就为吃酒听曲不成?”

沈岐山摇头:“这里的酒太甜,曲也唱得勉强,我何苦来找罪受,自然寻你有问。”

周希冷笑:“那还不快说,莫碍我的兴。”

沈岐山便把在大悲山下卧佛寺所遇叙给他听,这周希莫看只是钦天监监正五品官儿,却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人间万象无他不知,若遇百思不得其解之事,问他保准能说出番理来。

周希略沉吟片刻,方道:“你们不过是中了幻术。尹文先生说过,有生为气,有形为物,阴阳变化,阴变阳为生,阳变阴为死,寻规达变,方称幻化。寺庙贺庆或街头表演者不过略知皮毛,至多算个杂耍,能将幻术练就高成者,必看透生死,参悟玄理,这天下也不过一二者罢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你们自下马踏入山门那刻起,便进入幻术之地,穿堂过殿,香火尘烟,风吹石走,魔音穿耳,扇门破裂,精怪博杀难绝,皆是幻术中常用之法,即火遁、金遁、木遁、隐语及幻景术。而你听得鸡啼,是致幻的门闩,抽闩得出,方宣告破。”

沈岐山有些半信半疑,周希看透他的心思大笑:“你真当这上有天神,下有地鬼,花后有仙,蛇后有龙,山精水怪,万物有灵不成?错诶错诶,有鬼也是人心。”

沈岐山不语,命伺立旁的丫头拿药粉及棉纱来,解了腕间锦帕,蹙眉拎起酒往伤处浇过,自涂药粉及裹纱。周希问伤怎来得。

沈岐山反问:“若个女孩儿需吸血续命,这又是何道理。”

周希不答只道:“不用问我,你问太医院院使去,他能讲出百种原由来。”

秦凤姐唱毕,走到周希身边炕沿盘腿坐,一面要盏酒吃,一面儿假意抱怨:“奴家使劲弹琴唱曲,你们却自顾说话,没听进一句可是?”

周希下手捏她三寸金莲,戏谑道:“怎会没听,我听你唱,想我自小孤零丧父母,堕落风尘受尽苦,背人流泪我逢人笑,青楼之上度岁月,可就这四句翻来复去唱了三遍?!”凤姐满脸惊讶:“奴家明明看你嘴动在说话,怎却听得这般仔细。”

周希凑她耳边嘀咕两句,那凤姐便娇娇痴痴地笑。

沈岐山再待不下去,起身穿鞋告辞,鸨儿娘躲在廊下门帘子外听着,连忙进来笑阻道:“外头风雪交加道路滑,沈大人莫走,我这里新得了个姐儿,稀罕颜色,吹拉弹唱无不尽善,不妨由她伺候老爷风雪住再走?”

沈岐山懒于她废话,劈开帘子自走了。

鸨儿娘只得跟随其后恋恋送往,看骑马身影消失雪雾里,方道:“这位爷不亲切!”

第壹柒柒章 举子乘兴说科考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柒柒章举子乘兴说科考光阴似箭,流光易过,才见蜡梅绽肥,忽而西城杨柳已青青,不觉春闱科举至。

南边举人陆续进京,因是会试年,京城客栈皆满,江南会馆便腾了些房出来,半月起租,花费四两银子,虽不便宜却也住的七七八八。这些举子除日常苦读外,常聚一起或吟诗作对制艺,或话考场官爷俗惯,萧滽因是新科举人,便常在会馆逗留,听听往昔参考举人聊天说地,也倒长了不少见识。

且说这日,萧滽才踏进江南会馆,正撞着陆无双和柳孟梅站在廊下、同三五人说话,欲待避开却不及,他俩热情与萧滽招呼,并将他介绍给旁的举子。

站着说话不尽兴,陆无双领他们走进对街的观音庙,因庙小只常住两三个和尚,也没甚香客,因而分外冷清,陆无双元宵节前时捐了香火钱,又掏银给观音塑金身,因而门前扫地和尚见他一行过来,连忙丢了条帚,叫上另两个急迎过来合掌问讯,彼此见过礼,几人去跪蒲团拜观音,柳孟梅起身叫过和尚,疑心问:“说好塑的金身呢?你出家之人可不能见财如血暗贪囊中。”那和尚忙陪笑道:“岂敢岂敢,正与匠人洽联中。”柳孟梅遂又唬他:“若春闱还不见动静,定把你们抓去见官。”

那和尚不敢顶嘴,陪着小心把他们引进房内坐,取来茶水和素果搁桌面上。

陆无双朝个名唤王琏的道:“我是新科举人,三日后就要考试院进场,眼前一团抓瞎,还请王兄指点明津。”

原来这王琏已参加会试数次,屡不得中,却把考场那点事摸得熟透。他遂回话:“每年皆考三场,初九日第一场,十二日第二场,十五日第三场,会试主考及同考相关官儿初七日早入试院,初八主考官戴梁冠,穿祭服,摆香案,行礼焚香跪拜,召唤各路神鬼,伏魔帝君、文曲魁星及举子祖先魂魄,还有那恩仇二鬼也不懈怠悉数赶来。兵吏举红蓝黑三色旗子再前引路,免得鬼走神道,神误鬼路,还有些迷路不前,便在外作恶附近百姓,是而格外警醒。”

陆无双笑起来:“我一路散财施舍,做尽好人,不曾与谁结恶,那仇鬼与我无缘。”众人抿唇笑不语,只暗忖隔代仇不晓麽?或许他做成善人,可他父亲能成扬州城大盐商,还不知作践了多少人。

王琏接着说:“初八寅时将明未明时,提考篮排队进试院,最重之务是搜检挟带,除草卷及笔墨砚外,片纸只字不得入,若有发现,记名赶出,不许再试。”

柳孟梅心有余悸:“此处最惧,乡试时那些把门官军委实粗野,实有辱斯文。”

王琏笑道:“这你毋庸担心,到底都是有功名的士子,比起乡试不敢造次,只凑近身搜检,揭巾查看,不必脱衣解袴,露其体肤。等搜检过,可观看门边张贴公布的标示,寻到自己的号房,需得迅速对号入舍,坐待题目,不允在舍处停留或四处游走,再后就是各展神通之时。”

这正是:闻说春闱多规矩,观音庙内话分明。

助你鹏程九万里,日后莫忘相告人。

作者的话:昨半夜儿子突然高烧,早上送去儿童医院,排到三百号以外,等啊等,等到近中午才轮到,看医两分钟,抽血验鼻涕,等两小时后拿报告,两小时后确认乙流,然后挂号找医生,排队两百号后,去隔离室报道,再开单拿药,需再等一百号一切弄完出来,已经是晚上七点半多了。很疲累,今晚的更新最多两更估计,欠得接下来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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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柒捌章 尚书笑语戏萧娘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柒捌章尚书笑语戏萧娘话说到此时,和尚端上饭来:黄粱饭,香椿油饼,一大碗盐炒的笋芽木耳香蕈黄花菜,一盘滴了辣油的小葱拌豆腐,一盘清炒面筋,一深碗茭儿菜萝卜丝汤。他陪笑问:“不晓够不够,我那还有现包的素馄饨。”

柳孟梅道:“你自己看,六七个爷们就吃这几盘素怎够,还不把馄饨煮来端上。”那和尚喏喏的赶紧去了。

陆无双笑起来:“你怎对他如此凶狠?”

柳孟梅挑眉:“我惯会看人,总觉他不老实。”

几人嘴里说着,手上却不停顿,风卷残云吃净碗碟,热腾腾的素馄饨适实送来,又是吃个精光。

平日里吃惯鸡鸭鱼肉,荤油满肚肠,偶尔吃顿素食,也是别有一番新鲜。

待歇着吃茶时,陆无双朝萧滽笑道:“前两日韩大人还说起你呢。”

萧滽拈起一枚红枣吃,似并不在意,王琏好奇问:“韩大人说了啥?”

陆无双道:“韩大人说以萧生的学问,稳中三甲殿试。”

其他几人神情微变,有人嘀咕:“能得主考官儿这话,想必大差不远。”

王琏语气酸涩:“韩大人倒是妄言,我春闱来回数载,还未见哪个考官儿敢如此保证的!”

柳孟梅道:“萧生为乡试解元,满腹锦绣华章,会试三甲稳若囊中取物。”

萧滽蹙眉,把茶盏顿桌上,起身指有事撩袍先走了。

看他背影晃得消失不见,也不晓谁低语:“瞧他倒挺傲慢,眼高看不起人。”

陆无双语气儿赞:“如萧生这般学富五车者,恃才傲物却也可谅。”

众人见他言语处处维护萧生,不便再多说,把茶饮尽即走出观音庙,各自散去不提。

且说萧鸢正穿园过院朝府门走,恰与去书房的赵正春迎面相遇,她连忙俯身见礼,赵正春也止步,背着手,语气温和:“若没记错,你阿弟三日后要入考试院了罢?”

萧鸢抿唇称是,略思忖:“能否请赵大人赐教?”

“你言明就是。”他看着一缕碎发散落在她鬓边,被春风轻轻拂动,一只黄莺儿在柳梢间脆鸣。

萧鸢说:“我在帮阿弟整理考篮儿,很是犯难,不晓哪些该带,哪些不该带?大人是走过考场一遭的,想必心如明镜,可否教教我?”

赵正春笑了笑,才道:“要备的着实多,恐你难记,不妨随我去书房,我写给你更妥当些。”

萧鸢“嗯”了一声,乖觉地走在他身后,赵正春放慢脚步,似随意般问:“你小妹和沈岐山颇亲近,我记得你说过与他并不相熟。”

萧鸢斟酌着回:“我在富春镇开茶馆,沈大人来吃过几回茶,给蓉姐儿送过一个画眉鸟笼子她很是喜欢。”

“原来如此。”赵正春颌首:“倒想不出他能做出这种事儿。”

萧鸢也笑了:“他人不坏。”

赵正春没有答话,稍顷忽儿又问:“我那妹子若嫁与他,你觉如何?”

萧鸢回话:“我与他不相熟,赵大人还是自思量为宜。”

赵正春噙起嘴角:“既不相熟,你怎知他人不坏?自相矛盾!”

萧鸢有些哭笑不得,遂叹了口气:“我好似说甚麽都是错呢!”

第壹柒玖章 赵正春话考茶娘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柒玖章赵正春话考茶娘赵正春轻轻笑着,萧鸢悄看他侧颜,飞眉凤眸,鼻挺唇薄,乌松油亮的发绾得齐整,他很高大,一身绛红官袍十分合体。

古有诗来形容他:人物风流还似晋,衣冠儒雅尚如唐。

萧鸢暗忖前世里她只见过沈谕衡这副斯文皮相,如今和赵正春相比,果如滽哥儿所述那般,沈谕衡斯文的阴沉,而愈发显的赵正春清风明月。

不过她向来看人不准,赵正春能在朝堂混得风生水起,也未必能有多良善。

一路胡思乱想进了书房,果是高门大族的人家,书房都比寻常人家要宽阔,墙上挂着名人山水,黄花梨大橱整齐堆满各种书册,桌安搁着笔墨纸砚,临窗搁着卷草纹矮榻,一个丫头俯腰在理榻叠被,听得动静站直身来行礼,见到萧鸢愣了愣,目光有些吃惊。

赵正春吩咐她:“泡壶碧螺春来。”又朝萧鸢笑道:“你原是开茶馆的,应最懂茶最会品茶,尝尝我这碧螺春如何!”

萧鸢连忙推辞:“大人的茶不必品鉴,定是极好的,我只是来拿单子就走。”说话间那丫头已出去了。

“不急,你随意坐罢。”赵正春先进内室里更衣,等丫头端着茶盘复来,他也恰走出,已换了身沉香色团花纹真裰。

坐回书案前,丫头执壶斟茶两盏,他滑盖吃了口,便充满兴味地看向萧鸢。

萧鸢无法,只得硬起头皮品茶,晓得此时不说些甚麽、还真要被赵正春看低,她略思忖问:“赵大人可知晓,撮的一样茶叶,为何茶馆里的茶,要比自己府上冲泡的滋味足?”

赵正春眉梢微挑:“可是水的缘故?”

萧鸢点头淡笑:“大人智慧,泡茶之水需得活火煎,何谓活火,即炭尖燃焰苗,煮水时辰也有讲究,若炭上焰苗刚起,盛水器才热,便立即倾倒,这水太嫩压不住茶燥,若水沸得过老,则冲不出茶香来,反把好端端的茶给糟蹋。”

赵正春继续问:“你觉得怎样的水最适宜?”

萧鸢回话:“煎水时有三沸,初沸水声如阶下夏夜虫鸣,二沸之声似载车吱呀满归,三沸之声如风过松涛,涧水奔流,再煎便老了。泡茶亦如做人,施中庸之道,是而二沸刚至三沸间,最适宜冲茶。”

赵正春探她的目光有些微变,萧鸢把茶盏搁香几上,起身再道:“还烦请赵大人把单子给我,时候不早,不能久坐。”

赵正春没再多话,拈起毛笔写与她,此处不再多表。

再说萧滽出了观音庙,也不想回江南会馆,招手拦了轿迳直至家里,正是晌午时,推门便听得房里有笑声,疑惑的迈进槛,见长姐竟然在。

“你今没去赵府麽?”他端起壶倒盏花茶一饮而尽,那和尚每道菜实舍的放盐,咸的喉咙都齁了。

萧鸢笑道:“赵府小姐陪老夫人去旁处赴宴,没事儿不用去,说起还有三日你要入考试院,严打满算不过两日,得帮你把考篮仔细备好。”

她拿过一个竹考篮递他面前:“你再看看还缺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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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捌零章 萧二郎感念长姐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捌零章萧二郎感念长姐萧滽看考篮里分三层,下层搁有笔墨纸砚、油布缝的卷袋,中层搁剪刀蜡烛钉锤油纸等,上层是各种耐饥经久的吃食,还有些零嘴儿,剥壳桂圆肉、糖莲子、柿饼及切好的参片。除了考篮,还有个箱笼,搁着被褥枕靠门帘,小盒里备着丹药,另备了鸡鸣炉,小锅铫子茶碗筷箸,一包碎米,一筒面条,一杯茶叶,还熏肠板鸭咸鲞及些酱醋盐佐料,只需热热便能吃了。

萧滽着实吃惊:“这是阿姐整理的?”井井有条不说,简直应有尽有。

萧鸢笑道:“我请教过赵大人,他说备齐这些,试院科考九日顺利过。”

萧滽心底莫名涌起一股子暖意,他其实数年里很多事毋庸亲历亲为,但也明白替他摆平诸事的下属或旁官儿,或因命不可违、或因利益交换,是没有甚麽真诚以待的。

而长姐却不同,她抠心挖胆地在替他操着这样又那样的心,只因他是她的阿弟,她们是亲人。

有种冲动,想告诉她面前这个阿弟已非她的阿弟,他很好奇她的反应,是震惊、不敢置信、以为玩笑,还是伤心痛苦,以至盛怒之下将他驱撵。

他嘴角动了动,终是把话压至喉咙口:“我若不高中,莫说阿姐,连这考篮都对不住。”

萧鸢安慰道:“你也勿要有负担,科举场试也需天时地利人合,需一不可,你到底年轻还小,这趟不行,三年后卷土重来亦不晚。”

萧滽笑而不语,燕靛霞从房里出来找茶吃,脸红通通烧得厉害。

萧鸢拿了参片给他含,他摇摇头,吃完两盏茶回房去,蓉姐儿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

萧鸢叹口气:“这燕生旧伤未愈,新痕又添,他打算在我们这里住到何时呢?还有他那师兄怎样了?”

萧滽从考篮里拈颗桂圆肉吃:“等我科考完了再解他的事。”

萧鸢忙把考篮拿开,嗔怪道:“可是我一颗颗剥出来的,蓉姐儿都没允吃。”把指甲尖凑他面前:“瞧,都有些劈了。”

萧滽伸手去握,又被长姐躲开,遂笑问:“阿姐可是欢喜沈岐山那样的糙汉?”

萧鸢寻来两颗桂圆剥壳:“我不是说过麽,我欢喜斯文人。”

“斯文人?”萧滽略挑眉:“我这样的麽?”

萧鸢看着他噗嗤笑起来:“你还小呢。”

“我可不小。”萧滽眼眸沉了沉。

萧鸢笑语:“譬如赵大人那样的就很不错。”

“你欢喜上他?”萧滽有些烦恼,若不是自己长姐,他也要随沈岐山骂声水性杨花了。

“我不过这麽一说罢。”萧鸢道:“就算欢喜又如何?他那样的家世,又是那样光风霁月的人物,怕是与他作妾都不配呢。”

萧滽抿起唇角:“阿姐勿要着急,待我日后功成名就之时,你想嫁谁,皆是我一句话的事。”

萧鸢笑得腰都疼了,蓉姐儿闻声从房里跑出来,眨巴着眼睛、接过阿姐手里的桂圆肉,又要跑。

“就在这里吃。”萧鸢拦住她。

蓉姐儿不肯:“给燕哥哥拿的。”

萧鸢追问:“是你自己要拿,还是他让你拿的?”

“燕哥哥要吃,补血!”

萧鸢看一眼萧滽,戳蓉姐儿额头一记:“喛,老实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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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捌壹章 送走弟遇人相助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捌壹章送走弟遇人相助三日后丑时,萧鸢已起身量米煮饭,灶台对面有一只小窗户,窗外还是一片炭黑,廊下拴了一只公鸡,见窗映灯,以为天亮,沙嗄就是一长啼,引得邻房的鸡也呼应不绝。

不多时,萧滽抱着哼唧哭泣的蓉姐儿下楼来,他洗漱过,鬓角滴水渍。

萧鸢接过蓉姐儿,萧滽把灶里热着的饭菜端上桌,拨了碗米饭吃将起来。

蓉姐儿不哭了,萧鸢磕白煮鸡蛋给她吃,一面嘱咐阿弟些话,其实该说的早已说过,再说一遍似乎心底才踏实。

萧滽很快用完饭,听得大门有人叩钹,是预先叫好往贡院的轿子。他拎起箱笼抱着考篮往外走,萧鸢送到门外,恰见有些举子轻装前行,后有厮童提箱抱篮尾随,不由歉然:“是该给你请个小厮跟着伺候。”萧滽笑着摇头:“哪里需要,至贡院点好名进入头门,这小厮就再无用处,费那银子作甚。”

燕靛霞闻得动静也出来相送,听得这话,道:“我陪你去。”

萧滽想想没拒绝,萧鸢便笑说:“待燕生回来,我把那鸡杀了给你补身骨。”

蓉姐儿也笑嘻嘻地拍手:“哥哥中状元。”萧滽捏一下她的脸儿,俯身进了轿子。

萧鸢看着轿子直到消失的不见影,香烛纸马店的张婆正大开店门,隔条街儿问:“滽哥儿考科举去麽?”

“是啊!”萧鸢笑着回。

“考中了,你就算熬出头哩!”张婆颇为感叹,她有时替人做媒,瞧见条件好的儿郎也想替萧娘子撮合,但京城的人大多实际,光这拖弟带妹就足够唬退一众。愿意收她为妾的老爷也不过看中其姿色,新鲜劲过了谁知会怎样嫌弃。

萧鸢颌首,抱着蓉姐儿转身往家门走,迈进槛欲阖门时,忽有个乌衣老婆子拄着拐杖、背着个蓝布褡裢,颤微微走过来,扬手抹额上汗道:“我要往前街女儿家,到这实在走不动,又饿又渴,好心的娘子可肯给口饭吃、赏口茶喝?”

萧鸢热心道:“巧着我早上新做的饭菜还热乎着,你进来罢!”

那婆子千恩万谢地迳自入门,萧鸢看她鞋底连带面皆是污浊秽泥,遂让她在廊前略站,放下小妹,自往二楼寻鞋去。

那婆子看向坐在槛上、抱着大公鸡玩耍的萧蓉,忽然背也不驼,脚也起力,脸上皱纹亦舒展开,眼泛红光,两颗獠牙从嘴里龇出,语气儿凶狠:“姥姥令我接你回去,否则就要你的小命。”

蓉姐儿呆呆看着她,不太高兴:“你长得好丑呢,会吓倒阿姐的。”

那婆子抓起拐杖直朝她面门掷来,蓉姐儿弯起眼儿笑,把手里的公鸡扔向她。

萧鸢拿着双布鞋下楼来,不见老婆子的影儿,有些奇怪:“小妹,她人呢?”

“走啦。”蓉姐儿两手鼓鼓,眯眼在看枝梢上嘁嘁喳喳叫不停的麻雀。

萧鸢“哦”了一声,也不甚在意,又觉哪里不对劲儿,四顾扫了一圈,恍然问:“我买的那只大公鸡呢?”

“跑啦。”蓉姐儿指着敞开的大门。

“怎能让它跑,可贵买来的!”萧鸢奔出门追鸡去了。

蓉姐儿拍拍手,一团青沙洒落与地,又被一缕春风混着尘灰、吹得弥散不见。

这正是:青龙白虎同行处,必有一死一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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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捌贰章 萧滽科考进贡院

萧滽和燕靛霞乘轿一路畅行,直至快近贡院才举步维艰,有小贩一手拎盏油灯,一手握卷装线曲折的纸册,在轿间细缝处穿梭,压低嗓音,神神秘秘地:“考题买不买,十两银子,保准金榜题名。”

燕靛霞唬了一跳:“真的假的?”十两银子,够农户一年可活,咂舌!

萧滽闭目养神,稍顷懒洋洋道:“自然是假的,谁信谁是蠢材。”

燕靛霞撩帘伸出脑袋,竟见真有举子掏银买了,不晓能不能中,他想。

总算挪移至贡院门前,两人下轿排队等着点名,这一等足足等到日落衔山,红笼高挂起,才点到萧滽的名进头门,燕靛霞不得入内,从袖笼里掏出个桃木小符,递给他:“我方才搜寻四周,旁的举子都有祖宗前来庇佑,就你石头缝里蹦出的,还有个怨鬼在旁虎视眈眈,这个定要挂在脖颈上,他就不敢近你身前。”

萧滽接过道谢,燕靛霞又说了几句吉祥话,方才离去。

萧滽背起箱笼,提着考篮往里走至搜检处,灯火亮如明昼,看见两员监门官坐在棚里吃茶,一个是忠显校尉神策卫镇抚李刚,一个是忠显校尉金吾右卫镇抚郭源。

不由暗自感叹,当年给他提鞋还被他踹几脚的两小吏,如今都成了秩品六品的官儿,而他现却落在他们手里。

这正是:三十河东三十河西,莫欺当时少年位卑贱。

“喛你!杵着做甚?”两三守门军齐喊来:“解怀脱鞋,不得久搁!”那李刚郭源二人正坐着无聊,听得呼喝,索性起身过来并肩查看。

萧滽解开衣襟,露出胸怀及里袴,李刚笑道:“书生年纪不大,本钱倒不小。”郭源亦“吭哧”低笑。

萧滽冷沉地挺挺腰骨,这两人总算有些长进。

整理毕衣裳,他携箱笼考篮进二门,恰遇见陆无双,两人简单寒暄两句,各问了彼此舍号,相邻不远,幸得不近底号如厕处,也不敢多言,各在各舍就座。

萧滽把鸡鸣炉连同小锅,搁号舍对面挨墙放,每五舍分一员号军,可帮忙做些打水点火的杂活。他把考篮打开,挂好号顶门帘,铺好被褥枕头,在右墙龛里搁好灯烛,桌上摆全笔墨纸砚,再抓一把桂圆肉吃,想想,取出燕靛霞给的桃木小符,穿根绳子挂在胸前,悠哉坐等题卷。

再说萧鸢跑了只鸡遍寻不着,想着答应燕生的,便牵着蓉姐儿穿街去赶早市。

“萧娘子,我这刚宰好的鸭子,脯肉还鼓鼓的,再送你把酸笋,一道炖汤喝,味道绝好的。”十八鲜店的伙计热情吆喝。

萧鸢笑着摆手,脚步不停留地走,说起她家门前就有市集,杀猪卖鱼各种鸡鸭鹅和果蔬一应齐全,何必要舍近求远。

原来她所居此处就是个人多嘈杂的热闹地儿,物价也是水涨船高不便宜,但过两条街靠近板桥那边,因地僻人稀,相应物价就降下不少。

萧鸢原还不知,是张婆晓得她穷后,偷偷告诉的,一般不说,街坊邻居买卖也是买卖,传扬出去没法做人。

第壹捌叁章 号房梦里听劝诫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捌叁章号房梦里听劝诫汪洙诗曰: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

萧滽在号房里过了三日,一直吃冷食点心,这日嘱咐号军升火烧水,他要煮面条吃。

半晌不闻动静,遂起身撩帘见鸡鸣炉内仍一片凉冷,再瞄左邻右舍皆炉火旺燃,熬粥煮面热气氤氲。他沉脸问号军:“可是缺你银钱不成?”

那号军委屈道:“也是怪哉!旁人风炉一点就着,唯你这个确是难燃!”

萧滽冷哼一声,自接过炭石火折子,把火升了,下一把面条,打只荷包蛋,煮熟捞起,又蒸了熏肠和板鸭,味儿极香勾人馋虫,热饭热汤吃个饱。

接着继续做卷答题,二月乍暖还寒,已近天黑,掌起灯,可见呼吸轻薄成一缕烟,他把被褥披起,听得咳嗽吐痰声、翻盆盖碗声、打翻砚台低咒声,还有谁在低泣,号军拎着红笼寻音察看,含糊几句,终是安静下来。

萧滽有些困意,把卷子放油布袋里,正打算歇息,忽觉门帘一动,他问:“是谁?”一个少年不敢入,只探头进来,嗓音怯怯:“你戴桃符我不敢进。只问那盘里熏肠可是阿姐灌的?馋得很,能否给我一块来尝。”

萧滽定睛看去,竟与他长得一般模样,心下了然,拈了几场扔到帘前,他拾起狠吞虎咽吃了。

萧滽开门见山:“号军点不燃炉,可是你所为?”见他不否认,厉声问:“你跟来这里作甚?要搅混我科举不成?”

那少年道:“我原是怨恨你鸠占鹊巢,但此时倒觉大幸,奉你一句,快快弃考,否则就算高中状元,也无福消受。”

“此话何意?”萧滽还待再问,却见帘子倏得荡下,他欲追去,猛得惊醒,竟是趴在桌面做了场梦,手边盘里空空。

凝神沉思半晌,仅凭荒唐一梦便弃考,是断不可能,既来之则安之,遂不再多做旁想。

这正是: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

到十六日三场终毕,萧滽背起箱笼,抱着考篮儿从号房出,人实在多都慢慢前行,恰遇到陆无双,不见柳孟梅。

陆无双笑嘻嘻问他考得如何,萧滽淡道马马虎虎,瞧他精气神足,问道:“你定是考得不错。”

陆无双大言不惭:“岂止不错,皇榜高中舍我其谁。”此话一出,顿时引得众生侧目。

萧滽眉眼微敛:“遇事停三分,说话留两分,陆兄忌话太满。”

陆无双笑道:“我就这性子,说甚麽说甚麽,做不得假,来不得虚。”

便有熟识的举子过来道贺恭喜,萧滽默然避之一边,出了贡院,恰见萧鸢手抱蓉姐儿,身后随着燕靛霞,正东张西望四处找寻。

蓉姐儿先看见他,兴奋地伸长胳臂:“哥哥,哥哥抱。”

萧滽把考篮递给燕靛霞,抱过蓉姐儿,萧鸢则盯着他问:“考得好麽?”

“好得不得了。”他捏捏小妹嫣粉的面颊,有说不出的轻松。

相由心生,萧鸢顿时抿起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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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捌肆章 莺莺肖想探春枝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捌肆章莺莺肖想探春枝且说一年春好处,不在浓芳,在小艳疏香枝头。

这日萧鸢等几绣娘和赵莺莺在老夫人房里描花样,有丫鬟来送一纸柬帖,说是户部尚书府罗老夫人相邀出城探春。

老夫人不想动:“每年探春都耗在来回路上,拥拥堵堵举步维艰,春景看的马虎,自家院里也有草地花柳池塘、紫雁黄莺蝶蜂,何必拼老命凑那个热闹。”

赵莺莺笑道:“哪里是单为看那些,主为吸那阳春气,闻那香春味,听那语笑喧阗,图个相聚,聊个和乐。”极力撺掇要去。

老夫人推脱:“你别缠我,你哥哥答应一起去,我就允去。”

赵莺莺嘟起嘴:“他哪里肯答应,那样的大忙人。”

老夫人倒自在起来:“你不问咋晓得,说不准太阳就打西边出来!”

赵莺莺抱住她胳膊埋怨:“既然晓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事,还要我去问,祖母也学会耍心眼了。”

“没大没小的。”老夫人戳她额头一记,忍不住笑起来。

萧鸢等几也抿起嘴儿笑。

“进院门就听得你们笑声。”赵正春掀起帘自走进来:“甚麽事这麽可乐?”

“怎连个通传的人都没有!”老夫人假意呵斥,赵正春摆手:“是我让毋庸通传的。”顺势在榻沿右首一张椅上坐下来,丫鬟急忙斟茶来,老夫人道:“把炖的燕窝粥盛一碗给春儿吃,他上早朝忒辛苦,吃这个补身骨。”

萧鸢听到老夫人唤他“春儿”,觉得实在有趣,弯起嘴角悄溜他一眼,哪想竟与他的目光碰个正着,手一颤忙垂颈,把朵芙蓉花瓣剪歪了,得重新来过。

赵正春不落痕迹的收回视线,那萧娘子不止长得妩媚,人也怪有趣。

他接过丫鬟递来的燕窝,慢条斯理一面吃着,一面问:“你们方才在说甚麽?”

赵莺莺开口道:“罗老夫人来邀祖母出城探春,祖母说无可看的,不肯去。”

赵正春颌首:“是无甚麽可看,一早就得乘轿马出城,光出城就得等半日,好容易至了园圃,百里无闲地,前后左右皆人潮,没待多久又得早走躲避回城大军,纵是满怀有赏初春野趣的情致,到此余的唯有精疲力竭,不如就在自家园子里看看就好。”

赵莺莺一脸丧气,朝老夫人道:“我讲甚麽,就晓得哥哥不答应,问也白问呢。”

老夫人也是小孩心性,人家要去她反觉无趣,这边赵正春真反对,她倒又松动起来:“一年不过就这一次,春光易老也有二三月时,受点累倒也值得。”

赵莺莺连忙道:“祖母可答应了!”

老夫人笑回:“你哥哥去,我便也跟着逛去。”

赵莺莺走近赵正春身边,给他捶肩膀,极力怂恿:“去罢!绣娘她们也很想去。”

“真的?”赵正春眉梢微挑:“可是在哄我?”

“哪里有哄你?”赵莺莺转头看向萧鸢,这个最机灵,遂嚷着声问:“萧娘子,你想不想去?”一面儿丢眼色。

萧鸢自然不想去,有这样的闲空,不如在家里带小妹做绣品挣银子。

却又不好驳赵莺莺兴趣儿,只得违心道:“这样的晴天暖日,谁不愿出去郊外走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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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捌伍章 萧滽枝上直打春

赵正春嘴角的笑意加深:“好!随了你的意!”

这话说的一语双关,似对萧鸢说,又似回答自己的小妹。

赵莺莺高兴得不行,赵正春继续吃燕窝粥,又说了会旁的话儿,老夫人信佛,到时辰要照例做功课,皆告辞从房里退出来,赵莺莺走前首,萧鸢跟在绣娘最后。

她忽听身后有窸窣脚步声,回首看,竟是赵正春背手走近,连忙往侧边让道,却听他轻着声:“我晓得你是为莺莺才那样说!”

萧鸢抿起唇:“老夫人说的好,春光易老不过二三月,一年也就一次,闺阁小姐难得能正大光明出门玩耍,驳了于心不忍。”

“就这麽心善!”赵正春笑了笑,语意温和:“你放心罢,不白出去玩,算工钱的。”

萧鸢脸颊倏得红透:“哪里是为工钱,是我那小妹无人领。”

“你就把她也带上,老太太最喜欢孩子,谁要问起,你就说我允了的。”他讲完再不逗留,径自往前走了。

萧鸢晚间回至家里,围桌吃饭时,把这事叙一遍,蓉姐儿听得可以和阿姐一起城外探春,油着嘴直嚷:“要去,要去!”

萧滽蹙起眉宇,沉起嗓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赵大人在觊觎你的美色。”

萧鸢瞪了瞪他,真是服了,只要有谁对她好些,这阿弟就疑神疑鬼的。

萧滽冷哼一声:“你别不信,我是男人,自然最懂男人心。”又看向燕靛霞:“你说是不是?”

燕靛霞点头:“我也觉得是,赵大人想娶你为妻!”

萧鸢不由噗嗤笑出声来,戏谑道:“那敢情好,我做了尚书夫人,你们也能跟着吃香喝辣岂不美哉!”

“阿姐。”萧滽正色提醒她:“黄粱美梦可以做,但不是当下!那赵正春三九年纪,为何迟迟不曾娶妻纳妾?”

“为何?”萧鸢听得一怔。

萧滽认真道:“或许他身有隐疾不能人道,或有龙阳断袖之癖不好女色。”

萧鸢撇撇嘴:“你就不把他往好里想,那样的世宦子弟,门风不坠,家声丰誉,看他身型清梧,言谈有节,是再正常不过。”

萧滽接着说:“就如你所说,那他岂不更为可怖,寻常高门贵女已不入眼,他是想要尚公主。”又添一句:“反正没阿姐你的份,他不过见你美貌起的逗弄之心。”

“我可没肖想过,都是你在说。”萧鸢被打击坏了,起身迳去刷锅起碗,此事不再提。

转眼已至探春这日,萧鸢起个大早,蓉姐儿也无须她叫醒,自个爬起来,笨拙地穿衣,乖乖由阿姐帮着洗漱梳头,想到能出城玩,满脸都是笑。

燕靛霞打着呵欠出来倒茶吃,蓉姐儿拉他衣角:“燕哥哥,一起去。”

妖孽就知道玩儿!他瞪了瞪眼,自顾回房睡觉。

萧鸢换了身衣裳,想起滽哥儿评论赵正春的那些话,也不穿红戴绿惹人目,只择件樱白衫,穿条青裙子算数。

她这厢正要带蓉姐儿出门,却听得一阵马蹄萧萧,足靴踏踏,砸门声震天:“可有人在?”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壹捌陆章 平地一声惊雷起

赵伯才拉开门闩,有五六校尉凶神恶煞冲闯进来,其中一人朝萧鸢喝问:“举子萧滽现在何处?”

萧鸢放下蓉姐儿,让她去找哥哥,自上前福身见礼:“萧滽是奴家阿弟,不晓各位官爷寻他何事?”

那人厉道:“萧滽牵扯此次春闱舞弊大案,皇帝震怒,誓要彻查,若有违者;必严罚不贷。”

萧鸢顿时五雷轰顶,惊得后退两步,眼底瞬起泪花:“怎可能呢!他原就是乡试解元,岂会做出自毁前程之举,这其中必有冤屈啊,官爷!”

那人不耐烦的很:“你与我等说没用!”看到闻讯而来的燕靛霞,即命上前抓捕。

“我是萧滽。”一道嗓音淡淡响起,萧鸢急回头,见阿弟穿着件竹根青直裰,抱着小妹出来,神情平静与旁时无异。他把蓉姐儿递给长姐,看她眼眶发红,终叹道:“怪未早听阿姐之言,终起祸端,能做你阿弟是福气,愿来生再续罢!”

“这是甚麽话!”萧鸢恼了:“你无错又怕甚麽,官府定能查明真相,还你清白。”

萧滽扯起嘴角笑了笑,带丝讽意。

阿姐还是天真,这世间不是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的,他太解其中味。

在校尉入门那刻,他便理顺了前原后因,不过是朝堂党派相轧,他和陆无双那个猪友成为别人手中筏子,莫再提仕途前程,入了诏狱,这条命也休矣。

“你别不信。”萧鸢咬紧牙根,硬声道:“你好生给我撑着,阿姐拼了命也要把你救出来。”

这世间还有人愿为他拼命麽?!萧滽心底一暖,抬手朝她挥了挥,径自被校尉簇拥着往门外走。

先前那说话的校尉落在最后,欲迈出槛时,忽听得说:“这位官爷请暂且止步。”

他顿住回首,见那妇人送上个锦布袋子,接过掂掂份量,估摸有二十两银,倒是出手大方,再看她白衣青裙自带媚俏,掩不住通身的风流气儿,却并不银邪,遂缓和嗓音低道:“诏狱进去是人,出来便是鬼,时不我待,小娘子还是早点想法子去罢!”

一阵马蹄扬起尘嚣纷踏而走,不久便没了声息,萧鸢扶着墙站好会儿,才深吸口气,朝蓉姐儿说:“对不住啊,今不能带你探春了。”

“阿姐。”蓉姐儿泪汪汪搂紧她的脖颈:“我不要探春,我要哥哥。”

“阿姐这就去想法子。”萧鸢把蓉姐儿放到燕靛霞面前:“你陪她会儿,待我回来。”又同赵伯交待几句,辄身出了门,街坊邻居皆离远远地悄看,张贵满身鱼腥气走过来,有些担心问:“滽哥儿怎和东厂的人在一起?他可是犯事了?”

萧鸢摇摇头,也无心思多话,招了一抬轿子,指名儿往江南会馆去。

蓉姐儿坐在台阶下呜呜地哭,赵伯给她橘子糖也摇头不吃,燕靛霞挨她身边坐了半晌,窥她哭得脸红通通,上气不接下气的。

也不知怎地,忽然把她抱起往自己腿上一坐,说了句让他日后想起就咬牙的话:“哭甚麽,不是还有我麽!”

这正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第壹捌柒章 赵正春细解朝堂

京城外有个快活林。

不过却被红墙高围,内里只供高官贵人春赏,路过百姓唯能见花柳争出粉墙,莺燕斜掠枝头,唯能闻红妆嬉笑,白面行歌,是个难窥其景的神仙处。

赵老夫人和罗老夫人围坐桌前晒日阳儿聊话,赵莺莺则和罗家四小姐罗晴嫣,六小姐罗玫,八小姐罗钰一道去打秋千,丫鬟婆子在两边簇簇护着。

罗钰年纪尚小,只道害怕摆手不敢,赵莺莺一撇嘴:“你看我的。”她把两只袖笼用手帕扎紧,撩裙摆抬足踩上踏板,两只手紧攥住左右细绳,命丫鬟来推。

两个丫鬟先还轻轻推送,赵莺莺一面命她们用力,一面自己抻腰直背挺挺站着,脚下定紧踏板暗中使劲,这秋千便愈荡愈高,如飞向云端,忽而又翩跹回落,再加裳裙被风吹得轻飘飘扬起,倒像天外飞仙一般动人。

“你这妹子倒挺会打秋千。”户部尚书罗聪凭栏眺望,赞道。他今个也沐休,被赵正春邀来春赏,择了假山当中的一座亭子,一面吃酒观景,一面聊些闲话。

“没点大家闺秀的样子。”赵正春不以为然,滑盖吃茶,觑眼看见绣娘们站在秋千边齐仰颈,不见萧鸢的身影,或许带她小妹往旁处耍了。

“活泼泼有甚不好。”罗聪笑着看他:“你也老大不小,尚未婚配。仔细看看我家那两位小姐,若是觉得中意,可遣官媒来提亲。”

赵正春淡扫过,笑而不语,罗聪晓他没看上,不甘问:“外传你有尚公主的心思,可是真的?”

“言过其实。”赵正春蹙眉:“皇帝尚还年幼,藩王虎视眈眈,同僚党权倾轧,各怀鬼胎,我每日里为应付朝政而心无旁骛,哪有神思再去想娶亲婚配之事。”

正说着,忽见近身长随气喘吁吁沿山路奔来,递上一封信笺:“吏部左侍郎林奉元遣人急送。”

赵正春拆开翻了翻,把信笺给了罗聪,罗聪接过看后大惊:“今日早朝时,沈尚书联同一众言官,纷纷弹劾韩燝春闱受贿卖题,皇帝震怒,当即查封考院,命东厂校尉羁押韩燝及两位考生入诏狱待察。”

赵正春喜怒不形于色,执壶斟茶,平静道:“韩燝为礼部右侍郎兼詹事府少保,处处听命皇上,他表现甚显,沈尚书早有剔除之心,此次抓住时机,定是充备而来,必难以翻案,我等旁观即可,务要参与其中就是。”又问:“那两位考生是何背景?”

罗聪翻至最底才道:“一位是扬州盐商陆大富之子陆无双。”

“果不其然。”赵正春颌首:“另位呢?”

“来自杭州富春镇的乡试解元,萧滽!”

赵正春手中茶盏一顿:“富春镇萧滽?!”

罗聪道:“正是,可惜可惜,空有满腹才华,此次恐是纳命无。”

越正春侧首问一旁管事:“萧姓绣娘现可在园中?”

管事回禀:“一早托人告假,因家中有应急事儿无法同随来。”

原来如此。赵正春放下茶盏,站起身便走,罗聪忙问:“你要去哪里?”

“回吏部!”说话间,人已远了。

第壹捌捌章 萧娘子明问前情

萧鸢下轿就往江南会馆里走,有举子坐在桌前吃茶聊闲,看见个妇人闯进来,都很惊奇。

“这位娘子哪里来的?”有人涎她美貌,出言招呼。

恰柳孟梅听得抬眼,见是她大惊,连忙站起走近,压低声问:“你怎找来了?”

萧鸢眼里起泪:“那位陆无双陆爷呢?”

“此处说话不便,出去再说!”柳孟梅率先走在前面,萧鸢随他身后,听得有举子笑谑:“原来是陆爷欠下的风流债,得去诏狱里讨喽!”

她心一沉,走出馆门拐进一条狭窄胡同,顿住步劈脸就问:“陆无双也被抓进诏狱?你明白告诉我到底发生甚麽了!”

柳孟梅道:“我也是一脑门子的懵,晨时五六校尉拍门闯进,陆爷连衣都未穿齐整,就被羁押而走,唬得我再不敢待,迳往会馆来躲避。”

他想起还犹感惊魂:“后听他们议论才晓得,主考官韩燝韩大人也被下了诏狱,说是被言官谏诤其受贿卖题给陆爷和”他看看萧鸢脸色:“和滽哥儿。”

萧鸢怒极反笑:“你知晓我们姐弟三得穷,哪有多余银子买题,滽哥儿原就是乡试解元,更无须多此一举。”

“是极!”柳孟梅忙道:“我也是如此想,只因此次试卷中有道题目晦涩难懂,考生十之有九未答或答不准,唯有陆爷及滽哥儿制艺极为完美。”他顿了顿:“他俩至京城后曾数次拜访韩大人,那陆爷你晓得,手脚大方,花钱若流水,出入他府上均送贵礼,科考结束后,陆爷咬定必能金榜题名,喜不自胜,哪想说着无意,听着有心,遂遭来小人妒恨,以一传十,添油加醋,竟惹来这场无妄之灾。”

萧鸢咬着嘴唇:“你此言差矣,滽哥儿只到过韩府一次,后再不曾踏门,哪来的多次。”

柳孟梅颌首:“这便是以讹传讹,众口铄金。”

萧鸢又问:“我记得此次另位主考是沈谕衡沈大人,滽哥儿和陆无双也过府拜访过他,怎此次他倒相安无事?”

柳孟梅凑近她耳边,轻轻说:“了不得!我也是听闻不晓真假,就是他在朝堂上奏了韩大人一本,再加言官群起谏诤,惹得皇上震怒,定要彻查此案。”

萧鸢听得眼前一黑,扶住墙也不吭声,站了会儿要走,柳孟梅见她可怜,开口道:“陆爷的随从正四处打点,一为其狱中少受些苦,二为能进去见面,你若愿意,我可领你去见他,他有的是银子,不在乎多帮你一个。”

萧鸢摇摇头:“此时更是要避嫌,不能与他们有一丝儿牵扯,我自去想法子。”

看着她的身影渐模糊成春日里一道伤痕,柳孟梅叹息一声。

想看春光何必远行郊外,这两边儿杏花如绣,细柳笼烟,黄莺紫燕斜掠晴空,官车轿马嘎吱嘎吱来往,店铺子门开大张,行人享受着暖阳香风的拂照,皆行得都不快。

萧鸢脚有些发软,脑中空空,沿街边走边停,被个挑担卖药酒的货郎不慎撞了一记,痛得刹时清醒过来。

第壹捌玖章 司门前怒被犬欺

北镇抚司门前三五校尉在聊话,其中个突然抬起下巴说:“那妇人站有一个时辰余。”

其他几个随望去,果然离镇门石狮子不远,亭亭立个小娘子,年纪不上十八九,生得标致等样,但见:

眉似柳叶含嗔,眼若潭水流怨,颊如桃花经雨打,唇仿樱果遭霜覆,妖娆体态丢风流,一身简素许多愁。

有个恍然道:“我倒认出来,不就是辰时缉拿那萧姓考生的长姐麽?”

穿锦衣的千卫马稹朝侍卫吩咐:“你叫她过来。”

萧鸢站在北镇抚司临街前正无措可施,忽有个侍卫近道:“马大人寻你问话。”

她心底暗喜,连忙随跟其后,至马稹面前俯身见礼。众人打量她一会,马稹才问:“你从哪里来,姓甚名谁,可知这是甚麽地方?还敢在此逗留不去?”

萧鸢强抑心慌,镇定回话:“民妇原是杭州富春镇人,姓萧单名鸢字,陪阿弟萧滽进京赶考,哪想今朝辰时被捕入北镇抚司问罪,想着不知怎样才能再见他一面,因而含悲在此不敢离开,只求好心的官爷给民妇指条明路。”

“江南出美人儿,此言果然不虚。”马稹看着她笑:“想见你阿弟还不容易。”

萧鸢有些不解:“还请大人明示。”

马稹忽伸手挟抬起她的下巴尖儿:“陪我春风一夜,定让你进诏狱,去见你的阿弟!”

一众嗤嗤哄笑起来。

萧鸢撇头挣脱开来,后退几步,羞怒的满脸通红,倒把先前郁卒丢抛,整个人瞬时鲜灵活透。

“你可答应?”马稹看得转不开眼,一径逼问。

“这不是萧娘子麽?”忽听得有熟悉的声音传来,皆望去,不是旁人,竟是五军都督府的将军顾佐,他今恰在北镇抚司有公务傍身。

萧鸢急忙上前见礼,顾佐看她眼眶发红隐忍的模样,再瞟过那乌合之众,顿时心如明镜,半认真半玩笑:“他们可是在欺负你,讲与我听,定替你作主!”

萧鸢暗忖滽哥儿在他们手上,哪里能随意说的,只勉力笑说:“不曾有欺负,是民妇太多意!”

“同她逗着玩哩。”马稹讪讪道,打个响指,被簇拥着辄身往门内去了。

“你在这里作甚?”顾佐好奇地问。

萧鸢终是忍不住流泪,把滽哥儿辰时被校尉羁押,她去江南会馆所听闻,及方才遭马稹轻薄叙了一遍,道:“我想见阿弟一面,可在京城人生地不熟,不知该求谁去,顾大人不晓可有法子助我?”

顾佐面露难色:“实不相瞒,北镇抚司现由东厂执管,得皇帝亲领,专责监察京师众官吏不轨、亡命、盗奸等机密大事,我虽是秩品三品的将军,却也忌他们三分,实奈何不得。”略一沉吟笑道:“我怎忘记,你可去寻沈三爷相助,他若愿意相帮,不过是一举手一投足之劳矣。”

萧鸢其实最不想去找他,可听过顾佐这番说辞,心知是真到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境遇。

这正是:万事不由人算计,一生皆是天注定。

第壹玖拾章 燕生羞顾蓉姐儿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玖拾章燕生羞顾蓉姐儿飞云黯淡夕阳,厨房袅袅一缕青烟。

燕靛霞端了两碗热腾腾面进堂屋,一碗给蓉姐儿,一碗自己吃。

看蓉姐儿拿筷子不熟练,他蹙眉端过来从底抄拌匀:“我这面不得了,名曰五香面,问张贵讨来虾子连壳熬的汤,还加了酱醋芝麻屑,可鲜。”

雪白的面染成橙红色,再递到蓉姐儿面前,蓉姐儿往嘴里扒。

“好吃不?”他挑眉问。

“好吃。”蓉姐儿很给面子。

燕靛霞把剥好的虾仁丢她面里:“我最擅的手艺是八珍面,你想不想吃?”

“想!”蓉姐儿点点头。

燕靛霞哼一声:“妖孽,想也无用!”

蓉姐儿忽把筷子丢在桌上,蹭下椅往堂屋外跑:“阿姐,阿姐。”

萧鸢才进门,便见小妹奔过来,朝她身后看,泪花在眼里打转:“哥哥在哪里?”

“哥哥过些日子就回来,没事的。”萧鸢蹲下身拿帕子替她擦眼泪,勉力笑问:“肚子饿不饿?”

蓉姐儿点点头:“饿!燕哥哥煮了面。”

“好吃麽?”萧鸢摸摸她的头:“燕哥哥也开始欢喜你了!”

蓉姐儿咧嘴笑起来:“不好吃。不过我也欢喜燕哥哥。”

萧鸢拿出三个生红薯,从路边乡人那里买的,拉着她去厨房:“烤红薯给你吃。”

“甜。”蓉姐儿咂着嘴唇蹦蹦跳跳。

燕靛霞沉着脸走回桌前,竟敢说他做的不好吃,妖孽都是骗子,他才不欢喜她哩。

把蓉姐儿那碗面倒进自己面上堆成山,埋头愤吃起来。

这厢不再多表,翌日不待萧鸢去找沈岐山,有个校尉已自行来,给她一块竹签牌,板着脸,语气不和善:“可带衣物吃食于申时前往诏狱探视。”

萧鸢喜出望外,连忙准备两套衣裳用锦布包了,再去门前街上买来一只肥母鸡,叫咯咯地宰杀了,不去黄油,香浓浓炖了一砂锅,又升火量米做饭炒菜,精心备下一食盒子,还是未时,她已站在北镇抚司门前等候。看见探陆无双的管事挑着担也过来,只淡淡颌首算做招呼,抿唇并不多言语。

不多会申时至,两个校尉过来领路,走进一条偏僻巷道,暖阳难照,两边墙面皆是大片的青绿霉斑,一个年老的狱吏见有人至,晃着腰间密麻一圈铜匙摸索开锁。

“你们随他进去,至多待二刻时辰。”两校尉捂住鼻呼喝,陆家管事掏出鼓鼓银子打点他俩,陪笑道:“官爷多宽限些时辰罢!”

“三刻,不能再多。”校尉语毕离去,陆家管事又掏银子笼络那狱吏。

萧鸢冷眼旁观,暗忖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窗外春光明媚暖阳当午,牢内还需狱吏拎着松油灯照路,先去寻陆无双,每个仄逼房内有张石床,铺着半干稻草延至地上,光线幽黯,望去皆黑漆漆湿绵绵一团,若不是牢门挂有姓名,真还难辨出谁是谁。

先寻着陆无双,趴在稻草堆纹丝不动,披头散发,那身上更是衣裳褴褛、血迹斑斑,令人惨不忍睹。

“少爷!”陆家管事抖着嗓音喊:“我家爷何时遭过这等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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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玖壹章 萧鸢探监滽哥儿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玖壹章萧鸢探监滽哥儿萧鸢心坠谷底,这陆无双家富,恣食肥甘,养得膀大腰圆,都被糟践成这副模样,萧滽那般清瘦又将是何等的狼狈。

她惴惴不安随在狱吏身后,经过讯房,里面正在用刑,鞭尖凄锐凌厉,先还有呦呦如小儿啼哭,瞬间就无回声,一校尉问:“可壁挺了?”另个稍顷答:“果是捱不住打,已气绝。”萧鸢才晓壁挺乃牢中死字暗意。问的那人道:“无谓,总是要死的,喊他府上来收尸。”

萧鸢唬得神飞魄散,恍然想起前世一桩旧事来,沈岐山也遭投入诏狱过,颇受了番活罪,那般坚硬结实的双腿,听闻都被拶敲断骨,她那里有孕在身,又自愧害他,不曾前往探监,如今置身其中,才深感其的可怖,暗无天日,腥风血雨,竟如行于地狱黄泉之间。

狱吏顿住脚步,哗啦开锁,吱嘎推门,萧鸢提灯进,终是看见了萧滽。

他倚墙坐在石床上,衣裳碎成条条难掩躯体,露处与不露处皆皮肉绽开,鞭痕棍迹遍布,正用块撕布捂住鲜血流淌的新伤,听得动静抬起眼,笑了笑:“你怎来了?”

他觉得已提高嗓音,显然长姐没有听见,见她掏出一两银子给狱吏,央求要一盆热水和一块棉巾,那狱吏答应着去了。

萧鸢把包袱和食盒搁在床沿边,再走近他身侧仔细察看伤口。

萧滽有些虚弱:“你银钱给太多,二百钱他也愿意端水送巾。”

“这时谁还在意这些。”萧鸢眼眶泛红,紧咬牙根骂:“都是甚麽人呢,案子还未定,是非曲直不知,怎就能下手忒狠毒!”

萧滽淡道:“我若存命出去,终有一日,非将这些怠慢我的人百倍还他!”

萧鸢用帕子蒙住他的嘴:“你还敢说,被听去就真的要你的命。”

恰水和棉巾送来,她起身去接,拿出带来的金创药,一面替他清洗擦拭上药,一面把外面所闻叙给他听。

萧滽愈听愈心凉,这场谋策委实天衣无缝,怕是难活着出去了,却也不表,由着长姐伺候换衣,忽然道:“有些饿了。”

萧鸢忙揭开食盒,把饭菜端出,又盛了一瓯还滚烫的鸡汤在边凉着,看他抓筷艰难,索性接过一口一口亲自来喂。

萧滽看着瓯里两只肥鸡腿:“怎不给蓉姐儿留一只?她最爱吃的。”

“她定要都给你,人虽小,心里多少也明白些。”萧鸢拈起鸡腿送他嘴边。

萧滽慢慢吃着,身体的伤痛似乎也不那麽刻骨了,甚觉就算死在这里,有长姐小妹的真诚相待,他至少可以瞑目。

“你宽心着。”萧鸢低声安慰他:“我一定尽快把你弄出去,再不受这些苦。”

萧滽闭闭眼睛再睁开,他欲笑却扯动嘴角的伤口,蹙眉不再多话,半晌才道:“阿姐炖的鸡汤很鲜。”

萧鸢走出北镇抚司,纵是黄昏时分,落日余晖抚在肩膀也带着暖意,想着牢狱里满是阴森冷杀,不由打个噤儿。

扬手招来一抬轿子,直往沈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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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玖贰章 走投无路赴沈宅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玖贰章走投无路赴沈宅沈宅把神武后街大半条都占了。

恰值出城探春的王孙贵胄驾马而回,车轮滚香碾泥,车辕堆花搁柳,车内奏月行歌,他们高谈阔笑好不热闹,把整个街市堵的水泄不通。

萧鸢索性下轿沿街走,路过一间小庙,门前站着个僧人,递给她线香,她进去拜了拜,金身剥落的认不出是哪尊佛,遂捐了些香火钱,再走出迈下踏跺,僧人合掌阿弥陀佛,两个屠夫打门前过,一个扛一腔羊,一个背半片猪,步履匆匆。

萧鸢没走多远,即至沈宅,围墙里探出数百枝绿条儿,簇压压被夕阳镀了层金边儿,再看朱门大开,七八锦衣佣仆候在那里。

她正欲穿街上前问讯,就见四五辆马车在宅门前停住,婆子打帘,厮童摆凳,伺候众女眷陆续下车。

萧鸢偷看,为首的是大夫人蒋氏,身后跟着两个娇妾,蒋氏顿住回首在找谁,紧步跟上三个妇人,她也认得,是沈岐山纳的妾,其中个手里捧着一束五彩鲜花,显见也是踏春刚回。她们嘻嘻哈哈的,脸上挂满笑容,由丫鬟婆子拥着往宅里走。

一抬青顶轿子由门内出,停在蒋氏跟前撩帘探首出来,女眷们皆恭敬地福身见礼,萧鸢知晓轿里坐的定是沈谕衡。

半晌后人走轿离,不晓哪匹马在门前屙了一盘屎,一个年轻仆子拿铁锹来铲,听得有个清脆嗓音儿:“这个爷可能打听个人?”

他抬头看,是个美貌小娘子,不由微怔:“你要问谁?”

“请问沈二爷在府里麽?”

“今日还未归府”他答完又警觉:“你问我家二爷作甚?”

萧鸢平静道:“我打杭州富春镇来,曾在那里认得沈二爷,特来拜见他。”

仆子暗忖又是个来沾亲带故求好处的,板起脸正要叱退她,忽闻一阵马嘶蹄踏,随声而望,说曹操曹操到,沈岐山恰打马归府而来。

且说沈岐山远远便见个妇人站在府门前,身形样貌化成灰都认得,他也晓她来所为何事,白日里顾佐提了一嘴子,他特意去打听了清楚。

这毒妇在京城无亲无故,举步维艰,能指望救她阿弟的,舍他其谁!

他骑着马走近萧鸢,面无表情,高高地俯睨她,连大马都欺负她,对着她的脸喷热气儿。

仆子连忙拱手作揖:“这位妇人说是与二爷熟识!”

沈岐山依旧看着萧鸢,笑了笑:“我们熟识麽?我怎不记得?”

那仆子和萧鸢俱是一愣,仆子只觉受了骗,萧鸢却红了眼眶,这沈府的爷们都坏良心。

仆子斥道:“个刁钻的妇人竟敢冒熟,还不赶紧离开。”见她不动,伸手就来推。

萧鸢银牙紧咬,不待仆子近前,扭身就走,哪想没走两步,就觉一股子劲风吹动衣袖,下意识要回头,腰肢已被胳臂揽住,瞬间脚足离了地,倚靠着沈岐山坐上马背。

“二爷回府喽!”近身随从福安,豁瑯瑯叩着兽环,大门顿开,一匹白马驰骋而入。

这正是:长疑万事皆虚事,道是无情还有情。

第壹玖叁章 沈岐山自提要求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玖叁章沈岐山自提要求沈岐山直至入院,才抱着萧鸢下马,踩地即松开。

两个嬷嬷站在廊前说话,见他大步而来,连忙打起锦帘,悄打量院里顿步不前的小妇人,虽简衣素裹,姿色甚艳丽,却也颇眼生。

就听三爷在房里沉声道:“不肯进来,常嬷嬷就送她离府。”

常嬷嬷不敢怠慢,迎至萧鸢面前陪笑:“娘子有事就进来说事,若无事老奴就送你出去,杵在这里不上不下反吊人心。”压低嗓轻轻地:“三爷是个糙脾气,惯不得扭捏任性。”

萧鸢看看她,一如从前的会说话,没有吭声,慢步进房,她犹记前世里沈岐山不住这里,他的院子与大房毗邻,中央只隔一道粉墙。

房里点着灯儿,入目便是些锋刀利剑劲弓,皆挂在墙上,靠窗随意搁着一桶羽箭,一个高柜则摆满书籍卷册,床榻白纱帷帐,铺苍青褥被及同色锦枕。

一目了然是武将的房间,简单也整洁。

沈岐山正脱换官袍,露出结实的背胛,一道旧伤横斜,不觉狰狞,倒添了些许悍猛的气势。

萧鸢别过头去,正看见窗外一棵新栽的菩提树,虽不至花时,却零星开了几瓣。

她听到他说:“坐罢。”

沈岐山已换件半新不旧的青色直裰,坐在桌前,执壶倒茶,一饮而尽,又倒一盏。

抬手间露出腕间伤痕,虽淡还在。

她一咬牙走到他面前,“扑通”双膝跪地:“求沈大人救救我阿弟,再晚一步,他在诏狱里就会没命。”

“你也知诏狱可怕了?”沈岐山笑容凛冽,前世里她联合大哥亲手把他送进诏狱,那样的痛苦又岂是来自躯体被鞭挞。

萧鸢垂颈:“原只听闻,今得所见,才知确为人间炼狱。”

“你想让我救你阿弟?”他笑起来:“你已欠我许多了,不自知麽?还来提这种无理之求。”

萧鸢低道:“银子我绝不赖帐,你若要还血我立时割给你,救阿弟沈大人尽提条件,纵是要我命一条,也随你拿去。”

沈岐山伸手挟抬她的下巴尖儿,苍白脸色,泪眼汪汪。

“这个阿弟对你这麽重要?可以以命相抵?”

萧鸢吃痛却隐忍:“那是我嫡亲阿弟,萧家的血脉传承要靠他!”

沈岐山慢慢松开手,她对谁都有情有义,唯独只对他轻贱。

他吃口茶:“你的命与我有何用!”顿了顿:“不过我倒缺女人伺候,你若愿意,就来做妾罢!”

萧鸢抿起嘴唇,仰脸一错不错地看他。

他脸上不见笑容,也无垂涎之色,眼眸阴鸷,浑身冷意沉沉,辨不出他到底想干甚麽。

流光突然哗哗从耳边倒退,脑里响过一声清脆而尖锐的哨鸣,他俩仿佛又回到从前,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哀伤,悲怆的心都疼了。

她不要再和他有一丝儿牵扯,救滽哥儿或许还有别的法子,一定有的,人既然有逆天之时,一定天无绝人之路。

萧鸢站起身,跪得腿有些麻软,一整日未尽食,她扶住桌沿缓稍顷,才道:“做妾实无可能,我另想办法,不敢叨扰大人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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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玖肆章 萧娘子无奈屈肯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玖肆章萧娘子无奈屈肯沈岐山笑了笑:“你尽管去,实得快些,多拖一日,萧滽的命可不等你。”

“此话何意?”

“你当能进诏狱探他,还有二次麽?”

萧鸢惊睁:“是你”

沈岐山也不瞒她:“若无我疏通关节,你只等着收尸就是。此案已有定论,陆无双招供,韩燝收授萧滽百两银泄漏考题,萧滽与他交好慷概赠予,韩燝萧滽处斩,陆无双革除功名,一生不得科考。”

萧鸢面庞血色尽失:“这才几日就查明了?我们又哪里来的百两银子。”

沈岐山语气平静:“四千考生翘首以盼会试放榜,岂容此案耽搁时辰,定要速审速决,陆家扬州首号盐商,与宫里关系错综自然要保,只能怪萧滽自己时运不济,实也怨不得谁。”

他又道:“你也勿要不信,我沈岐山一生,从不打诳语。”

萧鸢岂会不晓呢,正因心如明镜才愈发骨颤胆寒。

沈岐山见门帘一动,问:“是谁?”常嬷嬷忙回:“送晚膳来。”听得允了提着食盒小心进房,也不敢乱顾瞄看,把盒里饭菜端在桌上,听三爷说再拿一副碗筷来,她早有准备,连忙拿出摆好,拨了两碗饭,这才退下。

“坐下用膳。”沈岐山执起筷箸挟菜:“你有一顿饭的功夫考虑。”

萧鸢闻那香味直往鼻底钻,心底愈发空荡荡,她不自觉坐下,桌上吃食很简单,一盘椿芽烧豆腐,一盘麻油倒笃菜炒春笋,一盘大块的家常烧肉,一碗茭儿菜虾皮汤。

她端起碗吃,虽食不知味,但确实饿的难受。

沈岐山觉得今晚的菜比旁时烧得入味,看她只扒饭不挑菜,挟起块烧肉咬去肥白,把精瘦一块丢她碗里。

萧鸢满腹心事,未曾注意旁的,她忽然问:“能保住我阿弟的功名麽?”

“前三甲定是不成。”沈岐山不缓不疾:“但可保他榜上有名!”

萧鸢没再多话,用罢饭,起身告辞,沈岐山随她去,自吃茶解腻。

萧鸢走至帘前又顿住,开口道:“我等沈大人的信儿。”这便是答应了。

她听他“嗯”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沈岐山放下手中茶,走至窗前,窗外的夜色渐黑,常嬷嬷拎着一盏红笼照路,映得她樱色小衫泛起老酒黄,未喝却已让人酩酊。

不由噙起嘴角,她不是最重情爱麽,前世里总说对他爱不起,甚弃之如敝履,怎这会儿却只字不提。

他们倒底都变了。

常嬷嬷送萧鸢到大门外,自拎着红笼往回走,穿园撞见赵姨娘带着丫鬟,好似在等着她似的,连忙上前问安。

赵姨娘笑道:“才炖了燕窝粥,你前头引着些,我这给老爷送去。”

常嬷嬷忙道声好,侧走在青石板沿边儿,尽把灯笼照亮她脚下。

赵姨娘笑问:“听闻老爷今带回个小妇人?确是妇人而不是姑娘?她长得甚麽模样?”

常嬷嬷回话:“是个妇人,估摸十八九岁,松挽发髻,只插银簪,未戴花钗,衣衫简素,没缠足,显然个贫寒娘子,却春浓浓的脸儿,嘴角搭着或翘着都是风流样,十分的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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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玖伍章 蒋大嫂探问追由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玖伍章蒋大嫂探问追由有词曰:郎心轻薄好似风间絮,哪知妾心乱成一窝丝。

赵姨娘抿起嘴唇问:“老爷打算要收了她麽?”

常嬷嬷道:“姨娘好多的心,老爷房里有你三个都不耐烦,平白再招来个作甚。”

赵姨娘听得心一撕,压低声冷笑:“嬷嬷说话好伤人,老爷自个都认马上打仗伤了那话儿,怎变成不耐烦我们了!”

常嬷嬷怔了怔:“是老奴说错话,姨娘勿怪。”暗自琢磨,老爷要是伤了,那三天岔五污的床单又是怎麽回事儿。

一路无言,到了院子,恰门前有个婆子在踮脚点灯,也不通传,遂问:“怎地不去禀报?”

那婆子道:“老爷不在房里,去寻大爷了。”

“可是编瞎话骗我?”赵姨娘不理她们,直往房里走,确实无人才算罢。

再说沈岐山待萧鸢走后,径直来到大房,蒋氏正和两个侄儿笑着闲聊,见得他来忙招呼坐,又道:“快见过叔叔。”

沈岐山受过他们的礼,都不过十岁左右,问了些学问,倒答的一板一眼,却不是武学的料。

两个侄儿胆怯他,说没会儿就溜了。沈岐山这才问:“大哥何时回来?”

蒋氏回他:“方才长随回来报,轿子已至街口,你再吃盏茶就好。”想想又开口:“你莫怪我多嘴,要问你桩闲闻。”

“大嫂尽管说就是!”

蒋氏这才道:“听闻你在找房牙子帮你寻房?可有这回事儿?”

沈岐山笑了笑:“大嫂消息忒灵通。”却也不否认。

“竟是真的喛!”蒋氏怔了少顷,方问:“这又是为何?府里空关院落不少,你随便挑拣就是,何必要费那周章?”

沈岐山道:“家中祖父母、父母均不健在,大哥与我早该分财异居才是,因往时常年在外征战倒无谓,如今回京若无战事必要长住这里,一不愿再麻烦哥嫂,二也想过自己日子去。”

蒋氏还待要劝,忽听门外有人回说:“大老爷进院了。”她连忙站起去迎,帘子掀开,沈谕衡走进来,他吃过酒,颧骨泛起一抹暗红。

看见沈岐山也在,眉梢微挑笑道:“太阳打西边出不成?”说着往矮榻上一坐,自脱了鞋履靠枕斜倚着。

蒋氏命丫鬟打来热水,绞了帕子亲自递给他擦手脸,听了笑道:“三爷在这等您许久。”

沈谕衡一面慢慢拭手,一面抬眼哼了一声:“他无事不登三宝殿。”

蒋氏悄看沈岐山只喝茶不语,想大概碍着自己在这里不便说话,遂问:“厨房里熬着火腿粥,老爷要吃不要?”

沈谕衡半晌才懒懒道:“吃一碗亦可。”蒋氏便出房去了。

沈岐山见四下无人,方道:“春闱舞弊案,大哥一手好谋策。”

沈谕衡笑起来:“你说甚麽疯话,跟我有何相干。是韩燝那厮自作孽不可活,我不过揭其假面,以昭科举清正而已!”

沈岐山语气平静:“随你怎麽说,但萧滽实属无辜被牵连,我要大哥保下这个举子。”

第壹玖陆章 沈岐山还兄人情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玖陆章沈岐山还兄人情沈谕衡原还酒乏,此时倒清醒的很,打量沈岐山不似玩笑,反有些好奇问:“你给我保他的理由。”

“我要纳他长姐为妾。”沈岐山话说的糙:“保他是为讨女人欢心。”

沈谕衡只觉简直了。

沉吟稍顷,他又半信半疑:“你那话儿不是没反应了麽?这样还想女人?”

沈岐山颌首:“就对她有反应,再添颗大力回春丹,说不准还能得子嗣!”他顿了顿:“大哥若绝我子嗣,怎对得起泉下的爹娘。”

“胡闹。”沈谕衡沉脸叱责:“有疾看医,方为正途,明日我请太医过府给你诊疗就是。”

“大哥是要诏告天下我不能人道?”沈岐山笑了笑:“你连我都不放过麽?”

“我岂会害你!”沈谕衡忽觉他眸里浮起一抹狠戾,待细看又消无,暗忖会儿,方叹口气:“此案已有定论,再去翻改实非易事。”

他忽然嗓音变得很强硬:“我既然帮你,亲兄弟明算帐,你该如何还我人情呢?”

沈岐山慢慢站起身,朝他拱手作个揖:“你不是撺掇我为秦王效力麽?答应你就是!”

“真的?”沈谕衡喜出望外:“你想通甚好!”

蒋氏领着端砂锅的婆子进至房内,只有老爷歪在榻上闭目养神,她以为他睡着了,让婆子踮起脚悄悄走路。

哪想一回头又看他睁开眼睛,连忙让婆子盛粥,沈谕衡懒洋洋开口:“她不懂,你亲自盛碗来。”

蒋氏“哦”了一声,接过勺子舀得不稠不稀,拿筷子精挑了几片火腿铺在粥面,再用帕子把碗沿擦拭干净,连同匙子一同放进托盘里,再端到榻桌上。

沈谕衡方才坐直身子,挑起一匙子送进嘴里,蒋氏坐在他对面,笑道:“听闻二爷今抱了个女子回来。”

沈谕衡依旧在吃:“还在府里?”

“那倒没有,似乎待不久,就被常嬷嬷送出府去了。”蒋氏问:“二爷等在这,是为说这桩事麽?”

沈谕衡抬起头,目光淡淡扫到她的脸上来,却又冷冷,语气也不善:“多嘴!爷们说话是你能打探的?”

还余大半碗粥,他往盘里一顿,接过丫鬟递来的香茶漱口,穿上鞋履,再也没看蒋氏一眼,出门径自离去。

另说萧鸢回到家里,天已全黑,堂屋里还亮着灯,她心一紧,连忙迈槛进房,顿时呆住了。

燕靛霞背着蓉姐儿正绕屋走来走去,猛得看见萧鸢,倏得涨红脸。

萧鸢上前接过小妹,眼角还起着泪,似感觉到了,迷迷糊糊抱住她的颈子,叫声阿姐又睡熟。

燕靛霞跟在她身侧,认真地解释:“你这小妹总哭,眼睛都肿啦,哄不住,非要我背着才肯睡!”

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萧鸢回首深深地看他。

“做甚麽?”燕靛霞后退两步,有些害怕她这样。

“燕生。”萧鸢温和地笑道:“我得感谢你,如今滽哥儿遭逢大难,你一直不离不弃,且替我照顾蓉姐儿,日后若有需我相帮之处,定当竭尽全力。”

这正是:人情相见不如初,多少贤良在困途。

锦上添花天下易,雪中送炭世间难。

第壹玖柒章 赵正春寻访她来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壹玖柒章赵正春寻访她来上章回说道萧鸢以做妾为条件,由沈岐山想法子救出阿弟滽哥儿。

她终日里守在家里等候,或四处打探消息,其心底所受煎熬自不言而喻。

且说这日,还是寅时,她便醒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听得街上有板车轱辘从青石路上碾过,是收夜香的声音。

萧鸢索性披衣而起,拎起马桶撩着裙摆小心下楼,抽了木闩开门半扇,落了整夜的雨,黎明的天色新鲜而生冷,空气里飘散着一股子臭味儿。

她把马桶递给伕子,又进屋提出一个来,那伕子是个白脸皮的年轻人,麻利地拎起倒进大桶内,再还给她,笑了笑,却不会说话,天生的哑子。

萧鸢在门前略站了站,看过夜回来的娼妇乘着轿子,一只滚圆胳臂搭在轿窗外,有气无力地垂着。

那轿子才消失在街尽头烟青色里,又有一四人抬官轿步履匆匆的过,赶着上朝去。

萧鸢拎起马桶进院洗刷干净,拿过铜镜揽照,面庞有些憔悴了,她看天时还早,去灶房里量米煮粥,扔了把红皮枣子。又添把柴烧热一锅水,倒进木盆里,关紧灶门解衣洗个澡,拿出在扬州时买的木榍香露洗发,顺着发丝流下来入了眼睛,她捧起水清目,不知怎地泪水就淌下来,淌得止不住。直到满灶间都溢满枣子的甜香味儿,她才把脸擦拭干净,水也凉得肌肤直起鸡皮疙瘩。换了身衣裳,把发拢在脑后等着水干。

择了把香椿,打四只鸡蛋,油盐炒了一盘香椿蛋,再拿筷子从坛里挟出一颗酸萝卜、几根长豇豆、一块嫩生姜,切切剁剁一碟子。

这才打开灶门,天清亮起来,燕靛霞在练剑,她看了会儿,给他打盆洗脸水,听得蓉姐儿在楼上哭了,连忙撩裙跑进堂屋蹭蹭地上楼板。

“爱哭鬼!”燕靛霞的剑被一缕阳光染得闪闪发亮。

用过早饭,萧鸢摸摸发脚干透,随意挽个杭州攒,忽听有人叩门钹,赵伯不在,燕靛霞去问门,几句话功夫返回,说是个姓赵名正春的官爷来见萧娘子。

萧鸢唬了一跳,不晓他怎会寻上门来,却也不及多想,连忙迎到门口,恰见赵正春白底黑面的鞋履跨进槛来,他戴官帽,穿绯色官袍,腰间束玉带,显然是下朝从这里路过。

萧鸢要跪拜见礼,他笑着摆手,只道不必拘束,说着话已让进堂屋,萧鸢给他斟茶倒水,燕靛霞领着蓉姐儿远远地避开了。

赵正春坐在椅上,端盏吃茶,暗自打量着四围,很老旧的二层小楼,最大的好处是临街,最坏处院子极窄,似乎大门就贴着堂屋的檐沿,阳光透不进来,堂屋不点灯,光线就很阴暗,四围昏蒙蒙的,萧鸢坐在一方窗前,像个模糊的剪影。

“不点灯麽?”他忍不住微笑着提醒,看她手足无措的惊跳起来,思忖自己表面看去还算是个温和的人,并不令人惧怕。

烛火“嘶”的一声亮了,赵正春看着她出去,进来端了盘松子核桃糕,放在他面前就着茶水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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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玖捌章 各怀心思难度量

赵正春闻到一股子清幽幽的桂花香。

他吃了块松子核桃糕,倒是不甜,便又再吃一块,笑说:“早起的晚,匆匆没用膳,现倒有些饿了。”

萧鸢扯扯嘴角:“大人保重身体。”

赵正春吃口茶,似想起甚麽:“好些日不见你到府,莺莺嘱咐我送月钱来。”从袖笼里掏出锦袋搁在桌上。

“多谢小姐挂记。”萧鸢道:“还劳烦赵大人亲自跑一趟,实在惶恐的很。”

“我恰下朝路过这里,倒也方便。”他顿了顿:“记得你提起有个阿弟,名唤萧滽,可是牵涉最近那桩科举舞弊案的举子?”

萧鸢默了默,才开口:“我那阿弟是冤枉的,他乃乡试解元,满腹华彩,岂会做出这样下作之举,更况家徒四壁,哪里来的百两银呢。”

“我犹记你说你那阿弟乡试榜单倒数,考春闱并不抱希望。”赵正春话里分辨不出喜怒。

萧鸢垂颈看着自己的指尖:“大人不知贫寒百姓为求生济的苦楚。”

赵正春没再多追究,只淡道:“此案皇帝交由东厂审理,我亦不便过问,相信定会水落石出,清者自清。”

萧鸢晓得这都是官话,更况她不过是他府上身份卑贱的一个绣娘,彼此亦不相熟,遂点点头没有言语。

赵正春觉得若她求他相助,他或许也会拒绝罢,这是趟浑水,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堂之事不可儿戏。

但看她全无相求之意,心底又莫名有些空荡。

他起身打算离开,萧鸢也站起,并道:“麻烦大人跟小姐说一句,府里另请个绣娘罢,我诸事缠身,实不便再叨扰。”

赵正春“嗯”了一声,才至槛前,燕靛霞匆匆过来:“门外又来个官儿,侍卫报是礼部尚书沈谕衡大人。”

萧鸢脸色陡然灰白,赵正春蹙起眉看她:“你认得他?”

萧鸢摇头:“从未蒙面过。”

赵正春不走了:“我此时出去定与他相撞,免生麻烦,暂还是避过为宜。”

“那你的官轿”萧鸢暗忖你躲也无用,官轿可躲不得。

“轿子停在胡同那首。”他朝堂屋侧里房去。

萧鸢不及多想,才撤了茶盘,四五侍卫簇拥着沈谕衡迈进堂屋,搬过椅伺候他撩袍端带坐下。

萧鸢上前跪拜,听他命道:“抬起头来!”嗓音略有些喑哑,天生的。

她缓缓昂颈,沈谕衡亦穿一身绯色官袍,他皮肤阴白色,像江南那边搁了几天发硬透青的水磨年糕。瘦削脸儿,一双冷汪汪微暴的眼睛,高挺的鼻尖略有些鹰钩,看人的时候,带着种天生尊贵的神气。

他亦在打量她,目光带着审视及薄蔑,问起:“你可叫萧鸢?战死兵吏马运来的遗孀?”

萧鸢回话是,沈谕衡一面皱眉看向四围,一面道:“你可知本官今的来由?”

他也不待答,继续问:“你答应三弟做他的妾了?”

萧鸢惨然一笑:“谁能救我阿弟,我便应下做谁的妾!”

这正是:杨柳身软轻易随风摆,万事算计万般不由人。

第壹玖玖章 萧娘子又生异心

沈谕衡皱起眉宇,通身风流气非良家妇人,暗忖沈岐山怎会欢喜这样货色。秦楼楚馆把把皆是。

转念思忖,能由她束缚三弟为他所用,倒也不算桩坏事。

遂冷叱道:“三弟既然答应救你阿弟,就安分守己在此等候消息。”再不多说,站起即离去。

赵正春从房里走出,萧鸢在擦拭桌上掀翻茶盏的水渍,沈谕衡已不见背影,他语气浅淡:“你答应做沈岐山的妾?”

萧鸢走过来送他,听得问,也不隐瞒:“他能救阿弟一命。”

赵正春沉默半晌,继而温和说:“若是我也能,你可愿做我的侍妾?”

萧鸢怔愣住,嚅嚅问:“大人这是甚麽话?”

“我老大不小,娶妻纳妾人之常情,往昔因未有心动耽搁至今。”赵正春笑了笑:“萧娘子不同京中闺秀,见解行事颇得我赏,好感无端滋生,亦不忍你这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萧鸢抿起唇,细端他面庞不带戏谑,神情是正色的,心底波澜泛起,此生能不与沈岐山有挂葛,给赵正春做妾也未尝不可

她开口道:“滽哥儿除保其性命,此次春闱需榜上有名,除此外,还有我那体虚病弱的小妹要随身边照顾,赵大人请多思量!”

赵正春颌首:“皆答应你就是。”他看看天色,道还有要事在身,告辞离开。

萧鸢看他近至院门前,猛把牙根一咬,追到廊下朝他高声说:“此事再耽搁不得,勿要被沈岐山抢先了先去,望赵大人多上心。”

赵正春挥挥衣袖,迈出槛拐进胡同里走了。

萧鸢提着裙子转身往楼上跑,推开窗牖探头往下瞧,赵正春步履很快,只余留一条清隽背影,绯红官袍被风吹得鼓荡荡起,像在后面使力推着他前行。

眼里不觉潮生,用袖子抹了抹,给赵正春做妾后的日子是祸是福,委实再顾不得,总是比嫁给沈岐山好罢,她想。

乾清宫西暖阁,手执麈尾的董公公守在门前,接过宫女手里的茶盘,亲自捧着入房,十五岁的小皇帝朱镇端坐矮榻,榻桌上摆着一盘棋,正杀至酣处。

董公公把茶钟儿递给朱镇面对而坐的沈岐山,低道:“沈大人手下留情。”

“出去,出去。”朱镇瞪他一眼,董公公乖觉地退下。

“你可别让朕。”他撇起嘴角,满脸不服气:“否则有你好看。”

“将军!”沈岐山一子扣下,他常日里还会虚与委蛇一番,今时心里装事,有些不耐烦。

朱镇细看片刻,拍腿大笑:“输你了。”

沈岐山就等他这话,利落起身作揖:“臣为春闱举子萧滽而来。”

朱镇端盏吃茶,笑道:“朕晓得此事,沈尚书的奏折已阅过,此案惊天大逆转,原是韩燝的近身随从,偷题出来卖给陆无双,萧滽倒是无辜被牵涉案中。判韩燝革官免职发配烟障之地,陆无双革除功名,一生不得科考,这萧滽却是难定罪,沈尚书老狐狸,把难题丢给朕来解。”

第贰零零章 螳螂捕蝉黄雀后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贰零零章螳螂捕蝉黄雀后沈岐山问:“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萧滽?”

朱镇摇头:“未曾想好,不过赵尚书的提议甚得朕心。”

“他那样明哲保身的人物,也会提议?”沈岐山嘲讽地噙起嘴角。

朱镇看着他:“合欢桃杏迎春笑,里许原来已有仁,萧滽的考卷朕阅过,可憾他与陆无双交好,有无窥过泄题不得而知,若真未曾看过,确是难得的状元之才。朕如今实缺贤能,是以”他顿了顿:“赵尚书与朕之提议,竟与你的不谋而合啊。”

沈岐山心一紧,他有种不祥预感,且愈发强烈:“若我猜的没错,他定是因萧滽长姐来求情!”

朱镇惊奇地笑了:“你如今都会占卜算卦了,真能耐。确是!赵尚书要纳那萧姓妇人做妾,有个涉罪的小舅子,总是玷了家族荣光。”

“那毒妇也答应了?”沈岐山铁青着脸。

毒妇!朱镇啧了声,这武将的嘴够毒。他煽风点火:“郎情妾意!”

娘的,沈岐山怒火熊燃,不过出城置兵两日,就生出这许多妖蛾子。

他拱手屏退,朱镇忽然道:“朕缺个东厂督主,你可有意想?”

沈岐山微怔又明白过来,低咒一声转身就走,朱镇大笑:“给朕盯紧你的兄长。”

这正是: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

且说这日昏时,萧鸢正烧火煮饭,听得有人叩门钹,连忙跑去抽闩开半扇,果然是赵正春,未着官袍,穿件霁青色绣云纹帛绸直裰,腰间束着镶珠嵌玉革带,面容温和,儒雅又尊贵。

萧鸢晓得他要来,长随先一步报过,连忙见礼,迎他进房,赵正春站在槛处,抬手拈掉她发间一根草穗。

萧鸢颊腮顿时红艳一片,无措地抚抚鬓脚,有些歉然:“让大人见笑。”

赵正春摇头,笑问:“在煮甚麽?可香!”

萧鸢道:“你先进屋罢,我在汤里再撒把盐就能开饭了。”

赵正春颌首走进堂屋寻椅坐下,盏里已沏好茶,袅袅冒着热气,他吃了口,看见萧蓉坐在门槛上抱只大猫玩。

“蓉姐儿!”他唤她过来,也不晓是没听见还是怎地,萧蓉站起一溜小跑到院门前,透过缝隙朝外张望会儿,再跑到灶房,眼睛闪闪发亮:“阿姐,阿姐,沈老爷来哩!”

“不是沈老爷,是赵老爷。”萧鸢把粳米饭舀进大碗里,再去铲锅巴,揉成团子。

“是沈老爷来啦!”萧蓉固执地噘起小嘴,阿姐不信她!

萧鸢替她洗净手,再给锅巴:“不许提沈老爷。”

萧蓉接过咬一口,香喷喷的,她转身复又跑到门缝那里站,笑嘻嘻地。

桌上菜色很简单,一盘麻油炒苋菜,一盘炒嫩豌豆苗,一整碗青螺鸭,一盘摊得香椿蛋饼,一碗素菜鲜笋汤,并一大碗热腾腾的粳米饭。

萧鸢拨碗饭端到赵正春面前,递上筷箸,抿嘴道:“粗茶淡饭莫见笑。”

她又去喊蓉姐儿,稍顷独自回来:“在那玩的高兴拉不回,赵大人先用饭罢!”

作者话:感觉qq读者蚕丝、起点liping730510、婳婳-926万元大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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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零壹章 鹬蚌相争渔翁利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贰零壹章鹬蚌相争渔翁利赵正春挟起一块椿芽蛋饼,吃进嘴里十分鲜香,笑着打趣:“只知萧娘子绣艺好,不曾想厨艺也精湛。”

“皆是时令菜,又是乡人担到城里来卖的,因着新鲜,随便加点油盐,滋味就甚美。”萧鸢执筷挟出鸭腹里的青螺,挑出一团嫩肉搁在碟里,再递到他面前。

赵正春挟进嘴里,汁水四溢、肥香弹牙。

萧鸢看他吃得津津有味,抿嘴笑说:“我烧得皆是南边小菜,原还担心不符大人口味。”

赵正春笑而不语,这些菜色于他也是颇新奇的体验,看那一盘乌紫紫墨绿绿的苋菜,落进碗里把米粒雪白染成紫红色,他京城长大,府里管事厨子亦是京城人,是不吃这些的,现尝起来,虽怪怪的,但味道不错。

用饭毕,萧鸢捧来香茶,赵正春吃两口才道:“你阿弟的事,我已同皇帝禀明。”

萧鸢整顿饭就等着此刻,敛气摒息认真听他说:“东厂已查明此舞弊案首尾,与你阿弟实无太大牵联,只他与陆无双交厚,是否窥过泄题各说一辞难断,如今皇上求才若渴,不容忍庸才,亦不愿放过贤才,因而我禀议,萧滽入三甲授同进士出身,殿试后的次月,还会有趟朝试。”

他解释:“朝试实为选拔进士中文学优长者,入翰林读书,以备朝堂贤能权重之才,名曰庶吉士。若萧滽有真实才学,必将前程坦荡,反之仕途从此死路矣。”

萧鸢喜不自胜,又问起阿弟狱中情形,赵正春安慰她:“虽是用过刑但性命无大碍,我之禀奏皇上应无异议,待批红后,萧滽即会放出。”

“多谢赵大人救我阿弟于水火。”萧鸢眼底泛起泪:“做妾一事,大人不嫌弃,我亦不食言。”

赵正春笑了笑:“此事不忙,我非急色之人,你阿弟现为最首要。”听得萧鸢心底愈发敬重。

又稍讲了会话儿即辞别,萧鸢送他至外面,直至拐进胡同身影模糊不见,才迈进槛儿转身欲阖门,忽有人握住门钹使劲一推,听得哐铛大力一声,把她唬得定睛看,进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沈岐山。

蓉姐儿高兴地喊:“沈老爷,沈老爷!”

萧鸢暗观他脸色不霁,浑身寒意凛冽,想着不晓再外候了多久,必是瞧见赵正春,也不敢招惹,只低道:“别吓着蓉姐儿。”

遂不理他,只咬紧嘴唇抱起小妹:“饿麽?和阿姐吃饭了。”

她往灶房去,早把各菜先拨了些搁在锅里闷着。

沈岐山迳自进堂屋,往椅上坐下,打量起未及收拾的桌面,他都能脑补出一幅画来。

萧鸢端着热菜饭过来,也不多话,麻利收拾干净,拨了两碗饭,一碗送他面前,自顾着喂蓉姐儿,爱吃不吃。

沈岐山哪有甚麽闲心吃饭,气都气饱了。

但转念一想,不吃反如了这毒妇的意,他索性一番风卷残云,揪了一只大鸭腿给蓉姐儿,一只自己吃,倒是炖得很酥烂。

又自去挖青螺肉吃,连扒两碗饭方才停了筷箸。

这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气来怒肠食量增。

第贰零贰章 沈岐山怒责萧娘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贰零贰章沈岐山怒责萧娘燕靛霞此时才回,萧鸢给他拿碗筷,关切地问:“找到师兄了麽?”

他摇摇头,没吃多少就往房里走,蓉姐儿下了椅子蹦蹦跳跳跟在后面。

萧鸢收拾碗筷端着进厨房,厨房里黑胧胧的,泥灶里柴火噼噼剥剥亮着红光,烤红薯的香甜味儿溢的到处都是,腰间猝不及防被结实的手臂箍住,不及挣扎便被抱离灶台,就听碗筷哗啦一声掉落在地,也不晓摔碎了几只,萧鸢听得火起,这人又糙又粗野,一点都不斯文。

闷着声挣扎,又抓又挠,甚而用尽全力踢他腿骨,火光把他们映在墙上,成为两个漂亮的剪影,忽长忽短,忽叠成一个忽分开,忽又没了影子,竟是被紧抵在墙面,叠成一个的影子,弯曲在灶台上。

萧鸢决定放弃,大口喘着气,脑后被沈岐山大手扣住的发髻散了,乌油发丝缠绕住他的指骨,似不忍分离般。

沈岐山看着她眼睛亮闪闪的,颊腮染霞,嘴唇被咬得一圈湿红,很风情的样子,心底的火蓬勃,沉声叱道:“毒妇,我说救你阿弟,你怎又去勾搭赵正春?”

“谁勾搭他了?是他自己寻上门来。”萧鸢亦不示弱:“我不能把滽哥儿的命只拴在你的身上,谁能救他,我就跟谁!”

“就这麽不信我?”沈岐山大怒。

“不管如何,此次是赵大人禀奏皇上救下了阿弟,而不是你沈大人。”

沈岐山冷笑:“你说是他救下萧滽!蠢女人,若不是我去求大哥,找皇上,你以为他会跳出来捡现成做好人?”

“我不听。”萧鸢瞪他:“你一次两次的骗我,信你才有鬼了!”

“我何曾骗过你?”沈岐山怒不可遏:“你今不说个是非曲直来,我就在这里操了你。”

前世里萧鸢忽然甚麽都不想说了,她有些伤心:“说来说去,你无非就想要我的身子,今你就拿去罢,此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永不再见了。”

索性抬起手去扯衣襟,嘶拉一声,露出大片雪肤,及鲜艳的红肚兜。

沈岐山挟抬起她的下巴尖儿,因背着火光,他的眸瞳漆黑深幽地不见底,萧鸢却知道,愈是这般冷冷没有表情,他愈是凶戾可怖。

“毒妇。”萧鸢听他嗓音忽然很平静:“你逃不出我的掌心,还有很多帐没和你算,怎能放过你!”

他忽然松开手,表情很厌恶的样子,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鸢听到院门推开又嘎吱阖拢地声音,她呆呆站了会儿,蓉姐儿笑着跑进来:“阿姐阿姐,吃红薯。”

“好!”她应着,把衣襟整理好,重新盘起发髻,佛青袴子蹭了大片墙灰,拍也拍不净。

红薯烤过头了,外层的皮成了乌黑的焦炭,她小心翼翼地剥掉,窜出一道热气,热气散了,露出里面红黄的馕,她尝了尝,却是分外的香甜。

蓉姐儿吃的高兴,拿碗装一个,跑去给燕靛霞。

萧鸢这才去察看摔落在地的碗盘,倒还好,只有一个盘沿磕掉了瓷。

她反而愈发惆怅起来。

第贰零叁章 赵正春难架沈三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贰零叁章赵正春难架沈三退早朝,众臣陆续走出奉天殿,忽然云游东南,雾起西北,雷声隆隆,一阵大雨落,檐边嘀嗒嘀嗒如断线之珠。

太监引领他们至偏殿饮茶吃糕候雨停,赵正春独自站在廊下,背手望着远处朦胧景致,不觉身边站着一人,侧首看是沈岐山。

他挑眉噙唇:“沈大人是来和我相商指婚一事麽?”

沈岐山漠然:“指婚是皇帝的事,他爱怎麽指就怎麽指,哪怕贵女许乞丐,将军配无盐,也不是你我臣子相商就能定的事。”

赵正春听得刺耳,却喜怒不形于色,只笑了笑,没再言语。

沈岐山却问:“昨日偶见赵大人进了萧鸢住处,不晓你俩怎会认得?”

赵正春回话:“萧娘子在我府中做绣娘。”他又添一句:“我那件石青八团灯笼纹直裰就是由她亲手缝制。”

沈岐山觑眼将肩上滴落的雨渍抚掉:“听她说起,是你禀奏皇上救下她阿弟?那位春闱舞弊案举子萧滽!”

“我可不曾这样说过。”赵正春亦从容:“我只告诉她与皇帝禀议,东厂已查明舞弊案首尾,萧滽免罪责,且有趟朝试的机会罢了。”

沈岐山便道:“果然是那妇人蠢笨听岔话去,我想赵大人品性明月清风,断不会做下冒认功劳这等无耻之举。”

赵正春伸手接雨:“沈大人对萧娘子似乎很上心。”

沈岐山笑了笑:“岂止是上心,我还要纳她做妾暖被窝。”

赵正春亦笑起来:“听闻沈大人在边关作战伤及那物,萧娘子年轻貌美,你又何必作贱她呢,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好个得饶人处且饶人。”沈岐山语气很淡:“还得麻烦赵大人亲自与萧鸢说个明白,免其因误解而生非嫁你不可之心。”

“嫁我有甚不好?”赵正春戏谑:“总比跟着你守活寡要强。”

沈岐山冷笑:“你若愿娶她为正妻,我也不恼,随她嫁你,还要奉送一份厚礼。但若这般无功无劳,被你白捡了做妾,日后定也不懂珍惜,倒不如跟着我还有几分真情。”

赵正春一时说不出话来,默少顷才问:“若我执意纳她为妾,你又能如何?”

沈岐山不疾不徐地回:“我就随了皇帝指婚,娶你妹子就是。”

赵正春顿时变色,眉梢轻染怒意:“怎地如此无耻!”

“彼此彼此!”沈岐山勾起嘴角。

赵正春低声冷叱:“我定当向皇上如实禀报,你休想奸计得逞。”

沈岐山笑了两声:“昨日皇上还问我可有意东厂督主之位!我若要娶你妹子,不过举手之劳。赵大人好自为之罢!你若娶萧鸢为妻,我俩恩怨一笔勾销,你若不愿,三日内同她讲明,否则我定不饶。”

语毕不再多说,见云散雨霁,天空挂起一道彩虹沿,便踩着汉白玉石阶大步而去。

赵正春仍站在原地,蹙眉凝神许久,直至大殿空荡再无人声,他方默然离开。

要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贰零肆章 萧娘子拒做赵妾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贰零肆章萧娘子拒做赵妾萧鸢一早去街头,寻到恒兴号绸布店,她的绣品寄在这里卖,掌柜拨着算盘噼里啪啦半日,才把银钱结算清楚。

她也没多话,把银钱拢进袖里便走,掌柜连忙在背后喊:“萧娘子,没新的绣品寄卖麽?”

萧鸢回头笑道:“掌柜你忒不厚道,我每样标明价儿,也给了你一分利,你却悄悄抬高价卖,以为我就不晓麽,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做买卖讲的是诚信道义,坑蒙拐骗总不长久。”一席话讲得那掌柜脸涨成猪肝色,直喊:“萧娘子你回来,我们从长计议!”

萧鸢才不睬他,脚步不紧不慢往回走,看着有乡人在卖年时自家做的熏腊,她挑拣了一只猪脚杆,正好回去炖老笋干,又买了几根羊角大葱,一包鲜花椒,一节白花藕,一捆韭菜及嫩芽的香椿。

今儿有赵正春的长随报讯,他下朝会过来一趟,差不多午时正好留饭。

既然要做他的妾,她就要乖巧些,

忽有个将军打马从身边过,她心倏得紧张,以为他呢幸而不是。

她的孽缘在这一世终断个干净,挺好的,就该这样,他有他的前程,她亦有她的人生。

回至家里,燕靛霞和蓉姐儿在争争闹闹,她进至厨房,把猪脚杆架火上烤,再刷洗干净,拿至院里放在板上,寻把斧头来。

手起斧落,剁成一块块。

赵正春在槛前就看到这一幕。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妻妾,将会是位闺门淑女,身纤体弱,恪规守礼,琴棋书画及女工针黹皆精通,闲暇若还能陪他吟诗作赋,是再好不过。

而这位摁住焦黄猪腿高兴斧头的妇人,实让他心底有些震撼。

萧鸢不经意间看见赵正春,暗忖他倒来得早,连忙放下活计起身相迎,赵正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斜了下身,走到了前面。

萧鸢怔了怔,抿唇没有说话,先回厨房把手上油渍洗净,拎起炖好的茶,进堂屋给他斟满盏。

赵正春温和道:“不忙,你也坐,我公务在身,说几句话就走。”

萧鸢嗯了一声,坐他对面椅上。

赵正春没有吃茶,只笑问:“沈岐山可是来找过你?说了些甚麽?”

萧鸢颌首:“胡言乱语的,我不理他!”

赵正春默少顷,终是开口:“你阿弟此次能从科举舞弊案中脱险,沈岐山实功不可没。”

萧鸢闭闭眼睛又睁开,语气平静:“大人想说甚麽,直言就是。”

赵正春接着道:“我先前那些话,萧娘子想来有些误解,东厂能查明舞弊案首尾,认定你阿弟无罪,皆是沈岐山从中斡旋。”他微顿:“如若这般,萧娘子还愿做我的妾室”

萧鸢打断他的话,笑了笑:“赵大人不必说了,我并不是个死缠烂打的妇人,既然此案与您无关,做妾之事便不再提。”

她站起身送客:“大人既然公务在身,就勿要在此多耽搁时辰罢!”

赵正春想说甚麽,终是咽了回去,他走出院门外,听得身后“嘎吱”的一声阖拢响,再回首,心底不知怎地,竟然有些空荡荡的。

第贰零伍章 沈岐山再入萧家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贰零伍章沈岐山再入萧家诗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有词曰:三月昏,花落更情浓,早蝉声在绿阴中,风光此独好。

沈岐山从五军都督府打马出来,踢哒踢哒到了萧鸢家门前,勒马跨下,抬手正要叩,却瞧见门隙间有双闪闪发亮的黑眼睛,是蓉姐儿,他不由噙起嘴角。

就听得蓉姐儿啪啪奔跑声,及兴奋地喊:“阿姐,阿姐,沈老爷,沈老爷来啦!”

半晌无动静,他蹙起眉,正思忖着是硬闯还是打马回府,忽有拉闩声,门开是燕靛霞,朝他拱手作揖:“沈大人请进。”

沈岐山颌首,迈入槛来,满院子弥漫着炖腊猪蹄的香味。

“抱抱!”蓉姐儿笑嘻嘻张开小胳膊,他俯身抱起她问:“你阿姐呢?”

“在蒸饭!”蓉姐儿好奇地摸摸他的耳垂。

烟囱里一道炊烟袅袅,朦胧了落日余晖。

沈岐山走进厨房,见萧鸢坐在灶前,正往膛里塞柴,柴有些湿,滚出一团灰烟来,呛得她咳嗽。

“起开!”他沉声道。

萧鸢抬眼见是他,抿唇无言,起身让开,把小板凳踢了踢,沈岐山却不坐,蹲身择了两块柴慢往火光里探。

萧鸢也不闲着,就听得油锅煎滋滋地响,炖汤咕嘟嘟顶盖,刀板切切剁剁声。

沈岐山没见过这样的萧鸢,满身的烟火气,萧鸢也没见过这样的沈岐山,像个平常百姓。

却都没有说话,各干各地活儿。

桌上摆了一盘白雪雪油盐炒的藕片,一盘碧莹莹炒韭菜杂着鲜嫩嫩螺蛳肉,一盘金黄黄香椿煎蛋饼,一个青花白地的大深碗,盛着红亮亮腊猪蹄子配那肥干干老笋,还有一大碗热腾腾地粳米饭。香的蓉姐儿直咂舌头,燕靛霞悄咽口水。

萧鸢每人拨了碗饭,都饿了,除她外,都吃得津津有味,蓉姐儿吃得高兴,一会看看燕靛霞,一会看看沈老爷,再歪头看阿姐,问:“哥哥,哥哥呢?”

沈岐山说给蓉姐儿,其实是说给某人听:“后日回来,你们在家里尽管等着,我会遣马车送他到此。”

燕靛霞一脸惊喜:“萧爷要回来了?”看他颌首,亦是十分高兴。

萧鸢把瘦肉剔出给蓉姐儿吃,余下一卷肥皮挟进沈岐山的碗里,沈岐山也无谓,腊猪蹄的肥皮是愈嚼愈香,很合他的胃口。

实没想过这毒妇的厨艺如此精进。

蓉姐儿和燕靛霞吃完,拿着骨头去喂张贵家的小黄狗,萧鸢还在不紧不慢地吃饭,沈岐山执壶倒茶。

他开口问:“赵正春同你讲明白了?”

萧鸢淡淡地“嗯”了一声,因低首垂颈,辨不出喜怒。

沈岐山把茶一饮而尽,再斟一盏:“这腊猪蹄子有点咸。”

萧鸢被饭噎了一下喉咙,原以为他会趁势提纳妾的事,她已做好应答的准备却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谁让他吃那麽多的,能不咸麽!

萧鸢不吭声儿,还是忍不住悄悄撇起嘴角。

沈岐山从袖里掏出一张银票,递到她面前。

他这是要作甚?请看下回分解。

作者的话:祝大家元旦快乐,身体健康发大财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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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零陆章 众官笑闹嬉春楼

我家长姐凶且媚正文卷第贰零陆章众官笑闹嬉春楼萧鸢看是张百两银票:“这是作甚?”

沈岐山淡道:“置买妆奁、打点首饰、再做几套衣裳,其它毋庸你操心。”

萧鸢默了少顷,才开口:“我还有阿弟小妹要随入府,你有同大爷和大夫人提过麽?”

见沈岐山摇头,她心底生怒:“燕子寄房檐,风吹雨打伶,朝傍揣人心,日恐驱客令。我可以忍气吞声做妾,但阿弟小妹断不看谁眼色。”

沈岐山冷笑:“毒妇,我还没跟你算朝秦暮楚,私嫁赵正春的帐,你倒反跟我置起气来,就算是寄人篱下受人眼色,你们也给我受着。”

“无耻!”萧鸢气得满脸通红,抓起碗朝他扔去,沈岐山一把接住,往桌上重重一顿。他道:“彼此彼此!”撩袍头也不回地离去。

“阿姐。”蓉姐儿躲在墙边愣愣看着,有些不知所措:“沈老爷走哩。”

萧鸢抬眼看小妹害怕的模样,鼻子莫名的发酸,却笑着招她到身边来,抱起往楼上走:“不怕!阿姐和沈老爷闹着玩呢!”

蓉姐儿复又高兴了,乖乖由阿姐帮着洗漱,小孩子的瞌睡虫说至就至,这边才嚷着要吃茶,萧鸢端来时,她已经阖眼睡熟了。

沈岐山打马踩踏着月光回府,路过嬉春楼时,看见兵部右侍郎丁玠、和三品将军李纶的轿子停在门侧,便翻身下马,门口侍应连忙过来把马牵了。

他上了二楼推开雅阁,果然丁玠李纶和顾佐还有两个官儿在吃酒听曲,见他来都站起作揖,介绍那两官儿认识,分别是吏部右侍郎曹大章、邢部郎中严宏。

“怎地,一脸欲求不满的空虚样。“丁玠看着他戏谑,一面执壶倒酒:“百花楼新来的花魁是个外族人,深眸高鼻肉嘴,一身的滚白肉,你要不试试?”

李纶戳他脊骨,假模假似:“还是不是发小,有无同情心,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严宏才从蜀地公差回京,听得云里雾里,笑问:“甚麽哪壶不开提哪壶?”

曹大章笑而不语,顾佐低道:“皇上欲任命三爷为东厂督主。”

严宏一惊:“那不是太监公公做的麽?”

李纶瞪了瞪他,笑道:“邢部的人,怎竟说大实话。”严宏恍然大悟。

沈岐山端起盏仰首便饮,瞬间被解读为一言难尽、借酒浇愁。

“这马上打仗还是有风险”顾佐叹息,他觉得有必要也得检查一下身体。

丁玠笑道:“大力回春丸还要不要替你留?”

沈岐山给他一个你懂的眼神,丁玠心领神会,颌首:“你娶妾那晚给你。”

“娶妾?!”众人大惊,这样还娶妾,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

沈岐山受够了,皱起眉宇问:“最近随房牙子看了一圈,没相中合适的,你们晓哪里有好房?”

李纶问他:“你想要怎样的好房?”

沈岐山想想道:“闹中取静,上朝方便,够四五人住,要两院落。”

蓉姐儿太小,得近前照顾,萧滽就离远点,不是个省油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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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零柒章 把家虎蒋氏吞财

丁玠一拍大腿“你怎现才说?我姑父倒有处妙宅,位处定府大街,临街是上下两层楼,有三间门面,可自做买卖或租赁给商客,楼后到底四进,二进三进间有个小花园子,住六七人都绰绰。你上早朝也最便利。”

“那可是个好地段。”李纶半信半疑“你姑父怎舍得拿出来售?”

丁玠叹口气“前年姑母逝后,他总睹物伤怀,况又无儿无女,打算变卖后回乡度日。”

曹大章拈髯“想必房价亦是可观。”

“这是自然。”丁玠朝沈岐山道“五百两纹银。看房者颇多,京城富贵不少,已两三家相中,你要的话得赶紧,过这村可没那店。”

沈岐山颌首“你说的花好稻好,明日先陪我看过再议。”

几人又吃了会酒,听了两折戏,月挂半弯,方各自散去不提。

再说翌日,沈岐山来找大嫂蒋氏,在廊上等了半晌才进房,蒋氏坐在桌前朝他歉然笑道“午时心口有些痛,躺了会儿竟睡去了。”即令丫鬟杏儿“快倒茶来。”

沈岐山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今相中定府大街一所房屋,四进院落,三间门面,带个花园。”

“那倒是个好地界。”蒋氏朝帘外喊“怎地茶还未上!”杏儿托着茶盘匆匆过来,只道炉火不晓怎地熄了,重新炖的茶。

蒋氏敛起笑容训斥“要你们有何用,每月例钱一分不少,干活偷奸耍滑,个个没正形儿,都气死我就好了。”

再看向沈岐山“三爷要说甚麽?”

沈岐山继续说“那房子需得五百两纹银,我这些年的俸禄皆由大嫂保存,估摸算应是足够,还烦请大嫂能给我,以付房钱。”

蒋氏没吭声儿,慢慢吃口茶,方开口“实不瞒三爷,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几年京城物价真是翻了天见涨,族里的义塾祠堂,红白喜事,谁有个难处没少来讨银,府里上下一百多口就指大爷那点俸禄,定要喝西北风去,加上三爷你的堪堪才够,自然也不白用三爷的俸禄,你那三房妾室,丫鬟佣仆成群,锦衣玉食,是捧在手心娇养的,特别是赵姨娘,非得从京城去南边老宅,我哪敢怠慢,有个三长两短怎向你交待,如此来回一趟七八十两银子就没了呢。”

沈岐山蹙眉“依大嫂的话,我的俸禄是一分没剩下?“

蒋氏道“这倒不至于,但五百两定是无的。”她顿了顿“三爷又何必铁了心要住出去,府里现成院落不少,宽敞的,明亮的,清静的,景致美的,出入方便的,由你随便挑拣,你若觉我这间好,明儿就能腾出让与你住。府邸大了最忌冷寂清清,弟兄俩住在一起,但凡有个事,还能相商有量,就算无事,素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是一派热闹又不离心。”

似想起甚麽,恍然问“听老爷说三爷要纳个萧姓妇人为妾,可是她不肯入府一道同住?若这样,我亲自去劝她放宽心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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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零捌章 三爷亦有桂花意

有道是金凭火炼方知色,与人交财便知心。

沈岐山还未开口,蒋氏见门帘一动,大声道“是谁?”

丫鬟进来禀“管事夏嬷嬷来提清明祭扫的事。”

沈岐山起身告辞,出了房站在廊上,檐梁紫燕呢喃,隐约传来蒋氏没好声气“一个两个的都来问我讨银子,把我逼死算了。”

福安提着红笼立于踏垛,暗瞧他神情凝肃,也不敢相催。

沈岐山皱起浓眉沉吟,半晌后才冷淡道“走罢!”

他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很快消失在朦胧月色里。

再说这日,萧鸢看暖律暄晴,便坐在院里盐腌一盆嫩春笋,蓉姐儿小指头在盐罐里蘸了蘸,放嘴里舔了舔,咸得直吐舌头。

萧鸢噗哧笑出了声,听得院门被推开,放眼望去,是沈岐山大步走进来。

她不笑了,低头垂颈,撮把盐往春笋上继续搓抹,蓉姐儿跑过去,苦着脸把白晶晶的手指头给他看,沈岐山笑了笑,从袖笼里掏出两块桂花糖。

蓉姐儿喜笑颜开,接过桂花糖,谢一声沈老爷,迫不及待往屋里去找燕靛霞。

沈岐山见萧鸢不睬他,索性撩袍坐她旁边,没话找话“你怎给蓉姐儿吃盐,会把嗓子齁哑的,女孩儿家家,哑嗓子寻不着婆家。”

萧鸢一言不发,抱着盆子站起往厨房走,沈岐山跟进去,他高大魁梧,厨房狭窄仄逼,愈发像座山堵在门口。

萧鸢叹口气,无奈看向他,问道“沈大人此来何事?”

“带你去个地方!”沈岐山拍拍衣袖蹭到的墙灰。

“去见滽哥儿?”萧鸢眼睛倏得闪亮起来。

“明个就回了,不急今朝。”

萧鸢便没甚麽精神,把手洗干净,怏怏从他面前侧身而过,却被一把搂住腰肢挪动不得。

“沈大人怎又动手动脚!”萧鸢连耳带腮的红,咬紧下唇生气。

“我说要带你去个地方。”沈岐山再重复一遍。

“要照看蓉姐儿,抽不脱身。”萧鸢用劲掰他手指,一根再一根。

跟挠痒痒似的。沈岐山觑眼掠过她的头顶,看向门首挂的一盏羊皮灯,一只马蜂绕着圈飞走了,屁股被晒成金黄色。

“带蓉姐儿一起。”他道,松开手率先走出去。

萧鸢觉得掌心被塞了甚麽,低头看是块桂花糖。

马车嘎吱嘎吱沿着街道前行,燕靛霞撩帘往外看,蓉姐儿从萧鸢身上下来,爬到沈岐山腿上坐定,拍手唱道

郎情妾意两相好,只盼佳期掀盖头,春风明月为良媒,撩云拨雨是真羞。

沈岐山本阖眼假寐,听得惊睁双目“谁教你唱的?”

蓉姐儿得意洋洋“是柳少爷教的。”

柳孟梅?!沈岐山气腾腾看向萧鸢,唇角噙起一抹冷笑。

毒妇!在富春镇不晓怎地风流快活,连孩童都学会了银词艳藻。

萧鸢亦也是首趟听蓉姐儿唱,臊的半死,才晓得是柳孟梅干的好事,心底把他骂千遍,抬眼恰看见沈岐山面色不霁。

晓得他又把自己往那处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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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零玖章 小楼深院暗藏情

马车停在定府大街口,沈岐山抱着蓉姐儿走前,萧鸢与燕靛霞随在后。

定府大街乃京城王孙贵胄玩月饮酒、赏花攀柳之处,引众多商贩货郎簇拥密集,其热闹之处自不可言喻。

沈岐山驻足叩门钹,萧鸢看是个三间门面楼,暗疑他引领她们到此作甚。

朱红大门由内嘎吱打开,出来个五十年纪的男子,头戴方巾,身穿竹根青夹纱直裰,脚踩红底黑面鞋履,腮至下颌留着美髯,天生一双桃花眼,自古儿无人有他风流气。

听他自诩苏轩,和沈岐山及萧鸢作揖见礼,再笑着往槛内请。

萧鸢抿唇跟着,望见一进院是马房和佣仆房,马房边搁着大小箱笼囊箧,几个仆子正合力往马车上抬,显见是有出远门的打算。

一个妇人站在那看着,一时躲避不及,红着脸福了福身,二十年纪,虽不若萧鸢美貌妖娆,也自有一种动人颜色。

苏轩含糊介绍是其远亲,沈岐山与萧鸢亦是经过事的人,哪看不出其中蹊跷,却也不语。

入了仪门,是个二近的院落,主屋东西厢房俱全,穿堂往里走,有个园子,佳木葱笼,奇花灼灼,湖石搭起嶙峋假山,碧池游动数条锦鲤,有诗为证

粉墙暖阳浮云,杨柳紫燕黄莺,一痕红波凌乱。白山小亭,青草绿叶红花。

苏轩看萧鸢很喜欢的神情,随手摘朵油黄迎春花,簪在蓉姐儿鬓上,感叹道“这园子是由先妻亲自打理,人面已故去两年余,你看花草终究无情,年年新生依旧。”

萧鸢淡笑不语,过了园子是三进院,上房东西厢房亦全。

蓉姐儿不要沈岐山抱,下地跟在燕靛霞身后东看看西瞧瞧,跑进跑出兴奋的很。

苏轩站在院里等候,萧鸢进了正房,黄花梨的橱柜桌案等摆设皆有,一阵风吹得绿竹帘摆动,啪啪击打着窗棂,她转身直问沈岐山“你到底是何意?”

沈岐山不答只道“你觉得这宅子怎样?可相得中?”

萧鸢心思一转,已把他意明了不离十,搅挠着手里帕子,垂颈半晌,才说“不喜欢!”

沈岐山倒有些意外“哪里不喜欢?”

萧鸢淡然回话“加上你三个爱妾,我的弟妹,住不下!”

“谁说她们要住这里!”沈岐山语气平静“这三进院我们和蓉姐儿住,二进院萧滽住,并设客房。”

萧鸢因他的话怔愣住,脑里乱麻一团,她委实有些搞不懂他了。

他前世里将哥嫂视如父母,不允有丝毫不敬。

她也曾提过分开独住,被他一口拒绝不说,整日里只顾宿在赵姨娘处,将她疏冷作为诫训。

想起这些,萧鸢撇撇嘴角“随你便罢!”她东瞧西望,随意打开橱柜,空荡荡的,仅挂着件妇人所穿鸦青色禙子,大镶大滚着花边儿,新得不像穿过的样子。

她道“定是苏老爷忘记收了。”沈岐山遂出房去找苏轩。

燕靛霞不晓怎地走进来,把她挡在身后,取出照妖镜,叱喝道“还不快出来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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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壹零章 多情总被无情误

萧鸢惊睁,候了稍顷不见动静,笑说“燕生多疑。”

燕靛霞把照妖镜递给她帮拿,再从袖里掏出乾坤袋,扯开袋口,一阵劲风飞沙走石,吹得橱柜扇门哐当大开,那件妇人禙子“唿”得一声飘落在地。

风从袖口衣摆钻了进去,像条长蛇般,在前后紧贴两层绸布间乱钻,哪儿都钻到了,扭动着身子胀得鼓囊起来。

萧鸢面色大变,地上竟是躺着个妇人,着鸦青色禙子,未穿鞋,小脚裹缠清水白布。

她诚惶诚恐地坐起,被一股子力道拉扯着径往乾坤袋抻去,只得凄凄哀哀双膝跪地磕头,高喊饶命。

燕靛霞猛把袋口一束,皱起眉问“你乃一缕魂魄,大限早至,怎地不托生去,在此留恋作甚?”

萧鸢观她肌肤腊黄,一脸病气,暗忖这妇人怕不就是那苏轩已故的妻。果然听她开口道“我是陶氏,两年前患一场重病,不治而亡。只因生前与苏老爷举案齐眉,鹣鲽情深,感情极好原是要托生去,但见他抚着我的衣裳整日悲恸,有不恋尘世之心,三番五次欲要悬梁自尽,实在难以无牵挂地离去,便附于这件衣上,在此相陪与他。”

燕靛霞道“你作茧自缚,错过托生之期,只得终日困顿于房中,不得走出半步,否则必将魂消魄散沦为微尘。”他又添一句“苏老爷已收拾箱笼要远离此地,你如何是好?”

那陶氏显见也不知所措,只是揽袖捂面哭泣,看得萧鸢很是心酸,这世间唯痴情人最是可怜,她问燕靛霞就无旁的法子麽?

燕靛霞回说“若是苏老爷将她装入箱笼一并带走,倒也无事,只如今单单将她落在这里,要出去反麻烦。”

他想了想,从袖里掏出个透明织袋“这是鲛绡而制,见阳不透,入水不湿,我可怜你一片真心意,愿把你装尽袋中交到苏老爷手上。”

陶氏顿时大喜,磕头千恩万谢。

那禙子瞬间瘪空没了人型,燕靛霞上前拾起叠成四折装入鲛绡袋中,袋口用根红绳勒紧。

萧鸢笑赞他“你倒是有情有义呢!”

燕靛霞凝肃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虽她不是人,却比人更重情重善,我心敬之,自然难下狠手。”

话音才落,就见蓉姐儿笑嘻嘻抓着帘子玩,顿时神情微变,每至做法降妖除魔时,他都会设结界,还无谁能破过。

怎这妖孽轻轻松松就闯进来!

不待多想,他听见院里有人嘀咕说话声,转身出房,果然是沈岐山和苏轩由远渐近,待至跟前,他把鲛绡袋递给苏轩“里装的是你故去夫人的衣裳。”

苏轩怔了怔,颇为歉然“佣仆该死,怎把夫人遗物疏漏。”连忙称谢,接过拢进袖里。

燕靛霞想起自己的照妖镜还在萧鸢手中,复又回房讨。

萧鸢未说甚麽还给他,蓉姐儿跑过来,她觉得自己头上小揪揪好像散了“燕哥哥,照镜子,看美不美!”

第贰壹壹章 莫为痴情误来生

“美个锤子!”燕靛霞莫名烦躁,一面朝外走,一面把镜子收起,就不给她照。

蓉姐儿追在后面跑“桂花糖,吐出来。”

燕靛霞往地上啐口水“妖孽,还你!”

蓉姐儿瘪嘴眼泪汪汪“我要告阿姐。”转身往房里跑。

谁怕谁啊!燕靛霞坐在踏垛上擦拭宝剑。

沈岐山把一张五百两银票递给苏轩,苏轩接过上下细看,笑着拢进袖里,把房契地契等文书连同两串铜匙还他,叹道“若非要回乡,实难割舍这宅院,是个极好的住处。”

一个佣仆匆匆过来“老爷,箱笼囊箧皆已备妥当,倩娘来问何时起程?”

苏轩拱手告辞,洒洒先自离去。

沈岐山朝房里来,走过燕靛霞身前定了定,简单道“再惹蓉姐儿哭,我揍你!”

语毕进房,见萧鸢怀抱蓉姐儿轻哄,把一串铜匙给她“房子已买下,家私摆设皆要转卖,得来的钱你再买新的,门房及婆子丫鬟也要几个。”

萧鸢不接,蓉姐儿眨着泪眼接过捏玩。

萧鸢咬唇道“我要看顾滽哥儿,没得空闲理这些。”

沈岐山笑了笑“不急,你甚麽时候把这里拾掇好,我们就从沈府搬来住。”

萧鸢瞪圆双目,真莫小瞧他是个武将,性子糙得很,其实也很会算计人。

暂不表她(他)们,且说苏轩走出仪门,倩娘已迎过来“买卖妥了麽?”

“妥了,沈大人豪气。”苏轩从袖里掏取银票,不慎带出一物轻飘飘坠落于地。

他(她)俩低头看,是鲛绡袋裹着鸦青衣。

“不是说不要了麽?”倩娘瞬间眼眶泛红,哀怨道“你既然忘不得她,又何苦来招惹我呢!”

苏轩抬手摸她颊腮,微笑起来“小性子,原是不要,哪想被沈大人看到,以为忘记收拾,又好心送我罢了。”

“我反正不要见。”倩娘撇眼,踩着矮凳由丫鬟搀扶进车舆里。

苏轩很欢喜比自己小甚多的妇人,他俯身拾起,横着心欲扬手丢弃,又爱这鲛绡袋轻软,便去解了红绳、抽出衣裳揉成团儿往马圈里扔,忽听“嘭”一声,那衣裳竟在空中燃烧起来,又是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吹得他忙用袖子遮住脸面。

待风停且住,他看向天空,日朗云清,人间平静。

再看手中空空,鲛绡袋不晓被刮到哪里去了。

他没来由觉得心中空荡,摇摇头,撩袍跨上马车,车夫扬起鞭子大声呼喝,马蹄得得朝着门外驶行,渐没了影迹。

萧鸢从房里出来,恰见燕靛霞把鲛绡袋收进袖里,不由怔忡问“那衣裳苏老爷收起了?”

“或许罢。”燕靛霞不置可否,其实与妖麽诡怪打交道多了,便愈发现,人其实是这世间最可怖的。

“燕哥哥。”蓉姐儿跑他面前,白嫩掌心托着一颗桂花糖“给你吃!”

他下意识看一眼沈岐山,摇头自顾走到了前头,蓉姐儿乐颠颠跟在后面。

萧鸢默然想着心事,她之前无意间照了那照妖镜,所见画面实不敢深想。

这正是人心两头挑忠奸,真个夫妻能有几。

世上光阴催景短,莫为痴情误来生。

第贰壹贰章 萧滽伤体出诏狱

翌日,萧鸢一早站在门前望眼欲穿,蓉姐儿蹲她脚边,捏一条小鱼逗弄着肥猫。

阳光刺破曙色,走来个剃头匠,手里击打铁片,一肩扛两张椅凳,一肩挑担。

担前笼里置炭炉烧水,锔上摆个掉漆红瓷盆,后担设屉木柜,屉里梳子、抿篦、剃刀、刨花、棉巾件件摆整齐。

他在街对面放下担子,摆好椅凳,已有个发须斑白老者走近坐下,张婆领着自个小孙子边等边晒日阳儿,后又陆续来几人。

剃头匠不常来,来了就忙忙碌碌。

也就这时,一辆马车停在门前,福安及两强壮仆子跳下,萧鸢认得福安,忙上前问“滽哥儿回麽?”

福安称是,一个仆子打帘,一个仆子背起萧滽直朝房里走,至床榻前趴俯搁置,又进来个拎医箱的官儿,福安道是宫里太医,三爷请来给萧滽诊疗,但见那太医坐榻前,指头按在左脉上听息数,再换手听了,仆子揭衣褪裤让他看伤痕,这般量过才起身到外间坐,萧鸢连忙递茶倒水送纸笔,太医斟酌着写下方子,怎麽煎药,怎麽清洗伤口,怎麽包扎都细细讲一遍。一个仆子拿过方子急出门抓药。

太医拎起药箱要走,迈出槛闻到厨房飘来浓鸡汤的味儿,皱起眉斥“伤后不宜立刻吃喝生火之物。”

一个仆子拎来食盒,福安朝萧鸢笑道“这里是炖好的冰糖燕窝粥,可给滽哥儿食。还有一大包燕窝和冰糖搁在堂屋桌上,吃完告诉一声,我再送来。”

语毕即送太医坐轿离去,抓药仆子很快回来,利落的搬出白皮炉子升火准备煎药。

福安急着要走,指向煎药伙计,跟萧鸢交待道“诸事已稳当,我先行一步,若有不明处,萧姨娘同他讲便妥。”

拱手作揖乘马车风风火火走了。

萧鸢上楼看蓉姐儿正和萧滽说话,她揭开食盒盖子,端出一碗燕窝,调羹划着热气,凑近榻沿喂萧滽,侧目打量他,在诏狱那暗无天日处到底受了罪,头发蓬乱,脸色阴白,掀起袖口或衣摆,显露伤痕累累。

忍不得鼻子发酸“那日我探后,可还有被他们施刑过?”

萧滽摇头,他其实还好,能有命出来已觉万幸,这点伤痛又算甚麽。

嘴里清甜,入喉柔润,他怔笑道“阿姐破费,这燕窝可是价昂之物,非寻常百姓可享用。”又看向蓉姐儿“小妹体弱,给她吃罢!我这些伤无谓。”

萧鸢深以为然,她今在旁看着,全被福安事无巨细的做了,才惊觉背靠沈岐山这棵大树委实不错“你尽管吃就是,厨房还有一大包。”

萧滽眸光微烁,欲要开口询问,忽见个仆子捧着碗热腾腾黑糊糊的汤药过来,听他嘴里道“萧姨娘,汤药炖好喛!”

他脸色愈发苍白,咬牙问“萧姨娘,他怎这般称呼阿姐?”又喝道“你是谁府上的?”

萧鸢接过药碗,让仆子回去,再看向萧滽,微抿起唇角“你先把药喝了,我再详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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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壹叁章 推心置腹话姐弟

萧滽摇首,颇执拗“阿姐还是先说罢!否则我实难入咽。”

萧鸢也不勉强,把药碗顿在香几上,略思忖会儿,语气很平静“你应知,我只是个南边小镇失夫的孀妇,不惜声名狼藉,靠开茶馆和绣艺带着你和小妹艰难度日,满心能指望的就是阿弟你,登科入仕做个清官儿,光耀萧家门楣,有了朝廷俸禄,我和蓉姐儿也能得个安身立命之处!自来京城后,更是两眼一摸瞎、人生地不熟,在高门大户做绣娘,每日里勤做针黹赚取工钱,也仅能维持吃穿二字。此次你受科举舞弊牵连被捕入诏狱,可知于我如平地惊起一声雷,炸得茫然不知所措。”

“我无银子打点,无熟人通窍,连想进诏狱探望你都无门而入,反遭校尉戏弄欺凌,你瞧你的阿姐,其实也是这般的无用呢!”

顿了顿“幸得还有些姿色,能被沈岐山看上。经他打听,无非是朝堂党派倾轧,要置那韩燝死地,而陆无双有钱势作保,便拿你来当那替死鬼。”

见萧滽面色愈发苍白,她接着说“我岂能眼睁睁看你冤死,此时沈岐山提出让我做妾,便可救你一命,甚金榜题名,予朝试机会,有望入选庶吉士。”

她笑了笑“不过是以色侍人,便能救阿弟你的命且保住功名,我岂能不答应!”

萧滽沉默稍顷,嗓音沙哑“阿姐实不必如此,我宁死也不要这般保全性命!”

萧鸢听得火起,冷笑道“我保全你的性命,你倒觉屈辱可是?你若是个外人,生死与我有何相干,不过唏嘘感叹阴曹地府又添一条冤魂,再慈悲些,至多清明亡祭替你烧把纸钱罢了。”

“可我却不能不管你的生死,知道为何麽?因你是我的阿弟,同流萧家的血脉,彼此有至亲的情份。生存本就不易,我们姐弟妹三人离谁都不行,必须相互扶持才得安稳度日,你饱读四书五经,如今也尝尽世事冷暖,怎还不懂这个道理!”

萧滽低道“可这个阿弟已非昔日那个阿弟”

萧鸢打断他“不管你是谁,我只认这副皮囊,你若还这般薄情寡性,我虽不能把你怎样,但定会有天来收你。”

萧滽听得笑了“长姐这话不该,好容易救我一命,怎又要天来收我。”

他艰难起身下榻,不顾伤口拉扯疼痛,给萧鸢跪拜作揖,十分郑重“阿姐听好,萧滽此生负天负地负皇帝负百姓,也决不负阿姐和小妹,若沈岐山这个无耻之徒,敢有半毫亏待阿姐,我纵是拼上性命,也誓要为你讨回公道。”

萧鸢听得眼底泛泪,连忙上前把他扶起“快把药吃了,沈岐山那麽壮实,你没个好身骨,说甚麽都白搭!”

萧滽把药汤一饮而尽,皱起眉宇“这些个太医们,总以为良药苦口利于病,是以药方子一个比一个下的重,不苦不成活!”

萧鸢去取来一铜盆子热水,浸了棉巾再拧干,替他小心擦拭脸上伤痕,一面笑道“这话说的,像你常吃太医开的方子似的!”

第贰壹肆章 不意状元过门前

萧滽笑而不语,只喊小妹,独自玩的蓉姐儿乐颠颠跑来“哥哥,哥哥。”

“有没有糖给我甜嘴。”他苦把脸戏谑。

蓉姐儿解下腰间荷包,还真摸出一颗桂花糖来。

“谁给你的?”他接过要含进嘴里。

蓉姐儿歪头回话“沈老爷给的。”

萧滽手一顿,挟指一弹,那糖“唿”地抛飞出牖,但听“唉哟”一声,燕靛霞在院里吼“萧蓉!”

蓉姐儿拔腿要往楼下跑,被萧鸢扯住,戳她脑门儿,恨铁不成钢“傻妞,他叫你就去?哭鼻子不许来找我!”

萧滽蹙眉阴沉色“这燕生已如此嚣张了?”

萧鸢叹口气“你好生歇着养伤罢。”即牵着蓉姐儿下楼。

房里安静下来,发黄的竹帘子被风吹的直动,光线从槅缝里透进,洒落在楼板上,一条条来回摇晃,忽明忽暗。

被褥及枕头柔软而干燥,萧滽嗅着阳光因杀戮而芬芳的味道,药汤在他四肢百骸暖热的流淌,耳里隐约传来长姐和小妹的说话声。

在这些令人安稳的寻常声里,他朦胧睡去了。

四月接连下几场阴雨,总算出了日阳。

萧滽坐在门前,发梢断线滴着水珠,剃头匠把白布围他颈一圈再掖进衣里,取过梳子及刀替他仔细修剪头发。

阳光映晒在脸上,柳枝里的早蝉嗓音还很清嫩。

一阵子铿锵响声由远及近,引得满街行人夹道观看,挨肩擦背,水泄不通。

萧滽望去,几人手中高举“肃静”、“回避“竖牌,高头大马蹄声得得,马上搭金鞍,坐骑三人,皆戴金花乌纱帽,身穿大红袍,为首者手持“状元及第”旗子,及捧钦点号诏,正在游街。

锣鼓大吹大擂震塞耳膜,被前呼后拥地往吏部奎星堂去行香,官媒子也在上窜下跳,替达官贵人家的女儿相看。

正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位可是萧爷?中三甲第九名授同进士!”

萧滽觑眼望去,是个白胖的官媒子,挽髻戴着抹额,身穿紫色比甲,撑一柄清凉伞儿,笑眯眯也在看他。

“做甚麽?!”萧滽懒散地问。

那官媒子自说姓章,且唤她章婆子,说道“我手里有个好闺女,十分人材,才刚及笄,春眉水目樱桃口,柳条摆腰肢,挺挺两条长腿儿,比牡丹花儿还娇艳三分。她是八月中秋养的,小名唤月姐,家世也深厚,她爹是当朝秩品三品邢部左侍郎董靖,不爱鼎甲三名,倒对你另眼相看哩。”

“真的?!”这话恰被萧鸢听个正着,她兴浓浓问“可有那小姐的画像?”

章婆子马上笑起来“有是有,就是没带身上,你若起了意,明一大早我就带来找你。”

萧鸢点头“倒可以相看看。”待章婆子走后,她朝萧滽道“你也至娶妻婚配年纪,若有合适的亦不能错过。”

萧滽不抱希望,他前世里模糊记得这个董靖,那时还是个刑部主事,六品官儿,相貌实记不住,但长手长脚似大刀螳螂,倒是印象深刻。

第贰壹伍章 冲撞无有好面色

萧滽暗忖董靖那副尊容,还能生出个天仙不成。

他也不是非要天仙,你瞧长姐,春浓浓的脸儿,妖娆娆的腰儿,举手投足俏媚十足,赏不尽的风情月意。

如她这样的娶回家中,便不枉此生,可一想起沈岐山,恨得腮帮连耳根都酸楚了,好好如羊脂膏玉的软肉儿,竟落在这只狗口里!

恰福安送燕窝和冰糖来,萧鸢谢过“还有剩余未吃完,怎又送得来?”

福安笑了笑“补身之物总是不嫌多的。”他又低声说“定府街宅里的家俱摆设,我寻了几家收旧的,带他们上门看过,这几日会出价钱来,看在三老爷面上不敢压价,到时还得您亲自定夺才是。”

萧鸢道声有劳你,拿着燕窝等物往门里走,福安则匆匆欲要离开。

“你慢着!”

福安听着连忙顿步,近至萧滽面前,拱手作揖“三老爷长随福安,不知萧爷有何吩咐?”

萧滽由剃头匠扶身坐起,一面让他用棉巾捂干发湿,一面沉声问“你可是那软蛋的长随?”

“甚麽?”福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听错罢!

萧滽弯唇冷笑“没听错,说的就是沈岐山那软蛋,我不在时,恶犬不请自来把姐欺,我归家后,他怎就没狗胆来见我!”

福安抬头,正与他阴鸷目光相撞,唬得额上薄汗沁出,这萧爷年纪不长,却是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斟酌措辞道“萧爷误会,三老爷不是不来,而是这些日被皇上召在宫中,连我们这些随从,都不曾见他一眼。”

萧滽冷哼一声“你回去禀他,不敢来见我,就休想娶阿姐。”遂慢步朝门口去。

剃头匠急喊道:“剃头的钱还未付,十文钱诶!”

“我来付。”福安掏钱给他,又要了热水洗把脸,方各走各路,此处不多表。

且说当晚,沈岐山从宫里出来,听福安说得一嘴子,蹙眉就直往白家胡同来。

月亮圆若银盆,春风沉醉,他蓬蓬蓬叩门钹,透过门隙可见里头有亮光移近,却不抽门闩只问“是谁来?”嗓音脆生生的。

“是我!”

“你是谁呀?”不知真听不出,还是戏耍他。

“债主,你的夫。”沈岐山噙起嘴角,莫名的愉悦。

门闩卡啦嘎一声抽出,沈岐山伸手推开半扇,恰见萧鸢举高灯照他的脸,也映亮她的颊腮,还有两片紧咬的红唇瓣,看清是他才松开,圆湿的一圈牙印儿,像被吮出来的,眸光便蓦然黯沉。

“这样晚来做甚麽?”萧鸢挡住不让他进门。

“你阿弟要见我。”沈岐山眉眼间有些疲惫“才从宫里出来。”

萧鸢看他还穿着官服,遂让开路,又想想问“可用过晚饭没?”

见他摇头便道“你在堂屋坐会儿。”自拎着灯进了厨房。

沈岐山进堂屋在桌前坐,蓉姐定是睡了,四周显得很安静,他执壶倒茶,一饮而尽,再倒盏慢慢吃。

看见桌上搁着萧鸢的针线笸箩,里面有一团鲜艳艳的锦缎,捏起来看,是个大红肚兜,上面戏水鸳鸯才绣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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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壹陆章 话不投机半句多

萧鸢端来一碗排骨面顿他面前,脸红地夺过肚兜儿,揉起塞进笸箩里,重拿出鞋底来纳。

沈岐山吃几口面,方问“你给赵正春那厮都缝了衣裳,怎不见你给我一件?”

萧鸢眉也不抬“你有的是银子,成衣铺里哪件都比我缝的精致。”

沈岐山笑了笑“赵正春就无银子麽?”

“他是给了工钱的。”

“你替我缝一件,从债银里抵。”

萧鸢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定定看向他“我以为做你的妾,这些皆一笔勾销。”

“做妾是为救萧滽的命,债银归债银,一码归一码。”语气嚣张跋扈。

“”她前世怎没发现沈岐山这麽渣?

虽说曾对他不起,害他身败名裂,受尽苦楚,她不是也得报应了!

此次无论是否甘愿,自决定嫁他时起,她是想和他好好过日子的。

默稍顷,她抿起唇道“救滽哥儿的情可否也折成银子,沈大人报个数,我穷尽一生定当还您。”

“我看起来很缺银子麽?”沈岐山眸光含起嘲意。

“您也不缺女人呢!我这样残花败柳、声名狼藉的寡妇只会辱没大人的威名。”萧鸢笑起来“您就放了我罢,我感激您一辈子。”

沈岐山冷冷地笑“我宁愿让你尝尝恨人是甚麽滋味。”

萧鸢喉咙一噎,怕是她还没尝到恨的滋味,就先被他气挂了。

这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起身端着针线笸箩,想想咬牙道“滽哥儿的房间楼上左起三间。”再不理他,径自回房。

毒妇,给他缝件衣裳就这麽难!

沈岐山也无了胃口,放下筷箸,撩袍踩梯,推开虚掩之门,直接走进萧滽的房。

萧滽倚枕正看书,听得动静微挑眉,却不说话。

沈岐山靠窗而坐,先道“听你寻我!另警醒一句,若再口出恶言,目无尊长,休怪我出手无情。”

萧滽把书卷一甩,哗啦啦作响“你要怎地?”

沈岐山肩阔腿开,持大将之姿巍然不动,待直打面门的书卷挟风近至,才屈指暗劲一弹,书卷改向朝萧滽飞去,他伸手接住,却觉胸前麻痛,垂首看,竟是几颗酥皮铁蚕豆。

“不曾想沈大人怪会使阴招。”萧滽镇定道,面色略显苍白,背后的伤口崩开了。

“所以不要逞一时口舌之快,有的是法子治你。”沈岐山不假辞色“与我是,与朝堂更是。”

萧滽怒极反笑,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他朝堂横行霸道的时候,这萧软蛋还不晓在哪个军营子里混呢。

他道“今见你只为长姐,要娶她需得五件事俱全,方才成行。”

“洗耳恭听。”沈岐山语气浅淡。

萧滽接着说“第一要谈吐儒雅有潘安貌,第二要腹下一吊驴大物什,第三要无妻无妾无儿无女,第四要不争不吵容她让他,第五要家财万贯户有万金。至于我同蓉姐儿无需你来管,就这五件,缺一件,癞蛤蟆休想吃天鹅肉!”

作者的话成绩差到快写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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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壹柒章 萧滽硬呛败下风

萧滽见沈岐山蹙眉,索性正色道“沈大人你有甚麽!第一件,貌难媲潘安,谈吐粗俗;第二件,腹下一吊就是个摆件;第三件,娇妾三五成群;第四件,方在楼下还将阿姐羞辱;第五件,最不值钱的便是这样。”他顿了顿“大人但得放过阿姐,救命之恩我萧某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沈岐山待他言毕,勾起唇角“要涌泉相报予我者甚多,不缺你一个。若不是贪你阿姐姿色,我何必多管闲事,如今救也救了,你纵把我贬入尘埃又怎地,你阿姐这块天鹅肉、我沈岐山此趟吃定了。”洒洒起身欲离开,走至门前站住,萧鸢房前绣海棠花的锦帘、鼓出起伏的曲线,他沉声说给他(她)俩听见“做妾之事绝无回寰,再对我大不敬,即能把你弄出诏狱,亦能把你再丢回去。”

萧鸢听他狠话连连,气得直咬牙。

他足靴由近及远,再是一格格楼梯被踩踏,嘎吱嘎吱地,落脚很重像打桩般,带着种故意示威的神气。

似乎与燕靛霞简单说了两句,便是打开一扇门的声音,邻壁几声狗叫,渐又安静下来。

萧鸢挑帘进房,走近滽哥儿床沿,拈掉褥子上的蚕豆,一面问“你和他说甚麽呢?“

萧滽默了默,才回话“我说他配不上阿姐。只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让他小人得了志,日后定要加倍讨回。”

萧鸢噗嗤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眶蓦得发红,垂颈只是摆弄掌心攥的帕子。

“阿姐你毋庸怕他。”萧滽温言安慰“我辈金鳞岂非池中物,总有凌霄冲天时,到那时他还薄怠轻慢你,我定解你水火之困。”

萧鸢心底流淌暖意,揩帕子蘸蘸眼角,说道“听你这句话儿,阿姐还有甚麽可怕的。”俯身替他掖掖被角“睡罢!”去桌前吹灭了灯,月亮光洒进来落在地板上,一半黑蒙一半银海,她便踩着银海慢慢走了。

沈岐山从萧鸢家出来,打朝阳大街粉子胡同过,忽听有人叫他,勒住马定睛看,竟遇着熟人,不是旁人,正是钦天监周希,他道“难得遇见,来吃口酒再走。”

沈岐山正糟心,想想回去也无事,便翻身下马来。鸨儿娘忙叫护院把他的马牵进厩里吃草喂水,领着他俩进明间,坐在桌前,命丫鬟上酒席,朝周希笑道“凤姐正在试新裁的裳裙,爷稍坐,她马上就来。”又朝沈岐山陪笑道“上回同沈大人说我这里新得了个姐儿,就是个画人儿也没她风流娇妩,您今定要见见她。”忙命人去请。

酒席才摆大半,凤姐过来,果然穿着簇新的柳叶青洒花裳裙,给他俩斟酒倒茶,再在周希身旁椅上坐了。

吃过三盏酒,就听帘子响动,走进个十六七岁的姐儿,乌发松松挽个斜髻,抹得艳浓浓一张脸,嘴唇也红腻腻的,穿身鹦哥绿的裳子,下着荼白鱼纹裙,轻挪莲步过来给沈岐山道万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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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壹捌章 三爷妓巷吐真情

沈岐山问她叫甚麽名字,那娼妓万福道“姓楚,单唤爱姐。”

他皱起眉“去把脸洗净再来。”

楚爱姐闻得发怔,倒是鸨儿娘十分伶俐“沈老爷原来欢喜清爽佳人。”给她狠使个眼色。

楚爱姐会意连忙去耳房洗了脸,也不敢施淡粉浅胭脂,真个素净着脸复返转来,两鬓碎碎的散发勾成弧粘在腮边,一颗水珠子晃啊晃地滴在襟上,又重新凝了一颗。

倒如鸨儿娘所说的那般,这爱姐姿色确有些妩媚娇艳,只是烟尘味浓,不如萧鸢浑然天成的风流态度。

沈岐山刹时兴致欠欠,看她要往自己身边坐,只摆手无需作陪。

那楚爱姐好歹也是个受人追捧的主儿,再他这里无端吃了闭门羹,心下不受用,泪汪汪要哭鼻子。

“你把人家弄哭了,该罚吃三盏酒。”周希连忙笑着敬酒解围,凤姐也把酒递给楚爱姐吃。

沈岐山看她这副模样,又有些萧鸢被他气狠时眼眶泛红的俊模样,他道“你弹唱支曲子罢!”从袖里掏出银钱赏赐。

有钱能使鬼推磨,更况见利眼开的妓儿,楚爱姐道谢收了钱,重整旗鼓,取来琵琶欲弹唱一整套《大风吹》,又唤凤姐一起来唱。

凤姐不肯,半真半假道“你收了沈老爷的赏,我可一分没得,凭甚白给你做嫁衣裳。”

楚爱姐羞红脸“碎嘴婆子,分你一半就是。”凤姐这才抱起月琴坐她身边,两人尽显才能,但见

转轴拨弦调起情生,轻拢慢捻曲长思浓,喉若萧管,清脆脆三月飞莺,声有格调,婉转转歌遏行云,虽然是脂胭粉子妓巷出身,却也十八般技艺不输梨园。

她俩人在这唱得是热热闹闹,沈岐山只吃酒默听,周希低问“听闻皇帝欲下诏任你为东厂督主,可是当真?”

见他颌首不由大惊失色“传言果真?你那话儿马背失守,再不得人道?”

沈岐山只道“接任东厂督主,是因小皇帝给我五百两买定府大街的房子。”

周希瞪圆双目“你怎穷得五百两都无?这些年的俸禄及论功行赏的银子呢?甭说五百两,五千两都有。”

沈岐山执壶倒酒,吃了口含在嘴里不响,周希接着问“你买房子做甚?沈府那般大的庭院还不够你住麽?”

沈岐山吞酒入喉,轻描谈写地回他“近日欲新纳一妾,托弟带妹,恐他们住在府里受委屈。”

周希简直不敢置信“你都这样了,还纳妾?每晚光看不吃的刺激自己?”他做出结论“你们这些武将常年征战沙场,杀戮过盛,果然易变态。”

又好奇“是哪家闺阁秀女?生得甚麽模样?”

沈岐山噙起嘴角“不是京城人氏,原住南方老宅那边富春镇上,是个失夫的孀妇,生得”他看了眼楚爱姐“生得媚极,不是这等姿色能媲!”

周希拍着大腿大笑“沈三爷,你何苦这是,自作自受!”

沈岐山也笑起来,凤姐唱得颊腮生汗,看他俩只顾说话并未听弹唱,便懒得再拨月琴,喘吁吁坐过来讨口茶吃。

沈岐山则不再多留,告辞几句,不理鸨儿娘苦留,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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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壹玖章 沈岐山甩撇三妾

白马过隙,流光如箭,转眼便至清明。

沈岐山随哥嫂带着姨娘侄子侄女及佣仆,去城外坟上祭祖。

坟新修过,门面做得十分足,皆是新砌的石墙,新种的翠柏,汉白玉的明堂神路,墓碑亦是新立,早有佣仆洒扫清整过,摆上祭品香炉蜡烛,沈谕衡携蒋氏率先磕头跪拜,再接着是沈岐山,蒋氏让赵姨娘与他一道并肩祭奠,沈岐山皱眉拒绝,独自一人跪拜,再轮到侄子侄女及姨娘们,至后念祭文,烧掉许多黄纸,熏的铁桶面儿都黑了。

坟后建处院子,正屋连东西厢房,里面摆设俱全,专由看坟的老汉婆子打理,预备众客上坟后有个歇脚的去处。

因是清明寒食不得动炊,桌上摆的尽是糕团酥饼热茶此类,蒋氏领着女眷们洗漱梳头吃喝,自在玩耍。

沈岐山站在廊上,看孩子们跑来跑去,长子沈瓒不晓怎地跌了一跤,摊手趴在地上哇哭了,领他的丫鬟去搀扶,反被他狠狠蹬踹两脚,却也不敢吭声。

沈岐山走上前,一把拽起他的衣领,照着屁股就是两脚“痛不痛?”

沈瓒只觉那处火辣辣地,看他一脸凶神恶煞,唬得忍住哭“不痛!”

沈岐山又是两脚“痛不痛?”

沈瓒哭了“痛!”

“你也晓得痛?”沈岐山叱责“还敢不敢乱撒气?”

“不敢了。”沈瓒抽抽搭搭讨饶,感觉衣领松落,慌张地连忙跑了。

沈岐山拍手辄身回走,大哥沈谕衡站在廊下看过来,不晓已有多久,待他近前,也没说甚麽,只皱眉问“你真要任那东厂督主?”

沈岐山面色平静“有何不可?近傍皇帝身边,受其亲命,可随意督缉臣民,大哥应觉高兴才是。”

沈谕衡略思忖,颌首道“但愿日后能派上用场。”他又问“听你大嫂提起,你要另开宅子单住?可有选好去处?”

沈岐山淡回“买宅子需银钱,你应知我这些年俸禄皆由你们存着,前日问大嫂讨过,却道用于府中开支所剩无几。”

沈谕衡咳一嗓子“我忙于朝堂政务不问府中事,由你大嫂掌中馈,若有疑虑,同她直接坦言就是。”

沈岐山冷笑“我敬她是大嫂,不便同个女流之辈打口水仗,但得头脑清明者皆晓其中古怪,此次手中银钱有限,只买得处小宅院,仅供我与萧鸢及其弟妹安身,再多人已无所处,是以赵氏等妾依旧在府里居住,我往昔俸禄足够养活她们,若这样大嫂还有微词”他嗓音多些戾气“你应知我是个糙性子,自会请人说理,到那时,亲兄弟明算帐,大嫂贤良的名声受损,我也是再顾不得。”

沈谕衡脸色微变,沉声道“长嫂如母,她打理府中上下百十口,这数年无功劳亦有苦劳,且待你关怀倍至从未怠慢,你岂能说翻脸就翻脸。更况她亦有自己道理,府里院多房多,足够你们住了,平素时常相聚一起,亲密和乐有甚不好?也不晓你哪根筋搭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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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贰零章 清明日偶遇诡事

有语云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沈岐山听得这话只是冷笑。

前世里可真是亲密和乐,亲密和乐到他的妾滚上了大哥的床。

“你笑甚麽?”沈谕衡有些诧异,总觉这三弟性子大变,从前再糙,对他及蒋氏却很敬重,虽非言听计从,却也不敢忤逆。

沈岐山淡道“大哥不必多劝,我主意拿定再不更改,纳妾之期已择下月黄道吉日入府,待得那处宅院收拾妥当即搬离过去。”

言毕走下踏垛,出了院门,眺望百步外有座山,他便踩着铺满野草闲花的尺径宽道,慢慢走着散心。

山脚下开了大片野桃花,挨挨捱捱很是绽盛,沈岐山渐近,忽觉诡异,按理正值春央,又繁花似锦,蜂嗡蝶飞应不请自来,然这里却不见丝毫活物。

四围显得静悄悄,能听见鞋履底窸窣地响动。

他忽然顿住步,竟见桃花林里,隔五六步便是一抔黄土,三尺坟堆,不曾竖碑牌,亦无草籽生,放眼密密麻麻,很是可怖。

忽听一声啼若婴哭,沈岐山迅速侧眸,从个树后窜出一尾野狐,想必困卧此处,被他惊扰,惶急地逃跑。

他欲待离开,不期起了一阵大风,吹得落樱缤纷如若雪舞,目光不经意顿在某处坟上,花瓣铺满黄土,竟意外竖着碑牌,孤零零却十分打眼。

好奇心至,他稳步上前,凑近俯身细看,脸色倏得大变,看官道是为何,只因那碑牌上书着“萧家三妹萧蓉之墓”,右下侧一行小字“长姐萧鸢泣立”。

他静默片刻,转身迅疾离开,背后有人似有若无地轻笑,又疑是风声过花梢。

不多时已回院前,守门的老汉正生炉炖茶,他上前询问“那是甚麽山?”

老汉笑答“那是大悲山!”

沈岐山蹙眉“怕不是你记错,大悲山离此处甚远,且山脚还有个卧佛寺。”

老汉回话“三老爷不知,这大悲山绵延百里,分东山和西山,卧佛寺在东山,此处是西山。”

沈岐山暗忖原来如此,他又问“那处有片桃花林,里间皆是坟冢,未竖碑牌,你可知是何来历?”

老汉奇怪道“老爷怕是认错,那里不曾有桃花林,更无甚麽坟冢。”

“怎可能。”沈岐山笑了笑“我才从那边走来。”

老汉挠挠头,叫住个路过的樵夫“你常在西山砍柴,可有见处桃花林?”

那樵夫摇头道“西山奇险,我只在山脚砍柴,只见桃花三两株,有些野意,却不曾成林。”

沈岐山便把疑团压在心底,不再多问,看看天色渐晚,女眷歇息地也足够,恐入城人多拥挤,随坐轿的坐轿,乘马车的乘马车,骑马的骑马,依旧按原路返回。

且说蓉姐儿每逢清明必大病一场,这次倒有些例外,虽恹恹无神只缠着要长姐抱在怀里,却无往时的要死要活。

燕靛霞买来乳饼,她还慢慢吃了半块。

萧滽则在院里摆了祭桌,搁上鸡鱼猪头等祭品,燃香跪拜,又烧一堆纸,算是送走了清明。

而萧鸢的好日子也近在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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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贰壹章 萧滽劝姐多思虑

萧鸢推开堂屋门,一股子凉气扑面而来,扁扁下弦月如赤金簪子,低得似举手便能摘到插进发髻里。

她被这景致迷住了,直到听墙外隐隐有只鸡啼,才走进灶房生火煮饭。

没多久,萧滽端着铜盆子来打洗脸水,锅里溢出一缕红皮大枣粥的甜香味儿,阿姐正在煎肉饼,油滋滋地响。

萧鸢看他捧水扑面,笑问“怎不多睡会儿?离去考院还早哩!”今是庶吉士招考的日子。

“睡不着。”萧滽坦言。

萧鸢安慰他“你怕甚麽?真金不怕火炼!”

“不是怕”他没再多言,阿姐不懂,朝堂水深得很,不是你有才学就能平步青云。

岔开话问“过两日阿姐即要过门,若不愿意还有回寰余地,你勿要顾忌我,也勿要怕沈岐山会怎样,朝堂到底不是他所开,能任其为所欲为。”又道“其实我也非只走朝堂这条路不可,若能与阿姐小妹安守一屋,行走街市,笑傲烟霞,也未尝不是一种人生态度。”

“说的我都心动呢。”萧鸢弯唇抬眼,却见他神情颇正经,并不玩笑,默稍顷,遂缓缓摇头“你命不该如此。”

她又道“万事不由人算计,一生皆为命安排,逆天改命的事终有后遗,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忽听有人叩门声,萧滽问“是谁?”福安道“我家三老爷遣我来送萧爷去考院!”

“要他多事!”萧滽沉下脸色,萧鸢淡笑“欠他的是愈发多了!”

用过早饭,福安送萧滽去考院,萧鸢则带着蓉姐儿和燕靛霞去定府大街的宅子。

正开大门儿,一个铺伙计过来问“可是这位娘子买下的宅子?”

萧鸢称是,那伙计笑道“掌柜想同你商量件事儿。”

萧鸢便让燕靛霞领蓉姐儿去花园玩,门面三间租给了商客,一间装塑佛像铺,一间京货杂铺,一间胭脂铺。

她随伙计进了胭脂铺,恰杂货铺的掌柜亦在,互相见礼换过姓名,伙计斟上茶来。

萧鸢笑问“不晓两位掌柜寻我何事?”

杂货铺的丁掌柜,暗自戳戳胭脂铺范掌柜的腰,范掌柜道“不晓你可看过租书?下月底这铺面租期可就到了!”

租书被沈岐山捏在手里,萧鸢倒还真没看过,她也不慌,只笑着颌首,静等他下文。

范掌柜叹口气吐苦水“如今愈发比不得往年,这生意实在难做,我卖些胭脂水粉螺黛,他卖些万花筒骨牌泥美人,皆小本经营赚得轻薄利,铺里伙计整日里吵闹着要加工钱,不能得罪,还指着他们招揽买卖,请萧娘子多体谅,想我们在这数年,规规矩矩从未拖欠租钱,烦您卖个人情,给我等一条活路。”

萧鸢佯装不解“我不过是个无知妇人,哪里懂甚麽生意买卖!”

范掌柜索性挑明“这几日我同丁掌柜被房牙子缠着,不过隔条街恰空出两个门面,比此处十两银子的租钱便宜二两,烦萧娘子体恤,降些租钱”

萧鸢看他欲言又止,笑道“直说就是!”

丁掌柜插话进来“因是老租客,还望免去押三月的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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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贰贰章 萧娘惜嫁沈岐山

萧鸢心如明镜,知他们见换房主,欺她女流,趁机想讨三分利,纵是讨不了,也可扼她涨租之意。

略思忖,方微笑道“租期下月底还早的很,容我回去同老爷商量,再给你俩信儿就是。”

也不多留,随便客套几句,迳自往宅子去了。

且说这月十五黄道吉日。

天方清沈府就抬来一顶大红轿子,锦衣厮童拎四对灯笼,请得官媒扶轿,福安跟轿,一帮丫鬟婆子随着,因需萧滽这小舅子送亲,而他正睡回笼觉,只道日头还早,赖着不起。

萧鸢晓他心底不甘,由着阿弟使性子,请众人在堂屋吃甜汤等待,又叫过福安低道“怎是大红轿子?怕于礼不符,重换顶浅色的轿来为好。”

福安笑嘻嘻地回她“怕甚!老爷吩咐的,谁敢多话。”从袖里掏出把柳葉糖给蓉姐儿,蓉姐儿手小抓不住,哗啦啦掉一地,燕靛霞帮着捡。

萧鸢还待要说,却见张婆张贵等街坊邻舍围簇门前张望,皆领了赏钱和喜糕香糖,晓得是给官家大户去做妾,给足了面子,除没有锣鼓唢呐奏乐,皆按嫁娶正妻的排场来。

一众等到日上三竿,萧滽才懒洋洋起,穿身簇新的绛红直裰,洗漱用饭直磨了半个时辰,也无人敢催。

他站起身抚平衣摆坐皱的褶子“阿姐,走了!”

“好!”萧鸢勾唇浅笑,也不要丫鬟婆子搀扶,只牵着蓉姐儿跟在萧滽身后出得门来。

爆竹噼里啪啦巨响不停,炸得青烟四起朦胧人面,她仰颈看见萧滽和燕靓霞跨骑马上率先在前,喜娘递来个宝瓶让她抱着。进到轿里坐稳,她把宝瓶给了蓉姐儿“沈老爷的宝贝,勿要打碎了。”蓉姐儿果然紧搂在怀里,动也不敢动。

萧滽勒紧缰绳慢悠悠前行,俯视福安急得额上淌汗心底爽快,遂瞟向燕靛霞问“你打算跟我们到甚麽时候?”

燕靛霞也茫然,师兄的伤已好的大差不厘,萧蓉的事他却迟迟没说出口,别问他为甚麽,他也不知。

“师兄的伤还未好。”他寻着借口,得再等些时候。

萧滽没多话,因为看见沈岐山着官袍、骑一匹枣红色膘肥大马远远奔踏而来。

“怎地这麽慢?”他蹙眉问福安,左等右等总不见轿影,恐这毒妇受兄弟鼓怂临阵脱逃,愈想愈觉可能,终是放心不下,索性骑马来迎。

福安哪敢多话,只道闹市人多难行,是而走走停停耽搁了时辰。

沈岐山扫过萧滽,未多说甚麽,径直至轿前下马,掀起帘子往里望。

但见萧鸢戴着珠翠头面,前面流海掠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愈发显得眼梢挑翘,春水潋滟,眼皮颊腮涂着一片胭脂红,嘴子也红的滴滴娇,穿海棠色衣裙,通身的风流劲儿,显得十分妩媚。

蓉姐儿抱着宝瓶,高兴地喊“沈老爷,沈老爷。”

沈岐山朝她噙起唇“坐稳了,别摔着。”又看一眼萧鸢。

蓉姐儿会错意,笑嘻嘻把宝瓶捧他面前“我抱紧哩,没摔着。”

这话音才落,轿子不晓怎地抖了抖,她手心一滑,那宝瓶便掉落下来。

这正所谓

佳期世上随缘定,好事自古多磨难。

第贰贰叁章 赵姨娘细问蒋氏

沈岐山武将出身,忒是眼明手快,瞬间托住瓶底,往萧鸢怀里一塞,沉起嗓音“抱牢,摔了别想有安生日子过。”

&esp;&esp;萧鸢原还吊心,听他这话,反倒没了慌张,咬牙回嘴“做你妾,我就没打算过甚麽安生日子。”

&esp;&esp;“彼此彼此!”沈岐山脸色愈发冷清。

&esp;&esp;蓉姐儿看看这个,再瞧瞧那个,瘪起小嘴,眼里扑闪泪花。

&esp;&esp;沈岐山摸摸她的头“今是你阿姐大喜,不哭。”

&esp;&esp;荡下轿帘,径自去上马,萧鸢揩帕子给小妹擦脸,勉力笑起来“哭甚麽,沈老爷说的对,今可喜庆的很。”

&esp;&esp;鼻子不觉发酸,眼眶泛红,掩饰着撩开一线帘缝,恰看见滽哥儿挺直的背影,抿紧嘴唇,至少,至少弟妹都安好!

&esp;&esp;赵姨娘等几人远远站在楼上瞧热闹,听鞭炮劈里啪啦响彻整个宅子,也看不清甚麽,眼底只晃过一抹鲜艳的红,心底顿时生起了刺。

&esp;&esp;她掐一枝桃花,慢慢往大夫人蒋氏的院子走,才走到门前正巧遇上,连忙上前福身笑问“夫人辛苦,可是接进府麽?”

&esp;&esp;蒋氏由她跟来,“嗯”了一声“已经送往三爷新房里。”又道“你先慢坐,我去换衣裳,一身的烟臭味。”转身即进了卧房。

&esp;&esp;也就一盏茶功夫,蒋氏复又转来,坐下接过丫鬟手里的燕窝粥默然吃着。

&esp;&esp;又是一片震耳欲聋的鞭炮响,赵姨娘歪头听了会儿,笑说“不知情的,还当今日三爷娶正室呢!那大红的轿子,像火般烧人。”

&esp;&esp;蒋氏心中恼火,冷笑道“三爷往时没察觉,如今倒是愈发没个顾忌,风俗规矩一概不守,又是红轿子又是放鞭炮,还骑马去接迎,就差新娘子凤冠霞帔一身了。也不怕人家背后指着脊梁骨笑话,我都无颜见谁了,老爷还任由着他混帐不管。简直气死个人。”又添了句“瞧着,晚间还备下五六桌客席,请了朝堂同袍来吃酒,从早送礼的不间断,常嬷嬷几个收的手软。”

&esp;&esp;赵姨娘附和说“可不是,绝非我吃醋捻酸,再怎麽欢喜那姑娘,关起门随便,可场面的规矩还得守。”她顿了顿“再说句大不敬的话,到底未曾分家,况兄嫂若父母,这送的礼要收,也该大夫人您来收才是个礼数。”

&esp;&esp;“我一直没看错你,莫说另两个,就连大爷那些个姨娘们,都没你知我的心。”蒋氏面色稍霁,又嗤笑“你还说姑娘,三爷纳的是个孀妇,且拖弟带妹。”

&esp;&esp;赵姨娘怔了怔,她前些日头痛脑热病着,只知三爷要纳妾,详情未曾得知,原思忖定是哪个小官想巴结奉承,把自个女儿许来做妾。

&esp;&esp;她问“不晓是个甚麽来历?”

&esp;&esp;蒋氏道“听闻是富春镇老宅那边人氏,傍随进京赶考的兄弟而来,怎就被三爷相中要纳进房,方才看过一眼,脸儿抹得红红白白,像唱戏的旦角儿。”

&esp;&esp;赵姨娘踌躇稍顷,又问“她可是姓萧?单名唤个‘鸢’字?”

&esp;&esp;蒋氏有些吃惊“你竟与她熟识?”

&esp;&esp;这正是打死结冤家来相聚,前世里姻眷又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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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贰肆章 沈岐山倍受关怀

赵姨娘笑着点头“旧年在富春镇与萧娘偶遇,哪想现竟成了姐妹,这是怎样的缘份,就怕她不想见我呢。”

“怕?!”蒋氏眉梢微跳,打量她的神情“这又是何意?”

“今是萧娘大喜日子,不便背后论人短长。”赵姨娘端盏吃茶。

蒋氏欲待说些甚麽,门外丫鬟来报“老爷急找夫人去。”

她二人不再多话,各自散去不提。

再说沈岐山在花厅请摆六桌席,多为素日相交笃厚同袍,聚一起人声纷沓,语笑喧阗,勾肩搭背地互敬吃酒。

沈岐山叫来萧滽,给他介绍官儿认识,萧滽拱手作揖,不亲近亦不冷淡,且认了一桌就指着旁事避开了。

兵部右侍郎丁玠啧啧两声,取笑他“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你这小舅子可半点不领情。”

“硬气!”沈岐山吃口酒也笑“我就好感他这股劲儿,若是见着你们一味拍马奉承,我倒要飞脚把他踹开。”

吏部侍郎曹大章问“可是受春闱舞弊案牵连的那位萧姓举子。看过他的文章,倒是满腹的锦绣才华。”

顾佐附和道“萧滽原为南京乡试案首,此次若非受此案牵连,前三甲他定占一席。正应那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矣。”

曹大章摇头“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依,算是给他的人生历练未必就不好,磨去年少气盛的傲蛮,才能渐日稳重。”又问可参加招考庶吉士?听得答有,便拈髯颌首。

丁玠、李纶、顾佐及张仁把沈岐山叫到跟前,看着他似笑非笑。

“作甚?”沈岐山晓他们狗嘴吐不出象牙,端盏要走,却被张仁一把揽住肩膀、顾佐抵住腿腹动弹不得。

他蹙眉“别以为我大喜日就不敢揍你们。”

李纶不理,只低问“洞房打算怎麽过?”

沈岐山笑骂“你洞房怎麽过,老子就怎麽过!”

“不如意事常,可与人言无二三。”张仁叹口气“兄弟面前毋庸逞强,你那驴大物什,现中看不中用、谁不知晓。”

丁玠把个锦盒塞进沈岐山袖笼里“大力回春丹,我没舍得用,皆赠你,没准有奇效!”

李纶火上加油“那马运来我可见过,印象里身无几两肉,若被嫂子嫌弃你连他都不如,我们亦与有耻焉。”

沈岐山瞬间沉下脸色。

张仁忙给众人使个眼色“哪壶不开提哪壶,大喜之日提那些旧事作甚。”斟酒过来敬他陪罪。

沈岐山一饮而尽,晓得他们是有口无心,绝无恶意,便说些旁话岔开了去。

萧鸢被迎入房里,常嬷嬷领着两丫头在铺床叠被,她便拉着蓉姐儿坐在桌前,蓉姐儿待不住,蹭下椅在床边摇晃,忽在床沿抓一枚红枣儿往嘴里吃。

两丫头一名春柳,一名紫燕,春柳是新买的丫头,紫燕是大夫人房里使的,现拨来用,还有个唤夏莺的丫头明个人牙子才送来。

紫燕见蓉姐儿又去抓枕边花生吃,低声唬她“这些吉祥果儿是给老爷姨奶奶用的,你怎贪嘴吃了?”

第贰贰伍章 洞房床榻无鸳鸯

常嬷嬷察觉萧鸢的目光盯来,连忙从篮子抓一大把花生给蓉姐儿“不妨碍,拿去吃罢!”

蓉姐儿摇摇头,辄回阿姐身边,把头埋进她的怀里。

“这是怎麽了?”沈岐山恰入房见着此幕,沉声问。

常嬷嬷携两丫头过来见礼,一面陪笑“并无甚麽事,姨奶奶”瞄向萧鸢,指望她说两句体谅话儿。

谁也不想大喜之日就生事端不是!

哪见得萧鸢只轻拍蓉姐儿的背脊宽慰,连眉眼都未曾抬。

常嬷嬷只得讲明因由,沈岐山看了紫燕一眼,也没说甚麽,朝跟随的福安交待“命厨房送一桌汤饭来,蓉姐儿饿了。”

福安应诺退去,蓉姐儿抬起头,眼睛闪闪发亮,跑去抱他的大腿“沈老爷。”

沈岐山噙起嘴角“该叫姐夫才对。“

“姐夫,姐夫。”蓉姐儿甜滋滋地叫。

常嬷嬷等几则笑得不太自然。

萧鸢只觉刺耳,做人侍妾本就低贱,弟妹亦没资格称呼一声“姐夫”,尤其官户人家规矩甚严,沈岐山不是不晓得。

便觉得他在故意戏弄她,和小妹!

“蓉姐儿。”她忽然开口“叫老爷!”

蓉姐儿回头打量阿姐的脸色,唤声“老爷”,跑来萧鸢身边要她抱。

沈岐山神情渐显肃穆,额上青筋跳动,终是噙唇冷笑,头也不回地甩袖走了。

房里气氛窒息至极,常嬷嬷等几面面相觑,也不敢乱说话,床被已铺陈停当,还这里掖掖那里拂拂假意忙着。好在厨房送来汤饭,萧鸢命她们退下,自和小妹一道用饭。

待月上枝梢头,晚烟透窗牖,蓉姐儿已送去西厢房安歇,她坐在桌前撑着腮打瞌睡,春柳端铜盆子热水进来,胆怯怯回禀“老爷说今晚他不过来,让姨奶奶自个歇息。”

萧鸢怔了怔,也没啥感受,反暗松口气,解了头面,乌云松挽,起身洗去脸上粉黛胭脂,换了衣裳上床榻,春柳放下帐儿,再昏灯暗烛,蹑手蹑脚地出了房。

萧鸢原是困得直点头,怎躺在榻上倒无了睡意,翻来覆去,床架子嘎吱嘎吱响。

春柳隔着帘栊道“姨奶奶有何吩咐?”等半晌不见动静,打个呵欠也就不再问。

萧鸢不敢乱动,腰间被什么硌得酥疼,顺手摸索稍顷,竟是一颗花生,又满床找个遍,把能吃的都吃了。

趿鞋下地,倒盏茶漱口,再走近窗牖,月光照在院里梧桐树顶上,像洒了雪,泛起白森森的银光。

廊上悬的几盏大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晃,隐有守夜婆子闲语传进耳里。

“老爷是真不打算回房麽?”

“老爷在书房,说是赵姨娘去了。”

“赵姨娘也没个眼力见,这里好歹今才头一日,怎麽着也不该来抢房,连一夜都不肯让。”

声音渐渐远去,萧鸢略站了会儿,方掀帘出房,朝春柳摆摆手,走进西厢房,蓉姐儿睡得满脸是汗。

她脱鞋上榻,拿过扇子打风,打着打着,也朦胧地梦了周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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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贰陆章 春柳初见玉人面

丫鬟春柳一早提着铜壶去厨房烧热水,七星灶已占去六个,把壶顿上炉口,站到小窗户前,靠墙倒挂一只洇满水气的葫芦式镜子。

她对镜用指尖绞缠发丝编麻花辫,看见个穿水红衫荼白布袴的女孩儿,打着呵欠走进来,朝个嬷嬷训道“怎还在这里唠嘴,大夫人急等洗脸,耽搁了骂你一脸。”

插到春柳前面,照镜子捊发毛的鬓角,春柳朝侧边让了让。

“今怎这般早。”那嬷嬷找抹布包住壶柄,左手提一个,右手又去提一个,嘴里叫“小玉,还有只水壶你来拎。”

丫头回嘴“我还要去厨房催粘糕哩,哪里有空帮你。”

嬷嬷咬着牙道“没得空还在这里要好看?左右照不出个奶奶像来。”提着两壶热水自去。

那丫头气的跺脚,朝春柳道“这坏心眼嬷嬷,不得好死。”搅着手骂咧咧走了。

不晓是哪房的嬷嬷,把多的那壶水飞快地提跑,春柳听得“哗”一声,自己那壶也烫起来。

厨房里人渐渐来多了,听有人笑着在嘀咕昨晚三爷未入房的事,甚当着她面说“是个回头人,入不入房,总也没帕子可交。”

春柳听得懵懂,却知晓不是好话,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回到院里,蓉姐儿在廊前逗一只小猱狮狗玩儿。

她掀帘进房,有个年轻少爷坐在窗边,正和新姨奶奶说话,他乌发绾起,面白唇红,凤眸斜长入鬓,目光冷淡,穿身青色直裰,端盏慢慢吃茶。

她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少爷,一时呆了。

萧滽瞟过那被自己旷世美颜迷倒的小丫鬟,烦恼地叹口气。

萧鸢噗嗤笑出声来。

常嬷嬷皱起眉道“杵在那作甚?还不赶紧伺候姨奶奶洗漱。”

春柳满脸通红,背过身去倒水,院里厨房婆子送早饭来,常嬷嬷连忙出房去接。

萧鸢走到脸盆架子前弯腰洗脸,萧滽低怒道“沈岐山到底想干甚麽?让阿姐沦为笑柄,既然不在意你,又何必强纳。”

萧鸢接过棉巾擦净湿渍,坐到妆台前施粉敷脂,听他这话只是淡笑不语。

萧滽走到她跟前轻轻说“阿姐勿要恼,他即便在也无法与你洞房。”

“此话怎讲?”萧鸢插花簪的手顿住,由他凑近耳畔低叙,不由瞪圆双目,有些难置信“可当真?”

“我原也不信。”萧滽回道“但昨晚他都怂得没胆回房,显见传言不虚。”

萧鸢就是怀着这样震惊心境,去大房拜见奉茶,大老爷沈谕衡及夫人蒋氏、在神案两边太师椅上端坐,沈岐山竟已到了,坐在下首左侧吃茶,右侧一溜站着赵姨娘及另两个妾。

沈岐山抬首似不经意瞭过她,恰与她目光相碰,不期然的柔媚温情,顿时心底松软,哼,毒妇,还以为她不在乎甚麽洞房花烛。

丫鬟铺好蒲团,萧鸢收回视线,从常嬷嬷手里接过茶盏,狠吸口气,往沈谕衡面前一跪“大老爷吃茶。”

沈谕衡“嗯”一声,不说甚麽,接过滑盖吃了口,再顿放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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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贰柒章 萧鸢借景挡唇枪

萧鸢再给大夫人蒋氏奉茶,蒋氏坐座上已把她认真打量,只觉面熟,忽而记起年时在大雄宝殿遇过,残存印象是因她生得风流妩媚,此会看来又胜却那时十分。

心底暗思忖“怪道三爷不顾她是个拖弟带妹的孀妇,硬要纳来做妾,果然标致极了。不晓三爷来问自己讨历年俸?、还有买房可是受她挑唆的?!若是这般,真个红颜祸水。”

面上却不表露,笑吟吟地接过茶吃了,受过礼,又指赵姨娘几个给她相见,彼此认识后,吩咐都坐了。

蒋氏朝沈岐山道“你前时问我讨傣?,遂让保帐的管事细细算了,今儿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各位皆在跟前,就把存的银子悉数交还三爷。”

命丫鬟请候在门外的管事进来。

那管事胆颤心惊走入房,给列位拱手作揖,再从袖笼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沈岐山。

沈岐山接过看了两眼,噙唇冷笑“二百两白银,吴管事确定没算错麽!”

吴管事额头覆满汗水,期期艾艾地“这帐册大夫人都核过,不曾有错。”

沈岐山抬首扫过镇定自若的哥嫂,面容浮起一抹嘲意“很好,那就这样罢!”他把银票收进袖笼里,起身谁也不理睬,径自头不回地离去。

沈谕衡撩袍起身也走了。

萧鸢只觉心服,这蒋氏貌端持重,藏愚守拙显得好相处,其实城府深沉,敛财如命,名副期实的“把家虎”,心底对沈岐山的同情愈发多了几许,之前的气少了几许。

蒋氏站起身笑道“你们各回房罢,我和萧姨娘去园子转转,说些体已话。”

一众告辞散去,唯她俩朝花园子过来,正是人间四月天,姹紫嫣红开遍。

但见得进门有径,径曲绕,两边密竹深林,浅翠嫩青;出径是阶,阶畔名草繁花,争奇斗艳;下阶是桥,桥下流水疏荷,含苞待放;过桥是圃,圃内古松怪石,傍两三白鹤起舞,掠圃是亭,亭内雕栏画栋,五彩斑斓,更不提那紫燕穿软柳,黄鹂度翠阴,粉蝶惹花蕊,锦鲤扭腰身,这正是

满园春色,全凭狂花野树安排,一派生机,总是飞鸟游禽妆点。

蒋氏走得香汗淋漓,娇喘吁吁,看萧鸢依旧轻松自在,站在一笼树阴下,开口问“听闻萧姨娘在富春镇是做茶馆生意,可真?”

萧鸢点头称是,蒋氏沉下脸来,皱眉再问“还听闻你的风流名声,又可真?”

萧鸢镇定道“大夫人听知,这世间的人呀,你看前面,菖蒲浅芽蔫答答,只因北边难适应,他便讲菖蒲根娇叶弱假尊贵,柳垂金线随风舞,只因枝条软嫩长,他偏说杨柳身轻体贱多放荡,月季荣谢四季同,只因茎粗刺尖利,他便说月季包藏祸心扎人手。却不知菖蒲青青瑶池生,人间花草尽荣艳,未敢与它争高名。杨柳全身无力向人垂,玉纤折得遥赠友,便似观音手里时。还有那月季,别有香超桃李外,更同梅斗雪霜中。皆是仙草仙树和仙花,哪里怕众人乱讲生事非,大风吹倒了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我萧鸢怎样的人物,管不得旁人,只要三老爷心知肚明就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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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贰捌章 沈岐山放言警戒

蒋氏无言,稍顷才道“萧姨娘端的好口才,我且问你,昨晚间三爷怎宿在书房?他再莽撞,亦是个懂分寸的人,你没惹恼他,断不会如此。”

萧鸢回她“三老爷让小妹唤他姐夫,我觉不妥,又不是他凭媒娶的妻,这般便气了。”

“你倒无错。”蒋氏叹息一声“三爷是个武将,父母逝的早,大老爷忙于朝政对他疏于管教,我个妇人也不便多说,日久成了这桀骜不羁的性子。”又道“给你提个醒,不能事事都依他顺他,该坚持还得坚持,否则受苦的可是你自己,大老爷发起火来六亲不认。”

萧鸢笑着应诺,蒋氏揩帕子拭额上薄汗,懒得多逛,两人客套会儿各自散去。

萧鸢折了一枝桃花,由春柳随着往回走,不用如往日忙里忙外为生计打拼,她便把这春光好生瞧,看了几丛花,观了几群鸟,赏了几池水,又望了几片闲云,便到了院门前,那个叫夏莺的丫头已被人牙子送来,看上去至多不过七八岁光景,和蓉姐儿坐在门槛上拿柳条子编花篮玩耍。

萧鸢把桃花枝给蓉姐儿,在院里遇见常嬷嬷正晒褥被,常嬷嬷凑到跟前,皱起眉埋怨“说好要个十一二岁能干活的丫头,却送来这麽小个,能做甚麽呀,白占住一个人头数。”

萧鸢笑道“不是有春柳和紫燕,还有嬷嬷你。”她惯常无人伺候的。

常嬷嬷撇嘴“姨奶奶可别说了,紫燕一早被三老爷退回给大夫人。”

萧鸢怔了怔,忽见廊上站着福安,便晓得沈岐山在屋内,她顿住步想辄身去陪蓉姐儿,却听福安掀帘禀话“萧姨娘来了。”

只得入房,果然沈岐山坐在桌前擦拭他的宝剑,遂上前见礼,沈岐山抬首,她颊腮被日阳晒得发红,整个人看去热乎乎的,继续垂眸拭剑,一面问“去哪里了?”

萧鸢执壶倒茶连吃几口,方笑回“大夫人邀我逛园子,走走停停便至现在。”

沈岐山蹙眉道“以后少和她套近乎。”

“好!”

手微顿,嗓音娇甜,回的顺从,余光瞟见她抿唇朝他笑,笑甚麽,还笑得这麽好看!

“昨晚睡得可安稳?!”他言语带些嘲意,听常嬷嬷说了,夜半出房跑去陪蓉姐儿。

萧鸢摇头,捂嘴打个小呵欠“昨晚小妹帐里有只蚊子,可精怪,点烛四照寻不着,没亮了就在耳边嗡嗡,折腾到窗纸发清才捉住。三老爷您可睡得好?”

“我麽?!”沈岐山朝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自然好,赵姨娘很会伺候人。”

还死要面子地气她呢。萧鸢腹诽,决定开诚布公,很真诚道“三老爷委实不必这样,无论前时再怎地不甘愿,既然嫁了你,便决意要好好和你过,纵是你如今不能人道,我也无谓的,人这辈子又不指着那活,无儿女也落得个自在清静。”

沈岐山脸色发青,却笑了笑“大夫人同你说的?我不能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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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贰玖章 语带双关斥萧娘

萧鸢抿唇不言,她深知,沈岐山高大魁梧、年富力强,前世里可是个需索猛烈的主,如今突遭变故,心境可想而知。

怪道往昔屡将她戏弄却并未逾界,原来非是故意克制,再瞧那脾性阴阳怪气地,现皆有了出处。

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落到这般田地,也是怪可怜的。

沈岐山只觉背脊飕飕发凉,这毒妇是甚麽眼神?同情他吗?镇定的继续拭剑,是在同情她自己罢!

毒妇在富春镇水性杨花,同风流少年厮混、可不是一日两日,否则也不会声名狼藉。

他暗忖稍顷,忽然沉声道“既然你已知晓,便不隐瞒,可怜你嫁我,此后余生再也不能享阴阳交配、床笫之欢,现想来是我太无情,你倒底才十九年纪,正是青春貌美、韶华正好时,不能箍住你陪我度这枯燥乏味的日子,现给你机会,若心底委实不愿与我过,亦不怪责你,自可收拾箱笼带弟妹离去。”

萧鸢惊睁双目,有些不敢置信,他费尽心机纳她做妾,才进门翌日就答应放她走“老爷勿要戏耍我。”

“无根之人本就喜怒无常。”沈岐山表情依旧“趁我主意尚未改变,你尽快抉择。”

萧鸢顿时心起波澜,一面儿仔细观他,一面儿低想,今世本就不想与他有牵扯,无奈滽哥儿惹祸上身,才被迫与他做妾,现他既然良心发现,不论真假,总要一试。

遂抿唇道“既然老爷发话,自是恭敬不如从命。来世结草衔环报您恩情,我这就收拾箱笼,领弟妹离去。”即站起欲要离身。

“既然答应放你走,便不急于这一时。”沈岐山慢慢道“我再问你两句话。”

萧鸢松口气“老爷要问甚麽?”

沈岐山握住剑柄来回把玩“我这剑长不长?”

萧鸢怔了怔,目光移向剑身,被他擦拭的青光锃亮,寒气逼人,莫说内行人,她这外行瞧着就觉价值不菲,点头回话“长得很。”

沈岐山把剑竖起“我这剑粗不粗?”

萧鸢细量宽度,暗算尺寸“也粗得很。”又添一句“我这样的女子是握不住。”

沈岐山眸光蓦得黯沉,接着问“你看它直不直,挺不挺?”

萧鸢答“又直又挺。”

沈岐山冷笑道“可偏有人不识货,说它不长不粗、不直不挺、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

萧鸢有种不祥的感觉,眼皮直跳,勉力笑说“是谁这麽没眼力见呢,明明是个好物。”

“偏就有这种人要当睁眼的瞎子,道听途说反信以为真。”沈岐山笑道。

萧鸢却笑不出来了,只听他道“你走罢!”

此时不走又待何时,她连忙站起,给他福了福身行个礼儿“三老爷多保重!”拔腿便要朝门方向去。

“你且等等,替我斟盏茶再走不迟。”沈岐山把剑“咣珰”入了镶满宝石的鞘套。

萧鸢只得走近桌前,拎起紫砂胎剔红山水执壶,往他面前同色盏碗里倒茶,眼见得满上,便将壶往桌面一搁,辄身就走。

忽听“啊呀”一声惊叫。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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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叁零章 青天白日暗香浓

萧鸢猝不及防,瞬间两脚离地,腰肢被箍,竟被沈岐山一把抱起,慌乱中紧搂住他的脖颈,说话都结巴了“你这是做甚?不是说好放我走麽?”

“放你走?”沈岐山噙起嘴角冷笑“除非老子死了。”又咬牙叱“毒妇,就知你有异心,先还说好好和我过,转眼就无情无义。”

萧鸢被丢在褥被上,摔得眼冒金星,也生了火气,抬眼瞪他“明晓得我经不起试,你还耍奸!”

“不试怎知最毒妇人心。”沈岐山从袖里掏出一颗药丸子,握住往嘴里送。

“你在吃甚麽?”萧鸢满脸戒备。

“吃甚麽!”沈岐山故意给她看“丁玠给的大力回春丹,听闻有奇效,今就指它和你洞房,不战个三百回合,决不罢休!”

萧鸢嘤呜一声扑过去抢,眼睁睁见他丢进嘴里,辄身去桌前吃茶水,欲哭无泪,有种要倒大霉的感觉。

沈岐山佯装吃茶,暗把药丸吐在盏内,再回头,毒妇一脸生不如死,实在是大快人心。

开始解革带扯松衣襟,露出宽阔肩膀,再是精悍胸膛,萧鸢心呯呯跳到嗓子眼,慌张说“现是白日呢!蓉姐儿随时会进来,你不能等到晚间麽?”

“等?”沈岐山眉梢轻挑,笑容竟带一抹邪气“我药丸子都吃了,你让我等!”他看着她,沉声唤福安。

福安隔着帘栊回话“爷,在哩!”

“你守住门,无我的吩咐,谁都不允进来。”他接着道“蓉姐儿若来,让常嬷嬷带她去书房,把廊前笼里的鹦鹉放出来陪她玩。”

福安应声好哩!

沈岐山说话间,手也未停,已脱得仅余一条荼白里袴,甩掉鞋履跨上床榻,打量萧鸢缩在角落双手掩胸,像只炸毛的野猫儿“你无耻,堂堂将军,竟用这般龌龊手段”

“我药性发作了。“沈岐山出言打断,伸手抓住她的腿拖到身前挂在腰两侧,俯身而下,咬住她的红唇,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他觉得吃药这个法子,胜过他所有胜仗的谋策,任何暴戾都有了合理解释,理直气壮,想干嘛就干嘛,想怎样就怎样,自己怎麽舒服怎麽来。

你能拿个吃了大力回春丹的男人怎样呢,他已经没了脑子,只剩本能,完全不受控制。

恰好萧鸢也是这般想的,她听得“嘶啦”一声绸缎声,不由打个哆嗦,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沈岐山双眸含赤,目光燃起旺火,是怎地妖娆美貌,竟比记忆里来得更为猛烈,恰如一副四季图,但见得

漠漠冬来,冷山卷千云堆雪,烟霞润色,春风妆园桃点红,柳枝轻摆,夏汗烟生红莲绽,一江秋泉只待送行舟。

这正是软柔艳冶最堪怜,别有风流挂眼波。

沈岐山嘲笑她“你抖个甚麽劲,勿要装,身经百战的浪妇,可不是这副样子。”

萧鸢闭闭眼睛,再睁开,趁他神智清楚还能讽刺她的当儿,一把攥住他的胳臂,抑着喘道“你好生听我说。”

第贰叁贰章 萧鸢礼见三娇妾

有词曰一泓幽涧柳分开,尽道清虚搅破,三月春光风带去,莫言玉容消残。

又有曰房前飞絮,散为一院阴凉,枕上鸟声,唤起半窗暖阳。

萧鸢是被饿醒的,沈岐山不在,只有枕上凌乱的褶痕,记得寅时他要上朝去。

屋外丫头婆子皆起身了,在院里泼水洒扫,轻轻说话。

她抻腰坐直,慢慢穿衣,时不时蹙眉咝声气儿,这大力回春丸药效实在太猛,连昨晚饭都没顾得吃。

咬牙暗忖,再不能让沈岐山服那药丸子,否则没三两趟,就得把她这条小命搭上。

忽听蓉姐儿在帘外哭啼啼地找阿姐,连忙唤她进来,常嬷嬷拎着食盒子与春柳夏莺随在后入房,夏莺拎夜壶扫地,春柳倒好洗脸水,去帮常嬷嬷挂帐子理铺盖,瞥眼瞟见褥子上一滩红红白白的,嬷嬷面不改色的卷起裹成一团,见她愣在那儿,低喊一声“拿新褥子来。”

春柳这才回过神,跑去拉开橱柜,取来海棠色洒花缎面薄褥,嬷嬷接过薄褥,把卷裹团的给她“拿去搁盆里拿水浸起。“

萧鸢已洗脸好,坐在桌前和蓉姐儿吃早饭。

她暗看春柳抱着咚咚往外跑,颧骨不经意泛起红晕,揭开江米小枣粽的叶儿,用筷子剔进碗里给蓉姐儿,再给自己剥一个吃起来。

待用过饭,萧鸢才对镜梳头、松挽起发髻,听得夏莺隔着帘栊禀报“姨奶奶们来见。”

晓得躲不过这岔,拿起只莲花簪插在乌油发里,走到门前迎接,蓉姐儿不肯离开,紧拉着阿姐的衣摆。

赵姨娘率先而进,另两个摇摇摆摆紧趋,萧鸢先客气“应是我去见姐姐们,还麻烦你们跑走一趟。”

赵姨娘摇手,微笑道“都是姨辈儿,性子皆随和,不讲那些虚礼。”紧着介绍另两个互拜叙礼。

萧鸢自然认得她俩,一个名董葵,一个名董榴,是个低秩品官员为奉承沈岐山,甘愿将自己两个女儿送给他做侍妾,这二人不过二十年纪,董葵是鹅蛋脸儿,大眼挺鼻厚唇,长挑身材,文静不爱说话;董榴则圆脸盘儿,五官显肉,天然带些娇憨的神态,都识字会写,最擅乐器唱曲。

前世里她二人在沈府没待几年,就被沈岐山送给了旁人。

常嬷嬷过来斟茶递水,萧鸢招呼她们围桌坐,董榴从袖笼里掏出桂花酥糖给蓉姐儿。

蓉姐儿怯生生接过,道了声谢。

其实也没有甚麽话讲,东扯一句西扯一句,赵姨娘笑道“原少时在富春镇那般要好,后成了离线的风筝,一个在南,一个往北去,想着这辈子再也不见,却兜兜转转进了一家门,可不是天定的缘份。”

董榴惊奇地问“竟还有这样的事。”

萧鸢抱着腿上的蓉姐儿淡笑不语,赵姨娘掰扯了许久,董葵插话问“皇帝不是要赐婚麽?听闻是赵尚书的妹子赵莺莺,不晓得可好相处?”

赵姨娘叹息一声“这样的名门贵女岂没个傲性子,只看她是否愿意与我们计较罢了。”

蓉姐儿从阿姐腿上滑下,乐颠颠地朝门前跑,嘴里喊“沈老爷,沈老爷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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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叁叁章 赵姨娘能说会道

萧鸢暗道不好,连忙唤小妹回来,廊上已一路脚足靴响,婆子打起帘栊,沈岐山看着跑近的蓉姐儿,噙起嘴角一把抱起,想想笑问“你阿姐”

&esp;&esp;蓦得止言,房里一派热闹和乐之景,姨娘们都在,站着福身行礼喊一声“三才爷”。

&esp;&esp;因未曾想会见到方才那一幕,她们心底不约而同起了惊异。

&esp;&esp;沈岐山面容沉稳,语气浅淡“不必拘礼。”萧鸢近前接过蓉姐儿,让夏莺带出房玩去。

&esp;&esp;沈岐山坐上矮榻,虽未有主母,姨娘也得守规矩,按大小排位,右手最前是赵姨娘,萧鸢则站在最后。

&esp;&esp;赵姨娘把手帕塞在腋下,接过常嬷嬷手中的茶盏递上,董葵董榴则去替他脱靴,春柳拧干水帕子伺候她们擦手,皆为个男人献足殷勤,只萧鸢纹丝不动。

&esp;&esp;沈岐山滑盖吃口茶,抬眼见萧鸢站得远远,靠近墙角躲过光线,面容模糊,秋葵黄的衣裳更似蒙了尘,身影黑搓搓的。

&esp;&esp;他问赵姨娘“你们过来有何事?“

&esp;&esp;赵姨娘笑道“萧妹妹过门有两日,我们还未互相见过,今儿是特意过来拜会叙礼的。”

&esp;&esp;沈岐山“嗯”地应了声,再看萧鸢一眼,面容有些不悦,立在那般远处低眉垂眼,冷冷淡淡,刻意地显露疏离。

&esp;&esp;装甚麽!他心底浮起嘲意,昨晚两人皮肉相贴犹,那雨意云情、山盟海誓似乎情至浓处时、也恶心地说了不少。

&esp;&esp;床榻方寸之间,锦帐四围之内,从昨午时至夜半,更是个极乐之地。

&esp;&esp;连晚膳都抽不出时辰吃,只把这数年的积存倾囊而出,她不也很欢乐的受了。

&esp;&esp;这毒妇惯爱两面三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esp;&esp;遂看向赵姨娘又问“安福前日说你住的房里边角漏水,管事可有遣工匠前去修葺整理?”

&esp;&esp;赵姨娘不曾想他竟挂怀,怔了怔连忙笑着回话“已经好了,不但重整屋顶,还装修了旁处,粉漆了四壁廊柱,像新盖的一样。着实也要谢大夫人多费心,那些日邀我宿她院内,好生一番打扰。”

&esp;&esp;“她果然多费心。”沈岐山笑了笑,自抬手执壶倒茶。

&esp;&esp;赵姨娘暗瞟他神色平静,趁热打铁道“老爷打算把萧妹妹安置在哪个院子呢?”

&esp;&esp;沈岐山心一沉,不露声色问“此话何解?宿在这里不好麽?”

&esp;&esp;赵姨娘摇头道“这可是老爷您的房,萧妹妹若宿此处,不符府里规矩,且弟妹时常来去,扰你方便不说,她亦是难为。可巧我那里新装修的房,正房五面大而阔,寻思着不妨让萧妹妹来与我同住,我俩皆富春镇人,幼时感情笃厚,后虽分别,但今见了,却觉更胜往昔亲近呢!”

&esp;&esp;且说萧鸢听得赵姨娘这席长篇阔论后,也甚感吃惊,正暗忖她说这话究竟是何意,即听得沈岐山厉声道“萧姨娘,站那麽远作甚?怕我吃你不成,近前来,我要问你!”

&esp;&esp;萧鸢上前,语气有些无奈“老爷要问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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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叁肆章 沈岐山怒展严威

沈岐山蹙眉问“你也如赵姨娘这般想?”

萧鸢暗忖赵姨娘虽别有用心,但这不失为摆脱他的好法子,谁受得了他那般折腾,会要人命!

遂颌首“姐姐说的有理,但我有阿弟隔三岔五进院问安,小妹也是吵闹年纪,总多有不便,前时看见离你不远有处空院子,虽小巧却甚麽都俱全,还望老爷能允肯我和小妹搬去宿住。”

赵姨娘语气很热情“你说的可是桂香院?妹妹眼光独具,实在会挑,每年九月秋爽天,那满院桂香直往我房里钻呢。”

“是麽?”萧鸢弯起唇角说“我在南边时,逢时节便蒸桂花甜糕,到那时请几位姐姐品尝。”

沈岐山额上青筋跳动,把茶盏往榻桌重重一顿,几人观他神情不霁,顿时缄默哪敢再多言。

沈岐山目光阴鸷,瞪向赵姨娘,冷笑道“贼妇托大,我爱跟谁睡一屋,还需你来指手划脚?”

赵姨娘唬得连忙跪下,嗓音都抖颤了“奴哪里敢呢,只是依着府里祖制规矩,抖胆提一嘴子,有颗想为老爷解忧的心。”

“甚麽祖制规矩。”沈岐山一脸深恶“在我这里全凭我作主。今日饶过你,回去闭门思过半月,若再胡言白语,发卖不怠!”

赵姨娘刹时脸白如雪,董氏姐妹诚惶诚恐,萧鸢垂首不言。

沈岐山命她三个退去,待屋里无人,将盏里香茶一饮而尽,嘲讽道“方才话不是挺多,现怎哑了?”

“哪里还敢说甚麽!”萧鸢嘴上无奈,心底却很惊奇,前世里但凡搬出祖制规训,便如孙悟空头上戴的紧箍儿,沈岐山不曾多忤逆过。

还有赵姨娘,他从前不说多宠爱,却也没个重话。

今怎就翻个天?

不像她所熟识的那个人了!

沈岐山命她到榻沿来,待走近至,伸出胳臂揽住腰肢托上榻往薄褥面倒。

萧鸢使劲推阻他的胸膛“还穿着鞋呢,勿要弄脏了。”

沈岐山将她腿一屈,膝盖一弯,指骨扣住鞋帮儿一带,红绣鞋便被褪下一只,丢到了地上,又是另一只。

再握紧着清水白袜儿的秀足,压住她半身,面庞贴近粉腻桃腮,沉声沉调地“还要搬去桂香院麽?”

前世时候,桂香院可是他命她住那里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她还是会看眼色的“爷让我去哪住就去哪儿。“

沈岐山脸色略缓和“真心的?以后可听我的话?”

“真心!爷说甚麽就是甚麽。”萧鸢牙根恨的痒痒“不听要被送人发卖!”

沈岐山胸膛起伏贲起,咧嘴笑起来“不错!所以你要乖些。”

萧鸢轻哼一声“你昨晚还说爱我爱得要死,怎一语不合说丢就要丢呢。”

沈岐山抬手挟起她的下巴尖儿“昨晚说没我活不下去的又是谁?”

四目相碰,昨晚种种如胶似漆,便似潮水般奔涌进彼此的眼神里,记忆实在是太过深刻,忘记很难。

萧鸢不自在的红了脸,那时的话岂能信,她不信自己,更不信他。

沈岐山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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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叁伍章 萧娘子逢情戏耍

有谚曰前生已把姻缘定,曾将蓝田种玉勤。

房里静悄悄的,鳌山铜炉里龙涎香袅袅升起连成烟线,风吹得湘竹帘子嗑呯嗑呯敲着墙,阳光倾漏进来,在地面深一道浅一道地左右摇摆。

“阿鸢?”沈岐山喉咙里像含着蜜,指骨把玩她垂散的一缕乌发。

“作甚!”最怕他这麽叫她,萧鸢听见一只猫儿在房顶喵呜叫春。

“这里还痛麽?”他的语气听着挺不老实。

萧鸢抓住他乱动的手,眼里透媚瞪他“以后勿要再吃那种药丸子。”

“受不住?我昨怎麽没看出来?”这时候装甚麽装!

狗嘴委实吐不出象牙!萧鸢给他手背留下两个牙印。沈岐山嗤嗤低笑起来,从袖里掏出个青瓷瓶儿“问人讨的,我来帮你擦!”

“才不要!”萧鸢一把夺过紧攥手心里,臊得连耳带腮红透,一劲儿追问“你问谁讨的?”

“狐朋狗友。”沈岐山看那抹娇艳朱唇近在眼底,忍不住按住她脑后发髻,俯首噙住,抛开前尘仇怨不提,只觉甚是甜美。

萧鸢揽住他的脖颈,心底模糊暗忖,不是不能人道麽,也没吃药丸子,怎还这般地兴致勃勃。

这正是一个目炽气粗,好似虎嗅蔷薇,一个言娇语涩,浑如莺啼绿柳。

沈岐山沉喘渐浓重,忽听“嘻嘻”几声轻笑,他瞬间清醒,猛得回首,蓉姐儿站在榻沿边,托着腮正好奇看着。

萧鸢连忙坐起身,慌张地把胸前衣襟扣起,这色胚子,竟干白日宣银的事儿。

沈岐山倒是无谓,仍旧懒散地倚着洒花枕垫,朝蓉姐儿笑道“下次可不许乱闯,你阿姐会害羞。”

“沈老爷,沈老爷。”蓉姐儿抱住他的大腿往上爬,再往他胸膛一坐。

“叫姐夫。”沈岐山看她衣袖上不晓哪里蹭的大片淡灰,伸手替她拍掉。

蓉姐儿偏着头笑“爹爹!”

沈岐山手一顿“甚麽?”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叫老爷!”萧鸢过来把蓉姐儿抱走,坐到桌前剥松子穰喂她。

福安隔着帘子禀报“丁侍郎的长随来递帖子,请老爷去府上吃筵。”

萧鸢见他起身穿靴要走,身上的衣裳经方才压碾起了褶皱,放下蓉姐儿,从橱柜里取出一件竹根青绣云纹直裰。

沈岐山伸展手臂由她伺候换衣,只道晚间会回得迟毋庸等他云云。

萧鸢腹诽谁会等他呢,总不是她。却也不表,后话暂休提。

且说沈岐山来到兵部右侍郎丁玠府邸下马,早有锦衣管事候在门首,一面命人把马牵进马厩,一面领他进了花厅。

好几素日相熟官员已围坐桌前吃茶,见得他来起身互相作揖寒喧,说了会子闲话,搭的戏台来了伶人,开腔唱起《空城计》。

曹大章朝沈岐山笑道“你那小舅子萧滽是个人才,文采斐然!”

四月初招录庶吉士,由吏、礼二部出题考选,这曹大章贵为吏部右侍郎,自然更通其间内幕。

第贰叁陆章 武将遇秀才话糙

沈岐山问“预备何时出榜?”

曹大章摇头道“原已录取庶吉士四十五名,昨接谕旨,命三日后这四十五名进士入文华殿,皇帝要亲御赐题考试。”

正说着话,管事领进一人来,穿暗绿玉杭绸直裰,腰间革带镶金嵌珠,绾发戴巾,面容清隽,笑意温和,不是别人,正是吏部尚书赵正春。

众人起身与他作揖寒暄,那赵正春亦还礼,随意择位坐于曹大章身侧。

一时皆已到齐,佣仆端摆酒菜,珍羞美味不多表。《空城计》唱罢,上来个十六七岁的伶人,韶年玉貌,楚楚可怜,抱着琵琶唱起《秋波媚》道

小院回廊见檀郎,恍在春梦中,欲近又退,退而遮面,只把空心跳。十丈车尘各歧路,归期可有期,今年花落,明年花发,可与相同?

李纶边吃酒边摇头“这样闺怨的曲调还得女子来唱有韵味,这伶人九成是个小倌儿,嗓音不滋润。”

汪俊嘲讽他“你个粗人懂甚麽唱腔音律,瞎说乱弹琴。”

众人哄笑,李纶不服气“这世间但凡有过比较,哪怕不懂也能辨出七八分来。”

“和谁比较?”挑事的故意问。

李纶接着说“那日间去沈大人府上做客,过园时墙内传出歌声,声若萧管,嗓似鹂莺,只把人三魂六魄勾散去。“

沈岐山吃酒笑道“是我两个妾在唱着玩耍。”

顾佐接口笑斥李纶“你竟敢肖想沈大人内眷,该当何罪!”

沈岐山摆手道无妨“你若真欢喜,我把她俩送你就是,一对儿姐妹,三年前入府时我恰离京,未曾沾染过。”

丁玠叹息一声“三爷贵为东厂督主,效忠皇上,胸怀天下,命根无力,是该放宅内如花美眷一条生路了。”

众人拍腿大笑,沈岐山也笑,赵正春噙起嘴角问“沈大人既然这般大方,倒不如把萧娘子赠与我罢,必会好生待她!”

一众笑声嘎然而止,暗忖这赵尚书果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呢。

沈岐山眼底掠过抹冷意,却面不改色,端盏吃酒,语气淡淡“那娘们我正欢喜着。”

赵正春依旧笑道“你把她纳在身边又无福消受,何必做暴殄天物的事。”

众人惊愕地下巴掉下来。

悄自面面相觑,挤眉弄眼,这不是赵尚书明月清风的品格啊,何时对别人娇妾起兴趣,还这般地步步紧逼。

莫说丁玠他们,赵正春也不知自己怎麽了,竟问这个差点成他妹夫的沈岐山,半真半假讨起女人来。

那日走出院门外,背后嘎吱阖拢一声响,仿佛关在他的心上,总有那麽一些说不清道不白的思绪,也不是终日缠着,却很会见缝插针。

沈岐山看向赵正春,似笑非笑“赵大人未曾娶妻纳妾,亦不逛烟花柳巷,说出这种无知话亦不能怪你。”

“何解?”赵正春微挑眉梢。

沈岐山执壶斟酒,语气略带邪肆“床笫之间也并非只需乌甲将军冲锋陷阵,还有许多别的乐子可耍。”他顿了顿,慢慢道“赵大人学识渊博,满怀锦绣,定不需我来传授。”

一众暗忖这两人,真地是一个敢问,一个敢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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