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赵国当官 - xp1024.com
《我在赵国当官》


第一章:冬扫三九,夏扫三伏

平武元年,南海郡,广府,西关。

仲月伊始,东风绿萍。拂过泮(pàn)塘,萍面惊起了阵阵涟漪。

陈先生从青砖小巷,悠悠地转了出来。手持一柄竹木折扇,踱步走进泮塘学馆。

初初时,只闻书院传来,寥寥几声:

“君子遵道而行

半途而废

吾弗能已矣”

待陈先生脚步声愈近,讲堂的书声,愈强愈正。

任立顶着一张圆蛋脸,抬手卷书一敲沉睡在案边的吕山。吕山用手扶起头,浓眉一皱,正欲发作,却见陈先生已到跟前。

吕山见陈先生不语,忙卷起书,摇头晃脑作一本正经地诵读起来。

陈先生环视小室,室中坐着七八学子,他将折扇随意往腰侧一放,眉目不展,他这个蒙童先生做得真是……

待陈先生转出小讲堂,耳后又断断续续传来,他烂熟于心的“四书五经”。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必先苦其心志

劳其筋骨

饿其体肤

空乏其身

……”

且说,那陈先生亦是坎坷人。不惑之年中了进士,本是人生得意,可惜他一腔热血站错了大皇子的阵营。

幸得事发前,他脚底生风跑得早,这才逃过旧朝覆灭之祸。

他一路南下,为凑个天高皇帝远,终在南海郡一个叫西关的地方落了脚。

西关,南濒珠江,村民打渔、种稻为生,也有摆街叫卖,求神占卜为业。

村民衣食虽足,却希望村里能出些人才,为此还将一个叫“半塘”的水塘改名为“泮塘”,他们觉得,三点水的“泮”是“入泮”,有入学堂读书之意。

因此,村民出资建了一间泮塘学馆,以供村中学子学习。

恰恰,一肚子学问的陈先生一来就顺势掌管泮塘学馆。初初时,他也想好好教书育人,望来时能成为一代贤臣之师。

未料,唉……

这辈子他做不成贤臣,难不成连贤臣之师也难?

陈先生虚叹一声,来此整整十年。这学馆人来人往,却硬是没几个能考出个廪生,更不谈举人、进士。

学馆东廊,一个身着粗布短褐的束发少年,手里持着扫帚慢悠悠地在走廊扫地。

紫荆树叶,昨日被春雨打落一地,宋玄笑着将落叶扫近树头。

哎……

他叹了一口气:“偏偏我宋玄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使在干平淡无奇的扫地活,我的嘴巴也闲不下来。

“冬扫三九,夏扫三伏,秋扫霜叶,夏拂落英,他人谓我拂尘埃,我笑他人看不穿。”

轮廓爽朗的脸,眸子里还带着孩童的真,然则,他的灵魂却来自现代。

宋玄,看着落叶有些出神,若不是我无意闯入这个国度。真正的宋玄,或许会一辈子过着平平淡淡的扫地生活。

冬三九,夏三伏,扫一辈子的地。

就像他在现代一样,文学专业的他,在一所图书馆安分地工作。

愁还未上眉梢,宋玄就被一串脚步声醒了神。他拄着扫帚微微抬首,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轻轻拂的陈先生,正从东廊而来。

蓦地,宋玄嘴角浅浅泛出一笑,正是峰回路转。

宋玄握紧扫帚,慢悠悠地又开始扫地。他紧跟着陈先生的步伐声,吟道:

“春时木峥嵘,寒来叶疏疏。

拂尘埃,拂尘埃。

我本扫地儿,帚前往来客。

他人谓我拂尘埃,我笑他人看不穿。

落叶自有秋风扫,我虽扫地意扫心。”

这些话语,自然落到陈先生耳中,本是心中郁结的他,忽然负手而立。脚步一顿,走向宋玄问道:

“宋七,方才你所念叨的话,何人所教?”

宋玄放下扫帚,抬首看向陈先生问候:

“见过先生。”

陈先生头轻点,摇了摇折扇,打量着宋七,“宋七,你念的话到底是何人所教?”

宋玄眼神中溢出淳朴的笑,回答道:“回先生,是小子偶有所得。”

“哦?”陈先生古怪一笑,摇扇道:“宋七,我怎不知你有如此学问?”

“小子敬仰先生才学,平日扫地之余,一直默默旁听先生讲课。”

此话一出,陈先生手拿折扇双手负于身后,举步走近宋玄,“哦?你听我讲过什么课?”

宋玄见此,心知陈先生存疑,便作一板一眼道:

“入学后,先生从《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教学子们识字。后来,先生进一步教习《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和《管子》。”

说罢,他见陈先生看着自己不发一言。他心想,刚刚的回答是没问题的。昨日下课在讲堂里扫地时,明明看到书案上摆着这些书。

陈先生忽然发声道:

“‘作者七人矣’……”

宋玄眼神一亮,了然。

他略作思考:“‘作者七人矣’,语出《论语宪问篇》,篇中有云:“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子曰:‘作者七人矣’。”

“此题的大致意思为,孔夫子说到有贤德的人,遇到乱世就会避开。那差一点的人,若是遇到是非之地也会避开。那么再差一点的人,看到别人不好的脸色,也会避开。更甚者,听到不好的言辞都会避开。而这类人,孔夫子所知道的就有七个。”

他回想起原篇前后文,于是对道:

“七人: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与鲁少连。”

他来不及观察陈先生的反应,又听到陈先生继续说道:

“有云‘见有礼於其君者,如孝子之养父母也。’。”

宋玄一听,即知此出自《春秋左传·文公十八年》。

于是对道:“下文曰:‘见无礼於其君者,如鹰鹯之逐鸟雀也。’”

陈先生的身躯微微一顿,脸上闪过一丝讶然之色。他将扇子从身后撤回,往手上一敲。

“不知亲疏、远近、贵贱、美恶,以度量断之。”

宋玄听罢,不由脱口道:“此言出自《管子任法》任法篇。”

然而,此话一出,陈先生眼中闪过的讶然之色更深。

“《管子》这本书,你是从何习得,我可不曾教过。”

陈先生来回走了两步,看向宋玄。

他脸上的表情怔住了,心道不能慌。

于是,他目露真诚:“这,这是小子在讲堂扫地时翻看到的。”

陈先生喃喃自语,“《管子》一书不在科考范围内,但我们赵国重法,而《赵刑统》就是沿袭《管子》一书的思想,乃是治国、平天下的大经大法。”

他说出这句话后,似是惋惜。

他看了宋玄一眼,见他更清瘦了几许。

“宋七啊,近日风寒可好了?”

“感先生念,小子前日从文塔回来后,风寒已无大碍。”宋玄看向陈先生一笑,作是轻松状。

他见陈先生溢出笑,“宋七啊,这风寒可不容小觑。”

又亲切地看向他,“你且随我来,我书斋里有专治风寒的药。”

宋玄看了看陈先生,惴惴又高兴道:“好。”

他转身拖着扫帚,随着陈先生往书房走去。

不料,陈先生回头瞥了他一眼,对他摆摆手,“把扫帚放下。”

“噢”

宋玄将扫帚靠放在紫荆树旁,理了理衣服便跟了上去。

第二章:柳暗花明陈先生

进了书斋,陈先生便开始埋头翻找。

平日里,陈先生一般不让人进入他的书斋。于是,宋玄便趁机将注意力放在书斋中。

这间书斋并不宽阔,布置倒是整洁。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墙壁旁摆了几面书架,书架上尽是各类书籍。

他没上前翻看书籍,而是扭头看向陈先生。

正巧,正在翻找良药的陈先生也正抬头看向他,陈先生的手里并不是药物,而是一张纸。

“宋七,这药还没找到,这里有几道题目,你过来边做边等我。”说罢,陈先生继续埋头翻找。

宋七,恭敬地接过那张纸,在案旁坐了下来,往纸上一看,眼神蓦然一亮。

他抬手磨墨,微微笑出。

在提笔之前,他先将题目全部浏览一遍,这些题目原来是科举考试的“截搭题”。

所谓的“截搭题”就是强截句读,破碎经意,如将“四书五经”的句子截掉就是一句或几个词来出题。

宋玄想,“这道‘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那么它截掉的就是下面的‘敏以求之者也。’”

“再看这一道,‘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若说上一道是‘短搭’,那么这一道就是将前面一章句子与后面一章搭起来的‘有情搭’。”

……

看完一遍之后,他欲提笔开始作答。

这时,却停笔一顿,突然警醒过来。

宋玄眯着眼睛,心中盘算:“之前的宋玄未入得学堂,生疏于笔墨,眼下,我不可将字写得太好,免遭先生怀疑。”

半炷香后,宋玄终于将题目写完,发现之前在找药的陈先生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旁。

“写好了罢?”

宋玄将纸张递给陈先生,陈先生接过后,慢慢走到窗边。

陈先生背对着他,看了一会,时而眉头一紧,时而面目平静,时而欲开口又按捺下。或为惊,或为喜,却是连执卷之手都在微微颤抖。

宋玄看着窗边呆立许久的陈先生,新想这些题目,还难不倒他。

片刻之后,陈先生将卷子放到案上。

然而再看他的时候,眼神却平静无所流露。

“宋七,题目答得,倒是过意的去。只是,你这字,写得还不够火候。”

……

“先生,我常于学堂外,见您授字,心驰神往。在夕阳落下之时,我驱羊近水,便以棍蘸水,写就于石阶之上,常年以往。”

“适才拿笔,多有不适,望先生勿怪。”

陈先生拿卷的手,愈发用力一分,他叹了一口气,看着宋玄,“难得,难得……”

宋玄站在书案旁,微微松了一口气,题也做了,他不用吃药了罢?

陈先生回到案前,弯腰拿起一套笔墨纸砚,还有几本书递给他。

“你且回去看看书,练好字。”陈先生一顿,接着道:“这些天你不用去扫地,我回头叫伍彦揽下这活。”

不疑有他,宋玄接过东西后,真诚致谢离开。

出了书斋,宋玄抱着笔墨纸砚和几本书,穿过重重回廊,往他所住的小院走去。

他向北走,越走越是狭窄,羊肠小径满布苔藓,简陋的瓦舍盘着藤萝。

转个弯,再走过数步,宋玄就进一间小屋舍,入目都是简朴的床几椅案。

“呼~”

他将东西一股脑摆放在案几上,见暮色渐起,起身走向后院。

所谓的后院,更是简陋,只一口水井,三两竹修竹。

当然,还有一只小羊安详地卧在竹树下。

料是知晓主人的到来,小羊“咩咩”地叫了起来。

他看到了小羊,提起水井旁的一捆甘薯叶,笑着走了过去。

他把甘薯叶放到地上,伸出手揉着羊头,那羊满脸享受地蹭着宋玄的手掌。

“羊兄,饿了吧?”

“咩咩~”

宋玄往小羊面前,放了一把甘薯叶。

“今日有好事,咱就不吃草了,尝尝这新鲜甜美甘薯叶,你肯定喜欢。”

那羊离开他的手掌,低头吃了一口,羊脸顿时皱起苦色,将叶子吐了出来,两蹄踢开面前的甘薯叶。

“这?!”

羊用羊蹄,指着甘薯叶,羊头摇了摇。

而后,它又用羊蹄,指了指所剩不多有些发黄的草,用力的点了点头,接着它便趴到了竹子下,做假寐状。

竹林里吹来一阵风,竹叶摩擦传来飒飒之声,宋玄摸着下巴,思考了起来。

慢慢的,宋玄小声嘀咕道:

“羊兄,上次宋玄,从一场风寒中醒来,迷失在河堤上,浑浑噩噩,不知所处,险些栽入水中,一命呜呼。”

“是你,用羊蹄踢醒了我。”

“一蹄之恩,宋玄不敢忘。”

“此番,你又指点迷津,以枯草和薯叶为喻。”宋玄负手来回踱步。

忽然,他走到羊跟前。

“枯草,乃无味旧物;薯叶,乃肥美新物。”

他眼睛一亮:“你是在教我莫要遗失身份,忘乎所以,当要恪守自我,饮水思源!”

宋玄拿起石桌上一卷书,“羊兄,你放心,我不会骄傲,会好好温习功课,施展一身所学。”

说完,宋玄转身离开。

此时,羊睁开了眼睛,看着离去的宋玄,一脸无辜。

“咩咩~”

“羊兄,我懂,请放心!”宋玄头也不回的摆手。

“咩咩咩!!!”

羊看着甘薯叶,尝试着叼起一片,而后闭着眼睛,面露苦色,艰难地咀嚼起来。

“咩!”

……

只是宋玄不知,在他离开书斋后。陈先生又拿起,他刚做得题目踱步到窗前,看了又看,短促地呼出一口气,双手不觉按住腰侧的折扇,又抽了出来,大拍下手。

他的山羊胡子抖一抖,双手捧着题目,目光远远看向窗外,眼睛一亮层层泛出惊喜。

“妙啊,可谓柳暗花明也!”

“此子天赋,不去参加科考倒是可惜了。”

他喃喃出声,转而又嘀咕一句,“想要参加县试得办理亲供、互结、具结事宜,这宋七自幼双亲亡故,又没在学馆就读。”

他抬手抚着胡子,又是暗暗摇头,“这事怕是办不好呐。”

迟延了半晌,陈先生忽然想到了什么,想必心中的事也明朗过来。

他趁着日未薄西山,赶紧出了泮塘学馆走过长长的巷子出到街上。

街上人头攒动,沙面东桥一侧有许多摊贩在卖茶水糕点,另一侧有摆摊看相算命的,也有酒肆肉铺。

“卖龙龛(kān)糍嘞!”

“甜嘣脆嘞———冰糖葫芦!”

还有桥头传来“丝苗大米红赤豆,白面一勾五碰头的生滚粥嘞———豆包叉烧包!”

他心中有事,遂对此起彼落的叫卖声充耳不闻。只见他匆匆走过东桥时,买了些点心提在手中,不久他便走到村正家门前敲门。

“山儿,先生来了,还不快上茶。”

吕山见陈先生来,本想躲回房里,还以为今日在课堂上睡觉被逮到,这先生是来告状的。

村正吕青柏也是想着县试将至,陈先生来督促他小儿要勤奋向学。

吕山乖乖奉了茶就立在一旁,不久趁他父亲不注意就走开了。

陈先生轻呷一口茶,缓缓放下茶盏,看向村长。

“泮塘学馆的宋七,不知村正可有印象?”

吕青柏微微一笑,“这宋家儿郎年少艰难,家里独独只剩他一根苗子,乡里怜悯他,这些年让他在学馆过活,如今也有十六罢。”

“正是,我见他这些年勤勤恳恳,况且他年同学馆其他学子。”陈先生一顿,再度看向吕青柏。

“我有意让他这一次和学馆其他学子一道考县试。”

吕青柏沉吟片刻道:“先生,这怕是不合规矩。”

见陈先生不言,吕青柏再道。

“先生也知道,宋七虽自幼在学馆长大,可他平日里就是做着洒扫庭除的活,又不是正经的读书人,这事情很难办。”

听罢,陈先生眉头微微皱起,他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

忽然,他面色神色变幻,轻言出声,“令郎今年已弱冠了罢。”

吕青柏听陈先生说到吕山,犹豫了一下,“犬子平庸,几次县试未过,有失先生教导。”

陈先生一顿,随即再次看向吕青柏,眼神多了几分坚定。

“大人先前不是想让令郎去濂溪书院进修么?”陈先生话语间已然察觉到吕青柏的动容,接着道:“正巧,我认识濂溪书院的周山长。”

说罢,陈先生暂时不出声,却见吕青柏正神情思索地看着自身。

片刻后,吕青柏泛出笑,“宋七既然是咱们西关的孤儿,恰巧县试的名额还有,今年就将他的名字也写上。”

这会,陈先生抬手端起茶盏轻呷一口,“濂溪书院的周山长近日来信让我推荐有才之子去书院进修,某这就写一封信推荐令郎。”

说罢陈先生抬头与吕青柏相视,双双品茶谈笑。

第三章: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翌日清晨,宋玄起床后练了半炷香的小楷,朝食过他转到了后院。

看到竹树下的羊兄,已经站起来回走动,他笑了笑,将一根胡萝卜凑到小羊嘴边,它三下做两下地吃完。

随即,宋玄带着羊,在附近溜了溜。又见天色不早,就带着这些天写的字,独自前往书斋找陈先生。

“小子问先生安。”

“进来罢。”

宋玄进去前吸了一口气,净除心绪,举步走进书斋。

书斋之内,陈先生脸色平静地看着宋玄,问道:“宋七,近日习字如何?”

“望先生指点。”宋玄双手捧着习字的纸张,放在陈先生案前。

他侍立一旁,见陈先生双手捧着纸张看他练的字。

宋玄心道,“幸而我平时就喜欢书法,曾经专门练过小楷。”

陈先生没有想到,短短几日,他的字和之前的,竟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要练习多久,才能写就尖峰下笔,错落整齐,行之圆润,望之如珍珠入链的小楷。

“嗯,好。”陈先生边捋着胡子边瞅着字低声道。

宋玄的字和才学,在陈先生心中已然有了新的印象,他哪里还是原先那个,只顾着扫地的宋七。

看看那敏捷的才思,再看这舒朗的小楷。现在的宋七,明明就是一个博学强记的聪明人。

宋玄还不知道他的形象,在陈先生心中已有很大的改观,他只知道,此时的他若是藏拙下去的话,将来也就一眼就能看尽头。

“那几本书可有看?”

宋玄谦虚道:“还在看,他日望先生解惑。”

“噢?想我教你也是可以,不过……”

他怎会不知,未待陈先生说完,就举步走到书斋中央。

“小子宋玄,今慕先生才识,敢请先生传道授业解惑。学生将谨遵师训,愿追先生杖履,再顿首祁。”

陈先生听见宋玄叩头拜师,遂停止踱步,缓缓回头看向宋玄,抚胡的手也放了下来。

“孟子有云:‘师也,父兄也’,拜我为师,你可想好了?”

宋玄听此,抬首看向陈先生诚心道:“学生自幼孤露,这十多年来幸得先生关照,若能拜先生为师,定视先生为父、为兄。”

陈先生听罢,甚是动容,连忙举步上前扶起他。

“今日你既拜我为师,就是我的学生。”

“既是我的学生,今年二月的县试你也一同参加罢。”

“学生,谢过先生。”

后续陈先生和吕青柏,将泮塘学馆的学子做好亲供、互结、具结的名册上交给县署。宋玄这个名字赫赫然出现在名册中,虽然他只是泮塘学馆的扫地小子,却也能参加县试了。

县试在二月初八举行,距今还有十天。

泮塘学馆的学子,今日晨早就到讲堂里,正经坐着诵读经文,那诵读声竟,比往常大了几分。

质胜文则野

文胜质则史

文质彬彬

然后君子

……

朗朗的读书声,在宋玄踏进讲堂的那一刻,凭空失了声。

这是宋七?这分明又不是宋七!

他们所认识的宋七,不过是走廊前后埋头扫地,或是偶尔偷懒在紫荆树下,蒙头睡觉的小子,何曾是眼前这个。

宋玄,今日将头发束于头用一根木簪作成髻,衣着圆领大袖的襕衫。

当他缓步入讲堂,在别人眼中就是一个十五六岁岁,却有着爽朗清举面目,衣着虽朴实,可精神面貌却是不同的。

“不要看了,那就是宋七。”吕山卷书一拍任立,心中的激动又洋溢出来了一大半,想来今年的县试他或许能少被打一顿。

而后,陈先生进来跟众学子说明情况,自此宋七就在这个讲堂里和他们一同备考。

众学子安静了下来,宋玄扫视讲堂一周,找了个后排的位置坐了下来。

刚坐下来,他就见陈先生上前,一丝不苟地开始说道:“县试一共要考两场,可若是第一场都没过,那就等明年继续考罢。”

“第一场虽是正场,但也不必过于紧张,这一场录取比较宽。”

在坐的学子都知道,这县试的一些要求,但陈先生还是不厌其烦地一再强调。宋玄看着一本正经的陈先生,再稍稍环视周围有点心不在焉的同学。

他也就明白了,陈先生这是重之事言三也。

“正场着重考书文、经文还有五言六韵诗一首,在此为师再来强调一下‘破题’技巧。”

宋玄知道,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破题”对于考生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事情。

阅卷者一眼看开头“破题”那几句话,就大概能预测该生全文水准。简而言之,“破题”就是用几句话概括题义、解释题义,却又不能直说题义。

就在宋玄联想时,被陈先生不经意叫道:“宋玄,你可知如何破题。”

陈先生话一出,宋玄就见地下的学生齐齐看向自己,他们眼神中带了几分幸灾乐祸,宋玄成为他们同门的好处终于体现出来了。

宋玄知道,陈先生不是故意为难自己,而是县试将近,觉得他应该全神贯注听讲,又怎可散神。

他站了起来,对陈先生行了礼后,清澈的嗓音响了起来。

“请先生出题。”

陈先生未料宋玄回得干脆,也就出题道:“你且以‘子曰’为题,破罢。”

宋玄默然,此题出自“四书”当中的《论语》,其中的“子”即是历代的“至圣先师”孔子,而孔子的言论皆是儒家经典必为天下人信奉。

思至此,他破道: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陈先生听罢,沉吟道:“此题‘暗破’得妙。”

宋玄在陈先生的示意下,坐了下来,随即他见陈先生一顿,环视一圈。

“方才宋玄的题,破得规范,孔夫子用‘百世师’代替,这就是我们一直以来强调的‘避尊者讳’。”

陈先生话题一转,看向他前面的学生。

“任立,你说说,什么叫为尊者讳?”

宋玄分明感受到他前桌的任立,被陈先生突然叫起来,有点懵。

但很快他就正经道:“所谓讳者,要避国讳、家讳、圣讳,宪讳。”

“好,你坐下。”

在任立坐下之后,宋玄就知道任立同案的吕山,要倒霉了。

陈先生戒尺一拍,那正在案上偷偷描着小画的吕山,惊起抬头。

众学子见陈先生举着戒尺,打在吕山案上,纷纷窃笑。

却见,宋玄也微微抿嘴。

“吕山,你来说,科考要避什么讳!”

“啊?”吕山猛然站起来,看了一眼周围,再看向同案的任立,可惜别人也是泥菩萨。

“噢,避讳、避讳,这先生说过,考试时不能写关于皇帝、圣人、官大爷等人的名字。”

吕山说罢,偷偷抬目看到陈先生严肃的脸,接着忙道:“若是在试帖诗,五经文,诗,赋中遇到时,要改字、空字……”

吕山急红了脸,再看依旧表情严肃的陈先生,心中暗道。

“这佛脚,临时更得抱紧了!”

吕山一急,赶紧回忆道:“或是缺笔添笔、改音。”

陈先生将戒尺移开,走到众人前,

“今年是平武元年,新帝登基,新后册立。当今皇后名‘春宁’,你们要记住,但凡遇到《春秋》里面的‘春’字一定要改,改为《阳秋》。”

宋玄追问道:“先生,经文内容所遇到的‘春’字都得改为‘阳’吗,还是可以增或减笔带过?”

陈先生点点头,“都得改,只要不是朝廷有特别的规定,都可以用多种方法改。”

听了陈先生的话,众人更是是成了霜打茄子,尤其是吕山。

脸都急红了,泄气道:“先生,为什么您当初教我们学《春秋》时,不说是《阳秋》啊,这临时哪能改。”

“考试的时候本来就急了,千防万防,习惯难防啊!”

“就是。”

……

陈先生放下戒尺,发出“啪”的一声,同时制止了学子们的牢骚。

“今日,你们将《春秋》写作《阳秋》,保证不能把‘春’字写对为止!”

说罢,陈夫子一顿接着道:“你们两两同案相互检查,发现写对的就到我书房来,我陪你们写到错为止!”

在众人的哀声中,陈先生叫上宋玄旋即走出讲堂。

室内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为师当初教你们‘春’字的时候,新后还未册立啊!”

第四章:这是哪里的才子?

东风过堂,泮塘书斋外的紫荆树枝叶扶疏扇动。这时节紫荆树还未开出艳丽可爱的花,倒是那圆整而有光泽的树叶在光影清风下斑驳动人。

紫荆树已亭亭如盖,在午后阳光的照映下碎出一地光影,宋玄踩着斑斓的光晕随着陈先生走进泮塘书斋。

进入书斋后,宋玄随着陈先生走到书架前。

“还有几天就到县试了,这几天你就留在书斋里温书罢。”陈先生说完就去讲堂带其他学子备考。

“好。”宋玄点了点头,走到书架前翻看书籍。。

宋玄扫视一眼,发现这些书籍都是陈先生特意为他挑选出来的。他选了一本《孟子》就直径走到案前坐下来。

翻开,皆是熟悉的言论,宋玄边看边熟记起来。

宋玄将《孟子》放到一边,心想,“孟子主张‘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想必科考也不敢考究太多。”

他又翻开下一本专注地看了起来,并不时提笔在纸张上写写记记。

……

宋玄发现,不觉间已入了夜,夜色澄明,他将案前的烛台点了起来。

他看向窗外,见月色如水弥漫了书斋,三三两两流萤在修竹间穿梭不止,宋玄回头剔了剔烛心继续看书。

二月初八,春犹浅,然东风已乱。

寅时,天未明,村正派人送学子前往县衙参加县试。

宋玄坐在第一架马车上,同行还有二三同学和陈先生。车内昏暗,陈先生一人不时叮嘱几句,见他们年少还在困睡便不忍地收了声让他们趁着天还未亮歇息片刻养着精神。

半个时辰后,车帘也遮不住清晨的光,丝丝缕缕透了进来,连着空气都清甜几分。

宋玄将车帘挂了起来,晨光瞬时铺满车间。

吕山等人连连打着呵欠,本来紧张,睡着便轻松了这会清晨的光把他们拉回现实。

愈是近县衙,他们心中愈是忐忑。

不出半个时辰,宋玄一行到了县衙外,陈先生掀开车帘让学子一个个下来等候。

宋玄跳了下来,见县试的考棚皆是坐北朝南,而院北即是考场正门,牌匾上写着“龙门”二字。进了龙门,众学子都在大院中听候点名。

“你们且进去排队,考时切记要镇定,考完必得查漏补缺。”陈先生语重心长道。

宋玄一行七八人多是十几岁的束发少年,宋玄听陈先生说,西关大多只有少年才参加县试,要是县试不过,自知没有读书天赋的又迫于生计,年长的人都从商务农去了。

然而,待宋玄一行进了县署礼房,就看到挤挤一群人,有少年,有花甲,宋玄倒是第一次见科举的疯狂。

过了片刻,县令出来诵读县试条例。朝廷严律要求,凡是作弊者将连同互结的人一起论罪连坐。

因此县衙对学子排查也比较仔细,县令诵读律令之后,带着师爷在门口专门检查履历、互结和具结等事宜。

宋玄提着考篮在一侧排队等候检查,每队约五十人。幸好宋玄一行来得早便排在了前面,再过一会就轮到他了。

“常卓!”

宋玄听县令念了个名字,他见前他几位的一个考生应了声,继而县令继续对着那名叫常卓的考生对面检查履历。

“常卓,年六十,略矮偏瘦,面黄微须……”

常卓本以为县令念完自己就能进去了,便抬手理了理衣着,正欲举步向前。

而宋玄却见那检查履历的县令挥手叫来两名小役将常卓架了起来。

“此人乃替身,给我押出去!”

此话一出,常卓急得满脸通红。急切又低声道:“大人,不才正是常卓呐,与我结保的同窗都知道。”

此话一出,宋玄见相邻的学子悄悄指点,他们却不敢轻易出口议论。

然,县令并不听他辩解,拿出履历再次对着常卓的脸上下比划,“你履历中描写的容貌特征可是‘微须’?”

“正是。”常卓微微抬头注意县令的神情。

县令一笑,“你等身为读书人,怎不知‘微’乃‘无也’?”

此话一出,众人又看向常卓,此人虽不是满脸胡茬,可下巴却显然缀有稀稀疏疏的胡须

那县令是个狠人,再次抬手让小役将他架出去。

此时,宋玄见常卓连忙跪倒在县令面前,鼻涕眼泪一起流了出来,他大声哭诉道:

“大人呐,学生寒窗苦读几十载,白发日渐催年老,今年若是不能参加县试,怕是来年多病,见不到春草绿了。”

“求大人念学生一片赤诚向学之心,放学生进去吧!”

话毕,常卓朝着地面狠狠地磕了一个响头。

周围学子见此情形,心有戚戚,欲言又止,却是无人敢站出来说话,只得期盼地望向县令大人。

那县令见了,轻轻叹息,但立刻严肃起来:“天下学子,又何其之多。若是人人如你这般,通融进场,考场制度岂不混乱?”

“熟非本官无情,乃是法度严明。”

那县令朝着北方拱了拱手:“本官坐镇此处,乃是替吾皇尽忠,为赵国筛选栋梁之才,眼中岂能容得下一粒沙子!”

周围的学子听罢,都扼腕叹息,县令大人所做属于尽忠职守,只能怪这常卓不察仪表,自认倒霉了。

常卓面色惨白,瘫坐于地上。

宋玄也是感叹惋惜,虽然县令说的很有道理,但未免小题大做,他这一句话,可能就断送了这常卓的一生。

宋玄摇了摇头,可怜归可怜,他深知自身处境,这时候站出来帮常卓说话,是极为不智的。

那县令出声,小役走上前来,宋玄看着常卓的下巴。

“微须,微须……”

突然,宋玄灵光一闪,他悄悄瞥向四周,发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常卓身上,于是他不着痕迹地低下头。

衙役走了上去,已经架住了瘫坐的常卓,那一旁的师爷,正准备发话抬走。

这时,场中的学子群中,突然传出一道声音。

“孔子微服过宋。”

是谁?谁在说话?

“大胆!考场重地,何人无故喧哗!”衙役大声呵斥,搜索着出声之人。

谁这么大胆?!

众学子东张西望。

宋玄也跟着环顾四周,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身边的几人。

身旁一个儒衫青年看到宋玄怀疑的目光,面色难看,连忙摆手摇头,示意不是他说的。

出声的人,一时难以找到,只能作罢,衙役怒视众人一眼,准备将常卓押出去。

突然,县令又出声了。

“慢!”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看向县令,各自惊疑不定。

这是?!

县令叹了一口气,说道:“吾皇登基不久,重修新政,天下百业待兴,急需人才,尔既来此,也算我的学生,实不忍见你一身所学,化作乌有。”

“常卓,本官便容你出去,刮去胡须,二进龙门,再呈履历。”

县令的面色依旧严肃,依旧古板,周围诸多学子却都朝着他微微作揖。

常卓从地上站了起来,大悲大喜让他不知道如何应对,他有些哽咽,一句话没说,朝着县令恭敬的拱手行礼。

接着,他看向诸学子,朝着刚刚大概发出声音的位置,深深一礼。

常卓拿好自己的东西,出了院门,从这些场景中,一些聪慧机灵之人,开始思考方才那句话。

孔子微服过宋?

一些人反应了过来,露出恍然惊讶的神色,他们目光游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宋玄。”

“在。”

“宋玄,民籍,年十六。面白无须,容清举。认保人陈邵中,……”

“过。”

宋玄自队伍中走出,望着那道院门,晨光下,他俊秀青涩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浅浅放松的笑,而后走进考场之中。

……

随着时间的推移,院门前的队伍已经消失,学子们陆续进入了考场。

“大人,您辛苦了,这些履历交给下官来做吧。”师爷笑着说道。

那县令看着师爷,一直严肃古板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饱含深意地说道:“云简,你听到没,孔子微服过宋。”

师爷翻看着履历,说道:“大人,您何必跟学子计较。”

县令摇了摇头,说道:“我大赵国向来尊夫子,礼圣人,吾皇更是崇尚圣人之言。‘微’,即‘无也’,微须乃无须,‘孔子微服过宋’,岂不是侮辱圣人,说圣人没有穿衣服经过宋国?”

县令又笑了笑:“云简呐,这个学生是在责怪本官吹毛求疵,不通人情。”

师爷莞尔一笑:“大人,您作为一方父母,在您的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学子们年少轻狂罢了。”

县令摇了摇头:“能怀揣急智,谋也;能仗义直言,义也;能抛身事外,智也。”

“云简,这是哪里的才子啊?本官好奇的紧。”

师爷咧嘴一笑:“大人,下官不才,恰好翻出此人履历,您过目。”

县令接了过去,细细一看,他轻轻嘀咕道:

“西关,宋玄。”

……

第五章:提笔破题,下笔有神

这时,天已清亮。

唱保结束后,宋玄拿到对应的考牌,寻找第七排正数第一位的号舍。

沿着长巷走,两排号舍只见隔有四尺宽,舍房以瓦片为盖,可遮雨;号舍两壁砌有两道砖托,可放置木板。

对于他来说,这一切事物都充满了新奇。

一路上,宋玄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考场。

衙役宣读考场规则的声音,响彻整个考场,宋玄加紧脚步,当他路过第七排第一位排号舍时,脚步一顿。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随着眼中又露出一丝古怪之色。

他朝着远处瞅去,方才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位鹅黄儒衫仁兄,正大皱眉头,满脸郁闷之色,以宽袖掩着口鼻。

那仁兄看了宋玄一眼,如一位勇士,极为残忍地走进一处靠近茅房的号舍。

宋玄低头看了看捏在手里的考牌,“看来,我的运气不算糟糕。”

他抬起头,走进第七排第一位的号舍坐定下来。

清晨吹来料峭凉风。

板凳和案面的湿冷,没有让宋玄感到不适,他环视四周,打量着号舍的一切,这就是古人的考场。

取出笔墨,不同于其他紧张的考生,宋玄手撑着下巴,搭在桌案上,望着来回走的衙役。

想到曾今的种种,两厢比较下来,宋玄露出一丝微笑。

不多时,他听见考棚大门关闭的声音,知道这考试正式开始。

衙役捧着一叠叠红绳绑着的卷子随着县令去考棚发卷。

县令来到第七排第一位的考棚前站定,他看到里面的少年,面色轻松,神游物外,与其它学子迥然不同。

他又想到院门前的事,便从衙役手中拿过考卷递给宋玄。

“宋玄,接卷!”

宋玄顿时回过神来,而后露出笑容,不卑不亢:“谢县令大人赐卷!”

伸出双手接过考卷,那县令又多看了他一眼,便走向下一号舍。

这一次的县试一共考两场,第一次为正场,第二场为再覆。

宋玄捧起卷子,决意将题目先从头到尾浏览一遍,并不急着提笔作答。

只见,素纸两张作起草之用,正文纸是界红线横直格有数十页,每页十二行,每行二十字。

他翻开考卷,入眼的第一道是四书时文题“顾鸿”。

县试考小题,殊不知有时候小题反而比大题难破。就如道“顾鸿”,此题属于极其割裂的截搭题。

宋玄垂眸,微微思索,在心中将这道题的出处默念了出来: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他心中默念后,知道这“顾鸿”二字取自《孟子·梁惠王上》篇中的,“顾鸿雁麋鹿”。

“原文‘顾’的是‘鸿、雁、麋、鹿’,”,宋玄神色专注,看着题目继续思索道,“可这道题却只取一‘鸿’”。

忽然,他眼眸一亮,破题道:“礼贤全不在胸中,扭转头来只看鸿。”

寥寥几语,便将这支离破碎的题目破得浑然一体。

宋玄捏住笔,略作思考,这道看似毫无关联的截搭题,也并非全然“无情”,只要抓住原文“一心不能二顾,二目不能四视”的道理。

如此就能将“一心读圣贤书”立论起来。

蓦地,他再次提笔添上一句,“一目如何能四顾,本来孟子说难通。”

《孟子》这本书已然晦涩难懂,再截搭孟子的文构成截搭题,又怎能引起学子们一心读圣贤书的兴趣。

破题完毕,宋玄微微嘘了一口气。

片刻后,他再次提笔用着舒朗的小楷以破题句为中心,将整篇文章书写出来。

疏疏朗朗的散体赋显现纸张中,在他看来,散体赋便于直书其事,而且句式灵活,韵散结合,使得行文自然和谐。无论是炼词熔典,还是排比铺陈,皆显声律宏大。

半炷香后,他搁笔将写好的这篇文默读检查一遍。此文辞藻虽不华丽,但胜在结构精湛缜密利于说理。

他不觉点点头将这份答题放一边,准备继续做次题。

考棚很是静寂,当他看着那道“无恒产而有恒心者”的次题时,忽然感受到有人在注视他。

宋玄微微一顿,借此抬手端起一碗水喝了一口,余光一瞥,原来时县令带着师爷在巡查考场。

心下,他无暇他顾,便看起了次题“无恒产而有恒心者”,这是一道书题,语出《孟子·梁惠王上》。

他抬手扶额,吃笑,没想到这次县试有两道题出自《孟子》。

这道“无恒产而有恒心者”题,正是孟子主张的“恒产论”,即为私有财产辩护的理论。

原文是这般: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孟子·梁惠王上》)

宋玄心下思索,这道题出得倒是契合当地的情况。广府四周临海,商埠码头较多,因而当地的人多从农从商。

广府南部贯通大海彼岸,是赵国珠宝、果品、丝绸集散地。赵国一般用当地特产的丝绸等物从广府商埠出发,到达东海岸国家交换明珠宝石,或是山珍异物。

有交易,就有钱财流通,因此孟子所持的“恒产论”在整个南海郡多有支持者。

宋玄双手拿着纸张,沉吟不久就开始提笔破题。

写完,他将整篇文章从头检查一遍,再用小楷一丝不苟地将文章誊写的答卷上。

写罢,他松松手腕,再喝了一口水。

日光渐渐西斜。

宋玄看到正场的最后一道诗题,以“春风扇微和”为题作一首五言六韵诗。

此题要求的“五言六韵”,即以两句为一联,下联要求押韵,全诗十二句,每句五字。

宋玄看到“春风扇微和”一句,脑中即定位到《拟古·其七》:

“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

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

歌竟长太息,持此感人多。

皎皎云间月,灼灼月中华。

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

宋玄微微闭目沉吟,忽然,他想到了些趣事,嘴角溢出了一笑。

他曾在泮塘书斋翻到了历年考到的一道诗题“挂席拾海月”,一叶孤舟,在波光粼粼的海面飘荡,头上清月在水,孤舟缓行,似是俯拾海中月。

这意境甚美,于是有一考生写到“蜜丁曾共品,马甲亦同名。”

诗中的“蜜丁”即蚶子,“马甲”即干贝。

这是正场最后一题,日已西斜,想必这位考生已饿。最后,此诗格调虽一般,但意境契合,也就过了关。

所以,宋玄想着不必苦苦求寻,只要作出一首意境契合“春风扇微和”的诗作即可。

这一首《拟古·其七》,在宋玄看来,是质直而风华清靡,描景、抒情皆辞采华美。

诗以花月交辉的春夜,写出春夜良景,然,情景交融间透出一层层灼灼叶花,好景不长,青春易逝的悲哀。

宋玄溢出一丝慨叹,写诗乃有感而发,《拟古·其七》的感情基调源自诗人的生活。

因此,宋玄要作的“春风扇微和”就要另辟蹊径。

宋玄提笔,微顿,写道:

“木德生和气,微微入曙风。

暗催南向叶,渐翥北归鸿。

澹荡侵冰谷,悠扬转蕙丛。

拂尘回广路,泛籁过遥空。

暖上烟光际,云移律候中。

扶摇如可借,从此戾苍穹。”

第六章:县令拍案,师爷叫绝

酉时,日西垂,景在桑榆。

宋玄双手捧着考卷检查完后,将考卷平放案上,微微闭目养神。

“梆”、“梆”、“梆”

忽地,他听到云板声悠扬,响脆了整个考棚。

吱呀一声,考场龙门大开。

宋玄见不少考生已陆陆续续离开号房。这才收拾一下案面,一手拿着考卷,一手提着考篮走到县令案前交卷。

同行出来的学子脸色不尽相同,有三两个细声交谈。

“袁兄呐,四书题破得如何?”

“简直不知所云,算是想破头了。”

“我没想到正场第一试就那么难,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考下一场。”

“嘿~,幸好诗题出得周正。”

“赵兄说的是,不然我现在可能还在号房里苦思哩。”

……

宋玄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学子,心中讶异,县试正场真那么难?

不多想,他提着考篮径直走到交卷处。

师爷接过他的考卷捧到县令面前,县令执笔当场面批。

宋玄立于一旁,静候,余光中,他见县令面上无过多表情。

片刻后,县令下笔在宋玄卷上写了个“上”字。

“明日辰时过来面覆。”

宋玄一听,心中存疑,按理说县试第一场过了之后,隔一天还要过来再覆,怎么突然来了个“面覆”?

他上前接过面覆的卡片考牌后,行了礼之后提篮出了考棚。

只见宋玄前脚刚走,县令大人又拿起宋玄的考卷细细看了起来。

他边看边微微颔首,“此子,乃天机清妙也!”

师爷听到县令叫宋玄明日再来面覆时就已经惊叹不已,于是忙将视线移向县令。

县令虚虚出了口气,用手在宋玄考卷上敲了敲示意师爷自己看。

前两道是四书题,题目本来就出得僻,未想宋玄能将题破得如此精妙。

而他那一手散体赋更是写得文情顿挫,非超然之才、绝伦之识不能够写出。

“文简,你怎么看?”

县令轻呷一口茶。

师爷再看宋玄写的五言六韵诗,眼睛微微眯起不觉吟道:“扶摇如可借,从此戾苍穹。能逆着意境将此诗写得风格雄健,形象奇伟,由此可见,该学子胸襟豁达。”

县令一笑,摇摇头并不满意师爷说的话,驳道:“文简,你知我问的不是这个。”

师爷抬头看向宋玄走的方向,目光清明,接过话头淡淡一笑:“大人心中早已有数,属下就不自作聪明了。”

县令拈须笑道:“此子天赋异禀,这文章写得风骨超凡。”

“可如今新朝建立,要的是经世之才,而不是纸上谈兵之徒。”

“因此,想得这案首,还得看明日的面覆。”

“大人说得在理!”师爷听了县令的话,特地将宋玄的考卷另外放一边。

这头,宋玄捏着面覆的考牌出了县衙。

“出来了。”

“宋七,我们在这里。”

宋玄刚走出县衙,就听见泮塘学馆的同门在叫他。

他顺着声音看过去,见吕山一行已在马车旁等他。

宋玄走过去的时候,任立拿过他的摇篮放入马车,问道:

“宋七,你考得怎么样?”

“会答的题都答出来了。”

“你们考得如何?”宋玄也接口问了一句。

任立一旁的吕山抚头悲笑,“我明日不用过来了。”

“回去之后,我爹又得打我一顿……”

宋玄正诧异时,陈先生掀开车帘,“回去再说罢。”

上了马车,宋玄吃了些干粮,闭目用双手指端轻轻按压天柱穴一会就睡了过去。

宋玄一行回到泮塘学馆时,已是暮色四合。

他告别陈先生正欲往回小院时,陈先生回头吩咐道:“你回去整理一番再来书斋找我。”

宋玄目送陈先生离开才转身离开。

“羊兄,可是饿了?”

他路过小院时,小羊蹦跳到他面前,小嘴儿贴在他脚边。

宋玄见此,一笑,一日的疲惫似乎烟消云散。

“今日小子不负羊兄,考得不错,今个就再来吃一顿甜美的甘薯叶吧。”

边说,他边到天井边摘了一把甘薯叶拿到小羊窝边。

却见羊兄鼻翼不停地动着,嗅了嗅,摇了摇羊头,羊蹄踢了踢甘薯叶,又抬头看向宋玄。无果,这才将甘薯叶一根接着一根被扯断送进嘴里细细咀嚼起来。

宋玄见羊伸出脖子看向他“咩咩”直叫。

“不急,慢慢吃,吃完还有。”

不料,小羊更加叫个不停。

宋玄回去沐浴一番,才一身干爽地往书斋走去。

他推门进去正看见陈先生负手站在窗台前,窗外的月光照了进来,与屋内灯火共明。

“先生。”

宋玄来到陈先生前旁行礼唤了一声。

陈先生看了看他,问道,“宋七,正场考得如何?”

县试正场考四书文和诗题,陈先生心中了然,宋玄虽然记忆力超凡,想来诗题的问题不大。但是,这四书文考的多是精巧的破题以及独到的见解,这对于宋玄来说确实太难了。

他想让宋玄参加这一次的县试本来就是让他实地了解县试情况,为往后的备考做准备。想要第一次就一飞冲天,通过县试再去考郡试确实不太可能。

宋玄上前一步,将面覆的考牌双手递给陈先生,“不负先生教导,学生明日去县衙面覆。”

“面覆?”

陈先生怔了怔,回过神,接过宋玄的考牌,低头看了看。

片刻之后,他从座位上猛地站了起来,仔细地端详着这面写着“面覆”二字的考牌。

陈先生脸色敛了起来,他看着宋玄。

沉声问道:“县令大人可有说什么?”

宋玄看了一眼那枚考牌,想了想说道“大人并未多言,只叫学生明日准时到衙门面覆。”

陈先生眼神复杂地看着宋玄,随后走到案前坐了下来,并示意宋玄在他对面坐下详谈。

“县试一般考两场,第一场为正场,第二场为再覆,根本没有什么面覆之说。”

陈先生话音刚落,忽然又击掌。

“不对,虽然历年来没有面覆者,然则十年前却是有过一例的。”

陈先生见宋玄疑惑,也不多解释,只是呢喃一句。

“十年前获得面覆的那位考生,现如今就在洛阳城里做大官。”

“那位大人是?”

“那位大人不是我等能议论的。”

陈先生想是忆起往事,便不愿多提,回绝了他。

宋玄不知道陈先生脸上欣慰又紧张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陈先生遇事一向沉稳。

“宋七,其他的你不必多想,你只需知道这面覆的机会异常难得。”

“是,学生定当竭尽全力。”

“明日就要面覆了,你可有准备?”

宋玄恭敬道:“还望先生指点。”

“《大赵律》是否熟记?”

宋玄来到这个架空的国度,自身变化最大的就数他的记忆力,要熟记一本书还是有数的。

“已然熟记。”

陈先生微微错愕,他不是怀疑宋玄在撒谎,只是到现在他还不敢相信当年的扫地小子如今竟有过目不忘的天赋。

“李县令上任后,特别注重《大赵律》的施行,你面覆时要注意。”陈先生一顿,似是想到什么又从案旁拿出一本《策论通鉴》。

“你且将这本书拿回去看看。”

宋玄接过书放一旁,陈先生又和他谈了许多关于强军固本、政治贪腐、消除积怨、安定民心等策论问题。

“《策论通鉴》本来是用来备考郡试的,如今也不急着学。”

“你回去休息罢,养足精神才好。”

“学生记下。”

宋玄拿着书就离开书斋,耳旁全是击节而歌的春虫,一开始还错落有致,夜愈深声就越乱了。

陈先生站在书斋门前,看着宋玄踏月离开,他的眼神深沉地看向远处,手不由地捋了捋胡子。

第七章:旁观者谁?洛阳杨刺史!

二月初九,县试再覆。

荔湾县衙之内,李县令带领着师爷巡视完考场来到衙门休息的座亭台处。

“杨大人……”

亭台中,已有官员端坐其中,李县令进去后立即行礼。

石桌前端的一位官员放下茶盏看向李县令,缓声问道:“李大人,再覆可安排好了?”

那名杨大人则是各县巡查考场的杨刺史,可是洛阳派来的大人物。

李县令收敛心神上前,露出笑容,说道:“大人请放心,下官已然安排妥当。”

“如此就好,我听说这次县试有一学子得了面覆。”杨刺史目光看向李县令,眉头一挑道:“那位学子现在何处?”

“就在大堂候着,大人可是要下官叫他过来?”

“荔湾县已有数十年未出一个面覆了,就召他过来这里面覆罢。”

李县令唯唯而退。

衙门大堂。

今日天未亮,宋玄就和任立两人乘坐马车来到县衙。

任立去再覆考棚后,宋玄就留在后堂等候面覆。

宋玄将考篮里得考牌放在案上,随即在案旁坐了下来。

他已在堂中等候了一炷香的时间,昨日休息尚可,此间倒有兴致打量着县衙大堂。

衙柱雕有栩栩如生得花鸟彩绘,大堂中央悬挂“荔湾县正堂”的牌匾,匾额下方未县令审案阁台,阁的正方立有一屏风,屏风上又挂有“明镜高悬”的金字匾额。

就在他打量之际,李县令走了进来。

“学生见过县令大人。”

李县令并不急着叫宋玄立即去杨刺史面前面覆,而是坐在他的太师椅上静视宋玄。

“宋玄。”

“学生在。”

宋玄抬头见李县令眉头微微紧锁,堂中的气氛更加肃穆。在他以为要开始面覆时,李县令的沉沉的话音又传了出来。

“可准备好了?”

终于要开始了,没有什么比等待更难熬的。

“已准备好,谨听大人考察。”

片刻后,李县令还未出声,宋玄微微抬头看向他。

却巧,李县令也在看他。

李县令见他面目依旧疏朗,哪里有面覆的谨慎忐忑之色。

不知道是准备充分,还是根本就不知面覆是怎么回事。要是他在杨刺史面前表现不好,那可是他这个作为主考官的审人不清。

三年任期还差最后一年了,若是被杨刺史回到洛阳给他按个察人不清的罪,别说升官无望,怕是连这七品县令的位子都得丢。

这若是丢了官,他还有何面目面对关东父老。赋闲在家,那一亩三分地哪里养得活这一家人。

老母亲常年卧病在床,靠药石吊着命。老父令牌还未上灰,怕是会从棺材爬起来打死我这个不孝子。

……

下方的宋玄,见李县令不知何故脸色瞬息万变。

这时,李县令不由地沉声道:“今日面覆你可得醒着神,刺史大人可在一旁看着……”

原来如此,宋玄心中的疑惑烟消云散。

于是,他正襟上前,拱手道:“学生谨记。”

不一会,他就随着李县令向衙中亭台走去。

他见亭台四周开阔幽静,停左侧有一株桂花树,枝叶繁茂,右侧一株南天竹,正落落青翠。

然,宋玄脚步一顿,亭中气氛却是肃穆。

由远及近,杨刺史见一身穿白布圆领襕衫的学子,再上前,可见此子年约十六,容清举。

“学生拜见刺史大人。”

宋玄经李县令介绍后,上前对着那位年约四十身穿绯袍的大人行礼。

“李县令开始面覆罢。”

杨刺史发话后,李县令也坐了下来,并让两名衙役将桌案搬到亭前让宋玄坐下回覆。

“《论语》言性相近,《中庸》言天命之谓性,《孟子》言性善,其旨同否?”

宋玄正襟端坐于案前,李县令的提问一字一句清楚入了他的耳。

他立即在心中思索,面覆考的第一道是四书策言,这就要求他要将孔子、孟子和子思关于“性”的观点进行分析比较。

李县令紧紧注意着座下的宋玄,又用余光注意杨刺史的表情,心道,“就算杨刺史不再此,我也不能考简单的题目,这可是为天子选门生!可这道他能否答出来!?”

就在李县令心里琢磨着的时候,宋玄清澈的嗓音传了出来。

“孔圣人有言,性相近,习相远也。”宋玄一顿,继续道:“性即心的本体,亦称心性。对于性,孔圣人并未提出性善性恶之说,他只言人得天性相近,只因后天环境习惯得好坏才决定人的性情。”

此话一出,座上众人有的端起一盏茶微微品,或是微微点头,亦或捋捋胡子。

但,宋玄的话音又传了上来。

“孔夫子言性相近,而孟子则明确表明人性向善。”宋玄话头一转,淡笑出声,“水无分东西,无分上下乎?这人性之善,犹如水往低处流。”

“再者,《中庸》早已开宗明义直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也。”

“以《中庸》来观性,就像一滴水容易干涸,但投诸江河湖泊就成川流不息了。”

座上众人微微屏息,似是想要知道这位学子接下来要说什么。他们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期待,端茶盏的手也放了下来,捋胡子的手亦顿住。

宋玄悄然吸了一口气,转而目光澄明地看向他们。

“县令大人问学生,《论语》、《中庸》和《孟子》关于‘性’的主张是否相同。”

“学生惶恐,何谓人性,从古至今各家各派人人殊,难求共识。”宋玄又神色庄重地说道:“但皆以儒学为本,则人之性上承天命,下启伦理,贵在修德。”

宋玄话音一落,李县令这才放下心中的大石,随即他转脸看向杨刺史。

只见杨刺史微微颔首,并用嘴里迸出一句话:“好一个贵在修德!”

“李县令啊,这位学子叫什么名字?”

李县令镇定心情,笑着回答:“此子宋玄,乃西关人士。”

“嗯。”

宋玄没有过多注意座上众人的神情,只是端起案上的一盏茶喝了两口。

“宋玄。”

“学生在。”

宋玄抬头看向叫他的杨刺史。

“你的四书文倒是积累得不错,但我们赵国用人,还得要有躬行实践的能力。”

“烦请大人赐教。”

宋玄心中了然,不单李县令要考他,杨刺史也要上场。

这时,李县令“咳咳”了两声,以让宋玄振奋精神。

第八章:西关多少年

“书院之设,其旨有三,所以陶铸国民,造就人才,振兴商业。国民不能自立,必立学以教之,使皆有善良之德,忠爱之心,自养之技能,必需之知识,盖周边各国有所异同。”

宋玄见杨刺史肃然看向自己,端起茶盏虚虚吹了一口气。

“如索国、羌国尤注重尚武之精神,此陶铸国民之教育也。讲求政治、律法、财政、外交诸专门,此造就人才之教育也。再如且末国则分设农、工、商、矿诸学,以期富国利民,振兴商业之教育也。”

半响,宋玄才见杨刺史一字一顿开口道:“宋玄,本官问你,对于我们赵国来说,三者孰最为急策?”

杨刺史一言问出,连在一旁的李县令也低头沉思。

这学馆、书院、府学甚至是太学的设立早有定数,乃赵国历朝历代的国策,可谁又会细思其功用。

这一道面覆如果不熟悉赵国国情的学子定然是答不出来的,而一向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子,又如何会深切体察国情?

想了想,李县令看向宋玄。

宋玄陷入沉思,回想起陈先生的教导以及他在书斋查看过的关于赵国历史的书籍。

赵国疆域辽阔,东起鲸海,北至云中,南据安南,西与羌国相邻。

赵国向来比周边诸国强盛,然而近年来发生过一些乱事,导致朝纲崩坏。新君赵毅登基,前有百废待兴的任务,又有邻国趁机虎视眈眈。

思至此,宋玄迅速恢复神态。

“环视诸国,其盛衰存亡之数不一端,而必起于教育。故书院之设,陶铸国民、造就人才、振兴商业、三者皆不可偏废。”

他话音一顿,进而沉吟道:“而立学者必自度其国家之性质,以为缓急之端。今赵国因新朝之建存积弱之弊,欲以学战与周边各国竞存、则必以陶铸国民为第一要义。”

“若国民之资格不成,则国不可立。”

“哦?为何国民之资格不成,国不可立啊?”

前一瞬,李县令还担忧着宋玄说得过了。这会听到杨刺史的提问,这才按捺下心跳。

显然,杨刺史一众眼神露出了兴趣,他们很期待这位学子接下来的答复。

宋玄也不扭捏,落落大方接着道。

“若国民资格不成,虽有人才,可以为我用,亦可为他人用。虽有商业,可以为我有,亦可为他人所有。”

“所谓国民者知此身与国家之关系,对国家之义务,以一身为国家所公有而不敢自私,以一身为国家所独有而不敢媚周边诸国也。”

此言一出,众人微微屏息。

宋玄暗暗提声,清澈的声音传满亭台。

“以此资格教成全国之民,虽有强邻悍族,亦将敛步夺气而敢犯?然后人才可兴、商业可振也。”

“由是以观,则知必养成完备之国民,然后人才为我国之人才,非他国之人才;商业为我国之商业,非异国之商业。”

“学生谨对,望大人指点。”

“啪”“啪”“啪”

杨刺史边颔首边击掌道:“不错,由此,赵国可兴也。”

“宋玄,你小小年纪竟有此心胸见地,幸甚。”

“谢大人夸奖,学生惶恐。”

李县令在一旁一直观察着杨刺史的神色,顺带也看到了宋玄。

那学子虽恭敬地侍立一旁,然而目光清明,身形端正,哪里有一丝的惶恐之色。见此,李县令想瞪他一眼。

而宋玄答完之后,杨刺史就让他结束面覆回家等候放榜。

宋玄退下后,杨刺史看着他步伐稳健地走出月门。

刺史感慨,“人才的发现不容易,没想到西关这样的小地方,能有此济世之才。”

李县令暗暗搓手,能当得上杨刺史一句“济世之才”的人实属罕见。

他猛然回神,“是啊,多久没有出现过了,西关多少年……”

“李县令,看来你是成功拣金于砂砾了。”

李县令躬身行礼,立于一旁恭敬道:“是大人明察,群萃之秀出者皆是天子门生,是陛下的圣德福泽天下。”

宋玄出了衙门在县衙左侧的大槐树下等候任立。

此时大概是午后,阳光灿烂,却被羽状复叶的槐树叶大片大片地遮出一片清凉。

他站在树下,随手将考篮放在脚边。身体依靠着槐树,虚虚闭目休息。

“这位贤弟,你也考完出来了?”

忽然,宋玄感受到他眼前的光线被遮住。

睁开眼时,一位身穿鹅黄儒服的年轻学子在他面前站立。

宋玄一副疑惑的表情。

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位学子正是县试第一场遇到的那位。哦,正是惨入尾号的那位。

想起来之后,宋玄淡淡一笑回道:“嗯,刚出来。”

儒服男子爽朗一笑,“在下恩宁裴希。”

“我俩亦是有缘,敢问兄台姓名?”

“西关宋玄。”

宋玄见此人性情开朗,不由地和他多说几句。

说着说着裴希提到了再覆的题目,“这一次考了《大学》的内容,我应该考不好。”

“那你题目怎么破的?”宋玄侥有兴趣地看向眼前说考不好却异常乐观的裴希。

裴希朗朗一笑,嘴角翘起道:“说到破题,我只写了一句‘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我也不知道得不得当,当我看到考题时脑子里尽是‘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还有‘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话绕着我的晕头转向。”

宋玄一听,浅笑出声:“裴兄你要相信你的第六感,你可以的。”

“第六感?”裴希听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想着宋玄是好心安慰他就不多想了。

“宋兄,不瞒你说,这第一道出自《大学》的四书题我无甚把握。”裴希转而一笑,朗朗道:“但是,第二道出自《孟子》的时文题,我觉得自己答得尚可。”

“哦?”宋玄来了精神,身体离开了槐树,拉着裴希在树头席地坐了下来,“裴兄这又是如何破的题。”

裴希爽快地坐在宋玄对面,抬手理了理鬓边的头发说道:“那题目不是‘如此则动心否乎’么?”

宋玄接过话头“是了,正是出自《孟子》篇中的‘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不错,宋兄如此熟记,想必此题也做得不错。”

宋玄笑着摆摆手,示意裴希接着说下去。

“当时,我不必多想就挥笔破道:空山穷谷之中,黄金万两,露白葭苍而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曰:动动动动动动”

“哎,宋兄,我跟你讲,我那“动”字足足写了三十九个,而且三十九个“动”却字字不同,笔法万千。”

“哦?三十九个不同的‘动’字。”宋玄忽地一笑,他想到王羲之在《兰亭集序》里面所写的二十一个不同的‘之’字。

三十九个“动”字?他又在心中默念《孟子》篇中的原句“否,我四十不动心。”

必然是要三十九个“动”,否则四十就不动心了。

“好啊,裴兄。”宋玄击掌笑道。

“哎,宋兄,你别自顾笑啊。”裴希伸手推了推宋玄,接着神情懊恼道:“别人让孟圣人担任齐国卿相,从此建功立业,然则孟圣人说他不动心。”

“孟圣人,大丈夫也。”宋玄淡淡一笑,看向裴希,“裴兄何必懊恼,孔圣人四十而不惑,孟圣人四十不动心,圣人的大丈夫气概已然远超名与利,乃真君子也。”

“宋兄你说的不错。”裴兄忽然一笑道:“可我在执笔时总在想,既然孟圣人对权利不动心,那么遇美人、美景、美食呢?”

宋玄以手抚额,虚虚笑出。

“我非圣人,又怎知圣人所思。只是如若是我,自然是动心的。若遇万事不动心,非凡人哉,可归于草木之属了。”

宋玄说罢,他看着面前容貌如玉的裴希,又能想到他那三十九个“动”字在主考官面前是有多么令人叹为观止的。

他扬手轻拍裴希的肩膀,慢慢摇头,一字一顿道:“裴兄,连圣人都敢打趣,你就不怕过不了县试么?”

“考试不如经商,可惜我家人不肯,不然我现在早乘船已载着丝绸在海上飘着了。”

“梆梆梆”

县衙内传出云板的敲击声,再覆已到了尾声。

陆陆续续有学子出来,三三两两,见县衙左侧的槐树下有两人席地交谈。

“袁兄、赵兄你们看,那两位仁兄可是考疯了?”

“唉?竟然在衙门前席地而坐!”

“成何体统。”

“确实不成体统!”

“简直丢了我们读书人的脸。”

“不错!”

……

然而,他人口中不成体统的人,依旧一会裴兄,一会宋兄地交谈着,时间不觉又过了半炷香。

宋玄见任立出来之后,起身和裴希道别。

“裴兄,我就不多停留了,有缘再见。”

“宋兄好走。”

……

第九章:梨花带雨

申时,阳光微西斜,马车辘辘回到了西关。

“宋七哥,你回来了。”学馆里做杂活的伍彦给宋玄打开院门。

“嗯,我回来了。先生在哪里?”

伍彦从宋玄手里拿过考篮,笑道:“先生去濂溪书院了。”

“不过先生离开前吩咐,让你明早再去书斋见他。”

“也好,那我先回院子歇息。你也回去歇着吧。”

伍彦看着宋玄,笑道:“宋七哥,你一定饿了吧,我去厨下给你拿吃的过来。”

“多谢了。”

宋玄看伍彦走开之后,往自己的院子走去。回来路上没人问他考得怎么样,想必没抱太大希望。

往年学馆也有学子去考再覆的,可硬是没能过。这一次就他和任立去再覆,任立已经考了三年县试没过,今年对他的希望也不大。

而宋玄,他能够参加再覆。对于别人来说,总得说是撞了好运。定然是得文塔赐福,得文曲星高照。

但是,一个做了十几年的扫地小子,若是能过县试,只怕是宋家祖坟三代都冒了青烟。

西关正街东段的荷溪三巷,右边第一间宅院便是林府,与昔日宋家旧宅仅一墙之隔,却门第深深。

“安歌,你去哪里。”

林夫人扶着丫鬟的手走到门外叫住了林安歌。

少女手提食盒,蓦然回首,十三四岁的年纪,正值豆蔻,粉衫丝裙,身材苗条纤秀,特是杏面正泛着紧张的红晕。

“没,没去哪里。”

林安歌就食盒往身后藏了藏,即使她知道藏不了。

“你给我回来。”林夫人微微侧目看了丫鬟一眼,丫鬟立即上前将林安歌的食盒拿了过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跑去给那小子送吃的。”

“母亲,他是表哥。”

林安歌回到林夫人身边,挽着林夫人手臂柔声道:“听说表哥今日去再覆,考那么久肯定饿了。”

“我这,我这不就是去送的吃的。”

“你还有一年才及笄,”林夫人瞪了她一眼,“怎么?现在胳膊就往外拐了。”

“你别做梦,一个扫地小子,能有多少好运。”林夫人挑眉一笑,视线虚虚往早已倒塌的宋家旧宅看了一眼,“宋家的气数早已尽。”

林夫人拉开林安歌的手,往屋内走去,只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

“你给我安分点,免得惹了邻里笑话。”

林安歌回到房内,拿起针线绣花,她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丫鬟,眼珠一动。

“霜儿,你去厨下做暮食罢,我今个就在这儿绣花不出门了。”

“姑娘,霜儿这就去。”

霜儿离开后,林安歌从枕下拿出一个绣着绿竹的香囊,看了看,垂眸溢出笑。

宋玄在古井旁的石案前坐了下来,一手拿着《策论通鉴》,一手拈起一块马蹄糕吃了起来。

“咩咩”

小羊在竹树下惬意地晒着太阳,偶尔踢踢蹄子叫两声。

“表哥。”

柔柔的声音传入宋玄耳中,他循声看去。

见一粉裙少女过了月门,正往他身边走来。

“她是?”宋玄眼神诧异,“表哥?”

宋玄微微冥神,从回忆中摄取关于这位姑娘的记忆片段。

原来,这是她的表妹林安歌。

“表哥,你看到我不高兴么?”

林安歌坐在他面前,抬手在他面前挥一挥。

“林姑娘,你怎么来了?”宋玄放下书,抬手给她斟了一盏茶。

“林姑娘?”林安歌眸子垂了下来,眼圈似是泛红。

宋玄见此,有些头大,他只不过问了一句,这人儿怎么就要哭了。

春风拂来,书页沙沙作响。

半响后,宋玄无奈道:“林姑娘,天色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罢。”

“你?你!你这是要赶我走?”

林安歌这会酝酿的情绪表现了出来,虽然她知道林家对不起宋家。可是,那些都是长辈们的事,她这那么多年来经常给他送吃的,感情是好的啊。

想到此,林安歌默默哭了起来。

宋玄叹息一声,今日,他总算知道,什么叫“梨花带雨”。

他不是原来的宋玄,自然体会不到他们之间的感情。可他有义务,安慰一下眼前这个姑娘。

“安歌,不哭,是我不好。”宋玄让林安歌擦擦泪,并递给她一盏茶,“你看这口井深不深?”

林安歌吸吸鼻子,抬眼看了一眼那口井,低声道:“深。”

“深就对了。”宋玄一笑,吓唬她道:“你若是动不动就哭,就是我罪孽深重,我就得自投深井来赎罪……”

“表哥!”林安歌连忙抬手止住宋玄得嘴,娇嗔道:“你敢!”

宋玄松了一口气,姑娘可真不好哄。

“我给你讲讲考场中发生的一些趣事吧。”

宋玄成功地转移了林安歌得注意力,半炷香后,院子里尽是林安歌柔柔的笑声。

“表哥,这个香囊给你。”

宋玄看着香囊,愣了愣,老实说他怕这是什么定情信物。

见他发愣,林安歌继续道:“里面放了白芷和苍术,有醒神的功效,你考试的时候戴着。”

“多谢安歌。”宋玄这才安心收下香囊。

林安歌走后,宋玄回到屋内,将香囊放入装书箱笼。

泮塘学馆门口,陈先生冒着暮色赶了回来。

“先生。”

伍彦连忙将陈先生手里的箱子提了过来,随着陈先生走去书斋。

“宋七可回来了?”

“宋七哥早已回来。”

伍彦忙完后正准备离开,忽然陈先生叫住了他。

“伍彦,你在学馆待了多少年了?”

“回先生,已有八年,这些年多谢先生和宋七哥的照顾。”

“我听说你曾有一个兄长?”陈先生在案前坐下,并让伍彦也在一旁坐下来谈。

伍彦听到哥哥二字,脸色多了几分伤感,“阿兄为了生计,出海捕鱼时被暴浪卷走了。”

“那让宋七以后做你兄长,你可愿?”

伍彦黄黄的脸泛出激动的红,“自然是愿意的,宋七哥一直以来对我多加照顾,我早已把他当作兄长。”

陈先生捋了捋胡子,虽然脸色带着笑,可眼神里却是严肃的。

“不过你,你既然把宋七当作你的兄长,又要把他当作你的主人。”

“懂吗?”

伍彦一愣,可他不笨。

“懂!”

陈先生抬手抚了抚伍彦,他心中清楚。宋七和伍彦虽是孤儿,可都是他教导长大的。虽没有教他们什么学识,可做人的道理却是时常教导。

虽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然而十年寒窗无人问的苦只有经历过了才知道。作为过来人,他自然是希望宋玄和伍彦平凡安乐过一生。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宋玄已逐渐展露头角,相信伍彦跟着他两人也好照应。他现在也不希望两个年轻人还未绽放光芒就老死村庄。

陈先生收敛心绪,微微提声道:“伍彦,你啊,往后就要把他当作你的兄长那样敬爱,也要把他当作你的主人那样忠心相护。”

“伍彦,你可做得到?”

伍彦站了起来,在陈先生面前保证道:“伍彦做得到。”

“我们赵国尊卑严明,他现在是读书人,你在人前记得称他为公子,人后你依旧可以叫他宋七哥,不要因此生分了。”

“伍彦谨记,先生请放心。”

“好啊,明日起你就到宋七院子里去做他的书童。”

“是。”

“你回去休息吧。”

伍彦站立不动,看着头发花白的陈先生,欲言又止。

“先生、先生您多保重。”伍彦说完走出书斋,他的脚步多了几分沉重。

陈先生看着他离开,仿佛又看到宋玄离开的身影。他们终究是长大了,总得有自己的一方天地,总得靠自己搏击长空。

第十章:案首其人

二月十三清晨,荔湾县衙门前。

宋玄一行刚下马车就看到县衙密密围着一圈又一圈的人,宋玄见人如此多也就不急着挤进去,准备等人少一些再去看榜。

他缓步走到县衙不远处的一座桥上背倚靠着桥栏,举目可见桥东西两侧各有一莲花池,池内植藕养鱼。

早春的荷叶才从水面露出几许尖角,鱼儿钻过泉眼吐着气泡,晨光透过池边的绿树洒在荷叶上,倒是清雅动人。

此时,桥上除了宋玄,还有其他的学子聚在一起交谈等候发榜。

“赵兄,我猜今年县试的案首肯定又出自濂溪书院。”

“这是必定的,没有第二种可能。”赵怀信手里拿着一把金玉丝线攒成坠的折扇,他看向身侧的人笑道:“就是不知是濂溪书院的哪一位。”

他身侧的吴乐康插上话,“莫不是周泰初?”

“极有可能,人家可是周山长的入门弟子。”

忽然,赵怀信凑近他们,压低声音道:“我听说这次县试有一人获得面覆的资格。”

“赵兄,怕不是听了谣言,有此人我等岂会不知?”袁齐光不禁笑道。

赵怀信摸摸头,又坚定道:“应该不会错,那是我姐夫说的。”

吴乐康接上话头,“或许真的有人获得面覆资格,毕竟赵兄姐夫可是衙门捕头季鸿,什么事情不早些知道啊。”

袁齐光更加诧异,“我们县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人物?”

众人纷纷摇了摇头,都不知道获得面覆的人是什么来历。

“你们说,会不会这个人就是濂溪书院的周泰初?”

袁齐光沉吟片刻,用折扇轻轻拍打着手掌道:“也就只有他了。”

他们也附和道:“据说这十多年来,县试的案首都是出自濂溪书院。”

……

宋玄听着他们几个人的对话,心中感慨。濂溪书院真是人才辈出,古人努力与天赋不容小觑。

衙门高墙前,师爷带着衙役开了一条道,县试红案被请出来之后。一衙役提着一桶浆糊,又一衙役用浆糊在墙壁上一扫,另外两个则听师爷令下将红案往墙壁上一贴。

“放榜啦!”

“快看,快来看啊。”

众人的脖子仰得高高的,已有不少人神情激动地冲出人群。

“我上了。”

“我也上了”

然则,绝大多数人都是唉声叹气地垂首离开。

桥上,众人见放榜了,也纷纷要去查看。

“袁兄,放榜了,走我们去看看。”

“不急,那头人还多着。”

“你看,那位兄台的脸色丝毫没有急躁之色。”

“好面生。”赵怀信用折扇戳了一下袁齐光,“你可认得此人?”

“没见过。”

“长得倒是爽朗清举,按理说,这样的人在诗会上应是引人注目的。”

“榜前人少了,我们去看榜罢。”吴乐康打断他们的交谈。

宋玄见他们几个离开后,也带着伍彦前去看榜。

“宋七哥,你在这儿等我吧。我进去看榜,那头太挤了。”

宋玄连忙拉住他,“你也别去,一会人就散了,不急这一会。”

他拉着伍彦转到衙门一角站着,周围满是闹哄哄的交谈声。

“快看看,谁是案首!”

红榜前挤满了人,大红案纸上,案首的名字比其他人的名字更粗,更大几倍。

真巧,宋玄侧头一看,又看到方才在桥上交谈的那三名学子在他前面看榜。

“袁兄,你得了第四名,恭喜。”赵怀信轻捶袁齐光肩膀一拳,继续道:“你可得请我们去鼎香居喝一杯啊。”

“赵兄,你也逃不掉,你亦是榜上有名的。”

“哈哈,不足谈,不足谈,区区三十五名。”

赵怀信摇摇折扇,笑着对他们道,“我这排名就不请客啦,哎?案首是谁,吴兄你再去看看。”

吴乐康点点头再次挤了进去。

“不看也知道,定然是周泰初了。”袁齐光面带微笑,转眼看向赵怀信。

然而,赵怀信的余光却看到后面一个熟悉的人影,袁齐光顺着赵怀信的目光看了过去。

宋玄不期然与他们回头的目光撞在一起。

袁齐光便对他笑了笑,问道:“兄台可看榜了?若是还没看,不妨说出姓名,我可以让我的朋友帮你看看。”

“对啊,你看我的朋友回来了,他身形小,容易钻进去看。”

“赵兄,袁兄……”吴乐康钻了出来,脸色通红,不知是挤的还是激动的。

赵怀信打开折扇为吴乐康扇风,诧异问道:“何故那么急,你看到案首没?”

“可是周泰初?”

“不是。”吴乐康缓了一口气。

“不是他,那又会是谁?”

“这些年的诗会都是他拔得头筹,咱们县谁人不知濂溪书院的周泰初博学多才。”

赵怀信也疑惑道,眼睛紧紧看着吴乐康:“是谁,别卖关子,快说说。”

“是一个叫宋玄的学子。”

“是他得了案首。”

赵怀信和袁齐光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道:“宋玄?”

“那是谁?你们可有听过这个名字?”

三人相相摇头,皆是惊讶。

半响,袁齐光发现他们晾了宋玄好一会,这才回头对宋玄歉意一笑表示失礼,“让兄台见笑了,可要我的朋友帮你进去看榜?”

宋玄愣了一会,他旁边的伍彦已藏不住笑了出来,但宋玄不发话,他就安静地待在宋玄身旁。

宋玄一把拉住伍彦,恍然道:“伍彦,先生不是让我们去东街买书么?”

说完,他回过头看向赵怀信等人,拱手道:“我们看过了,多谢兄台,告辞。”

赵怀信见宋玄走过,接着讨论这次县试的案首是何许人。

渐渐的,赵怀信一行交谈的人越多。

“听说这位案首和我们不一样。”一位身穿绛红直裾袍的学子参与道,“我们是再覆,他可是面覆!”

“竟然还有面覆,闻所未闻。”身侧的一位学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那宋玄可是濂溪书院的人?”

“我敢确定不是。”一位学子保证道,因为他就是濂溪书院的学生,如果在书院有此人物,大家怎么不知道。

“那有谁知道他的来历?”

面面相觑,忽然一位身穿蓝色襕衫的学子提高声音。

“听说是泮塘学馆的学生。”

“泮塘学馆?”

“没听过这个学馆。”在场的学子摇头附和。

“不可能吧?!”忽然,有一学子呆呆上前,忽然脸色一变,说道,“那泮塘学馆只是西关一个小小的公捐学馆罢了。”

第十一章:祖上显灵了

“云吞,云吞,好香的云吞哟——”

“黄二娘,再来一碗云吞,多加香葱。”

“好嘞~”

坐在马车里的宋玄听到那一声乍落,一声又起的叫卖声不觉叫停了马夫,伍彦抱着书随着宋玄下了马车。

两人徒步在西关大街上,街角的红梅暗香浮动,伴随着大街的叫卖声跃然眼帘,热闹的叫卖声更是引得巷子里的孩童不安分地探出小脑袋,

东桥那头架起个摊子说书的老儿,说罢一段又唱起了一段,那神情认真得一丝不苟。

徜徉在青瓦白墙的西关大街中,不远处的一座花神庙聚拢了十里八乡的村民,宋玄看向身侧抱着书的伍彦疑惑地问道,“今日街上怎这般热闹?”

“宋七哥,二月十五就是花朝节了,到时会有迎花神庙会,大家都在准备着呢。”伍彦年纪还小,看到街上这般热闹,加上宋玄得了县案首,他的内心十分雀跃。

宋玄今日本来是约上任立一同去县衙看榜的,没想到任立再覆回来之后竟伤了风寒,行动不便便作了罢。

其实,也不一定非要考生本人去看榜,因为村正一大早就派人去县衙候着,发榜情况也早早传回了西关。

西关清平路一巷的第一间大屋就是村正的家,此时屋里屋外站着几个正好有空又爱看热闹的村民。

“哎,吕顺回来了。”

“呀,咱们村可有过县试的?”

任立家里的人也来到村正家等消息,虽然他们并不抱太大的希望,任立已考了好几年都没过,这一次估计希望悬着,但他们还是急切地问上一句。

“我们家任立可过了?”

吕顺回到吕家一口气还没顺下来,闷了一口茶对他们摆摆手,摇头道:“可惜了,可惜了。”

“让任立回头加把劲,明年再考罢。”

此话一出,村民也暗暗嘘声。

“我就说嘛,县试哪有那么好考的。”村正的儿子吕山突然从屋内走了出来,嘴里还嘟囔了一句。

村正吕青柏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回去。在吕青柏眼里,他的儿子县试第一场都没过,还好意思出来说丧气话,也不嫌丢了他的脸面。

然而,吕山认为,这并没有区别,都是没过罢。

“宋玄过了。”

“什么?!”

吕顺缓过气来,又冒出的一句话让屋里屋外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吕青柏首先收敛心神问道:“你是说,宋七过了县试?”

“回老爷,那红案上确确实实写着宋玄的名字。”

初初不相信的村民也信下了,那红案写的哪能有错。

正正经经在学馆读书的考了好几年考不过,但他考一次就过了。

仅凭运气是过不了县试的,村名更相信宋玄有过人的天资。

“第几名?”

想来是低端的名次,吕青柏在案前端起一盏茶正欲呷一口。

“是第一名。”

“第、第一,得了第一名案首?!”

“咣当”一声,吕青柏惊得打翻了茶盏久久不能回神,他的嘴里细碎地念叨着,“咱们西关竟然出了一名案首,竟然有人得案首啦?!”

“快,快,吕顺你去泮塘学馆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先生。”

屋内外的村民们一时间也回不过神来,他们都不敢相信,一个学馆的扫地小子能考得案首!

忽然,任大娘扯扯任老爷的衣袖把他拉出村正的屋子。

“你扯我回来作甚?”任老爷理理衣衫不解道。

任大娘忽然神神秘秘凑近任老爷身侧道,“当家的,我看那宋家阿玄定然是得了文曲星高照,或是祖上显灵了。”

如此,这般。

听了任大娘得话,任老爷点点头,两人鬼鬼祟祟地往西关正街东段的荷溪三巷跑去。

宋家旧宅前,泥瓦房因年久失修早已坍塌,远远看去只余门前两棵桂花树还青翠,走进院子水井旁生长满了野生的葵菜和谷子。

“当家的,来帮把手。”

任大娘双手握紧宋宅门前的桂树,欲将它连根拔起。

“来了,来了。”任老爷连长衫一撩,使上劲来拔。

任大娘一边使劲,还念叨着,“立儿明年还得继续考县试,这宋家的东西可都是沾过案首的光。”

“不错,咱把桂树迁回宅前种着,明年立儿准能过。”

虽然,两人是悄悄来的。但这一举一动,也瞒不过住在宋家隔壁的林夫人。

林夫人依靠在门前,手帕捏紧,牙齿也跟着咬紧道:“宋家那小子竟然得了案首!?”

“霜儿,你快到村正家打听打听,看是不是真的。”

那头,村民从村正家里散去后,宋玄得案首的消息也传遍了整个西关。

所以,等任家夫妇喘着气将宋玄旧宅中的桂树扛回家时。

一路上,不少村民打听到是怎么回事。

如此,不到一天的时间,野草丛生的宋家旧宅变秃了。

……

村民离开后,吕山再次从屋内跑了出了,走到吕青柏面前笑道:“真没想到宋七竟然考过了,而且得了案首。”

“你且仔细数数今年多少岁了?!”

吕青柏见吕山在自己面前,那满脸的笑容顿时烟消云散,自己怎么就生了个没心没肺的傻儿子。

“父亲,我今年都二十了,娘还说着要给我娶媳妇呢。”

“你还想娶媳妇,你看看人家宋七,在泮塘学馆扫地都能考得案首……”

“人各有气数嘛,父亲,待我时来运转,定然也能考过县试的。”吕山泄了气,忍住笑,安慰着自己的老父亲。

“老爷,你又何必动怒,先生不是给山儿写了推荐书么。等过了花朝节,山儿就能去濂溪书院进修了。”

吕青柏本来气也快消了,不料吕夫人这时冒出来说情,他的气顿时又上了头。

“慈母多败儿!”吕青柏扶额,叹息道:“你别再给他张罗婚事,这还没成亲就没心思念书,等成了亲还得了。”

吕山还欲说什么,吕夫人连忙制止道:“老爷且息怒,我这就让山儿回去温书。”

……

“回来了,案首回来了。”

“这宋家阿玄竟长得这般俊朗。”

“对啊,以前怎么没发现哩。”一位大娘手里挎着菜篮子站在巷口看着迎面走过的宋玄嘀咕道。

“哎,李大娘,你家闺女今年及笄了罢。”一旁的刘媒婆捏着兰花指点了点一侧的李大娘问道,“可使得我去牵牵线?”

“使得、使得,自然是使得的,听说这宋家阿玄还未成亲呢。”

“哎哟,模样确实俊。”

“还是案首哩。”

……

“宋七哥,我怎么觉得他们像是在看新娘子。”伍彦一手提着书,一手抓抓头看向宋玄。

宋玄抬手在嘴边,无辜道,“咳咳,像吗?”

“像啊,你看他们都对着你有说有笑的,眼珠子都瞅出来了。”伍彦有些兴奋,小脸泛着激动的红晕。

“赶紧回去,我们还得去见先生。”宋玄抬手轻捶伍彦的脑袋,提声掩饰尴尬之色。

“我这是得了案首他们才会来看我并热切地叫我宋家阿玄,若我还是当年那个扫地小子,怕是没几个人关心我是谁!”

宋玄看着热闹喜庆的一切事物,心中并无过多的情绪,只是不觉低语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尽看长安花。”

“众人皆知孟郊登科后的春风得意,又怎知他落第时还曾写过一首《再下第》。”

宋玄抬头,此时入目的是天边的云卷云舒,他失神一瞬,将孟郊的《再下第》吟咏出来。

“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

“宋七哥,你说什么?”一旁的伍彦抱着书不解地看向宋玄。

宋玄淡淡一笑,“无他,不过是见天边的云卷云舒,觉得这世上很多事情都不必执着于物喜己悲。”

“宋七哥,我还是不懂。”

伍彦摸摸头,一脸懵懂地看着宋玄,“这天上的云,和世上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宋玄今日终于找到了“大字不识”和“大智若愚”之间的联系,蓦地一笑,上前推着伍彦往前走。

“走,我们去找先生。”

第十二章:濂溪书院的邀请

宋玄刚踏入学馆,就听到正屋传来说话的声音。当然,屋内的人也知道宋玄回来了。

伍彦先将书抱进去给陈先生,又走了回来,“宋七哥,先生叫你进去。”

宋玄进去后,见陈先生正在陪同几位客人喝茶,于是他上前请安。

陈先生点了点头,随即向宋玄介绍坐上一位年约五十神情恬淡的男子,“你回来了,快来见过濂溪书院的周山长。”

宋玄上前一步,对着周山长行礼道:“晚辈见过周山长。”

周山长审视他一番,点点头。

陈先生又转过头来,对着坐下的几位年轻人,淡淡一笑道:“这几位都是周山长的高徒。”

宋玄听罢,转身看向那几位年轻人。

“在下宋玄,几位兄台远道而来,玄不胜喜悦。”

为首文质彬彬的学子也站了出来道:“在下周泰初,有幸一睹案首风采亦是欣喜。”

周泰初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待宋玄也坐了下来之后开口道:“红案下发后,我曾品读过宋兄的答卷,宋兄文采斐然,见地独到,泰初佩服。”

“周兄夸奖了,玄常闻周兄高才,笔底波澜,堪比日月,诗更是写得极好。”

……

不多时,两位先生让几位学子去文塔祈福。

待他们走出正屋后,周山长与陈先生相视一笑,转而各自端起一盏茶喝了起来。

屋内静了好一会。

“邵中啊,你可是教出了个好学生。”周山长不由点点头:“明年就是郡试了,你可有想好让他在何处进修?”

陈先生一笑,端茶虚虚吹一口,“这个,这个倒是还未决定。”

此时,周山长的脑海里又浮现那人气定神闲地端坐案前,没有一丝得了案首的沾沾自喜。

确实难得,确实难得。

周山长在心中概叹,不多时眼神里多了几分热切,于是伸出手去拍了怕陈先生的手背。

“邵中,宋玄可是个好苗子,待在西关这个地方倒是屈才了。”他一顿,又道:“我们这些为人师的,不都是为了学生将来能有个好前程,不是?”

陈先生一笑,“茂叔说的是。”

周山长见陈先生面色无一丝急意,他的手交握了一下放开后掏出一封推荐书。

陈先生余光一瞥,山羊胡子动了动。

周山长很满意陈先生此刻的神情,当初为他学生写推荐书时可不正是这般。

“邵中,你推荐的学馆弟子吕山,我们濂溪书院收下了。”

“如此,多谢茂叔……”

未等陈先生说完,周山长接着道:“邵中不必客气,既然一个学生也是收,两个学生也是收,不如让宋玄过了花朝就收拾东西去濂溪书院住下?”

“呃,这个、这个嘛,我会转告宋玄。”陈先生捋了捋胡子,“到时候他要是愿意去,我自然是乐意的。”

有他这句话,周山长算是放下了心。凭着濂溪书院的声名,只要不是傻子定然会选择前来进修。

文塔前,宋玄不期然地打了一个喷嚏。

“宋兄,莫不是伤了春寒。”周泰初慰问道。

宋玄摆摆手,“无碍,身子好着。”

周泰初负手走在前面,偶尔回首看向大青砖砌成的文塔,“这塔虽不高,亦比不得城庙的精美,却在古朴中散发着灵气。”

“确实。”

濂溪书院一学子忽然说道:“这儿可真热闹。”

“嗯,等过两天到了花朝节,到时会更加喧闹。”宋玄尽着地主之谊解说着。

周泰初忽然回头看向宋玄。

“如此,不如到时候我们约上三五好友一同前来聚个诗会。”

“诗会?”宋玄沉吟。

“宋兄,到时候一起参加罢。不然花朝过后书院就开课了,到时候哪里有时间出来。”濂溪学院另外的几名学生也附和道。

“不错,到时候宋兄可得在诗会中露一露脸。”周泰初笑了笑。

……

暮色渐起时,周山长带着濂溪书院的学子回去了。

陈先生将案边的两本书一并放到侧边,突然他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看向走廊中随意摆放的那个扫帚。

他的脑海里有浮现宋七拿着那个扫帚在学馆扫地的情景,不觉走了过去。

距离不远,他却不由地加快了两步,一把将扫帚提了起来走进书斋。

宋玄回来后,准备去找陈先生。那时学馆书斋大门正开着,他轻轻敲了两下门得陈先生首肯走了进去。

“先生,我回来了”

陈先生慈笑,“嗯,你得了案首,为师甚是欣慰。”

宋玄在他对案坐下,感激道:“得先生教诲,幸不负所望。”

陈先生点点头,更加欣慰,“你是个争气的。”

“现找你来,就是想跟你谈一谈关于进修的事,你也知道明年就要考郡试了。”

“学生知道。”

陈先生也不急,慢慢点起了烛台,又道:“你可知今日周山长为何亲自过来看你?”

宋玄抬头看向陈先生,眼带疑惑,“可是来看看案首长什么样?”

“哈哈。”

陈先生忽然一笑,平日里严肃的脸庞更加慈祥起来,他提起折扇敲了一下宋玄的头。

“非也,非也。”

“茂叔见多识广,濂溪书院业也大,怎会为了见区区一案首就跑来这。”

“那是?”

陈先生收敛了笑,“他只是想来看,通过面覆的案首。”

“这又有何不同?”宋玄试问。

陈先生一顿,似是不愿多谈,接着道:“茂叔此来,也是想收徒。”

“你可愿去濂溪书院进修?”

屋内烛火跳跃,映着宋玄凝神的脸。

半响后,宋玄才道:“发榜后,县令大人曾传过我。”

陈先生眼皮一跳,“那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可以成为廪生。”宋玄双手交叠于案,看向陈先生,“他还说,等花朝节后可自愿入府学就读。”

陈先生追问一句,“那你是愿意去濂溪书院还是府学?”

宋玄思索片刻,坚定道:“学生更愿意去府学。”

濂溪书院和府学在宋玄心中自是有一番比较,去濂溪书院的话还得上缴六礼束脩,而去府学每个月还能得廪膳补助,至少能够自力更生。

他本来就是孤儿,无论是在现代还是这里,从小他就知道自力更生的重要性。

而且,陈先生已经为他付出良多,科举这条路长着呢,他不愿再给先生多添麻烦。

陈先生年纪渐长,眼已有些花,他看着宋玄感慨:“入府学,入府学也是极好的,府学到底是官学。”

第十三章:花朝节前

雨是不知何时开始下的。

等宋玄清晨起来时,鼻尖一瞬氤氲着院中青草与泥土的清冽味,而雨已经停了。

他用过朝食后,手里拿起一本《清平话本》来到小院中慢慢看了起来,这可是现下卖得最热的一个话本。

当他看到“卷三-西湖记”,书生奚宣在西湖边结识了一名叫白茆的女子,可随她归家后被白茆之母白娘子困了大半年,要想逃离就取他心肝的情节时,竹树下的小羊不安地叫了起来。

“咩,咩咩咩”

宋玄心想羊兄可能是饿了,于是连忙放下书,转身去院子东侧拔一根萝卜给它吃。

“咦?我的萝卜呢。”

宋玄见那一小块种着萝卜的地已经被翻了个遍。

“宋七哥,村正来了,而且送来了好多东西。”伍彦抱着一盒盒礼品走过月亮门。

伍彦见宋玄站在萝卜地前不动时,恍然说道:“村正在参观泮塘学馆时,得知这萝卜是你种的,二话不说就将它们都买走了。”

“卖了?”宋玄一愣,笑了笑,几个萝卜能值几个钱。

伍彦连忙把礼盒一股脑放在井边的石案上,伸手掏出一个钱袋子递给宋玄。

“宋七哥你看,没想到我们家的萝卜那么值钱,村正给的钱,竟比街上的多十倍不止。”

宋玄淡笑,“钱你拿着,回头再种些萝卜,羊爱吃。”

“好,我这就去寻些种子来。”伍彦将礼盒抱进屋子又跑了出去。

“羊兄,萝卜是没得吃了,来一把鲜嫩肥美的早春青草吧。”宋玄到棚子里拿出一把青草放到小羊面前。

羊凑了过去,嗅了嗅,舒坦地扯开嘴来吃。

宋玄伸手摸了摸羊头,松了一口气站起来回到石案前看书。

话说,这白娘子还未来得及取奚宣的心肝,就被路过西湖的真人打回原形。原来,与奚宣相好的白茆姑娘竟然是一只乌鸡精所化,而那白娘子则是西湖底的白蛇妖所变。

故事的最后,自然是人妖不同归,书生回去后一病不起,最后醒来顿悟做了和尚。而乌鸡精和白蛇妖则被天长日久地镇压在西湖底。

宋玄看完这一卷将书合上,有些唏嘘道:“后代的白蛇传奇倒是和这个话本有点像。”

忽然他眼神一亮,拍了一下大腿,“若是我写些话本子来卖,那么科举的费用岂不是有着落了”

当然,现在还不是写话本的时候,等入了府学安定下来有空来详细构思一番。

宋玄今日不出学馆,也就不知平日里雅静的学馆此刻挂起了几个大红灯笼,比平时过节还有喜庆几分。

伍彦忙里忙外,学馆做饭的张大娘一早就到后厨掌勺。还没到正午,学馆大院里已经摆上了两大桌,请来的都是平日里在学馆念书的学生。

“宋七哥,出来吃饭了,今日邻里送来了好些猪肉。”伍彦虽年约十三,身体却是顶壮实,穿着一身短衫更显能干。

伍彦在大院里招呼着其他学生坐下,他不时地往书斋的方向张望,因为宋玄先去书斋请先生了。

宋玄请先生上坐后,他坐在石桌前,心里想的却是花朝节的诗会,到时候又得花一番心思。

众人因宋玄得了案首都非常高兴,而陈先生还是一贯的话少。伍彦立在一旁一杯接着一杯地给他倒酒,虽然他不说话,但是宋玄知道先生此时兴致颇高。

席间,同门时不时来敬酒,一圈下来,宋玄也喝了好些杯荔枝酒。

荷溪三巷的林府此时发生了一些小争执,林老爷回来后,林夫人第一时间跑出去数落他。

“当年家姐去世后,我本想将阿玄接到林家来养,就你不肯。”林夫人捏着手帕悔道:“就你不肯,现在倒好了,人家得了案首。”

“你不见邻里是怎么说我们林家的。”

“说我们好狠的心,阿玄小的时候就没得我们林家一杯羹。”

林老爷抚着额头,被林夫人说得头疼,“好了,好了,谁能知道他爹娘大字不识,竟生了个文曲星似的儿子。”

事情都过去十几年,现在说什么也于事无补。林夫人虽然知道这个实事,但她的心里总是绞着痛。

林夫人正想出院子散散心时,正碰上林安歌提着食盒出门。

“娘~”林安歌甜甜地叫了一声,连忙把食盒往背后挪了挪。

“嗯。”林夫人应了一声离开,留下林安歌睁大的眼。

林安歌朝霜儿看了看,霜儿摇摇头。

“姑娘,你快去快回吧。”

“那我走啦,帮我瞒着娘。”

……

林安歌走到泮塘学馆时,食宴已结束。

雨后阳光灿烂,早上时他和伍彦就将书斋的书搬了出来晒,现在午后正好翻一翻,等日落时就要收拾回去了。

“表哥。”

宋玄听到叫声后,从书堆里站了出来,转身见林安歌正向自己走来。

“安歌,你先到那边坐着等会,我先把书放好。”

林安歌走到石桌前坐了下来,将食盒里的两碟点心端出后,她单手托腮,看着正在翻晒书籍的宋玄发呆。

直到宋玄走过来在她面前坐下才回神,“表哥,这是我亲手做的梅花香饼和青团子,你尝尝。”

宋玄在宴席上顾着陪他们喝酒,吃的不多,于是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梅花香饼吃了起来。

“表哥,恭喜你得了案首。”林安歌眉目含笑。

宋玄放下筷子,看了看她,“安歌,你我亲人间何必客气。”

林安歌看着他,神情有些雀跃,“表哥真厉害,表哥将来定然是要中状元的。”

“咳咳”

宋玄连忙把青团子咽了下去,这丫头真会大言不惭,状元是那么好考的。

他伸手夹起一个青团子堵住林安歌的小嘴,“来,吃一个。”

林安歌吃下青团子,用绣帕擦了擦嘴,柔声道:“表哥,花朝节可有空陪我去看庙会?”

宋玄摇摇头,无辜道:“花朝节那日有诗会,怕是……”

他看着林安歌忐忑的表情,不忍道:“你一个人去庙会我也不放心,要不你随我去诗会吧。”

“表哥。”林安歌摇摇头,接着道:“还是算了吧,我哪里会作诗啊,去了怕是被人笑话。”

“表哥不必担心,到时候我和李姑娘一同去。”

宋玄想了想,目光再次看向林安歌,“庙会人多,到时候你要小心些。”

第十四章:使君子花,虞美人草

仲春十五,花朝节。

今日宋玄着一身银白襕衫,头发用玉簪束起,手持桃丝折扇。他身边的伍彦也一改往日短衫打扮,身穿合体的对襟短襦,头发高高束起格外有神。

诗会设在西关东南的知春亭,宋玄带着伍彦走到知春亭时,就知道这里就是一处赏花踏春的好地方。

知春亭依傍溪涧,方圆十里皆泉水流觞,入春的梅、山茶、垂丝海棠,那虞美人草更是遍地生机。

宋玄沿着石阶往上走,听见亭西南传来寺庙的梵钟声。

“宋兄。”周泰初见宋玄来了,上前打招呼。

“周兄,久等了。”

亭子席间,一个学子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友人,问道:“那位兄台是谁,以前在诗会上怎么没有见过?”

那友人也是一脸茫然,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周兄的远方好友吧。”

而右侧的赵怀信在看到宋玄的那一刻,有些吃惊,“袁兄、吴兄,那不是在看榜时的那位仁兄吗?”

“周泰初邀来的,会不会也是濂溪书院的学生?”吴乐康吃完一块桃花酥,抹抹嘴猜测。

“不大可能,若是濂溪书院的学生,怎么平时不见他来诗会?”袁齐光理了理衣袖。

就在他们猜测讨论时,周泰初已经领着宋玄走进亭子。

“周兄,这位是……”

“快给我们引荐引荐……”

周泰初见众人站了起来,他笑了笑,“这位是今年县试的案首宋玄,宋兄乃泮塘学馆的高才。”

“原来是宋案首啊……”

“宋兄,久仰久仰……”

……

宋兄手持折扇,脸上露出笑容和他们打招呼。

“原来他就是宋玄?!”赵怀信轻呼。

“果然,那天我就说嘛,气质这般清举的,怎会是平庸之人。”袁齐光轻击了一下手掌。

此时,宋兄也看到放榜时认识的那三人也上前和他们打招呼。

周泰初作为诗会举办人,很快就领着大家入了席。

他们在花前设坐席,溪涧的泉水汇聚成一条小溪在亭边缓缓流过,恰好可以在水边烹茶。山泉水味甘冷,煮出来的茶清香回甘,最宜品茗赋诗。

“公子,裴公子来了。”周泰初的书童来到他身旁通知。

周泰初正准备出去迎接,不料裴希已经走了进来。

宋玄愣了一下,见裴希把玩着玉佩,他身边的书童章宝手里拎着两坛百花酒走了过来。

“有花无酒不精神,这样的好春日,怎能少了我裴某的好酒。”裴希将两坛酒放到案前坐了下来。

大家都认识这位不速之客,也就不多介绍就开席了。

“宋兄,恭喜。”裴希一早就注意到席间的宋玄,这才在他旁边的席子坐了下来。

“裴兄再客气,可就俗了人。”宋玄低笑嗔怪,将酒递给伍彦。

伍彦拿过后,在一旁默默煮酒。

酒香袅娜,热情的赵怀信见宋玄对席间糕点的兴趣多于饮酒,便放下酒杯,转而给宋玄介绍起席间几碟特色糕品。

“宋兄,这是我从上棠特地带来的海棠酥……”

宋玄夹起一块海棠酥吃了起来,点头称赞:“果然外酥内甜,松软无比。”

他吃完后,再喝上一口清茶,颇有一番滋味。

酒过三巡后,席间的气氛逐渐热闹起来。

这时,周泰初道:“单单喝酒易醉,岂不辜负了好春光。”

“不如我们来行个酒令,若是对不出就罚酒。”

“好,甚好。”

宋玄左侧的裴希已然微醺,周泰初话一出,便连连拍手叫好。

这时,他还举着酒杯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走到亭外的一株桃花树前。

“啪嗒”一声,裴希醉折了一枝花当酒筹。

宋玄扶额笑了笑,抬手示意正在煮茶的章宝将裴希扶回来。

赵怀信代上棠的学子表示赞同,独独饮酒正好无趣。

一圈之后,周泰初从书童手中拿过一个小小的空酒坛子,“各位兄台,今个我们就用这酒坛子做筹,坛子滚起来坛口对着谁,谁就得对上其他人出的对子,可好?”

宋玄觉得这个行酒令倒是不错,他看了看围席的人。右侧第一的是周泰初,第二是袁齐光,第三便是赵怀信,第四则吴乐康,其他学子则在亭子下方再开几席。

裴希本来就已微醺,所以众人让他先转酒坛子。

裴希用手支起脑袋,另外一只手覆在酒坛子上使劲一转。酒坛子快速地转了几圈,后来缓缓停了下来,坛口正对准了宋玄右侧的吴乐康。

吴乐康放下手中的糕点,笑了笑,“还望各位兄台出些简单的,我不善对子啊。”

裴希将伍彦温好的酒端了上来,朗笑道:“乐康兄过谦了,我先来出。”

“一杯竹叶穿心过。”

宋玄一听,这一联的难度并不高,相信吴乐康很快就能对出。

果然,吴乐康将裴希刚折回来的桃花插入酒坛子,笑答:“两朵桃花上脸来。”

轮到宋玄出题,他看了席间的酒盏,他并没有想为难吴乐康的意思。

“三杯能壮英雄胆。”

吴乐康却想了好一会儿,这才答道:“两盏便成锦绣文。”

赵怀信、袁齐光与吴乐康都是上棠学子自然不会跟自己的同窗过不去,两人出的考联吴乐康轻松过关。

等到了周泰初,他笑着道:“吴兄至今一杯未饮岂不可惜了这美酒,泰初出一对子看能不能让吴兄喝上一杯。”

“周兄客气,尽管出,对不上我甘愿自罚三杯。”

“林间扫叶安棋局。”

对子一出,宋玄见吴乐康半响未能答上来。他心中不由冒出一句“岩下分泉递酒杯”,这对子也算不上为难,可能是吴乐康真的不擅长对子罢。

一圈下来,吴乐康喝了一杯酒也酒过了关。

下一个转又转了几圈,自然难不倒周泰初等人。

然而,直到酒坛子转到宋玄面前时,众人的微笑微微凝住,他们并不知道宋案首是否也擅长对子。

宋玄将酒坛子摆正,微微侧首,“轮到我了,诸位请出对。”

在坐的人多在思考着,给案首出对子,自然要出些高水准的。

赵怀信折扇子一拍手,说道:“使君子花,朝白、午红、暮紫。”

宋玄看向方圆十里遍地生机的虞美人草,于是笑答:“虞美人草,春青、夏绿、秋黄。”

听到宋玄的作答,坐下众人都了然,看来这位案首并非只通文章。

于是,剩下的几个人纷纷上对,却也没能让宋玄喝上一杯酒。

轮到周泰初时,众人心中打起了鼓,当初还以为这次县试的案首必然是濂溪书院的高才周泰初。只是没想到结果是这样。

现在,他们都很期待周泰初会出什么对子,而宋玄又能不能对上。

第十五章:莫负今朝

“天当棋盘星作子谁人敢下。”

周泰初上联一出,众人陷入了思索。

宋玄的手转了转酒坛子,用脚指着地,对上,“地作琵琶路当弦哪人能弹。”

此对意境关联,上下贯通,倒是无懈可击。

周泰初自罚一杯,接着道:“水有虫则浊,水有鱼则渔,水水水,江河湖淼淼。”

此时,席中气氛有些变化,连醉酒的裴希也灌了一杯茶想要清醒几分。

宋玄微微一笑,他知道周泰初这次出的是拆字对,难就难在所形成的新字要赋予新的意义。

他对道:“木之下为本,木之上为末,木木木,松柏樟森森。”

此对甚妙,众人不由对宋玄投出惊讶的目光。

赵怀信举杯对着众人,“能听到这样的妙对,当是我们的幸事,当浮一大白。”

众人举杯互敬,皆满饮一杯酒。

这时,周泰初又自罚一杯道:“宋兄才思敏捷,泰初已然喝了两杯,不如再出一对,若是宋兄再对上,我自罚三杯,如何?”

“周兄请。”宋兄接过伍彦递过来的酒喝了一口。

“我俄人,骑奇马,张长弓,单戈成战,琴瑟琵琶八大王,王王在上。”

“宋兄,请。”

周泰初对子出,众人目瞪口呆,这样的绝对敢情周兄是想和宋兄一教高下。

他们既佩服周泰初的才学,也期待地看向宋玄。

宋玄沉吟,脚下走了三步,道:“尔人你,伪为人,裘求衣,合手即拏,魑魅魍魎四小鬼,鬼鬼在边。”

“好,周兄和宋兄的对子真是妙啊。”

裴希喝得更醉了,竟然开始对酒放歌。

袁齐光这时端起一杯酒敬道:“欣赏了两位的对子,我等真心佩服。今日花朝节,不如以花为题,赋诗一首,如何?”

其他人也附和道:“袁兄的提议不错。”

宋玄自然也没什么意见,他知道虽然是临场作诗,但哪个不是事前雕琢过的。

“那感情好,我们就以一炷香为限,时间到了就将诗词互传欣赏。”

……

不远处,更多的学子被吸引了过来,各个翘首以盼。

“据说亭子那头有案首作诗?”

“你们以前可曾见过案首的诗?”

“没见过,不知道写得如何。”

“走,我们看看去,案首作诗,怎可错过。”

“不错,好不好看看便知晓……”

这时,知春亭周围越来越多人走了过来。

宋玄将纸张在石桌上铺开,伍彦侍立一旁细细磨起了磨。

他微微思忖片刻,提笔开始写诗。

知春亭外的樱桃花开得正好,然而再好的花也有谢的时候。此前百花盛开,却不知道几阵春雨下来,亦会零落成泥。

他提笔,片刻后,一首《柳梢青·花朝》跃然纸上。

半炷香后,周泰初他们也注意到宋玄已经将花朝节的诗词写了出来。

“宋兄才思竟如此敏捷,这才半炷香的时间。”赵怀信眉头微撅,他很是惊讶。

吴乐康停笔一笑,“这作诗快也没用,哪一次的诗会不是周兄拔得头筹?”

“说的也是。”

众人也注意到周泰初亦搁笔,可是他却笑不出来,即使以前都是他得头赏,可每一次他都是尽力以待的。

宋玄停笔,写这首词时他用的是若水小楷,笔锋不事雕琢而自然率真。撇开词,单看这字就很舒服,他暗自点了点头。

他写完后也不急着上交,而是走到炉子前亲自煮一盏茶。

“公子,小心烫着。”伍彦连忙上前帮忙。

“不碍事。”宋玄将衣袖微微整理,抬手斟了一盏清茶。

茶色清润明亮,叶底柔软匀亮,他轻呷一口,滋味醇厚爽口,回味甘滑。

“好茶,裴兄,来一杯否?”

“罢了,罢了。”裴希将笔一搁,在宋玄旁边坐了下来,端过茶盏,“写诗不如喝茶,喝茶不如饮酒。”

“酒多伤身。”宋玄一笑,但还是让伍彦给裴希在温一壶酒。

又过了半炷香,众人搁笔,书童将诗传了下去。

“乍展芭蕉。欲眠杨柳,微谢樱桃。”

周泰初双手捧着宋玄的词,他反复吟咏了几遍,目光悄然落到亭子东侧的宋玄身上,“谁把春光,平分一半,最惜今朝……”

袁齐光站在周泰初身旁,眼睛紧紧瞪着那一首词,脸色微变,他很清楚,这一次的诗会怕是有变了。

赵怀信连连喝满几大杯,手里举着酒杯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在亭子旁走,边走边吟。

“乍展芭蕉。欲眠杨柳,微谢樱桃。

谁把春光,平分一半,最惜今朝。

花前倍觉无聊。

任冷落、珠钿翠翘。

趁取春光,还留一半,莫负今朝。”

反复吟罢,他抬手折下眼前的一支桃花,饮罢酒跳起了《上林春》。

“赵兄、赵兄……”

裴希手扶着栏杆站了起来,看到赵怀信跳舞,连连叫道。

“怀信啊,你却是醉了,这个舞不是这样跳的。”

说罢,他上前拉起了赵怀信摇摇晃晃地跳起舞来。

流水旁,书童默默煮酒。席间的学子言笑晏晏,推杯换盏,畅谈古今。

亭外的学子连忙将他们几个人的诗词抄下,接连着相互传阅下去。

当他们吟到宋玄所写的《柳梢青·花朝》时,霎时间瞪大了眼睛。

知春亭上下越来越多人汇聚,今日花朝节李县令也带着师爷一同去踏春。衙役们分散到各处去维持治安,人多眼杂,每年节日多出事故,他们不得不重视。

“文简呐,知春亭那头怎么回事?”李县令负手在大街上看着知春亭方向问道。

师爷顺眼看向知春亭,眯了眯眼,回头,“回大人,想来是学子间办了诗会,正闹着。”

“哦?我们也去看看。”李县令正欲向知春亭走去,师爷及时制止。

“那边人多,怕是冲撞了大人。”师爷上前,叫住了一位贩卖诗集的小贩,买来了手抄版。

“属下不才,这里正好有一份他们所作的诗词。”

“拿来,我赏品一二。”

李县令翻看着翻看着,眼睛忽然一亮,“花前倍觉无聊。任冷落、珠钿翠翘。趁取春光,还留一半,莫负今朝。”

他将诗集给师爷,又独自捋了捋胡子,反复吟咏,“趁取春光,还留一半,莫负今朝。”

“好一个莫负今朝。”

蓦地,李县令又有些不解,他还记得县试时,他的写出来的是风格豪迈的,“扶摇如可借,从此戾苍穹。”

可今日,又写出这般清丽婉约的词,既是同一人所作,怎可这般?!

师爷见李县令脸色不对劲,赶紧也翻开一看,见那一首《柳梢青·花朝》的落款处,忽然手一抖,竟是宋玄。

学子们惊讶的,羡慕的,崇敬的目光纷纷投向知春亭方向。

“宋兄思若涌泉,泰初佩服。”周泰初释然一笑,若说宋玄考得案首,初初他看到他的红案后只服他的文章。今日诗会,见他通晓诗词,确实真心实意地心服口服了。

裴希举起酒盏敬道,“宋兄,这一杯你可得喝下。”

“就为你这一句‘莫负今朝’,来我们共饮一杯。”

席间气氛热烈,众人纷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几杯下肚,宋玄的脸微微泛红,一只手支着头,眼神迷离。

伍彦走过去,扶起宋玄,对众人歉意道:“各位公子,实在抱歉,我家公子醉了……”

伍彦扶着宋玄走出亭子,章宝追上,“回头告诉你家公子,改天我家公子再去泮塘学馆拜访他。”

宋玄走后,赵怀信饮尽一杯,大笑,“趁取春光,还留一半,莫负今朝。我觉得这一句,不久之后将传遍大赵。”

“以后花朝节,有佳作在前,我就不献丑了……”

走出知春亭,宋玄微微吸了一口气,身体也站正起来。

第十六章:灼灼芳葩红半片

“伍彦,你学坏了。”

宋玄提起折扇,笑着敲了一下伍彦的脑袋。

伍彦往后一躲,笑着求饶,“我就没见宋七哥喝醉过,这可骗不了我。”

“其实,我酒量并不好,只是方才喝得少。若再喝上两杯,怕是会说胡话了。”

说罢,宋玄又斜睨了伍彦一眼,“你是想到街上玩罢?”

伍彦被宋玄一眼戳破了心思,抬手抓抓头发,笑道:“什么都瞒不了宋七哥,今日花朝节这般热闹,错过了该可惜。”

宋玄负手往前走,看着热闹的街市,“还不快跟上。”

此刻,伍彦心里特是高兴,

丝竹声悠悠传来,东桥岸边游人如云,妙龄女子野步其中,遇着一处牡丹则在旁设下坐下,并用彩裙交替差挂作为宴幄。

宋玄见几个穿着时兴散花云烟裙的女子在岸边翩然起舞,偶尔东风拂过,掀起衣袂与落花共舞。还有几个穿着柔绢曳地长裙的女子举杯醉卧花下,甚是风流。

他的脚步不由顿住,再走到桥上,放眼望去,见一些女子在岸边的牡丹花丛中扑蝶。蝴蝶绕着花枝翻飞,女子手执罗衫,上前一扑,惊得蝴蝶与花落。

“宋七哥,那不是林姑娘么,我们要不要过去找她?”伍彦伸手指向那正在扑蝶的少女。

那可是他的表妹,岂能乱撩,免得徒生烦恼。

宋玄毫不留情地回他,“姑娘家自各玩,我去作甚。”

伍彦摸了摸头,再看一眼桥下的男女,谁说姑娘家是自己玩的!?他怎么觉得自家公子心口不一。

花朝节在西关,是特别热闹的节日,夜色渐起时,街道两侧的树梢上张挂了五颜六色的花神灯,花灯与红花绿枝相映成趣。

入了夜,街上的人反而增多,因为花神庙会在此时开始。

街边好几家摊主,都在卖花神灯,灯月相照,人来来往。宋玄注意到,街上不时有衙役在巡视。

伍彦虽然长得壮实,但年纪还小。宋玄叮嘱他不要乱跑,免得遭了人贩子的手。

两人在卖花神灯的摊位前走过,宋玄注意到伍彦脚步一顿。

“想要?”

“不、不想。”伍彦的手搅了搅。

宋玄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虽然他现在很穷,但还没穷到连一个花神灯都买不起罢。

于是,他在摊子前停下,伍彦已经流连起各色的灯笼。

摊贩见他们有兴趣,便开口,“两位公子,可是要猜谜?若是猜中谜底,便可领走你所猜中的那个花神灯。”

“当真?”伍彦眼里满是惊喜,于是扯扯宋玄的衣袖,“宋七哥,我们猜谜吧。”

“嗯。”宋玄点了点头,他顺眼看了看挂在他正前方的一个花神灯。

他抬手将那灯笼凑到眼前,“灼灼芳葩红半片。”

宋玄笑了笑,这谜面倒是有趣,他看向摊主,“老板,借笔墨一用。”

他提笔,“芍药”二字,跃然花神灯上。

“‘芍药’,不错,这个花神灯就归公子了。”摊主将那个挂着的花灯摘了下来。

伍彦笑着接过摊主递过来的花灯,提着着花神冲自家公子笑。

两人又走别处卖花神灯的摊子逛了好一会,又是猜灯谜,伍彦笑得多开心,就可知摊主的脸有多黑。

宋玄侧身,见伍彦脸色带着一个花神面具,怀里抱着一堆猜谜语赢来的物品,手里提着好几个花灯。

这、这确实也难怪摊主的脸色会黑。

于是,他带着伍彦离开,逛了那么久也累了。于是,他们在一家饺子摊位前坐了下来。

饺子摊主,宋玄是认识的,老板娘就是泮塘学馆里做饭的张大娘。

今日花神节,街上人多,他们的生意自然也好。张大娘夫妇在忙得不可开交时,瞅见宋玄来了,还是热情地过来说上两句。

“大娘,来两份饺子,再来两碗艇仔粥。”

“好嘞~”

蒸饺是先上来的,只是两碗鲜香绵滑艇仔粥才要好一会端上来。

“宋七哥,一会我们吃饱了,再去街上玩?”伍彦脸色满是自豪的神情。

但宋玄伸出筷子挑了挑粥面上香气扑面的葱花,撇了一眼伍彦,“还去?人家还要不要做生意。”

伍彦瘪嘴闷了一口粥不再说话,可当他的眼瞟了瞟身旁的胜利品,又开心地大吃起来。

东桥长街最东端,一架马车停了下来。

“姑娘,那么晚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一个年约十岁的小丫头顶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她极力地劝说着自家的姑娘。

“你去,给我买个糖人回来。”马车中的姑娘掀开车帘,见远远看见巷子旁,有一个卖糖人的摊位。

“可是,可是……”小丫头正欲说什么,就被姑娘打断了。

“快去,不然让婆子打你一顿。”柔柔的声音里骄纵得很。

在一旁候着的婆子,瞪了小丫头一眼,眼睛流露出狠意,“还不快去,慢了,自然有你好果子吃的。”

小丫头瘦削的肩膀吓得抖了一下,昨日手臂被扭的淤血还没消,她只好硬着头皮走出去。

车内的姑娘,眼睛瞅着糖人摊,摊前摆上了好些糖人。

有马儿样,葫芦样,兔子样,各式的花鸟走兽皆有。甜丝丝,黄灿灿的,甚是吸引人。

小丫头个子小,人又瘦,在人群中艰难地往糖人摊走去。

就快要到了,小丫头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哼,还不快点。”车内的姑娘见小丫头停了下去,气得双手卷帕子。

“啊!”

突然,姑娘大叫了一声。

“姑娘,怎么啦。”婆子连忙掀开车帘,见自家姑娘一头栽倒在车里,眼睛瞪着车窗外,手指指着窗外发抖。

“晏儿,晏儿,她……”

“那小丫头怎么了?”婆子眼睛往糖人摊子瞅着。

可是,哪里有那丫头的身影。

“她,她,我看到她被两个人抱走了……”

“啊?”婆子不明所以。

姑娘吓得有些懵,言语间已然错乱。

“她被人,被人用帕子捂着嘴抱走了。”

这一句一出,婆子大体已经了然。庙会人多眼杂,那小丫头定然是遭了人贩子。

“姑娘,我们快回去吧,这里不安全。”

“我们不找晏儿了?”那姑娘双手抱着肩膀,眼神慌张地看着婆子。

街上人那么多,人贩子一拐,犹如水中捞月,哪里还能找得回来。

“到时候报官就是,我们快走吧。”

……

此时,宋玄还在张大娘饺子摊前埋头吃饺子。忽然,他擦了擦眼睛。

“那不是县令吗?”

“宋七哥,你在看什么?”伍彦吃饱了,摸了摸肚皮子。

“没,吃饱了我们就回去吧。”

他有些心不在焉,付了钱后就走出饺子摊。若他没看错,方才走过的就是李县令和众衙役。

他心中不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县令大人都出动了。

第十七章:官差办案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宋玄接过伍彦手里的花神灯,举高将其挂在东桥旁的杏花树上。蓦然回首时,他见一个身穿缕金挑线纱裙的少女,正在陌上采摘芍药,对他回眸一笑。

这时,伍彦吸了吸鼻子,“宋七哥,这杏花真香。要不,回头我们也种上两棵杏花树?”

宋玄听了,回过神来,笑道:“也好,在院里多种几株,等收获时,可以酿杏子酒、制杏干、杏子果酱还可以做凉拌五彩杏仁菜、杏仁蒸鸡……”

“嗯,杏树是个好东西,要多种两棵。”宋玄将折扇在手中一拍,自然道。

“啊?宋七哥,你怎么总是想着吃的。”伍彦抱头,幸好他不会做饭,不然……

花朝节,有种树的习俗,宋玄很快就找到一个卖树苗的摊子。

路人行人太多,买了树,他索性挑了一条人比较少的巷子回学馆。

巷子比较昏暗、安静。

伍彦胆子不小,扛着树苗走在宋玄前面。

夜很静,家家户户基本上都去看庙会了,没看的也早就熄灯休息。

巷子中,两人的脚步声回荡。

又过了一刻钟,宋玄觉得这巷子太长了,怎还未走出去。

“站住!”

宋玄,身体一顿,下意识地看向前面拦住自己去路的人。

只见几个大汉,燃着松火在宋玄和伍彦身边,照了照,宋玄将伍彦拉到身后。

他见几人看上去神色匆忙,甚至是慌张。

“不知几位叫住在下有何事?”

领头的人,待看清宋玄的形容后,才恍然道:“原来是宋案首。”

“你们是?”宋玄心下有些疑惑,在他记忆中,似乎并不认识这些人。

“我们是县衙的捕快,今日城里发生好几起人口丢失案,我领大人命正在四处巡查。”

宋玄神色一愣,竟然是这样。

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人贩子真是可恨。宋玄他连忙拉着伍彦让出路,“大人办案,在下就不打扰了。”

捕头季鸿见宋玄两人年纪不大,又长得清俊,想起可恨的人贩子最是挑这样的妙龄男女下手,不由劝说他们,“今日不太平,宋案首不如与我们一同出了巷子吧。”

宋玄见他们也是好心,于是就转身跟着他们往前走。

一路上,宋玄见他们几人眉头紧锁,神色慌张。

他了解到,原来杨刺史家的公子在看庙会时被人贩子拐了。怪不得,李县令一晚上都在巡查,这帮人贩子也是胆大包天,连刺史家的公子都敢拐。

杨刺史中年得子,自然对其疼爱有加,未料今日竟遭逢大难。

宋玄知道事态严重,若是破不了这个案子,李县令一班人怕是都得下台问罪。

他不由地多问两句,“几位大哥不要慌,可知都在哪里丢失的?”

宋玄是被杨刺史夸赞过的人,他的话在捕快们心中是有一定分量的。

于是,季鸿如实道,“大多在日落,花神庙会开始的时被拐,除了刺史大人的公子,还有西关林地主家丢了一个千金,上棠郭家丢了一个才十岁的丫鬟。”

“西关林地主家的千金?!”宋玄心下一跳,“其父可是林东青?”

“是了,宋案首可识得?”季鸿疑惑。

从古至今,妙龄女子被拐,不是卖入青楼,就是为奴为婢。也不知那些狡猾狠辣的人贩子,有多少折磨人的手段,就算侥幸能找回来,也难保毫发无损。

宋玄抬手扶额,表妹林安歌已丢,心下悔恨已来不及,唯有尽快将人找回来。

季鸿继续道,“在报案时,他们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走丢的,当时人太多了。”

宋玄很是疑惑,“刺史大人的公子应该有不少随从跟着罢,怎会被拐?”

季鸿叹息,“据随从回报,他们带着小公子逛庙会时,正逢到前方有几个人在打架,当时很多人围上去看,小公子人顽皮也钻了进去,就一瞬间,随从就和小公子隔开了好一段距离,等人散追上去时,人已经不见了。”

“那几个打架的人后来有没有找到?”宋玄追问了一句。

“没,时间长了,根本不知道是谁。”

季鸿忽然一拍脑袋,“也不是全然不知道,上棠郭家丢失的那个小丫鬟。郭家报案时,说是在东桥长街最东端的地方走失了。”

他已不知如何是好,叹息道:“长街东端,我们都反反复复翻找过了,没有看到可疑的地方。”

宋玄一顿,又道,“几位大哥,如今只一条线索了,不如再跟我走一趟。”

于是,他们略作乔装。

宋玄摇开折扇作富家公子,而那几位便衣捕快则装作是他的仆人跟在他身后,一行人往东桥长街走去。

一路上,宋玄注意着四处。

沿街铺面,抑或是临时小摊,无不张灯结彩,天上人间,灯月交辉。

时至夜深,火树银花,煞是喧闹。

不少的摊主敲响竹板,吆喝叫卖。

“卖花神灯咯,有八角灯,剪花灯……”

“摊主,今晚的生意好啊,这花神灯都快卖完了罢。”宋玄停在一个摊子前。

摊主脸上满是笑容,“公子说的哪里话,我们这些小本生意的,不过是卯足了劲想趁着节日赚几个钱。”

“公子,若是看上哪个花灯,我这快收摊了,就优惠点卖给你,三文钱一个。”

宋玄笑了笑,将一个花灯递给伍彦。伍彦付过钱后,他们一行人又继续沿街走荡。

季鸿沿路给宋玄他们介绍街上的情况,这条街大多摊主都是卖花神灯,也有些卖花和卖各式糕点的。

“棠棣香木、牡丹芍药,公子,可要买些花?”

刚路过花摊,摊主就热情地吆喝着。

“卖冰糖葫芦嘞~”

季鸿一行见宋玄又买下了两串冰糖葫芦,一口咬一个地吃了起来。

越走下去,火光越来越暗,不过幸好最后还是有一个卖花神灯的摊子照亮了街尾。

宋玄凑着火光看着,大约可见卖花神灯的摊主是一个大娘。

“公子,那儿的花神灯好看。”火光将花神灯的图案照得活灵活现,伍彦不住赞叹道。

“嗯,不但光彩夺目,还款式多样。”宋玄道。

“走,我等上前一看究竟。”

第十八章:未时才到?

沿路走下来,宋玄早已经注意到,庙会过了一大半,街上的花神灯也被卖的七七八八。

可街尾的那一处,卖花神灯的摊子,却是与别处不同。

宋玄带着他们,加快脚步走上去,季鸿见状又喊了几个兄弟过来。

这个街尾摊子的花神灯,比别处样式要多,也更好看几分。

他想这应该是更吸引人目光才对,怎么会还有那么多又那么整齐的花神灯挂着。

说是卖不出去,自然不可能,宋玄更相信这其中,有猫腻。

他来到摊前,这家卖花神灯的摊主,是一个缠着头巾的中年大娘。

大娘见宋玄的到来,愣了一下。因为他身后站着六七个家丁,定然是某大家族家的贵公子。

“大娘,这花灯怎么卖?”宋玄摇着折扇笑问。

“三文钱一个,十文钱三个。”

大娘脸上挂着微笑。

宋玄抬手,转了转挂在面前的花神灯,不经意问道:“听大娘这语气,不是本地人罢?”

他的话一出,跟在一旁的季鸿眼神跟着一亮。

大娘把一个装饰好的花神灯,挂上竹竿,笑着解释,“公子说的是,咱家是新河人氏。”

“你家花神灯,装饰精美,造型多样。我寻了好些地方,才在这里发现如此美的花灯。”

“如此精致的花神灯,为何不在街头卖?”

大娘有些犹豫,而后又笑着说道:“小公子,我这不是因为来迟了嘛。”

“我来的时候啊,别人卖花神灯的早早占了地,我只好在这里摆摊。”

宋玄举起一盏描着莲花图样的花灯,欣赏把玩起来,惋惜道:“大娘,我叔便是做买卖的,他说这做买卖,宜早不宜迟。”

“你恐怕是未时,才来这里的吧。那太迟了,好位子自然会被别人占了去。”

大娘接过他的话,笑着附和道:“贵人说的有理,我正是未时才至,误了时辰。”

宋玄提着花灯,忽然问道:“你真的是,未时才到?”

那大娘看着宋玄,心中隐隐不安,但此际不好改口,便依言道:“小公子,正是未时。”

她话一说完,就看到面前的年轻公子,突然变了脸色,冷冷地盯着她!

她有些慌神,朝着旁边的糖人摊子瞥了一眼,那糖人摊子的中年汉子却是拢着袖子,看也不看她。

宋玄看在眼中,他出声道:“季捕头,你怎么看?”

季鸿上前一步,与宋玄并列,朝着他拱了拱手:“宋公子,您目光如炬,季某万分佩服!”

他从衣衫中掏出一条,衙门专门逮捕犯人的铁链,朝着那卖花灯的大娘恶狠狠地看去:“季某却是有眼无珠,搜查了好几番,也没料想这奸人就在眼前!”

那大娘吓得后退,怪叫道:“冤枉,冤枉!”

季鸿冷笑说道:“未时的街头,皆是空位,你却谎话连篇,定然心中有鬼。”

她狡辩道:“捕爷,我被这位公子误导,记错了时辰。”

季鸿根本不理她,大喝一声:“拿下!”

几位捕快闻风而动,扑了上去,那大娘面色一变,眼露凶光。她突然从袖中拽出短刀,左右砍杀,欲借利器而逃。

“好一个毒妇,吃我季某一链!”季鸿呼喝一声,掷出铁链,捆住了那毒妇的脖子,一拽在地,捕快们扑上,夺下刀刃,双手也套上铁索。

季鸿抓了卖花灯的大娘,正欲回衙门,却见宋玄提着花神灯又来到卖糖人的摊子前,摊主是一个中年汉子。

于是,季鸿让其他捕快押着大娘,在一旁等候,他走到宋玄身旁。

宋玄站在卖糖人的摊子前,看着那中年汉子,随即又微微侧身看向季鸿。

“季捕头,这位仁兄眼见官匪相斗,携兵带刃,竟然一点不乱。”

他微微眯眼,向那汉子问道:“其他人见官差抓人都跑了,他怎还在这里?!”

宋玄话音一落,“啪嗒”一声,季鸿又从袖子里抖出一条铁链。

“宋公子,这难道也是贼人?”季鸿拉长铁链瞪着汉子。

“冤枉,冤枉啊。”卖糖人的汉子慌忙道。

宋玄淡淡道:“你看,他还在喊冤。”

“他为何喊冤,有何冤屈?”宋玄眼神不解地看着季鸿。

他又将视线转向汉子,问道:“你有何冤屈?”

汉子一怔,身体一颤。

“我叔家今日走失婴儿,可是被你拐跑的?”

“冤呐,我今日可没有拐带婴儿……”

宋玄顺口问他:“噢?那你拐的是?”

“我拐的是……”

汉子还没解释完,他突然冷汗直下,身体发抖。

嘴巴张了张,愣是没能发出一个音。

等他醒悟过来,正欲逃跑时,季鸿甩出了铁链,那铁链如同长了眼睛,精准将他脖子一勾,人就被曳倒在地。

“都带上!”

季鸿又回过头,笑着对宋玄道:“宋公子,劳烦和我们回衙门一趟。”

路上,宋玄见季鸿将铁链收回袖中,不由问道:“季捕头,为何你的铁链勾得如此精准?”

“哈哈。”季鸿笑了两声,这是他今晚以来第一次放松地笑。他将铁链抖出来,解释宋玄的疑问。

“早些年,我在临川江上服役时,勾船匪的人头特别准,从无失手,于是就有个称号叫‘铁索横江季鸿’。”

“季捕头武艺高超,在下佩服。”宋玄笑着拱手道。

此时衙门烛火通明,衙内气氛低沉压抑。

杨刺史在座上,以手扶额,神情悲痛。堂中的李县令站在一旁,神色悲戚,一言不发。

现已是亥时,据回报,案子依旧毫无头绪。

李县令此时,手心和额头冒出细细的冷汗,可他抬不动手去擦。要是案子不破,等杨刺史一状告回洛阳,怕是他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就在李县令低头沉思时,一束束火光照了进来,并且伴随着铁链相互撞击的摩擦声。

座上的杨刺史也发现了,捕快一行人绑着两个人进来。

一个是头发凌乱的大娘,一个是双眼发怵的汉子。

“禀告大人,犯人已捉拿。”

“你是说抓到犯人了?!”

杨刺史听了,霎时放下捏着眉头的手,而李县令则迈开步子上前走了两步看向季鸿。

宋玄见季鸿上前跟两位大人汇报情况,他就带着伍彦到另外一旁站着。

他发现,随着季鸿的汇报,李县令和杨刺史纷纷将目光投向他。

李县令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这件令他们束手无策的人口拐卖案,就被宋玄用片言只语道破了?!

“焉能如此。”李县令喃喃自语,又用思索的目光看着宋玄。

就算心下震惊异常,可回想起他的敏捷才思,他们又坚信这位年仅十六岁的案首有这个能力破这个案子。

第十九章:请君入瓮

荔湾县衙。

“明镜高悬”的匾额下方,端坐着李县令,而旁边还另置两张太师椅,上方坐着的是杨刺史,下方则是宋玄。

季鸿带着衙役,分列两班,随着李县令惊堂木的一声脆响:“升堂——”

“带疑犯!”

衙役将卖花神灯的大娘,和卖糖人的汉子,带到堂中。

还未等县令发话,两人就喊起了冤。

“大人,我可是安安分分做正当营生的百姓。”

“您身为父母官,可不能冤枉了我等安分守己的平民百姓”

“大人,大人,小的这辈子就没做过坏事。”

……

“啪”惊堂木一拍。

“肃静,衙门重地,岂容你等贼人喧哗!”

李县令冷冷地直奔主题:“犯人戚氏、马建,你们把拐走的人藏在何处?”

两人大声依旧喊冤,道,“回大人,我没拐人啊。”

“小人指天发誓,从来都是做正经生意的。”

“就算给小人一百个胆子都不敢拐人。”

……

“肃静!”

李县令狠狠一拍惊堂木,《赵刑统》规定不能用严刑,逼供疑犯,可面对如此狡猾的贼人,实在可恨无奈。

宋玄看着他们两个,微微摇了摇头。黑透心的人,不给几分颜色看,哪肯招认。

于是,他装作不经意地询问身旁的杨刺史,“刺史大人,听闻廷尉新创了一种审讯疑犯的方法,叫‘请君入瓮’。”

“这个方法已在洛阳实行,自实行以来没有一个犯人敢抵抗不从的。”

杨刺史狠狠地看了一眼堂下的犯人,道:“不错!你继续说。”

戚氏又偷偷瞟了马建一眼,而马建,则双手拢在袖子中,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

宋玄严肃地看了他们一眼,“这‘请君入瓮’,也不复杂。”

“只需准备一个大瓮,又在瓮的四周烧上炭火,等那瓮都烧得通红了…”

“等大瓮通红冒出滚滚热气时,就让人,架着人犯丢入大瓮之中。”

“入瓮初初时,他的皮肤就会被灼得发出“呲呲”的声音,并疼痛难忍。”

“又过片刻,皮肉发出响声并冒烟。这时,人犯就会忍不住大声惨叫和昏迷。”

“最后,皮开肉绽,被灼烧感疼醒又晕死过去。”

“反反复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宋玄说罢,严厉地瞪了他们一眼。

戚氏霎时腿一软,整个身子都栽于地上。而马建发怵的双眼一黑,双手垂地。

宋玄转而到县令旁边说了两句话。

只见李县令把惊堂木一拍,一声断喝:“要么说出藏身地,要么入瓮!”

“把他们都带下去。”

分隔的两间牢房中。

分别支起炭火,大瓮被烧得通红发亮。

季鸿带着他们下去后,分开关在两个牢房里审讯。

戚氏神色疲惫,大瓮的热气汹涌传来,她被吓得丢了半条命。

“时辰到,请她入瓮!”

季鸿一挥手,衙役立即架起了戚氏。

“我说,我说。”戚氏神色疲惫,哭呛倒地。

……

一炷香后,季鸿回到堂上。

“回大人,犯人都招了。”

“拐跑的人,都被藏在七株榕旁的小茅屋里面,同伙贼人将在四更时分将人贩去林和城。”

李县令站了出来,沉声道:“好,你现在立即带上人手,去抄了贼窝,将人带回来。”

“属下得令。”季鸿转身离开去安排。

“宋玄,今晚你就在衙门里歇息,等明日再回去吧。”

宋玄拱手,“大人,舍妹也被贼人拐了,学生实在寝食难安,还望大人准许学生,随同季捕头一同去找人。”

李县令看了看他,心想今日若不是有他相助,能不能找到人犯都不定。他心思如此细腻敏捷,若得他同往,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去吧,路上要小心才是。”

“多谢大人。”

七株榕,是县内的一个小村庄。因村口有七株古榕树,所以叫七株榕村。

此时,一间小茅屋内,传来孩童说话的声音。

“你们快放开我,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一个十多岁,身穿雕绣锦服的男童,悠悠地从迷药中醒过来,他挣扎着身上的捆绳叫道。

被拐的有三人,除了他还有一个妙龄女子林安歌,以及一个年约十岁的小丫头,他们坐在地上都被人用绳子捆住手脚。

“你们快放了我,我爹可是刺史,我爹会杀了你们的头……”

三个看守他们的人,围坐在桌前,耳边全然是抽抽噎噎的哭泣声。

“太吵了,老苗快拿布堵上他们的嘴。”

出声的汉子,是他们一伙的四当家。他重重放下水杯,怒骂道:“都怪老马那个楞头,怎把刺史的儿子都拐来了。”

他对面的老苗无奈,“也怪不得他,那小童身上又没贴‘我爹是刺史’的标签。”

“四当家,这下怎么办,搞出这样的大事。”

“真是流年不利,小小的县城竟跑出个刺史的儿子。”

老苗用怀疑的目光看看那锦服男童,侥幸地出声,“莫不是那小童唬我们的?!”

“我看不像,那看他身上的绸缎,哪里是小县城的人穿得起的。”

沉默片刻,另外一个人,抬手作抹脖子的姿势,“要、要不,弄、弄、弄死他……”

还没等他说完,四当家就喝道,“老许,闭嘴。”

老苗见此,试探道:“要不,送他回去?”

“嫌命长,你就送回去!”

四当家站起来,一拍桌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难得拐到样貌那么好的货色,个个娇皮嫩肉的。”

“当、当家的,那、那个小丫头,瘦瘦巴巴的,也、也是好货色?”

他们强忍着怒,听老许说完,刚说完老苗就抬手一拍他的头。

他拍完老许后,谄媚道:“四当家说得对,这一批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到时候,咱们人手都能够分到个好数目。”说罢,老苗还举出手掌比了比数。

四当家站了起来,将门打开,就着弱弱的烛光,看了看前面的路。

“这事就先这般定,管他是刺史的儿子,还是皇帝的儿子。既然到了我们手里,便是天皇老子也跑不掉。”

“是,是。”

“老马,他们怎么还没回来?”老苗将烛心剔了剔,疑惑道。

第二十章:守林人

茅屋内的气氛,越来越紧张,结巴的老许,没再吭一声。四当家坐着猛地灌了两杯水,老苗在门口前来回踱步。

村子本来人就少,入了夜,外面就是漆黑一片。

老苗来回探头,看了看,漆黑的情绪也流入他心间。

老马和戚氏过来约定的时间,还没回来,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四当家又站了起来,将茶碗一把甩在地上。

“带上他们,我们这就走!”

“不、不等他们……”

老苗打断道:“老马他们,怕是回不来了。”

“等不到四更,趁现在赶紧走,被官差找到,谁也别想活命。”

说罢,弄好马车后,将林安歌三人抬入车内。

车内的人吓得发抖,林安歌的眼泪簌簌流了下来,她旁边的小丫头和刺史公子又晕迷过去。

马车在黑夜中,辘辘前行,半个时辰后。驾车的老许,紧急拉了一下马,车子突然停了下来。

“当、当家的,走、走、走哪条路?”

四大家掀开车帘,见眼前有两条路。

老苗熟悉当地地形,就介绍道:“这条大的为官道,途径两个村子,直达林和城。另外一条小路途中没村子,得穿过一片荔枝林再绕过一片密林,才到林和城。”

“走、走、走哪条路?”结巴老许瞅着四当家。

他们神色紧张,又看了一眼车内的几个人,带着人走却是麻烦。

四当家紧皱着眉头,手一拍车门,“走小路。”

……

宋玄让伍彦留在衙门歇息,他独自随着季鸿一行去搜捕犯人。

他不会骑马,只能坐在为孩童准备的马车里。

季鸿等人骑着马在前方探路,七株榕与县城有好一段路程。

夜路不好走,又要绕过一条大河,堪堪到了三更他们才来到七株榕村口。

宋玄下了马车,夜间凉风吹来,让他精神一振。

今夜无月,季鸿举着松火,走了过来。他们开始寻找戚氏他们所说的第五株古榕树,人就被藏在第五株古榕树下的一个小茅屋里面。

“头,找到了,就是这间。”

一个捕快快步走来。

宋玄跟着他们走了过去,将要接近茅屋时,季鸿挥手让人停步。

“啪嗒”的一声,他从袖中抖出那条铁链。

“宋公子留步,贼人奸险。”

宋玄自知自身的能耐,于是点了点头,没有再随他们进去。

季鸿一脚踹开门,干枯的茅草抖落一地,捕快手里握着刀走了进去。

屋内原本漆黑一片,季鸿他们点着松火进来。只见屋内连件像样的物件都没有,只有一张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桌子。

床榻就由简陋的几块木板组成,连张被褥都没有。一眼就能看清,屋内没藏有人,看来贼人再他们没来到前已经走了。

但,季鸿注意到烛台,有些新融下来的蜡,他伸手去摸了摸,还有一丝温热。

片刻后,宋玄听到季鸿的骂声。

“格老子!给他们跑了!”

宋玄闻声,定然是贼人闻到风声逃跑了。

他急得一手拍在身旁的大树上,若是追不到贼人,指不定林安歌会被拐卖到何处。

季鸿神色紧张地走了回来,本来想着到村里把人,带回去至少能将功补过,未料又出了这事。

拖了那么久的时候,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毫发无损,甚至是能不能活着回去,都不能断定。

这事不能拖!宋玄立即走上马车,“我们继续追上去。”

“季捕头,你骑马快先带人走,我坐马车后跟上。”

他们一行出了村子,沿官道追上去。

不料前方竟是两条分路,于是季鸿在分路口停了下来。

他下马查看,夜间下过一阵细雨,两条路上都明显留有马车新压的痕迹。

“季捕头,情况如何?”

宋玄赶到的时候,见季鸿等人停在路口中。

季鸿站起来,看向宋玄,“宋公子,这里有两条分路,两条路都能够通往林和城。”

宋玄走近看了看,他也发现两条路上都有车辙。

广府各地情况,季鸿都熟烂于心,但是他无法判断贼人走的是哪一条路。若是分散人手,去追也不现实,毕竟人手有限,而且贼人的凶狠狡猾难以预测。

“这一条路上的情况如何?”宋玄指着左边的道路问道。

“这条是官道,直走林和城,走这一条是最快的。”

“另外一条较小的路,虽然也会通往林和城,可是要绕过一处荔枝林,这一条路上没有什么村庄也要比第一条路慢上一大半。”

宋玄沉吟片刻,“既然右边这条路上没什么村庄,如今又都大半夜了,应该没什么人,会走右边的这一条路。

如此,路上的车辙,应该是贼人路过留下的。”

贼人奸险,要是故意引我们走远的一条路……”季鸿一顿,接着道,“只怕,他们会一早就到林和城,到时……”

宋玄,摇了摇头,“他们干的可是贩卖人口的事,大路多村庄人也多,他们心中焦灼怕被人发现,自然不会胆大到走官道的。”

他一顿,坚定道:“我们得抓紧时间追上去,不然到时候他们就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了。”

季鸿咬了咬牙,看了看宋玄,经过之前的事情,他是打定了主意相信宋玄的判断。

他只派两个人,从左边的官道去追,如果追上了就跟踪着,到时候传信息回来。另外一干人等都往右边的小路去追。

半个时辰后,宋玄一行来到荔枝林前。林间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马车是过不去的。

宋玄跳下马车时,见季鸿一行人的马都栓在荔枝树旁。

他看到捕快快速地在林间穿梭,他走过去问道:“怎么回事?”

“宋公子,我们在荔枝林前发现贼人的马车。”捕快卫平停了下来,他指着荔枝林左侧大棚处,大鹏边上停了一架马车。

宋玄走到马车前,掀开布帘查看,车内空空如也。

突然,一个捕快的匆匆回禀。

“头,坡下茅棚有烛光!”

宋玄也随着其他捕快,快步走向荔枝林坡下的一个茅棚。

想是茅棚中的人,听到了脚步声,一道身影飞快地窜了出来,想要钻进荔枝林。

然而,季鸿手中的铁链比他的步子要快。

“哪里跑!”

季鸿短喝道,手中铁链一勾,那人,瞬时就被勾趴在地上吃了一口泥。身后的捕快,连忙上前,用绳子将他困住手脚。

还未等他们发声询问,那人就“啊,啊”就叫起来。

“我、我,我是守、守、守林人……”

“你说你是守林人?”季鸿举起松火照在他面前。

宋玄看清地上的人,他是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

干瘦男子挣扎了一下手中的绑绳,看着他们“你、你们放、放、放开我。”

季鸿,并不想和他浪费时间。

“你说还是不说?!”他拿过一个捕快手中的刀,并将刀尖戳在他腿边。

干瘦男子一哆嗦,叫道“官、官、官差,杀、杀、杀人啦。”

季鸿一使劲刀口就下去了。

“啊!!!”

第二十一章:意欲活命,亦或赴死?

荔枝林间的小道上,回荡着急促的呼吸声。

“不跑快一点就打断你的腿!”四当家抽了杨小公子一鞭。

杨小公子一哆嗦,嘴里被塞着布团,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林安歌他们三个被绑着双手跑在前面,身后是四当家和老苗,他们人手一根长鞭赶着他们往前走。

“呜!”林安歌被地上的枝桠绊倒,痛苦地蜷缩着身子。她身边的小丫头停了下来,蹲下身想扶她起来,奈何双手被绑着。

“起来!”

老苗一把将林安歌拽起来,并用火折子照了一下她的脸,幸好没划伤,不然等到了城里定然折了价。

此时,老苗心中忐忑,他边跑边不安道:“那帮天杀的官差,怎那么快就追上来了,也不知道老许能拖延多少时间。”

“他不会把我们在林和城的最新落脚点都暴露出来吧?”

四当家不悦道:“他不敢,别忘了他的弟弟还在会里,背叛会的人是没好下场的。”

“现在有他拖延着,快走吧。”

荔枝林坡下的茅棚中。

季鸿拽起老许,提声道:“他们逃往哪个方向?”

很显然,老许双手捂着流血的腿,不敢再挑战捕头的耐心。

“我、我、我说。”老许伸出手指了指西北方,“他们往那边走了。”

“你撒谎,他们为何不直接沿着这条小道出林子,反而往林密的地方走。”

“没、没、没……”老许喘着粗气。

宋玄看向季鸿,“季捕头,此人狡猾的很,像是在拖延时间。”

季鸿点了点头,又将尖刀插在老许面前,喝道:“你们一行还有几人?”

“两、两、两人。”

宋玄递了个眼色,他们只有一架马车,想来人不会太多。

季鸿将尖刀拔了出来,然后道:你们四个往西北方向寻去,无论有没有找到他们,先穿过密林,到密林前面看守着。”

说罢,他让人带上老许和宋玄等人则走眼前这条小道。

……

“呜呜”的啜泣声低低在林间回荡。

林安歌跌倒后,发现他们也没过多为难,于是她忍着膝盖传来的疼痛故意隔一段时间就装作跌倒,以便拖延时间。

“快起来。”

四当家已然没有耐心,一条长鞭甩在林安歌面前的地上,吓得她发抖,幸好鞭子没有落在身上。

杨小公子哪里徒步走过那么长的路,此时腿都软了,为了赶路,老苗只好拽着他跑。他们一行带着人,一路坑坑绊绊终究是走得比较慢。

“站住!”

一阵脚步声响了起来,火光闪烁照亮了一圈林地。

“当家的,官差追上来了,如何是好?!”

季鸿这大声一喝,吓得老苗乱了步伐。听到这一串脚步,他不敢回头去看,眼里满是惶恐之色。

“晦气!”四当家咒骂一声,随即抓过旁边的杨小公子,一把匕首抵在他的脖子旁。

等宋玄他们赶到时,他们已经挟持了人质。

林安歌看清来救他们的人当中有宋玄时,整个人都愣住了,压抑已久的眼泪霎时间决堤。

宋玄看见他们三个人暂时平安,暗暗松了一口气。

季鸿上前,严肃道:“戚氏、马建和老许都已经被抓了,只要你们将人质都交出来,或许你们还有一条活路。”

四当家将刀子架近杨小公子脖子两分,冷笑:“自干这事起,生死就紧紧掌握在自己手里,何曾奢望要他人赦免啊!?”

季鸿进而威胁道:“《赵刑统》有言,贩卖人口者,处于绞刑。今日你们是逃不掉的。”

四当家表情歹毒地看了一眼眼前的杨小公子,笑道:“老子守法,当初就不会拐人了。”

拿掉布团杨小公子,狠狠地吸了两口气,面对架在脖子上的刀,虽然身体发抖,但他还是强忍着怯意挺起胸膛。

“从小我爹就教我,男儿要当自强,心要比铁石坚,我岂会屈服于你等贼人手中的刀刃。“

他狠狠地瞪了四当家一眼,继续道:”况且我爹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宋玄见杨小公子说完这一番话,四当家就凶狠地将刀再压进两分,血细细从脖子上溢出。

他怕贼人被激怒后再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于是他上前两步对四当家拱了拱手。

“兄台勇气可嘉,在下佩服。只是兄台要知道,带着他们你们是逃不掉的。”

宋玄再走进一步,温言道:“如今事情已然败露,兄台此行,意欲活命,亦或赴死?”

此话一出,四当家“哈哈”大笑两声。他与老苗对视一眼,再用讥嘲的目光看向宋玄。

“老苗你看,这个人蠢如彘,普天之下还有不想活的人?!”

对于四当家的嘲讽,宋玄并没有恼羞成怒,而是再走近一步。

“此处往北,不出一里,便入密林。那密林枝叶茂密,视线不清,一旦逃入林中,纵然差爷们追赶,也难以在密林中拿住你们,是也不是?”

四当家冷眼看着宋玄,质问道:“小子,说这些作甚?”

“你意欲活命,便听我说完。”宋玄语气不善。

四当家听他这么说,反而泛起冷笑:“哦?你要耍什么花样?”

“我们追你至此,乃是有命在身,不救回你手上三人,誓不罢休。你意欲活命,可知我们也不想死!”宋玄眯着眼睛:“你手上孩童乃是杨刺史之子!今夜,不救回他,我们也会被牵连受害。”

“握好你手上的刀,杨小公子若是出了好歹,我们就只能不死不休了!”

四当家嗤笑道:“听你的意思,还有缓和的余地不成?”

他声音冷淡不屑,但是手上的刀终究是松了两分。杨小公子自然能感受到,他喘息变得顺畅一些,很是虚弱的他,不由得看向宋玄。

“当然,你放了这三人,一切灾厄都会化解。”

四当家听罢,嚎啕而笑:“哈哈哈,你说来说去,岂不是把某当成傻子?”

宋玄继续说道:“我这是为你们考虑,有何好笑?”

“这三人,关系我等身家性命,我们断然不会放弃!而对你们来说,这三人已成拖累,带上他们,便无法遁入密林。大家都会僵持在这里,最后鱼死网破。”

四当家收住笑声,在考虑宋玄的话,他皱着眉头,又朝老苗看了看。

宋玄后退了一步,说道:“你们想活命,我们也想活命,做个交易如何?”

这一次,老苗却是先四当家一步回话:“怎么交易?”

第二十二章:转危为安

宋玄,看了看二人,然后指向老许,“首先,他是你们的后顾之忧,我把他还给你们。这样一来,你们就不用担心,他出卖你们更多的秘密。”

这个提议,无疑让三人眼睛一亮。四当家看向宋玄,心神稍稍松了一些,似乎这小子说的还是有诚意的。

“你继续说。”

宋玄摸着旁边一颗小树,道:“我们以此树为界,后退一百步。届时,我们放了他。”

“等他回到你们身边,你们放了抓住的三人。”

“这里山路很崎岖,视线不清,你们丢下这三个拖累,可以直接往密林而逃。一来,我们赶路而至,十分疲惫,落后百步无法追上你们。二来,你们携兵带刃,我们顾虑他们三人安危,实则不会追赶。

“对我等来说,救下他们就能复命,没必要冒险。”

火把照耀下,宋玄眸子泛着冷光:“几位,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从此山高水长,再不相见!”

四当家听宋玄说辞,心觉并无问题。他虽然恶毒狠辣,但也惜命。既有保命之法,也不想鱼死网破。于是四当家看向了老苗,老苗点了点头。

他又看向结巴老许,这会儿季鸿已经松开了锁链,老许处在官差之中,赶紧对着四当家点了点头。

见到这一幕,四当家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宋玄抬手,示意身旁的衙役将老许带上来。

“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你们的这位兄弟,我们先放了。”

宋玄回头,看向季鸿,季鸿将老许推了出去。

四当家他们看着老许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脸上表情交换。

老许走过四当家身旁,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加快脚步,一瘸一拐地往密林的方向走去。只留下结结巴巴的一句话。

“我、我、我,我先、我先去探、探路……”

四当家和老苗看了一眼老许的背影,又相互对视一眼,又看了看人数比自己多好几倍的捕快。

“好,你们快后退一百步。”

宋玄,与季鸿点点头,开始带着众人后退。

等他们到一百步开外,站停,见贼人将人质往前一推,就拔腿转身跑向密林。

林安歌他们,立即跑向宋玄他们的方向。

宋玄和季鸿对视一眼,季鸿只留下捕快卫平,就当即带着其他的捕快跑上去追贼人。

接到林安歌他们后,宋玄喝卫平将他们手中的绳子解开。

宋玄看着他们三个,温言问道:“你们都没事吧?”

“杨公子,你的伤……”卫平连忙上前,帮他简单地绑扎一下脖子。

“没事,一点小伤而已。”杨小公子乐观地笑了笑。

他见杨小公子的脖子还渗着血丝,心想他年纪小小,倒是个有骨气的。

不愧是杨刺史教养出来的孩子。

林安歌突然拉着那个小丫头的手,对宋玄急切道:“表哥,表哥,你快来看看她。”

宋玄俯身蹲下,见那纤瘦异常的小丫头坐在地上,眼神涣散。他连忙上前,探向她的额头。

“应该是感染了风寒,我们先回去吧。”

这里没马车,要出了荔枝林才能驾车回去。卫平当即背起小丫头,他们一行先回衙门。

卯时初,东方日已破白。

县衙大堂。

杨刺史彻夜未眠,他座上的茶水,新添了好几回。李县令更是坐立不安,时不时站起来,在大堂中来回踱步。

忽然,一个衙役匆匆来报。

“回大人,他们回来了!”

“吾儿可安好?”杨刺史猛然站了起来,他边问边往外走。

李县令也来不及多问,赶紧追了上去。

“爹”杨小公子一下马车,就跑到杨刺史身边。

“煜儿。”杨刺史将杨煜拉近,双手揽着他的肩膀,仔细查看。

“爹,我没事。”杨煜折腾了一天想是累了,满脸疲态。

杨刺史轻轻拍了拍杨煜的背,随即别有深意地看了宋玄一眼,这才带上杨煜回去歇息。

林安歌的父母,在堂前也接回了她。

“表哥,今天多谢你,我先回去了,”

林安歌表情有些局促,她抬手拢了拢凌乱的发鬓,又看了宋玄一眼。

“回去,好生歇息,没事了。”宋玄,正欲抬手抚抚林安歌的头,见林氏夫妇在场就做了罢。

林安歌回去后,卫平通知宋玄,用过朝食后去东院找李县令。

紫燕剪柳时节,东院的一株紫藤树长得极好,郁郁葱葱的藤条在东风中摇曳,宛若紫雾。

藤树旁置有一石桌,李县令此时正端坐其间,师爷文简侍立一旁。

“文简,你也听到了罢,杨大人离开时,曾在我面前夸他是个折狱才。”李县令喝了一口茶,缓一缓紧绷的神经。

师爷闻言一愣,所谓折狱才,就是有非凡断案才能的人。杨刺史确实是对宋案首多加赞赏。

他抬手,顺势给李县令续上茶,道:“宋公子确实才思敏捷。”

“这起人口拐卖案,若不是得他相助,定然非常麻烦。如今案情告破,也算是将功补过了。”李县令虚虚出了一口气。

师爷接过话头,“大人且宽心,有此案首,乃一县百姓之福,也是赵国之幸。”

李县令一颗心,彻底放松下来。宋玄自县试的第一天起,给他留下的印象就很深刻。到面覆时,展现的济世才能,又一次改变了对他的认识。

而这次的案子,更是令他刮目相看。

李县令不觉点了点头,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事情,转而去问师爷,“文简,推荐信可交到了朱教谕手里?”

师爷淡淡一笑,说道:“大人放心,朱教谕已回复,让宋公子于本月二十日去府学报道。”

就在此时,宋玄走过长廊来到东院前。

“学生见过大人。”宋玄对李县令拱拱手。

“坐。”李县令示意他坐在对面。

宋玄撩袍端坐后,李县令停顿片刻,问道:“你擅长断案?”

宋玄谦虚答道:“学生奉行‘人命胜天’,所以平日里常常研读《折狱录》,久而久之就学了一些。”

对于宋玄的态度,李县令看了他一会,称赞道:“你有洗冤泽物的心,大善。”

宋玄谦和道:“大人夸奖了……”

李县令点了点头,笑道:“你通达机敏,实在难得。你正年轻,理当恢弘书生之气,不宜妄自菲薄。”

宋玄看向李县令,点头道:“学生受教了。”

李县令越看宋玄就越是满意,正待他还想说什么时,卫平前来通报事情。

“大人,今日被救回去那小丫头出事了。”

第二十三章:小青龙汤

“怎么回事?”李县令看向捕快卫平。

“那小丫头自获救以来,一直恶寒交加,发热不止,如今头面四肢皆浮肿。”卫平将具体情况一一道来。

李县令知此间情况已严重,便追问:“郭家可有派人来?”

“郭家曾派人来报过案,但后来就不曾派人来过。”

李县令的眉头,皱了皱,沉声道,“先去看看。”

说罢,他起身正欲去后院看人。

刚转身又一顿,思忖后,他看向宋玄,“你也过来一趟。”

县衙内堂。

宋玄随着李县令走进内堂时,一位大夫正伸出手指,搭在小丫头手腕上。

“大夫,她的情况如何?”

罗大夫收回手,捋了捋胡子,轻轻摇头,“风寒入体,使她毫毛毕直,皮肤闭而热……”

他又搭脉道:“此儿脉浮紧,且头面已有浮肿之态。”

床上的女童,此时左右翻身,挣扎了一下,神情甚是痛苦。

“拖得久,怕是难了。”罗大夫摇头叹了口气,“先让她和衣躺平罢。”

师爷叫来丫鬟,让她先给小丫头换衣服。

随后他们随着罗大夫走到外间,罗大夫坐在案前,提笔思忖片刻,开始写方子。

“此儿久染温热,不得平卧,头面浮肿,舌苔白滑。”

宋玄侍立一旁,听见罗大夫边写边将药方念叨出来。

“麻黄两钱、细辛一钱、半夏两钱、桂枝两钱、五味子一钱、炙甘草三钱。”

宋玄越听越熟悉,这不正是图书馆里摆着的那本《伤寒论》,里面所记载关于小青龙汤的药方?!

他凝神思索下,又觉不对。罗大夫的方子,和小青龙汤的方子还是有些许出入。

他疑惑地看向写完药方的罗大夫,问道:“罗大夫,这方子莫不是还缺三味药?”

罗大夫诧异,他回头见是一年轻男子发声。

罗大夫是仁心堂有名的大夫,于是师爷为他介绍道:“这位是今年县试的案首,宋玄。”

“原来是宋案首。”罗大夫搁笔,疑惑道:“宋公子,你认为这方子缺了哪三味药?”

宋玄拿起药方,沉吟道:“五味子敛肺止咳,需与白芍配伍,这一散一收,就成止咳平喘之功。此处缺的,正是白芍。”

他此话一出,罗大夫脸上的表情,由疑惑变为期待。

“方中的麻黄、桂枝为君,具有发汗散寒以解表邪之效。”宋玄一顿,看向罗大夫,“可是如此?”

罗大夫捏着胡子,认真道:“不错。”

宋玄接过话头,“如此,就以干姜、细辛为臣,以助君解表驱邪,温肺化饮。此处,乃缺一味干姜也。”

“宋公子所言不差,干姜味辛,性热。的的确确有归脾肺,温中散寒,回阳同脉之功。”

“干姜三钱,加得,加得。”

罗大夫沉吟罢,再上前一步看向宋玄,“那依宋公子所言,这第三味药是?”

“再加一味茯苓罢。”宋玄思忖道:“方才,我观那小丫头身面俱肿,而茯苓味甘,性平,有利窍去湿去功。”

见宋玄竟了解每一味药性,且能够对症下药。由是如此,罗大夫更加诧异以及急切,他不由地走近宋玄身旁,问道:“敢问宋公子的医术,师从何人?”

“这药方子,是我从《伤寒论》一书中偶尔见得。”

“《伤寒论》?”

此时,李县令他们,也用诧异的眼光看向宋玄。

“宋公子,你所说的《伤寒论》从何得来,我怎从未见过。”

罗大夫捏着胡子,喃喃道:“老朽的医术,虽不精湛,更无妙手回春之能。但前人撰之医书经要,我却是一丝不苟,皆有研读。”

他又看向宋玄,疑惑道:“兴许,是老朽孤陋寡闻,宋公子所提之《伤寒论》,竟然闻所未闻。”

宋玄怔了怔,《伤寒论》乃前世东汉名医张仲景所著,赵国并没有这本书……

此时,他在想该如何圆下。

侧过身来,宋玄朝着罗大夫轻声说道:

“罗大夫,《伤寒论》中关于这篇汤药的记载,是玄偶尔看到的。”

“哦?宋公子从何处所观。”罗大夫目光隐有急切。

宋玄将药方子放下,仰首回忆:

“曾记那日,东街街角古稀榕树下,有一鹤发老人,他摆一书摊,置列于树头,时人过而不闻。”

“一来念老人家卖书不易,二来玄又好野史子集,却在翻阅时,偶见《伤寒论》藏于一摞书间。心奇之而观阅,然,玄钱财薄浅,只购得经书,无捎带《伤寒论》之力。”

“后来,我再路过那棵大榕树下时,已不见那老人家的身影。”

……

宋玄一席话,引得罗大夫以及在场的人连连惋惜。

相对于罗大夫的惋惜,李县令他们更多的是震惊,宋玄竟然也懂医术!

罗大夫拿药方子,提笔加上方才宋玄所说的那三味药,“白芍两钱、干姜三钱、茯苓三钱。”

“先以水一斗,煮黄麻,至水减升时,再上八味。煮取三升,去滓后,温服一升。”

罗大夫提起药箱,走出房门,又转过身,看向宋玄,说道:“宋公子,他日得空时,我们再来好好探讨探讨,关于伤寒的疗法。”

“伤寒不可小觑,以往死在伤寒的人可不少。若是能将各种症状的方子修正,定然能救更多的人。”

宋玄神情动容,感佩道:“罗大夫,医者仁心。”

……

翌日,杨刺史将启程回洛阳。回去之前,李县令在衙门设宴为其饯行。

宋玄本欲回学馆,但临走前卫平前来传话,说是杨刺史特意让他参加践行宴。

所以,他此时就坐在饮宴中。

杨刺史东向坐,李县令南向坐,宋玄持学生礼坐于北面。

待所以人入座后,杨刺史家的小公子杨煜突然走到宋玄旁,朗朗笑着,“宋大哥,我与你一同坐,可好。”

“坐罢。”

宋玄挪了挪,作请的姿势,抬头正巧见杨刺史冲他点点头,可见杨煜是得其父首肯才下来的。

杨煜坐了下来,看向宋玄,“宋大哥,你以后会去洛阳吗?”

宋玄停箸,视线从案上的红煨猪肉转向杨煜,“应该会去。”

当然不能确定,想要去洛阳,还得过了郡试。

宋玄继续持筷,将一块煨得油光红亮的肉块夹入口,软糯香甜比之现代的红烧肉不遑多让。

当他还欲品尝另外一道炉焙鸡时,杨煜又发声,“宋大哥,我爹说了,你一定会去洛阳的。到时,你可要去找我。”

杨煜看着宋玄,对着这位救命恩人,他连案上的美食都可不顾。

宋玄点点头,笑了笑,“若是去了,定然会到府上拜访。”

案上的炉焙鸡还冒着热气,鸡为小块,入口十分酥,酒醋盐将鸡肉的鲜香全然提取出来。若是每日有此口福就好,偏偏伍彦不会做饭,虽然他脑子里有一堆菜谱,却无从实施。

侍女又上传了几道新菜,就在宋玄又欲埋头品尝时,杨刺史的声音传了来。

“宋玄,听县令说,你在花朝节作了一首绝佳妙词。”

宋玄微怔,随即目光澄澈地看向上座的杨刺史,谦虚道:“那词,是学生与诗友之间的小作,大人谬赞了。”

杨刺史眼中含笑,朗声道,“飞觞赋诗,快哉、快哉,人生当如是。”

宋玄见他感慨颇多,唯有点头表示受教。

“这一杯酒,是我敬你的。”杨刺史看了看宋玄旁边的杨煜。

“谢大人。”

宋玄举杯,满饮一盏。

……

仁心堂药房。

罗大夫回来后,连忙放下药箱就走进药房。药房左侧是书架,书架上摆满一卷卷医药典籍。

药童见他师傅自早上回来后,就再也没有出过药房。如今已到午后,却是连朝食也不曾用过。

药童端着午食走进药房的时候,刚刚推开药房的大门,他的脚步突然顿住。

“师傅。”

他见药房中的医经典籍散落四周,一卷卷滚在地上。而他的师傅则席地而坐,眼不停地看着医书,手微微发抖。

这是他的师傅?但又决然不是以前那个井井有条,做事一丝不苟的仁心堂名医罗大夫。

药童将午食放在案上,他跑过去正欲将地上的经著收拾起来时,罗大夫忽然发声。

“别动……”

药童的手停在虚空,扭头去看师傅时,又听到他在喃喃自语。

“赵国历朝历代的医药经著,我全然翻找过,没、还是没。”

一顿,他又出声。

“不但没《伤寒论》这部医经,连关于伤寒的疗法也都没见过那三味药的运用。”

罗大夫一手拿书,一手撑地,目光虚虚看向那一堆医书典籍,喃喃出声。

“白芍性温、味辛苦,与五味子配伍确实有退热平喘的功效。而干姜的确是有归脾散寒的效果,为何伤寒方子上不曾将其纳入?”

“不该啊。”罗大夫抬手一拍大腿,又道:“茯苓性平,这味药用得更妙……”

“这三味药的加入,据药性来说,确实是使得的,。”

“然则,为何其他医药经典未曾记载?”

罗大夫忽然目光一亮,瞬时站了起来。由于起得急,生生地晕了头。

药童连忙过去将他扶起来,“师傅,你先用些吃食罢。”

罗大夫摇摇头,依旧沉在思索当中。

若是加上那三味药,修正过之后的伤寒方子更有效的话……

思至此,他的心情异常激动。

这世上是,若是真的存在这部医药经典,那将是百姓之幸,赵国之福。

翌日清晨,衙门捕快卫平来邀他回去复诊。

罗大夫连忙拎起药箱就跟他去衙门了,此时他心里有个想法,就是想证实那个药方子是否有奇功。

第二十四章:置办行囊

衙门后院,罗大夫一进来就问侍立在一旁的丫鬟。

“药可让她喝下去了?”

“已服用过两贴。”

罗大夫将药箱放在案上,就坐下来给小丫头把脉。

忽然,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之色。

顷刻,他又一次探出手搭脉。

“奇了、奇了。”

罗大夫脸色的疑惑之色更重,一旁候着的卫平忍不住问道:“罗大夫,怎么样?”

罗大夫站了起来,看向卫平,“她的伤寒有好转的趋势,就按照原来的方子给她再抓三天的药。”

突然,他又问道:“宋公子,他可还在衙门?”

卫平一愣,又见罗大夫急切的神情,就将宋玄的行踪告知他。

县衙东亭。

李县令在处理人口贩卖案后续的事情,宋玄衙门中等伍彦来接。等候之际,他独自一人走到东厅的亭子坐了下来。

他看着旁边的紫藤树,回想起这两天的事情,他摇了摇头。

“宋公子,你可让老朽好找啊。”

“罗大夫?”宋玄见罗大夫匆匆赶来,于是抬手给他倒了一杯茶。

罗大夫还未坐下来,就迫不及待道:“宋公子所说的那三味药,的的确确加得,加得啊。”

宋玄将茶盏放到他面前,淡淡笑道:“幸好此方有效,不然就是玄的罪过,延误他人的病情。实属不是我所愿见到的。”

“哎,宋公子,你的话严重了。”罗大夫严肃道:“若不是得宋公子的良方,老朽却是没把握,能将那小丫头的命救过来。”

“而且,此方子精进后,定能挽救更多的人命。”

“实则,是宋公子仁心所造。”罗大夫抬手捋了捋胡子,看向宋玄,笑道:“难得、难得,老朽不敢居功,宋公子善行合该让大家都知道。”

宋玄请道:“罗大夫,请喝茶。”

他又接着道:“玄不过是偶得机会观了《伤寒论》,对医术之道并不擅长。”

罗大夫微微一笑,虽然宋玄年纪小,但经过了此事,他确实是从心坎上欣赏这位年轻人。

眼前之人,手持茶盏,正淡然品茶。

罗大夫看向宋玄的眼神更热切几分,不由地问道:“不知宋公子是否还记得《伤寒论》里面的其他药方子,若是记得,还望宋公子告知。”

“若是能够改善其他的伤寒方子,这对于伤患来说,是大幸啊。”

宋玄放下茶盏,眼含歉意道:“罗大夫,我知你救死扶伤之心。只是,我那日也是正巧看到‘小青龙汤’的方子,其他的方子倒是没印象。”

罗大夫沉吟道:“原来此方,名为‘小青龙汤’。”

他又看向宋玄,态度诚恳道:“若是宋公子,你往后能得遇那行踪飘渺的云游老陵时,还望你一定要将《伤寒论》买下。”

宋玄点头示意,“一定、一定。”

……

宋玄出了衙门,见伍彦已在马车旁等候。

“宋七哥,先生让你回学馆前,先到街上采购一些事物,以便去府学进修时用。”

伍彦在马车上支起案几,将两碟点心摆放上来。

待宋玄坐好,他又道:“裴公子的书童,今早曾来找过你。”

“噢?他离开时,可曾有留言。”宋玄夹了块点心入口。

伍彦回道:“他代他家公子转告你,二十日裴公子也去府学,到时顺道过来接上你。”

“府学路途较远,多个同伴,倒也有趣。”

来到街上,宋玄下了马车,他转身就看到一间挂满成衣的铺子。

他带着伍彦走了进去,见衣柜上方书着“锦罗居”,而衣柜横额,左边书着“言不二价童叟无欺”,右边相对书的是“至诚至上货真价实”。

宋玄方一进门,肩上托着茶托的小儿就迎了上来。

“公子,来看看,全县城最时新的衣服,都在咱这锦罗居了。”

“您看了,这边是新做成的襕衫,简直就是为公子您量身定做的。”

宋玄上前,挑出一件圆领大袖的白细布襕衫,又拿起一件镶有青色缘边的青襟成衣。

小二眼尖,连忙捧着铜镜走过来,“公子,看看,看看。”

宋玄将两件衣服在自己身前比试一二,心道这古代的学子服饰真是精致。

府学和其他学院,亦是本月二十开课,因此其他学子也趁着开课前,领着书童到街上置办行囊。

恰巧,宋玄见有两位的学子也在挑选衣服,那两人仪表不凡,他不由地多注意一眼。

“江兄,还未恭喜县试取得佳绩。”一个高瘦的男子笑着对他旁边的男子道喜。

江既明转过身,笑道:“魏兄,你莫要打趣我,榜上除了濂溪书院的周泰初,还有一位案首镇榜哩。”

说罢,他又继续挑选衣服。

身旁的魏凌不依道:“周泰初倒是久闻其名,只是案首宋玄,以往不曾听闻。”

江既明将手里的罗衫放下,喃喃出声。

“乍展芭蕉。欲眠杨柳,微谢樱桃。

谁把春光,平分一半,最惜今朝。

花前倍觉无聊。任冷落、珠钿翠翘。

趁取春光,还留一半,莫负今朝。”

魏凌折扇一拍,“这花朝词写得真妙,可是江兄的新作?”

江既明并未回答,只是喃喃道:“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

魏凌不解地看向江既明,问道:“他,江兄,你说的他是谁?”

江既明语带惋惜,“花朝节那日,我甚是遗憾,没能到知春亭上见他一面。”

“魏兄,我说的就是案首,宋玄。”江既明又一笑道:“这首词,正是他所作。”

“原来如此,江兄,听你那么一说,凌亦是对这位案首好奇的紧。”

“听说,这位宋玄今年才十六。”魏凌感叹道:“这比我们,还年轻几岁哩。”

江既明更加感叹,“确实。”

忽然,魏凌指着对面一个正在挑选儒服的男子,微微压低声音,扯着江既明的袖子。

“江兄,那位年轻的案首差不多和那位学子同年罢。”

“十六七岁左右。”

“依我看,是了。”

……

而他们所说的宋玄,也正巧在店内选衣。只是相对不相识罢了。

锦罗居就那么大,想要不听到他们两人说话都难。

宋玄笑了笑,以掩尴尬之色,转身看向店小二,“帮我将这两件包起来。”

店小二麻利地将衣服包好,伍彦付过钱后,宋玄径直走出锦罗居。

此时,店内的魏凌和江既明,两手拿着衣服量在身前,铜镜中照出来的是满脸的惋惜之态。

第二十五章:学生谨记

宋玄回到泮塘学馆时,见陈先生在书斋前方的园子里荷锄。

“先生。”宋玄走过去唤了一声。

“回来啦。”陈先生回头,将下巴支在锄头柄上,目光慈祥地看向宋玄。

宋玄见散落在地上的几株梨花树,将衣服的袖子扎起来走到陈先生身旁。

“先生,让我来罢,你且先歇息。”

陈先生一笑,将锄头递给宋玄,随即走到旁边坐到石墩上。

他理了理衣服,看向宋玄,“听闻县里出了人口贩卖的案子,破案的事你也参与了?”

宋玄挥动锄头松土,接口道:“是,现下案子已破。”

陈先生眼神微微眯起,又睁开,他看着宋玄,“此事,你做得对。”

宋玄听了,微微颔首,继续松土,刨土坑。伍彦提来了一桶水,随即蹲下将一株梨花树苗放了进土坑。

陈先生拿过石案上的折扇,将其置于身前,“哗”地打开折扇,轻轻地摇了起来。

他沉吟道:“孟圣人曾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宋玄停下锄地的动作,他转身看向陈先生,恭敬道:“学生谨记。”

“你过来罢。”陈先生对他招了招手。

宋玄将锄头递给伍彦,走到陈先生面前的紫荆花树下席地而坐。

“宋七,我问你,什么是士该做的事情?”

宋玄思忖道:“使自身志向高尚。”

陈先生淡然一笑,追问道:“如何才能树立高尚志向?”

宋玄锤头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枝执手中,随手翻动间,“仁义”二字赫然出现在地上。

“不过是遵行仁义罢了。”宋玄一顿,接着道:“如杀一无罪之人为不仁,不该是自身的东西而取为不义。而心怀拯救黎民之心为仁,以天下相安无事为义。”

“如此,这一生行走在仁义的路上,是为志向高尚。”

陈先生连连点头称赞道:“然也,你心思通达,对此为师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他看了看宋玄身旁高大的紫荆树,道:“李县令已经给你推荐了府学的朱教谕,此人治学严谨,却不曾拘泥于教条,你往后跟着他学,是一件极好的事。”

“先生。”宋玄脱口而出,“无论学生将来师从何人,先生依旧是玄的恩师。”

陈先生听此,神情动容,“罢了、罢了。”

他虚虚出了一口气,又道:“不日你就要离开了,我再给你上最后一课罢。”

他沉声道:“你一定好记住,作得了好诗好文章的,不一定就能做一个好官。”

“他日,若你能金榜题名,有治国的机会,一定要下定心力,切不可道听途说。”

宋玄点头。

陈先生又道:“他日你若做了官,就是天子的耳目。天子居上,你为官时切不可闭塞言听。”

宋玄起身,执学生礼道:“先生教诲,学生谨记,往后凡事都有自己的判断,不人云亦云。”

“罢了、罢了,往后有朱教谕他们教导你,我就不多言罢。”陈先生站了起来,宋玄连忙上前正欲扶他。

陈先生笑道:“不忙,我这身子骨硬朗着。”

“伍彦,你再去提几桶水来。”

“是,先生。”

陈先生走过去,继续栽种梨花树。

宋玄看着他,宽慰道:“先生桃李满天下,何用在书斋前种梨花树。”

陈先生听罢,手微微一顿,脸上溢出笑容冲淡了方才的伤怀离别之情。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宋玄转身离开时,见墙边杏花随风落满池,池水惊风,与落花一同泛起圈圈涟漪。

当他再回头时,见陈先生正支着锄头,淡看落花,微风不时拂起些许斑白的发鬓。

二月二十,宜出行,会亲友,忌词讼。

府学在广府城北,恩宁的裴希路过西关时,顺道接上宋玄。

裴希家的马车甚是宽大,宋玄上去坐在锦垫上甚是舒适。

“宋兄,饮酒否?”

裴希将一小酒囊递了过来。

宋玄接过抿了一口,笑道:“裴兄,好雅兴。”

他的目光扫向案上,案上摆着的几碟点心以及茶酒瓜果,这哪是去求学的做派,不如说是春日出游更贴切。

裴希摇了摇头,笑着将案上的一碟点心移到宋玄面前,“这是我家乡的特色美食--酥琼叶,你尝尝,别处可吃不到这等美味。”

“哦?当真如此美味。”宋玄夹酥琼叶入口,嚼起来很是松脆,回味甘香,他不由地露出笑容。

裴希见此,自豪道:“想要做这道酥琼叶,其实也不难。须将前一日的蒸饼切作薄片,再涂以蜂蜜。待起锅火烧旺了,将其散入锅中,待薄片卷曲微黄时起锅。”

“放凉后,入口即可嚼作雪花声。”

宋玄连连将一叠酥琼叶吃尽,方才抬头看裴希,期待道:“裴兄,善厨乎?”

他的话音一落,裴兄自豪的笑转瞬即逝,假咳了两声,辩道:“君子远庖厨,况且,府学有伙堂,用不着自己动手。”

宋玄笑了笑,原来是半斤八两。

“就是不知伙房的饭菜价格如何。”宋玄叹了一声。

“宋兄,你竟不知廪生在府学进修是不用钱的。”

宋玄有些疑惑,“玄以为只是不用缴纳束脩,却不曾想连伙堂的吃食也是免费的。”

“当然,廪生住的房舍亦是免费的。”裴希继续笑道:“而且,每个月还有俸银以及米肉。”

“当然,这些都是廪生才有的福利,如我这类增广生是没有的。不但如此,该交的束脩一样不能少。”

宋玄一听,好奇道:“令尊非但不给你从商,反而花大价钱让你入府学进修了?”

裴希本欲大吐苦水,又见窗外风光正好就收了声。

宋玄见他郁郁不得志,劝慰道:“其实,科考出仕,亦能满足你从商的心。”

“裴兄,世事难料,何不尽心走好眼前的路。”

裴希拿起酒囊,满喝一口,叹喟道:“宋兄说得在理,我却是糊涂了。”

裴希想通这事后,兴致颇高,又和宋玄说起府学的事情。

第二十六章:流泉鸣乐,惊起了雨幕

午时后,空中乌云积聚。

宋玄撩开车帘,见野旷愈加昏暗,心不由地揪着。

“轰隆”一声春雷闷响,撕裂了云层。平日里温和的东风不知何时发出肆虐的声音。

“公子,看这天快要下雨了。”车夫的声音传了进来,“前方有一座庙,可要停歇?”

“裴兄,看来我们得找个地方先避避雨。”

一道闪电,急速掠过,将车内照亮一瞬,随即又是一声炸雷连同宋玄的话音也淹没。

“宋兄且安心。”裴希说罢掀开车帘吩咐道:“老丈,就在前方的庙前停下罢。”

“好嘞。”车夫加快赶马的速度。

惊雷过后,狂风携带着骤雨铺天盖地而来。风雨扫起地上的尘埃,又疯狂地向四处抛洒,山路失去了往日的平静。

前方荒庙安静地立在雨幕中,荒草丛生。

马车停在庙旁,宋玄跳下车与裴希一道钻进雨幕之中。

方一推开庙门,他们就见庙中已有几人,他们约是书生打扮,想来也是这一带赶路的学子。他们围着火堆,脱下的外衣在一旁晾烤着。

宋玄和裴希带着书童上前,在他们面前站定,拱手道:“叨扰。”

他们见宋玄一行虽被雨淋却不显落魄,反而衬得俊朗清举,举止投足间落落大方,让人不由心生好感。

有人已挪到一旁给他们腾出靠近火堆的地方,待宋玄走近时。

一书生扯了一下旁人的人,低声道:“江兄,我怎生觉得那人有些面善?”

“确实,”江既明想了一会,才恍然道:“那不是在‘锦罗居’时,见过一面的那学子?”

“是了,当时我还念叨着,他的年纪跟案首宋玄差不多来着。”

于是,魏凌就顺势问他们:“在下魏凌,龙津人士。敢问两位兄台是哪里人?”

裴希脱下淋湿的外衣晾在火堆前,见有人询问他们的来历,就接口道:“在下裴希,恩宁人士。”

宋玄晾好外衣,坐在木头上,再往火堆里添些柴,抬头看向他们,“西关,宋玄。”

他的话音落下。

魏凌眉头一跳。

江既明眉头跟着一跳。

围在火堆前的学子面面相觑,这,这不正是今年县试案首?

众人随即笑道:“久仰,原来是宋兄和裴兄。”

“久仰久仰,在下江既明,亦是龙津人士。”

“在下陆见深,东圃人士。”

宋玄见陆见深身侧还放着一把弓以及一个箭囊,陆见深感受到他的视线,笑道:“宋兄这一行,打哪去?”

宋玄将水囊放下,看向陆见深,“玄与裴兄,正欲赶往城北府学。几位兄台可有顺道的?”

他的话音一落,陆见深与魏凌、江既明等人相视一笑。

“巧了,我等也是去府学进修。”

半炷香后,众人逐渐熟络起来。

宋玄拨动了一下火堆,见雨的势头不减,看来得在此处多等些时候。

裴希叫来书童章宝,低声吩咐了几句,章宝忙将马车上的几壶好酒搬了进来。

裴希举酒敬道:“这是我从恩宁带来的桑落酒,酒质清香醇厚,今日有缘得见诸位,希愿以美酒相邀。”

宋玄左侧的魏凌上前,接过酒盏,笑道:“裴兄有美酒,安敢辞。”

一旁的江既明也上前,“有酒无诗,岂不是辜负了这一场春雨?”

江既明话音一落,正在擦拭长弓的陆见深朗笑,“我着实不善诗词,不如今日且投壶以作乐,如何?”

陆见深这一提议,众人无意见,宋玄自然也随同。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桑落酒,此酒入口绵甜清香,回味悠远。心想,即使多喝也不易醉罢,毕竟他并不善投壶。

就在说话间,众人沿着火堆纷纷散开,露出庙中的一处空地,书童找来一铁壶。壶身宽大,而壶口似手腕般粗细。

壶尊放在距离他们六尺开外,陆见深从箭囊中抽出八只矢,看向众人作礼请道,“枉矢哨壶,不足辞也,敢以请?”

魏凌先上前一步,接受陆见深分出的四支矢,对道:“美酒重乐,安敢不敬从?”

宋玄与右手边的裴希、江既明喝罢一杯酒,一同吟唱起了《小雅·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

乐起时,陆见深和魏凌已然将手中的箭矢掷出。

两人动作并不慢,箭矢脱手,宛如闪电般朝壶口飞去。

“嗖嗖嗖”

“叮叮当当”

箭矢不断落入铁壶当中,发出响脆的声音。

几箭过后,陆见深和魏凌手中各剩下一只箭矢。

魏凌凝神,此时,陆见深已领先一箭。

就在众人专注之时,两箭并发,陆见深手中的箭矢,越过魏凌之矢先落入壶中,在那一瞬将魏凌的箭矢反弹出去。

陆见深转身端起一盏酒走到魏凌面前,笑道:“魏兄,承让。”

“陆兄技艺高超,凌佩服。”魏凌接过陆见深的酒盏,满饮一杯。

魏凌落座后,裴希站了起来,走到陆见深跟前拱手,“希虽不善投壶,但也想来领教一番。”

“请。”陆见深将四根箭矢递给裴希。

宋玄在坐下与魏凌、江既明互敬一杯,《鹿鸣》的吟唱声传了出来,绕着庙宇上下不绝。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

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

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

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宋玄席地而坐,双手拱抱,专心观战。显然,裴希不是陆见深的对手。几轮下来,裴希已然大醉。

于是。他让伍彦和章宝上前将喝酒的裴希扶下来。

裴希已醉,陆见深走到宋玄面前。

“宋兄,可愿上前与我一战?”

宋玄站了起来,接过箭矢,作请。

他看了看离自身差不多两米的铁壶,执箭抬手试了试。

底下坐着的人放下酒盏看向他,连喝醉酒的裴希也微微睁开眼皮。

陆见深快而精准的一箭,随着“咚”的一声,应声落入壶中。

宋玄使上劲,箭矢脱手。

就在众人的目光中,箭矢散落壶边。

魏凌连忙倒了一盏酒,陆见深拿过递给宋玄,宋玄一饮而尽。

再一次,箭矢擦壁而过。

江既明将满满一杯酒递给陆见深,宋玄从陆见深手中接过酒杯,满饮一大白。

……

“宋兄,你却是醉了。”同是烂醉的裴希上前,将抱着铁壶的宋玄拉了回来。

宋玄眼神氤氲,侧卧台阶上,抬手持盏。

众人只听,他喃喃沉吟道。

“喜君午际来,凉雨正纷泊。

呼童扫南轩,壶席谨量度。

轩前红薇开,蒙下鸣泉落。”

就在众人听得起劲时,宋玄的酒盏脱手落在地上,将众人惊醒。

众人齐齐看向他,却见宋玄曲起一只手撑起头,双眼迷离地打量着散落庙中的铁壶与箭矢。

“必争如五射,有礼异六博。

求全怯垂成,倒置畏反跃。

虽无百骁巧,且有一笑乐。

交飞觥酒满,强进盘飧薄。

苟非兴趣同,珍肴徒绮错。”

听他吟罢,江既明持盏的手顿住,不觉反复吟道:“苟非兴趣同,珍肴徒绮错。”

他旁边的魏凌则思忖着,他看向醉卧一旁的宋玄,感叹道:“宋兄抱诚守真,果然如传闻般爽朗多才。”

而大醉的裴希已命章宝拿来笔墨,细细将宋玄醉酒后所作的诗记了下来。

然则,他亦是大醉,只得强行撑着醉意,执笔不稳,墨汁滴落,字迹歪歪扭扭。

不过,仔细地看,倒是能看得真切。

写完之后,他将纸张放在一旁晾着。

“裴兄,可否借我一观?”江既明只记得宋玄所吟诗中的最后一句,不由地走到裴希旁边借阅。

裴希抬手示意,便睡了过去。

江既明拿起纸张转火堆旁,魏凌、陆见深也凑了过来。

火光跳跃见,字字句句跃然眼底。

“虽无百骁巧,且有一笑乐。”

陆见深反复揣摩这一句诗,忽然眼神一亮,拍腿大笑,“宋兄虽不善投壶,但胜在性情爽朗,见深佩服。”

说罢,他看了一眼台阶上枕臂侧卧的宋玄。

江既明呼童子拿来笔墨纸砚,随即将裴希记下的诗往左边放,自己再将纸张放右边,然后沾墨下笔,细细誊抄起来。

他的字写得极好,以行楷下笔,笔道流畅,潇洒多姿,起承转合,顺势而就。

然,当他搁笔时,反复用手抚上那一句“轩前红薇开,蒙下鸣泉落。”

江既明连连抚掌朗笑,“此处意境甚妙,令人不由地想到,雨中水轩处,有几簇红薇悄然冒雨绽放,花蕊中承载着粒粒明珠。侧耳一听,流泉从花前溅落,惊起了雨幕。”

江既明看向宋玄,在他脑海里,宋玄不是在荒庙中侧卧,而是置身于烟雨迷蒙的亭台水榭之中。身前有红薇绽放,身后流泉鸣乐。

曲水流觞间,《鹿鸣》声乐起,众友投壶为乐,一人已饮酒醉。醉将投壶诗吟罢,虽无投壶技,却有一笑心。

……

庙内除了裴希和宋玄醉卧,其余三人仍在推杯换盏。

那张记着宋玄醉吟诗的纸,在火光中闪烁,字字句句格外清晰。

伍彦连忙拿过晾干的外衣裹在宋玄身上,庙外雨声淅淅沥沥,有渐少的趋势。

第二十七章:府学

宋玄醒来时,见雨已然停住。

天青日丽,云势大开。庙外三两竿修竹,七八株菩提,更远的是山野,全然碧绿,

“宋兄醒了,可与我等一同赶路?”江既明走到他旁边笑问道。

宋玄将外衣穿好,他看着江既明,似乎眼前的人看自己的眼神与之前有些不一样。

不单是江既明,庙内的其他人也用别样的眼光看着醒来的宋玄。

“玄失礼了,难为江兄你等不弃,玄便厚颜随行。”

“宋兄辞采高绝,路上正好可以一道探讨探讨。”

江既明、魏凌和陆见深共乘一辆马车在前,宋玄与裴希的马车紧随其后。

“公子,用些杏花饼罢。”章宝将点心从食盒中取了出来。

宋玄没料到,清甜的桑落酒竟也能醉人,喝的时候倒是不觉。

他看向裴希,见他还未全然清醒。

裴希抬手端起一盏茶,饮罢一盏冷茶,方才醒了醒神,又吃了两块杏花饼。

宋玄见他旁边有一张纸,好奇之余得裴希点头,这才拿过来看。

只见纸面,歪歪扭扭写着的一首诗,他仔细一字字念叨。

“喜君午际来,凉雨正纷泊……”

坑坑绊绊,宋玄终于念罢。

裴希柔柔眉心,看向宋玄,“这首诗倒是秒,宋兄念的是何人之诗啊?”

宋玄疑惑地看向裴希,“这张纸,是我方才从你身侧所拿,难道不是裴兄所带?”

裴希忽然眼睛一亮,急忙双手捧起仔细审视,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首诗,这首诗却是自己从未见过。

“应当不是我的罢,诗是好诗,只是这字写得如此差。按理说。希是不会将它收藏起来的。”

裴希说罢,转身唤来章宝。

章宝与车夫坐在外面,他掀开车帘进来。

“公子,你叫章宝有何事?”

裴希将纸张递给他,章宝看了看,纯真地笑道:“公子,这是你醉酒时所记下的一首诗。”

裴希表情讶然,他将其拿过来又细细端详,这字仔细一看,倒是和自己平日里所写的字有一两分相像。

只是他醉酒后的事情,已全然不记得,于是他又看向章宝,“那,这首诗又是何人所作?”

裴希的话也引起了宋玄的兴趣,他也一同看向章宝,未料章宝竟也看向他。

“这首诗是宋公子所作,是公子你亲自记录下来的。”

章宝话音一落,裴希和宋玄相视,讶然一笑。

宋玄想,这酒往后还是少喝些,今日喝醉了是作诗,保不准以后喝醉酒,会闹出什么笑话。

宋玄抬起手,他将车帘子拨到一边,吸了吸雨过天晴之后的空气。

一路所见,多是野林桑田,平川秀石,令人心旷神怡。

马车行入村庄,愈加向城北靠近了。

这些时日,春雨经常是几阵几阵地下。

他抬眼看去,田野已到春种时期。

靠近马路两旁,是农户架起的一排排黄瓜架子。

只是,尚在幼苗期的黄瓜叶子,竟呈现变黄枯萎之态。宋玄心下疑惑,趁着车夫停车歇息片刻时,他跳下马车走到瓜田旁。

仔细一看,浓绿与淡绿相间的黄瓜幼叶呈花叶状,植株矮小,节间短而粗,叶片皱缩增厚,而新野则呈黄绿相间的花叶,更甚者叶片反卷严重。

“宋兄,起程了。”裴希在车窗口喊宋玄。

宋玄回到车内陷入了沉思,他看着一排排的黄瓜幼苗,叹了口气,这一批怕是没收成了。

因为黄瓜幼苗出现了病叶,发病中的植株将节间缩短,簇生小叶且不结瓜,最终萎缩致死。

他更心惊的是,这个村庄是以种黄瓜为主的。

广府城北。

百姓分列两道,逐一上前验取文书进城。

宋玄和裴希等人连忙将手中的文书递上,守成士兵见这一行人的文书中,都有府学的推荐书,不由地多看他们一眼。

“过。”

宋玄进城后,回头看一眼城门的情形,脱口道:“平日里,这城门处也排查得如此严谨?”

裴希笑了笑,“两年前我还曾来过城北,那会倒不似今日这般,估计是近期有什么动乱罢。”

魏凌疑惑,“郡县之下太平已久,怎会有动乱?”

裴希笑道:“希也只是猜测罢了,真实情况我等外乡人又如何得知。”

陆见深有亲戚在城北,知道些许情况,于是道:“几个兄台莫慌,此地并非有动乱,兵士守城严谨由来已久。”

“噢,原来如此。”众人松了一口。

不料,陆见深又出声,“虽然当地没有动乱,但是我听城里的本家亲戚说附近一个叫江下的村庄,那里发生了怪事。”

众人疑惑的目光又投向陆见深。

陆见深边走边和他们说道:“方才,我不是路过一个满黄瓜的村庄么。”

“难道,那就是江下村?”裴希把玩着折扇问道:“光天化日之下,这江下村,有何怪事?”

宋玄上前一步,看向陆见深,“可是与地里的黄瓜苗有关?”

“哎?宋兄你怎知晓?”

陆见深大奇,接着道:“听城里的亲戚所说,江下村历年来主产黄瓜,未料这一年入了春,黄瓜苗竟早早的枯萎了。”

“村民们不知如何解决,唯有求助于当地的县令。然而此事过于怪异,连县令暂时也束手无策。”

“原来如此,这事倒也怪,怎无端端整个村庄的黄瓜苗都坏了。”

他们此时的心情有些压抑,便不再多言。

他们入城后,又驾着马车赶往府学。

府学位于东城区北部,东起北大街,西至南城庙,地段并不偏僻。

约半炷香,马车就到了府学前,因府学前有圣人像,来人皆须步行入内。

宋玄下了马车,见前有一高大石牌坊立在府学前。牌坊上方题“文廊”二字,左下方为“道冠古今”,右下方为“德侔天地”。

宋玄一行带书童穿过文廊,临街为青砖花墙,眼前八字门大开,门内有一石拱桥,拱桥两侧设有石护栏。

“宋兄,传闻此桥名为‘状元桥’。”

闻言,宋兄看向裴希,“难不成,跨国此桥的人就能考得状元?”

他一笑,双脚已踏上了桥。

过了桥,宋玄站在府学门前,抬首可见门匾上方用篆体题着“府学”二字。

进了府学,入目是博学阁,阁后舍敬一亭,亭后又设有教谕署。东西为青瓦学舍,学舍东为文昌祠,西为伙堂。

府学的门童领着宋玄一行人来到内需院报名。

“方助教,有学生来报名。”门童在屋内禀报。

“让他们进来罢。”

第二十八章:朱教谕

门童作请,宋玄等人推门而入,只见一年逾花甲的老者坐在案前看书。

见他们进来,方才放下手中的书籍抬起头,淡然道:“先验推荐书。”

宋玄等人递过推荐书后,老者一一接过凑近看。

看完后,他又抬头看了宋玄他们一眼,站了起来走到旁边的书架上拿出一个盒子。

盒子上方只书一“甲”字,他打开木盒拿出学牌递给宋玄他们道:“此乃甲等廪生学牌,往后每月到此处,来领取府学每月发放的补贴。”

他一顿,又看向裴希,“裴希,你名次不差,正巧甲等班仍有名额,你也去甲班罢。”

裴希上前,拱手致谢:“多谢助教。”

随即,老者又从架子上取出一个木盒,他将木盒递给门童,然而对宋玄他们道,“你们的学舍安排在东院,须得两人共住一处。”

“按先来后到之序,你们领取了门牌,就在东院尽快安顿下来。”

方助教坐回案前,将一摞(luo)书推到他们面前。慢条斯理地跟他们讲一些府学的规矩,以及课程的安排。

“明日甲班开课,你们且回去准备。”

辞过方助教后,宋玄一行随着门童前往东院。

门童边走边给他们介绍学舍的情况,一处学舍是两正房夹一院,分作读书与休息之用。而书童则住在院中的小住房里,正好便于传唤。

按顺序排,他们这一行是宋玄与裴希一处,江既明与魏凌一处,而陆见深则与后来的一位学子作一处安排。

进了东院,宋玄见门人已然将房子扫洒干净,只需将带来的东西搬进去,即可住人。

宋玄住入左侧的房子,房外靠着院子里有三株紫荆树,在阳光的照射下斑驳的树影映在屋子上方。

屋内有两扇木制雕窗,他打开窗户,正对上院子,院内最妙的是有几丛竹子,正好可以安置从西关带来的小羊。

宋玄往左边的房住下,裴希便带着书童去右边的房子,两间房相隔不远,有事彼此好有个照应。

府学教谕署。

方助教出了内需院后,带着学子的报名书前往教谕署见朱教谕。

朱教谕是进士出身,方年过不惑,因精通经义,受邀出任城北府学教谕一职。

朱教谕见方助教进来,恭敬地起身,“方老,怎不让童子送来,怎好劳烦你亲自。”

虽然教谕比助教更高一级,但是朱教谕对方助教却是特别的敬重。想来,这年过花甲的方助教来历不一般罢。

方助教将报名书放下,看向朱教谕,意味深长道:“里间有一名叫宋玄的学子,有荔湾县令的推荐书。”

朱教谕斟茶的手稍稍停,虚礼看向方助教,“你说的宋玄?他是荔湾县的案首。”

方助教手里没停下,将明日朱教谕要讲的经书,从书架上抽了出来。

他转身道:“要是普通的案首,倒也不必亲自写推荐书,毕竟这是府学,不是书院。”

朱教谕拿过经书,作请的姿势让方助教坐下,然后道:“荔湾李县令所荐,想必不是普通的案首。”

“况且,这里就是新的起点,有无非凡之才,日后便知。”

朱教谕话落,方助教点了点头,“不错,我已安排他在甲班。”

方助教又提醒道:“这群学子当中,不乏有心浮气盛者,府学所教的经书典籍,他们必然也有全然能背诵,甚至理解。”

朱教谕笑了笑,摇头道:“经书所载的圣人之言,熟读背诵者可以考县试,却是不足以考郡试。”

“明日,就让朱某挫一挫他们的骄气。”

方助教站了起来,负手踱步出去,只留下一句话,“我老了,学子的事皆由你看着办。”

翌日清晨。

宋玄用过朝食,换上府学统一发放的襕衫,转了一个弯来到右侧的屋子前等裴希一同去学堂。

等他们到甲班学堂时,江既明等人早已到。

宋玄走进去,见他们挥手示意,于是点点头走到他们旁边,就近在旁边的案前坐了下来。

正对讲台,宋玄和裴希同案坐在第三排,江既明和魏凌坐在他们左手边,陆见深和另外一位尚不知名的同窗坐右边。

陆见深朝他们笑了笑,介绍他的同案,“这位是贺清夷,西提人士。”

贺清夷面朝他们,一一拱手道:“清夷有幸,得以结识各位兄台。”

“贺兄,客气。”

上课云板声响,众人收敛神色打开案上的书,开始全神贯注地咏诵起来。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

“天下之通义也。”

就在他们朗诵时,朱教谕负手来到学堂门前。

他一顿,见堂内的学子仍在专心致志地朗诵,并未发现他的到来。

于是,他踱步进去。

宋玄见一位身穿儒袍的中年先生走到讲台前,面朝他们道:“诸位学子,我是你们策论课程的朱教谕。”

宋玄和众学子一同起身行礼,“教谕安好。”

他见朱教谕面目慈祥,然而就在朱教谕在案前坐下,学子也正欲坐下来时。

“慢,你们且先站着。”

朱教谕将长七寸的竹制戒尺往案上一搁,看向他们,“方才,我听你们念到《孟子》中《滕文公章句上》的一句话。”;

“回先生,正是。”

宋玄顺着话音看过去,见此时回话的是第一排正对着讲台的一位学子。

宋玄与众学子一样,站着等待朱教谕的安排。

朱教谕看向众生,开口道:“何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话音一落,方才回话的那位学子又接道:“回先生。孟圣人言,依靠脑力劳动者统治他人,依靠体力劳动者被人统治。”

“而被统治者需养活别人,然则,统治者又得依靠他人养活。这就是天下得共同原则,学生谨对。”

宋玄听这他这一番有条有理的回话,可见这位同窗定然是熟读甚至了解四书五经的。

然而,当他注意到朱教谕时。

朱教谕拿起了戒尺,笑道:“元瑜,你通晓经著,不错。”

然,朱教谕并未让大家坐下来,而是接着道:“今日这第一堂课,我就给你们讲讲什么叫‘天下通义’。”

第二十九章: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就在朱教谕还欲开口长篇大论时,宋玄正前方的一位叫洪瑞的学子打断道:“先生,学生可否坐下听讲?”

朱教谕一笑,将戒尺轻轻拍打在自己手心上,“你想要坐下来也可,先得回我的话。”

洪瑞并未多想,当即吸了一口气,回道:“请先生赐教。”

朱教谕看向他,问道:“洪瑞,你可知神农氏学说?”

“学生略知一二。”

洪瑞想了想,接着道:“楚国徐行,奉行神农氏学说,当他觐见以仁治国的滕国国君滕文公时,他认为,国君应当与百姓一同种庄稼,而不该建立仓库来储藏粮食。”

“建仓储粮,就是靠损害百姓来奉养自身,这便不能算作贤明,更不算是真正的治国之道。”

话音一落,宋玄能感受到,站在他前面的洪瑞,正紧张又期待着朱教谕的回话,因为他的双手紧握又松开,反反复复。

不过,坐在案前的朱教谕并不急,他只是语态轻松道:“洪瑞,徐行徐先生,他认为君主建仓储备粮食,是损害百姓之行,更不是治国之道。”

“那么徐先生的主张,你可认同?”

洪瑞头微微抬起,脸有气愤填膺之色,提高声音道:“自然是认同的,作为一国之君,岂能做损害百姓之事。”

此话一落,宋玄不由地微微摇头。就这一瞬间的动作,却也落入朱教谕眼中。

半晌,站累的众人调整一下身姿,眼含期待地看向朱教谕。

朱教谕云淡风轻地看向洪瑞,他并未对洪瑞的回答作出评价。

他状似随意,淡然地问洪瑞,“洪瑞,你可曾种过庄稼?”

洪瑞脸色错愕,他看向朱教谕。

“回先生,学生一心只读圣贤书,怎会将时间浪费在田舍活上。”

朱教谕的脸上还是挂着微笑,再问:“你身上穿的襕衫,可是量身亲手所制?”

洪瑞脸上错愕的表情,更僵硬了几分。

“先生莫要打趣学生,学生只会读书,又怎会裁制衣裳。”

朱教谕收敛了些许微笑,反问道:“那你可知楚国的徐先生,他可曾自己种庄稼?”

洪瑞听此,似乎知道缘由。

他正色道:“据史书记载,徐先生是一定要亲自动手种庄稼,用自己收获的粮食,才肯进食吃饭的。”

朱教谕追问道:“那徐先生耕种时,所用的农具,亦是他亲自所制?”

“不是。”洪瑞想了想,才道:“他的农具是从铁匠处购得,徐先生不亲自打造农具,定然也怕耽误农活。”

洪瑞话音一落,朱教谕忽然朗笑,他反问道。

“你所说的徐先生真有意思,他只吃自己耕作的粮食,而他耕作所用的农具却是铁匠所打造的,他难道不怕损害了铁匠吗?”

话末,朱教谕还看了洪瑞一眼。

“一心只读圣贤书,圣贤书就是教你死板固执,不识变通的?”

洪瑞脸一红,双手无处可安放,底下众学子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宋玄心想,他们所谓的天之骄子,在朱教谕心中,不过还是初出茅庐的小子。

朱教谕戒尺一拍,看向底下的众学子,忽然提高声音。

“小子们,若是人人都要靠自己亲手制作,才去使用该东西,那才是率天下之人疲于奔命!”

就在众人面红耳赤时,朱教谕吸了一口气,缓声道:“坐下罢。”

“我们继续来讲,何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朱教谕拿着戒尺站起来,随即负手走到学生坐席中去。

宋玄见朱教谕往他这边过来,走到他身侧时忽然顿步,下一刻他又转身往讲台的方向走去。

这时,朱教谕站在学堂门口处的第一个案前。案前的学生振了振精神,猛然坐得更加端正。

朱教谕微微侧身,看向案前的学生。

“施源。”

案前的学生猛地抬头,随即站了起来,“学生在。”

朱教谕又往左挪开一步,停在一位身体异常强壮的学子身侧,戒尺点了点,“高朗。”

高朗站了起来,应声道:“学生在。”

朱教谕转身,踱步到讲台上方,看向他们,“你俩先告诉我,科考,是为何?”

“回先生,学生科考只为当官。”施源一本正经地回答。

“回先生,学生也想当官。”

高朗抬手,抚了一下后脑勺,“我爹说过,我后脑勺突出,就是当官的料。”

朱教谕面无表情,又负手走到他们面前,“那你们可知,当官为何?”

施源一脸正气道:“当然是泽被生民。”

高朗还在想,直到听施源这么一说,连忙开口道:“学生当官,也是为了造福百姓。”

“志向高远,好。”

朱教谕抚掌,然而脸上并没有笑。

他在学生间来回走动,所过之处皆正身凝神。

“若他日,你们科举出仕,在你们下辖的村庄发生农业灾害,你们当如何?”

此话一出,宋玄眼神一亮,随即又按捺下去。

他见最前方的高朗,已经开始作答。

“自然是上报朝廷,让大司农拨款赈灾。”

朱教谕面无表情,又转向施源。

施源连忙答道:“上奏朝廷,从邻县调粟,养恤灾民。”

朱教谕双手交握戒尺,轻轻摇了摇头。

“若是大司农拨款,赈灾过后,朝廷派刺史前来查看,发现当地农业尚不能恢复。你当如何?”

施源接上话头:“自然是探求因缘,再作定夺。”

“噢?”朱教谕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施源,转而又看向众人。

“那你们可知,在一块田地上,若是连年栽种同一种类型的农作物,年久作物根部就会积生病菌,从而导致农物整株枯萎。”

话末,施源与高朗相视哑然。

朱教谕看向底下的众学子,众学子似是怕朱教谕提问,大多微微低头。

高朗很是疑惑,他看向朱教谕,诧异道,“先生,您说的这些与我们有甚么关系?”

底下也有不少学子,壮起胆子附和。

“是啊,先生,您莫不是在教我们种地,我等上的可是策论课程。”

朱教谕哑然失笑,上前走近一步,将戒尺支在案上。

“农物根系受损,导致农产量下降,没有收成,村民靠什么过活。”

“方才,你们说,这一切与你们无关。”

朱教谕语调凌厉,扫视众生。

“你们下辖的村庄出了事,当真与你们这些当官的无关?”

底下众生脸色局促。

然则,朱教谕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们。

“在你们心中,何为策论?是以花团锦簇,辞采出众,还是曲意奉迎,溜须拍马?”

此话一出,众生脸色羞红。

朱教谕再往学生席中走去,每经过一案停顿一会,所到之处,皆屏气!

“方才,你们说当官是为造福百姓、泽被生民。”

“你们熟读经书,知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的道理。”

朱教谕语气稍稍缓和,接着道:“古时,大禹治水,疏通河道,引流入江海,如此才使得百姓能够顺利耕种田地。”

“你们可知,当年大禹八年在外,三次经过家门而不入,治水如此繁忙,他还有精力,亲自种田耕地吗?”

“因此,孟圣人才道,这天下之通义,便是,官吏做好官吏的事,百姓做好百姓的事情,分工明确,如此而已。”

“而什么是官吏该做的事?方才你们也作了答,便是造福百姓。”

“可是?”

朱教谕话落,众生点头称是,羞红的脸稍稍缓了两分。

“不过,方才你们又道百姓出了事,与你等无关。”

此话一出,众生脸红白交错。

此时,朱教谕走到宋玄身旁停了下来。

“如若这般,将来当了官,你们下辖的百姓将面临大不幸。”

“为官者,不思探寻灾害的根源,解决问题,反倒学会了逃避责任。”

“好,你们的策论都学得很好,就待明年郡试罢。”

“策论课今日就上到这儿,你们且先巩固一下。”

朱教谕交代后,就转出学堂,连背影都不曾多留一瞬。

不过,他留下的,是给众学子的万般滋味。

或是羞愤、抑或是如梦初醒。

总而言之,朱教谕方才的一席话,多多少少都将他们的自尊摆明了出来,再浇上早春的一瓢冷泉。

羞愤无用,只因他们丝毫找不出辩驳的话由。

心中一股闷气,堵着,愣是难受的紧。

难受未消,一股不服气的情绪又上了心头。

两同案之间忍不住低声交谈,学堂中慢慢传出起起伏伏的声音,

宋玄将案上的书挪到一旁,见裴希的头凑了过来。

“宋兄,你觉得先生方才是什么意思?”

宋玄想了想,道:“其实,先生方才就在教我们策论。”

裴希诧异,转而想了想,忽然柳暗花明道:“原来如此。”

宋玄旁案的魏凌等人,听到他们俩的谈话,也凑了过来。

魏凌疑惑道:“宋兄,裴兄,何解啊,先生方才不是在教我们种地么?还说到一块地连耕……”

他还未说完,江既明就用经书轻敲他的脑袋,笑道:“魏兄,莫要说傻话。”

“方才,先生的的确确在和我们上策论课程,而且还出了题目让我们作答。”江既明说罢,看向宋玄。

宋玄回以一笑,“江兄说的不错。”

他话音一落,周围逐渐围了几个人过来。

第三十章:纸上得来终觉浅

宋玄案前案后,围着江既明等人。

“方才在课上,先生不是提到下辖发生农灾,为官的当如何?”

他的话,引起其他学生的思索。

江既明大概是个明白人,听宋玄这个一说,顿时想到了某一处。

一侧的陆见深,也低声问道:“依几位兄台之见,此时不正与江下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宋玄冲他点了点头,此事暂时无解,他们无须声张。

他心里还在揣摩着,朱教谕此番屡屡刺激他们,倒是为何。

江下村的事,连城北县令都束手无策。

几番思量下,他忽然站了起来,对其他几位同窗道:“既然先生给咱们出了难题,不如我等出去一探究竟。”

同案的裴希也附和道:“纸上得来终觉浅,不去探查一番,又怎知是何情况。”

“我随同宋兄的主意。”

而江既明、魏凌和陆见深三人与宋玄是熟识的,自然也赞同。

只是,府学有规矩,外出者得去内需院申请到假牌才行。

陆见深转过身来,询问他的同案贺清夷,“贺兄,我等将请假外出查探情况,你可一同随行?”

长得比较清瘦,看起来有些怏怏然的贺清夷,笑了笑,婉拒道:“我身体不够爽朗,就不随同各位兄台了。”

“无碍,你且回好生歇着。”

于是,在众人还是讨论时,宋玄一行五人已出了学堂。

坐在第一排的施源和高朗等人,见他们五人出了学堂,脸上满是疑惑。

“高兄,你说那几位兄台出去作甚?”施源翻开一本书,却扭头看向左侧的高朗。

高朗摸了摸后脑勺,“出去请教先生?”

话末,他又补充道:“不该啊,先生如今正在气头上,他们又怎会去冒这个头。”

施源点了点头,低声呢喃道:“往后,该如何是好。”

“即使朱先生不教我们策论课,府学中自然也有其他先生教。”高朗旁边的元谕插上了话头,他似乎并未受到影响。

仍是手里拿着一册经书,嘴里念念有词地背诵着。

听他这么一说,高朗心中顿觉不是滋味。

“我觉得朱先生说的在理。”高朗一顿,又道:“以前,我只知道我爹说我后脑勺突出,是当官的料。”

“于是,我就一心科考,只想当官。却从未曾想过,我当官为何。”

高朗话音落,他身后的洪瑞也感慨道:“朱先生虽然说话的很是凌厉,可在理啊。”

“我曾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哪想,竟被先生批个固执不知变通。”

“然,我事后想想,确实是这般。”

……

内需院前。

宋玄等人在门外等候,门童先进去禀告。

“让他们进来罢。”方助教站在书架前,正在整理书籍。

宋玄一行理了理襕衫,推门而入。

“学生,见过先生。”

方助教手里托着两本书,转身看向他们,“这会你们不在学堂上课,来这里作甚?”

宋玄上前,诚挚地拱手道:“今日,朱先生在课上提到为官与生民的问题,学生心存疑惑。”

“遂决定外出实践,探求真理,以巩固朱先生教授的功课。”

末了,方助教将手里的两本书有条不紊地摆入书架中。

半晌,他弯腰,打开书架旁边的一个木箱子,再从中调出批假的木牌子。

“去罢,入夜前回来。”

“谢先生。”

教谕署的院子里。

方助教刚穿过月亮门,就见朱教谕拿着扫帚在扫落花。

“看来,你成竹在胸。”方助教坐到石案前,看向朱教谕。

朱教谕笑了笑,将扫帚依靠在杏花树头,在走到方助教对面坐下。

“方老不是昨日才说他们心高气傲,我今个批了他们几句,您倒是先心疼起来了。”

方助教笑了笑,抬手斟了两盏茶,“我老了,不然这甲班我可得亲自带,他们可都是好苗子。”

朱教谕摇摇头,“您是老当益壮,若不是您再三推辞……”

方助教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然则,我观今日的情形,这甲班还是你带得好。”

朱教谕语气微微感慨,“他们尚未踏足官场,秉性纯良,我能教他们的,不过是一些老生常谈的道理罢了。能不能悟出来,还得靠他们自身。”

方助教捋了捋胡子,笑问,“你难道不好奇,你的学生现今在做甚?”

末了,方助教又接着道:“宋玄一行五人,已请得假牌,出城去了。”

“出城?”朱教谕端着茶盏的手一顿,连忙将其放下。

“难道,他们要去查那件事。”朱教谕眼神虚空,看向前方的落花。

方助教倒是淡然,“所以方才我说,这甲班非你带不可。”

“方老,您莫打趣我。”朱教谕尚在思索,此事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方助教站了起来,负手在庭院中走了两步,回头看向朱教谕。

“城北姚县令是你的本家亲戚,他们几个年轻人,又能闹出什么事端。”

宋玄一行当即就回学舍换上便服,连书童也不带就出了府学。

此时,他们正在城门口接受排查。

门吏一一检查他们的文书。

出了城门,他们雇来两架马车直奔江下村。

第三十一章:江下村

城北江下村。

姚县令带着几名衙役,到江下村查访农业情况时,正被村民围着。

“这早春第一批黄瓜幼苗全坏了,这可如何是好?”

“是啊,大人,您可得想想法子。”

“大人,您可得救救我们。”

“这没个收成,今年的税打哪来哟。”

……

姚县令眉头紧锁,不是他不想法子,而是此事着实难解。当地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就连他查阅赵国各地的相关记载,也不曾寻到解决的办法。

此事,他虽然上报朝廷,然事分轻重缓急,相关指示怕是没那么快下发。如若此事解决不当,对他的惩罚怕是来得更快一些罢。

想到此,他又带着衙役再去黄瓜地里,细细再考察一遍。

宋玄一行出了城门,再走十几里就到江下村。

江下村临近东江,当地水源充足,土壤松软肥沃,适合栽种黄瓜等果蔬。

宋玄掀开车帘,放眼望去,本该碧油油的菜地,此时却缺乏生机。

往年这个时候,黄瓜蔓上该长着银丝似的小细丝,微风拂过,阳光一照,湛亮湛亮的。若是再过些时日,黄瓜架上,绿叶黄花,顶花带刺的嫩瓜上必挂着淡淡白霜。

等有了盛夏,这一地的黄瓜都会有个好收成。然,天不遂人愿!

一行五人下了马车,步行走到村头。

宋玄看向他们,说道:“我等入夜前就得回去,这时间比较紧迫,不如我们分头行动。”

“宋兄所言,正合我意。”江既明笑道,“不如,我和魏兄、陆兄三人一同去和村民探查情况。”

“如此甚好,裴兄便与我一道去黄瓜田间查看一二。”宋玄一顿,又道:“等到了申时,我们再到村头集合。”

宋玄和裴希往瓜田间走去,此时瓜田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农人,冷清得很。

瓜田都这般境况,再怎么忙活也于事无补。

“宋兄,你看,这黄瓜苗子怎都蒙着一层灰霉?”

幸好,他们事先换了易于行动的便服出来,不然连这田埂都跨不过。

“我看看。”宋玄撩衣跳了过去,他抬手顺起一片黄瓜幼叶,细细地看起来。

叶面满布多角形病斑,病斑上挂着灰霉层。他再将叶片翻到背面查看,背面有水侵状,这正是霜霉病的症状。

然则,这个世上的赵国是不知何为霜霉病的,如何跟他人解释这一切又是个难题。

“宋兄、宋兄?”裴希抬手,他面前挥了挥。

宋玄愣醒过来,小心翼翼走出田埂,靴子上已沾满泥泞的土。

他与裴希看着眼前的瓜田,瓜田间溢满水,想来是这几天春雨下得急,水又难以排出去。

裴希看着逐渐枯萎的黄瓜幼苗,不由地问道:“宋兄,这黄瓜幼苗成片成片地枯萎,着实怪异。”

“你过来看。”宋玄上前将一株瓜苗连根拔起,指着它的根部,说道:“这瓜苗的根部褐变,分支少,不用过多久便会全然干枯。”

说罢,他将瓜苗插了回去。

“难道是根部出了问题?”裴希从未事过农活,自然不知其中的缘故。

宋玄在田间的小水渠旁洗了把手,才道:“可以这么说。裴兄,我们再去别处看看。”

他起身又看了一眼溢满田间的水,若说是春雨的积累,是不大可信,应当还有其他的原因。

他与裴希沿着田埂往高处走,发现这一路上分出了许多小水渠。沿着水渠直走,最后才发现这水渠竟是分流自东江水。

东江流域不大,实则是一条叫作江的大河。河流下游被村民截取,再以小水渠分流到田地间。

若是夏天还好,能够保持田地有充足的水源,田里瓜果确实长得好。

但多年之后,水渠的好处倒是成了弊端,泥沙常年淤积下来,堵住排水口,再加上初春多雨,雨水与东江水将田野漫溉,漫浸过后的土壤,却是容易让幼苗根系受损。

宋玄叹了口气,对裴希说道:“这土壤如此潮湿,黄瓜幼苗根系有脆弱,怎会不患灰霉病。”

“灰霉病?”裴希疑惑道:“果蔬也会生病?那依宋兄所见,此事可有解决之法?”

“如,将水渠疏通,东江改道诸如此类?”

宋玄摇了摇头,沉吟道:“即使如今疏通水渠,那也不能彻底解决今春第一批黄瓜苗枯萎的问题。”

一顿,他看着天色又道:“时候不早,我们先去村头与江兄他们汇合,看看他们有什么发现。”

“也罢。”蹲在东江岸边的裴希闻言起身,与宋玄一道回去。

他们却不知,在东江上游高出的一块巨石旁站着姚县令一行。

“元齐,你怎么看?”

眼袋发黑的师爷元齐,振了振精神,回道:“大人,怕是要费一番苦力,这东江下游泥沙淤积不通了。”

姚县令皱了皱眉头,沉声道:“大司农尚未拨款下来,如何疏通渠道,又如何解决早春黄瓜苗枯萎的问题。”

“况且,春耕……”

就在师爷元齐摇头叹气时,姚县令忽然指着下游处,疑惑问道:“那是何人?”

“看他们的衣着,不像是当地的农户。”师爷元齐招来衙役,让一名衙役下去打听情况。

江下村村头。

“宋兄,裴兄。”

等宋玄和裴希到村头时,江既明三人已经从村子里出来了。

“你们可有什么发现?”宋玄问道。

江既明三人对视一眼,然后由陆见深来复述情况。

“我等打听过了,江下村往年并未出现过这种情况,如今村里一团乱。”

“他们唯有求助城北县令,不过县令只来查看,暂时还未能解决问题。”

陆见深一顿,又道:“我观村中气氛不太对,若此事解决不了,怕是会出乱子。”

“村民哪敢?”裴希不敢置信道。

一旁的魏凌解释道:“村民本来就没多少存粮,如今没了春耕,打哪里有粮缴赋税。”

“更甚的,一家老少,不得饿死。”

宋玄听了颔首,“唯今之计,解决黄瓜苗的问题最重。”

“若是瓜苗能存活下来,然后再将河道疏通,这事也就成了。”

宋玄话一落,众人又陷入沉思:“如何解决,他们都不懂农活。”

忽然,他们想到了一个人。

“天色不早了,我等先回去再谈。”

第三十二章:月季与蔷薇

申时未到,太阳尚未西下,宋玄一行就回到了府学。

宋玄与他们两相告别后,独自回了房。

他坐在案前,脑海里面搜寻着关于黄瓜种植的知识。他有些印象,以前在图书馆时是见过果树种植的书籍。

只是记起来,估计得花一些时间。

伍彦提着食盒进来时,正看到他闭目思索。

“宋七哥,用些粥吧。”

宋玄愣了一下,看向伍彦道:“好,信可传回去了?”

他来到府学后,当即写了一封信传过西关,以向陈先生报个平安。

“放心吧,宋七哥,信今个早晨我就托人带回去了。”伍彦笑着拍了拍胸口。

宋玄点点头,“伍彦,这些天倒是让你忙活了,平常没事你就歇着。”

“宋七哥,不碍事,今天我还跟章宝学剑法哩。”伍彦摸头笑了笑

宋玄颔首浅笑,“章宝活泛,你两处得来正好,这会还得在府学住个一年。”

话末,他又喝了两口粥,配菜是一小碟酱萝卜,吃起来很是爽口。

当他正在夹酱萝卜时,筷子忽然一顿。

他眼前一亮,脑海中浮现一个解决黄瓜幼苗枯萎的办法。

他将筷子放下,细细思索起来。

他知道,这个方法对于世人来说,刚开始时定然是不能接受的。

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思至此,他决定先去试验一番。

宋玄当即站了起来,推开门就往外走。

“宋七哥,宋七哥,你打哪儿去。”伍彦追了出来。

宋玄来到院子中,却发现院中并没有能够作为嫁接的花木。

“宋七哥,你在寻什么?”

宋玄回过头看,“伍彦,你可知府学哪里有月季与蔷薇花?”

“月季、蔷薇?伍彦侧首疑惑,想了想,道:“宋七哥,我记得出了东西学舍,一座阁楼前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有许多花木,就是不知是否有你所说的月季和蔷薇了。”

“那我们一道去看看。”宋玄话毕,又回头吩咐伍彦找来小刀和一些布带。

只是他不知,伍彦所说的那座阁楼,正是教谕署。

他走出东西学舍,再出亭过池,眼前顿现山水花木。

进入大院,花木葱郁,春花灼灼,更有一湾清流,从奇石出,曲曲折折流入花间。他走上一条石子小径,两侧间夹梨花芭蕉,又过一处,有一花墙映入眼帘。

杏花斜倚出墙,墙外是桑榆槿。

他穿花度柳,一路寻找月季和蔷薇的影子。

寻找了一圈,终于,在入木香棚时,越过牡丹亭,就看到月季花,再过芍药圃,隔壁就是蔷薇园。

不多时,宋玄选择长约十厘米的月季枝条,将其截取下来,并将枝条上的刺剪去,再根据芽点下方切出一个楔形。

然后,他并将月季枝条一侧的表皮刮去,直到露出木质部。

处理好月季枝条后,他又转到了蔷薇园,找出一株不带根瘤的蔷薇,将其从根系以上两厘米处切断,并且在上面留一个豁口。

做好这些准备后,宋玄让伍彦拿来月季穗木,他用了点力,将穗木下部插入事前做好的蔷薇豁口中,使得刮去表皮的一侧,与蔷薇的木质部位贴合起来。

“伍彦,将布带给我。”宋玄叫来伍彦,然后又道:“你帮我握着此处。”

伍彦固定住月季与蔷薇的贴合处时,宋玄用布带将贴合处绑好,并将嫁接过后的植株种到蔷薇园旁边的沙土中。

“你们在这里作甚?”

朱教谕的声音将两人惊回头。

“先生。”宋玄转过身,看向朱教谕。

朱教谕负手而立,看向他们,再次出声道:“不在学舍温书,来此处作甚?”

宋玄走到朱教谕面前,说道:“学生再做花木‘嫁接’试验”

“嫁接?”朱教谕诧异道。

“回先生,正是‘嫁接’。”

听了宋玄的话,朱教谕看了宋玄一眼,追问道:“何为‘嫁接’?”

宋玄理了理思索,组织语言道:“嫁接,即是将一种植物的枝或芽,接到另一种植物的茎或根上,使得接在一起的两个部分长成一个完整的植株”

此话一出,朱教谕怔住,他来回走了两步,并在心里嘀咕着:“嫁接,竟能将两样不同的植物连接在一处,那还能活么?”

“‘嫁接’一词,简直闻所未闻,这世间竟还有此等秘术。”

宋玄见朱教谕良久不言,便出声道:“先生,您且随我过来看看。”

他引着朱教谕走到他方才嫁接过的花树前,诚挚道:“您看,这就是我嫁接出来的花木,上头用的是月季穗木,下部则是蔷薇茎。”

朱教谕看着这帮着布带的花木,眼底尽是诧异,心里更是疑惑,“这样生生裁断的两株花木,它们接在一块,真的还能活着么?”

朱教谕收敛几分诧异之色,看向宋玄,道:“宋玄,你所说的这个‘嫁接’到底有何意义啊?”

“月季是月季,蔷薇是蔷薇,它们自是花开花谢,为何将它们强行接在一处?”

宋玄细细解释道:“先生,月季花在多雨的季节容易烂根,若是将其嫁接在树干粗壮,生命力顽强的蔷薇上,则能增强月季花的长势,花开更盛更鲜艳。”

宋玄这样一解说,朱教谕倒是有些感触,这个大院的花,从来都是他在细细打理。这一枝一叶,一花一果,他都看在眼里。

月季花确实是比较容易黄叶,又遭虫子,他伸出手,抚了抚月季花嫁接绑带处,又看向宋玄。

朱教谕终是问出心底最大的疑惑,“这两株花树都切过,又怎能存活?”

这是他最难以置信的事情,这月季和蔷薇本不同株,若是它们能够嫁接在一处。

难道将一个人的脑袋接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亦能存活么?!简直匪夷所思!

因此,他看着宋玄,希望他能证明,此法是否可行性。

宋玄思忖道:“先生,今春回大地,天气渐熙和,万物复苏,这嫁接过后的植株,大约七日便能长出新芽。”

话末,宋玄又补充一句,“学生所言的‘嫁接’只是植物之间的嫁接,其他活物是不成的。”

朱教谕追问道:“只要长出新芽,就代表着嫁接成功?”

“不错,若是再过十几天,枝条发黑没新芽冒出,便作失败。”

这三言两句,引得朱教谕连连深思。

他慢慢往大院方向踱步,直到走到石桌前才停下。

他在石桌前坐下来,手不觉地轻敲在石桌上,沉于思索。

宋玄见此,默言侍立一旁。

半晌,朱教谕出声问道:“你坐下罢,今日你们出城了?”

宋玄依声坐在朱教谕对面,今天的事情他并不打算瞒着,毕竟此事的推行十分艰难,仅仅依靠他们几个学生是不现实的。

“回先生,学生今日去了江下村。”他一顿,又接着道:“学生此行,正是为了践行那句‘劳心者治人,劳力治治于人’的道理。”

“噢?”朱教谕听此,他才淡淡露出一笑,侍立一旁的伍彦上前给他们添上两盏茶。

“你且说说,此行有何收获?”

末了。宋玄开口道:“学生今日前往江下村,见瓜田间的黄瓜幼苗染了病,有枯萎之态”

显然,他的话引起了朱教谕的兴趣。

他往蔷薇园的方向看了一眼,“此事,倒也与我今日做花木嫁接有关联。”

朱教谕轻敲石桌的手顿住,诧异道:“宋玄,你且说来一听。”

宋玄认真道:“是。”

“先生,学生要说的是,不单这月季与蔷薇可以嫁接,黄瓜与南瓜亦是同理。”

朱教谕半晌没出声,过了一会,他才道:“这是真的?”

“回先生,正是。”宋玄的神情过于认真,朱教谕看在眼里。

宋玄的话,朱教谕自然是不信的。

在他眼里,宋玄只是府学普通的一名学生,顶多是多了一个案首的名头。然则,府学的案首也不少。

况且,即使他文章写得好,也不足以说明他就懂农事。

但,理性之余。朱教谕心底却是盼望着,他的学生是真有本事。

就在朱教谕沉思时,宋玄出声道:“我记得先生曾说过,一片土地里,若是连年种植同一种作物便会引起作物病变,导致产量下降的问题。”

“不错,这就是连作的弊端。”朱教谕顺口道。

宋玄接过话头,“先生所说的连作弊端,学生已然得见。”

在朱教谕疑惑的神情下,他再次出声,“江下村连年种植黄瓜,其实土地的肥力已然下降,即使今年不发生病害,收成也是不如往年的。”

“噢?”朱教谕应了一声,可见宋玄在他心中有了些许改观,至少他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

朱教谕又想到,这连作的弊端还未寻得解决的办法,他又叹了一口气。

“先生,学生有一大胆的想法。”宋玄看着朱教谕,“不知当说不当说?”

听宋玄这么一说,朱教谕一怔,道,“你且说罢,这会又不是课上,权当是平常的谈话。”

宋玄端起一盏茶,喝一口润润喉,随即清澈的声音传了出来。

“先生,黄瓜幼苗若是嫁接南瓜,如此就可克服连作的弊端。”

他的话,引起朱教谕内心强烈的震撼。

就在朱教谕发怔时,他一顿接着道:“黄瓜幼苗根系脆弱,难以克服连作的危害,且像江下村那般常年潮湿的土壤,根系是最易损坏的。”

“想要增强黄瓜抗病能力,有效地防治黄瓜枯萎病,这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便是嫁接!”

朱教谕久久不能平静,虽然他见识不少,可这是他第一次听说,这“嫁接”一法竟能够让植株生命力变得更加强大。

宋玄也知道自身的说法,在朱教谕以往的见识和经验里面是空白、陌生的的,这很难让他信服。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此事唯有等七天后才见分晓。

“时候不早了,你且先回去歇着。”

半晌后,朱教谕让候在一旁的宋玄回学舍休息。

“是,学生告退。”

第三十三章:《妖狐传》

宋玄走后,朱教谕一直看着他的背影。

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案首,他所谓的‘嫁接’从何处学来?

朱教谕在宋玄离开后,站了起来,他来回走了几步,不觉又来到了蔷薇园。

那一株嫁接过的植株,被安安静静地种在沙地当中,秃秃然并未见生机。

他越看越发觉得奇,又想起江下村的形势,他立即加快步子拐出了大院。

“朱教谕,饭否?”

出府学是得经过内需院,所以朱教谕刚一出来就被正在用饭的方助教瞅个正着。

朱教谕听到了,猛然回神,他看向方助教,“方老。”

“何事匆匆,不如先用个暮食?”方助教邀请道。

朱教谕心中有事,连连推辞,“现在朱某已然无心用膳,待回头再与方老说道二一。”

“你既有事,便去吧。”方助教将出府学的假牌递给他。

“谢过方老。”

朱教谕匆匆走后,方助教坐回案前,拿起筷子,笑着呢喃了一句,“还是年轻好啊。”

且说这朱教谕出了府学,当即雇了驾马车赶往城北县衙。

“令伯,你怎么来了?”

朱教谕来到衙门时,姚县令依旧在埋头尚在处理公务。令伯是朱教谕的字,姚县令乃是朱教谕的姊夫,他们确实是方助教所说的本家亲戚。

直到朱教谕走进来,他才抬起头。

“姚兄?”

朱教谕看到姚县令凌乱的头发,深陷的眼眶,不由地惊呼。

“令伯啊。”姚县令从公案走了出来,到堂下的案前与朱教谕坐下。

案旁架着一个小火炉,炉子中的水正烧开冒着白气。

姚县令抬手,用竹勺舀上一些茶叶放入瓷壶中,再注水泡茶。片片茶叶在瓷壶中舒展、旋转,再徐徐沉浮。

他将茶盏置于两人面前,抬手斟茶。

茶雾瞬时氤氲,缭绕,继而茶香袅娜。

朱教谕闻此清香,不由地端起一盏。

他细细吹拂几下,再轻抿一小口,不料眉头骤然皱了起来,“姚兄,你这茶?”

姚县令摆摆手,神色疲惫道:“令伯,我心里苦呐。”

“这浓浓的茶味,却也不足以抵消半分。”

听此,朱教谕连忙放下这盏苦茶,问道:“姚兄,可是江下村的事?”

“今日我又去江下村查看了一番,看到那一亩亩几近枯萎的瓜苗,不瞒你说,我这心里就揪着疼。”

说罢,姚县令又似回忆,眼神虚空地看着正前方“明镜高悬”四个字,喃喃自语。

“你也知道,我为官向来清廉,从不取百姓一丝一毫。”

朱教谕听了,点点头,相识多年,姚县令的为人,他心里也是有数的。

那末,姚县令呢喃道:“上次,洛阳有上官前来考察,料是我礼节没做到数……”

他叹了一口气,手里捧着茶盏喝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味蕾间展开,霎时侵入肺腑。

“没到数也罢,我一向勤勤恳恳,从不行差踏错,即使升迁难望,倒也无碍。”

朱教谕点点头,伸手拍拍姚县令的肩膀,以示安慰。

“唉,却不想,如今江下村出了这等灾难。”

“若是,此间事不能解决,我也就……”

姚县令用手揉了揉眉心,不再说。

但,当他看向朱教谕,心中又悲戚道:“只是,这么多年来,到底是苦了你阿姊,她跟着我,就没过几天安生日子……”

“姚兄……”

朱教谕见此,想起学生宋玄所说的“嫁接”,但他细想一下,欲言又止。

此事事关重大,在没有确定之前,他是万万不能够草率说出去。且不说他人信不信,连他都满腹疑惑,又怎能将关于黄瓜苗“嫁接”的事与他人说道。

府学学舍东院。

白昼转夜,一弯下玄月挂在天际,虽然月色不似圆月那般清亮,却也足够洒满庭院,院中杂花生树,烨烨生趣。

院中央有一处石桌,石桌被周围的三座石凳众星烘月般围绕着。石桌左侧两米处,有三两修竹,修竹下卧着一只雪白的小羊。

宋玄穿过月亮门,方一走进院子,院中的小羊就“咩咩咩”地叫唤起来。

他身旁的伍彦,看着小羊摇了摇头,告状道:“宋七哥,这小羊吃得越发多了。”

伍彦折着手指数,“今个早上喂了两把嫩青草,正午它又吃了三根萝卜……”

就在伍彦数着的时候,小羊抖了抖又短又白的尾巴跑到宋玄脚边。

“咩咩咩~”

宋玄在小羊面前蹲了下来,笑道:“羊兄,吃多点好,最好是白白胖胖的。”

他说完这一句话,脑子里浮现小熊猫的身影,果然,熊猫什么的最没抵抗力。

他迈开步子,走到修竹后面的一小块菜圃拔了一根萝卜给小羊吃。

宋玄回到石桌前,坐下来发现伍彦已经在院子中扎起了马步。

他轻笑,又拿起石桌上的那本《清平话本》看了起来。

一个话本里也就十几个故事,宋玄很快就看完了。

他决定有空时,再去城北最大的中林书肆一趟,去看看书肆里卖得最好的几本书是什么,再按照热度买几本回来看。

他很清楚,若是想写书赚取科考路上的费用,必然是要知道赵国现在的人都爱看什么类型的故事。

他放下看完的《清平话本》,再拿起一本《妖狐传》。

《妖狐传》的封面上,自上而下,从右往左印着:

“一场触目惊心的荒庙杀人案件,

一段引以为憾的红颜悲情。

神秘才子‘松月先生’再献新作!

揭开层层谜底背后的生离死别!”

宋玄翻过封面,看向正文。

他想起书肆铺头在推荐这部作品时的话,这部《妖狐传》是直接上印,一印就是五千册,短短一个月又加印了几次,在县城里这本书可是红得很。

要是一般的话本,在印刷前都是先让人抄录百来本,先放到书肆试读,效果好才加以印刷。

可这“松月先生”写的《妖狐传》却是不一样的,想必是他已然积累了众多读者。

想到此处,他收敛下心神看看这本《妖狐传》到底如何引人入胜。

与他看书的同时,城北的中林书肆匆匆跑进一个人。

第三十四章:暗香浮动月黄昏

平武元年,南海郡,广府,西关。

仲月伊始,东风绿萍。拂过泮(pàn)塘,萍面惊起了阵阵涟漪。

陈先生从青砖小巷,悠悠地转了出来。手持一柄竹木折扇,踱步走进泮塘学馆。

初初时,只闻书院传来,寥寥几声:

“君子遵道而行

半途而废

吾弗能已矣”

待陈先生脚步声愈近,讲堂的书声,愈强愈正。

任立顶着一张圆蛋脸,抬手卷书一敲沉睡在案边的吕山。吕山用手扶起头,浓眉一皱,正欲发作,却见陈先生已到跟前。

吕山见陈先生不语,忙卷起书,摇头晃脑作一本正经地诵读起来。

陈先生环视小室,室中坐着七八学子,他将折扇随意往腰侧一放,眉目不展,他这个蒙童先生做得真是……

待陈先生转出小讲堂,耳后又断断续续传来,他烂熟于心的“四书五经”。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必先苦其心志

劳其筋骨

饿其体肤

空乏其身

……”

且说,那陈先生亦是坎坷人。不惑之年中了进士,本是人生得意,可惜他一腔热血站错了大皇子的阵营。

幸得事发前,他脚底生风跑得早,这才逃过旧朝覆灭之祸。

他一路南下,为凑个天高皇帝远,终在南海郡一个叫西关的地方落了脚。

西关,南濒珠江,村民打渔、种稻为生,也有摆街叫卖,求神占卜为业。

村民衣食虽足,却希望村里能出些人才,为此还将一个叫“半塘”的水塘改名为“泮塘”,他们觉得,三点水的“泮”是“入泮”,有入学堂读书之意。

因此,村民出资建了一间泮塘学馆,以供村中学子学习。

恰恰,一肚子学问的陈先生一来就顺势掌管泮塘学馆。初初时,他也想好好教书育人,望来时能成为一代贤臣之师。

未料,唉……

这辈子他做不成贤臣,难不成连贤臣之师也难?

陈先生虚叹一声,来此整整十年。这学馆人来人往,却硬是没几个能考出个廪生,更不谈举人、进士。

学馆东廊,一个身着粗布短褐的束发少年,手里持着扫帚慢悠悠地在走廊扫地。

紫荆树叶,昨日被春雨打落一地,宋玄笑着将落叶扫近树头。

哎……

他叹了一口气:“偏偏我宋玄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使在干平淡无奇的扫地活,我的嘴巴也闲不下来。

“冬扫三九,夏扫三伏,秋扫霜叶,夏拂落英,他人谓我拂尘埃,我笑他人看不穿。”

轮廓爽朗的脸,眸子里还带着孩童的真,然则,他的灵魂却来自现代。

宋玄,看着落叶有些出神,若不是我无意闯入这个国度。真正的宋玄,或许会一辈子过着平平淡淡的扫地生活。

冬三九,夏三伏,扫一辈子的地。

就像他在现代一样,文学专业的他,在一所图书馆安分地工作。

愁还未上眉梢,宋玄就被一串脚步声醒了神。他拄着扫帚微微抬首,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轻轻拂的陈先生,正从东廊而来。

蓦地,宋玄嘴角浅浅泛出一笑,正是峰回路转。

宋玄握紧扫帚,慢悠悠地又开始扫地。他紧跟着陈先生的步伐声,吟道:

“春时木峥嵘,寒来叶疏疏。

拂尘埃,拂尘埃。

我本扫地儿,帚前往来客。

他人谓我拂尘埃,我笑他人看不穿。

落叶自有秋风扫,我虽扫地意扫心。”

这些话语,自然落到陈先生耳中,本是心中郁结的他,忽然负手而立。脚步一顿,走向宋玄问道:

“宋七,方才你所念叨的话,何人所教?”

宋玄放下扫帚,抬首看向陈先生问候:

“见过先生。”

陈先生头轻点,摇了摇折扇,打量着宋七,“宋七,你念的话到底是何人所教?”

宋玄眼神中溢出淳朴的笑,回答道:“回先生,是小子偶有所得。”

“哦?”陈先生古怪一笑,摇扇道:“宋七,我怎不知你有如此学问?”

“小子敬仰先生才学,平日扫地之余,一直默默旁听先生讲课。”

此话一出,陈先生手拿折扇双手负于身后,举步走近宋玄,“哦?你听我讲过什么课?”

宋玄见此,心知陈先生存疑,便作一板一眼道:

“入学后,先生从《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教学子们识字。后来,先生进一步教习《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和《管子》。”

说罢,他见陈先生看着自己不发一言。他心想,刚刚的回答是没问题的。昨日下课在讲堂里扫地时,明明看到书案上摆着这些书。

陈先生忽然发声道:

“‘作者七人矣’……”

宋玄眼神一亮,了然。

他略作思考:“‘作者七人矣’,语出《论语宪问篇》,篇中有云:“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子曰:‘作者七人矣’。”

“此题的大致意思为,孔夫子说到有贤德的人,遇到乱世就会避开。那差一点的人,若是遇到是非之地也会避开。那么再差一点的人,看到别人不好的脸色,也会避开。更甚者,听到不好的言辞都会避开。而这类人,孔夫子所知道的就有七个。”

他回想起原篇前后文,于是对道:

“七人: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与鲁少连。”

他来不及观察陈先生的反应,又听到陈先生继续说道:

“有云‘见有礼於其君者,如孝子之养父母也。’。”

宋玄一听,即知此出自《春秋左传·文公十八年》。

于是对道:“下文曰:‘见无礼於其君者,如鹰鹯之逐鸟雀也。’”

陈先生的身躯微微一顿,脸上闪过一丝讶然之色。他将扇子从身后撤回,往手上一敲。

“不知亲疏、远近、贵贱、美恶,以度量断之。”

宋玄听罢,不由脱口道:“此言出自《管子任法》任法篇。”

然而,此话一出,陈先生眼中闪过的讶然之色更深。

“《管子》这本书,你是从何习得,我可不曾教过。”

陈先生来回走了两步,看向宋玄。

他脸上的表情怔住了,心道不能慌。

于是,他目露真诚:“这,这是小子在讲堂扫地时翻看到的。”

陈先生喃喃自语,“《管子》一书不在科考范围内,但我们赵国重法,而《赵刑统》就是沿袭《管子》一书的思想,乃是治国、平天下的大经大法。”

他说出这句话后,似是惋惜。

他看了宋玄一眼,见他更清瘦了几许。

“宋七啊,近日风寒可好了?”

“感先生念,小子前日从文塔回来后,风寒已无大碍。”宋玄看向陈先生一笑,作是轻松状。

他见陈先生溢出笑,“宋七啊,这风寒可不容小觑。”

又亲切地看向他,“你且随我来,我书斋里有专治风寒的药。”

宋玄看了看陈先生,惴惴又高兴道:“好。”

他转身拖着扫帚,随着陈先生往书房走去。

不料,陈先生回头瞥了他一眼,对他摆摆手,“把扫帚放下。”

“噢”

宋玄将扫帚靠放在紫荆树旁,理了理衣服便跟了上去。

第三十五章:广府多雨水

裴希磨墨磨着磨着,见宋玄已开始下笔,他不由地停下磨墨的动作。

他看着宋玄笔下的字跃然纸上,不觉地低低吟咏出来: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裴希在吟咏这首诗时,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梅花迎寒轩然绽放的情景,明媚的红梅将小园的风光占尽。上下斑斓的梅影,横斜映照在清浅的水中,又将清幽的芳香浮动于黄昏的月色之间。

看到如此动人景象,世间荣辱皆可忘却。何以飘零乎,何以烧离愁,何以心难安,皆不若持一盏美酒,对月当歌。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裴希又浮一大白,用佩服的眼光看向宋玄,“裴兄,且不先说你这字,你这诗的确写得超逸淡远。”

宋玄听了蓦然一笑,其中内情不足为他人道也。

他看着这一手行楷,就着这一首诗,已然有八九分意境。

运笔倒是健稳,笔调流畅明快,加之点写只见又显灵动,这才是他选择行楷的原因。

裴希反复吟咏了几遍诗,这才细细欣赏宋玄写得字。

“宋兄,我怎不知,你这行楷竟能写得如此俊逸多姿。”

宋玄为他倒上一杯酒,敬道:“裴兄,来饮一杯,且先不管这书法比试的事了。”

“也罢,这会离月末尚且有段时日。”裴希又饮尽一杯。

“宋兄,你这一幅作品,我着实是喜爱的紧。”裴希看着那行楷写就的《山园小梅》,不觉又吟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宋玄真实绝伦人,这一联可把梅花的风姿写尽,尤其是‘疏影’、‘暗香二词用得极妙。’”

宋玄但笑不语,只抬手摆弄两下瓷瓶中的红梅花。

裴希忽然喜悦道:“宋兄,不如待今年冬天,我请你去梅园赏梅?”

“裴兄以景相邀,玄安敢推辞。”

他的话音一落,裴希又满怀诚意道:“宋兄,这幅作品可否赠与我?”

“诗赠知己,有何不可。”

宋玄一笑,给裴希满上一杯酒。

“宋兄爽快,希便以酒谢之。”

“罢罢罢,来,与我痛饮一杯。”

宋玄喝了一口,饶有兴致地欣赏伍彦和章宝在院中练剑。

月色下,少年身穿短衫,手持一柄木质长剑,他的目光坚定,纵身跃起,木剑似是划出一道剑痕。

伍彦看着章宝起式,把手挥向前方,他的手腕迅速转动剑柄,剑越转越快,卷起一地杏花。

最后一瞬,他们同时将木剑插入剑鞘,归身回到宋玄面前。

宋玄方才观章宝练剑的身形甚是熟练,而且出招有声有势,相对于一个年仅十三四岁的少年来说,着实是不容易的。

裴希见他们练剑,又想起学府中的射科,脑袋忽然涨疼,不知是因为不擅长射科还是酒喝多了。

清晨,宋玄还是和往常一样,一早就坐在学堂里等待上课。

课前,学子间的交谈声不绝于耳。

前排的施源昂起头问高朗,“高兄,上次课,先生不是问我们若是下辖的村庄发生农灾,为官的当如何。这问题,你可有好的回答了?”

高朗摇摇头,全然没有头绪,只好拿起案上的那本《中庸》来看。

后排与宋玄并列的魏凌,去过江下村后,这才知道朱教谕为何会在堂上刺激他们。

他与江既明围在宋玄旁边,感慨道:“先生用实例,是想让我等对政事上心。”

“不错。”江既明补充道:“事情的缘由我们已探查过,就是尚未寻到合适的办法。”

他说罢,又看向宋玄,“宋兄,这黄瓜幼苗枯萎的缘由你可知?”

宋玄微微点头,“广府处于赵国南端,一年四季雨水充沛,而江下村地势又低洼,且有东江流过,是极其容易发生水患的。”

众人一听,细想下来,确实是这般。别说是春季雨水连绵,就连秋冬季节亦不例外。

宋玄见他们听得认真,又道:“江下村里的瓜田易积水,且排水不畅,而黄瓜幼苗根系脆弱,如此一来,就有可能成片成片地枯萎。”

他左手边的陆见深脸色疑惑,问道:“先前,我们去村中打探时,据村民所言,往年这个黄瓜苗倒是好好的。即使枯萎的是有,却也不似今年这般成片枯萎。”

“这个我倒是可以解释一下。”宋玄同案的裴希补充道:“上次先生可是提到‘连作’的问题?”

“确实”他们几人相互点点头。

裴希再道:“先生曾言,连作会引起土壤肥力下降,且造成根部生病,从而导致果蔬枯萎。”

就在他们讨论得热切时,朱教谕负手走了进来。

然而,朱教谕这一次只是布置一下任务就早早地离开了。

朱教谕走后,底下又是一片讨论声。

“洪兄,方才朱教谕是让我们写‘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四书文?”

洪瑞抹了一下额头,道:“你没听错,走罢,回去专心写好这篇文章,明日先生可得检查。”

洪瑞上次在课堂上被朱教谕刺激了一番,这一次,他决定将文章写好,决不能让先生小觑了他。

而宋玄心里还在思索着,朱教谕刺激他们去探查江下村黄瓜苗枯萎一事,若这是第一步,那第二步则是让他们写分析文章。

然而,他总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或许这才是一个开始。

朱教谕离开学堂后,直接回教谕署。

在他穿过月门进入大院时,眼睛不由地往蔷薇园看去。

他负手而立,脚步顿了顿,来回走了两步。

下一刻,即直径走向蔷薇园。

这已经是第五天了,他站在那株光秃秃的花木前。这是一株由月季嫁接蔷薇过后的植株,据他的学生宋玄所言,大概七日,嫁接过后的月季就会长出嫩芽。

这已然是第五天,嫁接处还是和以前一样,被布条缠绕着,并未见有嫩芽长出。

他可以再等待,为了见证这个奇迹,他自是不急。

然而急切的人多得是,如江下村民,再如城北姚县令。

城北县衙。

姚县令此时坐陷在“明镜高悬”前,手里执着一支笔,不过手里却是没动作的。

他身旁侍立着师爷元齐,元齐是他的智囊。可对于江下村的事情,智囊也没辙。

“元齐啊,现在江下村是何情况了?”其实,即使他不问心里也清楚。

元齐出前面来,恭敬回道:“回大人,村民现在正等着朝廷的救济金。”

姚县令叹了一口气,“朝廷的救济金岂是那么容易拿的,且不说大司农尚未拨款,即使拨款下来,也得经过层层查验。”

元齐安慰道:“大人且宽心,东江改道的图纸已画了出来,总有办法解决的。”

姚县令摆摆手,叹了口气,“那图纸我已然看过,按现在的情况,不实际。且不说上头尚未拨款下来,这人力也缺得很。”

……

元齐知姚县令此刻心中焦虑,遂不在继续此话题。

“大人,上次您在江下村询问的那两个人,属下已派人打探清楚。”

“噢?”姚县令疑惑地看向元齐,“他们是?”

元齐上前一步,说道:“那两个人正是府学的学生,那日不只他们两人来了江下村,同行的还有三名学子。”

“可打听到,他们去江下村作甚?”此时,姚县令心中的疑惑加深了两分,府学的学生不在学堂温书,缘何跑去江下村。

“属下打听到,那日府学的朱教谕正巧和学生谈到农业连作的问题,或许他们正是去江下村了解情况。”

“他们也是难得,贵在实践。”姚县令点了点头,抿了一口茶,再道:“现在肯脚踏实地的年轻人不多,然则这世事,却是要靠自身去发现,最忌道听途说!”

接下来的几天,宋玄除了在学堂上课。平时就回到院子中练习书法,这次“书科”比试,他已决然用草书。

并不是因为他擅长草书,而是因为赵国至今尚未有“草书”这一书法类型,他只是讨巧而已。

若是用楷书、行书等书法类型,他自然是比不过那些练了十几甚至是几十年的学子。要想在这次比试都拔得头筹,他也只能冒险一搏。

机会总是稍纵即逝,为了月末的书法比试,他可是下了苦功夫。

草书结构简约,笔画连绵,胜在狂乱中见优美。

他觉得,这草书自有它的法度,虽笔画连绵,但对力度与节奏的把控尤为重要,不然,下笔软无力,毫无美感。

一日午后,宋玄在学舍院中练习书法。

他铺开纸张,执笔蘸墨,下笔前虽运足臂力,继而悬纸而作。

但,不过一刻钟,他就明显感受到臂力不支。

此刻,他最需要的,就是想办法提升臂力。

他想了许久,这才想出一个引体向上的办法,可是做这个练习需得坚持好几个月才有成效,终究是太慢了。

忽然,他眼前一亮,搁笔转身,他看向伍彦,“伍彦,你回屋子帮我寻来一个香囊。”

“还有,将香囊拆开,把里面的香料倒干净了,你再来花圃找我。”

“好。”伍彦虽然满脸疑惑,不过他还是决定先将宋玄吩咐的事情办好再来问。

待伍彦拿着两个香囊来到花圃前,他见宋玄蹲在沙地前挖土。

“宋七哥,香囊来了。”

宋玄点了下头,手里拿着一根小竹片,他用竹片铲起一小堆沙,然后道:“伍彦,你打开香囊。”

这会伍彦终于知道,原来宋玄是想用香囊装沙子。

他用香囊装好沙子后,回到石桌前,然后将香囊系在握笔的手腕上,以此来加重力道。

草书最是讲究勾画连绵间,又入木三分,若是笔力不足,毫无美感可赏。

宋玄心道,想要在书法比试上胜出,虽得用心,有恒心,又舍得下苦功夫,他相信自己能够将草书练习好。

第三十六章:宋玄,你怎么看?

翌日清晨,府学甲班课堂上。

“施兄,可否帮我看看,这是我写的策论。”高朗将自己写好的策论,转递给施源,以求在先生来之前修改一下。

施源看着看着,轻轻摇了下头,“高兄,你这破题,实在破得太繁琐,可否简练些?”

高朗轻拍一下手,连忙道:“怪不得,我就说,读起来总觉得哪里有问题,可又寻不出所以然,幸好有施兄指点。”

“多谢了。”

“不客气。”

那头的陆见深又看向他的同案贺清夷,“贺兄,你的文章写得真好,辞采飞扬啊。”

而陆见深右边是宋玄与裴希的书案,此时裴希正双手捧着宋玄的策论文章来看。

他的脸上表情变换快速,时而震惊,时而感慨,时而有疑惑万分。

他看着宋玄,正欲问宋玄时,朱教谕拿着戒尺走进学堂了。

朱教谕的出现,学堂的讨论室顿时停止。

他来到讲台上,坐到案前,轻抿一口茶,才道:“你们按顺序,将昨日我布置的策论文章呈上来。”

策论文章被呈上之后,底下的学生坐得更加端正,手里拿着一本书温习,却又多用余光观察朱教谕的反应。

朱教谕手执朱笔,在策论文章上圈圈点点,但是没人知道情况到底如何,因为到目前为止,他的神色依旧无波澜。

忽地,朱教谕开口叫道:“元瑜。”

坐在前排的元瑜站了起来,“请先生指点。”

“笔底生花,写得不错。”朱教谕夸完,话音一转又道:“你就准备用这样的文章,去参加郡试?”

元瑜哑然,他不知朱教谕是何意思,唯有默然站着。

“华而不实,华而不实,可见你还是证实了那句话。”朱教谕一顿,接着批道:“能写得出锦绣文章的人,不一定能当得了好官。”

朱教谕的话,让元瑜羞红脸,底下的学生也神色窘迫。

但,科举是一条很长的路,没有良好的心态又怎能坚持下去。很快的,元瑜又恢复了心态。

他看向朱教谕,恭敬道:“学生还请先生赐教。”

朱教谕站了起来,走到学生席间,

“其实,我并非是要看你们将文章写得如何炳炳烺烺。”他再次强调:“所谓策论,是向朝廷献策所写的文章。”

“你坐下罢。”朱教谕示意元瑜坐下。

“高朗。”

随着朱教谕一声响起,高朗整了整精神,立即站起来。

朱教谕手里捧着一份策论,再看一眼高朗,“高朗,策论重在分条析理,解纷排难。”

高朗点头称是,“请先生指点。”

朱教谕微微颔首,继续道:“这篇策论里,你应当写自身的观点,并一事一议,切勿繁乱。”

他一顿,再补充道:“不单是高朗,其他人也当注意,你所表达的观点,应当犀利而练达。”

“谢先生教诲!”众生异口同声道。

这些天,在课堂上,朱教谕时常就当地的时政、农事或是民风等问题出题,让他们对答。

宋玄在座下,心里想着,朱教谕的确是难得的良师。他查看过赵史,自朝廷开科选,策论在科考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

但有些考生为博主考官的青睐,往往将文章写得辞采华丽,长期以往这便形成了一种风气。而朱教谕的做法,就是让策论往务实的方向发展。

朱教谕将策论文章看了一大半,再次抬头时,见底下的学子屏气凝神,有种视死若归的激越感。

剩下的策论他放到一旁,准备等带回教育署再看,此时他开口再道:“此前,我与你们谈过,若是你们日后为官,下辖发生农灾,自当如何的问题。”

他的话一落,底下的学生才缓过神,轻轻传来交谈声。

“洪兄,你可有良策?”洪瑞的同案低声问他。

洪瑞摇了摇头,一脸无奈道:“我没当过官,又怎知如何处理。”

底下不少人,讨论着讨论着就不觉摇起了头。

朱教谕将戒尺搁下,走了下来,说道:“为师在此,却是要表扬以下几位学子。”

此言一出,众人疑惑,朱教谕竟要赞扬他们,虽不知是哪几位,但他们却缓解了几分紧张。

“陆见深、江既明和魏凌,”他话方说到一半,语气一顿,看向后排的的学子,说道:“还有宋玄和裴希,这五位学子有实践的精神,为师确实要表扬的。”

底下的学生一听,纷纷将目光投向宋玄一行。目光中多有疑惑不解,或是敬佩。

朱教谕在学生席间走动,来到宋玄旁边时,一顿,又道:“虽然我还未曾看到他们的策论文章,在此提起他们,是因为他们五人曾去江下村,亲身查看当地的农灾情况。”

“且不说他们有没有能耐解决问题,但这份行动,却是值得肯定的。”

众学子点头受教,在朱教谕喝茶那会又开始议论,议论的话题不外乎是“江下村”、“农灾”这些词。

“高兄,先生原是话里有话,我当时怎就转不过来。”施源有些懊恼,他再道:“我家有远亲就在江下村。”

高朗看向他,疑惑道:“施兄,江下村是何情况,我这些天都没出过府学,并不了解。”

施源凑近一点,低声道:“是怪事,当地的人都说是遭了邪祟,怎那黄瓜苗好端端的,如今都快要枯萎了。”

“我记得先生曾说过‘连作’的问题,难道会和这事有关联?”

“我看这事不简单,且看城北县令如何解决,到时咱们可得学着。”高朗神色认真道。

施源也赞同,他看了高朗一眼,又暗暗转过身来看后面的那五位同窗一眼。

宋玄拿起一本《尚书》来看,以此挡一挡他人探视的目光。

就在此时,朱教谕再次出声:“这次策论的文章还得修改,既然你们说此事得上报朝廷,那么,你们再分析一下朝廷当如何处置这一问题。”

“朝廷如何处置?”底下的学子惊呼,对此全然不懂,看来回头赶紧将《策论通鉴》这本书从头熟记才行。

朱教谕将戒尺支在案上,提醒他们,“赵国上下官吏,各司其职,然则一桩事件的发生,牵涉甚广,你等需仔细琢磨。”

朱教谕见底下的学生尚有疑惑,只宋玄一人端坐其中,神色从容,他不由地叫道:“宋玄。”

宋玄站了起来,看向朱教谕,“学生在。”

朱教谕将戒尺放开,提问道:“方才我说一桩事件的发生,牵涉甚广,你怎么看?”

“是。”宋玄略一思忖,说道:“此理好比烧菜,一道红烧肉的烹制,须得先将五分瘦的猪肉切成方块,再加上葱姜、黄酒、盐糖等料将其烧到味醇汁浓,色如玛瑙,这样入口才香糯而不腻口。”

听宋玄这样一说,底下众人错愕间,又蠕动了下喉结,“红烧肉与此理有何关系?!”

宋玄继续从容不迫道:“如若是将油盐酱醋等料分装一碟,生猪肉再分一碟,将其端出,安敢享用?”

“因此,这朝廷上下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村有难,责不在一县之令,而在举国官吏。”

话末,众人恍然若悟,但脑海中还浮现着红烧肉的影子,块块薄皮能肉,色泽红亮,酥烂而形不碎,入口鲜香味美。

“咳咳”朱教谕假咳两声,喝了一口茶,站起来,负手看向他们。

他一本正经道:“宋玄说得在理,正所谓是‘治大国,如烹小鲜也’。”

第三十七章:波澜老成,不蔓不枝

朱教谕离开学堂,回到了教谕署。

还有一半的策论文章没有批阅,他端坐案前,亲手斟了一盏茶,然后开始批阅文章。

过了一会,他执笔一顿,摇了摇头,自言道:“大同小异,长篇大论间不见实际性的计策,即使文采出众亦是鸡肋。”

“鸡肋,鸡肋。”

朱教谕批阅时,不觉地暗暗摇头。

乍然,他眼前一亮,手里捧着一份策论文章,“此文波澜老成,不蔓不枝,妙啊。”

他细细地从头把将文章念一遍,连方助教走进来都未察觉。

方助教见朱教谕正看得入神,嘴里不时念叨出几句话,他也被吸引过去。

他在朱教谕身侧站定,视线看了过去。

“妙妙妙,此文气势雄壮,语句练达,这其中‘嫁接’一策更是匪夷所思。”

“方老,你来了。”朱教谕听了方助教的话,这才回过神来,他将文章放下,请方助教上座。

方助教坐了下来,手里拿起那份时策,正欲问朱教谕这是何人文章时,只见落款处堪堪书着‘宋玄’二字。

“此子文章写得沈博绝丽,确实难得。”

朱教谕也认同他的话,此文不单文辞美妙,且献策深远,内容渊博,不失为一篇时策好文。

方助教揪住文章中“嫁接”二字,满腹疑惑地问朱教谕,“这‘嫁接’一法,还真是闻所未闻,此法可行乎?”

朱教谕摇了摇头,虚虚出了一口气道:“朱某也不知,只是宋玄曾与我说过,这‘嫁接’过后的花木,一般在七日左右便会长出嫩芽。”

“噢?”方助教接过话头,问道:“真有此事?”

“那株被他嫁接过后的月季花木,如今就在教育署外面的大院中。”

话末,他又补充一句,“这已然是第六天了。”

蔷薇园中,此时围着一干学子。他们围着一株被布条绑着的花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此事,还得追溯到朱教谕离开学堂的那一刻。

“宋兄,方才我在你策论里看到‘嫁接’一术。”裴希满眼稀奇地看向宋玄,“此术甚是神奇,旷古未有啊。”

“裴兄,这天地万物,本是光怪陆离,一会我带你去看看真正的嫁接术。”宋玄心里想,这嫁接技术在现代已是非常成熟,它只是一种植物的人工繁殖方法之一。

他还吃过嫁接过的龙眼,真是肉厚核小,且产量大。

他想过,若是能将这项嫁接技术在赵国推广,定然能够让更多的百姓改善一下生活。

就在他暗自思考时,江既明他们也围了过来。

“宋兄,我听裴兄说你有解决黄瓜苗枯萎的办法。”

“可是?”

“对啊,宋兄,你可得与我们说道一二。”陆见深也转了过来。

“这个倒是说不好……”宋玄谦虚一笑,说道:“不如,你们随我去看看。”

他昨日晚上去蔷薇园查看过,那株嫁接过后的月季花木,那会接口处已冒出一抹绿芽,虽不明显,却能够证明那株花木是存活的,这也就够了。

“请宋兄带路。”他们一行当即应上,话毕即随着宋玄走出学堂。

学堂前排的施源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疑惑道:“高兄,他们怎么又出去了?”

“难不成,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高朗摇摇头道:“我亦不知,不过,那五人可是先生夸赞过的。”

忽地,施源站了起来,说道:“他们会不会又去江下村了,不如我们跟着去看看。”

“不错,反正我们在学堂里坐着,也想不出好的主意,等下次课定然又要被先生批了。不如也去看看。”高朗也赞同道。

说罢,他们两人转身往门口走去。

他们旁边正在看《孟子》的元瑜,其实也主意到他们方才的谈话,如今书也看不下去,却也站不起来,还正是坐立不安。

后排的洪瑞和其他几位学子,议论几句,随即站起来,一甩衣袖,神情决然地走出了学堂。

宋玄一行穿过月门,来到大院前。

此时,他见院中无人,唯见柳影花光。

午间骄阳下,又见那苍郁的紫荆,翠碧的竹,白的李,粉的杏,灼灼争春。

宋玄穿过青石小径,来到蔷薇园前。蔷薇横卧,娇态可掬,红蔷薇旁生长着碧芭蕉,蕉叶映衬下,是一池空沙地。

沙地上只栽种着一株光秃秃的花木,若不是宋玄介绍,他们根本不知,这就是嫁接过后的月季花木。

“宋兄,这就是你嫁接出来的花木?”裴希弯腰,凑进去瞅着,惊奇道:“咦?宋兄,这儿怎冒芽了。”

“裴兄,让我也看看。”

不待宋玄回答,江既明他们也凑了过来,宋玄干脆退让一旁。说的再多,终究是有疑惑,不如让他们眼见为实。

“真真奇妙!”

他们看着从布条旁边冒出来的嫩芽,心里极度震撼。

魏凌等人看了一眼嫁接过后的月季,又回头看一眼宋玄,心里想着,到底是怎般聪慧的人,才能想出如此神奇的计策。

蔷薇园越来越多人围观过来,洪瑞他们来得晚一些,只好围在外一圈看那株光秃秃的花木。

一开始,他们并未知,一株光秃秃的花木有何好看的。

到后来,听江既明他们的一番话,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

他用非同寻常的眼光看着宋玄,虽然他与这位同窗不熟,但从朱教谕的言语神色当中,他知道这位宋兄是与他们不一样的。

甲班学堂空无一人,连犹豫万分的元瑜也跟在洪瑞后面来到了蔷薇园。

乙班的学生还在上课,只是时不时有甲班的学生匆匆路过,他们心里也好奇得紧。

于是,乙班的学生等先生一走,也一路打听,这才寻到了蔷薇园。

此时,蔷薇园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人。

不过,他们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来此作甚。也不知此处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在一柱香之后,甲班的朱教谕从蔷薇园快步走了出来。

然后,他又去内需院拿了假牌离开府学。

此事,又得追溯到朱教谕和方助教讨论宋玄的“嫁接”技术之后。

第三十八章:兄台谬赞!

教谕署中,方助教听朱教谕对“嫁接”一术的解说,心下万分好奇。

年轻时,他曾游历过诸国,却从未曾听闻有“嫁接”一术。

遽然,方助教站了起来,花白的胡子抖了抖,“教谕,坐久伤身,不如我们去院中走走?”

“方老所言,正合我意。”朱教谕将那份策论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案几上,还用一本书遮着。

两人满腹思绪,一路无言。

方一穿过月门,顷刻传来议论纷纷的声音。

“宋兄,你是如何能想出如此绝妙的法子?”

高朗从人群中挤了进去,仔细地查看过月季花木,眼底满是震惊,他转而疑惑地看向宋玄。

“宋兄,此举旷古未有啊。”施源双手举着折扇挤了进来,看着冒芽的嫁接花木,感叹道。

“这‘嫁接’一术,闻所未闻,宋兄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洪瑞来得晚,挤了很久,进来的时候身上本是整整齐齐的襕衫已然一团皱。

他顾不得整理衣衫,满眼期待地询问宋玄,从何处寻得这不可思议的“嫁接术”。

宋玄上前一步,看着院中那株斜逸朝天,一树橙红的木棉花,他沉吟的声音传了出来:

“玄曾苍茫独立于东江之上,望沧浪碧波,滚滚东逝,忽有匪夷所思之一念,自沉冥杳靄中来。”

“而这一念,便是‘嫁接术’。”

话末,众人觉得脑子有些混乱。

他们才认识这位宋兄不久,有的人甚至是第一次见到他,然而他总是能给人带来足够的震撼。

这世上,两种花木被切开,然后又接在一处,竟能够存活。

他们看着那绿芽,能够想到不久之后,这株被嫁接过的花木将蓬勃生长。

相对于其他班的看客来说,甲班的学子无疑是极度震惊的。

先生所交代的功课,谁能完成,如今他们总算知道,独宋玄一人罢。

他们冥思遐想,费劲脑筋也未能写出好的时策,他竟将解决问题的方法,坦坦然摆在众人面前了。

“宋兄,真足智多谋也!”

“兄台谬赞!”宋玄谦虚一笑。

朱教谕与方助教信步来到蔷薇园时,见众生围在期间,不见花影。

朱教谕心头一跳,不由念道:“成了?”

“活了?”

方助教见朱教谕寻着空处挤进去,园中的学子见是他是府学先生,纷纷让出一条空道。

当朱教谕来到那株被嫁接过的月季前,他伸出手,想触碰那抹嫩芽,又堪堪缩了回来。

他的眼中惊讶交错,又茫然惊喜,如坠烟雾之中。

他又看向宋玄,本想用缓和的语气相问,生生变成严肃调,“活了?”

宋玄走到他对面,颔首道:“回先生,这株嫁接过的月季已然发芽。”

朱教谕又问了宋玄好些事项,他神色自若地一一对答。

方助教什么都没说,只在一旁听着,眼睛始终看着那株神奇的花木。

他伸出手,碰了下花木上的嫩芽,恍然触碰到的是一春的生机。

朱教谕此时,已然按捺不住心中的情感,他问完宋玄之后,转身加快步伐离开蔷薇园。

他回到教谕署,连忙将宋玄写的那份时策带上,转身就往府学大门走去。

出了府学,雇了一辆马车,他仓促赶往城北县衙。

彼时,城北县衙正乱着。

衙役自大堂外走来,姚县令在案前批阅公案。

“大人,江下村村正来了。”

姚县令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纵横交错,“让他回去等消息。”

衙役犹豫之色闪过,留在原地还未离开。

姚县令抬起手捏了捏眉头,沉重道:“还有何事?”

这段时间,村正频繁来衙门求助。初时,姚县令还好言劝慰,安抚人心,只不过,随着江下村的情况越发严峻,他也无暇顾及。

衙役拱手道:“大人,村正此次前来,还为东江之事。”

姚县令放下手,双手搭在案上,愁得两条眉毛都似要拧作一起。

东江下游因常年被引水至瓜田,泥沙淤塞,又值春雨连绵,东江泛滥是迟早的事。

“你让他先回去候着,且待朝廷裁决。”

衙役退出后,姚县令默默回头,头上方是“明镜高悬”的匾额。

衙役走出衙门,将姚县令的话转告给村正。

村正离开前,顿了顿,嘴里嘀咕着几句话,但衙役听得并不真切,仿佛是:“唉,看来是等不得了,为今之计,只有……”

村正离开后,朱教谕正巧从府学匆匆赶到城北县衙。

方才那名衙役又进去,向姚县令禀报,是朱教谕来见。

适时,姚县令才抬起头,“让他进来罢。”

说罢,他放下手中的公文,离开上座,走到堂下的案几前坐了下来。

案前常备着一个小火炉,师爷连忙上前将火炉生起,煮起了新春刚采的茶。

朱教谕进来时,见姚县令比上一次更加憔悴几分,不过他也能理解。

毕竟,江下村是城北县衙下辖的一个村庄,这段日子里,村中黄瓜幼苗枯萎,春耕不顺。

那一亩三分地就是百姓的天,事关重大,若是解决不了,有损政绩自是不必说,怕是丢了官帽子也难保不被更严峻的追责。

幸好,还有这份计策。

朱教谕想罢,看了一眼手里紧紧揣着的时策文章。

他坐下来,也不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道:“姚兄,我这有一份好文章,你且看。”

姚县令心里本来就急躁不安,想着和知己喝一杯茶缓一缓,并无闲情逸致欣赏锦绣文章。

但碍于好友诚挚的眼神,只好拿过来看看。

他将那份文章在案上展开,入目是笔势恍如飞鸿戏海的小楷,小楷书的是: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

“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

当姚县令念到文章中,“嫁接”二字时,充血的眼睛骤然睁大。

第三十九章:世间真有此术?!

姚县令的眼,血丝纵横,他迅疾地将整篇文章浏览一遍,这才抬头看了朱教谕一眼,又低头,满腹疑惑地审视着这篇文章。

“令伯,令伯,这……”姚县令连忙将文章拿起,双手捧着,他诧异地问道,“这文章中所写的计策,是……”

未待姚县令问出口,朱教谕对答道:“姚兄,你也清楚,朱某从来不会道听途说,也不会盲目地看待一件事。”

“这篇时策中‘嫁接’一术,的的确确是真的!”

姚县令的目光,紧紧锁住那份时策,对于朱教谕的话,他尚在沉思当中。

这“嫁接术”,实在是旷古未闻。

时策当中,竟然说用“嫁接术”将黄瓜幼苗与粗壮的南瓜茎嫁接,就可以克服连作的弊端,防治黄瓜枯萎病,甚至能够令黄瓜更加丰产。

文中切切写到,南瓜苗的根发达,生命力比较强,而黄瓜苗根比较脆弱,不耐旱也不耐涝易生病。

姚县令不敢相信,将黄瓜苗下端切成尖尖的形状,再将南瓜苗切成十字形,最后将黄瓜苗尖的那端插入南瓜苗中,用布条缠绕绑好,这就是所谓的“嫁接”?

将两株瓜苗都切断,生生地绑在一起,岂能活?!

真新奇,这世上竟然存在这一术。

姚县令呼吸急促,他敢可以肯定,赵国是没有的,而周边诸国亦不曾听闻。

姚县令从沉思中走出来,他不禁问道:“令伯,这宋玄是何人?”

他早就留意到,时策最后的落款为宋玄。只是宋玄这个人到底是谁,他也不曾听说过。此文波澜老成,按理说,城北有这样的人才,他这个作为县令的应当知晓才是。

朱教谕见姚县令眉头紧锁,眼中疑惑重重,他开口道:“宋玄,他是府学的一名学子。”

“府学的学生?”

姚县令沉吟片刻,忽然想起在江下村看到的那两个人,问道:“他可曾去过江下村?”

“去过,当时我在课上谈到连作一事,他留了心,就去江下村查看了。”

姚县令点了点头,感喟道:“他倒是个心思敏捷的人。”

即便如此,姚县令心中对此术亦持怀疑的态度。

他拎起茶壶,往茶盏里注入茶水,他的眼睛定在一处想着事情。

朱教谕见茶水溢出,连忙拿过姚县令手里的茶壶,说道:“姚兄,不如你随我去府学看一看,府学蔷薇园中正种着一株嫁接过的花木?”

“令伯,你是说,他用过此术?”姚县令猛然回神。

“是,不然我亦敢不相信此术是真的,更不敢拿这篇文章给你看啊。”朱教谕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如此,我们即刻就去察看一番。”姚县令当即站了起来,连日不休,令他猛然起身时眼前一黑,几近晕厥,师爷眼疾手快连忙将他扶住。

“姚兄,可得当心身体。”

朱教谕皱了皱眉头,凝重道。

姚县令缓缓神,站端正,摆手苦笑道:“无碍,去罢。”

不多时,一驾马车从县衙匆匆驶过街巷,马蹄急踏,车轮碾压在碎石地里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县令来到府学的时候,府学的学生正在学堂中上四书课,院中自是无人。

朱教谕带人入府学时,乘隙吩咐看门的童子,让他去甲班通知宋玄去蔷薇园见县令。

朱教谕引着一行人,绕过大院前的一排杏花树,再穿过攀满紫藤花的月门。

顷刻,瞥见游廊相接处种着几株芭蕉,芭蕉左侧是两株海棠花,海棠长得茂盛,丝垂翠缕,煞是好看。

此时无暇赏花,他们抬手拂过海棠,一入门,便到了蔷薇园。

“姚兄,这株便是嫁接过后的‘月季’。”朱教谕以手示意道。

姚县令凑近一看,红血丝交错纵横的眼,从疑惑到震惊,心头一跳。

当看到嫁接处长出来的嫩芽,他恍若置身与苍翠可掬的山峦间漫步,又于清澈见底的曲折溪流中穿行。

行之越远,草木愈是茂密,当是时,蜿蜒连绵的山径晦暗难认。

正当他恍然迷茫,心急难耐时,只再上去几步。

蓦然,前方却是一片柳暗花明。花木扶疏间,一条大道顿现,开阔朗然。

“宋玄,可在?”

姚县令凝视那株奇迹般存活的花木,传出的声音微微颤抖。

姚县令叫宋玄时,他堪堪赶到。

上前一步,他恭敬道:“学生在。”

姚县令收敛神色,这才看向宋玄。

他见那人十六七岁年纪,身穿一件镶蓝色边襕衫,双目有神,萧肃间又见爽朗清举。顾盼之际,却又带有英气,给人一种清华韶秀的感觉。

“宋玄,此术真的能治黄瓜幼苗枯萎,克服连作弊端?”

宋玄抬眸,不骄不躁道:“回大人,‘嫁接’是果蔬花木增强生命力的一种方法,如今正值春天,此时嫁接,则有利于嫁接伤口的愈合。”

姚县令听此,先是一怔,继而眉头皱起,似在思索。

他此时已别无他法,洛阳的指令尚未下达,也不知大司农何时给江下村拨款赈灾。

双拳握紧又松开,他的内心似有辘轳在旋转,转瞬他睁大双眼。

“宋玄,你过来。”

姚县令在蔷薇园中踱着方步,他让宋玄上前来,与他一同探讨“嫁接术”的相关事宜。

……

第四十章:一只黄金鸡,两坛梨花酒

晌午,天下起了细雨,东江上空雾气萦萦。

东江岸边,不知是何时搭起了一座祭台,台上摆着生鲤鱼、活公鸡、馒头和水果。

身穿粗布麻衣的江下村民,正伏首叩拜东江。

霎时间,法铃声响彻四方,流铃和着东江水,伴随着雨声,在江水中激荡出圈圈碧波。

宋玄跟着姚县令他们来到江下村找村正时,并未见村正,且村中人影也不多见,只见几个小孩在院中玩泥巴。

一番询问之下,才知农民们去了东江边。

“此时天下着雨,他们去江边作甚!”

姚县令苦恼道,他本欲带着宋玄前来传授“嫁接术”,未料村民们都不在。

师爷元齐上前,毕恭毕敬道:“大人,这雨下得紧了,不若先让衙役去寻他们回来。”

姚县令颔首,先让两名衙役先去传村正回来。

宋玄与姚县令在村口一处木棚中避雨,他看到瓜田四处积满了水,再打量四周,江下村被群山环绕,地势低洼,村中多地积水,呈现倒置三角之势。

他沉思,如此地形,极难耕作,除非……

还未等他细想,衙役就赶了回来。

走进木棚那瞬,他们身上的雨水抖落一地。

“禀大人,村正他们,他们……”衙役有些支吾地说道:“他们围着在东江祭祀。”

此话一出,姚县令不由喝一声,“简直是胡为闹事!”

宋玄眉头皱了皱,心想姚县令奉行儒学所主张的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村民的行为,也难怪他会发怒。

姚县令喝罢,带着一行人急遽向东江走去。

当宋玄一行去到东江时,村民们正团团围在祭台下方。台上,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老神婆作为司祭,她正率众村民祭拜河神。

宋玄见她捻罢香,再将斟满的三杯酒撒向东江。

“颂祭文”

司祭高喊后,一位身穿白色长袍,头挽道髻,身背长剑,手持浮尘的老道士走了出来。

他将浮尘搁在祭台上,手持祭文,随着法铃声响起,他高声开始诵读:

“河神在上,余借江下之地,临东江之水,承众之所寄,聚民之所望,率民之众今敬拜于尊前。”

一顿,司祭率着众民再拜,老道士继续颂道:

“混沌初开,生有天地。

天经日月,地行河江。

至于吾辈,江水所养。

伏谢河神,恩泽四方。

拜于尊前,心意惶惶。”

宋玄看台上的司祭和老道士,他们倒自有一番架势,再看伏惟在地的村民,雨水正打在他们身上,而他们竟似毫无不意。

他不由地摇了摇头,心道:“请司祭道士祭拜河神,不过于花钱买心安罢。”

但他也明白,村民们也是迫于无奈,有时候,等待的过程往往是绝望的。

他身边的姚县令,看到一群村民冒雨叩拜河神,已然按奈不住,正欲让衙役上前阻止。

而此时,司祭振臂高呼,“拜于尊前,心意惶惶!”

随着她的高呼声,村民亦高举双手,再度叩地,同呼:“拜于尊前,心意惶惶!”

“县令到。”衙役披着蓑衣上前。

村民闻声,茫然回头,在看到县令的那一刻,迷茫的眼神中恢复了一丝神采。

“大人来了。”

一人惊起,其他正在跪拜的人,亦惊而回头。

他们看到姚县令来到人群中,司祭和老道士匆忙走下祭台,老道士仓皇间,连案上的浮尘都忘了带走。

“县令大人!”

村民看到姚县令冒雨前来,个个心急如焚地围了上去。

姚县令看向众人,严厉道:“村正何在?”

村正从人群中走出来,一脸歉意道:“草民在。”

姚县令上去,神情严肃道:“你为村正,乃一村之长,须课置农桑,教化村民。如今,你竟率众人行颠倒之事。”

村正听罢,满脸惭愧。

姚县令上前一步,向洛阳方向一拱手,再道:“我等蒙受皇恩,镇于江下,理应让村里秩序井然,民生安康。然而,私祭河神一事,却是愧对皇恩!”

村正慌乱抬手擦了擦额头,不知是冷汗还是雨水。

他当即下跪请罪,姚县令凌然上去,一把将他扶起来,又语重心长道:“起来罢。”

姚县令扶起村正后,又叮嘱了一句,“往后,发生大事,莫要犯糊涂了。”

村正眼眶泛红,连忙应道:“草民谨记!”

村民见此,不由地热泪盈眶,纷纷上前数苦。

“大人,我们是迫于无奈,这才……”

“是啊,大人,我们别无他法。”

姚县令走向他们,沉吟的的声音从雨中传开。

“大家莫慌,黄瓜幼苗的事,已寻得解决的方法。”

此话一出,即使是扬汤也止不了沸。震惊,惊喜,或是失声痛哭,人声已乱。

是时,姚县令再次沉着出声。

“雨下得紧,莫要淋生了病,我们且先回去再谈。”

……

酉时,雨停,天色昏暗。

一辆马车辘辘行过大街,倒也不显匆忙。

宋玄此时,正从江下村回来,他抬手掀开车窗的帘子,见大街上尚有几家店铺点着烛火。

他适才想起尚未用晚餐,于是,让车夫在一家酒肆前暂停下来。

宋玄进入酒肆中,店中甚少人,铺头正支着脑袋在算盘上打盹。

“这位公子,里边请。”店中小二看到他时,立即热情地上前来招呼。

宋玄来到掌柜前,瞥见牌匾下方,挂着一排美酒与菜肴的木牌子。

小二见此,立马摘下一个酒牌子递给他。

宋玄将牌子拿在手中,是一枚刻着“冻醪”的酒牌子。

店小二一甩肩上的布巾,笑着介绍道:“公子,我们这里有上好的‘冻醪’,此酒寒冬酿造,最宜春日品尝。”

宋玄点点头,脑海中浮现《诗经·七月》,“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一句,想必,这其中的春酒就是这冻醪罢。

店小二见宋玄尚在考虑当中,当即又介绍起第二个酒牌子,“公子,若是不喜冻醪,我们这还有早春酿制的‘梨花春’。”

“就来两坛‘梨花春’罢。”宋玄将书着“冻醪”的酒牌子递了回去。

他再看向菜肴的牌子,不待店小二介绍,他就随手点了一只“黄金鸡”。

付过钱后,宋玄坐车马车消失在夜幕中。

府学学舍东院。

“宋七哥,你回来了。”伍彦等在院外,见他回来了,赶紧上前提过他手里的酒肉。

伍彦今日似乎很高兴,一直在他旁边说话。

“宋七哥,你一早出了府学,裴公子他们担心了,早早就来到院中等你了。”

“噢?裴兄来了,可还有谁?”他未料到,除了裴希,还有其他的人在等他。

“江公子、魏公子和陆公子也来了。”

听此,他脚步顿了顿,心不由一热。

今日无月,当他进入内院时,见小院不知何时被他们装点得灯火通明。

小院不大,院中只有一处三人座的石桌。于是,裴希他们四人干脆在院中一株大杏花树下,整理出一片空地。

宋玄见到他们时,他们正围坐在杏花树下,树上垂挂着一排三个的小灯笼,挂了好几排,以至于树下灯火甚是通明。

树下有一块大石头,石头旁生长着两株碧绿的芭蕉树,院四周也盛开着淡红色的小花,在灯火夜色下泛着橙红的光泽。

宋玄穿过回廊,伍彦提起酒肉,两人去到杏花树旁与他们相见。

“宋兄,你可回来了。”裴希站了起来,随即蹙眉问道:“你没事罢?”

江既明、魏凌和陆见深三人也走过来,看着他,眼中带有忧心,“你出去一整天,今日又是下雨,现在看到你回来,我们总算能落下心了。”

宋玄来到他们身旁坐下,见此情形,不觉百感交集,“我无事,劳你们挂心了。”

他看到席间摆满的酒菜,淡淡笑道:“已有佳肴,看到我这梨花薄酒,算是锦上添花了。”

他说罢,拿过伍彦手里的梨花酒,打开酒塞,酒香初飘时,陆见深不由地凑过来细嗅。

然而,宋玄并没有直接给他们喝,而是将酒又递给伍彦。

“夜微凉,这酒不如煮着喝罢。再过几日就得比试书科,可得仔细身体。”

“罢罢罢。”

裴希将席间的另外几坛子酒也让章宝拿去,让他和伍彦两人在大石头旁边煮酒。

架起的火炉子早已烧开了水,伍彦将酒烫了烫,又盛出席间。

裴希、江既明、魏凌和陆见深不约而同地举起酒杯敬向宋玄,“宋兄,江下村一事,值得尽酒一杯。”

宋玄持盏,眸中笑意微微:“江下一事,玄只尽绵薄之力。今日我们不谈时事,但枯坐亦无聊,不若我们玩个传花饮酒。”

“不知大家可有兴致?”

他所说的这个玩法其实也简单,即可令人摘来花朵,与席间好友依次摘取花瓣,待花瓣全被摘光之时在谁手中,谁便要自认罚酒一杯。

这样不必吟诗作赋,席间随意聊个天南地北,倒也落个轻松。

裴希听此,率先答道:“如此甚好。”

酒过三巡,裴希一行提灯而归。

这一夜,无风,无雨,窗外的灯笼,蒙着一层淡黄的光透进窗内,柔柔的,也不晃眼。

仲春之夜,恬静舒爽,本是个好眠之夜。

然而,宋玄却坐在案前不得酣眠,案上点着一盏灯,他嘴里只呢喃一句,“一只黄金鸡,两坛梨花酒。”

如今他囊里空空,府学又尚未发月钱,他心里盘算着,是时候赚点银子了。

第四十一章:咏梅者多矣

翌日午后,宋玄下了府学就带着伍彦去城北最大的书肆购书。

城北最大的书肆名为中林书肆,它就位于长街尾。

他出了府学,直至月枕桥,从桥南走去,当街有出售水饭和鲊脯等吃食的。过了桥南,此处店面比较宽阔,多是锦帛、药铺和酒肆。

最后,只需从街的东头转弯,往北走就能到中林书肆。

此时,中林书肆生意极好,购书的人来往不绝。

可刘铺头并不忙,他悠闲地靠在一张软椅上,手里仔细拿着一卷华笺,正心神专注地欣赏着。

不多时,他又端起案上的一盏茶轻啜一口,恍若至于无人之境。

“师傅。”刘小澜走过来,凑到他跟前细声说了两句。

刘铺头,当即惊起,“可有得到他那篇文章?”

话落,他当即醒神,示意刘小澜随他进里间说话。

“小澜,你且详细道来。”回到里间,刘铺头在案前坐下,并将那华笺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

刘小澜上前,说道:“师傅,那篇文章在县令大人手里,我也无从探听啊。”

刘铺头目光一定,眼里尽是惋惜,“城北有在盛传,府学出了一高才,他写了一篇文章,文章中提出了,如何解决江下村黄瓜幼苗枯萎的方法。”

“我们是知道那名高才名叫宋玄,他正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刘铺头一顿,又道:“可惜,没能看到那篇文章的内容。”

“他真是一个奇才,一篇文便能挽救一村之损,我们赵国又有几人能做到。”

刘小澜见刘铺头摇头惋惜,便从怀里掏出一张笺纸,翼翼小心地走到刘铺头跟前,道:“师傅莫叹,小澜虽办事不力,但还是竭尽全力为您寻得宋公子的新诗。”

“噢?”刘铺头眼底一惊,又泛出喜来,笑道:“快予我欣赏欣赏。”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刘铺头念着念着,眼睛顿时睁大,拿着小笺的手不觉微抖。

他走到窗前,定睛一处,不觉吟咏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此二句尤奇丽,赵国士子,咏梅者多矣,然未及宋玄也!”

“宋公子可谓绝俗人,老夫要是能见到他的神清气骨,也无憾了。”

刘铺头又捏着小笺回到案前坐下,他又将这首诗反复吟咏。

“他是把这梅的魂都写活了,在他的诗中,我才得以欣赏到梅花的幽独超逸。”

说罢,刘铺头骤然回头,“小澜,快去备马车,我要亲自到府学拜访他。”

“是。”刘小澜立即转身出去。;

刘小澜出去之后,刘铺头将两张小笺都摆在案上,眼睛定在笺上,宋玄的诗文,他看到的不单单是商业的价值,还有就是他的文章魅力是不可估量的。

他又摇了摇头,感叹道:“可惜,可惜,若是能看到他那篇,关于‘嫁接术’的文章就是最好不过的。”

然而,刘铺头心心念念的那篇时策,如今正在姚县令手里。

城北衙门。

姚县令坐在一海水朝屏风前面,案上常置文房四宝,除此之外左有令箭架,右搁黑折扇,案中整齐摆着一份文章。

他的眼睛已没有前些天那么多红血丝了,且脸上有时还会挂着淡淡的笑。

师爷元齐侍立一旁,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大约过了一盅茶的时间,姚县令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江下村一事,委实多亏了宋玄啊。”

“府学有此高才,着实难得。”元齐连忙道。

姚县令伸手抚了抚颔下微须,拿起案上的那篇文章,忖思道:“这份时策非同一般,实属治农妙方。”

他心里清楚得很,赵国各地年年都有农灾发生,而处理得当的又有几件。如若处理不当,不止是一村一县的损失,惨遭饿死的百姓何其多!

这些年,他查遍关于农灾的宗卷,并未能从中找到好的办法。

而此时,他手中的这张纸上,却清清楚楚地记载了,如何解决‘连作’的农事问题。

他还记得,那日,天下着细雨,江下村笼罩在雨幕中。

村正家门前的大棚里升起了一堆篝火,他们围坐在火堆前。

火光映得那名襕衫公子奕奕有神,他不但将“嫁接术”传授给村民,还提出治理东江的计策。

那就是“因地制宜”,在江下村试行“基塘农业”。

初时,大家都讶然难懂。

不过,他极其有耐心,姚县令在心里又得称赞他一句,“对平头百姓有耐心的读书人,未曾见过如宋玄一般,他的话总能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之感。”

所谓基塘农业,据他所言,江下村地形低洼,且当地一年到头降水颇多,这样容易发生水涝。

在如此条件下,想要将农事发展起来,可将低洼积水的土地挖成一个个水塘。

将从水塘挖出来的淤泥,在塘边填筑成宽平高亢的田地。

然后,在水塘里养鱼,或种菱、种藕。

而在池塘上方的田地上,或是种桑,种甘蔗,抑或是栽种果树……

思至此,姚县令抬头,问向元齐,“元齐,上次宋玄所说的,在池塘上种桑的话叫什么?”

元齐虚虚拱手道:“回大人,宋公子说,那养鱼种桑的叫‘桑基鱼塘’。”

他见姚县令抚须点头,又接着道:“宋公子还说到,在池塘上栽种桑树,还能以桑叶、蚕沙和蚕蛹等可作鱼饵料,而塘中的淤泥也可为桑树肥壤。”

元齐说罢,姚县令不由地点点头,他眼神一定,道:“难怪扬刺史曾言,宋玄有济世之才。”

“他的‘嫁接术’能克服农事连作弊端,而‘基塘农业’一策更是因地制宜,改善低洼地区的农事生产。”

姚县令心中的震撼,久久不能平息,他感慨道:“若是赵国其他地区,也能用上此计策,那将是百姓之福,赵国之幸啊。”

此话一出,师爷元齐立即会意道:“大人,您是想将这份时策呈向洛阳?”

“不错!”姚县令一顿,凛然正气再道:“此策上奏朝廷,若是陛下采纳,再推及郡县,那将能造福百姓,兴盛赵国。”

元齐在姚县令身侧,为他斟了一壶茶,试探道:“如何上呈,可是随着江下村处理情况的奏报一同?”

姚县令摇了摇头,“不,你将此时策单独传给扬刺史,其他人我自是不大放心。”

“我须得保证,这份时策一定能传达陛下手中。”

姚县令站了起来,走到堂中,再回头看向牌匾“明镜高悬”四字。

“新帝登基,陛下曾张榜招揽人才……”

“一县一郡,岂是他能伸展拳脚的地方?”

话末,他走到门前,看向洛阳的方向。

第四十二章:御花园中

东风蓄满了霁青色,洛阳的残雪已消。

“陛下,扬刺史求见。”

俄顷,一道浑厚的声音从御花园传出,“让他进来罢。”

此时的御花园,正值游园踏青的好时节。

新帝赵毅手里抓着一把鱼食,双臂枕在栏杆上,栏杆下是一方荷花池。

春日小荷才露尖尖头,池中各色游鱼转起涟漪。

他站的地方,旁边还有几株两丈高的海棠树。海棠花姿明媚动人,大有千朵万朵压枝低之势,枝条长垂。

他人在花下,东风一过,倒是有几瓣海棠花落到他肩上。随着他撒鱼食的动作,海棠花又震落池中。

“臣拜见陛下。”扬刺史正身来到赵毅旁边行礼。

在赵国,刺史一职虽然官不大,却是名副其实的天子耳目。刺史手中的奏章不必经过丞相,也能直达皇帝手中。可见,扬刺史在朝廷的地位,亦是不低的。

月初,他巡察完县试后,立马就赶回洛阳。

“陛下,县试一切顺利。”扬刺史毕恭毕敬汇报。

赵毅微微颔首,他又询问了一些郡县事宜,扬刺史一一敬言相对。

瞬时,东风又作无情计,上方的海棠花宛如红色雪花纷纷旋转飘落。

赵毅看这落花如雪,又抓起一把鱼食投入池中,“春光再好,亦将落英缤纷,飘落尘土。”

扬刺史见年方而立的新帝,忽有感伤,想必是忆起了那件事。

他不由地脱口而出,“趁取春光,还留一半,莫负今朝。”

赵毅蓦然回首,一张丰神隽美的脸浮现一丝疑惑。

“爱卿这词,作得甚妙。”

扬刺史连忙上前,恭敬道:“回陛下,这词实则不是臣所作。”

“噢?这世间竟有如此心性洒脱之才。”赵毅话音一转,“爱卿知有贤才,也不早早禀告朕,莫不是忘了那张招贤榜。”

“陛下恕罪。”扬刺史连忙下跪,道:“臣此来,正是向陛下献才。”

“起身罢。”

太监总管李丰侍立一旁,见赵毅洗罢手,他连忙递上帕子。

赵毅往回廊走了几步,来到休息的石桌前坐了下来。

扬刺史紧随其后,站在他面前,然后从怀里递出一份文章。

“方才臣所吟的那阙词,是西关一案首所作。”他将文章递给总管李丰,继续道:“这篇策文,便是他面覆时所写。”

话末,赵毅抬眸示意李丰将这篇策文念出来。

李丰清了清嗓子,双手捧着策文,开始诵读。

“环视诸国,其盛衰存亡之数不一端,而必起于教育。故书院之设,陶铸国民、造就人才、振兴商业,三者皆不可偏废。而立学者必自度其国家之性质,以为缓急之端。”

赵毅听了面无过多表情,抬手端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这作文的人倒也知陶铸国民、造就人才和振兴商业的重要性,不过这道理,在赵国懂的人亦多。

此刻,李丰仍在继续诵读。

“……今赵国因新朝之建存积弱之弊,欲以学战与周边各国竞存、则必以陶铸国民为第一要义。若国民之资格不成,则国不可立。”

少顷,赵毅听了微微一顿,此子倒是对赵国有一定的了解。赵国虽强,然周边诸国亦时刻虎视眈眈,赵毅听到此处微微有些动容。

“虽有人才,可以为我用,亦可为人用。虽有商业,可以为我有,亦可为人有。所谓国民者知此身与国家之关系,对国家之义务,以一身为国家所公有而不敢自私,以一身为国家所独有而不敢媚周边诸国也。”

而当李丰接着念至此处时,赵毅眼前一亮,抬手轻敲了石案两下。

李丰一愣,但善于察言观色的他立马会意,他连忙将手里的策文恭敬地递交给赵毅。

递完策文的李丰,转瞬看了扬刺史一眼,扬刺史却仍侍立一旁,正身凝神。

赵毅拿过文章,他的目光,明亮而锐利地打落在手中的策文上。

“以此资格教成全国之民,虽有强邻悍族,亦将敛步夺气而敢犯?然后人才可兴、商业可振也。由是以观,则知必养成完备之国民,然后人才为我国之人才,非他国之人才;商业为我国之商业,非异国之商业。”

“好,好一句人才可兴,商业可振!”

赵毅读罢,久久未曾再言。

少焉,他抬首看向扬刺史,“此人是谁?”

扬刺史躬身向前,诚挚道:“回陛下,此人名为宋玄,乃西关学子”

赵毅听了,并未说什么,只是让扬刺史先退下。

扬刺史走时,天吹来一阵风,树叶被吹的飒飒作响。

赵毅抬手压住那张策文,脑海里又回荡着文中的发人深省的字句。

“宋玄。”

新帝赵毅低语一声,可他站在他旁边的太监总管李丰,他却听得真切。

李丰圆润的脸上,一双不大的眼睛眯了起来,看着远处飘落的海棠花不语。

而宋玄此时,恰恰与伍彦走到中林书肆门前。

当他走进去了,有一小童匆匆走过,不可避免地撞到他的身侧。

“不小心撞了你,实在抱歉。”刘小澜抬起头,本欲继续道歉,可映入他眼帘的人,令他震惊万分。

宋玄理了理襕衫,浅笑,“无妨。”

说罢,他走进书肆,准备去挑选书籍。

刘小澜愣在原地,转瞬,他立马跑进里间。

“小澜,你怎那么快回来,马车可准备好了?”刘铺头新换了一身长袍。

“师傅,师傅,我方才看到……”刘小澜气有些急促。

刘铺头打断道:“看到谁不要紧,现在最要紧的事,便是去府学拜访宋公子。”

刘小澜走了过来,向刘铺头指着外面,连忙道:“师傅,我是说,我方才看到宋公子了。”

他的话一落,刘铺头眼睛瞪大,“你是说,他就在咱们书肆里面?”

刘小澜重重地点了下头,刘铺头忙道:“走,我们现在就出去见他。”

刚转身走一步,刘铺头又道:“慢着!”

第四十三章:《裴少俊墙头马上》

中林书肆内,宋玄站在书架前,修长的手指滑过书脊。

此行,他要做的就是了解现下卖得最好的书籍类型,以及了解哪些类型比较少人写,却又受众多的。

若是一味写而今书肆里卖得最好的类型,也就不能保证自己所写的话本,能火起来。如他手里的这本《妖狐传》,市面上同类型的书籍何其多。

再如伍彦手里捧着的那几本《集灵传》、《逍遥窟》、《曲中怨》、《往生缘》和《剪灯笔记》等,多是幽怨异常,有情人不得眷属的主题。

他且细想过,这文虐归虐,最终还是得让有情人终成眷属。本来世上对男女之情多有压抑,除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得要求门当户对,凡此总总。

在他看来,想要写出今昔的繁销书,须得写出新奇,更得够抓住阅者心的。

宋玄在中林书肆里,所见男女情爱的各类书籍,总是比其他类型的更加旺销。

在府学得空时,他曾想到了一个话本,若是写出来,定也有望成为繁销书。

为此,他将那个话本的第一折写了出来,现如今那一折话本就在他怀里。

不过,不知这中林书肆的铺头,是不是他的伯乐。若得良乐一顾,那么科考的费用应当不愁了。

就在他沉凝时,旁边传来男童的声音。

“这位公子,我是中林书肆的徒工,能否搅扰你一下?”

宋玄闻声侧过头,见一小童不知何时来到他身旁。

他微微一愣,开口道:“有何事?”

刘小澜热忱道:“这位公子,我家师傅观你气度不凡,欲邀您到里间品茗谈书,不知您意下如何?”

宋玄笑微微,拱手回道:“既是铺头敦请,小生之幸,小师傅带路便是。”

刘小澜见他性情随和,不免心生好感,连忙道:“公子客气了,请随我来。”

宋玄进到里间,见一年约五十的男子,他坐在不施彩饰的白色屏风前。

案中搁着笔墨纸砚,左方置一套白陶茶具,右是一摞书籍。

“久仰宋公子,幸遇。”刘铺头起身,上前道:“我是中林书肆的铺头刘兴”

宋玄微愣,转而明了,于是上前拱手道:“久仰刘先生,亦幸甚。”

关于刘铺头的事,他知道得不多,只知他时常派人到各地搜寻佳作,想必是那会认识了自己。

“宋公子,请坐。”

宋玄敛衣入坐,伍彦侍立一侧,刘小澜上前煮茶。

刘铺头见伍彦手里捧着的几本书,眼睛一定,转向宋玄,“宋公子亦喜话本?”

宋玄淡淡一笑,“不瞒刘先生,这话本诗词说论兼具,实在有趣,玄自然也爱看。”

刘铺头露出欢愉的笑,他原想宋玄诗词文章写得妙,定是心在科考,未料他还会花时间看通俗话本。

茶香袅娜,刘铺头抬手作请。

宋玄颔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

刘铺头笑道,“今昔书肆繁销的话本,不若是公案、神怪、胭脂情爱几类,就如这本《妖狐传》,便是现下最旺销的。”

宋玄微微颔首,将茶盏放下,双手交叠于前,说道:“花前月下,逢五百年欢喜冤家,世上民间,作千万风流话本。这情爱一类,最是惹人心痒难耐。”

此话一出,刘铺头在旁抚掌大笑,“宋公子灼见。”

宋玄谦虚一笑,又见刘铺头在骤忽之间,一个难题闯入他的思绪,使他神色变得犹豫起来。

这时,刘铺头拿起那本《妖狐传》,语带惋惜道:“著者松月先生的书,一直是书肆的繁销之最,只是近来购她书的人,总比初时少了,这第二册的繁销量竟不如第一册。”

刘铺头忧心的事,宋玄其实知道是何缘故,不外乎是时下的人看这种类型看腻了。来来回回的情节大同小异,看多了自然就能猜出结局。

他能想到,精明的书商刘铺头定然也知晓。

刘铺头放下那本《妖狐传》,再从案上一个精致雕花的木盒里拿出两张小笺,他翼翼小心地将小笺递给对面端坐着的宋玄。

宋玄接过,一观,小笺上书着《柳梢青·花朝》和《山园小梅》。

“刘某今日邀来宋公子,实则是有事相商。”在宋玄面前,他不需拖泥带水,而是用诚挚的语气道:“朱某久慕宋公子才学,不知你这诗词能否由中林书肆刊发。”

宋玄微顿,阳春白雪固然有人看,首先科考的学子,定然是优先购置诗集文章。

但下里巴人的受众显然更多,足不出户的深闺女子不就爱看话本?人心多叛逆,越是让他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就越爱看才子佳人私定终身的话本。

他想着,若是能在中林书肆刊发话本……

思至此,他看向刘铺头道:“玄的小作能得刘先生赏识,实则是玄之幸。刊发诗集的事,刘先生做主便是。”

刘铺头一听,未曾想宋玄竟这般爽快。他曾打听过宋玄的身世,他不过是西关的一个孤儿,自幼养在泮塘学管里,以扫地为生。

虽然他没有谈价钱,但刘铺头是不会亏待他的,毕竟他的诗作并不愁销路。

当他正欲与宋玄协商稿酬时,宋玄开口道:“刘先生,往后我若出了新作,便着人往中林书肆送一份。”

话末,他话音一转,接着道:“我这有一折话本,还请刘先生一观。”

刘铺头眼里有些疑惑,他拿过稿子。

这册话本的名为《裴少俊墙头马上》,入眼的楔子是一首诗: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向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刘铺头看完话本的第一折,眼睛微微眯起,这是一则情爱话本,然则又与其他情爱话本不一样。

话本第一折主要写的是,在一个季春时节,郎中令裴行俭之子裴少俊,他奉命前去洛阳搜奇花异卉,就在上巳节这一天,他打马路径一花园,蓦然回首时,见一妙龄少女正倚在墙头看他。

自此,两人一见钟心。是时,裴少俊写了一张帖子,托人以买花之名送与那名女子。

那妙龄女子唤李如岚,她手中拿到的帖子里,何曾是购花的话,明明是一首诗,一首情诗。

诗云:“只疑身在武陵游,流水桃花隔岸羞,咫尺裴郎肠已断,为谁含笑倚墙头!”

李如岚不须回首更嫣然脸红,她满怀期待地给裴少俊回了一首:

“深闺拘束暂闲游,手拈青梅半掩羞。莫负后园今夜约,月移初上柳梢头。”

入夜,裴少俊跳墙而入,于绣房中与李如岚相会。不料,在他们互诉衷肠时,被容嬷嬷发觉,她闯入了房中。

……

第四十四章:易安先生

在刘铺头看第一折时,案上茶雾袅袅,宋玄不急不慢地端起一盏茶,轻呷一口。

刘铺头睁开眯起的眼睛,他做书商多年,鉴赏的能力在赵国也能排个前名,不然洛阳那位可不会派他来做分店的铺头。

可是,这册话本,他有些看不准。这与松月先生写的妖狐虽都是情爱故事,可这册《裴少俊墙头马上》故事虽扣人心弦,不过……

自古嫁娶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才子佳人私定终生,的确是枉顾礼法。

最重要的也不是这样问题,刊是能刊出来,只是能否成为繁销书就不一定,毕竟以往的话本,并未有这样的情节。

宋玄也料想到刘铺头会有犹豫不决,故而他开口道:“刘先生,不若你先将第一折抄录一百份在书肆试卖,若是效果好,我们再谈也不迟。”

刘铺头手里紧揣着第一折的稿子,说道:“就依宋公子的,这第一折在这个月末便能试行出来,到时刘某亲自去府学拜访。”

刘铺头再道,“朱某还得请示宋公子,这话本上书何笔名?”

宋玄思忖,自是不能用真名,免得日后当了官被御史台参一个败坏风气就不好了。

为此,他思忖片刻,道:“易安先生。”

“易安先生?”刘铺头疑惑之际。

宋玄道:“且借笔墨一用。”

说罢,他提笔,在案上的小笺上,用舒朗的行楷书上“易安”二字。

笔名,非易安不可。

宋玄久慕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清照者,易安居士也。

只恨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死。

李易安在宋玄心中,始终是特别的一位。她的词清丽典雅,自辟途径,开创婉约派。

她的词能清丽如《点绛唇》的“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婉约如“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和“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亦能豪迈如“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和“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声声慢》时刻在他的脑海中回荡。

如此多才的她,宋玄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去纪念,唯有将笔名拟作“易安先生”。

刘铺头将小笺收了起来,“好,那这一折《裴少俊墙头马上》便以‘易安先生’的笔名刊出。”

“如此,玄便不多留了。”宋玄让伍彦付过购书的钱,就准备回府学。

“宋公子,这书算朱某送予你,这钱使不得。”

刘小澜连忙将钱交还给伍彦,宋玄推辞不得,只好拿着书出去。

在经过掌柜处,宋玄眼睛看向柜台处,伍彦当即将购书的钱放入柜中。

宋玄回府学后,刘铺头旋即嘱咐刘小澜,“小澜,你且让人将这一折话本抄录出来。”

刘小澜连忙点头示,刘铺头一顿,再道,“先抄五百份,三天之内将其抄完,然后放在最前排的书架上试卖。”

“是。”刘小澜转身出去。

过了半柱香的时候,他又走进来,手里揣着一吊钱。

“师傅,宋公子他还是将钱留下了。”

刘铺头看着那吊钱,抚着微须,好一阵才道:“你将《裴少俊墙头马上》的第一折,往洛阳那边传一份,看看少东家的意思。”

“是,师傅。”

中林书肆的东家向来神秘,刘铺头只知道中书肆总址在洛阳,其他的并不甚清楚。

三日后,中林书肆门口。

书着“中林书肆”的匾额左侧挂着一面幌子,幌子上书着“繁销新书”,匾额右侧也挂着一面书着“裴少俊墙头马上”的幌子。

书肆前围着前来购书的人,今日不同往时,以往他们都是购了书就回去,今日则是看着那面书着“裴少俊墙头马上”的幌子议论纷纷。

“咦?中林书肆出了新话本么?”一个路过的男子,抬头看着顶上挂着的幌子。

“《裴少俊墙头马上》,没听过啊,难不成是今日新刊的?”

一个男子扯了扯旁边人的袖子,说道:“进去看看,不就知道,走罢。”

这时,有三四个男子走进书肆。

“伙计,来一册《裴少俊墙头马上》。”

刘小澜立马将一摞话本子抱了了出来,他们三四人人手一本看了起来。

“三月三上巳节,春风和舒,榆英纷乱……洛阳城里的妙龄女子李如岚,于花絮飘飞的墙头上,偶遇蓦然回首的俊朗才子裴少俊……”

“是夜,少俊纵身一跃,翻墙入园……李如岚于烛火摇曳处,得见裴郎修长的身影……”

“正值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和残月,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时,容嬷嬷闯门而入……”

“咦?怎么没有了!”那男子脸闷得红,一口气提不上来。

另外一个附和道:“伙计,可有《裴少俊墙头马上》第二折?”

“是啊,这第一折我买下了,赶紧将第二折拿出罢。”

刘小澜满脸歉意道:“各位公子,实在抱歉,这第二折尚未刊出。”

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先买第一折,走时还不忘叮嘱,“伙计的,出第二折的时候,可得在书肆外面立个牌子提醒一下。”

“应当的,应当的。”

他们出去之后,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

……

中林书肆外面,有些手里拿着一本《裴少俊墙头马上》在讨论。

“唉?你怎么买到的?”

“书肆的伙计不是说这话本卖完了?”一个穿交襟长衫的男子问另外一个拿着书稿的人。

“哈,我可是从别人手里用五倍的价格买来的。”拿着书稿的男子自豪笑道。

旁边站着的一人围过来道:“这《裴少俊墙头马上》一天供应多少册啊?我今晨过来时就没得卖了。”

“看看,这话本是谁写的?”一束发男子凑过来问道。

那买到书稿的人,将书捧在双手打开看着,笑眯眯道,“‘易安先生’写的。”

“这易安先生文笔真了得,我欲娶她为妻也!”

另外一个抢到书稿的人,望天感慨。

一个圆脸的男子,用书稿敲他的脑袋道:“这位兄台,虽然写《妖狐传》的‘松月先生’是个才女,没准这易安先生是个男的。”

嘿嘿!

“那我就……”

旁边一男,竖起拇指,睁大眼睛道:“君心似铁,君家严慈知不知?!”

……

第四十五章: 墙头马上遥相顾

中林书肆内。

刘小澜急三火四地跑回里间,而刘铺头此前,还在案前鉴赏宋玄话本里的那三首诗。相对于情爱故事,他更欣赏的是里面的诗作。

刘铺头坐在案前,手边是一盏茶,反复吟罢,他又轻抿一口茶。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向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此诗言语优美,音韵和谐,其诗中的意境更是鲜明。即使话本子卖不好亦无妨,单单将这诗选入诗集中定能……”

当是时,刘小澜跑入打断了他,“师傅,师傅,《裴少俊墙头马上》已售罄。”

“售罄了?!”刘铺头惊坐起,眼中尽是诧异,这才刊出不到两个时辰。

他走出来,站在屏风前琢磨着。按原来的约定,本是抄录一百份,然他看在宋玄份上,就多抄录了四百份,竟一个早晨不到就售罄了!

以前何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即使是松月先生第一次在书肆中投稿试行时,也未及宋玄的书稿繁销!

他离开屏风旁,负手来到窗台前,来回踱步。眼睛时常定在一处,心中盘算着。

他猛然回神,连忙抬手整理一下衣衫,边道:“小澜,快备马车,去府学拜访宋公子。”

而宋玄此时正在长街上,今日府学休课,他本想在院中练习草书。未料,姚县令一早便派衙役过来,请他去江下村指导村民嫁接黄瓜。

他和村民试行嫁接之后,已到了正午。村民个个热情邀他至家中用饭,但他都婉言相拒了。

本来村民就忙,他也不欲打扰。不如在回去的时候,顺便在街上吃一碗饺子,倒也乐得自在。

这家饺子铺他来过多次,老板娘已然认识他。

“公子,可是照往常一样来两份汤饺?”黄四娘圆胖的脸迎了上来。

“再加两份鸡蛋蒸饼罢。”宋玄问了一旁的伍彦,再让黄四娘加菜。

“好嘞。”

就在他等汤饺时,旁边一桌的人在细声议论。

“我猜啊,那容嬷嬷定然是撞见了!”

“不会罢,那裴少俊不是郎中令的儿子么?读书人不至于如此轻狂。”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李如岚在诗中都写着,月上柳梢头,还能作甚?”

旁边一人凑过来,他一本正经地附和道:“以我所见,那裴少俊翻墙的架势,我看不是第一次。”

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凑过去,低声道:“那李如岚倒是绝色,我年年外出踏青,怎就不见有妙龄女子在倚墙看我?”

“兄台,不如你凑着这面汤,照照自己罢。”

“是啊,莫不是我打趣你,那裴少俊可是俊朗儿郎,又有一个当郎中令的父亲,怎是我等能比。”

“不妨事,打趣归打趣,我更在意的是,易安先生什么时候写第二折啊?”

“确实,也不知李如岚被人发现私会男子,她会有什么下场……”

“可惜了,如此妙龄女子。”

“要是出第二折,我可得买回家给舍妹看,她就喜欢看这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一位身穿银丝流云滚边长袍的男子说道。

方才面汤照脸的男子,凑了过去,笑道,“卫兄,改日春游,不妨将令妹带上。”

“去,吃你的面!”那卫兄“哗”地打开折扇一摇,睥睨道:“吾妹岂是你能觊觎的?!”

……

宋玄听他们这般议论,一丝笑跃上了眉梢,想必这次新书试行是成功了。

“黄四娘,钱放桌上了。”

“好勒,公子慢走!”

宋玄留下钱后,和伍彦转身往府学去。

这会儿,中林书肆的刘铺头正在府学门前。门童不知与他说了什么话,让他一脸可惜地走了出来。

“师傅,既然宋公子不在,不如我们改天再来。”刘小澜提议道。

刘铺头揉揉眉心,抬手制止道:“不,我们得在这里等,你没见阅者都等着《裴少俊墙头马上》第二折么?”

“是,师傅。”在等候之余,刘小澜忍不住问道,“师傅,那话本为何卖得如此好,我也看过了,并未觉得如何吸引人,我倒是觉得书肆里面的公案本子好看。”

刘铺头教导道:“你以后审书稿时,切不可以这种心态看待。你如今还小,那里懂的情爱的动人之处。”

“这些情爱故事,最是受那些闺阁女子和弱冠儿郎的喜欢。”刘铺头缓一口气,继续补充道:“这世间儿女多情,这情爱话本便是他们的一种寄托。”

“宋公子的话本,定然能在赵国各地繁销。”

“是,徒儿记下了。”

当宋玄和伍彦回到府学时,正巧见中林书肆的刘铺头站在府学前。

“刘先生。”宋玄上前叫道。

“宋公子,刘某今日特来拜访你。”刘铺头上前说道,刘小澜恭敬地侍立一侧。

宋玄心中明了,刘铺头此来定是协商话本的事,于是他接过话头道:“刘先生,府学对面有一家茶馆,里面的茶点不错,不如我们进去谈。”

“就依宋公子的。”刘铺头笑道:“请。”

宋玄所说的茶馆名为城北第一茶楼,茶楼有两层。入门便见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张张茶案,抬头往上看,梁柱上挂着错落有致的灯笼,灯笼上又书着茶名与菜名,看起来极有雅致。

宋玄抬首便见前方一个灯笼上书着“乌龙红茶”和“香芋扣肉”,旁边一个灯笼上,又写着“白叶单丛”和“猪肚包鸡”,再如“莲蓉包子”、“奇兰茶”等等。

“小二,来一个隔间茶座。”刘铺头进去,就对店小二吩咐道。

“好嘞,客官请随我上二楼。”

入座后,他们点了一品白叶单丛茶和几款茶点。

店小二将茶送来时,身后跟着一名女子,想必是专门烹茶的。

“放下就都下去罢。”显然刘铺头不想有外人在场,刘小澜立即上前亲自动手煮茶,伍彦在一旁搭把手。

不多时,一盏甘香四溢,汤色蜜黄,清新明亮的单丛茶置于宋玄面前。

他端起轻抿一口,滋味醇厚,蜜韵深远,他不由喟叹,“好茶。”

说罢,他放下茶盏,看向刘铺头,“刘先生,《裴少俊墙头马上》试行得如何?”

刘铺头笑逐颜开,“宋公子,才华出众,这话本写得真出色。”

“今个一早,话本的第一折就已售罄。”

第四十六章:听风抚琴

刘铺头说罢,又见宋玄神色不动,自顾安然品茶,他不由地有些心急。

“宋公子,刘某斗胆一问,你作的《裴少俊墙头马上》还有多少折?”

宋玄放下茶盏,默想片刻,再道:“这册话本子,玄打算写个十折。”

刘铺头听了眼亮,十折,若是每七日能出一折,便能维持两个月的新书繁销。

这一笔账可不小,以目前的情形,将这话本的刊出权购下才是最重要的事。

故此,刘铺头在心中盘算着。以一般著者的润笔费予他怕是不成的,思前想后,他只想到一个办法。

刘铺头回神,端起茶,轻啜一口。

“宋公子,若是《裴少俊墙头马上》以后都独独由中林书肆刊出,书肆将付予你两成润笔费,如何?”

宋玄亦不急作答,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茶座的环境。

这雕镂屏风置于茶座一侧确实符合格调,若是多一盆竹兰盆景就更妙了。

“刘先生,玄信你的眼光是明亮的。”

他的话明显引起刘铺头的深思,他的眼光向来独到,他敢断定,这册话本刊出定然能大卖。

故而,他再次出声道:“宋公子,刘某一向敬重贤才,这样罢,你的润笔费提到三成。”

他再次补充道:“这三成的稿费,在中林书肆,只有那些长期与书肆合作的著作者才有的待遇。”

宋玄听了,浅浅一笑,接过话头,“刘先生,玄亦敬你独具慧眼,只是这绕弯子的话就不多说罢。”

刘铺头双手交叠于案,默忖,宋公子只是一书生,能开到三成的润笔费对于他来说,应当是很不错的一笔收入。但显然他不赞同,而他的话本也确实能给中林书肆带来极高的利润,只是……

“宋公子,你说个数罢。”刘铺头的话,引得他身旁的刘小澜一惊,书肆何曾有过让著者开价的,他忍不住悄然看了宋玄一眼。

不过,他眼里的宋公子并未表现出激动欣喜的表情,还一如往常的云淡风轻。

“刘先生,不知《妖狐传》的著作者松月先生,他在中林书肆的稿费如何算?。”

此话一出,刘铺头神情一愣。

“松月先生的作品一向是书肆里的繁销书,她的稿费是五成。”

宋玄听了,接上话头,“不如,玄的稿费就如松月先生那样定罢?”

话末,刘铺头正视宋玄,眼前的一个人,并非是一门心思读圣贤书的公子。至于他是什么样的人,刘铺头亦不好形容,他与各色人打过交道,从来只有别人败下阵,未料今日却是这般情形。

但细想之下,即使按照五成,这门生意,亦是双赢的。

“宋公子,你的提议比较特殊,朱某需请示东家,劳烦你多候几日。”最终,刘铺头只能说到这份上。

宋玄笑意微微道:“刘铺头话说得透亮,玄亦痛快,往后若是想到别的话本,定然也在中林书肆刊出。”

刘铺头此时心里万绪千头,再加上宋玄的话,不觉心中舒畅起来。

“宋公子,你且放心,只要东家那边一回消息,我便立马去府学拜访你。”

“如此,你劳刘先生,若无他事,玄便回府学温书了。”宋玄见此事已谈妥,便准备回去。

“宋公子慢走。”

宋玄离开后,刘铺头亦赶回中林书肆。

等他回去时,书肆外面尚且围着一些购书的人。

他们见刘铺头回来,连忙上前询问。

“铺头,这《裴少俊墙头马上》第二折什么时候出?”

“这第一折何时复刊啊?我这一本都买不到。”

“是啊,什么时候出新的?”

……

刘铺头无奈,只好上前笑道:“这第二折易安先生正在写,请各位相信,等拿到底稿,定然会加快刊印出来绝不耽误大家时间。”

回到书肆里间,刘铺头当即坐在案前。

“小澜,过来磨墨。”

刘铺头拿出信纸铺在案上,随即执笔蘸墨,开始写信。

他心里打定了,要将《裴少俊墙头马上》的试行情况告知东家,并将分成的要求亦讲清楚。至于结果如何,就不是他能够干预的事。

一刻钟后,他将信折叠封入信封内。

“小澜,用最快的速度,将这封信交于东家。”

“是,师傅。”但是刘小澜并未立马就离开,而是再次请教道:“师傅,上次我们将《裴少俊墙头马上》第一折传去的时候,东家回信说少东家正巧在南海郡龙川,关于书肆的事交由少东家处理即可。”

“龙川与城北都在一郡之内,传信过去倒是比传去洛阳快得多。”

刘铺头琢磨了一下,道:“你将印信带上,亲自去寻少东家。”

他只知道中林书肆的东家姓江,江东家是个大商贾,在赵国开办的商铺多样,并不单是书肆那么简单。

他只是一个分店的铺头,并没有过多的权利知道东家的事。若是这次能为书肆赚得大利润,说不定还能往上爬一爬。

想罢,刘铺头从案底拿出一个精致的玉盒,再从盒中掏出一块弯月形状的印信,弯月中又刻有中林二字。

赵国上下,只要手里拿着这枚印信,便能出入以中林名下的所有商铺。

刘小澜拿好印信,他看了一眼那枚像月亮一般的印信,便飞奔出门。

而他们所要寻的少东家,如今正在南海郡龙川的一处住宅中。

龙川是南海郡城中心,一直以来郡试都在龙川举办。

郡试贡院北侧的街市人烟阜盛,然而,在繁华的尽头,有一处宽阔的住宅,宅前植桃李,入目有一匾,匾上用隶书书着“听风堂”三字。

堂内四周广植松树,院中又置有花梨大石案,案上置着一张通体黑色,又隐隐泛着幽绿的绿绮琴。

霎时,绿绮琴音悠扬而出,伴随着松风,婉转间又不失激昂。

琴声绕院将息时,一个身披红色明艳轻衫的女子站了起来,她走到松树前,缓缓闭上莹莹双目,屏息倾听松风。

不时,清澈的嗓音传了出来。

“欲将绿绮舒心曲,流水高山付与谁。”

她迎风而立,面若春梅绽雪,风姿卓越。

她右手边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童,她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双颊蓉蓉,煞是动人。

第四十七章:蚕无二色,燕不双飞

是日,宋玄回到东院学舍时,见裴希在院中执笔行书。

“宋兄。”裴希见他来到了,故而抬手笑问:“江下村一事可顺利?”

“裴兄,你莫停笔。”宋玄见裴希顾着抬头看自己,手中所执的笔滴了一滴墨到纸上。

“无妨,只是练字罢了。”裴希回神,接着练。

宋玄干脆在石案旁的藤椅上坐着,“黄瓜苗嫁接的事算是顺利,就是挖基塘还得费时间,估计要到夏初才能做成。”

裴希悦服道:“若此间事了,宋兄的名头在广府都得提一提。”

宋玄悠然地靠在藤椅上,手里拿过章宝递过来的书帖。此贴正是裴希今日的练习,他目光澄明地翻看着,不时端过伍彦递来的清茶。

左手书帖,右手茶,觉察到裴希看过来的目光,他抬起头,只微微一笑,“其他的事,玄当时并未多想,只不过是见不得饿殍罢。”

他这么一笑,令人忽有一种风清月皎之感。

裴希神色愣了愣,蓦地又释然,若不是信得过他的为人,自己也不欲与他深交。

宋玄看着手里的书帖,裴希写的是起笔蚕头收笔燕尾的隶书。

裴希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松了松手腕,笑道:“宋兄,我只隶书拿得出手,其他类型的可不行。你看我这隶书如何,还等着你指点一二。”

宋玄有些错愕,若说字如其人,他觉得像裴希这般性情爽朗的人,或许会作行书,未料他选的是正、大、简和拙风貌的隶书。

不过,他看裴希所书的隶书,也有神采奕扬的感觉,或许这正与他个人性情有关。

“裴兄,我可不善隶书,怕是找错人了。”宋玄轻轻摇头一笑,“我记得江兄的隶书写得甚好,不如去请教他?”

“如此,我便去找江兄。”裴希让章宝收拾笔墨纸砚,边问宋玄,“宋兄,天色尚早,不如一同去罢?”

宋玄点点头,然后吩咐伍彦,“伍彦,将咱们今日在街上买的杏花酥带上。”

江既明的学舍离他们不远,只需走半刻钟便到。

宋玄穿过月门,入目便是叶大优美的梧桐树,江既明在梧桐树下的石桌前执笔行书,而他的同窗魏凌则在梧桐树下摆了一个矮榻,他人就侧卧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册书,看得津津有味。

“宋兄、裴兄,你们来了。”

江既明见他们来了,将笔搁下,并吩咐书童置案烹茶。而魏凌恍若未闻,还在看手里的那册书,令人不由地好奇到底是甚么书,能看得如此入神。

“江兄,今日我可是来请教书法的,你可得帮帮我。”

裴希郎笑着走到石案旁,将自己所练习的隶书放在石案上与江既明探讨。

“裴兄客气,今日我亦在练习,不如一道。”

宋玄见他们在探讨书法,他就带着伍彦来到魏凌旁边坐下。

江既明的书童已然烹好了一壶香茗,伍彦将杏花酥放到案上,这时,魏凌才闻香醒神。

“宋兄,你来了,我给你看样好东西。”魏凌连忙将手里的那册书递给宋玄,眼里满是分享宝物的自豪与欣喜之情。

他端起茶喝了一口,还不忘对宋玄说道:“宋兄,此书我得来不易,昨日我用了十倍的价格,那位仁兄才肯转卖予我。”

“你且看看,里面的故事真令人欲罢不能。”

宋玄听他这么一讲,顿时也来了兴趣,便抬手打开一看。

“三月三上巳节,春风和舒,榆英纷乱……洛阳城里的妙龄女子李如岚,于花絮飘飞的墙头上,偶遇蓦然回首的俊朗才子裴少俊……”

宋玄神色有些尴尬,这不正是自己所写的那本《裴少俊墙头马上》。此书封面被魏凌用其他纸张封了起来,想必是为了方便在学堂上偷看。

“宋兄,好看罢?要不要我借与你,让你带回去看。”魏凌此时很大方,有种早已看了好几遍的感觉。

宋玄迎上他有些兴奋的笑脸,道:“魏兄,玄近日忙着练习书法,就不看了罢。”

魏凌听了,惋惜道:“那倒可惜,不过也好,等这话本子全册都出来了,全部一起看更尽兴。”

“那你就不必像我这般,整日心里痒痒的,老是想着这第二折写得是什么。”

“那李如岚和裴少俊最终能否在一起。”

“那容嬷嬷真真可恶,不知如岚姑娘会怎么样。”

……

宋玄还未发笑,一旁的伍彦已然憋不住。

“伍彦,坐下一起吃杏花酥罢。”宋玄拉他下来,将杏花酥移到他面前,免得他笑着笑着露了馅。

“是,公子。”伍彦将一块杏花酥吃在嘴里,嘴巴鼓鼓的。

那头,裴希和江既明在讨论着隶书。

“裴兄,如这个字,它有数横相迭,最好就是在最末的一横写成带蝉头燕尾的,而其余的可作短横。”江既明用折扇点着裴希书帖中的一个字,一本正经道。

裴希点点头,“江兄说的是,回头我再练习练习。”

江既明再移动折扇,指向另外一个字道:“再如“大”字,它既有长横又有长捺,既明觉得,这长捺可用蚕头燕尾,而长横可不用。”

裴希颔首笑道,“不错,这正是蚕无二色,燕不双飞,江兄高明,希受教了。”

一柱香后,裴希和江既明走了过来。

“宋兄,方才你们在谈什么,何以魏兄这般激动?”裴希一撩衣衫坐在宋玄旁边,江既明也依次坐下。

他们四人围坐在梧桐树下的一个长案前,案上搁着两碟杏花酥,几盏清茶。

宋玄摇头浅笑,“这可得问魏兄。”

魏凌吃罢一块杏花酥,用帕子抹抹嘴,将他旁边的那册书递给裴希。

他再喝罢一盏茶,这才道:“方才我们谈的就是这册话本,裴兄你也看看。”

“噢?是何话本。”裴希拿起,修长的手指滑开书页。

“只疑身在武陵游,流水桃花隔岸羞,咫尺裴郎肠已断,为谁含笑倚墙头!”

“咦?这裴郎竟与我同姓。”裴希快速翻动书页,看到后面的情节,他不由道:“这裴少俊倒是艳福不浅。”

魏凌接上,“可不是,年年春日,我将岸边的青草都踏平了,何曾有佳人对我含笑。”

“魏兄,说到踏青,先生不是说书科比试就定在三月三上巳节么,到时你不是有机会出去踏青了?”江既明放下茶盏,说道。

第四十八章:江松月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说到三月三上巳节,宋玄脑海里就浮现这句论语。

魏凌的神思此时才从话本中走出来,江既明说得没错,书科比试就定在三日后的上巳节。

“你们可知在何处比试?”魏凌忙将话本收拾起来,今日开始可得加把劲练习书法。

江既明沉吟道:“若是按照往年,是不会在府学内举行的。应当会在城北中寻一处圣地进行比试,只是不知是何处?”

宋玄想了想,道:“莫不是在白云山的桃花涧?”

“若说这城北圣地,适合这春日踏青的,莫过于白云山的桃花涧,涧内桃花,沿着山势高低起伏,远观如云似霞,只需春风徐徐拂过,便成落英盛景。要是在山顶亭台处,揽胜作书,岂不美哉?”

话末,江既明接道:“宋兄说的桃花涧确实适合作为书科比试场地,然我观漱珠桥下的茶园亦有可能。据我所知,朱先生极爱茶花,而漱珠桥下生长着一大片茶树,每年上巳节,茶花绽放,那可真是红妆素裹,若在桥上赏花作书,亦是美事。”

“若说城北里的景致,莫要漏了流溪月牙湖畔的樱花,此时已灿然绽放,待我们师生众人于亭榭楼阁间,看高山白云,赏湖中樱花,再作盛世书法,岂不快哉?”

裴希大笑道:“即使书科比试不在这些地方,他日得空,我们亦可自去。”

话末,他端起茶盏敬道:“以茶代酒,敬了这杯就得回去歇息了。”

魏凌喝了一口清茶,叹道:“书科比试固然重要,却也不是科考,这名次我是不指望了,但求先生不责怪就可。”

他的话,在座的人但笑不语。

不觉间,暮色就已降临,掌灯时分,宋玄和裴希携童子提灯而归。

一路上,宋玄寻思着,书科比试还有三日,这几天草书还是得练,却也可抽些时间将《裴少俊墙头马上》剩下的九折编写出来。

刘铺头那边应当也快有消息了,这五五分成并非他随意要求的。一来他也让伍彦打听过书肆的情况,只要是繁销的书,定五成也不为过。

二来他确实缺银两,先不说这日常的花销,且说今年冬天就得赶往郡试附近待考。待考期间,又得租屋子,到时总不能匆忙地住在客栈里面。

思至此,他笑了笑,无论是在哪个朝代,还真是没钱寸步难行。

回到房内,宋玄并未寝,而是挑灯在案继续编写《裴少俊墙头马上》第二折。

这第一折方写到容嬷嬷发现李如岚与裴少俊在房中私会,事发后,容嬷嬷铁定心要回禀夫人,将此事告发。

但李如岚的苦苦哀求,以及容嬷嬷事先收了买花的钱,要是告发她也难逃干系。而李如岚的丫鬟梅香愿一力承当责任,只求容嬷嬷放过,一番折腾下来,容嬷嬷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是夜,裴少俊带着李如岚私奔……

这第二折的内容大致是这般,宋玄还得根据书肆里面流行的写法再进行编写,等刘铺头来访时,便可以将第二折的成品交于他刊印。

杏风拂来,清晨微凉,正是晨炊时分。

“吱呀”一声,“听风堂”的大门打开了。

小侍女阿晚手里揣着一封书信匆匆走进揽月轩,轩中有一女子坐在铜镜前梳妆。

阿晚进去时,她正以手扶簪,额际描有一红色花钿,镜中之人,眉远如山。

“姑娘,城北中林书肆来信。”

她抬手接过信,站起来依靠在窗台前细看。

“阿晚,你将那话本递予我一观。”女子轻启嗓子。

阿晚听了,连忙将那册随着信送来的话本交于她。

女子拿过话本,走到庭中,坐在芍药花旁的石案前。

约一盏茶的时间,她的眉头不期然微微一撅。

“阿晚,你收拾一下东西,朝食后我们便去一趟城北。”

侍女阿晚微微一惊,不由问道:“姑娘,我们不回洛阳了?”

女子轻轻摇摇头,道:“父亲既然已将中林书肆的事交由我全权处理,如今城北那边有事,我得先去一趟。”

原来,这女子便是中林书肆的少东家江松月,同时她也是《妖狐传》的著作者,只是连刘铺头都不知。

毕竟《妖狐传》是由洛阳那边的书肆先刊印,后来才让其他地方的书肆跟着印,并未经过刘铺头的手。

如今,刘铺头最在意的便是宋玄的《裴少俊墙头马上》,若是此话本得在他经营的书肆旺销出去,他定然也能得东家的青眼。

这不,今个一早,城北中林书肆大门一开,购书者就涌了进去。

“伙计,给我两册《裴少俊墙头马上》。”

“我买三份!”

“这位兄台,你莫要挤我,我先来的!”

刘铺头得宋玄的首肯,可以将话本的第一折先复印,后续再谈。

这无疑让书肆里面的人精神一振,刘铺头立马催人将第一折再加刊印,不过终究是刊印的份数有限,而购书的人又多,怕是令好些人空手而归。

而附近其他的书肆只能干眼红,毕竟赵国有例,未得首刊方的首肯,不得私自刊印他方书籍。

例法是有,但也不妨他们偷偷印刷售卖。只要闹得不大,也奈何不了他们。

中林书肆门外,排起了长队。

“呀,来晚了,不知今日供应多少册啊?!”

“我是从外地赶来的,今日人甚多,怕是买不着了。”一个满头大汗的男子排在后面,气喘吁吁道。

而他前面排队的,手里正好拿着一本《裴少俊墙头马上》。

那大汗的男子不解道:“这位兄台,你都买到了,怎还在排队。”

被叫到的那人自豪道:“手里这本是我昨日买的,今日我还得给舍妹买。”

身后那人笑得眉眼弯弯,问道:“兄台,你这本书能不能借我看看,其实我是慕名而来,并不知道话本里讲个啥。”

“借是不能借的,不过,排队时我给你讲讲罢。”他挑起眉道。

“这一切,都要从郎中令之子裴少俊,他奉旨在洛阳寻购奇花异草开始……”

第四十九章:笔走龙蛇

三日后的书科比试,在城外的宝墨园举行。

宋玄他们一早就随着朱教谕乘着马车来到宝墨园前,宋玄下了马车,见入口处是一座巍峨的白石牌坊,牌坊上方书着“宝墨园”三字。

此次游园书会,府学甲乙班的学子都参与在内。

马车辘辘而来,所有学子在园门前集合,待人齐了再由先生带着他们走紫带桥。

紫带桥横跨清平湖,过了桥便进入园内,园内又设治本堂、清心亭、紫洞舫与紫竹园。

园中亭台楼阁荟萃,春意融融。

师生众人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来到了紫竹园,这场书科比试便在紫竹园内举办。

宋玄是第一次来紫竹园,不由地多看几眼园中的风光。

紫竹园内有一座流杯亭,流杯亭专为曲水流觞而建。亭四周是清平湖水,湖岸遍植银杏、紫薇、玉堂春以及紫竹。

紫竹园极其宽大,园中整齐地摆放着木案,一声云板响起,学子们各自在案前坐下,而几位教谕则在流杯亭中站着。

宋玄坐在靠近流杯亭的一面,他左侧依次坐着的是同班的裴希、江既明、元瑜和施源等人,而右侧依次坐着的人他多半不认识,想必是其他班的学子。

他不在左思,于是将案上的笔墨纸砚摆好。趁着比试尚未开始,他一边磨墨一边寻思着,一会以草书写什么内容。

说到适合用草书写就的古诗词,他脑海里一幕幕浮现。

如诗仙李白的《将进酒》,又如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再如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等,但是这些豪放诗词他都不能用,毕竟他写的是草书,万一先生看不清如何是好。

书科比试重在书法,他要写的内容,必须是师生众人都熟识的才好。

云板声再次响起,宋玄醒了醒神,书科比试正式开始。

“且慢!”当时是,门童从九曲回廊跑来。

他来到朱教谕面前,急忙道:“先生,姚大人来了。”

姚县令来了?

在座众人听了浑身一振,不由地更加端正姿态。

流杯亭中的教谕相互对视一眼,姚县令怎会过来,往年都是师生在场,并未见有官人前来观赏。

就在他们揣摩时,姚县令人到声至。

“姚某今日正巧与贵客赏春踏青,又听闻墨宝园有书科比试,便带着贵客来看看。”

宋玄余光下,见姚县令比之前些日子气色好多了。今日他穿着一身便服,模样甚是儒雅,而他身旁站着的贵人,是个五十的男子,但见他形相清瘦,面目慈祥。

在座的人纷纷猜测,此贵人到底是何身份。

姚县令话毕后,学子们起身,一同向其行礼。

流杯亭中的教谕旋即邀请姚县令上座,片刻后,书科比试开始。

姚县令看着底下的学子,脸上尽是满意的神色,随即他敛了敛神色,恭敬地看向贵客,道:“陶兄,这些便是府学的学生。”

那被唤作陶兄的人只是低头开阖茶盏,轻啜了一口,道:“听闻其中有一名学子,他策文了得?”

他一边说,一边抬头看向底下的众学子。

然学子们都在专心致志地应战书科,并未察觉到他的目光。

姚县令颔首,看向学生案席,目光一定,道:“陶兄,此人名为宋玄,他就在第一排靠近流杯亭的第一位。”

话末,贵客顺着姚县令的视线看过去。

而宋玄,在比试开始时,并未急于下笔,而是将墨再重新研磨一遍,心中将要写的内容定了下来。

既然不是《将进酒》这些豪放诗词,自然也不是上次作予裴希的《山园小梅》。

他寻思着,书法讲究意境的配合,他要写的是师生自幼熟知的那篇《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

《千字文》全篇千字,宋玄执笔挥就,手腕处传来疼痛感,但他大气亦不喘,以平稳的力道在铺开的纸张上笔走龙蛇。

宋玄大开大合的姿态,已然引起众多人的注意。

无论是在流杯亭上的师长,还是隔案的同窗,他们都好奇宋玄写得到底是何书。

离宋玄比较近的元瑜,将自己的书帖检查几遍后摆在案上,他松了一口气。用余光打量四周时,却见宋玄在大肆挥洒笔墨,这架势引得他连连注意,但他却不敢逾矩上前。

但,高朗就不一样,他个子本来就高,只需悄悄抬头踮起脚便能看到宋玄写的字。

却见,纸张上点画狼藉,他顿时傻了眼。

而乙班的学生因不识宋玄,见其纸张上狂乱的字,不由暗笑,难道甲班的学子竟还有书科不好的。

毕竟来府学进修的学子都是为了科举,书科一事倒没花多少心思,平时只需写楷书抑或行书即可。

然宋玄不一样,他现在所写的并非是楷书,亦不是行书,而是一通狂舞。

流杯亭的师长们也主意到了这一幕,场中只他一人仍在运笔放纵。

“梆梆梆”云板声连响三下,众学子默然搁笔。

学子停笔后,教谕让他们先去拜孔园,再去其他园子游行踏青。

学子离开后,教谕和姚县令他们倒底下一一验取书科成果。

“陶兄请。”姚县令先让开一步,让贵客先下去。

身后的朱教谕不由猜测着这位贵客的身份,他与姚县令深交已久,并未听闻他有好友姓陶。

莫不是……

思至此,他神色一振,不再失神,连忙跟了上去。

只见那人不作丝毫的犹豫,直接走到宋玄方才坐的案前。

案上摆着一张纸,字在纸上,满纸恍若龙蛇飞动。

见此,乙班一教谕不由道:“这是何书法?竟从未见过。”

第五十章:张府季公,零陵怀公

乙班教谕话音方落,众人看着那副书帖陷入沉思。

对此,朱教谕心中感触颇深,毕竟宋玄是他的学生,宋玄的字他自然是熟识的,而今天这副书帖,他从未见过。

他只知宋玄的楷书写得舒朗,今日观这《千字文》写得阆风游云,状似连珠而不离。他的心中万分疑惑,这到底是何书法。

朱教谕旁边的姚县令上前,抬手将宋玄的书帖捧起,观之,见其笔意活泼,秀健。而笔势更是连绵回绕,奔腾放纵,大有驰骋不羁,一泻千里之势!

姚县令连忙将其书帖放到案上,缓缓神。除了震惊外,他的眼神里还有疑惑,赵国从未有此书法,难不成……

姚县令欲言又止的话,他旁边的贵客说了出来。

只见那被称为陶兄的男子,他上前一步,边抚了抚须,边颔首道:“此子书法,观之恍若江海之水,倒灌而来,大有驰骋纵横之势!”

在众人的目光中,他来到流杯亭上,站在栏杆前,看着清平之水,栏杆一拍。

“平历二十年十月,陶某有幸在张府见张公跳剑舞,其舞浑脱,鼓吹既作,如孤蓬自振,惊沙坐飞。在座之人,心惊魄动,恍若这天地间都被他的剑舞感染。”

“在座者,唯季公一人挥笔作书,他的笔势随着剑光起伏震荡,雷霆万钧,收笔时若江海波光聚成纸上云烟。”

“张公之舞绝矣,而季公之书,陶某今日有幸再睹风采。”

“幸甚,幸甚,此子书法,我观之如见大鹏低昂回翔,翻飞奔逐;时又如狂风大作,万马奔腾;或若高山般稳实;又似流水般潺潺。”

陶兄话落,在场之人皆目有神往。

朱教谕旁边的方助教心口有一股热气上涌,鬓发斑白的他,在此时陷入了意气勃发的少年时。

他上前,走到流杯亭中,与陶兄并立。

他看着碧波粼粼的水面,思绪翻飞。

“三十年前的一个秋天,我曾携酒至零陵寻醉僧怀公,怀公性嗜酒,他时常在芭蕉园中饮酒挥毫。”

“每兴来,执笔蘸墨,挥舞于蕉叶间,其势若惊蛇走虺,骤雨狂风;蕉叶承书,又恰如万马千军,驰骋沙场。”

“他人在树下,左手持盏,右手执笔,瞪目霄汉,不知是醉方醒。”

“年年岁岁蕉如盖,只是岁岁年年人不识,零陵怀公也。”

“今日!”

蓦地,方助教回首,他看向宋玄的那副书帖,喟叹道:“我观此子所书《千字文》,其雄隐轩举,千状万变,如纵风鸢者,翔戾于空,顺风上下,而纶常在手;善舞剑者,刀刃交加,而剑不离身。”

“昔之怀公,笔法瘦劲,飞动自然,如骤雨旋风。今之宋玄,笔意率意颠逸,万化千变,却又法度具备,于狂放中有淳穆之气。”

方助教一拍栏杆,再次感慨道:“后生可畏吾衰矣!”

……

流杯亭下,满栽棣棠花,棣棠花前有一条专为曲水流觞所建造的溪流。

学子们正席地坐在棣棠花洒落的溪边,棣棠花枝叶翠绿柔软,金色的花瓣缀满枝头,东风拂来,落英翻飞,时而落到他们肩上,时而飘入溪流中。

溪流上游放置酒盏,酒盏顺流而下。

宋玄上方坐的是魏凌,下方为裴希,此时酒盏正停在魏凌面前。

魏凌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饮罢他需赋诗一首。

“魏兄,莫负了游园之乐,快快赋诗一首罢。”他上方的江既明催促道。

魏凌大笑,“今有美酒,作诗一首又有何难。”

他放下酒盏,站了起来,极目远眺,见紫带桥上游人如织。更有鲜衣男女并肩同游,楼台上下满眼风情,他有感而发道:

“春城儿女纵春游,醉倚楼台笑上楼。

满眼落花多少意,若何无个解春愁。”

宋玄听了,不由一笑,又在案上给魏凌斟了一盏酒,敬道:“魏兄,好一个‘春愁’。”

魏凌接盏,摆摆手道:“不瞒各位兄台,凌近日沉迷话本不能自拔,今日见春日融融,不由地想到话本里的李如岚,这不,就有了‘春愁’一意。”

“我这诗,可得多谢易安先生。”

他话一罢,裴希就持盏上前,又敬了他一杯,“魏兄,回头将话本也借我看看。”

“好说,好说。”

听他们一席话,江既明与宋玄相视一笑,摇摇头。

就在他们谈笑间,酒盏又顺流而来,这次是停在江既明面前。

众人见此一笑,江既明大方地将酒盏从溪流见端上来。

但是,他并未喝,只是将其置于案上,他笑道:“既明酒力微,不如先作诗一首,不然我喝了这酒,怕是再也作不出来了。”

“江兄,请。”

江既明抬手轻轻将肩上的棣棠花拂落,随即站了起来。他负手于溪边,来回走几步,随即赋道:

“芍药丛边露气沉,步随芳草共幽寻。

桃花薰日红浓淡,柳叶迷烟翠浅深。

何处香泥忙社燕,谁家晴槛噪时禽。

悄寒罗袜浑无力,斜倚东风碧树阴。”

随着他的吟咏,众人将视线转移到溪对面的芍药丛,花瓣随着风微微摇动,耳际传来新燕啄食的鸣叫声。

宋玄心中感叹,江既明的诗确实诗画交融,意境优美。

江既明作罢,回到案前席地而坐,笑道:“既明献丑了。”

他旁边的魏凌摇了摇头,将方才江既明端上来的酒端走,他笑道:“江兄,你的诗作得好,酒量不佳又如何,这杯酒,我来喝!”

“魏兄,独饮无趣,希敬你一杯。”

裴希在席间饮酒颇多,走过去时,脚步有些虚浮。

宋玄对酒的兴趣不大,但今日这兰生酒滋味独特,他不由地多喝了几杯。

就在他品酒时,魏凌的大笑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裴兄,裴兄,酒盏流到你席间了,快去罢。”

裴希醒了醒神,持盏回去。

他将漂浮在溪间的酒盏端了出来,此时,他已然微醺,一手后撑着地,半躺在落花间,一手又持盏朗笑。

“作诗何难。”他持盏敬天,笑吟:

“四野春工遍,柔风动赏心。

蹭青喧柳陌,举白醉花阴。”

第五十一章:师承何人?

东风徐徐而来,流杯亭上方的紫薇花瓣顺风飘落。

裴希此时双眼朦胧,侧卧地上,酒盏散落在他的手旁。

“宋兄、江兄,裴兄已醉,我们接着喝。”魏凌喝了一杯,又看向上游,似有惋惜道:“可惜陆兄不在此处,他酒量是我们当中最好的。”

江既明看向上游陆见深坐着的地方,点头赞同,捏起一块梨花膏吃了起来。

宋玄再斟一杯兰生酒,正待他饮罢时,溪水上游传来一盏酒恰恰流到他面前。

魏凌眼尖,笑道:“看来,今日又能欣赏宋兄佳作了。”

江既明也举杯轻抿一口,敬道:“宋兄的诗,既明也期待得紧。”

“你们莫要打趣我,玄今日贪杯,现已醺醺然,怕是作不出好诗。”

宋玄清浅一笑,抬手将溪间的酒盏端了上来。他没想到,初初喝时一点都不上头的兰生酒,多喝酒杯就见效了。

他站了起来,只身倚靠着旁边的辛夷花树,抬手揉了揉眉心。

和柔的东风吹拂着,煦暖的阳光打落他身上,使得他惬意地半眯起眼睛。

随即,他缓缓睁开眼,见远处的楼阁上高卷起帘拢,府学的教谕们正在栏杆前远望。

远处杨柳垂条,秋千架上三五妙龄女子来回晃动。紫带桥下飘着紫薇花瓣,莺声和着潺潺流淌溪水,携春意而来。

他不由吟咏道:

“春山暖日和风,

阑干楼阁帘栊,

杨柳秋千院中。

啼莺舞燕,

小桥流水飞红。”

他的话音方落,江既明抚掌道:“好一句‘小桥流水飞红’,宋兄的词意境隽永,不同凡响。”

魏凌也持盏过来,举杯道:“宋兄词情俊逸,当值尽酒一杯。”

宋玄浅笑,“玄不过是像魏兄一般有感而发罢。”

说罢,他举杯饮尽。

此时,流杯亭上传来云板声。

宋玄听此,连忙上前将裴希扶起来,道:“裴兄,醒醒,先生传唤我们了,快些走罢。”

裴希扶着脑门,看向四周,见其他学子陆陆续续离开溪边。

他茫然道:“我尚能再饮三大白。”

话末,他整个人又昏昏沉沉地醉了过去。

众人轻笑,魏凌连忙过去与宋玄一同扶着裴希回到书科考场。

一路上,有三三两两学子在结伴讨论着。

“高兄,你猜这次书科第一名是谁?”

被施源问到的高朗,他摇了摇头,说道:“这我可猜不准,总归不是我自己。”

施源也摇摇头,笑道:“书科又与科考无多大关系,平日里我只练习楷书,其他书法也不擅长。”

这时,同班的元瑜与洪瑞从他们身旁走过。

高朗忽然开口道:“据我所知,元兄的书法不错,而且,他是他们县里面的案首哩。”

施源接过话头道:“那就有可能了,不过,不知那位宋兄的书法如何。”

高朗凑近一点,低声告诉他,“施兄,你有所不知,书科比试时,宋兄就在我案旁,我当时正好能看到他的书帖。”

“噢?写得如何,想必也不错吧,毕竟先生近来对他多有赞扬。”

高朗再低一调声道:“施兄,这你就不清楚了罢。我当时看到他的书帖,简直是上下而参差,狂舞一通。”

“怎么如此?!”施源低呼,随即他又暗暗揣测道:“莫不是他遇到不顺的事,拿书帖来发泄一通?”

高朗摇摇头道:“我看他不像这样的人……”

就在他们谈话间,宋玄他们就回到了书科考场。

“宋兄,怎么你案前围满了人?”魏凌见此一愣,不解道。

江既明也诧异道:“莫不是宋兄的书帖令大家刮目相看?”

宋玄摇摇头,表示不清楚,他道:“我们先将裴兄送回案,他沉得很。”

对此魏凌颇有感触,道:“走罢。”

随着宋玄的走回,众人纷纷让出一条小道。

他将裴希安置在他的案上,方抬起头就见朱教谕他们看着他。

宋玄醒醒神,自己应当还未醉的。

“你的字写得磅礴大气,师承何人?”

他刚一回到案前,姚县令带来的那么贵客就问向他。

宋玄出前,对他们拱手一礼道:“此书法是玄偶有所得。”

“噢?”那位贵客听了眼前一亮,不由问道:“你是如何练就的?”

“学生在西关牧羊时,曾登高纵目,途径白水瀑布。只见那瀑布似从天而降,一泻千里,水气霎时蒸腾而上,在丽日照耀下,烟云冉冉上升,此景惊人心魄。”

“学生当时有感而发,遂执枝作笔,临瀑布而挥毫。长期以往,学生写的字伏如虎卧,起如龙飞,顿如山峙,挫如泉流。”

话末,众人神色一变,不由地看向宋玄写的那副书帖,确实是如走龙蛇,刚圆遒劲。久久观之,字迹狂乱中,又觉优美如斯。

那位贵客捋了捋胡子,看向宋玄,问道:“陶某观之,你这书法既不是楷书,又不是行书,它为何书?”

话末,当他们看向宋玄时,见他神色从容道:“回先生,此书名为草书。”

“此书纵任奔逸,又是学生顺感而作,大有草创之意,遂谓之‘草书’。”

“草书、草书。”

府学教谕和姚县令他们神色各异,或是嘴里连连念叨着“草书”二字,亦或是再度将目光投向那副书帖,神色动而惊服。

宋玄在案前,忽然感受到,那位贵客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草书?”底下的学子则暗暗低呼。

高朗又凑到施源跟前道:“施兄,这宋兄了不得,他竟自创了书法。”

“不单是了不得,这草书还得大家的认同,今日连县令大人也在场。”

高朗点点头,“回头,我可得仔细欣赏他的书帖,之前比试时确实是我看走眼了。”

除了他们,在座的学子,疑惑的有之,他们不懂这写得参差不齐的字,竟能得大人的欣赏。

乙班的一些学子也讨论了起来,“那人便是甲班的宋玄,我早就听闻他策文了得。”

“听说,他以一篇策文挽救了江下村的春耕。”

另外一名学子点点头,又感叹道:“为何他不单诗文了得,连这书法也独得天赋?”

感慨归感慨,他们再观教谕们的神色,这书科比试的第一名非宋玄莫属了。

第五十二章:天机清妙之人

清晨风拂旌,晓日照城郭。城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在清早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张扬。

守城官兵见一辆四轮华盖红缨马车向城门徐徐行来,清晨的阳光将马车照得亮晃晃的。

城门前,马车停了下来查验文书。一个小侍女从马车里跳了下来,将手中的文书交予官兵。

两名守城官兵看了看,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道:“掀开车帘。”

小侍女连忙上前道:“官爷,里面就我家姑娘一人,文书也已写明。”

“阿晚,不得无礼。”车厢内传来不喜不愠,却又自成威严的声音。

侍女阿晚嘟了嘟嘴,低头退离车门,这时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撩起了车帘,阳光打的手指间,显得晶莹如玉。

方才严令要求要查验车厢的官兵,见此,一瞬愣了神。

素手缩回时,车帘垂下,官兵查验后让出道。马夫一甩马鞭,一声脆响下,马车悠悠然直向城内而去。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中林书肆前停了下来。

适时,一个身着淡黄衫子的妙龄女子走进书肆。登时满堂因她容色照人,明艳不可方物而生辉。

她往书肆一站,当真胜过话本里的仙子,屋内的人,无不惊异。

他们见此颜若朝华的女子,手中的书籍不期然掉落地。

“啊,兄台,你的书砸到我脚了!”

“兄台,我劝你放开手,那是我的书!”

“哎,登徒子,吾等读书人耻之为伍。”一位身穿襕衫的士子一甩大袖,话落间连他自身也克制不住用余光打量着屋内的佳人。

……

书肆内的刘小澜眼疾,立马迎了上去,“这位客人,请问购何书?”

小侍女阿晚出声道:“我家姑娘要见刘铺头,还请带路。”

“这?”刘小澜有些犹豫。

这时,阿晚拿出一封信递给刘小澜。他接过信来看了一遍,忽然眼睛一亮。

“两位姑娘,快请随我来。”

里间山水屏风前,刘铺头手里又多了一张小笺,那笺上方写着《天净沙·春》。

刘铺头一手拿着小笺,另一只手不由轻敲案边,不时又抬手抚须道:“小桥流水飞红,实在是妙不可言。”

“宋公子大才,只寥寥几笔,便将描出一幅春日水墨山水画。”

话音方落,刘小澜带着那名女子进了里堂。

“师傅,少东家来了。”

“什么?”刘铺头惊站起来,手中的小笺震落,他又连忙伸手去捞,不料小笺飘到那位女子脚边。

她莹莹弯腰,伸出素手将小笺拾起,笺中的诗词不期然入了她的眼。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小桥、流水、飞红。”女子默念,她从未见过有人单单将物境的组合,便能成就绝妙意境的诗。

就在她寻思时,旁边的侍女阿晚向刘铺头介绍道:“我家姑娘便是中林书肆的少东家。”

说罢,她将一枚印信掏了出来。

刘铺头直愣,眼前的女子如此年轻,竟然是书肆的少东家。他连忙拿过印信,仔细看罢,当即上前行礼。

“刘某见过少东家。”

江松月看向刘铺头忐忑的神色,微微一笑道:“刘铺头不必多礼,明日我将赶回洛阳,关于《裴少俊墙头马上》的话本,我们现在坐下谈罢。”

大方有礼的语气,听得刘铺头一愣,心道:“少东家身份不凡,竟如此好说话。”

他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敬服,“小澜,快上茶。”

江松月坐在刘铺头对案,她手里依旧捏着那张小笺。

“这阙词,是何人所作。”

说道这首词,刘铺头心头的忐忑感顿然消散,他露出微笑道:“这首词,它正是《裴少俊墙头马上》的著作者,易安先生所作。”

“易安先生。”江松月眉梢微动,将手中的那枚小笺放到案上。

“在信中你曾谈到,易安先生提出五成的书稿费?”

她的话又令刘铺头的心提了起来,他接上话头道:“回少东家,易安先生确实是这般提议,近日话本的第一折繁销,许多购书者都要求尽快刊出第二折。”

话末,他又悄然观察她的神色,却见她神色不动,情不外露。

他担心宋玄在少东家心中留下贪婪的印象,不由地拿出之前收集来的诗拿了出来。

“少东家,这里还有几首诗词是易安先生所作。”

江松月接过小笺,一双明亮的眼眸凝视在小笺上,顷儿端起案上的香茗轻抿一口,恍若置于诗词之中,眉目间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极清的声音一顿,她又道:“此诗趣向博远,想必易安先生亦是个天机清妙的人。”

她的话一落,刘铺头的提着的心又落下来。

“刘铺头,可否为我引见易安先生?”

江松月闭口不谈书稿分成的事,刘铺头也心如明镜,不知为何,他心中出奇地安定。

“既然少东家要与易安先生面谈,刘某现在就去请。”刘铺头当即站了起来,转身欲走。

江松月将诗笺放下,又道:“刘铺头请慢,我与你一道去。”

江松月上了马车,马夫扬鞭紧跟着前面那辆马车直行在大街上。

两架马车出了抚月桥,再往南直行。

不多时,有一架官府的马车迎面而来。

江松月掀开侧窗的棉帘向外看去,只见两列官兵拥着一架马车飞奔而过,转瞬绝尘而去。

府学前,马车停下,刘铺头和刘小澜先下车与府学的门童交谈。

门童在门前候着,见前来的两人是上次那两位,便上前道:“你们可是又来寻访宋公子?”

“正是,还请代为引见。”刘小澜上前道。

门童顺接道:“你们来得不巧,今日府学休课,宋公子被衙门邀去江下村了。”

刘铺头深感遗憾,只是按往常,府学不应在今日休课的,他忍不住上前问道:“可知他什么时候回来?我看府学内仍有学子来往,怎就休课了。”

门童脸上挂着微笑,自豪道:“昨日书科比试,姚县令对宋公子的书法大加赞赏,如今他的书帖正贴在府学榜墙上。”

“所以教谕将休息日调至今日,好让学子们去瞻仰宋公子的书法。”

“原是这般。”

车厢内的江松月亦听到刘铺头与门童的交谈,她的心蓦一沉,见刘铺头走来,便放下侧窗车帘。

刘铺头来到江松月马车前,恭敬道:“少东家,易安先生今日外出,怕是……”

“无妨,我们先进去欣赏他的书帖。”

话末,阿晚下了马车,江松月略微弯腰走了出来。

她站在府学面前,迈开步伐走了进去。

第五十三章:我见过他了

府学榜墙前,三五学子结伴在看书科比试后展示出来的书帖。

榜墙上,所展示的书帖,或是疏瘦劲练,或是娟秀整齐,抑或是雍容典雅。这些舒朗整齐的书帖,却团团将一张笔调放纵的的书帖围在中心。

“运笔如此放纵,点画间又这般狼藉的字,竟能获得头名?”一位学子满腹疑惑道。

他旁边的一位学子,“哗”地打开折扇,用折扇抵住脸面,凑过去低声道:“我听闻,这头名是县令大人亲自点评而来。”

“竟有这样的事?可惜,我们丙班的书科比试与他们不在同一日。”

方才还满腹疑惑的学子,听了这话,更加疑惑道:“可我看这字,倒不如第二名的楷书来得好看。”

“这错综变化的字,倒底是何书法?我未曾见过。”

那摇着折扇的男子,笑了笑道:“兄台,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听闻,这书法是他自创而来。”

说到此处,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副书帖的落款处,“宋玄”二字赫赫然在纸上。

突然,有一男声低呼,“快看,有一画中女子正往这来。”

“我说这位仁兄,我正在欣赏书帖哩,你莫要骗我。”

这话一落,又有话音响起,“不错,府学哪有女子,莫不是你看到伙堂的大娘了……”

话还没说完,众人低呼让出一条小道。

只见一鹅黄衣裙的女子翩然而至,众学子一瞥之间,但见她容色绝丽,气度高雅。他们面面相觑,城北何时有此俊极无俦的佳人。

江松月立在榜墙前,眼眸搜寻着“宋玄”二字。在来之前,刘铺头已然跟她说清,易安先生便是府学的学子宋玄。

忽然,她旁边的刘铺头忍不住发出低呼,“好字!”

“刘某从未见过如此气势磅礴,奔放激越的字。”

刘铺头连连抚掌,他情不自禁再道:“看这字,错落间又指挥若定,以达能险而不怪,潇洒畅达,超然入胜,真谓之书中高手也!”

“师傅。”刘小澜在一旁扯扯他的袖子,以示回神。

刘铺头这才恍若回神,他向江松月虚虚一礼道:“少东家莫笑,刘某一时情难自禁。”

江松月淡然一笑,“无妨,得品佳作,人之常情。”

这一笑,周围的学子暗暗吸了一口气。

然,江松月并未受影响。

她的眼眸紧紧看着那副书帖,似有排山倒海之势倾倒而来。在这副书帖中,她看到了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的驰骋不羁。

“青云乍喜逢知己,何须相见对金樽。”

兰音轻吐,她便转身而去。

她离开榜墙五六丈外,只留给众学子一个腰姿秀雅的身影。

有一学子回神道:“方才,她走时,是不是留了下一句诗?”

旁边一位兄台也回神,“不错,她似乎吟咏道‘青云乍喜逢知己,何须相见对金樽’。”

“她对谁说?”一人茫然道:“总归不是我罢,她看都不看我一眼。”

当他们看到宋玄那副书帖时,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情景。那位佳人,她方才便是用清亮的眸子,欣赏着这副书帖,难不成……

忽然,当他们看到“宋玄”二字时,眼眶隐隐发热。

江松月与刘铺头在中林书肆前分开,在她离开之前与刘铺头又说了几句话。

“刘铺头,你办事妥当,五五分成的事便定下来罢。”

说罢,她又一顿道:“明日我便启程回洛阳,往后有事直接寄信予我便是。”

刘铺头一愣,诚敬道:“谢少东家,刘某定然竭尽全力。”

江松月离开后,刘铺头良久不语。

刘铺头,低声道:“小澜,你听见没,少东家对宋公子说‘青云乍喜逢知己,何须相见对金樽’。”

刘小澜上前,不解道:“少东家那句诗,是说与宋公子的?”

刘铺头没回他,只是道:“小澜,你且记下,往后见着宋公子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江松月离开中林书肆后,马车当即就赶往城门处。

车厢内,一张茶几上放着几束如残雪照水的重瓣白梅。

江松月手里捏着诗笺,侍女阿晚嘟着腮帮不解道:“姑娘,反正洛阳那边的事情又不急,为何不见了宋公子再离开?”

江松月将诗笺放到茶几上,“不,我见过他了。”

她看向阿晚,说道:“他的诗词、书帖如此神采动人,可见其驰骋纵横之志向,我已得见他的神采。”

阿晚依旧不解,字是字,人是人,又怎一样。

江下村瓜田间。

宋玄与姚县令以及那位陶兄行走在瓜田小道上,他从眼前望去,碧绿的黄瓜地无休止向远处蔓延着。

瓜地里劳作的村民大多沉默寡言,他们夜以继日地在瓜田里忙碌着。或是松土、拔草,抑或是打尖、浇水,等瓜苗长大了还有压蔓、翻蔓。

“县令大人。”

瓜农从劳作中抬起头,齐齐向姚县令恭敬地问好。

随即,他们又用淳朴真挚的声音叫道:“宋公子,宋公子今日定要留下来用了饭再走。”

“对啊,宋公子,你莫要再推辞了。”

“老妇忙完这会,就回去杀鸡做食。”

“大娘,我家的母鸡昨日下了两颗蛋,我也拿过去。”

……

宋玄朝他们打完招呼,又随着姚县令查看别处的瓜田。

“这‘嫁接术’可行啊,瓜田里的黄瓜苗都活了。”那位陶兄开口道。

一旁的姚县令恭敬回道:“万幸没有错过春耕。”

宋玄听他们这么一说,其实他也能大概猜测出那位陶兄的身份。在姚县令之上的,在地方莫过于太守,而洛阳那边的他就猜不准了。

方才,村民们的态度,姚县令他们也看在眼里。

村民们对他们的是恭敬,而对这位宋公子的就多了几分真切的爱戴。

边谈边走,他们来到了东江附近。

附近低洼的田地好几处被村民挖成池塘,有几处已然改造成宋玄所说的桑基鱼塘。

桑树栽种在塘基上,水塘里多是放养鲮鱼、鲢鱼或是鲩鱼。

陶兄见此,不由捋胡感叹道:“妙啊,相信不用过多久,这一带便是桑茂、蚕壮和鱼肥,哪里还受水涝困扰。”

第五十四章:无鱼不成宴

“陶兄言之有理,宋公子这一策甚妙。”姚县令听了那位陶兄的话看了宋玄一眼说道。

宋玄此时已走到塘基前,时不时和正在挖池塘的农民谈基塘农业发展的一些注意事项。

宋玄离姚县令他们有一段距离,自然是听不到他们谈论的事。

此刻,那位陶兄又说道:“此次江下村能平安渡过灾害,一来你是将功补过。二来,你能为南海郡发掘人才却也是大功一件。”

“江下村一事陶某会如实向朝廷禀告,往后你仍须兢兢业业,造福一方百姓。”

姚县令连忙躬身道:“谢太守提携。”

陶太守捋了捋白胡子,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宋玄,说道:“此子聪慧,又兼爱民之心,是难得的奇才。”

话末,他又望向洛阳的方向,一拱手沉吟道:“新帝登基,此诚招揽天下英才之时,吾等忠臣须竭尽所能,不懈于地方。”

“除此,还当为陛下发掘人才,以兴大赵。”

陶太守的一番肺腑之言令姚县令感触颇深,他人虽在地方,但从不参与党派之争,一直勤恳公务,不敢懈怠丝毫。

“属下谨记。”姚县令诚敬道。

陶太守回首看向蹲在基塘前丈量基围的宋玄,思忖道:“如今宋玄在你治下进修,你可多加重视。”

“今日我便回龙川,余下各事,你可自行斟酌裁决。”

姚县令当即道:“属下送你。”

陶太守看了不远处的宋玄一眼,微微颔首道:“我们先离开罢。”

姚县令派两名衙役给宋玄差遣,便与陶太守离开江下村。

日当午,尚在田间劳作的村民三三两两回家用午食。平日忙时,皆由家妇担着饭食,孩童手提汤水送至田间。

但,今日不一样。宋玄的到来,让他们心甘情愿暂时搁下手中的活,拿出家中最好的食物,一同聚在村棚中举办一次宴饮。

“宋公子回来了。”正在忙活的村妇见宋玄与农夫一同回到村中。

宋玄感受到村中人的淳朴,不由走过去,看着地上用一个大盆装着的大鱼,笑道:“大娘,这鱼可得有二十多斤罢?”

正在洗菜的大娘回头看向宋玄,热情道:“足有二十五斤嘞,今晨隔壁家的老李外出打渔,一大早就捞上了这条,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就赶紧送过来招待宋公子你了。”

宋玄很少见到这么大的鱼,笑道:“倒是叫你们破费了,若是拿去卖,可得卖上好些钱。”

听宋玄这么一说,在场忙活伙食的人可急道:“宋公子哪里话,您与县令大人解决了村中的春耕问题,让我等能靠这一亩三分地过活,大伙只有感激不尽的理。”

李家大娘从灶台前也抬起头,脸色涨红道:“这鱼是咱家从河里打捞的,若拿去卖了,回去定让老李一顿数落。”

众人纷纷附和道:“宋公子你莫要与咱客气,咱这村里种地的,总的没什么好菜能招待你。”

宋玄听了心中一阵暖,这里的村民特是诚朴。

“能帮到你们却是我们的本分,你们莫要急,这钱不钱的,我却是不敢再提,只道回去禀告县令大人,好让大人知晓你们的热心。”

听了宋玄的话,众人笑起,继续忙活着午饭。

忽然,方才洗菜的那位大娘泛起了愁,她看着盆中的那条大鱼,说道:“呀,这大家伙可怎么做?”

另外两个村妇也围了归来,一个将大鱼翻了一面,立即喘了口气道:“以前可没做过这样大的鱼,若是做不好岂不浪费。”

“对呀,今日宋公子也在,无鱼可不成宴。”

宋玄听了,心里想着,这大鱼难免腥味重些,若是清蒸怕是不妥。炖着吃的话,刺多不够爽快。

思至此,他上前道:“不若炙着吃罢。”

“将鱼理净,再用姜葱油盐和酒浸渍入味,再将它放在小火上慢慢烤炙,不时涂以紫苏、茱萸和花椒等作料。”

“待将鱼炙得首平尾翘,鱼色金黄,带着吱吱的炙烤声时,便可食用。”

听了宋玄的提议,做饭的大娘松了一口气,连忙道:“本是请公子吃饭,最后还得劳烦你。”

宋玄一笑,说道“大娘,你可别再说了,我可不会做,只是书上说这样做好吃些罢。”

“要是过意不去,不如快些把这鱼炙了,我还等着吃你们这顿饭哩。”

他这么一说,倒是把村妇逗笑了。

“李大娘,村正那边送来猪排,也拿来一并炙了罢。”

李大娘连忙走到大棚外搬猪肉,回来再道:“那再烧些荠菜,煮个芦蒿汤。”

切菜的大娘附和道:“村头何家送来好些春笋,与蚕豆一并烧了。”

……

暮色渐起时,宋玄回到学舍,回去之后他与伍彦一同在院中散步,以便消消食。

“宋兄。”裴希在穿过月亮门,摇着折扇走来。

“宋兄,这个给你。”裴希一来,就将一枚平安符递给他,说道:“今日不是休课么,我到云山禅寺踏青去了。”

“这不,顺便求了两道平安符,这个便是给你的。”

宋玄接过,笑了笑,道:“为何是求平安符,我们这些科考学子,不是该求个文昌符么?”

裴希在他对面坐下,摇着折扇,神色潇洒道:“要是求个文昌符便能考状元,我等还在府学进修作甚?”

宋玄一笑,将平安符递给伍彦,然后看向裴希,“裴兄说得是。”

裴希忽然想起什么,便道:“今日午后,魏兄曾来找过你,说他看到中林书肆的铺头了。”

“噢?”宋玄微微一愣,说道:“那魏兄找我是?”

裴希想了想,合起折扇道:“他似乎说,书肆铺头带来一女子,那女子看着你的书帖吟了一句诗。”

宋玄不解道:“还有这事,榜墙上那么多书帖,不一定是对着我的书帖罢。”

裴希朗笑,说道:“宋兄,那可说不定,你那书帖可是头名。”

“你可还记得,是什么诗”

裴希从怀里掏出一小笺,道:“我当时怕忘了,特意将其写在笺上,你且看。”

宋玄接过,一看,嘴里念道:“青云乍喜逢知己,何须相见对金樽”

他一顿,再道:“这女子倒是有才。”

裴希将折扇放在案上,抬手自个斟了一杯茶,道:“听魏兄说,她是个从画中走出来的美丽女子。”

宋玄不大相信,转移话题道:“今日你去云山禅寺,可观赏到什么盛景?”

裴希轻轻摇了摇头道:“景色虽美,可惜我求了平安符就回来了,并未多加欣赏。”

“不过,我们班有好几个同窗昨日书科结束之后就去了,还在禅寺留了宿,想必将美景都欣赏个透。”

“等明日上课,我们再问问他们。”

“也罢。”宋玄今日外出有些劳累,早早便辞了裴希回去歇息。

第五十五章:云山禅寺事件

翌日清晨,宋玄与裴希一道去学堂,他发现今日学堂的讨论声极其热烈,或许是昨日休课的缘故罢。

他方坐下来,魏凌就凑了过来。

“魏兄,昨日你不在府学甚是可惜。”

宋玄将书搁在案侧,笑道:“你是说昨日榜前那件事?”

“当然,宋兄我与你道,那女子比《裴少俊墙头马上》里的李如岚还要美。”魏凌将那话本掏出一个角,又连忙收了进去。

宋玄失笑道:“我两个都没见过,你叫我如何比。有何事你就快说罢,一会先生就来了。”

魏凌凑近一些,悄声道:“我觉得,那女子定然是看上你了。”

宋玄听了,扶额低笑。

魏凌拍了下脑袋,补充道:“凌的意思是,那女子定然是看上了你的书法。”

未待宋玄回应,朱教谕就持着戒尺走了进来,但是前方的学子还未停下交谈声。

戒尺“啪嗒”一声,学堂方才静下来。

朱教谕环视学堂一周,见最前方元瑜的位子空了下来,便开口道:“元瑜怎不在?”

此话一出,静默的学堂有了些衣衫摩擦桌案的声音,只是知情的人还在欲言又止。

朱教谕见此,点了前面的洪瑞,问道:“洪瑞,你可知元瑜去了何处?”

洪瑞看了看朱教谕,支支吾吾道:“昨日夜里,衙门来人将他带走了。”

“出了这事,为何不早些道来?”

洪瑞和他旁边的几位知情人一同道:“我等本以为衙门只是带他去问问话,想着很快便回来了,未料今日早晨还未回。”

“是啊,元兄的人品我们皆知,他怎会做违法的事。”

“却未曾料到今日……”

朱教谕沉吟不语,良久后,他开口道:“本次策论课,我们来讲,断案。”

堂中学子速速归位坐下,朱教谕来到学生席中,看向众人,问道:“谁能起来将事情的来历捋一遍。”

还是洪瑞站了起来,对道:“回先生,学生与元瑜同处一院,他的事情,学生多少知道一些。”

朱教谕微微颔首,让他将事情复述一遍。

“书科比试结束后,元瑜曾告知我,他要去云山禅寺诵读《金刚经》。”

话末,他看了朱教谕一眼,又补充道:“元瑜一向礼佛,那日他去了云山禅寺,直到昨日午后才回到学舍。”

“戌时,有两名衙役进来将他带走,走时他很平静,我以为就是去问问话。”

说到这时,洪瑞脸上浮现紧张感,继续道:“清晨他还未回来,后来听说他在云山禅寺杀了人,如今已被关进大牢。”

“先生,学生知道的就这些了。”

朱教谕回到讲台的案前,坐下看向众生,道:“你先坐下,还有谁知道内情。”

这时,高朗站了起来,道:“回先生,学生今晨无意中听闻,说元瑜杀的是丙班的许成。”

“那日丙班许成与同窗李慎同去云山禅寺踏青,因禅寺离城比较远,去禅寺的人一般会留宿斋房,书科结束那日晚上,许成在云山禅寺失踪。”

“等寻到他时,人已断气。”

朱教谕站起来,来回踱步,说道:“那可有证据?”

高朗摇摇头,“这学生就不清楚。”

朱教谕示意他坐下,然后走近他们,说道:“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

“所谓断案,切记的一点就是没有经过验证的话不能轻信。”

朱教谕说罢,阁下戒尺,神色匆忙地离开了学堂。

他走后,堂中学子炸开了窝。

施源看向高朗,问道:“高兄,先生怎么又走了?莫不是先生要我们亲自去查。”

高朗抚了抚他脑后勺,道:“即使先生不要求,我们也得去了解,毕竟元兄是我们的同窗。”

“说元兄会害人,我是不会信的,且不说他日常的温文有礼,方才洪瑞不是也说了么,元兄一向礼佛。”

施源眉头皱起,无奈地看向高朗道:“我可不善断案,《赵刑统》我都很少看。”

“我也指望不上。”高朗摆摆手。

忽然,他们似乎想起什么不约而同地往后方看去。

此时,宋玄正被江既明和魏凌等人围着。

“裴兄,昨日你不是去了云山禅寺么?”魏凌看向裴希,昨日他在府学,可是一点风声都不知。

裴希摆手道:“昨日我去云山禅寺求了平安符便回了,并未留宿,哪能知晓。”

魏凌的关注点一下子被转移了,“平安符,可有给我求一道?我也好保保平安,我可得留着小命考状元哩。”

江既明用《中庸》敲了一下他的头,道:“闭上你的嘴,看话本去。”

魏凌摸摸头,“《裴少俊墙头马上》的第一折我都看烂了,何时出第二折!”

他的话倒是提醒了宋玄,既然昨日刘铺头来过,想来是事情成了。等今日外出探查案子的时候,顺便将第二折送与书肆。

“宋兄,宋兄?”江既明叫将他叫回神。

宋玄眼含疑惑,问道:“何事?”

江既明理了理思路道:“我们准备一起探查这个案子,宋兄可参与?”

宋玄颔首,“江兄可有好主意?”

江既明看向众人,道:“我打算和魏凌前往丙班,悄然探寻关于许成的消息。”

宋玄赞同道:“那我便与裴希去云山禅寺一趟,看看有何发现。”

陆见深也参与进来,说道:“我有亲戚在衙门做事,不若我去探探情况?”

……

分工之后,宋玄回到学舍将《裴少俊墙头马上》的话本带上,他打算先独自去书肆交了稿子,回来再与裴希去云山禅寺。

当宋玄与伍彦走到中林书肆,见书肆楼前挂着“裴少俊墙头马上”的幌子,幌子下方排着两条长队。

排队等候购书的人,正火热地讨论着。

“《裴少俊墙头马上》第一折已售罄!”

“啊,我大老远跑过来购书,你告诉我没了!”一个人大吼道。

“这供应也忒少,都没人抗议的么!”

这时,一个带着头巾,背后背着一个包裹男子,他用竹竿挑着一块长条形的幡走了过来。

“我这里还有得卖,兄台可要?”

他笑着吆喝,幡随着风动,上方书着“裴少俊墙头马上”。

这一吆喝不得了,登时就有人凑了过来,“小兄弟,这书怎么卖?”

挑着幡的男子笑着道:“好说好说,你予我书肆里多十倍的银钱即可。”

一个正在陶钱袋的男子,连忙将钱袋收紧,神情惊讶道:“啊?!这也太贵了吧!”

这时,卖书的男子瞪大眼睛,“兄台!这还贵?!”

宋玄听此,不在多留便只身走入书肆,就在他穿过人群时,议论声遽起。

“这位兄台,你怎可插队!”

“不错,看他长得人模人样的,怎就这般不知礼!”

“瞧他一身襕衫,真妄为读书人,吾耻之!”一位长袍男子睥睨道。

不满的声音,在刘小澜跑出来时,尽数消散。

“宋公子,快请进,我家师傅可一直在等人,这不还准备去寻你。”

……

尚在排队的众人不解道:“他是谁?书肆的人竟亲自出来迎他?”

第五十六章:《赵刑统》细规

宋玄随刘小澜刚走进书肆,刘铺头就从里间迎了出来,见到他时忽的一愣。

“宋公子来了,快请进来,刘某正欲去府学拜访你。”

宋玄上前,微微笑道:“何必劳烦先生,玄这不就来了。”

里间茶香四溢,刘铺头请宋玄坐下后,当即道:“宋公子,上回你提到书稿分成的事,东家那边已有回复。”

一顿,他神色一定,保证道:“这五成的稿费并无问题,每月一结算,如何?”

宋玄抬手示意伍彦将书稿递过去,道:“就依刘先生所言,这是话本的第二折。”

“宋公子真是个爽快之人,此事便定了,往后公子若是有新的话本,还望多加合作。”

“一定,中林书肆信誉好,我也放心。”宋玄站了起来,拱手辞道:“今日我尚有事,便不多留了。”

刘铺头连忙道:“宋公子今日事忙,刘某便不留了,本还想请宋公子去海晏楼品一品新出的菜肴。”

宋玄忙道:“刘先生客气,玄告辞了。”

“宋公子慢走。”

宋玄走后,刘铺头转身便吩咐刘小澜,“小澜快将第二折拿去刊印,越快越好。”

宋玄回到府学时,裴希已等在月亮门前。

“宋兄,你叫我好等。”裴希上前,道:“江兄他们已去丙班打探消息了,我们也赶紧出发罢。”

宋玄点点头,连忙跟着裴希上马车。

云山禅寺在城北郊外,距南城门有五十多公里。

云山草木青葱,两山交接,连绵不断。

午时,晴空荧荧然,他们才到云山脚下。

“宋兄,你瞧,禅寺就在山上。”裴希用折扇指着山上的禅寺道。

宋玄顺势望去,见一座禅寺缥缈立在秀山之中。

山谷雾气弥漫,他又见旭日相媚,照耀着满山的青翠。

之间,忽然传来一阵寺钟的撞击声,在虚谷中回荡,与万木合奏。

“裴兄,此山确实秀丽,难怪他们要来此踏青。”宋玄略微感慨道。

裴希打开折扇,扇着凉风,“若不是今日有事在身,我等邀上三两知己,于清泉边,以泉烹茶,亦或是枕在巨石上躺着喝酒,都是极好的事。”

宋玄也“哗”地散开折扇,轻轻一摇,笑道:“及时行乐,美哉。”

不久之后,宋玄和裴希他们就来到了云山禅寺。

此时,禅寺中传来哭声。

“方丈,我儿魂魄可轮回了?”一位妇人跪倒在佛前。

老和尚在一旁诵经,诵罢才道:“阿弥陀佛,施主莫急,令郎的魂魄尚需等足七七四十九天。”

话落,却见那许夫人愈发难以自禁,哭成了泪人。

她一口气闷不上来,似是想到了什么,啜泣着骂道:“准是我儿死不瞑目,天杀的元家小子,竟害我儿至此!”

说罢,许夫人又跑到捕快面前,哭诉道:“衙门怎还未将他定罪,我儿死得好惨啊。”

捕快无奈,只得安抚道:“死因还未寻着,怎能轻率定罪,待衙门找足证据,定还你公道。”

宋玄与裴希的到来,捕头丁阳亦瞅见了,他又想起姚县令对宋玄的态度,当即上前打招呼。

“宋公子。”丁阳一手按着刀柄上前道。

在江下村办事时,他和丁阳也算是熟识,于是上前拱手道:“原来是丁捕头办案,玄听闻云山禅寺风光甚好,便来看看。”

丁阳长得高大威武,加之说话声音洪亮,整个人看起来极其有安全感,方才还在啜泣的许夫人见捕头来了,顿时转为低声啜泣。

丁阳看着宋玄,与他走到一边,再劝说道:“此处发生了案子,宋公子还是及早回去。”

宋玄接上话头道:“元瑜是玄同窗,我念及同窗之谊,方才到此山中。”

丁阳看了宋玄一眼,又想到姚县令对他的重视,这才点头道:“也罢,宋公子请随我来。”

他带着捕快继续到禅寺周围的山中巡查,宋玄与裴希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宋玄上前两步跟上丁阳,状似无意开口问道:“丁捕头,那许成是在何处找到的?”

丁阳听了脚步微顿,才道:“昨日傍晚才找到,就在对面山腰一块巨石处。”

说罢,丁阳挥手带着其他衙役往他方才所指的方向走去。

“那又是何人,何时报的案?”宋玄再次开口道。

丁阳这次不再犹豫,直言道:“昨日夜里与他同一个斋房的李慎报的案,先是找遍了禅房亦未见到人,又想着山里不安全便慌神着人去找。”

“那会天都黑了,我们擎着火把,搜了个半山才找着。”

不久之后,他们来到巨石旁。

宋玄见巨石边上还有血迹,想必是许成的。

丁阳用刀划了划巨石边上的草,道:“寻到他时,已是无力回天。两腿骨折,头骨碎裂,但致命的并非是头骨,至今未寻着死因。”

宋玄眉头一皱,“仵作没再继续验,这不符合《赵刑统》的规定。”

此话一出,丁阳回头看向宋玄,诧异道:“宋公子竟知这条细规,一般只有我们这些经常办案的人才熟识。”

宋玄回道:“不过是玄偶然在《赵刑统》里见着,不足谈。”

丁阳点点头,但心中对宋玄的印象又更新了一层。

他当即回答宋玄方才提出的问题,言语间带着无奈,“许夫人笃信佛,认为许成能轮回,以死相逼,不让再验。”

宋玄跟着丁阳往回走,疑惑道:“元瑜是我同窗,他的为人玄多少是有了解的。况且郡试在即,很难想象他会赌上前途做出这等事。”

话落,丁阳用刀指了指大石旁,道:“昨日搜山时,在巨石旁,发现了元瑜随身携带的香囊。”

一旁的裴希,忍不住道:“这难保不是栽赃嫁祸。”

丁阳微微颔首,“县令大人亦是这般认为,所以至今没定案。但元瑜的嫌疑,此时是最大的。”

等他们回到禅寺时,禅寺飘出阵阵檀香,众僧打坐念经的声音悠悠传来,在山谷中回荡不绝。

宋玄看到许夫人还在佛前跪着,他小声问道:“元瑜与许成到底有何仇恨。”

丁阳安排好其他衙役去用斋饭,回道:“此事倒是调查过,孙家姑娘本与元瑜早有婚约。但随着元家日渐没落,孙家发迹,孙家便将此婚约退去,改成与许家定亲。”

宋玄不解道:“这退婚,却也不是罕见的事。”

丁阳亦摇摇头,而旁边的裴希却上前道:“宋兄,或许我知晓一二。”

“每次府学休课时,我外出时,好几次见元瑜与一个女子走得近,或许那女子是孙家姑娘?”

“若是他们有情分在,这个便不好说了。”丁阳接了一句。

但宋玄觉得,这猜测的事不能作为主要思考的方向,或许他们还遗漏了什么。

第五十七章:宋玄探牢

宋玄从云山禅寺下来后,直接随丁阳去大牢探看元瑜。

丁阳只将他带到大牢便去了大堂,大堂上姚县令正在审讯孙家姑娘。

“宋兄。”

元瑜一直双目无神地定在牢门上,见宋玄走过来,他连忙站起来,跑到牢门前叫道。

衙役打开牢门让宋玄进去,宋玄朝他点了点头,与他一同走到案前坐下。

宋玄见平日里温文有礼的元瑜,此时鬓发散乱,眼眶黑紫,神态极其疲惫。

见他欲言又止,宋玄从怀里掏出一本《金刚经》递过去,说道:“牢中烦闷,《金刚经》我帮你从学舍带来了。”

元瑜凄怆一笑,接过书将其摆在案上,转而看向宋玄道:“宋兄,难为你来看我,如今我身负冤屈,又怎能静下心来参佛。”

宋玄的到来,元瑜心中多少也猜测到一些,为此无论宋玄问他何事,他心中并无抗拒之意。

“元兄,书科之后你独自去云山禅寺参读经书?”

元瑜吸了口气道:“瑜笃信佛法,前日逢着休课便去禅寺参禅了。”

“这些问题,丁捕头已然询问过多次,若是宋兄尚有疑惑,尽管提便是。”

宋玄此来,只为求证一个问题。

“元兄,玄冒昧问一句,元兄与孙家姑娘的感情如何?”

不是问关系,而是问感情,元瑜一顿,才默然道:“我与那孙家姑娘原是有婚约在身,后来退婚后便无来往。”

元瑜一顿,看了宋玄一眼,再补充道:“原本我是极其不愿提起这事。”

宋玄拱手道:“元兄,抱歉。”

“无妨,此事都已然过去。”元瑜叹了一口气。

而衙门大堂那头,差役正将孙家姑娘带至公堂跪下。

那孙家姑娘容貌清雅,陡然站在公堂之上,脸带怯意。

姚县令一拍惊堂木便问,“你与元家儿郎元瑜可有交情?或有或无,快快道来!”

孙家姑娘抬起头,回道:“大人,小女凡事自有父母做主,今大人将我传至衙门,是何缘故?”

“小女乃闺阁女子,如今被传至衙门,见官见吏……”

话还未说完,她就低低哭了起来。

姚县令严肃道:“你休要含怨,赵国定例公平,官清吏肃,刚刀虽快,却不斩无罪之人。本官的问话,你且快快道来。”

说罢,两名衙役拄着水火棍走到孙家姑娘身旁,立定。

孙家姑娘捏起手帕拭泪后,才目光坚定道:“小女清白,与元公子并无交情。不过是曾有过婚约罢,后来经父母之命亦也解除。”

“这事物可是你的?”

说罢,姚县令叫捕头丁阳将那从云山禅寺搜出来的香囊放在孙家姑娘面前。

孙家姑娘见此,有些忐忑之情,低垂着娇颜。

“此香囊,确实是我所制。”

姚县令闻听,反问道:“方才你曾说,你与元家公子并无交情,为何将亲手缝制的香囊赠予他?”

孙家小姐默然不语。

姚县令再道:“你若撒谎,必天地不容。”

他转向丁阳,道,“你去传元瑜,让他上堂与孙家姑娘对词”

而大牢那端,宋玄尚在思索,又想到裴希说的话,决意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退婚后,元兄可私下见过孙家姑娘?”

此话刚落,元瑜神色愈加疲惫。

“孙家姑娘为人率真,又道退婚是父母之命,后来也来寻过我几回。”元瑜说道此,犹豫片刻再道:“这一切都不怪她。”

话末,一顿,元瑜眼神虚空地定在一处,“瑜为何要拼尽全力科考,不过是为了成全自己心中的那份妄想。”

“孙家家业势大,而元家日已没落。瑜若不能考取功名,荣归故里,又怎能迎娶孙家姑娘?只是天不遂人愿,孙家已与许家定亲。”

“瑜唯有日诵《金刚经》压抑心中的那份情,那份求而不得的感情。”

宋玄听了这话,默然。

探牢时间到了,宋玄见此站了起来,方辞退至牢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一句话。

“宋兄,你可信我?”元瑜突然追问道。

若是宋玄回头,定能看到他眼底的盼望之情。

然而,宋玄只是留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元兄,玄只相信证据,若你蒙冤,玄定竭力还你清白。”

日渐西移,一轮红日沉没于天际时,宋玄方从县衙回到府学。

东院学舍,江既明几个正迎上穿过月亮门的宋玄。

几人并未多言,一同聚在石案前交流所得的信息。

江既明与众人微微颔首,先道:“今日我与魏兄去丙班打探到了一些消息,那许成与元瑜同是塘下的学子。元瑜为塘下案首,而许成则以广增生的名义入读府学。”

他说罢,一旁的魏凌再补充道:“后来,我们又去了塘下打听关于他们的消息。两人以前并无过多交往,倒是许成的同窗好友李慎与元瑜交情颇好。”

宋玄听了,说道:“那李慎也是塘下学子?”

“不错,当年的案首是元瑜,而榜上第二名则是李慎,两人交情不错,在府学也是时常见面的。”江既明补充道。

江既明说完,陆见深接着道:“今日衙门里审讯了孙家姑娘和元兄,至于审讯内容我就不大清楚,我那亲戚按照规定不能透露出去。”

话末,他又道:“不过,我多少能猜测到一些。日前不是以香囊一物将元兄扣押了么,或许这香囊便是孙家姑娘送的。”

裴希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接道:“依我看,那元兄不像是为了一个女子而自毁前程的人。你们是不知他有多要强,上次书科比试他得了第二名,可是失落了好久。”

说罢,裴希又道:“当然,这些都是洪瑞告诉我的。”

“其实,这也不无道理。”江既明看向宋玄与裴希,问道:“不知宋兄与裴兄前往云山禅寺有何发现?”

宋玄思忖道:“在禅寺恰巧遇到衙门捕头,说是许成的死因暂时不明。只要还未定案,元兄一事尚有转机。”

众人心知肚明,此事拖得越久,对元瑜来说越发危险。郡试在即,又怎会准许考生有污点。

第五十八章:缘何不授折狱?

翌日学堂上,朱教谕一早便过来,室内学子匆匆停止交谈。

朱教谕坐下,便让学生打开《中庸》,开始讲授策论。

底下的学生面面相觑,为何朱教谕不继续上次的断案课。

宋玄正抬手作注时,他面前的一个学生站了起来。

“先生,今日缘何不授折狱?”

朱教谕将捧在手中的书放下,看向他,“你们可是为了元瑜一事?”

众生点头,他才走到学生席问道:“那你们可有证据,证明元瑜并未涉及此案?”

方才向朱教谕提问的学子率先摇了摇头,前方的洪瑞站了起来,急道:“先生,元瑜自来府学进修,我并未见他有异常的情况。”

朱教谕转过身,走到洪瑞旁边,道:“你且坐下,这只是你内心的判断,并不足以成为证据。”

前方的高朗也站了起来,“先生,仅仅凭借一个香囊便将元兄押入大牢,这……”

高朗欲言又止,朱教谕看向他,严肃道:“我们赵国重法,这自是《赵刑统》的规定。”

朱教谕说罢,回到讲台前,又开口,“元瑜与此事有关,又无证据证其清白,而《赵刑统》有云:疑者,囚其身也。”

“律法无情,上至皇亲国戚,下到平头百姓,都得依照律法行事。元瑜,自然也是一样。”

此话一出,有个学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惋惜道:“那如何是好。”

又有好几个附和,“元兄遇到此事,只能算倒霉了。”

朱教谕听了这话,微微颔首,看向他们,严肃道:“如今,你们在府学进修是为考科举,而金榜题名后,你们将作为一方的父母官,下辖若是发生与此类似的案件,你们又当如何处理?”

方才还在怨天尤人的学子,猛然抬头看向朱教谕,他们一时拿不准先生的意思。

朱教谕继续道:“我们继续讲《中庸》。”

就在众人打开《中庸》第十四章时,朱教谕提问道:“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

“此章是何意?”朱教谕用戒尺点了一下洪瑞的桌案,“洪瑞,你来作答。”

洪瑞连忙站了起来,正色道:“回先生,所谓君子,立身处世当如射箭一般。若是箭射不中靶子,不能责怪靶子不正,应当责求自身箭术不够精湛。”

朱教谕首肯道:“洪瑞你说得不错,且先坐下。”

当朱教谕提出这个问题时,底下的学子就已在思考,方才他们的怨天尤人确实荒谬绝伦。

最后,朱教谕语重心长道:“你们且想清楚,来府学进修,修的是什么,学的又是什么!”

他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学堂。

众生相视一眼,沉吟不语。

宋玄一时也没有头绪,府学下课后,他独自一人在院中走着。

云山禅音去过了,并未发现。他手里捏着折扇,边走边寻思着,与其漫无目的地闲逛,不如去许成曾经住的学舍看看。

想罢,他往西院丙班学舍走去。一路上,他问了好几个人才寻到许成所住的学舍。

方穿过月亮门,就见一株木棉花树下,有一男子坐在石案前温书,想必就是许成的同窗好友李慎。

“这位兄台,在下在墙外见院中的木棉花开得正好,忍不住便走了进来,实在是唐突了。”宋玄用折扇指着那株橙红灿烂的木棉花,拱手一礼道。

李慎将书放下,道:“无碍,赏花之心怎忍责怪。”

宋玄上前,道:“在下宋玄,敢问兄台,在下可否再此赏花片刻再离开?”

李慎伸手请道:“在下李慎,兄台请便。”

说罢,他又拿起书来温习。

宋玄见此,拿着折扇悠闲地在院中散步。

此院其实与东院的其他学舍也是一般大,院中树木皆由府学栽种,院中只留一小块空地让新入住的学子自行栽种花草树木。

如宋玄他自己便是在院中开了那块空地种萝卜,毕竟他是有羊在身边的人。

转了一圈后,宋玄正欲离开,忽然东风徐来,他闻到一股姜的味道。他寻视过去,原来是那院中那块空地上种满了生姜。

于是,他随意道:“李兄爱吃姜?”

李慎回头,看向他,道:“偶尔吃,宋兄为何问这个?”

宋玄摆摆手,笑道:“好奇罢了,今日便叨扰李兄了,在下告辞。”

他方转出来,李慎便放下书,眼睛看向那片姜地,忽然站了起来,想了想又坐下温书。

宋玄离开西院往东院走去,见天色尚早,便干脆去元瑜的学舍看看。

他还未去到元瑜学舍,便见洪瑞匆匆走了出来,差点与宋玄撞一处。

“哎呀,宋兄。”洪瑞拉住肩上的包裹,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宋玄先不回,看着他肩上的包裹,反问道:“洪兄,你这是要回家?”

洪瑞见包裹一拉,恍然道:“噢。你说这个包裹呀,它是元兄的。

“本来,他打算将这个月府学发放的银子和补助送回家,不料出了这事,我与他同乡便顺道帮他送一送。”

宋玄听了,不由道:“塘下离这儿远么?”

洪瑞摆手道:“不远,比江下村还近,宋兄若是无事,我便告辞了。”

“不若,我也与你一道去罢?”

宋玄这话一出,洪瑞愣了愣。

他接着解释道:“元兄一事,玄也帮不上什么忙,心中愧疚,不若与洪兄一道去探望他家老母亲,我也安心些。”

洪瑞听了,笑道:“宋兄客气了,元兄要是知道定然会感激,如此我们便一道走罢。”

第五十九章:一人饮酒,一人撑桨,一人作画

宋玄带着伍彦与洪瑞一道乘着马车来到塘下,塘下分十里街,而元瑜的家便在樟木巷的一座古庙旁。

方一下马车,洪瑞就拉过宋玄,低声道:“宋兄,元兄幼而丧父,家中就一体弱多病的母亲,一会我们去到他家,你可千万不要提元兄被拘大牢的事。”

宋玄点头道:“洪兄放心,玄明了。”

当他们路过大街时,洪瑞又打开包裹拿钱买了些米面。

再行半柱香的时间,他们见看到一间低矮的老屋立在古庙旁,此时是暮食时分,却不见有炊烟从老屋袅袅升腾。

洪瑞上前拍打着陈旧的木门,“元老夫人。”

“元老夫人,我是洪瑞。”

几声拍下,依旧无人应,却见一只野猫从门前的树上窜了出来。

洪瑞诧异地皱起眉头,他看向宋玄道:“以前我经常来寻元兄,元老夫人熟识我的声音才是,怎……”

宋玄上前推了推门,沉声道:“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我们破门进去罢。”

洪瑞也赞同地点了点头,忽然伍彦出声道:“公子,我学了些三脚猫功夫,不如先让我翻墙进入从里打开门?”

听伍彦这么一说,宋玄才想起伍彦这些日子一直跟随章宝习武。

“伍彦,你小心些。”说罢,宋玄与洪瑞让开一步。

幸好墙头不高,伍彦纵身一跃,双手攀上墙头,再借力反跃,提劲一纵便跳入院中。

“哐啷”一声,伍彦便从院内打开了门。

宋玄与洪瑞相视一眼,连忙加快步伐走入内屋。

洪瑞边走,边唤道:“元老夫人。”

小院中空荡荡,绕过一口天井,他们就来到里屋,洪瑞拍门叫了几声,不见有人应,他们便抬手推门进去。

“元老夫人。”洪瑞见那老夫人躺在木床上一动不动,连忙跑了过去。

宋玄见此也跟上前,只见那妇人脸庞瘦削,听见他们的叫唤才缓缓睁开双眼,嘴唇微微抖动。

“瑜儿。”她缓缓抬起手,唤道。

宋玄见她脸色不对劲,连忙问洪瑞,“洪兄,元老夫人可是生病了?”

洪瑞从桌上倒了一杯水端至元老夫人处,便道:“元兄母亲虽然体弱,却也不至于像今日这样,很有可能是生了病。”

宋玄当即道:“洪兄,可得请大夫过来看一看才行。”

洪瑞将水杯搁在案上,紧锁眉头道:“唯有这样了。”

“宋兄,劳烦你在此照看一下老夫人,我去去就回。”

宋玄点头道:“洪兄放心。”

洪瑞在出去之前,又回过头看向宋玄,神色坚定道:“宋兄,元兄房间便在隔壁,你可去看看。”

宋玄听了先是一愣,随即释然。

洪瑞出去之后,宋玄见元老夫人好几次悠悠地睁开眼睛看,一会又痛苦地闭上。

他想元瑜不过弱冠,未料其母竟衰老至此,心觉不忍。

宋玄吩咐了伍彦几句后,便转到隔壁,推开门见室内简洁。

只一床一案,又见案上置着几本书,唯有墙上的几幅字画装点着房间。

宋玄不由地走到一幅山水画旁,见画中有一条溪流穿过秋山流入大河之中,河中有一叶轻舟,舟上有两人,一人半躺着饮酒,一人撑着船桨。

案上又坐有一人,那人正在案前提笔作画。

秋山几座,松树两株,大河泛起青烟几缕,寥寥几笔,浑然一体。

宋玄将视线移至落款处,此画是元瑜所绘他倒不奇,其实画中的三人却是不一般。

画中题有一首诗:

塘下姜酒斗十千,谬托知己多少年。

寻访意气为君饮,放舟东江青松前。

宋玄看着画中题名为《秋日访友》的诗,他思忖着,这画上的三人到底是谁。

不多时,洪瑞带着一位大夫来到屋内。

“李伯父,请你看看元老夫人。”洪瑞在一旁急切道。

李大夫放下药箱,上前搭脉,片刻他摇了摇头道:“她脉象欲绝,四肢厥逆,心力已然衰竭。”

听他这样说,洪瑞急忙道:“李伯父,可有办法?”

李大夫叹息一声,站了起来,走到案旁写方子,“她的病由来已久,为今之计唯有用‘四逆汤’回阳救急,若是不应亦无他法。”

“炙甘草一钱,干姜两钱,生附子三钱,以水煎制,分二次服用。”李大夫将药方递给洪瑞。

洪瑞借用方子,正欲出去抓药,忽闻宋玄出声道:“附子乃大辛大热之品,能祛寒救逆是为君药,而干姜亦性辛热,利归肺脾与心经,可温中散寒,是为臣,炙甘草性温俱补为佐使。”

“此方药味虽少,胜在配伍精当,能救人于顷刻之间,故名‘四逆汤’。”宋玄说罢,看向目露诧异的李大夫,问道:“李大夫,小生说得可对?”

李大夫点点头,“这位公子所言不差,正是如此。”

宋玄上前,将视线投向病榻的元老夫人脸上,再道:“方才听李大夫的诊断,言元老夫人体虚,脉微欲绝。”

“不错。”李大夫脸色微微沉下,回道,“公子说的话,是何意?”

宋玄再道:“此‘四逆汤’虽功专效宏,能速达回阳之效。但生附子与干姜同用辛热躁烈,若是寒气盛者用倒是无妨,但元老夫人如今体力衰弱,怎经得住如此辛热之物?”

此话一出,洪瑞捏着手中的看了一眼李大夫。

李大夫脸色愠怒,道:“‘四逆汤’出自医书《本草》,老夫用这‘四逆汤’不知挽回多少人命,怎凭你一书生之言,就成了无用甚至害人的方子?!”

宋玄上前拱手一礼道:“李大夫莫要误会,小生曾在一部古医书中见着关于此方的一些批注,并非小生刻意杜撰。”

此话一出,李大夫的脸色显然缓了下来,这才问道:“原来如此,想必那医书中定然有可解之法,公子且道来。”

宋玄拿过洪瑞手里的方子,再执笔蘸墨,在方子上添上了两味药。

李大夫走过去,一看,方中多了人参与黄芪。

李大夫拿起药方久久不语,最终才连连颔首。

洪瑞见药方中有人参不免面露难色,他看向宋玄道:“宋兄,这人参……”

宋玄想到元瑜家境贫寒,这人参怕是用不起,于是道:“党参性甘,平,也具补中益气之功,用其替代人参亦是可以的。”

李大夫走后,宋玄与洪瑞走到院中,伍彦在树头旁煎药。

第六十章:以姜佐酒

“洪兄,这李大夫可是与你有交情?”

洪瑞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下,才道:“李伯父是李慎的父亲,往日里倒是有交往。”

“原来如此,那元兄与李慎交情应当也不错。”

“可不是,那会咱们在书院一同念书。”洪瑞说着说着,似是陷入了回忆。

他看向宋玄,颇有感触道:“其实,以前元兄与许成亦是好友,只是后来感情谈了。”

“那会他们三人经常外出同游,或是登高揽胜,或许放舟江中,常常饮酒高歌,好不痛快。”

宋玄轻轻点头,“那许成是个什么样的人?”

洪瑞听此微微愕然,“不过是个酒肉之徒。”

“洪兄似乎不喜他?”

洪瑞眼含鄙夷,沉声道:“许成为人轻狂,贪杯纵酒,经常流连烟花之地。后来,元兄也渐渐与他断绝朋友关系。”

就在宋玄正欲出口时,伍彦煎好药走了过来,“公子,药煎好了。”

“宋兄,我先去进去。”洪瑞端起药走进屋内。

宋玄站起来,在树下来回踱步,脑海里的各种信息都连不起来,难道又虚此行。

他寻思着,既然许成人品不佳,元瑜与他断绝关系,为何李慎依旧与他交好。

此时,日渐西斜。

洪瑞侍完药出来,走到宋玄跟前,无奈道:“宋兄,今日我怕是得留在这照看元老夫人,你回去后顺便帮我向先生请假。”

宋玄喟叹道:“洪兄高义,是元兄之福啊。”

洪瑞摆摆手,叹息道:“元兄身陷囹圄,我亦束手无策,能帮他的唯有此事罢了。”

离开之前,宋玄再问道:“洪兄,玄尚有一事不明,李兄他一直与元兄交好么?”

洪瑞想了想,说道:“不错,李兄与元兄性情相投,两人时常一同品诗作画。元兄与孙家姑娘未曾退婚前,每每与孙家姑娘出游,元兄都会邀上李兄一同前往,他们的感情倒是极好的。”

宋玄对这件事还是不解,于是他叫过洪瑞,两人一同前往元瑜的房内。

他指着墙上的那幅《秋日访友》,问向洪瑞,“这幅画中的人,洪兄可知他们是谁?”

洪瑞上前,细看,恍若道:“以前我来元兄家中时,也曾问过他。我记得他曾说,舟中饮酒者许成,撑桨者李慎,岸上作画者元瑜也。”

宋玄点点头,看着画中所题的那首诗,道:“他们以前曾互称知己,未料今日到了这般境地。”

他的话引起洪瑞的感慨,“‘塘下姜酒斗十千,谬托知己多少年’,以往每每相聚时,都是元兄抚琴,李慎煮酒,而许成则痛饮。”

“这姜酒是塘下的特产美酒么?”宋玄用折扇指了指诗中姜酒两字,忽然脑海中浮现许成学舍内种的姜。

洪瑞错愕,“宋兄,这诗中的姜酒并非是用生姜酿制,而是他们在饮酒的时候,用姜作下酒菜罢了。”

他这样一说,反倒是宋玄惊讶了,“难道塘下的人们喜欢以姜佐酒?”

洪瑞摆摆手,断然道:“宋兄莫要误会,只有许成喜欢这样喝酒罢了。”

“原来是这般,这以姜作下酒菜的,倒是不常见。”

宋玄话音一落,洪瑞凑了过去,在他耳畔细声道:“宋兄你有所不知,李慎的父亲不是大夫么。有次李慎提到姜有助阳之功,又说男子不可百日无姜。”

“不料许成听了,他素来爱喝酒,干脆就用姜作为下酒菜。”说罢,洪瑞还嘟囔道,“真浪荡之徒!”

说罢,又见那头元老夫人服下‘四逆汤’悠悠醒来。

她的嘴里一直呢喃着“瑜儿”二字,唤得人心酸不已。

洪瑞进去好生安慰一番,出来之后脸有怒色,他看向宋玄道:“许家的人来闹过,元老夫人知道元兄的事情后才急病倒下。”

“那许家亦是欺人太甚,衙门尚未将元兄定罪,他们怎可这般!”

宋玄摇了摇头,无声叹息。

许夫人现在日日在衙门前鸣冤,请求衙门将元瑜速速定罪,如今大街小巷还有谁不知晓此事。

若元瑜是清白的,事情被传成这样,家中老母又为此病倒,真是造孽。

宋玄辞过洪瑞之后,与伍彦驱车回城。

他在马车内默然无语,伍彦拿药方去抓药时,顺便买了几个烧饼,这会肚子饿了才想起来。

他用布包中掏出烧饼递给宋玄,道:“宋七哥,还得好些时间才回到府学,先用烧饼充充饥罢。”

宋玄回神,接过烧饼,看向伍彦微微笑道,“今日,倒是劳你跑来跑去的。”

伍彦摸摸头笑道:“自从我随章宝学了武后,身体强壮多了,又怎会累,宋七哥你且放心。”

宋玄又想到,伍彦翻墙时那轻快架势,应当是不假。

他咬了几口烧饼,正欲抬手去拿水囊时,见布包旁散落一张纸。

他拿过纸张看,原来是今日李大夫写的方子。

“炙甘草、生附子、干姜。”宋玄一手拿着方子念叨着,一手拿着被啃了一半的烧饼。

他缓缓将药方子放下,心中不停地思索着,他不相信李慎会无意将姜能助阳的法子告知许成。若是有意告知,又会如何。

还有许成院中栽种的姜,这其中又有多少联系,宋玄一时思虑不清。

他将吃了一半的烧饼搁下,心中一直想着,李慎明知许成经常流连烟花之地,定然对助阳一事极为热切,为何他要让许成吃姜。

难道,这是仅仅是为好友排忧解难?

宋玄脑海中浮现古人之言,“一年之内,秋不食姜;一日之内,夜不食姜。”

姜性辛热,许成以姜佐酒。

忽然,宋玄用折扇拍了一下大腿,“冬日时,人们常饮酒暖胃,可见这酒亦是温热之物。”

伍彦见宋玄自言自语地思索问题,他已然习惯,干脆自顾吃着烧饼,并未出声打扰。

宋玄将视线投向那‘四逆汤’的方子,生附子和干姜同用,尚且需炙甘草中和,若是独独饮酒吃姜,怕是不妥!

思至此,他眼前猛然一亮。

……

第六十一章:《本草》

马车辘辘驶入城内,车里的宋玄并未停止思考。

既然姜酒同吃易燥气伤肺,那李慎又是如何得知。而李慎既是许成的好友,为何又会害他。

进了城门,伍彦开始收拾包裹,他将那张‘四逆汤’的方子折叠了起来。

“宋七哥,这药方子可还有用?”他想着,若是有用就得仔细放好,免得乱放要用时却寻不着。

宋玄回过神,伸手将方子拿了过来,随即看向伍彦,“一会经过仁心堂,若是堂中尚未歇火,便让马车停下。”

“好。”伍彦听了,当即撩开车侧窗的帘子,时刻注意着街上的情况。

宋玄将方子搁在膝盖上,有些事情,他还需再确认一遍。

仁心堂内,罗大夫方给一位染了风寒的人诊断完,见天色不早,他便让药童关上大门。

他忙了一整天,这会才有空坐在案前慢悠悠地喝一盏茶。

轻呷一口,他喟叹道:“幸得宋公子精改之后的‘小青龙汤’,这段日子以来,不知挽救了多少人命。”

正在药柜前分类药材的药童,听了罗大夫的话,不解道:“师傅,咱们在荔湾县好端端的,为何到城北分堂来,难道就是为了宋公子?”

罗大夫微微颔首道:“不错,宋公子在府学进修,老夫自然也要离他近一些。万一他什么时候再想起《伤寒论》的其他方子,我这不是立马便能知道。”

药童将一筐白术放上药架子,再回头疑惑道:“师傅,可是上回咱们向宋公子递了访贴,他也只是客气地回了几句,并无意愿与咱们探讨医术啊。”

罗大夫神色平静地开阖茶盏,啜了一口,“想来他是还未想起,《伤寒论》的意义重大,无论如何老夫都甘愿等着。”

说罢,罗大夫搁下茶回里间去歇息。

天色晚后,来看病的人就少了很多。药童收拾完药草,便去关大门,不料外头来了一架马车。

药童上前一瞧,见有一位公子从马车下来,理了理襕衫,向他走来。

宋玄上前,见一小童站在门口,便问道,“罗大夫可在?”

药童并不认识此人,便道:“您来得不巧,师傅已回去歇息了。”

宋玄听闻罗大夫不在,心下一凝,旋即道:“既如此,劳你转告罗大夫,说府学的宋公子来拜访过他。”

“你是宋公子?”药童忽然一惊,连忙道:“宋公子你且进来稍等片刻,我马上进去告知师傅。”

宋玄点了点头,进入药堂中坐下等候。

药童方一进一间,便叫着:“师傅,宋公子来了。”

那头,罗大夫正脱了鞋,正欲休息,听此,不由地问:“果真?”

“正是。”

罗大夫连忙抬手穿鞋,连衣衫都来不及理便走了出去。

当出来见宋玄坐在堂中时,不由唤道,“宋公子。”

宋玄上前,拱手一礼,“好久不见,罗大夫。”

“宋公子,快请坐。”罗大夫当即站起来,脸上尽是笑意,“徒儿,快上好茶。”

药童愣愣然,连忙到案前置茶,他还用余光偷偷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公子。却见他神色从容,举止有礼。

罗大夫率先开口,“日前还寻思着要去拜访宋公子,奈何药堂事忙。”

宋玄不作客套,将怀中的方子递给罗大夫,“罗大夫的心意,小生知晓。今日来此,想请您看看这方子。”

罗大夫眼露疑惑地看了宋玄一眼,将方子拿过,一看便道:“这不是‘四逆汤’的方子么?”

“却也不对,此处的人参和黄芪却是多出的两味药。”他抬头看向宋玄,问道:“宋公子,难道这是……”

宋玄正色道:“您猜得没错,这正是《伤寒论》关于‘四逆汤’的批注。”

罗大夫眼前一亮,“此处添着两味药,有何功?”

宋玄对答道:“寒邪侵入少阴,导致心阳不足,故用‘四逆汤’使阳复厥回。而生附子为君,干姜为臣,炙甘草作佐使,这本是配伍精当。”

“但,生附子与干姜皆是辛热之品,倘若是体虚脉微欲绝者用此方,怕是不能奏效。”

话落,罗大夫捏须颔首,拿起那张药方,沉吟着,“为此,此处添上人参与黄芪,使之益正气,壮脾胃,着实是妙。”

宋玄亦首肯,“不单如何,《伤寒论》当中,对于此方的批注还有三处。”

此话一出,罗大夫按奈不住内心的激动,急切地看着宋玄,“还望宋公子细细告知,老夫感激不尽。”

宋玄也不卖关子,直言道:“若是寒气盛者,可重用附子与干姜,此纯阳之品克破阴寒而复阳气。”

“而下肢浮肿者,则可加一味茯苓与泽泻,但泽泻切不可多服。”

“不错,泽泻多服则目昏。”罗大夫点点头,又看向宋玄,问道:“不知这第三处批注是?”

到了这关头,宋玄亦不故弄玄虚,让对方着急,便道:“如若是患有骨痛缠绵难愈者,可加桂枝、白术以宣痹止痛。”

说罢,宋玄似有遗憾道:“罗大夫,玄目前只想起此方,其他的暂时想不起来,着实惭愧。”

罗大夫连忙站起来,对宋玄一礼,“宋公子大义,罗某佩服,往后宋公子若是有需要罗某的地方,只需你一言。”

宋玄虚虚一扶,道:“罗大夫言重,玄不过是有这际遇,实则不善医术,今日来此,正巧有一事欲请教于你。”

“噢?”罗大夫微微诧异,坐下整衣问道:“宋公子尽管说来,若罗某知晓,定尽数告知。”

宋玄二指合并,抬手指向‘四逆汤’当中的‘干姜’二字,“敢问罗大夫,若是姜与酒同吃,可有不妥之处?”

罗大夫微愣,随即捏须沉吟不语,反倒是站了起来,回到书架上翻找出一本书。

他将书递给宋玄,再道:“《本草》当中有一方,名为六沉八反姜酒烂肺毒方。”

宋玄震惊,打开《本草》,竟真的在书中寻到此方。

“姜酒烂肺。”他反复低语几遍。

“罗大夫,此书可否借我几日?”宋玄离开前,向罗大夫借《本草》。

罗大夫起身送宋玄到门外,忙道,“《本草》乃赵国御太医传下来的医书,又非孤本,即便是送与你也是做得的,何言借。”

宋玄辞过罗大夫后,本欲转向衙门,毕竟衙门一直寻不到许成致命之因,而姜酒烂肺一说亦是可以作为断案的一个方向。

但此时见天色已晚,他只好先回府学,待明日再做打算。

第六十二章:小乘佛典

翌日,朱教谕一早给学生留下课业便回到教谕署。

教谕署内,方助教在一旁整理书籍,见朱教谕回来,便上前问道:“元瑜一事,可有眉目?”

这几日朱教谕亦是寝食难安,毕竟手下的学生犯了事,如今还被关在大牢中。

他回到案前坐下,叹了一口气,“昨日我向姚兄打探过,元瑜一事确实难办,若这样下去,保不齐要被关一辈子的。”

“那他的前途,怕是要断了。”方助教惋惜道:“好端端的,竟惹上这茬事。”

朱教谕轻轻摇了摇头,“律法严明,为今只有盼着早日水落石出。”

“衙门那边尚无进展?”方助教放下手中的书,沉吟道,“那日云山禅寺人来人往,怎就只元瑜有嫌疑。”

朱教谕抬手轻扣桌案,摇头道:“衙门那边亦是焦头烂额,此事悬着。”

县衙东侧鸣冤鼓下,有一妇人跪坐于前,捏着手帕啜泣喊冤。

时不时有路过的人指点几句,又因衙门重地不敢多作停留便离开。

宋玄带着伍彦来此时,正好见丁阳出来劝说许夫人。

“宋公子。”丁阳上前打招呼。

“丁捕头,不知县令大人如今可有空,小生欲求见大人。”宋玄上前一礼道。

丁阳想到姚县令此前的情况,便道:“我这便进去禀告大人,宋公子请稍候。”

丁阳进入大堂中,姚县令正埋头在公案前,“许夫人还是不肯离开?”

“回大人,无论属下如何劝说,她就是不肯离去。”丁阳一顿,再道:“她还说,元瑜一日不定罪,她便日日来衙门鸣冤。”

“无知妇人!”姚县令怒道:“由得她去罢。”

说罢,他抬手揉了揉眉心。

丁阳上前,再道:“大人,宋公子求见。”

话落,姚县令停住揉眉心的动作,抬头脸上恢复几分神色,道:“快让他进来。”

宋玄看了一眼鸣冤鼓前的许夫人,便抬步随着丁阳入堂去。

“学生见过大人。”他作揖一礼道。

姚县令在上方开口道:“宋公子此来,是为何?”

“学生昨日去了塘下,到元瑜家中探访他家母亲。”宋玄一顿,接着道:“塘下一行,学生无意间得知许成与元瑜曾是好友关系。”

“竟有此事,审讯时,元瑜并未提起这事。”姚县令微微讶异,“除此,你可还有其他线索?”

宋玄对答,“不但如此,许成的同窗好友李慎,他与元瑜亦是好友,他们三人曾为知己。”

姚县令听处他话里有话,于是问道:“李慎此人,有何不妥?”

“在塘下时,学生了解到李慎曾怂恿许成多吃生姜。”

“这有何不妥?”姚县令看着宋玄。

“大人有所不知,那许成生性好酒,便将那生姜作为下酒菜,却不知生姜与酒同吃于身体有害。”

“即便如此,这也不能将李慎纳入嫌疑之中,或许李慎是无意的。”姚县令轻轻摇头。

宋玄不急,从容再对,“学生去塘下时,见元瑜母亲生病,为她诊治的正是李慎的父亲。由此可见,李慎极有可能是懂药性的。”

姚县令抚了抚胡须,沉吟道:“此事尚有蹊跷。”

“若是李慎在府学学舍当中遍种生姜,这可是有意而为。”宋玄话末,再道:“《本草》有一毒方,名为六沉八反姜酒烂肺方。”

“竟有此方?”姚县令神色讶然。

宋玄上前,将手里的《本草》递给丁阳,丁阳呈了上去。

“大人,此书当中记载,若是空腹饮酒吃姜,长期以往便烂肺而死。”

姚县令反复看了几遍,又见此书经典医著,心下一沉。

“想要证得许成致命之因是姜酒烂肺,还要让仵作接着验,然而……”

姚县令话还未落,一旁的丁阳眉头一皱,许夫人日日在外头闹,却是不让继续验。

宋玄上前一礼,道:“大人,不如让学生出去劝说一番?”

姚县令看着他,又回想起江下村的事,才神色坚定道:“如此,你便去试试罢。”

丁阳跟在宋玄身后,见他走到许夫人身旁,缓下声道:“许夫人,我是许兄的同窗。”

“你是成儿的同窗?”许夫人捏着手帕轻拭泪水,“成儿死得好冤。”

宋玄安慰道:“方才我正向县令大人求情,好让许兄能早日入土为安。”

“你是个有心的。”许夫人边拭泪边朝宋玄点了点头。

宋玄顺口道:“许夫人亦信佛?”

“我自是信佛,如今只得盼着,成儿能早日入轮回。”说罢,许夫人又自顾着念叨佛经。

“许夫人,你可曾参过小乘佛典《正法念经》?”

许夫人停止诵经,惊诧地看向宋玄,“并未听闻有此佛经。”

宋玄愕然,“您竟不知此佛典?”

“晚辈曾在此经书中得知,轮回之因果,还将生生不息延伸至来世。”

此话一出,许夫人神色震惊,急切道:“佛典中是如何说的?”

宋玄来回走了两步,看向虚空正色道,“偈曰,‘非异人作恶,异人受苦报;自业自得果,众生皆如是’。”

说罢,他看向许夫人,“许兄若是不明脱身此世的原因,即便是轮回,亦将影响来世,怕是不得入善道。”

许夫人腿脚哆嗦,忙道:“这可怎办,我可怜的成儿。”

这时,宋玄与丁阳对视一眼。

丁阳上前劝道:“许夫人,许公子去因,只需一验便明。若是此案有变,也好将真正的凶手严惩,还许公子清明。”

许夫人犹豫不决,宋玄上前再道:“上次听云山禅师曾言,许兄要七七四十九日方能入轮回,许夫人可有此事?”

“的确如此。”许夫人神色悲伤道,“造孽啊。”

宋玄再道:“许夫人节哀,此事也未尝是没有办法。”

许夫人急切追问道,“公子有何方法?”

“若是许兄能早日得知脱世之因,再将肉身归于尘土,定能安然轮回,又何须等足七七四十九日?”

许夫人听了捏紧手帕,思索良久,最后闭上眼睛,一丝泪水溢了出来,她咬咬银牙道:“一切就遵衙门来办。”

第六十三章:府学挖姜者

宋玄劝过许夫人后已是正午,又见衙门现下正忙着,他便与伍彦一道去街上吃饭。

出了衙门直走,再转过一座桥就是街市。

“宋七哥,前方有一小店,不如就在那儿吃饭罢?”伍彦指着前方挑着幌子的食肆。

宋玄到了食肆,挑个靠边的桌子坐下,而棚子内也就三四张桌子,着实不大。

厨娘烧菜处,房檐下方三三两两地挂着些腊肉,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菜干。棚中墙壁上歪歪扭扭地书着几个菜名,着实朴素的很。

正在大锅前掌勺的大娘回过头来,笑道:“公子,想吃些什么?”

宋玄瞅着墙壁上横倒竖歪的字,点道:“大娘,你给我们来一份梅菜肉饼、豉汁茄条,再来两碗鱼丸面,对了最后再来一碟芙蓉蛋。”

“好勒,请稍等。”

点完菜后,宋玄见隔壁桌上已杯盘狼藉,只剩着一些汤汁,几位客人正在舒坦地抹嘴,想必这菜应当不错。

芙蓉蛋被煎得两面金黄,腊肉粒、春笋被裹藏在蛋块之中,吃一口外酥里嫩,焦香无比。伍彦吃罢最后一块芙蓉蛋,摸着圆鼓鼓的肚子,看向宋玄,“宋七哥,咱们去衙门还是回府学。”

“回府学罢,先生留的策论尚未动笔。”宋玄搁下碗筷起身道。

与此同时,府学西院,李慎与许成的学舍里传出一阵浓烈的姜味。

李慎本是在院中写策论,却几番停笔。忽见几朵木棉花从树上坠落,他又想起那日的人,那位兄台赏罢花木后,曾问他是否爱吃生姜。

李慎搁笔,转身走到那块姜地前,连忙将衣袖扎起来,然后拿过搁置一旁的农具开始挖姜。

越挖他脸上的神色愈是紧张,随即将农具丢一旁,干脆弯下腰抬手去拔。

在李慎拔姜时,府学门前传出一阵喧闹。

门童见三个衙役打扮的人正欲进来,他连忙道:“官爷请留步,容小童进去禀告。”

丁阳点点头,抬手扶了扶腰侧的刀,门童转身从速往内需院赶去。

“方先生,衙门的衙役来到府学门前了。”门童急忙通知道。

“啪嗒”方助教手里的书籍掉落案上,他立即起身,神色一敛赶忙走出去。

他来到府学门前,看着丁阳他们道:“不知官爷来此,有何事?”

“云山禅寺案有了新进展,衙门发现此案与府学的李慎有关联,故而我等前来传他至衙门问话。”

丁阳话落,方助教心下一沉,大牢那头还关着一个,这头又传人去问话。

他当即让开道:“官爷请进。”

门童引着丁阳三人前往西院,一路上有不少学子猜测着,这回又是谁犯了事。

有些人还大胆地猜测着,“莫不是许成那件案子?”

“疑犯元瑜不是被拘押入牢了?怎还来府学。”一个摇着折扇的人,掩面接着道:“府学乃进修圣地,出了这事可真晦气。”

“可不是,这案子一日不结,便让人心惶惶的。”

府学西院学舍,丁阳穿过月亮门时,看到一书生正在院中挖姜。

“李慎何在?”丁阳上前提声道。

李慎茫然回头,见来人是衙役,手中拔起的姜株刹那间掉落脚旁。

丁阳见此,上前几步,看向他道:“你可是李慎?”

“正是,敢问官爷寻我何事?”李慎拍了拍手中的泥,将衣袖放了下来。

丁阳看了一眼满地的生姜,道:“你随我们走一趟。”

……

当宋玄跨进府学大门时,正迎上丁阳带着李慎走出来。

“宋公子。”丁阳举步上前,“正巧遇上你,大人让我再传你去衙门一趟。”

宋玄微愕,“学生领命,丁捕头请先行。”

丁阳等人带着李慎从角门入,走至月台。

丁阳先入公堂回话,“大人,属下已将李慎传到。”

姚县令摆手示意,“把李慎带进来问话。”

丁阳应下转身而出,宋玄亦随着传唤进入公堂。

姚县令往下留神着李慎,正色厉声道:“李慎你可知罪?!”

李慎跪于地,闻声道:“大人,学生不知犯了何事。”

姚县令传来丁阳,将《本草》拿到李慎面前,“《本草》载有一方,名为六沉八反姜酒烂肺毒方。”

李慎见此,面色一变。

丁阳将《本草》放好,再上去禀告道:“大人,属下今日前往府学传李慎时,他正在挖生姜。”

李慎连忙辩解道:“大人,学生种姜与许成死因无关啊。”

话落,姚县令一拍惊堂木,“传仵作。”

仵作上堂,将查验结果公之于众,“回大人,许成致命之因的确是烂肺。”

李慎听了,面有惧色,“大人冤枉,学生与许成乃至交好友,又怎会加害与他。”

宋玄见姚县令往下看了他一眼,说道:“本官早已想到你会狡辩,为此将元瑜从大牢提出来与你对对口供。”

那头,衙役押着元瑜从月台进来。

两日不见,宋玄见元瑜脸色苍白了许多,但此时他的眼神里恢复了几丝光彩。

姚县令看向元瑜,“元瑜,你可知许成爱吃姜酒一事?”

元瑜立即对上,“回大人,学生知道,自从许成从李兄处得知多吃生姜的好处,便日日姜酒不断。”

说罢,他看了一眼李慎,但李慎并未与他对视。

“可有人证明你说的话没撒谎?”姚县令追问。

元瑜想了一下,“府学的洪瑞,他亦知晓此事。”

话落,姚县令命丁阳前去传洪瑞。

这会,姚县令又道:“元瑜,你曾说身上佩戴的香囊,它在你去云山禅寺前丢失了?”

“回大人,学生出行那日正是书科比试,学生记得很清楚,书科比试前香囊已然丢失。”

“你可有想到可疑之处?”姚县令问罢,书吏在一旁记录案情。

元瑜思索片刻,“学生当时并未觉得有何可疑,现下想来,那日李慎曾来寻我,借着书科的名义送了我一套文房四宝。”

“当日,他还在我书房中逗留许久……”

元瑜话还未说完,李慎打断道:“元兄,枉我视你为知己,你怎说得出污蔑我的话?!”

第六十四章:物是人非

李慎的话令元瑜眉头一皱,挚友的背叛让他整个人显得更沧桑。

元瑜旋即定下心神,跪行一步道:“大人,学生所言句句属实。”

就在此时,衙役将洪瑞传到。

他方进来,看到元瑜的模样,忍不住叫道:“元兄。”

“肃静!”

姚县令一拍惊堂木,“洪瑞,本官有话要问你。”

洪瑞跪下回话,“大人请问。”

“洪瑞,你可知许成吃姜酒一事?”

洪瑞听此,看了一眼旁侧边的宋玄,上前认真回道:“回大人,学生知道。”

“学生还知,李慎曾有意引导许成空腹吃姜喝酒。”

李慎听了张口结舌,又不敢上前辩驳。

姚县令见到这般光景,正颜厉色道:“李慎,本官劝你如实道来。若你不说,本官少不得要动刑追问于你。”

李慎发怔,脸色青白,唯有张口辩道:“学生以为吃姜性暖胃,并未知晓《本草》当中有此毒方。”

姚县令正色道:“本官料你会狡辩,早已令差役去塘下请你父来衙门,等你父亲来,看你还有何话可说!”

“大人,冤枉啊。”李慎浑身一哆嗦,神色恍惚。

姚县令拍案,“即便你坚心似铁,亦难尝官法如炉。”

丁阳将刑具抬至公堂,哗啷一声,吓得李慎惧怕至极。

不多时,一位衙役上堂回话,“大人,李大夫已传至月台。”

姚县令微微颔首,“传他进公堂”

“草民李泓拜见大人。”李大夫携着小儿子一同跪在公堂上。

姚县令往下问道:“令郎李慎,他可曾熟习《本草》?”

李大夫看了一眼跪在旁边的李慎,黯然神伤道:“回大人,他确实能将《本草》倒背如流。”

见此光景,不待姚县令再审,李慎便跪倒在地,颓然道:“招了,招了。”

李慎抹了一把泪,将如何引诱许成空腹吃姜喝酒,又是如何嫁祸给元瑜的事情,从头至尾,细说一番。

姚县令听罢,又问道:“你既与他们是好友,又为何要犯下这等事?”

万念俱灰之下,李慎哭诉着往事。

他陷害元瑜是县案首一事,他自认为真才实学在元瑜之上,结果案首却不是他。除此,他心中仰慕孙家姑娘已久,而孙姑娘倾心的却是元瑜。

“许成该死!”

“我深刻地记得今年元宵那晚,我与许成彻夜饮酒。”

“不料,许成先吃醉了,然后说了一些话让我此后对他愤恨百般。”

众人听了,看着他,他此刻眼含泪水。

李慎一顿,切齿痛恨道:“醉酒后,他扬言将孙姑娘娶回去之后,再将其休弃。还百般凌辱我,他嘲笑我学术不如元瑜,他是一个虚伪至极的人!”

李大夫跪行一步,面对姚县令道:“大人,子不教父之过也。草民有罪,在将他收监前,草民可否与他说几句话?”

姚县令虚虚出一口气,“准了。”

李大夫悲痛地看着李慎,缓缓道,“我们李家世代行医救人,祖上传下来的医术,我辈寝食不忘。”

“而你,在我的督促下,亦是自幼熟读《本草》,我见你嗜书如命,书随人行,经常挑灯夜读,甚至通宵达旦。我还以为,即使你科考不顺,将来也能在一方之地,救死扶伤。”

李大夫一番话,令李慎满脸羞愧,他不觉唤道:“父亲。”

李大夫瞥开头,沉声道:“李家只用医术救人,你竟用此术害人,枉为我们李家的儿郎!”

“父亲。”

本是乖巧地跪在一旁的李小公子,他拉着李大夫的衣袖哭得泪水斑驳,又转向去拉李慎的手,哭着唤道:“阿兄。”

李大夫痛苦地闭上双眼,睁开时,他看向自己的小儿子,语重心长道:“你兄长已铸成大错,往后你要引以为戒!”

……

堂审结束后,宋玄回到府学。

“宋兄,你可算回来了。”裴希拎着一壶酒,他身旁的章宝提着食盒迎了上来。

“元兄的事如何了?我听闻丙班的李慎被传至公堂。”

宋玄回想起原先的光景,摆手道:“事情已了,元兄在县衙录过案情便能回来。”

“如此便好,宋兄你快过来,我特意去伙堂帮你留了饭菜。”裴希皱皱眉,“现在日色都西斜了,可不能作践了肚子。”

“玄便谢过裴兄。”宋玄敛衣坐下慢慢用食,而伍彦用过饭之后又去与章宝过招。

裴希一人坐在宋玄对面,他只举着酒杯慢慢酌酒。

“宋兄,先生留的策论你可写了?”

宋玄听了,夹菜的动作一顿,苦笑道:“尚未动笔,你的可写完了?”

“我的虽写了,但把握不大。先生最近越发挑剔,作不出好文章又是一顿面批。”

裴希喝着酒也不苦恼,笑道:“正好宋兄你的还未写,等你晚上写完,我去找你,到时你再顺便帮我改改。”

宋玄搁下碗筷,扶额笑道,“感情裴兄你是想用一饭之恩收买我。”

裴希听了,赶紧招呼上章宝,两人灰溜溜地走出院子。

他们走后,宋玄本欲回室内写策论,方站起来偏巧看见元瑜穿过月亮门走了进来。

元瑜身上还穿着原先的衣裳,想必是来得急。

“宋兄,请受瑜一礼。”元瑜来到他面前,便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宋玄从速扶他起来,轻声道:“元兄,这使不得,快请坐。”

他请元瑜坐下后,亲手暖杯烹茶。

元瑜眼里尽是感激,他感慨道:“要不是宋玄你从中斡旋,瑜怕是难逃牢狱之灾。”

说罢,他不禁起身又对宋玄拱了一礼。

宋玄为他斟了一盏茶,推至他面前,“元兄,你我同窗,何须如此。”

“不,宋兄,瑜着实不知如何感激你。”元瑜经历此案,面色沧桑。

他感慨万端,痛苦地闭上眼睛又睁开道:“还真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啊。”

“昔日我与李慎结义数十载,未料到他今朝背叛誓言。到头来,竟落到割袍断义的境地。”

说罢,元瑜以袖拭了拭眼角,再看向宋玄,“宋兄,你我虽同在府学,也不过数面之缘。你却愿为我奔波周旋,此等大义,瑜没齿难忘。”

宋玄默然不语地烹茶,这件事他感触也颇深。

谁又能断到曾经的挚友变仇人,元瑜房内挂着的那幅《秋日访友》仍在,只不过是物是人非事事休罢了。

第六十五章:红袖添香

衙门后堂,姚县令手里捧着案情卷宗,师爷元齐侍立一侧。

“此次案子,多亏了宋玄。”姚县令将卷宗放下,意味深长道。

元齐上前将卷宗卷好放一侧,“宋公子确实是心思缜密,能从细微之处揭示真相。”

姚县令微微颔首,抬手剔了剔烛心,火光往上窜了一遭。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说的或许就是宋玄那样的人罢。”姚县令捏须沉吟,“他的卓越之才,总是能在关键时刻施展出来。”

“陶太守曾令我提携他一二,如今想来确实在理,看来得空时我得去府学与令伯喝一杯。”

……

往后一些时日,宋玄在府学过得很是平静。

原来他只与江既明、魏凌、陆见深以及裴希等人交好,而云山禅事件过后,他发现甲班的其他同学也与他拉进了距离。

只是,宋玄心中还有一事,那便是中林书肆的刘铺头常派人来催促,让他将《裴少俊墙头马上》的其他几折写完,好让书肆刊出。

今日学堂下课后,他回到院中已然坐了一下午,终于将话本的后几折写了出来。

先是说到裴少俊与李如岚于月夜私奔,裴少俊悄然带着李如岚回到洛阳,并秘密将其安顿在后花园的书斋内。

裴少俊以考取功名为由,令人不得出入后花园,又有忠心的管家精心照料,两人一住便是七年。

七年间,裴少俊对李如岚百般体贴,少俊读书,如岚红袖添香,如岚绣花,少俊为她穿针引线,成就了一段锦绣佳风月。

裴少俊颇有大志,他每日在后花园温书,只为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到时再风光地迎娶李如岚。

数年一枕梦庄蝶,李如岚生下一儿一女,一家人本是和和美美。然李如岚觉得终日关门闭户,不觉心中繁生了闷气。

她心想着故乡的关山,那边路途遥远,又鱼雁信音绝。如今终日在书舍,唯有感叹咨嗟。

七年后,裴少俊的父亲裴行俭致仕而归,对于裴少俊与李如岚来说,便是风雨欲来之期。

这些几折都已交付书肆刊印出来,后续的两折便是宋玄今日所写。

第七折为裴行俭棒打鸳鸯,打八折便是裴少俊被迫休妻的内容。

“伍彦,走,咱们去书肆。”

宋玄将书稿装起来,递给一旁还在练剑的伍彦。

“宋七哥,等等,我进去拿些钱。”

宋玄对钱没什么概念,但总觉得钱不够用,每次一出街便管不住这张嘴。

故而出行前,伍彦都会将钱带上,“伍彦,上次府学发放的银钱可还有?”

伍彦一笑,用手拍拍胸膛,“宋七哥,你且放心。我都记着,够这个月的。”

宋玄抬步出月亮门,边道:“那便没事,再过些时候书肆那边便会将润笔费送来。”

距离《裴少俊墙头马上》第一折刊发以来,这已然过去大半个月,此话本的热度风靡整个广府,甚至也传到了洛阳。

只要有中林书肆的地方,便有此话本的热潮。

毕竟裴少俊与李如岚的一波三折的故事很是牵动人心,哪个闺阁女子的枕头底下没有藏有这样一本叛逆的书。

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她们多少都渴望着,有一个像裴少俊那般多才有俊朗的郎君降临她们面前。

或是打马而过,或是隔着一弯水对岸而歌,亦或是于杨柳絮纷飞处白首相见。这总比与一个不知风骨的人共度一生,要强得多。

如今,易安先生为他们编造了一个梦,命中的裴少俊与李如岚便是他们理想的化身。

故而,读过此话本的人相聚时,必然会讨论这话本。

宋玄方来到书肆前,便见有一个人拿话本一砸自己的头道:“易安先生怎只将故事写一半!”

他旁边的兄台,他抬手抚着自己的脸,半眯着眼低落道:“唉,易安先生,他怎就断在此处,叫我心里痒着,你瞧我都为此瘦了许多。”

另外一个人抬眼瞅了瞅书肆,“追了那么多折,偏偏停在此处,怎不令人失落?”

“裴少俊也是个没骨气的,如此娇妻,竟不敢与家里坦白!”

“可怜的如岚姑娘,这好端端的年华便在一个后花园当中消磨殆尽……”

另外一个身穿青衣的男子捏了捏自己的脸,“裴少俊的父亲回来,要是发现李如岚该如何?!”

“总不会把她赶走罢?!”

青衣男子一手拿着书,走进书肆,怒道:“掌柜的,怎还不出后续的折子,故事写一半吊着人胃口,还有没有一点文人的操守!”

“再不刊出,这一册我便要退回去了!”

书肆里的伙计还未出声,忽然有一只手从身后搭上青衣男子肩膀,忙道:“兄弟,你可是要退书?不如卖给我罢,我出原价购入。”

青衣男子被吓了一跳,张口便道:“不卖!”

书肆内的刘小澜见宋玄走了进来,赶紧迎上,“宋公子,快进来。”

宋玄点点头,随刘小澜进入里间。

此时,刘铺头正拿着算盘算,将账算得“嗒嗒”响。

见宋玄一进来,从快将算盘搁置一旁,“宋公子,请坐。”

宋玄看了一眼算盘坐下,寻思着,《裴少俊墙头马上》这一话本应当繁销。

虽然其他的书肆会盗印,但中林书肆始终能最先获得最新的一折,这便能占据刊出的先机,故而中林书肆总能赚得盆丰钵满。

宋玄将后续两折的书稿递于刘铺头,“刘先生,书稿已交于你。”

“宋公子果真才思敏捷。”刘铺头一顿,再满脸期待道:“宋公子,按照往年的情况,府学不日将举行诗会,到时有了佳作,可得往书肆传一份。”

宋玄微微讶异,因为他暂时未听朱教谕提起过,便道:“劳您记挂着。”

“小澜,将宋公子诗集的润笔费送过来。”刘铺头笑道:“宋公子请喝茶,稍等片刻。”

宋玄微颔首,端起茶盏轻呷一口,而刘铺头则拿起他方才送来的书稿看着。

第七折裴行俭棒打鸳鸯,便是裴少俊代父回乡祭祖时,裴行俭在芙蓉园发现了李如岚。

……

第六十六章:冰弦断,银瓶坠

刘铺头双手拿着书稿,正欲翻下翻看时,刘小澜已将宋玄的润笔费送来。

“这是您的诗集《漱玉集》和话本《裴少俊墙头马上》,它们在二月刊出的润笔费,宋公子请收下。”刘小澜双手恭敬地递过钱袋子。

宋玄接过沉甸甸的钱袋,笑言,“如此,玄便谢过刘先生。”

离开前,刘铺头热情相送,宋玄婉拒后,只好让刘小澜去送。

“宋公子慢走。”

刘小澜送罢宋玄,当即回到里间,见刘铺头仍在审看话本。

裴少俊之父发现李如岚后,当李如岚坦言自己是裴少俊妻室时,裴行俭连下三问:“谁是媒人?下了多少钱财?谁主婚来?”

话末,他又言李如岚与人私情来往,绝是娼优酒肆之人。

然则,李如岚直言自身亦是官宦人家,致使两方僵持不下。若真将其押至官府,兴词讼,这对正在考科举的裴少俊极为不利。

于是,裴行俭计上心来,他便言这姻缘乃天赐,不若对天占一卦。他令李如岚将玉簪磨得如针一般细,若是不折便是天赐姻缘,裴家便认她。若玉簪折断,便令她自行离去。

李如岚遭遇此事,本就心意难平,又怎能专心磨针,最终那玉簪折成两三节。

看到此处,刘铺头不由沉吟道:“有鸾胶难续玉簪折,可惜了。”

话毕,他又紧接着看下去。

裴行俭见此,再予她一次机会,令她用一根游丝系银瓶到井中提水,若游丝断便令她离开裴府。

听了裴行俭的安排,李如岚眼泪簌簌而落,咬紧银牙道:“恰才石头上损玉簪,现又教我水底捞明月。”

看罢,刘铺头将书稿递给刘小澜,“徒儿,将此传下去速速加印,再往其他分店传一份过去。”

“是。”刘小澜领了任务便转出里间。

独留刘铺头一人坐在屏风前,他轻抿了一口茶,唏嘘道:“冰弦断,便情绝;银瓶坠,永离别。”

“宋公子果真奇才,竟能写出如此凄美的话本,诗会那日希望他亦能拔得头筹。”

此时,府学教谕署内。

“朱教谕,广府的诗会将要开办,请柬已然送到。”方助教将请柬放在案前。

正在批改策论的朱教谕抬起头,并未搁下手中的笔,他看向方助教,“每年诗会都如此,也不必提前通知他们,免得耽误了功课。”

方助教抬手轻敲那封请柬,“朱教谕,今年诗会有变。新帝登基后,格外注重人才的选拔,为此令少府从内库中调拨钱财至地方,令地方合建诗社,以兴文风。”

“这?”朱教谕疑惑地放下手中的笔,转而从速将请柬打开细看。

“看来,此事与科举有关。”

朱教谕看过后放下请柬,沉吟道,“南海郡那边,竟派遣郡试的考官下来,让他们主持此次的诗会。”

方助教思忖着,“即使是郡试下来的考官,若是学子们能在此次诗会当中一举成名,自是可以给考官们留下好印象。”

“不错。”方助教凝视着那封请柬,再道:“往年城南府学的学生,他们在诗会上占尽风头,这一年我们城北府学,可不能像往年那般了。”

“确实如此,广府那边都直言诗社的亭台水榭都已竣工,这偌大的诗社还未有一牌一匾,正等着从此次诗会中选出佳作。”

朱教谕言罢,他又自忖道,“明日课上,我得与他们提一提诗会的事。”

次日清早,甲班学堂中又兴起热烈的讨论声,其中也掺杂着一些悄然的话。

“裴兄,快将话本藏起来,先生快来了。”魏凌忙过去拍着裴希的肩膀道。

裴希头也不抬道,“我再看看,还有一些便看完了。”

“不行啊,先生见着铁定是会没收,我可是让书童帮我排了好长的队才购入。”魏凌从裴希身后弯腰下来抢话本。

这一抢不得了,动静太大,周围的人将异样的眼光投了过来,又纷纷以袖遮脸,摇了摇头。

一旁的宋玄视若无睹,将《诗经》打开,一本正经地吟咏着,“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一日清晨,朱教谕起来梳洗完毕,冠带出来,行至学堂,见堂中学子仍在热烈讨论,他便手持戒尺入内。

他在案前坐下,搁下戒尺,便单刀直入道:“半个月后,南北府学将在广府新建的诗社中举办诗会。今日,你们先自行报名参与。”

朱教谕说罢,让他们讨论后再决定是否参加。

洪瑞看向同案的元瑜,笑道:“元兄,你善诗词,定然要报上一名。”

元瑜轻轻摇头,“郡试在即,我想把全部心思用在科举上,诗会实则心力不足。若强行参与,怕是会分了心。”

洪瑞听了,惋惜道:“元兄说得在理,我又不善诗词,写着应试的诗倒可,就是没那份灵气。”

坐于左侧的高朗与施源交头,说了几句又觉不痛快。

那方高朗摸了摸突出的头脑勺,“听闻,我们府学年年在诗会上都比不上城南府学?”

“这是事实,后排有位兄台是复试生,他知道得更多,等下了课堂再问问他罢。”

不料,不到一刻钟,城南府学压城北府学一筹的事传遍了整个学堂。

后排的宋玄已经将名帖写好,准备上交。

“宋兄,你准备参与?”裴希抬手点了点他的名帖道。

宋玄点点头,笑道:“此次诗会盛大,能与城南府学的学子交流,玄自是欣喜。”

他的话一出,旁边的人也凑了过来。

“听闻往年都是城南府学更胜一筹,他们气傲着,如今都传遍了。”那人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便不参与,免得自讨没趣。”

江既明并未理会,将名帖递来过来,与宋玄对视一眼,笑道,“我与宋兄都准备参与,可还有谁,一并传上罢。”

裴希当即几笔挥就名帖,“捎上我罢,我虽不善作诗,却也不妨碍我去品诗。”

“我亦如是。”那头魏凌也参上了一帖。

朱教谕见时间差不多,便问道:“愿参与今年的诗会的人,便将名帖传递上来。”

话落,学堂静默,肉眼可见,只有几张名帖传至讲台。

朱教谕打开看了一眼,站起来走到学生席中,点着戒尺道:“今年诗会的品评人,乃是郡试的考官。”

此言一出,底下学子又出交谈声。

“施兄,虽然我不善诗词,若是出到个正合我意的题,倒是可以挥就一二。”高朗笑着将摸后脑勺的手放下,一本正经地看向施源。

施源侧目,“高兄说的是,现在交上名帖也不迟。”

说罢,两人纷纷将名帖传上讲台。

但是,有城北府学这座高山在前,还是有很多人不敢轻易上名帖。

朱教谕看着案上寥寥无几的名帖,升声道:“《论语》有言,‘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所谓君子,便是能够在艰难的环境之中坚守自我,并敢于迎难而上。”

说罢,底下的学生微微低头思索,又有几个咬咬牙将名帖传上。

朱教谕缓下语气道,“虽然往年城南府学在诗会上拔得头筹,但你们要相信,今年上场的是你们,一切皆有可能。”

话落,又有几张名帖传了上来。

朱教谕将名帖一一收起,朗声道:“很好,这一堂课,我们来上诗篇。”

第六十七章: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你们先将《诗经》打开。”朱教谕敛衣坐下,气定神闲地看着坐下学子。

“所谓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

话毕,他见众生已打开《诗经》,他抚须再道:“《诗经》三义,是为?”

朱教谕的提问,前座的元瑜率先对道:“《诗经》有三义,“赋”居其一,而“比、兴’居其二。”

朱教谕微微颔首,用戒尺摆摆示意他坐下。

元瑜落座后,朱教谕接着授道:“所谓“比”与“兴”者,皆托物寓情也,有感而发,言有尽而意无穷,则神爽飞动,手舞足蹈而不自觉。”

他的话方落,宋玄便想起,每每他吟诗时,裴希与赵怀信都会尽酒高歌,或是跳起《上林春》,想必就如先生所言的神爽飞动,手舞足蹈而不自觉。

宋玄还未来得及收拾心神,朱教谕又道:“再如《离骚》之文,依《诗经》取兴,为此文中善鸟花草,配以忠贞。而恶禽臭物,则比作奸佞。”

座下学子听了连连颔首,只是不大擅长诗词的洪瑞,他疑惑地提问,“请问先生,既然在心为志,发言为诗,那又如何才能在诗词当中注入意?”

朱教谕将视线投向洪瑞,摆手示意他坐下,好整以暇道:“洪瑞所提不错,为此《周易》有言,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

“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

说罢,朱教谕站了起来,在讲台出来回踱着方步,再看向众生,“故而,我们作诗时,常用物象来抒发内心的意志。”

“现在,你们将《诗经》翻到《小雅·采薇》篇。”

转瞬间,学堂传出翻动书页的声音。

朱教谕停止踱步,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吟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此诗中‘杨柳’二字则为物象,自古送别常折柳,故而‘杨柳’常用来表达诗中的惜别之意。”

话末,朱教谕点了江既明作答:“江既明,你再来举一例《诗经》当中的物象,再释意。”

然后,他回到案前坐下,轻抿一口茶润润喉。

被点起的江既明当即起身,吟咏着:“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吟罢,他再一丝不苟地释意,“此诗出自《王风·黍离》,周平王东迁后,西周古都长满禾黍,为此有人作《黍离》以寄悲思,赵国文人墨客多用‘黍离’这一物象来作昔盛今衰等亡国之悲。”

“说得不错。”朱教谕搁下茶盏,持着戒尺走到学生席中。

宋玄见到往这边来,不多时已在他身侧站定。

戒尺点在他桌案上,“宋玄,对于为诗,除却‘立象以尽意’,你可还有其他见解?”

宋玄被点起,其他同窗皆将视线投在他身上,而他的同案裴希已将一张纸在案上展开,手里执着笔,等着他出声。

宋玄略略思忖,再用认真的眼神看向朱教谕,“为诗,可以声律为窍,以物象为骨,以意格为髓。”

此言一出,在座众生倒吸一口气。裴希惊得一怔,随即慌忙挥笔,将宋玄方才所说的那句话记录在本,也不顾字写得狂乱。

“好一套窍骨髓!”

朱教谕用戒尺往自己手掌一打,用惊奇的目光看着宋玄。

一顿后,朱教谕满意地让他坐下。他再看向众生,“虽则诗讲究炼字,但还需以意为主,特别是这一次的诗会。”

“此次诗会的举办,一则为了让南北府学的学子多加切磋交流。二则,也为新建的诗社选出佳作。”

朱教谕神色严肃道:“诗社内建有亭台楼阁,想必诗词的主题也与此有关,此时正值暮春时节,很有可能会出与‘春’相关的诗题。”

他的猜测令投上名帖的学子浑身一震,立马将这些提示记录在本。

朱教谕见此情形很是满意地捋了捋胡子,他从容再授,“春为一岁之首,万物复苏,而春意是须你们仔细琢磨的,一会课后你们每人须作上一首与春相关的诗词,待下次课我再来一一点评。”

话落,学子脸上表情不一,还有一两个胆大的提问着,“先生,我不参与此次的诗会,也要作诗一首?”

朱教谕听了,一丝笑意凝在眉梢,寻声而去,“不参与的人,自是不用。”

话落,有不少人松了一口气。然则,朱教谕的声音又传了出来,“此次课我们上的是经篇,郡试亦是要考。此次不参与诗会的人,便作上一首五言六韵诗罢。”

宋玄见裴希凑了过来,有些得意,“幸好我也随你上了名帖,这写春的诗,先生又不要求其他,倒是比五言六韵简单一些。”

宋玄但笑不语。

上头,朱教谕接着道:“所谓‘春意’,世代多以‘惜春’和‘伤春’为主题。”

“当然,除此之外,春意亦可抒发男女情爱,如《诗经·桃夭》当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先生说的是。”众生颔首齐声道。

他们听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心中不由浮想联翩,到底是血气男儿。

话说云山禅寺一案后,塘下村有人传孙家姑娘克夫,故而没有人家再敢与她定亲。这也让元瑜有了盼头,更加一门心思扎在备考郡试上。

“咳咳。”

朱教谕以手抵嘴轻咳,再强调道:“诗社当中多有亭台水榭,则登临诗,赋水咏花等诗词也得提前琢磨,免得到时候措手无策。”

“谢先生教导,学生谨记。”

……

朱教谕授课离开后,甲班学子,有的去教谕署前的大院赏花赋诗,亦或是登上楼台揽胜而作,而宋玄与裴希他们回到院中。

魏凌、江既明和陆见深提着酒食来到宋玄院中,院子不大,宋玄和裴希干脆将杏花树下的空地再清出来,铺上席子,再置上桌案,他们几人团团围在案前。

宋玄让伍彦与章宝练剑去,他亲自暖杯烹茶。

第六十八章:掬水月在手

“你们都参加诗会了?”陆见深满了一大盏酒看向宋玄他们。

宋玄抬手斟了几盏茶,点点头。

江既明疑惑,“难不成陆兄你不参加?”

陆见深摆摆手,“你们也知道,我并不善诗,要是投壶射箭我倒是拿得出手,这诗词歌赋就没什么灵性。”

裴希依言,“你们别看我上了名帖,我可不敢作我那些歪诗。”

魏凌也凑过来,“我去诗会纯属是欣赏诗社美景,听闻这诗社的建造花了大功夫,官府还曾向一些商贾募捐,就说那中林书肆就往其中投了好些钱财。”

“你如何知道这些?”江既明轻呷一口茶,疑惑地看向魏凌。

魏凌朗笑,将手里的话本扬起来,“我这段时间时刻关注着中林书肆,不就为了在第一时间购到这话本,也就无意间听闻此事。”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城北府学可未曾赢过城南府学。”陆见深虽然不参与,但他心头始终忧心着。

对于陆见深的话,在座的人也颇有感触,但他们并不是惧怕。

宋玄沉吟着,“这事倒不必多虑,先生也曾言了,此次去参与诗会重在与城南府学的学子切磋交流。”

“可看先生这架势,是想我们甲班整个头名回来。”江既明思索着,“若是城南府学也本着切磋的心态也罢,我听往年参与过的同窗说过,城南府学的学子屡次赢我们,怕是气会傲些。”

裴希饮罢一杯酒,乐观道:“郡试考官在场,倒不怕他们傲。况且宋兄与江兄的诗词本就妙,又何惧。”

宋玄一笑摇摇头,江既明接着道:“话说近几天,我见有好些城南的学子来到附近的茶楼作诗。”

“竟有此事?”

“就在城北第一茶楼,起初我还不知为何,今日听先生提到诗会的事情,方才明了。”

江既明话落,裴希以折扇一拍手掌,凝视一处道:“虽然我不善诗词,却也想去和他们切磋一二。”

“不错。”魏凌附和,随即他又想出一出,“不若,我们现在就去茶楼会会他们?”

“魏兄,莫要冲动。”江既明拉住他的架势,“我们还是先将先生布置的诗篇完成,不然明日一早准被先生批。”

江既明说得在理,他们都静下心来。

半柱香后,各自回到院中潜心作诗。

他们离开后,宋玄沉吟不语。

过了半晌,宋玄开口,“伍彦,中林书肆那边不是才发过润笔费么?走,咱们去城北第一茶楼喝个下午茶。”

“啊?宋七哥。”伍彦错愕,钱还没放暖,他连忙跑回屋去数了数,见还有一大笔,立马高兴地回道:“来嘞,我去换身衣服。”

宋玄从后院喂羊出来时,见伍彦已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出来,两人直往城北第一茶楼去。

宋玄走进茶楼时,入目还是悬挂着茶品与菜品的灯笼,一楼茶客多在吃饭,而二楼就不一样,来此的人多是品茗谈艺的读书人。

果然,宋玄一到二楼便见穿着城南学子服饰的人谈得正欢。

“这位公子,喝什么茶?”

宋玄挑了一个离城南学子比较近的桌案坐下,再看向店小二,“来一壶奇兰茶,再来两碟与奇兰茶相配制的茶点。”

“好嘞,公子请稍等。”

伍彦最近沉迷上木雕,现在闲着在一旁捣鼓着他的木雕。

宋玄端坐案前,不用侧耳也能听到城南府学的几个学子在交谈什么。他们正在即兴作诗,做完之后又相互夸赞一番,真乃其乐融融。

宋玄清浅一笑,他们的嘴巴可真会说话,而且这诗也作得不错,自己倒是想和他们交流交流。

几个城南学子中,一名鲁姓男子开口道:“此次诗会,听闻郡试考官也会在场,我们城北定然要夺得头名。”

另外一名长得比较瘦的学子附和,“鲁兄说的是,此次诗会意义重大。”

“况且,我们这一届还有范兄这般的奇才,到时候可会热闹很多,真叫人期待。”

“不错!”

说罢,他们又拍手朗笑起来。

奇兰茶已送到,汤色黄绿清亮,颇有兰花清香。宋玄捏紧茶杯,随即又松开。

他站了起来,走到他们旁边,脸上溢出浅笑道:“诸位搅扰一下,方才我听闻你们谈到诗会?”

那几位城南的学子听此,看向他,疑惑道:“兄台,你是?”

宋玄一笑,“在下来此地不久,却常听人提起诗会,也听闻诗会中多有高才,故而神往已久。”

“方才,我又听你们作诗颇妙,遂不觉走了过来,还望见谅。”

按说是往常,他们是不会理会的。而今日见面前的人容貌清举,且说的话亦是中听,所以邀他落座。

宋玄拱手致谢,方才坐下,那位叫鲁兄的人便问向他,“兄台你也善诗?”

宋玄转言端起案前的茶,凝视一眼,便道,“善诗与否暂且不论,在下见这茶色正好,不若作一首关于茶的宝塔诗。”

话落,他们眼底泛起诧异。宝塔诗要求对仗工整,吟咏起来朗朗上口,声韵和谐,兼之节奏明快,要有“鲲鹏展翅,扶摇直上”之感,方才称之为好诗。

眼前的这个人,他们心中泛起了期待感。

宋玄将茶盏放下,吟咏起来: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独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

此诗一出,他们几人品味之后,惊叹,“兄台的这一首宝塔诗趣味尤深,将茶的动人芬芳,楚楚之态尽数描绘出来,令人听了有种行看流水坐看云之感,甚妙,甚妙!”

宋玄谦和一笑,“兄台谬赞了。”

宋玄作完诗之后,他们言语间多了几分热络,“请问兄台贵姓?”

宋玄拱手,“在下姓宋。”

“在下姓贺,今日得见宋兄佳作,着实欣喜。”

另外一名鲁姓学子,期待地追问道:“敢问宋兄,可还有佳作拿出来给我们再欣赏一番?”

宋玄见他们确实坦荡,想了想,便道:“正巧,今日新作了一首咏春的诗,斗胆拿来献丑了。”

“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兴来无远近,欲去惜芳菲。

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

宋玄方吟咏罢,鲁姓学子拱手道:“‘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真是神完气足,意境鲜明,又语出天成。”

他们反复咏吟宋玄的诗,顿觉惊艳,不由道:“若是范兄在此就更妙了,真期待他们同场切磋。”

他们看向宋玄,忽然夸赞起来。

“宋兄形容清举,真叫人一见如故”

“宋兄诗作得极妙,似水怀珠,照亮四方。”

“宋兄,方才我听闻你来此地不久,不如与我们一道四处走走?”

……

第六十九章:臣有本要奏

宋玄推却他们的邀请后,直接出了茶楼。

“宋七哥,昨日中林书肆传来信,不是正邀你去么?”伍彦提醒道。

宋玄恍若记起,他本想将话本写完再一并送过去。然而,现在正好出来,便顺道过去也可。

当宋玄走过抚月桥时,他听到月桥旁的一处亭子传来几个姑娘的交谈声。因为言语中涉及《裴少俊墙头马上》,故而他留意了一下。

“这裴少俊的父亲可真不通情理,竟然用此等伎俩来刁难如岚姑娘!”

旁边一绿衫女子捏着丝帕,咬咬银牙道:“他竟言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还令裴少俊将如岚姑娘休弃。”

“好狠的心肠!”

另外一个身穿紫色曳地裙的女子忽然站了起来,捏着帕子微微啜泣道:“冰弦断,便情绝;银瓶坠,永离别。这会真叫他们夫妻二人动如参商,不复相交。”

又有一女痛声道:“人生最苦是离别!”

“哼!他竟真写下休书,坏了墙头传情的约定!”

紫衣女子狠狠道:“果然男子没个好东西!”

众女纷纷附和,似是将手中的帕子都捏碎了。

突然,她们见宋玄从桥上路过。

宋玄也正与他们视线交接,可收获的是她们的一记白眼,以及一蹬脚。

他不知自身是如何惹了她们,只得抽身离开。

当他们走到中林书肆前,又见门口排起长长的队伍,他们都在等着话本的新篇刊出。

宋玄经过时,无意间听到他们谈及《妖狐传》的问题。

“听说《妖狐传》的松月先生封笔了,真是可惜。”

旁人应和道:“可不是,松月先生如此多才,怎就封笔了。”

“松月先生之后,怕是再无人能写出如此情节离奇,而又生动的志怪话本了罢!”

“你们可知,松月先生缘何辍笔?”

那人一问出声,众人皆是摇头不语,想来此事唯有松月先生本人才知晓。

而江府大院中,江松月此时正在捧书坐于案前。

侍女阿晚正端来一碟色如玛瑙,晶莹可爱的樱桃。

“姑娘,老爷今个一早带回来了好些樱桃,着实鲜着,你快尝尝看。”

听到阿晚期待的话语,江松月将书搁下,看向她,清浅一笑,“看把你馋的,你可用不着等我,爱吃便自个先吃罢。”

说完,她又端起书来看,小阿晚则用小手提起一颗樱桃凑到江松月唇边,“啊~”

江松月往前一凑,将樱桃咬在唇齿之间,又将视线投入书中。

阿晚自己也吃了一颗,看着专注看书的江松月嘟囔着,“姑娘,这书真这般好看?我见你总是将它揣着。”

江松月头也不抬道:“等你长大便懂了。”

阿晚撇撇嘴,“才不是,我就爱看你写的志怪话本,为何姑娘你不写了。”

“难道是看这《裴少俊墙头马上》给耽误的?”

江松月听此,放下话本看向她,“是,却也不是。”

话落,她看着院中的松树,“易安先生的文字总是动人,我很难写出这样的文字,不如就此封笔。”

忽然,她一笑,看着阿晚,“我与你说这些作甚,上回你不是说爱吃城北的芋糕么,明日我们便启程去南海郡。”

“可是,老爷准许么?”阿晚微微皱起眉头。

江松月将书合起,“这个月中林书肆赚得利润比以往多上两成,父亲正放手将书肆交于我全权管理,我要去南海郡视察,又有何不妥?”

阿晚点点头,“姑娘说得是,我见洛阳很多人都购入那话本,还有那《漱玉集》亦是多人买的。”

说到《漱玉集》,江松月不得不佩服那位叫作宋玄的人,他的诗词确实写得好,最妙的是风格多变。

或是婉约、或是豪迈,亦或是沉郁顿挫。她从未见有人,能够驾驭多种风格的诗词。

正好上回刘铺头来信说广府会举行诗会,故而,她决定去城北见他一面。

上次未能见着,等她回到洛阳时,方才觉得遗憾。

此时,洛阳的文德殿朝堂中,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

“诸位爱卿,可还有事启奏?”

赵皇话音落,朝臣中走出一人,躬身恭敬道:“臣有本要奏。”

赵皇微微颔首,站在他身侧的太监总管李丰走了下去,从杨刺史手中接过折子然后送至赵皇手里。

赵皇拿起细看,脸上蓦然浮现一丝异色。底下的朝臣见了,纷纷猜测杨刺史上的折子,写得是什么内容。

一向不愠不喜的赵皇,他的脸上竟然出现了诧异的神色。

“杨爱卿,此‘嫁接术’已然施行成功?”

杨刺史谨对道:“回陛下,今春南海郡江下村发生农灾,因施行‘嫁接术’而幸不错过春耕。”

赵皇听了,又看向左前方的大司农傅琰,“傅爱卿,可有此事?”

傅琰手持笏板站了出来,恭敬回道:“回陛下,杨刺史所言属实。南海郡太守上表已写明此事,‘嫁接术’为国库节省了救灾的钱粮,此折子已送至丞相处。”

赵皇双手搭在龙椅上并未出声,丞相岑利白主动上去一步,道:“启禀陛下,确有其事。”

赵皇微微颔首,说道:“此术难得,我们赵国多地饱受连作的困扰,此术正好能解决这问题。”

赵皇目光投向杨刺史,“杨爱卿,此策是哪位策士所书?”

杨刺史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道:“此策,乃南海郡一名叫宋玄的府学廪生所写。”

“宋玄。”赵皇看向下方,说道:“可见我们赵国新秀凸起,诸位爱卿应将招贤进行到底,为赵国广收人才。”

他的话,令底下官员暗自思忖。虽然招贤令发布已久,但第一次能将其搬上朝廷直言的,唯有‘宋玄’一人尔。

少顷,赵皇再道:“若无他事,即退朝罢。”

下朝后,朝臣鱼贯而出。

有不少人纷纷恭喜杨刺史发掘人才,而最后离开的丞相岑利白在台阶前顿住脚步,他看着长长延绵的宫墙,默然不语。

片刻之后,他对身旁的属官道:“你亲自到南海郡,查一查这个叫宋玄的学子。”

“是。”属官一怔,随即唯唯而退。

第七十章:诗会前夕

御花园前。

下了早朝的赵皇来到御花园修剪花枝,太监总管李丰侍立一旁,道:“陛下丞相将折子送来了,可要检阅?”

赵皇不抬头,纤长的手指掠过花枝,剪刀“咔嚓”一声,旁支被修落在地。

“丞相送来的折子自然是要看,都是他筛选好的。若不是杨刺史上奏,朕尚且不知还有‘嫁接’一术。”

话末,李丰神色一敛,连忙恭敬再道:“陛下,杨刺史送来一盆花木,可要传过来?”

“花木?朕这御花园什么花没有。”赵皇朗笑一声,“朕倒要看看,他的花木有何独特之处,传来罢,”

不多时,李丰令两名太监抬着一盆花木呈现赵皇面前。

“这花木怎似断过一节?”赵皇抬手抚了抚上下凸起的地方,问道。

李丰连忙回答:“陛下,这便是宋玄嫁接过之后的月季花?”

“倒是奇,两株不同的花木切开再接在一处,竟真的活了。”赵皇看着这株月季,忽然笑道:“就将其安置在御花园最中心的花圃当中,朕要看看它开花的样子。”

“是。”李丰笑着着手安排此事。

“此次宋玄为赵国立了大功,赏自然是要赏的,如今他正在备考郡试,且先将封赏搁下,待他来洛阳再行封赏罢。”

“陛下思虑的是。”李丰附和道。

赵皇转而又道:“你去传口谕给大司农,关于‘嫁接术’推广的事宜让他尽快试行。”

“是。”李丰领着两名太监唯唯而退。

而宋玄此时,正走入中林书肆。

方进入书肆,他就听到有人询问书肆的伙计。

“怎么这回才出两折,第九折何时才出?”一个男仆打扮的男子问向伙计。

“你们中林书肆怎么不催一催易安先生?人家隔壁的书肆全册话本刊出来只需一个月不到。”

此话一落,旁边的人忍不住问道:“这位兄台,是什么话本啊,刊得这般快?”

“就是《梦魂录》啊。”那人快速道。

“《梦魂录》?那还是算了罢,我还是慢慢等《裴少俊墙头马上》的刊出。”

人群议论之时,刘小澜赶紧上前引着宋玄直接往里间去。

“宋公子快请坐。”刘铺头亲自起身请他坐下。

宋玄坐于案前,开门见山道:“上回刘先生来信,可是有事与玄相商?”

刘铺头沉吟着措辞,再道:“宋公子是这样的,我们中林书肆曾出资捐建诗社,此次你们举办诗会时,按理说我们书肆的人亦可前去参观。”

宋玄听着微微点头,等着刘铺头接下来的话。

刘铺头露出笑容,他看着宋玄,说道:“书肆的少东家,她得知此事后,决定来此参加诗会。但她又对此地不熟,故而刘某恳请宋公子到时能陪她走走。”

宋玄听了自忖着,书肆伙计那么多又怎会没个引导的。

就在他不解时,刘铺头再道:“宋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少东家久慕公子才学,此行正是特来一见,还望宋公子能应下。”

“刘先生客气了,既然是刘先生提出的事,玄安忍相拒。”宋玄眼底蓄着笑意,看向刘铺头道。

“如此,刘某便先行谢过宋公子。”

谈过事情之后,宋玄正欲离开,又见刘铺头欲言又止,他便问道:“刘先生可还有事?”

“宋公子,这,这话本的后几折,你若是有空的话还望写了传来书肆。”刘铺头笑问。

宋玄一愣,原是催稿了,遂应下,“明日,我着让人送最后的几折过来。”

“另外,我还有一出新的话本,倒时一并拿过来让刘先生审核审核。”

他的话,令刘铺头眼前一亮,连连笑道:“宋公子真爽快人,刘某佩服。”

宋玄拱手一礼,辞过刘铺头。

……

而后几日,宋玄都在朱教谕的授课之下作了几首诗,抑或是一些匾额的题字,又或是对联之类,全然是为诗会作准备。

当然除了宋玄,但凡上了名帖的学子都在争分夺秒地雕琢着自己写的诗词。

城北府学教谕署前的大院中,时常聚集着学子。他们或是对花吟咏,抑或是临水而题字。

芍药圃这头,宋玄与江既明他们正在相互作诗互评。

那方江既明正手持折扇看着开得潋滟的红芍药,花瓣层层错落有致,又是灼灼的红。而到了底部,花瓣的颜色便透着水光变得越发清浅起来。

芍药花,它不愧是妩媚与清雅并存的花中宰相。

江既明微微转动手中的扇子,看着他们笑道:“既明见这般盛景,心中有一首《芍药花》要与你们分享。”

“江兄,请。”

江既明上前一步,打开折扇便吟咏道:“自古风流芍药花,花娇袍紫叶翻鸦。诗成举向东风道,不愿旁人定等差。”

诗成,众人为他抚掌,“江兄的诗作得好。”

宋玄也道,“江兄这一首《芍药花》语言洗炼,圆润间又见洒脱,真是意蕴无极。”

“你们莫要夸他,这几日他的屋子里挂满了诗作,怕是要傲了。”魏凌在一旁笑道。

裴希也上前,用扇子敲了敲魏凌的肩膀,“魏兄,你可是一首诗都没作罢?好歹我也作了两首歪诗,你这样,下次我们去欣赏美景也就不预你了。”

“好说,好说……”魏凌连忙住了嘴。

……

当然,不单是城北的学子在抓紧时间为诗会作准备,城南府学的学子亦不例外。

上回与宋玄在茶楼相遇的那几个人,如今他们又聚在一处小桥上揽景作诗,不过他们当中此时多了一个人。

“范兄,上回我们去城北时,若是你也在场便好了。”那位鲁姓学子惋惜道。

范言看向他,疑惑道:“为何?”

另外一个学子帮着回复,“范兄你有所不知,我们那日在城北茶楼遇着一位宋公子,他的诗作得极好。”

“不错,可惜我当时过于激动,忘了问他叫什么名字,又在何处进修。”

范言听了,来了兴趣,不由问道:“鲁兄,那位宋公子作了什么诗,竟令你们如此佩服?”

随后,那位鲁兄原原本本地将那日的宋玄所作的诗复述一遍。

范言听闻,持着手中的折扇不语,又见潺潺的流水,这才呢喃,“此人才学甚高,若是能与他当场切磋一二,那才酣畅。”

第七十一章:洛阳王渊之

今日朱教谕授罢课后,还是一如往常那般让他们作诗,而今日要求作的便是登临诗。

宋玄独自坐在学舍院中,石案上搁置着笔墨纸砚,纸上已然写好一首登临诗。

他搁下笔,又想着今年年底便要到南海郡待考郡试,这钱尚未筹出来。他自忖着,这新话本得抓紧时间写出来,趁着《裴少俊墙头马上》繁销的时候刊出,便是最适宜的时机。

左不过诗会还有三日才举办,虽然不是在城北,但城北离诗会的举办地羊城亦不远,倒不用急。

相对于宋玄的从容,城北县令与城南县令一早便驱车赶往广府,据说是为南海郡来的考官们接风洗尘。

饮宴上,广府地方县令徐徐入阁。

姚县令方踏入阁中,迎面也走来了一位中年男子,两人相遇后,一同打了招呼。

“鲍县令。”姚县令对城南县令拱手道。

“姚县令。”城南鲍县令礼貌一笑。

守候在楼下的侍从见此,连忙上前恭敬道:“两位大人,请上阁楼。”

姚县令到楼上与广府的同僚打了招呼便入席,坐定后发现南海郡的考官尚未到。

不多时,楼下传来脚步以及说话声,有几位身着儒服的中年男子相继走了进来。

他们都是南海郡来的考官,亦称之为学士。

他们并未入座,而是站在二楼窗台前站着相互寒暄。

其中一名学士对旁边的一位学士笑道,“孟学士,久未晤面,甚念。”

“余安好如初,君近况如何?”

“彭学士,没想到你也来了。”那位孟学士连忙持盏上前,笑道:“彭学士一手行楷写得雍容古雅,圆浑妍媚,在下景仰已久。”

那位彭学士敬酒一杯,道:“孟兄此言彭某愧不敢当,孟兄的文章气势如蛟龙,才叫彭某钦慕不已。”

往年这些学士都不曾来参与诗会,姚县令虽然久仰他们的盛名,却是直至今日才得见。

那位孟学士疑惑地看着阁中一眼,诧异道:“王学士怎还未到?”

“想来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另外一名学士应和道。

举办饮宴的广府长官连忙过去邀请道:“诸位学士快请入座。”

就在他们转身欲离开窗台前时,忽然有人低声道:“王学士来了。”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连忙将视线转向窗外,往下看。

姚县令以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亦离坐去到其中一个窗台前。

阁前大道上,停着一架四轮华盖马车,马车旁跟着是一匹周身雪白温顺的骏马,骏马上稳坐这一位儒雅的男子。

此时,那名儒雅男子纵身下马。旋即,他走到旁边的那辆华盖轻便的马车旁,阳光将马车照得亮晃晃的,那人便在马车的帘子前恭敬地顿住。

“那人不正是王学士么?”

“然则,那这马车中坐的又是谁?”

顷尔,王学士掀开车帘,忽然车内伸出一双手,他连忙躬身上前将其扶了出来。

姚县令见那是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他身穿一身银白儒服,神态甚是江河,颇是一番雍容高华。

忽然,阁上有人低呼,“那,那不是洛阳的太学博士?!”

“那人真是王学士的父亲王大人?”

“王大人竟然会来此?!”

姚县令听此,心头不由地一跳。

须臾,一阵脚步声传了上来。阁楼上的人连忙端正身姿,一同走到阁前安静地候着。

当地的长官当即站在前方,亲自迎接,其他官员紧随其后。

不多时,王学士扶着王大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下官见过王大人……”

其余官员也纷纷让行,而一旁的学士见此,已然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毕竟这位王大人可是从洛阳来的太学博士王渊之。

故而,他们在旁边小声议论着。

“王大人桃李满赵国,在下久仰他的盛名。”说罢,他朝王大人那方拱拱手。

“王大人松形鹤骨,今日有幸得见。”一人亦是拱手称是。

“高山安可仰,幸见王大人。”

……

王渊之看向众人,随即颔首道:“诸位不必客气,老朽回乡祭祖之际,听闻广府在此设宴,便来饮一杯。”

他入席坐定,端起一盏酒轻啜一口。

姚县令得知这位王大人便是当今的太学博士时,心中的紧张感更甚。王大人的到来,对于当地的学子来说,无疑是天大的机遇。

他不由地暗暗搓了一下手,看来,此行回去之后,他定然要去府学只会朱教谕一声,好给府学的学子一些提醒。

突然,王渊之搁下酒盏,从容的声音传了出来,“不知哪位是城北的县令?”

众人听了错愕,纷纷将视线投向姚县令。

他旁边的同僚扯了扯他的袖子,“姚县令。”

姚县令猛然回过神来,旋即起身道:“下官见过王大人。”

王渊之看着他,说道:“近日老朽看了一篇策文。”

“又见此文的著作者名为宋玄,他可是城北府学的学子?”

姚县令一时拿不定王大人的是何意,唯有直言道:“正是。”

王渊之眼底微微蓄着笑意,捏须道:“他写的那篇策文,文辞简练而又文笔酣畅,更妙在说理透辟,令人读之不觉汗出,快哉!”

说罢,王渊之又补充了一句,“你亦是选才有功。”

姚县令听了,顿时怔住,又从快回过神来,“承蒙大人夸奖,下官惶恐。”

王渊之眉头微皱,抬手往洛阳方向一拱,说道:“姚县令,你自是不必谦虚。你等身为一方县令,为圣上选拔人才,即是有功一件。”

此言一出,众人诧异,王大人桃李名满天下,他是何等有名望的人。

而这宋玄,此人到底有何能耐,能当得起王大人的夸奖。

不多时,王渊之小饮两杯,便离开了。

他离开之后,众人才开始寒暄起来。

那位孟学士,看向姚县令,笑道:“姚县令,不若来此处坐坐,孟某正好与你聊聊。”

姚县令见此,只好起身坐了过去。

孟学士举起酒盏,敬道:“方才我听闻府学的宋玄,他的文章写得极好?”

“宋玄只是府学一学子,不足谈,不足谈。”姚县令谦和回道。

孟学士旁边的彭学士也举杯上来,正色道:“彭某亦听闻,他的书法写得极好,还是自创的,叫什么书?”

“草书。”姚县令谦虚一笑,“此书法正是南海郡太守选出,且算是他的造化。”

“竟有此事?”

众人神色一敛。

陶太守镇守南海郡,是他们这些学士的长官。平时他们深知陶太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从来不会随意夸赞一个人,除非那人是有真才实学,且是奇才!

众学士思至此,抚须沉吟着,看来此次诗会,他们得多注意注意这名叫宋玄的学子。

姚县令面对他们的疑惑,谦和回道:“确有其事,书科比试那日,陶太守亦是在场的。”

“草书。”极其擅长书法的彭学士沉吟一声,再道:“彭某真想一睹其风采。”

看来此次的诗会是来对了,城北有此奇才,他们竟闻所未闻,顿觉惋惜。

……

宴饮结束后,姚县令与其他同僚一同在府门前为诸位学士送行。

而姚县令离开时,身后的同僚亦热情为他送行。

当姚县令走到马车旁时,身旁传来一道声音。

“鲍某恭喜姚县令。”

姚县令寻视过去,见是城南府学的鲍县令,便淡淡笑道:“何喜之有,不过是欣慰罢了。”

“若说是恭喜,鲍县令你底下的学生亦多人才,到时在诗会上,定然能一展风采。”

“承你吉言。”鲍县令一笑。

若是往年,这诗会的头筹定然很大机会是落在城南府学头上。只是今年,却是不好说,鲍县令了然。

第七十二章:晓来谁染霜林醉?

还有两日便是诗会,上了名帖的学子又多了几分焦虑。

那末,朱教谕一离开学堂,前方的施源便与高朗搭上了话。

“高兄,我听闻南海郡的学士来了好几位。”

高朗凑过去,低声道:“不错,此次诗会定然是盛大的,咱们可得醒着神。”

“这次竞争可大着,且不说城南府学那边,单单咱们甲班善作诗的人就多。”

施源这话一出,高朗忍不住应和道:“这几日,先生每每点评到宋兄的诗词,便会忍不住用戒尺拍打自己的掌心!”

“不错,我亦欣赏过宋兄的诗词,着实奇妙。或是明快晓畅,或是冲淡自然,亦或是雄浑豪放,更甚者,他堂堂一男儿,竟能写出婉转缠绵之词,着实是奇才。”

“我亦是未曾见过,竟有人能写出如此多不同风格的诗词。”

他们说罢,不禁回过头来,看向后方的宋玄。

宋玄此刻支手在案,心里寻思着,一会回去还要再写两折新的话本,到时给中林书肆送去。自从出了新话本《西厢记》,刘铺头催他写稿越发地紧了。

也难怪刘铺头会如此,就拿今日清晨《西厢记》刊出第一天的情形来看,《西厢记》必然是繁销书。

抚月桥旁边的亭子里,此时又聚上了三五个姑娘,她们手中都拿着一本话本。

一个身穿石榴裙的俏丽女子,捏起帕子拭泪道:“裴少俊休弃如岚姑娘后,背负书箱前去应试了。”

“如岚姑娘回到家乡,对着冷清清的绿窗朱户,好是凄楚。”

“那裴少俊,读了五车书,便学会了写休书!”一个身着丝罗裙子的姑娘,暗恨恨道。

“着实可恨,后来他一举考得状元回去寻如岚姑娘时,她亦是不肯与他重做夫妻了。”

那扶着亭子栏杆的姑娘,回头看向她们,说道:“无奈,一儿一女,一时啼哭,把如岚的心都哭碎了。”

众女子微微叹息,“马上墙头亦好逑,只不过是要姻缘天合。”

忽然,一个姑娘低呼道:“姐妹们,你们看,话本的最后一页,有一首诗。”

“噢?且看看,应该是易安先生所留。”

她们将话本翻至最后一页,一首诗跃然眼前: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

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

到君家舍六七年,君家大人频有言。

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情轻许人!”

她们看罢这首诗,皆是低低啜泣,“易安先生的诗,教人如何不悲伤,往后我怕是不敢再看易安先生写的话本了。”

她们尚在感慨时,一个丫鬟匆匆跑了回去,而且她的怀里还抱着几本书。

“姑娘,姑娘,易安先生出新话本了。”

听此,亭中的伤心姑娘忽然眼前一亮,“快些拿来,看看是什么话本。”

那身着石榴裙的俏丽女子率先拿过话本,将其放在双手中端详着。

映入眼帘的是线装封面,封面左侧行楷大字书着《西厢记》,西厢记左侧从上至下书着“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此句下方为平武元年四月,易安先生著。

《西厢记》又侧为一幅画,画中,院内有一男子在窗前抚琴,窗外有一身着月华裙的女子在侧耳倾听琴声。

单是这幅让人看了,便觉得是一眼万年的画,就令人迫不及待地打开此话本的第一折。更不用说,封面左侧所书的那行“愿天下有情人终生眷属”了。

几个姑娘手里拿到话本,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不单是她们,此时中林书肆门前比之往常排起了更长的队伍,其他书肆看了,只能干红着眼。

中林书肆二楼用竹竿挑出两个幌子,左边横幅幌子上书着“繁销新书”,右边相对着挂出一幅竖着写的“西厢记”。

楼下人声喧闹,大多是为《西厢记》而来。

“我已购入《西厢记》,诸位告辞。”

一位身着蓝色交襟长袍的男子,他手里揣着一本书,对着其他尚且在排队的同伴笑道。

“唉?华兄,你怎么那么快买到的!”旁边一位正在排队的好奇道。

那位华兄摇头,但笑不语。

但是,他身旁同样购得话本的同伴,笑道:“哈,他可是花了十倍的价格,在前面与人买了个靠近门口的位子。”

“呀!还能如此!”

排上队的人唯有慢慢等,而适才赶来的人,看到书肆门前的长队,急得出汗。

一个替家中姑娘购书的仆人,见此,不禁急道:“今日人好多!要是买不到可怎么办!”

这时,一个拄着幌子的男子走了过来,他将手里的幌子晃动一下,幌子中书着“西厢记”的字样跃然出来。

“这位兄弟,我这里有《西厢记》,你可要?”

未等那位仆人出声,一个手中拿着钱袋子的人惊得瞪大眼睛,“兄弟,怎么又是你!你卖的可比书肆里面的贵十倍不止!”

那拄着幌子的男子,也瞪大眼睛看着他,“兄台!我这卖的可是中林书肆的第一手话本,这还贵?!”

这会,有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哎,前面的兄弟可别挡着,我要买……”

寻视过去,一个冠发的男子举着钱袋子挤了上来。

中林书肆里,内院中。

今日一早方才赶到城北的江松月,第一时间就来到了中林书肆。

此时,她正在院中小水榭前站着。

水榭下方是一方湿地,湿地上开满了紫色的鸢尾花,宛若翩翩彩蝶。

江松月双手捧着话本,又将玉臂枕在水榭前的栏杆上,莹莹双目看着碧绿青翠的鸢尾叶出神。

少顷,清澈的嗓音传了出来。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她捧着《西厢记》的话本,吟咏了话本里的一句词,不禁想着,“易安先生,他到底是一个什么的人,竟能写出如此醉人的词。”

第七十三章:姚县令来访

而江松月所猜测的宋玄,此时正在学舍的院子中。自下了学堂,他终日埋头写折子,石案上的书稿已写了一叠。

再写几页则要将《西厢记》的书稿送往中林书肆,恰巧他要买几本关于策论的书,便决意亲自送过去。

“宋兄。”裴希的话音传了过来。

宋玄吓了一跳,连忙将案上的书稿收拾起来。

却也来不及,裴希已穿过月门走到跟前。

“宋兄,你在写甚么?”裴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可是有新的佳作,可否一观?”

宋玄连忙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局促,“裴兄,不过是一些书稿,尚未校对好,等我整理好再给你看。”

裴希见此,本来是信的,但见宋玄脸上浮现的窘迫之色。

霍地,他用折扇一拍手掌,嘴角蓄着浓浓的笑,“莫不是宋兄你,藏了什么好书?”

“好书可得分享,宋兄,这你可得学一学魏兄。”

裴希上前一步,正欲用眼前瞅一瞅被宋玄用《诗经》压在下面的书稿,稿上写得到底是什么。

猛不防地,魏凌的声音传了进来,“宋兄,裴兄,我带了好东西过来。”

宋玄听了缓了一口气,忙笑道:“魏兄,快拿过来看看。”

裴希的注意力也被引了出去,只见魏凌将几本书一并搁在石案上。

他拍了拍胸膛,舒了一口气,朗笑道:“宋兄,魏兄,我与你们讲,这是易安先生新出的话本《西厢记》,这回我一次买了五本!”

他扬起手掌,自豪地笑个不停。

裴希看到封面的画,从快打开了第一折。

“小生西洛至此,闻上刹幽雅清爽,一来瞻仰佛像,二来拜谒长老。敢问长老在么?”

裴希眼睛一动,急忙再往下看。

“恰闻寺中传来似呖呖莺声,见一女千般袅娜,万般旖旎地走来……”

“张生遂问,‘和尚,寺中怎有观音?’”

“休胡说,这是河中府崔相国家的姑娘。”

……

看罢第一折,裴希合上书,不禁呢喃道:“如此天姿国色之女,难怪张生会言及‘十年不识君王明,始信婵娟解误人’。”

感慨一番,裴希问向魏凌与宋玄,“你们说,这张生真的为了莺莺姑娘而不去洛阳参加殿试?”

魏凌将话本摊开,指着其中一句道:“可不是,他都向方丈借居僧房了,说是为了早晚温习经史,却也难抵美色在前。”

“你们在谈论什么?”

突然,江既明也走了进来,魏凌从速将话本藏起来。

“江兄,你来得正巧,我们再谈明日去羊城的事。”魏凌说完,又转向宋玄与裴希,“我们方才就是说这些。”

宋玄一拳抵嘴,笑了笑。

江既明点点头,“嗯,先生也说过,让我们明日早些起来,到时一同从府学出发。”

“还得带上一些行囊,毕竟还要在羊城住一晚,次日清晨就得到诗会了。”

这些他们都知道,宋玄自忖着,江既明过来定然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他们三人在院中散步,江既明忽然提到,“你们可知,城南的学子明日亦与我们同住一家客栈。”

宋玄轻轻摇头,思忖道:“我并不知此事,不过羊城就算明月楼客栈最出名,城南学子要投宿此处,亦不稀奇。”

“的确。”裴希附和着,一旁的魏凌还沉在话本中。

江既明也微微颔首,“到时在诗会上,南北府学就要相互切磋了。”

“江兄,莫不是你紧张了?”

这会魏凌才从出神的状态中恢复正常,又道:“即使是郡试的考官来此,却也不是真正的考郡试,不必过于紧张。”

“魏兄,你说的是,然而这种紧张感是难以自控的,且不说诗会当中,可能会出了其他的变故。”

宋玄见江既明有点考前焦虑,或许是太过于在乎此次的比试,实属正常。

“先不谈了,先生布置的诗题我尚未写,我得回去冥思。”

裴希先行辞退出去,随即江既明与魏凌也一同离开。

宋玄当下决定将写好的书稿送去中林书肆,不然等去了羊城便要耽搁下来。

与此同时,教谕署内,迎来了一位贵客。

“姚兄,今日你怎得空来此?”朱教谕继而起身迎了上去。

“令伯,你素来爱吃萝卜糕,这是你姊让我给你捎的。”姚县令提着一盒糕点放到案上。

朱教谕收下,看向姚县令笑道:“阿姊近来安好?”

“她身子好着,就是常念叨你,得空时你再去看看她。”

朱教谕点点头,喟叹道:“这要诗会结束以后才得闲,明日我就得带着他们去羊城了。”

“令伯,今日我来,亦为诗会一事。”姚县令忽然放低声音道:“我去广府为学士们接风时,见到了一位大人。”

朱教谕见他的神色,也收敛了心神,“姚兄,你见到的是何人?”

“太学博士,王大人。”

朱教谕心一跳,“洛阳的官,怎来了地方?”

“难不成?”朱教谕一想,又否定道:“应当不可能罢。”

姚县令捏须,沉吟道:“听他说是回乡祭祖,故而来此,毕竟他是王学士的父亲。”

“噢,原是这般。”朱教谕稍稍出神,毕竟王大人盛名在外,也不由得他多加猜测。

姚县令这时看紧朱教谕的眼睛,越发低声道:“令伯,若是王大人去了诗会……”

他尚未说完,朱教谕一瞬对上,“这对府学的学子而言,可是天大的机会!”

姚县令微微颔首,“不错,能够在王大人面前展露头角,等他们过郡试去到洛阳时,定然别有一番机遇。”

说罢,姚县令将视线探向大院中,院中花木正随风而动。而朱教谕,心跳得更快,寻思着要对学生们再督促一番。

特别是,宋玄。

不过,朱教谕念及的宋玄,他此刻正进入中林书肆。

第七十四章:鸿是江边鸟

宋玄随着刘小澜进入书肆里间,见刘铺头已然等候在案前,只是他身后的屏风已撤去,在五尺开外挂起了竹帘。

他看到竹帘后,隐约处,有两个朦胧身影。

帘后的阿晚,她将点燃的梅子青香炉置于案前,随即乖巧地在江松月身侧坐下。

帘前的人虽看不清帘后之人,但帘后的人却能将透过帘前的人看得真切,这便是竹帘的奇妙之处。

江松月隔着一方帘,但见案前对坐的是一个年约十六的年轻学子,身着襕衫,腰悬折扇,身形清举。

“姑娘,那便是易安先生?”阿晚双手托腮支在案上,扭头看向江松月。

江松月轻轻颔首,双目看向帘外的人,低语,“未曾想到,易安先生竟这般年轻。”

帘外,宋玄示意伍彦将新的几折《西厢记》转交给刘铺头。

“刘先生,这是新的几折,请过目。”

刘铺头颔首接过,并未细看,而是交给刘小澜,刘小澜会意当即转身往后方竹帘处走去。

“听闻宋公子明日便要去羊城了?”刘铺头诚挚笑道,“刘某在此,向祝愿你夺得头筹。”

“承先生吉言。”宋玄端起茶盏,敬道:“玄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就在这时,竹帘内传出隐隐约约的女声。

“呀,姑娘,这折子中的‘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是甚么意思?”阿晚指着折中的一句词,问向江松月。

江松月凝视这句风景诗,低语着,“此墙便是西厢的墙,而夜月照花成影……”

“姑娘,你怎么不说了?”阿晚好奇着,江松月将折子放下,轻咳一声打断,“阿晚,快些梅子青香炉撤去,味浓了。”

话末,她明眸忽闪,一丝红晕跃然脸上。

……

翌日清晨,熙熙攘攘的马车驶向羊城。羊城各家客栈此前住着的,都是一些前来参加诗会的学子。

宋玄一行随着朱教谕来到了明月路客栈,入目是绿瓦白墙建成的明月楼,楼前用竹竿挑出一幅酒旗,飞檐处又悬上了红灯笼。

匾额“明月楼”两侧处,还刻有楹联,“孟尝君子店,千里客来投”。

那末,朱教谕已带着门生鱼贯而入,宋玄回神,从速抬步进去。

明月楼与别处客栈自是不一样,它入门先是一座大院,院中满栽茶花树,茶花树叶绿浓浓而带光泽,其花鲜红可爱,颇有一番奔放、潇洒之感。

朱教谕安顿好他们之后,随之去寻城南府学的教谕喝酒。

入了夜,月明楼客栈各处灯火繁星,明黄的灯笼高高挂起,颇有韵味。

宋玄与裴希等人走在阁楼长廊中,见阁楼各处,有会文的,或是饮酒作诗,抑或是诵读《诗经》者。

“宋兄,时候尚早,不如趁着这好时辰到楼中喝酒去?”裴希邀道,又看向江既明等人,“可是?”

“走,今日我请客。”魏凌拉上江既明,对着宋玄他们道。

故而,宋玄一行四人拾级而上,来到明月楼的三楼雅座当中。

他们选了一处临窗的大雅间,正要过去,忽闻有人高声唤道:“宋兄?!”

宋玄寻声过去,瞅见那人是他近几日在城北茶楼认识的鲁兄,也就是城南府学的学生。

“原是鲁兄。”宋玄见人已过来,他便打招呼道。一旁的裴希等人疑惑地看着宋玄,但他此时不知作何解释。

“宋兄,真巧,你怎么也此处,难不成是来游玩的?”鲁庭带着几个人上前来,并对其中一位笑道,“范兄,他就是我在城北茶楼结识的宋兄。”

范言听鲁庭这么一说,眼前一亮,当即上前拱手,“在下城南府学生,范言。”

宋玄只好微笑回道:“在下是来自城北府学的宋玄。”

此话一出,鲁庭当即一愣,倒是他旁边的范言率先回道:“那我们倒是有缘,不如一同到雅间去喝一杯。”

宋玄听了,看向裴希他们,他们亦无意见,一行人便一同进入雅间。

七人围坐在案前,在相互熟识只见,酒菜已满上。

“宋兄,原来你是城北府学的学生。”鲁庭就酒杯敬了过去。

宋玄淡笑浅酌一口,对面的范言便爽直道,“干坐着喝酒也着实无趣,不如行个酒令。”

江既明赞同,“明日诗会便开始了,不宜醉酒,这依酒令而饮确实不错。”

“既然大家都没意见,便由我来作监场罢。乱令或错令这自罚三杯,如何?”魏凌看向他们道。

他见众人没有意见,再道:“此次行酒令以拆字成诗为准,如何?”

魏凌旁边的裴希点头,便起句道:“鸿是江边鸟。”

那方鲁庭接令道:“蚕为天下虫。”

“二人抬木漫步来,人短木长。”城南府学的贺止接上。

江既明举杯一呷,对上,“四人围犬终成器,人多犬少。”

话落,江既明看向宋玄,“宋兄,请。”

宋玄吃了一口梅花糕,再将一杯茶饮尽,恬然出诗:

“一个朋字两个月,一样颜色霜和雪。

不知哪个月下霜,不知哪个月下雪?”

范言喝了一杯酒,笑道:“出得好,我来想想如何对宋兄的两个‘月’。”

众人应声而笑,裴希举起酒杯道:“为宋兄的好令浮一大白。”

宋玄浅酌一杯,再敬向接令的范言。

范言思索片刻,双手一击,笑道:“有了。”

“一个吕字两个口,一样颜色茶和酒。

不知哪张口喝茶,不知哪张口喝酒?”

“好,对的妙。”

范言谦虚一笑,又道,“一直拆字都也乏味,不如来个对联,我这儿这好有一上联。”

宋玄笑言,“范兄既有绝佳上联,便快快说出来,好让大伙一同欣赏欣赏。”

“范兄,请。”江既明他们也请道。

魏凌作为监场更是无趣,大半场下来,竟无一人可罚,为此他特是支持道:“范兄快出。”

“天上一片云,落下雪纷纷,一半儿送梅花,一半儿盖松林,”范言举杯一顿,看向他们再道:“还有剩余零星霜,送与桃花春。”

裴希听了,接令道:“天上一阵风,落下三瓮酒……”

“裴兄。”魏凌连忙打断,摇头笑道:“这可不通,你们可曾见过天上落下酒来?”

“这可不通,快快来自罚三杯。”这头,魏凌兴奋地为裴希斟好三杯酒。

裴希摇头轻笑,唯有认罚,就在此时,宋玄却道:“玄觉得,裴兄说得在理,咱们南海郡近海,刮台风时,刮起个酒铺子,再落下三瓮酒,又有何不可。”

说罢,宋玄举杯敬向他们,“玄为此风,当浮一大白!”

“不错!”江既明也附和道。

然而,在这个时候,裴希却将眼前的三杯酒一饮而尽。

他朗笑道:“希醉矣,剩下的三瓮酒分与谁,全凭宋兄做主。”

第七十五章:听泉诗社

宋玄见裴希将对令的任务推给自身,他唯有扶额,摇头轻笑。

众人听了已开怀大笑,纷纷敬向宋玄,“宋兄,天上一阵风,落下三瓮酒,这酒当分与谁喝啊。”

故而,宋玄唯有接着道:“孔圣人曾言,‘夫酒无量不及乱’,这第一瓮酒须得分与酒宗孔子。”

“那第二瓮分与谁人?”魏凌上前,追问道,其余人也一同看向宋玄,唯有裴希趴在案上眼意朦胧。

宋玄自忖着,在赵国的历史上,是有竹林七贤以及曹操这些人物的。

为此,他清浅一笑,执起酒杯,在眼前一晃,“这第二瓮酒,自然是得分与酒痴竹林先生刘伶。”

“这又是何故?宋兄你且接着说。”江既明诧异。

宋玄将酒杯置于案上,看向他们再道:“竹林先生刘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又令童子携锄头紧随其后,他谓童子,‘吾醉死,则埋’。”

“酒痴刘伶放浪形骸至此,此第二瓮酒,非他莫属。”

宋玄话落,众人颔首道:“竹林之下,纵酒高歌,这瓮酒分与竹林先生,确实是肆意酣畅。”

宋玄不待他们催促,独自吟咏,“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若是这一阵风送来的是杜康酒,此酒定然得分半瓮予曹孟德!”

待宋玄说罢,魏凌疑惑上前,问道:“宋兄,你这酒才分了两瓮半,尚且有半瓮,分与谁?”

“留与明日诗会的头筹。”

他话方落,迎来一阵喝彩,“好,宋兄这酒确实分得妙。”

“来,我们为诗会满饮一杯。”

江既明饮罢一杯,笑道:“今晚怕是不能尽兴,等诗会过后咱们再聚,不醉不休。”

“确实,今日再饮一杯便回去休息罢,明早得去诗社了。”鲁庭补充道。

约一盏茶的时间后,众人各自归去。裴希又醉了,宋玄唯有将他扶回去。

宋玄扶着裴希穿过阁楼长廊时,见一位身着淡黄衣衫的年轻男子,腰配半月形玉佩,手持折扇而来,步履轻盈。经过他身侧时,宋玄不由地闻到一抹桂花的清香。

他不禁回首,见其背影华容婀娜,只怕是连女子亦自愧不如。

……

待晨曦徐徐拉开帷幕时,南北府学的教谕与学子都赶到诗社门前。

宋玄见这座偌大的诗社立在羊城东南,只是院门紧闭,见不着里面的景观。一干师生候在门前的凉亭里,等待主办的官员以及学士。

半柱香后,几辆马车辘辘而来。

众生见此,不期而同地抬手理了理自身的襕衫。

宋玄将一柄玉竹折扇握在手,寻视马车停靠的地方,见姚县令等几位身着官服的人先行下了车。

俄顷,几位身着儒服,神色闲雅的中年男子也落了马车。府学的教谕们,带领着学生上前一一行礼。

冷不防有一位学士提起,“你们可见王学士?”

就在这里,一架马车缓缓而来。

“适才提到他,便到了。”另外一名学士笑言,“既然人齐了,便开园罢。”

“王大人竟然也来了!”不知是谁起了声,将众人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宋玄寻着视线看过去,但见一学士打扮的中年男子,他扶着一位儒雅的白发老者走了过来。

又见众人连忙上前,一同行礼,“见过王大人……”

广府的长官连忙上前,看向王渊之,“王大人,诗社已竣,还请大人亲临其景,为诗社拟写匾额对联。”

王渊之负手上前,看着个个神清气朗的年轻学子,眼底蓄着笑意,“今日的诗社本是让学子们切磋交流,这匾额对联,选优录即可。”

王渊之一顿,再道,“老朽见今日春风和煦,出来走走罢,诸位不必拘礼。”

话落,众人亦会意。

故而,广府长官令书吏上前与众学子讲解诗会规则。

书吏上前,看着他们,提声道:“入诗社后,社中亭台楼阁前皆有牌匾,尔等见之,赏景之后,若有合乎景致的额词、对联抑或是诗词皆可题出来。”

“届时,便由学士们点评选出佳作。”

宋玄听后便知诗会正式开始,然而刘铺头所说的少东家怎还未来找他,就在这时诗社大门敞开,他来不及多想便随着人群进去。

入目青墙白瓦,一道清泉从山涧倾泻而下,形成一方水帘隔却社中景观。

宋玄见清泉两侧的山涧上镶嵌了一块浑圆色如白玉的石头,想必这便是题字处。

“有此一帘,倒是添了几分朦胧之美。”

既是王渊之率先开口,又是品评诗赋的雅事,其他学士撇去拘礼,各抒己见。

那末,孟学士抚着微须,笑言,“此景别有野趣。”

说罢,旁边的彭学士又道:“苍山藏翠,意味无穷,此处有一石,众学子可自题矣。”

话落,城南府学的贺止上前,先一礼,再道:“幽醴泉。”

孟学士听了,抚须道:“此泉无色无味,说是醴泉倒是添两分酒意的洒脱。”

贺止退下后,城南府学的范言上前,道:“可题为‘淇泉’。”

话落,众人微微沉吟,那方彭学士出声,“《诗经》有云,‘毖彼泉水,亦流于淇’,你所题的‘淇泉’确实是妙,但仿古倒是少了几分意境。”

“学生受教了。”范言拱手退后。

这时,王渊之环视了一眼众学子,恬然出声,“宋玄何在?”

宋玄忽闻诧异,当即敛起心神,上前,“学生在。”

这时,众人将视线投向他,特别是南海郡的学士,还有便是唤他出来的王渊之。

王渊之见此人神色朗然,颇有朝气,便道:“你且上前一拟。”

宋玄上前,目视清澈的流泉穿涧而落,泉水声甚是悦耳,令人听了浑然物外。

他不觉道:“不若题‘听泉’二字。”

“听泉。”众人听了反复吟咏,又思忖着,顿觉此题意境破佳。

王渊之微微颔首,“你且再题两句诗。”

宋玄思忖道:“听泉之妙,妙在月夜之时。那时,一轮明月悬在山涧上的松树之上,清澈的泉流在月华之下,和着清辉,泉声激荡,方显得诗社的幽清明净。”

“故而,可题上‘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一诗。”

此诗一出,宋玄感受到大家热切的目光。

王渊之捏须颔首,“妙妙妙!过了此泉,便入社,此诗社可称之为‘听泉诗社’也!”

此言一出,众人思绪万分,王大人竟用一学子的题字选作诗社名。

由此可见,……

众人再次将视线投向方饮罢诗的宋玄,见他依旧神色自若地立在一侧。

第七十六章:宋玄:斯是陋室

拟定“听泉诗社”后,众人随着小径穿过溪流,溪岸遍生虞美人草。再往前走,是一座拱桥,桥下是一面湖,湖中遍栽水芙蓉,湖心又建有一座亭。

宋玄随着他们走过桥,在登上湖中的亭。

他举目四望,山峦叠翠,池湖漫碧。碧波粼粼间,又见水芙蓉在春风中摇曳,泛起的涟漪,恍若夏日夜空中的星河点点。

不期然,宋玄又见这座亭尚未冠名。

王渊之望着眼前秀丽景色,不由抚须吟咏,“这《诗经》所言的‘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此景当如是。”

“王大人所言甚是,只是此亭尚未题字,众生可尽情说来。”孟学士走在亭前,看向众人道。

江既明上前一步,拱手道:“不如题作‘来青亭’。”

“噢?”彭学士看向他,“你且吟两句诗来。”

江既明看向一桥一湖一亭,吟咏道:“西马桥分一水湾,来青亭子在其间。一方席上长留客,三尺窗中只见山。”

那方孟学士听了,沉吟道,“来青亭本是起得妙,但诗中‘三尺窗中只见山’倒显冷清了。”

不多时,又有学子取“流觞亭”,还有人言,“城晚通云雾,凉亭到芰荷”,干脆起名为“芰荷亭”。

显然,众学士都不甚满意,要不是显得意境不够,要么便是横无生趣。

这时,朱教谕看向宋玄,“你且上去一试。”

宋玄上前两步,见亭中置有一石案,案上摆放着酒盏。若宾客围坐案前,看着亭外盛开的水芙蓉举杯对饮,则颇有一番澹适闲情。

于是,他计上心来,开口道:“不若题之为‘临湖亭’。”

“临湖亭虽合乎亭中环境,却少了两分意境,你且吟诗来。”孟学士捋胡看向宋玄。

宋玄思忖,亭中所见,四面皆是水芙蓉,他不由吟咏:

“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

当轩对樽酒,四面芙蓉开。”

此诗一出,王渊之颔首复吟道:“‘当轩对樽酒,四面芙蓉开’,就孟学士方才所言的‘临湖亭’少了两分意境,此诗则全然将意境补满,甚至是质朴中见意趣。”

“不错!”孟学士连连颔首,眼底蓄着满意之色。

广府长官听了王渊之的话,了然,当即问向书吏,“可置有采莲的小舟?”

书吏忙道:“回大人,备有的。”

“如何甚好。”孟学士笑言,“待夏日,荷香四溢时,你等学子若是来此,可泛舟湖上,吟诗作画,弹琴饮酒。兴浓时,可手拂莲花,掬一袖芳菲,好不惬意。”

说着,众人出亭过桥,往前穿过月亮门,视野越发地朗然。

月亮门之后,是一处大院。院中遍栽花草,小径假山布置精妙,一园一圃各有生趣,暗合玄机。

一行人穿花拂柳,最前是一座琼花园。园内置有一拱月亮门,月亮门上悬挂卷形竹帘,月亮门下有置有一桌一案。

桌案上摆有几册书,书籍前置有一套茶具。

宋玄见此,不由想到,若是人在案前坐下,执盏欣赏院内的琼花,岂不美哉。

院内的琼花枝叶繁茂,它不以浓香醉人,却以洁白如玉的花色赢得淡雅潇洒。

琼花之间,又间栽芭蕉,芭蕉苍翠,倒将琼花的白衬得烂漫玲珑。

过了琼花园,他们沿着石板间夹虞美人草铺就的小径,一路越过菊花圃,又过梅花园。

沿路多江离、白芷等香草夹道而生,白墙四周遍栽紫荆花,此时花正开得艳丽可爱。

往前再走数十步,便见一座草堂跃然眼前。

宋玄随行上前,见窗台明净,室内置有素色屏风,以及床榻案几。草堂外有一方洗墨池,池边种有三两竿修竹。

草堂之东,夹涧种有杉松,之北则见小泉绕着屋后流觞而来。

见此草堂,众人不由生出春花秋月,夏云冬雪,左携知己好友,右抱琴书,从此终老的想法。

当然,草堂前悬挂着的匾额提醒着众学子,他们尚在诗会当中,定然要用心作诗。

不待书吏提示,魏凌便上前一拱手道:“不若起名为‘笔墨堂’。”

“俗也,俗也,须则草堂依翠,有洗墨池置于其中,但笔墨堂着实俗了。”彭学士沉吟道。

又有人提议题字为“微草堂”,或是“竹里斋”,亦或是“无止轩”等等。

然则,不是学士不满意,便是王渊之默然不语。

后来,城南府学的范言上前,拱手道:“不如,题之为‘雅舍’。”

“雅舍”一出,众人神色一敛,皆沉吟着。

那方孟学士捏须道:“雅舍确实不错,你且再吟咏两句。”

范言四顾草堂,想了想,吟咏道:“曲径通幽,小亭依翠,春事才过。看笋成竿,等花著果,雅舍供闲坐。”

吟毕,有人不由击掌,“好!”

宋玄蓄着微笑抚掌,不知为何,似是有人从他身上一挤,他便猛然往前上了两步。

等他在回头时,身后的人并无异样,只是他看到了一个陌生而有些熟悉感的人。

就在他想是何时见过他时,叫唤他的声音响了起来。

“宋玄,你也有题可拟?”

彭学士的提问,令他猛然回神。

方才,范言所题的‘雅舍’已然绝佳,宋玄思至此,有些顾虑。

但,既然已出来,便由不得他多想,唯有尽力一搏。

宋玄收敛神色,大方地看向他们,先行一礼,再道:“学生方才忽有一题,题为‘陋室’。”

“陋室?”

众人听了,顿觉此题平平,全然没有范言所题的雅舍周正。

彭学士犹豫一瞬,又想起他之前所题的匾额诗词,确实是精妙绝伦。故而,现在他更期待这‘陋室’二字内含玄妙,便道:“你且解题。”

宋玄凝神,正色朗然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好!好一句‘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王渊之抖着花白的胡子,大笑道:“陋室,陋室,不在室之陋也,而在于有德者居之,方显德馨。”

“‘陋室’一题,饶有隐逸情趣,最是合乎这一方草堂。”

随之,其他人一并为宋玄喝彩,“此题志趣颇高。”

裴希用折扇一拍,朗笑着看向宋玄,“宋兄,此题甚是妙,希佩服不已。”

其他同门学子亦纷纷对宋玄颔首示意,范言上前,抱拳,“宋兄志高,言心悦诚服。”

彭学士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看着宋玄,果然他猜测得没错。

宋玄一一致意,又见那位身着淡黄襕衫的年轻男子手持折扇,遥遥拱手向他致意。

这会,宋玄才想起,原来,他便是那位在明月楼长廊所遇到的白面秀气男子。

第七十七章:黄衫江公子

草堂题字后,宋玄随着他们绕过草堂,穿过假山东南,风乍起时,忽闻修竹摇曳。

再往前,一阵阵竹风扑面而来。宋玄理了理襕衫,举步跟上,见万竿修竹遥空而起,漫天翠碧。

“此园可有名字?”

王渊之负手而行,脚踏竹叶铺就的小道,竹风将他的衣袂吹动,颇有一番仙风道骨之感。

广府长官当即上前,躬身回道:“此园尚未取名,牌匾正悬挂在园侧。”

话落,众人寻视过去,见一块青玉大石镶嵌的院墙左侧,只是清玉石上尚未题字。

“倒也不急着取名,再往里间走走罢,此处竹景甚是怡人。”王渊之边说,边慢慢踱步向前。

宋玄随行而上,忽见那名淡黄襕衫的男子,他正手执白玉折扇与他并肩而行。宋玄此刻,唯有多加注意,免得再出现意外。

他举步前往,竹风拂面,再往前便见一脉清泉绕着竹林流经其间。清泉两侧还栽有石榴、芭蕉、玉兰、海棠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花木。

竹林中,设有一亭,亭下置有一案,案上只设茶具。

当王渊之路过此处时,不禁顿住脚步,看着亭中的摆设捏须轻叹,“此竹园讲究既幽且深之感,此番布置怕是不妥。”

此言一出,随行的县令以及学士神色欲言又止。

在他们看来,一亭一茶一修竹,三两知己在此品茗谈艺,听竹风阵阵,岂不雅致。缘何王大人却说不妥,为此,他们一时想不出其他法子。

蓦地,王渊之看向众学子,“诸位学子,你们可有妙计?”

话末,众生陷入沉思当中,园中寂静得只有竹风与鸟的声音。

只是良久未听有人出声,毕竟听泉诗社当中楼、台、亭、阁,皆是由名师工匠精心设计。其间参差错落,布局讲究,无论是栏杆、门墩、门楣、墙面,抑或是各式雕刻,更甚是社中的一花一木,无不暗含玄机。

就在这时,宋玄身侧传来低低极清的嗓音,“宋公子,且试一二?”

宋玄微微低头,见那淡黄襕衫的年轻公子正看向他。

宋玄轻轻摇了摇头,端视前方,不作理会。

忽然,宋玄又听到那人装作一本正经的声音传来,“要不,我送你出去?”

宋玄身形一怔,虚虚出了一口气,举步来到亭前,向王渊之他们一拱手道:“学生愿一试。”

他的出现,无疑令其他学子以及教谕松了一口气。

王渊之蓄着笑意,颔首道:“你且道来。”

宋玄看着那一亭一茶几,暗暗思忖着,随即开口道:“案上只留一壶一盏,将多余的茶具撤去,再添置一把秋月琴。”

“皎月的清辉洒在竹林时,一人迎着竹风来此,或举杯独酌,或弹琴长啸,只为一缕明月来相照。”

他的话音方落,众人皆沉吟不语。

宋玄的话语,无疑将他们引入一片安闲自得的情境之中,达到物我两忘的境地。

王渊之从想象之中回神,不由喟叹道:“添置这一琴,倒是将竹林空明澄净的意境全然展现出来。”

“妙极,妙极!”

广府长官当即嘱咐书吏,“且从快将案上的摆置,换成一壶一盏和一琴。”

“是。”书吏立马回道。

转瞬,长官又嘱咐着,“琴定然要用秋月琴,可记住了。”

“回大人,属下谨记。”书吏唯唯而退。

众人不期而同地看向宋玄,神色各异,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便是对他出众才华的肯定。

宋玄退下后,不禁看向淡黄衫公子,却见他朝自己得意地摇了摇折扇。宋玄心想,自己何时惹过他。

恍惚之间,他已随着人群走到竹园入口处。

“宋玄。”

王渊之站在清玉石前,把宋玄叫了上去。

宋玄上前,“学生在此,先生请吩咐。”

王渊之颔首笑道:“方才,亭子前的布置甚妙。这园中一景已然被你改动,这园子的名字须得你来起。”

宋玄亦不推辞,大方地回想园中之景。此时晴阳当空,日光穿过竹林,洒在竹叶扶疏之中,光影斑驳一地,甚是可爱。

他不禁开口,“不如唤作‘翠玲珑’。”

“翠玲珑。”众人复吟数遍。

宋玄再吟,“日光穿竹翠玲珑。”

有人抚掌大笑,“此名,不枉那万竿摇空修竹,在日光与风间乍舞,竹叶滴翠玲珑可爱。”

宋玄唯谦虚一笑,此时他已然出众。所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他已是做到。如今,他要做的,便是谦步而行。

不多时,一行人行至诗社北面。北面又一座轩,轩为东阔三楹,四面是窗户,前有檐有廊。从高至低,依次为溪流,庭轩,松柏。

轩中有一天然水溪,建轩时又将水东引出轩。其水声潺潺,曲折错落之际,犹如玉琴鸣奏,宛如天成。

宋玄进入轩中,抬头见屋顶为黛瓦,四角上扬,于清秀间见稳重。

轩前栽种桂花树丛,又植松柏数株,很是入画。

“此轩中尚未名字,谁来一题?”

孟学士站在桂花树前,看向众生。

城南府学的鲁庭站了出来,“先生,不若将此轩题为‘碎玉轩’?”

孟学士捋了捋胡子,见溪流从高处溅落时,确实如碎玉,于是点了点头,“待后再拟定,可还有其他题名?”

城北府学的裴希拱手上前,“不如起之为‘栖云轩’?”

几位学士连连颔首,但余光之际,王渊之尚未首肯,想必还想再听听其他学子的题名。

于是,彭学士上前,让大家大方提来。

少顷,有人起之为“静轩”、“丛桂轩”或是“绿满轩”,虽然学士们觉得都不错,但仍有些缺憾,总觉得少了几分意境。

宋玄看了看他旁边的那位淡黄衫公子,他觉得应当离他远一些,于是他往裴希方向走去。

顷尔,回头时,宋玄见他上前,来到学士面前拱手道:“诸位先生,小生心有一题,可否一试。”

那人上前,往轩中一站,折扇“哗啦”打开,“不若题之为‘听雨轩’。”

王渊之听了,抚须颔首,“听雨轩着实不错,意境无穷。”

其他学士品味之后,亦觉得听雨轩着实切合轩中环境。

然则,众人都觉得他很是面生,他又未着府学的学子服,想来不是府学生。

广府长官问向书吏,“此子是谁?”

书吏恭敬答道:“此人乃中林书肆的少东家,江公子。”

“没想到一介商贾之子,竟有此文采,着实难得。”广府长官看向他点点头。

宋玄见那位公子题完字之后,下来时竟朝他得意一笑。宋玄不由想,此子才华虽不错,但脾性确实难以琢磨。

第七十八章:暮春将去

一路行来,或亭,或堂,或轩,抑或是各色花木异草,他们将整个诗社都行了一大半。即使学子年轻力足不觉累,然年事已高的王大人却已然气喘。

忽然,人群停了下来,宋玄抬头,眼前豁然矗立一座阁。

阁为歇山重檐,青瓦红柱建造而成。楼阁外观为四檐三层,最高的第三层亦为登高揽胜处。

阁中高悬着一块镶蓝底模匾,上书有“望湖阁”三个苍劲大字,东西两壁的牌匾尚未题诗。

初见之时,这座高大的阁楼给宋玄一种浑然古朴之感。

“诸位,到了此处不妨到阁上稍作歇息,好让学子们登高赋诗,切磋一番。”

众人附和,随即一同登上台阶,拾级而上。

宋玄入阁后,见第一层为阁中大堂,堂中挂有一些名人书画。而进入第二层正厅设有楹联、壁画为楼阁增色。

而当他们登上第三层时,有极目千里之感。阁前有一处一湖,揽流溪之水聚而为湖。

宋玄从阁上所见,云雾从湖面氤氲而起,西顾山花烂漫,东望则修竹扶疏,山之葱茏,水之澄碧,尽归眼底。

一行人站在阁前,手搭在栏杆上,眺望远处,天光与湖色交接,令人荡气舒怀。

一刻钟后,书吏率领着仆从在阁上的案前置好瓜果酒食,众人循序落座。

宋玄与同府的学子同坐,只是旁边多了一个外门公子。

“宋公子,在下姓江。”

宋玄听到这极清又极柔的声音,他心下一愣。

那位江公子已举杯过来敬道,“这杯榴花新酿,我须敬你”

宋玄看向他极有灵性的双眼,自忖着,原来他便是刘铺头所说的少东家。

于是,宋玄执杯回敬道,“原来是江公子。”

宋玄见上首的学士以及诸位大人都在用食,想来一时半会是不会作诗了,便放松下来用午食。

宋玄见案上有他爱吃的有笋片,他不由地向旁边的江公子介绍道:“想来江公子家居洛阳,尚少尝得这甘美的‘傍林鲜’罢?”

“傍林鲜?”江公子寻着宋玄的视线看向那碟笋片。

宋玄一笑道:“笋贵在甘鲜,如今正值晚春时节,林笋正嫩,待扫叶聚于笋边,将其煨熟。则味甚是鲜美,故而名曰傍林鲜。”

江公子听了,提筷夹了一片入口,细细咀嚼起来。

忽然,他的明眸一亮,眼底泛出笑意。

宋玄见他一笑时,右颊上显出浅浅一个梨涡,之前远观他时是个俊俏的公子。这时,与他相向而对,却又觉得他像极了一个女扮男装的俏丽姑娘。

宋玄思至此,匆匆瞥开眼,心道,为何一个男子竟可以长得这般明媚,难不成他真的是女扮男装?!

心存此念的宋玄,不由地想往他的的耳际扫过,想要验证什么。

这时,江公子忽然出声,吓得心虚的他,手中的筷子一抖。

“宋公子,那这道菜又是?”那方,江公子尚且不知情,正双眼期待地看向宋玄。

宋玄顿然回神,随后陆陆续续为他讲解了几道菜食,其间江公子的兴致颇高。

半个时辰后,撤午食,换上小炉点心,清泉烹茶。

不多时,众人站到高阁栏杆前,骋目揽胜。

王渊之见此光景,笑道:“登高则可望远,望远而至思深。”

他一顿,又道,“暮春将去,莫要辜负了这大好春光,诸位学子可尽情吟咏春日诗篇。”

王渊之的话方落,宋玄与其他学子朝他一拱手,便四散开来,在心中细细构思诗篇。

城北府学的学子听此诗题,心中不禁感激朱教谕。毕竟关于春天的诗词,他们在学堂里已写过,今日只需再雕琢一番,便能吟咏出来。

当然,城南府学的学生亦是如此。

片刻之后,城南府学的贺止已然先行出来,上前向学士他们一礼,“诸位先生,学生已有所得,欲一试。”

“你且吟来。”彭学士抬手道。

说罢,众学生与其他官员一并回到案前坐下,准备听评诗作。

贺止双目认真,吟咏道:“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春时君不归,君归芳已歇。”

他吟咏完毕,候在一侧。

上首方的彭学士点道:“此诗短小清新,情味隽永。”

坐在彭学士旁边的那位比较沉默的王学士,他竟也开口点评道:“诗用仄韵,方显短促、急切,可见惜春之情尤深。”

其他学士又是一番点评,末了,贺止上前谢过之后退下。

贺止退下后,裴希将手中的折扇放下,看向宋玄,“宋兄,我且上去了。”

宋玄笑着向裴希致意,以示勉励。

顷尔,裴希来到学士面前,认真道,“学生亦有所得,斗胆一试。”

上首左侧的孟学士饮罢一盏茶,抬手示意,“好,你且吟咏出来。”

裴希长身而立,面向众学士,朗朗的吟咏声传了出来。

“小桃灼灼柳鬖鬖(sān),春色满江南。雨晴风暖烟淡,天气正醺酣。

山泼黛,水挼(ruo)蓝,翠相搀。歌楼酒旆((pèi)),故故招人,权典青衫。”

这首小令一出,宋玄忽笑,此轻快的语调确实合乎裴希的性格。

那方,孟学士不期然问道:“权典青衫换酒喝,你好饮?”

裴希一愣,随即道:“回先生,学生好饮,却也易醉……”

“原是如此,此小令沉着有力,既写出春日秀丽风光,又饶有情趣,着实不错。”孟学士捋了捋胡子颔首道。

听他这一点评,底下最数朱教谕与姚县令松一口气,毕竟裴希是城北府学的学子。

孟学士点评后,另外的一位学士接口道,“令中桃柳、天气、山水再到歌楼酒旆,层层呼应,脉理分明也。”

评毕之后,裴希回到学子席当中,心情很是不错,又想喝酒,奈何案上不置酒,唯有茶。即便如此,他还是连连饮了两盏,以平复心情。

后续,其他学子又上前连连作了几首诗词。

如惜春怀春的,“春欲归何处,流莺也不知。只应江上水,暗与落花期”,或是“流水绿相沸,落花红自纷。乾坤容盎盎,草木意芸芸”等等。

期间,座上的学士亦连连颔首肯定。只是这次诗会最得意之作尚未选出,唯有令学子一一吟咏出来,好让众学士以及王大人选定。

第七十九章:夏木阴阴正可人

随后,书吏又在案上为学子们置上笔墨纸砚,好让他们赋诗在纸上。

半柱香为限,香灭之后,书吏便会将学子们写好的诗词上传至学士的案前。

案前已有学子在作诗,也有一些人尚在栏杆处赏景寻灵感,一如宋玄。

他此时正立在高阁栏杆前,从此处远眺,天光上下,尽收眼底。

湖岸汀兰,长川浩浩,青山累累,皆在春和景明之际。

晚春将花谢,夏木更郁青,此自然之玄妙也。

宋玄思至此,一缕笑意不由跃上眉梢,旋即他回到案前,整衣坐下。

他方执起笔准备蘸墨时,顿时觉得有人站在他身后,于是他执笔一顾,不料正对上江公子的视线。

“咳。”他轻咳一声回神,当即蘸墨,不在理会周遭的事物。

当他写下第一句诗时,身后极清极柔的声音随即就传了出来。

“节物相催各自新,痴心儿女挽留春。”

宋玄听此笔一顿,一滴墨不期然滴落纸上,晕开了圈。

他轻轻摇头,又接着挥笔写下最后两句。

身后的江公子看着宋玄写的诗,不由地反复吟咏,“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

吟咏罢,他不禁看向宋玄,眼里溢出几缕钦佩之意。

宋玄将那张滴了墨了纸张放一侧,另摆上一张纸,将那首诗用若水小楷誊抄一遍。

“宋公子,这张滴了墨的纸,你可还要?”江公子从他身后站了出来,在他旁边坐下,仰头过去问。

宋玄轻摇头,“不要了罢,我已誊了一份,那份染了墨,传上去则不合礼。”

他的话方落,书吏便过来传送诗篇。

上首座的学士案前已垒起一叠纸张,几位学士人手拿着一张来欣赏,神色各异。

那末,孟学士看着纸上用行楷写就的诗,不由自主地吟咏出来,“湖上春来似画图,乱峰围绕水平铺。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

“好啊,此诗如画,将湖春风景尽数归于笔触,有物我划一之精妙。”

说罢,他又将这首诗传给其他学士一同品鉴。

最后,诗传至王渊之手中。

王渊之细品之后,蓄着淡笑道:“惜春之情,曲折委婉,的确不错。”

稍顷,左侧案的彭学士看着手里的那阙词,连连摇头,神色颇惋惜。

“这首诗缘何只有半阙?”

他捏着胡须轻叹,“此词用笔明丽清婉,秀润无伦,然遗憾的是只有半阙。”

旁边的王学士听彭学士这么一说,便上来接过那首词,细细吟咏,“风前欲劝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未随流落水边花,且作飘零泥上絮。”

吟咏罢,他颔首道,“此词行文轻快流丽,基调明朗,‘飘零’一词表明季节已然开始变化,颇有惜春之味。”

“此词是何人写就?”王学士问向书吏。

书吏上前,恭敬回道,“这阙词是城北府学的学子江既明所赋。”

“让他上来回话。”王学士补充道。

书吏来到学生席上时,江既明正和宋玄他们站在栏杆前,远眺赏景。

江既明离开之后,魏凌凑到宋玄他们跟前,低声道:“我猜是因为那半阙词。”

“半阙?”裴希诧异。

魏凌点了点头,“江兄他就只写了半阙,我当时问他为何不写完整,他便道兴尽矣!”

“兴尽矣?”宋玄琢磨着,看向魏凌,“魏兄,江兄写的那半阙诗是?”

“他的词确实写得好,我倒是清楚地记得,是‘风前欲劝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未随流落水边花,且作飘零泥上絮’。”

宋玄听了,细细体味,随即颔首,“此词稍加点染,便将晚春风光描绘而出,的确是妙。无怪乎江兄所言的,兴尽矣,再写下半阙,怕是坏了神理。”

江既明与学士对答,片刻之后,学士颔首,江既明回位落座。

那方官员的案席上,广府长官听了,看向城北姚县令,笑道,“原是城北府学的高才。”

姚县令一听,向他回以谦和一笑。

突然,孟学士激动出声。

“此诗,是何人所作?!”

其他学士听了,从速将视线探了过去。

孟学士话不多说,即刻将那首诗传了出去,自己则在捋须,以平复心情。

平复之余,他又不由地慨叹,“此诗后两句,反振一笔,如峰突起,醒人耳目也!”

那末,彭学士拿到了诗,吟咏道,“节物相催各自新,痴心儿女挽留春。”

话落,王学士在一旁正色点评,“这两句写足了人们对春将逝去的怅惘之感。”

一顿,他眉头微动,又道,“然则,比之前面学子们所写的惜春诗作,它并无足够出彩之处。”

毕竟惜春是永恒的主题,春风化雨,落花垂柳,引起多少无计留春的愁思。

但是,当彭学士吟咏到后两句时,王学士不禁拍案叫绝,“妙也!妙也!”

他思绪翻飞,反复吟咏,“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此两句反其道而行之,极富新趣!”

说罢,他连忙从彭学士手中拿过这首诗,快步上前几步,呈与王渊之,“父亲,您请看看这首诗。”

王渊之将诗作拈在手中,初时,只是目无波澜地看着。

顷刻,他当即端正身姿,将手中的诗作拿紧。

不多时,乐观、豪放、豁达的诗旨跃然纸上,冲击耳目!

不久之后,王渊之喃喃自语,“春和景明终会消逝,然则,夏木阴阴亦可人。人生亦莫过于此,祸福相倚。”

众学士听了王渊之的品评,脑海里还反复回荡着那首诗,它没有悲伤的情调,有的是豁达通变。

这,不正符合朝气蓬勃的学子?

此刻,他们又更大胆地猜想到另外一个方面。此诗的意境,不正与此时的赵国相似么!

他们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到底是谁写出了这样一首气骨极清的诗。

那端,书吏恭敬地上前汇报,“这首诗,乃城北府学生宋玄所作。”

“原来是他,快传他上来。”

第八十章:吾之礼贤,有何不可

诗会过后的第三天,南北府学的学子又进入备考郡试的模式。

然则,听泉诗会一事,至今仍萦绕在他们心头。

古朴典雅的城南府学白露桥上,此时依栏站着几个府学生。

“恭喜范兄,你在听泉诗会上的佳作,今日都张贴到榜墙上了。”鲁庭双手搭在桥栏上,看向范言道。

范言摇头轻笑道:“不足谈,不足谈,城北府学的宋兄所写的诗词那才是真的绝妙!”

一旁的贺止也颔首,他状似回忆,缓缓说道:“那日,王渊之大人曾亲口点评他的诗词,体制淡雅,气骨清奇,于清丽中不断意脉,反复咀嚼而无滓,久而味浓。”

范言喃喃道,“宋兄真乃俊逸精妙之人,我能结识他,幸甚,幸甚!”

不多时,他看着桥下奔流不息的水,又补充着,“下一次比试,怕是要等到郡试了。”

……

熙熙攘攘的城北街头,伍彦跟在宋玄身侧,许久之后,他欲言又止道:“宋七哥,昨日我收到先生从西关寄来的书信,其中夹带了一些银两。”

宋玄顿住脚步,看向伍彦,“嗯,此事我已知,伍彦,你且放心。”

“正好中林书肆将《漱玉集》和《西厢记》的润笔费送了过来,我们到街市上给先生买些东西,到时候一并寄回去。”

伍彦听了,欢喜道:“宋七哥,我记得先生以前喜欢一方砚台。”

霍地,他眉头一皱,低声纠结,“可惜先生一直舍不得购入,我也不知道那砚台叫什么名。”

宋玄听了一笑,用折扇轻敲自己的手掌,“那叫端溪砚。”

“端溪砚?”

伍彦懵懂,毕竟他不懂得这些文雅的事物。

“端溪砚质刚而柔,可呵气砚墨,发墨快而细腻……”

说着,宋玄便见不远处便有一间比较大的文宝斋,便从速与伍彦一同上前。

“公子,请喝茶。”

宋玄方进入文宝斋,笑意盈盈的店伙计立马来到跟前,给了他上了茶,可也不急着询问客人要买什么。

店内分置笔墨纸砚四区,除此之外,还有一处字帖区。字帖区前又置桌案,让前来顾客采购的顾客,自行试验之后再购买。

宋玄见此,心道环境确实固然好,然店内的物品自然也比别处精贵。

他入斋时,店内已有一些公子在里面挑选文宝。

他便带着伍彦直径走向砚台区,区内有一架,架上摆放着各式砚台。

如气色秀润,保温利笔的临洮砚,又如其石坚润,滑不拒墨的龙尾砚,再如提笔舔墨,光亮如初的松玉砚等等。

他的视线沿着架子细看一遍,便看到石质坚实的端溪砚了。

不过,他的视线却定在端溪砚旁边的那方易水砚上。

在那个时代,他就曾注意过易水古砚,只是未能有机会得到,甚至是见着。

如今,此砚台脆生生地摆在他面前,他不由地多加注意。

易水砚旁边有一牌子,介绍着此砚宜书宜画,具有润笔,励毫的特性。

等他招来店伙计,购下端溪砚台之后,便携着伍彦到书帖区试易水砚。

书帖区前已有几位公子在临摹书帖,宋玄选了一个靠边的桌案试砚。

案上方挂着名家书帖,他面前挂着的是一副行楷小赋。

宋玄站端正之后,袖手一抬,手执墨锭,与砚台持平,初时在易水砚上垂直打了个圈儿,随之不急不缓地研墨起来。

不多时,细密柔腻,墨色发亮的墨汁便发了出来。

他心中喟叹,不愧是一方好砚,他的书案上,正缺此一方。

就在他蘸墨写行楷小赋时,他旁边练书法的那位公子与他同伴提到“草书”二字,他不由地多注意了一会。

宋玄移视线过去,见那位公子案上方挂着的,正是宋玄在书科比试上所写的那副草书《千字文》,只不过是拓印版。

“卫兄,你写的是草书?”

那卫公子回道,“章兄,你说的是什么话,我正对着上方这副《千字文》临摹着,必然是草书!”

那章公子手里持着折扇指向案上方挂着的《千字文》,笑道:“卫兄你看,草书开创者宋大家所写的草书,那是笔势连绵,纵任奔逸,大有驰骋不羁,排山倒海之势。”

“久久赏之,又见其中的驰骋纵横之志。”

“而你所临摹的……”

章公子持扇一顿,指向卫公子的书帖,“你的,那叫四不像。”

卫公子恼羞道,“章兄,我瞧着我这书帖,与这副《千字文》上所写的草书,是挺像的。”

说着,卫公子前后指着两副书帖,辩道:“你瞧,同样是一笔而成,参差不齐,婆娑四垂……”

章公子等他说了一会,他才感慨道:“宋大家的草书,是有气,有意的。卫兄,你看,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那是写得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

“你再看,那‘日月盈昃,辰宿列张’,那是意气相聚,神不外散。”

卫公子听他这么一说,顿时豁然开朗,连连颔首道,“怪不得我初见这副草书时,便觉得有一种动态之美,为此我才选择练习这副书帖的。”

“卫兄,你也不必难过。自从宋大家创立草书,多少学子为之临摹,却是谁也不能写出那股气势,你也不必为此固执下去。”

说罢,章公子将折扇插在腰侧,又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本诗集递了给卫公子,“这是宋大家写的《漱玉集》,快看看,那场远近闻名的听泉诗会,宋大家的诗词可受到诸位学士的好评。”

“难不成,这部《漱玉集》里面就刊有?”卫公子连忙将笔搁下,擦了擦手,随即捧过诗集。

就在卫公子细细欣赏《漱玉集》时,章公子侧身在一旁神色自豪地解说着。

“当然,这部《漱玉集》所载的,都是宋大家的佳作。”

此话一出,卫公子想了想,忽然摸不着头脑道:“为何你总称呼宋公子为宋大家?”

章公子“哗啦”打开折扇,摇了摇,神色自若道:“宋公子才情绝妙,吾之礼贤,有何不可。”

第八十一章:《漱玉集》

宋玄从文宝斋出来后,他方才知道,自听泉诗会后,他的诗词已然流传开来。

怪不得《漱玉集》的润笔费比之前翻了倍,说到润笔费,他倒想起许多天没有给中林书肆供《西厢记》的新折子了。

“伍彦,你先将砚台拿回去,整理好便寄回西关。”宋玄一顿,再道,“我还得去一趟书肆。”

“好,宋七哥,那我先回去了。”

伍彦转身离开之后,宋玄往南行,再步上抚月桥。

抚月桥旁边的亭子里,依旧有几位姑娘在里面聚话。

宋玄见此,较之上次的经验,他还是决定留在桥上欣赏风景,边听听读者对《西厢记》看法。若有不妥之处,也好及时调整。

坐在亭子左侧,身穿云锦裙的女子忽然站了起来,她对着中间一位身着烟罗衫的女子,上前一拜揖!

那名烟罗衫的女子忍住笑站了起来,俏生生道:“先生万福!”

云锦裙女子手持折扇,面向她捏着嗓子提声道:“小娘子莫非是莺莺姑娘的侍女?”

宋玄见她们这番架势,莫不是在玩角色扮演?见此,他更饶有兴致地接着看下去。

烟罗衫女子双眼疑惑,“我便是,何劳先生动问?”

那末,云锦裙女子张口一本正经道:“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

烟罗衫女子双眉皱起,说道:“谁问你来?”

“敢问莺莺姑娘常出来么?”云锦裙女子持扇上前。

听此,烟罗衫女子怒道:“先生是读书君子。”

“孟子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君子行》又曰,‘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论语》再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烟罗衫女子此三问,一步步将着云锦裙的女子逼退至亭子栏杆处,她最后提声喝道:“俺夫人治家严肃,有冰霜之操。今后得问的问,不得问的休胡说!”

到此,亭子里响起抚掌欢笑的声音。

“笙笙,若清你们扮得可真好。”其中一位身着素绢裙的女子抚掌道。

那若清姑娘嘟囔道:“才不是我演得好,是易安先生的折子写得妙。”

“上回,你不是说他的折子太悲伤,不喜欢看么?”笙笙姑娘打趣道。

“哎呀,这回不一样,易安先生这回写得着实有趣。”

几个姑娘嬉笑一团,连宋玄在桥上看了许久都不曾发觉。

宋玄移步,走过抚月桥,拐向中林书肆去。

这回书肆门前还是和往常一般排着长队,与平时不一样的是,中林书肆旁边的一家书肆也排起了队。

当他走到队伍当中,恰巧又碰到上回拄着一个幌子,幌子上写着《西厢记》的男子。

只是这次,他的生意可没上次的好。

他移动着幌子来到队伍末尾,与排在后面的小伙子搭话道:“兄弟,我这有《西厢记》卖,你可要?”

那被问到的小伙子,双眼疑惑,“你那卖多少钱?”

“兄弟,时候不早了,我这边便宜点卖于你,只比书肆多五倍而已。”

“五倍?!怎那么贵!”小伙子讶然。

那人晃动了一下幌子,凑过去道:“这还贵,早些时候我可是卖贵十倍的哩。”

见此,宋玄摇了摇头往前走。

前面早已有人购到了书,此时正在和尚未买到的人分享着《西厢记》的情节。

“却说到啊,那日张生于月朗风清时,在后花园看到莺莺姑娘烧香,他便灵机一动吟咏了一首诗。”

“何诗?”正在排队的那名男子,追问道。

那手捧《西厢记》的男子亦不再卖关子,郎朗道:“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这可不得了,莺莺姑娘当即也回了一首。”捧书男子却于此一顿。

“这位兄台,你倒是快说啊,叫我心里痒痒的。”

在多人催促之下,他才悠悠再道:“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那张生就凭一首诗虏获了莺莺姑娘的芳心?!”

“那还有假!”

突然,手捧着《西厢记》的男子喃喃道:“看来,我平时得多作几首诗了,不,多抄几首诗也好啊!”

他旁边的男子随即建议,“书肆里热卖的《漱玉集》就很不错,这部集里面的诗词写得精妙超凡。”

“《漱玉集》,何时出了这部诗集,我怎没听说过?”男子将《西厢记》收回怀里,再诧异道。

旁边的人用折扇一敲他的手臂,“听泉诗会你听说过罢?”

“这位兄台,你莫要打趣我,我们学子间谁不知听泉诗会,可这与《漱玉集》有何关系?”他用更诧异的语气回道。

那手持折扇的男子,用怀里掏出《漱玉集》,再将封面露到他面前,“听泉诗会的头筹是宋玄,你知的罢,你再看《漱玉集》是谁所著。”

“呀,原来《漱玉集》是宋玄所著,我得再去买一本《漱玉集》才行。”

……

宋玄进入书肆之后,刘小澜引着他进入大院。

院中此时坐着两人,一是刘铺头,他再看另外一个,却是书肆的少东家江公子。

江公子见宋玄进来,当即上前打招呼道:“宋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宋玄一拱手回应之后,在长案前坐下,见有一小侍女在一旁烹茶。

“宋公子,请喝茶。”

宋玄对她微微颔首,随即将早已准备好的几出新折子递给刘铺头审查。

刘铺头接过之后,笑道:“刘某总算盼到了,宋公子你有所不知,前几折刊出之后,时间久了,其他书肆也竞相盗印,我们亦是无何奈何。”

“这不,就盼着公子你出新的几折,我们这边就能第一时间刊出。”

宋玄点了点头,“原是如此。”

他回想起来到书肆门前的情形,怪不得旁边的书肆也排起了队,原来是有盗版。

蓦地,宋玄发现那位随侍一则的小侍女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顿时觉得有些不自在,便道:“姑娘可是有事?”

江公子看了侍女一眼,那小侍女上前对宋玄一礼,随即脆生生道:“宋公子,你可以在这本《漱玉集》上写你的名字么?”

宋玄一愣,见她已将《漱玉集》递了过来。

他微颔首,见案上早已置好笔墨,他便执笔蘸墨,在《漱玉集》内页用若水小楷写上他的名字:宋玄。

第八十二章:少东家有约

“多谢宋公子。”

小侍女得了宋玄的亲笔题字之后,欢喜地退居小火炉前烹茶。

刘铺头带着刘小澜出去着手刊印《西厢记》的事务,案前便只剩下宋玄和江公子。

宋玄喝罢一盏茶,正欲辞退时,江公子忽然出声。

“宋公子,听闻清明那日府学将休假一天,可是?”江公子一对颇有神采的眸子正看着宋玄。

宋玄颔首,“不错。”

江公子蓦然一笑,右颊的梨涡若隐若现。

“不知宋公子那日可有空?在下正欲去城外的杏花村宴游踏青。”

“宋公子可愿同去?”

宋玄听了自忖着,想来四月初五那日亦无事,又见院中的花开得盛,若不及早出去赏花踏青,怕是要等到来年春日。

思至此,他抬首,看向江公子,“江公子既以美景相邀,玄安敢不从。”

“只是,玄能否带上府学的同窗?”

江公子一愣,随即清浅一笑,“有何不可,两日后,我们在城门汇合。”

“既已约定,若无他事,玄便告辞了。”宋玄起身辞退。

“宋公子慢走。”江公子亦起身,随即看向在一旁烹茶的小侍女,“阿晚,你去送送宋公子。”

出到书肆门口时,宋玄回头看向那名唤作阿晚的小侍女,辞道:“阿晚姑娘请留步,多谢相送。”

说罢,宋玄正欲转身离开。

身后却又传来脆生生的声音,“你叫我阿晚即可,姑娘来姑娘去的,我怪不习惯。”

说罢,不待宋玄回应,她自个便跑了回去。

宋玄走出去的时候,排队购书的人不见少,反而多了起来。

然而,这一回他走到其中时,所听到的不单是对话本的情节讨论,此次还听到不少人在吟咏诗词。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宋玄听了这半阙词,才知道,自己在听泉诗社与同窗相互吟咏出来的诗词,也被录入《漱玉集》当中。

他记得,当初只仓促地吟咏了上半阙,下半阙至今未有。

思至此,他抬头一看,见那一手拿着《西厢记》,一手又捧着《漱玉集》的男子,他吟咏着,又道:“吟了宋公子的诗词,我恍若置身与清明前梨花飘落之地,转眼之间,又见飞絮轻舞,春日渐长。”

突然,一个声音横插了进来。

“不知各位兄台可曾发现,宋公子的诗词风格多变,不像是同一人所写。”

宋玄听到这个疑惑也一愣,随即更多的声音补充进来。

“有这回事?”

“我不大相信,以宋公子的才华,不至于有代笔这一说。”一个身着青色长袍的男子摇头道。

“我有亲戚在城北府学进修,宋公子的确是有真才实学,他的诗词又怎么冒名顶替的?!”

初初提出宋玄诗词不像是同一人所写的那位男子,他急忙道:“各位兄台莫急,我并未说他是请人代写。”

周围静下来时,他提声道:“我只是说,他的诗词风格多变罢了!”

随即,一个男子打开《漱玉集》,指点着其中一首诗,道:“这首诗物象博大新奇,风格豪迈雄奇。”

他又翻动几页,双指一并,指道:“你们再看这一首,这首词则婉约细腻,格调缠绵。”

其他人亦补充道,“呀!这一首淳朴自然,于平淡中蕴含深意。”

“然则,那一首则写景灿烂华丽,飘逸至极,作得可真好!”

不多时,他们欣赏着欣赏着,纷纷喟叹,这诗词写得确实精妙非凡。

早已然忘记,方才提及宋玄的诗词风格多变一说。

……

宋玄回到府学时,伍彦已将端溪砚托人转寄回西关,他心中的事又落下了一件。

随即,他便带着伍彦一同到隔壁寻裴希。

裴希此时正在案上拟写书信,他见宋玄来了,连忙搁笔。

“宋兄,我方才正欲去找你,不料你没在屋中。”

宋玄在他对案坐下,看向他,“裴兄找我,可是有事?”

裴希从案上将一封书信拿了起来,开怀朗笑,“希家中来信,说清明那日家里祭祖,明日便会遣人给我送来羊肉牛肉。”

“故而,我寻思着,到了清明那日,咱们设宴聚一聚。”

宋玄听此,笑道,“裴兄,我正欲邀你去杏花村宴游踏青,没想事情这般巧合。”

“如此,那我们一会再去问问魏兄他们,看他们到时可得空。”

宋玄点了点头,不多时裴希又嘱咐立在一侧的章宝,“章宝,你明日到街上请个厨子,倒是随行去杏花村。”

宋玄听了,不由道:“裴兄且慢,招厨子的事情先不急。”

裴希忽然笑道:“咱们几个都不善厨艺,到时可白白糟蹋了这些好肉。”

宋玄轻轻摇了摇头,只露出神秘笑容。

“如此说来,宋兄你是有好主意不成?”裴希双目期待地看着宋玄。

宋玄想了想,说道:“主意是有了。”

随之,宋玄将《诗经·瓠叶》里面的名句吟咏出来,“有兔斯首,燔(fán)之炙之。君子有酒,酌言酢之。”

“宋兄,你是想将这些肉炙着吃?”裴希讶然,转瞬又道:“可炙着吃也不甚美味。”

宋玄点头道:“如今的炙肉多是调以盐与咸酱,的确不够味。”

听他这么一说,裴希更诧异地看着宋玄。

宋玄却道:“故而,我准备明日到街上,看看可否再加上其他的佐料为炙肉增味。”

“宋兄你是想采购什么?”裴希一顿,拍了拍胸膛道,“你大可说出来,毕竟我们裴家在赵国各地都做过生意,见识还是颇广。”

宋玄自忖,方沉吟道:“这个,我得去看看,若是不成我再回来与你商量。”

“有你这句话,我便不操这个心,若是有我帮得上的地方,宋兄你可一定要提出来。”裴希颇有感触,他一直知晓宋玄主意多,若是自己能帮上他的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宋玄离开裴希处,一路上伍彦心里一直也好奇着,终于按捺不住问道:“宋七哥,咱们明日要到街上买什么?”

宋玄将腰侧的折扇抽出了拿在手里,看向伍彦,“现在不可说,明日你便知。”

第八十三章:肉挂、小茴香

清明前一日,是一个风和日暖的晴天。云层稀薄,碧空如洗,城北街市两侧的柳树枝条随风而动。

街上吆喝卖物的人,必有声韵,且高唱入云。

宋玄与伍彦行走在街上,见街摊上多售卖糖蜜糕、时新果子,及细画绢扇。

伍彦如今手里已提着些许物品,如一小包芝麻,还有紫苏叶等。

不多时,他们在仁心堂前停了下来。

伍彦好奇道:“宋七哥,咱们不是在买炙肉的作料么,怎来药堂?”

宋玄直接迈步进去,只笑道:“一会你便知晓。”

“呀,宋公子你来了。”药童看到宋玄进来,连忙上前打招呼,一会又跑进去通知罗大夫。

“师傅,师傅,宋公子来了。”

正在查看药草的罗大夫听此,满眼惊喜,连药框子都来不及推进去,便转身出去。

宋玄上前,一礼道:“罗大夫,今日小生又来打扰你了。”

罗大夫从速邀请宋玄在案前坐下,转头又吩咐药童,“徒儿,将为师新得的碧涧明月茶拿出来。”

“罗大夫,不忙,我今日前来是想买些药材。”

罗大夫大方笑道,“宋公子尽管说便是,何须客气。”

“上回可得多亏你精修的‘四逆汤’,这段时间以来,仁心堂可是为好些病人回阳救逆。”

宋玄谦和一笑,摆手道:“我不过是得了机缘,窥见名书罢,并不善药理。”

“这回,我来便是想请教罗大夫,有哪些中药是味辛的?”

罗大夫沉吟道:“药物有五味,即是酸、苦、甘、辛、咸,这味辛的药材何其多,不知宋公子可有具体的方子?”

宋玄听此,试探道:“罗大夫可有桂皮?”

罗大夫摇了摇头,细想又道:“宋公子说的桂皮倒不曾听说,不过堂中有肉桂,你且随我来。”

说罢,罗大夫带着宋玄来到药架前,将贴着“肉桂”二字的小抽屉拉开。

宋玄见此,心中大概也知,这便是他要找的桂皮,他在从中拿起一枚嗅了嗅,再次肯定道:“不错,正是此药。”

罗大夫面带微笑,再抽出另外一个小抽屉放在柜台上,指着其中的药物道,“宋公子,这是川芎,其味辛,性温,有归肝、胆、心经,活血行气,祛风止痛的功效。”

宋玄看着这结节状拳形团块的川芎极其陌生,又嗅了嗅,其气味亦不熟悉,便看向罗大夫摇了摇头。

罗大夫再从上方抽出一个小抽屉,从容道:“这是小茴香,味辛,性温。有散寒止痛,理气和胃的功效。”

他再补充道:“《本草》有言,小茴香与良姜,香附和乌药等同用可治胃寒。”

宋玄听了,颔首道:“倒是温中快气之药。”

说罢,他捏起一粒闻了闻,那股辛香味呛鼻而来,他忽然眼前一亮。

“罗大夫,这味小茴香的确是我想找的。”

罗大夫脸上始终溢着微笑,继续为宋玄寻找药材。

在此期间,宋玄心道,这小茴香便是他以前那个时代的孜然,用于烤肉可腥膻、增香味。

但,除了小茴香,肉桂,他还得再找,毕竟很关键的一味尚未寻到。

“宋公子,这便是山奈,性辛,温,有温中化湿,行气止痛之效。”

宋玄移视线过去,见那山奈有点像沙姜,他捏起一块闻了闻,的确是沙姜。不过,既然有了生姜,也就没必要再买沙姜了。

随后,药童也上前来帮忙。

他虽然个子小,干起活来却也不含糊,灵快的很。

不一会,他便将一个小抽屉举到宋玄面前,甜甜地笑道:“宋公子,这是八角珠。”

一顿,他学着罗大夫的向宋玄继续讲解道:“性味辛甘,温,有归肝、肾、脾、胃经之功效。”

宋玄一看到那由八枚骨突果集成,且呈红棕色的八角珠,以及那扑鼻而来的浓香味,他便知道这就是八角。

他点了点头,再看向罗大夫放置一旁的一个小抽屉,里面都是一颗颗圆滚滚的小果子,他随即抬手捏起一颗嗅了嗅,一股麻辣味冲鼻而来。

他眼露欢喜,看向罗大夫,“罗大夫,这可是花椒?”

罗大夫一愣,摇了摇头,解释道:“这是檓(hui),其味辛辣,具有温中散寒,止泻温脾之效。”

宋玄听了,自忖着,准是时代不同,叫法不一样罢了。这檓便是花椒,是极好的炙肉佐料。

接下来,宋玄还寻到了气味辛烈的豆蔻。

“宋公子,这些药材全都一起研磨至粉末?”罗大夫不敢相信地再一次确认。

经过宋玄肯定后,他满腹疑惑,不由问道:“宋公子,此方大辛大热,可治何种病状?”

宋玄心中嘀咕,不过是治一治馋虫。

“罗大夫,此方虽辛热,但能开胃健脾,专治食欲不振。”

说罢,宋玄与罗大夫来到堂中,在案前坐下。他轻啜一口鲜爽回甘碧涧明月茶,再状似回忆地缓缓与罗大夫说道。

“我有一知交好友,他曾饥不欲食,口渴喜饮,唇红干燥,一时之间,全无对策。”

“然则,有一日,我们在郊外踏青时,于桂树下炙肉作食。霎时,一阵东风起,吹落桂叶数枚,落入炭火中,桂叶被烧得滋滋作响。”

“瞬时,一阵阵浓郁的辛香味渗入炙肉当中。”

“那日,我的好友吃了厌食以来的第一块肉,那便是充满桂香的炙肉……”

罗大夫听得入神,双目睁大,眼含期待地看着宋玄。

宋玄又端起茶盏,看了看杯中黄绿明亮的茶汤。

“至此以后,他食欲不振之病痊愈,且开胃健脾,人亦倍加神清气爽!”

“宋公子,药材已研磨完毕。”

药童将宋玄所要的药材分装了好几小袋,恭敬地递了过来。

宋玄将其中一袋辛辣粉末拿了出来,他又看向罗大夫,“罗大夫,有了这香辛料,每当食欲不佳时,便可架起炉子,将肉炙起来。”

“当炭火将肉炙龟裂开来,露出其间细腻的纹理时,再将这些香辛粉撒在其间。顷刻,火一窜,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时,这辛香味儿便会寻着肉的纹理缓缓渗入……”

“不多时,便能吃上炙得外皮酥酥脆脆,内里肉质细嫩的炙肉,连肉带软骨一并嚼碎了吃,可是香得很。”

宋玄说罢,将一小包辛辣粉末赠于罗大夫,一本正经道:“此方,专治食欲不振,罗大夫你可收下一试。”

宋玄离开仁心堂之后,罗大夫咽了咽口水,肚子不期然叫了两声。

他尚且沉醉在宋玄的炙肉当中,回神时,手里捏着一小袋辛辣粉。

第八十四章:百味香

初五日清明,是为行清节。

清晨碧天无云,倒有几分料峭的凉意袭来。

宋玄与裴希他们坐在马车里,辘辘转了几回才到城门口。

是时,城门方打开不久,守城的士兵们就看到几架比较宽大的马车陆续行来。

与宋玄一道从府学出来的,有裴希、江既明、魏凌以及陆见深,他们一行五人出城后,便就将马车停在城门外。

裴希挑开车帘,看向城门外,问道:“宋兄,你说的江公子怎么还未到?”

“应当在路上罢,再稍等片刻。”宋兄掀帘下车。

随即,裴希也跳下马车活动了两下手脚。另外一驾马车的魏凌等人也随之下来,几人齐齐站在城外面,不期然往城内看了一眼。

魏凌走到宋玄身前,抬手搭着自己的下巴,思索状,“我说那江公子怎么有些面熟?你们可觉得他极像一个人。”

“谁?我可从未见过他,第一次见面不是在听泉诗社里面么。”裴希走到路旁的柳树下,折下了一片柳叶。

宋玄听此亦摇摇头,表示无甚印象。而江既明与陆见深他们更是,对于此人的印象还是在“听雨轩”题字一事。

后来,也只是知道他是中林书肆的少东家,且有才华罢了。

魏凌想了想,却又想不起来,嘴里嘀咕着,“就是……”

“那架马车,应当就是江公子的罢。”

魏凌尚未说完,裴希看着缓缓而来的马车将他的思绪全然打断。

一阵风方停,那辆四轮华盖黄缨马车徐徐停在他们面前。

日光将马车四周照得亮晃晃的,忽然,一个小侍女从马车上跳了出来。

俄顷,宋玄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扶着车门,随之江公子手持折扇,从马车里从容地走了下来。

他的双目依旧奕奕有神,行至他们面前打招呼道:“各位兄台,久等了。”

此时,已有不少进出城的人将目光投在他们身上。

不多时,他们当即启程赶向杏花村。

杏花村是城北郊外的一个小村庄,住户不多,村内遍植杏花树。平时只有春季杏花盛开时,村内是热闹的,若待杏花开败了,多少会显得冷清。

这一日清晨,宴游踏青的人陆陆续续进入杏花村。由于这几日尚未下过雨,马车驶进来时,掀起一阵阵泥粉。

故而,所有的马车都在村前停下,游人皆徒步进入杏花村赏花。

仲春与暮春之交,天气越发暖和。城外晴光转绿,芳菲浓浓,最是适合外出宴游。

宋玄一行来到杏花村时,杏花道上十分热闹,两侧亦形成临时的集市,售卖些瓜果点心,茶水酒食。

宋玄骋目过去,渺渺杏花竞相绽放。道白非白,言红不若红的杏花在日光下映照出一片斑斓。

人在杏花树下,自成一番风雅。当时是,他看到江公子正用折扇拂开低垂的花枝,向他走来。

“宋公子,他们都走远了,快些跟上罢。”

宋玄回神,“都怪花太美,玄竟一时失了神,走罢。”

说着,他们追上裴希一行。

“你们看,方炉摆在此处如何?”裴希雇了两个短工将炙肉的方炉抬至杏花林中的一处凉亭前。

宋玄点了点头,见此处凉亭占据高处,放眼望去四面皆是杏花树,亭旁还有一处泉水小溪,溪水伴随着清亮的鸟啼声煞是怡人。

“此处甚好。”他们人亦附和着。

随即,一个分上下两层的方炉摆放在亭子前方。炉子上层为长槽形炉身,其底部有数条条形镂孔形成的网眼用以支撑炙肉,下层为浅盘式四足底座。

据宋玄所知,下层底座名为承灰,用来盛装炭火,火苗则透过镂孔的网眼炙烤着上层的肉食。

他们这次炙肉所用的炭火,是以荔枝果木烧制而成,烟少且自带果木清香。待短工将炙肉摆上之后,裴希便先让他们离开。

伍彦与章宝站立在方炉前炙肉,而跟随江公子来的小侍女阿晚则在泉水小溪旁烹茶温酒。

宋玄一行六人或坐或站于亭中,不多时肉味散发出来,宋玄便将几个小袋拿到方炉旁。

江公子看到那几个小袋,好奇道:“宋公子,袋中所装的是何物?”

宋玄蓄着浅笑不语,打开袋子将袋中棕红色的粉末倒入一个小碗中,再往碗中倒些油将其拌成酱料。

他抬手用一个竹制的小刷子往碗里一蘸酱料,再往被炙得龟裂开来的羊腿肉上刷上一层,不一会整只羊腿肉包裹着棕红色的酱。

俄顷,有几滴酱汁伴随着羊腿肉炙出来的油坠入炭火中,火光一蹿,噼啪几声,烟雾袅袅而起,辛香味瞬时在亭四方弥漫开来。

“这,这是烤肉的味道?”

裴希闻此,快步走到方炉前,眼睛瞅着被炙得油光洪亮的羊腿肉,以及一些牛肉串子。

方才还在问宋玄的江公子,双眼被眼前的景象凝住,他看向宋玄。

宋玄回以一笑,看向众人,“这便是我新调制的炙肉佐料,名为“百味香”。”

“百味香?”魏凌隐晦地吞了下口水。

宋玄颔首,“取之百般滋味的百味,百味香可用于肉食烹制,能祛除其腥味,令其肉质鲜嫩,更有增香去腻之效。”

裴希凑到他跟前,问道,“宋兄,这炙肉,可行了?”

说罢,他看着那被炙得金黄洪亮的羊肉牛肉,棕红色的酱料顺着肉缝缓缓渗入其中,泛出一股辛香。

宋玄轻轻摇了摇头,拿过一旁的竹筷将羊腿以及一些肉串翻动几下。

随他这番动作,搅动了的香味已然散出亭外。

不多时,吸引了几位赏花路过的儒服公子。

其中一位以折扇掩住半张脸,眼睛看着炙肉的人,并对旁边的人道:“美景在前,他们竟在此处炙肉,无疑是焚琴煮鹤!”

“大煞风景也!”又有一个附和道。

更有人“哗啦”打开折扇,煽动几下亭子飘落的香风,摇头嘟囔着,“他们此行,犹如对花啜茶,大杀风景!”

但其中也有人嘀咕着,“他们倒是真性情,连炙肉都能烹制得如此香美。”

“你看,那位公子往肉上刷什么?”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讶然,“他们的炙肉怎会如此油光透亮,与我们平时吃的炙肉不像啊。”

……

亭中的人眼睛有意无意地瞅着宋玄,见宋玄将刷子搁下时,他们当即上前一步。

宋玄眼中蓄着笑意,看向他们。

“肉炙好了,叫人烫几壶酒来!”

第八十五章:酒醉杏花村

阿晚在小火炉前,手执圆形罗扇时不时轻轻拂炉火。

小火炉上架着的水壶,扑哧扑哧地冒着水雾,这时,她才将温好的酒端至亭中。

伍彦与章宝将炙熟的肉用碟子盛至亭中的石桌上,裴希等人团团围住石桌坐下。

案上一个大木托里盛装着被炙得油光红亮,散发着阵阵辛香味的羊腿。

裴希看得眼馋,当即抬手撕下一块羊腿肉吃了起来。肉质鲜嫩的羊肉入口后,隐隐传来甘味,以及炙得焦脆的辛香味,令他的味觉翻滚不休。

“宋兄,以往我不常吃炙肉,只因未曾食得此馐……”

裴希说罢,看了一眼旁边的宋玄,又抬手去拿起一串羊肉吃了起来。

羊肉串用得是羊排肉,羊排肉肥瘦相间,先用紫苏还有姜葱酒腌制一个时辰,炙出来的肉特别鲜嫩。再加上百味香的渗入,将其腻味尽数撇除。

座间,连一向持重的江既明亦连连吃了几串,更不论是魏凌。

魏凌放下肉,饮尽一杯酒,方才喟叹道:“宋兄,你这‘百味香’可有配方,下回我回家时,亦给家里配些百味香。”

说罢,他又拿着一串烤得酥酥脆脆的肉串,连脆骨带肉一并咀嚼了吃。

“你先吃,等回了府学我再将配方写予你。”

宋玄抬头看了魏凌一眼,随即他又专心地用小刀切下几小块羊腿炙肉,将其放入碟中,再推至江公子面前。

因为他见江公子只吃了一串炙肉,眼睛却时不时往被炙得皮酥肉嫩的炙羊腿上。然则,迟迟没动手去撕下肉块,想来过于拘谨。

故而,他到方炉前寻来一把小刀,给江公子切了一份炙肉。

“多谢宋公子。”

江公子随即执起筷子夹了一块色泽焦红油亮的肉入口,细细咀嚼之后,明眸闪出笑意。

他看向宋玄,“宋公子,这肉尝起来微辣中带着鲜香,不腻不膻,和以前我所吃过的炙肉,其滋味全然不一样。”

听他这么一说,裴希也应和着,“不错,以前的炙肉多是咸味,更甚者,还有一股腥膻的腻味。然而,今日的炙肉却是焦酥,香辣,细嫩,无一丝腥,更增鲜香。”

一顿,裴希撕下一块肉,入嘴咀嚼殆尽,再饮罢一杯酒。他在看向众人,朗笑道:“炙肉美妙的滋味在舌尖翻腾不息,美哉,美哉!”

“来,我们都敬宋兄一杯,为此炙肉。”

宋玄举杯回敬,今日饮的是应景的杏花酒。

此酒入口绵长,饮后余香,宋玄不由地多饮了几杯。

煮茶的小火炉依旧扑哧扑哧地冒着白气,方炉上尚且炙着一些牛肉,伍彦拿着蒲扇站在一侧,时不时挥动蒲扇煽亮炭火。

章宝适时往肉间刷上百味香,被炙得热油直冒的肉发出“滋滋”的响声,热油滴落炭火中,又窜出几缕香烟。

约半柱香,亭中的人吃饱饮足之后,方才泛起赏花的兴致。

只是未待他们到杏花林间穿梭漫步,浮云飘飘的碧空竟下起了雨。

方在杏花林中荡秋千的姑娘们,现已用罗扇遮着头,快步寻个地避起了雨。

午食之际,几户农家烟囱上方冒起了青烟袅袅,伴随着暮春的雨纷纷,很有一番温馨的烟火气息。

见此情景,他们也就随适待在亭中。即便不下雨,他们想宋玄与裴希两人估计也出不来亭子赏花。

是时,宋玄背靠着亭栏杆,一只手执着酒盏,双眼迷离地看着亭外的雨帘。

雨中杏花零落,纷纷然,铺了一地。

他一杯清酒下怀,俊雅的脸上泛出红晕。

江公子见此,语带忧心道:“宋公子怕是醉了罢。”

他回头,却见裴希也醉倒在小火炉前。

而魏凌与江既明他们皆摇头轻笑,“无妨。”

“江公子,你有所不知,咱们可是时常盼着宋兄能醉上一回。”魏凌自斟了一杯酒,饮尽。

“不错,可惜宋兄平日里比较克制,很少会醉酒。”

陆见深满了一盏酒,饮尽笑道,一旁的江既明也点头附和。

江公子见此,便在石桌前坐下听他们细说。

魏凌将酒杯搁下,与江既明、陆见深相视一笑,说起了往事。

“记得与宋兄初见之时,那日也正下着雨,他与裴兄一同入庙中避雨。避雨期间,我们相互结识,进而一同饮酒投壶作乐。”

“我尚且记得,那一日饮的是桑落酒,宋兄不胜酒力,醉卧庙中。他手执酒盏,吟咏道,‘喜君午际来,凉雨正纷泊’。”

“哐当”酒盏落地的声音,将魏凌尚未说完的话打断,众人寻声而去,见栏杆前的宋玄已双手搭在栏杆上。

酒洒了半杯,滚落在他旁边的地上。

俄顷,醉意浓浓的嗓音断断续续传了出来。

宋玄的吟咏,当即引起亭中人的注意。

早已醉倒在小火炉旁的裴希,不知何时从小火炉下抽出一根烧了半截的木柴。

他手执木柴,随着宋玄的吟咏,挥柴在地,漆黑的木炭顿时显现出一句句诗。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宋玄吟咏罢,在栏杆下的长座凳上侧躺了下来。那方裴希搁下木柴,头枕着手臂,围着小火炉合上了眼。

江公子尚未从讶然当中回神,江既明又重复吟咏着宋玄方才所作的诗,“清明时节雨纷纷,极妙,极妙啊。”

“这‘纷纷’二字用得好,这清明的雨,就似北方的雪,须是下得纷纷扬扬,方显大气。”

江公子听了,回神看向亭外杏花林中的雨,补充道:“当然,这清明的雨,决然不是大雨,而是那种如酥的细雨。”

说罢,江公子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身着襕衫,形容清举的人,他行走在杏花春雨当中。

林中有一个头戴箬笠,身披蓑衣,骑在牛背上吹笛的牧童。

襕衫公子悠悠走来,看向牧童,欲寻一处饮酒暖身的地方,那牧童信手一指。

不远处,有一酒幌高挑的地方,便是杏花村庄。

曳曳春风,霏霏细雨,就如同宋玄所吟咏的诗,给人有余不尽的想象。

第八十六章:清明之诗何其多

午后春雨方歇,林中便传来一阵欢乐的鸟鸣声。

俄顷,雨后阳光缓缓出云,映照着繁茂的杏花,蒙上了一圈光晕,显得格外青翠鲜丽。

如此好景,只可惜亭中尚有人余醉未醒。

候雨期间,魏凌也相继醉倒在石桌前。亭中清醒的只有江既明、陆见深和江公子,以及童子三人。

他们一行扶着醉倒的三人来到马车前,江既明与魏凌同乘一架马车,陆见深唯有上另外一架马车帮章宝一同照顾裴希,而宋玄则被伍彦与江公子扶上了那辆四轮华盖黄缨的马车。

马车辘辘前行时,宋玄虽余醉未消,但已悠悠醒来。

他睁开双眼时,见江公子的手中正捏着一张小笺看得入神。

江公子的眼眸里尽是秋水神采,微漾之际,煞是醉人。

“你醒了?”江公子将小笺叠好放入怀中,转而看向宋玄。

宋玄抬手揉了揉眉头,微微点头。

在车夫旁边坐着的伍彦听到了声响,连忙拿了水袋进来。

“公子,喝点水罢。”他将水递到宋玄面前。

宋玄点了点头,随即喝了两口,凉丝丝的水下怀,他顿时清醒了几分。

半个时辰后,马车回城,江公子将宋玄送至府学门口。

宋玄下了马车,回头看向车内用折扇掀起一角车帘的江公子。

“今日本是去杏花村踏青,未料我醉酒误事,着实抱歉。”宋玄向他一拱手道。

江公子眉眼一挑,露出笑意,“若是宋公子觉得抱歉,等你考郡试去龙川时,再邀我从游,如何?”

宋玄听了微愣,随即应下。

“我过两日便回洛阳,宋公子可有空前来送行?”江公子理了理衣袖,一双奕奕有神的双目正看着宋玄。

“你我相识即是有缘,你要离开,我倒时自然会去送。”

说罢,宋玄转身走进府学。

江公子送了宋玄回府学之后,他便直接回到中林书肆。

正在书肆里整理书籍分类的刘小澜见他回来,当即停下手里的活上前,“少东家,你回来了。”

江松月点了点头,便向回后院。

侍女阿晚在下了马车之后,唤上刘小澜往车厢里搬东西下来。

摆放好之后,阿晚将江松月的话传达刘小澜,刘小澜会意之后从速去书肆叫上刘铺头。

“师傅,少东家有请。”

刘铺头听了,一愣神,随之停下打算盘的手,当即前往后院。

侍女阿晚正在小火炉前加热之前在杏花村炙好的肉,翻动之际,又往肉上刷了一层百味香。

江松月换回一身鹅黄襦裙,并在腰际悬着一枚玄月玉佩,随后她端坐在客厅帘子后面。

阿晚将炙好的肉摆在案上,江松月看着那色香味俱全的炙肉并未动筷,而是陷入了神思。

“宋公子,他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竟然能想出这般美味的膳食方子。”

她还在想,他不但擅长写话本,且诗词亦写得精妙。

上一回在听泉诗社,她是真正领教过他的敏捷才思。

江松月支着手在案上,双目凝视一处,“宋公子,总是能叫人惊喜。”

就在这时,阿晚出声打断了她的遐思。

“姑娘,刘铺头来了。”

江松月回神,正色道:“让他进来罢。”

却说,刘铺头方穿过月亮门,进入大院时,便闻到一股辛香味。

随着他踏入会客厅,这股香味愈发浓郁,然而,他却不知香味是从何处散发出来,亦不知这是什么食物的味道。

“见过少东家。”刘铺头对着帘子后方的人行礼道。

江松月微微颔首,随即让阿晚将一张小笺传了下去。

这会,刘铺头才知道,这辛香味是从帘子后方传来。到底是何方食物,这香味竟如此绵长!

就在一瞬之间,刘铺头又连忙克制住发散的神思,当即回神听候吩咐。

“刘铺头,这是宋公子清明宴游时作的诗,你尽快将其刊入《漱玉集》。”

刘铺头从阿晚手中接过小笺,随即小心翼翼地拿起小笺,细细品味着其中的诗句。

他看了一遍,然后又缓缓反复吟咏着,“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他精妙入神地将小笺放下,又捋了捋胡子,颔首道:“此诗风华流美而又神韵疏朗,气势收束之际而又精致婉约。”

“清明吟咏诗何其之多,然未及这一首经典。”

回神之后,他连忙看向江松月,欢喜道:“刘某敢肯定,这一首诗刊出之后,《漱玉集》定然更加繁销。”

江松月微微颔首,“此事,你便用心去办,过两日我便回洛阳。”

……

仁心堂后厨房。

问诊一日的罗大夫,此刻终于能歇息下来,他坐在案前等着药童将饭食传出来。

若是往日,这个时候,案上应当是摆好两碟小菜,怎今日只有一壶茶水在案上。

一瞬他才想起,今日他特意让药童炙些肉来吃,想来炙肉毕竟费工夫,他便多等的一会。

两盏茶下肚后,他顿觉腹中饥饿感袭来。于是,他决定亲自到后厨吃些点心填填肚子。

方一进入后厨,一股辛香味道扑鼻而来。

他很熟悉,这便是昨日宋公子所调的香辛料。

药童将香辛料装入了一个扎满细孔的小竹筒里面,他时不时往炙肉中撒落上香辛料。

旺红的炭火将肉炙得“滋滋”作响,香辛料混合着热油滴落炭火中,泛起香烟袅袅缭绕不绝。

罗大夫上前,见肉已炙熟,药童翻动几下,便将炙肉盛装在一个碟子上。

“师傅,肉炙好了,请品尝。”

小药童眼睛瞅着罗大夫,又时不时看着炙肉。

罗大夫了然,夹起一块肉,在放在嘴里前,他又道,“你也吃罢,不必候着。”

说罢,他将肉放入嘴中,咀嚼了起来。瞬时,他眼前一亮。

“这,这是炙肉的味道?!”

“我从未吃过如此香的炙肉,真叫让胃口大开。”说罢,他又连连吃了两块。

之后,他不由喟叹道:“宋公子真乃奇人,竟能将药材用作食物的佐料。”

第八十七章:有情人终成兄妹

两日后的清晨,宋玄于城外杨柳亭前送别江公子。

“今日一别,万望珍重。”

宋玄拱手于前,看向垂柳下的江公子。

那辆华盖黄缨的马车停靠在柳树头,江公子用折扇挑了挑垂在眼前的柳条,明眸忽闪,回道:“宋公子,珍重。”

江公子转身,背过宋玄挥动手中的折扇,随即上了马车。

转瞬,载着江公子远行的马,频频传来萧萧长鸣声。

宋玄转身之际,只见天空中的那一抹白云,随风漂浮。他蓦然觉得那一抹云,便像行踪不定的江公子。

殊不知,马车里的江松月,此时撩开车窗的车帘回首看,只余马蹄扬起的尘埃。

她明眸微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

那张纸上只有一首诗,那首诗中,又有一滴晕开的墨滴。

她用极清极柔的声音吟咏道:“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

“宋公子文字之惊采绝艳,真叫人叹服。”

……

宋玄送罢江公子后,带着伍彦前往中林书肆,他须将《西厢记》最后的几折全部交由书肆刊印出来。

自从《西厢记》刊出,茶楼酒肆不乏谈论此书之人。

午食时分,宋玄与伍彦在一家饺子铺前坐了下来。

这家饺子铺他经常来光顾,老板黄四娘是认识宋玄的。

“公子来了,可是如往常一样来两份汤饺?”黄四娘手拿着勺,热情地看着方坐下的宋玄。

“再来两份金银卷煎饼罢。”宋玄娴熟地再让黄四娘加菜。

“好嘞。”黄四娘应下之后,在灶头前忙活起来。

宋玄在等候之际,他思索着朱教谕昨日留下了的策论题目。

其题为,“水、火、金、木、土、谷惟修。”

宋玄抬手轻搭在案上,细想着,这是一道经文题目,出自《尚书·大禹谟》。

他自忖着,得先了解水、火、金、木、土和谷的性能,才能推出惟修二字的旨意。

在现实中,水能灌溉,火能烹饪,而金则能断割。

一顿,他再从脑海中回忆着相关的知识,便知木能兴作,而土能生殖,谷则用作养育。此六样,亦称六府,六府乃财货聚敛之所,亦为养生之本。

孟子有言,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生民之道,则为惟修。

就在宋玄想继续对下去时,邻桌的谈话声将他的思绪拉了出来。

“要我说啊,《西厢记》当中,‘惊匪’那一折最是精彩。”

宋玄看过去,是一个身着蓝色的直襟长袍的年轻男子在说话。

“可不是,叛将孙飞虎得知崔姑娘美貌后,带领了人马将普救寺团团围住,致使全寺惊恐无策。”一个手持折扇的公子朗声道。

“卫兄说的固然是,但那张生得知崔夫人提出,若有退匪兵者,无论何人,都将莺莺配之为妻。这时,张生出面,写信交于好友白马将军杜确,杜确为成人之美,特意率军前来剿匪,解了普救寺之围。”

“这本是好事,奈何那崔夫人到头来,竟公然赖婚!”

“她竟让有情人结拜成兄妹!”那位持折扇的公子,合起折扇一拍手掌,恨恨道。

“着实可恨!”旁边一人凑了过来,附和道。

“不错!”

那位直襟长袍的年轻男子摇了摇头,可惜道:“可怜那张生,并以为崔夫人给他和莺莺姑娘定聘,便欢欢喜喜地去参加酬谢宴,怎奈是这番光景!”

说罢,他又叹了一口气,“那崔夫人不就嫌弃张生是个穷秀才么,竟出尔反尔,毫无信义。”

“有情人终成兄妹,可叹可叹!”又有一人摇头叹息。

“我更在意的是莺莺姑娘最后怎么了,易安先生何时才出下一折?”一个身穿流云滚边长袍的男子问道。

“你们有谁认识易安先生么?好去催促一二。”

众人听了摇了摇头,他们连易安先生是男是女都未可知。中林书肆对此,更是不露一字,始终令易安先生保持着神秘感。

宋玄用过午食之后,直接去了中林书肆。

书肆门口,这个时辰尚且是排着两队长龙。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宋玄听到这首诗,猛然回神。他才想起,那日醉酒回去之后,要不是江既明说他在醉酒时作了这一首诗,他尚不知有这一回事。

他更未料想到,短短两日,这首诗已被刊入《漱玉集》。

宋玄进入书肆将《西厢记》的最后几折交于刘铺头刊印后,便回府学写策论。

这段日子,朱教谕狠抓策论,宋玄自此唯有将话本的活停一停,且待日后有空再写。

半个月后,洛阳江府。

阿晚近日发现自家姑娘思绪有些不宁,近日她特意从书肆中带回了《西厢记》,想着让姑娘解解闷。

“姑娘,这是《西厢记》的最后几折,我都带回来了。”阿晚将话本放在案上。

阁门大开,对门外有一株高大的辛夷花。江松月就坐在门前走廊上,旁边架着一个红泥小火炉,阿晚放下话本之后熟练地烹起了茶。

阿晚看到小火炉旁散落着一些小笺,她抬眼过去,看到的还是熟悉的字句。她知道,那是宋公子的诗文。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江松月拿着话本,吟咏道,这曲《凤求凰》是话本当中的张生,他特意弹奏给莺莺姑娘的曲子。

自从崔夫人令他们结拜为兄妹后,经侍女安排,张生在院内弹奏那一曲《凤求凰》,崔莺莺在墙外听闻之后,不禁流下了泪。

看到此处,江松月心下隐隐生闷。她从来不是软心肠之人,不然其父亦不会将偌大的书肆交由她来掌管。

只是不知为何,宋玄的文字总能触动她的心,这亦是她封笔的原因。

一本话本看到最后一折,张生与莺莺姑娘长亭话别后,张生考得状元,最后与莺莺终成眷属。

她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他们到底是如愿了……”

话尚未说完,她便默然将地上散落的小笺一一拾起来。

一旁的红泥小火炉“扑哧扑哧”地冒着白气,阿晚看着她,懵懂无言。

第八十八章:浑身是迷

盛夏。

是日,姚县令到江下村视察农事情况。

江下村的基塘农业已然发展起来,虽然没有百亩基塘十里桑,万株仙果千棵萄的景象,但基塘成片的景象亦是可观。

“种桑养蚕,这自然是好的。”姚县令一顿,再看向池塘中时不时泛起的水泡,再说道:“这鱼,可好卖?”

元齐将调查到的情况,一一禀报道:“入夏后,第一批鱼苗已长成,虽不算繁销,但成效是好的。毕竟不用村民总往江河里打渔,如今江水上涨,外出打渔极不安全。”

姚县令微微颔首,沉吟不语。

他负手慢慢行走在瓜田间,夏日难得清风徐来,碧绿的黄瓜叶随之跳动,显露出瓜架上肥嫩水灵的黄瓜。

瓜蔓上,密密地悬挂着一条条长得笔直翠绿的黄瓜。

“未料,这瓜竟长得比以前的都要好。”姚县令蓄着笑。

一旁的师爷元齐接上,“以往的黄瓜,不单个头小,且多是弯瓜。而这个嫁接过后的黄瓜,长得很是直挺肥硕。”

姚县令听了,微微颔首,蓄着笑看着江下村的大丰收。

“这黄瓜可得热卖了罢。”他看着在瓜田间忙碌采摘黄瓜的村民,一顿又道:“今年的黄瓜收成,可是比往年多了好几倍。”

元齐看了看田间一筐筐的黄瓜,连连点头,“的确是个大丰收。”

姚县令看着江下村繁忙有序的一切,他不由地想起了府学的那位学生。

他目光凝视一处,喟叹道:“这嫁接术以及基塘农业真神奇也,以往闻所未闻的事,今日竟真的办成了!”

姚县令说罢,又想一件事。先前宋玄出了嫁接术以及基塘农业的主意之后,他曾派人到西关去打探过这个人。

未料,他曾是一个小学馆里的扫地小子。

后来,他一举考得案首,又助当地县衙破了贩卖人口的案子。直到他来府学进修,又揭秘了云山禅寺一案。

再加上他自创草书,名扬听泉诗会,凡此总总,皆是奇事。

姚县令捋了捋胡子,宋玄此人有着与年龄不符的阅历以及才学。

或许人之天资有高低之分,但这阅历却是难以说清的。一个府学生,竟然精通农事!

宋玄这一身才学,是从何处学来来。经查寻以来,他竟一无所获。

思至此,姚县令感慨万端,“宋玄此人,浑身是迷啊。”

城北府学。

入夏后,府学为了令考生立德正己、礼乐相和,特意开展过射科比试。

只可惜,宋玄于此道并不精,只堪堪过了,与头筹显然无缘。

故而,他时常在院中练习投壶与射箭。

盛夏的天时常阴阴晴晴,今日如往常一般,他站在院前勤练投壶射箭。

他的身旁有两株高大的枇杷树,只需抬头便可见满目深深浅浅的绿,还有那缀满枝头,金黄色的枇杷,甚是喜人。

“伍彦,小心些,快下来罢。”

伍彦一大早便爬到枇杷树上采摘枇杷,石案上已经摆满了两小篮,树上还挂着一个篮子。他手巧,时不时将折下的一提提枇杷往篮子里放。

宋玄将弓箭搁一在案上,随即走到树头,看着高高攀在树上的伍彦,不由紧张着。

“宋七哥,我自小爬树爬惯了,你放心吧。”

伍彦说罢,又顺下了一串枇杷。

不多时,他提着篮子爬了下来。

宋玄抬手向上,接下篮子,“再往高处的不要再上去摘了,留与山鸟吃罢。那么高,你爬上去我亦不放心。”

伍彦拍了拍手上的枇杷毛,憨厚地笑着点了点头。

“一会往江兄与陆兄他们院子里送一篮,我再叫裴兄过来吃。”宋玄将三个篮枇杷分放摆好,看向伍彦道。

裴希来到院中时,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在看。

伍彦去送枇杷后,宋玄将剩下的一篮枇杷倾倒在案上,细细摘练之后,再将其散入碟中。

裴希在他对面坐下,这才舍得将书搁在案上,抬手拈起了一颗枇杷。他嗅了嗅枇杷的清馥,看向宋玄笑道:“枇杷压枝杏子肥,宋兄,怕是过不了多久,东院的杏子也熟了。”

“你现在且吃罢,来年不知在何处吃枇杷了。”宋玄剥了一颗枇杷吃了起来,味道甘酸可人。

枇杷在嘴里,裴希鼓起嘴巴,含糊道:“等来年夏天,若是咱两不在一处,我摘一筐寄予你。”

宋玄听了,轻笑摇头。他又连吃了几颗后,将手洗了洗,回来坐在案前与裴希叙话。

“这部《管子·轻重篇》,你尚未看完?”宋玄将裴希带来的那部书拿在手里,翻了翻,问道。

裴希正吃着枇杷,只摇了摇头。

待他吐下枇杷核后,再接着道:“此书涉及农事与商贾生民之道,内容异常精要,我得细细看来。”

宋玄听了微微点头,此书出自《管子》,他在泮塘学馆时曾看过,不过尚未看完罢了。

后来到了府学进修,倒是把这部书给搁下,看来找个时间得将它重新看一遍。

裴希甚爱吃枇杷,嘴里不曾停,一直在吃。

宋玄便在一侧看起了《管子·轻重篇》,当他看到文中的两段话时,神色一敛。

他不禁将其念了出来,“夫民有余则轻之,故人君之以轻。民不足则重之,故人君散之以重。积之以轻,散行之以重。故君必有十倍之利,而财之(万物之价)可得而平也。”

当他念完时,裴希停下吃枇杷的动作,并擦了擦手,陷入了思索。

而宋玄细想,管子主张的“轻重”与朱教谕今日在课堂上所提出的策论题目,它们之间有着一定的联系。

今日正为策论的破题犯愁,若从此处入手,应当是可行的。

年景有丰有歉,粮价亦有贵贱之分。故而,赵国以货币来控制民众生死的谷物价格,当百姓生产出来的作物有余而粮价低时,这时管理国家财政的大司农便会低价收购民间物资。

当然,为了稳定社会。当粮食歉收时,大司农便会将库存的粮食供应出去。

故而,在低收高出之际,国库不但有十倍的盈利,且物资财货的价格也可以得到调节后的稳定,这便是轻重论。

思至此,宋玄不由地佩服古人的智慧,这一套轻重论,想必至后世亦将流传罢。

“宋兄,你在想何事?”

裴希洗了手回来,催促道:“咱们现在得去伙堂用午食,午后还要去上张教谕的算科。”

“走罢。”宋玄点了点头,将书还给裴希。

第八十九章:算科

学舍东为文昌祠,学舍西为伙堂。

午时,宋玄等学子正在伙堂用午食。

宋玄清早在院中吃了一大提枇杷,已积累一肚子酸味,此时早已饿了。他看着案上摆着的蒸猪肉,小闷鱼,以及一大盘清煮黄瓜,不由地食指大动。

宋玄左右只有四人,大家围坐一起。

坐在他左边的魏凌,此时正将蒸猪肉片搅拌碎了,再浇上蒜汁、豆酱,用热气腾腾、金黄明亮的面饼将搅拌好的肉卷裹起来,往嘴里一咬,顺边流油,很是美味。

随之,你一筷我一筷,案上的菜就着白米饭,差不多扫荡一空。当然,除了那一大盘清煮黄瓜。

自然不是他们挑食,而是入夏黄瓜上市以来,伙堂几乎日日有这么一道清煮黄瓜,从不间断。

清煮的黄瓜本就不比其他菜肴美味,这要他们天天吃,哪能受得住。

算科课上,张教谕一般给他们方田、粟米、少广、均输和盈不足等问题,当然,还有方程以及勾股。

算科给宋玄最大的感受不是难易问题,而是赵国的算科一般都以贴近生活为主。一如分配土地、粮食,摊派赋税,抑或是修建工程等等。

如今日课上所讲到的一道方田题目:“今有田广十五步,纵十六步。问为田几何。”

很显然,这是计算田亩数的题,与百姓赋税摊派有关。

宋玄的同案裴希,他对算科很是感兴趣。自张教谕出了第一道题目,他便在一旁沉思着。

忽然,他看向宋玄,眼露喜悦,低声道:“宋兄,我已算出。”

宋玄低笑,“既已算出,速速起身作答便是,让张教谕好等。”

张教谕是一个年过半百,模样儒雅的人。虽是算科教谕,却常喜用诗词出题考教学生。

裴希站起来,礼身作答:“学生已对出,是为一亩。”

张教谕看向裴希,微微颔首,“从何解来?”

裴希认真地提声道:“广从步数相乘得积步,以亩法二百四十步除之,即亩数。”

“对得不错,你且坐下。”张教谕让裴希坐下之后,捋了捋胡子,看向众人,笑道:“今日,我偶有诗兴,便以算入词,考你们一考。”

此话一出,座下众学子心神一振,张教谕又要出诗词考他们了。诗词倒不可怕,可怕的是在诗词当中注入算术!

但与此同时,他们亦很期待,张教谕所出的是什么题目,挑战的心理已被激发。

张教谕扫视众生一眼,悠悠开口,“第一题,便作《浪淘沙》。”

随即,他凝视一处,吟咏道:“昨日独看瓜,因事来家。牧童盗去眼昏花。信步庙东墙外过,听得争差。”

“咦,看瓜?”有不少学生心道:“莫不是看的黄瓜,伙堂日日吃黄瓜腻得很!”

不待他们多想,张教谕接着吟咏下半阙词,“十三俱分咱,十五增加。每人十六少十八。借问人瓜各有几,已会先答。”

座下众生听了一怔,显然,他们第一时间很难作答。

随之,坐席当中已有不少人在交谈,试图一起想出解法。

宋玄见裴希这时有些无措,仍在苦思。

见此,宋玄自忖着,这道题考的是盈不足的问题。若是在他以前的那个时代,用一元一次方程作解,即是极其简单的题目。

酉时日入,临近下课时,张教谕见学生尚未作答,便道:“你们莫要着急,这一道题可带回去慢慢细想,我这尚有一首词要与你们共赏。”

还有一道题,不少学生懊恼着。

“这一首词为《西江月·秋千》。”

张教谕从容自若地出题,“平地秋千未起,踏板一尺离地。送行二步与人齐,五尺人高曾记。仕女佳人争蹴,终朝笑语欢嬉。良工高士素好奇,算出索长有几?”

若说方才的算瓜题,他们细想之后尚且有几分头绪。

而这道荡秋千的题目,当真令他们脑胀。即便是连连沉思,亦想不出一分的头绪。

课后,不少学子回到学舍尚在思考这道题。

在回学舍的路上,宋玄暗下思量,这一道题目确实比之上一道多了几分难度。

毕竟,此道题涉及到用勾股定理来列方程。

宋玄越走越慢,缓缓陷入沉思。

这词中的“平地秋千未起”,便是当秋千静止时,秋千上的踏板距离地有一尺高。而所谓的“送行二步与人齐,五尺人高曾记”,便是将秋千推行两步时,踏板与人一样高,已知这人的身高为五尺。

他一顿,眼前一亮,想要算出绳长,可利用踏板与地面的关系,再按勾股定理列出方程,便可解出。

“宋兄,宋兄。”

裴希在前方,回过头来看宋玄。

不知何时,宋玄已落后一大截,堪堪停在学舍大门前。

“来了。”宋玄加快步伐,追上裴希他们一行。

裴希悄然看了宋玄一眼,见他面带微笑,便猜测道:“宋兄,莫不是你将张教谕所出的两道题,解答了出来?”

宋玄微微摇了摇头,笑道:“不过是有了想法,暂时未解答出来。”

闻言,他们目光殷切地看向宋玄,“宋兄,回去与我们讲讲。”

其中,魏凌最为激动,“那什么瓜啊果的,我一听到张教谕出的数瓜题,我便想到伙堂的黄瓜,瘆得慌。”

其他人亦附和,“近来,确实是吃怕了黄瓜。”

这时,陆见深忽然道:“听闻这黄瓜是内需院从江下村购来。”

“那便是嫁接过之后的黄瓜了。”裴希一怔,“怪不得比以前的黄瓜要鲜一些。”

“不过,再鲜亦没用,吃多了腻得很。”江既明在一旁,摇了摇头道。

宋玄听了,又见陆见深凑了过来,低声说道:“我以前不是说过,我有亲戚在衙门做差事么。”

“这回啊,我听闻是江下村黄瓜大丰收。”

“这大丰收,不是挺好的么?”魏凌一愣,摸不着头脑,“以前黄瓜苗要坏了,这天都得塌下来。如今,这黄瓜收成如此好,又有何好说的。”

陆见深接着补充道:“魏兄莫急,我只听闻这黄瓜虽是大丰收,但后来卖得却不好。”

闻言,宋玄与裴希相视一眼。此事,他们觉得甚有不妥之处,看过《管子·轻重篇》的人,应当知道其中的缘故。

第九十章:有余或多则轻

回到学舍后,宋玄并未回到屋内,而是与裴希坐在院中的石桌前。

案上搁着一小篮金灿灿的枇杷,裴希拈起一颗,在石案上转了转,语带无奈道:“少或不足则重价,有余或多则轻。这江下村的黄瓜,怕是不好销。”

裴希将那颗枇杷剥开皮,凝视着,“冬日果蔬难得,若是能将黄瓜储存至冬天再售,也不会有滞销的问题。”

宋玄点头,眉微皱起,“黄瓜不似稻米,它不耐储存,过了夏入不了冬,没法像粮食一样调控。”

裴希吃下枇杷,再道:“怪不得伙堂日日吃黄瓜,原是在帮扶江下村。”

闻言,宋玄自忖着,单单依靠这些帮扶并无多大的作用。毕竟这是一个永久性的问题,若是得不到解决,明年的夏天,依旧如此。

就在宋玄沉思时,裴希又拈起一颗枇杷,随即道:“宋兄,你先不要想了,此事城北县令自有对策,我们还是先将课业完成先。”

宋玄点了点头,裴希补充道:“朱教谕昨日布置的那道策略题目,你可完成了?”

“已有头绪,准备今晚将其写完。”

伍彦提着一壶茶上来,宋玄抬手倒了一杯给裴希,“你的策论写得如何?”

“一样,不如晚上在院中写罢,屋内过于闷热。写完之后,你尚且能帮我看看。”裴希笑言,现在他暂时将黄瓜一事搁下,想着姚县令应当会将此事解决。

不想,城北县衙内,姚县令尚在苦恼着。

次日清晨,姚县令一早便来到衙门当值。

师爷元齐侍立一侧,小役奉茶上来后,姚县令低头开阖着茶盏,问道:“江下村的黄瓜如今销得如何?”

元齐面露难色,回道:“虽是调低了价格,但城内的酒肆饭馆,以及各户人家对黄瓜的需求仍无多大变动。”

“毕竟,往年的需求就是如此。今年黄瓜大丰收,比之往年收成多了好几成,剩余的黄瓜即使降低价格亦是难销。”

姚县令闻言,眉头紧皱,只是轻啜了一口茶。

元齐继续补充道:“大人,今早又有村民上来求法子。”

姚县令沉吟不语,这成片成片的黄瓜都是他们的心血,就这样滞销下去,到时可不单是白白浪费那么简单。

往年黄瓜比较稀缺时,他们到能卖个好价钱。如今黄瓜大丰收,若是能回本已然不错,毕竟当初为了嫁接,可是购入了一大批的南瓜苗。

思至此,衙门中的气氛渐渐凝滞起来。

……

城北街上,江下村的李家大娘带着小女儿和村中的其他农妇一样,正在街头摆摊卖黄瓜。

他们一家四口,当家的早早到池塘里捕鱼,儿女则与李大娘每日清晨早早便到瓜地里,将新鲜的黄瓜采摘下来,好拿到街上卖几个钱。

“卖黄瓜咧。”李大娘时不时吆喝几声,然而,没几个人愿停下了购买。

初初黄瓜上市时,确实是卖得极好。今年的黄瓜卖相好看,且鲜嫩多汁,大伙都乐意买回去尝尝鲜。

然则,过不了多久。这黄瓜也就卖不到一开始的好价格,反而不得已开始贱卖出去。终归是瓜地里的黄瓜一批批长成,再不卖就得长坏了。

李大娘一早便在此处摆摊,然已过了好些时辰,也未能卖出几根黄瓜。

七八岁的小女儿蹲坐一侧,小手拉着绑黄瓜的稻草编着绳子。一双眼睛时不时瞅着过路的人,顶着期待的眼神,希望有人能停下了购买她们家的瓜。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娇柔的声音停在她们摊前。

“大娘,这黄瓜怎么卖?”

这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她在李大娘的摊子前问价。

“姑娘,”李大娘是个老实人,她常年的瓜地里干活,虽然年纪不算大,可一张憨厚的脸总是黄黄的。她收拾黄瓜的手有些局促,问道:“不知您要多少,我且将黄瓜便宜些卖于你。”

她拿出两条小女儿编好稻草绳放在地上,又挑着黄瓜往上摆放,“今年的黄瓜长得好,姑娘你要买多少?”

那姑娘听了,笑道:“大娘,你这一篓子黄瓜我都买了,我家夫人要做寿宴,这黄瓜都要了。”

听了她的话,李大娘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末了,那姑娘还补充道:“您也别算我便宜的,该多少钱便多少罢。您这起早贪黑的,却也不容易。”

李大娘怔住,最后,憨厚的她还是将这一篓黄瓜,算便宜些卖于那姑娘。

客人走后,小女儿疑惑地看向李大娘,“阿娘,咱家的黄瓜长得那么好,为何便宜卖与他人。”

“你还小,不懂。”李大娘连忙收拾这摊子,催促道:“今个收摊早,咱们快些收拾好了。好回去摘些黄瓜,再带两条鱼,往府学去送与宋公子。”

“我和黄家大娘都说好的,等府学放学便送去。若不是有宋公子帮忙,咱们今年的黄瓜哪里会有好收成。”

李小姑娘懵懂地点点头,手里灵活地扎着稻草。她娘所说的那位宋公子,她只见过一次,那次村中的人聚在一起吃饭。

她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炙鱼,也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那位宋公子,和她所见过的人都是不一样,她从未听过村里的人会一同夸赞某个人,除了那位宋公子。

与此同时,宋玄正在府学里上算科的课。

今日,张教谕总算是不以算入词考教他们,而是规规矩矩地出起了算术题。

不过,还是将甲班的学生难倒了一大片。

学堂放学之后,宋玄准备在堂上,将今日张教谕留下的题解决完了再去用午食。

他审着纸张上的算术题,“今有凫起南海,七日至北海;雁起北海,九日至南海。今凫雁俱起,问何日相逢?”

其实,这道题也不难,只需用现代的方法设下未知天数便能解决。幸好在赵国,这解算术题不必尽求解答过程,这才让宋玄钻了空子。

就在他解答出天数时,裴希催促了过来。

“宋兄,咱们快去伙堂罢。若是迟到,就只剩下清煮黄瓜了。”

第九十一章:苦夏

等他们到了伙堂后,终归是迟了,只剩下一些炸鱼头、野鸭肉,当然还有一大盘的清煮黄瓜。

“哎呀,这些都是我不爱吃的菜。”魏凌家境比较好,往常很少吃这些饭菜,不由地轻呼出声。

裴希咬下一块炸鱼头,吃罢看向大伙,再道:“过些天,我家将在城北第一茶楼旁边新开一家厚味轩,到时请你们去品尝美食。”

听此,众人纷纷祝贺,“裴兄,届时我等定然去捧场。”

用完午食之后,宋玄与裴希一同回学舍温习功课。

在路上,裴希突然看向宋玄,正色道:“宋兄,等厚味轩开张时,我决定让父亲从江下村购入一些黄瓜。”

“我寻思着,多少也能帮上他们一些。”

宋玄颔首,“裴兄大义。”

就在这时,他们还未回到学舍,府学的门童就走了过来,叫住了宋玄。

“宋公子,府学外有人寻你。”

宋玄听了应下之后,再转向裴希,“裴兄,我先出去一下。”

当他来到府学大门前,就见江下村的两位大娘,她们正候在门外的大树底下。此时太阳当空,很是炎热。

“大娘,外面热着,有事进来说罢。”

李大娘提着东西上前,连忙道:“不碍事,我们就是来送些黄瓜和鱼给你。”

宋玄失笑,从速说道:“大娘,你们客气了。”

听宋玄这么一说,那黄大娘一张憨厚的脸涨红,搓着手,局促道:“宋公子,若不是您出主意,咱们村里面哪有好收成。这就给你送两条鱼,几根瓜,就当谢意,您就收下吧。”

宋玄看着她们手里提着的鱼和黄瓜,竟一时组织不出适合的语言,只好回道,“大娘,今年的黄瓜,卖得如何?”

宋玄的问题,令她们俱是一愣。随即,李大娘忙东西递给宋玄,随即挠挠头,“好着,宋公子您就别操心,我们先回去了。”

说罢,李大娘抓着黄大娘的手离开了府学。

方转到墙外,黄大娘急切地问向李大娘,“李家大娘,为何不向宋公子说明缘由。咱们村里种的黄瓜并不好卖,这几日村正去找了县令好几回,都没办法。”

“且宋公子那么聪明,准能想出好法子。”

听黄大娘这样一说,李大娘急得跺脚,“糊涂啊,咱们上回已经够麻烦宋公子的了。宋公子正在府学进修,怎能因咱们这些粗活劳烦他。”

说着,李大娘的语气缓了下来,叹了一口气,再道:“况且,这瓜难卖出去,宋公子作为一个府学生能有什么法子。咱们,咱们又怎好事事麻烦于他。”

黄大娘闻言,一拍自己脑门,恍若道:“你说的是,看我这是忙糊涂了。宋公子已经帮了我们很多,这卖黄瓜的事,咱们真的是不能再令他为难。”

府学门口,宋玄提着黄瓜和鱼,又想起村民的朴实,一时站了良久。

后来他回到学舍院中,伍彦寻来一口大瓮将尚还活着的鱼养了起来。宋玄将一捆黄瓜放在石案上,他看着这些黄瓜,又想到江下村的事。

半柱香后,章宝提着一个食盒过来。

“宋公子,这是解暑的绿豆汤。”

伍彦一见章宝过来,便连忙从大瓮旁走了过来,“章宝,一会你可有空?上回你教我的剑法,我尚未练熟,想再和你练。”

伍彦接过食盒,将其搁在案上,再从食盒中端出绿豆汤放在案前。随后,他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宋玄。

宋玄摇头轻笑,自己喝起了绿豆汤,这夏天热得很,若不是旁边有几株高大的紫荆树遮阴,怕是出院子都得出汗。

“伍彦,你与章宝去练剑罢,我这边无事。”

“好。”伍彦开心地走开了。

伍彦还比章宝矮一个头,两人行至院中空地。章宝拿起一柄木剑,先示范一遍给伍彦看,再立在一旁指导。

“伍彦,收左脚,再于右脚内侧成丁步。”

伍彦随着章宝的指挥,再抬左脚向左前方上一大步,而剑则顺势向左下方,快速刺出!

宋玄喝着绿豆汤,见章宝一瞬成了一个小师傅的模样。但章宝还小,也教不了多少东西。他寻思着,若是有机缘,得给他们两人找一个剑术精湛的师傅。

喝了一碗绿豆汤,宋玄舒了一口气。正值苦夏,胃口也不比春时好。

这会,若是有一碟凉拌黄瓜就是极好的。

可惜,当下黄瓜的做法也就清煮,或是炖肉,着实是浪费了大好食材。

思至此,他看着案上摆着的新鲜翠绿的黄瓜,顿时有了主意。

故而,他唤来在一旁练完剑,正在休息的伍彦和章宝。

“伍彦,一会你到江兄与陆兄他们学舍去,邀请他们傍晚时过来用暮食。”

随之,他又看向章宝,“章宝,我听闻你厨艺不错。一会你回去通知你家公子之后,过来这边帮忙做暮食。”

“是,宋公子,我现在就回去。”章宝将木剑递给伍彦之后,从速回去。

他们都出去后,宋玄想这一堆的黄瓜,只做一道菜的话着实单调。但他只会做凉拌黄瓜,其他的菜式,他只知道方法,却没实践过。

故而,他需要一个懂得烹制食物的人帮忙。章宝就不错,听说,上回的梅花汤饼便是他做的。

除了凉拌黄瓜,夏天怎么能少得了凉皮黄瓜、蓑衣黄瓜、小黄瓜猪肉卷、梅子凉拌千层小黄瓜等等。

最后,再来一杯柠果黄瓜水,舒坦之余,哪还有苦夏之感。

伍彦回来时,手里还提着一个小篮子,“宋七哥,江公子院中的梅子熟了,让我带了好些回来。”

“正好,一会可以用来做梅子凉拌千层小黄瓜。”宋玄微笑再道:“伍彦,一会你去街上买些柠果回来。”

柠果便是柠檬,初初时,宋玄并不知晓赵国也有柠檬。后来,他在街上无意中发现西南边境的商贾,他们总是贩卖一些邻国的特产。

故而,宋玄便发现了柠檬这等夏日佳果,还真是惊喜有余。

第九十二章:不做君子,做老饕

裴希听闻宋玄要做吃食,抓着手中的书就跑到院中去看着。

宋玄站在石桌前,偶尔指点两下章宝切黄瓜。

切黄瓜丝自然不用宋玄多说,章宝便将几根硕大翠绿的黄瓜切成均匀稍薄的斜丝。但是要做的那道“蓑衣黄瓜”的切法,确实需要宋玄从旁指挥,毕竟赵国现下并没有蓑衣黄瓜这道菜。

“章宝,用两根筷子放在黄瓜两侧,然后再均匀地切。”

宋玄将筷子递给章宝,章宝手巧,不一会就将两根黄瓜切成长龙,再盘起来放在碟子上。

裴希拿着书在石桌前坐着,眼睛却盯着他们做菜。又见章宝切起生姜丝、葱丝或萝卜丝,他不由好奇地问向宋玄。

“宋兄,准备怎么烹制这黄瓜?”

宋玄想了想,便道:“将葱丝、姜丝炒出香味后,再放入萝卜丝,加些许糖、醋与百味香烧开,再将这些作料倒入黄瓜盘中,浸泡一个时辰即可食用。”

裴希闻言讶异道:“那黄瓜不用煮?”

宋玄将一根洗干净的黄瓜,掰开两段,一段递给裴希,自己则咬下一口,清脆的咀嚼声传了出来。

吃罢,他再回道:“黄瓜本就清脆爽口,不必再烹制,这道菜名为‘蓑衣黄瓜’。”

裴希难以相信地学着宋玄咬下一口,随即甘甜袭击味蕾,“蓑衣黄瓜?看这摆放的样子还真像蓑衣。”

“这道菜清淡爽口,酸甜稍辣,很是适宜夏日享用。”宋玄补充道,“你先看书,一会还有一道特美味的菜肴请你品尝。”

随即,宋玄走到水井旁,带着章宝做其他的菜式。而伍彦在在一旁腌制新摘回来的梅子,以及切柠果片。

裴希听他这样一说,连忙将书往案上一搁,笑问:“宋兄,这时又要做什么稀罕吃食?”

宋玄失笑出声,“你且等着罢,到时自会知晓。”

“君子远庖厨啊,宋兄。”裴希在后头跟上笑着。

宋玄嘴微抿,睥睨道:“我瞧着你也看不下书,干坐无趣,不若过来帮忙剥蒜捣泥罢。”

“好好好,今日我便不做这君子了,做个老饕亦是极好的!”

话末,裴希还当真撩起袖子上前来帮忙,引得宋玄他们直笑。

而后,宋玄将两斤面粉四斤水,分作五次倒入木盆中,再令章宝将面揉成面团。

伍彦又从水井里提起一桶水过来,章宝看着宋玄,疑惑问道:“宋公子,这真的要将面团往水里洗?”

“不错,须得将面团越洗越小,并逐渐呈现出淡黄色。”

章宝点点头,想着宋公子总是多稀罕的主意,便依照他的话将面团放入水中洗。

半柱香后,洗出了一盆白色的面浆。

宋玄寻思着,这面浆须得沉淀一个多时辰,如今天气炎热,怕是放不得。

蓦地,他有了主意,“章宝你将这洗出来的水向倒入空酒坛中,再将其吊入水井中镇着。”

做完这些之后,宋玄又领着章宝调了一罐凉拌酱汁。花椒,辣椒与姜葱蒜是有的,只需入锅放入菜油爆香即可。

单单几道黄瓜素菜,着实单调。他又想着江下村民送来了两条大桂花鱼。

桂花鱼肉质细嫩,且刺少,味道清甜鲜美,在夏日很适合用来炖着蘸酱吃。

就在宋玄和裴希忙碌着的时候,江既明他们院中却是清闲的。

江既明在案上将算科的课业完成,见时间尚早,便继续温书。

而魏凌则侧卧在矮榻上看书,头顶是一棵高大枝叶繁茂的梧桐树。

日光穿过梧桐树,只斑斓下一些星点,倒是减轻了几分酷热。

魏凌翻身平躺,将书盖在脸上,嘀咕着,“易安先生许久不出新话本了,也不知道何时再出。”

说着说着,他又自言自语道:“这些天我的胃口亦不好,真真苦夏。”

话音未落,坐在一旁的江既明清楚地听到魏凌传出来的“咕噜”饥饿叫声。

这时,书下盖着的那张脸,忧愁的面容一僵,又生出几分窘意。

江既明忍住笑,提声道:“不若我们到宋兄他们院子去看看,先吃两块点心垫垫肚子。”

魏凌即刻将脸上的书拿掉,凑到江既明跟前,朗笑道:“知我者,江兄也!”

“走罢。”江既明摇了摇头,放下手里的《孟子》。

一个时辰之后,宋玄将井水镇着的面浆取出来,然后将其薄薄的一层面浆倒入竹窝当中蒸熟。不多时,他们蒸出多张又大又薄,筋丝柔韧的凉皮子。并在每张面皮上抹上一层菜油,最后将其叠堆在一起晾凉。

“这菜式竟这般繁琐。”

裴希在一旁看得咋舌,又无从插手,唯有感叹道。

宋玄微笑以应,“其实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我们不熟练,所以才觉得繁琐罢。”

说着,宋玄准备动刀将叠好的面皮子切成一指宽的长条。

然而,那面皮又滑又软,他难以控制,险些还切到了手。

裴希看着,觉得惊险,忙道:“宋兄,你且放下刀,让章宝来罢。他刀功随他做大厨的父亲,了得着。”

章宝连忙放下手中的托盘,上前憨笑说道:“宋公子,让我来切罢。”

宋玄点了点头,将刀递给章宝。

章宝执刀,软滑的面皮在他手中却是服帖得很。

切完一大托面皮后,切上瘾的章宝又问向宋玄,“宋公子,咱们还需要切什么?”

宋玄摇头直笑,“你且歇着。”

随即,他唤上伍彦,让他将切好的面皮子搁在木盆里。然后再撒上提前备好的花生碎、黄瓜丝以及一些面筋块,再淋上事先爆香过的佐料。

裴希闻着扑鼻的香,眼馋着,“好香,可否让我先尝一尝?”

宋玄不理会他,一边吩咐伍彦将搅拌均匀凉皮黄瓜丝装入另外一个木盆中。再将其悬在水井里,好让凉泉水镇着。

这会,宋玄才回裴希,“江兄他们尚未来,且等等,一会炖着的鱼也好了。”

考虑到七八个人一同用餐,院中的石桌比较小,他们还是如往常一样,在院中的大杏花树下铺席设座,共享暮食。

第九十三章:舌尖上的七月

暮色渐起,晚间暑气消散些许,宋玄领着裴希他们往杏花树前挂上灯笼。

七月中旬,月色清亮,清辉如水,笼得院子澄明透亮。

“这是什么香味?”魏凌等人寻香而来,方穿过月亮门就有一阵阵清风吹拂着香味袭来。

陆见深打着折扇,潇洒走来,“定然是宋兄做了什么稀罕的吃食,上回的炙肉尚且令我回味无穷。”

“话不多说,咱们快些过去罢。”江既明催促着,他也已按奈不住口腹之欲。

他们到杏花树下时,宋玄正在调制黄瓜柠果饮,配制的材料当中,自然也少不得那罐农家购得的蜂蜜。

伍彦提着一壶煮开过,然后放入泉水中镇得凉丝丝的水放在宋玄面前。宋玄便将黄瓜圈、柠果片以及蜂蜜一并倒入凉水中。

伍彦提着调制好的黄瓜柠果饮入席,一一为座中的人倒上一杯。宋玄随即举杯敬向他们,“今日无酒,玄聊以一盏夏日果饮敬大家。”

“酸酸甜甜,此味鲜美,饮罢令人暑气全消。”魏凌舒了一口气,惊喜地看向宋玄,“宋兄,这果饮真好喝。”

众人饮罢,亦点头附和。这颜色淡黄翠绿的果饮,味道还真让他们眼前一亮。

说罢,他还欲再饮一杯,宋玄连忙制止道:“魏兄,先尝尝这道凉皮黄瓜丝,还氤氲着凉气。”

“你们快些吃罢,若是等凉气散,味道便不好了。”

每个人身前都摆着一碟青白相间的凉皮黄瓜丝,再浇上红亮的佐料,浓郁的香味远远传开。

白者青白,红者红亮,未起唇,闻着这香味则涎水满口。

裴希最先夹起那洁白的面皮子,再均匀蘸上香喷的酱汁,一口入嘴,咀嚼间弹牙爽滑。味道酸甜麻辣,好是开胃!

“这道菜其色悦目,其味诱人,最是消暑。”江既明也不由感叹道。

然而,感慨最深的还属魏凌。

他吃下了一碟,又自盛了一碟默不作声地吃完,再喝了一盏黄瓜柠果饮,这才喟叹道:“今日吃到宋兄所做的凉皮子黄瓜丝,我又想起伙堂里吃的清煮黄瓜。两相比较之下,方知人间美味,莫过于此。”

宋玄听了,轻笑不语。

这些凉皮和其他作料都是一直在井水中镇着,直到摆上席间时,吃起来尚是凉丝丝的,很是清爽。

在炎热的夏日吃这等爽口凉爽食物,怎不令整人清爽不已。

陆见深夹起一串连着的黄瓜圈,入口,随即一振,诧异地问向宋兄,“宋兄,这道菜吃起来脆生生的,一口下去汁水四溢,口舌生津,真令人食欲大开。”

“这道菜,叫什么名字?我以前可从未吃过。”

不待宋玄开口,裴希便笑着帮忙回道:“陆兄,你有所不知,这道菜是宋兄亲创的‘蓑衣黄瓜’。”

魏凌吃得舔嘴抹舌,“得遇宋兄以来,敢情我也是跟着享福了。”

宋玄摇了摇头,轻笑道:“魏兄这话叫我如何回?快吃罢,还有一锅桂花鱼炖着。”

桂花鱼本就鲜美,宋玄就少放作料,一锅鱼开盖之后,一股鲜香扑鼻而来。

这鱼肉细嫩,鱼汤鲜美,正适合这暑天吃。若是出了一身汗,却也是痛快着的。

席间摆着几个小瓷碗,碗中盛着一些香辣的佐料。

“宋兄,这鱼竟一点儿腥味都没有。”

裴希夹起一块雪白的鱼肉,然后往佐料当中狠狠一蘸,便入嘴品尝。

宋玄勺了一碗鱼汤,笑言,“炖鱼前,已将桂花鱼炸过,再放入姜片一块儿炖,便无腥味了。”

他喝了一口鲜美醇香的鱼汤,方才吃凉皮的一些腻味全然冲散,整个人舒坦了不少。

本来是胃口不佳的魏凌,今日在宋玄院中连连吃了好几碟凉皮黄瓜丝。他还往其中加了辣椒等佐料,吃得额头冒出细细的一层汗,胜在吃得心满意足。

“我许久没有吃得这般痛快,本想着要等到裴兄家里开的厚味轩,才能一饱口福。”

其他人也应和着,纷纷夸赞宋玄创的这一道道菜着实美味,最宜夏天享用。

裴希连凉拌黄瓜丝的汁水都喝得干净,吃到现在,肚子已有些撑。

而陆见深则舒舒坦坦地喝着黄瓜柠果饮,只觉得说不出的惬意。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几人吃好了围坐在一块,纷纷喝黄瓜柠果饮消食。

这会,裴希有功夫看向大家,期待地问道:“你们说,若是将这些菜肴当作厚味轩开张时的夏日招牌菜肴,可行?”

宋玄一直等着的就是这句话,这些天他想了很多,一直苦于没有途径将黄瓜的做法推广出去。而裴希的建议,则是其中的一条路子。

闻言,魏凌第一个赞成,“裴兄,我觉得可行,下回我若是想吃凉皮子黄瓜丝,便可以到厚味轩品尝。”

“不错,这些菜肴不单美味且时新。只要尝试过,便再也难以忘怀。”

“宋兄,你觉得如何?”裴希用希冀的眼神看向宋玄。

“裴兄,你本来就欲进一批黄瓜,不如就先试试上这些菜式。”宋玄再看向章宝,说道:“章宝今日随着我做过这些菜式,他已然会做了。到时我写个菜谱子,再让他去厚味轩教其他厨子做即可。”

“好,如此希便先谢过宋兄。”裴希正色道。

宋玄摆手,“裴兄,何须客气,若是这些黄瓜的菜肴卖得好,自是你我乐见的。”

席散之后,他们各自提灯而回。

月上中天,宋玄并未入寝,而是点着一盏油灯在靠近窗台的案前写策论。

毕竟他不是自幼便开始写策论的,须得比其他人付出更多的勤奋,才能将一篇篇策文写得炳炳烺烺,辞采华美。

郡试之期不远,留予他的时间亦不多了。

不知何时,月华沉入云中,“轰隆”一声炸雷,如石破天惊般在学舍四周轰响。

少顷,滴答的雨点滴落在窗台前。

待宋玄执笔,凑着烛火看到时,转眼之际变作瓢泼大雨。

宋玄微叹,夏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他连忙抬手将窗户关上。

大雨落地之后,溅起一片暑气。闪电如银蛇,将院落一瞬照得雪亮,忽而又是漫天的黑。

万籁之际,唯有雨声滂沱!

宋玄见这般光景,便熄灯入寝,然辗转反侧,久久之后才在雨声中入眠。

第九十四章:岁考前夕

昨夜的雨是不知何时停的。

等宋玄清晨起来,去上策论课时,地面的水迹逐渐消散。

旭日照旧东升,照亮了整个府学。

府学每年夏天都会设一次岁考,今年的岁考正是定在七月下旬,距今差不多还有十日。

宋玄来到学堂后,见同案的裴希正趴在案上眯着眼。

想来是这几日紧张温习功课的缘故,不单是他,连旁边的魏凌一案也是如此。

直到朱教谕执着戒尺进来时,他们才打起精神。

朱教谕将戒尺往案上一搁,环视众人,再道:“岁考将至,你们可准备好了?”

端坐在前排的施源试探地问向上方的朱教谕,“先生,岁考的考题很难?”

朱教谕面色不变,好整以暇道:“岁考的考题形式与郡试等同,着重考策论。”

其实,这考题的形式他们大致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会难到何总程度,虽然策论他们是经常写。

众生此时唯有将目光投向朱教谕,想听他接下来要讲什么。

朱教谕往下踱着方步,一顿旋即看向众人,提声道:“今日,我们先不讲策论,为师要教你们备考的窍门。”

“备考的窍门?”底下学子低呼出声。

朱教谕并未立即授课,而是让他们自行讨论先,“当然,备考亦是有窍门的,你们若想在众人当中脱颖而出,可知依靠何事物?”

高朗摸了摸自己突出的后脑勺,讶异地看着朱教谕,“可是机缘?”

朱教谕手执戒尺不语,倒是一侧的施源回了高朗,“高兄,这科考单单依靠运气,怕是靠不住。”

随即,高朗又补充道:“莫不是勤勉?”

施源驳道:“高兄,有些人到了花甲之年尚且屡试不第,他们不可谓不勤勉。”

自此,高朗干脆不再猜测,静静地候着看其他同窗有何高见。

离朱教谕最近的元瑜,试探地发声,“可是天资?”

其他的人,又有言及“谨慎”等等。然则,朱教谕依旧神色不动。

而后,他才从容道:“天资勤勉,这些自然不可少,但备考时,最有效的还是‘琢磨’二字。”

就在众人讶然时,朱教谕回到讲案前,旋即道:“备考其一,你们须得琢磨所考的方向。”

“或是考察赵国时政,亦或是农事、民风,更甚者,考察贪污腐败的治理,以及泽被生民。”

“当然,一国教育,强军固本,安边稳边亦是常考。”朱教谕一顿,再道:“策论考的是你们的见地,一定要言之有物,文中必得有相应的对策。若无自身独到的见解,即使写得花团锦簇,亦是枉然!”

座下的学子连连颔首,当即将这些要点记在心中。

朱教谕踱着方步,捋了捋胡子,目视一处,接着道:“其二,你们需琢磨的还有主考官对文章风格的喜好。”

方才朱教谕强调着策论最重要的还是出谋划策,这会又强调文章风格,学子听了一瞬怔住。

揣摩主考官喜好的事,他们早是心知肚明的。

不然,他们也不会经常去书肆购入考官曾经写过的诗集文章。为的,不就是投其所好么。有些考生想着,即使对策不够精到,要是文采真有一瞬入了主考官的眼,这辞采亦能为策文加分。

但,朱教谕将此事摆到明面上来说,他们就不得不加以注意了。

“风恢恢而能远,流洋洋则不溢。”朱教谕行至宋玄身侧,一顿,再道:“当你们在琢磨考官的风格时,必然得注意,策论须写得富有气势,如劲风一边吹得渺远,又如流淌的江河,不可过溢!”

“而这类文风,在甲班,宋玄当如是。”朱教谕说罢,旋即往回走,“等下了学堂,你们可看一看他上次写得那篇‘水、火、金、木、土、谷惟修’。”

话落,有不少人已提前过来和宋玄约好,等下了课便借去欣赏。

朱教谕言归正传,继续道:“此次岁考的主考官,其文风各有特点,或喜骈散结合,华美流丽者,或是独好正反论述,务尽其旨者,亦或是惯于类比入手,喜亲切生动者。”

“至于如何选择,你们须得根据考题来定,切不可言之无物。”

“学生谨记!”话落,席间的学子纷纷附和着。

稍后,朱教谕又和他们探讨了几个策论问题。

直到临近下课时,他才将今日的策论题目布置出来。

宋玄看着纸上书着的,“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的题目,就不禁地舒了一口气。

毕竟这道书题出自《礼记·大学》,考的主要是一个“仁”字,只须围绕着“仁德”二字展开论述,应当不难。

同案的裴希已然执笔蘸墨,开始破题。

“宋兄,曾子所言的仁爱之人仗义疏财,从而修成自身的德行;而不仁的人,则会不惜生命去敛钱发财。这固然是,然则这仁与不仁与钱财的挂钩当真如此紧密?”

宋玄执笔,尚未蘸墨,他持笔在前,想了想道:“这所谓的修身治国,乃至平天下,都是息息相关的。或许,只是一时之间难见,久之则显。”

裴希点了点头,继续写策文。

而裴希的问题却引起了宋玄的沉思,仁德的人,以生财作为手段,从而达到立功、立言、立德的境界。这其中多少亦有功利之心,只是好在中庸不溢罢。

而那些所谓不仁的人,以自身的生命、人格乃至尊严,从而达到发财的目的。而后只为小富即安,则是奉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原则。

在宋玄看来,这个“仁”字,乃人与二的合体,可为人与人之间的共同利益。而“不仁”则是从共同利益当中获得个人利益的行为。

聪明的人,自然愿意仗义疏财,如此他们的德行、威望将会日高,他人亦乐意为其尽忠义。

思至此,宋玄方才理解朱教谕出此策题的用意。

以德养位,以位取财,以财培德,这便是朱教谕希望他们能够秉持的财富观。

朱教谕用心良苦,宋玄不由喟叹,“先生大义也。”

第九十五章:竹叶青,白玉杯

这几天忙于备考,宋玄并未休息好。不单是他,整个府学的学子几乎如此。

毕竟岁考对于他们来说极其重要,想要参加今年的郡试,必须得先过岁考,不然又要再等到明年。

若明年的岁考还是通过不了,便会连廪生的名额都保不住,只得自出府学,另寻书院进修。

宋玄自忖着,其实府学设置岁考这一门槛亦是有其道理的。一来可以警醒学子勿要在府学进修时懈怠了;二则亦可对他们进修的程度做一个考察,从而调整授课的进度。

午后散学,宋玄坐在院中乘凉,手里捧着的是那部《管子》。而裴希闹着屋内闷热,早早便在紫荆树下安置了桌案,温习功课或是写策论都在院中进行。

此时,他的眼圈下一团黑。

宋玄也能理解,终究裴希本就不是廪生,此次岁考关乎他能否争得廪生名额,以及获得参加今年郡试的机会。

“宋兄,我听说,上一届有些人过不了岁考,随即性情大变。不是每日借酒消愁,便是乱发脾气扰乱他人备考,倒是苦了与他同住一院的人。”

宋玄诧异问道:“不是能换学舍?”

裴希轻轻摇了摇头,“学舍哪里有那么轻易就换的,大家都是读书人,若是闹大了,有损名誉。”

宋玄的手指轻轻翻过书页,抬头看向裴希,微笑道:“即便是损了名誉,也不可委屈了自身。况且又不是住一天两天的,如此僵持着,怕是会使得备考郡试分了神。”

“确实得不偿失。”裴希将书搁下,突然向宋玄拱拱手,“宋兄,若是此次我岁考未过,或是性情大变……”

还未等裴希说完,宋玄失笑打断道:“裴兄,我知你的为人,无需多说,此时不若多分析两道策论题。”

就在此时,章宝提着两个食盒回来。

“公子,老爷令我给你送来厚味轩的饭食。”

裴希看着两大提饭盒,他们吃确实多了,随即吩咐章宝,“章宝,你再到江兄他们院中,请他们过来一同用饭罢。”

章宝离开后,伍彦上前来,将尚还有热气的饭菜端了出来。

“宋兄,多亏了你的菜谱,不然厚味轩开张也不会如此顺利。”裴希看着案上的菜肴,其中就有几道是由黄瓜烹饪而成的。

宋玄将《管子》放下,“裴兄不必客气,这些菜肴能旺销出去,自然会持续购入黄瓜。就算是为江下村民出一份力,你我本意是同样的。”

“宋兄爽快,今日我得喝上两杯,这些天为了准备岁考,我已多日未曾沾酒。”

宋玄郎朗一笑,“伍彦,将我亲手酿制的莲花白拿来予裴兄品尝。”

他的话音方落,魏凌等人已经穿过月亮门走来,人未到但声已至。

“宋兄,裴兄,好酒佳肴当前,怎少得了我。”

魏凌携着江既明走了过来,一直安静听着的江既明此时也不禁一笑道:“今有好酒佳肴,可惜陆兄有事外出,怕是没口福了。”

宋玄接过伍彦递过来的酒,一边微笑道:“快些入座,裴兄已将莲花白开坛了。”

魏凌坐在案前,直起上半身,看了宋玄一眼,神色讶然地问道:“宋兄,莲花白?这是什么酒,我可从未听闻。”

一股冷香扑鼻而来,裴希忍不住倒出了一盏,凑到鼻尖闭目细嗅,“此香醇厚,宋兄,你是如何酿制的?”

话落,魏凌和江既明一愣,表情意外地问道:“你说,这莲花白是宋兄所酿制的酒?”

宋玄将酒坛子放到他们面前,从而慢慢说道:“此酒以高粱酒为基酒,我适当的加入当归、熟地、黄芪、何首乌、广木香和丁香等多味药材,从而加以蒸炼调配,再从新入坛封存。”

“直至今日,才将这和胃健脾,祛风避瘴的莲花白开封与你们共饮。”

裴希深深吸了一口酒气,随即喝了一口再稳了稳神,字字清晰地说道:“莲花白酒质柔和,味道醇厚,需用碧筒杯。”

此言一出,宋玄也饶有兴致地听着。

裴希转头,吩咐章宝,“章宝,将我收藏的碧筒杯拿出来。”

“莲花白酒味清醇,最好是用碧筒杯来增加其酒色酒香。碧筒杯盛之而饮,能使酒味杂莲气,香冷胜于冰,玉液琼浆,亦不为过也!”

他们听裴希畅谈一通,不由地恍悟。他们以前只知裴希爱饮酒,却不知他还颇懂饮酒之道。

宋玄从章宝手中接过碧筒杯盛装的莲花白,轻呷一口。果然,酒味之中多了一分莲花的清香,且杯中酒色清澈可观,在夏日饮用此酒是再适合不过的。

魏凌当即佩服道:“裴兄这酒喝得讲究,不像我,每次饮酒从来不会在乎酒盏。”

裴希旋即谦虚笑出,“魏兄你可别夸我,我就只知道酒味清醇的酒可用碧筒杯盛之,若是你问我喝竹叶青酒又该用何杯,我当真就不知了。”

说罢,他端起碧筒杯满饮一杯。

宋玄听了笑着插了一句嘴,“这竹叶青酒以汾酒为基酒,酒色金黄透明乃至微带青碧,再加上其独特的芳香醇厚,若是也用碧筒杯便是多此一举。”

“噢?原来不单裴兄懂酒,宋兄亦对酒颇有研究。”江既明略有些讶异,忙问道:“依宋兄之见,这竹叶青应当用何杯来盛装?”

其余两人,也表情期待地看向宋玄。

宋玄将碧筒杯放下,看向他们柔和笑道:“喝竹叶青当用白玉杯,使之酒色金黄碧翠,晶莹剔透,如此才能将一江春绿呈现出来。饮用之际,不禁令人心舒神旷。”

魏凌郎朗笑道:“今日听宋兄与裴兄这一席话,始觉以往喝的美酒算是白白糟蹋了。”

宋玄见魏凌这一笑,眼底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更加凸显出来,他扑哧一声笑道:“魏兄,我觉得你很像国宝。”

“是什么国宝?”未待魏凌追问,一旁的裴希凑上来问了一句。

宋玄又见同样顶着一双黑眼圈的裴希,只得忍住笑说道:“你们这几日夜里都没睡好?”

此话一出,魏凌随即幽幽道:“岁考将至,着实是失眠。”

一旁的江既明补充道:“魏兄他每逢大考都会失眠,等岁考过好便好了。”

裴希也点了点头,随即执起筷子夹了两口菜吃。

宋玄轻抿了一口酒,转身失笑地吩咐伍彦,“伍彦,到小厨房里水煮几个鸡蛋,再将蛋壳剥开,用干净的布包住鸡蛋拿过来。”

“宋兄,案上已有佳肴,谁还吃鸡蛋?”魏凌随口道。

第九十六章:有损我的容颜

“这鸡蛋自然不是给你们吃的,”宋玄看着他们顶着的黑眼圈一顿,继续道:“将布包着的熟鸡蛋轻轻在眼部四周揉圈,这样能将眼底的一团黑消除。”

听到这新奇的话,他们当即将视线投向宋玄,且很是灼热。

裴希苦笑道,“宋兄,你早该将这法子告知我,你不知我每日照镜时,深觉这两团黑影着实有损我的容颜。”

裴希的话,令宋玄眉梢轻展,略略思考了一下。等他们考过了郡试,就得进行殿试。

殿试由赵皇亲自点选择人,殿试择人不光要求文理优长,言辞辩正,书法遒美,对于考生的身形容貌亦是有一定的要求。

时人认为,体貌丰伟的士子能够以壮国威。

为此,器宇轩昂,体貌丰伟,面容俊美的学子,他们在殿试当中自然就有一定的优势。

故而,时下的学子对自己的容貌自是十分看重。

他们不会因为一心苦读书,便不分日夜糟蹋身体,这就是当宋玄提出熟鸡蛋揉眼圈能消除黑眼圈一法时,他们表现热情的原因。

魏凌忙笑道:“裴兄,现在知晓亦不迟,宋兄你快与我们说道说道,这熟鸡蛋如何能消除眼部黑影。”

宋玄沉吟一下,继续说道:“热鸡蛋在眼部揉圈,它是有散瘀作用的。”

当然,这不是宋玄胡乱诌来的法子,用鸡蛋去黑眼圈是有一定依据的。人眼部底下形成黑眼圈,就是因为眼部四周的血液没有循环畅通,从而导致黑色素的沉淀。

而使用煮好的鸡蛋对眼部进行热敷揉圈,能够促进眼部血液循环,从而令黑眼圈消散下去。

裴希接上话题道:“原是如此,我这几日备考,脸色着实憔悴。”

“你们瞧,我眉梢处是不是长了皱?”

魏凌凑过去,细看,低呼,“还真是,我这几日亦是常挑灯夜读。裴兄,你也帮我瞧瞧,我的脸色是否也憔悴很多?”

他们很是紧张,宋玄旋即夹起一箸凉拌黄瓜,再道:“想要消除眉梢上的细纹,多吃黄瓜亦可。不过最好是将新鲜的黄瓜切成片,将其敷在脸上,如此还能令脸部变得更加白净明亮。”

他的话方落,霎时间,其他人当即凝视着他。

目光热切异常,且视若珍宝!

宋玄心一跳,如何不明白,随即尴尬道:“这用黄瓜敷面,其实并未能够当即见效,须得长期……”

他的话尚未说完,裴希拧着自己的脸,紧张问道:“宋兄,你说我这张脸还能再白上几分?”

宋玄联想新鲜的黄瓜中含有黄瓜酶,确实是能够有效促进机体的新生代谢,从而扩张皮肤的毛细血管,促进血液循环。

故而,黄瓜委实有增强皮肤氧化还原作用,从而达到美白亮容的效果。

况且黄瓜富含蛋白质以及各类维生素,是能够为皮肤提供充足的养分,有效对抗皮肤衰老。

他又想着再不济,补水总是可以,在这炎热的夏天,还有什么比补水更重要的。

然而,面对裴希的提问,他确实不好回答,唯有含糊道:“你持续敷黄瓜片,到时自见分晓。”

魏凌静静地听着宋玄说话,当下拿起酒壶,为他斟了一杯莲花白,问道,“宋兄,这黄瓜如何美白亮肤,你且细细道来。”

宋玄迅即接着补充道:“先取一根新鲜的黄瓜,将其切成薄片,再用布巾浸湿温水将脸部细细擦拭一遍。随即仰面将黄瓜薄片逐一贴在脸上,如此保持一刻钟。”

“最后去掉黄瓜薄片,再用温热的布巾将面部擦拭干净,如此可使得皮肤变得更加柔润白净。”

宋玄一顿,仍接续着刚才的话说道:“此法虽简单,但难在坚持,欲令容颜焕然白净,须得经常用黄瓜薄片敷面。可每日敷,亦可隔一日敷,但不能一日多敷,不然将损害肤质。”

他们听得出神,魏凌更是拧着眉头,不知不觉间,他将方才给宋玄斟的那杯酒,端起来饮尽了。

魏凌呆呆地感叹道:“宋兄,你是如何知道此法,这世间竟有如此妙方。”

一旁的江既明也深深地凝视了宋玄半晌,正候着他的回答。

宋玄温和地笑道:“这方子,是我曾经从一本医药典籍当中看到的。”

“可是那部《伤寒论》?”魏凌接上话头,“我曾听说,宋兄用《伤寒论》当中的‘小青龙汤’和‘四逆汤’的方子救了许多人。”

宋玄听了,摇了摇头以示否认。

“这些事迹都是从仁心堂传出来的,自然不假。”江既明附和道。

裴希不由笑着,语调坚定道:“宋兄,你可不要谦虚,‘小青龙汤’那件事早已在西关传开,我亦早已知晓。”

宋玄目光轻闪间,蓄着笑意用指尖轻轻转动着碧筒杯,言道:“总之,黄瓜能美白亮肤,这方子可以一试。”

就在魏凌感慨时,他对面的裴希已经叫来章宝,“章宝,你现在立即到街上去,给我购来新鲜的黄瓜。”

旋即,他又吩咐道:“一定要购买江下村种出来的黄瓜,那里的黄瓜经过嫁接,长得硕大又鲜翠,是最好的。”

“是,公子!”章宝应下,立马转身往月亮门外跑去。

魏凌见裴希如此迅速,他眼珠一转,忽然用手拍了下脑门,“看我健忘的,这才想起先生布置的策论还未写,我这就回去写策论去。”

说罢,他拉起江既明,连忙往月亮门外走。

江既明回头对着宋玄一拱手,轻笑摇头,随即和魏凌出去了。

“哎,江兄,魏兄,这菜还未吃,酒尚未过三巡,怎就那么急着离开。”裴希剑眉一扬,一双独特的丹凤眼奕奕生采,微邪笑道。

宋玄见此但笑不语,只是端起碧筒杯轻啜了一口酒。

饭后,采购黄瓜的章宝也回来了。他一回来,裴希又叫他去捣鼓一些东西。

大约半盏茶的时间,伍彦走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一个碟子。他大踏步上前,朝宋玄和裴希笑道:“公子,这是切成薄片的黄瓜。”

紧跟着,章宝端来一盆温水,将布巾递给裴希。

裴希狡黠一笑,“好了,你们去练剑罢。”

少顷,裴希擦拭了脸,头微微仰着,并用纤长的手指捏起黄瓜薄片往脸上贴。

不多时,宋玄见他除了眼睛鼻子,脸面都是碧绿的黄瓜片。

宋玄不禁失笑,摇着头,将目光转向别处。

第九十七章:黄瓜的妙用

就在宋玄转移视线之际,恰恰见同班的高朗与施源走了过来。

待他们走进,身材高大的高朗明显被裴希吓了一跳,更何况是文弱的施源。

“裴兄,你这是?!”

裴希顾着脸上的黄瓜薄片,非但没有不好意思,反而自豪道:“黄瓜敷面,可以美姿容。”

“这是宋兄说的!”裴希还补充了一句,他很想自豪地笑,但为了不震落脸上的黄瓜片,还是忍住了。

“宋兄说的?!”高朗目光如炬,灼灼地投在宋玄脸上。

裴希眸子中露出肯定之色,语气更是前所未有地笃定道:“宋兄从古典医书当中寻来的黄瓜美容方,只需将新鲜的黄瓜切成薄片,敷在脸上,长期以往,便会令肤色润泽白净。”

就在方才裴希说出这句话时,一旁的施源立即就联想到宋玄创立的草书,宋玄提出的嫁接术,以及后来传开的百味香等等。

想到这些,他不由地暗下相信,宋玄所言不差!

只是施源心中尚有疑问,为何宋玄还得懂美姿容的法子。随即他又反问自身,在府学的所见所闻,他是亲自证实的,宋玄此人,着实天赋异禀,这也就说得通了。

宋玄一面点头,随之为他们斟上了一盏茶,一面请道:“高兄,施兄,请坐。”

施源饮毕杯中的茶,放回桌上,说道:“宋兄,今日我和高兄来,其实是想借你上回的策文来欣赏。”

“不知,……”

宋玄坦然点头道:“原是这事,施兄稍等。”

他转头看向伍彦,“伍彦,你去将书案左侧的那份书稿拿来。”

施源和高朗相视,看向清风般的宋玄,谢道,“如此,多谢宋兄了。”

“你我同窗,无须客气。”

施源心头一震,抬头却见对方容色清淡。

岁考将至,他们之间即是竞争的关系,他竟愿轻易将策文借与他们欣赏。

他,委实与他人不一样。

施源与高朗拿过策文之后,便不在叨扰,随即回去温书。

他们方走出月亮门,高朗就忍不住问施源,“施兄,你说用黄瓜敷面真的能够令容颜变得更好?”

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有点沮丧道:“我长得比较糙,哪里比得上你们一个个的玉树临风。”

“我就只有鸡窝临风的份。”

听他这么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自戏,施源忍住笑,双肩微微颤抖道:“高兄,不若回去试试宋兄的法子。”

高朗当即收住装苦的脸,低声凑过来,“委实可以试上一试,我这便去买黄瓜!”

“高兄,等等。”

“何事?”高朗回过头。

施源抬手作拳,放至唇边,低声道:“顺便帮我也捎上几根……”

“你便是不说,我也会。”高朗捶了好友一拳,刷地打开折扇摇了摇,随即有些得意地往内需院走去。

……

东方既白,策论课前,甲班的学子还是一如往日那般,在先生来之前相互讨论着。

或是互相探讨分析某些策题,亦或是说一些见闻。

元瑜与高朗坐得比较近,自高朗一来,他便闻到一股熟悉的清香味道。

但他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事物的香味。

待他将上次借的书还给高朗时,忽然见他发梢竟粘着一片青白色的东西,他微微凑近,定睛一看。

元瑜讶异地张着嘴愣了一会,直到高朗皱了皱眉头露出疑惑的表情,这才问道:“高兄,这头发上怎会有黄瓜片?!”

“咱们今日的朝食并未有黄瓜这道菜啊,你这?”

“有吗?”高朗带着一缕深浅得宜的讶异问道。

与他同案的施源霍然直起身,抬手将他发梢里的黄瓜片拿了下来。

高朗摸了摸突出的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道:“今日用黄瓜敷面时,想来是没有摘干净。”

“什么黄瓜敷面?高兄。”与元瑜同案的洪瑞也凑了过来,他没有太听懂,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看着高朗和施源。

这会,高朗才凑过去,低声与他们说道:“我也是听宋兄说的,他说用黄瓜敷面能够令容颜焕发白净。”

闻言,元瑜的表情有瞬间的讶然,但很快就消散,并露出儒雅的笑,“既然是宋兄所说的,定然有一定的道理,等下了课堂,我也要试一试这法子。”

洪瑞听了,最初的震惊很快就消失,他的表情也由诧异转为惊喜,他双手捏住书本,“岁考将至,这些天我为了备考着实是憔悴得紧,如今有黄瓜敷面的法子,一定得试一试。”

就在他们讨论将黄瓜敷面法传开时,朱教谕踱着方步走了进来。

“今晨你们随我来。”他方进入学堂,就召集甲班学子们出去。

宋玄等人随着朱教谕走出学堂,一路穿廊过堂,往高处去。

约是一刻钟后,入目是府学后堂的敬一亭。

“宋兄,先生这是要考教我们什么?”裴希低声略有讶异问道。

宋玄轻轻摇了摇头,还有五日就到岁考,今日先生召集他们出来,自有他的主张。

就在他们猜测时,朱教谕绕过敬一亭,直接登上府学后山的文塔。

文塔三层楼,师生一行登高揽胜,府学的全貌尽收眼底。

一条溪流绕着府学流出府外,远处山峰云霞纵生,林中的蝉鸣声阵阵不休,使得文塔上的氛围更静。

纵生皆在栏杆前,看着远处的景色,边等候朱教谕出声。

朱教谕慢慢踏前一步,缓缓收淡脸上的神色,正色道:“你们来府学进修已有半年之久,可知业精于勤,荒于嬉。越是到了紧要的关头,你们越发不能放松。”

闻言,众生已明了,先生这是在勉励他们。

他们随即点点头,亦上前一步,面向朱教谕行一礼,“学生谨记!”

“嗯。”朱教谕看了他们一眼,颔首道,“尔等在府学进修,虽说勤奋可专精,但在德行上依旧要做到独立思考,方才有所成就。”

朱教谕转移视线,站在栏杆前,有神的双目放眼整座府学,从容的声音再次传了出来。

“《春秋》谨严,《诗经》庄正而辞采华美,《论语》义理精且粹矣,又及《孟子》集大成。往下直到易、书、礼、中庸之文,皆于无用处见大作为。”

说罢,朱教谕沉吟着朝洛阳方向凝视着,继续道:“当今圣君与贤臣共同治理我们赵国,律法严明,拔除凶恶奸邪之人,从而选拔优秀的良才。”

“你们生长于斯,皆有大作为的机会,愿尔等心神沉浸于书香,含英咀华。”

朱教谕的话,令他们感触良多,不少学子抿紧嘴唇,重重地点头,“先生放心,学生一定会勤于业,行于思!”

第九十八章:明净如水

那日课后,黄瓜敷面的法子已在府学各班各院传开。府学上下,黄瓜的清香味时不时传出,倒是冲淡了几分岁考前的紧张氛围。

“元兄,你看看我的脸是否比之昨日气色好上了些?”

洪瑞摘下脸上的黄瓜薄片,洗了一把脸随即回到院中。

被问到的元瑜,此时正微微仰着脸坐躺在藤椅上,脸上贴着一片片黄瓜圈,而露出来的一双眼睛正炯炯有神地看着《尚书》。

听到洪瑞的声音,他才默默将视线转移过去,定睛一看,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洪瑞方才用温水洗过脸,元瑜见他的脸此时恍若蒙上了一层白光,整个人都明亮的几分。

洪瑞等了等,好一会都没有见元瑜说话,又追问道:“元兄?”

“洪兄,你的脸此时明净如水。”

“真……真的?”洪瑞有些震惊,随即惊喜地眨眨眼睛。

元瑜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自己脸上的黄瓜圈一片片掀开。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光滑的触感立马传来。

他眸光一亮,亦急切地问道:“洪兄,你看,我的脸是否比以前更细腻了?”

洪瑞见此,狠狠地点了点头,“我屋里的黄瓜用完了,我得去伙堂买一些回来!”

自从朱教谕召集他们到文塔勉励了一顿,甲班的学子再也不敢随意出府学,将全身心投入圣贤书当中。

虽然不能出府学购买黄瓜,但他们还是有别的办法。

每日用午食时,他们都会到伙堂,向后厨的大娘购买新鲜的黄瓜。对于此事,内需院是准许的,毕竟当初大量购入黄瓜,也是为了帮扶江下村。

黄瓜愈是繁销,这自是内需总管方助教喜见的。只是他未曾想到,黄瓜繁销的背后,竟是起于宋玄所出的黄瓜敷面一法。

午时,宋玄等人下了课后,直接到伙堂用午食。

坐在他左边的是魏凌,他将紫苏鱼吃得津津有味,紫苏鱼旁边的是一碟凉拌黄瓜,一碟莲花鸭片,还有一碗百味羹。

伙堂人多,夏日炎热,案上的凉拌黄瓜是时下最受欢迎的一道菜。

凉拌的黄瓜清爽,且口感香脆爽口,它完美地替代了以前的清煮黄瓜。

宋玄用过午食之后,便回学舍温书,而裴希和则魏凌到伙堂后厨买黄瓜。

“呀!大娘,我怎觉得你眉眼旁边的皱纹少了许多,这一看,可得年轻好几岁!”

裴希从盛装黄瓜的大筐当中挑选了两根新鲜笔直,又硕大的黄瓜。他抬头之际,看到在一旁收钱的大娘,不由感叹了一句。

“哎呀,公子您真会说笑,我这一把年纪了。”大娘淳朴笑道。

裴希将买黄瓜的钱递上去,低声补充道:“大娘莫不是也用了黄瓜?”

“公子,这两根黄瓜送你了,你快回去温书罢。”大娘闻言笑嘻嘻,很是不好意思地催促道。

“大娘这钱你收好,明日还得给我留新鲜的黄瓜。”裴希将钱放在案上。

“公子,这个自是不用你说。这些黄瓜全部都是当天从江下村采摘过来的,保准新鲜。”大娘被裴希方才一赞,又见他将钱放了下来,便连忙多拿起一根黄瓜塞送给他。

后面排队购买黄瓜的学子看着离开的裴希,两眼又看着框内的黄瓜,也赶紧上前购买。

“大娘,给我拿十根黄瓜。”

“大娘,也帮我拿十根……”

“不,给我再多拿五根。”

“大娘,这一筐黄瓜都快没了,何时再从江下村将黄瓜购来?”

大娘脸上掩不住笑,“各位公子莫急,再过一会江下村便会将新摘的黄瓜运来了。”

江下村,瓜田间。

李大娘如今连吃饭都在瓜地里解决,她已经忙得好几天不到街上卖黄瓜了,而其他瓜农也是一样。

李大娘的小女儿提着午饭来到瓜地里,大声喊道:“阿娘,你回来歇会罢,等我来摘。”

“好嘞,这都摘得差不多了,你不用过来。”李大娘放下手中的活,从瓜田间洗了一把手,随即走到田头。

李丫头从菜篮子中拿出饭菜,“娘,我做了凉拌黄瓜,你试试看。”

李大娘摘了一大早的黄瓜,想来是饿得紧,连忙夹了两箸黄瓜丝入嘴。

咀嚼完之后,才竖起拇指,夸道:“丫头,你做得饭菜越来越好吃了。”

李丫头摇头一笑,辩道:“才不是,这是宋公子教的,很简单,而且大家都爱吃。”

说到宋玄,李大娘默然片刻,眼睛眨了眨,感叹道:“此次又多亏了他,若不是他出了这些吃法,咱们的黄瓜怕是得烂在地里。”

“一会往府学送黄瓜时,我们得另外绑一捆送给宋公子。”

说罢,她又狠狠扒了几口饭,方才抬头想与李丫头说什么时,却见李丫头发丝里粘着的一片黄瓜。

她抬手将那黄瓜片拿下,吃笑道:“人家贵公子娇姑娘才用黄瓜敷面,你也跟着胡闹?”

“这黄瓜是用来吃的,怎可白白敷面糟蹋了。”

李丫头嘟囔道:“上回那些前来买黄瓜的人说,这黄瓜敷面能够让脸变白一些。”

“阿娘,你看我这脸是不是没以前那么黄了?”

“娘,听说这黄瓜敷面的法子是宋公子说的。”

李大娘摇头轻笑,她何曾不知道这些黄瓜吃法和敷法是宋公子提出来的。若不是大家知道黄瓜有这些好处,咱们的黄瓜哪里能卖得这般好。

她随即又开口,言语之中带着几分宠溺,“咱家里没几个钱,但黄瓜还是有的,你爱敷就敷罢。”

“多谢阿娘。”说罢,李丫头脸上溢满笑容,连忙跑到瓜田里采摘黄瓜,手脚麻利得很。

……

宋玄回到学舍之后,见伍彦有些急地跑过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头小羊。

小羊越过伍彦,直接走到宋玄腿边,摇着尾巴。

伍彦瞪了一眼小羊,皱眉道:“公子,小羊把羊圈撞倒了!”

宋玄低下头看向小羊,眼中有些诧异之色,语带猜测道:“羊兄莫不是长角了?”

随即,他在小羊前蹲了下来,双手抚向羊头,小羊随即用一双羊角轻轻地顶他的手。

宋玄眉头一挑,笑道:“这些天顾着备考,倒是没注意,伍彦咱们去将羊圈修好罢。”

他又看了看艳阳高照的天空,“夏日炎热多雨,羊兄须得有羊圈遮阳避雨才行,这回修得结实一些,免得羊兄又将羊圈攻击倒塌。”

“是,公子。”伍彦又瞪了瞪小羊,小羊蹭了蹭宋玄的手,双眼瞅了瞅伍彦,后蹄子踢了踢地。

羊圈修好之后,小羊并未待在圈中,而是在紫荆树荫下溜达着,宋玄在紫荆树下的石案前温书。

小羊溜达累了,便慢悠悠地走到宋玄旁边,随即躺卧在他脚边。

第九十九章:怀信的书信

午后阳光正盛,要不是院中遍植花草树木,整个人热得恹恹的,哪里能集中精神读书。

偶有微风拂过,时不时给宋玄醒醒神,果然是炎热的午后最难熬。

“公子,可要喝点金银花茶?”伍彦方才跟着章宝练剑回来。

宋玄将书放下,站起来活动了下筋骨,见伍彦满头大汗地走了过来,便道:“你先去休息一会,茶我自个烹制就可。”

他先洒点水给小羊降降温,进而坐在案前亲手洗杯烹茶。煮好茶之后,他用竹镊子夹了些金银花放入茶壶中。

金银花又名忍冬,一般三月开花,花色初白,后转为金黄,是他前段日子从仁心堂购来的。

金银花茶味甘,性寒,有清热解毒,消暑除烦之效。

半刻钟后,宋玄抬手提壶,给自己倒上一盏茶。

茶水倾倒之际,袅袅甘香传开,此茶汤色黄绿明亮,香气清醇隽永。只需轻呷一口,好是凝神静气。

“宋兄,宋兄,赵兄寄来了书信。”裴希手里扬着一封书信走了过来。

宋玄一愣,转而给裴希倒了一盏茶,他尚未问出,裴希已坐下来将书信递给他,“赵兄在信中提及你,我便将信传给你看。”

“嗯,”宋玄点点头,“不知赵兄在书院进修得如何。”

随之,他拿过书信,细细看来,入目是隽美的簪花小楷。

“盛暑炎炎,虽景色不佳,然湖中芙蕖,正盈盈。余岁考方过,本欲前往城北探望你与宋兄,又知足下正温经,委实不敢相烦。”

“余便辄往知春亭,又想起今春与兄台游知春亭的光景。昔日花前设宴,与足下斗酒相戏,又各诵花朝诗篇。一咏一吟,绝知宋兄高才。”

“裴兄,宋兄!又不知你我相聚是何年,相见是何地。近又闻宋兄事迹,书院上下无不钦佩,余亦倍加感念。”

……

“盛夏夜长,温书少眠,遂引笔铺纸,执笔灯前,有念则书。”

“炎暑日蒸,万望珍重,怀信白。”

宋玄读罢书信,一抹感动的笑容浮起在他的唇边,“裴兄,你与赵兄回信时,定要代我向他问候一声。”

“当然,我还要与他分享府学的事情。”

裴希饮罢一盏茶,继续补充道:“赵兄还说,那黄瓜敷面的法子甚是好,现下他们书院无人不用此法护容。”

宋玄正举杯喝茶,听到他的话一瞬愣住,随之道:“未料这个方子竟传得如此快。”

“宋兄,你这几日不出府学是不知。城北衙门已将你所提出来的黄瓜菜谱,和黄瓜美姿容的法子,做成了告示贴得满城都是!”

裴希的目光看着宋玄,比这七月下旬的阳光还要灼热,“宋兄,真奇人也!”

宋玄被他看得垂下眸色,轻声笑道:“裴兄,你可不要夸我,这些法子不过是我偶然在书上获得,并非我……”

未等宋玄说完,裴希又朗朗一笑打断了他,抬手顺势他斟一盏茶,“宋兄,我知你。其他不必多说,来喝茶。”

宋玄指尖轻轻碰着茶盏,自忖着,他将黄瓜的用法提出来,本意是想让江下村的黄瓜繁销起来,只是未想到城北衙门会直接参与此事。

城北衙门,公堂之上,明镜高悬牌匾前。

“大人,往城中张贴黄瓜菜谱和美姿容方子的事情,属下已办妥。”捕头丁阳上前汇报。

姚县令微微颔首,“此事要持续跟进,若有撕毁的须立即补上。”

“是。”丁阳唯唯而退。

师爷元齐又挑在这个时候过来给姚县令斟了一盏茶,“大人,江下村黄瓜一事总算有了着落。”

“不错。”姚县令叹了口气,接着道:“城北有宋玄,幸甚,幸甚!”

“未料兜兜绕绕,此事还是落到他身上才得以解决。”

说罢,他深深地看着衙门前方,沉吟不语。

放衙之后,姚县令回到姚府。

“夫君,你回来了。”姚夫人上前迎接。

“夫人。”看到爱妻,姚县令当即笑脸上前,两人闲说几句。等姚县令换上常服之后,两人一同去用晚膳。

案席上,丫鬟将饭菜摆放好,姚县令看着案上的凉拌黄瓜和彩蛋黄瓜这些素菜,眼眸中不觉蓄着微笑。

这回衙门遇到的难题,可多亏了这些菜式,当然还有那敷面的法子。

当他正欲动筷时,见坐席上少的人,便疑惑开口,“思思,她怎不来用膳?”

姚夫人淡笑回道:“思思在院中捣鼓着,咱们先吃罢。”

姚思思是姚县令的千金,年方十六,模样随姚夫人,长得自是清秀动人。

姚府大院中,姚思思此时正微微仰着头坐在石榴树前。

她的脸上薄薄地贴着一层黄瓜圈,案旁燃着一支香已去了小半截。她见时间差不多了,便抬手将脸上的黄瓜圈摘下来。

“曼儿,水可打来了,我得去用晚膳。”

“快了,姑娘你且等会。”

姚思思长得倒是清秀,遗憾的是皮肤不够亮白,对此她苦恼已久。

不过,如今不一样了,她终于寻到了法子。只要她敷上这些黄瓜片,就有可能会变白,至少她的心情在敷完黄瓜片之后就会畅快几分。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蛋,似乎比以往更细滑。她再凑到镜前一照,她是越来越感激这位名为宋玄的学子。

“姑娘,温水来了。”曼儿将木盆放在案前,仔细地伺候姚思思洗脸。

洗罢脸之后,姚思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怀笑道:“曼儿,明日你再去后厨,记得拿两根黄瓜过来。”

“姑娘,告示上说了,这黄瓜不能一日多敷,一根便够了。”

“那多的一根,姑娘,你要用来干嘛……”

姚思思将布巾放下,“曼儿,你总是粗心,告示上还说,黄瓜生吃亦是有好处的。这多拿的一根不就正好当作甘蕉一样,用来吃么!”

话末,姚思思不禁又道:“宋公子还真是博学睿智,只是不知道他的模样长得如何。”

曼儿见姚思思自言自语,便接口道:“定然是长得不错的,不然他怎么知道黄瓜能美姿容。姑娘,快去用晚膳罢,去迟了,怕是夫人会不高兴。”

姚思思还在想宋公子的模样,现下被打断了,回神之后便理了理衣裙往院外走去。

第一百章:岁考策文

忙碌的日子总是不觉过得特别快,此时,宋玄已坐在岁考的考棚里。

时日,考棚外烈日当空,而棚内则闷热异常。众考生坐在狭窄的隔间当中,尚未等到发考题,已汗流浃背。

云板敲响后,宋玄接到考卷便开始览题作答。

此次岁考以策论为重,多以时策考之,须答以对策。

宋玄边磨墨,边看策题,“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水浩洋而不息。遂,女娲练五色石以补苍天,积芦灰以止金水。”

看到此处,宋玄磨墨的手微顿。他自忖着,后世多晓女娲补天,鲜知女娲治水。宋玄也是从一部《女娲治水诀》当中,才知此事。

继而,他又往下审题,“尧时,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遂,尧命鲧(gun)治水,然则九年而水不息。乃至其子禹,继承父志。禹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终成治水大业。”

看到此处,策题引出大禹治水的典故。于此,宋玄心中已有底,此策题应当与治水有关。

果然,看到最后,“《诗经》有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古往今来,治水不息。兹理何从?伫详治水方略。”

对于治水的问题,宋玄唯有纸上谈兵,毕竟他从未参与过治水的工程。虽是如此,但他的态度却是严谨的,毕竟水之一事关乎性命,他亦曾研究过。

南海郡便临江海,每年夏季多受雨水困扰,江河泛滥成灾也不出奇。此策题紧扣时策,问治水的重要性以及对策,其中又侧重于对策的提出。

在他沉思之际,墨已磨好。

他放下墨锭,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心的汗。灿烂的阳光照射在过道上,耀眼异常。

往来巡考的教谕见到众考生的挥汗的情形,他也知考房如蒸笼一般。于是,他便令人打来井水,往每个过道洒上一些水降降温。

燥热之际,宋玄端起案旁的清水一饮而尽。他稳了稳心神,开始执笔作答。

“农为天下要务,稻又为农之本务。赋出于田,田资于水,故水利为农田之本,不可失修!”

“如,古江蟠曲如龙形,盖江来源不远,面势即广。若径直则又易泄,而湖水不能蓄聚,所以迂回其途。”

宋玄微顿,古时一些江河距海较近,又因上游水量大,水流畅通无阻。若是河道太直,则湖水不能蓄聚。故而久之,江河的下游逐渐出现大河湾,前期,这是人们所乐见的。

然则,年久之后,大湾必被淤泥所淤塞,遇盛夏暴雨时,水泄不畅,则会爆发洪灾。

思至此,他执笔从速写道:“大湾淤塞泥沙,江流为之阻遏。盛夏大雨,则泛溢旁啮,沦稼穑,坏室庐,殆无宁岁。”

“再如,南海郡濒临南海,地势低洼,水网密布。若捍海堤年久失修,坍圮不堪。则郡县之中,必风潮泛滥,淹没田产,毁坏亭灶。”

据此,他再三思索。当下治水主要以疏导为主,而他在此基础上,再提出其他的治水之策。

“水之为物,蓄而停之,何为而不害?决而流之,何为而不利?今疏导者,不唯凿四方之渠,分而入海。”

“然则,蟠曲河道,愈形淤塞,农田连遭积歉,更宜亟修地利,以期补助天时。由此,须裁弯取直……而圩田之中,每十里可设门闸。旱则开闸引江水之利,涝则闭闸拒江水之害,旱涝不及,为农美利。”

写至此,他搁笔稍停片刻。他再喝了点水,擦了擦额际的细汗。

半个时辰过去,不觉间一阵闷热的风卷着一团团乌云逐渐盖了上来。之前尚且灿烂的阳光,在厚重的云层中黯然失色。

此时,尚不过未时,距离散场还早。

宋玄顿笔抬头,见午间乌云飞快地聚积着,或是翻滚、奔腾。

突然,一阵沉重的闷雷,霎时撕裂了云层。

那阵雷声,将考棚里的学子吓了一跳,一滴墨汁滴落考卷,令人暗叫不好。

宋玄轻轻摇了摇头,盛夏的天,果然多变。方才尚是晴空一碧,这会又乌云满天,惊雷连连。

惊雷,闪电,狂风,铺天盖地而来,但岁考仍在继续,庆幸的是骤雨尚未降临。

宋玄见此光景,不由地加快笔调,将治水方略一一详写出来。

当宋玄提出“修围、浚河、置闸、裁弯取直”四合一的治水方略之后,他还在策文后面补充上自己的一些见解。

他再根据赵国各地目前的情形,提出治水工程不得与农事相冲突。如不能因修治河道而侵夺良田,而置闸的选择,不宜在农作区修建,应选低洼如囊之地。一来,此地利于蓄水,二来不会侵夺良田,这更符合‘因地制宜’的原则。

另外,他再详述关于修围的一些事项。如在堤身上遍植荆棘灌木,以固堤土。又在堤间种植松柏杨等高大树木,以此防洪冲决堤岸。

宋玄继续思忖,以往用土治水是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相克”。而他在策文当中的叙述,是为“相生”。

就在他们静心作答时,棚外小亭里的教谕们看着天色不由地泛出担忧。

“去将云板提前敲响,让已作答完毕的学子先交卷离场。”朱教谕看着天际的乌云,提声道。

就在云板声响起时,霹雷闪电,顿时下起了瓢泼大雨,吹得四周作响。

天雨瓢泼,似是捅了个窟窿,一个劲地往下泼。

考棚里,不少尚未写完策文的考生一边护着考卷免遭雨水斜洒进来,又赶紧提笔作答。考房本就狭小,他们唯有祈求快些答完交卷。

宋玄答完,誊写完毕之后,又听到云板的声音,便将案面收拾好,随即迅速上交考卷。

他交卷的时间并不早,当他走出考房时,见隔壁已空空。想来是大部分考生已离,。于是,他也冒着雨跑回学舍。

教谕们忙于收拾考卷,又要安排杂役给考场排水,一时之间,不免有些精疲力竭。

第一百零一章:惊雷雨夜

时至傍晚,雨还是没头没脑地直下。

一阵闪电划破黑云,将宋玄所在的学舍照得透亮。旋即一阵惊雷落下,院落又恢复不同往常的漆黑。

“啊嚏”

裴希半躺在床上,身上裹着一张薄被,又打了一个喷嚏。

章宝端着一碗姜汤进来,听到裴希打喷嚏的声音,他急忙快步走进去,险些把姜汤洒了出去。

他把姜汤放在案上,急忙问道:“公子,要不我去请大夫罢。”

裴希摇了摇头,听着外面的雨打树木的声音,低声道:“无碍,只是淋了些雨。”

章宝一个人也没办法,只好先将姜汤端过去给他喝。

裴希喝了姜汤之后,便裹着被子浑浑噩噩闭目睡了过去。

章宝见此,从屋内拿了蓑衣便往外跑。

宋玄此时正在屋内坐着,天色虽已漆黑,但时候尚早他也睡不着。他便点着烛火在案前看书,而伍彦此时则凑着烛光在雕刻木头。

伍彦手里雕刻的是一只小羊,现在已成型,虽然刀功笨拙不够细腻,看着倒也有趣得紧。

“砰砰砰”

敲门声在雨声中突兀出来,宋玄抬头看向大门,随之传来章宝的声音,“宋公子,我是章宝。”

伍彦听到章宝来了,立马放下木雕,起身去开门,“章宝,雨下得紧,你怎么来了?”

“宋公子,伍彦,我家公子不好了。”章宝急得无措,蓑衣的水一股劲地流淌着。

宋玄见他如此,从速站起来,走到他旁边问道:“章宝,莫急,慢慢道来。”

章宝吸了一口气,缓声道:“宋公子,我家公子从考场回来时淋了雨,回来之后,他一直在打喷嚏,额头还发烫。”

“我是想到街上请大夫,又想着我不在时没人照顾我家公子,这才来请伍彦过去帮忙照看着。”

章宝说罢,双目期待又急切地看着宋玄。

宋玄听了,当即道:“伍彦,章宝,你们留在学舍里照顾裴兄,我去请大夫。”

他自忖着,如今雨势不见少,章宝毕竟还小,让他出去也不安全。为今之计,只能自己去请大夫。

“公子,让我去吧。”伍彦急得连忙找来蓑衣,从速往身上披。

宋玄看着他摇了摇头,伍彦见他神色严肃,知他已做好了决定。他便只好为宋玄准备好蓑衣箬笠,以及比较防雨的灯笼。

宋玄身披蓑衣,提灯方出了月亮门,一阵炸雷爆了出来,狂风携着暴雨呼啸着院中紫荆树的枝桠。

枝桠狂舞间,紫荆花落了一地,湿漉漉的树叶碰撞间,发出令人心怵的沙沙声……

淙淙的大雨中,一阵阵风透帘而入,将内需院的纸窗吹得鼓鼓作响。

方助教和朱教谕此时正凑在烛台前,封存今日岁考的考卷。

考卷当中,有好几张淋了雨水,此时正晾在通风处。

“时候不早了,方老,您先回去休息罢。”朱教谕将左边考卷一一摆放好,再从右案拿了一叠过来封存。

方助教虽然头发花白,但精神确实不错,他坐在案前歇着喝了一盏茶,“时候尚早,还是先将考卷封存完毕,明日就得送去审阅了。”

朱教谕尚未回答,敲门的声音在雨幕之中响起,顿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这雨天霹雳的。”朱教谕放下考卷,与方助教相视一眼。

“先生,学生宋玄求见。”

“进来罢。”方助教微愣。

“吱呀”一声,宋玄推开门,将蓑衣上的雨水抖落,又见自己这般模样,便在门口将灯笼放下。

随即,他躬身请求道:“先生,学生欲外出请大夫,特来求假牌。”

方助教和朱教谕一听是请假去看大夫,他们相随起身,来到门前,又见宋玄虽淋了雨,然精神尚好。

朱教谕试探道:“你生病了?”

“学生无事,只是同窗淋了雨,身体不妥帖。”宋玄一顿,继续道:“因而,学生想外出请大夫。”

“原是如此。”朱教谕看着宋玄微微颔首。

方助教转身,回到书架上,从木盒子当中拿出假牌。

“现下天色已晚,你外出当心一些。”

宋玄接过假牌,再拱手一礼道:“多谢先生,学生先告退。”

他提起地上的灯笼,火光照亮了他白皙的脸庞,随即他快步走入雨幕之中。

朱教谕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天穹,耳际又传来滚滚雷声,一道闪电似不羁青龙盘旋天际,又翻腾跳跃于乌云之间。

霎时,闪电划开云层,将整座府学照亮。

朱教谕看着宋玄提灯离去的背影,不由道:“此子赤诚也。”

宋玄冒雨来到府学门前,对着看台里的守门人,一边掏出假牌,一边说道:“有劳了。”

“公子请。”守门的汉子将大门打开,放行之后,又迅速将门关上。

宋玄出了府学,外面的风雨更大。庆幸的是,马车行当中,还有车夫愿意接活,只需添多些钱即可。

“公子,请问去哪里?”身披蓑衣的车夫问道。

“去仁心堂。”宋玄一面上马车,一面吩咐着。

“好嘞。”应声后,车马驾车往街上驶去。

因雨势大,地面积水厚,马车行得并不快。

大风大雨的天气,街上的店铺肆堂皆大门紧闭。

平日里,卖果子点心,如馄饨、烧饼、煎包、或是松软糕点一应俱全。还有书画玉器、绸缎首饰的摊子,摆得密密麻麻。夜市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常。

而此时,只有雨的声音。

“公子,仁心堂到了。”车夫停下马车,提声叫道。

宋玄下了马车,看向身披蓑衣,头戴箬笠的车夫,“还请你稍等片刻。”

“好,公子你忙去吧。”车夫回道。

宋玄见仁心堂已关门,但他还是提灯上前敲门。

虽是关着门,但屋内的人并未休息。

罗大夫此时正在药房里查看药材,一些快要用完的药材得及时补上。而药童秋石则从旁协助,顺势听从药性理的考教。

罗大夫手拿医册,点道:“苏木。”

秋石将盛装“苏木”的小抽屉拿出了,看了看里面的量,答道:“师傅,‘苏木’尚充足,不需添加。”

第一百零二章:风雨未歇

随即,他又答道:“苏木,性平,味甘咸、微涩,气微无臭。具有归心肝脾经,活血化瘀之效。”

秋石对答后,罗大夫捋胡颔首道:“不错,你继续查看一下‘防风’可还够。”

秋石点头,当即找到写着“防风”的小抽屉拿了下来,“呀,师傅,‘防风’快用完了。”

“嗯。”罗大夫应了一声,随即在册子上将情况记录下来。

秋石将盛装‘防风’木抽屉推进去,随即道:“‘防风’味辛、甘,性微温。《本草》有言,‘三十六般风,去上焦风邪,头目滞气,经络留湿。一身骨节痛,除风去湿仙药’。”

紧接着,他又道:“‘防风’有祛风解表之效,近来盛暑多雨,受了风寒的人较多,难怪‘防风’用得快。”

罗大夫微微颔首,继续考教道:“不错,除了‘防风’,治发散风寒的药材还有哪几味?”

秋石略作思索,聪慧的眸子一闪,接口道:“发散风寒,解表祛湿,可用荆芥、防风、独活、川芎、柴胡、前胡、桔梗、茯苓、甘草……”

“咚咚咚”

敲门的声音打断了秋石的思绪,他只好道:“师傅,我去看看。”

秋石提着一盏透着昏黄色光芒的油灯走到门前,他方打开门,就见有一人提着灯笼站在大门外。

他猛然一愣,当即将油灯凑在与眼齐平的地方。

他见雨幕之中,那人的灯笼火光摇摇曳曳,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宋玄迈进一步,提声问道:“罗大夫可在?”

“宋公子?!”秋石看清来人是宋玄,当下大惊,“师傅就在屋内,宋公子外头雨大,快随我进屋罢。”

宋玄抖了抖身上已经湿透了的蓑衣,并未入内,问道:“劳烦转告罗大夫,我的同窗今日淋了雨,现下身子不舒服,劳烦罗大夫随诊。”

秋石见事情紧急,便进去请罗大夫。

“师傅,宋公子来请。”

罗大夫一怔,放下手中的医册,转身看向秋石,思忖道,“宋公子生病了?”

今日天气恶劣,若无急事,他断然不会选择这个时候过来。

随后,秋石将事情的原委复述了一遍。

“听你的转达,估计是风寒入体,秋石你备着风寒的药材随我去府学一趟。”

接到罗大夫后,车夫扬起马鞭,一声脆响后,马车晃悠悠地行走的雨夜里。

……

“啊嚏”裴希仰卧在床,此时身上裹多了两床被子。

“罗大夫,他如何?”宋玄站在一侧,看着拥被怕冷的裴希。

罗大夫收回手,抬起头,“风寒客于人,使人毫毛毕直,可见他恶寒重,发热轻。所幸现在还轻,吃几服药,再休息几日应当不碍事了。”

说罢,他写下方子,吩咐秋石去配备药材。

送走罗大夫后,宋玄回到裴希的床边,“就算是仗着身体好,下回你不能淋雨了。”

“不碍事,每逢大考,我都会这样的。”裴希拥着被子,说话间满满的鼻音。

“怎不碍事,方才大夫的话你也听到了。风寒可不是小病,拖得久了,怕是大罗神仙也……”

“宋兄,”裴希敛笑正色打断了他的话,“此次多谢你。”

宋玄却似没听到,目光闪动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站了起来,坐到书案前。

“公子,喝碗姜汤吧。”伍彦端来一碗姜汤给宋玄。

章宝煎好了药盛装到裴希床前,裴希喝下药之后,将被子掀开一角,侧身对宋玄说:“宋兄,方才你也应该让罗大夫看看。今日为我求医,淋了雨,总不能疏忽的。”

宋玄饮尽一碗姜汤,顿时觉得热乎起来,他将碗放下道:“我倒是无事,主要是你得当心身体。我看这雨不易停,这几日你就在学舍休息罢。”

“等岁考出榜后,正好有一个月的假期。在此期间,你且养好病了再回家也不迟。”

裴希听了点点头,将身体躺平之后,继续说道,“宋兄,府学休假,你可回西关?若是回去不急的话,可否等上我一道启程?”

“嗯,”宋玄想了想,再说:“你先养好病,其他事情且先搁下。”

室内烛火通亮,然风雨不止,宋玄忙完之后,就带着伍彦回去了。

次日,风雨未歇,给朦胧的天际增加了晦暗之气。

一阵狂风吹过,带着雨滴,宋玄和其他同窗挨着长廊穿过阁楼,直拐学堂去上算科的课。

“宋兄,裴兄怎么没来?”宋玄方落座,魏凌诧异问道。

“他昨日淋了雨,身体不妥帖,今日尚在学舍里养着。”宋玄边说,边将今日课上要用到的书籍摆出来。

“竟是如此。”江既明听了,低声再道:“今日我也才听别的人说,昨日岁考过后,出来的考生有好些人病倒了,今晨还有人忙着请大夫。”

“可不是,暑天本来就炎热,这一场大雨淋下来。着了雨的,即使平日身体好,多少也会染点寒气。”

“裴兄他可还好?”他们急切问道。

“已吃了两副药,应当无碍了。”宋玄立即道。

魏凌点了点头,“这生病不是小事,现下岁考已过,课业应当会缓一缓,还望裴兄趁着这几日养好身子。”

“这雨不知何时才能停。”坐在前排的施源向高朗搭话。

高朗摇了摇头,“听说,府学后山的亭子,在昨日夜里被上头来的泥水冲塌了。”

“竟这般严重。”施源微微吃了一惊,拿着书的手一紧,定睛看向高朗,“那亭子建成少有几十年了罢。”

那座亭子的意义非凡,朱教谕清晨得知消息后,一早便赶到后山查看。

雨水从蓑衣滑落,在一片雨声之中,一旁的方助教幽幽叹息,“此亭已毁,得重建了。”

“方老,此亭重建时,可还要和以前的一样?”

“不必,此亭修建至今,府学英才不出一二,该变一变。”

方老说着一顿,看着断裂的亭柱,又眯了眯眼,看那已被雨水模糊的字,继续道:“如今新朝已建,亭中诗赋趁此次重建一并换掉罢。”

“方老所言甚是,朱某有事,便先告退了。”朱教谕拱手一礼,冒着风雨离开后山,旋踵赶往府学大门。

从第一百零三章:祸从天降

朱教谕离开府学之后,直接去了姚府探望长姊。

“舅舅,你总算来了。”姚思思赶忙上前,着急道:“阿娘的病又因雨天加重了,可她还又不肯休息。”

“她在哪里?”

“阿娘在祠堂里,正为父亲祈求平安。”姚思思边说,边引路。

朱教谕闻言一怔,随即皱着眉头跟上。

祠堂中,姚夫人素衣在前,嘴里念念有词地祈祷着。

朱教谕看见她的病容,不由劝说道:“阿姊,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得先保重身体。”

“若是姚兄知道了,定会不安。”

“令伯,你来了。”姚夫人稍微露出笑容,随之又叹了一口气,“今夏雨水连绵,他已多次外出查看河流。”

“他尽心尽职,我心敬佩,亦不安宁。唯有在此祈祷,方才静心些。”

朱教谕很明显看得出来,姚夫人在情绪上的不安定。他也知晓,这份不安源自对姚县令的忧心。

“阿姊,今时不同往日,你现下正病着,须得回去修养。”朱教谕说完这句话后,又转向姚思思,“思思,过来扶你母亲回去歇着。”

“是,舅舅。”姚思思领着丫鬟曼儿上前,扶起姚夫人,“阿娘,你且放心罢。阿爹是个好官,定得神明庇佑。”

姚夫人随着她们的搀扶站了起来,只动了一下,已觉得冷汗跳出,她知道自身的情况不乐观。

在她离开祠堂时,脚下猛然一滞,一股疲惫之感涌上心头。

姚夫人转身,不安地看向朱教谕,“令伯,此次与以往不一样,我着实担心。”

朱教谕见她忧心至此,诧异试探道:“阿姊,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姚夫人眸中眼光波动,落在朱教谕面上,“这连绵的雨一个劲地下个不停,城北东侧的流秀河水位猛涨,已有几处决了口子。”

朱教谕闻言一惊,自忖着,流秀河本就水势浩大,如今决堤,河水怒吼,卷着泥沙拍击河岸,该是多么凶险。

“什么时候的事?”他抬起头,看着姚夫人。

姚夫人抬手揉额,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昨日夜里,他接到急报便匆匆赶去查看,至今尚未回来。”

“阿娘,出了这事,你怎么不告诉我。”姚思思急切地上前询问。

姚夫人叹息一声,拍了拍姚思思的手,接着道:“决口处涌水上来,听说新丰村出事了。”

朱教谕听了,猛然心颤。

新丰村位于流秀河与东江的交界处,此处水陆便捷,设有转运码头。新丰虽是小村,但若是进了水,到时灾民全部涌进城可就不妙了。

朱教谕越想越后怕,后怕过后又是一番冷静。若是新丰真的爆发了洪灾,姚县令处理不妥,官印怕是要被摘了呀。

天色阴重,本是昼长夜短的夏天,此刻却黑得早。

午后方过,四处已是一片昏暗。城内外只有几处忽暗忽明的灯火,在风雨中摇曳着,显得格外幽静。

此时,姚县令正站在新丰村的高处的一座庙宇前。

他望着不远处奔流不息的大水,身旁站着的是师爷元齐,以及十几个浑身沾满泥沙的衙役。

捕头丁阳带着两名差役跑了回来,于姚县令跟前高声急忙汇报,“大人,还有两处溃决的口子没能补上。”

姚县令心情异常沉重,一股潮湿的风打了过来,心不由一跳,“丁阳,你立即去安排受灾的村民内撤。”

“是。”丁阳领命之后,从速离开。

姚县令看着阴雨连绵的天,心头颤动道:“这雨一天不停,新丰的灾民便会越来越多。到时候,无论是大街小巷,还是庙宇寺观,都是挨饿的人。”

闻言,元气也跟着叹一口气“唉,大人说的是。虽然现在已将流秀河泛滥的事情上报,等朝廷审核将粮食下发,也得再等一段时间……”

“岂能久等,那两个口子堵不住,洪水很快就会涌上来!”

说罢,姚县令沉声再道:“除了等之外,如今没钱没粮,亦别无他法。今日许多店铺已关门,粮价飞速上涨,过不了几日,灾民便会拥进城里。”

“真是祸从天降!”他看着灰蒙蒙的天,暗愤道。

……

朱教谕一路忧心忡忡地回到府学,正逢着府学生下课堂,这才想起今日还得将岁考的卷子拿到教谕署与众教谕批阅。

于是,他不由地加快了步伐。

与此同时,宋玄等学子个个捧着书回学舍温习。

宋玄将书递给伍彦,随后与魏凌等人一同前去看望尚在病中的裴希。

“裴兄,你可好些了?”

魏凌一进去,就急切地询问。但见裴希披着衣裳,正在案前用食。案上摆着五六碟菜,很是丰盛。

见此,他猛然一愣,“这,裴兄你……”

“我已然全好了,不用担心。”裴希笑着道,连忙招呼他们过来一同用食。

裴希家人在城北开了厚味轩之后,源源不断的吃食往学舍里送。宋玄都觉得,这厚味轩是裴希家人专门为他所开的小灶。

听闻裴希生了病,这送过来的饭食更是精致开胃,恨不得将厚味轩所有的菜品,都各送一道过来。

他们坐下来后,裴希又叫章宝拿来美酒。虽然他现在不能喝酒,但有佳肴无美酒相配,那才叫可惜。

宋玄本就用过饭,在这里只吃了几箸菜,便端着酒浅酌两口。

裴希病方痊愈,兴致颇高,一直在和魏凌他们说话。

裴希挑了挑眉,问道:“不知此次岁考,你们考得如何?”

“尚可,只是最后一道题答得不甚好,心里更没底。”魏凌放下酒杯。

江既明接过话茬,“这最后那道题只有一个字‘零’,破题确实比较费劲。”

“这道题啊,我倒是记得我当时破的是‘得天象也’。”裴希将身上披着的衣服拿下了放一侧,说道。

宋玄眼眸转了转,突然动了好奇之心,问道:“裴兄,这是何解?”

裴希摇了摇头,轻笑道:“当时我只写了‘得天象也’。然后根据经书的记载,写了些关于天命所归的话。其实,我对此亦不甚明白。”

“你们的又是何解?”

江既明淡笑,“不过是写一些治国之道。”

忽然,陆见深微微紧张道:“我似乎猜中了一道策题。”

话末,众人看向他,朗笑道:“陆兄,是哪一道?陆兄你可真厉害。”

陆见深摆摆手,谦虚道:“过誉过誉,我不过是想到往年这个时候,多地爆发大雨。于是心中猜测着,或许会出关于防洪治水的时策。”

“即使猜到了,我也没有把握能够答好。毕竟这类型的策文,不是查一查相关的典籍便能写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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