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媳妇儿 - xp1024.com
《我和我的媳妇儿》


楔子1

记不得了。

真的记不得了。

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我的家乡到底在哪里?是在江汉平原的湖泊边,还是在大别山的悬崖下。只记得那是一座古朴的村落,背靠着馒头似的小山丘,头拱着长长的大水坝。一条小河像蜿蜒盘旋的丝带,缠绵般地依偎着那村子里的两三百户人家。村子大部分时间是静谧的,偶尔几声清脆的鸟啼,打破了这田园风光的安宁,还有两三里地外时而传来的“咣咣咣”的火车疾驰声,更给这旖旎的村庄增加几分诱人的乡野气氛。

我可能记不起家乡具体的位置,但能清楚地记住家乡的样子。我的家乡是孝感县最北边的村子,叫黄家墩。后来又改成黄家庄,原先曾经叫过黄家寨。历史是最让人感到无奈的游戏,一座小小的村落不到三十年,反反复复地修改名字,最后叫出她的名字也不怎么准确了。

我记得小时候,我在村子旁边的小河边放牛。把大大黑黑的老水牛赶到河水中洗澡,我却躺在河岸的草坪上看书,大腿翘着二腿,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沉湎在金庸的武侠小说中。我最喜欢的人物是杨过和小龙女,他们离离合合,历经坎坷,最终走到一起。最让我不能容忍的,是小龙女竟然被尹志平玷污了。在我小时候的理解中,爱情来不得半点污点,少女的纯洁当送给英雄豪杰,当送给亲密爱人,岂容龌龊小人如此下作。狭瘦的河岸经常有一个穿红色裙子的女孩,与我年龄相仿,也牵着一头老水牛。只不过她那头水牛是母的,我的水牛却是公的。有时候,我的公水牛会游在对岸,骑在她那头母牛的背上撒欢。我和红衣少女瞠目结舌,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后来初谙人事的我,才知道这两头牛在**。我便在这样的环境下,吸收文学的营养,接受人生的第一场性教育。直观,形象,毫无顾忌,无拘无束。多少年后,有人不止一次评价我的作品,说我的文字野性,富有张力。我才明白,跟小时候放牛有关,我的文字如同骑在母牛上的公牛,雄壮有力,生机勃发。

记起家乡的模样,我的脑海中又想起一个少女羞怯的样子,脸圆圆的,白皙的皮肤,眼睛大而有神。这双眼睛曾经让我迷醉,甚至为了这双大眼睛,连生命而不顾。她是谁?记不得了。真的记不得了。

我躺在阳台的躺椅上,望着落山的太阳。胡思乱想。

三个月前,我的腹腔发现肿瘤。医生通知家人,我的时日不多了。妻子哀求医生,即使倾家荡产,也要把我治好。治疗的费用贵得惊人,估计得八十多万,而且不能保证治好。妻子孩子东挪西借,仍无济于事,缺口差四十多万。我发怒:“到这岁数了,该是到马克思报到的年纪了。你们就不必为我操心了!”

我已年过七旬,儿女成群,事业有成,写过的作品能垒到天花板,拥有的粉丝过千万。真不想到死还来这一曲,岂不是晚节不保吗?我一辈子都没求过人。难道还会为了我这条苟延残喘的老命让我的老太婆,我那群衣装光鲜的儿女去低三下四?

家人见我执拗,只得把我送回家中,从长计议。

我每天便躺在藤椅上,坐在封闭的阳台中,看日出日落,消耗着自己的生命。随着病情的增重,我变得很贪婪。我每天如饥似渴地吸收着鲜艳空气,孙子孙女看我,我拉着他们不放,我用枯枝般的老手抚摩着他们的头发,听着他们叫“爷爷外公”,泪如涌泉。我的时光不多了。或许一觉醒来,就看不到这样温馨动人的场景。

我开始回忆自己的岁月,回忆这一生中跟我相遇的人,回忆以前那些喜怒哀乐的故事。我怕我一闭眼,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我的脑子不好,想记的事,总是不清晰。无奈之下,我只得反复循环的记,实在想不起。就让老太婆讲。老太婆事多,经常不在家,我就独自一人坐在阳台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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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本书我花了两年。之前出版过五部长篇小说。从来没哪一本有这写的认真。希望读者喜欢,也希望有人慧眼识金。参加这次比赛,是我无意中溜达,看到有关比赛的介绍。于是投过来试试

.那只大眼睛

那个大眼睛是谁呢?

哎。记起来了。终于记起来了。

她叫梅子。梅花的梅,矮子的子。小时候,别人都叫她梅,却叫我矮子。原因是她长的像梅花,我个子矮矮的,就去叫我矮子。梅子的确长的美,就像孝感楚剧团戏中的七仙女,明目皓齿,貌若天仙。我矮,不是我的错。那是遗传因素。是我祖辈多少年培育的优良基因。

梅子和我一个村。读书也在同一座小学。我见证了她从流鼻涕黄头发向羞答答的美少女进化的历程。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人的变化咋那么大?一个挖鼻屎的小女孩二十年后竟能变得妖娆多姿,让很多男人垂涎欲滴,寻思各种接近她的机会。而我一个其貌不扬的矮子,也能变成粉丝如云的作家,得到众美眉的垂青。后来我明白了,人这一生不仅仅是活着,也是一个蜕变的历程。每一个人都是一部活生生的历史教科书。

梅子最开始并不漂亮。黑黑的,头发乱蓬蓬的,特别是她的衣服,脏兮兮,臭烘烘,让人作呕,避而远之。小学四年级前,梅子一直是我们作弄的对象。我们做游戏时,大部分人扮孙悟空,唐僧,沙僧,天兵天将。唯独她装猪八戒,或者是白骨精。她哭,我们就把她的书包扔进麦田里。看着她钻进麦子地,出来时浑身的麦穗。我们便唱:“唐僧骑马咚咚咚,后面跟着孙悟空;孙悟空,跑得快,后来跟着猪八戒;猪八戒,嘴巴长,后面跟着沙和尚…”梅子一听,哇地大哭,我们便如鸟兽散。

说真的,梅子没少吃我们的亏。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情景慢慢变了。梅子在四年级像脱胎换骨般地变了个人。黄蓬蓬的头发变得茂密乌黑,一头青丝披下来,活脱脱一位小美女。黑黑的皮肤骤然之间变得细腻红晕。特别是那双大眼睛,乌溜溜,像一汪泉水晶莹发亮。看的我胸膛发堵,心脏像小牛一样往前拱,几乎把我拱翻在地。

从此,我不敢欺负她。怕她那双眼。更怕自己在毫无知觉中摔倒。

这时候不是她怕我,而是我怕她。每次见她,我都避得老远。偶尔相遇,也低着头,不敢声张,连出气都憋得死死的。

我跟梅子形同陌路过了一年,变了。

变的原因不是我搭讪她,而是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时候不叫见义勇为,是叫乐于助人。是雷锋叔叔张海迪阿姨教我这么做的。

那次梅子放学,五年级的“四大金刚”拦住她,叫她帮他们值日扫地。梅子吓哭了,捂住脸,瑟瑟发抖。我正好经过。很奇怪,我原先也像四大金刚这样欺负过她,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这次我却变了。认为四个小哥们太不仗义,去欺负一名弱女子,尽管梅子浑身散发着冷气。

我不知不觉地挡在梅子面前。

“你们想干什么?”

“矮子,干嘛呢?关你什么事?”

“四个男生欺负一个女生,不光彩吧?”

“哟!爱管闲事哦!矮子,是不是骨头发痒?”

“那你就试试!”

“妈的--- 四个男生打一个女生不光彩,打一个男生总可以吧!”

他们径直冲过来。我势单力薄,被他们四个揪住头,按倒在麦田里。

互相撕打,一片慌乱。

梅子惊叫。哭泣。跪倒在地。“别打了,别打了!我求求你们——”

我在地上翻滚着,躲避着他们的拳头和脚踢。

匆忙中我摸到一块砖头。心中一喜。有了有了。

我像泥鳅钻出来,挥起半截红砖,向四大金刚最高的个子砸去。

啪------

四大金刚的老大按住脑袋。殷红的血冒出来,一滴滴流淌在金黄色的稻穗上。

梅子张大嘴,惊呆了。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片静寂。

.四大金刚

2

四大金刚是我们黄家寨小学最霸道的人物。 霸道的原因不是像现在有钱有势的人,或者有个当市长当局长的老爸。而是他们家族庞大,随便纠集族人,便有上百号。这些人往哪家门口一站,人头攒动,声势逼人。就这阵势,谁见了不胆战心惊?自然,我打了他们,落不了好。放学后,老爸老妈一见我的小脸变为猴子的屁股,便刨根问底,想找出最终的结果。我把四大金刚头领的脑袋拍开了花,我自然也挂了彩。我的鼻子被他们捶扁了,这血啊,一直流,像庐山瀑布一样哗啦啦从嘴角淌到肚皮底下。梅子看后不忍心,拉着我到小河边洗,小手一抹,脸上红彤彤的,跟猴子的屁股没什么区别。每次跟人打架,我的鼻子也跟着倒霉,花开几度,已不记得了。只记得鼻子出血后,老爸老妈就骂:“看看你的脸,又像猴子的屁股!”

四大金刚是王解放,杨小黑,李二剑,牛大横。王、杨、李、牛四大姓,是我们黄家寨大队势力最大的家族。不仅人多势众,而且团结。只要他们家族有人吃亏,决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找上门兴师问罪,占点便宜找点说法,顺便出口气耀武扬威一番。老爸训斥我几句,就让我跪在门槛上。我老老实实交待:“我惹了王杨李牛的人!”

“谁打赢了!”老爸对我满脸的血迹并不担心,他担心的,是怕王杨李牛的人输了,会上门找麻烦。

我摸不清老爸的意图。如实汇报:“我赢了!我把他们的头打破了!”

说这话时,我有些得意。父亲从来是胆小如鼠的人,这回我跟他争光了。

啪-----

父亲狠狠扇了我一耳光。我懵了。心中暗自懊恼,这打输了挨骂,打赢挨打,下次打架我还出不出手?

父亲就是父亲,那是绝对的权威。可不管我的想法,他担忧的是如何面对当前的困境。

我看见他的老脸阴了,黑了。他蹲在院子里的石磨上,吧唧吧唧地抽着烟,满腹心思。

“谁让你打赢的?你就不能吃点亏吗?吃亏会吃死人吗?我吃了一辈子的亏,没见我吃死?你呀你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整天就是打架闹事,不务正事,不好好读书!对了,你为啥跟他们打架?”

父亲话题一变,逼问打架的原因。

我低着头,不知如何回答。为女孩子打架,这在乡下可是奇耻大辱,被别人看不起的事情。

“我为梅子,梅子被他们欺负,我就护着她,结果他们就打我…”

父亲不耐烦,打断我的话。“得了得了!狗日的,毛都没长齐,就想为姑娘伢出头,屁大的孩,就想搞对象!你以为你是谁?李司令?孙猴子?”李司令是**,曾经在我们当地打过游击,他在老百姓的保护下,与敌人周旋,让黄狗子黑狗子心惊胆寒。

我不敢说话,不知道父亲说的“毛”是啥。我满脑袋的头发,怎么会没长齐呢?还有搞对象,啥意思?

父亲朝我发顿脾气后,就摔门而出。他说去找大伯、东边的雄子三叔商量对策,还要去唐家湾一趟。大伯和雄子三叔都是我们村德高望重的人物,谁家闹纠纷都找他们调解。可去唐家湾干啥?唐姓在我们这一带虽不出名,但实力与人数绝对是最厉害的。难道去找梅子的父亲?梅子的父亲可是黄家寨大队的村支部书记。

事实证明父亲的担忧是对的。

第二天晚上,王湾,杨家寨,李庄,牛家墩灯火通明。每个村子聚集五六十个年轻力壮的汉子,他们举着火把,提着铁锹、锄头、洋镐向黄家寨进发。气势汹汹,神情嚣张。

当时我正在院子里一边写作业,一边接受老爸老妈的再教育。

雄子叔冲进来,嚷:“来了来了!他们发兵了!”

.小白龙

3

“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啊!老天爷,你帮帮我啊!呜呜呜----”

老妈一听,慌了,束手无策。 只得嚎啕大哭。

父亲冲到我面前,又扇我一耳光子。

“都是你这个兔崽子惹的祸!”

“行了行了!事情已发生,没办法补救了!大哥,你说怎么办?人我都准备好了,黄家寨四门户,每门户出50人。他们都在东边祠堂侯着,另外我把黄姥姥的小白龙①搬出来了!架在后山上,瞄准祠堂前边的稻场,要是他们敢拆祠堂,瞎闹事,我们就开炮!”雄子叔拉住父亲,脸色凝重地说。

父亲一怔:“这事可闹大了!慎重啊!”

雄子叔说:“这次王杨李牛四大姓联合,到我黄家寨闹事,可不是你一家的事情,是黄家寨一千多号人的名誉。再说,王姓跟我们黄姓有世仇,黄家曾经到王家打人民②,第25代姑奶奶嫁到王家,上吊而死,我们黄家去了五百多人,烧了姑奶奶家,砸了王家的祠堂。这个仇,他们岂不报回来?”

父亲仰天长叹:“作孽啊!”

话音一落,又朝我拳打脚踢。

几个壮实的小伙子冲进来,把我父亲抱住。

雄子说:“何必?打残了黄家诚,反倒遂了他们的心意!我看侄子没错,是他们太霸道了。这么多年他们逞强凌弱,宠坏了他们的孩子,结果他们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我们黄家是该挺挺胸膛了!”

我叫黄家诚,是黄家寨第31代。父亲叫黄港,母亲宋爱花。兄弟三个,我在家是老幺,上面有个姐姐。我们家祖祖辈辈在黄家寨务农,在黄家寨处于大门③,由于自家族人数量众多,黄家寨的事情通常由我家族的爷爷伯伯叔叔说了算。雄子叔当过兵,参加过打阿三④的战争,有9个亲兄弟,12个堂兄弟,见多识广,胆魄过人。所以黄家寨的领头人基本是他,村子摆平不的他却能顺风顺水地解决。雄子叔是父亲远房的堂兄弟,跟父亲自小穿着开裆裤长大,这次我家有难,他自然要跳出来鼎力相助。

雄子叔大手一挥,几个青壮年立刻把父亲架走了。又来了几个婶婶,把母亲也拉走了。只剩下孤零零的我。

雄子叔笑眯眯地对我说:“家诚,打架,你怕不?”

我摇摇头。“不怕!”

“乖侄子,人活着,不能欺负别人,但不能让别人欺负我们!**教导过我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家诚,你爸爸一生老实怕事,没错!你为帮别人打架,更没错,好孩子好孩子,别怕!有你雄子叔,天塌不下来!你就在这里呆着,我看谁敢动你一根汗毛!”雄子叔说话的时候豪气万丈,我仿佛看见电影中的八路军,面对强敌毫不畏缩。

寨子里突然喧哗起来。一群群男人拿起扁担和铁锹,更有的提起了关公刀和长矛。他们挽上衣袖,摩拳擦掌,躲在屋檐下、树下,路边的阴影处,准备迎击来犯之敌。

我看见大伯披着衣,脸阴沉沉的,快步走向后山。嘴里还嘀咕着:“荒唐!这样闹会出人命,出大乱子的!雄子糊涂啊!”

两个大哥哥围着大伯一路小跑,不住地解释:“他们来的人太多了,不能不防啊!”

“他们已经到东边稻场了,我们有人拦住他们,正在谈判,就怕谈砸了!”

大伯没好气地说:“谈什么谈?伤了人赔医药费,不就出点钱吗?”

“你看人家是为钱来的吗?恐怕没那么简单!”

……

我孤零零地站在院门前,偷听着他们的谈话。内心冰凉冰凉。

我明白,这战役因我而起。很可能,会死人。

三十分钟后,王杨李牛四大家族率领两百多人站在我家门口。

火把熊熊地燃烧着,一张张冰冷的脸经火光照耀,更显得惊悚可怖。不到十二岁的我曾经看过《聊斋志异》的电影,里面大鬼小鬼的模样不过如此。很多年后,我懂了这个场景的含义,这不过是面子之间的战斗,我们社会之间的矛盾很多都是由面子而起。

看着这么多人舞枪弄棒,我吓得差点尿了裤子。把门关上,外面仍人声鼎沸。很多话语明显指向我。

我从门缝中看见姓王的领头人带着王解放。他在门外叫骂:“黄港,有种你就出来!看看你儿子,把我侄子打成什么样了?你难道不知道这孩子是独苗?你是想灭我王家的后代!简直是欺人太甚,把我们王家不放在眼里!”

雄子叔出现了。他拦住王家族人。打了哈哈,笑着说:“这不是王中原吗?我们还是同学呢?小孩子打架,何必大动干戈?走走走,到我家喝酒!有什么事情好商量!”

王家族人不买账,冷漠地回应:“别,没那份心情!侄子的头打得像西瓜,我难受!我得出这口气!”

“对对对!出这口气!”

王杨李牛四大家族的人同时咆哮。二百多人同时发声,是什么样的效果?震耳欲聋。简直快把黄家寨的天都掀翻了。

雄子叔恼了。吼道:“欺我黄家无人,是吗?”

“我们的人在哪里?”

雄子叔突然转身,用手指向茫茫的夜空。如同运筹帷幄的将军指挥千军万马。

“欺我黄家无人?不许!”

天空一声炸雷。

黄家寨男女老少,近千人人齐嚓嚓出现在周围。房屋顶,大树上,空地里通通都是人。

四大家族的人瞠目结舌。沉寂很久。

雄子叔说:“要打?还是要赔偿?我黄家人悉听尊便!”

李姓头人精明过人,他站出来拍拍雄子叔的肩膀,绵里藏针地说:“好汉打不过码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雄子的威名我早有耳闻,既然你有准备,那么我们也不强求,我们回!行吗?”

雄子叔明白他话中有话,口气松下来,说:“不打,是好事!毕竟我们是一个大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让他们回去吧!你留下来,喝酒!我们把这事摆平!”

王姓头人冲出来,站在雄子叔的面前,用手指着,咬牙切齿道:“算你狠!我侄子被你们黄家寨的人打成这样,你们不但不赔礼道歉,反而咄咄逼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来日方长!”

“这位哥哥,有话好好说。别瞪鼻子吹眼,看看你们,来这么多人,是来解决问题的吗?如果真想解决问题,我倒是欢迎!而且会亲自向你们赔礼!”雄子叔反唇相讥。

杨家族人想必是忍很久了,他脸色发青,嘴唇发抖,向雄子叔吼道:“看来是我们错了!你们有理,有理有理! 我杨家可没吃过这种亏!你们黄家寨看来想跟我们四家结仇!好好好,你们等着!我们走!”

人群一片骚动,杨家人准备离去。

“走什么走?不出口气,我难受!”

杨家人群冲出一个小伙子,对着我家院门,一阵狂蹬。

哗啦!院门倒了。

哇-----

大门压在我身上,疼痛难忍,我大哭。

“打他!”

“打他打他,是他们先动手!”

黄家寨的几百族人狂吼着。向四大家族的二百人围拢。

“家诚!起来,像男儿一样站起来!”

雄子叔朝我大喊。

几个婶婶过来想帮我,都被他拦住了。

“家诚!从现在开始,你要负起责任,做什么事担什么责!让他们看看,我黄家寨没孬种,就算是小孩子,也没孬种!”

我不得不承认,雄子叔就是一个神。刚才我还惊恐万状,现在却不怕了。什么也不怕了。因为有雄子叔。

我咬紧牙关,推开压住身体的木门,艰难地站起来。

下面,淌着血。

我的大腿流着血。

“好孩子!有志气!”

雄子叔的眼眶泛起泪花。

黄家寨父老乡亲的眼中都泛起泪花。

“你们想出气,可以!但不许伤害家诚!不然。。。。。。”

嘘-----

屋顶上一声哨响。

后山亮起火光。一堆木柴熊熊燃起。十多个穿红色衣袍的黄家寨男人像出征的将士簇拥在一起,他们抱着臂,握着闪闪发光的关公刀。

最让人恐惧的,一门铁炮赫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那粗大、黑洞洞的炮管指向我家的大门。只要雄子叔一声令下,那呼啸而来的“炮弹”会把我家炸个粉碎。

① 小白龙:铁质的土炮

② 打人民:家族之间的械斗

③ 大门:家族中最人数最多的门户

④ 阿三:印度

.四大家族

4

四大家族的人纷纷后退。 一个个惊恐万状。

王姓头人毕竟见多识广,他用眼瞪瞪族人,示意不许乱。他故作镇定问雄子叔:“你这唱得是那曲?莫非你私藏军火?”

雄子叔不理,默默地走进我家院子,从堂屋内搬来一把椅子,把我抱起,放在椅子上。

“记住,不许哭!别怕!你是黄家寨的男人,就得挺起胸膛,不管出现什么,你必须在这里好好站着,站直,站出男人的样来!”

我望着雄子叔坚毅的眼神,使劲点头。

“叔,我站着,他们就不找我的麻烦,是吗?”

我还是有点怕。

“嗯嗯嗯!”

叔的眼眶湿湿的。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雄子叔哭,也第一次把雄子叔的样子深深刻在心底。很多年后,我一直记得叔说过的话。

------你是黄家寨的男人,就得挺起胸膛!

“雄子,你不回答,看来你在演戏!大炮可是军队才有的,区区黄家寨哪里有这样的好东西?要是怕了,赶紧赔礼道歉,磕三个响头!”

哈哈哈。

雄子笑了。叔笑了。笑得很痛快。

这笑声是蔑视。是对寻衅闹事的人以最大的漠视。

雄子叔在他们的惊讶中大手一挥。

“让他们见识见识!”

咕吱吱。

后山顶上的大炮笨拙地转身,炮管瞄准村下的小河。一个穿红袍的伯伯用火把点燃引信。

嗤嗤嗤。

轰地一声。一团火球像流星一样砸向小河。

哗-----

水面冲起巨大的波涛。

啊!四大家族的人目瞪口呆。

雄子长吁一口气,并没有丝毫的骄狂。他拉着王姓头人说:“受惊了!这大家伙不是军火,也不是坑蒙拐骗偷来的!而是我们黄家祖传的宝贝,叫小白龙!相传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自制的,是为了抵抗长毛子自卫的武器。据说长毛子当年想侵犯我黄家寨,这小白龙立了一大功,让他们的阴谋没有得逞!”

王姓头人擦擦额头的虚汗,由衷地赞叹:“看来是祖传神器啊!”

“王当家的,我们还是走吧!”

“走吧走吧!”

王杨李牛的人可能被铁炮震破了胆,看讨不到便宜,于是想撤离。

王姓头人一脸尴尬,摆摆手,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慢---”雄子叔突然说道。

“怎么了?你难道不满意?还想分个高低不成?”

王姓头人有点恼火。

雄子叔解释:“你说笑话了!我巴不得呢?只是,只是……”

雄子叔用手指我。

“他是我侄子,我们之间的恩怨还没解决,你总得给我一个方案,让我的侄子安心啊!我想,就这样让你们走,这对你们不公平,说说,有什么办法让你们不再生气?我的条件你是知道的,不许动我侄子一根汗毛!”

这话说的让我鼻子发酸,泪珠子差点迸出。我强忍着。

王姓头人笑了,这回是真高兴了。他靠近雄子叔,悄悄说一句:“到底懂江湖义气,在为我着想,放心吧!不会伤害你侄子!我只让他们出出气,让我回去好做人!”说完,眼睛扫了人群一眼。

“王杨李牛的父老乡亲,你们好!我们都是邻居,不必为这大动干戈,我刚才跟王家哥哥商议了下,觉得我黄家寨有错在先。我在这里向大家说声抱歉了!劳累大家了!大家有气尽管撒吧!”

雄子叔开始跟王姓头人演戏。

哄----人群炸开了,所有的人交头接耳,对这个场景大为不解。

刚才剑拔弩张,现在一团和气。这让谁也无法接受。只有近距离的我才懂雄子叔的心意。他是想把事情彻底摆平。

“那我们要砸东西!”

四大家族有人提议。

“行,只要别砸人!”王姓头人面无表情。

“对对对!别砸我侄子,啥都行!”雄子叔附和道。

一群人像潮水冲进来。乒乒乓乓地砸我家东西。

黄家寨人一片骚动,想阻拦,更想报复。

“行了行了!冤家宜解不宜结!让他们出口气,只要不伤我们的人就是!”

四大家族正砸地起劲。

啪------

村外传来一声枪响。

一个叫二柱子的大哥哥慌张张地跑过来,对雄子叔和王家头人讲:“唐书记带着公安和民兵过来了!”

“快走!”

“快回家,快回家!各人回各人家去!”

“二柱子,快跟大叔说,书记带人来了,快把小白龙藏好!把衣服脱下,躲起来!”

“好!”

二柱子转身向后山飞奔。

刚才砸我家的王湾人早已住手,快速撤出去了。杨家寨、李庄、牛家墩的人也像潮水般退去,黄家寨刚才聚集的几百人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场纠纷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半个小时后,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带着一群穿白色制服的公安,几十个背长枪的民兵赶到我家。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络腮胡子和睦可亲。

我呆呆地答“黄家诚!”

“哦!你就是黄家诚啊!”

络腮胡子摸摸我的头。

“是!”

“刚才没吓着吧?”

“没!”

“哟!胆子挺大的!”

我不出声。

络腮胡子又问:“刚才来了多少人?”

“不清楚!”

“是数不清吧?”

我继续装傻,不回答。

“这帮狗日的,吃饱了撑的,看把孩子吓成什么样子了?我这次非饶不了他们!”

络腮胡子**地扔下一句话,气呼呼地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络腮胡子是梅子的父亲,是我们村的书记。

梅子的父亲得知四大家族的人在黄家寨聚众闹事,便感觉有一场械斗。于是他急匆匆跑了几十里地,赶到县政府,向领导汇报了此事。上级不敢大意,赶紧调集公安武警民兵,向我们村赶来。由于路途遥远,再加上路也不好走,以至于现在才出现在黄家寨。

. 梅子的父亲

5

梅子的父亲叫唐红军。长的矮矮壮壮的,一张圆圆的黑里透红的脸谁见了都觉得和蔼。两个眼睛见人便迷成一张纸厚的缝隙,原因是他见人便笑,两只眼眶也忍不住寂寞,拼命地挤到一起,为它的主人赢得憨厚温顺的美誉。有了这个特长,唐红军自然而然成为这方圆十里德高望重的人物,乡党之间有恩怨,妯娌之间有矛盾,寨子之间有纠纷,大伙不假思索地找他解决。而唐红军也颇有乡绅之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用嘶哑干燥的口舌不厌其烦地讲叙容人的贤德和谦卑,才是国泰民安家庭和谐的根本。唐红军拥有如此的人缘和威信,不仅仅是靠热心肠和书记的官职,更重要的,是他有红色的血缘关系。

唐红军的父亲曾经是翻过雪山爬过草地跟随李司令南征北战驰骋沙场的老革命。据说中原突围期间,部队打散了,唐爷爷跟李司令流落在乡野荒原,因势单力薄弹尽粮绝,唐爷爷于是把李司令部带到江汉平原北部的老家打游击。由于叛徒的告密,李司令的行踪被敌人发现,敌人派遣一个营成围拢之势围剿李司令带领的新四军残部。我军因连日的劳累,加上弹药奇缺,寡不敌众,几十名战士纷纷倒在敌人的枪下。敌人冲上来,眼看李司令就暴露了。唐爷爷急中生智,把受重伤的李司令藏在民房的大瓦缸内,盖上一床席子,铺上满满的麦子,合好青莹莹的石盖,他脱下军装,藏好。化妆成当地的庄稼汉。敌人踹门进屋,没发现新四军,便把唐爷爷绑起来,吊在村子最大的槐树下。国民党军人用皮带抽他,问他是不是赤匪。唐爷爷只说自己是种地的农民。敌人恼羞成怒,端上明晃晃的刺刀,戳他的胳膊和大腿,把他的四肢戳的像马蜂窝,足足戳了四十八刀。唐爷爷誓死不投降,始终坚持自己是庄稼汉,只知道白天种地晚上搂老婆,其余什么也不懂。敌人看问不出结果,只得悻悻而去。就这样,李司令逃过一劫。而唐爷爷则失去一条胳膊一条腿,永远不能再跟随李司令打敌人了。他留在家乡养伤治病。解放后,李司令曾经派人接他去北京,唐爷爷谢绝了。他说:“我缺胳膊缺腿,去北京干啥?不能跟老首长丢脸。即使在家,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革命军人!现在不像解放前,没吃没喝,去找自己的队伍。现在有吃有穿,我也满足了!”接他的人把唐爷爷的话带给李司令,这位叱咤风云的革命家伫立很久,感动得泪流满面。

由于唐爷爷的身上有伤,行动不便,也没有劳动能力,当地政府每年都拨些钱粮,补贴他老人家。后来在政府的撮合下,唐爷爷娶了一位健壮的女人为妻,撑起唐爷爷余后的人生。李司令才得以心安。唐爷爷身残志不残,生了八个儿子。二个儿子在部队,三个儿子在城里,抗美援越牺牲了一个,另两个在农村种地,为老大和老幺。老大便是唐红军,据说唐书记出生的时候,唐爷爷兴高采烈,大呼:“革命有后了!红军有后代了!”于是取名为红军。可惜唐红军并没参军,地方政府不同意,理由是他家没壮劳力,不能照顾唐爷爷这位为国家立过功的功勋军人。唐爷爷于是继续努力,生下一堆儿子。八个儿子中有五个儿子当过兵,两个至今还在部队,一个为国捐躯。这才让唐爷爷没有缺憾。

有这样纯正的革命背景,有如此令人瞩目的家庭关系,唐红军在当地被另眼相看是必然的。大队选支部书记,无论是老百姓,还是党员和上级,都不约而同地推选唐红军。唐红军这书记一当,就是七八年了。几乎是孝感县资历最长的老书记。最难得的,唐书记从不摆架子,也不高看谁看低谁,亲戚朋友乡党族人统统一视同仁,这更让人对唐书记敬重三分。

所以,雄子叔、王杨李牛四大姓的头人一听枪声,就对接下来的事情猜到几分。那一定是唐红军带人来了。为了避免矛盾,避免让老书记难堪,还是赶紧撤退为妙。这样大家都有面子。

禽兽不如的父亲

7

王杨李牛四个寨子的人退后,平时温厚老实的父亲变样了。哭哭啼啼的母亲跪在锅碗瓢盆被砸得稀烂的瓦砾中,呼气吸气如拉动的手风箱,紧一阵松一阵,一会像呜咽的凛冽的北风,一会像隔壁老态龙钟的姥姥用手杖捣地,哭得几乎快闭过气。她身体颤抖着蜷缩着,酷似一只毫无安全感的蜗牛,仿佛只有缩小自己的身体,才能应付面对当前的打击。后来我在一把尖刀上找到相同的原理。薄薄的飞快的刀刃,遇到强大的阻力,刀刃便势不可挡地保护自己向前挺进。蜗牛、刀刃和我此时的母亲都一样,怯就是强,小即是大,退便是进。在母亲示威般的哭声中,我和两个哥哥如履薄冰,屏声息气地整理破烂不堪的家什。悬在屋中的中堂歪了,我像猴子一样爬上神龛,将那张泛着黄边的溢着苍蝇屎蟑螂味的木框固定好。这可是父亲引以为豪的东西,是父亲背着半袋米一斤香油五斤花生奔走二十多里地找磨石墩的老秀才写的换回来的。父亲每次迷着小眼看这中堂,嘴角就忍不住往上扬,笑盈盈的表情便布满坑坑洼洼满是皱纹的脸上。一袋烟叶也燃得奇快,屋内的烟雾翻滚着呛得我和母亲鼻涕横流。而父亲则美滋滋地念横联:“诗书传家!我黄港家也要布置成书香门第,培养几个读书人!不能再为写几个字浪费我三个月的盈余。”后来,我实现了父亲的愿望,可父亲的遗骸深埋在后山堆满牛屎的草丛中,他无法理解我的倾诉。我只得疯狂地叫骂着:“老东西,你起来啊!有本事你出来啊!不就是读书写字吗我做到了!我写字的稿酬相当于老秀才十年的工钱,你的理想实现了!”

母亲的哭声像催魂似的,一家人忐忑不安 ,心思杂乱。父亲急了,一脚踏倒母亲瘦弱的躯体,就像健硕的战马踩倒秋天吹落的树枝。

“妈的个Bī!嚎嚎嚎!嚎丧啊!老子又没死!”

母亲倒在地上,哭声嘎然而止。

“拿绳子来!”

两个哥哥畏畏缩缩地找来绳子。

父亲绑紧我的手臂,把我吊在堂屋的木檩上。刮下我的衣裤。又气喘如牛,拾来一根废弃的牛皮带。蘸上水。捋捋衣袖。用湿乎乎的皮带抽打我的全身。

啪啪啪。

每一次抽打,都让我痛彻心扉。是从外表的皮肤向脆弱的心脏一点一点地渗透。这抽打,抽去了我对父亲乞怜幻想,也让我领略到老实巴交的父亲其实也有凶狠野性的一面。我在痛苦不堪的抽打声中,愤愤地想:这鞭子如果对准刚才闹事的人,该多好!他不该对准我。事情证明,父亲凶残的抽打是对的。正是因为这次鞭打的经历,才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每一个男人都应该有一次被父亲抽打的经历。

父亲红着眼,喘着气,瞪着血肉模糊光溜溜的我,如同一头饥肠辘辘的野兽面对一只鲜嫩的小肥羊。

我开始哎哟哎哟的叫唤,因为可怜巴巴的叫声,就会唤醒父亲沉睡的爱意,他就会停止鞭打。但我错了,越叫唤,父亲的抽打也有力,节奏也越快。疼痛会越加剧。

我又把眼光投向母亲和俩个哥哥。他们脸色苍白,瑟瑟发抖。都惊呆了,吓坏了。

我开始绝望。开始骂父亲。

“熊包!打我算啥?有本事打别人!”

父亲的鞭子抽向我的嘴边。血如注泉,洒满他一身。

渐渐的,我昏迷过去。

梦中,看见父亲正疯狂地抽打我的尸体。

我恨啊!我有一个禽兽不如的父亲。

虎毒不食子呢!

他却打死了他亲生的儿子。

父亲的鞭子

8

父亲用皮带抽了我几个多小时。 打累了,便蹲在地上唉声叹气。一双凸起的布满血光的眸子像野兽一样焦躁不安充斥着野蛮和凶残。他已失去了理智。歇足了,脱下灰扑扑的褂子。鼓足劲,抡起油亮发鉴的皮带,再次狠狠抽我。

在刺骨的疼痛中,我对父亲恶语相向。拣最难听的语言侮辱养我生我的父亲。自然,换来的是最无情的鞭打。渐渐的,疼痛不再加剧了。接下来是火辣辣的感觉,仿佛父亲的皮鞭不是牛皮制成的,而是一根殷红透彻发亮的火钳,父亲在用冒着烈焰的火钳烙我的躯体。后来这种感觉都没有了,浑身麻麻的,酥软无力。那皮鞭不再是皮鞭了,抽在我身上无任何感觉。

我开始还能昂起头,逼视眼前这个碌碌无为精打细算老实安分的中年男人。这个男人平日循规蹈矩早起晚归,砍柴挑水耕地耙田,农活儿样样精通,逢人讲话低沉细语,态度和蔼,彬彬有礼,遇到刁钻的乡亲也从不动怒,现在却有这么大的狠气吊打他的儿子。我想起他曾经为了我舍不得吃香喷喷的窝窝头。那窝窝头是白得刺眼的面粉揉成的,掺和着鲜嫩精红的瘦猪肉,还经过菜籽油的煎炸。寨子每逢“双抢”时就要炸这样的窝窝头。是给通宵达旦抢收麦子的壮劳动力的礼物,鼓励他们再接再厉争分夺秒把麦子割回。可这位愚蠢的男人,养我的父亲竟然舍不得吃,又怕别人笑话,便把自己有限的几个焦黄的窝窝头塞进体内,用胳膊肢夹好,偷偷送回来给我们哥儿几个吃。每次睡意朦胧的我们经父亲一推,便闻到香气扑鼻的窝窝头,我们一家跟过春节没什么两样。现在,这样慈悲的男人对我出手,用皮鞭抽我,这一抽竟然没完没了。我俯视着他,看他能抽我多久?最好他把我抽死。我想象着他扔掉皮鞭趴在我尸体上嚎啕大哭的情景,心中充满着报复后畅快淋漓的快感。

我当时毕竟太小了。根本揣摩不透父亲的心理。这个男人抽我吊我,根本没有停止的意思。当漆黑的天空闪出一丝曙光,村子里的鸡犬竞相叫鸣,屋外的沙石路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时,父亲终于住手了。

而我却昏死过去。

太累了。我的双手被绳索勒得死死的,躯体越来越往下沉,五脏六腑仿佛被撕开。而我的前胸后背大腿根脸颊面全部是热乎乎的血污。

母亲躺在地上颤抖着,一直盯我的脸。

两个哥哥也一样,倚在冰凉的土墙角惊恐万状地注视着那高高飞扬的鞭子。

父亲打累了。扔掉鞭子。

我也软绵绵的,没有声息。

母亲喉咙股咯股咯一阵怪叫。突然从地上跃起,用身体当武器,一头撞向父亲的胸脯。俩人哐当摔倒在地。

母亲披头散发,用手抓着父亲的脸。叫嚷着:“你赔我儿子,你赔我儿子!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竟然杀死了我的儿子!”

父亲不敢还手。一双眼紧紧盯着我的躯体。任凭母亲撕咬掐抓。他的一张老脸霎时变成青红交白的恐惧。还有悔悟。

父母厮打的片刻,两个哥哥赶紧逃出门。

不一会雄子叔带人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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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子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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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书传家

第10节 诗书传家

水清哥找赤脚医生出了点状况。赤脚医生姓牛,牛富贵。牛家墩的人。牛富贵四十来岁,平常有两大嗜好。一是看书听书。末了,把看过的听过的挖空心思记进脑壳里,然后在寨子里找片阴凉地,大树下,或巷子中,扯着人拉着人喊着人,招呼一大群穿开裆裤的娃娃,抽旱烟杆的汉子,端木桶准备洗衣的小媳妇大姑娘,然后在他们的注视下复叙听过的看过的故事;二是爱抿口小酒听首小曲。牛富贵酒量惊人,豪爽起来一斤白酒咕噜噜灌下面不改色心不跳。寨子的人都称他“酒囊饭袋”,能吃能喝能睡。一盘花生米能咀嚼半天,品半斤高粱酒。吃饱喝足,慢悠悠晃到寨子东边,坐在小队部死皮赖脸不走,趁干部不在,把小队部的收音机调到唱戏曲的频道,便哎呀呀嘿呀呀哼起来。水清哥赶到牛家墩牛富贵的家中时,他喝了半宿酒,刚刚躺在床上,自然酩酊大醉。水清哥喊半天都叫不起来。隔壁的牛长生被吵醒不耐烦,推门出来说:“没用的,这酒囊饭袋不按常理出牌,估计喝了一晚上白酒,你即使叫他出诊也会误事!还是罢了,去找乡卫生院吧!”

无奈之下,水清哥只好奔向乡卫生院。卫生院在东岳林场的山上,离黄家寨二十几里地。天微微发亮时,水清哥赶到卫生院的门口。咚咚咚。水清哥心急火燎地捶门。医生窸窸窣窣穿衣,好半天起来开门。“捶什么?拆门啊?这里是卫生院!” 水清哥擦擦额头的汗,焦急地说:“大事不好!要出人命了!医生你快去救人!”医生揉揉惺忪的眼,慢腾腾地说:“急啥?等我吃完早饭洗把脸再走!”“来不及了!”水清哥的泪水快迸出来。

“要是急,你就把人送过来!”医生扭头欲进屋。

“你必须走!”

“好好好,我马上走!”

医生突然转变态度。

转变态度不是医生自己的主意。而是医生的前胸顶上一把锋利的匕首。

水清哥怕耽误救我的时间,抽出匕首威胁医生立即走。

就这么拐弯抹角,水清哥费尽艰辛才把医生带到我家。也是这次不良的记录,亦让水清哥付出生命的代价。

医生用一根银针刺我的人中,再捏把捏把,用热毛巾敷我的额头和脸。我才昏悠悠回到人间。

医生安慰雄子叔:“没事没事,这孩子是急火攻心,晕过去了!调养三天,便能活蹦乱跳。这皮带抽的,都是皮外伤。他爸要是真想他死,再使三乘的力,这娃儿就不在了!”

雄子叔和母亲千恩万谢,送医生走。医生临走时,瞟了水清哥一眼,丢下一句话:“愚昧会付出代价!多读书改过!”

大伙不知其然。

只有父亲抬头,默默地注视着中堂上的横联:诗书传家。

梅子是你的媳妇儿

第1节 梅子是你的媳妇儿

我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便痊愈了。 卫生院的医生跟算卦的先生一样神奇,说没事就没事。这几日,母亲就像照顾刚刚出世的婴儿,端茶送水,吃喝拉撒,全包了。尽量挑贴心的话儿讲,尽量拣高兴的事儿说。母亲的温柔与呵护让我仿佛掉进蜜桃罐子,浑身上下心肝内外都沾满浸满着蜂蜜与砂糖。我进入一个无比甜蜜无比幸福的时光,多少年都不曾忘记。后来我跟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聊起这一段。母亲说:“你爸爸抽你太狠了,每一鞭抽在你的身上,也抽在我心头肉上。”原来母亲和我一样痛苦,甚至程度在我之上。也就是这次,母亲与父亲神奇般地调换位置。以前父亲训斥挖苦嘲笑母亲,她都毫无怨言默默承受;现在是母亲痛骂唠叨埋怨父亲,父亲都一声不吭。

我身上的伤痕得益于母亲的治疗。她取下悬挂在屋梁上多年的艾蒿,用心挑出几片还泛着青绿光色的叶子,轻轻按入铝盆的清水里,细细搓揉,淘干净。又烧一桶热腾腾的开水,将干净剔透的艾蒿放进,浸泡两个小时。待滚水稍凉,不再烫手,便唤我过来洗浴。洗好后,让我光溜溜趴在床上。端一碗用蜂蜜火灰草药调好的液体,把这些稠糊的东西细细涂抹在伤口上。一日几次,昼夜不停。三日之后,这些遍身的伤痕竟奇迹般地结痂。父亲有时候过来也看,但不敢言语。母亲有时候驱使他当下手,他脸上的皱纹立刻舒展开来,腿脚变得比往常快捷,做起事来也格外利落。不用他时,他便在旁边坐着,很安静地坐着,不敢看我,也不敢看母亲,仿佛是个做错的孩子。等待我们的惩罚和宽恕。父亲可怜的样子一直烙在我的心间。当我含辛茹苦抚育自己的孩子时,我才明白父亲可怜的含义。但这时父亲已经离世,也无法向他表白。

在家治疗的这几天,家中很热闹。雄子叔华堂叔带领很多人过来看我,还送来锅碗瓢盆桌椅板凳油盐酱醋等生活中吃的用的穿的必需品。家中被砸后,很多东西被损坏,甚不方便,又不能及时置办。母亲只能暗暗着急。这下好了,什么都有了。而且比原来的家什还要多还要好。父亲像小孩子一样抹着眼泪,客气地笑着,怯怯的,迎来送往。我这时候感觉黄家寨真的很好,近两千人的寨子宛如一家人。一家有难,全寨支援。这就是当时家族的写照。我当时就想,要一辈子生活在黄家寨里。种田读书,相互敬爱,和睦相处,世代相传。这只是一厢情愿,接下来的岁月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日千里不是神话。我们仅仅用了30年不到的时间,就把这些源远流传的家族管理式的农村破坏的面目全非。再回头想看,也看不到了。只能从书中忆起。

梅子的父亲,我们大队的书记唐红军也跟着黄家寨的族人凑热闹。他送来十斤腊肉,三十斤大米,二斤香油,十斤黄豆,十斤皮棉,五尺洋布。对于孝感县的农村来说,这些东西相当于一个壮劳动力一年多的收入。可见梅子父亲出手之阔绰。父亲见唐书记亲自登门拜访问候,又带来厚礼,受宠若惊感恩戴德自然无法言表。于是请来大伯雄子叔等一干德高望重的黄氏族人相陪。拖出方桌,燃起柴炉,杀猪宰羊,盛情相待。觥筹之间,杯盏交错。香气袭人的高粱酒竟喝了一大桶。仿佛是过节,却不是看望病人。

熊熊燃烧的香烛灯下,书记脸色潮红,欲语还休。

“港兄弟,好兄弟!你养了个好儿子!敢为我姑娘出生入死!从今以后,我们俩家就是一家人。你有困难,我岂能袖手旁观?”

父亲起身鞠躬。端酒敬书记。“能攀上书记,我黄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儿顽皮刁钻,让书记见笑了!”

唐红军说:“看你说的?我看好家诚!你这样说,我不高兴了,是不是埋怨我当时没答应你,帮你!实不相瞒,那帮狗日的过来打人民,我虽去县城了,但我也没闲着。我唐家有一百多号人在你们后山呆着。前面有人放哨。如果港兄弟没有族人相助,他们自然会出来帮你!当然,这些假设是错误的。黄家寨也不是怕人的主,决不会任人欺负。我当时的准备不过是多此一举!”

雄子叔立马抱拳,说道:“谢唐书记!幸亏我早有准备,不然让书记笑话了!放心,书记,黄家寨只要有我,任何人都不能随便来寨子里偷鸡摸狗!”

父亲拦住雄子:“看你看你,瞎说什么?”

唐红军哈哈大笑:“是是是!扯远了!从今以后,家诚就是我儿子,梅子就是你姑娘!你们愿意不愿意!”

“愿意!”

“好好好!”

众人仰头饮酒,一干而净。

从此以后,我家和梅子家成了名正言顺的亲戚。乡亲们都说:“这不是攀亲戚,而是来定亲。”

同学和小伙伴则笑我:“梅子是你的媳妇儿!”

我和我的媳妇儿

第2节 我和我的媳妇儿

身上的伤好后,我又开始上学。我的身体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光滑细嫩,脸颊脖子胳膊屁股大腿根全部爬满紫红黝黑的伤疤。那个抿点小酒唱点小曲的赤脚医生牛富贵来过几次,掀掀我的裤衩,抖抖我的褂子,拍拍我的屁股蛋,大笑着,安慰我的父亲母亲:“这孩子皮厚肉多,骨架壮实,挨顿鞭子不碍事!没事了没事了!上学去吧!”父亲听罢,赶紧找出蓝色手织布缝成的书包。“走吧走吧!好好上学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能逃出家门是我多日的期盼,我赶紧脚底抹油----溜了。任凭蓝色的书包颠上颠下拍打着我的小屁股蛋。父亲则跟牛富贵摆开架子,饮酒唱曲。

此时的黄家寨大队一片繁忙。芒种芒种,连收带种。正处于阳历6月8日的时节,麦子沉甸甸黄灿灿地垂着头弯着腰伫立在田野中,大队社员们热火朝天挥汗如雨地忙碌在麦田中,争分夺秒抢收着到手的粮食。唯恐天气突变,风雨交加,黄豆般的雨粒从空中砸下来,把一冬季的血汗毁于一旦。那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农民一生最重要的是粮食,是收成。没有这些,他们将如同没有土壤的麦子和禾苗,不能生长繁衍下去。麦熟一晌,虎口夺粮。父亲也加入“双抢”的战斗中,整天早出晚归挑麦耙田。割下麦子挑回来,放在稻场上。又支援翻田犁地的战斗。我们这里属于江湖平原,自古以来是官府重视的黄金粮仓。由于气候宜人,土壤肥沃,易生长麦子水稻。所以这里的土地一年要种植两茬庄稼。季节一到,那忙碌与紧张甭提了。我的伤势和寨子之间的争斗跟“双抢”相比,简直是小事一桩,不值得挂念。所有的不快与骚动渐渐湮灭在农忙的紧张和汗水中。

梅子听过别人的碎言碎语,不敢单独找我讲话。她的头发变得更乌黑,简直能和黑黑的绸缎相提并论,闪闪的,发着光。她的眼睛比原来更为清澈,只要对视一下,我便能通过她的眼睛看到家乡所有的风景。看得我的心尖一颤一颤,疼痛麻木酥软。真的奇怪她的眼睛有这么神奇的力量。让我想看不敢看,不敢看又想看。

不敢看梅子我就认真读书。班主任是语文老师,也是校长。那时的校长可了不得。不用种田不用车水不用挑担不用栽秧。每天一身清爽干净的绿衣服穿着,骄傲神气,仙风道骨。我们校长不仅衣服干净合体,更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这种魅力让我们魂不守舍如痴如醉。校长姓肖,叫凤清。肖校长教语文课,讲课时声音浑厚,带有感情,他那磁性的嗓音总能把我们带进知识的乐园。肖校长烟瘾大,抽大公鸡牌的香烟。每次上课,肖校长点一支烟。浓郁的香味顷刻弥漫在空旷的教室中,我们大部分男同学忍不住诱惑,鼻子像大象一样伸得长长,追逐着校长的焦油味。后来很多年都不懂,当时的大公鸡香烟只是一般的品牌,肖校长居然能吸得这么香,还能产生强烈的诱惑,让我们趋之若鹜竞相呼吸。我便在香烟的味道中读书写字。我爱肖校长,爱肖校长执教的语文课,更爱肖校长手指缝隙的香烟。现在我成为作家,冥思苦想或运笔挥毫时,亦忍不住点一根香烟,笔下的文字便如汹涌的潮水扑面而来。我明白和肖校长的香烟有很大的关系。

这样读书的日子过了很久。梅子似乎按捺不住,总有意无意找我讲话。

我怕她的眼睛。

我怕她的头发。

我怕她身上的气息。

更怕我身上鲜活的心脏,突突地跳动没完没了。

躲是躲不过的。一天放学的时候梅子拦住我。

她低着头,铰着长长的细细的尖尖的嫩嫩的白白的手指。怯怯地问:“家诚,你的伤好了吗?”

“早好了!不用你担心!”

我径直走。不理她。我又怕我的心脏不停地跳动。

她跟在我的屁股后。细声细气地说:“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啊?”

我停下来,注视着她的眼睛:“这关你什么事啊?”

“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不会打架,更不会惹那么大的麻烦!”

她的眼睛珠子骨溜骨溜地转动。一滴水溢出来。天啦,那眼睛变成了泉水。那是东岳山旁边八岔洼水库的泉水。我去过那地方,清澈见底的泉水。

我怕她的眼睛,扭头就走。

她跟着。我嚷:“我打架跟你没关系,别烦我,走开!”

“你要我走开可以,得让我看看你的伤。”梅子的固执让我吃惊。

我无可奈何,摇摇头叹气。“你----- 看我身上像话吗?”

“有什么?”梅子很镇定豁达。

我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如何让她远离我。

就在我思考的同时。梅子做了一个让我吃惊,永远让我无法忘怀的动作。

她突然伸手掀开我的上衣。动作快如闪电,让我措手不及。

我身上密密麻麻的疤痕在她眼前一览无余。

我又羞又急,一把抓住她的手掌。摔开。生硬硬地甩开。

“你干什么啊?”

这时候几个同学突然跳出来。唱:

三月那个探妹是清明,

我与那个小媳妇去踏青,

踏青是假意哟,

妹子啊,妹子哦,

我的小媳妇啊

试试你的心,

真心不真心。

……

“瞎唱啥?滚滚滚!”我气得脸色发白。想冲过去揍他们。

梅子拦住我,劝:“算了算了!又怪我,跟你惹了麻烦!”

我不理她。笔直往家飞奔。谁也不理。

那几个同学在背后大笑:“家诚家诚,你连你小媳妇都不要了!”

自这开始,我发誓不理梅子。媳妇儿这词汇,在我当时的心里,是最难听的语言。

闹洞房

第3节 闹洞房

我的媳妇儿(3)

时光如发情的公牛,想追逐前面的目标,却达不到,只能信马由缰撒蹄狂奔。小时候放牛的时候,穿红裙子的小丫头片子拉着倔强的水牛往前走。母牛不走。哞哞哞。母牛突然仰头叫唤。红裙子一慌,朝天倒地。我牵着的公牛一听母牛的呼喊。立即挣脱绳索,撒腿便跑,追逐发情的母牛。母牛兴高采烈,撒着欢扬着腿溅起烟尘便跑。一公一母两头大水牛便这么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打情骂俏**示爱你追我赶。时光其实就是发情的公牛火辣的母牛。奔跑起来一直不停,快捷,迅疾,热情又充满着暧昧。

我便在这暧昧的环境下一点点长大。别人把梅子称我的小媳妇儿,可我不知道小媳妇的含义。我看见过娶亲时乡民抬轿子时的情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轿夫抬轿不用抬,有时候用粗壮的胳膊举起,举过头顶。就在众人瞠目结舌担惊受怕时,又突然把轿子放下,放至胯下大腿根部。轿子便贴着坑洼不平的地面行走,却不磕磕碰碰。披红戴绿金碧辉煌的轿子内坐着新鲜的小媳妇儿,那年轻的惊奇的惶恐的期待的小心脏怦怦地跳动着。随着轿子一阵颤动,胆小的新媳妇儿忍俊不住吓得撒出一泡尿。湿乎乎的腥乎乎的尿液顺着轿低的木板流下来,淌在地上一串一串的。轿夫大笑,唱:

高高山上一株槐

妹打哑谜哥来猜

猜花对花情意深

猜中的花儿心中开

你我相好好到底

就像花开永不败

……

新媳妇儿进门的当天晚上,新郎从小玩大的年轻人蜂涌而至。新房熙熙攘攘挤满了人。稍微念过几本书的年轻人出“批子”①为难新娘新郎。也有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但有些小聪明的乡党照着葫芦画瓢,诵熟悉的诗句。

日照香炉生紫烟,

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银河落九天。

“日是什么意思?香炉是不是你的内裤里面的东西?”

“飞流直下三千尺,你不懂,今晚你们就懂了!”

闹完,几个年轻人刮下新郎的衣裤,把赤身**的他扔到新娘身上。新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吭声,更不敢推新郎。众人起哄。“这娃儿怕苕了傻了,男女之间的事竟然不懂,是不是要兄弟我们教你?”说完,几个挽衣解扣,装在要冒犯新娘的样子。新郎傻了。浑身颤抖,牙齿打磕,连连叫饶:“我来我来,你们出去!”

闹洞房的人全部出去,退至屋外窗棂下静听。不一会,新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新郎喘着粗气。新娘娇嗔着,叫:“轻点轻点!哎哟!”新娘疼得直叫唤。听房的小伙子小娃子哈哈大笑。呼:“好了好了!从今后我们跟他们划清队伍。他们是大人,我们还是乳臭未干的孩儿!”

这就是我印象中媳妇儿的意思。就是两个人躺在床上打架。男人力气大,女人打不过,便哭便喊便叫唤。可我跟梅子没打过架,自然她不是我的媳妇儿。后来觉得穿红色裙子的小丫头片子像我的媳妇儿。因为我和她一起看过男人女人在一起打架。那是在黄家寨前面的庙内。

①批子:对子。诗歌,打油诗,谚语,歇后语等。这是孝感农村的风俗,闹新房时年轻人出上句,新娘新郎对下句,对不出来受罚。

东岳庙

第4节 东岳庙

我的媳妇儿(4)

黄家寨前面有一道高高的水坝。 是响应**“大兴水利建设”的精神,“深挖洞,广集粮,不称霸”而修建的。据说为修这条水渠,黄家寨所在的肖港公社动用两千壮劳动力,历经半年才完成。竣工当天,几千人围观。彩旗飘飘,敲锣打鼓。一同庆祝公社有史以来最大的水利枢纽工程胜利竣工。此水渠的确气势恢弘。坝高20米,身长3公里。宛如一条庞大的巨龙,蜿蜒盘旋在黄家寨前面的原野之上。水渠建成后,与之毗邻的黄家寨、唐家湾、牛家墩有人传言:这龙怕是恶龙,挡住了村子的吉气祥云,以后凶多吉少。又有人说:这是一条慈悲之龙,悲天悯人,会护佑芸芸众生,自会给村子带来好运。不管谣言怎么说,附近的村子寨子每年会遣大批的人到水渠旁边进香烧钱。因为大坝环绕着一座古色古香的寺庙,为东岳庙。

东岳庙白墙红瓦,巍峨壮观。占地20亩。有三院三殿。分正院、东院、西院;广嗣殿、太子殿,阜财殿。太子殿为主殿。高出其它殿厅10米,大约18米。殿中供奉着东岳大帝。太子殿雕梁画阁,金碧辉煌。青烟袅绕,香火不断。其气势为东岳庙之最。殿外屋顶为红色琉璃瓦铺成,金顶主体则是晶莹剔透的大理石。远远眺望,金顶闪闪发亮。飞檐翘角,紫铜风铃,蔚为大气。相传隋朝末年,群雄并起,李世民南征北战,在牛迹山歇息,遇一股土匪,这群恶人强奸民女,洗劫民财,无恶不作。李世民正与部将在牛迹山下吃饭,一兵丁报告土匪的消息。李世民盛怒之下,摔掉饭碗,领兵直追。一直追到黄家寨前,将一干土匪剿灭的一个不留。事后,当地百姓在黄家寨前修建一座庙宇,为东岳庙。长年供奉着李世民。李世民开创大唐盛世,东岳庙越建越大,历史上曾经占地一百多亩。李世民歇息在牛迹山下的村子也改名为太子岗,一直诵传至今。

我从小甚知东岳庙的神圣。春节清明端午节时,父亲焚香沐衣,不苟言笑,总随族人去庙内叩拜。那是何等的虔诚,正正规规,小小心心,安安静静,表情肃然,双手垂拢,行三跪九叩之大礼。这是何等的严肃,充满着铁规铁律。任何人万万不可冒犯大忌。但我没想到,庙内竟然有男女打架的事情发生。而且这个架打之后,又闹出人命来。

小考后,我感觉良好。也无梅子干扰。整个人生活在亢奋中,打撞①,打抱撞②,抽陀螺,滚滚子,跳房子,捉迷藏等,玩得不亦乐乎。每天早上起床便不见人影,跟同伴们一起厮疯。吃饭也要母亲扯着嗓子满寨子喊。父亲忍不住把我训斥一顿。勒令我不许出门。但小伙伴屡屡骚扰,用石子砸我家房顶的屋脊和青瓦。父亲控制不住,将小伙伴们撵回家。又回来命我牵牛放草。就这样,受伤后一时的娇纵过去了。回到原来有空便要帮父母做事的地步。当然如往常一样,放牛看书。

放牛时仍然会碰到那个穿红色裙子的女孩子。不仅仅我的牛喜欢趴她的牛的屁股,更因为我看见她心底会有一种畅快舒坦的感受。她胆小瘦弱,身段纤细。让我有强者的满足感和成功感。特别是她的眼睛珠子,与我接触时刹那之间便缩回去。这不像梅子的眼睛那么逼人,让我有羞怯的感觉。并且她的身体跟梅子的身体不一样,梅子皮肤白头发亮,胸脯毫无动静。但她的胸脯奇奇怪怪地耸立着两坨肉,走路一摇一摇。就是因为她多了这两点东西,让我心中有一股朦胧的冲动。我喜欢她胸前的两坨肉。总爱琢磨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叫唐幺妹。是唐家铺人。唐家铺跟唐家湾是一族,早年因唐家祖先兄弟分家,搬出一户。经几百年的繁衍,也有几百后人。于是自成一村。唐幺妹姊妹七个,没有哥哥弟弟。由于吃饭的多,挣分的少,唐幺妹家很穷。读不了书,便每天帮大队放牛。好算小队照顾她,每日送她一分,也能顶半个劳力。唐幺妹总穿的红裙子,是亲戚送的。可能她爱美,所以经常穿着这件衣服。这裙子密密麻麻补了一层又一层。鲜红的,暗红的,玫红的,紫红的布料全部有。老远看去就是一团燃烧的烈火。

唐幺妹十二岁,大我半岁。她读过几年书,读到四年级便辍学了。虽说没上学,可她的算术比我好。如一头水牛四条腿,十头水牛四十条腿。我便捣乱:“错了错了!”幺妹楞楞地看着我问:“怎么错了?”

“应该是四十四条腿。”

幺妹迷惑不解。“十头啊!”

“你家母牛肚子里怀着一头小牛。”我吃吃地坏笑。

幺妹一本正经,顺着我。“好好好,就四十四条腿!”

“又错了!”我看着公牛肚皮下面长长的红红的潮潮的木桩式的东西。说:“应该是四十五条腿!”我指着那东西。

幺妹一看脸红了。

“你坏你坏!不跟你玩了!”她抿着小嘴,哭丧着脸。

“我没说错啊!”

“你是坏!”

她的泪珠几乎快飞出来。

一年后,我知道牛肚子下面那根粗长的棍子是什么。才明白幺妹此时既羞又怒的原因。

唐幺妹就是这样,虽与我年龄相仿,但比我成熟。我爱看书也跟她有莫大的原因。幺妹平常携带的书是课本。这些书脏兮兮皱巴巴,让我丝毫提不起精神。但是她不厌其烦地缠着,让我教她算术语文。什么倍数除法乘法心算等等,什么都问。而我招架不住,就拿出《杨家将》《薛刚反唐》《岳飞传》《红楼梦》《七剑下天山》《射雕英雄传》等书抵挡。

○1打撞:原来农村人的游戏。一腿站立,双手抱另外一条腿,进攻持同样姿势的人。

②大抱撞:原来农村人的游戏。最低需三人,一人当武器,另外俩人一人抱起“武器”的后腰,一个则把“武器”的双腿架在自己的双肩上。托起“武器”的身体,利用其伸长的双脚攻击持同样姿势的对手。

男女打架

第5节 男女打架

我的媳妇儿(5)

六月的黄家寨大队,像是柴炉上滚着热气的蒸笼,闷热,鼓噪,透不过气儿。 又如油锅煎炸的黄豆花生粒炒米,蹦着跳着吵着翻滚着,不歇气地表演着高难度的动作。割麦子,拣花生,收油菜,清地沟,放水榨油挑粪犁地耙田插秧,寨子外围一望无垠的原野上到处晃动着忙碌的人群。一个个挥汗如雨,一个个灵如狡兔。平日白净平展的肌肤此时晒得黑如锅底。鬓发上抹着清油的小媳妇大姑娘霎时变得灰头灰脸,光亮照人的乌发如枯干缺水的禾苗,焉焉的,无精打采,毫无昔日的风韵。考试过后,有一段枯燥的假期。这是学校多年的规矩,放假支援农业生产。让平时执教鞭的老师和半大的娃儿回到家中帮忙小队干活。民以食为天,即使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争当革命先辈的传人也暂时要为吃饱肚子让路。放假头一天的下午,父亲在小队长那边为我讨一活儿。放牛。

这放牛在此时的双抢,可谓神圣高贵的职业。双抢是既收又种的季节,赶时间,抢节气。耕牛显得非常重要。要犁地耙田,又要运粮蹍稻。一天下来,黄牛水牛骡子驴子等牲口吭草的时间都耽误了,原本鼓鼓的肉肉的肚皮饿得两边几乎贴上,油亮可鉴的皮毛也变得杂乱无序,灰白的泥污盖在上面宛如铁皮一样燥热滚烫。连轴转的耕牛遇到温良慈悲的老把式尚能歇息半刻,吭几垛草充饥,喝几口水解渴。要是越到半生不熟的愣头青铁心肠迫使你往前走,抓紧把地儿翻完,耕牛就可怜了。嗷嗷嗷地喘着粗气跋涉在烂泥深处。偶尔脚掌一滑,或体力不支,摔倒在地,便再也站不起来。曾经出现这样的用牛人,牛累得吐着白色的唾沫,卧在泥泞中不起,他还铁骨心肠甩着鞭子,抽打耕牛,逼迫牛起身继续犁地。结果牛活活累死。牛死了,地却耕不成了。这对农忙更是一大打击。所以种田的老把式大多爱牛惜牛,即使心急火燎赶时间,也要给牛喘息的时间,让牛有空闲吃草喝水。黄家寨大队有句祖辈传下来的古话:我们吃的喝的都是牛给的。可见牛的地位在农村特别是在黄家寨特别高。叫我放牛,自然是大人对我的重视与欣赏,更是一种信赖。

但我没想到放牛时看见一对男女打架。而且打得非常凶,还在神圣不可侵犯的东岳庙中。

我原以为放牛只是跟幺妹一起闹豁子①,讲故事,看书聊天讲笑话。

就这次窥见男女打架,我懵懂的心底初步对媳妇儿有一个明确的认识。梅子不算是我的媳妇儿,幺妹是。因为我与幺妹小心翼翼地偷窥大人打架。当时我们的心里忐忑不安,充满好奇。小脸蛋儿憋得通红。气也不能顺畅了。心脏咚咚地跳动像小牛往前拱。

这是一个悸动不安的下午。天空飘着几朵白云,太阳羞于见人早藏到灰蒙蒙的雾海之中。我把大水牛赶进河岸下,让它惬意地游淌着,喝几口水,吞几口水草。我如往常一样躺在茂密柔软的草地上看书,仍然大腿翘着二腿,一副悠闲自若与世无争的模样。

①闹豁子:孝感农村方言,捣乱的意思。

幺妹来了

我的媳妇儿(6)

幺妹来了。

幺妹还是往常的幺妹。仍穿着补了一层又层的红色裙子。牵着一头高大壮实的母牛,皮毛黝黑发亮。油亮乌黑的牛角宛如皎洁明媚的初月。上面挂着两串白净的槐花。牛慢腾腾四平八稳迈向河边,便扔下端庄和矜持,哗啦一声钻进水中没影了。不一会把头仰出水面,在缓缓流动的河水中兴奋地游曳舞蹈。那种滋润劲头甭提了。我这边的公牛心有灵犀一点通,伸长脖子嗷嗷嗷地呼唤,幺妹的母牛便默契地朝这边靠拢。两头牛撕咬着,肚皮贴肚皮。仿佛新婚之夜的新娘新郎为避让众人的逼迫和骚扰,使劲力气颠鸾倒凤翻云覆雨。

幺妹像往常那样游过来。动作麻利利索。她挽起那件不知穿了多少回的裙子。把裙子托在胸前,搁在两团偶尔耸动的**上。只留下蓝碎花棉布做成的小裤衩,还有两条黝黑但很光滑细嫩的长腿。扑地一声,水花飞得老高。只是眨眼再眨眼的功夫,她便站在我眼前。

我抬头往着她那滴答滴答淌着水的小腿。说:“你就是个野鸭子!”

幺妹弯下腰,拧拧有点湿透的裙子。回应:“我也想读书啊。”

“喔呵,天天玩不是很好吗?读什么书呢?”

“你以为我想做野鸭子?总被你看不起?”

幺妹静静地坐在我身边,眼睛泛起潮潮的雾霭。

我哑然。暗想以后还是少欺负她。看她可怜巴巴的小模样,这是梅子所没有的。

我打破沉闷,指指不远处的东岳庙说:“别生气别生气,要不我们去哪里玩?”

幺妹只是用眼角扫扫那高高的金顶。“没啥好玩的。那里不好玩,我们进去疯,大人会揍我们的。”

幺妹说的一点没错,东岳庙可不是平常的房屋,平时人烟稀少,气氛凝重,给人以安静肃穆的感受。有时候安静得可怕,孤独一人走在甬道中,那回响的脚步声一阵比一阵紧,像有歹人撵过来要杀死你。东岳庙现在只有两位和尚,平时打打杂,清扫大殿院内的灰尘,遇到慷慨施财的善人也兼做做法事。春节期间,香客多,祭祀仪式繁琐浩大,就有五台山的法师过来主持。听老人们讲,原来的东岳庙不像现在冷清,鼎盛时的和尚曾经多达百余位。这东岳庙也不是原来的庙,历史上曾经焚毁倒塌过五次。都是天雷劈大水冲兵匪烧给闹的。现在的东岳庙是四十年代重建的,是黄家寨牛家墩在外的两个财东牵头,募集方圆五十公里善男信女的香资,历经二年半完成。重建东岳庙的目的是为祈福,祈东岳太皇大帝护佑方圆百里风调雨顺、百泰安康。每年正月十五是最盛大的祭祀活动,沿村邻寨的村民络绎不绝,来到东岳庙烧香拜佛。着黄色袍子眼垂嘴敛的主持念念有词,敲打橡木制成的木鱼,带领仅剩的两位和尚做法事,普度芸芸众生。可以这么说,这东岳庙在黄家寨方圆十里是乡约族规控制的佛地,任何人不得贸然进犯。我们自小受到这样的教育,不得冲撞寺庙里菩萨神仙,不然有天灾**。所以幺妹害怕是有道理的。

但我天生是个祸害,越是等级森严的地方越想突破。我扯着幺妹缝缝补补几层的红裙子笑:“你听我话,一起去,我送你一件新裙子,那时候你就更妖了!好不好?”

“真的假的,莫骗我?”幺妹眨眨眼。

“不骗你。是真的!”

我拉着幺妹的手,拽着她跑。幺妹的手软软的,握在手中潮热发烫。

东岳庙和周围的古柏树如往常一样,古朴安静,几只鸟儿叽叽喳喳在古树枝头飞翔盘旋,又骤然降落在庙顶红红的琉璃瓦上。山门半掩,我和幺妹钻了进院内。坐在大殿前面古柏的树荫下,看着院中用青砖砌成的水池。水池有一股汩汩翻滚的泉眼。我环顾四周的高墙红瓦,叹息到:“好高好大哟!”

幺妹攥紧我的手,对静寂的环境有些恐惧。

“我好怕。”她还是说出来了。

“怕什么?那两个光头早去厢房睡觉去了。”我看着院墙脚下偏僻的矮瓦房笑道。

瓦房内两个苍老的和尚赫然躺在木板床上挺尸。鼾声一声赶一声,酷似暴雨前轰隆隆的天雷。

看看周围的景色,不一会又觉得无聊。我大胆地说:“我们进去看看?”

幺妹瞄瞄太子殿中矗立的东岳大帝,浑身有些颤抖。说:“我不去,你去!”

“去嘛。那是泥巴糊的像,是死的,不是活的,怕什么?走,去看看!”

我起身,抓住幺妹的手,想拉他进去。

“不!”幺妹急得泪珠都挂出来。

“胆小鬼!”我骂她。

我们俩争执着,殿内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

“哎哟!哎哟!”

声音娇啼连连,过一阵子又婉转哀鸣。

我和幺妹吓得汗毛倒竖,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看你骚的,骚得不行了!”太子殿内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是鬼不是神,别怕,是人!”我悄悄对幺妹说道。“我们去看看。”

幺妹点点头,对这两叫声也感到惊奇。

于是蹑手蹑脚靠近殿门。两个光溜溜**裸的**毫无遮掩地出现在我们眼前。金光闪闪的莲花宝座下,两个稻草团蒲上面,一男一女互相纠缠着。男人用精壮有力的胳膊拼命搂着女人白皙纤细的腰,女人仰卧在地上用双腿铰夹着男人的躯体……

这不是打架吗?男女之间的打架。

看的我心速加快,血液像泥鳅一样在血管中快速涌动。呼吸也急促起来,几乎快窒息。而幺妹紧挨着我,面红耳赤,身体忍不住痉挛颤抖。

时光凝聚在这里,宛如笨拙的山峰不能挪动。我们进退两难。

哞哞哞。三声牛叫将我们从梦幻中拉回现实。得回去了,不然牛丢了要挨大人的鞭子。我们耗过半个小时后悄悄撤退。这一切似乎天衣无缝神鬼不知,只有我和幺妹亲眼目睹一场活生生的性教育。

倒塌的神庙

(1)

一场男女之事让我和幺妹紧紧联系在一起。 就如俩个签订攻守同盟生死之交的贼人扯了东家王大妈的花生掏了西边李大婶的鸡蛋被官方拿住却不肯泄露彼此的消息一样。算得上患难之交,也算是信守秘密。这是一个青涩的岁月,我们的骨骼在悄悄的增长,大脑也在贪婪地吸收各种信息,这男女打架的事情也在我的心底萌动着,如同蠕动爬行的小蚯蚓,叫人痒痒的怪怪的肉肉的,让我的心脏总在偶尔的时刻为之跳动,有种血脉喷张的感受。奇怪的,是幺妹也有如此的感受,不然她得脸羞红得像山上的桃花?很多年总记得她与我并肩偷窥的情景——她的身体酥软温热,喷出迷人的芬芳,痉挛而颤栗着,就像无助虚脱的小鹿。

后来幺妹讲起当时的感受。她说她又羞又急又怕又好奇。还是忍不住想看。其实幺妹大我几个月,不仅仅体现在岁数的大小上。她对男女打架之事早已熟悉。知道这是羞死人的事,娃儿不能看的。幺妹在家老大,是父母的好帮手。平常帮小队放牛减轻家里的负担,晚上还要哄小妹妹们睡觉。她家是两间土柸墙垒砌的以木杉树为主体结构的房屋,只要起风刮雨,里面阴暗潮湿,老鼠蟑螂蝙蝠蜘蛛成群结队跟人相伴。下大雪时里面寒气逼人,冷得像冰窖。每逢刮风下雨下雪的天气,幺妹便把六个妹妹拢到一起,让她们睡在两床被窝内,相互拥挤着,搂在一起。恰恰在这恶劣的时分,隔壁的木板床总会吱呀吱呀叫起。那木床是雕花镂空的红漆大床,是幺妹家最贵重的家具,父母总叮嘱她们不能到床上蹦跳嬉闹,不然,弄坏了床可是要吃鞭子的。所以幺妹对父母的大床很是忌惮,也挂念着大床的安危。隔壁的木床叫声随着频度的增加,幺妹渐渐担忧起来。一天晚上十二点,木床又吱呀吱呀地响起。幺妹蹑手蹑脚地爬起身子,借着窗户的月光,看见父亲**着,拼命挤压着同样**的母亲。啊! 幺妹忍不住叫了。父母慌忙分开,用被子缠着光溜溜的躯体。五大三粗的父亲跳下床,狠狠扇了女儿一个耳光。幺妹惊呆了,泪水像瀑布一样哗啦啦流个不停。“妈的个Bī,看什么?给你取名叫幺妹,结果生了一堆妹妹。你这个丧门星,应该叫大妹!呸呸呸!应该叫短命,统统都死了才好!给老子滚,看什么看?老子还得抓紧时间,给你弄个弟弟!不然这日子怎么过?”就这样,幺妹耳濡目染,慢慢了解了男女之事。这也是她为什么脸红耳赤的原因。

东岳庙那一幕过后,我和幺妹突然长大。我不再讥笑她的红裙子,更不会扯着她的衣服不放手,或讲一些绕来绕去的故事把她给绕进去。幺妹则更胆小怕事了,说话的声音更小更细,那崁着黑宝石一样眼睛的瓜子脸会在某个时刻突然飞上一片红霞。那忸怩作态的小女儿神情更让我对她产生一丝怜惜和爱护。我居然认为,她就是我想要的媳妇儿。而梅子则不具备幺妹身上特有的气质。

从东岳庙回来那几天,我们仍然跟往日一样在河边放牛。幺妹说想读书,我便把家中积压多年发霉的旧课本送她。有什么不懂的,她也问我。幺妹说,她迟早会离开唐家铺。问我愿意不愿意。我笑:“不愿意。”幺妹问:“为啥?”我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不敢说。最后幺妹催促,我索性说出来。“我想你当我的媳妇儿!”幺妹气急败坏:“矮子矮,一肚子拐!没想到你还是个小流氓!”这高兴的事儿没几天,被一场飞来的横祸击溃了。这放牛,也不敢跟幺妹一起了。

这横祸不是死人纳命。而是一场天灾。

这天灾是东岳庙倒塌了。

东岳庙可是祭祀东岳大帝的殿堂,也是供奉观音菩萨送子娘娘的地方。几百年来,黄家寨牛家墩唐家湾方百里的民众到东岳庙烧香许愿,得到神灵的保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顺顺利利地繁衍了一代又一代。代代人丁兴旺,耕地读书,过着安稳的日子。这东岳庙无疑是最为圣神的地方。就是66年6月,人民日报刊发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要“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东岳庙附近的强盛家族和乡亲也抵挡了红卫兵的脚步,让东岳庙嵬然不动。但这次,却在天灾面前倒塌了。

天灾是一场奇怪的暴风雨。

也就是我和幺妹钻进东岳庙的第二天晚上,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在闪电的照耀下,向黄家寨倾泻着磅礴的雨点。人们纷纷质疑,刚才好好的天气,天上繁星点点,怎么说变就变了。就在所有人困惑不解的同时,突然哐当一声巨响,东岳庙倒塌了。也是奇怪,庙倒之后,恶劣的天气骤然停止。各个村子寨子的农民光着脚丫,举起火把,纷纷赶到东岳庙查看。寺庙一片瓦砾,断桓残壁,冒着刚刚被雷劈的青烟。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看着无法修复的寺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如来佛祖,东岳大帝,观音菩萨请显灵!保佑我们受苦受难的老百姓。如果我们多有冒犯,请指点迷津!别再吓唬您脚下的生灵!菩萨保佑!”

老人念念有词。众人面面相觑,惶恐不安。也扑扑地跪下,跟着老人祷告:“菩萨保佑!保佑我们度过劫难。”

各村送来香烛纸鞭,也有法师施法,超度两个被砸死的老和尚。

祈天、祭奠仪式闹了一夜。凌晨四点,夜空一片明媚,又恢复到昨天繁星浩瀚的天气。众人愈发虔诚。烧了成堆成堆的纸钱,点起更粗更大的香烛。东岳庙遗址烟雾弥漫,火光冲天,彩旗飘摇,锣鼓震天。一直延续到早上六点才回去。人们都说,东岳庙塌了,这是天神在警示黄家寨大队的老百姓,如不是及时祈祷许愿,恐怕还有更大的事件发生。

冲撞了佛门净地

倒塌的东岳庙(2)

东岳庙倒塌之后,人心浮动。各村各寨的旮旯角弥漫着流言蜚语,宛若万里无云的苍穹突然盖上了黑黑的锅盖。急躁不安,心神不定,惶恐惶恐。后来我分析,这东岳庙矗立几百年不倒,已是家乡村民的心理依靠。这些经过宗祠神庙几百年浸润的村民如同嗷嗷待哺的婴儿,没了神庙,就像断了母亲**的喂养。那遗落缺憾的心情可想而知。现在我们再想想,人一生中突然失去的岂止是神庙那么简单?没了神庙的岁月,黄家寨大队失去了生机,人人自危,人人失去了主心骨。打架斗殴偷鸡摸狗赌博偷人的事情常有发生。最为严重的,秧苗遇到了蝗灾。成片成堆的金黄色的蝗虫铺天盖地的向水稻田袭来,随着咔嚓咔嚓怪异的叫声,禾苗东倒西歪。水稻连叶带杆被虫子啃断了。稻田一片狼藉,残缺的禾叶遇一股风,便窜到天空翩翩起舞。景象煞是骇人。公社赶紧部署应对措施,各村各寨凡是能下地的人员全部出动,无论是穿开裆裤的娃娃,还是拄着拐棍老态龙钟的爷爷奶奶,全部下地捉虫喷药。经过十多天的忙碌,才保住偏僻的被山丘水塘隔断的水田。黄家寨大队的人们才松一口气,但好景不长,那些保住的水稻刚刚抽出穗子,扬吐精致细微的百花,北边西伯利亚刮来一股寒流,天气骤变,狂风大作,一夜的功夫,稻穗的扬花被吹走大部分,只留下可怜的零星的花瓣挂在禾杆上。黄家寨大队及周围上百里地的农村今年注定是个灾年,辛苦付出的血汗付诸东流。各村主事的小队干部和门户头人纷纷聚集一起商议,这年成不好有些不正常,是不是东岳庙倒塌的缘故?于是挑吉日,请来道士法师偷偷施法,装神弄鬼念经跳舞,鼓捣几夜才收场。公社干部闻讯赶来,对那些牵头主事的“明白人”①予以说服教育,又开大会明确规定,反对封建迷信,不许装神弄鬼糊弄人。各村子祈神护佑的活动才作罢。

我对村子请人施法祈天的行为很是不理解。这蝗灾风灾跟东岳庙有什么联系?蝗虫要来狂风要刮岂是东岳庙里的泥菩萨能指使?如果太子殿里的东岳大帝真的有灵,那暴雨闪电也不会摧毁生存几百年的东岳庙。当然我的观念是受学校老师无神论的影响,要战胜自然灾害,恐怕如**教育的要以人力胜天,这样方可抵达**。主观或许只是书本上的意识,但东岳庙倒塌与天灾降临还是蹊跷的。不然,怎么这么紧凑?我在心底的潜意识中感到拘束不安。认为神庙的倒塌可能是那对男女苟合造成的。想想每年春节时父亲诚惶诚恐烧香拜佛的情景,就连进东岳庙如何跪拜都有讲究。先是黄家寨最高辈分的爷爷姥爷进去,然后才轮到父亲一辈,其次便是我一辈的大哥哥。女人是不许进庙行礼的,要拜也只能让男人拜完之后悄悄进行。幺妹的想法跟我出奇一致,都想是男女打架冒犯了上天,天神遣龙王雷公电母,一起用狂风闪电暴雨摧毁了东岳庙,以惩罚当地的百姓苍生。

我和幺妹的判断得到了印证。东岳庙倒后有专人负责,查明神庙是何原因坍塌。追究责任找不上雷公电母和龙王,那对在光天化日之下打架的男女自然要承担起全部的责任。各村各寨的头人包括大队干部和道士法师一致认为,是他们的罪孽冲撞了佛门净地,冒犯了神灵,才造成神庙的毁灭。

那是一个漆黑恐怖的夜晚。黄家寨村头的稻场上汇聚了几百号人,有牛家墩的,唐家湾的,唐家铺的,王湾的,杨家寨的,李庄的人。都是清一色精壮的庄稼汉,头上捆着红红的绸带,都是每村抽出来的领头人。他们睁着红眼,举起火把,燃起篝焰,把不大的空地照得通彻透明。一对男女跪在稻场中间瑟瑟发抖。口里不住地念叨:“求求你们,放了我们,我们再也不敢了!”

这俩人就是那对在东岳庙内苟合的男女。

① 明白人:村里族里德高望重的聪明人。

美丽的花婶子

倒塌的东岳庙(3)

那女的慈眉善目,一头乌黑的长发极其精致地挽起,盘在头顶上用一根铮亮的银簪穿透,束起一个美丽的螺髻。单单从这发型上看,就不是普通粗鲁的婚后女子。她眼皮下垂着,似闭非闭,光滑的脸蛋惨然得像一张白纸,看得出她强忍着恐惧。或者心里早有备案,却奈何不得,只能任之听由众人处理。那男人显得刚强多了,赤着上身,露出一身健壮的肌肉,尤其是那六块鼓鼓紧绷的腹肌,让所有人不免多看几眼。这男人与女人的妩媚倒是相配,长得英武神气,眉目之间闪耀出雄性的粗犷与俊朗。那女的我认识,我叫她花婶子,是黄家寨的人,住在寨子东边祠堂的西厢房里,四面透着光。而男人则是我最崇敬的雄子叔。

刚开始我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后来听人群中的大婶大妈姥姥爷爷嚼唾沫星子,才明白他们便是我和幺妹在东岳庙内看见的那一对打架的男女。难怪当时觉得有点眼熟。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花婶子的男人因支边去了新疆,走了十多年了,生死未卜。花婶子一人带着女儿艰难度日。因身体不好,参加队里的劳动非常少,因此队里分给她家的口粮十分有限。雄子叔家离花婶子家十分近,又是一门的远方堂兄家。雄子叔自然对花婶子家十分照应。逢年过节送点米油,平时又帮她打水。一来二往好上了。经常抽空往她家跑。后来发展到田地里偷闲还要纠缠在一起,甚至借上厕所的机会到东岳庙私通。周围的邻居知道雄子叔好强的个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雄子叔隔壁有一外来户,我称户主为家良叔,他原本姓汪,因单门单户势单力薄,所以也改姓为寨子内清一色的黄姓。黄家良的老婆是王湾的,正好是王解放的姑妈。那天王解放的二叔到黄家良家走动,瞧见雄子叔溜进花婶子家的木房中好久没出来。于是他悄悄靠近卧房的窗户沿下偷听,才知道俩人打得火热,正宽衣解带迫不及待。王解放的二叔又回来问黄家良。那是个老实人,也是根直肠子。看到的猜测的什么都一股脑倒给了他。王解放的二叔赶紧回到王湾。王湾族人派人送信给黄家寨的族人。族人召集各门户头人闯进花婶子家,把偷欢的雄子叔花婶子捉奸在床。我大伯和雄子叔的大哥伟子叔当场拳打脚踢,把雄子叔揍得鼻青脸肿。黄家寨族人连夜审讯俩人,王湾送信的人旁听。雄子叔怕花婶子受罚,逞英雄气概,交代了俩人长达几年偷情的事儿,甚至具体到东岳庙的地址。王湾本来盯着东岳庙的倒塌,也仇恨着雄子叔袒护过我。于是两件事联系到一起,约了附近七八村寨的族人,集体到黄家寨施压。万般无奈之下,伟子叔,我大伯等一干黄家寨的族人只好把雄子叔花婶子用绳索捆绑着,押到黄家寨前的大水塘边的稻场上公开处罚。

父亲带我去稻场上看时惊呆了。他眼睛睁得大大,眼珠子几乎快凸落,身体像受了风寒,哆嗦着颤抖着,干渴粗糙的脸皮抽搐成一团,仿佛是蜕皮腐肉的干尸。而我更受不了这个打击,双腿一直在打磕。一直以来雄子叔就是我心中高大神勇的英雄,也是寨子里的保护神。他曾经让我避免一场飞来的横祸,也现身说法教会我做一个真正的男人。他简直就是我心目中的神灵,在我心中宛如东岳庙在各村各寨中神圣的地位。现在东岳庙倒塌了,我心中的神灵也轰然倒塌。

严酷的家法族规

倒塌的东岳庙(4)

寨子东边的祠堂门洞大开,族中的长老们在年轻人的维护下烧香点烛。这座祠堂是清代中期建成的。黄家几百年繁衍下来,没出现过有功名的后代,唯独第十六代有个叫黄子鸣的祖辈灵光乍现,考取过举人。这位叫黄子鸣的老祖宗算得上是黄家的“文曲星”,从布政司经历一直做到内阁侍读学士。在京声名显赫,财产万贯,家奴成群,黄家后人至今无不以黄子鸣为荣。黄子鸣在世时为黄家做了不少善事,建祠堂,修路桥,买田地,扩神庙。历史上黄家寨的土地从南边一直延伸到牛家墩的村路口,从北抵达陆山大队陆家集的菜市头。囊括半个乡镇的范围。但好运不长,黄子鸣去世后,黄家寨开始败落,土地也慢慢萎缩,恢复到原有的状态。在历史的长河中,荣辱兴衰只是过眼云烟。黄子鸣时期的繁荣只是黄家后人饭后茶余不甘平庸的谈资。唯独留下古朴年迈的黄家祠堂,在为黄家族人做着无畏又无奈的坚守。祠堂占地面积不大,西边的厢房给花婶子一家遮风挡雨,东边是一主厅和一厢房。现在的祠堂只是主厅和东厢房。主厅供奉祖宗,东厢房堆放杂物和先辈留下来的祭祀用品。祠堂的主体是砖木结构,大厅中间立有四根红漆圆木,作为承重的顶梁柱。房屋外墙是青砖砌成,内墙则是上好的杉木板。屋顶是青灰色的手工瓦铺成,屋脊做有两只展翅欲飞的凤凰造型。整个建筑的形态看不出当年的辉煌与富贵,只能从祠堂大门两只瞪着眼的石狮子上看出历史的沧桑与巨变。听村中的老人讲,这祠堂也不是当年的祠堂。当年的祠堂恢弘壮观,大小房屋有二十多间,主厅有现在寨子里的稻场那么大,门前竖有15米高的旗杆。其气势远胜于当年的县衙门。当年的祠堂遇到过一场莫名其妙的火灾,那座富贵高大的祠堂在火灾中几乎损毁殆尽。现在的祠堂是后辈在原址上重建而成的,其外观当然不能跟原来的恢弘气派相提并论。族中的长老们跪在祖宗的牌位前痛哭流涕,忏悔疏于教导后人,才造成叔嫂**的弥天大耻。恳求祖宗给点时间,一定严惩不怠。

祠堂前响起一阵鞭炮声后,几个七八十岁的长老在年轻人的搀扶下,颤巍巍走到稻场。西边最高辈分的大姥爷举起一张发黄的纸念族规,命令族人将雄子叔和花婶子绑在两条木板凳上,扒去衣裤,用几根带刺的藤条几根粗长的木棍轮番抽打。

啪啪啪。一时间血肉四溅,哀嚎震天。

“有字辈孙儿黄有雄,你服不服?”大姥爷躺在太师椅上懒洋洋地问。

“孙儿不敢顶撞姥爷!我服!”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大姥爷又问。

“我跟堂嫂通奸,理该当株!”

“黄家族规有记载,族人不分亲疏,一律要遵从长幼高低辈分,循规蹈矩,知书达理,相互敬重。堂嫂也是嫂子,长嫂亲如母,你这是违背了族规大忌,已是我黄家奇耻大辱,不惩你,不服众啊!”

“孙儿愿受罚!”

又是噼噼啪啪一阵乱棍乱鞭。把雄子叔打得哭爹叫娘,皮开肉绽。

我躲在父亲的后面,惊恐地看着这一切。感觉到叔可能要死了,感觉到天要塌下来。我“哇”地一声哭了,父亲赶紧用手捂住我的嘴。我就用牙齿狠狠地咬住父亲的手,直到热乎乎的液体流到我嘴唇上,我都不肯松一下。

雄子叔挨了足足八十一棍,才算挺过这一劫难。当四个气喘如牛的大哥哥施完刑罚时,一起扔下刑具,趴在叔的身上痛声大哭。

“叔,别怪我,我们也是没法子的事!”

但叔已经不能说话了。他昏迷了。身上血肉模糊,衣衫的血滴滴答答地淌在地上,染红了一大片。

“哭什么哭?赶紧站起来,站好!你们,黄家族人都听好,凡是不顾廉耻,叔嫂私通者,都按此受罚!孙儿们听好了,给黄花氏用刑!”大姥爷看着几个孙子辈的年轻人在他面前可怜雄子叔,像弹簧一样从太师椅上挺起来,向所有人吼道。

几个五大三粗的中年妇女换下刚才对雄子叔用刑的年轻人。她们冲上来就迫不及待地甩给花婶子几个耳光。抡起棍子藤条也比男人凶狠多了。抽打节奏也没刚才整齐划一,完全是一阵乱抽乱打,由脸到脚,由上至下,不顾任何身体部位肆意抽击。

“臭婊子,我看你勾引男人不?”

“我看你骚,打死你,看骚不骚!”

“你这个伤风败俗的婊 子,败坏了我黄家的名誉!”

花婶子是地主家的女儿,细皮嫩肉,娇生惯养。因历史的造化,沦落下嫁到黄家寨。岂受得了几位悍妇的攻击?没几轮,花婶子便一声不吭,不再娇啼哀哼,耷拉着头,脸色一片青暗,嘴中吐出红白的唾液,昏死过去。

众人看后,一片惊呼。女人的抽打也立即停止。

花婶子的女儿花小美冲上去大哭。

“妈妈,妈妈,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啊”这哭声让人群一阵惋惜。

有人扯住花小美,劝:“你到大伯家去,这里不是你玩的地方!”

有人议论**岁的花小美:“这孩子应该姓黄,怎么姓上了那骚婆娘的姓?”

又有人答:“一个丫头,总不是别人的人,管那些干嘛?”

现场一片骚乱。大姥爷示意安静,众人不敢吭声。

大姥爷抱拳对各村各寨的头人说:“我黄家作孽啊!出了这一对败类,让你们见笑了!经查明,黄有雄黄花氏确是在东岳庙私通过,现已处置,不知合符众位的心愿吗?”

各头人无不赫然,早被黄家寨的族规吓得不敢言语。于是客套几声,悄悄离去。

外村人走后,黄家寨才遣人救治雄子叔和花婶子。

.械斗事件

6

唐书记在三天前便预感有大事发生。

那是一个灰濛濛的下午,太阳如同害羞的新娘,在洞房花烛夜不敢面对陌生的男人,只得以花团锦簇的云层遮面。唐家湾的村民跟往常一样,忙碌在田地垄头。一架架木制的用铁皮箍成轮子的独轮车吱呀吱呀地从村头传到巷尾,又从巷尾慢腾腾地响到堆满油菜杆的土坡旱地上。掌握这些独轮车的大多为精壮的汉子。他们光着上身,露出鼓梆梆的肌肉,或披着短衫,凸出圆浑浑的肚皮,嘿呀黑哧地推着独轮,偶尔还跟擦肩而过小媳妇大姑娘调侃着,把一摞摞喷着豆香菜籽香的油饼运到刚刚割完麦子的地里,捣碎拌均匀撒在冒着湿气的土壤面,经铁犁一冲,整个田地变成黑黝黝的沃土。唐书记看着这群推独轮车的乡亲就感到亲切,他看着独轮车疾驰地旋转,仿佛也就看见种子静静地卧在泥土中,风一吹,谷芽在黑暗的土层中骚动着奔腾着,一不留神钻出大地,沐浴在阳光下绽开着笑脸。

“今年又是个好年辰!”唐书记行走在田地上,吐出一口浓浓的唾沫,自言自语道。这时候老幺远远走来。一边走一边还和地里忙碌的小媳妇调笑着。

“小春小春,今儿咋无精打采?”

“想你呗!小军哥!”小春在田埂上割草。一听唐小军打招呼,立马直起身子,那鼓鼓的圆圆的呼之欲出的**便不甘示弱地颠颤舞动着。

“想我?怕是想你旺仔吧?”唐小军痴痴地望着小春的胸脯。嗓子眼突然涌起一股火辣辣的液体。

“我天天跟旺仔一起,想什么想啊?不就那样?”小春笑,回敬一句。

“哦,这样啊!原来你有气无力,是旺仔哥昨晚折腾了你!你要保重身体啊!不然这工分怕完不成了!”

唐书记看他们越说越不像话,几个疾步走到唐小军跟前。

一双大手扯着唐小军的耳朵。

“老幺,你不是挑大粪去了?怎么跑这里来?不务正业!”

“哥啊!松松啊!”

唐小军挣扎半天,才从大哥手中挣出耳朵。

火辣辣的,疼。

唐小军哭丧着脸:“哥啊!我找你有事啊!”

“啥事,说!”

“黄家寨的黄港找你!”

“说了什么没有?”

“没,诶!可能跟梅子有关!前几天他家的幺儿为梅子干了一架!还把王家根子大崽子的脑袋打破了,听说这小子挺狠,把人拍得像西瓜!”

“去去去!好好干你的活去!不然,今天的工分跟你扣光!”唐书记就是唐书记,公正严明,铁面无私,即使对待一奶同胞的兄弟,也毫不手软。

唐小军灰溜溜地溜了。

唐书记在自家土胚墙围成的院子内接待了我父亲。

唐书记问:“黄家港兄弟,如今地里正忙,找我有事吗?”

老实巴交的父亲默默地吸着旱烟杆。半天不讲话。

“你要不说话,那我就走了。地里忙着呢?”唐书记起身欲走。

“别别别。我跟你说嘛!急啥啊?”

父亲便前前后后仔仔细细把我打架的事说了一遍。末了,还加重语气描叙了我如何如何把王家解放的头砸破,还把杨家李家牛家全部得罪光了。父亲的语气很明显,是担心他们报复。王杨李牛在方圆十里势力庞大,通常是他们欺负别人,现在我打破了他们的头,他们岂有不回报之理?

唐书记听后,酝酿半天。也不回应。

良久,唐书记说:“港兄弟,家诚是为梅子打架的。我在这里先谢谢您了!”

说罢,起身朝父亲三鞠躬。

接着说:“这事我帮忙是应该的。但是很棘手。第一,这事因我家丫头引起,我如果早早干涉进去,不好听;第二,我是书记,决不能偏袒任何一方,虽然是他们欺负梅子,打家诚一个人,但侄子毕竟把他们的头打破了,他们有伤在身;第三,他们如果带人理论,势必闹出大乱子,是寨子与寨子、宗族与宗族之间的斗殴,我如果去,唐家可能也会牵扯进去。到时候更麻烦了!我是党员,不能这么干啊!”

父亲一听脸白了。“照你说,你爱莫能助?”

唐书记说:“也不是,我会随时掌握第一手的情况,决不许把事情闹大!再说有政府呢?那能随便乱来。你就放心吧!黄家寨一千多号人,难道眼睁睁地见你们一家跳火坑!”

父亲将信将疑地回去了。

而唐书记则找来几位有名望的族人,把整个经过重复了一遍。最后达成一致意见。唐家族人领一百多人在黄家寨后山下,以防不测。他自己却早早进城,寻求上级领导的帮助。

四大家族寻衅闹事的结果跟唐书记预料的一样。开始时兴师动众,结束时悄无声息。他在关键时刻以书记的身份出现。既让各家族保留颜面,顺势下台阶,又履行了职责,避免事故的发生。

这是十九世纪以来,家乡最后发生的一次特大型械斗事件。是因我而起。后来时隔很多年,我们还在为此津津乐道。

花婶子托孤

雄子叔被人抬到自家的堂屋中间搁着,躺在一块薄薄的木板上。 他身上一片模糊,黑的红的白的紫的布满胸脯大腿屁股脸蛋,那是藤条木棍给抽得敲得,浑身没有一处好地方,衣服早成了碎片。褐红色的液体像汩汩的泉水一直从他身上冒着,又流到屋子的地面上,形成一道红色的污水区,弥漫着呛人的血腥气。几个婶子忙进忙出,一会端开水,一会找衣裤。帮雄子叔擦拭伤口,敷上乡下特制的跌打外伤药。大姥爷派人送来私藏多年的云南白药,大伯小心翼翼地涂到雄子叔脸庞的伤口上。据说云南白药是好东西,治疗外伤不留疤痕。可见大姥爷还是很器重雄子叔,惩罚他实属无奈。

雄子叔的老婆程婶子抱着一儿一女嚎啕大哭。她坐在堂屋门口的木槛上,既羞又怒,气急败坏地数落着丈夫的背信弃义,又咒骂着花婶子的无耻和水性杨花。

“我的人儿啊!你这是为啥啊?你不要脸我也要脸啊!你早知道这样,何必当初呢?你难道不知道这样是触犯了天条,为黄家不容?你一天到晚就是忙忙忙,我哪里知道你是走歪路啊?你的心早不在这家上?你要是有三长两短,我和孩子该怎么办啊?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个骚婆娘给弄的。那个女人有什么好的?不就是屁股大点皮子嫩点眼睛珠子活泛点会勾引人!这灯一关不是球一样啊?难道她的Bī有蜂蜜,让你尝到甜味……”

程婶子的哭骂越来越不堪入耳。我大伯皱皱眉头,呵斥她:“行了!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伟子叔气得冲过去,照着她的大腿就是一阵狂踢。“你这个无用的东西!就知道哭哭哭!哭丧啊?连个男人都看不住!还让他几年在外厮混,你眼睛瞎了?我看你是没安好心,想我兄弟早点死!”

啊?程婶子白白挨一顿揍,傻了。哭声也嘎然而止。

不一会牛富贵来了,翻翻雄子叔紧闭的眼皮,用听诊器听听他的心脏,又看看身上的伤口。摇摇头,叹叹气。说道:“这是何苦?整人不用这么整吧?都什么时代了?好算他身子骨扎实,抵抗力好,不然真没命了。好了好了!你们照顾好他,按时给他吃药,一个星期就可起来,保证没事!”

牛富贵留下几剂药,哼着小曲便离开了。不管有天大的事情,他总是这样悠闲自在。

花婶子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俩个婆婆把她抬回木房,像条狗一样把她扔到床上。我在雄子叔家没呆多长时间,看雄子叔状况稳定,有那么多人照顾他,赤脚医生也说不碍事,便悄悄跑向祠堂。此时也是晚上九点,几个六七岁的娃娃盘着小腿坐在稻场的土地上玩着游戏,他们稚声稚气,完全不了解人间的悲苦。自从为梅子打架以后,许多事儿像双抢的农活一拨一拨赶来,早已让我应接不暇措手不及。不过半年,我感觉自己长大不少。先是雄子叔挺身而出,为我家避免麻烦;再到跟幺妹放牛,看见雄子叔和花婶子偷情;最后到东岳庙的倒塌,他们俩受罚。这一切的一切,冥冥之中似乎跟我有某种联系,也跟雄子叔有某种联系。我想要捋清其中的关系,却无从下手。就像小时候看庙戏一样,看花便是花,看雨便是雨,看见男子卖身葬母,那便是孝子啵!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来。只好作罢,云里雾里过日子。

我从那群孩儿旁边穿过,听着熟悉的歌谣,脚下生风,走向花婶子家。后面是小弟弟小妹妹们的歌声:

张打铁

李打铁

黄家的蒲韭①换荞麦

荞麦开花一片白

茄子开花紫红色

颠,颠,颠簸箕

看那个的小脚缩过去

“你的小脚缩过去哟!”

在小孩儿的欢呼中,我悄悄走进花婶子家。

“呜呜呜---妈妈,你醒醒啊!妈妈!”

屋内屋外,一边是欢笑,一边是悲伤,简直是两重天。我看见花小美跪在她妈的塌前,痛哭流涕,用手捧着花婶子满是伤痕的脸庞,深切地呼唤着。

花婶子浑身是伤,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双目紧闭,气若游丝,昏迷不醒。血,染红了那蓝色带有白色碎花的薄棉被。

这是我一生中难以忘怀的时刻。我小小的身躯突然涌起一股男人的气概。我要帮帮她们。她们俩孤儿寡母,受这么重的伤,竟然没人帮帮她们。我心中充满着世态炎凉,充满着人间不平。这股劲头是责任,是懵懂,是情义,更是一股男儿的热血。这热血是雄子叔曾经给予我的。他说过:是男人应该挺起胸膛,负起责任。

叔。你现在倒下了。还有我呢?有我黄家诚!我帮你照顾你的女人,我帮你负起责任!你再也不会看不起我了!

我噙着泪水,轻轻的,轻轻的抱起花小美。在花小美的惊诧中,我帮她擦干眼泪。

“妹,别哭!哥帮你!”

我跑到屋子里侧的灶台边,舀水往锅里倒。灌满。又用洋火点燃干柴,往灶道里塞,开始烧水。呼呼呼,火苗燃起来了。我拉着花小美,拍拍她发抖发凉的脊背,安慰她:“没事的,啊?你现在听哥的话,帮哥烧火,哥去大姥爷那里拿云南白药,给你妈敷上,要不了几天就会好!”

花小美眨了眨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嗯!”相信了。

我如旋风一般冲出去,奔到大姥爷家,说叔的药不够,还讨一点云南白药。大姥爷没看出异样,立即把最后的一点药给我。临走时还夸奖我:“这娃儿机灵,能跟有雄一比,黄家有福了!”

回到木房,水已经烧开了,花婶子醒了,花小美正在帮她妈擦拭伤口。

我把药捧在手心。对婶子说:“我把药讨回来了,不多,就剩这么点,应该够了吧?”

花婶子突然抓紧我的手,急切地说到:“侄儿,你能来,也是婶子前辈子做了好事!婶子谢谢你了!”

花婶子低下头,趴在床上像小鸡啄米一样捣几下,像是给我磕头。

花婶子脸色青黑,早没有往日的风采。她流着泪,叹几口气,慢悠悠问我:“你叔没事吧?”

她至今还牵挂着雄子叔,让我的心突然收缩,有种很疼很疼的感觉。

“叔没事了,好着呢!”我安慰她。

“没事就好了!家诚,你是不一般的娃儿,以后必有出息,婶子拜托你一件事,你答应不答应?”

我望着婶子眼中期待的目光,无从抗拒地点点头。“答应答应,婶子,你有话就说嘛!”

花婶子把小美拉到我身边,微弱地说道:“小美算是你妹妹吧?”

我使劲点头。“是!”

“我看出你跟其它的孩子不一样,心眼好,能分辨事理。我想我活不了多长!”

“妈,你说什么呀?你会好起来的。”花小美又哭了。

婶子紧紧握住我和小美的手,叮嘱道:“小美命苦,遇到我这样一个不要脸的妈妈,又遇到一个没有责任的爸爸。只怕我死了,小美就没有依靠,家诚,要是我不在了,你帮我照顾照顾小美,只当是只没人要的小猫小狗,赏给她几口饭吃,有破衣服,就拿几件给她御御寒。”

婶子的这番话让我惊呆了。我从来没听过这么慎重悲戚的话语,也从来没担负过这么重的责任。我还很小很小,不知道能否给小美一个衣食无忧的未来,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能否担当起一个大人的责任。

花婶子看我发愣。笑了,笑得很惨很惨,很美很美。就像天上的仙女那么妩媚。我顷刻想到她和雄子叔在东岳庙打架的情景。我想,如果我长大,也要找这样秀丽超俗的婆娘。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间,她艰难的笨拙地撑直身体,用手抚摩着我的头发。那双手细白柔软,指如葱根。可惜毫无血色,看上去就是一双死人的手,冰凉冰冷。她惨笑:“你太小了,根本听不懂婶子的话。但你要记住,小美以后就剩你一个亲人了,你就是小美的亲哥哥,答应不答应?”

我狠狠点头,让婶子放心。

哇---小美受不了这生离死别,哭了,扑进妈妈的怀抱。

“我儿,让你受苦了!你跟着我,没享几天的清福,你就是个苦命,不该投胎到娘肚子里啊!”

“妈,我就喜欢你啊!”

“呜呜呜。”

母女俩抱头大哭。

我也悄悄地擦拭眼泪。就在这沉重的时刻,木屋的门突然被人撞开了。一个女的冲进来,拽着我的手就走。

原来是我母亲。

母亲拉着我往外走,还一边辱骂花婶子。“臭婊子,真不要脸,勾引别人家的男人,还把我儿子弄过来,你是想带坏我家孩子啊!”

我扭头,看花婶子。她并没有生气,相反带着一丝微笑,很温暖很温馨很温柔的那种。

“家诚,记住我的话呀!”

“记住了!婶子!”

啪---母亲狠狠扇给我一耳光。“走走走!跟她讲什么话啊?不学好!”

①蒲韭:孝感方言,指茡荠

花婶子之死

(1)

黄家寨公开惩处雄子叔和花婶子后,整个村子充斥在流言蜚语中。田间垄头,都有人津津乐道地议论着这稀罕的事儿。就连一个屋子的夫妻想生个娃娃,打架之前也要聊聊这事刺激刺激被农活拖累的感官神经,助助兴。说雄子叔的下体吓人,程婶子嫁到他家时,按规矩圆房履行公事,衣裤一脱,雄子叔的**雄赳赳气昂昂,能跟木桩有一比,程婶子当场被吓昏,时间长了,她有些害怕,根本不跟雄子叔睡一头,所以雄子到外面打野食;又有人说,花婶子的男人到新疆时才19岁,老婆嫩得能掐出水来,特别是花婶子那一身白肉,天天缠着男人要上床,男人吃不消,想办法躲避,去新疆支边,男人走后,长夜漫漫,花婶子饥渴难耐,每天晚上数铜钱打发不能自抑的时光,时间长了,那铜钱的“熙宁通宝”字竟被磨平了,这时雄子帮她家挑水,花婶子不顾一切都抱住他,就在水缸上猛干。

这股谣言没传几天便消失的无影无踪。消失的原因不是出于良心,更不是被谁阻止被谁呵斥痛骂一场。而是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事就是花婶子跳水自杀了。

雄子叔花婶子遭痛殴的那几天,双抢已接近尾声。漫山遍野的梯田到处都是青翠欲滴的禾苗,宛如十七八岁的大姑娘,鲜嫩嫩美不胜收。忙碌一个月的庄稼汉终于能歇歇脚喘喘气,早上起床扯扯清爽的嗓门,唱唱祖上传下来的歌谣。

六月那个探妹子荷花开,

我看那小妹子得病好奇怪,

茶饭都不吃呀,

妹子呀妹子哟,

你哪里不自在?

对哥说出来。

……

就在清脆动人的歌声中,人们忽然发现。村子前面的吃水塘①上漂浮着一具**的女尸。那尸体惨白得耀眼,像皮球在水面上忽闪忽闪。所有人的心被拽了起来,勒到喉咙不能发声。几个小伙子像鸭子一样扑通扑通跳下水,将那具尸体推到岸边。仔细一辨,不是别人,正是黄家寨众人心中的破鞋烂货----花婶子。

花婶子披头散发,浓密乌黑的头发无声地诉说着她曾经拥有过的青春与靓丽。她那对肥硕的**像凹子山的顶峰,笔直陡挺,风光无限。她浮肿白亮的肌肤像褪过毛的年猪,毫无遮拦,等着任何人来主宰她的命运。最让人惊奇的,是她身上还绑着一根粗粗的麻绳,这绳索绕着她的躯体转了三圈,把她细腻的皮肤勒出几条青紫的痕印。看了这景象不用猜,花婶子是被绳索捆住,溺水丧生的。

几个婆婆婶子从家拿来衣服,盖在光溜溜的尸体上,心痛地流下眼泪。更有甚者,嚎啕大哭,数泣道:“这是作孽啊!会遭报应的!”

一群男人奔了过来,将哭泣的女人赶到一边。

“哭什么哭?是想黄家寨的男人死完?这婊子有什么值得哭的,都滚一边去!”

女人们惊恐地闪到一边,不敢再哭了。

男人们抬来一块木板,面无表情地抬上尸体,一声不吭地走了。

邻村的女人们不知黄家寨的丧事,仍亮着嗓子跟这边的男人对唱:

尊一声我情郎哥细听奴来表,

看那个茶饭饱呀,

哥哥啊哥哥哟

胃里老想吐,

大事不得了。

①吃水塘:专供村民吃水的水塘。这是保护饮用水,防止污染的措施。

悲伤的小美

你不是雄子叔(2)

一抔黄土,两根蜡烛,三柱清香,几声吆吼。花婶子就这样走完她极其简单的一生。这种简单只是下葬的简单,连简单的祭祀仪式、下土仪式都没进行。仿佛她不是黄家寨的媳妇,而是流浪乞讨的孤魂野鬼。听村子里的男人们说,这算不错了,如果是解放前,下葬地儿都没有。孝感县有个说法,死人入土为安。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死后当然葬在婆家,生是婆家的人,死是婆家的鬼;倘若不守妇道,有个三长两短一命呜呼,婆家不择地安葬,娘家也不会收留,只能抛尸荒野,死者的魂魄也只能四处游荡,不能投胎转世。这是何等的歹毒?难怪黄家寨有人说能埋葬花婶子,算是天大的恩赐。

几个男人挥着锄头,握着铁锹,叼着香烟,说说笑笑表情轻松地垒起一堆坟茔。这堆黄土不高,半米左右,直径为15米。既没立碑,又不燃鞭。仿佛不是办丧事,而是送走一个遭人厌恶的瘟神。我站在后山的顶部悄悄地注视着这一切,直到那几个男人把坟头修完,我才真正意识到,花婶子真的没了。记得从前的花婶子,寡言少语,很少出来走动。偶尔出户干活,也能勾着男人们的眼光。她挺起饱满的胸部,扭着纤细柔软的腰肢,袅袅地走着,背后的男人拼命地咽着即将流淌的口水。花婶子就是黄家寨最独特的风景线,清艳脱俗,风骚迷人。现在随着男人们拍土的结束,一切恢复到原来的平静。花婶子曼妙的身姿,温柔的话语,俊俏的脸蛋都化为香烛上空的青烟,随风殆尽。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我突然记起《红楼梦》中的诗句,花婶子恐怕就是林妹妹锄下的鲜花,当掩没在泥头中时,便香消玉损,只留下旁观者的幽叹与无尽的感伤。

掩埋结束后,几个婆子悄悄带来花小美。这场残酷的下葬才有一丝人间的情义。

“妈妈,妈妈,是谁这么狠心啊?把你埋在这里?是谁这么狠心?都不告诉我啊!妈妈,你不该啊!不该留在这里啊?妈妈……”

几个婆婆站在远处,悄悄掀起衣角擦拭眼泪。

“妈妈啊!我的好妈妈?你怎么会死啊?我不该离开你啊?我应该留在你身边照顾你啊我的好妈妈!是他们拉走了我啊!这到底是谁干的?我妈妈她不会死啊……”

花小美趴在坟堆上,嚎啕大哭。由于悲痛欲绝,后悔万分,她把脸贴到泥头上,小小的脸蛋全部是乌黑的泥垢。她一边数落着自己的不是,也数落着别人的不是,一边把手插进坟茔的泥头深处,看样子是想把妈妈给拽出来。

这重重的打击早已超出花小美的承受范围之外。

小小的她说着不是小小的她能够说的话。

母亲的离世,让花小美在顷刻之间变得成熟。

哦,我的妹子,小美,哥来了。哥带你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

我满脸是泪,不知不觉地走向花小美。

“妹子,别哭了!我们走!”

小美扭头,楞住了,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哥—— 我妈不该死啊?”

“死了,就不会活过来,哭也没用!”我用手捧起小美满是泪痕的脸蛋,镇定地告诉她。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镇定。

“那我怎么办?”

“有哥呢!”

“妈妈!妈妈!你不该丢下我啊!”小美又趴在坟头上哭喊着。

“走!走!”

我使劲拽起小美。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走走走!我像老虎一样发威,吼叫着,拽着小美就跑。

我们像癫狂的小牛一样飞奔,跑向后山的密林中。周围的婆子婶子叔叔都睁大眼睛看着,仿佛看一对天外来客,看两个不合乎情理的小怪物。

跑跑跑。只有用奔跑的速度,才能把伤心绝望无奈恐惧扔到身后。

远远的,远远的扔到身后。

其实人的一生,很多事情,也只能用奔跑的速度来解决。奔跑是拼搏,也是后退;是冲击,也是躲避;是争取,更是谦让。

寻找花小美

你不是雄子叔(3)

蓝蓝的天,密密的林,高高的山,小小的人。 花小美跪在草坪上痛哭流涕,她用双手捧住脸,泪水像珍珠一样洒在五彩缤纷的野花上,瞬间形成晶莹剔透闪闪发亮的花露。微风吹来,野花似乎在小美的泪滴中长大,争奇斗艳,含苞待放。白白的花瓣是小美透明的心脏,红红的花瓣是小美泣血的心灵,紫色的花瓣是小美期待的前程,粉色的花瓣是小美美丽的年龄,而湿润的露珠则是小美晶莹的泪滴。

小美就在那儿哭,一直哭个不停。瘦弱的肩膀随着抽搐不住地颤动,她的躯体因痉挛而缩成一团。仿佛是一只恐惧的小刺猬,只有缩小,再变小,才能保护自己。这是人最常见的自卫方式,当遇到猝不及防、极其惊悚的打击时,人潜意识的第一反应便是紧缩肌肤与骨骼。

小美哭的时候,我就躺在她的身边,躺在鲜花遍地的草地上。我望着天上的白云发呆。那些云朵啊!是那么的悠闲自在,无拘无束,没有悲欢离合,没有酸辣苦甜,没有飞来的横祸,更没有小美的生死离别。白云啊白云!请把我和小美带走吧?真的,带走我们吧!那样,那样,就没有小美的哭声了。我眺望着天上漂浮的白云,感觉自己不断地变大,再变大。我像一座山,我像一条河,我是一望无垠的大地,我是天上湛蓝湛蓝的浩瀚的宇宙。我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没有了躯体,不再属于我自己,整个天空只有小美的痛苦和泪滴。我的胸腔我的手心我的呼吸我所有所有的一切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痛楚……

这是一片痛苦的海洋。

作为凡夫俗子的我们最终要在这片大海中颠沛流离,再慢慢爬到温暖安全的彼岸。

小美哭够了,哭哑了。也在草地上躺着,遥望着无边无垠的苍穹。她说她的妈妈在天上。真的,在天上。

我说:“是的,你妈妈在天上,她正对着我们笑呢?我们不是苦孩子,你妈妈从来没离开过我们。

泪水洒满一地。

小美说:“哥,你送来的药很好,谢谢你!妈妈敷上后,修养几天好多了?”

我问:“那你妈妈为什么会跳水?”

小美的眼眶溢满了泪水:“妈妈本来好起来了,大伯昨天要我去她家,我不同意,大伯把我强行抱过去,不许回来。还有人守着我。没办法,在大伯家住了一晚,现在才知道我妈妈死了,葬在后山上,我连见妈妈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呜呜呜----”

说到伤心处,小美又哭了。眼睛红红的,就像兔子的眼睛那样猩红。

“畜生!”听了小美的话。我忍不住痛骂一声。

我明白,花婶子绝非自杀那么简单,这背后有天大的内幕。小时候经常听大人说,谁要是偷人,就绑上石磨给沉了。难道有人沉了花婶子?她身上分明绑有粗粗的绳索。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仿佛坠入冰窟窿那样寒冷。

“是不是有人杀了我妈妈?”小美顿时警觉起来。

“没没没!可能是你妈妈想不开吧?她累了,所以想睡一觉再醒来!”

我不愿透露这个秘密。小美太小了,她怎能受得了这个打击?

我们在山林中一直呆到天黑。这山叫岗山,传说有一位美丽的女子为了等她的情郎,足足等了七七四十九天。情郎因家人反对未能赴约,女子在岗山脱光衣服,采集美丽的鲜花,制成衣服,穿在身上。然后趁天黑走到黄家寨前方一里地的水塘中跳水自杀。那水塘因此得名为“死人塘”。岗山毗邻的一只千年乌龟被这位女子的痴情而感动,静静地守卫着她的魂魄。女子死后感动天神,也变为美丽的仙女。那只千年乌龟因长时间不动,也幻化为一座圆圆的山丘,至今人们叫它“圆山”或“龟山”。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小美瑟瑟发抖。我把她揽进怀中。

“妹妹,我们回家吧?”

“不!我怕?”

“不怕这里?”

“我不怕山,不怕鬼,我怕人!”

小美的话说得我心口发酸,一滴泪水不争气地摔出眼窝。

的确,人比鬼更可怕。

这时候寨子突然冒出一条火龙。有人在喊:“家诚-----”

“小美-----”

那是一群举着火把的人们。听声音是我父亲母亲,还有大伯伟子叔水清哥等等,很多很多的人。他们是来找我们来了。

“儿啊!你在哪里?出来啊!”

“小美,大伯以后是你的爸爸,回家吧!我的孩子!”

他们的嗓音带着哭腔。看样子很着急。

“小美小美!”

“嗯---”小美已经回复平静。

“你以后住在我家,我们一起吃饭上学干活,好吗?”

“好啊!”小美的眼睛重新发出光彩,在漆黑的夜宛如明珠一样璀璨夺目。

“那你等着我,就在这里,哪里都别去!藏在那棵树下!”我指着前面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说道。

小美立即像兔子一样钻进树叶丛林中。

“记住了,哪里都别去!”

“知道了,哥!”

我像一条狼,窜出密林,向那群举着火把的人群扑去。

你们这群坏蛋

“你们这群坏蛋!为啥要害死花婶子?她是小美的妈妈啊!”

我扎进密集的人群,揪出伟子叔。一头撞向那厚厚的散发着牛屎味汗臭味的胸膛,这敦实的胸膛,我曾经在哪里取过暖洒过尿,甚至在上面嬉戏过。它曾经是一座山。但现在不一样了,它就是一块顽劣不化作恶多端充满罪孽的恶石,挡住了小美最幸福最甜蜜的前程。

众人一片静寂。静静地承受着我的叫骂。没有谁站出来阻止我,更没有谁愿意出来回应我的问题。

我想我已经疯了。

黄家寨的男人都疯了。在这个传统礼教相当严苛的寨子,一群大男人呆呆地站立着,倾听着一个十一岁男孩的训斥。

“你们这群坏蛋!会遭天报应的!”我学着歹毒的妇人,咒骂着最难听的语言。

我想我就是一头凶狠的小老虎,龇牙咧齿,凶猛地攻击着丛林中最强大的对手。

我扯着伟子叔的衣服,把他的裤子,褂子撕成一片一片。一阵风吹来,那散发着泥土味汗臭味牛屎味的碎布就像雪花一样涌向天空。渐渐的,碎片堆出厚厚的乌云,乌云又翻滚着,遮住了月亮。

我用利爪把伟子叔撕成赤身**。他却一动不动,就像铜像一样一动不动。

所有人都一动不动。荒野的夜晚一片死寂,没有一丝杂音,虫子没有呢喃,青蛙没有鸣叫,就连人气都不出了。

伟子叔的大腿胸膛手臂布满伤痕。那是我抓的。

攻击完伟子叔,我又扑向大伯。他跟伟子叔一样,默默地承受着我的撕咬。

只是一袋烟的功夫,大伯遍体伤痕,赤身**伫立在夜色中。那精壮的鼓鼓的黝黑色的肌肉流淌着冰凉的汗水,在火把的照耀下熠熠发光。仿佛花婶子一双委屈幽怨的眼睛,在做无声无奈的控诉。

“行了!不许撒野!”

良久,父亲冲出人群。像扔麻袋一样,把我抛得很高,稳稳落在他那瘦瘦的尖尖的肩膀上。

“你们太坏了!你们让小美没有妈妈!”

我在父亲的肩膀上哭得死去活来。父亲却不管我有什么样的反应,一双大手将我揪得死死的,让我牢牢地贴在他那并不厚实的肩膀上。接着,他驮着我撒腿便跑,奔向黄家寨。

轰------

天空突然响起一声炸雷,刺眼的闪电就像利刃一样劈向大地。所有的人和树在闪电的照耀下变成通彻透明的物体。

随即,一场大雨浇了下来。

父亲背着我在大雨中奔跑。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痛苦的大叫。

“我作孽啊!我有罪!”

我扭头一看,发现刚才还默默站立的人群,此时哗啦啦整齐地跪倒在地上,拼命朝漆黑的苍穹磕头作揖。

那痛悔的叫声是伟子叔发出来的。

你不是雄子叔

黄家镇的天空总是亮得那么早。清晨6点,村子里便传来叽叽喳喳吱呀吱呀的叫声。这喧闹给一千多号人的寨子涂上一层生气与活力。如同新婚夫妇昨夜历经一场筋疲力竭的缠斗,休息一夜,气儿顺了,精力也充沛了。只是短暂的一夜,昨天的惊诧与骚动,烦躁与纠葛消失得无影无踪,又回到以前按部就班耕田种地的劳作中。

村头的吃水塘堤上排着十几个光着上身的男人,他们一字排开,推着祖辈传下来的独轮车。车上安装着泛着浅绿色藤条编制的箩筐,筐内满载黑中泛黄的牛屎粪。凉凉的南洋风吹来,田上垄头,包括整个排列着灰色土柸墙青黑色手工瓦房屋的黄家寨沐浴着一阵温馨袭人的牛粪香。光膀子赤胸膛的汉子们便在“吱呀吱呀”的独轮车叫声中放声大唱:

五岳山上藤咬藤

藤咬藤来根连根

哥爱情妹是藤咬藤

妹爱情哥如根连根

我就在这样的歌声中醒来。昨天折腾得太累,父亲把我背回,我便昏沉沉睡去。醒来第一件事情就问母亲:“小美呢?”“也不知这个娃儿躲哪里去了,找了一晚上。”母亲漫不经心地回答。末了还补充一句:“别再疯了,你就让我安静几天吧?孩子!”

我突然想起昨天跟小美说过的话。“你哪里都别去!藏在那棵树下!”

糟了!我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闪。意识到可能发生大事情。

“妈,我去找小美!”

我一骨碌下床,匆忙穿上鞋子,冲出门向岗山冲去。

母亲撵出来,哭了:“这孩子是咋了?咋了?疯疯癫癫的!”

蓝蓝的天空经过昨天大雨的洗礼,今天显得格外明媚刺眼。四周的山丘和树木也因雨水的浇灌愈发青翠欲滴清新动人。满目都是一片绿绿的颜色,湿润的泥土洋溢出迷人的芬芳。我在昨天的大树底下找到昏迷的小美。

小美她浑身湿透,就像从井底刚刚捞起来一样,滴着冰凉的雨水露水和泪水。

“小美,你醒醒!”

小美安静地躺着,闭着眼,没一丝动静。

我急了,泪水冲出眼眶。我摸摸她的额头,滚烫烫的。

“小美小美!求求你,别吓哥了,是哥不好,对不起你,把你给忘了!”

我惊慌失措地抱起小美,踉踉跄跄地向寨子跑去。

因体力不支,中间歇了几次。最后实在急了,把小美放在山顶上,面对着耀眼的太阳。

“爷爷姥姥,大伯大妈婶子叔叔们,小美要死了,求求你们,救救她吧!呜呜呜呜……”

我跪在寨子中间的大路上,挡住那些匆忙人群的脚步,朝他们磕头作揖。

“小美在哪里?”

“她怎么了?”

“快说她在哪里?”

哄地一声,所有人停止脚步,围拢过来。

我指指后面的岗山。哽咽着:“她在那里,快…快死了……”

我嚎啕大哭,充满着无尽的痛苦与忏悔。

小美最终得救了。几个婶子用热水擦她的全身,换上干净的衣裤,她的喉咙便发出咯吱的怪叫。“妈呀!”一声凄厉的喊声划破黄家寨的天空,小美也就慢悠悠回到人间。一个婆婆端上一碗滚烫的红糖水,给小美喂下,帮她恢复体力。小美饿坏了,又啃完几个大馍馍。才有劲儿痛哭流涕。

“娃儿,苦命的娃!谁叫你这辈子变为女子呢?”

几个婆婆婶子静静地坐在一边,陪着小美流泪。

小美的抚养问题迅速摆在黄家寨族人面前。伟子叔坚持小美由她养,可他屋里的人不同意,理由家中有几个孩子,个个张着嘴要吃要喝;小美的堂大伯也假惺惺提出想尽到责任,却不拿出具体的措施和相应的办法;生产队说孩子由集体抚养,但得全体社员举手表决。总之,表面看上去非常热心,其实内心一直在退却,只是碍于面子不得已罢了。

我在家哭哭啼啼,坚决要求小美到我家来,父亲倒是答应了,可母亲不同意。自从抽打我之后,父亲在家的位置一落千丈,什么事儿须经母亲同意。父亲的痛快劲不寻常,原先我请求他这样哪样,他都铁石心肠,板着冷漠的脸色生硬硬拒绝了。而这次想都没想答应了。让我疑窦丛生,心想,这怕做了亏心事。

经过几天的绝食抗争,母亲终于松了一丝嘴风,应允小美的读书上学,吃饭穿衣,包括生病治疗等费用都由我家负责,但是有一条,小美不得在我家住。她每天吃完晚饭,必须回她的木屋去睡。至于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道理很简单,小美的妈妈是个风流女子,她的女儿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尽管这个决定带有歧视性,但对于我来说是天大的好事。我终于能尽到一个男人的责任,可以照顾小美,可以跟小美一起面对每天早晨升起的太阳。

雄子叔好了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花婶子之死,小美的孤苦伶仃无依无靠都没触动他。他没有任何异样的反应,只是打着背手,带着木讷的神情,每天在寨子里默默地转悠。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谁也跟他聊不上一句话,他就像是菜园子里的葫芦,闷闷的,一天说不出几句话。他甚至队里的活儿都不干了,家中的小事寨子里的大事都似乎跟他无任何关联。这跟原先做事利落说话干脆为人强悍的雄子叔截然相反。

有几次我碰到他,喊他叔,他胡子拉碴,面容消瘦,眼神呆滞,动作笨拙,都没回应我亲切的问候。他连他最喜欢的家诚都没认出来。人们都说雄子傻了,我都没信,这下我信了。

雄子叔的傻,我冥冥之中早有预感。自从神庙倒塌,黄家寨的脊梁也早就断了。但这只是我幼稚的看法。其实东岳庙倒塌,花婶子死后,昔日团结成一体的黄家寨早已不复存在,接下来的村子在土地改革的推动下,分裂得七零八落。一个历经浩劫保持几百年族规的村子就这么败落,不复存在了。

谣言四起的年月

立秋后,黄家寨平静了一阵子。先是一场暴风雨,摧毁了这表面的安宁。澴河水面高涨,支流频频告急。白沙古镇与京广线之间的人造大堤一夜之间被汹涌的洪水冲破,一泻百里。上百个村子寨子浸泡在汪洋的洪水中,房屋屡屡坍塌,农田鱼塘瓜田被恣意的激流冲毁得面目全非,不时有人畜伤亡的传闻,黄家寨大队损失惨重。但地势较高,没有发生房屋倒塌人畜死亡的惨剧。算是祖辈眼光超群,选好了黄家寨这片山顶的风水宝地,避免了灾难的发生。

暴雨之后,又来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瘟疫”,整个孝感县人心惶惶,闭不出户,唯恐染上疾病。事情是这样的,肖港公社南边的朋震公社发生一例小孩头痛的病症,家长以为是普通的感冒,不在意,只喂了几片药丸给孩子服下,没想到半夜突发高烧,孩子浑身赤紫,像筛子一样震动不停,抽搐了一夜,第二天翻白眼,四肢伸长,僵硬冰凉,送到县医院便断了气息。之后,肖港公社也发生了两起同样的怪病,都是准备不足,耽误了抢救时间而断送了性命。事情只是开始,接下来,孝感县在一个月的时间内集中爆发了上百起这样的怪病,尽管医院尽全力抢救,都是凶多吉少,孩子死多活少,即使留下性命,不是痴呆,便是残疾。公社集中卫生员串村走户,给每个孩子注射预防疫苗,我也不例外,胳膊上印了一朵玫红色的梅花。老人们说,这是瘟疫,需穿戴红色的衣服与裤带子,便可躲过劫难。于是,满寨子的孩子都穿上了红色的裙子裤子,大人的裤腰上也系上了红火的布条。整个寨子,不,整个大队公社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

我开始对穿红色的衣裤颇有新鲜感,渐渐的,也厌恶了。我对红色的衣服太敏感了,每次看见跳来跳去的小孩子穿着红色的衣服,我便想起幺妹补一层又一层的红裙子。我觉得,只有幺妹才配穿红色,她是最好看的。红色辟邪说过了后,又是甘楂蒲韭煮水喝能预防瘟疫的谣传。于是,每家每户想尽一切办法弄来楂蒲韭,早上煮一锅,一天喝数次,成了当地必不可少的居家饮品,算是那个时代土制佳酿的百事可乐吧。

我便在这样谣言四起的年月中长大,尽管有五讲四美三热爱支撑我们,但我们生活的环境仍离不开愚昧荒蛮的土壤。似乎只是一个月的功夫,我的喉咙突然变鼓了,说话也粗声粗气,一天三餐总是吃不饱。衣服也悄悄变紧变短。昔日得意的蓝色家织布书包的带子也骤然之间变短了,斜在肩上的布包紧贴着后腰,颇不合拍。母亲看了叹口气,给我买了一个绿色的军用书包,煞是神气,而我的旧书包自然而然落在小美的肩膀上。早立秋冷飕飕,晚立秋热死牛。这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晚,天气的温度就像高烧不退的病人,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哪种狂躁闷热的程度甭提了,只有晚上才送来一阵南洋风,凉飕飕的冷浸浸的,宛如从夏天坠入寒冷的冬天。

也就是阳历八月底,我顺利接到东岳中学的入学通知书。送信的老师对父亲说:“这孩子可造化,是读书的料。”于是父亲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扯到神龛前,面对黄家第十六代祖宗黄子鸣跪下,诵读着父亲历经艰辛弄来的横联----诗书传家。父亲说,读书识字辩事理,心中有墨气自华。仅仅在黄家寨称王称霸,竖立威信是不够的,只有读书才有出息,才能出人头地。我不知道这话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也弄不懂他从哪里得知的。但我知道他是想我认真读书,成为黄子鸣那样的人物。

渐行渐远的故乡

我真的很恨黄子鸣。

这个白胡子老头,在画像上戴着一顶锅盖似的帽子,慈祥的表情下隐藏着一丝狂傲与自负。他穿着花团锦簇的长袍马褂,八条张牙舞爪的巨蟒翻滚着,穿透厚厚的乌云钻出绚丽耀眼的花团,露出丑陋的头颅与犀利的爪子。颇似一条趾高气扬的毒蛇,散发着暴戾与绝情,随时对下面顶礼膜拜虔诚的人们发出悴然一击。单凭这朝服我就不喜欢这位老祖宗。可父亲说他天资过人,写出的文章如同芬芳的鲜花,让皇帝与皇后拍手叫好。后因能力超群得到重用,官至四品,掌管一些隐秘的军机大事,位高权重,富甲一方,妻妾如云,家奴成群。成黄氏家族是屈指一数的显赫人物,自后再也无后人超过他。

父亲的话非常明显,就是想让我读书做官,拥有跟黄子鸣一样的财富与地位。但老师告诉我,读书是为中华崛起而读,是要做革命的接班人,建设祖国的大好河山。这两个不同的观念在我的心中打架,谁是谁非?孰轻孰重?我也弄不明白。自东岳庙倒塌,雄子叔痴傻之后,父亲让我好好读书的良苦用心愈发明显。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因念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在寨子内算是个聪明的文化人。他始终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所以在乡党中有极好的名誉,口碑的硬度能跟生产队部的水泥墙有一比。他在小队中是个不能缺少的人物,如大队组建宣传队,写革命的宣传标语,记账算账,都少不了他。但我仍然看不起他,不是他为人不好,而是缺少让我崇拜的力度。他曾经因为赌博,身无分文,仍苦苦守候在赌场的门口,可怜巴巴地蹲着,像一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别人抢白他几句,骂他几句,他也从不还嘴,甚至别人打他,也是历来顺受。

父亲让我读书,或许是有深刻的用意。即使做不了黄子鸣那样的人物,起码能混成他一样的地位。父亲的用意让我感到可耻。现在是新社会,即使读书出人头地也没有封建时代的官僚那样奢侈骄淫声色犬马的生活;而他现在的地位,在我看来是懦弱与耻辱的。也是驱使我尽量避免走他同一道路的主要原因。

总之,我成不了黄子鸣。

也注定不会当我父亲。

东岳中学是一所初中。建在高高的山顶,四周是大海般的密林。三块水塘像珍珠一般镶崁在东岳中学的山底下,日出日落的时候,金子般的光辉飘撒在波光潋滟的水面上,宛如晶莹剔透的宝石发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这时候,水面的光线折射到山上学校的青瓦白墙表面上,与水塘交相辉映,一同闪光,酷似童话里的世界。让人不禁心驰神往,流连忘返。

我便在这样美丽的学校读书。

黄家寨的生活渐渐与我遥远。

由于学校离黄家寨大队有上十里地,来回不方便,我就在学校住读。跟我一起上东岳中学读书的,还有梅子,王解放和他的四大金刚等人。

我渐渐喜欢上了梅子。

因为梅子不再是以前的梅子。她个子高了,眼睛亮了,头发黑了,胸脯也长鼓了,说话也细声细气。不再像以前那样咄咄逼人,蛮横霸道。我在中学跟梅子走近,其中有一些故事。暑期结束后,梅子一直找机会接近我,但因黄家寨屡屡发生麻烦,人心杂乱,她也不好正大光明找我。开始我以为她怜悯我,可怜黄家寨,只想安慰安慰我,后来发现她并不这么虚伪。

梅子说四大家族到我家闹事时,她就在黄家寨的后山上。看到寨子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她为我担心,最后突然传来一声炮响,她吓得哭了。最后她父亲出现,才感到心安,认为我安全了。其实黄红军书记及时出现在黄家寨也有她的功劳,起初她父亲对这场械斗并不关注,甚至设想,只要打起来,就通知公安民兵抓人,可以想象黄书记的冷酷。梅子得知父亲的意思后,坚决不同意,黄书记岂能听一个后辈的摆布?梅子便在家中大哭大闹,以死相逼,黄书记视梅子为掌上明珠,只好答应女儿的要求,慎重处理,不把事情弄大,保护好黄家寨和我。事情完了后,黄书记问梅子:“你为啥袒护那个傻小子?”梅子答:“他为我奋不顾身!”黄书记长叹:“也罢!一生中能得一个为你两肋插刀的人,也算是福气!”于是他对我另眼相看,亲自登门拜访我家,有定亲的意思。

懵懂青涩的时光

(3)

我在东岳中学读书的三年,渐渐弄懂幺妹与梅子胸前两坨鼓鼓的肉是什么东西。 这是女性的特征。生物老师说,女性成熟体现在胸脯与嗓门、屁股与月经上。胸脯是指女人耸立的**,屁股是指女人丰满的臀部。我总爱偷偷比较幺妹与梅子的**谁更有风韵。幺妹的**是锥形的,挺拔的,令人心旌摇荡,走起路来一晃一晃;而梅子的**是浑圆的,像云朵后面的圆月一样似隐非隐,凸出衣服的约束,像呼欲而出的两只饱满的大圆球。我渐渐明白了男女打架的原因,像雄子叔与花婶子在神庙中偷情,实则是人类的生理本能,自盘古开天以来,宇宙就赋予了男女耦合繁衍后代的特征。地球上的人与动物没啥两样,就像我的牛趴上幺妹的牛的背后,身子紧缩成弓的形状,一会儿舒展一会儿前倾,不过是做着跟雄子叔与花婶子一样的游戏。我也知道了幺妹为什么对牛肚皮下粗棍子脸红的原因,那是公牛粗壮的生殖器,女孩子见了当然尴尬。

我开始对梅子胸前的**特别感兴趣。总是想拨开那层薄薄的衣衫,把那对圆润丰满的宝贝捧在手心上,仔细研究它的形状。当然梅子这时候并没有给我机会,她总是跟我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远不近,只能远观,不能触及。当后来,有机会能亲眼目睹这对宝贝的时候,才明白当时的我是长大了。因而有了一些罪恶感。

这是一段甜蜜的时光。充满了懵懂,骚动,青涩,炽热和冲动。

甜蜜到读书不为别的,只为跟梅子在一起,想看她胸前的**。

黄家寨大队的天微微放亮时,周围的田野便沐浴在氤氲的雾霭中。湿润的散发着泥土味道的晨风送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这是铁锤与钢片撞击发出的声音,是卖白糖的小贩使劲敲出的召唤。

“换糖哟------不甜不要钱!”

接着,一群起床上学的小孩子立即回应:

叮当叮当换白糖

换的老子尝一尝

糖不甜,不要你的钱

糖不好,你老婆给我搞

……

“狗日的,毛都没长全!”

小贩随即发出鄙夷的痛骂。每个清晨总是发生这样的故事,我就在这样善意的叫骂声中慢慢长大。梅子总是在这个善意的叫骂声中,悄悄走到我家门前后,按住木门上的铁环,啪啪啪按三下,我便准时从睡梦中醒来。然后,迅速起床,收拾东西,一起向学校赶去。

黄家寨离东岳中学有二十来里,一半是平坦的公路,一半是崎岖的山路。为了赶时间,不迟到,我们必须每天五点起床,摸着黑往学校走。走到临近学校的山坡,我和梅子坐在路边歇一歇,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梅子坐在一块青莹莹的岩石上,一缕霞光射在她那鹅圆型的脸庞上,白皙的皮肤上泛出绯色的红晕。齐嚓嚓的长发像瀑布一般从头顶倾泻到纤细柔软的背后,微风吹来,那整齐有序的秀发随风狂舞,仿佛是仙袂飘飘的仙女。此时我的看呆了。梅子发现我脸一红,嗔道: “又不是没见过?”

我傻傻地说:“没想到你这么好看。”

“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这时候,我会嬉皮笑脸地挠她的胳膊支。她忍不住痒,求饶。

“快走快走!一会上课铃声就响了!”

话音未落,山顶上响起“叮叮叮”的铃声。我撒腿便跑,连饭盒米袋都顾及不上。梅子只好慌慌张张地帮我拎上,不堪重负地提着我和她的东西,慢腾腾地往上面走。我一口气跑到山顶,站在学校围墙的下面,望着梅子艰难的身影,高兴地大叫:“快点快点,看你多笨啊!走路都这么慢!”

我和梅子之间的婚约

(4)

很快,我与梅子之间被黄家寨人所羡慕。 我们之间两小无猜的默契,形影不离一起上学,以及两家人亲密的来往都成为乡党族人茶余饭后的话题。他们说我和梅子一个聪明俊朗,一个婉约俏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时我只有14岁,而梅子也刚刚跨入15岁的年龄。黄家寨唐家湾人向来有早早订婚的风俗。每逢有人生儿幼女,还在襁褓中呱呱啼哭的婴儿便被多心的亲戚,热心的族人定下摇篮亲。这些孩子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即缀合到门当户对的人家。自己毫不知情,也没有婚姻自主的自由。据说这个风俗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大多都是世交人家,亲戚内部自行解决,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方面还有个笑话,水清哥的父亲要明爹爹跟桂花婆婆是指腹为亲的姻缘,结婚时要明爹爹不到16岁,桂花婆婆大他三岁。洞房花烛夜本是人生中春光无限的时刻,可他看见桂花婆婆脱得赤条条的,吓得面无人色,直喊救命。桂花婆婆既羞又急,急中生智捂住要明爹爹的嘴,好说歹说,把他哄安静,连拽带拉强行把他弄到床上去。后来水清哥出生,桂花婆婆才丢下羁绊,对人诉到:“这孩子生的太不容易了,要不是我哄着他爸爸,恐怕也没这孩子!”众人听后才明白有这么荒唐的一幕。于是传为笑谈。我和梅子比他们强多了,最起码我们是认识的,见过面,说过话。初中毕业后,遇到改革开放的年代,我们的关系随即定位青梅竹马的爱情。

随着年纪的增长,梅子的父亲觉得我们经常厮混一起有些不妥,再加上外面的风言风语,促使他找我父亲商议,把我们的事情办了。这事情办了不是指结婚,而是“作揖”(定亲的意思)。作揖可是鄂东北农村的一件大事,有严密的程序,繁琐的礼节。首先得找一个身份足够重的媒人。这媒人一言九鼎,能代表男方的意见,也能说服女方。其次是挑选一个黄道吉日,作为作揖的日子。无论是男方女方,都对挑日子很慎重,通常情况下,把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送到算命先生那里,由算命先生定夺,什么犯冲,什么克夫,什么旺夫,什么日子能保证平平安安百事大顺。最后才是送定亲礼。定亲礼是男方给女方送聘礼,表示看中了女方的姑娘,为表诚意送来礼物,定下终身大事永不反悔。聘礼的种类很多,鸡鸭肉鱼自是不可少,还有布料衣物与现金。什么时间送什么类别的礼物,什么人出现塞什么样的红包,巨无细小,都安排得仔仔细细妥妥当当。只可惜我当时太小,对这些安排糊里糊涂,时机与分寸把握得都不准确。还是媒人伟子叔说的好:“只要他们俩好,这些环节就不重要了!”

作揖的那天,亲戚朋友纷纷来我家道贺。父亲和母亲乐开了嘴,最后上下嘴唇就那么张着,似乎僵硬了,没什么感觉。大伯说:“家诚儿命好,遇到这好的姑娘,长得水灵灵的,人见人爱。家道也好,他爸是书记,还有一大串的工人亲戚,都住在城里当官,我侄儿有福了,怕是以后不会留在黄家寨。”在一阵噼噼啪啪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我穿着崭新的衣服,跟在伟子叔的屁股后面,惶恐不安地向黄家湾走去。在梅子家,自然受到了一番捉弄,我当时小,不知所措,这些难堪的场面总是在恰当的时候被伟子叔挡住,而梅子的父亲游刃有余地劝亲戚,该免的全部免了。娃儿小,不能过分,不然读书就分心了。最后一个程序就是我跟梅子见面。梅子打扮得像新娘,羞答答的,眼皮一直垂着,不敢张望。跟我都不敢讲一句话。在梅子家吃完中饭后,梅子便跟着我和伟子叔到我家回访。这回访不仅仅是礼节性的回访,其实质是送给男方的亲戚朋友族人相看。那是怎样欢天喜地的景象?梅子的脚踏进我家门时,整个黄家寨沸腾了。大多是赞叹和溢美之词,说:“这姑娘长得像天上的仙女!家诚这孩子艳福不浅!”梅子赤红着脸,两只小手不停地搅动。这时候伟子叔会及时出现,抱拳说道:“各位婶子侄媳,你们行行好,这只是开始,以后圆房(结婚的意思),会请你们喝喜酒吃喜糖!”

原以为我和梅子会这么一直好下去,那想到在接下来的岁月长河中,世事无常,人生变幻,我和梅子最终无缘长相厮守。作揖之后,我和梅子少听了许多谈论。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为此受到影响,仍然是那种毫无顾忌的那种。梅子俨然是个大姐,在学校中对我寄予很多照顾。上学时她帮我拎包,下饭盒时她帮我洗米,我家带来的蔬菜清淡无油时,她又送来她母亲特意做的牛肉干和臭豆腐。梅子的功课很好,一直处于学校的名列前茅;我在这方面逊色多了,只是语文政治成绩不错,其它的英语几何代数惨不忍睹。

梅子给我的压力

(5)

梅子逐渐让我有了压力。

她的功课不仅好,长得漂亮,而且她家庭的环境远远超过了我们学校大部分同学。开始上中学时,她衣着朴素大方,举止静雅,性格也比较温和,说话轻言细语。颇得同学与老师的喜欢。但没过多久,她的变化渐渐显示出来。缀着湖蓝色小花的确良衬衫换去了原来粗糙的家织布上衣,偶尔穿穿只有城里工人才有的带着背带前面有个大大口袋的连衣裙。白嫩如脂的手腕上多了一块精美的锃亮的上海牌手表,一束用红头绳系着的乌发中常常佩着两只翩翩起舞的玫红色的蝴蝶结。不可否认,有了这些高贵典雅的装束,梅子变得更美了。可我不能容忍她有意无意中表露的优越感。如在校住读期间,因家庭窘迫,我吃的咸菜通常是臭豆渣酸白菜,上面无一丝油星,咽在喉咙内硬硬的刮得生疼,梅子则端来她的菜盒,里面盛满着金黄的花生米,油亮的粉丝与小麻鱼,看得我口水都流出来了。梅子说:“你带来的怎么吃啊!以后吃我的得了,我带双份。”这话让我极其难受,平日的尊严在她不经意的话语中悄然坍塌,我赌气不吃她的,狠狠走开,不睬她。又如,读初二的时候,她常常教训我,说:“你应该把数学化学物理的成绩赶上来,别天天记得玩,不然,错过了,以后后悔就晚了!”这话更让我无地自容。

有一次,上午放学有一群同学聚在一堆叽叽喳喳,我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帮羡慕梅子的同学,围着梅子好奇地问这问那。

“唐梅,你的衣服好漂亮啊!从那里来的?”

“梅子,这布料恐怕只有城里百货大楼才有。”

“是啊!这手表怕城市人都买不起!”

梅子骄傲地站在人群中间,听着大伙言不由衷的赞美,就像鹤立鸡群的小公主,表现出一副清高的样子。

突然,有个戴眼睛的女同学问起梅子和我的事情,语气相当刁钻刻薄。

“梅子,听说你也定亲了,就是黄家诚。他黑黑的,矮矮的,家里也穷,成绩也不好,你怎么会看上他呢?”

这下戳到梅子的痛处。她涨红脸辩解:“你说的什么呀?我和家诚是亲戚,根本不是定亲,而是亲戚之间的走动!”

梅子的解释无情地拖住我的脚步,我感觉脊背上压着一座大山。本来想走近她,却再也走不动。只好生生地控制住身体。

这如晴空霹雳一样炸响在我的耳边。

原来,梅子是这样看我们的关系。

原来,梅子根本看不起我。

原来,梅子对我做的都是假的。

我抑制不住眼中翻滚的泪水,悄悄离开了。

我发誓,再也不理梅子。

这是个少见的多事之秋。夏天发生了东岳庙倒塌,花婶子自杀,秋天又出现上百年未遇的洪水,还有蝗灾瘟疫等。从来没让黄家寨大队的人们省心过。大伙心中烦躁,乡里邻里也徒增一些火气,经常出现摔盆子砸碗子的争纷。我宁静的心底也被梅子搅得乱七八糟,仿若风平浪静的大海骤然之间卷起惊涛巨浪。星期五放学回家后,我惴惴中不安地找父亲谈话:“把我的亲事退了吧?”

“为什么?”父亲的眼睛睁得像鸡蛋圆。

“我……我跟她不合适!”我吞吞吐吐的说。

“小屁孩,知道什么合适不合适?你以为定亲跟过家家一样,想咋样就咋样?完全是个猪脑子!”父亲骂骂咧咧,继续干他的活去了。

母亲跑过来,摸摸我的额头,关切地说:“老幺,你没发烧吧?说胡话了!你们不是蛮好吗?咋就不好呢?”

“我…我……反正不好,这亲事不好!”

“人家长得漂亮,身段好,模样好,成绩好,家庭也好,她爸爸也是书记,那点不比我们好呢?别人都说我们高攀了!你怎么那么傻呢?”

“就因为她什么都好,我就不喜欢!”我急了,冲着老妈嚷。一滴泪水不争气地崩出眼眶。

“这孩子,读书把脑子读坏了。你还不晓得这农村马上要分田吧?各人干各人的,梅子家庭好,关系多,亲戚大都在城里,你跟她结婚了,那日子还不过到天上去了!”母亲说着说着,坐在纺车旁边,摇起车把,那木制的纺车轱辘嗡嗡嗡地叫唤起来。

父亲母亲的观点跟那些浅薄的同学一样,都认为我配不上梅子,都觉得是我高攀了她。这愈发让我反感,让我压抑,我开始寻找机会,想尽一切办法摆脱这种压抑的状态。

害怕那条长长的鞭子

我开始疏远梅子。

第二早上,天上挂着零零碎碎的星光。村子沐浴在灰蒙蒙的晨雾中。我看准时间,选择在凌晨五点起床,赶在梅子到我家三十分钟之前。洗漱完毕,收拾好书包,匆匆走出家门,猫着身躲在村口吃水塘的柳树下,悄悄窥视着家门。不一会,梅子迈着轻盈的脚步过来了,她如往常一样,按住门上的铁环叩三下,想给房中的我发信号。敲了半天,屋子里没任何反应。她急了,把脸贴到冰凉的玻璃上,朝房内呼唤:“家诚,家诚!”

屋子里仍然没有动静。

我躲在柳树下扑哧一笑。

哐当一声,父亲披衣开门。

梅子羞得像兔子一样,惊慌失措地垂首站立。

“啊!梅子啊!你们不是已经走了吗?”父亲吃惊地张开嘴。

梅子揪住衣角,小声地回答:“没看见家诚呢!我以为他睡着了!对不起,叔,把你给吵醒了!”

“没没没,半个小声前,我听到他出门了,你们是不是走岔了?”

“可能是吧!对不起,叔!打搅了!”

梅子给父亲鞠躬,转身便逃。

我看着她飞遁的身影,心中乐开了花。

接连几天,我都如此捉弄梅子。

我记得最后一天的梅子,相当不堪。她冒着凌厉的风雨,在我家门口足足守候了一个小时。而我,却藏身在家门前的厕所内,悄悄地注视着她那无助无奈黯然神伤的表情暗自得意。父亲最终明白了几分的原因,他开门不再唐突地问梅子,而是对我破口大骂,想借此安慰未来的儿媳。梅子承受不了这个打击,掩面而泣,夺路而逃,从此不再邀我同行,一起上学。

这仅仅是第一步。

疏远梅子的第二步便是不再吃梅子带的饭菜。尽管梅子的钢瓷碗里花样百出,煎鱼蒸肉酱菜卤菜最鲜艳的蔬菜,各种做法一个星期都不会重样,让心高气傲嘴犟的我曾经食欲大增,狼吞虎咽,可我现在只得拼命地控制住自己,不让馋虫逼迫自己在梅子面前妥协低头。梅子似乎明白点什么,没有原来热情,只是把钢瓷碗轻轻搁在我面前的桌子上,便神情镇定脸色淡然地转身而去。而我当然是视而不见,远远走开。如此两个星期,梅子也不再给我送菜了。

我和梅子在学校内不再讲话,形同陌路。

父亲当然不会同意我这么做,一天放学,父亲端端正正地坐在堂屋中央,表情严肃,脸上的皱纹与皮肤好像松树流淌的油脂,丑陋无比,带着几分惊悚的煞气。我做了什么事,自然知道要发生什么。一踏进家门,就如猎手枪下的猎物一般惶恐不安,赶紧钻进厢房,关上木门,拿出书本装模作样地写作业。

那知父亲还是不肯放过我,他在外面一声大吼:“黄家诚,你给老子出来!”

“爸,我要写作业!”我心惊胆战地回应。

“你这狗日的!难道你还能成了黄子鸣不成?”

“我…我… 不是在好好学吗?”

“你学?你学了什么?老子问问你,上次考试考了多少分?”

“这…个… 语文八十九。”

“数学?”

“六十一。”

“你学了什么?你给老子出来!”

父亲的吼声突然出现在门后面。我慌了,赶紧溜出来,低头垂手的站在父亲面前,等候发落。

“我问你,人家梅子那点不好?每天等你上学,刮风下雨,天寒地冻,一直不断。我家条件不好,伙食差,人家就带荤菜好菜给你吃,你还对别人不理不睬?你还是个人吗?还有良心吗?”父亲暴跳如雷,对着我就是一阵训斥。

“我…我… 不想和她好了!爸,把这门亲事给退了吧?”我鼓足勇气说出我的想法。

啪!话未落音,挨了父亲一记响亮的耳光。

“老幺啊老幺,以前看重你,是看走眼了!你以为定亲是儿戏?是经过你认可的,经过黄家寨上千族人见证的!你现在新社会,讲究婚姻自主,恋爱自由,可我也没逼迫你。你原来跟她不是很好吗?还为别人打架,几乎酿成大祸!这点我不怪你,你是因祸得福,承蒙黄书记看得起,人家是什么家庭,亲自登门求亲。你原来不也是非常高兴吗?怎么现在说变就变了?你是小孩子不懂事,不要脸,可你爸还要脸呢!”父亲一向讲不出慷慨激昂的大道理,今天却说出一串串的。看来我把他逼急了。

“爸,我是真的不喜欢!”我呻吟着,痛苦地呻吟着,想竭力挽回颓势与败局。

“你不喜欢,那你喜不喜欢这?”

父亲涨红了脸,眼睛珠子冒着血丝,倏地起身,扬起一根长长黑黑的皮鞭子。

我瘫软倒地,想起上次他抽我的恐怖经历。

说变就变的黄家寨

(7)

很庆幸,父亲高高举起的鞭子并没有甩下。

自上次抽我以后,母亲三番五次寻他的麻烦,还有雄子叔大伯等人的质疑与训斥,父亲在众人面前从此矮了三分。不再像以前那么粗暴地对我,更不敢轻易地举起鞭子。今天毫不犹豫地挥起鞭子,是我把他逼到墙角没有退路。尽管父亲在黄家寨老实巴交,温厚训良,但他毕竟是个男人,骨子里流淌着黄家寨的血。黄家寨之所以成为“寨”,那是黄家的祖宗有着习文弄武的习惯。自强不息,团结一致,遇到外敌,能迅速形成力量,奋勇抵御,能战能胜。据说清朝末年,白莲教团练滋扰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花园杨河肖港一带地区深受其害,只有黄家寨独善其身,没有受到任何洗劫。其原因是黄家寨四面环水,平常无事东南西北四大进寨之门洞开,遇到威胁则堵住三大侧门,集中青壮年守卫主门。整个寨子上千号劳动力在最高族人头人的部署下,持刀舞枪,就连妇人儿童也握紧锄头铁锹站岗放哨,一副同仇敌忾敢于跟敌人同归于尽的阵势,白莲教自然不敢碰这样的硬骨头,只好望洋兴叹,听之任之。清朝官府剿灭白莲教后,附近村寨纷纷过来取经,黄家寨人呵呵大笑,指着四面环绕十多米宽的水塘说:“全靠黄家祖宗有卓越的远见!”众人大悟,于是回家仿效,在各自的村子外围挖掘一条长长深深的“护城河”,把村寨护得严严实实。日本人践踏中国土地的时候,为修一条马路到花园火车站,连接南方八十公里外的孝感据点,马路施工图标明了这条路正好从黄家寨中间穿过,日本人当时兵力不足,强征老百姓修路,修至黄家寨前,看见满寨子的人严阵以待,日本人犹豫不定,酝酿几个时辰,决定绕开房屋,从寨子旁边经过。回顾历史,就明白黄家寨人为何能团结一致抵制外敌。因为黄家寨的男人身上流着祖宗遗传下来的基因,这其中有勇敢团结铁血的精神,更有彪悍粗狂绝不服输不怕死亡的男儿气概。我的父亲也一样,即使拖沓懦弱,优柔寡断,但他终归是黄家寨的男人。也有着祖宗身上彪悍果敢的气质。所以他举起鞭子的时候,丝毫也没有顾忌什么后果。他可是铁了心地想揍我。我看见他凸起的眼球冒出刺人的寒光,如同饥肠辘辘的猛兽看见一只鲜嫩的小肥羊。

父亲的手抖动了一下,鞭子眼看就要抽下来。

我闭上眼,自言自语:“这是何苦?梅子那点不好?为了赌气挨鞭子划算吗?”

可惜父亲的鞭子最终没有甩下,不然我的人生就要重写。为了赌气,为了故意疏远梅子,我是不顾一切地朝相反的方向走,为了心中尚存的一点尊严。如果父亲的鞭子砸在我的身上,我那可怜的自尊就会为此坍塌,也不会铁了心地伤害梅子,伤害父亲。

父亲的鞭子正准备降落时,母亲突然冲进来了。

她慌慌张张,人在外面,话倒进来了。

“黄港,不好了!分田不公平,南阳田的水稻地没有给我们分一亩!伟子这娃太缺德了,说变就变了!”

父亲一听,连忙扔掉鞭子。反问:“你是不是搞错了?”

“怎么会错呢?队部门口贴着告示,大家都在争抢,你还在家干什么啊?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啊!”母亲满头大汗地走进来。

“咋了?”母亲看着我。

“没什么,摔了一跤。”我看能躲过鞭子,赶紧爬起来。

“走走走!去看看,昨天伟子还说,南阳田的地每家都分一点,今天怎么变卦了呢?”

父亲拉着母亲急冲冲走了,不再管我任何事。

改革之初的黄家寨

(8)

我感到很庆幸,又一次逃脱了父亲的鞭子。殊不知,这是黄家寨分裂的开始。很多年过后,我还一直为此事而纠结,而痛苦。我宁愿挨父亲的一顿鞭子,只要黄家寨仍是原来的黄家寨。

村寨前面的吃水塘,清澈见人,几个小孩痴笑着,仰躺在镜平的水面上,蹬着藕节般光滑细嫩的小腿,在水塘中自由自在地游泳。微风吹来,环绕着水塘的堤坝上茂密疯长的茅草随风摇曳,发出沙沙整齐的响声。几只在水中悠闲的野鸭受不了惊吓,唐突飞上空中,扑腾扑腾一阵乱冲,天上顿时洒下一片羽毛。这是黄家寨一年中大部分的风景,可惜在今天,却变了。

毗邻吃水塘的队部前面集拢着黑压压的一片人。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他们瞅着队部门口一张红红的告示,发出愤怒的喊叫。

“伟子这娃看上去深明大义,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太缺德了,南阳田自古以来是黄家寨的良田,伟子竟然把这些田全部分到他们门份,不给我们留一亩!”

“凭什么?就因为他是小队长,如果雄子好好的,就不会发生这种让祖宗脸红的事儿!”

“不行!分田就应该公正公平,南阳田应该每家每户分一点,不然我不服!”

“对对对!每家每户都得分!”

愤怒的人群开始骚动,几个涨红脸的汉子冲了上去,嚓嚓嚓地撕掉那张红色的告示。

还有人喊:“雄子呢?他人呢?怎么没看他出来?敢做就敢当!”

“找他去!当缩头乌龟就可解决问题了?”

“对对对!找他去!到他家去!找他问个明白!”

几个失去理智的汉子提议到伟子家兴师问罪,立即得到众人的响应。于是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开到伟子家门口。

伟子家大门紧闭,一家人在里面急躁不安。

伟子媳妇鲁婶子急得跳脚,大骂丈夫:“逞能撒?现在麻烦来了,谁替你扛!”

伟子神色慌张,不安地搓着双手,辩解:“这都是前头屋子里的老大出的主意,说南阳田夏不枯秋不涝,旱涝保收。只要把南阳田八十亩地分到我们手中,我们门份永远在寨子里就是大户,实力最强!”

“强强强!强你妈的个头,谁不知道南阳田是好地?你听听外面的骂声,他们气势汹汹来干嘛?老娘不是问你南阳田,傻子都知道南阳田是好地,而是要你把现在的麻烦解决了!”

鲁婶子气急败坏地揪住伟子的耳朵,用手一拧,伟子便哎哟哎哟的直叫唤。

两口子吵架之际,外面闹得正欢。

最后的黄家寨

(9)

伟子是雄子叔的亲哥,在家排行老大,五十二岁,其身体相貌酷似雄子,可言谈举止待人接物却没伟子那么亲和灵气,影响力跟雄子更不能相提并论。雄子直率,讲义气,亲朋好友左邻右舍有什么困难,只要他晓得了,总会挺身而出拔刀相助。就算族人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麻烦,雄子也会酌情照顾面子,帮人于滴水不漏,又造成皆大欢喜的局面。而伟子,虽说也有男人粗矿仗义的成分,但比起雄子,则小气狭隘多了。雄子热心肠,助人不计回报,擅于利用自身的影响力化解矛盾,取到事半功倍的目的,伟子助人喜欢讨点便宜,喝人家一点小酒,拿别人一块猪肉,更喜欢别人吹捧有加。俩兄弟比起来,一个是庄稼汉的典范,另一个则是男人中的领袖。可惜雄子栽到一个“情”上,不然这场矛盾也不会发生。伟子是受亲兄弟几个唆使,不顾国家政策,不顾同乡同族甚至是同门的情分,为一己之私,不惜得罪黄家寨几百号人,坚持把寨子里最好的庄稼地分到他们几兄弟几个。他们甚至连同门族人之间的感情都不要。

伟子一门只不过是他们兄弟九个的小群体,隶属于我家大门中的一派。听父亲曾经讲过,伟子的爷爷与我的曾祖父是一奶同胞,另外还有弟兄六个,繁衍至今有两百多人,组成黄家寨人数最多势力最大的家族。几十年来,祖辈们团结互爱,和睦相处,经过几十年风雨的洗礼,仍兴旺发达,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这也是为什么外村人到我家兴师问罪,雄子叔拔刀相助的原因。可惜,祖辈流传下来的风俗,到了分地这一关,毁于一旦。

上百号人堵住伟子家大门,其兄弟几个自然不会听之任之。

没多长时间,伟子的兄弟老三猛子率众兄弟来了。他们一个个光着上身,露出黑黝黝精壮的肌肉,手持铁锹锄头,甚至还有祖宗撵长毛的抬枪。一字排长,挡在众人面前。

“你们想干什么?想拆家吗?”猛子矮,个头却十分的敦实,说起话来,也像新树切出的木方,搁得人难受。

“想干什么?问问你家的老大?”有族人按捺不住,呛道。

“我哥被你们堵到里面,这还用问吗?”猛子的火药味更浓。

“还不是为了南阳田!”人群中有人说实话。

猛子笑了。仰头大笑。哈哈哈。

“我以为为啥?是为了分地。我大哥不过是个小队长,当个连十品都不是的小官,没什么额外的报酬,凭一腔热忱为大家服务,分地这么大的事,从未见过,为大伙分田地,你们应该高兴才是,自然不能称每个人的心意,就算端一碗水,也会滴几滴吧?各位乡亲有什么大不了的,堵到家门来,还要不要人过日子了?”

这猛子平时看起来貌不惊人,今天说话却十分犀利。

这席话初听着没什么不妥,可细品起来如同棍子一样抽到心间,极其难受。

众人安静了一会,立即有人不耐烦了。

“你是站着不腰疼,尽说风凉话。凭什么你们兄弟几个霸占着南阳田,可我们没分到一亩?你们几个是不是把我们当傻子?”

“是啊是啊!说话要从心底过,不然会天打雷劈的!做人不能这么自私啊?你们这样干也忒不讲道理了!简直抹羞了祖宗的脸?”

“对对对!这样分地,我们坚决不同意!不然,我们就要跟伟子没完!”

众人又骚动起来,喧哗着,吼叫着,气氛变得相当紧张。

猛子冲进人群,把最后一个叫喊的人拎出来。劈头劈脸给了那人几耳光。骂道:“你想跟我哥没完,还得问问我同意不同意!你说,你想怎么样?”

“我日你祖宗!”那人是东边三门的一个大伯。

猛子动手后,事情就复杂了。东边三门西边二门的族人怒了,围住猛子兄弟几个就打。虽然人数众多,但都是赤手空拳,老弱病残,很快被猛子弟兄几个揍得鸡飞狗跳。好几个人头破血流,便往家赶。不一会来了更多的人,个个手持棍棒铁锹锄头。将猛子兄弟几个打倒在地。我大伯看不过,带领父亲几个劝架,也被东边西边的族人误认为是帮猛子,一顿狂殴,父亲大伯一干人个个受伤倒地。这下越来越热闹了,父亲大伯的堂叔堂兄弟堂侄子一个个从庄稼地,从屋子里,从外面赶来,随即加入战局。结局不难预料,双方互有受伤。还有几个被紧急送到医院急救。

这是黄家寨最后一次械斗。不是对外,而是内讧。

自这以后,黄家寨真正分裂了。

面目全非的村子

(10)

伟子弟兄几个的阴谋并没有得逞。 公社下来几个人,个个穿着的确良的白衬衫,梳着光亮照人的大背头,蹬着咣咣响的大头皮鞋,腋下夹着黑色带皱纹的牛皮公文包,仰头挺胸来到黄家寨。东边村子看看,了解了解情况,跟群众打成一片;西边寨子瞄瞄,喝喝农户自酿的小麦酒,尝尝因忙着种庄稼疏于照料长得像黄鼠狼不得不杀掉的母猪肉。大人们都说这是工作组,是来调查黄家寨分地的情况。工作组在黄家寨足足逗留了一个多月,我和一些小伙伴亲眼见证了这些微服私访的官员的肚皮是怎样从一马平川长成微微隆起的山丘。幸亏黄家寨的好酒好肉没有浪费,这些官员处理事情的方法非常公道。黄家寨令人争议的南阳田实行平均分配,每家每户都有几亩。自从,因分地造成的纠纷告一段落。但是分割的人心却再也聚不到一起。

伟子几兄弟跟众人一役,标志着昔日团结一致的黄家人正式土崩瓦解。分成几大门户,或者十几个更小更狡更势利的小集团。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小小的,互相帮衬的利益小集团不断地分化,再分化,逐步分到以家为单位,甚至以人为单位。有些手足之间,父子之间,姐妹之间会为一些家庭利益,不惜撕破嘴脸公开为敌。中国传承几千年的家族观念在利益面前是那么不堪一击。

后来,我在梦中总是想起原来那个互帮互助团结和睦的黄家寨,那些袅袅飘浮的炊烟,那些笑容可掬满脸亲切的乡亲,那些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黄家汉子。可醒来,得知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过去的,就过去了,永远不会回来。

土地承包责任制结束后,各家各户忙碌在自家的农田上。耕田,除草,挖沟,整地,忙得不亦乐乎。每个庄稼汉都卯足了劲,想把庄稼种好,想把活儿抢在前面。这似乎是史上以来,黄家寨最生机盎然朝气蓬勃的一刻。尽管各人做各人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不少矛盾。如谁家的猪吃了谁家的菜,当然要问个明白;垄上的水被垄下的主人放走了,肯定要追究原因;兄弟几个共一头耕牛,老幺霸占着用几天,妯娌之间插着腰要吵上一天;左邻右舍的小孩儿一起玩玩闹翻了,动手打人脑袋破了嘴唇裂了小手划了膝盖摔了都流血了,大人心疼了,气量窄的不分青红皂白乱骂一气,结果大人忍不住干脆也动了手。这活儿各人干各人的,虽互不干涉,但居住在一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矛盾自然少不了。

就说上次伟子弟兄几个跟众人斗殴。父亲和大伯本来是劝架的,结果卷入其中,受伤不算,双方都得罪了。伟子他们说父亲和大伯胳膊往外拐,不帮兄弟帮外人;指责伟子分田不公辱没祖宗的族人则说父亲和大伯袒护侄子,颠倒黑白,糟蹋了一世清名。父亲和大伯有苦难言,只得和几个得力的叔叔侄子组成大门中最有力的一派。伟子弟兄几个看了更不舒服,经常指桑骂槐,挑起事端。父亲和大伯忍声吞气,叹道:“要是雄子好好的,就不会这样了!”于是更加疏远伟子几个。

分地之争结束后,黄家寨已变得的面目全非。我记得村子里每天都有骂街的村妇提着鞋板,边走边敲,扯着撕心裂肺的喉咙,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那些为难她家的族人。这些在她们看来的“为难”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无非是邻里之间的摩擦,以及田头垄上的玩笑语,可被人添油加醋之后,便成为不同戴天的仇恨。村寨里再也没有那些融融的问候,再也没有那些温暖的互帮互助。转之的是冷漠敌视和猜疑。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一些人举着火把,堵在矛盾对方的大门口。乡下人用这种最仇视的方法,最简单的报复,去折磨那些原本互相依存的亲人。这些残酷的记忆一直保存很多年都挥之不去,以至于到现在我仍在寻找这些事情产生的原因。

分地的记忆尽管不堪回首,但的的确确也给我带来便利。父亲母亲不再为梅子的事情找我的麻烦,他们整个精力全部放在应接不暇的矛盾上。虽然父亲老实巴交,连走路都舍不得踩死一只蚂蚁,但在那个思维混乱的年代,人们或许为他一句笨拙的话,一个无意识的动作而误认为父亲在处心积虑的挑衅。于是纠纷产生了,冲突在所难免。我家的大门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被族人举着火把堵得严严实实。他们吵着闹着骂着喊着,质问父亲母亲给个答案,是不是想“找茬”,想对着干。每次发生这样的事情,父亲总是歇斯底地一遍又一遍解释着,母亲则是泪流满面地说着好话。没没没。但是他们不相信,依然时不时的来。母亲最后吓得的战战兢兢,而我和哥哥姐姐惶恐不安,挤在一起瑟瑟发抖。这时候我们会突然想起雄子,如果他好好的,肯定会义无反顾地跳出来,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是雄子垮了,他的精神意志垮了,垮在一个女人身上。我只能记得这样一句话。

-----男人就得顶天立地!

族人对父母凌辱的场景像毒蛇一样撕咬着我的内心,伴随我慢慢成长。在我小时候,懦弱便是耻辱便是被打的人生信条从未改变。

父母不再过问我跟梅子的关系,正合我意。

于是我度过一段麻木不堪的时光。我开始逃学,开始跟一帮小兄弟们混在一起。钓鱼捉泥鳅,偷林场的果实,打架斗殴,欺负比我弱小的同学,过着混世魔王的日子。我很快乐。再也不用看梅子的脸色,或者忍声吞气地吃着她带来的所谓的“营养餐”。

即将被抛弃的小美

(11)

我似乎解脱了。 一切跟梅子之间发生的不快被我远远抛到脑后。

梅子殷实的家境,漂亮的外貌,优异的成绩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必为自己的劣势背上沉重的心理负担。我现在完全可以无视她的存在,不必为她严苛的要求感到不安,甚至是自惭形秽。

我终于像个男人。

后来很多年过去,我才明白,这根本不是男人的做法。而是一种逃避,一种自卑,一种无法面对现实的懦夫行径。

逃避现实的行为只能算自我的麻醉,尽管轻松快乐,但注定不会长久。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新的烦恼又来了。

小美遭到母亲的敌视。

自花婶子死后,小美的吃喝基本在我家。父母开始怜悯她,不把她当外人,视从己出,嘘寒问暖,关怀倍至。这让失去父母的小美感到温暖,悲伤枯寂的心灵如同春天的小草,经过春风暖日沐浴,生根发芽了。她不再郁郁寡欢,沉默不语,更不会偶尔感伤以泪洗面。她开始亲切的叫父亲为“伯”,叫母亲为“姨”,叫我为“哥”。一个简单的叫唤足以代表她此时的心情。她是绝处逢生的枯藤,开始焕发勃勃生机。她整天洋溢着笑脸,蓬松的头发梳得光滑柔顺,苍白的脸蛋变得白净又带着一丝红晕。放学回家总爱帮父母做点家务活,人们都说小美是个漂亮乖巧的女孩子,父母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也暗暗把小美当做自己的亲生闺女。寨子里其它的乡亲也没忘记小美,谁家给孩子扯衣料有充裕的,也帮小美做一套;七八十岁身体硬朗的老婆婆跟孙子做布鞋,也把碎布头利用起来,帮小美做一双。小美正是读小学的年龄,黄家寨小学干脆免了她的学费书本费。所有的关怀与帮助像风一样涌向小美,仿佛她不是孤儿,而是人见人爱的小公主。但是这样的情况随着农村土地承包的到来很快改变了。人们不再有心思想着小美,就连生产队每月供给小美的粮油也因土地私有化消失殆尽。最令人伤心的,是小美的堂叔伟子跟父母产生了矛盾。伟子猛子弟兄几个怀疑父亲和大伯有意疏远他们,总是上门找茬,甚至直接堵住我家进出的大门。这样下来造成的后果,是母亲对小美由爱生恨,把对伟子弟兄几个的仇恨转移到小美身上。

母亲放出话,不再抚养小美。

大伯匆匆赶来,对母亲说:“是不是负担重了?没能力养孩子。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每年出三百斤稻子,三十斤菜籽油,外加二十元钱。”

母亲摇摇头,说:“不关钱粮的问题。”

大伯迷惑不解:“那是为什么?”

母亲的脸涨得通红,嚷道:“伟子处处跟我作对,他的能力那么大,就让他养孩子吧!再说小美是她的侄女,跟她最亲。”

大伯听后沉默不语,吧唧吧唧地抽着旱烟,半天崩出几句话:“伟子的确不明事理。但也不能让孩子承担责任吧?再说孩子是无辜的。虽说小美跟他血缘最亲,但感情上跟你是最亲的,我们不能害了孩子。”

母亲听后不再说话了。

啪啪啪。大伯把旱烟杆伸到地面上,敲敲烟灰,又站起身子,对母亲说道:“这样吧,我跟伟子商量一下,小美还是由你照顾,我让他跟你赔礼!”大伯说完便走了。

原以为事情会像大伯说的那样发展下去,但没想到大伯去了伟子家后,事情更复杂了。

那是深秋的一个夜晚,从西伯利亚袭来的寒流影响了华北华中大部分地区,前几天还穿短袖衬衫的黄家寨村民,现在都套上了厚厚的棉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偌大的黄家寨静悄悄,看不见一个人影,所有人躲在家中,不是抱着煤炉暖防寒取暖,就是躺在被窝中呼呼大睡。大伯在伟子家门前转了很久,暗自思忖着该进不该进去。终于,他在寒风中咳嗽了几声,下定决心要跟伟子谈一谈。

咣咣咣。这位年过六旬两鬓斑白的老人敲门。

“谁啊?”

是伟子的婆娘鲁桂花在叫。

“是我!你大哥江岸。”大伯在门外面冻得发抖。

“有什么事吗?”

“有有有,有点事!”大伯在门那边赔着笑脸。

“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明天不是要种小麦吗?忙。弟妹弟妹你行行好,开开门,外面太冷了!”大伯尽挑好话说。

“你这个老东西,吃里扒外,到我家能有什么好事?”桂花婶子骂了一句,披上衣服走到院子开门。

“伟子在家吗?”

“在家,神神叨叨的,晚上偷偷摸摸来干啥?”

桂花婶子一想起伟子弟兄几个跟别人打架就来气。还称自个是大哥,帮外人打自家兄弟,还是什么哥哥?

桂花把大伯让进屋。

伟子已经在堂屋等着他了。

大伯一进门就把来意说清楚。说都是自家兄弟,不要闹矛盾了,让外人看笑话,还是团结为好。伟子反驳:“你都帮外人打我们了。还什么团结不团结的。”

“那是一场误会,我和黄港只是想劝架。没想到你们都打我们。”

“什么误会不误会?笑话 ,不帮我们,别人就打你们。你以为这寨子里的人都跟你们一样天真!哈哈哈---”伟子冷笑几声。

“不说那了,不说那了!”

“你还有什么事?”伟子一怔。

大伯顺势把小美的事情说出来。称为了小美的抚养问题,伟子最好化解大门份之间的矛盾,别找自家兄弟的麻烦。

伟子一听火了。怒道:“我以为什么事情,原来你们是憋屈,找出小美的抚养问题来逼迫我让步!还什么自家兄弟不兄弟,都是一群白眼狼,专门坑害我们!你走走走!我不想跟你谈了!”

说罢,起身推着大伯往外走。

大伯不想走,还想把话说明白。

“大兄弟啊!我们的矛盾比起小美孩子,不值得一提啊!”

“是谁当初想养小美的?现在反悔了!还把门份之间的矛盾混为一谈!没门!你们都是想以小美来逼迫我。”伟子喘着粗气,推大伯的劲头越来越大。

“黄港媳妇的意思是想你们别找她的麻烦!她是想不开啊!”大伯扭着头解释道。

“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用孩子当挡箭牌,是不可能的。谁找你们的麻烦,都是你们自找的。你们不做事情怄我?我们会跟你们斗?再说小美是谁啊?又不是我亲生的闺女,更不是亲叔伯的侄女,她跟你们跟我们的关系都一样的!”伟子越说越来气,推人的力气也陡然加大。

嘭的一声,大伯摔倒在门外面。

“大兄弟,你不能这样啊?”大伯忍着剧痛,抬起头,想劝他回心转意。可伟子已没半点耐心听他解释了。

“老东西,没一个好心思。从今以后,我们跟你们没半点瓜葛!”

伟子骂骂咧咧,把大门猛然关上。

大伯气得浑身发抖,撑起的头颅像枯枝一样重重坠地。幸好隔壁水清哥的娘让水清出来看看。发现大伯动弹不得,赶紧把老人家背起送回家。

大伯因此生了一场大病。

雄子叔的兄弟们

(12)

大伯的病打消了父母化解矛盾的愿望。

也让诸多堂叔堂伯父堂哥堂弟们气愤不已。于是事情向极端的方向发展下去。大伯的几个儿子几个媳妇经常在寨子里指桑骂槐,嘲讽伟子弟兄几个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这样下去直接导致伟子弟兄几个变本加厉的报复。他们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又一次堵住我家的大门。

伟子的媳妇鲁桂花带领几个弟媳妇对着我家的大门高声叫骂。

“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当初是谁想逞能想当好人,把小美弄过去,现在单干了,就反悔了!我告诉你,没门!”

“吃里扒外的东西,帮着外人欺负自家兄弟,算什么好汉!”

“对对对!有本事跟外人干啊?”

万籁俱静的雪夜,他们的叫骂声格外刺耳。

父亲在家像头困兽窜来窜去。他的眼珠子充满血丝,脸色变得格外吓人。

母亲嘤嘤的痛哭,对着父亲大骂:“没用的东西。一天到晚磙子都碾不出个屁!要你这样的男人有什么用啊?我嫁给你这种男人算是倒八辈子血霉了!”

我和哥哥姐姐小美则在屋内屋外的漫骂声中惊恐不安。四个人挤到一床棉被里瑟瑟发抖,生怕伟子几个突然冲进来,对着我们发难。

鲁婶子几个女人骂够了,骂累了,又换上伟子猛子几个男人。

他们用力拍打着我家摇摇欲坠的门门,吼道:“黄港,有种的你就出来,你串通他们欺负我们,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你就出来,我们单挑!”

父亲急了,顺手抄起一根木棍,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

“老子跟你们拼了!”

说着冲到院子里,打开门门,对着外面的几个人就是一阵猛抽。

噼啪啪。我听见几声沉闷的响声。

紧接着有人叫唤,发出痛苦不堪的呻吟:“ 哎哟,我的眼睛!”

“妈的,我的头打破了!”

猛子几个似乎受伤了。

“揍他,是他先动手的!给老子往死里揍!”伟子招呼着众人。

我跳下床,躲在大门后面通过门缝往外看。发现瘦弱的父亲被按在地上,他们的拳头和脚尖像雨点一样落在父亲的头上肚上腿上。

我控制不住胸中的怒火,拎上一根钢筋棍冲了出去。

那些男人女人们像疯狗一样殴打着父亲。

父亲孤立无援,躺在冰冷的雪地上东躲**,却总逃不脱肆意袭来的拳脚。

我找到打父亲最凶的猛子,对准他那硕大的脑袋,用钢筋棍狠狠敲去。

扑通一声。

猛子摔到地上,一动不动。血像哗哗流淌的泉水,瞬间湿润了洁白的地面。

啊!众人惊呆了。打父亲的人也全部收手。

“猛子,猛子,你怎么了?”

“猛子,你别吓我啊!”

猛子的媳妇抱着他,哭了。

众人的眼睛全部转移到我身上,冒着火,恨不得一口把我吞掉。

可我从没有这么心安理得。一种无法言表的快感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

我终于像个男人,我保护了我的父亲。

我看见父亲趴在地上,脸上糊满血垢污泥,却裂着大嘴满意地笑着。

这种愉悦让我忘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几个女人像疯狗一样扑了上来,揪着我的头发,撕着我的衣服,就是一顿猛打。

我任凭他们报复。

我只要干倒他们一个,让他们不再对父亲下毒手我就满意了。

我在他们的毒打与漫骂中快乐的唱歌。

这样也没过多久,三叔带着十几个堂哥来了。

“住手!”

几个如狼似虎的婆娘终于停住了揍我的拳脚。

“你们还是人吗?这么多人打一个孩子?”

鲁婶子拉着三叔走到猛子面前,呜咽着:“你看你看,这就是他干的?”

“快送医院,还等什么?”三叔一招手,两个堂哥背着猛子就往卫生所赶。猛子媳妇和鲁婶子几个女人慌慌张张地跟在后面。

三叔把父亲扶起来,问:“没事吧?”

“死不了。”父亲苦笑道。

三叔是父亲的亲弟弟,他平常话语不多,从不得罪别人,也不主动找别人的麻烦。但这样的人有一个明显的缺点,那就是倔。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况且三叔跟父亲大伯不同,他长的健硕,高大,胳膊像树干一样粗壮,腰身像石碾一样浑圆。三叔在寨子里不惹人注目,但谁也无法忽视他。他和雄子一样,是寨子里的实力派。

三叔把我和父亲推进院子,说:“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伟子拉住三叔,交涉猛子受伤的事情。

三叔硬邦邦的回应:“自找的!”

“伤了人!想就这样算了!”伟子提高声调。

气氛又骤然紧张了。

三叔突然用手揪住伟子的衣领,反驳道:“你想怎么样?你处处欺人太甚,处处找我们的麻烦!打人打到人家门上来?还想讨什么公道?我跟你说,你让我大哥病倒在床,到现在还不能起身,我还没找你讨公道,这回你倒自己送上门了?”

三叔一字一句地说着,眼睛射出逼人的寒光。我知道,他的“倔”劲又犯了。

果然,伟子吞吞吐吐的回复了一句。三叔就扇了伟子几耳光。紧接着,魁梧的三叔突然把他抱起,狠狠扔到地上,用脚踢了几下,便把一双黄色的翻毛皮鞋踩在伟子的脸上。

“你天天犯浑,我就让你想想犯浑的滋味!”

伟子其它几个兄弟一看不对,想施加援手。但很快被三叔带来的堂兄们围个水泄不通。

“还想打?就你们这几个人?”

“不不不,不了!三弟,你轻点,踩死我了!”伟子在三叔的鞋底下挣扎着,求饶。

呸!三叔朝伟子的脸上吐一口唾沫。松开脚,让伟子站起来。

三叔指着伟子的鼻子骂道:“就你这个熊样?还想在黄家寨称霸?笑死我了!我告诉你,猛子受伤的事,那是活该!你们这么多人,欺负我二哥一家,三番五次,该结束了!以后敢犯,别怪我拆你家的房!”

伟子自知不是三叔的对手,赔笑着点头:“不敢了,以后不敢了!”

“那还不快滚!”

在一群堂兄的厉喝下,伟子带领弟兄几个灰溜溜地跑了。

悬在我家头上的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安全的解下了。

后来我问三叔:“以前你不是这横的人?为什么你变了!”

三叔笑着说:“跟你一样,被人逼得没有退路,狠劲就出来了!你不是用钢筋棍打破了猛子的后脑勺吗?”

原来,男人的形成需要外力的作用。

小美被赶出了家门

后来伟子弟兄几个果真没找我家的麻烦。

但花小美的处境却艰难了。

猛子受伤后,寨子的乡亲们对我家刮目相看。称我家从此有了顶梁柱,不再任人凌辱,不再窝囊受气。父亲在众人的面前,一直是个被动的角色,别人指责他几句,他从来不会辩驳;别人欺负他,也不会奋起反抗。我现在分析他性格形成的原因,不过于他有一颗宽容大量能忍则忍能让则让的善心,更重要一点的,是遇到什么大事难事,有大伯雄子他们照应着,能帮他排忧解难。当雄子垮了,大伯倒下了,没人帮他撑腰,他那沉睡多年的男子气概自然会苏醒,于是就是有了跟伟子拼命的壮举。其实我何尝不跟父亲一样?当绝望时,自然会拼命一搏。搏赢了,便占有了主动权,便站起来了。这时候外部的环境会随着你的坚强你的勇敢所改变。现在的情形跟我和父亲搏赢了有关。

猛子被我用钢筋棍打成脑震荡,花费了几千多,伟子几家东凑西挪,交齐了医药费,才在县医院治好了猛子的伤。脑伤痊愈的猛子再也没有原来那么威猛急躁,说话都慢腾腾的,走路做事都像醉醺醺的酒徒,脚下漂浮,稍微不慎,似乎要栽倒。伟子弟兄几个也没找我家索赔,他们传来话,各治各的伤,都是自家人,闹成这样让外人看笑话。幸亏我这一棍子敲的及时,不然他们至今都不会悔悟,仍会咄咄逼人让我家不得安分。

黄家寨就是这样一个原始的村落,迷信强悍,鄙视懦弱,充满着血性与落后,洋溢着蛮横与愚昧。

自这之后,我家有了一段安宁的时光。

母亲的腰杆也挺了起来,不再在族人面前低声下气。她那菜灰色的脸庞渐渐有了一些褐黄色的颜色,又慢慢转为红晕。昔日胆怯的眼神也变得精神,跟人打招呼也骨溜溜直转,整个人的面貌跟原来截然相反。

母亲的变化直接导致了下面的结果。

她不再关心小美的起居,也不给小美添衣纳鞋。几个月后,她命令小美不跟我们一家吃饭,等我们吃完后,小美再吃我们余下的剩饭剩菜。我和父亲一直不同意她这么做,可母亲唠叨:“四个孩子上学,费用大,不节俭怎么办?”

我们辩护:“小美能吃多少?”

母亲不听,就跟我们大吵大闹,以死相挟。

我们妥协了。母亲开始变本加厉,终日跟小美派活。不是在家扫地洗衣,就是到农田帮父母挖沟栽秧。被饥饿和劳累缠绕的小美开消瘦,像鲜嫩的花朵一样迅速枯萎下去。

我开始绝食,向母亲抗议。

因为这样下去,小美不仅完不成学业,长成一个健康正常的女孩子都难。

毕竟小美是我提议到我家来的。

母亲跟我算了一笔账,一家六口人,只有两个劳动力。一年种田所得的收入除去公粮摊牌水费电费油钱,只有一千多元。我和哥哥姐姐小美的学费就得**百,哥哥姐姐在县城读书每月还得生活费,尚不算平日中的花费。父母俩人含辛茹苦累死累活还入不敷出,根本保障不了一家人的正常运转。

我和哥哥姐姐向母亲保证,只要让小美正常读书,能吃饱肚子穿暖衣服,我们尽量节约,家中的农活我们抽出时间帮忙干。

母亲暴跳如雷,大骂:“你们能做什么?能帮我和你爸爸耕田挑担吗?不能!你们现在所做的就是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去城里工作!在家种田有什么出息?想让小美舒服点可以,叫她别读书,我就把她当成亲闺女看待,你们同意吗?”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摇头。

“把我当恶人,你们却吃我的穿我的,是我让你们几个读书的。你也不想想当初,我可怜巴巴地找他叔叔伟子,求他们放我家一马,看在小美身上别为难我们。他们同意了吗?还不是打架解决的?谁顾得上小美?谁跟我们着想?我容易吗?”

母亲说着说着眼泪哗哗的流下来。

我们想,要母亲改变心思恐怕比登天还难,她还记恨伟子弟兄几个在小美身上的表态。

哥哥姐姐和我开始曲线救国。我们尽量省吃省用,把好吃的,剩余的零花钱留给小美。姐姐和我甚至把新买的铅笔和练习本当作是废弃的东西塞给小美。那时候小美可高兴了。她跳着笑着闹着,直喊哥哥好姐姐好哥哥亲姐姐亲。

这样的秘密最终被母亲发现。首先是一阵痛骂,过后是嚎啕大哭。我们拉着小美避而远之,该怎么干还是怎么干。

母亲动用了最后一招,把小美赶出了家门。

这个苦命的孩子

在我印象中,母亲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泼辣能干,外面的农活屋内的家务事她样样俱全。 父亲平日沉默寡言,优柔寡断,有什么大小事犹豫不决,没有主见。这时候母亲的性格起了关键的作用。遇到难以把握的事情总是母亲拿定主意,父亲便按照母亲的吩咐去办。中国的传统历史总认为男人是阳,女人是阴;男人是天,女人是地;男人应该阳刚,女人应该阴柔。可我的父亲母亲正和这传统互换了位置,母亲是阳,父亲是阴。母亲是一家之长,父亲只是配合母亲的工作过日子。

母亲虽然大大咧咧,没有一丝女人的味道。但我从来不认为她缺乏女人的温柔和母亲的慈悲。早在生产队期间,劳累一天的母亲为了不让我们姐弟三个挨冻,熬夜坐在油灯下,飞针引线,为我们赶制棉鞋。那是最幸福的时光,我和哥哥姐姐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偷看着母亲慈祥的面庞,偷看她捻着细细的长线,用最轻巧最优雅的姿势把针刺进厚厚的鞋底中,又转眼拔出来,把针贴到额头的皱纹上,飞快地磨一下。我们往往看得眼花缭乱,又感到疲惫不堪,最后不得不坠入梦乡。这时候母亲会停下,走过来,为我们盖好被子,又为旁边鼾声如雷的父亲备好明早要穿的内衣。这样一个母亲,又怎么会是坏女人?又怎么会做出虐待小美的事来。

不管我如何回避,母亲把小美赶出家门终归是事实。

这个事实是这么残酷,让我猝不及防。

那是一个再也平常不过的傍晚。我放学回家,提着在路上捉到的石蛙,一进院门就朝堂屋大叫:“小美小美,快出来。看我给你捉了什么?”

屋内一片寂静。父亲蹲在堂屋门口吧唧吧唧地吸烟。

“爸,小美呢?”

爸不吭声,表情十分凝重。

“小美小美,你在哪儿,快出来啊!”

我兴致勃勃地穿行在各个房中,想找出我的亲妹子小美。

小美的房间是空的。各个屋子都没有的她的人影。

“爸,小美呢?是不是在外干活了?哎哟,我不跟你们说过吗?小美还年纪小,正是上学的年龄。她这么小,能干什么啊?真是的,不是亲生,也不用这么对待吧!”我气冲冲地对着父亲撒气。

父亲一动不动,脸色阴得更深了。他那一双无力的眼睛盯着院子外面的几处房屋发呆,忧心忡忡,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心中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

难道母亲又跟小美派了什么重活?我记得半个月前,母亲叫小美到南阳田的棉花地里挖排水沟,一挖就是一整天。连中饭都没顾得上吃。直到下午五点,我放学回家,小美像个泥猴子一样回到家中,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刚进堂屋门,便扑通一声摔到地上。她才九岁,个头还没一把铁锹高,让这么小的孩子去干如此重的体力活,那滋味可想知了。况且连饭都没 吃,饿着肚子干。为了这件事,我跟母亲大吵一架,甚至拿出杀手锏,如果母亲再这么干,我就带小美离家出走。母亲了解我的脾气,应允了。

小美不在家,不会又被母亲派去干体力活吧?我怀疑上了我的母亲。

我把书包扔到饭桌上,像旋风一样冲出家门。

不行。

我不能再让小美受苦,我得找她回来。

母亲不知何时冒了出来,站在后面喊我:“家诚,回来回来!”

“我去找小美!”我的内心已被怒火填满。是对母亲的不满与痛恨。

“小美没出去,你别找了!”

我生硬硬拽住脚步,回头看我的母亲。她的目光那么宁静,也不躲避我对她仇视的目光。似乎没说谎。

母亲过来,把我拉进家门。她说:“小美去西边了。”

“去西边干什么?”我反问。

“哦,去西边他大伯家,伟子他家。”

“去他家干什么?”我很诧异。伟子什么时候这么好心过?

“哦,你这孩子,小美是他亲堂伯侄女。也算是小美最亲的亲人,去他家吃顿饭,算不了什么。”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看见花小美。只要她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我哪里知道?说不定今晚不回来呢!”母亲有些不耐烦。

“你说谎!她怎么会不回来?伟子叔是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他有那份好心,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我顶撞母亲。怀疑母亲仍然在说谎。

“你这孩子,怎么跟妈妈说话的?读书就读成这样……”母亲恼了,什么话也敢说了,一些不堪入耳的骂声随即在我家的上空来回穿梭。

父亲一直看着我们,直到母亲的嗓音越来越高,便怒不可遏地起身阻止:“行了!”紧接着,哗啦一声,父亲拎起一把椅子,猛地摔到院子里。

椅子碎了。我和母亲的争吵嘎然而止。

父亲这是怎么了?他从来不敢对母亲这样。今天怕是吃了豹子胆。

父亲在我们惊诧的注目中显得异常平静,他没有继续下去,而是慢悠悠转身,回到卧房去了。我看见他的脸上带有不安,背陀了,眼睛珠子也更深邃了。

我和母亲的争吵就这么停止。哥哥姐姐在县城念书,只是周末回来。家中只剩下我和父母三个,父亲又早早退出战场。所以从我放学开始,便是跟母亲对着干,没有一丝缓和的余地。

这天,我连晚饭都吃不下,睡觉也难以入眠。眼前总是闪烁着小美的影子,她在喊:“哥哥,哥哥!”

这一声哥哥叫得我鼻子发酸,泪水横流。

这个,苦孩子。

冰雪聪明的孩子

第二天的深夜,我终于找到小美。

小美不在伟子家,而是在祠堂西边的的木板房内。这曾经是她的家,是她生长的地方。这里曾经有过妈妈为她生火做饭的身影,也有抱她搂她依偎她留下的温暖的气味。这些记忆就像一朵浪花拍打在她那冰冷孤寂的心房上,让她迷念,让她颤栗。这栋古老的建筑,在土地私有制之前,是黄家寨最神圣最肃穆的场所,新人结婚,学子考学,游子归乡,逢年过节都要在此隆重地祭祀。叩拜祖宗,祷告天灵,愿黄家血脉源远流长,人丁兴旺,子子孙孙流传百世千世万万世。那是何等的庄严?可惜时日不再,只是两年的功夫,无人打理的黄家祠堂像年过古稀的老人,摇摇欲坠,墙面斑驳,砖瓦破败,房顶豁开大小不一的天窗,横梁立柱挂满蜘蛛网,散发出腐朽的气味。小美就在这样的家中栖身,她蜷成一团,卧在堆满灰尘的床榻上浑身发抖,惊恐地注视着这个让她熟悉又感到陌生的地方。

这一天,老天爷也想跟小美找麻烦。刮着风,下着雪。四周透气的祠堂宛如冰窖,把惊恐不安饥饿单薄的小美冻僵了。她发着高烧,说着胡话。

“妈妈,我好冷。你抱抱我好吗?”

她的声音很弱很弱。弱得就像被无人领养流浪在山野的小猫。

我走进祠堂时,她脸色发白,嘴唇发青,正弱弱的说着这些胡话。

我是在期望中走到祠堂的,一看见小美可怜的样子,我的泪水便狂泻而出。我赶忙脱下棉衣,盖在她身上,又伸开双臂把她抱着。抱得紧紧的,不再让她离开。

在学校一天,我都没把心思放在学业上。老师在上面讲课,我在下面发呆。脑袋全部是小美的影子。难道是伟子叔的饭太香了,床太软了,让小美乐不思蜀,整整一夜没回来?不会的,小美不是这样的。我记得小美曾经说过,我是他最亲的亲人,不管将来发生什么,她都不会离开我。

母亲一定是在骗我。

她不会把小美送人了吧?

我的心突突的乱蹦。似乎这样的猜测是真的。

我在学校担惊受怕,终于熬到放学。回到黄家寨,也不回家,在田地里乱逛,看看小美是否在干活。没寻着,又在伟子家的墙沿下悄悄蹲了很长时间,一直到天黑,仍然没发现小美。于是回来,跟母亲理论。母亲当然不肯示弱。我们大吵一架,锅碗瓢盆桌椅板凳摔了个稀烂。

父亲拗不过我的狗脾气,率先举白旗。

他说:“到祠堂去看看吧!”

我赶紧冲出门,向祠堂奔去。祠堂西边的厢房曾经是小美的家,她去那里是有可能的。感谢父亲的慈悲,小美留住了一条命。

我把四肢发硬的小美背回家。父亲吓傻了,母亲也哇地哭了。

“娃儿啊!你咋这么倔,我叫你到你大伯家去,你去祠堂干啥啊?这天冷的,就是穿大衣也发抖,你穿这么少的衣服,怎么挨过来的啊!你这傻孩子啊!都怪我都怪我,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保佑我的娃儿平平安安!”母亲流着悔恨的泪水,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把孩子放进被窝里,两侧各塞一个灌满开水的吊针瓶。又抱来一床厚棉被,压在上面。不到两个时辰,小美便幽幽的回到人间。她是冻僵了,饿坏了。母亲煮好一碗姜汤,给小美端来。喝下去,迅速冒出一层汗,整个精神好多了。脸色也恢复正常,也能陪我逗乐了。

父亲目睹整个过程,不说话,也不搭把手。他只是闷闷地坐着抽烟,脸色沉得像锅底。等母亲忙完,父亲才上前说了一句话。

“作孽啊!幸亏家诚找得及时,不然,我们的罪就大了。”

这席话把母亲说得一愣一愣的,却不知怎么反驳。

事情是这样的。近段时间,我家开支增大,姐姐经过寒窗苦读,考上了财经学院,哥哥在县一中念高三,成绩出类拔萃,每月两人需要几百元的生活费,这些钱对于种田为生的我家,无疑是天文数字。父亲母亲咬紧牙关,把几十亩田地都种上了水稻,一年三季,早稻中稻外加全面覆盖的小麦,获得的收入勉强维持哥哥姐姐的学费生活费,可家庭平日的费用就难了,母亲偶尔外出,到附近的工厂街道拾垃圾,补贴家用,父亲则利用泥瓦匠的手艺帮外人打工,挣些工钱供我和小美上学。他们俩人起早贪黑,省吃俭用,不辞劳苦,就是为了让我们顺利成长,多学习一些知识,到大城市去,不再过着跟他们一样的苦日子。父母雄心勃勃的计划遇到打击,父亲因为高强度的劳动,患上了腰肌劳损,再加原有的高血压,不能再出去打工了,就连给自家耕地,也得小心翼翼,不然怕身体支撑不住。这时候家庭的重担压在母亲一人肩上。母亲开始寻思,如果让小美到伟子家中,既能让小美过上好日子,也有十足的把握供养我上学。可小美已融入我家,她像是我们家庭的血液,早已跟我们形成一体。此时如果叫小美离开,我和哥哥姐姐不仅不同意,就连他们自己内心的一关也过不去。母亲跟热心的族人商量,怎样解开这个困境。族人支招,伟子家境不错,孩子都大了,都是壮劳动力了,也没人上学,不如跟伟子商量商量,把小美接到她家。族人帮忙张罗,跟伟子家接洽,好言劝说,没想到竟答应了。听中间人讲,伟子老婆有自己的如意算盘,她见小美像花婶子,是个美人胚子,不出几年准成个水灵灵的大闺女,如果嫁个好人家,那么他们一家也能沾亲带故鸡犬升天。可以说给小美找一个家,是一种交易,双方互惠互利,唯独没有考虑小美的感受。仿佛小美不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个物体一个朵花一根草。

母亲理顺小美的后路,又寻思如何运作。如果公开讲道理,小美不仅难以接受,我们姊妹兄弟几个也会坚决反对。依照我的脾气,准会闹出大事来。母亲前思后想,觉得还是暗箱操作为好,让她一人顶黑锅,当恶人,背骂名。在母亲心中,只要我和哥哥姐姐好好上学,便心满意足了。再说小美去伟子家,也没有重活儿让她干,更不会让她受冻挨饿,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于我于她都好,两全其美。母亲费尽心机,把外部环境考虑的非常周全,唯独忽视了内在的因素。这便是情感,因为任何办法都无法分割血浓于水的情感。

母亲按照计划“为难”小美,跟她派重体力的活儿,让她挨饿。这些小美都愿意接受。母亲又实施第二步计划,骂小美,为难小美,甚至不让她上学。小美还是承受了,没做任何反弹行为。母亲急了,祭出最后一招。直接逼迫小美到伟子家去,称伟子是她世上最亲的亲人,依照血脉关系,伟子应该抚养小美,供其上学,养其成人。小美还小,又怎能承受这样的打击她跪在母亲面前,苦苦哀求,哭着说:“只要留在家里,叫我干什么都可以。伯伯婶子的养育之恩,我长大一定回报!我还小,要不了几年,我就能打工赚钱了,到时候我给你们买衣服买吃的。你们就把我当成一个小狗养吧!”母亲面对这样的景象可想而知,心酸又无奈,怜惜又乏力。于是强忍着,装出一副无情无义的样子,把小美推到地上,叫她滚,立刻滚,滚到跟她血脉最亲的伟子叔家。

小美被迫出门,磨磨蹭蹭的不想走,母亲站在门口大骂。

“不是亲生的,就不是亲生的,怎么养都养不家。现在话说的好听,到时候就翻脸不认人!”

小美一听哭了,撒腿便跑。她一人在田地里转悠了半天,不知所措,又趴到花婶子的坟前嚎啕大哭。哭够了,天也黑了。又冷又饿的小美不知去向何方,她记起我母亲的话,去伟子家,那是她在世界上最亲的亲人。

小美迈着沉重的脚步向伟子家走去。她突然忆起伟子弟兄几个纠缠我家的情景。那是何等的冷酷无情?况且伟子的嗓音还回响在耳边。

“当初是谁想逞能想当好人,把小美弄过去,现在单干了,就反悔了!我告诉你,没门!”

这样的人家,这样的语言,又怎会真心真意的对她好?

伤心的小美没去伟子叔家,而是径直朝东边的祠堂走去。这才是她真正意义的家。她在这里出生,读书学习,跟母亲嬉戏玩耍,相依为命。祠堂的家破败不堪,屋内结满了蜘蛛网,黑黑的蝙蝠在里面翻飞,老鼠钻进陈旧的家具内叽叽的尖叫。一切是那么的陌生了。孤独的小美绝望了,趴在没有被褥的床上痛哭流涕。

老天爷似乎跟小美作对,又像是怜悯小美。屋外刮起大风,转眼,空中又飘起了雪花。鹅毛大的雪花穿过瓦隙,钻进墙洞,覆盖在小美的身上,不一会,小美便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雪人。

这雪人多像童话里的公主啊!小美意识到自己来到童话般的世界。这样,没有寒冷饥饿,没有歧视欺凌。四周都是洁白洁白的,没有一丝污垢,没有一丝杂念。所有人单纯的像一张白白的纸。小美跟这里的人们和平相处,互敬互爱,幸福的生活着。

小美可高兴了。她唱着歌,跳着舞。穿着洁白无瑕的裙子高速旋转。转着转着,头便晕了。她栽倒在地。醒来时,发现我焦急地注视着她,母亲在旁边追悔莫及,一边流泪一边自责地抽着自己几耳光。

小美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一看便明白了。

她劝母亲:“婶子,你别打自己了,你要是把自己打坏了,谁来赚钱养家?哥哥还要读书呢?”

母亲一听,垂着泪出去了。她是想掩饰自己。

小美拉着我的手说:“哥,我做了一个梦,那边可漂亮咧!什么都是白的,白得像纸一样……”

没人明白疯子的行为

为了小美,我从此恨上了母亲。

如果不是她,小美怎么会过的如此辛苦?还差点送了小命。这一恨,恨了十年多。让我跟母亲彻底决裂,当母亲解开这个秘密时,已是白发苍苍,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母亲忏悔着。

“妈!您怎么不早说啊?”

妈妈泪眼婆娑:“儿啊!你就像头倔驴,根本没给我机会!也好,经历这些磨难,彻底让你成熟!我们农家没什么财产,让你吃苦就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不用说。这十年来,我基本是回避母亲。什么时候开始的就从小美被妈妈赶到祠堂的第二天开始。

说起来也奇怪,祠堂在第二天的早上突然倒塌了。昨天一晚的风太大,强劲的北方呼呼地吹,夹带着雨雪,如同汹涌澎湃的波涛席卷着萧瑟的大地。树杆被拦腰折断,柔嫩的油菜被狂风按倒在地,不能抬头。村子里大片的房屋都开了天窗,青色的瓦片在昨晚像漂浮的微尘被北风卷起,摔得到处都是。哐当哐当,哗啦哗啦,太吓人了,村民在战战兢兢中度过了一晚。凌晨三点,呼呼的北风开始减弱,屡屡从睡眠中惊醒的人们庆辛噩梦就此终结。那知道更大的惊吓还在后面,就在大伙心情放松逐渐沉入甜蜜的梦乡时,东边传来一声巨响,轰隆隆,在风雪中坚持了一夜的黄家祠堂精力耗尽,倒塌了。村民的心又悬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祠堂倒塌后,风也停了,雪静静的飘,四周静寂得可怕。一群鸟儿凄鸣着,从寨子上面飞过,给这安静的寨子平添几分瘆人的气氛。

天亮后,村民赶紧起床,向祠堂汇聚。一个颤巍巍的老人一见断壁残桓的祠堂,扑通一声跪在厚厚的雪中,嘴唇颤抖,泪涕横流,大叫:“老天爷恕罪,老天爷恕罪,黄家儿女一定谨承祖宗的教诲,好生做人!”

另外几个老人则面朝祠堂趴着,屁股翘得老高,大气不敢吭,久之,嘴里念叨道:“罪孽,罪孽啊!黄世家族已四分五裂,现在的年轻人不听长辈的教导,肆意妄为,真是罪孽。祠堂倒了,这是老天爷,是地下的祖宗生怒,惩罚我们啊!”

呜呜呜。众人失声痛哭。唯独没表态把祠堂重新立起。

祠堂倒塌并没有在黄家寨引起慌乱与重视,在那个年代,农田分到各户没几年,人们刚刚从集体制的生产队中刚刚走出,不再像原来一样偷偷摸摸地养鸡养猪种菜,发展个人经济的才华迅疾迸发,自私的竞争热情高涨,再也没人对共同的祠堂感兴趣,昔日家族的整体利益对于他们来说微不足道。所以祠堂之倒塌被人忽视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尽管有一些垂暮之年的老者振臂疾呼,但仍然挡不住人心分化的结果。在这样的背景下,村民倒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衣着褴褛神态呆滞的雄子竟然出现在祠堂的废墟中。他在断墙瓦砾中徘徊着,踉跄着,嘴里念念有词。

“没了,什么都没了!黄家寨没了,什么都没了……”

刚开始时,村民还十分好奇,围在旁边费力的猜测这是什么意思。雄子念叨的就是那一句话,翻来覆去,来来回回不知说了多久。最后人们失去了兴趣,把这些毫无来头的话当作是疯子的语言。

一个疯子,谁还会相信?

我是早上九点去看祠堂的。雪太厚,不能上学。只能等雪融化一点,才能踏上十几里的路程。我拉着小美见到已成为废墟的祠堂,嘴里不禁倒吸一口寒气。昨夜如果不把小美带回,恐怕今天只能在断壁残桓内找到小美的尸体。太险了,我又对母亲多了一层恨意。褐灰色的废墟中,到处都是冒着青烟的木柱。我看见雄子叔赤着足,踩着瓦砾,不知在寻找什么?他那么卖力,喘着粗气,奋力抬着一根粗粗的柱子。柱子是杉树做成的,足有腰身那么粗,显然分量很重。雄子叔的力气不够,举了几次,都无法把柱子堆到上面的土墙上。

我冲了上去,帮他把木柱举起,搁在上面。

雄子仍然在重复那句话:“没了,什么都没了!”

我心疼地大喊:“没什么?什么没了?我看你是没了!”

“黄家寨没了!什么都没了……”这傻子的话让我打了个寒战。

他原来是那么孔武有力,稳重成熟,是黄家寨的天,是我的叔,最仰慕的人。可他现在疯疯癫癫,蓬头垢面,瘦弱的不成人形,这还是我心目中的雄子叔吗?

我心痛的抱住雄子,想把他推出废墟,说:“走吧!我们回家吧!这天太冷了!”

雄子挣出我的怀抱,仍去翻废墟上的砖瓦。自言自语着:“没了,什么都没了!”

我望望一脸凄然的小美,又注视着专心致志的雄子叔,想起了小美是因为他才失去亲娘,东岳庙也是他害垮,就连屹立上百年祠堂的倒塌,也跟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他在,伟子叔就不会这么撒野,小美也不会成为孤儿,黄家寨也不会群龙无首,祠堂也不会年久失修,更不会倒塌。

想到这里,我不禁对雄子叔痛恨不已。

就是这个男人,太不成器了!让黄家寨变了样。

我冲了上去,将他推倒在地,抓一把雪搓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

“你醒醒,你醒醒啊!花婶子死了,你却疯了!可小美怎么办?怎么办啊?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雄子面对我的刁难,没任何表情,仍然还是那句话:“没了,什么都没了!”

“老天啊!你帮帮我,帮帮他,帮帮小美吧!”

我松开他,跪在地上掩面痛哭。

小美过来,把我拉起,淌着泪说:“哥,我们回去吧,不理他,他就是个疯子!”

我擦擦眼泪,看看仍然忙碌的雄子,绝望地说:“完了,什么都完了!”

我的话跟雄子的话出奇一致。

离开废墟老远,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雄子跪在雪地里傻傻的笑,他兴奋地尖叫:“找到了,找到了!黄家寨有救了!”

我看需要拯救的是他自己。

没有人会明白一个疯子的行为。

包括他自己。

论黄家寨祠堂的倒塌

祠堂倒塌当天下午,天放晴了,气温上升了几度,冰冻坚硬的大地开始松动,屋檐悬挂的冰刀时不时的坠落,发出清脆悦耳的乐章。 大风雪挡住的上学之路畅通了,我得在天黑之前赶到学校去。小美的问题着实让我操了心。把她放在家中,我不放心。我怕妈妈心情不好再刻薄她,让她干体力活。再有危险,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想想昨晚的风雪就感到一阵后怕,如果不及时寻她回来,或许就没了。

我不能没有小美。

只要天天看见小美,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曾经答应过花婶子,要照顾好小美一辈子。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看待。雄子叔说过,男人必须负起责任,要顶天立地。我既然承诺了,就一定要对自己的言行负责。况且小美是那么的懂事,惹人怜爱。我承认对小美有一缕私心。因为雄子叔的缘故。花婶子是他的情人,那么小美如同他的亲闺女。现在他疯了,花婶子没了,小美自然轮到我来照顾。这只是起初潜在的意识,后来转变了,因为小美是那么的好,好的如同我的亲妹妹,我们的血管中流着同样的血。

我决定带小美一起走。去学校。我们俩一起读书,相依为命。

父母认为我是疯了,不同意这么做。可我执意带小美走,小美也紧紧拉着我的手,生怕我抛下她。我在家收拾东西,小美的棉被,衣物书包洗漱用品等等,我都带上,甚至盆碗锅筷我都带了。母亲急了,看我们是认真的,哭着保证:“娃儿,别倔了,你是上学,不是打工,更不是过日子。”

“我就是过日子,我和小美一起过日子,不碍你们的眼!”

“娃儿,让小美在家吧!我一定会对小美好,你放心吧!”妈妈急得六神无主。我从来没看她在家里这么低声下气过。

“我不放心,再放心小美就没了。”我气呼呼的收拾东西,不理母亲。

“娃儿,你这是读书啊。把小美带着怎么读书?你还那么小?”

“放心,我长大了,我会照顾好小美,比你们照顾的还好!读书?我正是因为读了书,才知道不能扔下小美!”

“娃儿,你怎么这么倔呢?”

… …

我在母亲的哭啼中,拽着小美离开了黄家寨。母亲跟在屁股后面跑了老远。

“娃儿,你带小美走!我错了,妈妈错了,还行不?”

我不理身后凄厉的叫喊。

我恨她。

我听见父亲安慰她:“别追了,这孩子倔,不会轻易改变的。要不了几天,他这倔劲就过去了。走走走,我们回去!”

走到前面的山坡上,我回过头,注视着一里外的黄家寨,突然发现父母互相搀扶着行走,那姿势是那么蹒跚,那步履是那么艰难。我在心底默默的说道:“别了,黄家寨!”

小美拉拉我的衣袖,怯怯地问:“哥,难道我们真的离开?”

我狠狠点头。

小美又问:“什么时候回来?”

我咬紧牙齿回答:“不回来了!”

这一走,就走了十多年,这期间,我真的没回来。我回来时,已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子弟,而是一个享誉大江南北的作家。这是黄家寨第一个作家,村民说我能跟黄子鸣相提并论。是黄家寨真正意义上的文人,同时是家族的脊梁。我回来引起轰动,村寨上上下下男女老少都把我当稀有物种,鼓励孩子向我学习,做一个知名的文人。我理解他们的心情,这是把我当明星看待了。中国很长时间都把作家当明星培养,忽视了作家内在的思想,仅仅看重表面的现象。他们不例外,滑入世俗的怪圈中。面对他们的敬仰与热情,我不敢有半点窃喜。黄家寨的历史太悠久太深厚,我在这深厚的背景下是如此的渺小。黄家寨是中国农村的一个缩影,有着发达和衰亡的印记,许多风土民情、传统文化在当今快速发展的前提下极速衰退,乃至灭亡。我回来是看病重的父亲,顺便记录亟待保护的民俗民谣。但我没想到,这一回,又带来噩运。父亲在短短几天离开人世。后来我想,为什么我一出现在黄家寨,总有不祥的事情发生。为什么在黄家寨,总围绕着我发生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难道我不能回到这里?

梅子彻底跟我形同陌路了。这两年,我不是跟人打架,就是逃学,跟一群小弟兄在外面混。今天摘林场的果子,明天偷水库的鲤鱼,后天挖王老汉的莲藕。几乎天天有人到学校告状,敦促老师对我们严加管教。教导处的几个女老师像巫婆,天天板着脸,动不动把我们教训一番。我们当面唯唯诺诺,痛哭流涕地忏悔,过后却变本加厉,制造更大的事端。学校不得已,传来话。你们读不读书不要紧,别在学校闹,在外面干了坏事,别说是我们学校的,让别人把你们当地痞流氓野孩子吧。梅子面对我的行为,更是冷漠,有几次遇见绕着我走。我想,她是恨铁不成钢吧?正好,我乐个自在,况且这样能气气她,看她神气不?多少年后想明白了,我这是自暴自弃,自甘堕落。用这种愚昧的方式报复梅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小美被我带到学校,该如何安排?这着实让我费了一番心事。刚开始一个月,我让她跟住读的女同学睡,吃饭则跟我一起。时间长了,我心里发慌,这终归不是长远之计。不仅不方便,而且耽误了小美的学习。小美一直以来是自学为主,在家基本上帮父母干活,很少上学校。她会洗衣做饭,挖沟插秧,放牛割草。我放学回家也偶尔教教她。小美天资过人,大部分课程一看便会,难度大的经过点拨就心神领会。这也是我为什么敢带她出来的原因之一。

一个月后,我最好的同学王旺华解决了我的后顾之忧。他家在学校后山脚下,叫马鞍湾。王旺华是家里的独子,上有七个姐姐,都出嫁了,家中只有爸爸妈妈和年迈体弱的爷爷。由于分地时人多,王旺华家的田十分广,几乎有五六十亩。最重要的,他家的房子宽,有两栋**的大瓦房,分别由他爷爷和他父母住居,还有一间空余还算结实的牛棚。这牛棚就是王旺华给我和小美寻找的“新家”。牛棚其实不是牛棚,而是马鞍湾原来的生产队队部,是砖瓦结构,房屋陈旧而结实,占地面积足有一百多个平方。牛棚白天基本空着,只有晚上才有一头大大黑黑的水牛住进来。这牛棚其实不是人们所想臭气熏天蚊蝇乱飞的地方,里面打扫的非常干净,有破烂不堪的桌子,摇摇欲坠的柜子,还有一张十分宽大的木床。这样的环境对于我和小美是最合适的,不仅离学校近,而且生活设施还算齐全,省去我们许多麻烦。我记得带小美第一次进来时,她非常高兴,说:“哥,这地方好大,比我家还大?”

她环顾着屋内的一切,好奇地问:“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弄来的?”

我把身边的王旺华推上前,笑着说:“就是他,快谢谢我们的大恩人!”

“谢谢大恩人!”小美脆生生地说。

王旺华羞成大红脸,解释道:“别谢我!我还得谢谢你们呢?我每天晚上都要到这里守夜,怕牛被盗贼偷走。你们住进来,我就逃脱了!可以偷懒了。”

原来这样。我立即恍然大悟。

这真是两全其美。

不过他在最艰难的时刻帮了我们,让我至今还对他怀有感恩之心。人便是这样,在最潦倒最困难的时候,遇到贵人相助,会牢牢记住一辈子。

就这样,我和小美在“牛棚”安顿下来。白天我上学,小美在家做饭,晚上我们一起学习。父母原以为我们支撑不了几天,几个月住下来,他们慌了,赶过来劝我们回去,我们执意不肯。无奈之下,母亲只好按时派父亲给我们送生活所需的物品,如粮食,衣服,油盐,毛巾等等。哥们王旺华也经常送些土生土长的蔬菜,做饭需要的柴火。我们在这里过的很辛苦,但很快乐。远非外人想象的那么艰难。

但我没想到这样的行为也影响到父亲和母亲。我们走后,他们异常失落,也深感愧疚,觉得对不起我们,没尽到父母的责任。他们把这种情怀转移到劳作上,更加辛勤的干活,起早贪黑,不分风雨,扩大种植面积,增加不少收入。也正是这样,他们把哥哥姐姐顺利送到大学。也因为如此,他们的身体急剧下滑,几年之间,父亲的高血压、腰肌劳损更加严重,连站直身体都很艰难,平常的情绪不能距烈变化,否则便会栽倒在地。而母亲因为忧虑,过度操劳,营养不足,患上严重的贫血,风湿,甚至间歇性的精神病。

每个父亲母亲在自己的孩子面前都是无私的。可惜年少轻狂的我,当时就不明白。

喜欢跟你一起放牛打草的日子

幺妹也经常来马鞍湾。表面上找我借书,让我指导她完成小学乃至初中的课程,实际上是找我玩的。她在黄家寨没找到我,倒跑到上十里地外的马鞍湾找到我。这妮子比起两年前,大不一样了。她的个头高了,腰身细了,胸脯圆鼓鼓的,发辫长长的,屁股敦实实的,皮肤白嫩嫩的,手指长尖尖的。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小时候在老人唾沫横飞的讲叙中倾听四大美女的传说,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回眸一笑倾国倾城,我觉得也不过于幺妹的样子。

幺妹虽大了,性子却一点没变。胆大泼辣,风风火火,敢说敢干。如她经常借放牛割草的机会狂走十几里地,来这里看我。我替她发愁,说:“你跑这么远,得花多少时间啊?你不在的时候,牛要是跑了,你该怎么办啊?”

我了解她父亲的脾气,揍起她来,往死里打。

幺妹莞尔一笑,大声说道:“没事没事!我家的牛通人性,叫它往东它不敢往西,叫它往北它不敢朝南!”

这倒是真的,我曾经亲眼看见她在草地上划一个圈,把牛赶进去,几个小时后,牛仍在圈子里老老实实地啃草,把地面的叶子啃光了,接着朝草根啃。

幺妹每次来,必带好东西。红薯,大米,青菜,柴火,烧饼,棉油,什么都带,什么都敢带。当然她来了,也赖着不走,非得吃完饭才离开。她来了,是小美的节日。因为小美什么都不用干,做饭劈柴生火洗衣都是幺妹张罗着。

小美说:“哥,要是总这样该多好啊!”

我回答:“怎么可能?你姐要忙的活儿太多了,不可能天天在这里。”

小美头一歪,想了一会,眼睛眨了几下,申辩道:“你们结婚不天天在一起了?笨蛋!”

我顿时语塞:“你……”

幺妹听了,脸红了,默默地干活。那动作更快捷更有力了。

小美继续说:“那梅子有什么好?见了你也不说话,瞧人眼睛都跑到头顶了!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是哥未来的嫂子!我呸!”

小美说着说着更加离谱。

也别怪小美早谙世事,梅子在我们读书的最后一年多,变化很大。她的学习成绩愈发出类拔萃,穿戴也更加华贵新潮。周围同学对她众星捧月,仿佛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这样高傲优秀漂亮的女孩,又怎会低下头跟我交往。至于她跟我的婚约,随着我们的长大,愈发觉得这是个错误,是当时大人一手置办的。

幺妹来这里,总舍不得离开。我们像以前那样嬉闹着,在床上地面上打滚,挠痒痒,揪头发,说着一些不关边际的话,互相调侃对方。

幺妹骂我矮子矮,一肚子拐。

我骂她野丫头,没人要。

幺妹的身上总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远远的,像茉莉花,又像桂花;近了,又像薄荷味,更像夏天的荷叶味。我总附在她的肩上如痴如醉肆意地吸着,然后仰头夸张地叫:“香!真香!”

“去去去!像个癞皮狗!”幺妹骂道。

“你用的什么香皂?怎么这么香啊?”

“香你个头,姑奶奶那有这个福气?还香皂?有洗衣粉用就谢天谢地了!你以为我爸那么大方?”幺妹瞪着杏眼。

“好好好!这是洗衣粉味,不不不!这本来是你身上的味道!”

“对咯!这是姑奶奶身上独有的味道!”梅子大笑。

“那我看看,是不是你身上的?怕是擦了雪花膏吧?”

我不相信幺妹,死皮赖脸地拉着幺妹,动手解她的衣扣。

幺妹涨红脸:“你干什么?”

“我闻闻!”

哗啦一声,幺妹的上衣被我扯开了。露出红红的胸衣。

“不要脸!”幺妹急了。用手掩住衣服,不许我看。

我嗤之以鼻,高兴的说:“你骗我!是雪花膏的味道!哈哈!你认输了!”

幺妹一怔,不再愠恼。把衣褂敞开,让我去闻。我把鼻子搁在她的胸脯上,身上突然涌入一股莫名其妙的燥热。我触电般的闪开,非常尴尬。掩饰道:“哦,不是什么香味,而是汗臭味!”

“你——”幺妹扣好衣服,气得脸红。

在外割草的小美回来,正好碰个正着。她垂下头,不敢看我们。唱:“羞羞羞!不要脸!回家让你妈妈添一添!”

“你!?”我又急又气,不知如何解释。

小美用手遮住脸,慢慢的退出去。又唱:

一恨爹和娘,

做事无主张。

女儿长了这么子长哎,

还不打嫁妆。

二恨奴的哥唉,

哥哥在红学唉,

红学的开花各是各嗯,

谁个来管我?

… …

我气急败坏冲出去,朝跑得老远的小美大喊:“这啥和啥?小美,这是你唱的吗?不学好!尽学坏!”

小美笑得在地上打滚,还嘴:“哥,是你先学坏的!”

唐幺妹在我青涩的人生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这是一种慰藉,一种呵护,一种温暖,一种依偎。这是一个叛逆的年代,充满酸楚与苦涩,疼痛与欢乐。但幺妹的伴随太短暂了,短的如同一瞬间的流星,璀璨之后便是黑暗,接下来是长长的等待。

幺妹在我读初三那年,去了北方。

这一年,梅子考上了县新华高中,这是国内闻名遐迩的高级中学,升学率高达98%。可以这么说,在这所学校就读,等于一只脚踏入了大学的门槛。许多人费尽心思削尖脑袋找关系开后门都想把孩子往里送,可名额有限,大部分学生仍挡在校外,不得不就读普通的高中。可见梅子考进新华高中的影响力有多么大?我记得当时的东岳中学大门口悬挂着长长的鲜艳的红幅,上写“热烈庆祝我校优秀学生唐梅子考入重点中学新华高中”。这在黄家寨附近的乡村引起了轰动,人们都说梅子是天上的文曲星,是方圆十里第一位未来的大学生。而我,也被一所高中录取,比起梅子的学校,差远了,是县三中,在县城附近的郊区。

我和梅子成绩的悬殊引起人们的热议,他们说,这是鲜花插在牛粪上,梅子是天鹅是凤凰,黄家诚不过是地面的癞蛤蟆。这流言蜚语让我恼怒,我认为梅子即使是天上的七仙女,我也没想当什么牛郎或董永。谁追谁,还不一定呢。我暗暗下定决心,上高中时要好好学,一定要考上大学,最好是国内名牌大学,能压住梅子最好。到时候见到梅子,我就能揶揄她一番。

好像我读书,不是为了学知识。而我为跟梅子赌气。

在初中三年,梅子几乎没跟我讲过话。关系融洽不过是开始入学时,后来我躲避她,使劲折腾,后两年我们几乎是陌路人了。初中毕业后,梅子找我谈话。在东岳中学的后山坡,梅子坐在草丛中,质问我:“你是不是想悔婚?”

我犹豫了下,本想否认,但想想这两年的关系,以及人们对我们的评价,不服输的倔劲又上来了。我回答:“是!”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知道这样回答意味着什么,但我不想认输。

“你为什么这么干?我那点不好?上学时你故意躲着我,不跟我讲话,不接近我,还故意打架逃学,这分明是故意气我。我了解你的脾气,不想惹恼你,这两年来小心翼翼,为的是想让你不分散精力读书!”梅子呼地站起来,朝我大吼大叫。

我从来没看见过她发脾气。没想到急起来也吓人。

梅子的话让我颤栗,我终于明白她对我冷漠的原因。不过,黄家诚一向以男儿自居,说出去的话如射去的箭,是不会反悔的。我结结巴巴的反击:“不…不用你这么费心了,我…家诚…是烂泥扶不上墙,就不用你费心了!”

梅子瞪圆眼,死死地盯住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她愤怒了,说话像打机关枪,一句句的话像一梭子一梭子的子弹射中我的心脏。

“你这是什么?是逃避,是懦弱!是自暴自弃!是心理扭曲极度自卑!我家境好,你不舒服,我成绩好,你不舒服,我这人爱漂亮,人缘好,你也不舒服!你以为我不了解?你算什么男人?心胸狭隘,肚小鸡肠!”

我懵了,傻了眼。“你…你…怎么能这么说?”

“不说了!”梅子看我态度好,气呼呼的坐下。不再理我。

我挠挠头,解释道:“梅子,我们不合适,我们之间悬殊太大!再说,我们这么小,还不到谈论婚姻的年龄,先缓一缓,好吗?”

“不到谈论婚姻的年龄?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唐幺妹怎么跟你好上了?”梅子白了我一眼。

“这个?你也管得太宽了!我和幺妹是清白的兄妹关系,我们从小一起放牛,一起玩到大!这你也管?那我在娘肚子里,你管不管?”我不甘示弱。

“我就要管!你打架时我要管,你读书我要管,你跟女孩子交往我要管,你以后的事情我也要管,而且要管彻底!”

“你以为你是谁啊?”

“我是唐梅子!”

“唐梅子是谁?”

“唐梅子是可以管你的人!”

我们闹翻了,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散伙时,仍没消停。

梅子说:“家诚,你是好人!不管你怎么对我!我都要将你管到底!不为别的,就为你对我好!对小美好!你挺不容易,我理解你,等以后再说吧!”

我走了老远,回头嘲笑她:“别别别!你以为你是谁?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放心,我好好的,不用你这个千金大小姐挽救我!我这人低贱,还是自生自灭吧!”

梅子哭了,头发一甩,在高低不平的山凹子中狂奔。很远很远还扔来一句话。

“家诚,我不会放弃你的!”

我惊呆了,泪珠一串串摔向地面。

我跟梅子吵架的这天,唐家铺也传出尖锐的叫骂声。声音是从西边榨油坊旁边的土胚院子内传出来的。一位胖乎乎的中年女人拎着半人高的扫帚,把一个模样秀丽身材纤细的少女撵得到处跑。院内乌烟瘴气,鸡飞狗跳。看样子这场战争持续了一段时间。

胖女人握着武器毫不手软,朝少女的背后猛抽几下。大骂:“你这个婆娘,老子养你这么大,难道是吃白饭的?整天笑呵呵乐呵呵不好好干活,割草割的没个人影,放牛放的一天不回家,洗衣做饭还要唱歌?睡觉前还要装模作样看书写字,一天到晚疯疯癫癫,没个正形,不知道在干啥你以为你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日子过得滋润,不晓得这一家大小要吃的要喝的,也不为你爸爸妈妈着想!”

少女挨了打也不恼,像兔子一样跳来跳去,利用灵活的脚步借助树木的掩护躲避胖女人的攻击。

“妈,家里做饭洗衣都是我的,外面割草放牛也是我的,甚至耕田耙地我也没少干,我怎么没为你着想?就是当奴隶也得歇歇吧”

胖女人一听更来气了,扔下扫把,拾起一根木棍逼了上去。“我看你这个丫头是疯了,你把家当啥了?还说自己是奴隶?你也不看看家里有多少人,妹妹有六个,弟弟才两岁多,你是老大,你不干谁干?难道我养娃儿养错了!”

少女见势不妙,逃出院子。跟她顶嘴:“对,就是养多了,你要是不想个儿子,怎么会养这么多娃?”

胖女人一听更怒了。扬起棍子朝少女砸去。

那女娃子身体灵巧,腰一弯,闪开了。棍子哐当一声落地滚了老远。

“好,多多多!就多了你一个!叫你跟王湾屠户的大儿子相亲你不愿意,李庄的夏媒婆来说媒你生硬硬顶回去了!你想干啥?一辈子呆在家中?当老姑娘?我告诉你,你愿意我也不愿意咧!”胖女人累得不行,靠在土墙上直勾勾的盯着闺女,口着喘着粗气。

少女一听,不跑了,又羞又急,跳着喊:“妈,我才多大啊?你非要把女儿逼出家门吗?”

“多大?你不是到了十六岁吗?妈妈像你这么大,快嫁人了!你现在却相亲也不愿意,也不知道那个野男人把你的心勾走了!”这胖胖的女人看来没什么文化,说起话来极其粗鲁愚昧。

少女哭了,扯起嗓子跟母亲顶嘴:“对,我跟外面的夜男人好上了,不用你老人家为我操心了。我明天就跟别人走!不碍你的眼!”

“你敢?看我不打断你的腿!那个小子想这么便宜娶我家的姑娘,没门!你说说,是谁?家里有房不?有弟兄几个?父母年龄几大?家庭环境不好,想也别想,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姑娘,决不能这么便宜别人!再说你模样好,长的漂亮,想娶你的人多的是!我得仔细挑挑!”

“你干脆把我卖了得了!”

少女气呼呼地坐在地上,不再理她的母亲。

胖女人无法忍耐,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撒泼大哭:“老天爷啊!你开开眼,我怎么养了这样一个姑娘!人家的孩子听爸妈的安排嫁个好人家,都在享福,我家的孩子就这么顶我!我的命怎么这么哭哟!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啊!我有什么对不起你老人家的,你老就原谅我啊——”

这一哭一闹,村子里立马热闹了。乡亲围上来,问缘由,胖女人哭得更欢了。几个老人摇摇头,说道:“唐三狗的老婆可真厉害,硬把闺女当商品。幺妹多大?才十六岁。别家的孩子这个年龄都在上学,幺妹什么怨言也没有,一天学堂门没进,整天帮家里干活!”

另一个老人则说:“现在什么年代了?还抱着旧思想打滚!没办法!她那是为闺女好,完全是把孩子当摇钱树。”

众人正讨论着,一个男人心急火燎地冲回来,揪住少女的头发就揍。啪啪,脸上立即挨了几巴掌,露出红红的印子。女娃子哭了,那个男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又打。众人迅速围上去,把他们拉开。

男人红着眼,插着腰,指着少女的鼻子凶狠狠地说:“不相亲可以,你得跟我赚钱,每年必须拿两千元回来!”

“两千元,也太多了吧?大人一年打工也不过一千二百元钱,叫幺妹怎么弄得回来?这完全是不讲道理啊!”围观的人群炸了锅。

少女不敢应声,只是垂着头哭。

那男人又想打,一个村干部模样的人过来制住他。村干部说:“唐三狗,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结婚自主恋爱自由你难道不知道?”

“切——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行!你说幺妹一年拿两千元钱回来,你就不管是吧?”

“是!”打人的三狗眼睛一亮。

“成!这事帮在我身上!不过不许再打幺妹!不然我报派出所把你抓进去!”

“好好好!”三狗点着头,就像公鸡啄米。

这场闹剧就此罢了。众人也慢慢散去。

这打架的不是别人,正是唐幺妹跟她的父母。

我在开学的前一天见到了幺妹。这一天很忙,我收拾着行李,书包,包括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开学不仅仅换了新学校,还意味着面临更大的挑战。因为我不是孑然一身去学校读书,还要把妹妹带着,安排好小美的衣食住行。父亲拖着伛偻的身材来帮我,还带来五百元钱。这一沓五十张的人民币被油乎乎的布条缠了一层又一层,带着父亲的汗味还有家中独特的油烟味。看得出来这钱攒了很久。母亲一定在油灯下数了一遍又一遍,是花了很长时间才积攒这么多的。这样的情景太熟悉了,每当年底时,母亲的眼睛就充满血丝,头发哗哗的飘落,皱纹也越来越深,她是为年后的学费发愁。父亲给我的五百元不知他们攒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们跑了多少家才借到这么多的学费。拿着这叠尚留余温的钱时,我的喉咙不禁收缩着,发紧。我想说点什么,始终说不出话来。我暗暗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次,以后的学费将由我自己张罗。父亲来时像个小孩子,对这里的环境感到陌生,又感到好奇。他东张西望,环顾着这间能让儿女栖身两年多的牛棚。他不停的搓手,仿佛这双手是多余,他不知道怎么摆放它。父亲拘谨地说:“老幺,这五百元钱你先拿着,不够我再替你送来。”

我的眼眶发潮,赶紧转身处理一下。神态平静了,用毫不在意的语气对父亲说:“够了够了,这些钱足足够我们俩过三个月。”

“对不对,小美?”我又回过头问小美。

小美心神领会:“是啊!我们俩要不了这么多钱。

于是我从五百元中抽出两张,塞给父亲。父亲的脸变得惨白,他焦急的说:“这怎么能行?我打听过了,光学费就要三百元,还有生活费住宿费!”

父亲把钱塞给我,我推回去,如此三番五次,最后以我接受才告终。父亲走时,神态低落,欲言又止,嘴张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最后只好跺跺脚,大踏步走了。

我在原地站了许久。

父亲走后,太阳滑入山中。幺妹却来了,来时天漆黑一片,湛蓝湛蓝的夜空装点着无数亮闪闪的星星。今夜星光灿烂,但是幺妹的心情并不灿烂。

幺妹来时捂得严严实实。她穿着长长的裙子,的确良的面料,上面是蓝色的碎花,合体的衣裙套在玲珑有致的躯体上,更显得风情万种。可惜头颅被一条丝巾盖的严严实实,只留下一双闪亮的眼睛透露着无限的忧伤与哀叹。

本想打趣几句,看她穿的如此怪异。又看她心情不好,只得打消这种开玩笑的念头。

幺妹来时,站在屋子前面一动不动。

我笑:“咋了?不进去了?”

她又盯着我,死死盯着,直勾勾看着。仿佛我是天外来客,从来不认识我。

“你咋了?是不是不舒服?”

“没。”幺妹的嗓音发哑。

“天这热,戴纱巾干嘛?”我伸手想摘下蒙在她脸上的纱巾。

幺妹连退几步。不许。

我问:“怎么了?是不是脸上长痘痘了?也不至于这么夸张吧?”

我又笑。

幺妹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家诚,你觉得我好吗?”

“蛮好的!”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她加重语气,重复道:“你认真想想,我好不好?”

我为之愕然。诧异地问:“你到底怎么了?看上去有些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

幺妹转过身,极力掩饰着自己。

我扳回她的肩膀,猛然发现,她的泪涔涔而下。

“发生什么事情了?说说。”我倒吸一口凉气,心疼的要命。

幺妹擦擦眼泪,笑着说:“没什么没什么,我蛮好的。”

我趁她不注意,突然扯下那条纱巾。一张原本光滑细腻的俏脸此时青一块红一块紫一块白一块,肿胀的肌肉压迫着那双原本水汪汪的眼睛,让她的眼睛不仅窄小难受而且惨淡无力。

天啦!我不仅惊呼。

“没什么没什么。是爸爸打的。”她低下头,泪水像珍珠一样坠落。

“他为什么打你?”我刨根问底,想得到最终的答案。

“他要我嫁人!”她抬起头,望着我,很平静。

我大脑有些昏厥。“你答应了吗?”

她笑:“我才十六岁,不想这么早嫁人。当然不同意咯!”

“所以他就揍你!”我说。

幺妹:“是!”

“怕他不会善罢甘休!”我知道她父亲的为人。

“没事,我出去打工,每年给他两千元钱。他说的。”

“这么多?难啊!”我沮丧地说。

“不难,我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把这些钱挣回来,为了我一辈子的幸福!”幺妹的语气充满着坚定。

我说:“有去处吗?”

幺妹:“有!”

一波痛楚突然从我骨子里往外渗,我无力地叹:“难为你了!”

“没事,我想知道在你心底,到底好不好?”幺妹又问起这句话。

我恍然大悟,用真挚的口气说:“没有人比你更好,你漂亮开朗,能吃苦,什么活都会干。”

“还有呢?”幺妹笑得像东岳山上的杜鹃花一样娇艳。

我加重语气说道:“还有—— 喜欢跟你疯,跟你玩。”

“还有呢?”幺妹继续追问。

我想了想,补充到:“跟你一起很快乐!”

哈哈哈哈。

幺妹捧腹大笑。银铃般的笑声蹿上云霄。

我乐了。继续说:“喜欢跟你一起放牛,打草,过日子!”

幺妹恢复到原来的神态。她打断我的话:“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知道这些,我就心满意足了!我走了,再见!”

她扑上来,用嘴咬住我的耳朵,轻轻的,像蚂蚁一样奇痒,又像蛇叮得痛彻心扉。

幺妹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走时,唱着歌。

三月那个探妹是清明,

我与那个小妹子去踏青,

踏青是假意哟,

妹子啊,妹子哦,

试试你的心呀,

真心不真心。

… …

梅子给我下战书

(1)

我就读的三中在县城的南部,前面是一望无垠的稻田,后面是茂密的松树林。 一条窄窄的小河顺着学校前方的大路延伸,一直延伸到繁华的县城中心。不错,这里也算县城的郊区。自安徽十八位目不识丁的农民立下生死状,偷偷将田地承包到私人后,中国广袤的大地就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县城跟大城市一样,街道充斥着灰尘,楼群间响起了刺耳的噪音。打桩机猛烈的撞击声,挖掘机轰隆隆的破土声,搅拌机呜呜呜的转动声,电焊机嗤嗤嗤的燃烧声混杂着交汇着,仿佛在寻找生命中最亢奋的发泄口。所有人都津津乐道,谈论着今后的打算,睁着贪婪的红眼,寻找绝妙的机会攫取人生第一桶金。这心思一动,就没完没了。三中被列入县城郊区有原因的,两年后,这里将迎来史无前例的时刻,将召开全国第三届农民运动会。为了顺利召开这个会议,县老爷在地图上大笔一挥,将县城附近十公里的土地划了个圈。于是这里成了亟待开发的地区。篮球馆,县人民体育馆,五星级酒店等等在两年后将会耸立在这片肥沃的庄稼地上。县城西北,朝三中的方向有一大片建筑工地,机器日夜不停,工人川流不息白天黑夜两班倒,一幢幢水泥建筑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几个月功夫不到,便如森林一样茂密。我在三中读书两年,总喜欢眺望县城的方向,看着县城那边灰蒙蒙的天空向我压来,看着地面线上的电线杆和水泥柱子像潮水一般向前涌动,不到两年功夫,三中附近全部是建筑工地,原有的田园风光随即被沦陷。

刚入学时,三中的老师总会这么对同学们讲。

“我们三中虽然在农村,条件艰苦,环境恶劣,交通不便,但我们更要自强不息,发扬老三中的精神,把学习搞上去,争取赶超新华重点高中!”

两年后,学校周围已是繁华的社区,商店餐馆遍地都是。

老师们又这么说:“我们学校虽处于闹市中心,但也算一片净土。这里曾经出来过很多有实力的学生,如今他们有的走上了领导岗位,有的成为某科研项目的负责人。所以我们更应该好好学习,提高自身素质,争取考入名牌大学。不要被外面的繁华所诱惑,自甘堕落。”

我在三中读书的两年,基本在温暖与惊奇中成长。温暖是指学校和同学给我的帮助,而惊奇则是学校周围日新月异的变化。刚刚入学时,小美的住宿是个大问题。她住在学校的开水房里,白天避开,晚上进来。把被子铺在地面,和衣而睡。吃饭时,小美就跟我共一碗饭。许多同学都知道我有个妹妹,立即伸出援助之手,帮我度过难关。我和小美的衣服基本上是同学们送,生活费也是同学与老师凑的。小美虽没上学,但她的文化程度至少达到初中水平。平常晚自习,小美不再四处闲逛,而是跟我们一起坐在教室里学习。她有不懂的地方,我和同学们迅速给予指导和帮助。我也算争气,学习成绩直线向上,在班里名列前茅。学校渐渐了解我的情况,制定出完整的扶持计划,我的学费全免,小美不再住在开水房中,而是被安排到学校的门卫室。学校的门卫室有两间,前面是值班的地方,后面是住宿的,里面厕所厨房一应俱全。门卫室值班的是俩个鹤发童颜的老人,是一对夫妻,男的姓黄,女的姓欧阳,均七十多岁,为学校的退休老师。学校得知我的情况后,跟黄老师欧阳老师商量,说本校一名贫困学生,成绩优异,带了一个妹妹,看能不能提供方便,让小美跟他们一起住。俩位善良的老人做了一辈子的教育工作,听后当即决定,小美的一切都包了,而且负责教小美的初中课程。就这样,三中让我卸下所有的负担,让我坐教室里能安心读书。这一年,小美十二岁,我十六岁。

在我的记忆里,三中的师生好像是为新华高中活着。他们跟那所条件优越师资力量雄厚的重点中学较劲。升学率要比,学生整体素质要比,教师水平要比,竞赛成绩要比,学生食堂要比,唯独不比校园环境与教学设施。最后比下去的结果是学生极其紧张,整天趴在书本上学习,脸色苍白表情呆滞,而老师一个个面黄肌瘦,弱不禁风。也许是学校的氛围感染了我,我对新华高中一直处于敌视状态,把所有的精力集中在学习上,成绩愈发出类拔萃,几次县里竞赛,我都超过了新华高中的学生。三中的老师更加对我刮目相看,将我视为他们的希望,仿佛我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能够承载他们的希望与梦想。他们不知道,我也赌了一口气,想证明自己不读新华高中也行。当然这是针对梅子。因为梅子也在那所学校。他们不知道我跟梅子的关系,更不知道我们之间的故事。

梅子似乎了解我的情况,来三中找过我三次。一次被我避开,她穿着杏黄色的羽绒服,蓬松华丽的毛领竖着,让她的皮肤更细腻而白嫩。她走在空旷的操场上,如同一只金色的凤凰雍容华贵,让人为之侧目。同学们趴在栏杆上,叽叽喳喳,议论着这漂亮的女孩子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我看后,立即像受伤的小鹿仓皇逃窜,躲在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她来干啥?

是想可怜我?

还是想证实她的推断?黄家诚缺她不行?

有同学在楼下高喊:“家诚,黄家诚!有人找!!”

我赶紧躲在课桌底下,同学们还是发现了我,关心道:“你怎么了?有人找你,你躲在下面干什么?”

“没没没,我有点不舒服,作业也没做完,你帮帮我,就说我在学习,没时间见她。”我的心怦怦直跳,编造一套谎话搪塞。

同学们毕竟是单纯的,也没想这么多。于是朝楼下的梅子高喊:“黄家诚正忙,忙着做作业,忙着学习!你有什么话我转达给他!”

梅子在下面显得很无助,在操场上来回来动。末了,朝我们教室应道:“我没事,你们告诉黄家诚!就说我在东南大学等他!叫他好好学!再见!”

梅子走了。我站在教室里发愣。

梅子是来给我出难题,给我下挑战书。

任何施舍都是对我的耻辱

梅子第二次来是一年后。当时我们读高二,学习上抓得很紧。也不知她是怎么想,这么紧张的时期却抽空过来了。那是一个傍晚,清翠光滑的梧桐开着妍雅嫩黄的花,操场的草垛在春风中抽着绿油油的新芽。梅子比原来更漂亮了,一双黑黑的眼睛点缀在高高的饱满的洁白的额头上,如宝石般晶亮而纯净。她的脸颊消瘦,原来圆圆的娃娃脸逐步变成现在的瓜子脸,皮肤如凝脂一样光滑细嫩,高高的鼻梁还是跟以前那样傲气地耸立着,显示着与众不同的高贵与艳丽,让人怦然心动又不敢有一丝龌龊下流的幻想。最让人心动的是她纤细曼妙的身材,走动时那细细的腰肢不规则地扭动,让人的眼睛无时无刻不随那土凹有致的曲线而颤动。我不得不承认,被梅子的外貌所迷醉。

梅子来时,我把她带到宿舍。屋内充满着男孩子的汗臭味,袜子与内裤到处悬挂着。她忐忑不安,有些慌乱,呼吸也显得那么急促。可能,这样恶劣的环境是她从来没看到的吧?但我仍以行动告诉她。即使再艰难,我还要好好的活着,完成好自己的学业,不能被她看不起。

梅子还是那样,对我所剩无几的男人的自尊毫不在意,质问我:“为什么要躲着我?”

我坐在床上,沉默不语。

她靠近我,又问:“是因为我比你强?还是因为我自身的条件好,让你自惭形秽,让你讨厌我?”

我怒了,揪住她的衣服,把她按在床上。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彼此的脸挨得很近,能听见双方的心跳。我咆哮着:“你想干什么?是想来看我的笑话吗?我告诉你,让你失望了,我很好!我再次重申,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明不明白?”

梅子的眼神不再咄咄逼人。她的眼睛湿润了,气喘吁吁地喊:“你弄疼我了!”

我放开,不再理她。她坐在那里默默地垂泪。

“小美还好吧?”

我不理。

“我听别人说,你成绩不错,学校把你列为重点培养对象!真为你高兴!家诚,我从来没有轻视过你,在初中的时候你那样贪玩,你还是考进县城三中!现在我更不敢小看你!你的成绩应该不在我之下!”

梅子自言自语地说着,又笑了。笑的时候,脸上挂着泪珠。

我知道她是为我高兴,但我始终过不了那个坎。那种被人从骨子里看不起的疼痛与耻辱。如果忽视了这种藐视,那跟摇尾乞怜的小狗有何区别?

我不能妥协,否则,我在她面前永远抬不起头。后来很多年,我一直在这样的漩涡中挣扎着。

梅子在我的沉默中娓娓诉说,时而疯癫,时而清醒,时而痛哭流涕,有时候强颜欢笑。她掏出一沓百元大钞,塞在我手中,说:“马上高考了,你把这钱拿着,加点营养,看你比原来瘦多了,衣服也破了!”

我瞪她一眼。“你想干嘛?”

她哆嗦了一下,解释道:“没什么。算你借我的,好吗?临近高考,很多地方都要花钱!再说小美的衣服都那么旧了,没一件合身的衣服,帮她买一件好吗?”

我把钱扔到地上。那些百元大钞如雪花一样在宿舍里飘扬起舞。

“我不能接受!如果我拿了,这辈子都不会安宁!梅子,我知道你为我好,我希望你把我当个男人,当一个正常的男人!我不需要你接济!更不需要你可怜!”

“你说什么?”

梅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被激怒了,站起身,狠狠扇了我一耳光。那耳光打得耳膜嗡嗡直响。

“你就是这么看我的?难道我们仅仅是同学同乡那么简单?不是,我们之间有婚约的,你现在不好,我看在眼里疼在心底。难道这样看着你无动于衷?我做不到!你现在的处境很不妙,你爸爸病倒了,你母亲正四处筹钱给他治病,动手术,你姐姐虽然已经工作,但那点工资还不够你父亲吃药,你哥哥比你好不了多少,他在大学里勤工俭学,正忍受别人的冷眼和嘲讽。家诚,你在我面前别撑了,让我帮帮你好吗?”

梅子在我面前吼叫着,刚来的矜持与庄重一扫而空。

我就在她高分贝的吼叫中抱头痛哭。

多年以来,我一直努力着,为自己打气,好好活,好好学。一直处心积虑地营造自信与自尊,但在梅子的揭示下溃不成军。我在她面前宛如赤条条的跳梁小丑,什么都没有。

我的哭不仅是为母亲父亲的辛苦而哭,更是为自己荡然无存的尊严而哭。

梅子说的没错,这一年多,家里发生很多事情。去年初冬,父亲挑粪为油菜施肥,走在坑坑洼洼的田埂上,脚下一滑,摔了大筋斗,粪泼了一地,肩上滑落的担子像铁棒一样撞击在父亲的小腿上,当即断了。当时四周无人,乡亲们都闲下了,聚在寨子里吹牛抬杠,讲着世代相传香艳的故事,或围在一起烤火喝酒打麻将,谁也没发现受伤的父亲。他躺在冰冷的土地嗷嗷叫唤,一直挣扎到天黑才被心急火燎的母亲背回家。由于受了风寒,再加上劳累疼痛交加,身体不好的父亲生了一场大病。直到今年春天才有所好转,但父亲不再算种田的劳动力了,他走在地上一瘸一拐,两腿颤巍巍的,仿佛一阵风吹来就可以把他撂倒。为了给父亲治病,母亲变卖了家中仅剩的财物,耕牛卖了,猪栏里刚喂不久的小猪仔也卖了,家里储存的粮食也几乎卖个精光。所有的努力才换来一个病怏怏的父亲。他什么活儿也不能干,只能站在村头眺望着远处青翠欲滴的庄稼发呆,一双浑浊湿润的眼睛在刺骨的寒风中微蹙着,仿佛期待着远方亲人的归来。母亲对父亲刚开始关怀备至,后来没完没了的治疗让她心力交瘁,高昂的花费让她看不到尽头,无计可施无可奈何的母亲便倦了厌了。她不再把精力放在父亲身上,任凭父亲傻乎乎地站在风中,吃些剩饭和冷菜,什么时候回来什么出去也由他的性子。母亲还是逃不过命运的打击。一次,为了借牛耕地与人争吵,别人质问她:“你自家牛卖了,却来找我们借牛!这是什么道理?”心高气傲意的母亲受不了这种嘲讽,竟疯了。

疯疯癫癫的母亲围着寨子奔跑着,嘴里念念叨叨。“我有牛,我有很多很多牛,整个黄家寨都是我的牛,看看,好多好多的牛呀!”母亲指着面前经过的人们痴笑,哈喇顺着开裂肮脏的嘴唇不断地渗出。大伯和众族人看不过眼,把她绑了,利用出份钱的方式全寨化缘,每家每户出点钱送母亲去医院。三个月,母亲恢复正常。只是脑子反应慢,说话不利索,常常前言不搭后语。不过还好,还能正常干活过日子。这其中也有一些故事,据说母亲的病并不是借牛的人触发的,而是旁边的伟子刺激造成的。事后,并没有人计较。倒是全寨出份钱时伟子引起公愤,让人们把责任追在他头上。伟子是不想为我母亲出份钱,他说:“现在单干了,不兴这种集体主义的东西。谁也无法强迫我,我不想出钱,你们要出你们出!”这话引起族人的愤怒,水清哥带领一帮小青年围在他家门口,指着他的鼻子骂:“黄家寨数你最自私最无耻,要不是你用话气婶子,她怎么会这样?”

“是啊!是啊!赔钱!必须赔医疗费!不然把你家砸个稀烂!”

小伙子们群情激奋,捋起袖子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即冲进去报复一番。

伟子傻了,只得求饶。最后以他拿出十倍的份钱才平复了这场矛盾。从此,伟子一家对水清哥怀恨在心。

母亲从医院出来后,无力供养我们子女四个读书。大伯和几个堂叔商议了一下,决定共同出资供我们上学。可是那时候的农村仍然处于原始状态,各种税费压在他们头上喘过气来,那里还有多余的资金补贴我们。无非东家出点大米西家出点零钱北家出点鸡蛋南家出点香油分别送到我们姐弟三个的学校。这点供养对于他们也是极其艰难和可贵的。

水清哥承担着运送供养的任务,每次到三中见到我,都慢慢地说:“二弟,好好读,争取考上大学,出人头地,做黄家寨第一个大学生!让我们沾点光!”

我问起家中的情况,他安慰我说:“叔叔婶子都好!放心!都好,这些钱和米都是他们叫我送来的!”

说完,就把两个米袋递给我。

我说:“哥,跑那么远了,吃顿饭吧!”

水清哥擦擦额上的汗水,憨厚地说:“不了不了!我还要完成你爸爸妈妈交给的任务,给你哥哥姐姐送东西!”

水清哥挑着重重的担子走了,我蹲下来,发现米袋里搁着一叠零钱,有两元的,五角的,还有十元的钞票。

当时我还蒙在鼓中,对家里发生的事情茫然不知。最后在校门口偶尔碰到一个寨子里的叔叔,才知道家里发生的一切。

梅子的话挑动了我心中最敏感的神经。它像一柄标枪,从很远很远的空中飞跃着,呼啸着,划出一条笔直的白线,迅疾穿透我的身体,我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刺倒,胸前背后冒出箭一样的鲜血。

梅子走后,我蜷伏在宿舍的角落暗自疗伤。一个同学进来,看着满地的百元大钞目瞪口呆。“老天!这么多钱!家诚,她是谁?给了你这么多钱?她到底是你的谁”

我垂着泪,狠狠咬着嘴唇。想清醒清醒,扭转颓势。

同学见我这样,不敢吭声,他把钱捡起来,数一数,足有两千多。我把钱接过来,找一条干净的手绢,缠了不知多少圈,把它缠成一个长方形的物状,然后放到胸前紧紧贴着。同学仍然好奇:“家诚,你怎么了?她这么好,你为啥还哭呢?这钱对于你真是雪中送炭,看你瘦骨嶙峋,成什么样子了?”

同学那里知道,我正是为这些钱而哭。

因为我不要施舍。

尤其是梅子的施舍。

我们才是帮自己的人

梅子的钱我一直留着,即使在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刻,也没有动。我把这些钱藏着,留在身边。我把它当做人生最宝贵的财富,有激励,有温馨,有耻辱,有温暖,还有柔情和感动,甚至有愤怒与嫉恨。以至于很多年后,梅子发现我这些原封不动的钱,竟抱着我失声痛哭。她打我骂我我责备我:“你傻— 你傻— 你这个傻子,为什么不花呢?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挺过来的!”

我直直地站着,任凭她厮打责骂。心中却乐开了花。

梅子走后,我突然长大了。不再接受老师同学的帮助,小美也说要自食其力,不能跟欧阳老师黄老师添麻烦。小美找了份工作,在学校旁边的早点摊打工,每天凌晨两点起床,下午三点收工,一月的收入是三百元。这一年小美十四岁,我十八岁。虽然临近高考,我也没闲着,每天晚上下晚自习,我会跑到附近的废品收购站做零工。具体任务是废品分类,然后在废旧的机器仪表中挑出贵重的金属,如铜银铝钨等。开始时老板不要我,他说:“娃儿,你是个学生,马上要高考了,不能耽误你上学!走走走,小小年纪,赚什么钱啊?”

我软磨硬泡,仍打不动老板坚硬的心。

最后我急了,跪在老板面前。“伯伯,您行行好,我是三中的学生,因为家里穷,无力读书,希望大伯大妈给个方便,让我在这里打工,我不白要你们的钱,什么活儿我都能干,烧水洗衣做饭,抬东西挑东西我样样都行!您看我,这么高,哪里像个小孩?”

老板惊呆了,忙把我扶起,说:“快起来,孩子,有什么话好说,但不能下跪!男儿膝下有黄金啊!”

就这样,我成了废品收购站的零工,白天学习,晚上做工。一个月付给我一百元的工资。老板姓翟,五十多岁,有两个孩子,都在废品站帮忙。做了一个星期后,好心的翟老板给我出主意,可以不到废品站做事,把一些零碎的仪表零件带回学校,利用空闲时间卸有用的金属,按量计酬。于是我跟小美商量,租一间屋子,我们般到一起住。小美当时可高兴了,因为终于有家了,这可是我们原来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一个月后,我们搬到学校附近的出租屋里。出租屋是农家搭建的瓦房,不到二十平方米,没有厕所,没有厨房,没有窗户,甚至连自来水都没有,用水需要在房东的屋内去打。不过我们知足了,毕竟租金便宜,一年才不过一百二十元钱。这样方便很多,不仅可以生火做饭,甚至还有场地干活。因为我从翟老板那里背来的废料很占地方,不摊开,是无法识别的。以前在宿舍里碍手碍脚,生怕打扰同学休息。现在不怕了,动作也奇快,一个月拣出的金属多出几十斤,可多赚一百多元钱。

我和小美勤工俭学引起学校的注意。高二的年级主任沈老师找我谈话。她说:“家诚,你最近心不在焉,没把精力放在学习上?是不是有困难?”

我脸一红,生怕老师发现我的秘密,忙解释:“没没没,我什么事儿都没有。可能是学习太紧张的缘故。谢谢沈老师,我一定改正,把精力投到学习上去!”

“娃儿,有什么事一定要对老师说,千万别扛着掖着!有困难大伙一起解决!”沈老师摸摸我的头,不再追问下去。

我全身顷刻被温暖包围,喉咙发紧,本想说点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由于一个月后就要高考,沈老师觉得事态严重,立刻把我的情况向校领导做了汇报。校长召开部分教职工会议,商量解决办法。这是学校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专门为一个学生召开会议。会议产生严重的分歧,他们分为两派。一派认为,马上迎接高考,考生应该将全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特别是学校看好的尖子生,即使遇到困难,也得想办法克服,学校也要为尖子排除阻碍,制造良好的环境,让尖子生轻轻松松上阵,为学校争光;另一派反对这样的观点,他们辩驳,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不是保姆,应鼓励贫困学生勤工俭学,解决自身的困难,这对他们成长有很大的帮助,毕竟学校是想培养人才,而不是输出会考试的学习机器,应相信尖子生能解决高考复习与勤工俭学的矛盾,即使有冲突,老师也要提供方便,帮助他们解决困难。最后两派谁也没说服谁,校长请求年级主任和具体负责的老师谨慎处理,严密观察,一旦有事,立即上报。

学校对我和小美算是用心良苦,既怕我学习下降,又怕挫伤我生活的勇气。我明白他们的期望,在学习上更加刻苦,每晚总是先复习,再干活。小美也是,从来也没放弃自学,欧阳老师说过,按照小美的学习能力,明年就可以直接上三中。我听后甭提多高兴,因为小美终于可以正式坐在教室里读书了。

我们对生活怀有殷切的希望。按照现在的状况发展下去,我和小美会顺利考上大学。那样,不仅开拓新的生活,没辜负学校的期望,还有机会报答培养我们的老师和养育我们长大成人的父母。天有不测风云,这样美丽的愿望又破灭了。

一个月后,正是七月流火的季节。我们经过七年的寒窗苦读,终于迎来高考。同学们叽叽喳喳,讨论着考试将会出现的内容。学好的,巩固复习;尚未弄懂的,临时抱佛脚。我对自己的能力有充足的信心,相信凭借扎实的基础与敏捷的思维一定能考上大学。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了。

考试的头一天,欧阳老师一家请我和小美吃饭,在席间的还有沈老师和我的班主任王老师,两鬓斑白的黄老师说:“一大早,老太太就催我起床买菜,我还纳闷呢?今天是什么日子,让老太太记得这么清楚?破天荒地让我买鸡买鸭,还要买肉!就连我过生日也没这么丰富!原来明天是高考,家诚老早就等不及了,这孩子刻苦啊!我们应该为他加点营养,预祝他取得良好的成绩!”

欧阳老师说:“小美和家诚是我从教二十多年,从来没见过的学生,他们不仅刻苦努力,而且坚强努力,虽家庭贫困,可从来没丧失对生活的信心!在这点上,我感觉在这俩孩子面前,他们是老师,给我们上了生动一课!”

王老师起身,给欧阳老师和黄老师鞠了一躬,感动地说:“谢谢您们!这两年不遗余力地帮助这俩个孩子!我相信家诚不会辜负你的希望,我代表全班七十三名学生谢谢您们!”

沈老师离座,也对两位慈祥的老人鞠躬。

我忙拉小美出来,对在场所有的老师深深鞠躬,我哽咽地说:“应该由我们鞠躬,谢谢您们,这么多年,您们为我和小…美…操心…劳累…了…”

顷刻之间,屋子里充满着浓浓的情义,充满滚烫的感动。

我和小美泪流满面。

欧阳老师把我和小美拉到座位上坐好,对着满桌子的菜说:“来来来,干什么啊?这算什么啊?难道我们还需要你们的感谢?都见外了!来,吃菜,快吃菜!吃好了吃饱了,就好好考试,考场如战场,是需要身体与脑力的投入!”

“来,我们预祝家诚考得好成绩!我们干一杯!”王老师端起酒杯提议。

“来,干!”大伙响应王老师的号召。

当天下午,水清哥也来了。不知他是怎么得知消息的。

水清哥穿着一身绿色的旧军装,裤子鞋子沾满泥土,额头渗出一层豆粒大的汗珠。看他风尘仆仆大汗淋漓的样子,就知道他是赶来的。这次来,水清哥没挑袋子,而是从怀中掏出五个鸡蛋。鸡蛋温烘烘的,抓在手心里感到烫手。水清哥叮嘱道:“这是婶子煮的,还是热的,你赶紧吃两个,要不凉了,剩下三个你明天进考场前吃,婶子说吃了考试心不慌!”

我抓在手中,脑海里浮现出母亲满面愁容的样子。泪水在我眼眶中打转。

水清哥怕怕我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家里一切都好!婶子叫我带来五十元钱,叫你考试时吃点好东西,补充营养。看你瘦的样子,哥看了都心疼。小美这几年,多亏你照料,说心里话,你是好样的,比寨子里很多人强!我们都看好你,你一定能考上大学!”

水清把钱塞进我的口袋,又帮我整理整理衣服。

“这衣服都洗毛了,领口都破了。等哥回去捞点鱼卖,替你置办一件白衬衫,马上是上大学的人,没件像样的衣服,行吗?”

他从来没这么婆婆妈妈,一直以来都是憨厚寡言的性格,就算是急起来,也是聊聊几句即可。今天是怎么了?

我不愿揭穿水清哥的谎言。他怕我知道家中父母的情况,会为考试分心。这不只是他的主意,应该是大伯和几位堂叔的意见。

我强装欢颜,把泪水往肚子里咽,用最真挚的语言说:“哥,你放心,我肯定能上大学,我什么苦都能吃,我跟小美都很好!请你转告大伯和几位叔叔,等着看我的成绩吧!小美明年也能上三中,校长说了,免费入学!”

“真的?这真是太好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消息!真是苍天有眼,好人啊!校长是好人啊!”他抱着我,猛烈地摇着我。

我把口袋里的五十元钱掏出来,塞回他的手掌心。说:“我有钱,我比你们还有钱!你把这些钱拿回去,帮我买一瓶酒,让大伯和叔叔们,还有堂哥堂弟们喝喝,就说黄家寨的儿女有出息!也让我爸爸妈妈喝一口,兄弟先谢谢你了!”

我把这几个月打工的钱展示给水清哥看,足足有两百多元。

他不肯收,表示买酒的钱由他出。

“这怎么行呢?以后日子还长呢?你们不仅吃饭穿衣学习要钱,再说上大学也需学费啊!这是你爸爸妈妈交代的任务,不然我会被他们骂的。”水清又把五十元钱塞进我的衣兜。

我急了,把梅子给我的两千多元拿出来,证明给他看。

他立即傻了眼。

这么多钱,是他从来没看到过的。最后他相信了,放心地走了。我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朝着他的背影大骂:“你这个傻子,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爸我妈都傻了废了,他们怎么会有钱给我?你一直在骗我,骗我,把你送来的钱当成是我爸爸妈妈的!”

“哥,你说是真的?”

不知何时,小美站在后面。她惊呆了。再次重复刚才的话:“哥,你刚才说爸妈傻了废了,是什么意思?难道发生了什么?”

我慢慢站起身,用最快的动作擦干眼泪,笑着说:“不是不是,是我脾气不好,骂他们咧!”

“是吗?”小美眨着眼睛,怀疑道。

“嗯嗯嗯,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哥,你别恨爸爸妈妈了,他们的负担太重了……”

猝不及防的打击

(4)

第二天,我起的很早,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尽量把自己打扮的整洁点,以最饱满的热情迎接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试。去学校考点前,特意到小美打工的摊点过早,我要了混沌。辣乎乎的,吃得我满头大汗。小美看着我直乐,又想帮我盛一碗,我拦住她:“别别别,够了,再吃,就要跑茅房,那我怎么考试呢?”

这话说的周围过早的人都笑了。

“这小伙子,尽会说笑话。”

早点摊生意很好,来来去去的人络绎不绝。小美忙的团团转,不是擦桌子,就是洗碗,什么淘面,煮混沌,下饺子,什么都会。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的,胖胖的黑黑的,穿着宽大的罩衣,一看就知道是庄稼人,特厚实。经过几个月的相处,她现在完全信赖小美,就连收钱找零也让小美做。她一边忙,一边跟我聊天。

“你这妹妹脑子灵活,也勤快,在这儿帮了我大忙!”

“谢谢婶子!如果小美不听话,你可以责骂,甚至可以打!”我按照家乡的规矩客套着。

老板娘怔了一下,笑:“怎么会呢?对了,你这妹子长得水灵灵的,跟你的模样倒是不像!”

我倒吸一口凉气,佩服她的眼力。但我不赞同这种观点,我跟小美虽不是亲兄妹,但胜过亲兄妹。于是反驳:“一娘生九子,九子九模样!”

“那也是!”老板娘颔首。

我注视着忙前忙后的小美,眼睛湿润了。这丫头,长成大姑娘了。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身材高挑,就是头发有些发黄,特别是上身的单衣,都短了。小美只要弯下腰,那洗得发白发黄的上衣就会缩上去,露出白白的肌肤。我忽然醒悟,朝后脑勺猛捶几下,责备自己。小美大了,不能再穿这样的衣衫了,是我这个哥哥忽视了她的存在。我暗自下定决心,等我考完,一定拉她到市场上买一套合身的新衣服。小美长得的漂亮,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只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两个留着寸头的男青年坐在我身边,趁我不注意按住我的手臂。我大惊:“你们这是干什么?”

我以为遇到坏人了。那两个健壮的男人压低喉咙,对我说:“别嚷,我们是警察,请跟我们走一趟!”

“你们搞错了,我是高三的学生,又不是罪犯!”我急了。

领头的便衣笑:“你叫黄家诚吧?”

我点点头。“是,怎么了?”

“据调查,你跟一桩盗窃案有关!根据法律程序,现在请你跟我们走趟!放心,我们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我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警察掏出证件,严肃地对我说道。

这时候开来一辆警车,早点摊迅速聚满一群人看热闹。

“真是世道变了!学生也敢做坏事了!”

“看他文文弱弱的,怎么走上这条道路,可惜了!”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小美拉住警察的衣服,辩护道:“警察叔叔,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哥老老实实读书,从来不跟社会上的人打交道,他怎么会去干坏事呢?”

这时候,两名穿制服的警察过来拦住小美,解释着:“放心吧!小妹妹,等我们调查调查,什么都明白了!”

“可我哥马上要进考场了!”小美喊道。

“是啊!我马上要进考场,还有二十分钟。警察叔叔,能不能让我考完再跟你们走?你也知道,为了这一天,我准备了好久……”

我苦苦哀求警察,差点没跟他们下跪。

“散了吧!都散了吧!”穿制服的警察维护着秩序。

死死抓住我手臂的便衣看我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遂放开,抖出一张通知,板着面说道:“黄家诚,你是翟氏废品收购站盗窃案最大的嫌疑人,现在,你被逮捕了,有什么话,请到派出所说!”

我盯着那张白纸,上面公安局的公章赫然在目。这是真的。

我懵了。跳起来,高声申辩:“错了,你们搞错了!我不是小偷,没偷任何人的东西!冤枉啊……”

一高个子便衣走过来,喝道:“老实点!有什么话到派出所说!”

小美冲了过来,对着他又撕又咬。高个子一把将她推开,小美坐在地上,焦急地哭了。“你们这帮混蛋,今天是我哥高考的日子,耽误他,你们赔偿的起吗?你们能负起这个责任吗?”

几个警察面露愠色,觉得事态严重,小声商议着。

事情有了一丝转机,但我错了。警察达成一致意见,坚决带我回去调查。他们分开人群,拦住小美,给我带上冰凉锃亮的手铐,我被迫坐上了警车。

小美哭声喊着,在地上爬着,哀求他们放手。

我的心碎了一地,对着妹妹高喊:“快起来,去找学校,去找校长,找欧阳老师黄老师,不然来不及了!”

“来谁都没用,老实点,别侥幸!”坐在旁边的警察猛按我的头颅。

我彻底绝望了,眼泪像自来水一样往下涌。

完了完了,辛辛苦苦努力了几年,就这么轻易失败了。这一切来的是那么突然,毫无征兆,猝不及防。

我恨这群粗鲁的警察,他们是世上最残忍的猛兽,他们击碎了一个穷小子最后的期望。他们罪不可赦!

爸妈,校长,小美,欧阳老师,黄老师,大伯,水清哥…… 我对不起你们!家诚没用啊!辜负了你们的希望!

看着警车一点一点往前行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此时的三中校园一片寂静,上千名考生三个一群两个一伙鱼贯而入,顺利通过安检门,进到考场内。他们精神饱满,又有些忐忑。带队的老师不厌其烦地叮嘱,要镇定,仔细认真完成试卷,不得麻痹大意,人生的成败在此一举。

考场外,欧阳老师黄老师焦急不安地张望着。

“这孩子到现在还没来,不会怯场了吧?”

“难道昨晚没睡好,迟到了?应该不会吧?这么大的事情,他都准备了一年多!”

“哎!真让着急啊!马上考试就要开始了!你说这孩子,平时看上去很懂事,怎么到关键时刻就糊涂了呢?”

俩人谈论着,沈老师风风火火赶过来,见到欧阳老师便问:“看见家诚吗?他进去了吗?”

欧阳老师黄老师的脸随即惨白。反问道:“正纳闷呢!没看他进去啊!我们在这里等了一个多小时,没看他来!”

叮叮叮。正说着,考试的准备铃声拉响了。

沈老师猛地揪住头发,绝望地说:“完了完了,一切心血都白费了!”

“哎—”黄老师欧阳老师也长叹一口气。

外面的安检门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我要找黄老师沈老师欧阳老师!”一个女孩子站在外面苦苦哀求。

“你不能进去,这样会影响考场纪律的。我没有权力放你进去。”值班的警察拦住女孩子,耐心地解释道。

“那不是小美吗?”沈老师眼尖,老远就认出她。

“走,我们去看看,家诚难道出事了?”

三位老师向安检门快步走去。

“呜呜呜— 欧阳老师,你救救我哥,快点救救我哥,他被警察带走了!就在刚才,学校外面给带走了,他还要考试啊!”小美痛哭流涕,站在外面那么的可怜,那么无助。

“别哭别哭,慢慢说,慢慢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欧阳老师抱住小美,给她擦干眼泪。

黄老师找来一杯水,让小美喝下去。

小美平复一下心情,把所见所闻讲叙了一次。

沈老师陷入沉思,冷静地说:“这事怕没这么简单,不然,警察不会在高考当天抓人,肯定是那一方面的环节弄错了。家诚这孩子平时循规蹈矩,在学习上认真刻苦。他绝不是那样的人!我相信他!”

“这……孩子……命……真苦!”欧阳老师的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掉。

“老师老师!快把我哥弄出来吧!不然就来不及了,他还要考试呢!”小美急得跳脚。

“来不及了!”黄老师看看手表。

欧阳老师说:“当务之急得把事情弄明白。高考现在错过了,明年可以再来,但是人如果倒下,或许再也站不起来。我们得尽快还孩子一个清白,帮他树立活着的信心!”

“我同意您的意见,走,我们向校长汇报,争取组织的帮助!”几位老师拉着小美,朝学校行政楼走去。

四周刮起刺骨的狂风

我在派出所足足呆了两三天。头一天,警察轮番审讯,要我交代犯罪事实。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警察提示:“小子,别装了,我们在你居住的地方发现了你从废品站偷来的物品,还在你身上搜到两千多元的赃款。你还抵赖?铁证如山,还是快点交代吧!争取宽大处理,你还年轻,如果立功,还能早点出去!”

“我什么没干,我是冤枉的!”我戴着手铐,坐在审讯椅上有气无力的回答。

警察冷笑:“那出租屋的废料你怎么解释?还有你身上的钱,据我们调查,你家里贫困,父母基本丧失劳动力,你带着妹妹艰难过日子,根本弄不来这么多钱,这两千元六百元从哪来的?是不是偷的?”

另一名警察补充道:“我们知道你不容易,也很同情你。但你也不能丧失做人的尊严,从事违法犯纪的事情!这是自甘堕落啊!”

我愤怒了,向他们怒吼:“你这是嘲笑我吗?因为我的贫穷,所以让你们看不起我?所以你们把我当成罪犯?所以你们生硬硬剥夺我高考的资格?对吗?这不是我的错!我是清白的,从来没想过用投机取巧的方式改善生活。那些废料是经过翟老板同意才拿回的,因为要高考,学习上抓的紧,好心的老板让我带回家做,按量付报酬,不信你可以问问他;至于我身上两千多元钱,那是我同学给我的!你们这样做要考虑后果,你们知道剥夺一个学生高考的后果吗?”

我的嗓门很大,震得屋子嗡嗡发响。两个审讯的警察面面相觑,冷静地说道:“黄家诚,我们这么做是法律赋予的权力,你放心,我们决不会冤枉任何人。现在我们回答你的提问,翟老板受伤住进了医院,至今晕迷不醒,因为这起盗窃案身受重伤,你是本案的嫌疑人之一,所以我们对你只能依法传讯,你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吗?你回答的第二个,我们正在核实中,你的同学叫梅子,目前处于高考中,为不影响她的考试,我们只能等考试完毕后进行询问!我们再耐心等待两天,真相自然会浮出水面!”

“什么?翟老板受重伤?严重不严重?”我大吃一惊。

“现在正晕迷,医生正在抢救。”

“那你们为什么不去找梅子?”我心急如焚,仍幻想着早点出去参加考试。

警察沉默了一会,解释道:“高考是人生中的大事,我们不能耽误别人的前程。”

“那你们就能耽误我?”我急了。

“很抱歉,你是本案最大的嫌疑人!我们只能如此!”

“废话!”得到这样的结果,我的泪水一串串淌到地板上,瞬间汇成绝望的河流。

“梅子是你什么人?仅仅是同学吗?”警察继续问。

我想了想,为了让他们相信我,索性把我与梅子之间的关系也坦露出来。“她是我媳妇,未过门的媳妇,父母定的亲。”

“这样啊!”两名警察恍然大悟。

自从这次深谈后,警察的态度也好多了,不像刚来时那样粗暴无礼。他们松开手铐,不再让我坐审讯椅,把我关在一间有床有桌的房间,限制了我的自由。

废品站所发的案子是这样的。昨天晚上十二点,一名窃贼撬开翟老板的房间,偷走了几千元钱,还打伤了翟老板。翟老板头部受撞击,至今晕迷不醒。警察无法得到第一手资料,只得在现场寻找蛛丝马迹。从现场提取的指纹中发现了我的指纹,于是把我列为嫌疑人。翟老板的小儿子翟小刚得知这个消息后,在警方面前诬陷我,说我在他家干活不规矩,经常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情。警方当即决断,立即限制我的自由。

警方实现了他们的承诺,决不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放掉跟此案有关的坏人。第三天下午,警察对我宣布无罪释放。他们说:“你的事情查清楚了,盗窃案是翟小刚做的,他游手好闲,嗜赌如命,欠了许多高利贷,跟他父亲要钱没要着,就晚上撬开他父亲的房间,翟老板发现了,自然不肯。翟小刚恼羞成怒,将他父亲打成重伤,携款逃跑,后听父亲昏迷不醒,于心不忍又折回,听提取指纹的警察说有你的指纹,便心生歹念,嫁祸于你。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让你委屈了,承受不白之冤,对此我们深感抱歉!由此产生的后果我们会承担,现正和你们学校商讨赔偿的事宜!你回去休息吧!”

我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听到这席话,便起身摇摇晃晃往外走。

警察看我不正常,想扶我一把。我摔开他,大吼:“滚开!”警察默然。

没有什么比这更伤心更绝望了。他们用暴力手段剥夺一名学生的高考资格,然后只是平淡一句“抱歉”便罢了。而我的人生,或许为此改写。他们能承担这个责任吗?

派出所的院子里,校长、欧阳老师、黄老师沈老师小美都来了。一位领导模样的警察正信誓旦旦的表示:“出现这样的事情我们也很难过。我们一定举一反三的做深刻检讨,提高我们的业务水平及工作能力。希望三中能够谅解我们!”

我内心流着血。冷笑一声:“说的轻巧,我谅解你们?当时你们怎么不谅解我?我求你们让我考完再配合你们调查,都不肯!你们能理解我为生活为学习所做的努力吗?”

我冲上去,揪住那名警察的衣领。

“哥—— 我们走,我们走,别再招惹他们好吗?呜呜呜—”

小美扑上来,抱着我的臂膀大哭。

“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

我推开小美,叹息着,拖着笨拙的脚步向外走去。前方似乎没有路,天空在旋转,树叶房屋朝右急速运动,太阳没了,天也黑了……

我的身体像大山一样倒塌。

累了,太累了。我想好好睡睡。

周围一阵喧哗,小美欧阳老师他们在尖叫。

“哥—— 你怎么了?”

“快快快,快送医院!”

“这孩子,太苦了!”

恍惚中,不知谁的大手把我抱起,一种温暖的柔软的感觉向我袭来,我顿时感觉四周刮起刺骨的狂风,大地迅速朝我后退。

我败得一塌糊涂

(6)

我在医院足足昏迷了二十四小时才醒来。当我睁开双眼时,已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只看见刺眼的灯光与洁白的病房。面前晃动着四张焦急的脸,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认出他们是小美,梅子,黄老师和沈老师。

“哥,你醒了!”小美的脸上挂满泪珠。

沈老师用手摸摸我的额头,笑道:“好了好了,醒了就好!”

“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好了,什么都可以实现。”黄老师一脸慈爱,我看着他那双炙烈的眼神,又想起我的父亲。

梅子什么话也说出不出,只是痴痴的看着我,有时候扭过头默默拭泪。

我笑:“哭什么啊?我又不是死了,干嘛弄得生离死别的?”

“这孩子,什么时候了,还是这副调皮样。”黄老师摇摇头笑。

小美嗔怪道:“哥,你不知道,你昏迷的样子可吓人,要不是黄老师欧阳老师沈老师,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对了,还有梅子姐,她一听说你病了,就马上赶来,在这里照顾你,还没出过病房!”

“谢谢黄老师沈老师,辛苦您们了!”我挣扎着,想坐起身。

梅子则按住我。“现在还不到感谢的时候,身体养好了,就算是最好的感谢了!”

“说的好!身体养好了,再感谢不迟!”沈老师附合道。

黄老师沈老师走后。小美指着忙碌的梅子对我说道:“哥,以前没觉得梅子姐好,现在觉得她挺好的。你躺着不出声,可把她吓坏了,连脸都绿了。现在好了,你能说话,她也高兴,做起事也利落多了!呵呵!”

我揪住小美的耳朵,呵斥道:“小丫头片子,知道个啥?去去去,一边去!”

“哥—— 你一醒来,就对我这么凶!”小美撅起嘴唇假装生气。

这几天似乎是我长这么大最幸福的时刻,梅子时时刻刻陪着我,尽拣好听的话讲,尽送好吃的东西让我享用。医生说,我的昏倒是营养不良、精神压力大造成的。小美便和梅子想尽办法变着花样滋补我的身子。她们怕触及我的伤心事,总是小心翼翼,避免谈论学习与高考上的话题,尽量让我过的轻松和开心。

我也不去想那些伤心事,宁愿选择性的遗忘。

这段时间看我的人很多,有三中的老师,还有许多同窗苦读的同学。他们送来水果与鲜花,开导我:“你还有机会,凭你的能力,一定会成功!现在你最需要的是休养与振作!”我含着热泪点头致谢。梅子凄然地站在一旁,默默的注视着我,她的关注让我感动,更让我心痛。这位个头高挑长相妩媚的女孩,无论在家庭环境,还是学习成绩及自身素养上都是那么出类拔萃,如同雪山冰峰上鲜艳欲滴的白莲花,散发的芳香沁人心扉,高贵纯净的让人不忍试手。虽说她的出现令我温馨快乐,但给我的疼痛也时时刻刻存在。

因为,我跟她的距离愈发加大。

我住院期间,小美回过黄家寨一次。大伯堂叔们托小美带来许多东西,有花生,核桃,香油,鸡蛋等农村珍贵的土产品。小美如数家珍地说:“花生和核桃是大伯叫带来的,他说花生可以补血,核桃能补脑;香油是二叔托付的,说要哥改善生活;鸡蛋是我家的,妈妈让你多吃点,增强体质。”

我笑了笑,嘲讽道:“又不是什么光荣事,带这么多东西干嘛?妈妈大伯他们还好吗?”

小美:“哥,你别妄自菲薄,不管怎么说,你在黄家寨还是数一数二的秀才。大伯说了,明年俺哥会考个好学校!到时候也风光一回!”

我垂下头不语。

小美宽慰我:“家里很好,你就放心吧!爸身体利索着呢!每天早晚溜达一二十里地,妈的身体好多了,跟我讲话也在情在理,没一句伤人的话。”

小美扬着黑黑的脸笑:“哥, 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我望着她一身泥,没好气说:“看你衣服脏兮兮的,脸皮双手都是泥,像只猴子,莫非到水塘里滚了一回。”

“哥,算你说对了,我真的到水塘里滚了一回,挖了好多泥鳅,今天俺跟你炖泥鳅汤,让你和梅子姐打打牙祭!”

小美闹够了,回去做饭。梅子利用难得的清净跟我商量。她说,如果不发生这些事情,我肯定能考上重点大学。既然发生了,就认命。但不能消极懈怠,更不能自暴自弃。要咬牙挺住,为明年的高考做准备。为保证我安心学习,梅子叫我别再勤工俭学,所有的费用,包括小美的生活费学费,全部由她承担。我知道梅子几个叔叔都在外工作,有的在县政府部门,有的是国企领导,还有两个在部队,她所承诺的,我一点不怀疑。她有这个能力。

我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不能这样,依靠别人的施舍活着。大学我一定要上,日子还是要继续过,所有的费用我和妹妹也能赚到,我们要自食其力,有尊严地活在这个世上!”

梅子红了眼,急了。“只当是我借你的,好不好?这怎么是施舍呢?如果不是你在废品站打工,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听我的话,就算我求你。”

梅子抱紧我,心都碎了。

可是梅子哪里知道,正是她曾经的优越感,让我受伤逃离。不可否认,我心里一直有梅子,但比起尊严,这些东西如鸿毛一样轻。

我早已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努力改善现状。等我成功的那天,我会高高兴兴地对梅子说“我喜欢你。”那时的胸脯一定挺的高高的,脊梁柱也绷得直直的。

梅子最终被我气跑了。是我的顽固伤透她的心,还有我的不近人情让她感到冰凉与遥远。我理解她的心情,可我不能妥协。

小美端着汤罐正好进来,目睹这一切,不忍心地喊:“哥,你怎么这么残忍?”

妹子啊!你哪里知道,不对她残忍,生活就会对我们残忍。我在内心对小美默默说道。

出院后,梅子没再来,可能是伤透心了吧。其它倒是来了不少。先是派出所登门道歉,送上一千元的慰问金;接着是校长带着沈老师黄老师过来看我,为我加油打气;再后来,翟老板带着翟小刚也来了。翟老板来的那天动静很大,他坐在轮椅上,老泪纵横,发出揪心的嚎叫。

翟老板命令儿子跪在出租屋门外,向我磕头认错。

“你这个不孝之子,整天就知道吃吃喝喝,游手好闲,家里什么事情都不干,尽挑歪门邪道的干!吃喝嫖赌,五毒俱全。你偷家里钱,对老子下狠手也就罢了,还诬陷人家十八岁的孩子,也不撒包尿看看自己,你多大?你比家诚年长五岁啊!你怎么就信口雌黄,把脏水泼到人家身上呢?你这样不仅害了自己,害了生你养你的父亲,还害了人家家诚啊!家诚可不一样啊!人家有锦绣的前程,带着妹妹读书,还要养活自己,多不容易!你怎么就满口胡说,把屎盆子扣在他的身上呢?你耽误他的考试啊,你这个龟儿子……”翟老板声色俱厉地控诉着儿子的罪行。

我哪里见过这等阵势,给惊呆了。立马出去搀扶,翟老爷子不同意,非得让儿子跪几个时辰。不然对不住我。

“翟大叔,你的心意我领了。这事情就算过了,再说这也不是您的主意,就让他起来吧!别让外人看笑话。”我指指围观的人群说道。

老爷子比我还倔,不肯让儿子起身,还用手中的竹条朝着朝儿子的脸部猛抽几下。小刚的脸顿时出现几条红彤彤的印子。

老爷子拉住我的手忏悔着。“娃啊!我了解你,心软,命苦。你咋就不给我们一个机会呢?我老翟家从来没欠任何人的情,但现在却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你们不仅不追究他的责任,还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咋就不能让他跪跪呢?不跪,他怎知道悔改?不跪,他怎知道天下还有这等的好人?不跪,大伙怎知道老翟还有家教?我知道,家门出逆子,是奇耻大辱!但在娃儿面前还不悔改,那就是天大的不逆!老天爷会给我惩罚的!家诚啊家诚,你行好,就让他跪着吧!不然我心不安啊!”

翟老爷子抱着我的手臂,苦苦哀求。泪水洒了一地。

只知道翟老爷子是经商赚钱的能手,没想到治家还有这样严厉的一面。我顿时对翟老板多了一丝敬意,那种刻骨铭心的恨意也渐渐消失殆尽。

在翟老爷子的强烈要求下,小刚足足跪了八个小时。那时天都黑了,两个壮劳动力走过来,把不能动弹的小刚像拖死狗一样拖走。围观的人唏嘘不已,也散了。

事后,翟老板派人送来一些钱,说是赔偿金。我不愿收,来的人说:“如果不收,老爷子怕又要登门拜访,负荆请罪。”

我犹豫不决,再三思考,觉得还是收下为好,不然这事都不知道闹到何时。果然,收下钱,翟老板一家便消停了。一场纠纷就这么被平复了,所有人都是失败者,没有赢家。包括学校,派出所,翟家和我,都败得一塌糊涂,颜面无存。

我在东南大学学等你

1)

时光像脱缰的野马,转眼,高考的分数线下来了。梅子揣着东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来看我。她说:“家诚,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什么话?我都忘记了。”我混混沌沌的,什么也记不清了。这段时间是我最迷茫最无助的时刻。颓废到一天到晚做什么也不知道,书也不摸了,活也不干了,整天坐在小小的出租房内发呆叹气,仿佛等待着末日的来临。

梅子扬起明亮纯净的脸,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你真的忘了?我曾经跟你说过,我在东南大学等着你!”

一提起上大学,我的心脏便抽搐着,缩成一团。

梅子抱住我的手臂,为我打气:“我知道你难过,这不是你的错。事情不是出来了吗?你是翟小刚害的。放心,你还有机会,校长说了,你复读一年,明年再考,学校也减免你全部的费用。至于你和小美的生活费,由我提供。你别多心,算是我借你的,等你上大学找到工作,再还给我。”

我轻轻推开梅子,反驳道:“难道除了考大学,我就不能做点别的?”

“你想干什么?这么好的学习成绩,难道就这么浪费了?”梅子一听惊恐万状,她是为我担心。

我不置可否地说:“我想干什么,我自己清楚。如果你担心我,请替我想想,我不想这么活着,活在你们怜悯的目光中。”

梅子再次被我激怒。她咬牙切齿地说:“我爹说了,如果你考不上大学,我们的关系便完了。”

梅子走了,将我丢到进退两难的境地。

但我的固执却没有结束,如同小时候那头发情的公牛,撒蹄狂奔,朝前方的目标袭去。

我找到校长,说想退学。校长姓程,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当时正在看材料,听到这句话便停止手中的动作,把滑到鼻尖的老花镜往上一推,两个白多黑少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我。

“没看我正忙?开什么玩笑?等空下来再找我唠嗑!”

我傻傻的站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面对这样一个慈祥的老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我帮助的老人,我又怎敢惊扰?

“我真的不想再上学了,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我又重复一句。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去去去!没看我正忙,有事等我清闲下来再说。”

无奈之下,我只得悄悄退出。

走到值班室门口,我又想跟黄老师欧阳老师说一声。退学毕竟是一件大事,擅自做决定是不可取的。况且他们于我于小美有恩。我没有其它的愿望,只想退学后打工赚钱,好供养小美上大学。自从警察耽误我考试之后,我彻底明白了,世上的事不能强求,也不能完美无缺,总有一些遗憾的东西出现。我都十八岁了,个子已远远超过我的父亲,我应该有能力面对眼前的一切。退学就是我面对艰难的现实拿出破解的办法。

值班室只有黄老师一个人,正伏在案上批改作业。看那堆着的作业本就知道是小美的。我犹豫不决,既怕打扰这位两鬓斑白的老人,又怕说的话让他伤心。都这么大的岁数了,又怎能经得住这样突如其来的折腾?在三中读书的这两年,受到学校、老师、同学无数的帮助,尤其是黄老师欧阳老师,在我最无助最艰难的时候伸出热手,让我感到家的温暖,又让我有足够的热情面对紧张的学业和残酷的生活。他们为我和小美付出的太多了,可以说操碎了心。现在我怎能忍心伤害他们?

思考再三,我决定暂且保密。

回到出租屋,小美看我有些异样,问:“哥,你怎么了?神不守舍的。”

我把她拉过来,笑着说:“小美,你看我哥长高了吗?”

小美笑嘻嘻地用手量量,拍拍我的肩膀。“估计有一米七五了,去年量不过一米七。”

我正色道:“那哥也算长大成人了!”

小美:“哥在我眼中从来是顶天立地!”

“那我哥有件事情跟商量商量。”我把小美拖到饭桌边,郑重地说道。“你看,哥块头比你大,又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哥呢?寻思着,要干一番事业,不能老是指望别人帮我们。”

小美愣住了,半天才回过神。“好哇!哥,你是不是不想读书了?我说你这些天不对劲。梅子姐的话也不听。”

我示意她小点声。“哥哥最近经过这些事,也想开了。考大学不就是想找个好工作吗?找个好工作不是要赚好多好多的钱吗?我想,不如现在出去打工,等过七年八年,也能赚很多钱,不跟上大学一样吗?何必在学校苦巴巴地过日子,拖累欧阳老师沈老师程校长他们。你说呢?妹子,我的话在理不在理?”

“不在理!”小美哭了,眼睛红红的。

我继续做她的工作。“小美,哥想好了,我出去打工赚钱,你在这里念书,帮哥哥高考上大学。”

啪!小美嗖地站直身子,气呼呼的说道:“不行!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你说过,永远不离开我!”

“妹妹,我的好妹妹!就算哥求你!”

……

我跟小美吵了一宿,仍然没争取到她的同意。

不能正面突破,我则选择迂回出击。我表面答应小美,说书还是继续念,大学也要上。但是手头的积蓄不多,要想办法攒一点钱,因为下学期费用大了,小美不能再一边打工一边自学,要跟其它正常的同学一样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一起念书。这是欧阳老师黄老师制定的计划,也是我和小美心中期待已久的梦想。小妮子禁不住我软磨硬泡,答应了。条件限制为三个月,开学时必须按期返校。我信誓旦旦地保证:坚决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

第二天,收拾东西出发。小美送了老远,还千叮咛万嘱咐。“在外面要注意身体,别饿着累着。开学的日子别忘记了,不然程校长沈老师会生气的!”

我慢悠悠地回应:“忘不了,开学那么大的日子怎能忘记?不就是九月一吗?”

呵呵呵—

小美站在远远的地方乐弯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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