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清风赊酒来 - xp1024.com
《我命清风赊酒来》


1.一代新人换旧人

“混账东西,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了?”

夕阳落山之前,大梁都城,平北将军府,书房。

正落笔的苏澈吓了一机灵。

堂下,跪着的年轻人十七八岁,剑眉星目,倒生了副好皮囊,只不过此时神情不惮,脸上多的是不在乎。

堂上,是朝堂武官重臣、护国砥柱、平北将军苏定远。

“烟柳巷跟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还是挨打的,苏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苏定远一脸恨铁不成钢。

苏清满不在乎,“爹,您先消消气,赶明儿我就带人把那小子的腿打折,把面子找回来。”

苏澈忍不住低笑,但马上恢复正色。

“你给我滚出去!”苏定远咆哮一声。

苏清撇撇嘴,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出去了。

苏定远相貌英武,不怒而威,尤其是刚发了火,脸色更是不好看。

他深吸口气,回过头来,看向坐在书桌旁的小儿子,“你还有脸笑,桩功默写了几遍?画了几遍?”

苏澈不发一言,手里的笔握得很紧,很稳。

苏定远走过来,看着长桌上摆放的宣纸,上面或是一篇篇句读清晰、规矩周正的文字,或是一幅幅粗浅易懂的人形图画,虽然不甚美观,但精要处丝毫不差。

这让他脸色稍霁。

早年他征战沙场,久不着家,大儿子苏清自小就被惯坏了,整日游手好闲,夫人病逝之后更是无法无天,现在再管,除了约束于形,本性却是难改了。

“别怪为父对你苛刻,你大哥心性顽劣,是不能指望他有什么成就了。”苏定远说道:“你现在还小,咱们苏家,以后总是要靠你撑起来的。”

苏澈笔没停,只是点了点头。

“再练一炷香吧。”苏定远推门,走了出去。

苏澈抿着嘴,随着笔锋的勾勒,宣纸上出现了一个个文字,它们组成了名为《龙象伏魔桩》的练桩功法。而随之,他又会抬笔在另一张新纸上,画出此句此段应该如何踏桩习练的人。

练武先练桩,这是他们苏家的规矩,也是江湖上那些传统武夫所走的路。

自一千八百年前顾姓之人斩缥缈天道,武道自此通玄,世间武学百花齐放,武道之路开拓而宽,江湖人多以术入武成道,再无需从前那般淬炼打熬,闷头练功。

习武,现在称为‘修行’。习武之人,便是修行之人。

只不过甭管是武功还是修行,都是「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不外乎就是内外之分,谁更精进罢了。

虽然武道不再拘于形而分境界高低,却也有对实力的衡量准则。

后周承袭一世皇朝正统,得冶炼之法,军中铸甲名「玄」,以大雪山玄冰铁合诸金所制,为神兵之下最坚。江湖之人便以能否破此甲来计较高低。

而一剑破甲之上,因所修不同而分三境,为金刚不坏之「无铸」,内炁如海之「混元」,意感天地之「神桥」。

这江湖,还是那个江湖。

苏澈自五岁根骨初成便以药浴筑基强身,七岁开始练桩功,至此已有四年。

只不过他还未习任何兵刃武功,因为苏定远说他现在武道之心不坚,练了也是徒劳。

……

将军府很大,是六百年的苏家老宅子,内内外外,府中下人六百余。

等香炉里的檀香燃尽了,苏澈搁笔,揉了揉手腕,抻了抻腰身。

他看着纸上一篇篇的墨迹未干,看着立足站桩一个个人,笑了笑,将这百多张宣纸逐一看过一遍,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然后收拢起来,一张张放进了书房内的火盆。

火苗窜起,带着青烟。

苏澈收拾着余烬,直到彻底焚烧干净,他才朝外唤了声。

房门推开,低眉顺眼的下人走进来,不多话不多看,如往常般用簸箕端了灰烬出去。

苏澈这才吹了灯,房中陷入晦暗,走了出去。

……

夕阳无限,曛光暖人。

八月的天,夜来的还晚。

“二少爷。”

“二少爷好。”

从书房朝前院,过檐下回廊,一路上俱是府中人问好之声。

苏澈逢此点头,经过府中校场。

“阿澈。”原本练剑的人收功,唤了声。

那人容貌清丽,体态修长,她乌发扎成长马尾,穿着青衣劲装,手提长剑,英姿干练。

苏澈脸上露出轻笑,拱了拱手,“子衿姐。”

周子衿,年方二八,苏定远结拜兄弟的女儿,十年前其人刺杀北燕上将燕康失败而死,苏定远遂将她接来苏家照料,视若己出。

“出门儿?”她问道,声音清脆。

“嗯。”

“该做的功课可曾做了?”她睫毛很长,此时浅笑,莹莹似含光。

苏澈不敢多看,连忙点头,“自是做好了。”

周子衿摆手,“记得回来吃饭。”

苏澈应了声,看了她背影一眼,朝府外而去。

……

“二少爷,您出去啊?”

至府门口,门房还未搭话,大管家苏福从旁过来,笑着开口。

苏澈点头。

“可这天都要黑了,该用饭了。”

“我就去玉书家,很快回来。”

换成别人,苏澈肯定是不会解释的,不是不通礼法或是心性高傲,只是懒得回应而已--习武提笔已经很累了,哪还来的力气去浪费口舌。

当然也没人会不知趣地来问。

但苏福不同,他侍奉苏家三代,忠心耿耿,是陪着苏家人从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老人。

苏澈不会舍了这点礼数。

苏福颔首,不再说了,他刚才也是随口一问,因为他知道自家少爷会去哪里,对方一向懂事,根本不需他人操心。

但即便如此,等苏澈出了门,苏福还是像从前那般地挥了挥手,早有在门房里等着的护卫苏大强便悄悄跟了上去。

苏澈要去的地方就在将军府门前这朱雀大街的中段,彼此相距不过百丈远。

虽远不如将军府气派,却也是高门大户人家。

这是素来与苏定远交好的御史颜琮的府邸,而苏澈来寻的颜玉书便是颜琮的独子,与自己一般年岁。

根本无需通报,苏澈便被府中下人领了进去,而几息之后,苏大强也到了门口,熟门熟路般地去了门房,跟相识的人喝酒耍钱去了。

……

“爹,我想习武。”

“为何?”

“阿澈身子骨比我壮实,赛跑掰手腕我都没赢他。”

“下次跟他比读书写字。”

“这我也没能赢他,他几乎过目不忘,背书太快。”

“小孩子之间瞎比什么,多做些学问,将来东华门唱名才是好汉。”

“可我还是想学武。”

“你学个屁!”

2.一册书

苏澈刚到颜府的书房,就听到素日不苟言笑的颜御史说了这么一句粗话。

旁边引路的下人低咳一声,房中一静。

接着,面向敦厚的颜琮便走了出来,看着门外的苏澈,和颜悦色道:“净之来了。”

“颜伯父好。”苏澈拱手道。

“去玩吧。”颜琮微微颔首,走了。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浑厚,只不过苏澈自不会忘记刚才那粗鄙之言。

下人跟着走了,颜玉书从房中露出头来,看了一眼,然后一把将苏澈拉进了书房。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颜玉书给他倒了杯茶,随口问道。

苏澈在一旁坐了,有些无奈,“大哥闹了事,惹得父亲训斥,我也多写了一炷香。”

“你大哥成天惹事儿,我去拿东西。”颜玉书眨了眨眼,然后踩着椅子去摸书架最上那一排。

“你小心点。”苏澈放下茶盏,连忙道。

“你小点声。”颜玉书白了他一眼,从藏书后边摸出一本小册子。

册子跟寻常书籍差不多大,极薄,封面是牛皮纸,很是老旧,上面的装订线也崩开许多。

颜玉书小心捧着,在桌上垫了宣纸,才将这册子放了上去。

苏澈有些迫不及待,但仍是自矜,不太好意思凑上去。

颜玉书看他一眼,笑着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拉了过来。

“这是咱俩发现的,你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说你练过武,比我看的懂。”

苏澈便在椅子上坐了,只不过颜玉书贴身靠在他身侧,让他微微有些不自在。

两人年纪相仿,十一二岁,但颜玉书玉面朱唇,男生女相,再加上身子骨弱,常会被人当成小姑娘。

苏澈是不觉得什么,可此时两人因看册子而相近,呼吸都能碰触到一起,让他心中多少有些怪异。

“你干嘛呢,翻页啊。”颜玉书随口道。

“哎。”苏澈连忙应了,小心揭开一页。

虽然对于这本册子上的东西两人都已经熟记于心了,但仍是忍不住每天来看一遍,不只是为了加深记忆,更有一种向往,也希冀于能从其中发现更深层的理解。

册子是一篇无名心法,承于何处亦是不详,是几日前苏澈和颜玉书随长辈出城踏青时,偶然间发现的。

说来也巧,当时两人在河边摸鱼,圈水拦鱼时见水中一黑石奇异,便挖了出来。黑石出泥,洗净去看隐隐竟酷似一人头模样。

颜玉书觉得晦气,随手一丢砸在了石滩上,结果这黑石就有了裂纹。苏澈看到后,觉得有些奇异,就抱起来在地上摔了。

黑石碎裂,露出了封在其中的这本小册子。

册子纸质特殊,统共三十三单页,以金线缝制出一个个蝇头小楷,密密麻麻,人看去时不免头昏脑涨。其中每过一页会有一幅金线纹绣的人形画,共十六幅,并非是具体招式,而是八个练桩站位的姿势和八幅呼吸吐纳的运行法子。

颜家是书香门第,世代都是读书科考,入朝为官,在武道修行一途从未涉猎。

虽然天下武道通玄,但不论何时都不能缺了他们读书人。而且自古以来,凡修行有成者必然是识文断字的,所以读书人的地位丝毫不低。更因穷文富武的缘故,贫苦之家多是读书以求功名来出人头地。

所以说,颜家是不习武的,而且也素来看不上一介武夫。只不过颜、苏两家世代交好,而苏家为将却不是莽夫,而是兵家传承一脉,两家关系更为亲近。

因此,别看颜玉书对习武修行眼热的很,可当这门天降的宝贝就在眼前的时候,他也只能过过眼瘾,根本不敢练。

苏澈倒是无妨,他本身练的桩功《龙象伏魔桩》,也是无数习练外功的江湖人梦寐以求的功法。但即便如此,此桩功也不如眼前的这八个站桩和这呼吸法来的精妙。

册子里的这八个桩位,任意一个他都未曾见过。

练桩是为了强化自身气血,以此生劲练力,开辟丹田气感。而此桩功,即便是日后真气有成之时,都会引大地之力与丹田真气内外相融,无漏一体。

所以在这几日,苏澈在每日练桩的时候,其实已经偷偷在练这桩功了,并试着融入进原本的桩功之中。

而且时常会随着那呼吸法来吐纳,不知不觉间已成习惯,愈发耳聪目明,体态轻盈。

但量力而行,是苏澈一直铭记在心的,因为他将来还要撑起苏家,他不能辜负亡母和父亲的期望。

归根结底,是他惜命,懂得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而这点,恰好与颜玉书相同。

册子在一页页地翻动,最后看完,合上。

颜玉书忽而幽幽一叹,有些惋惜。

苏澈已经习惯了,对方无比想要参与进修行之中,可颜家自古以来就没有练武的,谁知道万一他练了会怎样?

他不敢,苏澈也不去劝,因为他知道这事万一被颜琮知道了,那必然伤人伤己。

颜玉书见苏澈不说话,只是如往常般闭上眼,像在感悟沉思什么,便也不打扰。

等了会儿,苏澈睁眼,问道:“你怎么不收了?”

颜玉书摇摇头,“咱们都记得滚瓜烂熟了,索性把它毁了吧。”

“毁了?”苏澈一愣。

“是啊,你想,咱俩都能看出这东西是宝贝,那万一被别人知道了,岂不是会招来灾祸?”颜玉书认真道:“我爹常说那些满口道义的修行人表里不一,肚子里多的是鸡鸣狗盗的勾当,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苏澈笑了笑,“我早就这么想了。”

颜玉书点点头,给火盆点了火,拿了册子就丢了进去。

火苗跳跃着,苏澈喝了口茶。

“怎么点不着它啊?”颜玉书一直蹲在地上看,此时有些愣了。

苏澈过来瞅了瞅,册子的封皮已经烧没了,可那特殊的纸质却在火里并不燃烧,只是烧黑而已。

“真是宝贝啊。”颜玉书说了句,起身像是去找什么东西。

“你干嘛去?”苏澈问道。

颜玉书很快拿了剪刀过来,把已经微散的册子夹出来之后,两人才发现,这册子并非不怕火,只是烧的慢。

等颜玉书用剪刀把它剪碎了再丢进火里,很快它便烧没了。

苏澈看着,火光在眼底晃动,心里竟有些如释重负。

3.问烟柳

等册子彻底被毁去了痕迹,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颜玉书朝外看了眼,道:“天儿也不早了,留下吃饭吧。”

苏澈摇头,“我爹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现在正被大哥弄的心烦,我要再忤逆了他,非挨揍不可。”

颜玉书翻了个白眼。

“那我先回去了。”苏澈说道。

“行吧,我送你。”

两人一路走出大门。

“记得明天药浴早些,还得去观礼。”颜玉书眨了眨眼。

苏澈应了。

明日是梁都大行寺的佛子礼,从大梁各地脱颖而出的共百名沙弥中,选出最具禅理佛性的一位推为佛子,即为将来大梁佛门魁首。

江湖中曾有一首广为流传的诗,详尽天下真正号令武林的势力--「真武观潮二寺,天下权钱三分,持剑八荒唯我,笑看六合争锋」。

而大行寺,便是二寺之一,与后周的菩提寺并称。

这是盛事,此多日前便有来自江湖各派之人入京,天性喜好热闹的颜玉书自然不会放过此事,早早便在大行寺辖内定了斋房,届时自可一观。

苏澈笑着点头,就要出门。

“驾!”

“喝!”

此时天色渐晚,府前长街上早已见不得多少行人,可现在却有一行七八人快马而过,扬起沙尘。

“刚才那领头的,好像是你大哥?”颜玉书挥了挥袖子,有些惊讶。

苏澈也是摸不着头脑。

“你大哥不是闯了祸么,世叔没禁他的足?”颜玉书问道。

苏澈一怔,猛然想起什么。

“他之前说要带人去妙音坊找回场子,该不会现在就去了吧?”这是他的怀疑,但依苏清一直以来的胆量怕是做不出来。

那现在该如何解释?

那一行人里,其中就有府中黄教习的儿子黄文虎,他对苏家人恭敬不假,可苏澈却知道此人素来好勇斗狠,身负武功,很是霸道。

这一回苏清找了此人,必然要出事!

苏澈想也不想,就往家里跑。

“哎,你干嘛?”他刚跑出几步,却被颜玉书拉住了袖子。

颜玉书脸色有些涨红,却是刚才抓的急,被苏澈带走了几步远。

“要是想找世叔的话,让他们去就行了,咱们何不去瞧瞧热闹?”颜玉书双眼微亮,开口说道。

苏澈看着他的眸子,别了别眼,“可要是被我爹知道了”

“怕什么,在这梁都还有谁不长眼敢来招惹咱们?”颜玉书说着,朝后招了招手。

门房里早关注着这边的几人下意识躲了躲,但一想,彼此相视,就一并走了出来。

苏澈看了眼,自是认出了几人里的苏大强。

“少爷,咱们该回去了。”苏大强说道。

他二十五六的年纪,并非寻常家丁,而是苏福特意安排的护卫,出身军伍,是习练硬功的好手。

颜玉书道:“我差人回去知会苏世叔一声,咱俩先去追那位大少爷。”

说着,他已经开始吩咐府中的下人了。

苏大强挠了挠头,看向苏澈。

“也行。”苏澈本来还有些犹豫,但多少是好奇居多,带了些小孩天性,再加上有大强和颜府的几个家丁,料想也不会出什么事。

颜玉书一笑,拉了把苏澈,然后朝下人吩咐道:“快去备车,咱们这就去。”

……

烟柳巷里,妙音坊是大梁皇都有名的青楼之一,离朱雀大街不远,一刻钟便到。

马车缓缓停下,苏澈还在小心地张望,颜玉书却早已撩帘下来了。

此时处处张灯,整条烟柳巷俱是粉色靡靡,而妙音坊门前灯笼高挂,灯火通明,门口莺莺燕燕迎客,穿着绫罗绸缎的人进进出出,其中也不乏挎刀带剑的江湖人。

“你不是说你大哥是来闹事的么?”颜玉书靠在车辕旁,问道。

苏澈也从车上下来,“是啊。”

“你没记错地方?”

“没。”

“那你看看,这像是有人闹事的样子么?”颜玉书摸了摸下巴,自语道:“还是进去瞧瞧才行。”

苏澈拉他一把,“既然这没事,咱们还是走吧。”

“都到这了,怕什么的。”颜玉书抻了抻锦衣,抬脚就往前去。

苏澈知道他虽然是读书人,可素来胆大好事,而且在颜琮面前装的乖巧,其实是个胆大包天的性子。

现在既然拦他不住,索性也就跟了上去。

苏大强和颜府的管事颜六相视一眼,紧跟在后,其余两个颜府的家丁则留下看马,也算作在外接应。

“哎呦,这是哪家的小少爷啊,长的可真俊俏。”

刚进妙音坊的门儿,迎面的就来了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看着也就二十三四的年纪,穿着暴露,举止风情万种,此时紧着身子往颜玉书身上靠。

颜六是个长相精明的中年人,此时上前,一下就挡在了前头,色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萧姑娘,我家少爷可金贵。”他是这妙音坊的常客,跟眼前的老鸨子算是能说上话。

萧情儿一听,美眸闪了闪,再看一脸轻笑四下张望的颜玉书时,热情就减了减。

谁不知道御史颜琮颜大人是有名的一根筋,犟骨头?

被他盯上的大小官吏很少有能讨得便宜的,而但凡能在京城开门做生意的,哪个背后没点关系?萧情儿不想给身后的人招惹麻烦。

当即,她妩媚一笑,拽了拽衣裙,道:“既然颜少爷金贵,那您六哥还敢把他往咱们这领呀。”

颜六被这声六哥搔得一痒,嘴一咧,差点失态。

苏大强浓眉一皱,以手肘撞了他一下,颜六这才干咳一声,待看到自家少爷瞟来的眼神时,更是臊得慌。

“我们是来找苏清的,他在哪?”颜玉书直接道。

苏清是京城有名的浪荡子,暗里人称「京城三废」,但因身后有苏定远撑腰,极少有人敢不给他面子,所以狐朋狗友极多,在这京城里也少有人不认得他。

萧情儿一听,愣了,“他不是被人打了,早就走了吗?”

“走了?”颜玉书也愣了,“可我们刚才明明看着他带人来了啊。”

苏澈心思一动,问道:“萧姑娘可知打他的是何人,住哪?”

萧情儿闻声看去,当即一笑,“这是哪家的公子啊?”

苏澈相貌虽不甚出众,但因多年药浴而面容温润,气质清新,让人见之很生好感。

此时,苏大强不悦冷哼,却是没报出自家名号。

他可是知道自家将军脾气的,若是被他知道自己随二少爷来这种场合,少不了要吃几军棍。

4.墨与江湖

萧情儿见此,摇了摇手里的桃花扇,道:“打苏家大少爷的是墨家的人,说是争风吃醋,其实是看不惯他纨绔嚣张的样子。”

她以扇轻轻捂嘴,笑道:“你们想必也知道墨家那些人的作风,行侠仗义什么的,咱们可拦不住。”

墨家并非是单一的家族势力,而是先秦时代诸子百家的延续,数千年来分为两支,朝野分别。六百年前大周皇朝倾覆,墨家入朝之造作监随之溃散,亡于战火。

后大周朝堂遗老迎在野之势力「罗网」首领顾姓承袭,建立后周,时征召散落江湖的墨家之人,欲建不落行宫遭拒,两相结怨。

墨家巨子遂在云岭山群山之中建造机关城,以此为墨家驻地,同时也是为了防止后周大军攻伐。而这云岭山就在大梁境内。

墨家曾多为社会底层百姓,主张追求“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大害”,数百年过去,一直是秉任侠之风,在江湖上的风评很好。

颜玉书轻捶了下掌心,“墨家之人不入后周,轻易不会入北燕和咱们大梁的皇都,这次必是为观礼而来!”

苏澈心神微动。

颜玉书笑了笑,“走,去大行寺的斋院。”

苏澈跟在他身后,却是问了句,“墨家会住斋院吗?”

毕竟佛门的那些人讲究「慈悲为怀,积德行善;以和为贵,不起刀戈」,甭管是真是假,反正素来是与墨家没什么交集的。

颜玉书也有些拿不准,不过此时道:“佛子礼面向江湖,广撒请帖,那些和尚想来是不会计较什么的。”

苏澈轻轻颔首。

……

“我劝你别乱来,我爹可是苏定远!”

黄昏下,巷陌外,绿水边,青石河畔。

本是翩翩公子的苏清倒在地上,一身白衣染尘,玉靴沾泥,一脸煞白。

在他面前,随行来的家丁尽皆中剑身亡,而向来嚣张跋扈的黄文虎在留下一条胳膊后,早就跑得没影了。

眼前的,是一个持剑的黑衣人,帷帽遮脸,剑锋冰寒。

“苏定远又如何,他还能现身在此,救你性命不成?”黑衣人手腕一翻,剑身前递,“死来!”

苏清满脸惊骇,眼见这一剑刺来,竟是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嗖!

一声破空来袭,黑衣人猛地收剑反刺,剑尖扎上一枚铜钱,铜钱崩碎,其上力道却让他不由后退两步。

“在京城行凶,好大的胆子!”从巷子里走出一拎酒壶的中年人,此时喝了口酒,手上弹着一枚铜钱。

黑衣人话也不说,脚下一踏,轻功运起便走。

“想跑?”中年人弹指铜钱飞出,而身形竟也是丝毫不慢,脚尖踩水,一把按住这人肩膀。

“江湖恩怨,你六扇门也管?”黑衣人肩头一抖,身形竟如泥鳅般灵活,而手中长剑一抄,直刺向中年人心口。

“你在这杀人,我便要管!”中年人轻笑一声,竟是直接以手去抓剑。

黑衣人似是笑了下,有晚风而来,吹动帷帽上的浅露。

“嗯?”中年人下意识抬眼,看到的却只有一双猩红的眸子。

他动作不由一顿,但手掌却也碰在了剑上。

犹如金铁相交,黑衣人一抖剑身,踢出一脚后借力后撤,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而中年人反应不及,胸前中了一脚,气力一滞,竟是掉进在了水里。

“你娘!”中年人自水中跃出,抹了把脸,不由骂了声。

……

大行寺在梁都内城西南方向,这里是一片佛寺,黄昏下,檀香阵阵,隐约似可见青烟袅袅。

佛寺之中有斋院,但那是给各大派江湖人和添香火的斋客留的,一般人要是懂事肯定不会过去打搅。寻常留宿借宿,住的是佛寺外那条施斋街上的斋房宿居。

马车在施斋街的牌楼下停了。

苏澈挽帘朝外看,夜幕已降,路上见不得多少行人,而长街幽深,两旁店铺客居林立,偶有灯火。

“朝前瞧瞧。”颜玉书说了句。

马车缓缓前行,苏澈心里没来由地生出几分紧张—虽自幼在梁都长大,可也只是每年踏青时才会随大人出城玩耍,他整日在府中练桩,莫说这皇都,就是那条朱雀大街都不甚熟悉。

他与颜玉书是不同,苏定远常说‘男儿功名只在马上取’,虽让他读书,却是在府中请了教书先生,而不是放他去私塾。

而这一切,自然是拜苏清这个大哥所赐,苏清是纨绔扶不上墙,那苏定远便将殷切放在了他的身上。

苏澈心智早慧,自是能理解的,可终归是有些不忿。

正想着,却是听到几声怪响。

颜玉书脸色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肚皮。

苏澈一笑,道:“咱们还是回去吧。”

“这怎么能行,还没找到你大哥呢。”颜玉书有些急了。

“可这施斋街咱们已经走到头了,都没有听到马嘶声。”苏澈笑着说道。

颜御寒目光微亮,轻轻拍了下手,“是了,你大哥一行七八匹马,此时正是安静时候,这些院落不过那么大,总该是有马嘶才对。”

苏澈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颜玉书下巴一扬,朝外喊了声,“咱回府。”

“可就这么回去,是不是有些不好啊?”他转头就低声道。

苏澈说道:“我大哥对京城门儿清,再说墨家之人素来风评极好,就算他惹恼了人家,也不过是受些皮肉之苦罢了,总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颜玉书点点头,“也对,说不定现在人已经被丢到你家门口了。”

苏澈翻了个白眼。

马车调转,朝来路而回,只不过行至牌楼之时,迎面匆匆跑过两个汉子。

他们穿着普通,却俱都持剑,步伐稳健不乱,显然是有功夫在身的江湖人。

此时,有声音传进苏澈和颜玉书的耳里,“他们是墨家的人,气息绵长,丹田气海已成,武功不弱。”

传音成线的是颜六,他了解自家少爷,对江湖很是好奇,所以每每出来便会提点几句。

当今世道,习武为修行,分内、外,两者都养心中那一口气,只不过一个要求心境,一个要求体魄。

内者以术入道,内炁浑厚,重「意」;外者炼体入道,肉身刚猛,重「形」。前大成可成就「混元」、「神桥」,后大成即为「无铸」。

始入修行,便要修出自己的杀手锏,因为求道一途比的就是手段高低。

分高下,便要见生死,而这,就是如今江湖。

5.涉入

当夜幕完全降下来的时候,苏澈和颜玉书告别,随着苏大强回了家。

回府后,发现府中氛围隐隐不太对,这让他心里跳了跳,多了些忐忑不安。

苏大强自是告退了的,苏福等在前院,此时见了苏澈过来,和蔼一笑,“少爷回来了,还没吃呢吧?”

苏澈点点头。

“火房那边还热着菜,咱们过去。”苏福道。

苏澈朝府里看了眼,问道:“我哥可是回来了?”

苏福脚步一顿,然后点头,“回来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可苏澈能从他的眼里看到一丝无奈。

“他又惹事了?”

“算是吧。”苏福说道:“这话我本不该说,大少爷行事随心,自由地惯了,但你还要多为老爷想想,咱们苏家的荣耀是战场上拿命搏来的,如今四海承平,这等勋爵最是难守。”

苏澈看了他一眼,应了声。

“这道理二少爷自是明白的,是我多嘴了。”苏福笑了笑。

火房里还有两个厨子在就着花生闲聊,此时见了两人过来,连忙出来见礼。

“二少爷,苏管家。”

“把菜热一热。”苏福吩咐一声,然后冲苏澈点点头,负手走了。

苏澈心里叹了口气,也不嫌脏,直接在火房檐下的青石上坐了。

“二少爷,这地上凉,我给您拿个凳子吧。”

“不用,你忙你的,我歇会儿。”

苏澈摆摆手,看着眼前在夜幕下幽静起来的苏府,本是随意坐着的姿势成了结跏跌坐,然后又调整了几个形体上的动作,看着多有怪异。

这是那八幅桩功画中静桩的一种,他能感觉到身体在微微变热,一呼一吸间便不由得按照那相合的呼吸之法吐纳。

外练筋骨皮,便在「打熬」二字,是药浴熬炼己身和炼体功法相合而促就。只不过无论内外,修行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走到头的。

这是苏定远给他的安排,在桩功未成之前不得练任何武功,以免分心。不是不相信苏澈的天赋,除却要他坚定武道意念之外,还因修行路本就是要一心一意,想要走得远,就要专诚于一事,事毕再修行其他。

苏澈很勤奋,每天苏定远交代的功课都会完成,因为自己所背负的殷切期望实在太重,哪怕这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二少爷,菜热好了。”厨子小声道。

苏澈呼吸渐缓,活动了下手脚腕,然后起身,无章法地挥了挥拳,踢了踢脚,这才进了厨房。

……

饭后,苏澈往自己的小院走去。

今夜天色过分的黑,月和星都隐没在厚重的云层里,不过府里人多灯多,且府中也有巡逻的家丁护院。

苏澈低着头走路,在过回廊拐角时头皮微麻,即便意识来不及反应,身子却下意识有了动作,他脚步一偏,整个人便朝一旁让了让。

“咦?”从那边走过来的中年人早就感知到了有人过来,下意识有了错开规避的动作,但没想到对方同样如此。

要知道,这回廊拐角处本就阴暗,此时又在夜里,假山阴影遮蔽,此处仅有微弱灯光过来,很难分辨人影。且依自身武功,就算是近在眼前,又如何是眼前这个孩子能发现的?

或许是巧合?

“你是苏兄的儿子?”

就在苏澈打算绕过对方离开的时候,那人却开口了。

虽然对方并非苏府中人,可此处离正堂不远,且府中府中家丁也对其无视,显然是苏定远的客人。

最主要的,是苏澈看到了对方腰间那枚腰牌。

这是六扇门才有的金章腰牌,赐予大梁九位金章捕头。

“是。”苏澈点头,余光却扫了眼附近走过的守夜家丁。

“看到了本捕的腰牌还不放心吗?”中年人一笑,道:“本捕楼钱。”

苏澈微惊,然后抱了抱拳。因为此人在金章捕头中排行第三,绰号「铁手金钱」,是可破甲八九的高手。

楼钱一乐,同样抱了抱拳,“走了。”

他腰间挂着个酒葫芦,随着他的走动而晃荡。

苏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悄悄吐了口气。

对方是外家的高手,只是面对便有种沉沉的压迫感,而这肯定不是对方故意流露出来的,否则自己早就出丑了。

可自家乃军方一系,从未与公门有什么牵扯,为何会有六扇门的人上门,还是在夜里?

苏澈想了想,带着好奇往正堂那边过去。

行至檐下,陡然便听到苏定远的一声怒喝。

“滚去祠堂里跪着,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

苏澈眼皮跳了跳。

然后,他就看到素日打扮翩翩的苏清一身狼狈地走出来,他捂着胳膊,一瘸一拐的,身上白绸脏得很。

苏澈有些惊讶,老爹终于舍得打他了?

苏清出来后,撇撇嘴,扭头走的时候偶然抬头,看到了面前的苏澈,一挑眉,“呦,二弟也在呢。”

“大哥好。”苏澈点点头,不由道:“你这是怎么了?”

“嗐,是这么回事儿……”苏清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性子,此前受了教训,这又刚挨了训斥,却又迫不及待想说说了。

“你还嫌自己不够丢人是不是?”苏定远的声音从堂中传来,满是压抑的怒火,“赶紧滚蛋!”

苏清哼了哼,走了。

苏澈虽然心里好奇,但也不会去触这个霉头,也轻手轻脚地要走。

“站住。”苏定远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去哪了?”

苏澈记得之前颜府是有人来回禀过的,但他此时自然不会问,便将去向都说了。

“你哥差点丢了命。”苏定远淡淡道。

苏澈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到的却是苏定远平静而威仪的面容,以及隐含愤怒的眸子。他知道,那不是对苏清所作所为的怒意。

此时的苏定远,就像是一头老狮子。

“要不是楼钱刚好路过,他就被墨家的人杀了。”苏定远说道。

“墨家?”苏澈有些疑惑。

“你还小,不用考虑这些。”苏定远道:“我跟你说这个的目的,是想你能引以为戒,在你自身不够强之前,永远不能懈怠。”

苏澈一脸受教,恭敬点头。

苏定远看他一眼,转身便走,“我知道你不喜习武,反倒向往颜琮所说的东华门唱名,但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苏澈抿了抿嘴,觉得今晚苏定远似乎有些不一样。这个永远激进的护国柱石,在刚才所言中似乎露出了些许疲惫。

苏澈几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6.苏府早

次日,苏澈才知道昨天发生的事情。

他一向起得早,又因为每隔三天便要药浴一次,今天便是时候,所以府中下人早早就开始准备,而他也是睡不着的。

在打了一遍龙象伏魔桩之后,配合无名桩功吐纳一番,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然后,在去正堂用膳时,便看到了跪在正堂阶下的府中教习黄世良,以及断了右臂的黄文虎。

后者此时哪还有往日那副霸道的样子,反而浑身透着一股虚弱,胳膊断处的纱布已被血染红,脸色也苍白的厉害。

“这?”苏澈难免疑惑,却不会管。

因为这里是正堂,下人不时经过往来,苏定远不会不知道,他可不想平白挨了训斥。

而黄世良此时也看了过来,这个有「紫阳手」之称武道好手,脸上竟多是苦笑和无奈,他没有说话,但苏澈知道对方的目的便是求见苏定远。

“阿澈来了,进去吧。”

堂中有人走出来,周子衿一身青衣,乌发用一根红绳束在中端,倒有几分温婉样子。

苏澈连忙进了堂内。

“你们也进来。”周子衿看了眼黄世良父子。

黄世良脸色一喜,扶着一旁身子已经有些摇晃的黄文虎起来,慢慢走进堂中。

堂中人不少,一张圆桌,饭还没上,坐满了人。

一身紫色锦袍的苏定远坐在首位,左手边是低眉顺眼却又不时看向门口的苏清,他精神有些萎靡,显然昨晚睡得并不好。

苏清旁边是周子衿的位子,苏澈就在她下手位置坐了,心里闪过昨晚父亲训斥兄长的场景,不由暗自摇头。

苏定远右手边的,一直到苏澈身旁,总共坐着四个人。

四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年纪不过二十一二,是苏定远的四房小妾。

在苏澈和苏清两人的娘亲去世后,苏清闯下第一个祸且有了「京城三废」名号的当年,苏定远便接连纳了这四房小妾,取名「刀、枪、剑、戟」,直到苏澈展现武道天赋,他这才作罢。当然,这四女自是不会武功的。

唯一的一点,便是这四人都无有身孕。

此时,黄世良父子已经走进来了,一见上首不怒而威的苏定远,身子一软,作势就要跪下。

苏定远冷哼一声,伸手虚抬,堂下两人便怎么也跪不下去了。

这一手,让苏澈眼里微微泛亮。

彼此相距两丈,这说明苏定远至少有一门上乘外功大成,自身武道理念通透,致使气血可影响周身三丈天地,御气伤敌。

“动不动就跪,我看你是这几年安逸日子过久了,失了当年的血气。”苏定远沉声道。

黄世良身子一颤,随即努力直起腰背。

“说吧。”苏定远看他一眼,喝了口茶。

黄世良抱拳道:“将军,文虎可是您从小看大的啊,这口气末将想出。”

“你能事先知会我一声,说明你眼里还有我,但我说过多次,既然你从军中退了,那就不必再喊我将军。”

言罢,不等黄世良开口,苏定远又道:“至于此事,暂且搁置,我会给你和文虎一个说法,你莫要再管了。”

黄世良张了张嘴,他没想到自己跪了半个时辰换来的就是这么两句话,但他看着苏定远面无表情的样子,还想说的话就都咽下去了。

“那末…小人先告退了。”黄世良抱了抱拳,低头拉着黄文虎走了。

没人再说话,只有苏清谄媚着给苏定远添茶。

苏定远抬指,气劲打到苏清的腕上,后者脸色一拧,颤颤地把茶壶放下,然后揉着手腕哼唧。

桌上人都见怪不怪,苏澈瞥了眼,苏清腕上通红一片,已经有些发肿了,显然这次苏定远是动了火气。

“黄文虎那厮撇下我跑了,杀他都不为过,还好意思过来求您给他出气,真不是东西。”苏清低声嘟囔。

苏定远冷哼一声,“他好歹还知道身份,跟他爹通了气,你呢?”

苏清不说话了。

不多时,丫鬟端着饭菜上桌,菜不少,摆满了桌子。

苏家是不缺钱财的,早年苏澈的祖父征战沙场,昧了不少金银珠宝,再加上先皇赐下的,足够后人挥霍。

所以苏定远才能武道有成,苏澈才能自小便开始药浴,穷文富武,无数珍奇药材,也只有真正出身名门的人才能得此待遇。

吃饭时是没有人说话的,苏澈先吃好,当先离开,紧随着的是周子衿。

“你待会儿药浴,先陪你活动活动筋骨。”她是这般说的。

看着两人离开,苏清不由得瘪了瘪嘴,大抵是觉得不忿,因为家中大半的花销可都是用在了小弟身上。

“你要是想练功,现在还不晚。”苏定远淡淡道:“家里不是没有筑基用的丹药。”

“这就算了吧。”苏清讪讪一笑,缩了缩脑袋。

苏定远眼里闪过失望之色。

一旁的四位夫人却是彼此相视,筑基丹是洗毛伐髓用的,放在江湖上少说也要两千两银子一粒,而若想不留根基隐患,起码要连服三粒才行。

真是名副其实的废物,她们心中不止一次这么想了。

……

前院的校场,此正辰时过半,府中有不少吃过饭的家丁过来耍耍刀枪。

虽然有大梁律法在前,不得私自养武,府上护院不得过百,但因着苏定远的关系,苏府中的下人也或多或少懂些枪棒。

高手也是有的,比如先前的教习黄世良和一直充当苏澈护卫的苏大强,就是可破甲八九的高手,再就是两个护院管事也是能伤甲过半的炼炁好手。

此时,原本在校场上舞弄枪棒的两个家丁遥遥见着那抹青衣出了内院,连忙从校场上跳了下来。

“哎,怎么不比了?”

“就是,不比的话这钱可得退啊。”

围观的二十多号人嚷嚷着不干了,不过也多是打趣罢了,身在高门大户讨活计自然有不少规矩,而苏家虽然月钱发的多,可治家同样森严,白天喝酒是不行的,也就赌赌小钱来消遣。

“比什么啊,周小姐跟二少爷来了!”

众人一听,这声音一下就低了下去。

周子衿年纪虽轻,却已是可破甲八九的高手,且人又冷的厉害,他们可不想被教训。

只不过既然二少爷也来了,那想来是又要有一番考校了。

7.考校

校场上,周子衿负手而立,腰身笔直,英姿飒爽更胜男儿。

苏澈个头尚矮,站在对面,哪怕着华服,无论从气质还是卖相上都落了不止一筹。

“你挑个兵刃吧。”周子衿说道:“一昧拳脚是活动不开的。”

苏澈目光在校场两旁的兵器架上徘徊。

“二少爷,用剑。”有人小声道。

“还是用枪吧,小姐武功高,一寸长一寸强!”

“你懂个屁,还是用刀好。”

虽然府中规矩森严,但不论苏澈还是苏清,对自家人都算是比较随和的,尤其是后者,哪怕声名狼藉,可也从未欺辱过自家的人,要知道,府上并非没有年轻貌美的丫鬟。

苏澈笑了笑,周子衿却俏脸一寒,单手朝这边猛地一推。

力道未至,气劲先到。

苏澈脸皮上生出一阵轻微的刺痛,他心神一凛,丝毫不敢大意。身子一侧,心沉腰马,人若龙象踩山,哪怕衣衫猎猎,单薄的身子仍是硬生生地扎根在原地。

“虽是闲来考校,也是武道交锋,嬉皮笑脸成何体统?”周子衿淡淡道。

校场下的人包括苏澈都是脸色一讪。

“出招。”周子衿道。

苏澈闻言,沉喝一声,脚下一踏,身子已然冲出,一拳直奔周子衿胸前打去。

四周家丁见了,有的忍不住想笑,有的则是白眼猛翻。

近两年二少爷的路数从来都是如此,他们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虽说身高受限,可一昧如此的确是有些没品。

周子衿脸色不变,眼底却涌上几分浅笑,她不躲不避,反而朝前一步,竟是就这么迎了上去。

本来已经想好等她躲避后自己下一步如何出招的苏澈先是微怔,继而眼神微乱,对方既没再出手又未有内炁之变化,虽然不知道她的打算,可苏澈哪有脸和胆子真的这么一拳打上去?

当即,他一口气沉吸,略微跳起的身子生生一滞,双脚若定盘,顿在地上,而手虽然收之不及,但也是化拳为掌,只是拂在了周子衿的胳膊上。

嘭!

苏澈双眼猛地睁大,瞳孔一突,整个便倒飞出去,在地上滚了两滚。

“咳咳。”他捂着胸膛,脸色微白,难受到当场没能爬起来。

周子衿在方才他收手时,直接近身甩了一记利落的肘击,让苏澈几乎以为自己的胸骨炸开了。

“武者相较,有时你只是想分高下,可对方早欲分生死,你如何能摸透对方所想?”周子衿淡淡道。

苏澈揉着胸膛,只觉得眼前有些发昏。

“所以,你只能毫不留手。”周子衿说道:“人在江湖,没有切磋。”

苏澈能听明白,但有些难以理解,明明是说了给自己活动筋骨的,怎么还下了狠手啊?

周子衿看了他一眼,道:“从下次药浴开始,你要做好准备。”

苏澈愣了愣。

“习武怎么能不知道痛呢。”

周子衿转身就走。

四下围着的人轰然散开,连看她都不敢看。

开玩笑,自家少爷还只是个孩子啊,就算出手黑了点,可原先也不过是规避后给他一拳教训罢了,哪像现在,人还在地上趴着呢。

“少爷哎。”苏大强一步跳了上去,把正挣扎着起来的苏澈抱起来,朝药浴的小院而去。

身后,是散开后,又开始上校场耍弄枪棒的家丁,只不过这次,他们却多是在模仿周子衿方才那迅猛的一击。

……

苏澈的小院特辟几间房,热气蒸蒸。

浴桶很大,水是皇都郊外老君山上的冰泉水,连夜烧开备用,四个丫鬟香汗淋漓,一旁木架上各类药材罗列,按时辰谨记不时往桶中增添。

苏大强敲门,府中专门负责苏澈药浴一事的大丫鬟素月过来,一见窝在苏大强怀里的苏澈,登时慌了神。

“少爷这是怎么了?”她连忙挽了袖子,想去碰又有些小心。

苏澈脸色一红,挣扎着要下来,“我没那么娇气,让我下去。”

苏大强把苏澈小心放了,还有些不放心。

素月连忙去摸苏澈胸口,“怎么会伤到这啊,谁下了这么狠的手?”

她的手很白,因为长年跟药材打交道,身上总带着若有若无的药香,主要是人也美。

苏澈不好意思地躲过,然后朝浴桶那走,“时辰不早了,过会儿还得去大行寺观礼,赶紧吧。”

素月轻哼一声,走了两步后,蹙眉回头,看向傻乐的苏大强,“怎么,你还想在这看咱们服侍少爷不成?”

苏大强脸色一囧,连忙退了出去,小心将门带上了。

“宽衣吧。”素月指挥着。

苏澈已经习惯了,踩上小凳子,等衣衫去了,素月过来小心扶着他进了浴桶。

水有些热,但不算太烫,随着慢慢坐下,水没到胸口,被伤到的地方愈发火辣辣的疼,一阵阵像是被针刺一样。

“烫不烫?”素月贴心道。

“还行。”苏澈说了句,然后闭眼,形体摆出了静桩动作。

素月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她自是懂些武艺的,此时自家少爷摆出的姿势跟以前摆出的可是不太一样。

“那我们先出去了。”素心说道:“有事就唤一声,我们就在门外。”

她们虽是伺候,但也不过是按时辰来换水加药,其余自是不会逾越的。

修行是水磨工夫,有苦有甜,最是煎熬。

超脱或许会有,但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到?

苏澈浅呼轻吐,肌肤愈发光洁晶莹,房中热气更甚,水中药性却在缓缓流逝,自毛孔而入,流过经脉窍穴,于丹田生热,滋养五腑。

……

一个时辰未过,素月已经进门换了一次水,添了新药。

那无名心法着实霸道,苏澈想着,今日初试在药浴时同运吐纳术和桩功,这药力吸收竟比往常快了近一半。而能清晰感知的是,仍有未化开的药力存于体内,随着呼吸而逐渐散开。

药浴之后,苏澈换上一身白衫,将头发束了,这才出门。

“少爷,颜公子来了。”苏大强凑过来道。

苏澈点点头,跟素月打过招呼便走。

8.佛前规矩

颜玉书今日的打扮着实有些妖,玉冠红衣,手里还敲着一柄折扇,此时正翘着腿在堂中喝茶。

苏澈迈进门来,看到的便是翩翩时几分不羁之人饮茶,玉面含笑。

他晃了晃眼。

颜玉书一见堂中影,马上搁茶起身,道:“你这回倒挺早,走走走,去晚了人可就挤得慌了。”

说着,他上前拉着苏澈便走。

“等等,我先跟父亲说声。”

“苏世叔早就去了大行寺,甭说了。”

“你怎么拿着颜伯父的扇子?”

“你话真多。”颜玉书不由分说,拽着苏澈往外走。

行至前院,刚好看到周子衿从前而来。

“伤好些了么?”她手里端着还在冒热气的砂锅,浓浓的药味传来。

苏澈唇角微抿,心下有些感动。

“已经不碍事了。”他说道。

颜玉书却是疑惑,连忙松开手,上下打量他,“哪里受伤了,谁伤的?”

“不碍事就好。”周子衿轻笑颔首,然后走开了。

苏澈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那药不是给自己的?

颜玉书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有些不开心,“人都走远了,还看呢?”

苏澈回神,没说话,走在了前头。

“嘿,你这家伙。”颜玉书折扇一收,跟了上去。

苏府门前,一辆马车早已停了多时,苏大强和颜六坐在车辕上,剥着花生在吃。

……

昨夜来时,尚不觉得什么,今日却已是人山人海。

四方涌入人来,整条施斋街人头攒动,摆摊的和行人到处都是。

“这还有半个时辰才到时候呢,怎么现在就这么多人了?”苏澈从马车里往外看。

颜玉书撇撇嘴,“这可是大行寺的佛子礼,咱们大梁各大派都得来人,还有不少想跟这些门派攀上关系的人,可不就多了去么。”

“二位少爷,咱们是直接去斋房吗?”颜六问道。

颜玉书一笑,“当然,先去把马车存了,去领斋饭。”

“斋饭?”苏澈一愣,随即恍然,“是了,是该吃饭了。”

他此前吸收药力尚不觉什么,现在随着化解药力,的确是感到些许饥饿。

颜玉书拿扇子敲了他胳膊一下,没好气道:“现在吃什么啊,你以为咱们定的斋房真是用来歇息吃斋的?”

“那不然干嘛?”

“不懂了吧,这想看热闹的人这么多,三教九流,走卒货郎都有,你以为谁都能进大行寺里去瞧啊。”

见苏澈还有些不解的样子,颜玉书晃了晃头,自得道:“待会儿等外事的和尚在寺外读了场面话,就到了进寺的时候,但想要进去,你得有那挂了编号的檀香牌子才行。”

他眨了眨眼,道:“这牌子不会明码标价,但你若事前定了斋房,那到时辰就会有寺里的和尚来送斋饭,而在食盒里就会有这么一块檀香牌子。”

苏澈恍然,“这跟拿银子换没区别。”

“当然,五十两银子呢。”颜玉书撇撇嘴,有些肉疼。

“这么贵!”苏澈吃了一惊,“那寺里这一遭得赚多少啊。”

“庸俗,人家是高僧,岂是商贾,怎么能冠以铜臭呢。”颜玉书言语很是不屑。

苏澈看着马车外的人,想到什么,问道:“牌子只有一个,莫非能带好几个人进去?”

“一个牌子两个人,要想加人就加双倍的钱。”颜玉书说道:“不过这盛事在前,难求一热闹,大强和老六的银子我也出了。”

前边传来苏大强和颜六的道谢声,颜玉书听后,脸上笑容更胜。

……

斋房就在街中不远,很快便到。

而等他们一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有僧人端了食盘过来,送上了斋饭。

这类僧人只是大行寺下辖看管斋房,主持俗物的普通人,自是不懂武功的。而见了颜玉书他们这等非富即贵之人,本该也要言行恭敬才对,可对方举止只能算是规矩,甚至还隐有傲慢。

这让素来好面子的颜玉书很是不爽快。

“本公子可是花了银子的。”他一敲手里折扇,就要追出去理论,可被苏澈一把拦下了。

门外传来一声低笑,大抵是那僧人还未走远,听到了。

苏澈神情不变,宽慰道:“算了,咱们是来观礼的,这银子就当给大行寺上香了。”

颜玉书一听,顿时乐了。

他喜滋滋地从食盒里拿了两块檀木牌子出来,木牌不过巴掌大小,正面镂刻坐佛与铁树,背面雕以编号。

颜玉书将牌子抛给颜六,一转身,就看到了这才一转眼功夫,就果真拿了筷子明显是要吃斋饭的苏澈。他眼角一跳,几步就窜了过去。

“你还真打算吃这个啊?”他指着那连半点油水都没有的干米饭和饼子,道:“这哪是给咱们吃的呀,给乞丐吃还差不多。”

苏澈刚想解释自己其实只是想看看这斋饭是什么样而已,门外便有略微刺耳的声音传了进来。

“面饼都嫌弃,我还真好奇平日里这些大少爷都吃什么。”

颜六离房门最近,此时一下把门打开了。

阶下,站着一男一女,男的约莫双十年岁,面相憨厚,此时见门开,脸上涌上歉意。

女的跟他俩差不多年纪,十一二岁的样子,眉眼纤长,容貌清秀,就是有些瘦。

两人都持剑,只不过穿戴朴素,不似有好出身。

颜玉书当前一步迈出斋房,折扇一开,山水栩栩,其人更是风度翩翩。

在那憨厚男子要说话之前,颜玉书直接一语堵上,“哪来的黄毛丫头在这不知轻重?”

那女孩双眼一瞪就要开口,但旁边男子却是拉了她一把。

“舍妹不懂事,还望两位公子海涵。”他抱了抱拳。

见他如此,颜玉书却倒不知该说什么了。

苏澈适时上前,笑道:“也是我们说错了话。”

这时,有两人从旁边斋房走出,“怎么,遇到熟人了?”

憨厚男子摇摇头,道:“方才发生了一点小误会。”

“那快走吧,方先生还在那边等着呢。”

那女子还有些不忿,在离去时回头瞪了颜玉书一眼,还做了个鬼脸。

苏澈却是看着后来的那两人,然后抬头,看向一旁的苏大强,后者自是知晓自家少爷想问什么,当即点点头。

那两人,的确是昨晚在施斋街碰到的墨家之人。

苏澈刚想提醒一下颜玉书,却发现身边这家伙竟仍看向那墨家几人离去的方向,目光微直。

他一愣,旋即笑了出来。

9.大行寺

听到苏澈笑声,颜玉书微愣,然后脸上薄红,展了展扇子,若无其事道:“这小丫头倒是无礼的紧。”

苏澈无语,唤别人小丫头,说得好像自己多大一样。

“走,咱们这就进寺瞧瞧去。”颜玉书说道:“看看江湖上那些仙子是何风姿。”

苏澈被他这么一说,登时双眼也亮了亮。

身在皇都,虽然远离那传闻中的江湖,可一些江湖故事早就随着话本和说书人传遍了天下。

谁人不向往仗剑江湖,快意恩仇?

谁人不想一堵侠女芳颜,得仙子青睐?

颜玉书是书香门第,家中藏书颇巨,自是读了不少书的,而苏澈久居深府,练功闲暇也是看书解闷儿,对于「江湖」可一直神往的很。

“那快些走。”苏澈抬脚便走。

“猴急什么,咱们身份得矜持你知道嘛?”颜玉书扬了扬扇子,但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

佛寺之前,人群拥堵,但此时还在这里的,不过是那些花了银子但没什么太大背景的江湖人,或是想要进寺观礼的普通人罢了,真正来自江湖各大派与世家的人早就在寺中了。

有一中年和尚施施然从山门而出,身后两旁跟着随行的几个僧人。

他们穿着月色的僧袍,一尘不染,手里捻动一串佛珠,面容庄重。

中年人看着眼前人山人海,淡然一笑,“今日大行寺佛子礼,感谢江湖同道赏脸而来”

他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声音宽厚,语气真挚,而明明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都能听清,仿佛是响在耳畔一样。

这些都是套话,苏澈这般想着。

“走,去那边。”颜玉书四下看着,目光忽而一亮,拉着他便走。

“让一让,多谢。”

“借过借过,不好意思啊。”

苏大强和颜六相视一眼,有些无奈。

苏澈被拉着在人群里走,他能感受到颜玉书的急切,而随着他要去的方向望去,他也是会心一笑。

此前那墨家的几人分明就站在那里,而其中自是有那个穿着绿衫的小姑娘。

苏澈看了眼拽着自己走在前边的颜玉书,抿嘴一笑。

有人悄悄靠近,褚忱自然是能感知到的。

他偏头看过去,一见是方才的两个少年,不由微微一愣。

苏澈心生呼应,抬眼一看,那面容憨厚的墨家青年正在打量自己二人。

两人目光相接,俱是善意一笑。

“这和尚全说的废话,唠唠叨叨,真虚伪。”那绿衫女子撇撇嘴,抱剑开口。

已经到了她身旁几步外的颜玉书听闻,勾唇一笑,轻声附和,“都说出家人看淡名利,现在还不是借此收拢人心,明明是赚足了银子,偏偏还要说些场面话来遮掩。”

“咦?”听到他的话,那小姑娘转过头来,一见是他,秀气的眉毛便扬了扬。

“好巧啊。”颜玉书折扇一展,温和一语。

“哼。”对方白他一眼,没再看他。

但颜玉书丝毫不觉尴尬,反而低声笑了笑。

苏澈摇头,正巧身旁就是墨家中人,他思忖片刻,拽了拽那憨厚青年袖口。

“这位小哥有事?”褚忱低头问道。

“方才在斋院里,却是我们出言不逊了。”苏澈略有些不好意思,“在下苏澈,向来敬仰墨家任侠。”

看他支吾模样,褚忱一笑,道:“在下褚忱,热忱的忱,墨家传人。不过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也是师妹初入江湖,难免不懂规矩,我在这替她陪个不是。”

说着,他也是看了苏大强一眼,同为修行之人,他自是能感应出此人武功不弱,那眼前这人自然也不会是寻常人家的小孩。他们此来梁都是有要事,之前方先生手下的人已经惹过麻烦了,现在却是不能再招惹事端。

苏澈抱了抱拳,笑道:“见过褚兄。”

似乎是觉得他有些意思,褚忱也同样抱拳,“见过,嗯,苏兄弟。”

少时,那中年和尚终于是说完了,也到了该进山门的时候。

……

大行寺真的很大。

佛寺佛塔成片,进得山门倒是开阔,可入眼全是人。

衣着各异,携着兵刃,或三五相聚,或两两结伴,有寺里沙弥跟着引路,朝那殿前广场而去。

颜玉书看着墨家一行人如同有目的一般选定方向离去,目光从未断了。

苏澈拍了他肩膀一下,“还看呢,人都走了。”

“绿萝,好名字。”颜玉书轻语一声,眼底带笑。

苏澈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回魂了。”

颜玉书不满地拿扇子敲他。

他们顺着人群朝前走。

“青山剑派、景阳剑派、桃花剑阁,嚯,持剑八大派在咱们大梁的都来了。”颜玉书看着那出现在广场附近穿着分明的持剑之人,低呼有声。

持剑八派,即是「持剑八荒唯我」中的‘八荒’。至于那‘唯我’则是后周大内供奉「天残地绝」第五唯我,是神桥境界的强者,天下宗师榜排名第一,也即代表着后周是如今名正言顺的一世皇朝。

“那个褚忱好像是来寻人的。”苏大强传音道:“他们几个一直在传音交谈,不过有一个修行不够,我隐约听到他们要找什么方先生汇合,然后进寺去找。”

苏澈是知道苏大强本事的,此时微微皱眉。现在大行寺因佛子礼的缘故,高手自然都在前寺,寺中或是其他地方说不得便会空虚,可这不代表就能随意进人了,其中必会留人照看的。

他回想两次相遇,褚忱眼神坦荡,再加上墨家一直以来的风评,实在是不像要做宵小行径的人。

那他们要找什么人?

苏清遇袭一事究竟是不是他们所为?

苏澈刚才有心去问,可不过一面之缘就如此鲁莽,未免太过唐突。

而且,苏定远今日是来了大行寺的,可现在他并非见着。

想到这,苏澈心底忽而一动,联想到昨夜那六扇门的金章捕头楼钱,以及自家父亲对黄世良父子所说的话,莫非他今日来大行寺也是别有目的?

“想什么呢?你快看那边!”颜玉书拉了正在沉思的苏澈一把,压低了声音,隐有兴奋地指向了一个方向。

10.谁人求得清净

江湖中不缺豪杰,更不少美人。

柳如眉,云似发,鲛绡雾縠(hu二声)笼香雪。

颜玉书所指的方向,便有佳人。

苏澈一眼看去,眼中顿生赞赏。

白衣胜雪,长剑在手,那不是话本读物中扶弱杨柳的女子,而是如冰似月,英姿飒爽的女侠。

“她们是天山剑派的传人。”苏大强道。

也只有天山剑派才会有这般清冷高洁的女剑客。

颜玉书啧啧嘴,还不待开口,那边天山剑派里有人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望了过来。

眸光有些冷淡,如一泓清水。

那女子年华不过双十,身姿高挑,五官线条偏硬且较为清冷,多的是英气而非女子柔态,别人都是左手持剑,她却是以右手。

颜玉书被这眼神一看,话噎在嘴里,同时似有压力而来,让他脸色一白,不由退了半步。

苏澈扶了他一把。

“好生霸道!”颜六有些不悦,他身为颜府护卫,自家少爷出丑,他脸上自然也挂不住。

苏大强拉了他一把,道:“此女应是叶梓筠。”

颜六一听,脸色微讪。

叶梓筠,天山剑派当代传人,曾一剑破十三甲,虽未入混元境,也相差不远。

他们远不是对手。

再者,天山剑派是八荒剑派之一,虽在北燕境内,但素来中立,此次能来想必另有一番牵扯。即便是二位少爷让他们去讨回面子,他们却也是要为家主考量的。

颜玉书不是纨绔少爷,此时只是冷哼一声,移开了目光。

“有什么大不了的,要是我也修行,哪还有她嚣张的份儿。”

苏澈闻言,轻轻一笑,“说的是。”

得他肯定,颜玉书脸色终于缓过来。

人群忽而有些喧闹,却是从大行寺大殿之中缓缓走出穿着月白僧袍的小沙弥,他们年纪相仿,俱是粉雕玉琢般的清秀。

“要开始了。”颜玉书双眼一亮。

这些都是从大梁各地的佛寺庙宇里层层选拔而出的小沙弥,身上或多或少都懂些修行,而天赋不消说,佛法更是精湛。即便不成佛子,如今也算是入了大行寺的山门,只待学得修行法门,境界自是一日千里。

苏澈站得靠前,虽然有人群相隔,但看的也算清楚,此时看着这些明明紧张万分,却偏偏要努力维持淡定神色,且脸上带着微笑拘谨,看向主考的大行寺僧人更带讨好的同龄人,不知怎的,心里忽地生出些同情来。

佛门自称与世无争,可现在,这些刚踏入修行的沙弥便要为此争那佛子的名头,而可见的是,在今日之前,他们又该是经过了多少淘汰算计才可站在这里。

其中自然不会只有辩驳佛理吧。

苏澈知道自己这般情绪毫无意义,可不免遐想颇多。

就连这向来自诩洒脱超凡的佛门中人,自小都不是清净的,那其他地方,其他修行人呢?

那些说书人口中的江湖好像并非全然潇洒自由,人在江湖,是不是也像这样,要争才行。

苏澈心中原本对江湖的神往因此变淡了些。

大行寺的和尚在说着待会儿要考校的东西,也可以说是规矩,有些繁复,而苏澈不懂佛法,也未入江湖,自是听的云里雾里,只是知道很麻烦,而且时间也会很长。

他用胳膊撞了撞颜玉书,道:“要不咱先找地玩会儿吧?”

他们此前本以为盛事会很热闹,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而事实上,真正热闹的是选出佛子之后的仪式和数千人的流水席。

颜玉书眼珠一转,干咳一声,道:“那什么,你去吧,我再看会儿。”

苏澈眨了眨眼,待看到这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微颤的睫毛时,心中当即一笑。

“也成。”他说道:“那我就去别地转转,不过这里啥人都有,你自己小心。”

颜玉书摆摆手,“能进来的都是交了银子的,能舍得拿出五十两银子的,起码也是懂规矩的,不碍事。”

苏澈却是不这么认为,因为懂规矩的人更知道如何坏规矩。

但他素来知晓颜玉书的脾性,也就不再多劝,点点头便朝外走去。

等他和苏大强从广场人群里走出去了,颜玉书这才一合折扇,冲颜六使了个眼色,另选方向离开。

……

“少爷,颜公子可不是能坐得住的人,这次他怎么会在那听人讲佛?”苏大强挠了挠头,看着四下其实也有不少从广场附近自行走动的人,随口问道。

苏澈笑笑,“还能有什么,他这是惦记那绿萝姑娘呢。”

苏大强愣了愣,更是觉得难以理解--难不成这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心智都这么早熟不成?不过十一二岁,黄毛小子和丫头片子而已,这就已经惦记上了?

苏澈看他一眼,一眼便看穿了这个外表憨厚的汉子,“等回府,我让子衿姐考校一下你的武功。”

苏大强脸色一苦,急道:“大强一向尽职尽责,忠心耿耿,少爷这是为何?”

苏澈轻哼一声,“让你整天编排我。”

“我没有。”苏大强急忙否认。

“腹诽也不行。”苏澈淡淡道。

苏大强脸色先是一红,然后惊道:“少爷何时会的他心通?”

苏澈没理他。

给自己当了十年护卫了,对方眼珠一转他就知道在憋什么屁。

苏某人虽然很少出府,但府里那么多人,他在府里没事可就爱看那些闲杂小说,以及揣度府中每个人的心思。

……

饶是大行寺,天下景色也一般无二。

苏澈不是愿意看风景的人,因为那是诗人骚客喜欢的,抒发才情。他四下走了走,看到无人的檐下,便过去坐了。

眼前是一方荷塘,此时有鸟飞来汲水,他看着,倒也自怡。

但这可苦了苏大强,他可不是喜欢清净的人,此时靠在廊柱上,搔搔头转转身子的,不时四下瞅着,看着就不自在。

苏澈见他如此,此地又非家中,他也无心去修行,便想着打趣几句。

但蓦地,他心底忽生莫名烦感,接着便见原本有些郁闷的苏大强一下拧了眉头,上前一步,站在了他的边上。

“有血腥味。”苏大强说道。

此血腥自非庖厨之味,可破甲八九也曾上过沙场的他当然对此敏感。

苏澈看了眼荷塘,水波清漾,时有微风习习。

可在这名满天下的佛道大宗之中,何来杀生?

11.凶案

苏大强看了苏澈一眼,其中意思明确--莫要招惹是非。

而此时,却渐渐有喧哗之声传来,相离不远。

苏澈道:“人这么多,咱们也过去瞧瞧。”

苏大强见此,只能依他。

已经有不少人围观了,都是此前从广场那边闲散游逛的人,多是各派的后辈,年岁不一,显然也是出门来长见识的。

苏澈凑过去,一眼看到的却是场中的苏定远,以及在他身后的几个气息彪悍,许是出身行伍的青年人。

苏定远一身锦袍,只不过此时脸色阴沉,怒容在面。

而这时,苏澈也看清了死的是谁。

“楼捕头?”他一愣。

死者正是昨晚在府中碰到过的六扇门金章捕头楼钱,对方靠在石阶的夹角上,胸前、喉间各有一道狭长伤口,血已浸透衣衫,在身下晕开。而他的右手五指齐根而断,切口平整,显然是被利刃削去。

苏澈定定看了眼,那晚摇晃的酒葫芦就在一旁,早已碎了,地上尚有点点酒渍。

“此人好像是楼钱?”

“的确,你看他腰上,还挂着那两枚子母铜钱。”

“究竟是何人出手,竟让他连杀手锏都未用出?”

“等等,这楼钱是何人?”

“六扇门金章捕头第三的「铁手金钱」啊。”

凡是梁国修行人,很少有不跟六扇门打交道的,而身在江湖,自是少有人不知道楼钱的名号。

苏澈看向方才问话之人,原来是天山剑派的一个女子。

“最先发现尸体的是谁?”这时,人群有一壮汉出言问道。

苏定远看他一眼,道:“是我。”

“不知阁下是?”

“苏定远。”

此言一出,场间登时有些骚乱。

大梁护国柱石之一的平北将军,他们自是有所耳闻的,没有想到的是对方竟会出现在此,而且还是在楼钱身死的当场。

终于有几个大行寺的僧人从人群后走了过来,当先一人是面容慈悲身材高大的中年和尚,双腕各有一串暗红佛珠,此时看了眼场间,诵了声佛号。

“既是公门中人被害,还是报官府来处理吧。”他说着,却是看向苏定远。

此间不乏有人可以从楼钱的尸体上看出什么,可毕竟死的是朝廷的人,万一到时候有了什么牵扯,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就不好了。

而至于谁是凶手,或许并不重要。

主要的,是今时在此地杀人,若真要追究,大行寺名誉自是受损的。

尤其是对佛门来说,今日如此重要的时候,竟有血光冲撞,当是不吉。

“也好。”苏定远看了他一眼,已经认出此人是谁。

大行寺有前寺后山之分,此人便是统筹前寺外事的主持和尚戒通,是佛门中少见的修行内家功法之人,也是方才在寺外宣讲那一番废话的和尚。

苏澈看了眼双眼瞪大的楼钱,默默朝后退了几步。

而苏定远则是淡淡朝这边瞥了眼,并未喊他。

……

很快,六扇门的人便来了,大行寺的佛子礼也快要结束,反倒有不少人离开去看最终的结果。

当然,衙门肯定遣了捕快,与大行寺的僧人去寻寺里的可疑之人了,比如没有木牌却潜入进来,或是偷盗或是想蹭流水席的人。

其中,自是以丐帮的乞丐居多。

“苏兄可是觉得楼钱之死与昨日之事有关?”

“不错,昨夜他说墨家之人会来大行寺,他也会尾随来看看这些墨家人有无嫌疑。”

“可依楼钱所说,昨日出手那人武功并不如他,只是有一门惑神功夫让他不察失手,若两者真有关系,那对方恐怕不止一人才对。”

石阶上,苏定远与一个身穿黑红官服,面貌忠厚的中年人低声交谈,脸色凝重。

而苏澈就在不远看着,略懂唇语的他自然是能分辨出两人之间的对话。

“底下的弟兄已经去找今日来的墨家中人了。”中年人开口道。

他是六扇门金章捕头之首,「铁翅飞刀」杜召南。

苏定远点点头,但心中自然不觉得真会是那帮人做的。

不多时,包括褚忱和绿萝在内的墨家之人便随着捕快而来,总共七人,其中还有苏澈先前未见的三人。

杜召南一看众人里某个面色淡然的老者,一愣,然后快步走下石阶,迎了过去。

“原来是方先生。”他抱了抱拳。

那老者个头不高,但精神矍(jve二声)铄,身穿灰色麻衣,双手藏在袖中,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傲然。

就连苏定远见了他,都是微微一怔。

此人名为方不同,乃是墨家机关大师鲁的关门弟子,一身机关术得其真传,很是高明。

他还是三国各方势力都想要拉拢的人才,只不过一直听闻此人身在机关城中,竟是丝毫不知何时来的此地。若是被人知晓,少不得有人会起歹心将他掳走。

而对于这种身怀特殊本领之人,莫说是杜召南,就算是大梁皇帝都要礼遇一二的。

方不同老眼一抬,冷哼道:“可不敢当这一声方先生,现在怕是快要去吃牢饭了。”

杜召南脸色一讪,连忙道:“先生说笑了,此番请各位过来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苏定远皱了皱眉,在事关同僚的案子上,自是马虎不得的,而不管对方是何等身份,既然有怀疑之处,就当秉公办理才对,杜召南此时的态度他可以理解,却并不认同。

他觉得对方有些丢六扇门的脸了,同时也丢了朝廷的脸面。

方不同反而对他的态度很满意,此时哼了声,没再开口。

而四下围观之人里,不乏有人看着方不同时目光闪烁,显然是别有心思。

苏澈却是四下看了看,颜玉书哪去了?

……

“这什么鬼地方,怎么看着都一样啊?”

颜玉书用扇子戳了戳脑门儿,抬头看着四下高且几乎一样的殿宇和佛塔,有些懵了。

他与苏澈分开之后,自是与颜六要去寻那位绿萝姑娘的,可人群拥挤,半途他又突然腹痛要如厕,便七拐八拐地乱了方向,等在偏僻处解决了,哪还见颜六的身影?

而且他此前一心只想找无人的地方免得出丑,现在更是忘了来路。

此时寺中的人基本都在观那已到尾声的佛子礼,还有的也是被那突然出现的凶杀案吸引了去。偌大寺里,像这等佛塔附近的偏僻地方,哪还能见什么人呢。

12.林深见佛

颜玉书从未来过大行寺。

这里是修行之地,祈福求佛的寺庙在山门之外,那才是供百姓走动的地方。

而此时庙宇森森,午后太阳渐渐偏西,他看着四周,忽而生出几分冷意。

他的步子不由加快了些,见路便走,逢殿便入,希望能碰到个寺中和尚,领他离去。

在颜玉书绕过佛塔,看到一条宽敞甬道时,他心中刚长松了口气,忽而便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哭声。

他身子一僵,下意识用力,一下握紧了手里的扇子。

“呜呜”

声音如风呜咽,颜玉书脸色有些难看,眼底带着慌乱。

“是错觉吗?”他想着,眼珠微微转动,朝四下小心看着。

四下幽静,佛塔古刹,绿树参差,若有修行之人来此,肯定会觉此地禅意通透,适合习武。

可颜玉书半点武功不懂,又常看志怪杂谈,此时耳边隐有呜咽之声随风而来,古树遮蔽阳光,光影斑驳落下,他不免心中发慌,害怕偏又抬不起脚来。

“呜呜”

声音悲戚,却带婉转,如同女子在哭。

颜玉书猛地闭了闭眼,身子有些止不住地发颤。

“小子一穷二白,身子骨还弱,既没有书生那般俊美和才气,也无修行人那般气血旺盛,还请姑娘莫要害我。”

他嘴里嘟囔有声,尝试着抬脚,只等下一刻拔腿就跑。

但蓦地,他耳朵动了动,眼底略带狐疑,原本还有些发抖,现在却平稳了几分。

他害怕鬼怪不假,但素来也是胆大好事,从小到大拉着苏澈不知顽皮了多少次,而他更有一项天赋,那就是听觉天生敏锐。

此时这哭声婉转,细听分辨时,虽是女声,其中却分明掺杂了其他人的哭声,才让这声音在风里略有刺耳,令人惊惶。

颜玉书眉头微皱,四下看去,这等寺中静谧处,何来女子?

……

好奇,是万事开端。

颜玉书仔细听了片刻,循着声音,看了眼身侧古树之间的幽静林间,走了过去。

林子密却不大,有一座废弃的半截佛塔。

“有人吗?”他问道。

此时哭声已经低下去了,他这声音不大,可在如此安静之时却依旧清晰。

哪还能听得见哭声呢?

颜玉书毕竟是十二岁的少年人,看着眼前佛塔的门,挂着一把锁,他上前便试着推了推,门意外地很重。

“里面有人吗?”他不放心地问了句,觉得要是没人应的话,那自己就走好了。

“是谁?”声音很低,有些微不可闻。

颜玉书精神一震,“里面真的有人?”

“有。”是个女孩的声音,语调嘶哑,“你是谁?”

“我是来观佛子礼的,迷路走到这了。”颜玉书说道:“你怎么被关在里面?”

隔着门,隐约能听到里面有些窸窣的声响,如同有人在靠近。

颜玉书下意识朝后退了退。

“你真的是从外来的,不是寺里的恶僧?”

“是真的有人来了吗?”

“我们有救了。”

这次是男声,而且并非一个。

“你还在吗?”他们在从里面拍门,只不过力气很小,声音很微弱。

颜玉书眉头一挑,他们的声音虽然沙哑,可能听出其中的稚嫩,还未到变声的年纪,应该还小。

他连忙道:“在的,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被关在这?”

“我们是被骗来的。”

“我是被掳来的,那些和尚要把我们卖了。”

“他们是要喝我们的血。”先前那个女声说话了。

声音有些嘈乱,颜玉书听的也是一知半解。

“他们是被拐卖的?”他心中想着,寺里莫非是有和尚干着人贩子牙行的这等营生?

“你是来观礼的,可曾见到墨家的人了?”有个声音较为清楚,但明显透着虚弱,此时强撑似的问道。

颜玉书连忙道:“你是墨家的人?你可认识绿萝?”

“你认识绿萝师姐?太好了!”里面的应该是个小男孩,此时咳嗽几声后,接着说道,“他们一定是来寻我的,你去告诉他们我在这,我叫墨痕。”

“墨痕。”颜玉书点点头,记住了。

“你快去,他们应该快回来了。”墨痕的声音很急切。

颜玉书这才心神一凛,想起这里既然是囚禁的地方,那肯定是有人看守的。自己方才没见到人,说不定是去解手或是怎样,自然是要回来的。

他用力拍了下门,然后道:“我一定会找人来救你们的!”

说着,他转身便朝林外跑去。

……

一口气跑出密林,颜玉书这才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真是畜生。”他想着那些所见的慈眉善目,嘴里满口‘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肥头大耳的和尚,心里就愈发气得慌,觉得自家父亲说的可真对啊。

什么是道貌岸然,什么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就是哇。

颜玉书顺了口气,这就打算快些回了,他刚抬头,脸色登时一僵。

“哪家的女施主,来这里做什么?”

眼前的,是一个穿着大行寺僧袍,油光满面的矮胖和尚。

他貌似中年,长得并不讨喜,眯起的眼睛里多是飘忽,令人看之心悸。

“迷路了。”颜玉书老实说道。

“不是女娃?”胖和尚一愣,转而目光在颜玉书身上仔细打量着,不大的眼里透着冷光。

颜玉书心中一跳,他对这种眼光不陌生,这是官场上常见的贪婪和恶意。

“那什么,大师,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说着,他就要绕开往甬道上走。

“哎且慢。”胖和尚脚步一错便挡在了面前,“这道你如何认得,还是让贫僧引路吧。”

“不用不用,这多麻烦,家中长辈跟玄清法师就在前寺。”颜玉书说道。

玄清,大行寺戒律院首座,是无铸境的宗师修行。

胖和尚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随即瞥向一旁密林,问道:“施主可去那林子里了?”

颜玉书一愣,接着摇头,“兵法云‘逢林莫入’,小子素闻大行寺寺规严谨,自然不会到处乱转。”

胖和尚点点头,挥了挥手。

颜玉书暗松口气,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故作淡定地朝前走。他脚步看似不紧不慢,实则脑门儿隐隐见汗,紧张到了极点。

在走出二十多米后,他这才稍稍轻快了些,有风一吹,后背竟是湿透了。

“他们跟你说什么了?”蓦地,耳边传来含笑油腻而犹如梦魇般的声音。

颜玉书立时亡魂皆冒,身后呼吸声渐明,原来那胖和尚竟无声无息地一直贴在身后!

这一刻,他哪管其它,喉间一滚,回头便是一口唾沫。

趁着那胖和尚愣神的功夫,颜玉书将手里的折扇直接甩到了对方的脸上,拔腿便跑,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大喊‘救命’。

在这时候,他根本不去想别的,就是跑。

身后,胖和尚远远看着他磕绊慌张的背影越来越远,没有去追。

他抬袖擦了擦脸上的口水,手上缓缓展开了那把折扇,一幅山水呈现在眼前。

13.喜怒于色

“楼钱武功不弱,此地有明显的打斗痕迹,却很少。从他伤口来看,凶手用的是刀,两刀毙命,干净利落。”

苏澈正在看杜召南如何查案,因为人在大行寺,仵作肯定不能来这边验尸的,所以便命捕快将楼钱的尸首运回了衙门。

但附近又无可疑之人,先前也没有寺中僧人看到,如今倒毫无头绪。

墨家的人虽说因方不同而受礼遇,可毕竟有昨日之事在,难免受到怀疑,此时,方不同正与苏定远分辨。

“不错,昨日在妙音坊,正是我出手教训的那个纨绔子。”墨家诸人里,一个头绑英雄巾的汉子瓮声开口,丝毫没有因苏定远的身份而有什么惧意。

苏定远看他一眼,明明毫无情绪,也无有气血或是真炁相激,但那汉子对视时却是脸色一白,忍不住噔噔后退两步。

“苏将军!”方不同脸色一沉。

同时,其余墨家几人也上前一步,脸色略有难看。

而随苏定远来的行伍中人却是不动声色地围了上来,双方隐有对峙之意。

“在青楼争风吃醋,发生口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褚忱挠了挠头,憨厚开口。

苏澈靠在廊柱上,此时心中一笑,果然外表憨厚的人其实心里都鬼的很,这句话将不是扣在了苏清头上不说,还将此事化小了。

“如果只是这样,那是犬子本事不济,我自然不会说什么。”苏定远淡淡道:“可事后半路截杀,差点取他性命,这就不太对了。”

褚忱一愣。

“胡说,俺们什么时候截杀他了?”先前那汉子怒声道:“再说,要真要杀人的话,在青楼他出言不逊的时候,俺们早就动手了!”

方不同拽了他肩膀一把,低喝道:“莽什么!”

杜召南此时开口,“这事本捕可以证明,苏兄之子的确在清河坊被神秘人截杀,同去的家丁五人被一剑所杀,还有一个断臂逃走。若不是楼捕头恰好遇到,苏公子也要没命。”

“可这如何能证明他是我墨家之人?”方不同白眉皱起,心下也犯起了嘀咕。

他们偷偷入梁都,昨日褚忱他们去妙音坊是去找线索的。而据言,苏清早就在妙音坊,所以他们的行踪不可能被事先洞察。

而且他们墨家与六扇门和军方向来没有瓜葛,苏定远身为大梁的护国柱石,也没理由用自己的儿子来陷害他们。

所以,方不同心里第一个念头,便是有人想借刀杀人,要借苏定远的手来除掉他们。

可会是谁?

方不同能想到的,只有掳走墨痕小子的那伙人。

他眼底深思浮现,经过几番调查,妙音坊和这大行寺是有嫌疑的,但方才他们借观佛子礼在大行寺中并未发现什么值得怀疑的东西。

“行凶之人明言出身,若非墨家之人,也是与你们有牵扯的。”苏定远说道:“方大师何以教我?”

他话中隐含怒意,先前那壮汉哼了哼,显然也是个暴躁的脾气。

大行寺的戒通却是诵了声佛号,道:“几位,这里是大行寺,此时非常时候,两位若想动手,可以到外面。”

方不同只是一声冷哼,但苏定远却是斜眼过来,面无表情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么,本将军想在大梁做什么,还得分地方不成?”

戒通皮笑肉不笑道:“苏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苏定远冷笑一声,“此地是什么地方?”

他指的,是众人所在的僧院之前。

戒通皱了皱眉。

“这里是斋院。”苏定远道:“大行寺是武道门派,佛法森严,负责收拾斋院的沙弥是没有资格去前寺观礼的。可为何到现在都看不到一个沙弥?”

戒通没说话。

“从此地现场来看,两人交手也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可为何无人听到?”苏定远说道:“一处斋院三个沙弥,他们不该全都有事不在吧。”

戒通笑了笑,“苏将军是怀疑本寺与凶手有牵扯,或者是串通?”

杜召南此时也看了过来。

方不同倒是意外看了眼苏定远,嘴里嘟囔有声,“也说不准凶手就是寺里的光头。”

戒通脸色一变,道:“方先生,这话可不能乱说。”

“但不管如何,苏兄所言都是有道理的。”杜召南说道:“所以,还请大师把此地的沙弥请来吧。”

他是六扇门的金章捕头,在方才就已经勘察过一遍周遭了,苏定远此前所说的他当然能够想到。只不过大行寺地位尊崇,一旦他说了这话,后果必然非同小可,他并非执掌六扇门的总捕头或是刑部的大人,肯定是不能也不敢牵扯太深的。

所以,这话由苏定远来说最为妥当。

戒通点点头,“看来杜捕头这是要为难贫僧了。”

杜召南脸色微变,连忙道:“大师莫要多想,本捕也只是职责所在。”

朝廷是不怕大行寺的,但他怕,所以素日对于这等有关江湖大派的事情,他基本都是交给手下的愣头青去办的。

这就是杜召南,他过分地谨慎小心,只想安稳活着。

戒通摆了摆手,便有随行的僧人离去,然后,他说道:“若说有嫌疑之人,苏将军第一个出现在此,难道就没有嫌疑吗?依他身份,此时应该在前寺观礼才对,玄清师兄可一直惦念苏将军。”

苏定远笑了笑,“本将军今日来不是为了听聒噪之言,而是另有要事,贵派道净掌门自是知悉的,如果你还怀疑什么,可以去问他。”

戒通眼皮一耷拉,遮掩了情绪,一句话也没说。

苏澈还是第一次见苏定远在外人面前是什么样子的。

不是面对大哥时的恨铁不成钢却狠不下心去,不是对自己一直以来的苛责,不是治家时的强硬,不是对那四位姨娘偶尔流露的柔情,不是思忖国事时的沉闷。

而是真的喜怒着于色,如一杆大枪,锋芒毕露。

苏大强在苏澈身旁站着,却是站在台阶下,刚好与他平齐。

“将军文武气度自是非凡。”他憨笑道。

苏澈看他一眼,轻笑,他不否认,而也是这一刻,他才心有所觉。

原来喜怒于色,也是需要本事的。

14.扑空

在苏澈打了个哈欠的时候,偶然瞥去的一眼看到了从远处跌跌撞撞跑来的身影。

他先是一愣,接着一跃跳过围栏,连忙迎了过去。

“出什么事了?”

不外乎他多想,本是打扮颇为用心的颜玉书此时玉冠微斜,发髻略乱,原本崭新的红衣上也多是灰尘草屑。

苏澈伸手,给颜玉书拂去了肩头和发端上的叶子。

颜玉书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连忙摆手道:“快,快跟苏世叔说。”

“什么?”苏澈一听有关苏定远,连忙道。

而颜玉书喘气功夫,却是看到了人群中的那抹绿衫,不由一喜,“墨家的人也在?太好了。”

“你先别急,慢点说,到底怎么回事?”苏澈道。

颜玉书一把拽住他就朝前去。

褚忱回头一眼,看到了快步走来的两人。

“绿萝。”颜玉书唤了声。

那绿衫姑娘看着他,刚想出言刺他几句,定睛却看到了他这般狼狈的样子,当即走过去,面色虽冷,却不无担心,“你这是怎地了,弄成这副样子,是被谁揍了吗?”

颜玉书促声道:“墨痕,墨家的墨痕。”

绿萝一怔。

一旁,本是在思考什么的方不同眼角一跳,一步便到了颜玉书的面前。

“女娃,你怎么知道墨痕的,他在哪,你在哪见他?”方不同一脸急切。

颜玉书没空去反驳,只是道:“他被关了,还有好几个人,都被和尚关了。”

话出,那边,戒通瞳孔缩了下,捻动佛珠的手一下顿住了。

方不同抓住颜玉书的肩膀,急声道:“被和尚关了?关在哪了?有没有事?”

“你先别激动。”苏澈去掰他的手,因为颜玉书本来就喘的厉害,现在脸上更是白一阵红一阵了。

苏定远走过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颜玉书顺了顺气,朝他身边靠了靠,看向众人,将先前自己遭遇说了一遍。

众人闻之色变,尤其是方不同,更是怒不可遏,“果真如此?我们一路追踪痕迹,便是到梁都断了线索。”

褚忱却是下意识看他一眼。

因为到这个时候,方不同这位老江湖都未完全将事说明,他们分明是已经查到了妙音坊那里!

而且,怀疑点早就放在了大行寺身上。

可方不同没有明言肯定是有什么顾虑,褚忱几人自是不会说的。

“想不到名满天下的大行寺竟会做这等勾当。”

“是啊。”

“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就是,这小娃是谁,说不得是他信口雌黄。”

“没错,大行寺乃佛门魁首,岂会做出这等事。”

四下不乏有围观的江湖人窃窃私语,其中多是不信者,而也有神情玩味看好戏者。

苏澈注意到那个天山剑派的姑娘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颜玉书神情急切,下意识看向身旁的苏定远,道:“世叔,我说的都是真的,当时我还被个胖和尚拦下了,差点没混过去。”

说着,他又将那油腻胖和尚的外貌形体描述了一番。

登时,跟着戒通而来的几个僧人不由相视一眼,显然,他们是想到了所说之人是谁。

而苏定远闻言后,略作思忖,当即轻按颜玉书的肩膀,道:“还记得路吗?”

此话一出,戒通当即走来,道:“小施主,话可不能乱说,你”

苏定远直接在他面前一挡,方不同也哼了声,道:“小兄弟,劳烦带路。”

颜玉书看着绿萝明亮的眸子,心中一坚,狠狠点头。

……

一行人脚程不慢,除去留在楼钱身死现场的必要之人,就连看热闹的都跟了过来。

颜玉书四下看了看,一指前方密林,道:“就在林子里,有个断了一半的佛塔。”

戒通自然也是跟来的,此时闻言,瞳孔微紧,这下再也无法怀疑他所说的话。

但他毕竟非常人,眼神只是一瞬间的变化便恢复如常。

方不同等墨家人一马当先,直接进了林里。

而苏定远则一直跟在颜玉书的身旁,苏澈看着负手淡然的父亲,不由撇了撇嘴。

佛塔已在眼前,门上挂锁。

颜玉书神色一喜,指道:“就是这!”

说着,他连忙跑过去,拍着门,“喂,有人听见吗?墨痕,我带人来了。”

“墨痕?”

墨家的几人上前,同样朝里面喊了几声。

褚忱拍了拍颜玉书的肩膀,示意他们要推门了。

苏定远目光落去,却是微微摇了摇头。

戒通下意识扣紧了手中的佛珠。

咔,

门开了,里面很黑。

之前颜玉书的呼喊并没有得到回应,因为里面根本没有人。

褚忱和先前的壮汉吹了火折子进去,很快便出来。

“没人。”褚忱声音有些低沉。

“怎么会!”颜玉书不信,抬脚要往里去,却被苏定远一把按住。

“世叔?”颜玉书一愣,急声道:“里面真的有人,我没骗你们。”

他像是在辩解,尤其是看到绿萝微瘪的唇角和脸上的失望后。

“人已经不在这了。”苏定远轻声道。

杜召南也进去看了一圈,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下边两层很干净,虽然东西都收拾了,但还留着人活动的迹象,三层那里有个铁门,破开后往上全是灰尘,没有人。”

颜玉书一脸颓唐,“怎么会”

戒通双手合十,道:“苏将军,各位施主,咱们可以走了么?”

方不同咬了咬牙,其余墨家几人自然也是脸色难看。

他们不是傻子,颜玉书没道理来糊弄他们,更别说他还能知道他们要找之人的名字,那肯定是墨痕告诉他的。

只不过想到颜玉书所说的那个胖和尚,想来便是对方将人转移了。

“杜捕头,此事你怎么看?”方不同沉声道。

杜召南心头一跳,尤其是看到对方那隐含深意的眸子后,心里更是忍不住苦笑。

本以为楼钱这事就够他忙活的了,哪成想又来了这么一档子事。

“此事,此事我会如实上报总捕头。”他硬着头皮道:“稍后我便会着人封锁此地。”

“你这是什么意思?”戒通不悦道:“莫非杜捕头真信了这小孩的话?”

苏定远伸手拉了把还想辩驳的颜玉书,然后看了苏澈一眼,淡淡道:“回家。”

15.意难平

马车上,颜玉书很不高兴,噘着嘴,能挂油瓶。

苏澈闭着眼,无名功法运转,体内生出一股股热力。

佛子礼已经结束了,而大行寺的道净掌门已经知晓了先前之事,包括彼时还逗留在大行寺的各派来人。

江湖上有牙人,拐卖人口等事不算稀奇,可这件事牵扯到了当代墨家巨子的独子,而且还是发生在大行寺。

人在江湖,名利二字,除却猖狂无忌的魔门邪道,天下帮派势力,首要便是清誉。

就算各派之中有苟且利益,但谁会将小人之名写在脸上?

更逞论是佛门。

大行寺有言,此事不管真假,必然要彻查。也因此,佛子礼之后,观礼之人虽然离去大半,但依旧有不少人留下了。

墨家的方不同等人便住在了大行寺。

至于死在大行寺的六扇门捕头楼钱,自有朝廷去查,那就不关这些江湖人的事了。

“真是可恨!”颜玉书咬牙,双手抓着袖子,眼眸泛红。

苏澈睁开眼,略有些无奈。

“别气了,此事已经有那些大人物插手,想来会有一个交代的。”他说道。

车辕上,颜六带着歉意的声音传来,“少爷,都怪我,要是我跟在您身边的话就好了。”

颜玉书虽然气极憋屈,可也不是无端怪罪别人的性子,但他现在心情烦闷,自是不想说话。

而且,此前也是自己突然腹痛,着急忙慌地跟颜六走丢了,不能全怪对方。

“不行,这件事我得管到底!”颜玉书愤愤道。

苏澈看他,认真道:“这事牵扯到了大行寺和墨家,里面说不定还有什么龌龊,个中危险你不会想不明白吧。”

颜玉书握拳,同样认真,“这种事不知道还好,知道了怎能不管?”

苏澈抿了抿嘴。

只听颜玉书道:“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阿澈,为什么聚义庄的应巨侠受人尊敬?因为他是有情有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书上说「见利思义,见危授命」,我虽然不懂武功,可也想成为那样的人物!”

聚义庄,不算是江湖门派,而是各方武人自愿会为江湖做些事的庄子。

应巨侠便是「笑看六合争锋」里的‘笑看’,应笑看,修为无铸,天下宗师排名第三,人称「巨侠」。

他是江湖上最重情重义之人,是无数闯荡江湖之人崇敬的人。

苏澈看着此时目光灼灼的颜玉书,心亦受到感染,不是因为应笑看,而是因为那句「见利思义,见危授命」。

……

苏澈回府后,天色渐晚。

府中的下人路过打招呼,见他没什么心情的样子,便都有眼力见地快步绕开了。

苏大强有些不放心他,但看到他是往校场走的,想了想,也就没继续跟着。因为他知道自家少爷的脾性,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希望被人打搅。

校场上,周子衿左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上握剑,有些缓慢地在施展剑术。

很普通,刺、撩、挑等全是基础的用剑之法。

苏澈站在回廊里,靠在廊柱上,有些呆呆地看着。

周子衿没有回头,声音却传了过来,“怎么,今日观礼不热闹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苏澈摇头,道:“热闹是挺热闹的,就是出了点事,父亲让我早回来了。”

“噢?”周子衿手腕一翻,剑贴在身后,“出什么事了?”

苏澈便将下午发生的事情说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周子衿问道。

“什么?”

“楼钱和颜玉书发现的线索。”

“这两者之间?”苏澈先是一愣,随即有些明悟,“你是说,楼捕头也是因为发现了这件事的端倪才会被杀?”

“昨夜义父拜托楼钱调查墨家的人,今日父亲同去大行寺,便是想当面找墨家的人问明白。”周子衿说道。

苏澈点点头,“墨家来皇都是找人的,他们巨子的儿子被人拐走了。”

周子衿一愣,随即笑道:“这可真是不小的事了。”

苏澈很少见她笑。

“上来。”周子衿道。

“啊?”苏澈朝后缩了缩。

“你体内药力还未完全化开,上来活动活动筋骨。”周子衿道。

苏澈干笑一声,“我打几遍桩也就活动开了,你练了这么久的剑,想必也累了,就不劳烦了。”

说着,他就想溜。

“我不累。”周子衿淡淡道:“你是想让我下去追你?”

苏澈脚步一顿,有些垂头丧气,一步步地朝校场走去。

“我伤还没好。”他只能这么说。

“你那个贴心的丫鬟已经熬好了药,待会儿你正好过去喝。”周子衿说道。

苏澈一想,知道她说的是素月,心下便是一暖。

蓦地,眼前一缕冷风袭来,霎时凉透全身。

他脚下一动,身在意先,已是朝一旁躲闪。

几根发丝落下,滑下肩头。

苏澈看着二十步外剑指自己的周子衿,喉间咽了咽。

“我说过很多次,分心是大忌,无论做什么。”

周子衿眼眸微寒,手腕轻抖,软剑若灵蛇而颤。又是无形剑气而来,若朔风过境,萧瑟逼人。

苏澈双脚如踩星定盘,双臂朝前猛挥,带动身周气劲,破空有声。

周子衿眼中笑意闪过,那只是寻常被带出的剑气在苏澈身前轻易溃散。

苏澈轻呼口气,动了动脖子,脚下一踏便主动攻了过去。

他未习练什么武功,此时全凭下意识出拳,虽然体魄和发挥的力道不可同日而语,却毫无章法可言。

周子衿只是一侧身便轻易躲过,然后看也不看个头才到自己腰身的小子自以为得逞踢来的一脚,手腕一翻,以剑柄击向了他的肩后。

但在电光火石之间,她忽而娥眉轻皱,眸光一闪便想要做些什么,但刹那之间却放弃,仍是剑柄落下,只不过原先的力道稍稍重了几分。

啪,

苏澈猛地睁大了双眼,原本的暗喜陡然变成了慌乱,白皙的脸上通红一片,满是尴尬和不知所错。。

青衣微皱,坚挺柔软入手,浑圆一掌难握。

方才,苏澈佯攻出拳,却是右拳被躲过后假意俯身反踢右脚,如同蝎尾,其实真正一招却是翻身以左手偷袭。

他知道周子衿肯定不会动用真炁,可他想过对方即便是躲过并击败自己,也会夸奖几句,也算是这么久了,自己终于不是被一招撂倒。

可苏澈唯独没想到的是,周子衿竟然连躲也不躲!

即便在早上他已经吃过亏了。

可现在,右肩的疼痛丝毫不能平复他心中的激荡。

苏澈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左手,看着左手覆盖的地方,鼻孔忽然一热。

16.少年意气

苏府上下有很多丫鬟,高矮胖瘦美丑全都齐全,尤其是貌冠苏府的大丫鬟素月,身段容颜,就算是放在偌大梁都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但苏澈年纪还小,从未在男女之事上逾越过,连牵手都没有,更别说像现在这样。

周子衿慢慢收剑,神情淡淡。

苏澈手掌微颤,明明心里既慌乱不知所措又怕的要死,可偏偏抬不起手来。

腿都软了。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做错便要补偿,欠人恩情就要回报,以身相许便是这么来的。”

苏澈脑海里一番混乱,忽而便听到眼前人清淡开口。

他如同被兜头浇了一桶凉水,慢慢抬头,看向对方。

周子衿自己退了半步,轻轻抬手整理了下胸前起皱的衣衫,“不过你不要误会,刚才的确是我没躲过。”

苏澈本来还是五味杂陈,心神有些莫名的烦忧,此时听了,顿时一松。

“我想告诉你的,是不要轻易相信别人所说的话,因为爱都有可能是假的。”周子衿话毕,悍然出手,一掌劈向苏澈左肩。

在她语气微冷的时候,苏澈已经有所察觉,此时危险如同麦芒入袖,他整个人骤然绷紧,随即抬臂,以小臂险之又险地格开,同时脚下一蹬,已是退出了数步之远。

周子衿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和惊讶,她想过对方能躲过,不过即便是他现在的修为,也一定会狼狈才是,可没想到却如此轻易。

甚至于,显得有些从容。

苏澈揉了揉小臂,他看着周子衿白皙修长的手掌,咬了咬后槽牙。

明明都是骨头外面包的皮肉,对方的力道却大的惊人,而且他知道,这还是她收了力的。

“你是觉得颜玉书的打算不太好?”周子衿把剑一抛,长剑插回兵器架里。

苏澈之前已经将事情都告诉她了,自然包括颜玉书在返程时所说的那番话。

此时,苏澈一边活动着拳脚,一边道:“也不是,就是觉得这种事一看就是大有文章的,父亲已经着手了,我们就没有插手的必要了吧。”

周子衿点点头,取了一旁的水囊喝了口,“你这么想是对的。”

苏澈眼一亮,“子衿姐也认同?”

周子衿站如青松,手在一旁兵器架上摸过,“认同谈不上,如果是站在府上的立场,你刚才是为这个家和家里人考虑,不轻身不涉险也不引祸,是好孩子。”

苏澈撇撇嘴。

“你会是义父的好儿子,苏府将来的少将军,可以走义父的路,学习兵法,慢慢走入朝堂,接管平北军。”周子衿一笑,“你会成为让所有人放心的平北将军,但在别人的眼里,也止步于此。”

苏澈微微皱眉。

“小孩子不要老皱眉头。”周子衿看他一眼。

苏澈收拳,摆了伏魔桩的静桩站了。

周子衿说道:“为什么说是「闯荡江湖,游历天下」?人要有股精气神,无论学文还是习武,不是要你莽撞,而是有一种冲劲儿。”

苏澈有些似懂非懂。

周子衿见此,只是道:“有些东西不需要你考虑太多,年少轻狂不可取,可不能失了少年意气。”

苏澈一愣。

“义父对你的期望和殷切太重,但这不是你必须要走的路和承担的担子,这只是一条顺境的路,在你还未找到自己的选择时要走的。”

周子衿脚尖朝前轻踢,一杆大枪从兵器架中飞出,被她一把握住,“当你有了自己的选择,你才能去判断想做什么,要做什么。而这条路,就会成为你最后的选择,也是永远不会偏离的一条大道。”

她并未像那些耍枪的江湖人那般抖出枪花,而是大枪以臂缠,直指苏澈。

“你练桩四年,强身健体,至此开始,才是真正修行。”

“修…行?”苏澈轻喃一声。

“是要一辈子靠桩功炼体强身,还是真正习武修行,自己选吧。”周子衿目光冷淡,薄唇轻抿,如刀锋弧寒,似冷月挂霜。

若有若无的杀气飘散像雾,虚幻不真却偏生给人无限压力,如秋风般袭体的寒凉,无时无刻不给人一种想要颓废放弃、就此低头的念头。

苏澈喉间咽了咽,只觉刚刚活泛起的一身气血由热转凉,本是刚刚有了无数力气的双腿偏偏像是灌了铅,难以抬起。

他呼吸渐粗,就这么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周子衿,脸色很快涨的通红。

“动起来啊!”他心里想着,咬着牙,无声愤懑。

他缺了一股劲儿,一股习武之人的心气。

周子衿静静看着他,眼底逐渐涌上失望,枪尖慢慢垂下,她以臂挽着枪,就要转身。

“喝!”一声沉喝,犹如惊蛰春雷,少年意气,浑然炸响。

周子衿不免抬眼看去,看到的是脸色微白,额头见汗的少年双拳紧握,目光如炬。

苏澈轻喘着,脚下猛踏,从一旁兵器架上抽出一杆白蜡枪,双手一抖,红缨飘扬。

“为什么会选枪?”周子衿忽然问道。

苏澈微怔,是啊,身旁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刃全有,为何他会直接取枪,是随手吗?

“红缨年少,志缚苍龙。”周子衿说了句,已是挺枪刺来!

苏澈手托长枪,着空挡斜刺而出。

“白蜡枪不是这么用的。”

周子衿以枪杆将苏澈扫倒在地,枪杆轻弹成弧,风烈如火,“换刀。”

“刀也不是这么用的。”

“取剑。”

“取棍。”

……

半个时辰之后,夜幕而降,苏澈躺在校场上,浑身湿透,身旁到处是折断的兵器。

“子衿姐,你觉得,我适合用什么兵器?”他喘着粗气,问道。

周子衿将手里的大枪随手插进木架上,道:“按照你现在的力气和出招章法,用翁金锤吧。”

苏澈偏头,看了眼身旁比脑袋还大,像两个金瓜一样的锤子,愣了愣。

“手拿这个,感觉像是莽汉。”他咧嘴笑了笑。

周子衿淡淡道:“你觉得我是认得的?”

苏澈闭口不言。

“拳脚身法之外就是兵器,兵器是身体的延伸,除却神功相较,人持兵与否也是天差地别。”周子衿道:“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离不开的剑。从来是你选兵器,而不是兵器选你。”

她拎了水囊,走下校场。

“举重若轻,举轻若重,轻重自如,练兵就是如此。”

她走远,苏澈疲惫不堪地瘫在地上,看着天上,星星好像在眨眼。

他笑了笑。

17.有教无教

颜玉书被禁足了。

除去上学堂由颜六和另外两名颜府的家丁一路护送到之外,他不能去任何地方,这一次颜琮是认真的。

苏澈是第二天知道的。

他坐在府中自己那间书房里剥花生吃,书房里还有个白胡子的老先生,这是苏定远请来的教习,负责教他读书写字。

虽然苏定远对酸儒文人不甚在乎,甚至还有几分轻视,但苏家毕竟也是大梁名门,其中子弟怎能不会吟两句诗词,沾几分风雅?

如今三国战事平息数十年,武道修行虽然依旧,但文人也渐渐复兴,连苏大少爷在逛那烟柳巷时,都会诵几首诗来装点。

毕竟那是妙事,总不能在美人面前舞枪弄棒,那太过唐突,也显得太过粗俗。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老教习看着跟花生较劲的学生,手里端着茶,不紧不慢道。

苏澈点点头,“先生说的是。”

“学问不像是习武,错了便会走火入魔,伤身体。每个句读,每行文字,每个人的理解都有不同。”老教习摸了摸胡子,道:“刚才那句话,何解?”

苏澈把花生咽了,拿手边的湿毛巾擦了擦手嘴,这才道:“感性无知性则盲,知性无感性则空。”

老教习愣了愣,皱眉思忖片刻,方颔首,“说得对。”

“你喜欢读书吗?”他问道。

苏澈想了想,摇头。

“那你之前还说想东华门唱名?”老教习笑了笑。

苏澈道:“颜伯父说‘东华门唱名者方为好汉’,我想当好汉。”

老教习看着他,说道:“人为名利,好汉能脱俗么?”

“没有名利不就饿死了。”苏澈道。

老教习点点头,看着走到门口外站着的苏大强,起身,“今天就到这吧。”

苏澈连忙起身,习惯性抱拳,但半途改为拱手执礼,“多谢先生。”

老教习敞开门,朝外走,苏大强也躬了躬身子。

他在下台阶时脚步一顿,说道:“做事要喜欢才行,不喜欢的可以不做,文武殊途,人生短暂,莫要勉强自己。”

等府中下人领着他走了,苏大强这才挠挠头,对跟出来的苏澈道:“少爷,这老小子说的是啥?”

“怎么说话的。”苏澈不满看他一眼,道:“白老先生是名满大梁的学者,你岂能如此无礼?”

苏大强只是嘿嘿笑着。

“找我作甚?”苏澈靠在门框上。

“颜公子被禁足啦。”苏大强连忙道。

“禁足?”苏澈一怔,“为何?”

“据老六说,是颜大人恼火颜公子多管闲事,不知轻重,让他好好反省。”苏大强说道:“除了学堂以外,哪也不准去,更不准……”

“不准什么?”

“最近不准跟少爷来往。”苏大强小声道。

闻言,苏澈不由翻了个白眼,“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苏大强笑道。

苏澈双眼一眯,“不知道怎么用词遣句就闭嘴。”

苏大强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玉书现在在家?”苏澈问道。

“这个时辰。”苏大强抬头看了眼天色,还未到午时,“肯定是在学堂。”

“那你还愣着干嘛?备车。”苏澈道。

苏大强一脸为难,“学堂在玄武大街,两刻钟的路呢。”

“嫌远?”

“昂,远了。”

苏澈一噎,有些意外地看着站在阶上的汉子,放在平时,自己这么反问,对方一定会顺着自己才对。

可现在,竟然是就坡下驴,反将自己一军。

“我爹跟你说什么了?”苏澈眼珠一转,直接问道。

苏大强连连摆手,“没说啥啊,就是府里的马累了,这么远的路,折腾啊。”

苏澈气极反笑,“府上健马日行千里,就算是套车的马也可负重六百,区区两刻钟连内城都未出去,你跟我说马累?”

苏大强见他似乎真是动气,当即搓着手不说话。

“你不去我自己去。”苏澈撩袍,抬脚便走。

“别,去,我这就去备车。”苏大强连忙道,眨眼不见了踪影。

苏澈回书房把茶水喝了,看了眼桌上写的字帖和诗文,揉了,丢进一旁的纸篓里。

……

鸿鹄学堂。

这是梁都内贵胄和官宦子弟才会来的学堂,而开设这处学堂的,是桃李满天下的大儒邓启商,如今已经八十余岁了。

马车在学堂旁的巷子里停下,苏澈撩开车帘,下去。

鸿鹄学堂地处有些偏僻,虽处四大街之一,但当初为了营造一种读书的安静氛围,选址颇为讲究。

所在坊市俱是老街坊和上了年岁的房屋建筑,东粱河有分支流过,古桥杨柳,青石板路,这里倒是风景适宜。

苏澈走下青石台阶,在清澈的河里掬了捧水。

“走,过去看看。”他说道。

苏大强牵着马车,跟在身后。

……

当苏澈走近的时候,隐隐约约能听见些诵读之声。

“这位公子,您是?”有在菜地旁拿瓢浇水的青年抬头问道。

苏澈抱了抱拳,“寻个朋友,他叫颜玉书。”

他有些惊讶,在这四大街寸土寸金的地方,竟然还有人会单单辟出一块菜地,也太奢侈了。

青年恍然,指了指不远处的学堂。

“你忙。”苏澈笑着,悄悄走到窗边。

上首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在打盹儿,堂下坐着二十几个孩童,年龄最大者不过十五,最小者七八岁,无一例外都身穿锦衣,腰间佩玉,有的在桌上还放着一柄君子剑,剑穗垂落,在清风中摇荡。

颜玉书一身玉袍,领口微开,皮肤白的像是羊脂玉,此时头上盖了本书,正伏着身子,脸色不善地跟相隔的一人说着什么。

其他人也有的低声说笑,有的直接下了位子在走动,男女皆有,脸上俱是欢欣。当然,其中也有睡觉的,还有个小胖墩在角落坐着低声啜泣,鼻涕泡都崩了两个。

苏澈静静看着,他从小到大极少与人接触,府外的人除了颜玉书一家更是少得可怜。现在,看着学堂里的场景,他莫名有些羡慕。

心里有种复杂的感觉,微酸微涩。

人孤独的久了,或许真的会想合群,而终日听大人的教导,少年心情太重,可能也想跟同龄人那样无忧无虑。

苏澈还在安静想着,那边的颜玉书忽地起身,一撩袍摆,头上的书掉在地上,面前长桌掀翻,他跳起一脚,直接踹在了走道相隔的那人的脸上。

18.有教无教(下)

“我去你大爷!”

声音带着少年人还未变声的清脆,又有些因长时间说话而缺水的喑哑。

这一声有若长剑破空,雷过黑夜。

原本只是略微热络而算不上嘈杂的课堂登时一静,随即便是轰然的喧嚣。

颜玉书抬手一指,脸色微微涨红,指着眼前被他一脚踹翻,此时正从散乱的书本长桌下爬起来的人,道:“我让你嘴臭!”

“颜玉书,你找死!”那人从地上起来,脸色通红,猛地扑了上去。

两人扭打在一起,课堂上的学生呼啦散开了。

“牛贲,打他鼻子。”

“颜玉书,咬他耳朵。”

“用力啊!”

“你踢他啊。”

“哎,抠他眼睛啊。”

“你倒是打呀。”

而那上首的先生陈康终于醒过来,敲着桌子,吹胡子瞪眼,“别打了,有辱斯文,这成何体统?”

可莫说是围拢的这些孩子,就连扭打在一起的两人也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丝毫不顾陈康的劝阻。

发髻散乱,锦衣撕破,地上书本课桌乱作一团,两人在地上开始滚打。

颜玉书身子骨本来就弱,可跟他扭打在一起的牛贲壮得跟个小牛犊似的,只是几个呼吸,颜玉书便气喘吁吁,被压倒在地。

牛贲掐着他的脖子,脸色有些扭曲狰狞,“你不是狂吗,啧啧,这小白脸,真嫩啊,你该不会是个娘们儿吧?”

有偷偷围观的女孩一下红了脸。

这时,外面。

刚刚跟浇菜的青年讨了瓢水喝的苏大强牛眼一瞪,眼睁睁看着自家少爷从窗户跳了进去!

“你怎么了?”那青年好奇问道,顺着他的目光想要去看。

苏大强连忙挡了他一挡,一连憨厚,“这水甜啊,从哪挑的?”

……

书堂里的人还在拍手喝彩,先生陈康吼的急了在捂着胸口咳嗽,入耳尽是喧闹。

一道身影如同冲进菜地里的野猪,飞起一脚便将坐在颜玉书身上还想说些什么的小子踹飞出去。

“咳咳。”颜玉书捂了捂喉咙,脸上通红,看清是谁后,惊讶道:“阿,阿澈,你怎么来了?”

苏澈没说话,伸手给他整了整衣领,拍了拍灰尘,沉着脸,看向那在地上哼唧几声爬起来的牛贲。

“他是谁?”

“哪来的?”

“穿成这样,颜玉书的书童?”

“隔壁私塾的吧。”

有俩小子扶了牛贲起来,指着苏澈,“你是哪来的野小子,竟敢打人,你知道他是谁吗?”

苏澈冷哼一声,脚尖一挑,旁边的小桌便被他踢了过去,直接砸在了那个伸手指他的小子手上。

“哎呦!”毕竟还是小孩,此时被桌子砸了,剧痛之下,哇地就哭了。

他这一哭,那被苏澈一脚踹飞的牛贲看着那冷淡的眼神,嘴一瘪,也哭了。

苏澈一愣。

啪,

肩膀顿时一疼。

在他愣神的时候,那陈康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下来,此时手里拿着一根编织的柳条,方才就是用这个抽的他。

颜玉书眼一睁,连忙去揉苏澈的肩膀,“疼不?”

说着,他猛地抬头,“先生,你干嘛?!”

“他是谁?哪来的?”陈康咳嗽一声,厉声道:“下重手打人,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两人还在哭。

苏澈看着被抽过的地方,有些火辣辣的感觉。

“他们打人,你不管?”他问道。

陈康冷哼一声,“都是同窗,什么叫打人?”

苏澈无声一笑。

“你小小年纪,下手不知轻重,你家大人是怎么教的你?”陈康上下打量他一眼,道:“看你也不像是那些没教养的普通百姓,把你爹叫来,要不就报官。”

堂中原本围观的人都在看着,一脸看好戏的样子。

颜玉书双手握紧,显然是忍耐到了极致。

苏澈却拽了他胳膊一下,他看着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老者,道:“您是教学问的,就不问问刚才事情的缘由?”

“你还知道学问,缘由,什么缘由?”陈康脸色一沉,“你在这打人还想强词夺理?”

苏澈想讲道理,“我只是觉得事情还没弄明白,您未免太武断了些,我闯进来,的确该受这一鞭,可”

啪,

苏澈脸色一寒,那柳条被他抓在手里。方才他话还没说完,对方竟然还想抽他!

“你还敢躲?”陈康瞪了瞪眼。

“过分!”苏澈吐字冰冷,手上用力一拽,陈康手里的柳条登时脱手。

“胡闹,没教养,以下犯上!”陈康伸手指着他,气的浑身哆嗦。

“够了!”颜玉书喝了声,指着牛贲,看向众人,道:“你们也知道昨日大行寺发生的事情,他说‘要真有被拐骗的孩子也是活该,谁让他们蠢。’我跟他理论,他反拿我相貌说事,牛贲如此辱我,我难道不该打他吗?”

四下的人互相看了看,没人说话,而就算是原本一脸好笑的人,表情也敛了敛。至于那牛贲,也是啜泣了一声,没言语。

苏澈只是心中一笑,他就知道颜玉书虽然性格冲动,但从来不是鲁莽之人。至于自己出手帮他,也无需问对错。

颜玉书接着一指脸色阴沉的陈康,道:“身为代课先生,你不问青红皂白就直接动手打人,你还有先生的样子吗?”

“放肆!”陈康脸色一红,眼眸仿佛欲要噬人一般。

只不过他知道眼前这少年的父亲是谁,御史在文人眼中可是一把剑,斩武夫斗文官的剑。他陈康就算是再不满,话也只能咽在肚子里,而不敢说出来。

颜玉书冷笑一声,又一指那一直在角落里的小胖墩,道:“半月前成大人入狱,但成浩的束脩(xiu修)可是交到了年底,他功课比你们哪个人差了?凭什么就欺负人家?”

说着,他看向脸色红白相间的陈康,道:“你身为先生,竟然还落井下石,区别对待,误人子弟,你配当这个先生吗?”

“混账!”陈康再也忍不了,抬手就要甩出耳光。

但苏澈比他更快,出脚高抬,竟是代替了手掌,以鞋底给了这陈康一个耳光。

脚下的灰尘扑了陈康满头脸,他颤巍巍地指着苏澈,目呲欲裂,“没教养没教养”

苏澈上前一步,一把拽过对方的衣领,本是温润的脸上如布阴云,“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管我苏府家教?”

一听苏府二字,陈康先是一愣,接着脸色唰地白了,喘气都慢了慢。

19.为侠者

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能称「府」的很多,梁都大小官员遍地,处处成府。

但苏府只有一个,那就是朱雀大街上的平北将军府。

而这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陈康先前见这小子身穿寻常布衣,还以为他是普通人家最多也就是商贾之家的出身,这样一来他自然没有什么顾忌,而像这种愣头青最好对付,只需要敲打敲打他家中长辈即可。也就是先前他直接说让对方家里人过来,或是以报官恐吓。

但他哪能想到,苏澈穿衣只是为了舒适而非华美,更不在炫耀。更何况,他是在听讲白老先生的课业后直接出门的,他上课跟笔墨纸砚打交道,因此穿的都是素月缝制的布衣。

这一下,‘苏府’二字一出,不光是原先凶狠傲慢的陈康,就连四下的少年少女们都懵了。

他们虽然也都出身官宦人家,甚至有的还是皇亲贵胄,可他们的父辈在面对苏定远的时候气势总会弱几分,只因为他是当朝武官之首,梁帝亲赐的「护国柱石」。

颜玉书挑了挑眉,一把揽住苏澈的肩膀,面向四周,道:“你们还真是不怕给家里惹上祸事,竟然敢围殴将军府的少将军!”

牛贲一慌,上前时冷不防看到了苏澈的侧脸,连忙止步,接连摆手,“没有,我连还手都不敢,这围殴更是从何而来啊,颜少爷,您别乱说话呀。”

颜玉书秀气而冰冷的眸子一瞪,“你出言不逊可是事实?”

“这这”牛贲急得满头汗,仓促间,他一指面色苍白的陈康,道:“是他,他才是出言不逊的那个,他还动手打人了呢,我作证!”

“我们也作证!”

“是陈康目无尊卑,是他打人。”

“对对对,是他打的人。”

牛贲的话仿佛是开了个头,周遭的人纷纷指点着浑身哆嗦,嘴唇青紫的陈康,如同他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一般。

苏澈见此,松了手,陈康跌坐在地。

“走吧。”他说道。

颜玉书看了眼乱糟糟的课堂,勾着他的肩膀,“那就走,请你去喝豆花。”

……

两人坐着马车离开了,苏大强临行前还跟那青年赞叹这水真甜。

青年看着他们马车驶远,笑了笑,也舀了一瓢水,他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学堂,没说话。

……

“太爽了!”

颜玉书坐在摊位上,一碗热腾腾的豆花他还没吃多少,只是一个劲地在说刚才的事情。

苏大强捧了碗坐在车辕上,此时看着,偶尔笑笑。

苏澈看着对面眉飞凤舞的颜玉书,低头吃了口豆花。

“你这武功真没白练啊,我当时都没注意,还以为今日必要受辱了。”颜玉书挥了挥拳,一脸兴奋,“结果你猜怎么着?噌的一下,我眼前一花,那牛犊子的玩意儿就飞出去了,你简直是神兵天降哇!”

苏澈摆摆手,一脸笑意,“哪有那么夸张。”

“别谦虚了,那牛贲也是武勋之后,听说也是泡药浴,请了供奉修行来教武的,我看他根本打不过你。”颜玉书一脸与有荣焉。

苏澈轻轻一笑,牛贲是学了拳脚套路的,这一点他能看出来。

而之所以打不过自己,原因在于自己抢占先机,以气势压迫,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自己确实要比对方厉害。

隔三差五有周子衿给自己喂招,就算现在还没学什么武功,那也不是牛贲那莽汉能近身的。

更逞论在他们这个年纪,基本就是看体型比力气,自己虽然体型不占优,可无论力气技巧,还是体魄,都比牛贲强了不知多少。

苏澈根本没放在心上。

“咳,不如让苏世叔上我家,劝劝我爹吧。”颜玉书有些不好意思道。

“劝什么?”苏澈问道。

“让他同意我习武。”颜玉书手拿筷子,比划两下,“若是我手上有剑,哼哼,看谁还敢惹我。”

也就是这个时候,苏澈忽而想起那在学堂里,不乏有人的桌上放置着君子剑,那可并非是什么装点,而是开刃的兵器。

不能说是后怕,只能算是当时大意了。

如果当时在自己背后的不是陈康,或者说他手里拿的不是柳条而是拔了剑,那这么做的后果先不论,自己起码也是要出事的。

苏澈下意识握了握筷子。

这只能算是在场的都是小孩子,没有到以命相搏或是伤人杀人的地步。

哪怕言语上的侮辱的确让人恼火。

“你在想什么?”颜玉书吃了口豆花,眼睛明亮。

苏澈摇头,“我在想你何苦跟牛贲争论呢,如果我不在那的话,恐怕你得挨揍。”

“这倒是真的。”颜玉书煞有其事地摸了摸下巴,然后道:“不过这不是争论与否的事情,而是有无必要。”

“什么?”苏澈不解。

“他说那些被拐卖的人活该,就冲这句话,我不能忍。”颜玉书正色道:“他家也是武勋贵,在军中地位不低,他将来是要治军的,若将领品行不端,手底下的兵能有什么好?”

苏澈没说话,不是不认同,只是觉得牛贲现在这样,将来说不定就会有所改善呢,这是谁也说不准的。

“你肯定不怎么认可我说的话。”颜玉书笑了笑,“他以后能不能学好谁也说不准啊。”

苏澈一怔,自己的确是只想到了一面。

“我这才是尽了为人师的职责。”颜玉书眨了眨眼睛。

苏澈一笑,“哪怕是挨揍?”

颜玉书表情一收,稍稍认真道:“起码他也是吃了我不少拳脚,日后心思再有的时候也会想到今日,也算是给他上了一课。”

苏澈微微凝目。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我想习武,想修行,想跟那些大侠一样行侠仗义。所以啊,像是遇到这种事情,总该是要有人站出来的。”

颜玉书说道:“不只是牛贲出言无忌,还有他们欺负成浩,陈康纵容不说自己还教导无方,他的品行如何能当老师?”

“大侠管的都是家国大事,江湖纷争。那这些小事也得有人管吧,而且大侠也不是生来就是大侠的,他也是从小侠当起来的,总得一步步得到别人的认可才是。”

颜玉书笑着说道:“就像是这种事情,现在就很好啊。”

苏澈看着他明朗的笑容,心受感染,也笑了。

20.多思量

回府时,苏澈的心情不错。

苏大强却是多看了他几眼,然后去了马房。

校场上,周子衿剑出如长虹,明明是午后光景,偏生的满院皆寒。

苏澈敏锐地察觉出她心情不对,悄悄绕上回廊,打算避开。

“站住。”不咸不淡的一声,苏澈听话地停下步子。

但他心里想的,却是无论这次周子衿说什么,他都不会再上这校场挨打了。

虽然是为自己好不假,可老是这么挨揍,还是被女人打,他忍不了。

“上来。”周子衿淡淡道。

苏澈抿着嘴,下意识抬脚,但一下顿住,不走了。

“上来。”周子衿娥眉一挑,长剑在手抖出个剑花。

苏澈一脸灿烂,手按栏杆便跳了出去,“子衿姐还在练剑啊,真是功行不缀,怪不得能有如此武功。”

“呵呵。”周子衿看他一笑,“你想不想也有如此武功?”

苏澈微微仰头,干干道:“修行要一步步来,水到渠成,不急,不急。”

周子衿点点头。

此时午后阳光洒落,却有微风习习,不冷不热,正适合做些什么。

苏澈看似平稳站着,姿态随意,实则脚底生根,周身已是凝铸到了极点。

“紧张什么?”周子衿眯眼一瞧,轻笑,“你莫不是以为,就凭所会的一门桩功就能在我面前站住?”

苏澈也不藏了,双腿微屈,双臂微抬,桩功已成。

“来吧。”他低声道。

周子衿一笑,声若清铃,可在这轻笑还未散去之时,她已然出手。

如清风,如惊鸿,在苏澈眨眼刚睁的瞬间,三丈之外的周子衿已经近在身前三尺。

苏澈喉间咽了咽,眉心刺痛,一柄长剑便抵在那里。

周子衿持剑,目光微凝,森然而寒。

一丈之地有若冰封,让人只欲发颤而不知其他。

苏澈浑身一颤,只觉双目如灼,目光偏开,更不敢直视。

唰,

周子衿收剑,微微弯腰,伸手,屈指在眼前人的额头一弹。

苏澈噔噔退了两步,每一步都重若鼎落,而胸腹脑海内更是有片刻的翻涌,让他数息才回过神来。

他有些赧然,也有些不忿,心里更多的是羞恼。

周子衿看着他的模样,娥眉舒展,“记住我的话,你只是在强身炼体,而非习武修行,遇事三思,莫要强出头。”

说完,她便转身欲走。

苏澈一愣,随即道:“你知道学堂的事了?”

他不觉得是苏大强说的,而他和颜玉书自学堂离开后又去吃了豆花和烧饼,一个时辰已过,像这种关乎官宦勋贵子弟的事情,在梁都内向来传得很快。

周子衿道:“半个时辰前,宣威将军牛敬忠父子来府上赔礼道歉,义父在外未归,被我挡了。一刻钟之后,吏部侍郎父子、京都左将军父子、礼部尚书的两个孙子总共十多个官宦出身的长辈后辈登门,想求见义父和将军府的少将军,以表歉意。”

听她说完,苏澈不由张了张嘴,这些人都来赔礼道歉?他到底还是小看了苏定远的身份。

“怎么样,少将军,奴家说的,您可还满意?”

冷不防,周子衿突然作小女子姿态,腰身微欠,低眉顺眼,眸光轻颤,如含情脉脉,柔软似水。

苏澈喉间一干,一时竟讷讷说不出话来。

周子衿脸色一冷,淡淡道:“陈康投东粱河自尽了。”

苏澈还沉浸在方才所见的风情之中,这一语却如冬日寒冰入怀,让他登时回神。

“投河自尽?”他张了张嘴。

“误人子弟还出手打了将军府的少将军,他自知罪该万死,怕少将军点兵拿他家人,为了不连累家人便投河了。”周子衿说道。

“这怎会如此”苏澈虽然心智早熟,可从小到大,跟人打架都没几次,杀生更是未有,更别说这种将人逼死的情况了。

他们苏家治家素来厌恶仗势欺人,可他现在,确实就是他逼死的陈康啊。

苏澈呆呆地站在原地,有些失神。

周子衿见他如此,本来还有的训斥便不忍心说出口了,当即,只是上前几步,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颜玉书抱打不平没错,牛贲敢打他是因为父辈官职相近,而且不过是后辈童言无忌的口角,就算真伤了也算不得什么。”

周子衿说道:“可你不一样,父亲在大梁一人之下,莫说是他们的父辈,就算是皇亲国戚都不敢触怒父亲鼻息。你这一动手,该是多大的风浪?”

苏澈抬头,道:“可我跟他们同龄”

周子衿淡淡一笑,“你可见皇子有跟百姓之子那般撒尿和泥,在沟里打滚的?”

苏澈抿了抿嘴,没出声。

“虽然比喻不恰当,但你要知道,父亲「护国柱石」的名号有多重。”周子衿道:“而且,武勋之后多执剑,你能被老迈陈康以柳条打了,那若是他人用剑呢?”

苏澈已经想到了这点。

“你想的太简单了。”周子衿道:“今日之后,父亲政敌或是暗处宵小,便会知道将军府对小少爷的保护不力,说不定就会行暗杀之举。”

“这不会吧?”苏澈低声道。

周子衿无声一笑,“你要走的路还长,要学的东西还多。今日你当了这一声‘少将军’,外人如何想,苏清又会怎么想?”

苏澈睁了睁眼。

“颜玉书没心没肺,我知道话不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

周子衿语意微深,“但你要记住,别人猜到和自己说出来是不一样的。就算是应巨侠,早年闯荡江湖行侠仗义,也是直到他功成破甲之后,才敢在江湖上留下名号。”

苏澈此时如被雨淋,也是懂了。

“江湖很深,官场又何尝不是。”周子衿揉了揉他的头发,转身,“我昨日虽说不减少年意气,但人心似海,如何权衡,你且好生思量吧。”

……

苏大强被罚不准吃晚饭,还要打扫干净马房,且给那三十余匹马统统洗涮一遍,换上草料。

偏院的马房里,苏大强赤着上身,正拿了水桶在冲地,而四下的马带着缰绳在撒欢,蹄子踩在水里,嗷嗷叫。

偌大的院子自然是从内锁上了的,苏澈爬上墙头,唤了声。

早在他上墙的时候,苏大强就已经感知到了,也知道他手里拎着的食盒里装了自己最爱吃菜和酒。就算是晚上,他也是侧了侧身子,借着打水挡住微热的眼眶。

21.天生玲珑心

“大强,先吃点吧。”

苏澈坐在墙头上,“这是我让福伯从春来楼买的,不是府里做的,我爹不知道。”

苏大强倒了水,过来的时候脸上早恢复了憨厚的模样。

“谢谢少爷。”他说。

“你说,我今天是不是太冲动了?”

苏澈靠在墙头的屋檐,苏大强在啃鸡腿。

“这有啥,当年咱们跟将军打仗的时候,见到这种的直接拎了去打军棍,打到他服为止。”苏大强满不在乎。

苏澈捂了捂额头,“你是不是没听懂我在讲什么?”

苏大强喝了口烧酒,抹抹嘴,“不就是教训了个纨绔子弟么,更何况还是他有错在先,没啥的,将军知道了说不定还会夸奖几句。”

“真的?”苏澈不太相信。

苏大强露出个尴尬的笑容,“当然是假的。”

苏澈一脸懊恼。

“事情做的虽然对,不过的确是欠考虑了。”苏大强脸色认真,“因为将军地位尊崇,朝野上下不知有多少只眼睛盯着,也因为少爷是千金之躯,怎么能下场跟人打架呢,这有失身份。”

苏澈点点头,哪怕脸上带着失望。

“不过呢,”苏大强憨憨一笑,“谁让少爷年纪还小呢,少年人仗义出手,说破天能怎样?”

苏澈笑了笑,“你这倒是宽慰我了。”

苏大强嘿嘿一笑,把鸡腿啃了,酒拎了,道:“就说到这吧,再不抓紧点,这活儿可就做不完了。”

苏澈看他一眼,一笑,跳下墙去。

而在一侧的回廊阴影处,一身锦袍还未宽下的苏定远负手而立。

等苏澈走远了,苏大强才悄悄走过来,微微躬着身子。

“我是让你这么跟他说的?”苏定远看着他,淡淡问道。

苏大强挠了挠头,“您也知道俺笨,脑袋不灵活,这一紧张给忘了。”

苏定远看着他,没说话。

苏大强先是赔笑着,在看到他平淡的眼神后,神情一肃,安静站好。

“你也觉得我对他太苛刻了?”苏定远道。

苏大强犹豫着点了点头。

“因为这是他要走的路,我不能将苏家的未来交到一个莽夫手上。”苏定远说道:“少年意气从来不是借口,冲动就是欠考量,一时不计后果,日后便会再犯。”

苏大强低了低头,没敢言语。

“年轻气盛不是坏事,却能坏事。在他还没坚定习武之前,在还未找到自己想要走的路之前,他只能如此,一切皆按我说的去做。”

苏定远目光直视眼前耷拉着脑袋的人,一字一顿道:“你明白吗?”

苏大强腰身一下站直,狠狠点头,“大强明白。”

“他是顺风顺水的惯了,哪见什么人心险恶和生离死别。”苏定远淡淡一笑,转身离开。

苏大强却因这句话而心神凛然,没来由地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他搓了搓胳膊,拍了拍脸,快步朝马房走去。

……

又过了些时日。

一切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颜玉书现在被彻底禁足,颜琮也像苏定远那样,专门请了先生在府上教导,素日不许出门。功课布置了一大堆,完不成还要受罚。

而苏澈也因此,去颜府的次数便少了些,因为上几次去,肉眼可见的颜玉书神情恹恹,也消瘦了些。

至于苏府,上段日子,那些在鸿鹄学堂里的孩子又随着家中长辈登门致歉了,苏定远让苏澈出面,各家客套,足足从清晨耗到了晌午。

至此,苏澈觉得跟人打交道竟是比习武还累。

他每日除去要做一些白先生留下的功课外,就是在校场上挨揍。周子衿果然是说到做到,下手总是恰到好处,让苏澈在痛和伤之间徘徊。

而素月也得了吩咐,除去药浴外不得给他外敷伤药。因为周子衿说是药三分毒,就算是外敷也会对体质产生一定的毒性,对将来活化气血造成隐患。而且这般硬扛伤痛的话,也会让苏澈更长记性。

瞧瞧,这是周子衿的身份应该说的话吗?

苏澈只能食补,顿顿荤素调和,不过一月过去,他竟胖了不少。

这日,日落西山,黄昏欲晚。

校场上,周子衿腿出无影,苏澈却如同料敌机先,直接曲腿来挡,反手一拳打出。

周子衿眼底微凝,“又是这样?”

她信手拍落苏澈打来的直拳,并掌为刀,沿着苏澈手臂向上,在苏澈侧身想要规避的时候,掌刀朝回一收,反以手肘砸在了他的额头。

“哎呀!”苏澈痛呼一声,脚下退着,只觉得眼前全是金星。

周子衿看他一眼,也不追击,看着他揉脑袋。

半晌,她才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苏澈虚抬着眼,在揉着脑门儿上的包。

“你是怎么预料到,我会如何出招的?”周子衿语气里并无意外。

苏澈随口道:“感觉啊,就觉得你会那么做。”

周子衿定定看他几眼,缓缓点头。

这是如同传说中的「心血来潮」般的天赋,对身体会受到的危险有种敏锐的洞察感,它会保持一种如芒在背的应激,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这是生来具备的天赋,比如过目不忘。

而最直接的,就是有人会出生在帝王之家,有人出生穷困潦倒。

周子衿虽有羡慕,却也不至于会嫉妒,因为修行在个人,谁也说不准此生的变数。

“倒是适合学剑。”她看着苏澈,心里想着。

这虽然不同于「天生剑心」或是「先天剑体」那般有对剑如臂驱使的领悟和亲和,但这种超然的敏锐以及洞察绝对是修行剑道的上选。

在她的理念中,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只要你出招足够快,你的剑足够快。

因为她的父亲就是因为剑不够快,所以才会倒在北燕上将燕康一步之外。

周子衿看着眼前的人,道:“修行是水滴石穿,你该好好想想要不要走武道了。”

苏澈一愣。

“如果心里不想学武,现在放弃去修文还来得及。”周子衿话不由地说重了些,“你已经十一了,要是再多犹疑,习武不成,学文也晚,只是两相耽误。”

看见苏澈沉默,她语气一缓,道:“这段日子就不用来校场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再就是,别觉得义父的话是负担。”周子衿提着剑离去。

苏澈看着她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22.苏清教弟

苏澈心情不大好。

这日黄昏傍晚时,苏清兴冲冲地朝外走,刚好看到了坐在回廊上的胞弟。

“阿澈,一人在这作甚?”他脚步一停,随口问道。

苏澈看他一眼,“透透风。”

苏清看了眼天色,伸出手,像是捕捉风一样,而后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苏澈有些意外。

“心情不好?”苏清问道。

苏澈点头。

“你说你还这么小,身上的担子就这么重,哥哥看着累啊。”苏清揪着脸,像是不忍却在笑。

苏澈白了他一眼,不理他。

岂料苏清一步过来,抓住他的胳膊,道:“走,为兄带你去个好地方。”

“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

苏澈气沉胸腹,稳坐腰马,哪是苏清能拽得动的。

苏清见此,只好松手,“这不是看你近来心情烦闷,想领你出去耍耍嘛。”

苏澈好笑道:“又是你常去的烟柳巷?”

“胡说,风月场所怎么会是烟柳巷,粗鄙。”苏清脸色一虎,“君子如玉,文人风雅你懂吗?”

苏澈摇头,“你去吧,我可不去,被父亲知道可不得了。”

“你就这么怕父亲?”苏清眼珠一转,道:“甭管学文还是习武,都秉持张弛有度,你老这么绷着不行呀。”

苏澈笑着看他,“你就是度量太狠了。”

苏清似乎没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只是一撩绑着书生髻的缎带,道:“你知道什么,赶明年入春为兄便要参加科举了。”

苏澈一愣,这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由得怀疑是不是对方故意糊弄自己。

可没必要啊。

苏清很满意他的表情,“你将来是苏府的少将军,那为兄总不能成为将来别人提起你时的笑柄吧。”

苏澈一听,连忙起身道:“哥你别多想,那日是”

苏清一摆手,打断道:“哎,你我兄弟还说这些作甚,我知你近来不痛快便是因此,索性过来开解你一番。”

不等苏澈心中一热,只听眼前人道:“可为兄腹中无物,说不出大家之言,只能请你去文雅之地耍耍,通通文墨。”

苏澈无语。

“走吧。”苏清一把揽住他的肩头,“今夜父亲去了大行寺,子衿内功突破在即,谁还有空管咱们兄弟?”

苏澈看了眼在院中偷摸朝这边看的苏大强,点了点头。

……

所谓风月雅地不过是冠冕堂皇的称呼,其实烟花巷子,谁人不知?

这里是习武之人喝酒寻洒脱的地方,是读书人虚荣抒发,更散才情之地。

这里是喜怒哀乐皆有,快活与失意交织的地方。

这里是销金窟,刮骨地,伤心处。

苏澈这次是骑马来的,他骑术一般,此时股间隐隐作痛。

苏清却是潇洒地跳下马,早有小厮弯腰过来,熟练地牵了缰绳。

“哎呀苏少爷您可来了,红素姑娘可等急了呢。”这小厮一脸谄笑,眼里满是恭敬。

且不论真假,这礼数到底是挑不出毛病的。

苏清下巴一扬,早有跟来的苏府下人赏了十两银子过去,小厮顿时乐的能看着后槽牙。

自黄文虎受伤之后,他身边总跟着七八个府中好手,此时虽有苏澈和苏大强在侧,他们也不离苏清左右。

“你们自己找地方耍去吧。”苏清道。

“可是”

“有什么可是的,没看到阿澈跟着我么?”苏清颇有些顾盼自雄的意味,“而且大强还在呢,你们担心个什么。”

苏大强憨憨一笑。

等人牵了马走了,苏清一揽苏澈肩膀,抬脚就往灯笼高挂牌匾宽的阁楼而去。

苏澈抬头看了眼,妙音坊,他微怔,已是想起了什么,不由失笑。

“怎么,看到了哪位姑娘?”苏清随口道。

苏澈却是不在意地揭他伤疤,“你上些日子刚在这挨了打,怎么还来这儿?”

苏清脸色一红,不乐意了,“什么叫挨打,我那是打人好么。当时你是没在这,那莽汉被我三拳捶到了桌子底下,要不是看他们人多,我肯定把那家伙打得出不了这个门儿。”

“呦,老远就听到有人说打人,是谁这么霸道啊?”

糯软而甜腻的声音遥遥而来,一道身影娉娉婷婷,若杨柳扶腰,轻摇着桃花扇走来。

在苏澈两人进门之后,一身绯袍的萧情儿便靠在门内不远的阑干旁,一脸媚意含笑。

苏澈能感觉到身边的苏澈先是一僵,转而颤了下,呼吸可见地有些粗重。

他不由耸了耸肩,离对方远了半步。

“萧姑娘。”苏清咧嘴笑着,有种说大话被人戳穿了的赧然,也有些不禁佳人风情的羞涩。

苏澈何曾见过他这般模样,顿时打了个冷颤。

“怎么,苏公子还领了小孩来?”萧情儿睨了苏澈一眼,看向苏清,“可别等苏将军来拆了咱们这小地方。”

苏澈眯了眯眼。

苏清却不以为忤,上前过去,“萧姑娘说笑了,这是舍弟,今晚来听曲儿的。”

“只听曲儿啊。”萧情儿脸上好像是有些失望,目光在苏澈腰下瞄了瞄。

她的眼神因妆容本就媚意非常,此时更显勾人,苏澈被她这么有意无意地一瞧,心底竟是莫名一热,浑身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

就好像是习惯了清凉,却陡然进了燥热的环境一般,让人难耐而骚动。

但下一刻,那无名呼吸法如狂蛟吐浪,苏澈鼻息一瞬微重,眼底却满是清明。

萧情儿柳眉一扬,可见惊诧。

苏清笑着挡住她的视线,道:“红素姑娘还在等着,这便先上去了。”

萧情儿轻哼一声,“春宵苦短,你苏大公子倒是会怜惜。”

苏清只是笑着,伸手抓了苏澈的胳膊,径直往里走去。

至于苏大强,则是毫不掩饰地看了摇扇的萧情儿一眼,倒未跟苏澈两人同行,而是并排着从墙边过去。

……

妙音坊内最多的自然是人。

穿搭各异,风情不同的姑娘;或粗犷或文雅的客人。

红绸满梁,处处脂粉花与酒香。

有女子经过,笑着跟肃清打招呼,而后者伸手摸了下,惹得姑娘花枝招展,苏澈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香吧?”苏清拿手在鼻尖闻了闻,看着四下喧闹和入目浮华,一脸陶醉。

苏澈却是揉了揉鼻子,实在是这脂粉味混在花香与酒中,有些辣鼻刺眼。

“多来几次就好了。”苏清看他样子,不由打趣道:“你整日在府里,就算有先生教导,又能长得什么见识?书读万卷不如出门一里。”

苏澈有些意外,而且莫名觉得这话有些道理。

但下一刻,苏清接着咧嘴道:“你想想啊,府里规矩那么严,丫鬟虽然漂亮但哪敢认真打扮。你瞧瞧这里的女子风情,啧啧,第一次见吧?开眼了吧?”

23.红素

苏清对妙音坊简直是熟门熟路了,就连那走动的丫鬟和小厮,他都能认得过来。

苏澈却是一下花了眼,他觉得这些姑娘除了穿着以外,怎么长得都一个样啊。

“看花眼了吧?”苏清手里端着夜光杯,一手搭在苏澈的肩膀上,吊儿郎当地往二楼走。

苏澈心里疑惑,也就问了出来,“哥,我怎么看着她们长得都差不多?”

“啥?”苏清吓了一跳,然后一把拽过身旁走过的两个姑娘。

“哎呀苏公子,您这是干嘛啊。”

“就是,哎,这是哪家的小少爷?”

能在妙音坊里混,两个姑娘相貌身段自是不消多说,她俩也丝毫不带怕生的,有个甚至想伸手来摸苏澈的脸。

苏清仔细打量了两女一眼,然后轻轻推开,在她们下巴上挠了一把。

“我说弟啊,你是不是脸盲了?”他把酒杯随手塞给经过的小厮,一脸严肃,“这可是了不得的病,你不治不行啊。”

苏澈当然不信他这满口胡诌。

“你是不是不信?”苏清不高兴了,“你整日在府里见的,素月,是吧,漂亮啊,你药浴的时候都是她伺候的,可你不能把人从房里赶出去啊,近水楼台还先得月呢。”

苏澈微微皱眉,“你喝多了。”

苏清哼了声,“你别打岔,再说子衿。”

苏澈哪能真让他编排,问了身旁一丫鬟那红素姑娘的房间之后,便直接拉着苏清往那边走,而后者也并未开口。

“你小子,果然人小鬼大。”苏清眼里根本不见浑浊和醉意,他一把揽住苏澈,低声道:“说,你是不是对子衿,嗯?”

苏澈虽然在周子衿和苏定远面前藏不住心思,但自认脸皮不是身边这不学无术的大哥能看透的。

当即道:“别乱说,子衿姐是咱们亲人,岂能背后妄加谈论。”

“我都还没说,你就啥都门儿清了?”苏清笑了笑。

二楼一路有人跟苏清打招呼,苏澈却只想把这家伙找个房间丢进去,自己好离开。

“就是这了。”他看着眼前的房间,这便是那位红素姑娘的所在。

苏澈敲了敲门,苏清却直接一把推开,“这姑娘的门哪有敲的,你得用力啊。”

“行行行,你说的都对。”苏澈从他怀里钻出来,推了他一把。

但等两人进了房间,看清房中场景后,原本说笑的神情一愣。

苏清脸上更是带了些恼火。

房中,一张圆桌,身穿彩衣的貌美女子正在饮酒,左右却有打扮妖艳、脂粉更甚的美男子在斟酒。

其人笑语盈盈,眉眼含春。

“红素!”苏清咬牙,一字一顿道。

那彩衣女子一笑,掩嘴道:“这不是苏公子嘛,今儿个怎么有空来了?”

至于她身旁的两人,此时则是有些惊慌地起身。

“坐下。”红素冷声道。

不等那两人有所反应,苏清顿时喝了声,“滚出去!”

这两人不过是梁都暖风阁的男娼,自然是认得眼前人是谁的,此时听了,立马掩面跑了出去。

苏澈自然是知道这两人是做什么的,当今喜好男风三国皆有,并非只盛行于官宦贵族之间,对于‘龙阳’和‘小手’,他当然听闻过。

只是他看着那两人柔比女子的姿态,觉得比楼下脂粉香还要辣眼。

苏澈不由地朝一旁退了退,搓了搓脸。

“我不过才几日不来,你竟然敢找这等东西来恶心我?”苏清一拍桌子,眉宇间罕见戾气而生。

红素冷哼一声,轻笑,“苏大公子可别忘了,我也是烟柳之人,也是你所说的‘东西’。”

“你!”苏清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伸手指着眼前之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既然污了大少爷眼,那便请回吧。”红素倒了杯酒,一口喝净,“哦对了,这是你这两年在我这花费的银子,分文没动,你一并拿回去吧。”

说着,她从桌子底下提了小箱子出来,打开,里面是成锭的银子和银票。

苏清看着,有些难以置信的同时,气极反笑,“好,很好。”

红素一笑,嫣然而媚。

“你真是个贱人!”苏清一脸失望,也不拿那银子,转身便走。

苏澈跟上去的时候,回头看了眼,他分明看到了红素眼中一闪而逝的伤感和不舍。

但当他想要看清的时候,所见的只是小声哼曲的彩衣女子。

“怎么,小弟弟也想尝尝那人间妙事吗?”红素舔了舔唇,细声细气道。

苏澈没留,拔脚便走。

红素看着,曲停了,低头看了眼桌上的银钱和酒水,一下子坐了,呆呆地。

……

等苏澈找到苏清的时候,后者已经喝了不少酒了。

他并没有苏澈想象中跟以前那样,遇到不顺心的事会大呼小叫张牙舞爪,而只是默默饮酒,身边并没有人。

不过自然有认出他的客人,在不远指指点点,不减嘲笑。

因为苏清是「京城三废」之一,而且上阵子还在这里挨了打。

苏澈走过去,坐下。

“再有十天,妙音坊就会放人了。”苏清喃喃道:“我银子都凑足了。”

苏澈一想,听明白这是他想给那姑娘赎身。

“我还想好了,要是爹不同意这门亲事,我就带她远走高飞,反正我不缺银子,到哪还活不了?”苏清倒了酒,闷头就喝。

苏澈却是眼皮一翻,你有个屁的银子,还不是家里的。而且不是爹同不同意的问题,而是他如果知道了,保不齐会大义灭亲。

堂堂苏定远的儿子竟然要娶一青楼女子为妻,这要是传出去,他的脸面何在?

不得不说,苏澈如今的思维已经不知不觉间如苏定远那般考量了。

苏清道:“可她,可她怎么能,怎么敢……”

他话没有说完,又是灌了一杯酒下去。

苏澈试探道:“那位红姑娘,她真是这种人吗?我是说,她会不会别有苦衷?”

“苦衷,什么苦衷?”苏清撇撇嘴,但在放下酒杯的时候,眼底分明闪烁着别样的光彩。

他信了。

“会不会是有人逼迫她这么说的,是萧情儿,还是其他人?”苏清心里想着。

红素虽然不算是妙音坊的花魁,但她才貌兼具,在这京城里也是有不少公子哥儿喜欢的,如果不是他苏大公子的名头大,怕是不少人直接明着来争。

这么一想,苏清便坐不住了。

不管如何,自己刚才都是太冲动了,还是仔细问问才妥当。

他怎会死心?

24.自负

看着苏清猛灌了三杯酒,然后酣然起身,饶是苏澈也不由赞一声。

他相貌随苏定远,而苏清容貌却更像母亲,白而俊美,清秀非常。

如今微酣,苏清顾盼间更有几分洒脱豪气,又有衣装华美,端的是玉面郎君。

苏澈看着他上楼,眼里带笑。

世间事不管结果如何,只要事后莫有悔意便好。

他这般想着,忽觉有几分尿意。

一旁的苏大强靠在阑干旁喝着果酒,在苏清上楼时他只是看了眼,而苏澈起身时他却小心盯着,直到看见自家少爷微微抚着肚子,四下去看时,才恍然。

他一笑,嘴唇微动,已是传音成线。

“右手边过道径直走,然后左拐。”

苏澈先是一怔,然后回头看过去,瞪了苏大强一眼,后者只是挠头憨笑。

苏澈快步朝过道走去。

在掀起门帘的时候,正巧有小厮端酒走过,“哎,这位公子,您要去哪?”

苏澈捂着肚子,颇有些不好意思,“放水。”

小厮一愣,继而懂了,指了个方向,“那边可去后院,不过您随便去个房间里不就解决了嘛。”

苏澈只是笑笑,小跑着去了。

妙音坊的后院很大,倒是拐了几拐才到。

苏澈四下看了眼,这边见不着什么光亮,黑灯瞎火之下,小腹微涨,他索性也不去找什么茅厕了,直接跑出几步,寻了个黑暗处痛快起来。

“要我说直接把他们卖给牙人便是,整日哭哭啼啼真恼人。”

“小孩儿嘛,哭也正常,不过赶明后日就好了,风头过了就出手。”

“哼,大行寺的和尚整日说自己在江湖上地位多高,还不是让苏定远吓破了胆子。”

“听说天山剑派的叶梓筠也插手的,再加上墨家,就算是那和尚也不敢做什么。”

声音渐渐远去了,苏澈这才把腰带系紧。

他脸色微沉,有些凝重之意。

从方才经过的两人的话里,他不难听出所谈何事,他本以为此事与自己无关了,但没想到还是落在了自己面前。

苏澈摇摇头,刚才两人能出现在这,那肯定与妙音坊脱不开干系,再联想到墨家的人曾出现在这等地方,他马上想通,对方也是注意到了此处。

可按理来说,妙音坊应该低调或是脱离才对,但现在看来,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苏澈小心地往回走,他得找到苏大强,然后去通知苏定远。

……

苏澈认错了路。

他是后来才发现的。

后院的路黑灯瞎火,再加上心里藏着事,仓促之间竟是拐错了方向。

这里应该是相邻不远的另一处院子,苏澈只是走了几步便回神,打算原路返回,但他隐约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是刚才经过的那两个人。

苏澈想了想,悄悄进了院子,他自信有夜色做掩,加上无名呼吸法敛息,这两人发现不了他。

院落许是不大,正对的房间点着灯,他看着那两人进了屋子,在窗上投下影子。

苏澈悄然靠了过去。

“计划有变,今晚就要将人送走。”

不是先前两人的声音,而是另一个有些刺耳的男声。

苏澈不由地捂了捂耳朵。

“今晚?可咱们的人还没通知到。”有人说了。

“这是大人的命令,六扇门已经查到了一点东西。”

苏澈心底微惊,大人?难不成此事还涉官场?

“今夜的兵马司巡防会在子时交接,届时你们走西门,别说话,直接出内城,他们不会拦。”

兵马司,是负责大梁皇都内外城巡防守备的力量,隶属军部。而内城通外城四大城门每日都会换防,值守的守将是兵马司中二十偏将轮替。

由此可见,他们是往外城送人,而在这二十人之中必然有被收买的。

苏澈想道,等查一下子时后西门的守将是谁便知道了。

“谁在那?”

就在苏澈贴耳静听的时候,院子里忽然有人惊呼一声。

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从墙下跃进黑影里,快速朝外跑去。

之前注意力都在房中,倒是忘了还会有其他人过来。

几乎是苏澈刚跃身的下一刻,窗子炸开,一道蒙面身影从中而出。

苏澈根本没有回头,他一直在跑。

身后传来衣袂破空之声,他能感觉到锋芒在背的刺痛感。

而在这一瞬,他忽而有些后悔,并非是后悔自己轻身犯险,而是武功不成。

如果他身负修行,是不是就不会被发现了?

或者说,轻功傍身,现在早就逃走了。

就在苏澈以为自己在劫难逃之时,另有一道身影从院门外而来,弹指便是一道气劲,几乎是贴着苏澈的脸庞击向他的身后。

苏澈却是眼神一松,而追击的那蒙面之人却是一下顿了步子,身后,跟出了四个小厮打扮的男子。。

苏大强伸手一抓,院门旁一根长棍入手。

“将军府的人。”蒙面那人缓声道,声音依旧刺耳。

“少爷先走。”苏大强沉声道。

苏澈只是一息的犹豫,拔脚便跑。

而那四人欲追,却被蒙面人拦下了。

“去做事。”他说。

“可是”

“他跑不了。”蒙面人说道。

苏大强听出他话中自信,顿时皱了皱眉,也不多想,脚下一蹬便要抽身而去。

但那蒙面之人在话落时便出手,此时探手而出,若灵蛇出洞,刁钻而毒辣。

苏大强身在后退,手腕一抖,长棍直接迎了上去。

蒙面人似乎是嗤笑一声,手掌竟是贴上长棍,身形更快,如柳絮般粘到了苏大强的面前。

“盘蛇手?是你!”看着那熟悉的起手式,苏大强满脸震惊,心中更是骇然难当。

这是一门上乘的手上功夫,因为习练时需在掌上喂以蛇毒,其中苦痛难忍,是以少有人练,以致此门武功几乎绝迹。

但恰好,苏大强便知道在这梁都有一人精于此功,可他想不到对方为何会做此事。而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眼底忽然凝重起来。

“这招就是打蛇上棍!”蒙面人的嗓音不再刺耳,指间却有寒光迸溅,原来在指缝中竟藏有刀片。

苏大强听着眼前人那熟悉的声音,想到自家少爷刚刚离开,心底便沉了下去。

……

25.知人不知面

苏澈没去妙音坊喊苏清,因为此时的妙音坊明显有问题。

他跑到了街上,混入了行人之中,他一边跑一边寻找着同来的苏府下人的踪影。

“跑哪去了?”苏澈心下焦急,一跺脚,索性往苏府跑去。

等出了烟柳巷,长街便变得空旷,夜幕里,行人不见几个。

苏澈一边调整着呼吸法,一边跑动,尚不觉得累,只是安静的街让他警惕万分,心神都绷到了极点。

哒哒哒,

苏澈耳朵一竖,这是马蹄踩在地上的声响。

“是妙音坊的人追来了么?”他想着,步子却更快了些,同时倾耳听着。

他听到了马蹄和车轮在长街青砖上磕出的咯咯声,他看到了一亮乌黑色的马车。

原来不是后面的追兵,他想着。

马车从正对面的长街而来,赶车人手里拎着一盏灯笼,投下朦胧的橘黄色光。

苏澈低着头,打算从旁离去。

“苏少爷?”

在就要经过马车的时候,赶车人却忽而喊了声。

苏澈脚步慢了慢,看过去,认出这是颜府的门房,他眼中一喜,那马车里的不就是?

“是阿澈么?”

马车停下了,车帘掀开,有人回望。

听了这温和而熟悉的声音,苏澈再不怀疑,连忙跑过去,“颜伯父!”

马车上的人正是颜琮,他一身深青锦袍,面相儒雅,只是眼里有些疑惑。

“匆匆忙忙的,你这是去哪?”他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苏澈一拍额头,这才慌张地朝来路看了看。

“有人追你?”颜琮眉头一皱。

“妙音坊。”苏澈呼吸微促,“妙音坊跟几日前大行寺的事情有关,墨家被拐走的人可能就关在那里。”

“竟会如此?”颜琮一惊,“你看到了?”

“我误入偏院听到了他们今晚往外城送人的计划,大强给我断后我才跑出来的。”苏澈连忙道。

颜琮道:“快上车!”

苏澈连忙钻了进去。

车帘落下,马车加快了速度。

颜琮问道:“你怎么会想着去妙音坊?”

“我哥非拉我去。”苏澈苦笑一声。

颜琮一听是苏清,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他呢?”

“可能在哪个姑娘的闺房里吧。”苏澈笑了笑,有颜琮在,他总算是放下心来,话里也轻松了许多。

“你们就没多带几个人?”颜琮缓声道。

“我哥给了银子,让他们去别处耍了。”苏澈道:“要不也不会留大强一人断后,现在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他是破甲八九的好手,应该不会有事。”颜琮说道。

“希望吧。”苏澈担忧道。

“你说你听到了他们今晚的计划?”颜琮问道。

苏澈道:“对,他们要在子时出西门,兵马司里有人被买通了。”

颜琮听后,目光闪了闪,语气莫名道:“那看来,他们的势力很大。”

苏澈点点头。

马车有些颠簸,但速度不慢,他掀了窗帘朝外看,愣了愣。

“这是走的哪条路?”他疑惑道:“不是去找我爹吗?”

马车里有些黑,他看不清颜琮的眼神,只是听他幽幽道:“你不是担心大强么。”

苏澈一怔,偏头看过去。

颜琮眸光幽深,沉寂如渊,静静看着他。

……

“老六,我真没想过会是你。”

苏大强身上多了数道细密的刀口,血浸透了衣衫,但这只是皮外伤,最严重的,是他左臂出现扭曲,耷拉着。

在他身前的蒙面人缓缓摘下了面巾,底下露出来的,正是素日颜六那张谄媚市侩的面孔。

他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此时捂着胸口咳了声,擦去了嘴角的血迹。

“不愧是跟过苏定远的亲卫,还是我小看你了。”颜六说话有些气喘,显然也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为什么?”苏大强很是不解,“做这等事于你有何好处?”

颜六只是淡淡看着他,身边的帮手却手持刀剑围了上去。

“大强兄弟,非是我不愿说,只是你且在黄泉路上等着,日后我过去时,再与你分说。”

颜六咳了声,便朝后退去。

就算是可破甲八九的外家炼体好手,在被他以盘蛇手坏了经脉之后,内炁运转不畅,仅凭这体魄也挡不住刀剑之锋。

苏大强撑着手边半截的木棍,吐出口血沫。

……

“所以,那日黄昏截杀我大哥的就是你们的人,想要嫁祸给墨家,只是没想到被六扇门的楼钱破坏,此事还让我爹知晓。第二天在大行寺,你们知道楼钱会随墨家同去调查,便让颜六趁乱去杀了他。

只不过你没想到玉书会误打误撞,发现墨痕等人的下落,因此你才会禁他的足。而且当时正值佛子礼,江湖各派都已知晓,此事闹大,你们才更加小心。”

马车上,已被点穴动也不能动的苏澈说道:“牛贲是武勋之后,其父宣威将军牛敬忠正是内城兵马司二十偏将的上官,恐怕他故意找茬,跟玉书冲突也是你安排好的。”

颜琮看着眼前的人,轻轻一笑,略有感慨,“不错,玉书性情冲动,但手上向来极有分寸,平日里我纵容惯了,倒是没想到他能撞破大行寺。我便只好让他犯错,来圈住他。鸿鹄学堂里虽然都是些膏粱子弟,但有他们父辈下场,也能让苏定远疲于应对,方便我下一步行事。”

“但我没想到,本来出其不意的计划,竟然还会被你撞破。”颜琮摇摇头,也有些无奈,“这大概就是天意吧,从参与进来,便再也绕不开了。”

苏澈抿了抿嘴,“牙人该杀,可你身为朝廷命官,如何狠得下心去做这种事?”

颜琮看着他,笑了笑,只是道:“我一年的俸禄不足二百两。”

苏澈沉默片刻,道:“财帛动人心,就算是清白的御史,都不能免俗么?”

“人在官场,谁是清白的?”颜琮道:“你苏家的财富,不也是靠杀人破家来的么。”

“我不想杀你的。”

顿了顿,颜琮说道:“颜、苏两家世代交好,我与你父更是莫逆之交,但你知道的太多了。你不死,风声走露,死的就是我,就是玉书,还有颜府上下二百余口人。”

苏澈喉间咽了咽,他很难相信,一向和善儒雅的颜琮,真面目竟是如此的心狠手辣。

26.处境与自省

“不过放心,你还是有机会再看一看这一路风景的。”

颜琮看向苏澈,低声一笑,“而想来,你之身份,他也会喜欢这份礼物。”

苏澈沉声道:“通过妙音坊和大行寺来达到拐卖隐藏的目的,绝不是简单的为了与牙人交易,这样会暴露,那些孩子你们会送到什么地方去?”

颜琮点点头,“怪不得玉书老跟我夸你,你果然很聪明。”

苏澈没说话,反倒因为他的从容淡定而不免紧张,同时也有些难以抑制的害怕。

大强现在生死未卜,他现在想的,就是希望苏清能快些发现他不见了,然后大肆宣扬地去找,或是直接回府叫人。

但他不愿意看到的,是那蒙面人在知道自己身份之后,会去妙音坊找苏清。

如果因为他的缘故而连累到苏清,那他此番即便能活命,也会陷入悔恨之中。

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同时外面有甲衣铿锵之声,苏澈目光微微闪动。

“止步!”他听见有人说话,并且朝这边走了过来。

这是内城的城门口,他们在出城!

苏澈眼神眯了眯,他在想要不要喊人。

“车里的是什么人,这个时辰为何出城?”

大抵是士卒在问,可苏澈没有听到赶车人的回话。

“放行。”有中气十足之声传出。

苏澈微怔,但下一刻便明白过来,如此连查也不查,这应该就是颜琮在兵马司的人。

马车重新驶动,在城门的咯吱声中无比明显。

“你倒是识时务。”颜琮淡淡道。

苏澈心中一凛。

在方才,对方一直在看着自己,他并不担心自己会喊会叫,相反的,他或许还很希望自己会如此做。因为那样,他就会狠下心去,在这里把自己除掉。

苏澈不去想对方话中深意,只是道:“既然你们在兵马司中能有偏将做内应,肯定也能买通别人,区区守门的军卒,他能改变什么?”

“不愧是苏定远的儿子。”颜琮说了句。

“你既觉我是将死之人,不如将一切阐明?”苏澈道。

“如果你还想多活一时半刻,就不要再问。”颜琮道:“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但你闭嘴就好。”

苏澈便不说话了,当下也不敢运转无名桩功来搬运气血尝试冲穴,只好暗暗调整无名呼吸法。

他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只当是就算临死,也要拼尽全力去寻一线生机。

而在冥冥之中,想的自然便是所会的修行法门。

……

马车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停下了。

“大人,到了。”外面的赶车人轻声道。

颜琮睁开眼,顺手给一旁的苏澈解了穴道。

两人下车,苏澈因为长时间的点穴而浑身僵硬酸痛,不亚于练了个把时辰的桩功。

他站在车辕旁,四下看了看,根本不认识这是什么地方。

他久居府中,总共也没出城几次,而对这外城从未停留,更是毫不熟悉。

此时只见四下高阁林立,一路来时偶闻喧嚣,不难想象,若在白日,这外城之繁华热闹绝不会亚于内城。

只不过此条长街石砖斑驳,看来是很有年岁了。

一旁,是灯笼高挂的府邸。

苏澈看了眼,长街住户自是不少,可唯有此门此户掌了灯笼。

两盏橘红色的微光,倒像是什么恶兽的眼睛。

此时,朱红大门大开,早有俩精壮汉子从中而出,朝马车来路和其他方位仔细打量戒备着。

“走吧。”颜琮负手,淡淡道。

“能不去么?”苏澈握了握掌心,干干道。

逃自然是逃不掉的,此前他以为颜家书香门第,不懂修行,哪曾想过颜琮竟还是武道高手,仅凭那手点穴便可见一斑。

颜琮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玉书说你诡计多端,你也不用在这与我装样子。你不是想知道更多么,现在不妨便进去瞧瞧。”

苏澈抿了抿嘴,他只想装的无害,可天知道颜玉书怎么在颜琮面前评价的自己,而且颜琮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当真是对自己无比了解。

“战场瞬息万变,绝境时还求一线生机。”颜琮抬脚朝府中走去,“有什么手段,尽管试与我看。”

苏澈咬咬牙,闷着头跟了上去。

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反正都这样了,除了硬头皮也没别的了。

颜琮感知到身后那人虽然紧张却不乱的呼吸和步子,无声一笑。

……

这府邸自是不小,陈设风格与内城大宅院相似。

苏府本就是老宅,远不是这等浮华装潢能比的,谈不上入眼与否,只是苏澈自然用不着惊讶,他看的是这府中暗哨所在,以及这护卫的力量。

所过两进大院,他已经看到了三队手持火把的巡逻守夜人,具都是身负刀剑的干练之人。

能有这么一股力量,那这府邸的主人会是什么刀口舔血的江湖大豪?

苏澈有些好奇,但更多的,还是心底的担忧。

或许自己,今次便再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他想起了自家父亲和周子衿,心中担忧和亏欠交织,以及对可能到来的死亡的畏惧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啪,

冷不防,苏澈脑袋被人拍了下,这更如是情绪爆发的导火索,他眼眶一热,竟是差点哭出来。

并非是委屈,而是在心中重重压力之下的反应。

但他仍是倔强地仰了仰头,梗直了脖子。

颜琮没看他,只是淡淡道:“我还以为你会吓尿了裤子,不过这快哭的样子,也当真让人小看。”

说着,他便当先进了灯火通明的大堂。

苏澈吸了吸鼻子,拍了拍发烫的脸颊,深呼吸几次,昂首挺胸地跟了进去。

他是苏府的二少爷,将来的少将军,更是苏定远的儿子,就算前边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他也不能坠了苏定远和苏府的名头。

自己可以被人小看,但父亲和苏府不行。

在他堂然进去之后,堂中几人的目光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上首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者,只不过双眼眯缝,不见浑浊。有颜琮在前,苏澈自然不会再被他人外表所欺骗。

堂中分列左右,左三右二,左位除却低头饮茶的颜琮外,另外两人却是一对双胞胎女子,三十左右的岁数,俱都身穿青衣,一个双臂挂满铜环,一个手旁放着对脸面大小的金环。两女子目光锐利万分,隐隐有种如火般的侵袭。

苏澈只觉眼眸刺痛,没敢多打量。

27.敌手

右位是一青年和中年人。

待苏澈看清那青年人模样的时候,顿时愣了愣。

“原来是这位小哥儿。”那青年看着他,微微一笑。

苏澈今夜已经惊讶太多,此时自然不会再有什么太多情绪。

这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几日前自己与苏大强去那鸿鹄学堂,在那学堂不远的菜地里遇见的青年男子。彼时对方拿瓢舀水,闲散安逸,哪能想到他会与这些丧良心之辈同伍。

最后那中年人却是个脸上带着凶恶刺青的,脚边放了把宣花大斧,明晃晃的斧面正好映出自身略有苍白的面容。

苏澈心下不忿,自己竟会被吓白了脸面?

“此子何人?”上首那老者瞅了瞅苏澈,转而歪头看向颜琮,道:“颜大人,你也知道咱们这是什么营生,现在恐怕还不到领后辈来瞧热闹的时候吧?”

颜琮只是把玩着手中茶盏,轻声慢气道:“是后辈不假,但也不是来瞧热闹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那老者眉头一皱,他最讨厌的就是对方这副‘有话不说完,故意装腔拿调’的做派。

“他是苏定远的儿子。”颜琮说道:“想必那些人会很喜欢。”

老者一愣,不光是他,除了那青年之外,其余三人都是愣了愣神。

尤其是那貌相凶恶的中年大汉,此时眉头一锁,沉声道:“你怎么敢惹上那凶神?若是被他知道了,还不得闹个底朝天么!”

“你怕他?”颜琮看了他一眼。

“废话,手握玉龙关二十万平北大军,你不怕?”那大汉瞪了他一眼。

玉龙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北地要冲。是大梁与北燕的正面防线重镇,也是逢战必争之地。在苏定远之前,此地一直被北燕占据,进可攻退可守,大梁吃了不少亏。

其后被苏定远两战夺回,驻守在该地的,便是大梁精锐平北军,也是唯一能与北燕铁骑正面相抗的大梁军队。

至于苏定远为何不在玉龙关,而是久居大梁,这便是另外的原因了。

颜琮轻笑,“玉龙关离京一千七百里,而苏定远大权在握,功高盖主,已受猜忌,就算他知晓此事,也不过是用自家的力量来查,还能用国之重器不成?”

那壮汉见他这么说,顿时哼了声,不过也没再反驳。

毕竟谁都知道眼前这儒雅书生虽为御史,却与苏定远交好,若论了解,没有人能比他更知根知底。

同样的,熟人一旦发起狠来,的确是比刀子还要利害。

“那就把这小子带下去。”老者摆摆手。

那青年起身,笑了笑,“我来吧。”

颜琮却是抬指一敲茶盏,杯中一线茶水激射而出,苏澈眼睁睁看着,明明能看清且心生规避之意,可动作偏生慢了一瞬,仍是被这茶水撞在肩头。

他噔噔朝后退了两步,脸色微白,等站稳时浑身却是一软,差点跌倒。

“他身上应该有些功夫,人也机警。”颜琮说道。

那青年点头,略有讶异,“你倒是心狠。”

“若论心狠,谁能比得上你「赤眼青剑」沈化仙啊。”左手边那臂挂铜环的女子看他一眼,语带讥诮。

青年男子也即是沈化仙只是颔首一笑,没说话,抬手拎了有几分瘫软的苏澈便走。

只不过苏澈看的分明,在出了大堂之后,灯火在后,这男子脸上的神情霎时一片冰冷。

“或许他们在利益之外,也是心有不合。”苏澈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不过也就是想想罢了,就算如此,他又能怎样呢?

播弄是非,分化对方?这只是说笑。

……

颜琮方才那一手,并非是简单地封脉打穴,更是在苏澈体内封了一道真炁。莫说他现在丹田气海未成,就算有成,也冲它不破。

他只能暗暗调息呼吸法,祈求能有奇迹发生。

“他怎么会把你弄来?”

在他乱想的时候,身边的青年男子开口了,“你们颜、苏两家世代交好,他不该冒着暴露和得罪苏定远的风险,来拿你下手才对。”

苏澈被他拎着,四脚不沾地,当即道:“今夜在妙音坊撞破了你们要子时送人走的事情。”

“妙音坊?”沈化仙一愣,随后点头,“是了,是有一批货安置在那,我还以为早就送走了呢。”

苏澈见他说话随和,虽然心中知道能做下这等事的,必定是常年犯案的大恶,肯定表里不同,但他还是问道:“你是鸿鹄学堂的先生?”

沈化仙拐过屋檐回廊,道:“我虽在那出现,但其实没有半点关系,那日过去,只不过是想物色下一个猎物罢了。”

猎物?

苏澈心底一寒,在学堂里,猎物还能是什么?方才那女子说这人心狠,只从这平淡的话里便足以看出一二。

“你可是在想方才王秀姑所说的话?”沈化仙道。

王秀姑就是手臂上挂满铜环的女子,苏澈明白过来,没否认,只是问道:“我在想,看你们也不像是缺银钱的样子,而且能有这么一处大宅子,武功也不会弱了,怎么还做这种勾当。”

梁都外城向来比较混乱,到处都是江湖人,苏澈也有所耳闻。

沈化仙轻笑,“若不做这种事,银钱哪里来?我们不是那些名门大派,学武练功有师门,我们只能靠自己。”

苏澈沉默不语,这种事是世之常态,就算当今世道武道通玄,但奇珍武学乃至修行资源都被三国各家各派垄断,寻常百姓或是求武的散人极少有出头的机会。

像什么深山砍柴几年,瀑布下扛水几年就能神功大成,出山来刀试天骄、剑指山河的太少太少,除却真命天子外,这么做是会死人的。

可为了一己私欲就这样不择手段,苏澈并不认同,而且,这种事的确是丧天良。

他又听沈化仙说道:“江湖常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你也看到了,那龚良庆原本只是外城车行的小掌柜,人都五十多了还没什么修行。可后来干了这份营生之后,便成了这外城西坊的车行大掌柜,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什么?不就是赚的银子多了,吃得了灵丹妙药,练得了上乘功法么。”

“你说,这让我如何不嫉妒,又如何不向往?”沈化仙脚步停了停,问道。

苏澈看着他,没言语。

沈化仙见此,莫名笑笑,“也是,像你将军府什么也不缺,自然不会有我们这种烦恼。”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脸上忽然露出诡异的笑意,“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你是苏定远的小儿子,你苏家家大业大,想来是不在乎施舍点东西出来的。”

苏澈眯了下眼。

知人知面不知心,果然只看皮囊的话,谁也不知道其人心底究竟藏了些什么阴毒算计,又能做出些什么来。

28.心态的改变

“王秀姑说我心狠,但跟她们比起来还是差些。她们姐妹俩也是早年被拐来的,现在呢?在这一行也是元老了,下边的人碰着还不得喊一声‘大姐’?”

沈化仙淡淡道:“这种事不是你想不想做,而就像吃糖一样,尝上甜头了,就停不下来了。”

巡夜的人拿着火把经过,苏澈很难想像在这大院里究竟藏了多少人。

之前沈化仙说那老头也就是龚良庆是车行的大掌柜,据他所知,京城里的车行有两家,四海车行和风行车行。做的自然是车马生意。

他没法猜是哪家的,但人越多,说明他们的势力越大,背后的关系也就越复杂,而他脱身的可能就越小。

苏澈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沈化仙看他一眼,眼中一笑,他的目的便是如此,故意走的不快,然后以话来瓦解对方。不怪他小心,因为有前车之鉴,就算是小孩子也是不能小看的--那个墨家的小子就很是奸猾,半月功夫竟然设计逃过三四次。

而手上的人是苏定远的儿子,从摸得皮肉上来看也是练过桩功且筑基好的,这让沈化仙嫉妒之余,更生出些痛快来。

就算是出身名门的公子,甭管天资多好,在没有成长起来之前,还不是任由他们拿捏?

“那个拿斧子的是谁啊?”苏澈问道。

沈化仙轻哼一声,“怎么,现在还想打听?”

“他长得挺凶的,我还以为他很厉害,没想到这么怕我爹。”苏澈撇撇嘴,“而且颜伯父好像也对他有些忌惮似的。”

沈化仙看着他,笑了笑,“既然你好奇,那我便给你解惑。”

苏澈抿了抿嘴,他没从对方眼中看到笑意。

沈化仙道:“颜琮虽然是官,但不过御史而已,全靠一张嘴来说话,手上的权柄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可做这等买卖,在官面上的各方打点,他还不够格。”

“你问的人叫赵璜,是那个人养的一条狗。”沈化仙淡淡道:“狗嘛,就是来监视的。”

苏澈心中一动,这所谓的‘那个人’,必然便是操纵这买卖的幕后人之一。

同时,他隐隐有所明悟,从沈化仙的话里不难听出,他们做这行已经很久了。而这么多年都没被揪出来,除了官面上有人打点之外,在这地下也肯定有人遮掩。要不然,他们也不会与大行寺的人扯上关系。

这么一想,苏澈便觉得对方之势力盘根错节,更为可怕。而此次若不是他们拐了墨家巨子的独子,且恰好被颜玉书撞见,并且正值佛子礼这等江胡盛事当日的话,恐怕更是连一点风声也不会出现。

苏澈心里暗暗叫苦,如此隐秘的组织,自己该如何才能脱身?

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除非苏大强能够无事,回府搬救兵。或是苏清机警一点,早些发现他出事。

但即便是这样,偌大梁都他们也很难发现自己被困在了这里。

苏澈此时心里有些绝望。

……

进了后院,一间柴房,门口只守着两个人。

那两人见了沈化仙过来,再一见他手里的孩子,便明白了。

门锁打开,房中漆黑一片,里面依稀有窸窣声传出。

“看来咱们的聊天就到这了。”沈化仙笑了笑,随手一甩便把苏澈丢进了柴房里。

嘭地一声,苏澈直接跌在了地上,然后还滚了几滚。

他龇牙咧嘴地起来,看着房门被关上,外面最后的光亮彻底消失。

“嘶。”他抽了口冷气,揉着肩膀。

于此同时,他能感觉到身边是有人的,而且还不少,此时在朝自己靠过来。

“咳,”苏澈低咳一声,小声道:“你们这里,有个叫墨痕的吗?”

脚步停了停,半晌再无回应。

苏澈有些疑惑,这里被关的肯定都是被拐来的人,难不成那个墨痕不在这?

“你也是被他们抓来的?”有一道透着虚弱的声音传来,压得很低。

“是,你是墨痕吗?”苏澈问道。

“你认识我?”

“那天大行寺发现你们的,是我朋友。”苏澈道:“只不过后来我们过去的时候,你们已经不在那里了。”

“是么。”墨痕靠了过来。

黑暗里,苏澈呼吸紧了紧,毕竟他还没有跟陌生人同处陌生之地的经历,而自鸿鹄学堂一事之后,有周子衿的教诲在前,他已经对同龄乃至小孩都没有丝毫大意。

“你很紧张。”墨痕说道。

苏澈‘嗯’了声,然后道:“不是紧张,是害怕。”

声音沉默了一段时间,接着便听到低低的啜泣声,不是墨痕的,而是其他人的。

但声音很低,几乎不可闻。

“你是什么人?”墨痕问道。

他不认为对方是那些人放进来骗自己的,因为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

在经历过几次逃跑无果之后,他便明白,那些人想要的不是关于墨家机关城的隐秘,而只是单纯的想把他们卖了。

墨痕觉得有些讽刺。

苏澈道:“我爹是苏定远。”

墨痕愣了愣,不是不相信,只是太过惊讶。

苏定远的儿子还能被人抓到这来?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而接着,他眉头一皱。

“你真的是苏将军的儿子?”有人不信,但语气激动。

“那是不是苏将军很快就会来救我们了?”

“我想回家。”

“呜呜,我娘还在家等我。”

苏澈哪能想到自己一句话就让他们哭了,而且听起来这里怕不是得有十多个孩子。

悲伤和绝望是会传染的,尤其是在开始知道了‘新来的’的身份,以为有了脱身的希望,但一想连对方都被抓进了这里,那他们逃生更无可能,便更为绝望了。

哭声渐大,苏澈皱眉,觉得有些烦躁,尤其是他心底本就看不到脱身的希望,此时一被吵,更是恼火。

直到外面守门的听到了,拍门怒骂几声,柴房里的哭声才低下去,只不过此起彼伏的啜泣声依旧在耳。尤其是本该安静的时候,反倒更让人心烦。

苏澈索性原地坐了,用力拍了拍脸颊,努力平复心情,调整着呼吸,无名的法门在脑海浮现,体内一股股热力随着坐桩而生。

他本已绝望,但此时偏生出一股逆反之意,而脑海里又想起进这大院时颜琮所说的那番话。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绝境时尚且求一线生机,这是苏定远教过他的。

苏澈咬了咬牙,苏定远、周子衿、苏清等人的身影在心底一一闪过,他没有理由放弃,更不会放弃。

29.气海

黑暗的柴房里。

墨痕悄悄靠过来,低声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虽然苏澈气海未成,但修行龙象伏魔桩多年,自有应激感应。在对方靠过来的时候他便睁开了眼睛,柴房虽暗,近在咫尺时却依旧能看清对方模样。

墨痕的脸有些脏,许是关的太久了,不过眼睛很亮,苏澈意外的,是对方眼神里没有丝毫颓废和绝望,即便是难掩的疲惫里,依旧带着一种倔强和积极。

那是对生的渴望,以及想要活下去的倔强。

苏澈心神震动,他不是很容易受到陌生人感染的人,比如常人所以为和喜欢的热闹,他可能要过好久才会感受到。

但此时,对方的眼神却让他感动。

苏澈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墨痕低了低眼帘,没让苏澈看到他眼中闪过的失望之色。

“不过,”苏澈还是道:“我哥应该能发现我不见了,还有我的护卫,他武功很好,应该能脱身求援。”

“你哥?”墨痕疑惑。

“是啊,我兄长。”苏澈轻笑,“虽然平时是很不着调的人,但心细如发,关键时候必会有出人意料之举。”

“希望如此吧。”见他说的自信,但墨痕没从对方的眼里看到多少底气。

……

“你说妙音坊是个贼窝?!”

“你小点声!”

淡淡熏香的房间里,苏清拍了桌子,桌上酒水狼藉,沾了他的衣袖,而他浑然不觉。

红素脸颊微酡,显然是饮了不少酒。

“你说我都撵你走了,你干嘛还回来?”她撑着手肘,扶着下巴,痴痴地看着眼前的人。

苏清见她神色,闷声道:“我,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啊?”红素笑问。

“不放心你。”苏清脸色一红。

红素笑了笑,趴在了桌上,看着他,目光很暖。

在房门外,往日熟识的人倒戈相向,此时已经把他们两人完全看管住了。

“此前你让我走,不也是不放心我么。”苏清撇了撇嘴。

“自作多情。”红素话虽如此,但仍是伸出手去,去摸他的脸。

“我也是恶人。”她说。

“不会,你是有苦衷的。”苏清说道:“改过自新便是好的。”

“改过自新?”红素喃喃道:“可我也助纣为虐过。”

苏清握着她的手,道:“你放心,虽然咱俩陷身于此,但我弟已经逃出去了,等我爹来,咱们就有救了。”

“你弟弟?是先前你领来的那个小孩子啊。”红素笑道。

“没错。”苏清自信道:“他素来人小鬼大,腹有韬略,深得父亲真传,此时他应该回府了。”

红素见他眼中的不确定,也不点破,只是依偎在他的怀里,安心笑着。

苏清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眼底洒脱,神情含笑而无惧。

……

“你武功怎么样?”墨痕小声问道。

苏澈道:“我只学过桩功。”

“只学过桩功?”墨痕一愣,有些惊讶,“难道你只是长得老成?身在将军府,怎会没学过武功?”

苏澈脸色一红,道:“父亲说我武道之心不坚,没让我学。”

墨痕闻言,懂了,“原来如此。”

“你问这个,是想逃?”苏澈问道。

“为什么不呢?”墨痕道:“我听他们说今夜就会把咱们送走,等出了梁都,天大地大,可就再没机会了。”

苏澈既感意外,又觉情理之中。

“你想怎么做?”他问道。

“巡夜的人每隔一刻钟左右会来后院一趟,而柴房外只有两个看守,再就是三十米外的院门外有两个看守。”墨痕道:“今夜他们有行动,必然会派出人手,防卫力量肯定松懈。”

苏澈想了想,对方说得与自己看到的一样,他问道:“你是想解决门口的两个人?”

墨痕点头,“他们人虽然多,但除了龚良庆几人外,手底下的这些不过是车行里的苦力罢了,武功平平,伤甲都做不到。”

但他摇头道:“可我学的都是机关术,先前几次尝试已经手段全出了,这次却是没什么办法。”

苏澈问道:“那他们就没有会武功的吗?”

墨痕知道他指的是同样关在这里的人,摇头道:“他们虽不乏商贾之子,但养尊处优多了,哪能吃苦习武。龚良庆他们盯的都是清秀俊美的猎物,肯定不会抓可能会出岔子的。”

苏澈明白了,现在可能的变数是自己,可现在自己被颜琮点了穴,半点气力也无,就算动起手来,且不论能不能躲过门口那俩人的围攻,就说能周旋一二,那也足以让对方喊人了。

除非能无声无息地解决掉那两人。

但这何其困难?

……

绝望不能改变什么,但总要挣扎求活。

苏澈默不作声地摆了静桩,以呼吸法调和。

“你这是静桩?”墨痕有些好奇,他自然见多识广,可此时对方所站的怪异动作他仍是前所未见。

当然,桩功并非只是简单的摆出动作就行,还是有相合的心法的,不然岂不是人人都可偷学?

苏澈没应声,因为随着那无名册书上的法门彼此相合运转之后,他竟感觉到脚底板一阵阵地发热,同时脚心微麻,好似有什么在往里钻一样。

这种感觉让他有些浑身发麻,恨不得脱鞋去挠挠。

但他并未感到其他不适,反而这股热流会在身体中流转,让原本习练桩功便会感觉到的热力愈加充沛。

如同溪水引动泉眼,汩汩而生。

墨痕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之人。

苏澈呼吸微粗,脸庞如受热般泛红,额上更是冒出一层细汗。

“这是桩功筑基大成了?”墨痕低呼一声。

啵得一声轻响,如同雏鸟破壳。

老话说‘寒从脚起’,同样的,力也由地起,那一册书上的桩功和呼吸法便是以大地之力调和自身气力,以此为内炁的根本,这与修行境界中的「神桥」有几分相似。

苏澈体表微微泛红,热气蒸蒸,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他能感觉到脑海中有一处清明,若曳光,若洞泉,心中自生明悟,那便是人身之气海丹田,造化神奇之所。

如萌芽般的气感有些微弱,却无比真实地存在着,在每个呼吸之间,便随之摇曳。

内家炼炁,是要将之壮大充盈成湖成海;外家炼体,是要这炁运行周天,活化经脉窍穴,壮大气血。

种种明悟若渴之思饮,涌上心头。

墨痕没有出言打搅,只是眼底带着羡慕和喜色,如此一来,逃生的希望更是多了几分。

30.稚虎

气海之生,修行之始。

这不是指习武练武的筑基开始,而是指世道大变、武道通玄之后的修行,至此跨过了第一道门槛。

其后,是炼炁还是炼体,全看自身造化。

那便与悟性和功法有关,更与运道有关。

“恭喜。”墨痕说道。

苏澈此时已经完全适应过来,有种放声慷慨以歌,或是狠狠对某样东西抱以拳脚的冲动。

但他知道并不能。

“还好。”苏澈笑笑。

有炁便有力,劲力自生。

他握了握拳,更为渴望可以活着出去,这种自身所具备的力量感,让他莫名有些膨胀。

“能打过外面的两个人吗?”墨痕问道。

苏澈看了他一眼,觉得这家伙在给自己浇冷水。

“出其不意的话,应该可行。”他自己估量着。

他是没有参照的,有的只是拿以往周子衿给自己喂招的交手来比较,自己如今六感敏锐更胜从前,体魄自也不可同日而语。

只是两个连伤甲都做不到的小喽啰,想他现在难道还打不过?

“那好,待会儿你便肚子痛。”墨痕说道。

苏澈一愣,而墨痕已经起身朝房门那边走去了。

“喂,”苏澈翻了个白眼,计划这么简单的吗?

这样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哎呦,我肚子好疼啊!”苏澈一个后仰倒地,开始打滚,嘴里呼哧吸气。

“叫唤什么?!”外面的人拍了拍门框。

“有人快不行了。”墨痕声音一下变得焦急,煞有其事似的,但他离门还有些距离。

“什么快不行了?”门外的人很小心。

“肚子疼。”墨痕说道。

“那就拉啊。”外面的人嗤笑一声,觉得是小孩子的把戏。

“他是刚才送进来的那个,苏定远的小儿子。”墨痕说道,而此时,未尝没有试探苏澈身份的意思。

“苏定远的儿子?”外面两人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合计什么。

而苏澈间歇性的低呼抑扬顿挫,此起彼伏,最后直接开始哼唧。

“他吐白沫了。”墨痕促声道。

门外的人道:“你问问他吃什么了。”

不一会儿,墨痕道:“他说不出话来了。”

而这时,柴房里的其他孩子也都信了,都离得有些远,或蹲或坐在墙边墙角,毕竟那小子不像是装的,疼得一直在打滚,就跟癫痫一样。

门锁在一声清脆之后打开了,月光透进来,投下两道模糊的影子。

“你倒是知道规矩。”有人举着火折子往里走,看了眼离门站远的墨痕,说了声。

而另一个则是站在门口,道:“都老实点,别动,不然的话”他拍了拍腰间的刀鞘。

“哎呦,疼啊。”苏澈声音虚弱而低不可闻。

那举着火折子的看了眼那蜷缩成一团的人影,挥手扇了扇打滚扬起的尘土,“肚子疼就拉泡屎,叫唤个什么。”

苏澈见他还不过来,便不叫了,只偶尔哼唧一声。

“不行了?”墨痕脚步没动,却是试探地问了句,“要不去叫人来吧,万一死了呢。”

“叫个屁人!”门口那人冷哼一声,道:“三子,过去看看。”

别看他们语气不惮,可这里面关着的人比他们可还要金贵,将来保不齐哪个就能攀上某位大人,或是权贵的高枝儿。眼前的可不是人,而是银子,要真有人出了事,他俩只是看门的,担待不起。

那个三子低骂一声,走了过去,火折子低了低,俯身去看。

一眼,他便看到地上那人苍白的脸和嘴角好像是吐沫沾的尘土,两眼紧闭着,浑身在打颤。

“真出事儿了?”他来不及多想,蹲下就想去拍拍这小子的脸。

“呃!”但下一瞬,颈侧便是一痛,他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苏澈收指,抵在对方肩胛。

而墨痕却是恰到好处地靠过来,问道:“怎么样了?”

实际上,却是以膝盖撑住了这人的身子,而倒在地上的苏澈也是抬着胳膊,用力撑住对方。

有这人身子挡着,门口的那人没有发现丝毫不对,但火折子掉在了地上。

“你快来!”

声音有些慌乱,而突然的出声更是吓了苏澈一跳,因为这是这个叫三子的人的声音,可他分明晕过去了才对。

但他今夜经历颇多,自不至于掀翻此前镇定,而定睛一看时才发现说话的竟是眼前的墨痕!

口技。

苏澈瞪大了眼睛,这多是那些跑江湖卖艺的人学的玩意儿,难不成机关城里还教这个?

他没工夫多想,因为门口那人已经过来了。

“怎么了?”他一边说着,大步过来。

然后,苏澈看到朦胧的火光下,墨痕挤了挤眼。

“这小子死了!”

话出,下一刻,苏澈曲身暴起,如饿虎跳涧,猛地出手!

那人先是被这话惊了一瞬,而在回神时脚步却是下意识朝前迈出的,带着一丝慌乱,便如同迎了上去一样。

等他看清从三子挡住的地方窜出的黑影时,已经晚了。

他肋下霎时如遭雷击,而后脖颈间便是剧痛传来,两眼一翻,瘫倒下去。

墨痕不去管倒地的三子,用肩膀扛了扛这人,让他轻声倒地。

苏澈脚步踉跄了下,擦了擦脸,大口喘气。

而也就是这时,柴房里的其他人才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吓!”

“墨痕,你又想逃走!”

“被他们抓回来肯定又不给饭吃了。”

“就是,你们把他俩叫醒吧。”

苏澈皱了皱眉。

墨痕笑笑,略有无奈,“先前我逃过三次,那时候不在这大院,窗户没钉上。”

他没细说。

苏澈有些好奇,“你刚才那是”

“口技,师兄教我的,模仿不好。”墨痕说道:“巡夜的人马上就到了,还是想想怎么走吧。”

“我记下了沿途的暗哨。”苏澈说道。

墨痕一喜,“太好了,我都没出去看过,前几次都是被暗哨抓回来的。”

而下一刻,他眉头一皱,一把按住一个偷摸靠过来的小孩,“你干什么?”

“你俩想死,我们可不想挨饿。”那小子说道。

“我们喊人,说你们想跑。”

“就是,你们别连累我们。”

苏澈皱眉,他有些搞不明白状况。

墨痕快速道:“之前被抓回来的几次,龚良庆他们都会饿我们两天,只给水。”

苏澈明白了。

“谁想走的跟我们一起。”他上前一步,却是道:“但要是有人通风报信或是找事儿,我不介意让他也躺在地上。”

说着,他瞪了那个被墨痕按住的小子一眼。

说完,他已经小心地朝门口靠了过去。

墨痕却是想去解地上两人的腰刀。

“太重了,没必要。”有个小孩低声说了句。

墨痕点点头,朝门外走去,而那个小孩就跟在他后面。

31.沉底

“时辰快到了。”

大堂里,龚良庆漱了漱口,一旁的丫鬟连忙递过痰盂接着。

而看他这副做派,沈化仙眼底虽有不屑,但自是不会说出来的。

赵璜摸着脚边宣花大斧的斧柄,道:“还有小半个时辰,咱们不去准备准备吗?”

“只要城门开着就无事。”龚良庆看着他,笑道。

赵璜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当即道:“此番买卖是给后周那位贵人的,城门自是敞开,只是不知道这码头有无疏漏。”

王秀姑拨动着手臂上的铜环,淡淡道:“老七那边不用你操心,只要你家主人牵线来的人没问题就行。”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璜眯了眯眼。

“我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上次就是你们贪心,差点进了套儿,被人做成黑吃黑。”王秀姑讥讽道:“每次拿的都是大头,真不明白难道你家主人还差这点银子?”

“放肆!”赵璜一拍桌子,怒斥道:“我家大人也是你能编排的?”

他看向不发一言的其余人,道:“难不成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见没人说话,他气极反笑,“好好,那等这单做完了,回头我便跟大人说,看看没了我家大人的方便,你们只靠颜琮还怎么玩儿下去!”

他本以为这只是对方的牢骚,而自己如此威胁,这些人肯定是借坡下驴,打个圆场就算了。毕竟都是为了银子,犯不上窝里闹。

但赵璜想错了,因为这等事以往从来没发生过,以往这些人对他身后的那位大人感恩戴德,可现在,却敢直言嘲讽了。

“我老啦。”龚良庆说道:“本来我也想跟你家大人说说,做完这一单生意,就退出不干了。”

“大掌柜,你说什么?”赵璜觉得自己听错了。

龚良庆只是笑了笑,没再说。

赵璜心底一沉,看向面带讥讽的王秀姑姐妹,以及静静喝茶的颜琮和一副事不关己样子的沈化仙,忽然明白了。

这是对方又找到靠山了,打算把自己乃至自家大人踢出局。

那会是谁?

是这局里黑、白两道另外的那三两个人,还是说有新的势力参与进来了?

而能让他们如此有底气,必然不是无名之辈,赵璜心里想着,脸色更是阴沉了下来。

他们做的是拐卖的营生,专盯那些相貌俊美的孩童,且多为男孩。然后把他们卖到类似暖风阁的这种男风之所,至于后续如何调·教那便不关他们的事了。

他们赚的是贩卖的银子,会将猎物分三六九等的品质,品质高者价便高,千两不等,而就算是低者,也要几十上百两银子。

大梁、后周、北燕、西域百余分裂小国、北燕所控的遥远北域、东海和南海那些连片的岛屿之国,这些地方随时都能成为他们货物的来源。

对他们来说,猎物就像是韭菜,一茬接一茬,只要小心,那永远是割不尽的。

一单生意便是万两的进项,而他们一年少不得也要跑个近十万两才行。这算不得是太大的生意,还要孝敬那些大人,分润到参与的每个人手上,养着底下的伙计。

更何况行业里还有其他的竞争者,不是只有他们背后有朝堂上的人支持的。

可对他们来说足够了,这些年来,所赚的银子是他们以往老实本分几辈子都赚不来的。

所以财帛动人心,钱多了,心思就不一样了。

赵璜低眼喝茶,眼底却涌上几分杀意。

……

院中很安静,而身后柴房里的人,也因为苏澈此前的一番话而安静下去。

三人贴墙走进了黑暗之中。

“咱们能出去吗?”那个跟来的小男孩拽了拽墨痕的衣袖,轻声问道。

“当然。”墨痕拍了拍他的手,如在安慰。

苏澈看了两人一眼,“关系很好?”

小男孩一愣,没说话,墨痕却是点了点头,“朋友。”

苏澈没再多问。

离他们最近的是院门外的两个守卫,他们在月门站着,但保不齐便会回头看看,如果发现柴房这边的看守不见了,那必然才是麻烦。

苏澈指了指院墙。

墨痕摇头,有些为难,“太高了,而且很容易被发现。”

苏澈四下看了看,皱眉,“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就这么大点儿的院子,除了翻墙跑,没别的办法。”

“你这么厉害,要不把门口的人也解决了吧。”那个小男孩低声道。

苏澈白了他一眼,“刚才那是偷袭,出其不意,现在不现实。而且柴房里那两个人待会儿就醒了。”

他的意思,还是不放心那些柴房里的孩子。

现在柴房门虽然关着,但外面根本没上锁,可还是没人出来。

墨痕咬了咬牙,“那就翻墙试试吧。”

房角的阴影里,苏澈躬起身子,道:“谁先来?”

近丈高的墙,他若是助跑自然是可以翻出去的,但墨痕两人肯定不行,而且一旦助跑翻墙,那就代表会发出响声,也即是会被人发现。

墨痕也走了过去,弯下腰。

苏澈一愣,他竟然先让那个小男孩出去。

“我不敢。”小男孩抿紧了嘴。

“勇敢点。”墨痕直视着他。

小男孩踩上了两人的背,随着起身,两人慢慢扶住他,扒上了墙头。

“使劲儿。”墨痕说道,他体格不算弱,但被关了这么久,身子虚的厉害。

等小男孩上了墙,就老实趴在了墙头上,动也不敢动。

苏澈摇摇头,看向墨痕,“你来。”

墨痕没含糊,踩着他的肩膀就攀了上去,然后直接跳下了墙头。

苏澈觉得他应该是摔了下,但他看到墙上的小男孩在试探着跳了下去。

接着是一声闷哼,墨痕当了肉垫。

苏澈皱了皱眉,觉得墨痕做的有些多了,是太心善了?可从之前偷袭那两个看守时来看,墨痕这小子心里是有股狠劲儿的,而且绝不犹疑。

他只当是朋友情深,就像他和颜玉书一样。

这般想着,苏澈朝后慢慢退了七八步,然后助跑,脚蹬地、踩墙,一把按在了墙头上。

苏澈回头看了眼朦胧着灯火的院子,松了口气。

“总算逃出来了。”他想着,翻了出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站在面前的赶车人,以及被对方提在手上、晕过去的墨痕两人。

32.亲临

“时辰到了。”

沈化仙打了个哈欠,起身,“这次我先走。”

王秀姑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那我第二个。”

赵璜道:“我等妙音坊的货。”

龚良庆点点头,“这一次的货比较多,各位小心。”

他们算是组织,每一次的行动分工都很明确。他是掌柜,负责的就是各方打点,而不是押送货物。

左右不过是出城进城,走了这六七年了,也没有出过错。

但沈化仙在出门的时候,脚步却停了停,“颜大人不与我一起?”

若在往常,颜琮不会来,而这一次情况特殊,本来是需要他来合计,且妙音坊那边是要他过去统筹的。

可现在,对方送来了苏定远的儿子,而且既然都到了这个时辰,于人手上来说,自然也需要一起行动的。

颜琮将茶盏放下,道:“先不急,再等等。”

“等?”沈化仙皱眉,“时辰都到了,还等什么?”

颜琮目光幽深,没说话。

“我说颜大人,您该不会有什么事情瞒着咱们吧?”王秀姑眯眼去瞧他。

灯光底下,颜琮侧脸微暗,此时低头看着杯中茶水,如同恶虎低视,欲要蛰伏杀人。

任何所看到之人,都不由地心中一寒。

一时间,无人打破这份沉默,唯有堂中滴漏吧嗒作响。

赵璜摸上了斧柄。

“大人。”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沈化仙一愣,随即皱眉,“你进来做什么,还有没有规矩?”

此人车夫打扮,一身短衫,带着箬笠。

颜琮却是眼神一松,笑了笑。

“他们逃走了。”赶车人说道。

赵璜猛地起身,“谁逃走了?”

王秀姑双臂一震,道:“颜琮,你说话遮掩,你这下人说话也没头没尾。”

“今夜你有些奇怪。”她身边的女子手按鸳鸯环,道:“把话说清楚!”

龚良庆的目光落在颜琮身上,闪烁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忽而有若有若无的喊杀声传来。

“怎么回事?”沈化仙一步踏出堂外,冷喝一声。

喊杀声渐明,惨叫哀嚎,火光摇摆不定。

“有人杀进府里来了!”

“好像是江湖人!”

沈化仙脸色难看,看向同样跑出堂外、脸色大变的几人。

“混账,无缘无故,谁敢来府上闹事?”龚良庆脸色不善,阴沉似水。

“是铁鹤帮还是虎拳门?”王秀姑问道。

她所说的这两个帮派,便是盘踞在这外城地下的两股势力,在江湖和官场里都是有些关系的。

而她所怀疑的,就是对方发觉了自己等人的生意,想在今夜分一杯羹。

“不像。”龚良庆说了句。

这两大帮派的当家人他都识得,而做车行买卖的自然要八面玲珑,最主要的还是要有背景才行。

他们风行车行的大掌柜在宫里都有关系,自己虽然只是下边的一方掌柜,那也不是谁都能这么明刀明枪地杀进院子里来的。

更何况无论在哪,杀人都是重罪,武人挟修行犯禁,自有律法约束。

那是谁找死,竟然敢在今夜行凶?

龚良庆转身回看,堂中唯有一人还在端坐。

适时,这拐卖组织里的众人便都看向那人,目光略带惊疑。

“为何这么看本官?”颜琮问道。

龚良庆皱眉,在对方身上,他实在挑不出毛病。

可此时,现在,有一种他也说不出来的感觉,仿佛是一种违和感,出现在对方身上的违和感。

但颜琮也是他们这行的老人了,虽然他是御史,可一年才几个俸禄?

现在吃穿用度,全都是靠双手染血换来的。

他不该有问题的。

“大掌柜,不好了。”有人跑过来,急声道:“货,跑了!”

“什么?!”龚良庆两眼一突,猛地盯过去,“怎么跑的?还不去追!”

“废物!”赵璜骂了声,“跑了几个?”

“就三个。”那人道:“墨家的小子和新来的打晕了守卫,应该是翻墙跑了。”

龚良庆包括沈化仙几人相视一眼,均是默不作声地看向那堂中之人。

人,是他带来的。

沈化仙却有些疑惑,那小子分明是被点了穴,而且他也试探过,对方气海未成,至多就是体魄强些,如何能打晕两个成年汉子?

但下一刻,他瞳孔一缩,似乎想到了什么。

“果然没让我失望。”一声朗笑,很是畅快。

听到这与方才完全不同的声音,龚良庆几人脸色一变,如临大敌。

“你究竟是什么人?”沈化仙冷声道。

‘颜琮’缓缓起身,肩膀抖了抖,腰身一直,竟比方才要高数寸。

而一旁的车夫也摘了下箬笠。

“敢抓我墨家之人,真是好大的胆子!”车夫握拳,隐有霹雳之声。

“墨家的高手!”沈化仙眉头一皱。

但他们注意到的,却是缓缓撕下人皮面具的颜琮,。

而当看清对方真实相貌之后,龚良庆等人俱是双眼一瞪,惊骇流露,而下一息,五人竟是话也不说,没有丝毫犹豫地飞身爆退,选了方向便要遁逃!

那人面容英武,剑眉星目,体魄甚伟,有不怒而威之色。

不是别人,正是大梁护国砥柱,平北将军苏定远!

……

“想跑?”

车夫脚下一踏,地砖崩碎,而他则已跃身而出。

庞大的气血之力被调动而起,依稀着火光的院子里如同蒙上了淡红的轻纱。

而此时已经逃出数丈之外的五人却如滞胶中,身形似陷泥潭般难以逃遁,甚至身后还传来强力的拉扯。

“墨家的《磐石劲》!”赵璜见多识广,此时眼底通红,怒喝一声,“索性拼了!”

其余四人也是脸色一坚,绝望中更带决然之意。

外面的喊杀声渐不可闻,而他们当然不会以为是自己等人将对方杀退了。此时有那负手站在阶上的身影在,他们无论如何也是脱身不得的。

“老夫半生孤苦,换来这七八年安逸,既已通修行之路,今生无憾!”

龚良庆双掌浮现猩红,带着一腔决然与杀意,骤然返身,朝那车夫拍去。

赵璜也是大喝一声,双手持斧,力劈华山!

“若你们是什么正当武人也就罢了,不过是些鼠蚁玩意儿,徒增笑料!”那车夫冷哼一声,右臂之上气血涌动如蟒,直接一拳轰出。

轰鸣如炮响,就连四下的灯火都仿佛暗淡了一瞬。

两道身影如破布袋般抛飞出去,早已没了生息。

碎裂的斧子落在沈化仙的脚前,他喉间咽了咽,一下顿了步子。

他看着血肉模糊的赵璜,惧意爬到脸上,就算是他都没多少把握能胜过对方,更别说是一拳将对方打死了。

眼前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啊。

33.安身立命

“怂包!”

王秀姑看了眼呆住的沈化仙,冷哼一声,双臂铜环颤动,却也是冲了上去。

但那车夫看也不看,只是随手一扬,红雾聚成蒲扇大手,直接将对方拍落在地。

“蠢女人!”沈化仙眼神一红,过去扶她。

而此时,那持着铜环的女人也被一拳打飞。

“我”王秀姑看着眼眸泛红的沈化仙,看清了对方眼含的深意,忽地笑了笑。

“你别死。”沈化仙颤声道。

“杀人者终被杀,恶人本就该死”王秀姑大概还想伸手去抓抓他,但眼神一黯,死了。

沈化仙喉间发出奇怪的声音,像是在笑,更像是在哭。

而他的眼眸也变的血红一片。

车夫看见了,冷冷一笑,“赤眼青剑?就是你出手,想要嫁祸我墨家。”

沈化仙身影一动,直冲对方而去,于此同时,长袖一荡,一柄青光软剑便握在了手上。

他的速度不慢,眼眸之中赤色闪过,原来是惑神的精神秘法,而剑上青光荡漾,竟是剑气。

“你也是个有机缘的。”车夫轻笑一声。

与前几次并无两样,庞大的气血之力轰然,一收而放,沈化仙没有丝毫抵挡之力,剑碎而人崩飞,落地后颤了颤,再也没了反应。

车夫轻吐口气,夜空中隐散的血气淡去了。

他回头,看向阶上除了伪装之后身形更健壮几分的身影,道:“只是几条杂鱼,我还以为有什么高手呢。”

苏定远道:“高手做的事情隐秘多了。”

车夫眉头一皱,没听明白。

他看着地上几人,莫名道:“也都是为了修行的可怜人。”

“连他们都知道自己该死,可怜什么?”苏定远淡淡道:“你更不应该来可怜。”

车夫皱眉,语气微沉,“都是修行之人,你这话”

“人只有善恶之分。”苏定远打断。

“久闻苏将军乃无铸境界的宗师高手,此番事既已定,某想来试试手。”车夫看着他,说道。

苏定远看了他一眼,知道这是墨家之人的通病。

他们有侠义之心不假,可有时也迂腐。

他点了点头。

那车夫便沉喝一声,一拳打来,势若崩山。

苏定远眼眸一沉。

轰!

车夫壮硕的身影直接倒飞而出,撞塌了围墙,烟尘散起,半晌没有声音。

苏定远收脚,淡然从对方身边经过,离开了。

“咳咳”等他走远了,那车夫才从碎石里爬出来,灰头土脸和一身血污不说,他捂着胸膛,痛的难受。

在刚才他甚至都没注意到对方是何时出脚的,只一脚便震散了自己调动的气血,而此时体内还有未化去的劲力如跗骨之蛆般撕裂着经脉。

他知道这是对方手下留情了,因为这股力道完全可以震碎自己的丹田和心脉。

“就想试试手,至于这么狠嘛。”他吐了口血,踉跄着朝外走去。

……

朝廷的力量不是任何组织或是势力能够比拟的,它之所以号令天下,自然拥有门派世家所不具备的能量。

当墨家告悉苏定远内情之后,他便动用了手底下的力量,而六扇门总捕头陆纲更是亲自出手审理此案。

苏定远办事,不讲究证据,只要他怀疑,那就先审来看。尤其是那些暗中鼠蚁,这次竟然敢对他苏定远的儿子下手。

很快,大行寺的外事主事戒通和尚便直接被他拿了,一番手段下去,就连戒通跟哪几个师太有染都明明白白。

苏定远想过朝堂里会有他们的靠山,但没想到颜琮竟然也是其中一员。

后续,便是他直接登门拜访,问出个中缘由,并算计了自己的小儿子。

“所以,父亲是为了让我突破?”

马车旁,苏澈一脸不忿。

天知道他今夜心情是如何的起伏,由开始看到颜琮的希望到自投罗网的绝望,由刚逃出生天的放松到误以为又羊落虎口的灰败,又到现在的一切明朗,巨大的落差仿佛山脚山顶般徘徊。

而当得知颜琮竟然是自家父亲伪装到之后,苏澈才一切恍然。

怪不得他说的话总是带着深意,怪不得他老是站在暗处,怪不得他一直在避开自己的眼神。人会变,可眼神如何能躲过自己?

身旁,苏定远负手而立,一脸平淡,“不到绝境,心境难明。”

苏澈没说话,但心中自是认同了。

人在绝境,唯有依靠强大的自身才有一线生机,而不是吟诗作对诵读文章便能脱身的。

当世间有武时,便唯武能傍身,当世有修行时,那便只有修行才能安身立命。

其他的,只能算是锦上添花。

苏定远悄悄观察着他的脸色,此时心底反倒松了口气。

虽然自己今夜是算计了他,但有自己亲自出马,自是可保他性命无忧,只是若他还对练武不那么情愿的话,自己当真会很失望。

而他方才怕的,是这小子再生逆反之意,会对习武更为抵触,不过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逃出生天才知性命可贵,当苏澈看到那白衣飘飘之人持剑纵横,那院中不管暗哨还是此前凶神恶煞的护卫都不可抵挡时,他更深深明白修行的重要,以及何为真正的安身立命。

白衣飘飘之人收剑,人在朦胧间的火光之中走来,气质清新而冷淡,眉眼间英气逼人,让人不敢直视。

苏澈有些惊讶,这人正是天山剑派的叶梓筠,他倒是没想到今夜对方也会过来。

而此时,墨家那边的人也朝这边走过来,其中自然包括墨痕和一同逃出来的小男孩。

“今夜全凭苏将军运筹帷幄。”褚忱过来,抱了抱拳。

苏定远点了点头。

他与墨家的人关系一般,此番只是为了磨练自家小子,顺带着给大儿子雪耻。至于帮了墨家人的忙,不过是顺口那么一提罢了。

在六扇门的人匆匆赶来之后,墨家的人很快告辞了,他们并不同路。

期间,墨痕过来与苏澈告别。

“他才是墨痕,而我只是影子。”他是笑着说的,“很高兴认识你,虽然我没有名字,但我记住你叫苏澈,谢谢你。”

他转身走了,跟在那个小男孩也就是真正的墨痕身后,亦步亦趋,宛若影子。

自始至终,苏澈没看到墨痕回头,来与自己分说几句,哪怕是寒暄地道谢。

“墨家的巨子会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影子,以为替死。”苏定远摸了摸苏澈的头,道:“回家吧,清儿该等急了。”

苏澈一喜,“我哥没事?”

“福叔和子衿过去的。”苏定远笑了笑。

两人上了马车,而苏澈看到的,叶梓筠竟然也坐在马车里。

“叶子,是子衿的朋友。”苏定远道。

叶梓筠点了点头,苏澈连忙回应,竟有些拘谨。

马车缓缓而行,外面是六扇门的捕快在这宅院里进出。

那赶车人扶着墙走出来,对过往的捕快视若无睹。

他四下看了看,摸着头,“奶奶的,人都哪去了?莫不是忘了还有俺老黄牛?”

34.开个小会

那些孩子自然都被捕快救出来了,此时暂且安置在衙门里,等待着招领以及后续的安排。

深夜,将军府。

苏澈看着浑身包扎的苏大强,抿紧了嘴。

他伤的有些重,周子衿虽然一直悄悄跟在苏家兄弟的身后,可没有进妙音坊。她与苏福是后来感知到交手才赶过去的,稍微晚了一步。

不过苏大强还是捡了条命。

“老六最后也没下死手。”他咧着嘴,说道。

此时是在府上的大堂里,安静喝茶的叶梓筠,不发一言的周子衿,偶尔哼唧一声的苏大强,站在堂下的苏澈,再就是跪在地上的苏清,还有站在他身侧的一个貌美姑娘--红素。

跪地似乎是苏清的本能,在一见到苏定远回府之后,二话不说就跪在了堂中,如负荆请罪般垂首不语。

而苏定远见了,也是一愣,不过脸色依旧阴沉。

“你家大少爷,倒是有趣。”叶梓筠悄然传音。

周子衿轻笑一声,道:“他知道义父不舍得动手打他的,每回认错,不过是挨些训斥罢了,而且这次,肯定还有所求。”

她看了眼那个穿着彩衣的姑娘。

对方是妙音坊的人,她有所耳闻,也算是名角儿。

今夜妙音坊被官府抄了,匪首萧情儿不知去向,六扇门的人正在追捕。

而朝廷中给对方做靠山的人也被刑部连夜批捕,其中自然包括内外城把守城门的兵马司守将。就连那当值的军卒,也通通下了大狱。

唯有颜府,静悄悄的。

苏澈现在还不知内情。

苏定远道:“阿澈,过去坐吧。”

总体来说,今夜他是为了自己的小儿子而大动干戈,而成效他也是欣慰的。对于对方的莽撞之举,也就不欲多说了。

但周子衿却是理解苏定远的心思,现在对方不说,以后肯定也会寻个由头来敲打,索性她便开口。

“是不是白先生的课业有问题,你才会去那烟柳之地?”她淡淡问道。

苏澈看了眼苏定远的神色,后者只是品茶,不发一言。

“是我带他去的。”苏清昂首道:“错在我,不在澈弟。”

“轮到你说话了?”苏定远瞥他一眼。

苏清脖子一缩,偷偷看了眼苏澈,挤了挤眼。

苏澈装作没看到。

“你气海已成,对习武修行,怎么看?”苏定远问道。

周子衿见此,也就不说了。

“日后定当认真修行。”苏澈道:“不敢懈怠!”

“不敢?”苏定远笑笑,“我问你,你喜欢习武么?”

苏澈一愣,喜欢?

他当然不喜欢,习武多累啊,每天都要站桩功,隔几日还要药浴,还要挨揍,内外疲惫不说,有时更是疼痛难当。这谁会喜欢受这种折磨?

可说不喜欢,这几年疼痛早已成了习惯,要是隔三差五得闻不到药味儿,或是身上哪块地方不疼了,他还真不习惯。就跟吃饭喝水似的。

尤其是上几日,没有周子衿考校(揍)自己,这一到了校场,或是看到对方,就有点想被打的冲动。

这是喜欢吗?

苏澈挠了挠头。

叶梓筠看着,淡淡一笑。

苏定远见此,笑道:“叶子来说说吧。”

叶梓筠闻言,先是恭敬行了一礼,这才道:“修行在个人,勉强不得。若是他人强加,现在倒不觉什么,可随着修为渐长,心境的缺漏便愈大。无事还好,若逢事临敌,不免伤人伤己。”

她话说的有些严重。

但苏澈却早已坚定,虽然谈不上喜欢与否,但这种习惯不想丢,这种感觉不想丢。

最主要的,是那种可以安身立命的本事,他才真的不想丢。

所以,也便无所谓喜不喜欢了。

这已经成为了一种必然。

“我要习武。”他说,“要修行。”

“那去天山剑派如何?”周子衿轻笑道。

“不能在家修行吗?”苏澈问道。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修行亦然。”周子衿道。

“这话我跟澈弟说过!”苏清昂首道。

红素却是抿着嘴看他,眼底带笑,也不为自己未能落座而有怨怼。

毕竟这里是将军府,是这京城里除了大梁皇宫外,最为尊贵的官宦之家,能容她一个烟花女子入正堂,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苏定远摆摆手,道:“天山剑派太远,不如直接去军中历练。”

苏大强哼唧一声,道:“现在没有战事,少爷单纯的很,去了会被那些混球教坏。”

苏定远瞪了他一眼,要不是看他今日有伤,非得把这混不吝架出去操练一番不可。

为什么让儿子去军中?还不是为了让他继承自己的人脉和爵位么,只有武功没有身份,那跟寻常江湖人有什么分别?

可如先前所说的那样,继承将军府的重担,不过是在苏澈没有选择之后的后路,现在他已经打算习武,武道之心已坚,那自然不能强求他了。

“这事日后再说吧,现在刚筑基已成,连伤甲都做不到,急什么。”

苏定远摆摆手,“等过几日陛下游猎归来,为父带你入宫去挑几门武学。”

叶梓筠摇摇头,也便是对方身份,否则皇宫大内的秘藏,哪是常人所能得见的?

有的人穷极一生,怕也只是练些寻常法门罢了。

……

“这位姑娘,是何人啊?”

苏定远说完了苏澈的事,转而看向堂下的红素,只不过这回脸上已经没了笑意。

不过他虽面无表情,却也没有刻意刁难,只会让人觉得威仪,而没有一种故意的肃然威压。

苏清感激地看了上首的老爹一眼,换来的却是对方的视而不见。

苏澈坐在椅子上,正对面就是恬静淡然的叶梓筠,后者只是小口吃着桌上的点心,偶尔喝一口热茶。

她的手很白,纤细而修长,很好看。

苏澈挪开了目光。

周子衿略带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爹。”苏清不满地看向苏定远,明明知道红素身份,还偏偏要问,这不是给人难堪嘛。

苏定远看着自己的大儿子,再看看在一旁安静坐着的小儿子,觉得一口气闷在了胸口里。

“那你,打算如何安置这位姑娘啊?”他只好这么问。

“府上空房那么多。”苏清双眼一亮。

红素却打断道:“我在云翳坊有住处。”

她是不想自己住进苏府,以自己身份来给苏家蒙羞。

“这哪行啊。”苏清连忙道:“爹,我要跟素素成亲!”

他却是不在乎太多,反正名声也就那样了,还能怎地?

苏定远只觉得眼前黑了黑。

35.抄家

最终,关于苏大少爷和红素成亲的事情也没有结果。

没有拍板,不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苏家久违的一次小会,就这么结束了。

苏清领着红素回了自己的院子,在苏定远微黑的脸色下,自家的大儿子笑得没皮没脸,而又对那女子很是殷勤。

叶梓筠自然是跟周子衿住在一起的,两人有说有笑地离开,说是要先吃宵夜。

苏大强哼哼唧唧地被下人抬走。

堂中,苏定远坐在堂首,低头抚额。

苏澈看他一眼,觉得父亲似乎有些疲惫,但他却不知缘由,而也无从猜起。

“怎么还不回房?”苏定远抬眼,问道。

在人多时,他的眼里永远是自信和平静,可现在,苏澈能看到的,是不知何时出现的血丝,以及那种劳累。

如同自己在无能为力时的样子,那是罕见的脆弱。

“是因为,颜伯父的事情吗?”苏澈心中一动,脱口而出。

苏定远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半晌,笑了笑,眼中的情绪随着眨过而消失不见。

“他做错了事情,却要别人来提心吊胆。”他说道:“圣贤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真是个混蛋。”

苏澈没有说话,他知道颜、苏两家世代的关系,而父亲和颜琮都是家中独子,一起长大,情谊自可比金坚。

而今夜里,回来的时候,街上到处都是匆忙的衙役捕快,以及兵马司的巡防,这些人做什么,他当然明白。

但门前的这条长街上却无人来,颜府今夜无事。

人在见到一些不光彩的事情时总会冠冕堂皇,可这些事若是发生在自己或是亲近的人身上时,却又会找百般种理由来为其开脱,乃至疲劳奔走,以求他无事。

这是生而为人的矛盾。

苏澈隐隐有所明悟。

“颜伯父他,会怎样?”他小心问道。

苏定远吸了口气,微笑,“参与此事四年零九个月,受贿行贿,与贼人开方便,牵线朝野。只他经手的,就有三百余稚童,金银三万两,手上人命一十二条。”

他是笑着说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而唯一的可能,是他早已宣泄过愤怒,而此时已近麻木。这些数字,这些言语,就在这短短一日之内,都不知在他心底辗转过多少次。

可苏定远在人前依旧是那如柱石般的从容而强大,无人知晓他心中藏事,以及因此而生的折磨和痛楚。

他才是最煎熬的一个。

颜琮是斯文败类,罪孽深重,双手沾满血腥。

谁会相信?

“好了,这些事不是你需要操心的。”苏定远摆了摆手,“早些去睡吧。”

苏澈抿了抿嘴,拱拱手,带上房门,退下了。

大堂安静,落针可闻。

苏定远看着案上摇晃的灯火,靠在椅上,眯起眼,如同看到了那两个在军营里追逐打闹的小小身影,他们笑啊闹啊,没有烦恼,也不会有忧愁。

……

次日,苏澈起得很早,或者说,昨夜没有睡着。

他先练了遍桩功,洗漱之后便朝府外走。

府中起的最早的永远是下人,他们忙碌着,有的去菜园采摘,有的去菜市口买菜,有的劈柴生火等等。

此时见了脚步匆匆的二少爷,俱都有些惊讶。

除却他起得早外,还因为他似乎与往日有些不一样,身上有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经过校场时,苏澈看到了在较场上宛若飞鸿的两道身影。

她们在交手,速度奇快无比,木剑碰撞,竟如金铁般铿锵有声。

苏澈不由地顿了顿步子。

剑气如风,即便相隔数丈,仍能感受到那股凛然和锋锐,玄铁熔铸的地面上出现道道割痕。

两人碰撞,旋即分开。

周子衿一身青衣半湿,脸上的汗水从洁白的下巴滴落,但她握剑的手依然很稳。

叶梓筠没见出汗,只不过呼吸微促几分。

“你的剑太直了。”她将木剑插回架上。

周子衿喘了喘,道:“剑不直怎么杀人?”

叶梓筠皱了皱眉。

“师傅说的对,你不适合练剑。”她说,“你的心从没静下来过,这样会很危险。”

苏澈站在校场下,有些好奇,以往都是周子衿对自己说教,他哪里见过有人能对她来说教这些。

而且,他听着似乎都是有些道理。

“心不需要静,只要剑稳就足够了。”周子衿将木剑抛回兵器架上,拿了毛巾擦汗。

叶梓筠取了水囊喝水,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关于修行的理念,不能说谁对谁错,只是个人适合什么。

只有面对生死时,才会明白,谁的「道」才更适合生存。

只有能活下去的,才是正确的。

苏澈见两人暂且休息的样子,明显是为了接下来的交手,他便走开了。

武道有忌讳,不得允许不能围观,这是不敬,也是冒犯。

“他倒适合学剑。”叶梓筠看了那朝府外走去的身影一眼,说道。

不知怎的,周子衿忽然有些不开心,或许是因为自己跟苏澈相处许久才认定对方适合学剑,而眼前的人只是见面几次就如此笃定。

她俩曾是同门,幼时经常在一起,可在一些事情上,不是亲近就能释怀的。

周子衿将手巾放了,重新取剑。

叶梓筠轻笑,同样抽剑。

……

朱雀大街的早上很热闹,在今天。

御史颜琮的府门外围观的人很多,苏澈挤了进去。

是刑部的捕快在拿人,或者说,是抄家。

一箱箱金银财物和古董玩意儿被抬出来,放到马车上,颜府的丫鬟、下人、家眷被驱赶出来,神色戚戚。

“这是贪了多少啊?”

“就是,这还是御史呢,清官儿。”

“想不到一向清正廉明的颜大人竟然是这等人。”

“有辱斯文,真是有辱斯文!”

冷嘲热讽、看热闹的人从来不在少数,看到别人遭遇祸事,仿佛触及到了他们的兴奋点一样。

指点、站在道德的高度去指摘别人,显得自己多么愤世嫉俗而又超然出众。

苏澈握了握拳,他看到了被带上枷锁的颜琮,对方原本那刚正而温和的脸上一片平静,只不过鬓发已经全白了,腰身也不再那么直。

对方好像是看到了自己,又好像没有看到,目光只是淡淡地掠了过去。

苏澈看到了沉默着跟随捕快出来的颜玉书。

36.为恶者必有如此下场

沉默、呆滞、疑惑、苦痛、酸楚、彷徨、无助。

这些在颜玉书的脸上都可以看到。

没有往日的意气风发,不见那种灿烂开朗,此时那万般情绪,是如此的令人心疼。

苏澈想要跑过去,与他相拥,带他离开这。

“那就是颜府的公子啊?”

“好俊俏的少年郎。”

“现在就如此俊美,长大了那还了得?”

“嘿,我看啊,男生女相如此妖孽,以后必是乱国之奸。”

“你们说他会不会被卖到教坊司去?”

“有可能啊,哈哈。”

苏澈脸色通红,握紧了拳头,猛地朝那出言的几人看去。

他呼吸微粗,就要过去。

啪,

宽厚的手掌按住了他的肩膀。

苏澈一下回头,看到的是管家苏福那张肃然的面容。

“福伯?”他一愣,然后道:“你为什么”

“事已至此,冲动也无济于事。”苏福平静道。

苏澈张了张嘴,然后,似有所感,回头,透过人群,他看到了正看着自己的颜玉书。

那是怎样的眼神啊,愤怒、怨恨,如狼般凶狠,似虎般欲要噬人。

苏澈一愣,心中一惊,通体生凉。

“我”他嚅了嚅嘴,想要说什么。

“我恨你!”颜玉书大声道:“苏澈,我恨你,我恨你们苏家!”

苏澈瞳孔慢慢放大。

这一刻,人群似乎都在分离,天地似乎都在远去,唯有黑白两色里,颜玉书那充满着憎恨和怨怼的眸子。

以及从未见过的狰狞。

“玉书,莫要让人小看。”前方,颜琮回头,淡淡出声。

颜玉书同样被押着走了。

哪怕押送的捕快讨好地朝苏澈笑了笑,后者的脸上依旧是愕然与心痛,更有深深的难过和悲伤。

颜玉书没有问‘为什么’,没有说别的。

可他的愤怒,他的话,他的眼神,如烙印一般,深刻在苏澈的心头。

他眼眶一热,竟不知何时流下泪来。

苏福只是静静看着,他的手很宽厚,按着苏澈的肩膀很用力,因为他能感受到对方此时的那种心情,而只要自己稍不用力封住对方的行动,对方就会冲出去。

苏澈眼睁睁看着颜玉书上了囚车,看着他离远。

……

将军府,书房。

苏定远一手持笔,蘸饱了墨。

他还未下笔,如同拿不准该写什么字一样。

门没关,苏澈从外面跑了进来。

“不知道敲门?”苏定远没抬头,淡淡道。

本来很是着急的苏澈抿了抿嘴,退出去,敲了敲门。

“进来吧。”苏定远说道。

“父亲,”苏澈急声道:“颜伯父被抓了,颜府被抄了!”

“我知道。”苏定远道:“给了他一夜家人团聚的时间已经是恩典了。”

苏澈瞪大了眼睛,“为什么?您难道就能眼睁睁地看着颜伯父一家下狱问斩?”

“那你想我怎么做?”苏定远抬头,目光平静,“跟圣上求情,去保他?”

苏澈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是这么想的。

“我昨晚说过他犯的罪行。”苏定远开口,带着严厉,“不管是为官还是平民百姓,作恶者就要受到惩罚,否则律法何在,何以治天下?”

“他并非是有苦衷,也不只是一时贪念,近五年的时间,我只恨自己没有早些发觉。”他说道:“现在给他的罪名只是行贿受贿,而非彻底揭露,算是保全了颜家最后的脸面,这已经是圣上施恩了。”

苏澈嚅了嚅嘴,“可,可玉书是无辜的。”

“你应该知道我大梁律法,一人为恶,家人牵连。”苏定远顿了顿,道:“他不会死的。”

苏澈眼里带了几分神采。

“他被选入宫了。”苏定远的语气也是有些说不清,有无奈,有愤懑。

苏澈脸色一白,入宫,这又不是选秀,入宫是做什么的,恐怕没有人会想不到。

“可可”他的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颜玉书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若是入了宫,他还能活吗?

“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尤其还是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苏定远道:“现在礼部和刑部已经开始彻查各官员及京城男风一事,想来,以后这等事情会少些吧。”

苏澈仍是有些呆呆的。

苏定远看他这副样子,皱了皱眉,稍稍沉默后,开口道:“你以为我没给颜家求过情么,当今战事不张,陛下也已经不是原来的陛下了。”

苏澈自然能听懂这句话,只是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谨言慎行,不求为侠但也莫要为恶。”苏定远摆摆手,“出去吧,有空自己多想想。”

苏澈拱了拱手,有些恍惚地离开了。

苏定远手中的笔顿了很长时间,直到笔尖的凝墨滴到了洁白的纸上。

他叹了口气,落笔,写下一个‘义’字。

“来人。”他唤了声。

有下人进来。

“去请白先生,让他给澈儿上上课。”苏定远话语顿了顿,然后道:“教些,人情世故和为人处世的东西吧。”

下人不敢多问,躬身退下了。

……

苏澈坐在后院的荷花池边上,静静看着一池荷花,偶有蜻蜓汲水,在池上徘徊。

他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水面。

“澈弟?”身后传来苏清有些惊讶的声音,“你在这干嘛,不热啊?”

他看着坐在池边青石上的弟弟,挠了挠头,走了过去。在他身边,跟着已经换下彩衣,只是穿了一身素衣的红素。

“哥,红素姑娘。”苏澈打了声招呼,但脸色恹恹,无精打采的样子。

苏清先是拿手帕擦了擦青石,让红素坐了,这才一撩袍坐在苏澈边上。

“怎么了这是,通了气海,以后可是要成为大修行了。”他挤眉弄眼,“怎么还在这愁眉苦脸的,是不是又被子衿揍了?”

苏澈勉强一笑,知道对方是故意这么说的。

“颜府被抄了。”他低声道。

一旁的红素怔了怔,随即轻轻咬唇。

苏清拍了拍她的手,然后看向苏澈,“父亲是怎么说的?”

知子莫若父,反过来亦然,他虽然不着调,是惫懒的废柴,可不是真傻子。

苏澈摇头,“父亲的意思,是颜伯父作恶,该有如此惩罚。”

苏清点头,“你是觉得惩罚太重?”

“嗯。”

“那你有没有为那些无辜的人想过?”

说这句话的时候,苏清一直握着红素的手。

因为他知道对方是有苦衷的,而且牵扯不深,只是知道此事而已。

苏澈听了这句话,却是沉默了。

37.相见欢

若能避开猛烈的欢喜,自然不会有悲痛来袭。

仅一夜之隔,我心竟判若两人。

或许,苏澈也明白,自己所在意的,是颜玉书那充满怨怼的憎恨,以及心中巨大的失落和悲伤。

关于颜琮所涉一案,几乎无需审理,定下的便是秋后问斩。

时间攸然而过,秋分后,九月初,颜琮及其他同样以受贿行贿罪名论处的涉案官员,被押往内城西门也即是延武门菜市口问斩。

这段时间苏澈不分昼夜习练桩功,他是以桩功入武道,自然是炼体一途,与苏定远相似,都是肉身成圣的武夫之道。

苏定远未传他武功,因为他们苏家的武功都是在战场上总结出的一套炼体法门,若不亲临战场,不见那种气势磅礴和修罗炼狱,仅凭他人言语或是纸上谈兵是练不出什么成就的。

所以苏定远才想等机会带他进宫去,挑选大梁皇庭司中的秘藏功法。

而在今日,午时之前,苏澈收功,静静站在庭中。

苏定远沐浴焚香,刀、枪、剑、戟四位夫人默然着给他更衣,为他穿上那身有些旧了的绛色锦袍。

“这是当年,颜琮送我的。”

不知道他是在跟谁说,只是这么轻声说着,“他就会送些书生玩意儿,明知道我不喜读书,偏偏送我笔墨纸砚,而我却赠他玉器和书画。我是觉得他应该会喜欢这些的,现在想想,或许是欠妥了。他变成这样,也有我的过错。”

四女不发一言,只是给他悬上佩玉,系上长剑。

“我唯独喜欢这件锦袍,他送的,我很喜欢。”

苏定远说完,玉带轻系,抬脚出门。

庭中,苏澈一袭蓝绸长衫,安静地看着他。

“你是该去的。”苏定远点头,“不过可不是乘马车。”

苏澈轻轻点头。

……

马术是一项需要勤加练习的技艺,这并不亚于习武练功,而也与天赋有关。

北燕精骑便善骑马作战,纵横驰骋,大梁和后周骑兵皆不能敌。

江湖中也有善骑者,不过多为以内炁调和形体来稳定,真正能做到游刃有余的极少。

苏定远自幼便是马背上长大的,久经沙场,骑术自然精湛,如心思与坐骑相通。

苏澈却是乘惯了马车,虽也骑过马,但也只是在家中溜达,更别说是长街奔袭。

等出了将军府的大门,过朱雀长街,苏定远便不等他了,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影子都看不见了。

苏澈双腿紧夹马腹,两手握紧了缰绳,脸绷着。虽然如今以他体魄,只要不是疾驰之下落马,也无甚大事,可那种紧张依然挥之不去。

在一旁骑马紧跟的,是已经伤愈的苏大强。他看着自家少爷紧张的模样,一脸傻乐。

“少爷,您将来也不上战场,不用骑的很好。”苏大强道:“府里有马车,将来您还学轻功,只要不是名马良驹,这脚程也撵不上你。”

苏澈连看他都不看,只是抿紧了嘴。

他将来是要当大侠的。

大侠怎么不会骑马呢?

在他心里想的,是颜玉书将来白衣飘飘,折扇风流的样子,是纵马扬鞭,快意江湖的场景。

他没说话。

……

菜市口向来是人流众多,喧闹无比的地方,而在这里问斩,便是起着杀鸡儆猴的意思。

午时三刻还没到,但人群里已经有不少端了碗,拿着馒头的人翘首以待了。

苏澈坐在马背上,揉着自己的大腿内侧,就算是筑基已成,依旧有一股火辣辣的感觉。

苏定远却翻身下马,有官兵恭敬地去牵了缰绳。

他堂然地走过刑场,原本端坐且有些不耐烦的官员一见他来,连忙起身行礼。

苏澈遥遥看着,一愣。

因为苏定远坐在了监斩官的位子上。

颜琮跪在台上,囚服雪白,一如似雪般的鬓发。

他在听到马嘶时便已抬头,目光平静地随着那个人而动,看着他坐下,看着他将视线投来。

两人相视,眼中如有千丝万缕,却俱都湮没成空。

颜琮笑了笑,抬头看天,天空很蓝,阳光很亮,飞鸟经过,落下毛羽。

他认出了对方身上的锦袍,那是多年前的自己知道他素来喜欢云绣纺的织工后,特意去定做的。云绣纺真黑啊,他想着,价钱是其他地方的数倍还多。

颜琮想了想,自己是攒了挺长时间的银子,挑选了后周来的上好蜀锦,缝了金边银线。而且自己还故意要大了一号,为的就是让他以后还能穿。

只不过,他想着,那是十几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这件袍子怎么还能这么合身呢?

“修为无铸。”颜琮咂摸着,轻轻摇头,为什么他颜家自古便不能习武呢,他求财,究竟是为了哪般啊。

“时辰已到,行刑!”有人高声道。

苏定远微微咬牙。

“苏将军?”身旁,有官员小心示意。

苏定远看着颜琮望天的神情,闭了闭眼。

“斩。”他声音几不可闻。

一腔血红,如落日余晖,残阳曛光。

苏澈张了张嘴,握着缰绳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围观的百姓爆发出轰然的呼声,他们争着抢着用碗去接刑场上淌下的血,用馒头去蘸。

苏定远坐在案后,静静看着,扶在腿上的双手有些轻颤。

……

叶梓筠已经回天山剑派了,这几天周子衿的情绪有些低沉,并非是因为离别,而是自叶梓筠来后,两人交手百次,她都未曾赢过。

虽有修行差距之别,但这对她来讲仍是一种挫败。

苏澈坐在回廊的阑干上,看着她练剑,那并非是成套的剑法,而只是看起来很简单的剑招。但周子衿练得很认真,汗水滴落,剑锋却从未抖过。

“你从午后看到现在,看出什么了?”

夕阳落山,周子衿擦了擦汗,问道。

苏澈回神,然后摇头,“只是觉得剑招很简单。”

周子衿点头,“是很简单。”

苏澈以为她又会有说教,但没有,这句话之后,她便沉默,把剑插回木架上,在喝水。

“怎么了?”注意到他的目光,周子衿看过来。

“没什么,就是”苏澈挠了挠头,笑笑,“要是子衿姐不说些什么的话,总觉得有些不习惯。”

38.平生

“人生的路终究要自己走,别人的选择只是参考,而非一时冲动的笃定。免得将来后悔时,连遗憾都不知道该从何处生起。”

周子衿看着苏澈,轻笑,“可能你觉得我一直是在对你说教,但却是将我仅所知道且能够对你有帮助的东西教给你,与义父一样,我们能给你的或许有很多,但你总会长大,你有自己的选择。”

苏澈扶着阑干的手微微用力,他觉得对方这句话里饱含深意,而他终究难明。

周子衿不再多说,拿了水囊和手巾,朝内院去了。

苏澈看着天边晚霞,有些艳红,如火烧一般。

他嚅了嚅嘴,觉得值此情此景,自己可以吟诗两句,或是诵读前人之言,可胸臆虽有,却无墨水来抒。

“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一旁,传来故作老成和深沉的声音,苏澈看过去,却是苏清负手站在回廊下,仰头看着远处斜阳。

“刚才是不是满怀胸臆骚情,却无诗句相衬啊?”他笑容欠扁,咧嘴开怀。

苏澈点点头,然后问道:“这诗,是哥作的?”

这并非是什么深奥的诗词,他能感受到句中透露之意,而有如此文采,眼前人何得外面那种不堪的名声?

好歹苏清还是要脸的,他干咳一声,然后道:“这是我早前在父亲书房看到的,应该是他作的诗吧。”

“这是颜琮写的诗。”

在苏澈惊讶于苏定远竟然有如此风雅之时,苏定远的声音从回廊上淡淡传来。

苏清缩了缩脖子,假装没看见似的,转身走了。

苏澈跳下阑干,“父亲。”

“这句诗,你能听懂吗?”苏定远负手,问道。

苏澈略作思量,点点头。

“山河壮丽,你有心情胸臆,可胸中无半点墨水,便只能瞠目结舌。”苏定远说道:“而习武就像是作诗,武功就是你胸中的点墨。”

苏澈似懂非懂。

“文人识文断字,熟读诗书,所以受人尊敬,称为先生。武人粗鄙,虽行侠仗义却也逞一时之勇,多为人轻视。”苏定远道:“所以后来习武便称「修行」,修的不只是武功,还有人的德行。”

苏澈点点头,表示受教。

“颜府无辜者数百人,虽不至流离失所,但也落魄。颜琮妻子早逝,他在外却还有两房小妾,如今入了教坊司,玉书也入了宫,颜六等人一并处斩。”

苏澈听苏定远说着,虽知不该,但闻之仍有愤懑,却也不知他为何说这些。

“你知道,导致这些发生的原因是什么吗?”苏定远问道。

苏澈道:“因为颜伯父贪心,连累家人。”

“再想。”苏定远说道。

苏澈一愣,难道此事还有内情?他心里忽然有些活络,若真有内情,说不定玉书

“难道是有人栽赃嫁祸?”他眼睛一亮。

苏定远看他眼神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顿时摇了摇头,略有失望。

苏澈看到后,眼帘低了低。

“颜琮能有此祸,是因为他本事不济。”苏定远看着抬头看来的小儿子,目光直视,“不需他修为多高,只要破甲八九,他就不至于落得如今下场。”

苏澈微微皱眉,这句话,他能理解,可不明白的是,这种话不该从自家父亲的嘴里说出来。

即便是站在颜伯父至交好友的角度上,他有的应该是惋惜痛恨,恨不能自己去阻止他为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给颜琮找借口,找可以规避的借口。

苏定远看着他的神情,心中满意,但仍是道:“只要一个人足够强大,那梦便并非遥不可及。”

苏澈乖乖点头,却并不苟同。

“那现在你告诉我,修行,是什么?”苏定远问道。

苏澈有脱口而出的答案,但他反复斟酌,想了很久,才道:“修行,是修命!”

苏定远默默看他良久,方才点头,“很好。”

父子两人相视,过了会儿,他才问:“你以后,想做什么?”

苏澈这次却沉默了。

“考武举吧。”苏定远说道。

苏澈愣了愣。

“你哥要考科举,你考武举,一文一武,正好。”苏定远道。

考了武举,以后就是朝廷的人了。苏澈想着,这样就不能仗剑江湖了。

但他看着眼前人殷切的目光,最终点头,“好。”

哪想下一刻,苏定远眼中殷切化去,转而摇头,苏澈有些不明白,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吗?还是这答案并不得眼前人的满意?

“颜玉书想要习武练剑,他向往江湖,是因为颜家从未出过修行之人,他好奇。墨家的出现,以及墨家久来的风评,满足了他对江湖人的神往,所以他想当大侠。他有侠义之心,但他仍在读书学文,因为他知道自己学不了武,将来还是要成文,入官场,如颜家世代人一样。”

苏定远语气凝重,眉宇间带着从未在府中出现过的威仪肃然,“可你呢?他想当大侠你便陪着,我想让你将来考武举你便要武举。他现在入宫,你觉得他再也当不成大侠了,所以想要替他去闯荡江湖,那是不是将来我战死沙场,你苏大侠听闻后就会赶赴回京,要替亡父从军杀敌,马革裹尸!”

苏澈身子一颤,并非全然因为苏定远的语气和重话,更因为对方此时的眼神和神情,那种失望和恨铁不成钢,比之当日看苏清时更甚,前所未有,如海似渊。

让人沉闷的说不出话来。

苏澈鼻尖一酸,但强行忍耐住了。

“回答我!”苏定远沉喝一声。

苏澈嘴一瘪,强忍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定远看着他,然后伸出手,有些缓慢,可苏澈却感觉那如山峰倾倒,江河塌陷。这是一种强大,你无法去躲避的强大,你只能硬扛,扛不过去就是死。

而这并非是一种错觉,如芒在背,恶鬼盯视,仿佛将来便会要面对,从不能去逃避。

这一指,点在了苏澈的额头,将他点了个踉跄。

“人都会受花言巧语影响判断,但不是每次都只是一个教训,有时候会丧命。”苏定远说道:“我不希望你变蠢,好好想想,这条命,是为别人还是给自己活的,它的意义又在哪。”

说完,他便走了,从苏澈身旁经过。

回廊有晚风,枯叶打着转落下,少年默然许久抬头,微笑而含泪,伸手接住一片秋叶。

39.年轻

“练剑,手要稳,平心静气,山崩而眉不皱。”

府中后花园,周子衿手持木剑,不时校正着眼前人持剑的动作。

苏澈此时额头见汗,后背隐隐湿透,而握剑的手不免有些轻颤。

他手里的,是一柄玄铁大剑,这并非他日后要用的剑,而是周子衿所说的用来练臂力和腕力之用。

“我记得子衿姐说过,心不需要静,剑稳就行了。”苏澈说道。

周子衿看他一眼,拿木剑点他臂弯,“端平。”

“那是说我,你不一样。”她说道:“而且,你现在能拿稳剑么?”

“这剑不一样。”苏澈嘟囔一声。

这剑得几十斤重,就算他一直以内炁调整,摆出桩功姿势,可这都近一个时辰了,手臂都麻了。

而自从那日黄昏后,苏定远的话便仿佛洪钟大吕,轰开了他一直以来心中的迷雾--不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是该有主见的,人生的路终究要自己来走才行。

就如浪荡不吝的苏清,此时都开始认真读书了,而教自己的白先生,现在也兼顾着当苏清的教书先生。

苏澈经历了最初的迷茫之后,便找回了自己的内心,而不是因为这人那人而生的心血来潮和不确定。

他开始学剑。

人会对某样事物天生亲和,如苏大强对棍,周子衿于剑。

苏澈自幼便看周子衿练剑,对她手上这青锋天生好奇和亲近。

然后,他便开始经历着周子衿对自己惨无人道的教导。

而他这才明白,要想像她那样看似闲庭信步地游刃有余,翩若惊鸿,是要付出多大的努力。

兵器是为了自保,是为了杀人,是武,而非舞。

出剑不是舞剑,没有花里胡哨。

“歇会儿吧。”周子衿看着身子颤动的越来越厉害的苏澈,说了句。

苏澈小心吐息,将重剑放下,然后打了遍桩功,这才浑身大汗地在一旁坐了,拿湿毛巾擦汗。

“这般拿重物练习是最笨的法子。”周子衿看着他,说道:“也是我从小练剑用的法子。”

苏澈一愣。

“现在那些名门大派,早就不这么练了。他们有专门练手或是腿的秘法,配合奇珍宝药,服丹药浴来强化体魄,用来承剑。”

周子衿低头看向手中的木剑,轻声道:“武道通玄,一切都变了样,可能会少很多辛苦,也省了不少弯路。”

苏澈点点头。

“明天去皇庭司,就算有义父的关系在,你最多也不过能挑选三五门功法,既然你想学剑,那就想好要选什么。”

周子衿的话微微有些严肃起来,“咱们苏府并非没有武功秘籍,但那多是战阵杀敌的法子,非亲历战事走不通。所以说,能不能找到皇庭司里收录的神功绝学,就是你最大的机缘。”

机缘,这两个字的深意,第一次出现在苏澈的脑海里。

“人生的机缘很少,就看自己能否把握住。若是烧杀抢夺,那荷包肯定就肥了,但真正的秘典绝学,都在那些传承久远的门派和世家手上,不是用银子和一般的手段能得来的。”

周子衿轻笑道:“大梁皇族方氏,曾经就是世家。”

苏澈缓缓点头,然后问道:“既然如此,那我能得到去皇庭司的机会,父亲是不是付出了很多?”

周子衿眼底隐有骄傲,只是道:“咱们苏家四代人为大梁征战沙场,马革裹尸。”

苏澈懂了。

“太阳落山还早,起来吧。”周子衿拿木剑拍了拍他的肩膀,“举剑,到晚饭之前。”

苏澈脸色一苦。

……

苏澈因为白天的劳累和要去皇庭司的兴奋而失眠了。

天刚蒙蒙亮,素月便来敲门,在她身后自然是经常服侍苏澈药浴的那三五个健壮丫鬟。

一番忙活,闻着药香,苏澈却是在浴桶里睡着了。

到时辰后,素月进门,看着他安稳熟睡的面庞,笑了笑,也没唤醒他。

当天光大亮之后,苏澈醒来,看到了一旁案几上放的早饭,还是温热的。

“少爷,慢点吃。”素月推门进来,细声道:“让他们等着就是了。”

苏澈狼吞虎咽,间歇说了句,“这可不成,定好的时辰可不能晚了,不能迟到。”

素月有些心疼。

……

去皇宫的路上。

马车里,苏定远闭目养神,苏澈压下心中激动,摆坐静桩,运转呼吸法。

苏定远眉头微挑,有些疑惑地看过来,这是桩功,却异于龙象伏魔桩,而且这呼吸有序,却并非他所见所教的任何法子。

难道这小子还从别处学了武功?

不过依苏定远的见识自然能感知出这呼吸法多有奇异,见也无害,便没问。

但他还是说道:“你之前是练桩炼体,现在又学剑,将来无铸非无铸,混元非混元,各占一半。以后的修行,会比常人困难许多。”

苏澈点头,“我能坚持。”

“嗯。”苏定远点头,道:“当世用剑最强的是天山剑派,但其宗门内尽是女子,镇派心法属阴,你也学不成,叶子也就没传你。”

苏澈听了,惊讶之余也多是感动。

凡是镇派心法必是传承,非门中真传弟子不能学全,一般也就是能学前几层的样子。

叶梓筠是天山剑派当代传人,是学全了的,但每个门派都有规矩,不是门中人不能私授功法,违者门规处置。

既然自家父亲这么说,那代表叶梓筠肯定是能传给自己的,而要冒如此风险,苏澈的确心有感动。

苏定远只是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即摇头,淡淡道:“她传你,是因为我曾救过她的师傅,而子衿是她的师妹。换句话说,就算她不传你剑法,子衿以后也会教你。”

苏澈张张嘴,“所以,她要是传了我剑法,就能替她师傅还了父亲的救命之恩?”

“你还不蠢,让你学剑是学对了。”苏定远说着,接着冷笑一声,“这恩情,她一辈子也还不了。”

苏澈暗翻白眼,不过,他也明白了父亲说这番话的意思。

别人的善意或是主动给予的好处,背后很可能藏着更深的算计,而且或会牵连到其他人。

“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会骗人。”苏定远说道:“她们杀人,手上不沾血。”

苏澈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

想到叶梓筠那般清冷,可对自己从来都是平和的样子,他晃了晃头,自己果然还是太年轻,容易相信别人。

苏定远看了他一眼,无声一笑,叶子当然没有那么多心思,这不过是他见缝插针,顺口教育下儿子罢了。

远在北燕天山峰顶的叶梓筠却是打了个喷嚏,望着眼前的云山雾海,微微蹙眉。

40.皇庭司

皇宫,威严气派,宏伟磅礴。

过内外宫门,经两道门禁,皇庭司已在眼前。

“父亲,”苏澈四下看了眼,犹豫着开口。

苏定远看他一眼,道:“待会儿你可以去看玉书。”

苏澈闻言,感激一笑。

“世间武功分内外,心法与功法,又细分兵器、拳脚、轻功、硬功。”苏定远说道:“此番你入皇庭司,就挑剑法和轻功便是。”

苏澈问道:“可与人对敌,若剑不在手或是折了呢?”

苏定远眼神微厉,“学剑者只有半条命,另外半条就是手中的剑,剑不离身,离身即死。”

苏澈一怔,周子衿未与他说过这些,而他莫名从这短短的一句话中感到一股肃杀和悲怆。

“那将来是要寻一把好剑才行。”他说道。

“曾有剑圣以青枝为剑,一剑破千甲,灭北燕精骑三千。”苏定远淡淡道:“剑虽利,重还在修行。”

苏澈为前句而震动,听后句而若有所思。

人身修行之气血和内炁,便足以比拟神兵,单凭剑之利,又能纵横几载?

几句话之间,皇庭司已在眼前。

这里的守卫力量,要比一路来时的其他地方更为森严。

“我已经跟陛下打过招呼,这里的守卫不会拦你,你进去吧。”

在离皇庭司十丈之外,苏定远顿步,对苏澈说道。

门口的守卫一直看着这边,他们自然是认得苏定远的,可神情丝毫没有松懈。

苏澈撇撇嘴,走过去了。

苏定远看着,在一旁的廊桥边坐了,看着清澈而浅的水,在手边捏了石子,随手丢着。

……

皇庭司的守卫果然没有拦他。

苏澈进了大院,门在身后关上,前边有穿着盔甲的魁梧之人引路。

“院中有机关,你跟紧些。”对方只说过这么一句话。

房门打开,旁边便有一小桌,不等心情激动的苏澈往里瞧,那引路的将军便在他身前挡了。

苏澈一愣,这才发现那小桌后还有人坐着,因为堂中昏暗,他方才竟没注意到。

“你是苏定远的儿子?”那坐着的中年人开口,语气平静,毫无起伏。

苏澈点头。

中年人道:“阁楼上下三层,你随便观看,但只有一个时辰。至多可抄录三门功法,不得带原本离开。为了你父声誉,你莫贪心也莫要耍心思,到时铃铛会响,你就过来。”

说着,他指了指桌上的一个铜铃铛。

苏澈微微皱眉,一个时辰虽然不短,可对于抄录功法来说还是不足。

“好了,若没有不明白的,就进去吧。”中年人说道。

苏澈拱了拱手。

原本挡在身前的将军便让了开来。

苏澈脚步很快,直接朝里走。

房门轻轻关上,仅留一道缝隙,有微光进来。

“一个时辰,是不是太短了?”那穿甲之人轻声道。

“这是陛下的吩咐。”中年人看着神情着急偏生还小心翻阅的小子,摇头道:“咱们只是奉命行事,再多的就莫管了。”

……

苏澈几乎看花了眼。

实在是这看似没多大的阁楼,仅是这第一层便有四十多个木架,每个木架上或以盒装,或是散放,起码也是近百本书籍。

最主要的,是这里面并非全是武道功法。

其中收录的秘籍五花八门,其中不乏有农科、志异杂谈、文学典籍之物,而且有的还没有名录,需要你看几页才能分出来。

苏澈挠了挠头,有些烦躁,哪里放剑法,哪里放轻功,根本没有标注,这让他如何找起?

而且这秘籍并非活物那般有灵,它只能要自己去找,而不会来寻自己。

“有缘没缘,就没有神功秘籍掉在我脚下?”苏澈一边嘟囔着,一边快速翻看,而不忘踩着凳子去瞧瞧木架顶上和木架底下。

而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挑选之后,他有了自己的诀窍,那是在不经意间发现的--他无时无刻不在修行那无名呼吸法,而在方才翻阅这些秘籍时,只要是武道功法,便会在看其中注解招式时自生感应。

就像是内炁自行随之修行一样,有的功法会让他呼吸微促,却极为欢快,如同内炁有所牵引那般。而有的则是呼吸如常,内炁只是微微调动。

比如前者可对应了手边的这本有九层的心法,而后者则对应了手边仅六层的秘籍。

苏澈仔细分辨了一段时间,这才一下恍然,明白了其中隐秘。当然,这并不绝对,功法的好坏也并非全因层数多少来决定。

其中如何细分他却是不甚明了,只知道能让自己内炁活络而轻快的必然是相较更好的。

他便以此为择选,而此时已经过去了一刻钟。

“他看的速度变快了。”门口,穿甲之人说道,只不过眼中并不看好。

这种随意抓来翻几页,能看出什么好坏?

“机缘天注定。”中年人淡笑。

“老实说,我怎么感觉这农家和杂家的那些书变多了?”穿甲之人皱眉。

中年人笑道:“有吗?那可能是太后最近新添的吧。”

他说道:“你也知道,她最喜欢侍弄些花花草草。”

穿甲之人便闭嘴了。

……

苏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近半个时辰过去,这第一层他终于粗粗看过一遍,其中那些会让他内炁变动大的功法所在,也都被他记在了心上。

他没有丝毫耽搁,直接上了二楼。

二楼没有人,木架略微少了些,显得有些空荡。

他闷头走近木架群里,逐本翻看。

很快,他上了三层。

楼下,中年人缓缓摇头,“心绪不静,贪心。”

“可能是少年心气吧。”穿甲那人打了个哈欠,“若是让苏定远知道,皇庭司里多了些杂书耗费时间,啧啧。”

“那会很有意思。”中年人笑了笑,“不过,他应该会忍耐住,因为现在不是以前了。”

“是啊,不是以前了。”穿甲之人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下去。

每一层都有一个小案几和坐垫,上有笔墨纸砚,以及空白的折书和书本等物。

苏澈在三层抄录了一本,然后回到一层,抄录了一本,共两本。

此时,铃铛还未响。

中年人和那穿着甲衣之人相视一眼,俱都有几分惊讶,这么快?

不是选择得快,而是抄录得快。而且,他是都看完了,精挑细选的,还是因时间不够随意抄录的?

他们知道苏定远对皇庭司也很陌生,所以不觉得是他早有什么打算。

“时辰还没到。”中年人看着走过来的苏澈。

“多谢,不过我已经选好了。”说着,苏澈就要将抄录的书本递过来。

“不必给我们看。”中年人微微侧了侧身子,道:“这是规矩。”

苏澈便直接塞进了怀里。

而此前,中年人已经注意到他手里的两本与其说是秘籍,倒不如说是册子,有些薄。

他没从眼前的少年眼中看到有什么欣喜或是得意,他不由地皱了皱眉。

“你,不再继续看看了?”他终是问了句。

“不必了。”苏澈笑了笑,脸色有些苍白。

41.争如不见

苏澈走出了皇庭司。

他一眼便看到了坐在前方廊桥边的身影,沉吸了几口气之后,便走了过去。

“爹。”他唤了声。

“挑好了?”苏定远闻言起身,定睛看他两眼后却是皱眉,“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样子,难道里面还有什么考验?”

无怪他这么想,实在是眼前的人跟来时那般意气风发和激动不同,蓝绸的衣袖和袍摆有些干干的,像是沾了水,而他的脸色更是苍白,额前的头发还黏在一起。

苏澈笑了笑,眼神清澈而亮,“没啥,就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功法,挑花了眼,累的。”

苏定远轻哼一声,不太信,但也没多问,“出息,告诉你,等你日后见识了什么神功秘典,还不得疯了?”

苏澈只是傻笑。

“走吧。”苏定远看他一眼,转身道:“去洗衣房。”

苏澈脸上的表情收敛下去,知道这是要去见玉书了,便撩了水来洗了洗手脸,这才跟上。

……

洗衣房是宫里的苦差事,它负责的并不是皇帝或是妃嫔的衣物浣洗,而是那些地位较高的大内侍卫、宦官、女官等在宫中行走之人。

所以,有的妃嫔除了被打入冷宫之外,还会贬到洗衣房,让她洗往日伺候她们的宫女和太监的衣服,以作羞辱。

当然,手上的活是不会让自己觉得难堪的,真正的羞辱只来自那些心理扭曲的人。

长长的甬道上,苏澈跟在苏定远身后,看着前边负手而行的背影,他却走的有些沉重。

“怎么,是担心,还是不敢?”苏定远自然能感知到身后之人的心绪变化。

“都有吧。”苏澈低声道:“就算是见了面,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苏定远道:“此次过后,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苏澈抿了抿嘴,皇宫不是想进便能进的,尤其是跟宫里的人打交道。他今后也要专注修行,这一次见后,可能真的要过很久才能再会。而一想到颜府当日被抄时的场景,他不敢去想颜玉书会不会待见自己。

在他这般想着的时候,甬道过拐角,一人从侧面匆匆而来,苏澈虽在想其它,但脚下已有反应,身子一错,便要避开。

但许是对方走的太过慌张,或是对方也刚好闪躲,他这一避正好与对方撞在了一起。

“哎呦!”那人痛呼一声,朝后退了退,捂着额头。

“你没事吧?”苏澈自己是没什么的。

这是个宫女打扮的小姑娘,年纪应该与自己相仿。

“没事没事,是奴婢走路不长眼,冲撞了贵人。”她显然是识得苏定远身份的,当即看了眼苏澈,连忙行礼。

苏澈看她如此拘谨卑微,本来还想说的话便都说不出来了。

“无妨。”他侧开了身子。

那宫女见此,再次行礼后,便匆匆走了。

苏澈注意到对方怀里抱着用丝绸包裹的衣物,还有淡淡的皂角香,想了想,这应该是洗衣房的宫女了。

却不知是为何人去送衣物,要如此匆忙小心。

苏定远看了那宫女一眼,而后看向苏澈,“别待太久。”

前边几十米外便是洗衣房,苏澈闻言,点点头。

还未进月门,他便听得有人在将诗词唱出曲调。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声音有些尖细,还有哄笑之声,略微嘈杂。

苏澈顿了顿步子,在月门外站了,朝内望去,偌大的院里,穿着深蓝长衫的几个年轻人围在一处,说说笑笑。

而在院中石阶下、阴凉处、回廊旁等等,满是水盆和浸泡的衣物,还有撑起的竹竿上也晾晒着一些,还在滴水。

苏澈打量片刻,认出了那在几人中的身影。

他好像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更白净俊美了些,穿着干净的蓝衫,那是宫中没有品级的小黄门所穿的常服。

而看颜玉书神情,似乎并没有受欺负的样子。

“你们还想听什么诗啊?”他翘着腿,斜扬着头。

在他身旁的也都是年纪不过十五六的小太监,彼此笑着打趣。

“知道你读书多,还老跟我们卖弄。”

“就是,那也不见你考个状元啊。”

“哈哈,要是当初小爷也读书,现在比你学问还高哩。”

“你就算了吧,你家老汉连束脩都拿不起,这不才把你卖了嘛。”

“哈哈。”

一群人乱开着玩笑,颜玉书在其中笑得恣意张扬,笑得泪都出来了。

“读书,读个屁!”他扬了扬手。

他这一句话更是引得其他人认同地拍手嬉笑。

苏澈低了低眼帘,背靠在月门外的墙上,没有进去。

院中的声音低了些,而这时,此前那在甬道拐角碰到过的小宫女却又匆匆跑来。

她见了月门外的苏澈,一愣,但还是不忘行礼。

苏澈见了她,轻声道:“你认识颜玉书吗?”

“颜玉书?你是说小颜子吧。”宫女先是恍然,但一想到眼前人的身份,顿时吐了吐舌头,低头局促,不说话了。

苏澈闭了闭眼,然后从怀里取了方才抄录的一本册子,递过去,“你把这,交给他。”

“这是什么?”小宫女小心地看了眼,没敢接。

“就是家书而已。”苏澈神情不变,道:“我就,不好去见他了。”

小宫女有些怀疑,但还是接了过去,“行,那我待会儿转交给他。”

“现在。”苏澈道。

小宫女撇撇嘴,还是快步进去了。

“小玉你怎么回来了?”

“是啊,这衣服怎么还没送去?”

“我还要说呢,这是谁给我的,拿错啦!”被称作小玉的宫女将包袱丢在一个小太监的怀里,然后凑到颜玉书身边,将手里的册子递过去。

“这是什么啊?”有人想抢,却被颜玉书先一步接过。

“家书。”小玉眨了眨眼睛。

旁边的人便‘嘁’了声,不去看了。

颜玉书却是微微用力地捏紧,目光看向月门,那里,似乎隐见一袭白衫袍摆过去。

他打了个哈欠,看似毫不在意地朝房里走去,而在无人看时,悄然用拇指别开那册书的一角,看到了其中一行小字。

「御剑于心,以气驭剑,睥睨捭阖,观潮剑气。」

42.剑起山海

真武观潮二寺。

真武教、观潮阁、大行寺、菩提寺。

观潮阁,位于后周东海,濒临陆地最近,居于孤岛之上。

观潮剑气,便是该门派三大剑典之一,另外则为杀心剑气、无垢剑诀。

苏澈在皇庭司只抄录了两门武功,因为他耗费最多的时间便是将这观潮剑气背诵了下来,如此,他才能给颜玉书抄录本。

回到将军府后,他自然是要将自己获得的功法给苏定远来看的。

“《山海剑势》?”苏定远看着手里的册子,微微皱眉。

各大派传承绝学虽然珍稀难得,可不乏会有一招半式流入江湖,名气大的不一定厉害,但厉害的必然有名气,尤其是像剑法杀招,江湖赫赫有名的他皆有所耳闻。

可这《山海剑势》,他没听说过。

“难道是要观山河大泽而养心中剑意?”苏定远想着,犹豫半晌,还是继续翻开看下去。

良久后,他微微凝目。

「化炁为元,归藏于海,剑势若起,倾山覆海。」

这是一门剑法,也可以说是一门内功心法,因为它最强的不是杀人技和出招,而是炼炁,炼内炁,举手投足间无可匹敌。

海,便是丹田气海,练至大成,起剑之势便仿佛山崩海陷,谁人能挡?

可苏定远没有听说过江湖上曾有这么一门剑法,要真的如这句纲领所说的这么强,它不该寂寂无闻,更别说还存放在皇庭司中。

最起码,那些有资格观览的皇族供奉,就不会让别人有机会看到这么一门强大的功法。

因为大梁皇族方姓,本质上还是宗族世家。

苏定远仔细看过一遍,将册子合上,看着眼前神色平静的儿子,“你是在哪找到的?”

苏澈道:“一本杂家的志异小说里。”

这或许便是周子衿所说的机缘,而可能只是单纯的巧合,本是看几眼打算随手放下的志异杂谈之中,竟有一门如此剑法藏于句读之中的字里行间。

除却背诵下那《观潮剑气》外,他更多的时间便是用来将其摘抄出来。而这便得益于那无名呼吸法,若无它,苏澈根本不知道哪句有关功法,哪句只是闲谈。

苏定远一愣,然后道:“功法没有问题,描述简单易懂,修行关窍想来也不晦涩,如果真能如它所述,那此剑法便不亚于天山剑派的镇派传承。”

话没有说透,万一名不副实,这就只是寻常功法,最多,就是占了个出身皇庭司的名头。

苏澈能明白这一点,但他还是选择相信那无名桩功和呼吸法带来的反馈,因为从获取至今,他能感受到来自这无名法门给自己带来的好处。

他遵循自身气感的真实。

苏定远将册子合上,递过来,道:“机缘与否事都已至此,而你若想修行其它,我也可以另外再给你寻。武功高低强弱,终究还是看个人的悟性和努力,只要付出,就在变强的路上。”

苏澈点头,接过册子,小心拿在手里。

“我会留意江湖上有无名剑的消息,也会搜集铸剑的材料,你且好生修行。”苏定远道:“日后,你便跟子衿学剑。”

苏澈应下了。

“行了,知道你迫不及待要回房了,去吧。”苏定远摆摆手。

苏澈便退下了。

看着默不作声的小子离开,苏定远知道这是为何。

但他现在头痛的是另外一件事。

苏定远看着放在桌上的书信,眉角跳了跳,那上面是有些潦草的字迹,透着一股张扬和毫无顾忌。

那是大儿子写的,信上说,他找算命的挑好了黄道吉日,打算择那个日子成亲。

是的,苏清要与红素成亲。

苏定远将信一把捏碎,这小子竟然不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而是在通知自己!

……

同一门武功,不同的人修行便可能产生不同的结果。

因为每个人的悟性和天赋是不一样的。

傍晚时分,苏澈走上校场,周子衿早取了木剑在等他。

“功法挑了?”她问。

“嗯。”苏澈点头。

“字能认全?”她问。

“能。”苏澈从木架上抽出木剑。

“能看懂么?”她问。

“能。”苏澈有些无语,还真把自己当小孩子了?

“攻来。”周子衿看他。

一下午的功夫,当然不可能将一门武功学会,作为成体系的剑法,莫说入门,就算是稍解其意都很是不错了。

苏澈握剑,脚下一动,便是直刺。

周子衿看着,眼带赞赏。

习武之人最大的区别便是是否已通修行,而修行上的区别便是是否得法。

万般手段,只有得法才会高人一等。

此时,苏澈便已经得法,所以他的出招看似与往常一样只是直刺,可细究时,无论是体态、眼神、动作等等都有了很大的不同。

这一剑,已具星点神韵。

周子衿抬剑,以剑身轻松挡下,同时双剑贴近,她手中木剑顺势滑动朝前,剑尖如芒,直逼眼前人的咽喉。

一股危险感应激而生,苏澈脖间皮肤上隐有刺痛,他手腕一抖,木剑着力,剑身却是反向拍下。

两相动作不过在刹那之间,一触即分之后,两人之间便传来木剑招架格挡的碰撞声。

周子衿高挑而用力均匀,每一击都让苏澈心神绷紧,全力应对。

而他只能招架,不知不觉间便被逼到了校场的边缘。

啪,

下一刻,周子衿超前一步踏出,剑锋随苏澈手中木剑而上,等快到剑镡处时力道陡然一重,出剑速度更快,以剑身去击苏澈握剑手指。

而后者心神一惊,既是下意识反应,也因为力道送之不及,木剑登时脱手,喉间便已被剑锋所向。

周子衿收剑,后退一步。

“我是不是不该松手?”苏澈有些羞愧,脸色泛红。

“这是基础的落剑术,很简单,但真正能应用纯属很难。不过等修行渐长,真炁充沛,剑便不会如此轻易脱手。”

周子衿并没有正面回答苏澈的问题,因为对于剑客来说,交手时一方剑离手,那便代表着失败。可于断指断手来说,剑落仿佛在情理之中,因为还有轻功可以逃命。

最主要的,是因为周子衿心中同样有矛盾,因为她的父亲便是执着于剑,所以才会丢了性命。

苏澈拾起了木剑,但周子衿却摆了摆手。

“就先到这吧。”她说道:“剑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一蹴而就的不是剑法,只是剑招,有形而无神,更不得其中真意。”

苏澈便将这‘形、神、意’记在心上。

“世间事最忌急功近利,习武修行亦是如此。”周子衿走下校场,朝后挥手,“你莫要急躁,毕竟,来日方长。”

说到最后,她回头,眨了眨眼。

夕阳无限好,苏澈却被这嫣然的一回眸美到。

1.第六年冬去

雪花如席,片片吹落。

京城被一场大雪覆盖,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

长街上不见行人,如此寒冬天气里,做工的也在家里烤着炉火。

将军府里却有欢声笑语,家丁下人在校场上舞弄着枪棒,回廊下的小桌上却有‘输、赢’两个大字。十几个闲下来的汉子围靠在一起,指点着校场上交手的人,在说谁输谁赢,间或高声吆喝一句。

院中几株梅下,三五丫鬟围在一处,看着中间的小孩有些笨拙地踢毽子。

这是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头戴虎头棉帽,穿着大红的棉袄,上面以金线绣画麒麟,只是身材有些臃肿,而脸蛋也胖乎乎的,出了不少汗。

“小少爷好厉害。”有丫鬟拍手。

“是吧?”小胖孩笑了笑,目光澄净,但看起来有些傻乎乎的。

他一分心,这毽子就脱脚而出,踢飞出去。

毽子掉在扫干净的石板路上,落在了走来之人的脚下。

仍是一身青衣的身影,长长的马尾,精致而多是英气的面容,清爽而干练,只不过她的气质更冷了些,让人难生亲近。

周子衿低头,看着脚边彩色羽毛缝制的毽子。

那丫鬟们一见来人,连忙低头,躬身告罪。

“姨。”那小胖孩走过来,指了指那毽子。

周子衿脚尖只是轻踏,那毽子便犹如风助而起,等与她视线平齐时,便直接朝那小胖孩射去。

“啊!”小孩两眼睁大,连忙抬手去挡,但这毽子就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刚好落到了他的手上。

“这?”他有些愣神。

天上不知何时又开始飘扬起雪花了。

“天冷了,带晴朗回房吧。”周子衿淡淡道。

小胖孩,年方三岁半,大名苏晴朗,是苏清的儿子,苏定远的长孙。

此时,苏晴朗闻言,瘪了瘪嘴,有些不开心,但一看到眼前那人平淡的眸子,顿时缩了缩脑袋,乖乖跟着丫鬟们往后院去了。

“从小与丫鬟女子接触,所见尽是些胭脂水粉,你是怎么想的?”

周子衿不用回头,便知道身后来人是谁。

苏清相较六年前要成熟很多,面容多了些稳重刚硬,倒与穿着常服时的苏定远越来越像。而毕竟是当爹的人了,他续了胡须,看起来没有那么不着调。

只不过此时挑眉转眼时,依旧可见昔日纨绔之形象。

他大冬天的手里还拿了柄折扇,此时轻轻挠着下巴,道:“这是为兄教子之道,只有从小这样,他将来才不会对女子那么好奇,也就不会犯错,做出错事。”

周子衿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原来你还有些自知之明。”

苏清脸皮一如既往的厚,笑了笑,走开了。

时间久了,人的感情并非是变淡,而是被其他东西分去了。

比如苏清和红素,后者在有了苏晴朗之后,明显更多的心思便放在了儿子身上,而前者可不是能安分下来的家伙。

他又有了红颜知己。

当然,这是苏清这么觉得,在其它人眼里,这虽然算不上是移情别恋,但也是火炉里烧剩的炭—渣。

男人,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花心,经受不住外界的诱惑,所以,宫刑还是有必要的。

……

光阴飞逝,岁月如梭,六年的时间就是这么一晃而过了。

苏定远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有些不情愿地跟在丫鬟身后的长孙,以及拿了糖果等甜食去哄他的府中大丫鬟素月,脸上的情绪如他相较从前没多大变化的容貌一样。

“你哥二十一有的晴朗。”他说道:“你今年十七,有没有钟意的女子?”

在他身后,一道身影站在书桌旁,提笔默写所学剑法、桩功,并为之在一旁绘出行功图画。一道道身影自笔下勾勒而出,他们形态不一,剑光凛凛,栩栩如生。

而这又像作画的人一样,透出一股平静中的凛然。

苏澈抬头,搁笔,此时一旁案上那一炷香刚刚落下最后的灰烬。

“没有。”他仔细看着桌上一幅幅的纸张,重复道:“没有钟意的人。”

“子衿呢?”苏定远看着那从回廊外经过的青衣,问道。

本是将这一张张纸叠放起来的苏澈一愣,随即状若无事地将它们放到一旁的火盆里。

“她?不可能。”他嘴上说道。

苏定远没有回头,“我能听见你的心跳。”

“因为您的修为高。”苏澈笑了笑。

没有登山,永远不知山有多高,不通修行,也无法去估量这位有「护国柱石」之称的男人究竟有多强。

起码,苏澈在练武上更加勤奋了,也更沉默寡言了些。

“是么。”苏定远淡淡一笑,“只是在提及她的时候,你心会不静。”

苏澈没说话。

“你有两三个月没有跟她过招了吧?”苏定远转身,忽地问道:“二,你俩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他的眼里带着狐疑,仔细瞧着小儿子的脸色,而同时,也在感应着他的气机变化和心跳。

苏澈眼神略有慌乱,更多的是尴尬,随即一低头,直接朝外走。

“你话还没说完呢。”苏定远没拦他,只是促狭地笑了笑,“素月那丫头也不错的。”

苏澈已经推门离开了。

人是会长大的,而心智也会随着渐渐成熟,男女之间,更是会有一条沟壑相隔。

他能说两个多月前自己下意识的一出手,又像几年前那样抓住了不该抓住的东西?

小时候能用童言无忌,小孩不懂事来当借口,可当长大之后,那就是侵犯和侮辱。

虽然他体魄强健,气血充盈,但因那无名功法缘故,他肉身不显,倒不似寻常修行外功者那般壮硕。所以,若在志异小说里,他就是狐妖最喜欢的书生,魔道妖女最喜欢采补一身气血的习武之人。

简单来讲,苏澈是一点就着的火药,血气方刚的童子鸡,在碰到不可描述的地方之后,他有了正常但不该在彼时出现的反应,而且还被周子衿敏锐地感觉到。

所以,当时的他一身气血几乎溃堤,他没敢去看她的眼神,只能掩面而逃。

直到现在,莫说是同桌用饭,就是照面,近三个月来都没有过一次。

苏澈能做的,就是每天练功,努力练功,压榨尽自己所有的体力,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而在大雪纷飞之后,来年春便近了。

武举的选拔,即要开始了。

2.恰似当年

飞雪已过,便是春回来。

武举不同于科举,它受限于年龄,非要十六往上,二十二岁以下不可。此刚好是两个三年,也即为人生总共有两次武举的机会。

苏澈今年十七,志在武状元。

后院,青竹繁密,节节登高。

这是苏澈的小院,早年植下的竹子几已成林。

在迈入后院之时,他脚步微顿,左手已按腰间长剑。

剑不过四尺,合鞘宽不足三指,造型古朴无华,更无剑穗缀玉悬饰,却与那修长白皙的手掌无比契合,仿佛那便是最该落在这手掌里的东西,世间万物,皆不如此剑来的浑圆贴切。

有人,危险的人,无法感知到的人。

只有若有若无的气息,被竹林里吹过的风带出来,而若无风,你或许根本察觉不到有人存在。

此人的敛息功夫很高明,而且匿身本事同样高明。

苏澈微微凝目,左手拇指抵住剑镡,右手自然垂在腿侧,他随时可以拔剑,但在没有发现藏身之人时,他不敢先拔剑。

因为拔剑时自身气机会有变化,会有短暂的分神,哪怕是电闪而过的霎时,也足以成为破绽。

若是精通暗杀的高手,一击便足以要命。

是谁?

苏澈想着,这里是将军府,修为无铸而实际深不可测的苏定远就在百丈之遥的书房,他毫不怀疑,若是此人敢出手,或是流露杀机,那下一息苏定远就会出现在院外。

这不是苏澈的自信,因为这是事实。

那此人费尽心思潜进苏府,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而他又会是什么人?

苏澈一身白衫在风中轻轻摆动,绑发的青丝带掠过肩头。

难道是此次武举的对手请来的杀手?他眯了眯眼,今年武举,自是有夺得武状元的最大热门。

三个人,

六合世家之尹家,尹莲童,年方十六,音律奇才,使一把玉箫,据说已可破甲八九,是当世天骄。

持剑八派之桃花剑阁,乔芷薇,时年二九,擅使双剑,兼通精神惑神秘法,可破甲八九,是当今八荒剑派年轻一代中,仅次于「冰魄神剑」叶梓筠的剑道天才。

三分巨帮之一,钱帮少帮主易长月,双十年岁,只拳脚临敌,同样可破甲八九。

钱帮与天下盟、权帮并称,为歌诀中「天下权钱三分」这三分帮派之一。

本来江湖人远离朝堂,轻易不会跟朝廷有上什么牵扯,尤其是像三分巨帮这等多与朝廷做对,甚至野心流露之辈。

但此次大梁武举,不知怎的,这钱帮竟会让他们的少帮主参与其中。

因为都是大梁境内的门派势力,所以朝廷自不会回拒。同样的,如今的北燕和后周自然也是武举之时,都是盛况交汇之年。

现在,苏澈所想的,能做出刺探对手情报或是直接重伤乃至杀死对手这等事的,便只有钱帮的人才可能。

因为自己身为苏定远之子,出身将军府,不必过县试、乡试这繁琐考核,而是直接可参与入大梁的会试选拔。

最不济也直赐武秀才出身,这是朝廷给勋贵之后的特权和赏赐,也是一种维系的颜面。

至于是人中之龙还是虫,那就看个人手段了。

尹家和桃花剑阁风评都是一般,事实上像这等江湖势力,都必不可免地有其中龌龊,哪能人人说好。但他们不至于冒这么大风险来将军府中刺探或是刺杀,可钱帮不同。

钱帮两位帮主之下还有四季堂的四位堂主,当年苏定远平定北地,与北燕大军交手之时,就以钱帮截山阻碍战机之罪名,灭了那云莽山的夏堂两千余人,更是亲手掌毙了彼时的夏堂堂主楼万春。

这是大仇,钱帮因此与苏定远交恶,与大梁军方交恶。

那么,现在当苏澈与钱帮的少帮主易长月成为竞争对手之后,免不得对方便会使出些手段。

而苏澈不惮以此心来揣度对方,实在因为钱帮在江湖上的名声够差。钱帮钱帮,自是只认钱不认道义的。

……

念头只是瞬息闪过,而是在呼吸之间,那缕气机似乎便到了身周,而哪怕此时苏澈就站在进院不远的青石小径上,四下也根本无人。

陡然,一股危险感临近,可来处竟是那只有清风摇曳,却实际无人的竹林之中!

苏澈双眼眯了下,再睁开时,入耳俱是尖锐的撕裂风声,如玉碎,如金珠迸溅,如凄厉裂帛。

数不尽的竹叶如同飞刀快剑,骤然来袭!

苏澈抵在剑镡的拇指轻弹,垂落在腿侧右手微动,快若残影之间,长剑已然出鞘。

一抹清泓如水,青锋无华,反显暗沉。

长剑名为「沉影」,当代铸剑大师公输火药熔炼奇金神铁,历时四年零十一个月而成,铸剑成时光芒夺目,见水染尘后反倒沉寂无光。

公输火药曾说,「当此剑剑身尘寰尽去,剑锋雪亮重现之时,自成神兵。」

苏澈不懂剑,当苏定远将此剑交给他之后,他只记得周子衿所说过的那句话。

「兵器是手足的延伸,握剑即为我见,斩之即可。」

叮叮叮

剑出如无影,只有白衫长袖舞动,剑斩落竹叶之时,竟满是金铁碰撞之声。

苏澈一手出剑,一手握剑鞘而微张向后,若剑是攻,则鞘为守,这点他未学周子衿那般只出剑便要一往无前,而是有了自己的体悟。

因为他半是武夫半通玄,他的力量很强,不需要双手来持,而他总是一心一意,所以只学剑,不会空出手来施其它武学。

苏澈长剑朝前一递,漫天竹叶尽消,而身后却传来不一样的风声。

若是常人,只会当是竹叶坠落时的自然,可他不一样,他天生玲珑心,剑意洞察,所以在一递未全时便回剑,剑在掌心如风车,瞬息朝后刺出!

铿!

那是剑与剑的碰撞,苏澈仍面朝前,此时余光微微后视。

刹那之间,他以反手剑施展连段剑斩,脚下如踩定盘,只腰身来调和而动,同时他身上的气势也愈来愈强,剑出之动作更为迅捷狠辣,如雷霆雪崩般不歇。

“咄!”

背后陡然传来一声轻叱,苏澈只觉腕上一股大力而来,竟让他险些握不住剑。

但他早非吴下阿蒙,即便是认出身后之人是谁,他也不会留手,而对方显然也是如此想的。

他以手指拨动剑柄,剑落浑圆,借此力终于返身,与身后那人正面相迎!

苏澈所看到的,是一双宛若秋水的眸子,可是如此的平淡安静,就仿佛这头顶青冥永远不会坠落一样。

“胡思乱想些什么!”周子衿冷冷出声,身子朝前一步,手中长剑贴过他的剑身往上,这是一如当年那个黄昏的落剑术。

苏澈却轻笑。

锵!

他以剑身轻弹,在将眼前人的长剑反震之后,左手送上,便以剑鞘收了对方手中剑,破了对方屡试不爽的这一招。

周子衿一愣,随即眼中转上薄怒,脸上更有羞愤闪过。

“无耻!”

苏澈还未开口,便觉身上一痛,整个人踉跄后退几步--竟是周子衿直接舍剑,以手肘瞬击于他。

这,与多年前的另一个黄昏,何其相似。

3.相约黄昏后

黄昏下的小院,竹林外的回廊旁,两人坐着。

周子衿神情平静,看向沙沙作响的竹林,不见方才的失态。

一旁的苏澈揉着肩膀,更多的还是忐忑,目光躲闪似的看着别处,就连呼吸都是微乱。

他在想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是武举就在明日,所以来给自己助威宽慰的,还是纯粹几个月没有交手了想要来考校自己的功夫?

苏澈没有问,他还是不好意思。

“你怎么发现我的?”周子衿先开口了,语气平静如常,又如她如今气质般清冷。

这让苏澈想起了当年所见的叶梓筠,似乎她的气质也是如此,只不过她像是天生如此,而如今的周子衿像是一种漠然的冷。

直觉里,在对方身上好像发生了什么,而苏澈无从知晓。

他说道:“是风。”

“气味?”周子衿蹙眉。

“不是,就是一种,嗯,一种陌生的气息会出现在风里。”苏澈斟酌着回想方才的那种感觉,他仍是没有与她相视。

“原来不是我自身的原因。”周子衿好像松了口气,她问道:“开始的时候,你以为是谁?”

苏澈便将此前怀疑说了出来,道:“我很少出府,少历练,想杀我的,我只能想到有利益相争的对手。”

“很好。”周子衿点头,“当能从利益开始思量人心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成长。”

苏澈默默点头,这种成长,说不上好坏。

“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周子衿问道。

“你出现的时候。”苏澈说道:“从你在我身后出现,我就知道是你了。”

因为两人太过熟悉,他没有把话说出来,这种熟悉足以抵消所有的伪装,只要对方出现在自己的身旁。

周子衿抿了抿唇,看过去,看到的是已经少了少年人的柔和,多了些成长后的冷淡的侧脸。

苏澈感觉到她的注视,眼神微乱,强忍着没有看过去。

“明天就是武举,外试第一场是比骑、射,你有多少把握?”周子衿轻声道。

武举,是为了给军中选拔良才骁将,自然并非是只看个人武功高低,所以这也限制了绝大多数的江湖人。

骑、射两门,不是那么容易练的,也少有江湖中人会去习练。这是在战场上才会爆发出最强的能力,而非一般的交手对敌。

苏澈这些年练过骑术,已经像模像样,而凭借体魄与内炁,射定靶也十拿九稳,只是动靶和骑射相合的技巧他还不行。

而想来,能在这一门拿分的也没几个,他此前也是对参加武举的一些人有过了解的,勋贵之后里不乏有善骑射者,可自身修行一般,寻常出身里也有善射者,同样各种短板。

没有钱财各种资源支持,练武是很少能出头的。

苏澈想了想,道:“中上应该不难。”

周子衿自是了然,开口道:“宣威将军牛敬忠之子牛贲便善骑射,另外还有几个有出身的也将赌注压在了这一场上,这一关尽力即可,不必太强求。”

苏澈点头。

……

武举分内、外试,内试考韬略,但并不要求像科举考试那样繁复,只是给你出一题目,让你破题,文章不需多华美,字有太多,只简短意赅便好。

外试第一场是骑射,第二场便是打擂。抽签选取对手上擂台,这是考校个人武功修行,自然也是最重要的一科。

而内外试得分高者录为武举人,胜者‘为武解元’。

只等半月后入皇宫,由陛下亲自出考题,然后在宫中摆擂,过其一者便为武进士,第一名点为‘武状元’。

能入大梁会试武举者八百人,他们各有所长,知道自己该把取胜的希望压在何处。

而凡参加武举,最忌便是受伤,历年来,不乏有在擂台上下黑手的,为的便是不让对手在接下来的殿试上占据优势。所以很多个人武功偏弱,而对手更强的,就会在上擂台时就认输。

为的,就是保全自身,不让自己受创。

武举不是逞个人之勇的,而是综合性质的选拔。

它会尽可能地做到公平,可实际上,有将门等勋贵子弟的破格安插,以及各方各方江湖大豪后辈的参与,数百年来,平民者能出头的少之又少。

但无一例外,每一场比试都会有兵部和军方的人在,他们会从中挑选自己看中的好苗子,哪怕对方在某些方面是短板,可只要被看中,依旧可能飞黄腾达。

因此,拼尽全力和另一种程度上的惨烈,反倒成了参加武举的机会,也是平民之路。

而苏澈自然是不需考虑这一点的,他参加武举并非是为了入军伍,而是搏一个出身—虎父岂能有犬子?

……

“你是心里有考量的,很让人省心。”周子衿看着他,沉默半晌后,道:“而如今你修为日长,我也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苏澈一愣,下意识看过去。

两人相视,眼神多是柔和,而似乎各自有许多话要说,但始终无法开口。或者,是不知该如何说起。

“那个,上次的事情,对不起。”苏澈紧张道。

周子衿点点头,“我都忘了。”

苏澈小心地看了看她的神色,平静,睫毛很长,眼睛很亮,哪里都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厌。

他心里一惊,暗呸自己在乱想什么,心底却隐隐有些失落。

“我…我今年十七…”他话语略有磕绊,耳廓微红。

周子衿一怔,眼底复杂一闪而逝,她轻笑,“我知道啊,姐姐今年二十三。”

苏澈嚅了嚅嘴,然后挠头,“那个,父亲说大哥在我这个年纪就想着成亲了,不是,他是在年前问我,问我有没有钟意的女子。”

说着,他眼帘低了下去,有些不敢去看眼前的人,声音更是渐不可闻。

“那你是怎么说的?”周子衿看着他,轻轻咬唇。

“我说,我说没有。”苏澈小声道。

“噢。”周子衿只是应了声。

“我不是那个意思。”苏澈一急,下意识伸手,但手刚抬起来,就顿了顿,落了回去。

他讷讷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看着眼前的人,目光有些恳切,也有些不安。

周子衿是何许人,苏澈自小的所有心思,在她面前几无处遁形。

她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那就武举之后吧,该会有一个答复。”

苏澈眼神一亮,握剑的手有些用力,喜悦如整个人都不知该如何安放。

4.武举

武举会试当天,凡参加之人都会有种错觉,仿佛整座大梁城都忙碌了起来。

巡卫军变多了,江湖人也多了,寻常百姓亦然。

外试的地点在外城北坊,兵部所设的一处大校场上。

场外长街人群攒动,小摊小贩叫卖着,有的是吃食,有的是茶水,还有所谓能包精神百倍、必能过关斩将的各种丹丸。

兵器也是有的,武功秘籍也是如此,很是热闹。

这附近空旷,因所用特殊,自是无百姓居住的,但却少不了客栈酒馆,而且还是朝廷专供所设,免费为那些外地来的平民之子准备的。

有人会舍不下脸面入住,而会去附近坊市就居,有人则安之若素,只一心为武举做准备。

此时,在那刚好能看清校场大门外场景的客栈二楼,临窗位置上当前站了三四人。他们俱都身着干练锦衣,雍容尊贵,气度非凡。

而在几人身周,自还恭维环绕着七八人,相较而言,他们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气质上都落了不止一筹。

领头那人着雪白锦缎,脖间围着白狐领,雪白毛绒便如他那面色一样,而在他手上还拿了一把翠绿洞箫,上有月形玉坠。

此人生的俊美,偏生脸色太过苍白,而他便是六合尹家的当世天骄,尹莲童。

“那相貌如三十,背大剑的傻大个儿是成浩,罪臣之后。早年却是拜了游历的「闲散人」罗长青为师,虽然只是伤甲过半,可听说他有一手压箱底的绝学,能大幅提升实力,不容小觑。”

有人来说,自然就有人拆台,左右不过是恭维,想跟这位世家的嫡传搭上关系。

“什么拜师,不过就是闲散人随便指点了他几招而已,否则这傻大个儿怎么还会居京城,还会考武举?”

「闲散人」罗长青,曾盗真武教不传秘典,被挑断手筋而逐出山门,后得取前人传承,手筋重续,修为入神桥之境。因其有如此实力,却只行走江湖而无作为,便得了如此绰号。

不过有人猜测其已为后周宫廷大内效力,入江湖只是为了搜集各地风云,但此传闻未得证实。

不论怎么说,谁人能与一位神桥境的高手扯上关系,都不免令人艳羡,更别说还是得其点拨修行。

这两人的话里,都透露出一种妒意。

那尹莲童却也不置可否,只是看着那抱臂靠在栏杆外的壮硕身影,点了点头。

有人不知看到了什么,顿时一声惊呼,等其他人顺着看去时,也不由吸气。

尹莲童看去,脸色微微凝重。

那是一个闲适骑马而来的女子,面生桃花相,貌美绝伦,她一袭粉衣,腰挂双剑,一颦一笑皆是魅意天成,人望之而不免呼吸急促。

“乔芷薇。”

尹莲童身旁仍有俩锦衣青年,此时一人沉声开口,眼中却带渴望与贪婪之意。

他的目光很是不惮,神情所露也太过明显。

旁边之人见此,眼底不屑,却不敢多说什么。

因为此人乃当朝兵部尚书宇文嵩之子,宇文晟同。此人家中排行第三,因此又多被人称为‘三公子’。

而他的喜好也有三,好剑、好诗词歌赋、好美人。

但他自幼不学无术,胸中既无韬略更无文采,所以他便只能来抢,抢别人所作之诗,抢别人手中宝剑,抢别人怀中佳人。

若当年的苏清为「京城三废」,那此人便可称为「京城三恶」,因为在他一旁的另一名锦衣青年,便也是如此恶人。

宫中万贵妃胞弟,小国舅万花楼。

此人恶行罄竹难书,身旁狐朋狗友从来不缺,好色好酒好赌,不喜武偏生根骨奇佳,就算整日游手好闲声色犬马,如今即便不能破甲八九也相差不远。被他祸害之人无不痛恨苍天,竟会给此人降下福祉。

而万贵妃更请江湖术士散言,万花楼乃大气运之人,护佑皇室,更幸大梁。因此,其姐弟近年甚得恩宠不说,行事也嚣张跋扈,如得靠山。

此次武举,民间便有风传出,说这前三甲,必定有此人席位。

“我说三子,你可别跟我抢啊,她,我看上了。”万花楼抬了抬眼皮,略有青白的眸子盯着的却是那打马而过的倩影。

宇文晟同咬了咬牙,他虽为兵部尚书之子,可还是不敢跟当今如日中天的万花楼争的,当即,也只能勉强笑笑。

至于恭维在四周的其他人更是连话也不敢插。

尹莲童听的两人的话,却是心底冷笑,但也不会说什么。

此番尹家的生意还要仰仗他们两人背后的关系,而这也是他会与这两个废物同行的原因,若无利益牵扯,谁会瞧得上这俩货色?

许是感知到了那太过明显的视线,马上的乔芷薇在校场前勒马,朝那边看了过去。

一双如桃花般美艳的眸子仿佛近到眼前,不管是阅女无数的万花楼和宇文晟同两人,还是其它人,就连尹莲童都是呼吸一促,心神一荡时,更会随着那人眨眼凝眸而几有失态。

“唔。”万花楼的脸色忽地涨红,腰身弓了弓。

其余几人更是脸色不堪。

尹莲童因此恶心之语回神,定睛再看时却看到了乔芷薇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好强的魅功。”他脸色一沉,如感嘲弄,下意识紧了紧手中玉箫,却知道此并非在场中,而也是自身大意,便更觉羞恼。

那边,乔芷薇却已经下马,有桃花剑阁的人过来,把马牵了。

……

一辆马车悠悠在人群中驶过。

苏澈掀起车帘,朝外看去。

外面人山人海,而在校场大门外,兵部军卒神情肃然,有三名军官正在检查入场者的身份。

同时,如若气机交感,自有同辈之人争锋气息出入感知之内。

苏澈不动声色地瞥过几眼。

“少爷,到时辰了。”苏大强的声音从外传来。

苏澈应了声,从车上下来。

他身穿宝蓝绸衫,手握沉影剑,双目黑白分明,炯炯有神,身形颀长而气度从容,更掩不住一副雍容华贵之气。

有人早就注意到了这带着平北将军府标识马车,也早有窃窃私语。

有人指点给尹莲童看,“那是将军府的少将军苏澈,名声虽然不显,可乃将门之后,有不少人看好他。”

尹莲童默默点头,他的沉默是因为平北将军苏定远的名头,而非眼前这看起来像是书生公子哥儿的少将军。

万花楼倒是多看了两眼,因为他听说苏定远有个义女,相貌出众绝伦,但一直不得一见,心底痒的很,在想待会儿进场是不是要跟这小子打个招呼。

宇文晟同却是第一次有了沉重,兵部与军方的关系并非上下指派,但苏定远在军中的威望越大,他兵部的话语权就越弱。他对苏澈,因此便带敌意。

“时辰到,入场!”有军卒高声喊道。

5.可见不同

于此同时,有人骑大黑马而来,纵马扬鞭,张扬万分。

钱帮的少帮主易长月,也到了。

这是个只穿单衣白衫的年轻男子,敞开着怀,露出的却不是白皙的皮肤,而是狰狞的刺青,虽然展露不多,但只从纹路上看,似乎并非是什么恶兽,而是人物画。

身后,是将将赶到的随从,俱都是气息彪悍的壮汉,目光四顾间带着一股江湖草莽的匪气,让人难免不喜。

而像苏澈这等官家出身的子弟,看去时更会有一种天然的排斥。

那是并非同道的排斥。

苏澈看过两眼便不再关注,对四下而来的目光视若无睹,苏大强已经赶了马车离开,他只是安静等待排队入场。

他不是多话的人,此时握剑站着,虽没有叶梓筠那般生人勿进的冷淡,却也明显给人不好相与的感觉。

可当苏澈静静看着每个入场的人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有人靠了过来,而且还朝自己伸出了手。

他好似随意地偏头朝别处看看,然后肩膀一动,那本来想拍在自己肩头的手掌便一下落空了。

“呃。”身旁那人有些错愕。

苏澈平静看去,那人浓眉大眼络腮胡,身材中等,面相老成,但年纪应该不大,看他样子,似乎也是来参加武举的。

“在下石闯。”对方不见尴尬地抱拳,一脸和善。

苏澈点点头,没说话。

石闯见此,挠了挠头,“在下素来敬仰苏将军为人,佩服他的豪情胆识。”

苏澈随着人群朝前走,道:“那你武举好好考。”

“莫非苏将军也会来此?”石闯眼神一亮,煞有其事地朝四下看去。

“不会。”苏澈道。

石闯有些失望。

苏澈不会以貌取人,更别说是从穿戴看出身。

眼前人手上老茧颇多而厚,这并非是练手上硬功所致,而是常年做体力活留下的。且这人一肩高另一肩低,脖颈微斜,这是常年做苦力留下的痕迹。

他沉默半晌,道:“今日会有不少将军到场,好好表现吧。”

石闯狠狠点了点头。

这时,有人在招呼他,他冲苏澈抱了抱拳,离开了。

苏澈看了眼,那应该也是个小团体,七八人,有几个穿着门派的服饰,但他没认出来。

很快,在验明身份后,他便入场了。

……

校场很大,或者说,这里倒像是缩小的军营,只不过没有那么多的军帐和兵卒。

“入场参考者七百八十三人,缺席二十五人失去资格,现在,武举试开始!”有军官拿着花名册点完名之后,便高声道。

缺席的人为何缺席,会有人猜测,会有人以此交谈,却没有人真正在意。

此时,擂鼓几通罢,说了武举的规矩之后,接着就有二十多个军官骑马而来,手上分别拿着花名册。

“点到名的跟我走!”他们说完便开始点名,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苏澈知道,这是分场考校,也即是外试第一场的骑、射。

不知是否有意,像尹莲童、易长月这些实力最强的人都没被分到一个组里。

“你们的兵器可以放到一旁,也可以随身携带,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这是军马,驾驭已是难事,若带兵器更是难上加难。”

在苏澈眼前的是个年纪二十六七的青年军官,事实上这个年纪在军中不算年轻了,而能来主持武举,成为其中一场的考官之一,说明此人在军方里也是颇受重视的。

起码,要是自身的风评不错。

京城内有车行,自然也有马场,但那里或许会有好马,却绝对没有军马。

所谓军马,除却要强健和超强的耐力之外,还要有一定的适应能力。因为战场不是一马平川,也不总会是同一个地形,它不需要跋山涉水,却要应付各种恶劣的环境。

比如一地刀戈,残尸遍布,血流成河。

“如果说剑是剑客的半条命,那马便是骑兵的另外半条命。”军官沉声道:“现在,骑术考校开始!”

武举,骑术,自然是每人都能分到马。

校场的马场上设有各种障碍,跑完一圈算作及格,而你可以选择「骑射」这一附加项,也即是纵马过程中去射中途移动的靶子。

若不选择,则在完成骑术考校后去参加「射」这一门考核。

苏澈肯定是不选的,他摸了摸马的脖子,翻身而上,他的手上始终握着剑,便以单手持缰,轻夹马腹,便奔驰而去。

跑一圈的用时多少不是成绩的核定标准,而是在于你是否失误,沿途有马夫和骑兵会观察记录。

苏澈的马术不错,不甚出彩,但他自估也该是及格往上。

“那便是苏定远的儿子?”在看台上,一中年人放下千里眼(单筒望远镜),问道。

他是本次武举的主考官,大梁兵马司统军上将军魏旸胥。

身旁的三人,则为统筹本次武举的考官,为兵部侍郎申时通、兵部主事晁究、宣威将军牛敬忠。

晁究是个面向刚正的中年人,此时抚须开口,“不错,那正是苏将军之子。”

依他的官职,与苏定远也没什么交情,只是素来敬重这位平北将军的为人,再加上远观其子沉稳内敛的性格,语气里便多带了几分关怀。

申时通看他一眼,没出声。

这是个老狐狸,他知道牛敬忠近年来在军方的影响力逐日渐长,而且其人早年与苏定远的关系似乎并不愉快。

魏旸胥心知这些,开口道:“苏定远是天下名将,只是这苏澈看起来,似乎并未得其几分本事啊。”

晁究眉头一皱,有心开口,但一旁的牛敬忠却拍了下手,“好小子!”

他说的自然不是已经跑完下马的苏澈,而是另一方向的一个牛犊子般壮硕的青年。

“原来是贲儿。”魏旸胥赞赏道:“此子将来必不亚于敬忠你啊。”

牛敬忠哈哈一笑,对一旁的晁究连看也不看。

这时,又有几骑从校场外而来。

“呵,只是第一场,这些人就来了。”牛敬忠摸了摸胡须。

来的人都是军方的实权将领,有的是京城守将,有的是驻外将军在京城的亲信,他们此来,自然是为了挑选好苗子。

“不过,武举是为朝廷选良才,可不是为他们选将的。”魏旸胥冷笑一声。

在此期间,申时通的目光也一直看着那沉稳的年轻人。

“天下刚刚安逸几十年,军中便已有数个派系,苏定远,你是如何想的?”

他心里想着,思绪仿佛也似那年轻人张弓射出的箭一般飞到了远处。

6.前人之因

“定靶十靶全中,动靶中七。”

有兵卒举旗高喊。

苏澈将弓箭放下。

弓自然是牛角弓,箭也是寻常的羽箭,一百五十步外射靶,定、动靶各十,他此番只能算是中游,因为定靶并未全中红心。

而当他的成绩报出来之后,不远处却传来阵阵惊呼。

苏澈提了剑,看了眼,朝那边走去。

“这竟还能如此射箭不成?”

“这样不算违反规则吗?”

“太厉害了。”

虽然惊讶,但更多的人则是不忿,眼中难掩妒意。

却是在场中的一粉衣女子,手上并未着弓箭,而是纯粹以真炁牵引脚边箭袋,一支支箭矢如若霹雳弦惊,快过闪电,所射之靶尽皆炸碎,一旁持旗军卒更是连靠近也不敢。

“好强。”苏澈感知着那股真炁的沛然,暗暗心惊。

而且,他也是认出了此女子是谁,本次武举中有如此修为的女子只有一个,那便是桃花剑阁的乔芷薇。

对方腰间还系着双剑,苏澈不由多看了两眼。

等二十支箭射完了,乔芷薇也不见什么喘息,她对四下而来的目光混不在意,所看的只有远处那持小旗的军卒,等他宣布结果。

“这样,算在考核之内吗?”肯定是有人不服的,而哪怕是面对乔芷薇身后的势力,仍是有人开口提了出来。

毕竟,武功高是优势,但这未免太不遵守规则了,若不擅射而内炁雄厚者尽皆仿效,这将置规矩于何地?

此地的军官也是皱眉,他虽为大梁军方部将,可眼前这人是桃花剑阁的传人,此次能来参加武举已经是给大梁朝廷长脸了,而且这未尝不是一种善意。

可当看到对方脚下的牛角弓之后,他仍不免犹豫,该不该遵守规矩?

“武举所制的规定,便是军规。”有人分开人群走来,淡笑道:“既然违反了军规,那自当论处。”

众人还在想是谁这么大胆,敢直接将这话说到明面上来,可当看去时便一下噤声了。

说话的是尹莲童,其身后还跟着几个同行之人,而看他们神态模样,显然是骑、射早已考校完毕,且应该考的不错才是。

他话一出,乔芷薇忍不住蹙了蹙眉。

射箭,她当然是不会的,所以便直接取了巧,而这也是在来时门中长辈有过商讨的。换句话说,在门中与大梁朝廷某些层面上,自然会默许她这种做法。

但这尹家的小子冒出来做什么?

她桃花剑阁跟尹家,可素来没什么交情来往。

“我觉得尹公子说的有道理。”宇文晟同打了个哈欠,斜眼说道。

一旁,是以折扇点手的万花楼。

在场几人见此,大半便默默散开了。

“你们都考校完了?”那军官许是觉得再不说话会更落身份,便这么说了句。

但他的确是没什么底气,毕竟所面对的除了大梁江湖面上的巨擎传人之外,还有来自朝廷的勋贵。

苏澈微微摇头,转身便欲走。

因为这场考核完毕后,便是外试的第二场,擂台比。

他要去抽签,观察对手,来早做准备。

“哎,那不是将军府的少将军嘛,他肯定是懂规则的。”尹莲童一直看的便是人群后那穿蓝绸衣衫的人,此时微微一笑,遥指开口。

“对,苏将军之子自然是懂规矩的。”宇文晟同话中带刺,“想必他说话,也是管用些的。”

在场过来的三五军官俱是皱眉,心底有些不悦,什么叫‘他说话管用’,难道他们这些考官说话就不管用了?

不过武举总是比科举来的宽松一些,毕竟有关个人武功修为,下黑手或是发狠是很容易的,再加上这些年轻人都是有背景的,所以这些军官也不敢太严格。

苏澈装作没听到,还在往前走。

尹莲童眼眸微沉,他可不信对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这是不打算给自己面子啊。

旁边,故意计划了这一手的万花楼一脸轻笑,却是朝某个军官使了个眼色。

“苏苏澈是吧,你等一下。”那军官心底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唤了声。

这让本该离开的苏澈停了脚步,他可以离开,但在考场上,考官的话就是最大,他不会坏规矩,因为还关乎着父亲和苏府的名声。

“考生在。”苏澈转身,神情平静,抱了抱拳。

那军官因他这声自称而脸色一红,但在看到万花楼的眼神后,干咳一声,还是道:“那个,你觉得此事如何处理才是妥当?”

这简直是在惹人发笑,堂堂考官会因为考试的规矩如何处理来问考生?

四下有人笑了笑,但也只是摇头,自是不敢说什么的。

听到这隐约而刺耳的低笑,几个军官都有些挂不住脸,而当看到那脸色平静的年轻人时,更是莫名多了些恼火,觉得是因为对方而让自己等人折了颜面。

毕竟从万花楼刚才的示意里,他们不难看出此番对方针对的是谁。

乔芷薇看着,摇头一笑,然后道:“算了,这射科的成绩便作废好了。”

说完,她转身便要走。

“哎,乔姑娘,这成绩可不是你说了便算数的。”宇文晟同脚下一动,拦在了前头。

乔芷薇神情似笑非笑,“你敢拦我?”

她未施展魅功,可着薄怒间的风情仍让所见之人晃了晃神。

她能看出此番针对的是谁,苏澈当然也能感受到,此时心下略有些无语,他很少出府,却是不知道在何时何处得罪过眼前这几人。

他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不知尹公子特意找上我,可是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妥,或是得罪过几位?”

他并非放下姿态,不卑不亢间,自有一份淡定从容。

无他,比背景势力,他不怕,比武功修为,他也不怕。

如此问,只是从小的家教使然,想问个道理罢了。

尹莲童眉头一皱,他没想到对方如此能隐忍,不,在看到对方那双平淡的眸子时,他心中恍然,这并非隐忍,而是对方根本不在乎。

就算这真是他们的蓄意挑衅,对方也丝毫不会在乎。

尹莲童握着玉箫的手紧了紧,心中不悦更甚。

万花楼悄然看了眼,心下自得,他不过是挑拨了几句,便让这尹莲童和那苏澈对上,这下他更为自己智计而自得。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六年前,江湖铸剑大师公输火药开剑炉,彼时尹莲童之兄尹云生破神桥境在即,而他一生痴迷于剑,得知此事后,心有所感,便认定那炉中剑乃他破镜之机缘所在。

此人遂离家去求剑,可公输火药说此剑早已有主,千金不换。

为正明求剑之心,尹云生于公输驻地山下结庐,日日登山,可当四年半之后的夜里,宝剑出炉,他却连一眼都未见到,便被人带走。

彼时尹云生正如往日明心那般,刚行至山腰。及登上山顶得知此事后,吐心血三口,终生难望神桥之境。

自此,尹家便嫉恨苏定远。

而此番武举,尹莲童入梁都,便是为毁其子而来。

7.算计

有太多时候,你不想去惹麻烦,麻烦却会自动找上你。

苏澈此时便是这么想的。

尹莲童笑道:“怎么会,我与少将军素昧平生,这得罪二字从何说起啊?”

苏澈点点头,“既如此,那我还要去抽签,便告辞了。”

“苏澈,你听不懂考官说的话是不是?”

这说话的并非是尹莲童三人,而是恭维在他们身旁的几人中的一个,看穿着打扮也是有出身的,只不过此时姿态略带嚣张,显然是有人授意,而让他觉得傍了靠山。

苏澈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那人呼吸一紧,被这眼神所盯,竟不由地退了一步,反应过来后脸色登时有些涨红。

“我是不太懂考官说的话。”苏澈淡淡道:“刚才这位考官问我,那我是不是认为,这次武举的规则,我可以说了算?”

那考官眉头一皱,语气不悦,“你这话当真放肆!”

“你也当真废物!”苏澈脸色一冷。

众人一愣,包括尹莲童和乔芷薇在内,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敢这么直接呛声军方的考官!

那考官脸色转青,牙咬的咯嘣响,而一旁几个考官则是悄悄拉住了他的胳膊。

“军规就是铁律,在入伍时没人教过你吗?”苏澈看着他,道:“连自己的规矩都不能坚守,你是怎么选拔成为本次武举的考官的,是谁点笔同意你来当这个考官的?”

他环视一周,目光落在尹莲童三人的脸上,忽而轻轻一笑,“此事,苏某记下了。”

他转身便走,而这次,无人再开口拦他。

万花楼脸色阴沉一片,他握着手上的白玉折扇,半晌从牙里挤出一句,“好,很好,我倒要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但要说最丢脸的,自然还是那好似被训斥了一番的几个考官。

“此子欺人太甚!”

“张兄莫要放在心上,毕竟其父是苏将军……”

“那又如何,这面子,我一定要找回来!”

“待会儿他不是去抽签么。”

那张姓军官眼神一亮。

……

而在看台上,早有人将方才发生之事禀报过来。

“尹家的小子,竟然敢挑拨我大梁军方!”晁究脸色一沉,看向一旁的魏旸胥,道:“魏将军,下官以为,可以剥夺此人武举资格。”

魏旸胥眉头一皱,“何以如此严厉,这让外人如何看待?”

申时通暗暗摇头,也不怪如今大梁军方派系丛生,糜烂至此,就连统领京城守将的上将军都只是如此拙见,看来这军方的确是需要整改一番的。

无有战事,军中必出庸才。

“牛将军,你如何看?”申时通却是问了句。

牛敬忠眼神闪了闪,于职责上,乔芷薇此番虽是取巧,但此前并无规定不可,而她既然敢如此做,要说无人给她出主意那肯定不可能。

再加上他得到的风声,桃花剑阁此次与朝廷还会有颇多合作,朝廷既有意江湖,他自然不能来当这个拦路石。

而尹家、万贵妃、兵部尚书三方同样要如此考虑。

“苏澈也对考官出言不敬。”他犹豫道:“此事不过是年轻人之间的意气之争,谈不上军规,就这么放过吧。”

申时通抚须笑了笑。

晁究还是有些不忿的,但他看了眼申时通的脸色,也就不说什么了。

“苏澈此子,还真有苏定远当年那般的轻狂啊。”魏旸胥一副长辈看后辈的语气。

申时通闻言后,却是皱了皱眉,看了他一眼。

对方存心要与苏定远争,放在军中自然是全凭手段,可这语气不惮,明显是存着占便宜和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他觉得,对方或许要倒霉,而且不会远了。

……

苏澈看着自己手中竹签上的编号,脸色沉着。

他已经觉出自己的抽签有问题了,一连八场,他的对手全是寒门出身,武功自然不济,而这些人上台一见是自己,便索性认输。

能赢自然是好事,可对他却并非如此。

苏澈抬眼朝四下看去,不少人在对他指指点点,暗里更是不知有多少编排。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徇私舞弊从来都不会缺少,那暗中算计自己之人想要的,就是让自己败掉名声,让人以为自己这位将军府的少将军,是靠关系一步步晋级的。

而那些被抽到的平民之子,就是人证--那么多参加的勋贵和世家宗族中人,为何他苏澈抽到的偏偏全是那么弱的对手,这不是人为,难道还是天意不成?

至于暗箱是如何操作的,苏澈不知道,但他知道是哪些人。

在擂台旁,那张姓军官和另外几个考官看着坐在那边木桩上的身影,不屑笑着。

“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跟咱们斗?”

“不过咱们是不是做的有些过火了,若是苏将军怪罪下来……”

“怕什么?”那张姓军官撇撇嘴,目光跟远处的万花楼几人有了片刻的交汇,“出主意的可不是咱们,就算到时候苏定远知道了,他也会找上那些大人物,还能在意咱们几个不成?”

“再说了,等这外场结束,咱们就回禁军了,依他苏定远的身份,还能去禁军找咱们几人的麻烦?而且,他是平北将军,权势虽大,可还管不到咱们禁军的头上。”

张姓几人混不在意。

……

“想不到万兄在这禁军之中还有人脉。”尹莲童说道。

万花楼摇了摇折扇,笑道:“在这个世道上,只要你有了权和钱,人脉就会爬到你的脚下。那几个人我根本就不认识,可我一个眼神,他们还不是像狗一样帮我做事?”

宇文晟同抱着胳膊,也是一笑,“不错,根本不需咱们吩咐什么,他们啊,就知道怎么去咬骨头。”

“哈哈。”两人相视大笑。

尹莲童听着两人的话,却觉得浑身一寒。

他虽然出身世家,也算是见了不少大家族中的龌龊,可像身边这两人般,将害人算计说得如此轻易,且根本与他们毫无关系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

这不难想象他们此前还做过其他什么恶事,他们的年纪也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而他们还有父辈。

这宦海之深,暗流汹涌,比之他所听闻的江湖,似乎还要凶险。

因为人在江湖,杀你的人明里暗里都会出现在你的眼前,可在官场,你连自己最后是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

8.擂台比

苏澈看着手中的竹签,忽而一笑。

他起身,此时晴空如海,白云如帆漂游,他的目光在那几名军官脸上一一而过,又在神情似笑的万花楼几人身上掠过。

管他人心思作甚,他做事,便只需问心无愧就好,至于旁人说法,便由行动来打破。

“下一场,苏澈对石闯!”

苏澈提剑,缓登上擂台。

“双方可选彼此是否可用自带兵器。”手持令旗的军卒看向两人。

在擂台旁是有兵器架的,而武举也可以用随身携带兵刃,只不过能否使用要看对手的意愿,对方若不准,那彼此便只能选这兵器架上的兵刃才行。

石闯站在台上,一脸无奈。

“苏公子,想不到在下竟会与您碰上。”他说道。

苏澈点头,“全力以赴就好。”

石闯挠了挠头,看了他手上的长剑一眼,“那个,要不咱用下边的兵器?”

他想的,是如苏澈这般出身之人,手上兵刃自然是利器宝兵,他们若是对上,必然是吃亏的。

苏澈点头,将剑系在腰间,“我不出此剑,若用,则为输。”

那军卒点点头,朝一旁退了。

石闯从兵器架上选了一根长棍,苏澈选的是木剑。

“苏公子这是在让我啊。”石闯笑了笑。

可话虽如此,但他眼里却没什么笑意,甚至多的是凝重和无奈。

之前有关对方的议论他当然也是听过,一连八场全然是与他们这类寒门出身的人交手,且没遇到过朝廷或是江湖出身的人。

而所有人都是上台便认输,所以现在他们几乎都认为,是对方仗了苏定远的关系。是为这位苏公子在此番武举开路,搏个名声,日后‘名正言顺’地入军中,或是继承那少将军的位子。

莫说是石闯所认识的人不满,就连那些世家宗族之后,都对苏澈此举不满,连带着对苏定远更是埋怨。

而或许旁人会认为这是苏家的小动作,但石闯不会,因为他素来敬重苏定远的为人,知道其人行事光明磊落,自是不会做这种徇私舞弊的事情的。

石闯不去想个中原因,究竟是巧合还是真有人为,他想的,就是拼尽全力。

他不想再当苦力了,那种一眼就能看到头,终生没有出息的路,他不想再走了。

所以,他才会参加武举,靠着早年拾得的那门功法,他坚持到了现在。

而就算这一场会败,他也不会放弃。

因为他已经站在了这里,站在了自己最敬重的人的后辈面前,所以他才更想去证明。

万般念头只在几息之间,当那持令旗的士卒一声令下,石闯双手持棍,沉喝一声,便当先出手。

他的棍法无章,大开大合,一棍扫出,威力且待两说,只是这股气势,竟给人一种一棍荡清寰宇的错觉!

苏澈眼带赞赏,只这一下,对方便是今日武举寒门中人里的佼佼者。

苏澈侧身,也不见什么动作,身形便出现在石闯侧边,在他还未收力变招的时候,长剑递出,一下点在了对方肋下。

石闯吃痛,脸色一白,气势一滞,只觉左边身子一麻,竟是半点力气也使不上了。

苏澈在方才便看得分明,对方气海未通,只是纯粹的外家武功,这种练法除非能外功大成,否则会被通内炁之人克制得死死的。

因为石闯只有「力」,却没有丹田气海而生的「劲」。

苏澈收剑。

石闯颤抖了几息,有些哆嗦的左臂才有了知觉,而后重新握棍。

“还打?”苏澈疑惑。

“来!”石闯深呼吸几次,这回他并不主动出击,反而打算采取防守。

一寸长一寸强,他想的是用迂回战术,等苏澈露出破绽后再开展连番攻势。

可任凭石闯如何看,站在眼前的人浑身都是破绽,又好像攻防一体,毫无破绽。

汗水从他的额头淌下,他的内心不免地变得有些急躁。

苏澈手腕一动,再次出剑,石闯下意识举棍去挡,可那木剑就如毒蛇一样穿过棍下的空挡,直接点在了他的胸膛上。

石闯噔噔后退两步,然后捂着胸膛大口喘气。

苏澈有留手,可眼前的汉子的确不能称为他的对手。

两人交手来往异常简单,简单到台下的人哄笑一片。

“那土鳖还打什么啊,直接下来得了。”

“就是,这摆明了是给某人来送的,还装的这么像。”

“赶紧的吧,我看啊,直接点他为解元吧!”

“哈哈。”

其中自然是有人在煽风点火,浑水摸鱼。

只不过寒门和宗族向来关系不睦,此番又是他们吃亏,这无论言行还是态度自然都很是恶劣。

他们不会去想是不是有人利用,而是觉得事实就摆在面前,他们都看到了。

……

“真是一帮蠢货。”万花楼打了个哈欠。

尹莲童摇头,寒门之中自然不尽然全是蠢货,可长久以来的压迫和生活环境让他们比常人更为敏感,尤其是涉及到尊严的层次,他们就像是炸毛的家猫一样。

可事实上,正因为此,他们才更容易被人利用,寒门学子是这样,寒门武夫亦如此,他们世世代代都难以出头,所以才有‘寒门无贵子’之说。

这天下的一切,也牢牢被世家门派把持在手上。

苏澈没在意这些,只是看着重新握棍的石闯,微微皱眉,“你不是我的对手。”

“我知道。”石闯笑了笑,笑容略有几分惨淡,“我只想知道跟您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苏澈默然片刻,忽然明白了。

对方这是想帮自己啊。

让自己以他为垫脚石,无须使出全力,只是施展出几手真本事,让台下的人,让那些别有心思的人看看,看他苏某人参加武举并非是靠下作手段,而是凭自身的武功。

这是对方,想帮自己正名。

苏澈无声一笑,道:“谢谢。”

……

擂台比的胜负不是看一方倒下,而是对方亲口认输或是跌下擂台。

石闯败了,他没有见到华丽的剑招,而是被苏澈点了穴道,带下了擂台。

他有些遗憾,可心里反而更好受了些。

毕竟,他是切身跟苏澈交手的人,他从对方身上并未感受到什么压力,反而有种如沐春风的轻松。

可正因为此,石闯才愈发觉得苏澈深不可测。

9.对手与到场

“嘁,看他样子,也就是个镴枪头。”

“人家就那么耍了耍剑,可就晋级了。”

“只要再打一场,不论输赢,起码也是一个举人的功名。”

“呵,说不定下一场他就碰到尹莲童或是易长月呢。”

“哈哈,也可能收手不及被人打死。”

嫉妒是正常的人心,人言可畏,便多是由嫉妒而生。

同样的,祸从口出,有些人挨打或是身死,就是因为言语无忌,显得恶毒。

苏澈看了那说得最开心的几人一眼,脚下碾碎一块小石,脚尖一踢,碎石有如暗器而出!

“啊!”

“是谁?!”

这一下,苏澈可没怎么留手。

有人只听闻数声尖啸,然后便见那离擂台不远的三四个人捂着脸在哀嚎。

“怎么回事?”有考官过去,看明后眉头一皱,然后喊道:“郎中,让郎中过来!”

武举,自然是有郎中随时候着的。

很快,有郎中匆忙过来,给几人检查了一遍。

“擂台比是没法参加了。”老郎中摇头道:“最轻的也是脸破牙碎,石头嵌在血肉里,就算包扎上药,一旦动手也会崩裂,上擂台也赢不了,反而会留下隐患。”

“大夫,您得救我们啊。”

“是啊,我今年十八了,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啊。”

“大夫,大人,求求你们,我不想放弃啊。”

几人脸上血水混着泪水淌下,声音凄惨至极,哪怕后面还有内试,可这擂台比不参加那就是少了一场,莫说举人,就是上榜也不可能。

那郎中一脸为难,看向几个考官,他当然是能治好这几人的,不过肯定是需要一些上好的伤药。可问题是,从这几人的貌相和穿着上,他们也不像是能拿出银钱,买得起这等伤药的人。

他是随行武举的大夫不假,却也是有不俗医术来赚银子的,而不是自己贴补来救人的。

谁傻啊?

显然,大夫的沉默让那几个受伤的人也明白了过来,他们里有的想通后只是因疼痛哼唧却不言语,有的还在惨叫哀嚎,声音悲切,仿佛是要打动别人,引得他人恻隐出手一样。

苏澈却走远了,他在想自己刚才一气之下,是不是出手太狠了些,毕竟自己受气,可始作俑者不是这几个人。

他看着在指点着说笑的万花楼几人,从对方招惹上他开始,他真正想教训的便是他们几个而已。

“你是在可怜他们?”身旁,有人过来,开口道。

苏澈看过去,原来是巧笑嫣然的乔芷薇。

他虽不免因对方容貌而多看几眼,却也没有逾越和失礼,只是道:“你看到了?”

乔芷薇摇头,轻笑道:“谁会将注意一直放在你的身上。”

苏澈道:“那你这话,就是在污我清白。”

乔芷薇一愣,随即失笑,“明明就是你做的,竟然还否认。”

苏澈没说话。

他记得苏定远说过,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而漂亮的女子无端接近自己,那也必有所图。

“你好像对我很防备?”乔芷薇唇角一抿,不自觉间媚态风情展露。

苏澈移开眼神,无名呼吸法让他脑海清明一片。

“漂亮的人总会很危险。”他说道:“若是无事,我便走了。”

“走?”乔芷薇气极反笑,“这里是校场,你能去哪?”

她倒觉得对方有些意思了,别的男人都是争着抢着想跟她多说几句话,可眼前的人竟然避自己有如蛇蝎。

听他嘴里说的,难不成他被漂亮的女人骗过?

这让乔芷薇有些不服气,那究竟是多么漂亮的女人,才会让他在自己面前还保留常态?她有些好奇了。

但在她这一愣神的功夫,苏澈已经走开了。

“你!”乔芷薇看着他的背影,跺了跺脚。

……

“下一场怎么安排?”

“瞧好吧你们。”

那张姓军官看着去抽签的身影,阴沉一笑。

“下一场,易长月对战苏澈!”

听闻此言,不少人惊呼出声。

一个是钱帮少帮主,江湖有名的年轻高手,更是此次武举夺冠的热门。此前九场擂台比不乏与其他年轻天才交手,却都轻松取胜。

一个是平北将军之子,此前被人报以希望,认为虎父无犬子,必然也会有不俗本事,可后来因为一连九场所交手俱是寒门之人,而让人诟病。

按道理来说,他们或许会交手,可这似乎有些巧合了。

……

校场的看台上,魏旸胥持着千里眼,听得手下人的汇报,当即一笑,“易帮主是成名高手,其子更是咱们大梁年轻一代的佼佼者,这下我看苏定远的儿子悬了。”

身旁没有人回应,他继续道:“九场连胜,哼,这么堂而皇之地徇私舞弊,真当别人看不出来?还是说苏定远觉得自己能一手遮天了,想把自己这儿子弄进军中,借他声望平步青云不成?咱们军中可不吃这一套。”

一旁的牛敬忠干咳几声,像是在提醒什么。

“申大人,晁大人,本将军今天就把话放在这了”魏旸胥一边收了千里眼,一边转身道:“这苏澈嗝!”

他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身影,呆立当场。

看台四周是目不斜视的军卒,一旁是脸带好笑的晁究和一副事不关己样子的申时通,左手边则是不发一言、眼神四瞟的牛敬忠。

可在魏旸胥眼前的,是面无表情,身穿绛色锦袍的中年人,以及对方身后所站的五六位前来观擂台比和内试的军方几人。

魏旸胥喉间咽了咽,半晌说不出话来。

“把你刚才想说的话,说完。”苏定远负手而立,目光睥睨,淡淡开口。

他身上并未有什么气势流露,可魏旸胥的额头已有冷汗滑落。

所谓兵马司统军上将军,乃是十年前任命,或者说,在近二十三十年里大梁军方中起来的那些将军或是统军,都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

他们只是通过祖辈蒙荫或是演练军武而上位,还未参与过真正战事,而在京城内的,甚至连剿匪都没参与过。

尸位素餐算不上,但平日里大言不惭倒不觉得什么,可真当面对苏定远这一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凶神时,仅是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苏苏将军。”魏旸胥磕绊道:“您怎么来了?”

10.第十场

论官职,苏定远和魏旸胥都是大梁一品武将,可前者这「平北将军」的名号是属于封号一列。

平北,何为‘北’?自然指的是北燕。

这代表着无上的殊荣,在大梁或是后周名将之中,能正面抗击北燕精骑且从对方手中力夺要冲关隘的,唯有苏定远一人。

而正是他苏府两代人的努力,才可以一战击溃北燕大军,为当时的三国混战画上了句号。

所以,若论功勋,没有人能比得上苏定远,且论个人武功修为,魏旸胥也自认远不是对手。

因此他只能低头,不管军中派系如何,在没有彻底摆明车马之前,苏定远始终是大梁军魂,坚毅不倒的护国砥柱。

现在,魏旸胥言语恭敬,哪见方才那般指点江山的气派?

苏定远淡淡一笑,道:“只是苏某听说武举上有人徇私舞弊,便特意来瞧瞧。”

“不可能!”魏旸胥一摆手,义正言辞道:“有魏某和几位大人在,绝不容此类事件发生,若有,某必定严惩不贷!”

苏定远道:“苏澈一连九场对阵寒门子弟,这不是徇私舞弊是什么?”

“这绝对”魏旸胥话到一半,猛地停顿下来,他看到眼前人平静的眸子,心中咯噔跳了下。

能当上这上将军,能担任这武举的主考官,他肯定不是傻子,更何况之前他心里就有猜测,如今一见苏定远及对方身后几人似笑非笑的神情,顿时心神凛然。

他朝校场中遥遥看了眼,联想到之前发生之事,一下便明白了。

“混账!”魏旸胥低喝一声。

可此事有关小国舅万花楼和尹家,他也不好把话说全,便将气撒到了别处。

他看过在场等人,目光一下落在兵部主事晁究身上,“武举此等大事,宇文嵩身为兵部尚书,为何不亲至?”

晁究暗翻白眼,一句话也不说。

魏旸胥脸上不见尴尬,道:“苏将军,既然您来了,咱们不妨就一起过去看看,顺便查明此事?”

苏定远看他一眼。

魏旸胥也招呼着其余同行者,“今年这些人里啊,还真有不少好苗子,可惜之前为了不让他们紧张,魏某只能在此拿千里眼瞧,不痛快。如今诸位同僚到此,想必咱们过去的话,必会激励考生,他们也会超常发挥嘛。”

说着,他眼神示意下一旁的牛敬忠。

后者自苏定远来后便没开口说话,此时虽然心里不情愿,但还是说道:“魏将军所言极是,那些小子们必会使出浑身解数。”

“诸位如何看?”苏定远问向身旁几人。

“也好。”

“咱们来的目的就是给自家将军挑人的。”

“不错,不过苏将军,您可得高抬贵手,不能像上次那样先把人挑去平北军啊。”

苏定远笑了笑,“不是你挑谁,人家就跟你走,还得看他愿不愿意。”

一行人便走下看台,魏旸胥这才得空,悄悄擦了擦冷汗。

……

校场中的擂台分甲乙丙丁四处。

丙字擂台上,易长月仍是敞开着怀,露着那片有些狰狞的刺青。

他活动着手腕,随口道:“听说你那把剑有望神兵,如果不让你用,是不是我会多占些便宜?”

苏澈本以为对方会挑衅几句,或是提起些前人旧怨,来让自己分神,影响自己的心境,但他没想到,对方竟会说这好似完全不着边际的话。

“你精于拳脚,可名剑锋利,即使不动内炁也能伤甲。”苏澈说道。

易长月点头,“没错,除了无铸境界的高手外,没谁敢说自己能比玄甲还要硬,不过是血肉之躯,若非内炁造化神奇,如何能与刀剑之利相抗。”

苏澈点头,已经打算将剑系在腰间了。

“不过,”易长月看着眼前身穿宝蓝绸衫的年轻人,咧嘴一笑,“你既拿此剑,所学便是剑法,我便偏生要在你最强之下将你击败,还要狠狠地折辱你。”

苏澈沉默片刻,道:“好。”

他握着剑鞘的手紧了紧,脚下也如踩上星盘,身周竟有莫名气势翻涌而起。

易长月眯了眯眼。

而台下,原本聒噪的人群一静,那此前还讥讽着说些什么的人也忽而静默,转而认真看向台上。

那先前被他们以为是徇私舞弊的人,竟然在气势上压倒了易长月!

尹莲童轻声道:“出剑便可凝势,此人武功且不说,只是那剑法必是上乘。”

气势玄而又玄,它不可见,却真实存在。

如潭中见蟒,林中遇虎,只一眼,便如人生天敌,动也不敢。

这是人与天地勾连之力。

万花楼和宇文晟同脸色阴沉,相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深意。

“神桥特征。”那边,乔芷薇单手支在如玉般的下巴上,眼底多有凝重。

遥遥的,苏定远一行人均是看向擂台方向。

“渐起之势,若是出剑,对手不好挡啊。”有人道。

“苏将军是无铸高手,苏公子却有神桥特征,这?”也有人疑惑。

苏定远道:“未上沙场,修行军中术只是害人害己。”

魏旸胥和牛敬忠闻言,脸色沉了沉,不太好看。

……

易长月双臂一扯,如怀抱巨鼎,当先出手。

苏澈原本凝聚的气势因此一滞,只觉一股大力从前方而来,几让他站不住脚地沿撕扯而去。

墨家有上乘的用劲功法《磐石劲》,自身定若磐石,却可将他人引向己身所在,随手一击而出便有若山崩之力。

而此时易长月施展的,却是另一门与之虽有相同,可真意两然的劲力法门,《九州定鼎》。

牵扯之力绵延不绝,如若山河倒转,颠倒乾坤。

而随着苏澈以内炁调整身姿相抗,这股力道便愈大,而在其中竟有一丝丝透体之劲往体内钻去。

如果说《磐石劲》需要用劲者如磐石般不动,随着牵扯而使用劲者力量更强,那么此功法则会随着他人内炁的消耗而使透体劲力随之侵袭,暗伤其内腑。

同时,在易长月的周身隐有鼎状真炁环绕,这自是以劲力护体,就算是对方冲杀而来,所要承受的仍是数倍牵扯的力道。

苏澈心中虽无紧张,却也没有丝毫大意,他知道对方不可能只会这一武功,而想来,在自己有所动作之后,所要面临的便是疾风骤雨般的打击。

自己没有小看过任何人,而看易长月虽然带笑可丝毫没有松懈的样子,对方显然也并未小看过自己。

该高兴么,苏澈想着,右手探出若流云拂袖,劲力骤消之时,他握住了剑柄,然后拔剑!

11.易长月

这是苏澈在武举上第一次拔剑,所掀起的却是如雨夜般暗沉的光。

它太快,快到人们的视线还停留在他握剑的手上。

那是骨感而白皙的手,一看便没有做过什么体力活,像是精致的璞玉。

剑光本该是雪亮的,可在此刻,那只手便已经夺去了所有的光芒。

怎会有如此好看的手,又怎会有如此快的剑?

定鼎般沉重的力场无声崩溃,一道身影若流光而出,一瞬剧烈而刺耳的碰撞声里,长剑刺穿鼎状的护体真炁,被一双手艰难地合十夹住。

易长月的脸色有些涨红,脖间青色的血管贲张,筋肉如若硬石一般隆起。

擂台下的人似乎丧失了言语的能力,此时呆呆地看着,看着那擂台上犁出的近丈长的痕迹,那是易长月在抵挡这一剑时,自身后退所造成的,而他的双脚已陷进半尺之深。

擂台是以一指厚的木板覆盖,而底下是填充的土石砂砾,此时,灰尘因无形的剑气刮起,场间充斥着若有若无的细风。

“好重的剑。”尹莲童心中微沉。

习练兵器,因轻重而有「举轻若重」、「举重若轻」一说,大成便可称「轻重自如」。而现在,擂台上那神情平静的年轻人,则已经做到了「举轻若重」。

不过是几斤重的长剑,却无论是刺击还是劈斩,所携都可以使出数百千斤的力道。

易长月沉喝一声,身上似有骨碎般的噼啪声,那环绕而来的剑气出现溃散的缺口,而他整个人却是拍紧了长剑,蓦然斗转翻身。

沙石自他脚下朝前迸溅,如若炸裂的火星。

这一招,若是眼前人不弃剑硬拼,那即便剑身不折,他的手腕或是臂膀也要受伤,可若是弃剑,那他还怎么打?

苏澈却没有丝毫犹豫,握剑的手霎时一松,长剑随易长月翻身而转,可在刹那之间,他直接以剑指点在柄端的同时,也以袖袍挥散了溅射来的灰尘沙粒。

巨大的力道从剑身上而来,易长月在稳住步子后才发现,自己竟然无法驾驭住这股劲力,此时他手腕已有痉挛,若不放剑,自己这双手肯定会短暂脱力。

他看到的是眼前突然踏前的身影,以及对方重新探来的手掌,似要握剑。

“欺人太甚!”易长月眼眸一红,他知道对方还有左手一直未动,而他不认为眼前人握持剑鞘的左手上没有武功。

这是在小瞧自己!

身为武者,自然有属于自己的骄傲,而易长月身为三大巨帮之一的少帮主,其内心更是早将此次武举的第一视若囊中之物。

无论是尹莲童还是乔芷薇,他都没放在眼里。可现在,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苏澈,竟然就让他如此棘手。

年轻一代中,破甲八九的人,何时变得这么多了?

他心里想着,却在悍然放剑的同时,拳出连环,劲力次第增强,不过一米之距的两人之间,如若有雷声轰鸣。

苏澈若要抓剑,则必然要承受这股劲力,就算其后能赢,劲力之伤也不是小事。

易长月如若输惨的赌徒般歇斯底里,一经出手便毫不留手,摆明是要硬碰硬。

苏澈眼底不见慌乱,电光火石之间,他以左手拨动剑鞘,以末端送上,如若灵蛇点出,直接撞散了易长月打来的拳势。

那剑鞘如若从枯叶下骤袭的黑蛇,易长月骇然发现无论自己接下来要如何躲,那镶嵌玄铁的剑鞘末端总会击中自己。

除非,自己后退,只需半步即可。

选择总是难抉,尤其是在胜负当前,易长月短暂的犹豫,让他失去了可以再变招或是周旋的机会。

剑鞘的末端穿过他臂弯的空挡点在了肩窝,易长月噔噔后退几步,脸上一阵气血翻涌,站立半晌而无动作,眼前的苏澈却已经持剑。

从方才易长月放剑出拳到他被一击所制不过是呼吸之间,而此时情势更已明朗。

这一点,从他鼻中淌下的血线和苍白的脸色上就能看出来。

“易长月,竟然败了?”

“不会吧,这才多久,十招都没有吧?”

“他怎会败,钱帮的少帮主,为何没有杀手锏?”

一时间,台下在经过最初的惊愕之后,便一下哄然。

易长月可能会败,因为此次武举还有比他更年轻而武功相仿的尹莲童和乔芷薇,可他不该败在台上那年轻人的手上。

若非要说个理由,或许,是此前苏澈没有什么名气。

哪怕在方才对阵寒门子弟的一连九胜,那不应该是徇私舞弊才做到的吗?

易长月脸色恢复过来,他揉了揉肩窝,那里的白衫依旧整洁,可他知道,白衫之下的血肉已经肿起,其中已成淤血。

苏澈没有收剑,只是道:“还打吗?”

边上,持旗的军卒也是看向易长月,包括台下的人,目光也都落在他的身上。

易长月抿了抿嘴,眼中自是有不甘心的,因为他的确是有压箱底的招式,既可破甲八九,自然就有可称杀手锏的绝招。

但此时,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在江湖上,谁都知道,只有能用出来的才叫杀手锏。

藏招是为了取胜,而不是成拙。

出杀手锏没别人快,那就只能饮恨。

易长月摇了摇头,脸色微黯,他遗憾的,是没能在此见到对方的全力。

“你,还炼体?”在下台前,他问道。

苏澈收剑入鞘,松了口气,轻笑,“对。”

易长月皱眉,听到这话的人也皱眉。

既然练剑,为何还要分心去炼体,去练什么硬功?

当下,已经有人眼带不屑,觉得台上的人也就现在能逞一时,练硬功还练剑,日后连剑也舞不起来。

尹莲童听着,不知怎的,心里竟松了口气。

乔芷薇的眼里微微带光,别管怎么练,只要能赢便好。

“胜者,苏澈!”那持旗的军卒高声道。

有心思活络的人已经开始朝那走下擂台的人围去了,至于原因,不必多说。

……

“少将军这剑,的确厉害。”

“是啊,便是我等,恐怕也非对手。”

“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随苏定远而来的几人相视说着,虽然也不免带着恭维之意,但其中更多的是感慨。

“是军方的人!”

“看,那领头之人好像是”

“是苏将军!”

阵阵惊呼声自场间而来,以及参加武举近八百名学子殷切的目光,而自然还有维持校场秩序和守卫的那些军卒,此时也俱都肃然笔直。

苏澈透过人群,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对方含笑走着,不时跟明显拘束的人打着招呼。

他笑了笑。

12.好似无事发生过

参加武举的人年纪最小的十六,最大者也不过二十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尤其是在同龄人之间,他们可能会暴露出更多的心性。

可当面对真正的大人物和只在传闻中的人物时,他们的故作老成便只是笑话。拘束、忐忑不安、小心、慌张,不可避免地出现。

而也就是这时,他们才想起了那名为苏澈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又代表着什么。

可他们,竟然在此前出言不逊,甚至还诽谤诟病。

不安是会传染的,尤其是在心虚时,许多人相视,惴惴不安。

苏定远打过招呼之后,开口道:“诸位的表现,我跟几位将军都看在眼里,想来,你们中应该有人早就想好武举后要如何拼搏前程,而我身边这几位将军,恐怕也在心里有了人选。”

说到这,他跟身旁几人相视一眼,后者自然都是哈哈一笑。

听他说的是公事,场间不少人都松了口气,更多的,则是眼神激动,希冀在下一刻能被挑选而出。

在场的军方将军里,除却苏定远外,都穿着各自所在军队的盔甲,作为大梁军方最显著的标识,少有人会不清楚每支军队的情况。

这些都是精锐,是大梁子弟想要加入的军队。

魏旸胥看着一个个神情激动的年轻人,心受感染,而觉得这个时候,自己这位主考官也的确该说些什么才对。

他想了想,便道:“能来参加武举的都是好汉,军中需要你们。”

人群的情绪随之而有些高涨,而接下来,自然有眼明手快的将军直接下场去挑人了--他们手里都是有一份花名册的,而此番诸人的表现如何他们肯定都是心里有数。

只不过更受欢迎的,却是那些寒门子弟。

苏定远看了几眼,然后朝苏澈走去。

“需要我出手,还是你来解决?”他问道。

无需说明,苏澈便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而此时,在擂台另一边的万花楼和宇文晟同几人则是面沉如水,眼中更有止不住的惧意。

他们没想到苏定远会亲自来,或者说,此前算计的时候,他们根本就没考虑过什么后果。

“这该如何是好?”宇文晟同慌了。

万花楼用力握着折扇,眼底同样难掩慌乱

“苏定苏将军向来刚正,而且此事本来也不是咱们亲自做下的,最多就是跟苏澈有过一点点不愉快,他不会对咱们怎样的。”他话虽如此,却有些不确定,“应该不会的,咱们是什么身份,他肯定有顾虑。”

尹莲童眸子低了低,虽然耻于承认,但现在他心里却在庆幸之前自己话不多,而且并没有太过针对苏澈。

倒是一旁跟在他身后的一个青年男子面若死灰,身若筛糠,因为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就曾对苏澈出言不逊,当时他还以为自己抱上了眼前三人的大腿,可看他们现在神情,分明也是被苏定远吓破了胆子。

而这,仅仅是因为那个人亲临校场而已啊。

“苏苏澈之前说,这事他记下了”这人磕绊道。

如同是提醒一般,尹莲童一愣神,而后猛地看向这人,眼眸微深。

“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万花楼眼神却是一亮,脸上出现几分厉色。

宇文晟同也笑了笑,有些狰狞,

那人没来由地一颤。

……

“啊!”

一声惨叫,有些突兀,更显凄厉。

一道身影从擂台上飞出,摔在地上,双肩和双膝血红一片,肢体呈现不自然的扭曲,竟是被人以外力生生废去了四肢。

台上,万花楼轻摇折扇,摇头道:“不好意思,方才没收住力,倒是失手了。”

话是这么说的,可他看的却是台下另外一个方向,那里,是闻声看来的苏澈。

“那个人,之前是出头鸟。”苏澈说道。

身旁,苏定远点头,“小国舅,闻名不如一见,人不大,心挺狠。”

苏澈没说话。

有军卒将被废的人抬走,自始至终都没人说过一句话。

包括本该训斥万花楼几句的考官。

“苏将军,这几个不成器的腌臜玩意儿,末将一定会好好收拾他们。”

一旁,走来禁军的一个统领,此时一脸怒意,身后是被军卒押着的几个武举的考官。

也即是,来自禁军的考官,其中就有那使手段的张姓之人。此时臊眉耷眼,脸色通红,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

苏定远看了没看,只是摆了摆手。

看着他们离去,苏澈有些疑惑,“我不太明白,他们为何来针对我?”

他说的,自然指万花楼几人。

苏定远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意微深,“世上没有无故的善意,却有无端无妄的恶,可能你是被殃及池鱼,也可能无意间有让他们不高兴的地方。恶念,本来就是不讲道理的。”

苏澈点点头。

“不过,此番,我或许能猜到一二。”苏定远说道:“万花楼此人好色成瘾,凡是被他看上的女子,拼尽手段也要占到手不可。”

苏澈双眼眯了下,“父亲是说,子衿姐?”

苏定远笑了笑,没说话,而是朝那几个武将走去。

“好苗子都让你们挑啦?”

“哎呦,苏将军这话说的。”

“咱们是有看中的小子,可这些小子们都想进你的平北军啊!”

“哈哈。”

外试还没有结束,考官还在念着名字,十场擂台比有人还没有打完,擂台上是流汗流血拼搏着的人,他们带着倔强,意气风发。

苏定远和这些军汉一来,这武举似乎变了样子。

没有那么多弯弯绕了,人的表情也变得简单了些,小心思什么的好像藏了起来,恢复了十七八岁该有的单纯。

以及,那原本来参加武举的初心,和称为梦想的东西--出人头地。

石闯也挤在人群里,神情激动。

苏澈静静看着,他握着剑,朝场外而去。

外试已经比完了,下一场,便是傍晚的内试。

而在此期间,还有几个时辰的功夫,他当然不会在校场这干等着。

在苏澈要出校场的时候,他感觉有人从后面跟了上来。

“要去喝一杯吗?”乔芷薇背着手,轻笑道。

那边,苏定远一直遥遥看着,此时有些疑惑。

而当看着自家小子跟她一块离开的背影,他心里却忽然有了一种孩子长大成人的怅惘。

本来还犹豫着,不太好意思说出口的一些激励的话,更是无从说起了。

13.合该是要赶尽杀绝

江湖儿女多豪迈,不拘小节,女子饮酒也非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

但一个极漂亮的女子邀请一个陌生的男子饮酒,就极为罕见了。

外城,离北坊武举校场不算远的一家酒馆里,两人坐着。

武举虽不繁复,但时间而过,不少人都是没有吃午饭,此时已是下午,习武者身子壮实,不至于饥肠辘辘,可又有谁会舍那一口吃食呢。

所谓酒馆,自然是以经营酒水为主的地方,在这里,凡是大梁市面上有的酒,这里都有售卖。

当然,一些简单的下酒菜自然也是供应的。

不大的一方小桌,两张竹椅,一男一女两个人,相对而坐。

男的相貌并不出奇,但会让人觉得干净澄净,难生恶感。女子精致妩媚,光彩照人,尤其是一颦一笑之间,更是魅惑天成,偏生不见丝毫做作。

酒馆里自然还有别人,许是今日武举的缘故,往日没甚客人的此处竟还有三五人在饮酒。此时,目光有意无意地往这女子身上看来。

而眼神里所带的,便是男人看到漂亮女人,在欣赏过后出现的下流。

“你觉得桃花剑阁是名门正派吗?”乔芷薇在用筷子夹花生,但总是夹不住。

那花生在盘子里就好像泥鳅在水里一样,滑不溜秋,任她如何专注,总会在夹起的时候掉落回去。

苏澈静静看着,点头,“位列八荒剑派之一,是名门正派。”

他有些猜不透对方问这个的意思。

但下一刻,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仿佛是乔芷薇的筷子滑了下,盘中有两粒花生就好像是离弦的箭,在盘沿上发出一声脆响,而后崩飞出去。

噗,

花生射穿了那两个人的眼眶,然后从脑后钻出来,钉进了木梁里。

两个人连惨叫也无,直接倒下了,酒水混着红白之物溅了一身。

同桌的另外两人惊叫一声,而后话也不说,也不管死去的两人,更不敢看那若无其事拿着筷子的人,拔脚便跑了出去。

酒馆的掌柜和小二一个吓得钻进了桌子底下,一个跌坐在地。

苏澈有些错愕,看着眼前拿筷子轻点盘中花生的乔芷薇,眉头微微皱起。

何等美丽的脸,可这容颜下竟藏着如此狠辣的心。

她的眉眼不见丝毫波动,仿佛刚才之举根本不如心思,就如随手拂掉落在肩上的叶子一样,那么自然而然。

“现在,你觉得桃花剑阁是名门正派吗?”

乔芷薇如一个好奇的孩童般,用筷子拨弄着盘中的花生,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随口问道。

苏澈没说话。

“怎么,好像很意外?”乔芷薇问道。

苏澈沉默片刻,道:“为什么要杀他们?”

“不该杀么?”

“…罪不至死。”

“但该死。”乔芷薇说道:“他们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那就不必再有,他们管不住自己的念头,那死掉就好了。”

她的话语平静,没有丝毫烟火气,就好像是在说最平常不过的事情,而这种事情本就该这么处理,这本就是事实一样。

可苏澈却不认同。

江湖之上,快意恩仇,可终究是违反律法。

有罪之人自该要官府来论处才是,否则要这规矩何用?

更何况,方才那两人虽然逾越,却并不至死。

“如果你我是夫妻,又不懂武功,遇到方才情形,你会如何做?”乔芷薇一手撑着下巴,看着眼前的人。

苏澈一愣,他迎上了对方那双含笑却清澈的眸子。

可一个刚刚随手杀人都不变脸色的人,会有这么清澈纯净的眼神吗?

苏澈没有计较这个,他在想对方的问题。

作为丈夫,女人的依靠,他当然要出头,可该如何出头呢?

出言呵斥还是跟他们打过一场?

骂,市井中人或许不通文墨,但一定会骂人,自己自认口中说不出那等肮脏的话。

打,那两人明显是混市井的人,虽不是无赖泼皮,面相和举止却也带着一股市井中的凶悍。他若不懂武功,便只是文弱书生,打起来也只有挨揍的份,更何况那桌上还有对方的同伴。

可除了这两种方式,还能干什么?

苏澈想到了报官,但马上否去,这种事情官府怎么会管呢,又没有伤人,更没有出现人命,搞不好官府还要治你个无事生非的罪名。

看他思虑的样子,乔芷薇扑哧一笑,道:“或许,你可以说你出身何处,来将他们惊退。”

苏澈轻哼一声,他知道对方是在打趣,可关于刚才之事,心中仍有芥蒂,连带着,对眼前之人也渐有不喜。

“你也想不到什么办法吧?”她说道。

苏澈道:“若我不懂武功,便不会带你来这种地方。”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不知怎的,他却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两人并非熟稔,虽说是举例来说,但这‘夫妻’的比喻也不是随便就能说出口的。

“诡辩。”乔芷薇促狭道:“江湖何其大,难不成你还只想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不成。”

看她如此样子,苏澈索性没理她,只是夹了花生来吃。

“你所想的办法,我也能一一想到,怎么样,是不是想不出妥善的方法?”乔芷薇问道。

苏澈咽下后,闷声道:“那也不该杀人。”

乔芷薇脸色微肃,道:“若你我不懂武功,你家夫人生得如此好看,闭月羞花,体态婀娜,只他们的眼里便遮掩不住那种下贱,若是待会儿酒虫上脑,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

苏澈先是对她前半句的自夸抱以白眼,却在听到后半句的时候皱起了眉。

“你本就只算是耐看,若这眉头皱多了,可就难看了。”乔芷薇笑道。

苏澈噎了噎,然后道:“那时看出不对,我当然要带你走。”

乔芷薇脸带薄红,道:“他们三五个人身强体健,你自己脱身都是问题,到时候少不得见夫人受辱而自己还要挨一顿打。”

苏澈不忿道:“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就算他们真的胆大包天,可此地还有掌柜和其它客人,外面街上还不时有兵马司巡防。”

乔芷薇不屑地‘嘁’了声,指了指那悄悄从桌子下爬走的掌柜和小二,挑眉。

苏澈有些愤愤。

乔芷薇又指向那死掉的两人,说道,“那两人死了有半刻钟了,官府的人在哪?你也算出身朝廷,这话你说的,自己信吗?”

苏澈一噎。

“还有,”乔芷薇此时微微探身,美目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人,“就算官府的人真到了,那个时候,奴家已经承受多少了侮辱?”

14.非是身不由已

看着乔芷薇笑意吟吟的模样,苏澈呼吸一促,脸色有些发红。

“当有了这种心思的时候,想必会很猴急吧?”乔芷薇浅笑道。

苏澈干咳一声,饮了手边杯中的酒。

乔芷薇坐好,道:“所以,现在你还对我刚才出手杀那两人,有什么疑议吗?”

苏澈总觉得对方是在绕自己,然后自己还入了套,可她说的,的确是有道理。

“这都是你的猜想”他犹豫道:“你不能将人想得这么坏吧。”

“呆子。”乔芷薇夹了片黄瓜,“这就是江湖,你不杀人,别人就害你,等你惊觉了,就晚了。”

道理是如此,苏澈认同,可依旧认为对方太过绝对。

“你是将军府的少将军,武功修为又高。”乔芷薇念叨着,“下面换个说法,咱俩还是现在身份,只不过是夫妻,那刚才情景,你会如何做?”

苏澈翻了个白眼,不想说话。

可忍不住地,心里却在循着对方所说去想,自己该如何做呢?

骂,自然是不需要的,直接略过,那恐怕就是直接动手了。

因为出言训斥的话,对于那几人来说,他们肯定会直接挑衅,甚至先动手,所以结果就是自己把他们都打趴下。

“揍一顿了事?”乔芷薇轻轻一笑。

苏澈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我之前说过,咱俩是夫妻,但还是如今身份。”乔芷薇语气微重,“如果只是这么教训这些狗胆包天的人一顿,你让别人怎么看?”

苏澈想皱眉,可忍住了。

“能怎么看?”他有些不解。

乔芷薇笑了笑,只不过很冷,没有丝毫温度,“莫说是堂堂将军府少夫人,就算是普通乡绅员外的夫人,被无赖泼皮当街以目羞辱,也要派人挖掉他们的眼睛,剁了下面的玩意儿,扔到城外让他自己爬回来。”

苏澈心底一寒。

“你说,将军府的少夫人被人如此羞辱,你只打他们一顿,将军府和苏将军的脸往哪搁?”乔芷薇语速微快,“我是桃花剑阁阁主嫡传,入世行走,若你只是如此,我与师尊颜面何存,门派在江湖上如何立足?”

“这,没这么严重吧?”苏澈的声音不自觉的有些低。

乔芷薇轻哼一声,也不用杯,一把抓了酒壶,仰面而饮。

酒线若银河,苏澈第一次见女子饮酒如此豪迈,而且还是打扮如大家闺秀,相貌更是绝美的女子。

子衿姐是否也会有如此一面?他心里不由想到。

而此时,他竟下意识忘却了方才两人可称辩驳之事,如他被说服一样。

“你在想别的女人。”冷不防,眼前的人幽幽来了这么一句。

苏澈心底一慌,“乱说什么。”

“在美若天仙的自家夫人面前,你还能想到别的女人,男人果然都是这副臭德行。”乔芷薇似笑非笑地说道。

苏澈脸色一红,“咱们又不是真的夫妻,那只是你来举例。”

“那你想娶我吗?”乔芷薇突然问道。

苏澈愣住了,可他没从对方眼中看到醉意。

“呆子,你还当真了。”乔芷薇忽然大笑,一拍酒壶,一道酒线入喉。

苏澈有些羞恼,“谁当真了。”

他很少有失去淡定的时候,往常都是一副从容的模样,少有什么能惊动。

可这个下午,他屡屡受制,在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子面前,他永远无法保持那份平静。

就好像,好像是脱缰的马,不由地便开始撒欢儿。

但苏澈知道不是,非要说的话,大概便是一种轻松吧。

他的背负从来没有脱离,而平日里所保持的姿态,已经成为了习惯。

难得有人能让他哑口无言。

“是不是觉得,此时美人美酒,颇为赏心悦目?”乔芷薇有几分醉眼惺忪之态。

苏澈失笑,倒了酒水来喝。

乔芷薇摇头,“你还真是个闷葫芦,困在条条框框里,累不累啊,真无趣。”

苏澈只当她是喝醉了。

可依乔芷薇的修为,不过两壶酒,如何能醉?

……

天色渐渐晚了下去。

乔芷薇趴在酒桌上睡着了,一副恬静的模样,让苏澈心里想知道的‘佳人美女是否也打鼾’这一问题有了答案。

应该是不会打鼾的。

旁边地上的两个人已经被处理了,而现场也被店小二打扫干净,是苏澈让他通知的官府来人。而官府来人后,一见苏澈和乔芷薇的身份,话也不说,带了尸体便走,连简单的问询都无。

乔芷薇说的没错,过去有一段时间了,仍是没人报官。

店里也没有客人来,店掌柜哭丧着脸,却又不太敢表现出来,就在柜台后边翻看着账本,也不做出声响。

苏澈看着熟睡的乔芷薇,有些不明白对方为何会这么放心自己。

两人在今天以前从未见过,他很确信这一点。可现在,在外城的此地,对方竟然在自己这个陌生人面前,就这么睡着了。

换做是谁,谁能相信?

这不是没心没肺,是有些傻了。

可乔芷薇显然不傻,苏澈无声笑笑,静静看着她。

她的睫毛很长,五官精致,皮肤是健康的麦色,脸上也不见什么脂粉,耳朵上还有细微的绒毛。

在这个安静时候,对方所呈现出来的没有活泼时的那种魅惑,可依然如同一个果子一般,让人有想采摘的冲动。

苏澈定了定心神,觉得这么看一个人太失礼了,而且还是一个女子。

他朝外看了眼天色,估摸着离内试也近了,等过了这一场,三日后便要放榜,择选出三十人,拔头筹者点为武解元。

再就是半月后的殿试,苏澈想着,收回目光,在所有参加武举的人里,或许,只有眼前之人才能充当自己的对手。

不是对他人的小觑,而是对自己实力的自信和对乔芷薇的看重。

杀伐果断,很难做到,可在对方身上,苏澈看到的是一颗冰冷而坚定的心,哪怕对方的外貌看起来跟这丝毫沾不上边。

但是,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会骗人,苏澈觉得苏定远与自己说过的这句话,简直是看人尤其是看女人的至理名言。

幸好子衿姐不会,哪怕她也很漂亮,苏澈心里笑了笑。

然后,他就听得眼前人揶揄道:“你在偷着傻乐什么?”

15.非念

“谁傻乐了?”苏澈自然否认。

“走吧。”乔芷薇起身,揉了揉脖颈,“内试快开始了。”

苏澈点点头,便同样起身往外走。

“哎。”乔芷薇唤他一声,语气里还有些疑惑。

苏澈回头,“怎么了?”

“酒钱啊。”乔芷薇无语道:“你该不会是要喝霸王酒?”

苏澈愣了,“不是你请我来喝酒的吗?”

乔芷薇瞪大了眼睛,“我请你喝酒,难道就一定要我来付账吗?”

苏澈张了张嘴,难道不是吗?

“本姑娘出门从来不带银钱。”乔芷薇扬了扬下巴,便背着手往外走去。

“可我出门,也不带银子啊。”苏澈下意识道。

乔芷薇脚步一顿,有些不信,“你将军府还缺银子?”

“我,我没带银子的习惯,一般都是大强带的。”苏澈说道:“大强是我的护卫。”

乔芷薇抚了抚额,看向那掌柜,“我俩都没带银子,你说,怎么办?”

那掌柜脸带谄笑,连连摆手,“不碍事,不碍事,就当小的请两位喝酒。”

乔芷薇点点头,“不错,是个有眼力见儿的,那下次还来你这吃酒。”

掌柜脸色一僵,但还是强笑着点头。

苏澈有些不好意思,他想了想,解下了腰上的佩玉。

“怎么,你还想典当给他?”乔芷薇眼明手快,一把将这红绳玉佩夺了过去。

“哎,”苏澈下意识想拿回来,但又收了手,“我是先放在这,等一会儿差人来把酒钱付了。”

“左右不过几钱银子,啧啧,你这玉佩可是上好的质地啊,将军府这么有钱吗?”乔芷薇拿袖袍擦了擦手里的玉佩,然后把玩着。

苏澈说道:“我也不知道,都是素月给我的。”

“素月是谁?”乔芷薇挑了挑眉。

“府上主事的大丫鬟。”苏澈道。

乔芷薇似笑非笑道:“一个大丫鬟,她得攒几年的银子才能买这玉佩?”

苏澈一怔,“什么意思?”

“拿了府上的银子来给心上人买东西喽。”乔芷薇随口道。

苏澈皱眉,“你别乱说!”

他探手,将玉佩抓了过来。

乔芷薇只觉手上一松,哪怕之前她已有所动作,可手上的玉佩依旧被对方拿了回去。

她眯了眯眼,没说话。

苏澈却是将玉佩认真系好,然后看向那掌柜,“你应该也听到我是何身份,银子不会少你的,晚些时候,我会差人送来。”

说罢,他便走了出去。

乔芷薇鼻子一皱,追了出去。

……

“怎么,生气了?”乔芷薇背着手,跟在苏澈的一旁。

“没有。”苏澈应了声。

“我看你就是生气了。”乔芷薇嘟囔道:“我不该说你那丫鬟,我不知道她是你的心上人……”

“你还说?”苏澈看她一眼。

乔芷薇捂了捂嘴,带着狡黠的眼睛里闪着光,“那你为何这么在意她?”

“家人,我都在意。”苏澈道。

“家人?”乔芷薇娥眉微皱,语气里似有好笑,似有复杂,“家人。”

她也不说话了。

校场就在眼前,两人进去后,便往内试所在的大堂而去,他们要在那里抽签,然后区分考场。

有人见到他们两人同行而来,自是惊讶非常。

而苏澈也注意到,此地的人相较先前少了些。

“有的人被军方拉拢走了。”边上,有人过来,如在解惑。

苏澈没看他。

“乔姑娘。”尹莲童见此,看向乔芷薇,“两年前云州试练得见乔姑娘英姿,别来无恙。”

乔芷薇的态度不冷不热,但也只是点了点头。

云州试练,是这些江湖后辈的一次考校,而身为江湖人,考校的自然不是什么琴棋书画,写字作文,而是杀人除恶。

尹莲童道:“不若我为乔姑娘引荐几人认识?”

乔芷薇淡淡一笑,看向了一个方位,那里是装作若无其事的宇文晟同和手拿折扇的万花楼。

她眼里的厌恶明显,道:“对于你的狐朋狗友,我没兴趣认识。”

尹莲童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直接,如此不留情面。

“早前的时候我见他们手底下有几条狗。”乔芷薇轻笑,脸色却冷,“你现在,怎么也成了狗?”

尹莲童脸色沉下去,眼中涌上怒意。

“想做什么就明刀明枪地来,小人行径只徒惹可笑。”乔芷薇淡淡道。

苏澈在一旁听了也很是惊讶,要知道,之前在射科考校的时候,她面对尹莲童等人却并不是这么强硬的态度,但现在竟然丝毫不留情面的样子。

尹莲童冷冷剐了苏澈一眼,转身便走。

边上,有听到的考生则是缩了缩脑袋,远离几分。

苏澈微微皱眉,难道这穿狐裘的小子,又把无名火算在了自己身上不成?

“聒噪地真烦人。”乔芷薇撇了撇嘴,不屑道。

苏澈眼眸略深,看了她一眼后移开移开视线。

“尹家这次入京,是傍上了万贵妃的船。”乔芷薇瞥他一眼,然后道:“外界传言说,万贵妃已有身孕,可能会诞下龙子。”

当今陛下少年时即位,彼时已过三国战乱,正是四海承平之时,如今还不足而立之年。

可似乎是身有隐疾,也可能是天命难违,哪怕每年宫里都会选秀,梁帝膝下却只有公主两人,再无子嗣。而这两位公主,还是已故的皇后所出。

苏澈没应声,妄议国事尚且不能,更逞论是宫闱秘辛。

万贵妃有孕之事他并未听到风声,身在将军府,哪怕他不去刻意打听,府中的下人嘴里也会露出些什么—就跟在朝为官的大人们有自己的圈子一样,京城各个府上的下人难免也会遇到一起,而也就有他们的圈子,一些小道消息,可能比江湖上的风媒更为灵通。

只不过,这些消息多是些后院之事,嚼舌根子罢了。

在苏府,无论是素月还是管家苏福对这种事都管的很严,但肯定还是有一点点风声流露的,尤其是像宫里的这种事情。

谁让万贵妃如今得宠,如日中天呢,有关她的事情,总是像长了翅膀一样。

见苏澈没说话,乔芷薇也不再开口。

她方才那话半真半假,未尝没有试探之意。

可身边这小子,就像是个榆木疙瘩,不是不开窍,而是封得太紧。

换句话讲,就是太过谨慎,明明是不谙世事的样子,哪怕有些言行看起来显得呆笨不会处世,但的确是小心地过分。

不是有人教,倒像是真的性格如此。

16.新题

考场不大,前后两名考官,一张张小桌左右相隔一米,上有笔墨和一张空白的宣纸,除此外别无他物。

考生随意入座,有的忐忑不安,有的自信,有的满不在乎。

武举的内试是破题,通常来讲都是关于军方行军打仗,或是有关三国战事的案例分析,不算难。

临窗的位置,苏澈如有所感,朝外看去,看到了外面脸色阴沉的主考官魏旸胥。对方在不远处来回走动,像是在等人,看起来很是焦躁。

他拿起笔,一边看着,一边等着考题的发放。

堂中的考生也都安静等着,大气也不敢出。

不多时,苏澈看到窗外有军卒从远处匆匆而来,跟魏旸胥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后者一脚将对方踹倒在地,不解气似的来回走了几步,一拳打在了廊柱上。

苏澈如外面驻守的那些军卒一样收回目光,装作若无其事没看到的样子。

而眼角的余光,依稀看到魏旸胥气冲冲地朝原本抽签的大堂走去了。

不只是考生在等待,连那两名考官都不太耐烦的样子。

毕竟,此时已渐黄昏,房中已有晦暗,按时辰来说,早就到了要开考的时候。可现在,连考题他们都未见到。

过了有一会儿,就在堂中渐有低声的时候,门外走来军卒,手里拿了一摞纸,也即是考卷。

堂下的考生都眼巴巴地看着,而那堂首的考官也走了过去,可对方没立即把考卷给他,反而示意他凑近,低声说了些什么。

说完,他才把考卷递过去,走了。

那两名考官皱着眉,相视一眼,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听命行事。

“本次的考题,由苏将军和军方的几位将军临时更改。”那军官先说了这么一句。

堂下的考生一时错愕,继而面面相觑,有的小声说起话来,有的更是去看那临窗的身影,毕竟,现在他们基本都知道这穿着并不甚华美的青年,便是苏将军之子。

他们隐隐怀疑的,是此番考题对方是否知情。

苏澈微微皱眉,像这种临场换题的事情,以往可没有发生过,这是武举的内试,比不得科举那么重要,所以从前都不甚得到重视。

前桌拿人转过身来,低声道:“苏公子,此事,你之前可曾知悉?”

他这么一问,离得近的几人自然是竖起了耳朵,悄悄看了过来。

哪怕此番考题是有军方数位将军参与,可既然有苏定远在,那依着他的份量,基本上这题便是他所出的。

这句话的意思苏澈自然能听明白,若是此前知悉,那自然能作出与出题人心思相近的破题答案。而既然出题的是苏定远,那身为其子,难保不会提前知道。

“不知。”苏澈摇头。

他的回答,别人当然是半信半疑,还有其它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觉得此次武举对他们不公平。

考生之间开始窃窃私语,有些喧哗。

“肃静!”考官这时晃了晃手上的考卷,说道:“先前的话,是苏将军让我等必要说明的。然后,新题并非必选,如若有人不想答新题,依旧可以选择此前的考卷。”

堂中一静,这番话不难理解,只是他们不懂这么做的意义何在。

“两份考题,无论选哪道都可以,没有区别。”考官道:“现在,选从前考题的,举手。”

考生之间先是犹豫,接着陆陆续续有人举手。

苏澈没举手,他看了眼,考场之中四十人,此时没举手的只有寥寥几个而已。

而有的,在看到他未举手后,竟将举起的手放下了。

岂料,那堂首的考官直接指过来,道:“右列七排,中列六排,中列七排,你们失去考试资格,出去。”

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惊雷,堂中登时一静,接着便是那三人有些压抑着愤懑的声音。

“这是为何?”

“凭什么取消我内试的资格?”

其余考生难免幸灾乐祸,有的虽然好奇,更多的是在看热闹。

那考官冷冷一笑,道:“武举,是为军中选拔良才,方才便是选择,在军中,你所面临的选择很多,当上了沙场,你的一个选择不只关乎自己的性命,还有你身边的袍泽。若你日后为将,统帅三军,你的选择便关乎千千万万人的生死。”

堂中的人一愣,而有的若有所思,听明白了的人便将原本举起的手举得更高了些。

这其实只是一件小事,却成了内试之前的淘汰。

“你们觉得这是小事,可如此反复之人,何来资格入我大梁军中!”那考官说完,便开始分发考卷。

另一个则带着那三名难免丧气却不服气的考生朝外走。

苏澈注意到,那三人在离开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看了自己几眼,那眼神,就好像是自己把他们赶走的一样。

这让他心中不喜,这件事跟他有关吗?

他觉得自己在今天武举的比试里没学到什么,但在武举的其他方面,倒是学到了不少东西。

……

苏澈瞟了眼旁边那人的考卷,不算大的纸上只有顶部有一行墨字,其余的便是大片的留白。这便是此前的考题,他没多看。

接着,等考卷发放完毕,那考官便道:“下面,是本次武举的新题,你们听好。”

此话一出,不只是苏澈等选择答题的人,就连那些已经有了考卷的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认真听着。

一派安静里,只听到那考官沉声开口,“若在明日,北燕精骑攻破我大梁北地防线,你们会如何自处,有何策献于朝廷?若在明日,后周大军临境,你们又会怎么做?”

堂中登时一片轰然。

“肃静!”那军官脸色如常,只是拍了拍桌案,淡淡道:“你们都知道考场的规矩,而这便是新题,现在,各自作答。”

没有人再说话,甚至是眼神的传递,因为这样都会被视为作弊处理。

而武举的内试与科举最大的不同,便是在破题的时间上,他们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一刻钟之后,无论作答多少,便要被收上考卷,然后离场。

两名考官一个站在上首,目光四视,一个来回巡考,气场逼人。

苏澈提笔,又放下,狼毫蘸在墨里,久久没有拿出来。

他看着空白的宣纸,良久不知该如何下笔。

17.曾经的答复

此前,有人问苏澈是否知晓此次的考题,他回答说‘不知’,那是因为他的确不知道苏定远临时更改考题的事情,更无从想起。

可现在,当他得知题目是什么的时候,他心里难掩复杂。

这考题,苏澈知道,而且,从小到他,苏定远不知问了他、苏清、周子衿三人多少次。

这可以说是家中的趣事,当将军的父亲问子女有关战事的考校,实际上像是玩乐一样,彼时谁都没有当真。

可当渐渐大了,苏定远依旧每年都会问一次的时候,他们三人的回答便郑重许多,同样,考虑的时间也会越来越久。

就如同所面对的是一个同样成长的对手那样,你需要深思熟虑,才能回答出来。

而苏定远从不说对与错,正确与否,他只是听,然后颔首,不再多说什么。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上一次苏定远问这个问题,应该是在一年前,在自己一剑将他手上所拎的玄甲洞穿的时候,他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苏澈想着,当时的周子衿抱剑倚在廊柱下,苏清在逗苏晴朗。

那个时候,他们的回答,是什么样的?

苏清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着,就算火烧到京城,那大梁还有其他地方肯定未受战火侵袭,最不济,他还可以跑到北燕和后周境内嘛。

他的回答跟以往数年都不一样,虽然都是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可苏澈能感受到那种凝重,以及其中的无奈。

苏清说他又不懂武功,就算是上战场也是送人头,而且很可能会因为自己身份,而成为军方的掣肘,届时也会成为大梁的笑柄。还不如直接一走了之,各自清闲。

苏定远只是问了句,他能走,可在战乱之时,他如何带自己的家人一起走呢?没有了将军府的护佑,他如何能保证今后还能安稳生活,而就算有护卫随行,可当没了苏家的人,你苏清不懂武功,身怀钱财,那护卫还能忠心吗?

苏清讷讷没说话,只是抱着苏晴朗走了。

周子衿说:不管战事打到哪,她都会保存有用之身,直到杀死燕康。

燕康,北燕上将军,也即是周父生前刺杀之人。只不过周父失败,反被对方将脑袋割了,尸体暴晒七日,后苏定远以三千战俘换之。

周子衿的回答,从小时便没有变过,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直如此,从来如此,变的,只是每每回答时,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

好像这个选择很难,不是难以抉择,而是将它完成。

她总是斟酌之后开口。

苏定远未对她说过什么,只是勉励她好好学剑。

是学剑,而不是练剑。

他是周父的结拜兄弟,只有他知道周父有多强,而同样,也只有他才知道燕康的武功有多强,刺杀他会有多难。

苏澈的回答呢?

他似乎总有选择,可实际上不离‘战’与‘不战’。不战,不是逃避,而是避其锋芒,以待来日。

但可能吗?

大军压境,你要如何躲避?

这是苏定远的话,也是唯一一次据苏澈的答案而给予的回应。

苏澈上一次说的,是战,拼死也要一战。

苏定远问他是不是觉得自己武功有长进了,所以嘴唇一碰如此轻易。

苏澈说不是,他想了很久,自学剑后,他便如此,并非宁折不弯,而是在大是大非上,唯有舍身取义,不惜命一战。

他是将军府的少将军,护国柱石之子,若他死战,那大梁千万人何不起家国将破之愤慨,共赴从容?

苏澈说的激昂,心中激荡,恨不能上阵杀敌,马革裹尸,见大梁军队横扫六合。

但换来的,是苏定远平静的一眼,以及淡淡的一句话。

“澈儿最近有些骄纵,衿儿,你好好练练他。”

当日,苏澈累的趴在校场上起不来,然后也不吃晚饭,灰头土脸却倔强地去书房找苏定远问个明白。

但他没见到自家父亲,是周子衿给了他一碗米饭,还有一句话。

“你与父亲若战死沙场,大梁军队可能会因悲痛和仇恨而军心高涨,但必败;大梁百姓只会愤慨一时,然后惊慌流亡。”

苏澈说她小看了大梁民心,周子衿却说他高估了大梁百姓。

“时会有慷慨赴义之人,却不是人皆深明大义,皇位谁来坐,与他们无关,他们想得,只是如何苟活,保全自身。”

苏澈因气而差点摔了那碗米饭,可后来还是吃了。

那碗米饭挺香的。

……

被外面的风一吹,苏澈晃了晃头,自己这是在想什么,怎么还想到了那碗米饭上了。

时间应该没剩多少了,四下皆是笔锋与纸接触的唰唰声,哪怕堂中有些暗,苏澈仍能看清一些人脸上的愤慨,以及对方的心境。

看样子,这回的考题有些不一样,而与自己这般作答新题的,似乎也在为家国考虑。

是啊,真到了大军压境的那个时候,你还能去思量些什么呢?

一碗米饭吗?

苏澈心中一笑,将有些凝墨的笔蘸了蘸,提笔,在空白的纸上写下中规中矩的字。

「唯战而已」。

写毕,他看着仍有大块的留白,将笔搁了,静静等着收卷。

不乏有人一直等着落笔,可一看他只是写了几个字便搁笔的样子,顿时摸不准了。

这是什么意思?

而就连那一直隐秘注意他的考官,都是一愣,不由锁眉。

其中,那巡场的军官装作漫不经心地朝这边走来,大概是想看看他写的是什么。

也就是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三通鼓声。

那军官脚步一顿。

“时间到,停笔,合卷。”

原本的写字声一停,接着便是将试卷折放,一直站在门口的军卒便走了进来,从左列开始收卷。

那考官有些懊恼,懊恼自己没有看到苏澈的作答。

等考卷收完,那收卷的军卒离开,这两名考官才说了声‘离场’。

一群人尽是松了口气,起身朝外走。

有的小声讨论方才是如何破题的,有的则暗自皱眉,而有的更是一副自信模样,走起来都轻飘。

这便是武举的内试。

苏澈握着手里有些凉的长剑,跟在人群之后,就算是有人有心与他搭话,可一见他如此,再加上早就收了卷,也就无意再多言了。

外面,吹过轻轻晚风,酒香菜香里,满是烟火气。

18.人面桃花

苏澈出校场后,还特意等了等,可他没有看到苏定远。

然后,在苏大强赶马车过来后,他便直接上去了。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车上竟然还坐着自家大哥苏清。

“哥怎么也过来了?”苏澈问道。

“你考武举这么大的事,自然该出去庆祝一番。”苏清理所当然道:“我在燕来楼定了酒席,咱们直接过去。”

“就咱们?”

“这哪能,肯定是都过去的,不过父亲会晚些,子衿好像还有些事要做,也要晚些。”苏清说道:“不过那「刀枪剑戟」先过去了。”

如此一来,便是家宴了。

苏澈心中有些感动,说道:“武举还未定章,这顿饭吃的却是有些着急了。”

赶车的苏大强却是在外哈哈一笑,“这是春闱就在这几日了,大少爷今晚在燕来楼可还跟其他几位公子有一顿酒吃。”

苏清闻言,脸上不见尴尬,只是摇了摇折扇,笑道:“一顿酒也是吃,两顿酒也是吃,我都吃得下。”

苏澈翻了个白眼,感情对方这是为了跟那些狐朋狗友吃饭,才顺道帮自己张罗了—燕来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背靠官府,所以许多山珍海味都能弄到,花费自然不低。而近来因为苏清和红素之间的不愉快,以及自身隐又变得浪荡不着调,苏定远便让府上账房限制了苏清的开销。

换句话说,依着苏清的性子,这么多年他手上攒下来的银钱是远远不够去燕来楼请客吃饭的,所以,他只能借庆祝苏澈武举一事,在账房上多报备银子。

而管账房的除了管家苏福外,还有大丫鬟素月,有关她最疼惜的二少爷,想来苏清从她手上拿了不少银子。

当然,此事既然那「刀枪剑戟」四位夫人都知道,想必苏定远也是默许了,起码,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这毕竟是喜事,而且苏清近来的确是憋坏了。

“前边的小酒馆停一下,送酒钱过去。”苏澈对苏大强道。

苏大强有些惊讶,自家少爷只是出门大半天,竟然会找酒馆喝酒了?

不过,他也没问,人总是要长大的,自家少爷如今也算是要出府的人了,喝点酒又算什么。

但他想了想,说道:“少爷日后出门,身上要带些银子,莫要怕麻烦。”

苏澈点头。

“若是遇到心仪的姑娘,想买点东西相送,没有银子怎么成呢。”苏清在一旁说道。

苏澈没理他。

“对了!”苏清突然一拍手,吓了他一跳。

“这回武举,你可见到乔芷薇了?”他眨眨眼,“漂不漂亮?”

苏澈看着他那怎么看都有些色眯眯的样子,皱眉,“你怎么知道乔芷薇?”

“废话,江湖上有名的美人,谁不知道?”苏清撇撇嘴,瞅他一眼,“桃花剑阁的剑术有桃花煞,你当心别中了人家的美人计。”

苏澈轻哼一声,“那你应该祈祷自己别碰见她。”

苏清眼神一亮,“真有那么漂亮?你这次担心的竟然是我会中招。”

苏澈翻了个白眼,实在无语的很。

“不过你放心,”苏清用折扇敲了敲胸膛,凛然道:“若是让我碰到那小娘皮,定会以我这身浩然正气降了她那桃花煞!”

说着,他‘唰’地一声打开折扇,一派浊世佳公子的派头,“让她知道我这「清风无缺,玉面公子」的手段。”

苏澈嘴角一抽,看向窗外,装作没看到,没听到。

……

黄昏渐晚,京城里的灯火次第亮起,一盏盏,一处处,原本夜幕降临前的阴暗如同褪去。

一身粉衣的乔芷薇背着手走在街上,不时买个糖人,吃个糖饼,在她身后,跟着两个牵马之人,他们都是桃花剑阁的人,此次为前者参加武举的剑侍随从。

只不过,任凭前方那娇艳的女子神态如何流露,身姿该是如何曼妙,他们只是低着头,看着脚下,哪怕一丝的目光都丝毫不敢去看那人。

因为他们怕,他们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那副祸国殃民的绝美容颜底下,藏着的究竟是何等狠辣的心肠。

看到经过长街,女的看来时多是嫉妒,而男人一个个则是火热和下流的眼神,这俩跟随的剑侍看他们的目光就跟看死人一样。

他们对此已经麻木了,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人活不过今晚,前方那人的桃花剑气已经入煞,身具神桥特征,可不用动手而无形杀人。

若是有精于感知的人或是大修行在此,必然能发现乔芷薇身周那看似无形无质,实则诡异的秽浊之气,那便是那些看风水的江湖术士常说的煞气。

桃花剑阁后山那满山桃花下,便是千年前武道圣地广寒寺灭亡时三万僧人坐化之所在,以佛门亡魂养煞,实乃当今天下最凶杀之地。

只不过,此事隐秘,世人只知桃花剑阁剑术高明,门中嫡传善于杀伐对敌,同辈之中几为各派第一,而少有人知他们以自身养煞,早怀凶厉之心。

“这糖人,倒是好手艺。”乔芷薇站在一处摊前,眉眼弯着。

在她四周,不知何故,原本傍晚时还多的人渐渐稀了,方才还随她脚步,想要多看她两眼的人也走远了。

不是不想见,而是人生有慧心,对秽浊天生敏感,哪怕花朵再美,闻久了也会心生腻味。而同样,在感煞气久后,那些人便下意识会离远一些。

哪怕他们不知道缘由,哪怕他们已经沾染上桃花煞,哪怕他们已经走在死亡的归途。

“小姐真是慧眼。”那卖糖人的老翁笑道:“小老儿这手糖人儿手艺传了六十年啦。”

乔芷薇看的,是那架子上一排糖人里持剑的一个,其实也未必有多么栩栩如生,只是她觉得这糖人有些传神。

因为上面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剑意,透明而麦色的糖人上,映出的,不只是自己的影子。

乔芷薇脸上的笑容敛下去,“你们先回会馆。”

各大派来京城,自然不住客栈,而是如皇朝各州府在京一般,有会馆开设。桃花剑阁身为持剑八派,会馆自然是在内城的。

那两人犹豫片刻,知晓不该多问,但还是有些担心眼前人。

毕竟,京城高手如云,遇到事情,他俩虽然武功平平,却也可以多些帮衬。

“走。”乔芷薇淡淡道。

两人再不停留,牵马便走。

乔芷薇手掌一翻,在摊上放了铜钱,将那糖人摘了下来。

然后转身,朝一旁那条巷子走去。

19.青霜剑

乔芷薇踩上巷子里的青石板,有些斑驳的地面上多有坑洼,一旁的屋檐不高,踮脚可以看到院墙里头。

此时天光暗下来,巷子里晦暗一片,她拿着糖人,放到眼前,麦芽色的糖人透明着,她眨了眨眼。

“我都来了,还不出来吗?”乔芷薇把糖人凑近,朝前看着。

她语带轻笑,貌似随意,可空着的左手却离腰间双剑很近。

此时,她已经往巷子里走得挺深了,背后的长街喧嚣,都有些渐远。

有脚步声从前而来,很轻缓,是布鞋踩在地上的微响。

巷子里的晦暗仿佛被人居中劈开,那道身影渐渐清晰。

一袭青衣,冷漠的人,一把木剑,寒意逼人。

乔芷薇下意识眯了下眼睛,手里的糖人从中间分为两半,一边掉在地上,一边连着小棍还在手上。

“「青霜剑」周子衿,真是个漂亮的人儿啊。”她莫名感慨一声,看了眼手里的糖人,有些可惜地丢了。

青霜,即为青空和冷霜,剑冷,人亦冷。

周子衿淡淡道:“你该知道我为何来。”

乔芷薇努努嘴,“唔,是因为你觉得我勾引了你的心上人,不乐意了,原配想来打姘妇?”

周子衿神情未变,开口道:“你修桃花煞,如何对别的男人我管不着,但你今日不该逾越。”

“所以呢?”乔芷薇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前人手中的木剑,“听说你与叶梓筠是同门,我打不过她,但一直想试试你这柄青霜剑有何出奇之处。”

周子衿抬剑,“好。”

乔芷薇瞳孔一缩,眼前之人竟如一道青烟而逝,可那柄木剑却已在眼前。

她无从再想,身周有粉色雾状骤然飘散,随着内炁的鼓胀而充斥在一丈之地。

这是秽浊之气,是她的桃花煞。

粉色的雾中一抹青衣显现,但剑身未斜,直冲她眉间而来。

“好重的杀心。”乔芷薇心底暗惊,却也在此时双剑出鞘,一柄自行激射而出,一柄持于手上,于千钧一发抵在眉前。

叮!

她退了一步,眉间紧贴着自己的短剑,而来剑身之处,则是对方那刺来的木剑,万幸的是,她挡住了。

子剑悄无声息,从周子衿身侧飞袭,于此同时,四下粉雾更甚。

这不只是无形桃花煞随内炁而充盈,其中还有激煞的药粉!

周子衿柳眉一拧,剑收而起狂风,剑气肆虐,如平地龙卷。

桃花煞登时一清,四下溃散。

乔芷薇借此后退几步,眼底凝重而嘴上轻笑,“你这人倒真是心狠,不在意其他人的死活。”

周子衿没说话,桃花煞四溢,若附近有人沾染上轻者小病,大者留下病根,有损寿元。可她之所以选择此巷,便是因为这个时辰,该巷中的人家不会有人在。

而她受方才影响,此时见眼前人巧笑嫣然及媚态风情,即便同为女子,她心中仍不由地一荡,小腹上平白生出几分热意,下意识扭了扭腿。

周子衿银牙微咬,手腕一抖,只是寻常不过的木剑上忽而凝起一层冰霜,四下也变得有些冷,而心神因此而凛,那丝燥热也消失不见。

“用剑,竟然还用毒。”她眼眸微沉。

乔芷薇笑笑,“咱可不是正人君子,你想要我的命,我怎就不能用毒了?”

周子衿却是长剑朝一旁挑出,铿地一声,那柄又欲暗处偷袭的子剑崩飞,扎进了墙中。

乔芷薇脸色不变,仍是笑盈盈的,“好啦,我保证不再招惹你那心上人了还不行?”

“你不该招惹的,是将军府。”周子衿一剑刺出。

乔芷薇脸色一沉,横剑一挡,语气微冷,“你还真把将军府当家了。”

周子衿眸光一闪,乔芷薇心头一惊,不待有所动作,只觉从剑身上传来无法相抗的巨力,而手腕更是一瞬剧痛。

“你!”她脸色一变。

周子衿轻叱一声,内炁攸然间如山崩海啸,剑上冰霜炸裂,如雪花般飞扬,身周三丈之地寒气覆盖,就连墙上都爬满冰霜,似冬日已降。

而乔芷薇再也无法持剑,其手中那柄母剑传出一声悲鸣剑吟,登时碎成数段,而这股巨力伴随的冰霜之气余势不减,直接斩在了她的身上。

“噗!”乔芷薇右手无力垂落,左手按在肩下,脚下连点以卸力,同时飞身爆退。

周子衿脸色平静,玉色轻靴一踏,地上冰霜如受牵引,漂浮而起。

“你真要赶尽杀绝不成?!”乔芷薇眼神一乱,促声道。

周子衿却是眸光微动,收了剑。

冰霜呼啸而凄厉,冲向乔芷薇,却在半途如遇无形屏障,撞击而碎,冷霜溅落,化为冰水。

而此时,乔芷薇背后便是长街。

她脸色难看,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转身走进巷中的身影。

“你教他的,就是赶尽杀绝。”周子衿的声音淡淡传来,渐不可闻。

少时,乔芷薇脸色一白,再咳出口血。

她看了眼右肩下的剑伤,伤口蒙着一层冰霜,丝丝刺痛自该处传遍全身,而她更因此冻伤内腑,此时内炁不畅,若无内炁充盈者帮她化去体内寒气,必会留下隐患。

一道身影落进巷中,一掌抵在乔芷薇后背,滚滚内炁融入,助她疗伤。

“周子衿竟然这么强。”他话中意外明显。

这是个年轻的男子,只不过面生桃花眼,再加上脸面身上脂粉气较浓,让人见之不喜。

因为是同门以煞化伤,所以乔芷薇脸色渐渐红润,而剑伤之处寒气尽去,淤血终于流出。

她也不点穴止血,只是冷声道:“是咱们对她了解太少,方才大意了。而她也是那人的弟子,又在将军府多年,苏定远不可能没教他什么。”

“她怎会出手这么重?”男人皱眉。

“因为男人呗。”乔芷薇轻笑道。

“你与我说实话。”他说。

“我跟苏定远的小儿子,喝了几杯酒。”乔芷薇说道。

“胡闹!”男人道:“就算是你要接触,不也该是那个废物苏清么?”

“你要是把他当废物,你才真的是废物。”

乔芷薇取了那柄子剑,将地上残剑收拾了,看了眼地上未化去的冰霜,抿紧了嘴。

20.燕来楼

人,喜闻乐见于利益的变多,却更为在乎利益的减少。

世间门派无数,真正能号令武林的却也寥寥,那歌诀中的武道势力之间,更是为这天下利益竞争激烈。

而最大的利益执掌者,必然是一世皇朝。

如今,大梁皇帝竟可能会有龙子,这于后宫,于朝廷,于大梁江湖,都不是一件小事。

此前梁帝方景然年近而立却无子,朝堂诸公恐怕早将心思放到别处,比如方景然还有一个亲弟。在国无储君时,各方已经维系好了平衡,或者说,是已经将既有包括日后的利益有了划分,此事当然涉及朝野。

可现在,很可能有龙子降生的消息一出,便如巨石投进本是平静潭水里,又该激起多少寒波?

一些人便忍不住要做些什么了,因为先下手为强,晚一步,可能就步步晚,在这种几近变天的事情上,你晚了,就要死。

苏澈对这些并不知情,因此也没那么多的顾虑,即便是听乔芷薇说了只言片语,也没法联想到这么多。

可称辉煌的燕来楼里,苏澈扶在二楼雅间前的阑干上,看着门口进出的人。

苏清在领了他来之后,便去寻他那些同窗好友了。

雅间里早来了府上的四位夫人,此时她们在饮果酒。于情于理,苏澈自然是不会跟她们独处的,便来到外面,等苏定远和周子衿来。

他心里隐有期待,因为他记得在武举之前,周子衿说过这回武举后便给自己一个答复。

“说的应该不是殿试吧。”苏澈心里想着。

他脸上带着笑意,对方应该能明白自己的心意的,这么多年同处,自己的心思何曾瞒过她。

至于周子衿年纪要比他六岁这一点,苏澈根本不在意,如此一来,周子衿说不定会更疼他,日后若在有考校,想来她也会手下留情。

苏澈这么想着,脸上的笑有些傻傻的,更是不免脸皮薄红,有些不好意思。

但好在四下客人众多,热络非常,当也是无人注意,即便有人看到,也会以为是酒酣而已。

“想什么好事呢,脸红成这样?”苏清一手拿扇,一手拎着酒壶,摇晃过来。

苏澈脸色如常,道:“什么脸红,我这是喝了果酒,不太适应。”

“噢”苏清故意拖了个长音,瞥他一眼,道:“难道没人跟你说,你从来藏不住心思吗?”

苏澈一愣,“真的假的?”

“当然是假的。”苏清白了他一眼,“不过现在看来,你小子心里肯定藏了事儿,而且还是跟女人有关。”

苏澈心里一乱,嘴上却不在乎,“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动不动就想女人。”

“看来我是猜准了。”苏清眼神一亮,伸胳膊勾住眼前人的脖子,“快说,是子衿还是乔芷薇?我说你可以啊,跟乔芷薇不过初见,竟然能跟她喝酒,你们的交情进展很快嘛。”

在来时,经过那小酒馆,苏大强付酒钱的时候,苏清已经打听清楚了,苏澈竟然是跟乔芷薇来喝的酒,而且还是两人独处!

当然,对于乔芷薇杀人的事,苏澈没提,而苏大强自然是打听明白了,不过他也没跟苏清说。

这种事情,不适合跟这个玩天玩地的大哥来说。

苏澈嫌弃地推苏清的胳膊,“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啊?”

苏清不以为忤,反而挤挤眼,“为兄那边有不少唱曲儿的姑娘,那嗓音,那身段,啧啧。”

苏澈眉角一跳,“你这若是让父亲知道了,不光你倒霉,你那些所谓的同窗,也得受牵连。”

“你想到哪里去了!”苏清义正言辞道:“文墨风流你懂么?君子淑女,盛情难却,这能怪我?”

苏澈一噎。

“我们几个同窗之间,是为了几日后的春闱来这里讨论学问。”苏清眼神有些瓢,“是吧,同窗里就不能有女子了么?啊,咱们男人喜欢射箭骑马,女子就不许喜欢弹曲唱词了吗?这是音律,将来也是要考的。”

要不是苏澈也读过书,从小跟着白先生学过些文章学问,他现在还真信了。

苏清的嘴,骗人的鬼!

“随便你吧。”苏澈说了句。

“咳,那什么,看来你是不信啊。”苏清眼珠一转,以折扇抚了抚两撇小胡子,“这样,你跟我过去,看一眼你就信了。”

苏澈白眼给他,“你是喝多了么,让我去听曲儿?”

苏清噎了噎,脸色一红,“你看你,就爱乱想。”

苏澈笑了笑。

“是这样,我那几个同窗吧,文采是没的说,但这拳脚上是不太擅长。”苏清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要是请别人来教,传出去难免让人小看,我寻思要不你过去教他们几招?”

苏澈无语摇头,“看样你还真是喝了不少。”

“别啊。”见他想拒绝,苏清连忙拉他一把,不过接着松开,“他们品行都不错的,不会惹恼你,你别不信,我给你说说他们,有礼部侍郎包大人的二公子,户部郎主事家的老三,陈员外的儿子……”

苏澈听明白了,这些人要么是家里小妾所生不得宠的庶子,要么是有些钱财却只算小富的商贾之后,在这梁都,他们其实算是有头有脸的人,起码吃喝不愁,比寒门要强出不少。

可实际上呢,真才实学先不说,他们的身份地位有些尴尬。跟寒门子弟融入不进去、勋贵圈瞧不上他们,官宦子弟都是嫡子之间来往,或者是有手段有本事的,他们这些不受待见的后辈,若想出人头地,有些难。

而跟朋友厮混,也是各有团体圈子的,无疑,在这些人里,将军府的苏大少爷便是其核心人物。

虽然苏清名声不大好,多为人瞧不上,可他风评狼藉只是因为风月,因为他不通武功,可他除此外,品性上没有太大的劣迹,欺压良善更是没有。

所以,他的朋友一直不少。

现在,能让苏清给苏澈引荐的,想来也都是能算是朋友的人,这虽然也有想借自家弟弟充面子的意思,不过也没什么恶意。

就像是一种朋友间的善意的显摆,无伤大雅。

苏澈看着苏清飘忽不定,有些忐忑的脸色,摇头一笑。

“子衿姐教我的,我不会交给别人,我会的,他们也学不了。”

他这么一说,苏清心里难免有些失望,但马上,他便听眼前人说道,“不过嘛,你说他们文采好,我却是不怎么服的。”

苏清心中一喜,“就是,你可是我弟,这文采可是仅次于我的。”

苏澈不由抚额。

21.圈子

另一处雅间。

布置颇为精致,有熏香,有书画,有花草摆放,干净整洁却又带一点暧昧—如果房中没有那衣衫略有不整,脸色酡红的六位姑娘的话,倒真算是典雅之所。

“哎呦,清哥儿你可算是来了,琴姑娘一个劲地问你上哪了。”

“这位想必就是令弟了吧?”

雅间中除了那六位抱着乐器的姑娘外,还有四个随意坐着的青年,年纪跟苏清差不多,他们穿着华贵,举止随便,此时俱都带笑。

想来,他们便是苏清的同窗了,苏澈想着。

“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苏清干咳一声,拍了下苏澈的肩膀,“我弟苏澈,将军府日后的少将军,今儿个刚刚考完武举,你们喊他阿澈便好。”

然后,他又指着房中那起身抱拳的四人依次介绍一遍。

绰号‘京城包打听’的礼部侍郎之子包文焕,有些斗鸡眼的户部主事之子郎仁,穿着最为低调但手上盘了串翡翠石珠的员外之子陈广平,宫里姚贵妃的弟弟姚子谦。

苏澈自是一一跟他们抱拳寒暄,却多看了姚子谦一眼,无他,自己在武举上被万花楼针对,对方一直嚣张跋扈仗的就是万贵妃的势,如今又见一个贵妃的弟弟,难免他心里有些异样。

苏清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而后笑着揽住姚子谦的胳膊,道:“我知道你对宫里的事儿好奇,有子谦在,什么事问他都门儿清。”

包文焕笑道:“我才是包打听啊,有事问我才对。”

“咱们也别干站着了,都坐吧。”郎仁是众人里貌相上最像读书人的,身子骨看着也很柔弱单薄。

而他腰间挂了个玉色的好像香囊一般的物件,不过要大一些,鼓鼓胀胀的。

众人坐了,苏清看见苏澈目光,便指着那香囊道:“你别看三郎人模狗样的像个读书人,可他喜欢雕玉,那袋子装的就是他的一套宝贝。”

既然是自己珍贵的东西,自然不能轻易给人看,苏清知道这个道理,苏澈也明白。

“你还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郎仁指着苏清笑道。

姚子谦却是给苏澈倒了杯酒水,问道:“你想打听宫里的事儿?”

苏清此前是随口一说,为的是拉近彼此的关系,而宫里的事情哪能是随便打听的。

可姚子谦自认阅人无数,他方才从眼前这人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探究,这说明,他对宫里的事情是有兴趣的。

苏澈摇头一笑,“我哥就是随便一说,宫墙森森,咱打听什么的。”

姚子谦见此,也就不说了。

“别愣着啊,倒酒,倒酒。”苏清看着那有些拘束起来的六个姑娘,笑着说道。

“哎。”那六人应了,此前却是紧了紧衣衫,这回也殷勤起来。

其中有个抱琴的女子,凑到苏清边上,两人低声说着什么。

他们每个人都有姑娘陪着,那陈广平给边上两女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朝苏澈这边拥来。

“我自己倒就好。”苏澈说了声,而心里想的却是苏定远和周子衿为何还不来,那样的话,自己倒有理由走了。

在这虽然才坐了半刻钟不到,他却是看的出来,这几人虽然对自己礼遇,可或许是此前经历缘故,也可能是不那么容易接纳,彼此间总有几分疏远隔阂。

“阿澈也喜欢玉吗?”边上,郎仁凑过来,问道。

他却是在看苏澈腰间的那块佩玉。

苏澈点点头,“喜欢。”

他这么说,是因为眼前这人看着自己那块玉时的眼神有些火热。

此前在酒馆拿出来的时候他没想太多,可后来才惊醒这是素月送自己的,怎么能随便给他人呢,这回便更紧着了。

“哈哈,三郎,你这眼神太赤露了,谁还不防着你啊。”包文焕拍着郎仁的肩膀道。

郎仁有些赧然,“不是,我就是见这是上好的玉石,便随口一问。”

苏清看了那环状的佩玉一眼,当即笑道:“我弟除了那把剑,可不喜欢带什么装饰,这玉既然能被他带在身上,那肯定是有来历的。你啊,就别打它的主意了。”

“莫非是佳人所赠?”包文焕挤眉弄眼,与陈广平两人相视而笑。

苏澈只是轻笑,没应声。

“来,唱曲儿。”姚子谦揽住边上一姑娘的肩膀,笑道。

筹光交错里,是悠扬而起的琴瑟之声,接着是如若的曲调。

不过是些入不得台面的淫词艳曲,偏偏不显靡靡,倒有种别样的风雅。

苏澈眼里有几分惊讶。

“我说的没错吧,咱这可是交流文墨。”苏清冲他挑挑眉,低声道:“这几位姑娘,可都是书香门第的出身,舞文弄墨只是等闲事。”

“咱们喜欢的就是这种调调。”那姚子谦将鼻子凑到了边上那姑娘的脖间,深深吸了一口。

苏澈微微皱眉,几人里,若说动手动脚最甚的便是此人,而他仔细去看这几位姑娘,虽然媚态尽出,而迎着几人不时出没的手掌,她们脸上虽带讨好和媚笑,可眼中却并无什么迎合。

苏澈剑心洞察,修为虽然还未入三境,可对这人心也还算看得分明。

他摇摇头,也没说什么。

这些女子是燕来楼里做这等营生的,那他出言说些什么,只会更让她们觉得羞辱。

“哎,不行了。”姚子谦喘了几声,然后道:“那什么,愚兄不胜酒力,忽而文采上涌,得去做些文章了。”

说着,他起身,看似是告罪地作揖,其实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拉扯着身边那女子进了雅间旁边的房里。

包文焕几人自是哄笑,调笑几句,也惹得身边女子有些羞臊。

苏清却有几分尴尬,他看了身边那抚琴的姑娘一眼,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苏澈。

毕竟,之前他可是信誓旦旦地保证了自己这几位朋友的品性,可现在,那姚子谦也太明显了些。

苏澈不在意地冲他笑笑。

“阿澈手上还有好的玉石吗?”一旁,郎仁忍不住问道。

苏澈有些意外,哪怕这人手已经伸进了人家姑娘的衣裙里,这话竟然还能跟自己说得这么明白?

“没了。”他说。

郎仁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说道:“若是有的话,我可以给你雕出心仪的物件。”

他觉得依着将军府的地位,好玉自然是不少的。

似是觉得苏澈不信,郎仁又道:“这样,我手上现在有块好玉,还没雕好,等雕好了你来看看我的手艺。”

苏澈含糊地应了。

22.初见如若重逢

苏澈没有久待,而苏清显然也看出了他的不自在。

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开后,在雅间之外的走廊上,苏澈动了动脖子,松了口气。

“抱歉啊,他们,可能是真的不客气。”苏清尝试解释,但最终放弃,“你也知道,他们在家里都是不怎么受待见的,所以对你……”

苏澈是将军府的少将军,他若要进,自然是那些勋贵嫡系或是那些官宦长子的圈子,而不是跟他们这种人厮混,同样的,类似包文焕几人的小圈子在梁都里多的是。

不是苏澈融不进去,而是他们潜意识里有一种防备和嫉妒,不那么容易让他融入进来。

苏澈笑了笑,“那所谓的他们想学几招武功,也是哥来骗我的了?”

苏清看他眼里并无责怪,心底暗松口气的同时,咧嘴一笑,“那是他们不识眼前真君面目。”

苏澈摇头,真君,是对三境之中大修行的敬称,能担这个名头的,在偌大江湖也是凤毛麟角,这却是苏清在刻意捧他了。

而还不等他开口说话,便有略微刺耳的哂笑传来,“嚯,难得来一趟燕来楼,还能见真君当面,真是三生有幸啊。”

苏清皱眉,有些不悦。

苏澈此前却是早注意到这人,是从相隔不远的厢房内出来的客人。

此人约莫不过三十,一身锦缎蓝袍,面白无须,眼眸闪动时隐有寒光,而体态中等,偏举止间不自觉透出几分阴柔。

“宫里的人?”苏清拧眉。

所谓宫里,自然指的是宦官太监。

苏清不懂武功,所以看不出眼前这太监的修为深浅,只是觉得对方眼神实在慑人,让人不快。

那寺人冷笑一声,便朝楼下去。

苏清轻哼,“太监也来燕来楼。”

他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虽像是自语不忿,却恰好能让那七八步外的人听到。

苏澈看他一眼,知道他这是因此前那太监的话不满,故意出言。

果然,那寺人脚步一停,转身回首,脸色微沉。

太监是蔑称,不是谁都能叫的,除了私下以此称呼蔑视外,少有人敢当面这么说,一般都称‘公公’。因为他们是宫里的人,最得近天颜,而能打骂他们的也只有宫里的那些贵人。

“好胆。”那寺人双目微眯,却是笑了,“你是哪家的小辈,出言不逊,可是要给家中大人惹祸的。”

苏澈静静看着对方,大梁朝不是后周,并无东厂和锦衣卫,反是朝堂文武势大,所以就算是宫里的大黄门,都少有敢放肆的,宫内这些宦官太监所做的不过是维持宫中的日常生活而已。

而像现在这般,莫说太监不能轻易出宫,对方竟然还敢出言威胁--苏清身上自带一分贵气,他之所以纨绔多年,少有人敢打他,就是因为从他这卖相上一看,就是家里当官有权有势的。

对方不可能看不出来。

苏澈能从眼前寺人身上察觉出一丝危险,虽不强烈,却也足够证明对方是有修行在身的,这说明对方在宫里应当也是很有身份,不然阉人如何接触到修行法门。

在他念头一转之间,身旁的苏清却是开口道:“你又是谁座下的黄门,如此不懂规矩,竟敢来威胁朝廷命官之后!”

这话说的倒算是谨慎,没有暴露出自身身份,却也表明家中有朝廷命官,这起码也是能上朝参与朝政的大官。

那寺人脸上看不到惊慌,反而冷冷一笑,便要开口。这时,那厢房里有人走出,淡淡道:“让你去打酒,你在这磨蹭什么?”

苏澈闻言看去,一直平静的眼神如静湖起波。

那是个年轻的公子,身穿月白锦缎长衫,相貌俊美非常,双目黑白分明,炯炯有神。他手中折扇白玉为柄,握着扇柄的手白得和扇柄竟无分别。此时轻摇折扇,掩不住一副雍容华贵之气。

苏澈呼吸微紧,倒不是心有遐想,而是因为那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就如同两人曾是故人,久别重逢一般。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两人曾于何处见过,又是否确切地有过交集。

那年轻公子顾盼之间从容自信,明艳不可方物,让人不敢逼视。

此前还脸色不惮的寺人直接躬身低头,如怀无尽惧意般声颤,“是小的过错,小的这就去,还望祖宗恕罪。”

苏澈仍有失神,苏清却是移开目光,此时心中一动。

祖宗?莫不是这年轻俊美的公子哥也是宫里的宦官太监?

这般想着,苏清大胆抬眼,悄然看去。

“挖了你的狗眼!”那寺人的目光一直落在苏清身上,此时一见他竟敢偷偷打量,当即怒喝。

苏清脸上涌上不自然的潮红,脸色转而又是一白,身子微晃,对方这一声喝竟含音功。

苏澈回神,有些自责的同时,伸手抵住前者后背。

苏清脸色一缓,有些难看,想他苏清纵横梁都近十年,虽然挨过打,但何曾让一阉人如此折辱?

“狗东西。”他嘴里吐出个音节,牙咬的咯嘣响。

那年轻公子看他一眼,而后摆了摆折扇。

本待还想说些什么的寺人恭敬一礼,转身便朝楼下而去。

苏清眼中一急,可他知道自己本事,若是上前肯定还得吃亏,当即便求助地看向身边之人。

却见苏澈早有动作。

他的注意力大半放在眼前那年轻公子身上,不只是因为那抹熟悉感,更因为对方气息绵长,感知去时,呼吸间竟给他极大压力。此人危险,自己很可能不是对手。

可自家人受了欺负,不管为何,当然是要讨一个说法的,不管对方是谁。

而更何况,苏澈还就在当场,兄长被人折了脸面,他不出头,道理何来?

他持剑的左手拇指轻弹剑镡,并非出鞘,却有一声剑吟而起。

苏清脑海一凉,此前因那音功而致的昏沉皆消。

那年轻公子神情未变,仍是站在门口。

而本已踩上几阶楼梯的寺人蓦然一声尖啸,声音刺耳非常。

苏清忍不住捂了捂耳朵,可这回并未有恙。

只是半空中仿佛荷塘落雨般起了道道涟漪,他看不见,可有修行之人自能感知得到。

尖啸声还未落下,那寺人便打出两掌,看似落在空处,却有如闷雷之声爆发,而他也整个翻身落下楼去。

寺人踩在一楼实地,朝后噔噔退了两步,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显然是内腑翻涌所致。

23.信

原本一楼里的热络登时一静,本来喧闹的的氛围里像是被人浇了一桶冰水。

食客之中不乏有习武之人,只不过方才那交手过于惊人,无论是那一声剑吟还是那道音杀,明眼人自然能看出这交手双方都不能招惹。

除了有心看热闹的,倒也有人已经悄悄溜走了--逃酒钱倒是小事,只是万一待会这两人动起手来,就算燕来楼背靠官府,那万一自己受到波及呢?自己受伤或是丢了小命,那可就亏大了。

别人心思各异,而那寺人则是脸色阴沉地看着二楼阑干旁的年轻人,目光之中惊惧皆有,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方才两人自并非全力出手,可因对方偷袭,又加自己小觑,所以此时因对方那一道剑气而受了内伤。

只不过,用剑者能使出剑气的又有几人?

如此年轻,便是可破甲八九的高手,他是何人,是何身份?

寺人不由地心生猜想,更多的却是忐忑,不是怕对方报复,而是因为自己丢了脸面,怕那一直无有动作的祖宗降罪。

想到那人的手段,他更心头一颤,惧意更甚。

“如此,满意了?”

二楼,那年轻公子合上折扇,目光淡淡。

他的声音并不尖细,却更显几分女子的阴柔,或者说是一种寒意。

苏澈对这声音很陌生,可那种熟悉感何来?

“不知阁下是?”他犹豫问道。

那年轻公子没再看他,转身进了厢房。

门关上,苏澈也未用剑识冒昧感知。

楼下,那寺人已经出了燕来楼--自家祖宗要的酒水,自然不是这里能有的。

……

“还看呢?”苏清伸手在苏澈眼前晃了晃。

苏澈只是道:“我只是觉得,对他好像有些熟悉,仿佛似曾相识。”

“别傻了你,人家是宫里的。”苏清拉了他一把,眼神有些不对,“我告诉你,他虽然生得比女子还要好看,但他可是阉人,你别有心思啊。”

“乱说什么呢。”苏澈翻了个白眼。

“我认真的。”苏清伸手,掰过眼前人的头,直视道:“为兄的感情就这样了,但你不能重蹈覆辙,父亲会气死的。”

苏澈嫌弃地拍掉他的手掌,“我看你是喝多了,胡思乱想些什么。”

苏清认真看了他两眼,这才道:“奇怪,父亲晚来倒也正常,怎么子衿还没到?”

“她说要去做什么了么?”

“我想想,”苏清托着下巴,说道:“我跟大强去接你的时候,她刚好也是出门的样子,当时我与她说了今晚来燕来楼吃饭。”

“她怎么说的?”苏澈问道。

“你还不了解她?就看了我一眼。”苏清有些无奈,不过转念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换做平时,她应该还跟我点点头的,这回怎么如此冷淡。”

苏澈目光微闪,“我去找她。”

“哎”苏清拽他一把,“你又不知道她去哪了,怎么找?”

见眼前这人还是不放心的样子,他便道:“放心吧,她又不是小孩子,若说谁得了咱爹老奸巨猾的真传,那肯定是她啊。”

苏澈有些无语,老奸巨猾,这是什么形容。

而在两人说着什么的时候,从楼梯上来一六七岁的小男孩,手里拿着封信,径直走过来。

在苏府看了不少素月喜欢看的杂谈小说的苏澈心中一动,直接闪身过去,让一旁的苏清一番话都堵在了嘴里,憋得脸一红,大口咳嗽。

“谁给你的信?”苏澈一步迈到那小孩面前。

似乎是被他吓傻了,这拿信的小孩儿有些懵,先是眨巴了眨巴眼睛,然后慢慢才有了焦距。

“我找苏澈,你们俩谁是?”他问道。

苏澈目光陡然四下看去,然后便要飞身下楼--既然能认准自己两人,知道自己在二楼的位置,那想必对方离得并不远,而不管是谁,他都想知道是谁送的信。

即便,自己认识的人很少,给自己留过信的,从小到大也不超过一巴掌。

“她说不让你去找她。”那小孩的声音响起,似乎是边回忆边说,但脸色一苦,直接道,“那啥,你看信就行了。”

苏澈伸手去拿信,岂料那小孩却将手一收,眼睛眨了眨,另一只手伸出,做了个数银票的动作。

“你这小子,我早就看你不爽了。”苏清两眼一瞪,就要扑过去。

“你还要不要信了?”那小孩一抓信,竟然打算揉了往嘴里填。

“你等会儿。”苏清一怔,连忙道:“多少银子,我给。”

“十一两。”那小孩本是试探着报了个数,但一见苏清脸色,连忙改口。

“一个铜板。”苏清白了他一眼,直接道。

“你”那小孩一怒,作势还要揉,但肩膀却被按住了。

苏澈道:“信给我,银子会给你。”

“看来你是苏澈,你说话,我是信的。”小男孩咧嘴一笑,把有些皱了的信递了过来。

“你听过他的名声?”苏清随口问道。

“没听说过,但听说过你的。”那小孩一瞥眼,“给我信的人说你不着调,让我别信你。”

“你小子!”苏清脸色一黑。

“她还让你故意拖延时间,对么?”苏澈打开手里的信,轻声道。

“你真聪明。”小男孩眼睛亮亮的,话是夸人,但语气摆明了是揶揄。

苏澈没在意,只是转身,靠在一旁的阑干上,静静看着手里的信。

“哎这谁写的的信啊?”苏清还想过来看,但被那小孩抱着腿拦下了。

“你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儿呢,人家的信,你好奇什么。”小男孩拽着苏清就走,“赶紧的,给我去取银子去,这燕来楼的清蒸鳜(gui,音同桂)鱼可是一绝,我得好好尝尝。”

苏清不乐意了,“你尝个屁,你有银子么?”

“我没有,但你有啊。”小孩理所当然道:“你是「名满京城赛孟尝,玉面飞龙小郎君」啊,好意思不请我?”

“我特么”苏清恨不得拎着这臭小子打一顿,怎么比自家孩子还气人呢?

“走吧,别磨蹭了。”

“你到底是干嘛的,年纪不大,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脸皮咋这厚?”

“石板桥下说书的,师傅昨天葬了,周姑娘让我以后跟着苏家混饭吃。”

“周姑娘?”苏清一愣,下意识回头,看向那凭栏的身影,只觉得有些莫名的伤感。

“别看了,被心上人抛弃了不就是。”小男孩推着苏清往楼下走,“这事儿你在行啊。”

“我”苏清。

24.我们都是在路上

信,是周子衿写的。

不长,寥寥几行。

字体娟秀,又透出一股独有的锋锐,笔锋之间,俱是如剑般的寒意。

只不过,此时苏澈看着,却有股亲近。

“离别本不需多话,但其实想想,将军府中二十余年,临走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那日黄昏下你问我,余心大乱,始知心意如何,也终是到了要走的时候。

吾心仇恨深埋,一日不敢忘,岂有闲心奢谈儿女情长。依你之身份、天赋、日后成就,必会找到更钟意的女子。她会对你一心一意,将心都放在你身上,而不是一个整日想着报仇,很可能便一去再也不回的人。

自你懂事一来,借考校之名教你不少,并非全然说教,只是尽可能将自身所得教训交付,免你少走弯路,更莫要变成如我这般的人。

你心性善良,久居府中,少见人心险恶,只希望你能常常想起我曾说过的话,遇事斟酌一二。良善之人易轻信于人,你须知人心似海,相交比练剑还难。不过,处世亦是修行,小心谨慎莫忘。

江湖虽然浑浊,但我仍希望你能永怀善意,清澈明朗。

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愿你我修行不负,终有再会之日。

莫来寻我,勿念。”

苏澈看完了信,只觉胸中堵了一口气,异常憋闷。

他将有些褶皱了的信仔细叠好,收好,倚在阑干上,久久无言。

这是周子衿的选择,想来此前一定与父亲说过了,就算他现在想做些什么,也晚了。

堂下喧嚣热闹,笑语交谈者俱是,只他形单影只,此时看着他人欢喜,更生一种莫名的孤单之感。

他尚有亲人,兄长、父亲,包括素月等亲近之人。

可他们与周子衿不同,对方的离开,是真真切切地让苏澈感觉失去了什么,心底出现了巨大的空洞,呼吸都发紧,让人忍不住流泪,忍不住嚎啕,忍不住想要将情绪宣泄出来。

却如若人坠深渊,只能沉沉地下落。

苏澈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的一幅幅,是与周子衿相处时的场景。

挨揍、学剑、考校,两人之间似乎少有那种闲谈,除却修行之外,私下里的话很少。

不只是因为周子衿有些冷,话少,还因为苏澈同样不是多话之人,或者说,有时他想说,而不敢说。

原来当回想起来,回忆中的美好大半都是在校场上。

苏澈低低一笑,眼角不知何时有了一抹晶莹。

……

有人从楼梯上来,是那此前出去买酒的寺人,他手里拎着泥封酒壶。

此时,他看了眼倚在阑干旁的身影,低了低眼帘,默不作声地去小心地敲了敲一旁的房门。

“小的打酒回来了。”他恭敬道。

“把酒给你身边那人吧。”房中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

寺人一愣,他身边的人?

“难道是……”他看向一旁同样看过来的苏澈。

即便心里很是疑惑不解,但这寺人还是没敢问,而是硬着头皮过去。

“这酒,给你了。”他说着,直接递到了苏澈的怀里。

说完,他便下楼去了。

苏澈看着这酒壶,没认出是什么酒,但他没多想,抬脚便朝那房门走去。

“酒既然给你了,就没有收回的道理。”声音自房中传出。

苏澈脚步一顿,问道:“你我可是相识?若不是,为何会送我酒?”

“酒是给失意之人喝的,我看你现在失魂落魄,喝来正好。”对方没有邀请他进房的意思。

苏澈微微皱眉。

而此时,一旁楼梯走上一人。

“既然是贵人赐酒,你接着便是。”

来人是苏定远,他只是看了那房门一眼,便如此说道。

“贵人?”苏澈心中一动,“父亲是知道他的身份?”

苏定远未置可否,只是说道:“饭菜都上齐了,去吃吧。”

说完,他便朝此前定下的雅间走去。

苏澈看了看眼前的房门,也跟上了。

……

“我老早就听说这燕来楼清蒸鳜鱼的名头,这回终于能吃到了,真香啊。”

原本的雅间里,刀枪剑戟四位夫人端坐着,一脸笑意地看着那狼吞虎咽的小孩。

苏清则是一脸无奈,“我说大帅,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免得你噎死了,官府还来找我的麻烦。”

“净胡说,怎么说话的。”刀夫人责怪道。

那自称说书人徒弟的送信小孩名为大帅,自幼没什么亲人,也不知道名姓,就是被师傅捡到了,唤作‘大帅’,游历江湖。

这是他自己说的,而这番遭遇显然无须细说,便足以让人心生恻隐。

“素素和晴朗呢?”剑夫人给大帅夹了菜,问道。

“谢谢姨。”大帅眼一弯,笑着。

苏清撇撇嘴,自己倒了杯酒,“她们娘俩得过会儿才来吧。”

刀夫人皱眉,“你是不是没跟她说?”

苏清没说话。

“哎呀,你这孩子。”刀夫人是个快性的人,她便打算去差人回府去叫。

这时,门开了,苏定远进来,身后是领着苏晴朗的红素,以及走在最后的苏澈。

“爹”苏清见此,连忙起身。

苏定远看他一眼,对一旁的红素道:“去坐吧。”

“是。”已经丝毫不见当年那般风情,反而素雅许多的红素领着苏晴朗到一旁坐了。

“那是你儿子?”大帅凑在苏清边上,朝四下看着的苏晴朗努了努下巴。

苏清点点头。

等人都就坐后,大帅站起身,冲苏定远施了一礼,“苏将军。”

“坐吧。”苏定远颔首,“你师傅跟周兄有故,既然子衿把你托付给我,你便是苏家的人。”

大帅挠挠头,只是一个劲的傻笑。

苏清看他这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爹,我也想吃鱼。”

在苏清想开口说什么的时候,苏晴朗脆生道,说完还看了大帅一眼。一小、一半大的两个孩子对视。

苏清一愣,然后拿筷子,“好,我给你夹。”

此算是家宴,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来吃,众人也少有拘束。

因为有嘴皮子利落会说话的大帅和人小鬼大的苏晴朗在,桌上自然热络,看着众人说笑,苏澈也是轻笑着。

他这回坐在了苏定远的边上,而原本应该坐在这里的人此时却不知到了何处。

苏澈少饮酒,只是思绪已经飞往外面,好似能看到那纵马疾驰,跃往江湖的身影。

25.放榜日的清早

三日后,武举放榜,春闱开考。

清早,苏府上下已经忙碌起来。

“二少爷,再多泡些时候吧。”

“不必了,药性都已经用上了。”

“可这时辰才刚过了一半呀。”

“这说明我武功进展飞速,修为越来越高了。”

房间里,苏澈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对屏风后收拾药渣的素月说道。

素月摇头,“反正我也不懂武功,你说是就是吧。”

苏澈穿好衣衫出来,手上握剑,“我哥起了吗?”

近年来的苏清隐隐又恢复了往年的恶习,比如说懒起,每每都要到早饭做好上桌,他才到场,而且有时还不洗漱。

“今儿是科举开考,他应该起了吧。”素月将手里的东西递给随侍的丫鬟,边说着边走过来。

她走到苏澈面前,自然而然地伸手帮他整理领口,待看到他玉带上系着的佩玉时,眼中更有笑意。

苏澈道:“我得去瞧瞧,要是没起可得喊他。”

现在,红素和苏清是分房睡了,夫妻间矛盾有些积深,三天前的家宴似乎更激化了这一点。

素月拂了拂苏澈的肩头,满意道:“少爷今天若也参加科举便好了。”

“文武双全的人,只在话本里。”苏澈一笑。

……

苏清本来起得晚,但架不住家里多了个人。

已经随了苏姓的大帅正紧张地盘点着书篓里的东西,仿佛今日科举的是他一样。

“你急什么的?”苏清拿盐漱口,有些睡眼惺忪,含糊道。

“师傅说过,读书是大事,出人头地,他只是个老童生,对那些秀才举人羡慕了一辈子。”苏大帅认真道。

苏清翻了个白眼,“合着你这是想让我替你师傅考呗?”

“他皓首穷经大半生,最后只能去说书,我可不想你也考到白头。”苏大帅笑了笑,“科举就像是吃酒赌钱,会上头的,你要是上了头,谁来请我吃清蒸鳜鱼?”

苏清听到这个就来气,一连三天,这小子每次晚饭都要来一道清蒸鳜鱼,属猫的?这鱼就那么好吃,吃不腻呢?

苏澈走到小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在拌嘴的一大一小,一脸无奈的苏清和在堂前收拾书篓的苏大帅,这两人,倒更像是父子。

“你怎么来了?”苏清将书篓拎了,问道。

“来看你起没起床。”苏澈笑笑,“不过现在看来,府里的下人不敢喊你,但还是有人敢的。”

苏大帅闻言,只是乖巧一笑。

他也算是跟着师傅走南闯北的,见过不少世面,眼前的兄弟两个,虽然苏清不着调,是个纨绔子弟,但还是很相处的,私下里也没什么脾气,嘻嘻哈哈的。

可这苏澈不一样。

怎么说呢,看似与人为善,可话不多,文文静静的,倒像是个大家闺秀的性子,但苏大帅却下意识不敢招惹他。

并非是因为他武功高,而是那身上自然而然流露的一股气势,和总是平静而透着疏远的眼神。

苏大帅觉得自己看人还是挺准的,这人就像是一把剑,除了被它认可的人,都不能碰。

在周子衿离开后,他好像更冷僻了些。

苏清打了个哈欠,“还是待会在马车上眯会儿吧。”

“你不吃饭了?”苏澈问道。

“路上吃。”苏清说道:“包打听他们肯定都买好了。”

他看了眼天色,“这个时辰,他们也快到了。”

说完,他便招呼着苏大帅往外走。

“大帅也跟你去?”苏澈有些意外。

不只是苏大帅现在要上私塾,也因为他可是见识过苏清的那几个朋友,他们的‘真性情’可能不适合让苏大帅看到。这个年纪的孩子还小,心思没有长全,很可能会被教坏。

苏清不知道他担心的是这个,只是道:“他现在不也读书了嘛,以后也是要科举的,先随我见识见识也好。”

看到苏大帅亦步亦趋的样子,苏澈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

苏清没有吃饭便出府了,苏澈却在府上用的饭。

饭后,自有丫鬟来收拾桌子。

一旁,苏定远看着冒热气的杯子,道:“待会儿就到放榜的时候了。”

苏澈点头,这是放榜,第一名为武解元,因为有骑射这一外场的缘故在,他没想过自己能独占鳌头。

但半月后还有殿试,届时唱名,那才是状元郎,而只有擂台比和破题考校,他信心很足。

“这两日我在兵部。”苏定远说道。

武举的内试考卷,自然是由兵部来审理考核的,苏澈知道。

而听对面那人如此说,他眼神微动,“父亲是在阅卷?”

他心中有些忐忑,既能阅卷,那自然是看到了自己的破题,就是不知道会如何置评。

“考生里,大半选了早就备好的旧题,只有不足三百人选的是为父出的考题。”苏定远端起茶杯,里面是白水,他淡淡一笑,“所以,这次阅卷,兵部的人要容易很多。”

“父亲的意思是,没选的那些人,都落榜了?”苏澈惊讶道。

苏定远点头,“没错。”

苏澈犹豫着,没开口。

他觉得这有些不公平,也太因个人而武断了些。

然后,他便听眼前人淡淡道,“旧题是对「去岁禁军和兵马司在城外的演武」进行分析,在黑市上,这份考题只需要五两银子。”

苏澈怔了怔,惊讶丝毫不比方才要少。

黑市,便是不上台面的坊市交易,内、外城各有一个,只不过他也只是听闻,而不知道确切所在。当然,也或许这只是个称呼,没有实质的地点和人员。

他意外的,是武举的考题竟然会外泄,要知道,无论是武举还是科举,考题外泄都是重大事件,而相关官员也要因此受到牵连。

尤其是,武举的命题从来只有一道,都是兵部和军方三品上的官员亲自敲定的,旁人在考卷到手前都是不知情的。

苏澈没问泄题的是谁,哪怕看到自家父亲明显知道是谁的样子。

“你想知道自己的名次么?”苏定远忽然开口。

若是之前,苏澈能脱口而出一个‘想’字,可事到如今,他心里却忽而有几分洒脱。

“还是自己去看看吧。”他笑着说道:“从父亲的嘴里听到,总觉得有些别扭。”

这会让他有种作弊的感觉。

而最主要的,是这既然乃是自己武举,若不能亲眼去看榜,那才是憾事啊。

26.昏头

此时的天还算早,而街上却满是行人。

自并非全然为了武举看榜,还因为科举的开始。

当今世道,习武修行虽人人神往,可这天赋和银钱都不能缺,所以仍有大半的人会选择科举来出人头地。

其中,寒门子弟总会占了多数。

苏澈骑马过长街,一旁拍马跟随的是苏大强。

此时,这貌相憨直的汉子看着街上来往的考生,啧啧有声,“现在这些人,怎生的如此细皮嫩肉,都不做体力活的么?”

苏澈看他一眼,“许是家中颇丰,一心只读圣贤书,无需从事生产。”

苏大强却不以为然,“少爷这是给他们开脱,您明显知道我说的是谁。”

他说的,自然是那些从穿着打扮上就能看出是出身寒门的子弟,本身家庭就不富裕,还要供他们读书,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只不过,这些读书人的做派可不像是寒门出身的样子,努力要做出一副天子脚下人的派头。

“你管那么多作甚。”苏澈没理他。

苏大强只是嘿嘿笑着,看着某些考生,自是眼神不屑。

武举的榜单,自然还是在此前的考场。

校场之外,长街之上来人很多,不少竟是义愤填膺。

苏澈略微一想,便明白了,想来是关于自家父亲之前所说的择选一事,已经有不少人都知道了。

“听说未答新题的都不录取?”

“凭什么?”

“就是,凭什么,这武举是朝廷的武举,还是他苏定远的武举?”

“想他苏定远位高权重,竟也如此欺我寒门子弟!”

“莫不是为了让其子中举?”

“苏定远不当人子!”

人啊,总会在涉及到自己的利益时丧失理智,或是昏了头,而不管对方曾做过什么。身份、地位、品行这些都不重要,他们在乎的,只是对方损害了自己的利益。

他们不去计较其他,只是能骂就骂,仿佛这样会给自己壮胆,会改变什么。

“这些竖子!”苏大强两眼一瞪,就要去把那叫嚣最盛的给打一顿。

苏澈却拦下他,“先看那些官兵怎么说。”

而这时,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了。

“那是苏定远的儿子!”

“哪呢?”

“那骑枣红马的就是苏澈!”

呼啦,一群人就这么围了上来。

“苏定远取答新题者是不是真的?”

“你爹此举目无王法,你们父子都是一丘之貉!”

“苏定远呢?让他出来给我们一个说法!”

“对,我们要个说法!”

苏澈静静看着这些人,一旁的苏大强脸色阴沉,手已经摸上了挂在马鞍前的熟铜棍。

而不远处,那驻守在校场内外的官兵没有丝毫动静,仿佛这边的事情他们未曾听闻一样。

距离放榜,还有不到一刻钟。

苏澈没有说话,围上来的那二三百人却不干了。

他们其中不乏有江湖某些小门派小家族的出身,想要投身朝廷,搏个出身,而更多的则是大梁的百姓子弟,为的还是出人头地,能换一场功名富贵。

当然,这事闹得这么凶,其中自然也有浑水摸鱼,煽风点火之人。

“你下马,把话说清楚!”有人喊道,“你坐在马上,莫不是瞧不起咱们?”

那人这么一喊,顿时群情激愤,有离得近的竟然打算直接过来抢他的马缰。

远处,那会馆的二楼临窗,尹莲童看着这边,面无表情。一旁,万花楼和宇文晟同则是相视一笑。

“三子,你这一手,倒是阴险。”万花楼眼里带着赞赏。

宇文晟同冷笑一声,“他苏定远以为自己可以一手遮天,那我偏要让他儿子尝尝苦头。”

此前武举的考题是其父兵部尚书宇文嵩所出,而这题自然是他旁敲侧击打听到之后,故意散到黑市上去的。为的当然是赚银子,而谁会嫌银子少呢?

这种事,他以往也不是没做过。

可这回,由于苏定远半途来了这么一下,在昨晚便有消息传出,说未答新题者皆不考虑录取,这立马就炸了锅了。

要知道,五两银子对于宇文晟同这类人来说只是小钱,可对于那些寒门子弟来说,那可真不是小数目,再加上这梁都官宦圈子里他的对头借题发挥,那买考题的人闹得更凶。

他宇文晟同一夜之间成了笑话,赔钱他当然是不会的,可这面子里子都折了,若不找回来,那他以后可就真成了笑柄了。

所以,他便雇了人混进这些像炸药桶一样的考生里,只等苏定远或是其子来校场,就鼓动上前,借讨要说法之名来给予难堪。

若是动起手来,那自然是更好。

如果苏定远着手镇压,那便给了政敌一个攻讦的理由;如果是苏澈动手,宇文晟同心底冷笑,先不说他能不能打过在场的这么多人,单说到时安他个仗势欺人、恃强凌弱的名头,日后他在这梁都也没脸混了。

名声对宇文晟同这些已经臭了的人来说当然不重要,可苏定远是谁?他是大梁的军魂,其子若是名声败坏,那百姓怎么想?你苏定远也还配担这份声望?

宇文晟同觉得自己这是一石好几鸟,若是被自家老头知道了,那还不得犒赏自己?

此时,他临窗而立,迎面而来晨间的春风,让他格外舒爽。他觉得自己才是真的运筹帷幄,什么苏定远,什么苏澈,你武功高又有什么用?

……

那想抢缰绳的人双目泛红,眼里多是血丝,而脸色也有些狰狞,如同赌输的赌徒一般,原本的无可奈何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他挤开人群,伸手去抓那干净皮革的缰绳。

陡然,他脚步一个踉跄,额头一痛,伴随冰凉,眼前猛地黑了黑。

一根手腕粗细的熟铜棍正抵在他的脑门儿上,却是侧前方多了一个骑着大黑马,身材魁梧而脸色冰冷的大汉。

苏大强一直警醒着这些人会失去理智偷袭,所以心思一直紧着苏澈这边。方才一见这人有所动作,他立马拨转马头,持了棍棒。

“当街行凶,意欲对朝廷命官之后不轨,按律发配三千里!”

苏大强声若洪钟,此一声沉喝让四下登时一静,原本的喧闹和蠢蠢欲动顿时一滞。

他环视一周,语气森然,“若是聚众行凶,更连坐家人收押七日,你们是来搏功名、还是来为家人惹灾祸的?”

27.寒门

年轻人血气方刚,容易被情绪煽动,而一门心思习武的人更是少了人情世故,十六七岁的年纪也少了阅历。

苏大强的话落下,四周寂静无声,原本满怀激愤的这些年轻人不约相视,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后怕。

他们方才头脑一热,此时被凉风一吹,登时出了一层白毛汗。

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苏大强见此,趁热打铁,“苏家世代为国征战沙场,马革裹尸,苏将军更是先帝亲赐「护国柱石」之名,他的名声,素来只有北燕狗贼含恨诋毁。难道此地,你们之中藏有北燕的走狗不成?”

这话一出,原本就因后怕安静下来,而有些不知所措的人群就炸开了。

这可是通敌叛国的罪名,谁敢承担?

“你,你是何人,这话岂能乱说?”

“就是,我们都是大梁子弟,岂是北燕那些狗贼。”

“我王家祖辈也曾上过战场,为大梁留过血!”

“还有我李家,当年是跟苏老将军杀过北燕贼子的。”

围着的人群又有些激愤,只不过这回,这些年轻人的脸上却多的是一种与有荣焉的荣誉感,和对自身污蔑诽谤的撇清和解释。

苏澈一直没有说话,他总是这般静静地看着四下的人群,目光平淡而视,如若在寻找什么,而对眼前这些人根本视若无睹。

蓦地,他眼神微亮。

而人群里,两个不知何时凑到一起的人正好迎上了这道目光,眼神闪过慌乱,然后便匆忙往人群外挤。

“那两人,便是北燕奸细。”苏澈的声音不高不低,却传出清晰。

“哪儿?”

“是谁?”

人群轰然,左右四顾,想要找到苏澈此前看到的那两个人。

苏大强眉头一皱,显然也是看到了那两个挤出人群的人,但因此时拥堵,又担心苏澈安危,一时倒也不知该如何做。

苏澈只是看向那校场门口的官兵,方才他的话,自然也能传到那里。

驻守的军卒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有动作。

他们此前接到的军令是无论今日校场门口发生什么,只要不死人,他们就不准擅离,更不准去管。

可现在,眼前出现了北燕的奸细,而且下定论的是苏将军的儿子,那他们该怎么办?

不是信与不信的问题,而是要不要管这件事。

他们犹豫了,所以那两个人混进了长街经过的人里,就要走远。

就在此时,有人从长街驱马而过,两臂伸展若鹏翼,弯腰这么一抄,便将那两人分别提了起来,一把拎住,纵马朝这边而来。

苏澈握紧马缰的手这才松了松。

骑马来的是钱帮的少帮主易长月,他仍是那副敞开怀的打扮,此时将那两人往地上一丢,坐在马背上,斜睨道:“老子最恨煽风点火背后搞小动作的人,你们这帮蠢蛋,竟然让人鼓动着当枪使。你们还考什么武举啊,直接滚回家犁地去吧。”

他这话让不少人咬牙暗恨,却没有一个敢出言反驳的。

无他,这些人当然是清醒的,苏定远是朝廷的人,做事还有顾虑,可眼前这人却是那巨帮的少当家,其父便行事狠辣毫无顾忌,明里暗里有的是手段,谁敢招惹?

易长月冷笑几声,然后隔着人群遥遥看向苏澈,“你说你在擂台上出剑收剑那么狠,算计的明明白白,怎么下了擂台这么软?亏老子还败给了你,真是耻辱。”

苏澈不在意地一笑,“那下次你赢回来便是。”

易长月闻言,双眼不由地一眯,倒不是受气机牵引,而是因为苏澈的态度。

沉稳,即便动怒也不会形于色。

“这种对手,真讨厌。”易长月想着,冷哼一声,拨马便走。

“不看榜了?”苏澈问道。

“看个屁,老子选得是旧题。”易长月的声音遥遥而来,清晰非常,“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了十份考题对照,竟真他马一样,十拿九稳谁知是这样,要让老子知道是哪个狗东西在算计,非摘了他狗头不可!”

他话语听着是怒意满满,可实际上并无多少气急败坏,不过其中的森然和杀意却是能让人听得出来。

呼风唤雨的堂堂少帮主,从来都是落别人面子,还从未折过这等颜面。

而听了他这话的人,也都目光闪烁,显然,他们自然也并非买了一份考题,这种事情,肯定是多买来对照的。

寒门子弟自然懊恼万分,饶是昨夜已经知晓,可此时失魂落魄依旧挂在脸上。

“少爷,放榜了。”苏大强说道。

校场栅栏门打开,有官兵出来,手里拿着大红的榜单,在一旁的告示处张贴。

人群呼啦一下便涌了过去,就算其中有答了旧题的,此时也都好奇地往前挤着看。

苏澈摇头,凑热闹是人的天性,这些人里,当然不乏单纯来起哄,真正失意的人,从举止上就能看出来。

比如此时丢了魂般站在一旁的这人--便是先前欲来抢苏澈缰绳,反倒让苏大强以铜棍点在额头,吓懵了的那个青年。

长街上此时有不少人还在往这边走,其中有来看榜的考生、有替人看榜的、有专门贩卖第一手消息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你未答新题?”苏澈问道。

那人双目无神,点头,转身便走。

“寒门子弟多苦啊。”苏大强轻声感慨,“不过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苏澈的目光从远处那会馆,二楼关上的窗子掠过,“就算未上榜,可这般再被人利用失意之心,再丢颜面,心中的怨气该多大。”

苏大强挠了挠头,看着那往会馆走去的落魄之人,“那他知道自己是被人利用了吗?”

“当然。”苏澈眼神微深,“不然,他现在是要去哪?”

……

“这帮废物,竟然让个军汉三言两语就吓懵了。”

宇文晟同边下楼边说道:“他还敢动手不成?都说寒门之中无贵子,真是穷到骨子里了。”

万花楼在一旁以折扇敲手,笑道:“也不算是没有成果,就当是添堵了。”

宇文晟同撇撇嘴,“你没听易长月那莽夫撂的话?这是给我添堵呢!”

万花楼没接茬,反正这明面上的事,都是身边这没脑子的人做的,他只管收银子,一切都找不上他。

在两人快到门口的时候,迎面的晨光里走进一道身影。

颓唐、丧气、失意、万念俱灰等等,这是个不堪而落魄的人。

他的眼里、脸上看不到丝毫怒气,却直迎向说笑走来的两人,藏在袖中的匕首落在掌心里,猛地刺出!

28.寒门(下)

青年的脸色并不狰狞,只有诡异死寂的淡漠,有人会发现他的情绪不对,但绝不会想到他会这么突然地出手!

能参加武举,且能一路过关斩将,站在举人试的校场上的人,自然都是有真本事的,同龄之中虽然不能称为佼佼者,但也绝对不差。

最起码,是有武功傍身的。

万花楼悟性天授,根骨绝佳,在修行上虽不用功,可武功从来不弱,此时便最先感应到危险的临近。可他目光一闪,在看清那刺客的目标和麻木中的决然后,他的动作有意无意地竟是慢了半拍。

这么多年,宇文晟同不是不知道有人想杀自己,可还真没当街碰上过。

无他,自己所做之事,还牵连不到那些真正有势力的勋贵或是江湖人,而一般的平民百姓更是有心没胆,就算有了胆子也没那本事。

他对寒门,甚是不以为然。

可现在,当匕首那暗沉的光芒掠过眼前的时候,宇文晟同骇得肝胆俱裂,他来不及更多反应,只能下意识地抬臂去挡,同时身子去规避。

但带着决绝的刺杀是心中的万念俱灰,毫无保留且没有丝毫顾忌。

噗,

匕首划破宇文晟同的手臂,直直扎进了他的胸膛。

宇文晟同一瞬瞪大了眼睛,而眼前的人则是将浑身的重量全部压了过来,另一只手按在匕首的柄端,抵着他朝后退。

一人拼命地朝前推着匕首,另一个人则是奋力以臂弯去架住对方的手臂。

虽然两人的力量相差不大,可气力的快速流失和剧痛让宇文晟同的抵抗越来越弱,他臂弯一松,脚下一乱,便整个跌倒。

而那刺客竟不收手,反而随之倒下,必要亲眼见宇文晟同身死当场不可!

此时距这场偷袭已经过去两息,万花楼嘴角蔑笑,终于出手。

折扇朝下一划,竟如刀芒剑气,那青年刺客嘴里发出一声闷哼,在他的背上,出现一道狭长的血口,鲜血眨眼便洇透了衣衫。

但他仍未松手,只是死死按着身下的人,宇文晟同则只能无力地抵抗着,眼皮颤着。

修行之人在未入三境时,交手的胜算生死从不以武功高低直接决定,在此期间,个人的手段才是最主要的。

或者说,这可称为「杀手锏」。

万花楼目光微沉,折扇一张,便又是挥出几道锋锐内炁。

那青年显然是活不成了,硬抗这么几下,不亚于被人直接砍了数刀,殷红的血从他的身上流出,淌在地上,淌到宇文晟同的身上。

但至始至终,他没有惨叫求饶,更没有怒骂愤懑,只是如此的平静,平静地来,平静地死去。

而没有人知道他的出身,他的名字。

会馆里还有不少客人,此时围过来,有的默不作声,有的隐有不忍和愤懑,有指指点点、低声说笑。

外面的长街上自然也是有人注意到的。

万花楼皱眉,道:“死没死?”

他问的,当然是宇文晟同。

“咳咳,还还有口气儿。”宇文晟同喉咙里出声,费力将身上那只是嘴里冒血的人推了下去。

对方的手松开了,可他的胸前仍是齐柄没入着那把匕首,而当然是没有刺进心窝的,他虽然是饭桶,可方才那下意识地抬臂和躲闪总归是救了他的命。

就算富家子弟里真有废物,但也只是相对来说,废物是慢慢变成的,在很小的时候,也总是学到了一些底子,烙印在记忆里,化为了本能。

而这就是与接触不到层次的寒门之人的最大差距。

苏澈轻缓自会馆门前过,目光过来,看到了那仰面而没了声息的青年,看到了劫后余生而又恢复一脸傲慢嚣张的宇文晟同。

宇文晟同嘴里咳出血,从腰间取了药粉洒在伤口处,哪怕疼得直抽冷气,却依旧笑容猖狂。

“就凭这些废物,也敢来杀我?”他朝一旁死去的人吐了口血沫,骂道:“狗东西,等我查出你是谁,杀你全家!”

校场那边的官兵很快跑过来了,一阵嘘寒问暖,连忙小心架着宇文晟同去就医。任凭宇文晟同如何谩骂,他们都只是赔笑,不发一言。

“这些怂包。”苏大强不屑道:“都是兵马司的腌臜玩意儿。”

……

当战事消停之后,除却仍驻在边防和要冲等地的军队,大梁腹地其他的官军已经呈现糜烂之相,而这距离三国休战还不过三十年。

其中,大梁京城因为处于天子脚下,虽然军纪涣散,可也有收敛,贪墨等事虽有,也是数额虽大而次数不多,可其他地方上便不止如此了。

山高皇帝远,有些军户,便成了那里的土皇帝,与匪类无甚区别,反而导致治理各地的并非是官府,而是当地的世家和门派。

当然,这些苏澈是不知道的,甚至于是说,除却那些地方上的百姓和同流合污的官员外,莫说是远在京城的人,就是那一州、一郡之地的上官,都不清楚这一点。

……

苏大强眼前看到的,只是京城兵马司的糜烂之状,因为他是平北军的出身,最见不得这种享受的兵。

而他也知道,自家将军如今在做的,便是有意治理军方,重整大梁官军,只不过这很难,太难。他看着眼前的人,知道这些事还不到跟对方说的时候。

万花楼似有所感,目光同样看了过来。

苏澈与之淡淡相视。

万花楼笑了笑。

苏澈没理他,一夹马腹,走了。

“少爷,那万花楼和宇文晟同是一丘之貉。”苏大强说道。

苏澈点点头,“我知道。”

“刚才那小子,怎么敢杀人的?”苏大强疑惑道。

“颜面全失,前路无望,他只能这么做。”苏澈说道。

“可这搭上自己的性命”

“因为这是他最后的尊严。”

苏澈看着前方,想到那个青年万念俱灰的眼神,心中凛了凛。

何等的境遇才会让人变成那样,他握剑的手微微用力,只有自己变强,才能不落得这般无奈下场。

“不过他也算是为少爷出了口气。”苏大强笑道:“宇文晟同即便是捡了条命,也得老实好一阵子了。”

“恶人不死,其恶不止。”苏澈目光幽幽,轻声道:“而且,该死的不止一个。”

苏大强莫名打了个冷颤。

29.起因内情

武举放榜,苏澈未进前三甲。

回府的路上,苏大强一直在小心看自家少爷的脸色。

武解元是被一无名之辈所摘得,当然,今早之后,那人必然名满京城。解元虽比不得状元,可谁就能说他不会连中呢?

与此相比,第二的亚元是谁及排名之后的人,便显得没那没重要了。

当然,像只排名前十的易长月、乔芷薇和尹莲童等江湖名门正派的子弟,少不得会引人茶余饭后地说道。

自然是调侃和揶揄的。

苏澈同样是前十,是因为他十场擂台比全胜,而在内试一科上,他未得分。

换句话说,是有人直接点去了他内试的成绩,若没有擂台比的获胜,他此次,便落榜了。

府门前,苏澈下马,早有家丁小跑着过来牵缰绳。

苏大强连忙追上去,道:“少爷,您可别动怒啊。”

苏澈没说话,只是往府里走,脚步看似不紧不慢,却走的挺快。

苏大强看着身边人面无表情的样子,心下无奈,当即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便也不再跟着。

书房里,苏定远正在练字。

门没关,苏澈顿步,敲门。

“进来。”苏定远眼底意外一闪而逝,随口道:“来看看为父写的字,如何?”

梨花木的桌案上,上好的宣纸上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苏澈眸光沉了沉。

“唯战而已。”苏定远搁笔,“写的,还不错吧?”

“父亲有话就说便是,不必这般羞辱我。”苏澈目光直视,说道。

这宣纸上写的字,不就是自己内试时所写的答案么。

苏定远看着他,淡淡一笑,“你知道,你在考卷上写下的这四个字,份量有多重么?”

本来还有些忿然的苏澈略一皱眉,心有不解,但还是摆正姿态,认真倾听。

“你的答案,会被别人当成是我的态度。”苏定远笑了笑,说道:“你是没看到啊,兵部里阅卷的那些人,在看到你这份试卷的时候,一张张老脸都笑成什么样了,可算是找到了能给我做文章的借口。”

苏澈还是疑惑,“为何,这考题,不就是父亲跟军方和兵部的人商议出的吗?”

“你还真信了?”苏定远道:“谁敢拿三国战事来轻易说笑,这往大处说,便是在破坏当今三国的平衡,妄图颠覆天下安稳。”

苏澈嚅了嚅嘴,“所以说,这考题……”

“是宫里递来的。”苏定远平静道:“我与禁军的萧方一并得到的吩咐,不然,武举那日我为何会去?”

萧方,时年知天命,三十万禁军上将统领,官居一品,有辅国大将军之称。

苏澈没想的这么深,当日他还以为是自家父亲心血来潮,或是想看自己的比试。

“朝堂诸公,没有人想打仗,因为战事一起就要死人,就要花钱,就会有损他们的利益,能发国难财的又有几个?”苏定远语气平静,淡淡道:“宫里出这么一道题,试的不是你们这些孩子,试的是我,是萧方,是赵良玉,是陈兆元,是横九,是高默奇。”

苏澈默然,眼前人说出的这几个人名,都是军方现在名望最重,曾久经沙场的老将。

阳山侯赵良玉,荡寇将军陈兆元、逢战便为先锋的大将横九、儒将高默奇,再加上萧方和几人中年纪最小的苏定远,这几人都是在三国战事中功勋卓著且活下来的将领。

他们在军中的威望很大,只不过如今也或多或少为派系和后辈所累。

苏澈一点就透,这些人在外面不说朝堂战事等事,可在家中,自然多少会跟重视的后辈交付些什么。而就算是没有,在这场内试里,只要其后辈选了新题,那就是有。

有的,就是这些百战老将未熄的心思。

比如对战或是不战的态度。

所以这一次得解元的是无名之辈,而这些老将之后多是落榜,与那些勋贵一样。

“是宫里,不放心吗?”苏澈犹豫道。

“赵良玉和陈兆元的儿子不争气,近年来为家中后辈闹得焦头烂额,哪有闲工夫管军中的事?横九好酒,高默奇好色,四十多岁的人了,官职一降再降,跟原来的嫡系早就越来越远。我又在京城,与玉龙关大帐相隔数千里,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苏定远的话很是不客气,而又像是发牢骚,将积压多年,所有的沉闷全部宣泄出来一样。

不满、怨怼、失望、愤慨等等,在这个从来都散发着强大和自信的男人身上,苏澈第一次见到对方如此失态。

但也只是这么一次,很短的时间里,苏定远便恢复如常。

他说道:“点你下去的,是兵部尚书宇文嵩。”

苏澈默默点头,然后有些担心地问道:“那,这会不会对您造成影响?”

“无所谓。”苏定远却是一笑,“让我意外的,是那些答了新题的年轻人,无一例外,俱是言战。”

苏澈一怔。

“我大梁男儿,还未失了血气。”苏定远笑得开怀,“不管是为了应试还是真心实意,这都值得高兴。”

苏澈心中一动,有心问眼前人他心里是如何想的,对这考题的答案。

可他最终没问。

……

苏澈算是释怀,只不过对宫里,对兵部的那些人,仍旧意难平。

但他还是沉默,只是回了院中练剑。

及到傍晚黄昏时候,素月来寻他。

“大少爷领了个人来,说是要找你。”她说道。

“是什么人?”苏澈收剑,平复呼吸。

素月把毛巾递给他,想了想,“一个瘦瘦的书生,穿着打扮倒像是官宦人家,该是跟他一同科举的。”

苏澈明白过来,这应该是苏清的那几个朋友了。

“他们在哪,我这就过去。”

……

校场上,是在拿枪棒比较着的两个家丁,舞动倒也虎虎生风。

边上不远,靠着回廊站着两人。

“我跟你说啊,我弟对玉器什么的真的没兴趣。”苏清有些无奈地说道:“我可就给你领这一次,要是碰壁,你以后就别打这个主意了。”

一旁,是一脸笑意的郎仁,他拍了拍身边的书篓,道:“君子如玉,说不定他就感兴趣了呢。”

苏清却是撇撇嘴,“你少来这套,他是武夫,除了剑我还没见他对其他东西感兴趣过,你不就想鼓动着他买玉么。”

30.赠玉

听得苏清的话,郎仁脸上不见尴尬,“没办法,我素来囊中羞涩你是知道的,你又存不住银子,只能找志趣相投的友人了。”

苏清冷哼几声,他没说自家弟弟虽然不缺钱用,但手里也是没钱的,银子可都在那大丫鬟手里。

素月对府里的人包括自己都异常吝啬抠门儿,可对她那二少爷可紧的很,从来都是有求必应,这银子从不缺了。

这让苏清嫉妒在心里啊,哪怕苏澈也不花什么钱,可每当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他都恨不得抢过来。

这天理何在啊,有的人给他银子他都不要,而自己却拿不着?

苏清总是会郁闷。

这时候,苏澈遥遥走来。

“你弟来了。”郎仁笑了笑,整理了整理自己的衣衫。

苏清撇撇嘴,靠在廊柱上。

“哥,郎公子。”苏澈抱了抱拳。

“叫得这么生分,你是苏清的弟弟,就是我的兄弟啊。”郎仁笑容和善,加上他一副书生模样,更显亲近。

但苏澈对此并不在意,他直接道:“听说郎兄是特意来寻我,不知有何要事?”

郎仁闻言却是意外,对方说话未免太过直接了些,竟都不先寒暄两句。

当即,他将原本寒暄的腹稿略过,伸手摸进身旁的书篓,从中取了个精致的木盒出来。

“苏兄弟可还记得,当日在燕来楼为兄说过的话吗?”郎仁一边打开木盒一边道:“这就是我想给你看的物件儿,昨夜刚收拾妥当。”

苏澈点点头,小心接过木盒。

里面是一尊手掌大的玉佛,玉质晶莹,色泽温润,哪怕他对玉并不十分懂,但也知道这是上好的玉石材质。而这雕工也是一样,浑然天成,看不到一丝动刀的痕迹,显然是精细打磨过的。

雕刻是考校耐心的活计,还要心细。

苏澈看着手里的这尊玉佛,没拿出来把玩,只是道:“郎兄的手艺没的说,这玉佛就算是放到市面上,也是不可多得的宝贝,价值千金。”

话里自然多是恭维了,在还不知道对方目的的情况下。

“什么千金,苏兄弟也会开玩笑。”郎仁话是这么说,可眼中的笑意是掩不住的,显然他也很满意自己所雕的这尊玉佛。

苏澈将木盒递过去。

郎仁接了,斟酌一番后,试探着开口,“苏兄觉得这玉质如何?”

“挺好。”苏澈道。

“那,苏兄弟手上可有这种玉石?”郎仁希冀开口。

一旁的苏清见此,翻了个白眼,直接道:“你把话挑明了说不就得了。”

说罢,他看向苏澈,道:“老三喜欢雕玉,在西坊市那边有家自己的铺子,生意好坏还两说,就是这原料有些难搞。”

他这么一说,苏澈便明白了,这是缺银子啊。

而郎仁则脸色微红,目光躲闪道:“那个,要是苏兄弟喜欢玉器的话,赶明儿我从铺子里让人捎带几件,如果不喜欢也没关系。”

苏澈笑了笑,“巧了,我手上倒是有块玉石,一直想要雕个物件儿,就是寻不到好的雕玉师傅。”

郎仁眼神一亮,生意什么的他是不甚在乎的,他想要的是能雕刻好玉,于他来讲,没有什么比将一块好玉雕刻成品来的重要。

“什么玉?多大?在哪?”他连忙问道。

苏澈说道:“莫急,郎兄不妨先在这稍等片刻,我去取来。”

“也好,也好。”郎仁搓着手,一脸期待。

苏澈点点头,转身走了。

苏清摇头,他知道自家弟弟不喜麻烦事,更不想招惹跟修行无关的东西。此番,却是他有些后悔将郎仁带来,以及让两人认识了。

……

“前年城外庄子里挖到的那块玉石呢?”

房里,苏澈找了几个地方没找到。

“你找那东西干嘛?”素月问道。

“送人。”苏澈道:“不过应该能换个物件儿回来。”

素月惊呼一声,“你傻啦,脸盘大的玉,你说送就送?”

苏澈回身,笑道:“看来是你藏了。”

素月噘嘴,“有好几个老师傅来求那块玉,我都没给呢,你是想给谁?”

说着,她一蹙眉,“是不是大少爷蛊惑的?你可不能被美色诱惑了呀。”

“你想到哪里去了。”苏澈说道:“是大哥朋友,喜欢雕玉,既然找上我了,于情于理都不能折了大哥的面子。”

素月轻哼一声,“有一就有二,这回你把这玉给他,下次再求上门来呢?”

苏澈淡淡一笑,“那玉的珍贵,明眼人一看就能知道,我把这玉赠他,他心里明白。”

“是了,你是不想他再来打搅你。”素月点头,明白了,“我这就去取来。”

不过走到门口,她却回头,眨眨眼,“这玉我保管了这么久,是不是也该有我的一份?”

苏澈一笑,“当然。”

……

校场,回廊旁。

“怎么去了这么久?”郎仁来回走动,有些着急。

苏清打了个哈欠,在想晚饭吃什么。

“说不定被他随手丢在哪了,急什么。”他吧嗒吧嗒嘴,觉得今晚是不能再吃那清蒸鳜鱼了,哪怕苏大帅跪着求他,也不能再买来吃了。

自己荷包里的银子都不剩几两了,而又早在素月那将下个月的银子都支了出来,若是再吃燕来楼那坑人的鱼,自己在外耍可就只能吃西北风了。

“郎兄,久等了。”苏澈抱了抱拳。

身旁,是抱着一个檀香木盒的素月。

她一身朱色长裙,本又生得美艳,此时更加娇俏,苏清只是看了一眼,就连忙移开目光,不敢多看。

郎仁却也因她容貌一愣,但注意力更多的还是在那檀香木盒上。

“阿澈你也是,怎么能让素姑娘来拿呢?”苏清眼珠一转,大义凛然一句,便要去接。

素月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对方的心思如何能瞒过她,这是又没银子了,才想来献殷勤。

不过有自家少爷在身边,她也没出言,只是将木盒递了过去。

“嚯,还真不轻啊。”苏清臂弯沉了沉。

郎仁按捺不住,打开来看。

方方正正的一块玉,果真是脸盘大小,边缘难免有些磕碰,磕碰的凹陷里还有未去的泥沙,只是色泽暗沉,其中似乎还有血色。

郎仁倒吸一口凉气,想伸手去摸,却顿了顿,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这玉就给郎兄了。”苏澈说道。

苏清瞪了瞪眼,先不论这玉好坏,单是这么大的一块天然玉石,那起码也是值不少银子的,这说给就给了?

好歹也是苏家的东西啊,他有些心疼,看了眼神色如常的苏澈和素月,只觉得牙酸。

31.殿试

“这送我?”郎仁张了张嘴,一脸不可置信。

苏澈点头,“就算是宝玉,留在我手上也是蒙尘,不如赠给真正喜欢的人。”

郎仁数次张口,伸手又放下,竟是心底不知该如何说,患得患失起来。

素月一直在打量他,身为将军府的大丫鬟,与府中府外多少人打过交道,看人是拿手本事。

此时,她没从对方眼中看到贪婪,更多的,是类似小门小户突然得了从天而降的一笔银子、这种得来横财的不知所措。

她便一直没有开口,一副全听凭自家少爷做主的样子。

郎仁终于伸出手去摸玉,初探是凉的,可手放上竟有种暖意。

“好玉,好玉啊。”他喃喃道。

苏清心痛,索性偏过头不去看。

“这也太贵重了。”郎仁哪怕很想要,脸色很不舍,但还是摆手道:“虽然很想收下,但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

苏澈说道:“既是给你,便没有收回的道理。”

素月却是看了他一眼,开口道:“我家少爷说你手艺好,这玉放在我们这也就是块石头,正好我一直想要个玉件儿,又没银子买,要不郎公子就雕一个送我吧?”

郎仁一怔,眼里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头,“这,既然素姑娘想要,那郎某肯定尽心尽力。”

素月笑了笑。

苏清却是朝她施了施眼色,见她不搭理,便朝苏澈挤眉弄眼,意思是他也想要个玉件儿。

可苏澈两人都知道,他要那是真要,要来典当换钱的,这能给他嘛?

“不过雕玉是水磨工夫,恐怕要素姑娘多等些时候才行。”郎仁连忙道:“不过我一定抓紧,争取今年元日前能送来。”

雕玉的工序很复杂,尤其是雕琢精致的玉件,手上的又是上好的料子,有时两三年才成品都是很正常的。

“这个不急。”素月点头。

很快,摸着玉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去把玩雕弄的郎仁便告辞回家了,苏清将他送出大门。

“这可是块好玉啊。”苏清嘴上说道。

郎仁怀里抱着书篓,一个劲傻笑,“是啊,还要多谢苏兄弟,慷慨大方,对了,还有素姑娘也是。”

苏清干咳一声,负手看他。

郎仁恍然一笑,“怪我怪我,忘了还跟苏兄致谢,这样,等咱们科举后,我请你去燕来楼吃鱼。”

苏清一听鱼,顿时有些反胃,他皱眉摆手,“那什么,这玉,你可别糟蹋了。”

“哪的话。”郎仁道:“我的本事你还不放心,这么大的块玉,够我用很久了。”

苏清心下着急,这家伙怎么没领会到自己的意思呢!

郎仁看了眼天色,道:“这天也晚了,我就不多打扰了,这便告辞。”

苏清有心明言,可又觉得自家弟弟送人的东西,自己要是再讨要好处,难免会有些不齿。

更何况郎仁是自己的朋友,这样一来可能会让对方觉得自己小家子气,或者是在包文焕等人面前拿他说笑。

在他这般胡思乱想的时候,便听已经转身走出两步的郎仁回头道:“对了,苏兄可喜欢玉器?”

“喜欢!”苏清脱口而出。

郎仁笑了笑,转身走了。

苏清有些摸不着头脑,心下叹着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然后回府了。

而走远的郎仁则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眼底带笑,作为多年的朋友,他如何能不明白对方的心思呢。

“这么大的料,索性到时做几个小玉件送他们吧。”他想着,紧紧抱着怀里的书篓。

……

关于武举新题旧题的事情,好像就这么落下了帷幕。

及第的自然高兴,不中的当然沮丧,有哭有笑,便是每逢试时的常态。

那得了第一名的武解元是大梁某个偏远郡城小家族的人,虽不是寒门,可与梁都富贵自然是没法比的。

如今,他便成了兵部的人,或者说是兵部用来激励其他考生的牌匾。荣华富贵是肯定的,搏功名,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苏澈除修行外再无他事,终日便是在府中练剑。

多年过去,曾经的无名呼吸法和那桩功已混若天成,而所学所会更是圆润如一。

只是少了一个人的考校,未免寂寞。

半月便在须臾间过去,武举最后的殿试来临。

这日天有些阴,晨风微凉。

“好好考,拿个状元回来!”苏清笑道。

他难得起了个大早,此时站在府门前,与苏大帅一人拿个肉饼吃着,看着苏澈上马。

“好。”苏澈应了声。

“跟我一样自信。”苏清说道。

苏大帅瞥他一眼,没作声。

科举会试放榜,苏清意料之中地没中,只不过其时榜上有人被查出舞弊,所以自动补位,他竟然成了最后一名!

科举的殿试还要晚些,不过苏清现在也是举人了,当然,运气使然在他嘴里被说成了天意,现在整日都在拿此显摆,府上的人都被他说的耳朵起茧子了。

“你也别太放松,科举殿试不早,说不得努努力也能进士及第。”苏澈说道。

苏清眉毛一扬,高兴道:“不愧是我弟,慧眼识珠。”

苏澈摇头,告别一声,骑马朝皇宫方向而去,一旁,苏大强拨马随行。

……

参与武举殿试的有三十人,此时却只到场二十六七人,其中易长月和宇文晟同不在。

后者半月前遭遇刺杀,官府虽未张扬,可此事已传满京城。

至于前者,苏澈想着那日对方离去场景,或许是觉失了颜面吧。

像苏大强这类随行之人自然是不得入宫的,此时,在宫门口,验明众人身份后,自有宫内的小黄门引领武举之人入宫。

苏澈来过宫里一次,但也是六年前,有些记忆已经陌生了。

他看到了有些日子不见的乔芷薇,只不过对方容貌竟有几分憔悴,如同生病一般,原本艳若桃李的脸上有着一抹苍白之色。

他有心去问,毕竟也算是相识一场,可对方今日无论打扮还是面容都有些冷淡,未讨无趣,他便熄了心思。

而且他有注意到对方并非带双剑,而是只手上握持一柄长剑。

一路无人交谈,只有脚步声。

但自是有三五成团,或是结伴同行之人,苏澈走在最后,目不斜视。

然后,在拐过甬道,经过白玉廊桥之后,皇宫大殿即在眼前。

32.兵不离身

在一队队禁军和皇宫守卫的注视下,众人踏上雕龙的玉石长阶,随着那前方的小黄门走上大殿。

朱红的殿门关着,门口是一面白无须,头发花白的大黄门,他昂首而含笑,看着众人来。

小黄门自觉退下。

“咱家高尧,先在此祝贺各位,并预祝各位少侠能金榜题名,进士及第。”大黄门咧嘴一笑,微微躬了躬身。

武举的进士不同于科举会录取那么多,三十人里,除前三名之外,另只录取十人,合计十三人为进士,其余人,虽是同武进士出身,可终究是要差些的。

众人本来还不知眼前这老太监是何人,此时一听他通名,顿时一惊,连忙回礼。

无他,这名为高尧的老太监可是侍奉先帝的老人,如今的大内总管,据说也是入三境的武道高手。

此时,依对方身份和修为,能对自己等人这般和颜悦色,已经是一种礼遇了。

“不管怎样,咱也得按规矩来。”高尧笑眯眯地说道:“第一场是在殿中的文试,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各位少侠若有带随身兵刃的,还请留在门口。”

话说着,旁边已有宫廷禁卫捧着长盒走来,自然是为了收取他们的随身兵器。

武者修行,自然是兵不离身,此时,大多人脸上都露出为难之色。

人群中的万花楼看着,眼珠一转,折扇一合,笑道:“我这柄扇子贴身不离,爱惜地紧,可陛下龙体金贵,殿中还有各位随考大人,唉。”

他将折扇随手放到木盒上,道:“可给我好生看紧了,莫要用手碰。”

那侍卫知他身份,连连点头。

高尧轻笑,“小国舅尽管放心,咱们的人规矩的很,不会乱碰。”

有万花楼的话在前,又有高尧这么一激,两人此番,倒是让那些还在犹豫的人显得不规矩,不懂分寸了。

当即,兵器磕碰的声响而来,却是不少人都解下了随身兵器,放置在了一旁。

但场间也有几人没有动作。

尹莲童拿着玉箫,默不作声。

乔芷薇怀抱长剑,目光淡淡。

苏澈握剑,神情坦然。

万花楼见此,似笑非笑地看了三人一眼,目光落在苏澈身上。

他刚要开口,一旁的高尧却是先问了,“这三位,可有隐情或是什么说道?”

他虽是宫内地位最高的宦官,可这态度却和善的很,笑容从未褪去。

“自儿时,家中长辈便有言,人在箫在。”尹莲童行了一礼,道:“还望海涵。”

高尧点点头,“尹家规矩,咱家也有所耳闻,神兵洞箫珍贵,合该如此。”

他这话,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桃花剑阁没有自己解剑的道理。”乔芷薇淡淡道。

苏澈意外于她的语气,竟变的这般冷淡,仿佛早前的媚意婉转是自己的幻觉一样。

“持剑八派里,桃花剑阁近年来又有两位大剑主破镜,其势直追天山剑派,隐有执牛耳之意。”高尧同样点头,未置可否,“所携锋芒不可挡,咱家不该强求。”

言罢,他将目光落在苏澈身上。

苏澈见他看来,而明显能注意到的是,眼前这人脸上的笑容似乎是淡了淡。

“你是苏定远之子,是朝廷的人,最懂规矩的。”高尧问道:“不知苏公子有何见教?”

他并未有什么气势流露,可苏澈仍是呼吸一紧,能切身地感受到一股压力,让他几欲低头。

苏澈握剑的手下意识一紧,几乎要应激出剑,但他生生按捺,脚下微动,无名桩功若钉死滚动地龙,让他呈屹立之姿。

高尧不见浑浊的眼中意外闪过。

苏澈能觉压力在下一刻消散,似乎是对方欲让他紧绷而骤松,以此出丑。

而他仍是那般站着,沉静而稳重。

高尧双眼眯了下。

苏澈没说话,只是抱了抱拳,剑未松。

良久,

在其余人里有人隐有埋怨和不耐的时候,忽然听得这大内总管一声轻笑。

高尧脸上笑容重挂,更胜先前,他说道:“各位请随咱家到外试擂台处吧。”

“什么?”

“这殿试?”

有人疑惑,有人若有所思,有的却脸色阴沉下来。

“殿试已经结束了。”高尧说道:“陛下出的考题,让咱家来给各位,方才,你们不都答了么?”

于此同时,那些侍卫便将木盒送上。

看着那躺在木盒里的随身兵器,不少人脸色都是红一阵白一阵。

有人低声道:“这也太过儿戏了吧。”

“连大殿都未进,陛下是瞧不起我等吗?”

高尧脸色一沉。

原本低头躬身的侍卫猛地伸手按住那说话的两人,竟是将他们从人群中扯了出来。

“你们干嘛?”

两人还欲挣扎,却一下迎上了高尧的眼神。

“年少轻狂,出言无忌,可也要为家人想想。”高尧淡淡道:“圣上恩典,也是你们能够妄加揣度的?”

那两人身子一颤,一瞬如坠冰窖。

高尧摆了摆手,自有侍卫将这两人拖走。

“那咱们,走吧?”这老太监一笑,看向其余人,伸手虚引。

不少人都是心中微寒,就连脸色阴沉不满的万花楼都没有开口。

……

远远地,一顶华盖便隐约可见。

及得近前,却是在一座花园之内。四下近百禁军侍卫持枪带戟,二三十丈的池塘正中,竟搭建了方圆七八丈的擂台。

而那顶华盖,便在池塘旁,只不过此时底下只有一把雕龙木椅,无人。

池塘边的凉亭里,亭中四角,各站一人,均是紫衣长袍,明显是大内护卫高手。又围着石桌坐了三人,站着一人,其中有两人正在弈棋。

人们的目光,当先便会被那支着白玉般的下巴看棋的身影所吸引。

她看起来岁将双十,穿着一身大红的氅衣,上锈青鸟玄凤,头戴凤冠,面容精致如玉,一点朱唇更是妖娆魅惑。

相比之下,乔芷薇那般媚功便相形见绌,完全被这天然去雕饰的美感压下。

她便是万贵妃,整个大梁最得宠的女人。

没有人敢多看,在惊艳过后,心中的自惭形秽和因对方身份而来的压迫,便足以让人马上低头或是移开目光。

弈棋的两人身份也不消多说,一人身穿明黄龙袍,头戴金冠,相貌算是英俊,只是脸颊有几分消瘦,此时捏了一枚棋子,如在思忖该如何落下。

他是方景然,大梁的一国之君。

另一人半衣半甲,身材高大,面容沉稳,不怒而威。

苏澈虽意外于自家父亲竟然会来,而且还跟陛下下棋,可他的目光,却自打进了这御花园,便一直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那是亭中,负手站在万贵妃身后的一人。

33.玉书

伊人之美,明艳不可方物。

自古美人不是温雅秀美,便是娇艳妩媚。

眼前之人十八九岁,面莹如玉,却是十分美丽之中偏带三分英气、三分豪态,同时雍容华贵,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

苏澈所看的,便是那晚在燕来楼所见的年轻公子,苏清口中的宫里人,那寺人口称的祖宗。

可今日却见对方一袭玉色长衫,苏澈第一眼竟是将之认成女子,不,是比女子还要美丽数分。

偏生即便万贵妃在前,苏澈也不觉得此人气质相貌能被比下去,而且,有意无意地,此人华光内敛,似是故意来衬出万贵妃。

所以,这也是那在场来人目光尽皆被万贵妃吸引,而除苏澈外再无一人去看此人的原因。

“咯咯,苏将军,那眼神发直的青年人,便是令郎吧?”万贵妃掩嘴轻笑,娇媚无限。

苏定远神情如常,看了低头的苏澈一眼,“是犬子苏澈。”

“他可是从进御花园就盯着咱们玉书看呢。”万贵妃眨眨眼,偏头问道:“你们认识?”

她身后之人拱了拱手,平静道:“算是。”

苏澈却是被这‘玉书’二字晃了晃神,他迫不及待地想问,这两字是否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两个字,是不是那个人名,那个人。

可他看到了方才苏定远的眼神,便没有开口。

“怎么认识的?”万贵妃对此似乎颇为好奇。

“我与颜琮乃至交好友。”苏定远落了一子,看向万贵妃,“犬子与其子自幼一起长大。”

万贵妃笑得眯起了眼睛,“这样啊,可我只知道玉书的名字,今天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姓氏。只不过,我却是不记得颜琮是谁呢。”

身后,名为玉书之人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如若几人所说的不是他一样。

竟然真的是他!?

苏澈看着那目光淡淡看着棋盘的身影,一时有些呆愣。

六年过去,对方相貌与以前全然不一样了,都说女大十八变,颜玉书虽为男子,可本就男生女相,体质柔弱,后又进宫,难免如此。

只不过想到他对自己的冷淡,苏澈心中便隐隐有些难受,对方终还是没有原谅自己。对于当年的事情,就如一道沟壑,将两人阻隔。

“哎呀,朕输了!”棋盘的另一边,梁帝方景然一脸懊恼,将棋子随手掷了,“苏爱卿,你也不知道让让朕。”

这话像是在埋怨,可语气里却透着亲近。

苏定远只是一笑,道:“开局前,是陛下让臣不要相让的。”

方景然哈哈一笑,指了指他,没说什么。

“还是莫要让咱们大梁的年轻俊彦久等了吧。”万贵妃轻声道。

方景然点头,这才将目光落向在亭外躬身立着的二十多考子。

帝王,九五之尊,久居宫阙之间,执掌苍生,单是这平淡而来的目光,便足以让人心头一跳,不觉凛然。

“方才朕出的那道题如何?”方景然问道。

一旁,高尧恭敬道:“只三人通过。”

此话一出,苏澈身边的人,有的便脸露不忿,隐有不服,而且虽然故意想要掩饰住,偏生偏生能让人看到。

苏澈暗中摇头。

“才三个人?”方景然的目光从亭外每个人的脸上看过,然后笑了,“既如此,那朕便再出一题。”

高尧一愣,眼神有意无意地,与一旁静默不语的苏定远交汇一瞬。

亭外,不少人脸上都浮现笑意,眼里更多的是跃跃欲试。

方景然却是摸了摸下巴,忽而有些为难,“朕方才见似是有人不忿,便脱口而出,现在却有些忘了。”

亭外的人有些傻眼。

尹莲童微微皱眉。

万花楼一脸笑意,仿佛根本不担心什么。

乔芷薇脸色平静。

苏澈却是低头看着脚尖,他怕自己一抬头,便忍不住朝玉书看去。

“这样吧,要不这题,苏爱卿就替朕出了吧?”

这时,亭中的方景然轻笑着开口。

他的脸上带着看臣子的亲和,仿佛两人是多年的好友那样亲近随意。

万贵妃只是一颗一颗地收拾着棋子,嘴里轻声哼哼着,好像在哼唱什么宫廷曲调。

高尧躬身立在一旁,不发一言,只是余光悄然看着苏定远,额上隐隐见汗。

至于亭中那护卫似的四人,俱是目不斜视。

旁人或许并未察觉出什么不对,只当陛下是心血来潮般地一说。

苏定远与他相视片刻,忽而一笑,“既然陛下有意,那臣乐意效劳。”

方景然眸光沉了沉,转而便朗笑一声,“那就劳烦爱卿了。”

苏定远点点头,也不起身,只是偏身看向亭外众人,如是思忖片刻,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他开口。

“北燕精骑号称十万,素来为我大梁和后周所忌,其统军上将燕康更是我大梁军伍的眼中钉,恨不其人横死。我便以此人为题,考教各位。”

苏定远顿了顿,脸带正色,道:“为何后周和我大梁皆欲处之而后快?”

这话落下,不少人面面相觑,有些疑惑。

这还用问吗?

因为他是燕康啊,是北燕的上将军,是公认的军神,他的存在,让所有用兵之人自惭形秽,他怎能不死?

“每人可作答一次。”苏定远拿了桌上茶水来喝。

方景然同样端茶来喝,眼神有些捉摸不定地看着他。

亭外,有人试探开口,“因为他曾率军击溃我大梁北地防线,一州之地沦陷,两城被屠?”

苏定远看他一眼,点头,“你已经作答,其他人。”

先前开口之人皱了皱眉,有些不解,有些忐忑。

陆续,又有人开口作答,苏定远同样不置可否。

慢慢的,有人会抢着发言,因为燕康名头虽盛,可他们谁会闲着没事去了解他呢,所以他们知道的关于对方的事迹就那么一些。

不知不觉间,作答似乎便成了对燕康战事生平的简述,似乎苏定远考校问题的答案,就是因为燕康做过什么。

当然,实际上燕康不管是攻陷大梁城池还是屠城,都与大梁百姓有不共戴天之仇。他是北燕的英雄,却是其余两国的死敌。

方景然摸不准苏定远所想,此时听过大半,忽然道:“你们这些人看来都未说到苏爱卿的心坎里去啊。”

人群中的万花楼眼神微闪,一敲折扇,道:“苏澈是苏将军之子,想来能揣度一二,不如让苏澈来说说吧?”

34.文比

万花楼的话音一落,当即,有已经作答过的人颇感懊恼,而刚待开口的一下闭了嘴,未作答的则是暗松口气。

苏澈面无表情地看了万花楼一眼。

苏定远却是轻轻颔首,“也好,澈儿,说说你的想法。”

苏澈先是抱了抱拳,然后稍加思索,道:“燕康势大,麾下北燕十万精骑,纵横捭阖间,几无相抗。他是北燕的军神,他若不死,北燕大军就是铁桶一块,无从攻破。”

苏定远点头,这些很轻易就能看出来。

一旁的方景然用指甲挠着下巴,似是在听,似是无聊。

至于亭外的人,有的也是不以为然,本来还以为苏澈能说出什么见解,没想到却也是这等人尽皆知的东西,毫无新意。

苏澈眼帘微低,缓声道:“关于苏将军的题目,我的理解是,或许正因为无法杀死燕康,所以人人才欲处之而后快吧。”

“哦?”苏定远还未说话,方景然倒是笑了笑,“有意思,这话何解?”

苏澈看了眼自家父亲,发现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没有探究,也没有阻止。

他开口,“针对燕康,无论是派遣义士行刺杀之举,还是下毒、美人计,都只是耗费人手,无一成功,反倒令燕康名声更盛。”

苏澈无声一笑,“就连离间,都反助彰显燕康和北燕皇帝的君臣之心。”

话到这,他自己忽然微怔,眼神变化之间,看到了自家父亲眼底闪过的欣慰之色。

离间,君臣之心?苏澈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忽然有些若有所思。

“不错,正是如此。”人群里,忽而有一人忍不住开口,如若恍然大悟一般,“正是君臣同心,才让北燕固若金汤,燕康难杀,可若能杀他,自是杀人诛心,他一死,北燕朝廷便不足为惧。”

方景然眸光微闪,稍显刻薄的嘴唇抿紧,心下冷笑,苏定远,原来你是打了这个心思。

他知道对方是借燕康和北燕皇帝,君臣之间的亲密无间来进谏,可偏生他觉反感,觉得眼前这人竟想学燕康拥兵自重,野心之下必有图谋。

而他看着那方才开口之人,心中情绪不露,反而和颜悦色,“不知这位是?”

那人连忙出列,拱手道:“在下武元通,乃本次武举的解元。”

“武解元。”方景然点头,勉励道:“果然是英雄少年,谈吐不凡,真知灼见。”

得了圣人夸奖,武元通激动的不能自已。

而众人里,难免有人羡慕。

……

此前的一番话,有人能听懂,有人自然听不懂。

高尧暗暗捏了把汗。

万贵妃却是眼底不屑,看着苏定远时略带讥诮,君臣多年,竟然还不知道眼前人是什么性子,他若能有北燕皇帝那般雄才大略,大梁官场和军中何至糜烂如此?

但这些她是不在乎的,不管大梁如何,天下如何,打仗还是不打仗,只要她能享受到便够了。

荣华富贵,前呼后拥,她总是缺不了。

至于听不懂的,只当苏澈也是说了些生平典故来论事,反倒尹莲童听完后,看着那亭中神情有异的皇帝方景然,以及默不作声饮茶的苏定远,若有所思。

等众人都回答完毕,方景然笑问道:“苏爱卿,你觉得,这一场该如何排名?”

“陛下以为呢?”苏定远问道。

“爱卿出的题,答案自然在爱卿心中。”方景然语意微深,“别人的心思,又岂是那么容易揣度的。”

苏定远神色如常,点头,而后看向亭外,目光环视众人,最后落在苏澈脸上。

“苏澈当为第一。”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众人一时哗然,但很快平静下来。

这里不是闹市,不是校场,而是宫里。眼前的,是名满天下的苏定远,是大梁皇帝陛下,他们不敢喧哗,更不敢造次,口出狂言。

可依旧有人不忿,有人不服气,并非因为对苏澈所答他们不认同,而只是因为出题的是苏定远,是苏澈的父亲。

或许,这是他们也不愿意承认的嫉妒。

武元通握了握拳,有心开口,最终却颓然作罢。因为苏定远此前有言在先,每人只可作答一次。他此前答过了,方才不过是在苏澈作答时心有所悟,因此而言。

照此看来,虽说自己所答同样贴合苏定远心中的答案,可也不在规矩之中,即便无奈,他也只好忍下了。

苏澈听后,先是一愣,在看到自家父亲眼中的欣慰之后,他才舒心一笑。

而看到那安静站在万贵妃身后的玉书时,发现后者自始至终的眼神都未落在他的身上,苏澈眼神黯了黯。

方景然眼皮一抬,看他半晌,然后点头,“此前朕所出的题目,苏澈也是过关之人,既如此,那殿试文比第一,便是苏澈。”

若是在此之前,他还会说一说自己出那题目的深意,说一番道理,既勉励,亦收人心,可现在,他忽然失去了兴致。

亭外,苏澈抱拳,不卑不亢,“多谢陛下,多谢苏将军。”

方景然摆摆手,没说话。

一旁,高尧适时道:“下边,该擂台比了。”

说着,他一指那池塘中搭建的擂台,道:“诸位一路过关斩将来此,规则咱们也就不多说了,抽签吧。”

象牙玉的签筒,玉签底下写着人名,每个人抽一支,抽到的人名便是自己的对手。而抽到自己的人,则与同样如此的人互为对手。

苏澈看了眼手里玉签上的人名,不认识。

擂台在池塘正中,而先前搭设的木桥自然是撤掉了,欲想登上擂台,唯有施展轻功。

轻功,指的是腾转挪移之法和轻身疾行功夫,都是有相合的心法,是功法中最为珍贵的。

而此地考生里尚有寒门子弟,只是这如何登上擂台,便将他们刷了下去。无他,能修行武功已经是不易了,更别说日夜锤炼之苦,哪还有余财去购置轻功,乃至有时间习练?

可谁也没想到这回的殿试擂台比竟会有这般考校,当下,已经有人含泪。被人打败虽然丢失颜面,可这是正常比试,常有也该有,但连擂台都登不上便只能无奈放弃,这才是最大的屈辱。

万贵妃静静看着亭外考生的神态,低低一笑。

“爱妃是看到还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了?”方景然凑近,轻声问道。

万贵妃便也贴到他耳边低声去说。

两人恍若无人般地如此,苏定远偏开目光。

第一轮很快比过,输者沮丧失意,赢者自然高兴万分,同时暗呼侥幸。

还剩十三人,刚好是武进士录取的人数,但最后的成绩自然不是这么算。

第二轮,万花楼轮空。

他摇着折扇,冲高尧笑了笑,后者眼观鼻鼻观心,没甚反应。

有人虽也怀疑,却也不敢问。

苏澈抽到了乔芷薇。

35.剑势

乔芷薇脚尖点水,当先上了擂台。

苏澈踏水而行,只湿鞋底,同样飘身而上。

“剑步。”池塘边,尹莲童低语一声,眼中微有凝重。

剑步,天山剑派独有轻身功法,擅腾转挪移,纵横击剑,不亚于该门派另一门顶尖轻功「踏雪无痕」。

只不过这剑步唯有用剑之人才可修行使用,而且修炼难度极高。

尹莲童看着擂台之上,此前,苏澈战胜易长月时使了一手快剑,当时他未注意,现在想想,那时候对方轻身便是剑步。

“这轻功倒俊。”万贵妃看着,轻笑。

身后,玉书开口,“这是天山剑派的「剑步」,上乘的轻功绝学,修行不易。”

“轻功绝学?”万贵妃疑惑道:“他还是天山剑派的传人?”

“应是他人所授。”玉书道。

万贵妃点点头,没再问。

擂台上,苏澈看着眼前人,有心在比斗之前先开口寒暄一二,可乔芷薇似乎没有这个兴致。

她拔剑,然后刺来!

苏澈双眸一凝,只觉眼前色彩斑驳,周遭竟全然笼上大片粉红色,且有靡靡之音而生,乔芷薇从前婀娜走来,巧笑嫣然,妖娆魅惑。

他轻咬舌尖,呼吸先是一促,转而一缓而急,清明陡降,眼前再现的是快到眉心的长剑。

苏澈脚下一踏,剑步若滑,轻身后退。

两人相视,一个目光清明澄澈,一个平静如水,不带丝毫感情。

苏澈拇指一顶剑镡,长剑出鞘,右手一抄,沉影剑便竖抵在眼前。

铿!

一声脆响,剑尖击在剑身之上。

乔芷薇微一抿唇,双目竟一瞬泛红。

这当然不是委屈或是故作姿态,而是以内炁激发桃花煞,融剑气成剑煞。

苏澈双眼一眯,只觉得呼吸间仿佛有什么极为讨厌反感之物临前一般,这却是他无时无刻不在运转那无名呼吸法,此为自然之气对煞气的天生排斥。

剑身一松,乔芷薇以剑锋一荡,从旁挑来。

苏澈手腕朝内一转,以剑身将刺向自己喉间的长剑拍低的同时,沉影剑紧贴对方剑锋而上,竟是打算直接施以落剑术!

而他侧身迎上,更与眼前人咫尺相隔。

“无畏无知。”乔芷薇轻吐音节,似嘲似讽。

苏澈心神一凛,只觉得身周陡降无边寒意,其中更带让人自心底而生的反感。

锋锐之芒从眼前之人身上骤然临身,如直面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那是无形的桃花煞剑气。

此时的苏澈只能收剑抽身,否则便要被无形剑气击中。

可乔芷薇如何能让他退?

千钧一发之际,苏澈以肘为力,侧身时如若拔剑,剑身与剑锋之上火花迸溅,可原本紧贴的剑身竟如苍龙起势。

“好强的剑势!”亭中,高尧目光一凝。

玉书目光平静,仿佛对谁胜谁负没兴趣,又像是早就看出了胜败。

乔芷薇一直平淡的脸色一变,本是铺天盖地而出的桃花煞竟然呈现溃败,而自己更是有些握不住手中的长剑。

这是苏澈所修行的山海剑势。

在此时,只是一招‘起势’便让骤然而袭的剑气溃散。

而在此招出剑时,苏澈更是以剑步相合侧退,等眼前桃花煞破去,他的剑已经停在了眼前人的脖颈间。

乔芷薇肩膀微抖,握剑的手也是轻颤。

苏澈看了眼,微皱眉,“你身上有伤未愈?”

乔芷薇没说话,只是后退几步。

她转身便要朝擂台外走去。

“哎。”苏澈下意识唤她一声。

“与你无关。”乔芷薇淡淡道。

她语气虽然平静,可在背对苏澈的眼神之中,却有恨意一闪而过。

若不是在此之前,那女人将她重伤,且留下了一道难除的寒冰剑气,她的桃花煞怎会如此便被破去,她又怎会轻易落败。

而一想到那女人的身份,乔芷薇便将苏澈也恨上。

她本就是睚眦必报之人,方才虽是擂台比斗,可她却已经想好要在最后‘收不住手’,但对方没给她这个机会。

虽然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的是,对方的剑法哪怕不是天山剑派的剑法,却很高明。

并非是有行属的剑气,而只是纯粹以磅礴大气相抗,如若面临山海。

……

苏澈没有感受到乔芷薇的恨意和内心的念头,只是觉得自己有些胜之不武。

当看到对方那冷淡的姿态后,他也没有自讨没趣的心思。

第二场很快比完,接着是第三场。

最后,苏澈对尹莲童,万花楼对武元通。

在此期间,苏澈注意到了万花楼的小动作,却没有点破。

只不过别人也不是傻子,从第一场抽签便有人怀疑,而这几场擂台比走下来,自然都能发现不--万花楼的对手都是刚好比他弱的,稍强一些的都被苏澈和尹莲童遇上了。

而到这最后,更是苏澈与尹莲童交手,那无论如何,万花楼总能拿个前三甲,因为武元通输了。

他输的很体面,与万花楼周旋许久,才堪堪落败。

在武元通回到池塘边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面露不齿了。

能当上武解元,虽说有兵部此前插手的缘故,可他的武功必然也是不弱的,起码,与万花楼也算是旗鼓相当。

可像这般看似是纠缠多时,实际上两人都未带伤,只是微微气喘的比斗,明显是演给众人看的。

“武解元的武功不错,我差点输了,不过日后还得练练。”万花楼摇着折扇,笑着开口。

武元通附和一笑,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是万公子技高一筹,武某甘拜下风。”

“苏澈,你还要等到何时?”尹莲童早就上了擂台。

苏澈笑了笑,同样过去。

“万花楼此前找过我,他说要我下手狠些。”尹莲童嘴唇微动,四下无声。

苏澈却能听的明白,这是传音入密的法子。

“为何与我说这个?”苏澈同样传音入密,“是觉得无端针对,心中有愧?”

“看来你还不知你我两家恩怨。”尹莲童淡淡道:“跟你说这个,是让你心有准备,而且还要让你知道,你苏府得罪的人很多。”

苏澈点头,“虽然不是很了解,但此前,我早已记下了。”

36.剑势(下)

尹莲童当然听明白苏澈在说什么,当即道:“那就好,我还怕你不会出全力。”

苏澈轻笑,缓缓抽剑,“那就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了。”

尹莲童手掌一翻,玉箫已落在手上,可他眼前,早已失去苏澈的身影。

音功无形而难防,最好的解决方法便是将施展之人制服。

苏澈拔剑虽缓,可出剑极快,剑步之下,一剑从尹莲童右侧刺来!

锵!

宛若金铁相交的脆响传出,却是苏澈由出剑变为抬剑,挡下突然而来的锋锐之气。

他的眼底微凝重,尹莲童的玉箫方才竟然不是吹的,而是弹的!

尹莲童淡淡一笑,手指点在玉箫之上,便有箫声传出,不成曲调,只是乱音。

叮叮叮,苏澈以剑来挡,眼前无形之中仿佛有无数刀剑划过,与他相抗,而若漏掉一丝,便是刀芒剑气临身。

这是只能耳闻却无法看见的杀招。

“这是什么道理?”亭中,万贵妃看着好似独自一人在舞剑的苏澈,听得那传来的分明是兵刃相接的声响,有些疑惑。

“尹家的音律绝杀。”玉书适时开口,“音波无形,施展之人真炁外放,以手中材质特殊的玉箫为辅,闻声杀人。”

“杀人无形,这么厉害!”万贵妃低呼一声。

“还是尹莲童手中玉箫是传承神兵,他本身又自幼通习音律,内炁浑厚。”玉书道:“换做旁人,只能吹拉弹唱,做不到他这般轻松。”

苏澈只是在挡,好似落入下风。

乔芷薇静静看着,原先还想他是否得了天山剑派的传承,可现在看来,他真炁之中不带寒意,出剑不成章法,偏似浑然天成,这与天山剑派那种凌厉森寒大相径庭。

“这究竟是什么剑法?”她心里想着,颇欲一探究竟。

尹莲童不知何时已经将玉箫凑在唇边,双手持着,轻轻吹奏。

曲调铿锵,有若千军万马奔袭,又如秋风高,无边沙场,将士喋血。

音杀不绝,如若无数人从四面八方出剑,千丝万缕,铺天盖地。

苏澈手中剑若风车,与无形音杀相撞时隐有剑气溃散,处处是音爆剑鸣。

亭中,苏定远听到这首曲子,眸光一沉。

万贵妃轻笑,“这是什么曲子,怎地以前没听过?”

玉书想了想,道:“是北燕的《破阵曲》。”

万贵妃一愣,“北燕?”

“永盛三十六年,北燕破大梁云州,一州之地沦陷,上下官员四十七人,以身殉国。”苏定远淡淡道:“这首曲子,就是北燕乐师为庆贺此功而作。”

万贵妃嚅了嚅嘴,却是没说话。

没有人敢拿战争开玩笑,尤其是这种惨烈和耻辱,就连方景然都沉了脸色。

“他好大的胆子!”高尧低声道。

“苏澈方才剑法以势,几有神桥之境特征,这首曲子千军辟易,破阵八面,正成克制。”玉书说道。

武道相争,擂台比斗,自然是看尽个人手段,只要在规则之中便可。

此曲如若牢笼,将那欲起的剑势牢牢封住,且八方音杀汇聚,留给苏澈出剑的方圆之地更在不断缩小。

“若是继续下去,不出半刻你便要败了。”乔芷薇看着苏澈,心想,“你的手段,就到此为止了么?”

“我知道你的剑很快,可若是无法走出一步,再快的剑也只能定在原地。”尹莲童虽在吹奏,可声音却传进那持剑抵抗的人耳畔。

苏澈没应声,只是脚踩定桩,八方不乱,沉影剑下,密不透风。

他是跟周子衿学的剑,虽然彼此剑法不同,可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只要手里的剑够快,眼前的一切便都可以斩开。

只不过尹莲童的音杀成阵,若不能一击功成,他便可卷土重来,那样只是无尽循环,就看两人谁能耗过谁。

可苏澈没有这个打算,他虽藏拙,不喜出头,可当觉得差不多该结束的时候,他自会选择了结。

剑身轻颤嗡鸣,一声剑吟传遍场间。

尹莲童脸色一变,只觉得这声剑吟之中如有困龙升天之意。

原本囿困的人影陡然一晃,霎时便冲破了那围困而来的音杀,如若铁器崩碎的声响不断,那人如一缕飞芒瞬息而至。

尹莲童的玉箫还未从嘴边离开,眉间便觉一点寒星,先是一凉,接着便有丝丝温热自眉心而出,顺着眼眶鼻梁淌下。

强烈的恐惧不可抑制地自心底而生,可在下一刻,对方收剑,从容翩然,一股巨大的落差和懊恼陡然而生。

两相情绪冲突,尹莲童又羞又怒,哇地一声吐出口血来。

他捂着胸口,手里的玉箫握得很紧。

而此时擂台上,原本的刺耳喧嚣尽去,仿佛刚才的无边碰撞只是错觉。

尹莲童败了,与刚才一直所处上风的形势相比,似乎太过轻易。

“你你一直在聚势?”他擦了擦嘴角,问道:“可为什么,我已经以音杀截断大势,你并未勾连天地之桥,如何还能再起剑势?”

苏澈已经收剑,此时闻言,轻笑,“你认为我身具神桥特征,可事实上好像并不是这样。”

尹莲童一愣,身具三境特征,难道还不是在该境之路而行吗?

苏澈道:“你挡不住我的剑。”

“那一招,叫什么名字?”尹莲童仍有不甘。

苏澈摇头,“就是出剑收剑,快慢而已,哪里需要什么名头。”

尹莲童觉得有些难以理解,毕竟,武功招式繁多,而尤其是用剑之人,就算是简单的一招斜刺,都会冠以‘仙人指路’或是‘苍松迎客’这等风雅称呼。

可在对方这,便只有出剑收剑,快慢之分?

不过,他想着,若是细想来,这的确是更为贴切。

在苏澈获胜后,万花楼的脸色阴沉无比,但他不敢流露杀心,因为苏定远就在亭中,入三境的大修行感知敏锐,必会察觉。

“狗屁的少年天骄。”他暗呸尹莲童一声,“手握神兵竟然还能落败,废物一个!”

他却是不知道,这武举虽为名声,可并非生死相较,尹莲童是后起之秀,当代天骄,他必是有杀手锏的。

在尹莲童想来,若非万不得已,他不会轻易示人。

毕竟,天下很大,他们要争的不是一时。

可是,尹莲童服下愈伤的丹药,默默看着苏澈。他没有想到,无论是对方的出剑和破招都那么快,让自己根本无从反应过来。

现在,他有些对此前败于苏澈之手的易长月,有些感同身受了。

而且,他才不会相信苏澈只有那看似平平的一招,因为从比试开始到比试结束,对方的眼神便没有变过。

平静,从容。

那是早就知道结果的自信。

他到底有多强?尹莲童忽而摇头,已经不重要了。

37.如愿

最后一场。

高尧看向苏澈和万花楼,笑眯眯地开口,“切磋比斗,点到为止。”

万花楼撇嘴,道:“苏澈,你用不用再休息会儿?”

“不必。”苏澈说道:“已过半刻钟,足够了。”

万花楼笑笑,轻功施展,飞身上了擂台。

“看来他也没有疏于修行。”方景然看了眼,欣慰道。

万贵妃笑得眉眼弯着,“那是自然,他一向努力。”

“不过想不到苏澈竟也会天山剑派的武功。”方景然看向对面的苏定远,忽然道:“听说周屠的女儿前些日子不辞而别了?”

周屠,便是周子衿的父亲,大梁曾经有名的任侠,为刺燕康而死。

苏定远道:“女儿大了,该出去见见世面,并非不辞而别。”

“哦。”方景然点头,“我倒是忘了,她还是紫虚真君的弟子。”

当今不管是武道还是修行,皆不出佛、道两门,其余百家或有武道通玄,但除却儒家之外皆是不盛不显。

而天山剑派便属道门,紫虚真君,便是天山剑派如今的掌门,女冠,也是叶梓筠的师傅。当然,苏定远和她之间,也是有一段恩怨情仇。

方景然此言,未尝没有深意。

苏定远淡笑一声,“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都忘得差不多了。”

万贵妃有些好奇,“陛下在说什么?”

“算啦,既然苏爱卿不想提,那咱们就不说。”方景然笑道:“还是看这武状元会落在谁的身上吧。”

擂台上,万花楼折扇缓缓而开。

“想不到,最后竟是你我相争这魁首。”他说道。

苏澈同样道:“我也没有想到。”

“你觉得自己能赢吗?”万花楼问道。

“这得看你。”苏澈道。

万花楼冷笑,“口舌之利。”

“那,你赢不了。”苏澈说道。

万花楼没再说话,直接扑身而来。

他的身法很怪,动时残影重重,快而诡谲难辨。

苏澈拔剑,一剑刺出。

叮!

剑尖与白玉扇骨相触,那折扇上附着的真炁溃散,象牙玉的扇骨上出现了道道裂痕。

万花楼眼露意外之色,随后便一掌拍出。

掌出若惊龙,令人心神震颤。

苏澈眼中恍惚只是一闪即逝,但对方手掌已经临身,他索性微微屏息,硬抗了这一掌。

咚!

如同敲击闷鼓,万花楼手腕一颤,脸上闪过一抹痛色。

他这一招惊龙掌虽是惑神武学,杀伤不显,却也不是谁都能以肉身硬挨的,就算是披甲之人,被这一掌打在身上也要受内伤才是。

可眼前这人,竟连晃也未晃,如若平常。

在这一掌之间,苏澈已经落剑,剑削而扇骨碎裂,白玉飞溅,扇面被剑风带动作响。

万花楼匆忙弃扇,脚下一踏,身形爆退。

可苏澈自是不会给他反手机会,长剑出而如送帖,紧随其身影,剑锋不离万花楼喉间三寸。

无比冰冷的寒意让万花楼浑身寒毛倒竖,在这一刻,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那人,他竟生出一种对方要将他一剑刺死的错觉。

不,这不是错觉,万花楼心神一凛,他就是要杀了自己!

当即,他一声怒喝,后退之时双掌朝前一合,其上隐有金芒流转,竟是打算直接去夺剑。

然后,他便看到持剑之人似是冷笑了一下。

“不好,放手!”亭中,一直密切关注的高尧脸色一变,急忙传音。

可万花楼虽然听到了,却也慢了。

传音入密如何能比过苏澈的剑快,万花楼一声惨呼,原本金光环绕的双掌上鲜血飞溅,一柄暗沉无华的长剑直接抵在了他的喉间。

而他已退至擂台边缘,身后半尺便是微波荡漾的池塘。

万花楼双手颤抖,血从掌心滴落,连虚握都做不到。

苏澈收剑,抱拳,“承让。”

万贵妃猛地起身,但似有顾忌般,数次张口却未出声,只是眼带急切、恼火、怒意,看向那擂台之上。

亭外,不少人眼里都是似笑非笑的样子,存着看热闹的心思。

“《金蝶掌》没有挡住他的剑。”玉书轻声道:“不过只是被剑气伤了双手,皮肉伤,不碍事。”

万贵妃虽然心下稍松,可眼底仍有恨意。

方景然拉了拉她的衣袖,道:“比武受伤在所难免,这也正好让小花知道自身不足,日后进步。”

万贵妃便顺从地坐下了。

苏定远一直没说话,只是在喝茶。

擂台上,万花楼因双手的剧痛而脸色有些苍白狰狞,自己的伤自己当然有数,剑伤倒是皮肉,可他能感觉到一丝微弱却连绵不绝的气息在伤口处萦绕不散,而当自己内炁与之接触时便如泥牛入海,半点自愈也做不到。

以此,导致他现在双手仍是止不住地痉挛。

“你好大的胆子。”万花楼咬牙切齿,“竟然敢跟我使阴招。”

苏澈转身便往擂台外走,没应声。

“我可,还没认输呢。”万花楼双手垂落,不时哆嗦着,血一滴一滴地落下。

苏澈顿步,“你已经输了。”

他看向那走出亭外的身影,那是高尧,此时应该要说出本场的胜负。

“只要我不认输,他便不敢开口。”万花楼咧嘴一笑。

苏澈回头看他,微微皱眉,“你现在这样,还有余力再打?”

万花楼杀意流露,毫不掩饰,“要么你倒下,要么杀了我。”

苏澈笑了,“你这是想耍无赖?”

万花楼龇牙,“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话落下,他便迎着苏澈,朝前走去。

虽然他现在双手无法用力,可他除了手上功夫还会别的武功,而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只要他还能站起来,那这一场比试便不会结束。

池塘边看着这边的人颇有些不明白现在的状况,而因为万花楼此前说话刻意压低的缘故,倒也没几个人听清他说了什么。

高尧当然是听清了,他此时站在池塘边上,心下虽然为万花楼方才之言恼火,可面上不露分毫,反而是有些无奈且求助似的看向亭中端坐的那人。

方景然没看他。

“你就这么想要这个武状元的功名?”苏澈看着走到眼前的人,问道。

万花楼冷笑,“对,怎么,你”

他还以为对方要服软,可话还没有说完,肚子上剧痛传来,他整个人便飞了出去。

噗通,

在或是惊讶,或是意外,或是阴沉,或是好笑的目光里,万花楼被苏澈一脚踹进了池塘里。

38.大红袍

苏澈这一脚稳准狠,而且力道很足,万花楼掉进水里,半晌没有露头。

原本坐下了的万贵妃霍然起身,双手紧握着。

“还不去救人!”她朝高尧喊道。

高尧身若鹏鸟,脚尖点水,几乎是瞬息而至。

苏澈神情不便,淡淡看着。

万花楼从水里冒头,抹了把脸,张口就骂,自是难听。

苏澈摸了摸手里的长剑,心想自己要大度一些,对方用不了多久便是废人了,只是逞些口舌之利,他何必计较呢。

“小国舅,少说几句!”高尧踩在水上,如履平地,伸手将万花楼拉了起来。

他一手提着对方的肩膀,一边低声道:“陛下和贵妃娘娘还在这呢,莫要再有失颜面了。”

“狗东西,我一定要杀了他。”万花楼咬牙切齿。

高尧脸色微变,却也只是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他知道方才对方所说的话,那个一直端坐的人必然是听到了,包括这话中的不敬和威胁。

苏澈回到池塘边,脸色平静,其实是为高尧施展的那一手水上飘的功夫心有所感。

那并非是什么高明的轻功,而只是纯粹对真炁的精准掌控,这名为高尧的大内总管,是混元境的高手。

及至亭前,看着万花楼狼狈的样子,万贵妃心底登时生出一股怒火,她肩头一颤,本是忍不住地呵斥,手肘衣袖却被人轻轻拽了下。

同时,玉书的声音传进她的耳里,“苏将军还在这,娘娘莫要让陛下难做。”

万贵妃眼神一闪,口中本来的呵斥便生生咽下。

“快扶他下去换身干净衣裳,赶紧唤太医给瞧瞧啊。”她连忙吩咐左右护卫。

万花楼一直看着苏澈,目光欲要噬人,只不过直到离开,他都一句话也没说。

“恭喜苏爱卿。”方景然笑着对苏定远道:“虎父无犬子,我大梁今后必又要多一栋梁。”

“陛下谬赞。”苏定远道:“犬子无知,出手不知轻重,还望贵妃娘娘恕罪。”

万贵妃哪怕心里恨不得将苏澈拿下杀了,但面上还是和颜悦色,只不过那种强装的勉强几乎是一眼能看穿。

“苏将军说到哪里去了,武较高低,难免有失手的时候,磕磕碰碰的,才能长记性。”她说道:“也是舍弟技不如人,谈何恕罪与否。”

苏定远点头。

方景然看向亭外,开口道:“诸位的表现,朕都看在眼里,而想必你们自己也有衡量。”

又是几句勉励后,他看向一旁的高尧,“宣吧。”

言罢,他便起身,一旁,自有护卫躬身过来,手捧一长托盘,上面盖着红绸。

高尧适时高声开口,声音微细而悠长,“武科举进士及第者……探花尹莲童、榜眼万花楼、状元,苏澈!”

早有等在御花园外的禁卫抄好名次,快步朝外跑去,此番传递下去时,便要在武门外唱名,而皇宫内外,便知这殿试名次,折桂者是何人。

亭外,苏澈不意外自己的名次,他本该是如平常般的沉静,可当这名次真的尘埃落定,由高尧的口中的宣出时,他心中仍是忍不住地激动。

就如同你知道晚饭要吃佳肴美味,可真当吃到的时候,仍是难免为这口感而折服,为能吃到而觉得幸福。

苏澈深吸口气,缓缓吐出,只觉得自己坚持六年的事情终于有了一个结果,或者说,是有种梦想达成后的如释重负。

“苏澈,来。”大梁皇帝方景然轻唤一声,同时抬手揭开一旁的红绸。

红绸下,是整齐叠放好的大红锦袍,一根玉带。

这是不同于科举的殊荣。

科举进士及第者虽也穿大红袍挂红花骑马游京城,可那是官袍,代表日后便入官场。

而这武科举状元的大红袍,是以大梁独有的焰浣布、后周蜀地血蚕丝等珍奇缝制而成,其中工序精致而复杂,耗费了不知多少绣女日夜心血。

此锦袍虽色调单一,却不惧常火,且坚韧非常,这既是一种认可,又是一种恩赐,弥足珍贵。

而且,这不像是官服那样,宫廷内可以补发的,凡得者只此一件。

这是大梁对武状元的赏赐,至于北燕和后周,自然各有封赏,不尽雷同。

“怎么,还要朕亲自给你穿衣不成?”方景然笑道。

“不敢。”苏澈收神,从容入亭中。

“倒也不急着穿。”苏定远眼底含笑,开口道。

苏澈本来也没想这么张扬,当下一笑,直接将那长托盘接过。

“谢过陛下。”他躬身道。

“这是你该得的。”方景然看了苏定远一眼,说道。

后面,榜眼和探花自然也是有奖赏的。

万花楼不在,所以那榜眼的奖赏便也没亮相。

尹莲童所得的,是一块铸造兵器的材料,也极为难得。

只不过尹莲童眼中却看不到什么喜色,因为当他一看到这等铸器的材料后,他便会想起自己的兄长。那个因为求一把剑,而万念俱灰的人。

自始至终,尹莲童都没敢去看苏定远,因为他怕自己隐藏不住内心的恨意,当然,他怕的,还是被对方察觉。

其后,方景然又勉励几句,众人这才离去--武举不像科举那样,就算唱名,也不会有骑马过长街的那般招摇。

……

回廊下,苏澈孤身而行。

苏定远入宫还有别事,未与他离开,而其余考生有的随小黄门离开了,有的则在宫中逗留,这是恩准,可以看看宫中风景,只不过能去的地方有限,而且只有一个时辰。

常人一生哪能入宫一趟,所以大部分人都是在小黄门的引领下,在宫中游览。

苏澈是要离宫的,他夹着那托盘,一手握剑。

巡逻的禁卫走远,在将要走出回廊的时候,他脚步忽而一顿。

前方的屋檐拐角下,一角朱袍随风而荡。

“苏定远虽不乏毒计绝谋,但也是在战场上,为人却素来磊落,可你,倒是好狠的心。”

高尧的声音传来,透着平淡,人却未现。

苏澈知道他在说什么,当即道:“我踹他落水,彼时会出手的只有高公公。”

高尧没有开口。

“可你只是将他手上的那道剑意抹去。”苏澈轻声一笑,抬脚朝前走。

直到他走出回廊,高尧依旧沉默,如同出现在这,只是为了说一句废话。

万花楼双手被沉影剑所伤,一缕剑意萦绕,伤体而不致命。后来苏澈踢他一脚,才是真正杀人无形。

他的丹田气海会逐渐崩溃,虽不至于彻底废掉,但修为也相去大半,可高尧并没有提出,也没有出手相救。

若不是因两人身份,苏澈还有顾虑,万花楼已经死了。

39.山河故人

苏澈虽在走,却不快,如同在等谁。

他想,如果在出内宫门前,玉书不来的话,他便直接去寻对方。

不是互相寒暄,说什么好久不见,而是把话说明,他不想失去对方这个朋友。

哪怕世事难料,可自来心意从未变过。

而眼前,宫门便在百米外,苏澈在廊桥上顿步,手边是安静流淌的池水,那人却不在这。

他抿了抿嘴,看了眼宫门,没有犹豫,调头便往来路返回。

山不来就他,他可以朝山走去。

假山草植,苏澈在小径上止步,不远的屋檐下,有人负手执扇,长身而立,眺望远方。

时近午时,天上乌云飞走。

苏澈走过去。

栏杆旁,他看着眼前背影,欲言又止,仿佛千般话堵在喉咙,偏偏半句难言。

“你在等我?”玉书开口,雌雄莫辩,只是淡漠。

苏澈欲要走近,却没有抬脚,而是道:“那日在燕来楼,我没有认出你来。”

他在今日方才明了,原来彼时自家父亲所说的贵人便是万贵妃,而非玉书身份。

可现在,当他得知那日所见的年轻公子身份后,那种久别重逢却相见不识的懊恼与愧疚太过清晰,让他忍不住自责。

怪不得当初会有那般熟悉的感觉,仿佛是旧时相识当面。

“六年已过,认不出来也正常。”玉书平静道。

苏澈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印象中明朗乐观的颜玉书不见了,有的只是事不关己的冷漠,以及那种什么也不在乎的平淡。

他觉得这与自己有关。

“你是在自责么?”眼前的人转过身来,眉眼如远山,仿佛看的是陌生人,“那你大可不必,路是自己选的,而结果,也要自己来承受。”

苏澈抿唇,“可那件事,本就与你没有关系。”

“大梁的律法,你该不会不清楚吧?”玉书淡笑,“况且我也没有什么怨恨。”

苏澈摇头,他不信,因为若无怨恨,为何现在与自己如此生分。而一个好端端的人,平白落得如此,谁又能做到心中无有怨恨呢?

“你,在这宫里过得还好吗?”苏澈犹豫着,难免问出来。

即便像是无关紧要的废话,在相遇前便无数次设想不要问出来,可在某个时刻,这句话便脱口而出,情不自禁。

玉书看他一眼,点头,“这还要多谢你的那本《观潮剑气》,让我在深宫之中也有依仗。”

苏澈闻言,想到在燕来楼时,那寺人口称眼前人为‘祖宗’,以及对方在万贵妃身前的不卑不亢,他心底稍松。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宫廷深深,便是一口井。

孤身是没办法活下去的,要么仰人鼻息,要么狼狈落魄,谁会没有依仗?

苏澈听着,明明此前想过该是有许多话要说,可到了现在,竟是一句话都想不起来了。

而即便是要开口,也组织不出该说的言语。

“没话说,你便离宫吧。”玉书凭栏,看着远处宫阁,淡淡道。

“你还恨我吗?”苏澈问道。

玉书没有开口,而他方才明明刚说过已经没有怨恨,但现在,他没有如此答复。

苏澈眼神一黯,轻声道:“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彼此心意相通,你知道我没什么朋友,所以分外珍惜。我其实,想请你原谅”

他的话未说完,便被打断,“你做错什么了吗?”

苏澈一愣。

眼前之人开口,“如果你觉得是自己做错了,我会说一声原谅。”

苏澈握剑的手紧了紧。

“你没有做错,所以无需跟我道歉,也没必要让我原谅。”玉书说道:“至于我的态度如何,你不需要在意。”

“可我会在意。”苏澈说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咱们是兄弟。”

“兄弟?”玉书忽然一笑,眼神有些嘲讽,“咱们现在还能叫兄弟吗?我看是姐弟吧。”

苏澈微微咬牙,心中有些难受。

“你明明知道我会在离宫前找你,你大可不必现身。”他说道:“但你还是选择跟我说这么多。”

“少自作多情了。”玉书淡淡道:“只是相识一场,你如今夺得状元,该是要恭喜一声。更何况我现在是万贵妃的人,拉拢年轻俊彦,也是分内之事。”

苏澈在经过开始的无措后,现在终于能平静与之相视。

此时,他听得对方的话,当即道:“你不觉得后半句是画蛇添足么?我与万花楼不合,现在又伤了他,万贵妃想杀我还来不及。”

“随你怎么想。”玉书看他一眼,转身欲走。

“你等等。”苏澈上前一步。

玉书目光一闪,信手折扇点出。

苏澈抬左手,以剑鞘相抵。

一声轻响,一触即分。

“你果然是适合练武的。”苏澈眼含笑意。

少年时的眼前人便渴望习武,从此快马江湖、仗剑天涯,可一直无法如愿。

现在,苏澈从对方刚才那信手一击之中,感受到了不亚于自己的修为,他心里为对方而感到高兴。

“呵。”玉书一笑,折扇缓缓展开,露出一幅水墨山水,“便是能习武又能怎样?”

苏澈会错了意,还当他是觉得囿于宫墙内而不得见外面广阔天地,当即道:“当年之事已有惩罚,我可以去求父亲,让他禀明圣上,想来陛下也会体谅恩赦于你,还你自由。”

“自由?”玉书看着他,莫名一笑,“方景然刚愎自用,疑心甚重,朝堂之上派系分别,只顾眼前。当世大局,官员贪腐,欺压百姓,你只见京城声色繁华,却不见天下百姓困苦,民不聊生。”

苏澈心中一跳,惊讶难掩。

玉书道:“方景然被万贵妃迷得昏头转向,有大志而见识短浅,一身手段只在朝堂宫内,已呈昏庸之相。苏定远又独木难支,遭受排挤。这些事不是没有人能看清,可又能作何?”

苏澈皱眉,他虽然不觉得时局有对方说的这般坏,可没来由的,他也因此而心底忧虑。

“朝野内外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多少人虎视眈眈。”玉书轻声道:“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保全自身的好。”

苏澈沉默片刻,道:“如果是原先的你,就不会说出这种话。”

玉书一愣。

“你会说大侠顶天立地,从不想着独善其身,如果大梁真像你方才所说的那样”苏澈轻笑,“你会拉我一起做些什么,尝试去改变什么,力所能及,也是拼尽全力。”

玉书眼底一缓,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40.江湖

回府的一路,苏澈都在想颜玉书所说的那番话。

大梁,如今真变的有这么不堪了吗?

如果真像对方所说的那样,大梁可真就摇摇欲坠了。

同时,苏澈还在想颜玉书的目的是什么。

姑且这算是真的,那他既然知道这一切,却没有什么行动,难道他只是眼睁睁看着吗?

这与记忆中的人产生了偏差。

而且,颜玉书明知道万贵妃祸国殃民,为何还会跟在她的身边。是身不由己,还是其他原因?

是利用么?苏澈想着,可还是想不明白。

“恭喜少爷!”素月从院外走来,笑着说道,“现在京城上下都知道武状元的名头啦,恐怕要不了多久,就有媒婆上门儿了。”

抱剑坐在檐下的苏澈回神,同样一笑,“那就给银子送出去就是。”

素月走过来,眉眼一弯,“早年便有不少来说媒的,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水灵的很,少爷就一点也不动心?”

她今日穿得有些素,可与容颜艳丽相衬,更显一种风情。

苏澈移开目光,“我哥成亲倒早,可也没见他多么开心。”

素月掩嘴一笑,“他素来自得风流韵事,若是让他知道你在背后这么说他,肯定羞恼。”

“说什么韵事,不过是去逛青楼喝花酒罢了。”苏澈也算是见过苏清和他那些朋友的‘文墨风雅’,自然是颇为不齿的。

素月却是眨眨眼,“那是少爷不知道那事的快活。”

苏澈心中一跳,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说的你好像知道一样,习武就很快活。”

“那少爷想不想知道?”素月脸色薄红,声若蚊呐。

苏澈下意识看她。

只见素月轻轻挽发,倚在门前,端的是恬静温婉。

苏澈一下有些吃不消,当即起身,抱剑朝外走,“那什么,饿了,我去吃点东西。”

素月看他不自然躬身而起的样子,眼底一笑,同时在心里暗啐自己一声。

但她仿佛是解释似的,朝快出院子的苏澈道:“我是从话本上知道的。”

话出,脸色一红,犹如做贼似的捂了捂嘴。

苏澈脚步不停,反而快步出了院子。

……

“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傍晚,饭桌上,一家人吃好饭,丫鬟在收拾着,苏定远看着苏澈。

其他人也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过来。

苏澈放下酒杯,摇头,“说来也怪,这武举考完后,本是欢喜,可欢喜过后,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苏清在一旁翻了个白眼,“这可是状元啊,多少人求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殊荣。”

苏定远瞥他一眼,后者顿时缩了缩脖子,与苏大帅喝着果酒,不再插话。

“武进士是功名,可入兵部、刑部、行伍甚至是补空缺,总之不离朝廷衙门。”苏定远说道:“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白身,什么也不做。”

“那,父亲是希望我为朝廷做事吗?”苏澈问道。

换做平常,他是不会这么问的,可玉书此前在宫里所说的那番话,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让他想要问个明白。

苏定远明显能察觉出他的不同,眉头微皱,“我素来不干涉你的意愿,你现在长大了,可以选择以后的路了。”

他话语顿了顿,接着道:“不过这是我从小对你说过最多的话,恐怕你也听烦了,而现在你哥也已成家,咱们苏家有后,或许,你的担子能轻一些。”

他是很少解释的人,而此次能说这么多,或许真是觉得眼前的人终于长大了。

在宫中文比,能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时,便已经长大了。

苏澈眼帘一低,道:“我想到江湖看看。”

“江湖?”苏定远一愣。

不只是他,就连苏清和同桌的刀枪剑戟四位夫人都是一怔。

“江湖之中,龙蛇混杂,你都没离府几次,最远不过是京城郊外,可不敢去外面。”素来小心的戟夫人连忙摆手。

“就是啊,那些江湖人心狠手黑,劫道杀人、绿林匪类到处都是。”枪夫人说道。

“是近来有些不太平。”刀夫人似乎意有所指,不过看了上首苏定远的脸色,便不再开口。

剑夫人担忧道:“澈儿,我们都知道你现在武功高了,但江湖之中高手无数,说不定其貌不扬的便是武林高手,那些人脾气古怪,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开罪人家。”

苏清喝了口酒水,随口道:“说的没错,江湖可不比咱们京城,山高路远的哪有什么规矩。”

“好了,说得好像你们也闯荡过江湖一样。”苏定远说道:“还劫道杀人,你当官府是摆设?以后少听些说书故事,话本杂书。”

枪夫人脸色一红。

“大帅,你从小也算是走南闯北,给你澈哥儿说说。”苏定远道。

苏大帅连忙放下点心,嘴上道:“哪能说是走南闯北,就是在咱们大梁几个州郡转悠过,见的都是些面儿上的风土人情,像什么江湖哪能真见着。再说我那见识也都是两三年前的了。”

苏定远轻笑,“那就说说风土人情。”

苏大帅一笑,喝口茶清清嗓子,这才道:“闯荡江湖,若不通武功倒还好些,因为一般人自持身份,最多呵斥几句,也不会与你太过计较。可要是懂些武功,不管高低,只要惹了事儿,那就不是好算的。”

苏澈问道:“江湖上,事很多?”

苏大帅年纪虽小,但此时却颇有几分老江湖的样子,他慢条斯理道:“老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但这里的江湖,可不是外面要闯荡的江湖。”

“在出门之前,你得知道江湖是什么。”他说道。

苏澈从来只听闻‘江湖’之名,而从前颜玉书对之无比向往,他好奇,却无从了解。

他懂人情世故,可府上的家丁等人多是出身行伍,自不算是什么跑江湖的人,最多就是安家将军府后跟市井打交道。

那什么是江湖?

“江湖,不是给澈哥儿这种名门公子出出入入的。我师傅说,江湖是我们这种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人混饭吃的地方,各拼手段,努力过活。而那些贵公子和大派少侠,锦衣玉食,就算行走天下,那也不是闯荡江湖,而是游乐玩耍。”

苏大帅笑着,小小年纪的眼里却有几分回忆和伤感,“所以啊,要不是生活所逼,谁想风餐露宿,流落江湖呢?澈哥儿若只是好奇向往,不若带上护卫银子,游山玩水便好。”

41.苏清教弟(2)

苏大帅的话,算是给苏澈开了眼界。

哪怕未见江湖,可听他这么一说,倒平添几分凶险,而且,也有些受打击。

江湖,真是这么落魄么?

落魄,便是苏澈从方才那番话中听出来的。

可快意恩仇,仗剑天涯,难道不是江湖吗?苏澈心有疑问,便问了出来。

苏大帅挠了挠脸,道:“这个我也不太懂,不过快意恩仇之后还有官府海捕文书,虽得一时快意,却终日流落惶惶,所以师傅在时,老跟我说莫要惹是生非,凡事忍让一二。”

苏定远看向若有所思的苏澈,问道:“现在,你还想着去江湖闯荡吗?”

苏澈思忖片刻,终是点头,“不登山,不知道山之高,我想到处看看。”

“是为了颜玉书?”苏定远问道。

苏澈只是点头,没说出玉书说过的那番话。

他是想看看,大梁如今,京城之外是否真的民不聊生,时局是否真有玉书所说的那般不堪。

苏定远没想那么多,只当是少年心气未消。

“你武功如今不弱,又夺得武状元,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若入江湖,难免吃亏。”他想了想,说道:“既然你这么坚持,我也不好阻你,不如等些时候,我看看能否觅个衙门里的差事,让你跟着朝廷的人先出门见识一番。”

刀夫人适时开口,“对啊,等有了阅历,再自己出门也方便许多,我们也放心啊。”

苏清挑挑眉,“也说不准一入江湖就厌倦了呢,日后当个官儿,在京城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多好。”

“蠢话。”苏定远呵斥一句,“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不上进?”

苏清撇撇嘴,朝苏澈使了个眼色,“真的,考虑考虑,京城里可有的是你没见识过的玩意儿呢。”

“你还说?”刀夫人嗔他一眼。

“本来就是嘛。”苏清说道:“这京城的门路还没摸透呢,去外面人生地不熟的的,不是自讨苦吃。”

他的话虽然不太好听,但苏澈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也是为了自己好。

苏定远道:“总归是要出去走走看看的,这事就先这么定了,不过无论在哪,自身武功都是根本,武举结束,你也莫要懈怠。”

苏澈应下。

“还有你。”苏定远看向苏清,“侥幸中举,但这种好事不会一直出现,最近温习功课了么?”

“当然。”苏清小声道。

温习?整天吃酒哪有时间啊。

苏定远暗自摇头。

……

夜深时,各回各房。

回廊上,苏清喊住苏澈。

“干嘛去啊?”他四下瞥了眼,问道。

苏澈自然道:“回房休息啊。”

“休息?”

“练剑、沐浴、睡觉。”苏澈老实道。

“这天还早呢。”苏清无语道:“整日一成不变,你不觉得烦闷啊?”

苏澈一愣,而后笑笑,“能让自己变好的习惯,就不觉得烦闷。”

“行吧行吧。”苏清摆摆手,干咳一声,道:“你看今晚的月亮。”

苏澈抬头,月很圆,很亮,亭前树影斑驳,星光洒落。

然后,他保持看月的姿势,道:“我没银子。”

苏清一噎。

看见他的神情,苏澈心中一笑,这基本都不用猜,每当眼前人跟自己说这等无关紧要的寒暄话时,必然是有所求,而一般来讲,就是缺银子了。

“合着在你心里,我找自己的弟弟说会儿话,就是为了银子?”苏清有些不开心。

苏澈沉思片刻,点点头。

苏清一拍额头,语气仿佛是受了莫大委屈,“我只是看你在晚饭时好像欲言又止的,是不是想说什么,但又有顾虑?”

苏澈惊讶看他,什么时候对方变得这么敏锐了?

“我说过,你心里藏不住事儿。”苏清挑挑眉,嘿然一笑,“说说,什么事?”

苏澈摇头,明显是不打算说。

“你不说我也知道。”苏清一脸‘意料之中’‘我全知道’的表情。

“那你还问。”苏澈抱剑,无语道。

“你真不会聊天。”苏清轻哼一声,然后道:“是关于子衿的吧?”

不等苏澈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道:“你说什么想出去看看,应该就是想去找子衿吧,我一猜就是。”

苏澈笑了笑,“怎么说?”

“从她走后,你就跟丢了魂儿似的,经过校场的时候,还总站那瞧瞧,走个神儿。有个词怎么说的来着,魂魂不守舍,对,魂不守舍。”苏清拍了拍眼前人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还年轻,不知道一个道理。”

苏澈躲了躲肩膀,好笑道:“什么道理?”

“当初惊艳,只因世面见得少。”苏清认真道。

苏澈有些讶然,这句话仔细想想,还真有几分道理。

“你是见过的女人太少啦。”苏清感慨道:“子衿她,不适合你。”

苏澈还在心里笑他前半句,听到后半句时,忍不住便问,“你又想说什么了?”

苏清道:“对女人的心思,别的不敢说,在这偌大梁都,能比我了解的,不多。”

苏澈认同点头,这话说的倒不差。

“越是有执念的女子,越是碰不得。”苏清轻笑,“你懂吧?”

“子衿姐一直想报仇。”苏澈道。

“你叫她一声子衿姐,很亲切。”苏清语意微深,“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是男女之间的喜欢,还是自幼相伴的亲情?”

苏澈一怔。

苏清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回苏澈没躲,所以,他那白衫上就多了几个油腻指印。

“你方才没洗手?”

“追你出来追的急,忘了。”

苏澈一脸嫌弃。

苏清干咳一声,脸上不见尴尬,“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总之我是想说,你现在的心思还不到放在感情上的时候,父亲说的对,你如今武状元加身,取了功名,的确该好好想想日后要做什么。”

苏澈恍然,饶了这么一大圈子,原来是想说这个啊。

“不过呢,这些事也不必急于一时,武举刚刚考完,你得放松放松,就像习武修行一样。”苏清摸了摸鼻子,说道:“子衿应该也教过你吧,练剑要一张一弛,不能老紧绷着不是?”

“那什么,听说今晚冬暖阁来了西域的姑娘,要不咱们瞧瞧去?就咱俩。”他眼神微飘,却偷偷看着眼前人的脸色。

“”苏澈。

42.冬暖阁

苏清果然还是苏清。

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兜兜转转,最终总离不开姑娘。

苏澈没办法,只好去换了身衣裳,跟素月再三保证后,才拿了银子,跟苏清出门。

素月看着自家少爷离府,有些不放心地徘徊几步。

“放心吧,俺跟着呢。”苏大强说道。

素月瞥他一眼,“你现在是少爷的对手吗?”

苏大强一噎,半晌说不出话来。

“要不我也去吧。”素月忽然一拍手,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苏大强一听,连忙道:“可别,你又不懂武功,到时候还得添个要照应的人。再说了,他们去的那种地方,你怎么能去?”

“我怎么不能去了?”素月道:“而且不会武功怎么了,不会武功的人多了,难道还不敢出门的?”

苏大强挠了挠头,知道自己说不过她,索性便不说了,牵了马就要去追苏澈。

“带上我。”素月从一旁丫鬟手上接过锦缎披风,道:“备马车。”

苏大强张了张嘴,拗不过她,只好硬着头皮听吩咐。

“咱们是看着少爷的。”他强调道。

素月摆手,“这个我当然知道。”

苏大强欲言又止,实在是因为对方风姿不似丫鬟,莫说穿着,只因为久居将军府,多年的交道打下来,她反倒像是那些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

苏大强驾着马车,心里想自己怎么跟了少爷这么多年,不管自己看还是别人看,怎么一直都是护卫?

想到这,他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明白了什么。

……

冬暖阁,是青楼,在梁都的风花雪月之中,也算是颇具名气。

因为它有自己的特色,那便是这儿的姑娘不同。

这里很少有大梁的姐妹儿,更多的是西域、海外岛国、北燕以及北燕所掌控的遥远北域,这些地方的女子。

她们有着不同于中原女子的风情,很得一些具备特殊嗜好或是猎奇心理的客人喜欢。

这是一种别样的征服,尤其是肆意蹂躏来自北燕的女子的时候。

冬暖阁门前,灯笼高挂,长街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苏清摸了摸自己的两撇小胡子,折扇一收,道:“人间得意事,青楼座上宾。阿澈,你日后若行走江湖,必然要跟不同的人打交道,今晚,且让为兄带你见识一下域外风情。”

苏澈翻了个白眼,明明是京城的色胚,怎么说得好像是走南闯北的老江湖一样。

“哎呦快里边儿请。”门口的女子往来迎客,桃花扇遮不住笑靥。

苏清大步昂首朝里进,苏澈握剑跟着。

“赶明儿让大强给你去定做个琴盒剑匣,你老这么拿着剑,多扫兴啊。”苏清说道。

苏澈看了手里的剑一眼,“士子风流,不都带君子剑吗?”

苏清轻哼,“那你有见过他们逛青楼也带剑的?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苏澈的确不太明白。

“女子婀娜曼妙,哪能见兵。”一旁,有个含笑的声音传来。

在此前,苏澈早就注意到了对方。

苏清却是双眼一亮,“子谦?你怎么来了,一个人吗?“

来人白袍玉扇,风度翩翩,只不过眼袋微青,虽有淡淡脂粉遮掩,也难掩酒色过度后的萎靡。

来人是姚子谦,宫里姚贵妃的胞弟,苏清的朋友,他们此前见过。

“当然是一个人,今晚这冬暖阁来了新鲜姑娘,我怎能不来见识一番?”姚子谦说道。

话虽如此,在他身边却还紧跟着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眼神在看着其他人时总有几分审视和锐利。

依着苏澈的见识,自然能知道这也是个宫里的寺人。

那寺人是知道苏清身份的,此时看着苏澈,隐隐有些戒备。

“我弟阿澈,见过的。”苏清解释道。

姚子谦笑着点头,“当然忘不了,如今的状元郎嘛。”

他冲苏澈拱手,带着几分想要亲近的熟稔。

苏澈同样回礼。

“走吧,别傻愣着了,再晚了前边的位子可就坐不上了。”姚子谦说道。

苏清惊讶道:“还有人能坐前边?”

这却是冬暖阁有些不一样的地方了,就跟戏台子似的,座位有前有后,而那台上,自然是表演的姑娘们。你若是看中哪个,直接就跟一旁的小厮说,只要有银子,今晚便是她伺候。

当然,一般来说,来这里的都是有老相好的,直接上楼进房,没这么多名堂。可今日不同,那几个西域来的女子,当然是要先在这台上亮一番相的。

这也是青楼为了卖出她们的梳拢,价高者得,如货物一般。而能在前边更近地去看,去打量,甚至是去闻一闻,那便是本事,也是倍儿有面子的事情。

姚子谦一边领着两人往里走,一边道:“你以为呢,听说这几个西域女子里,有两个还是小国的公主,现在最前边的那几桌,一个位子都要几百两银子呢!”

苏清用力握着扇子,“这可真是稀罕事儿。”

同时,他朝一旁好像什么也没听到的苏澈挑了挑眉,压低声音道:“你带了多少银子?”

苏澈没应声。

“别吓唬哥,要是银子带少了,咱就不朝前走了。”苏清小声说道:“不然可就真丢人了。”

苏澈随着他朝里挤,仿佛刚回神般,一笑,“放心,足够了。”

苏清见此,这才舒了口气,同时更卖力地往前挤,殷勤地给身边人开路。

“哎劳烦让一让。”

“借过一下谢谢。”

“这人谁啊,朝前挤有银子吗他?”

“看模样又是哪家的败家子儿。”

“哎呦踩我脚了!”

现在那四五丈见方的台上还只是歌舞表演,只不过在这种场所,那些女子跳的唱的自然都是些尽情尽兴的歌舞曲调,穿着也很大胆,而且还是大梁不曾有的服饰,看着让人难免热血贲张。

苏清终于挤到了前头,几个空桌,几把椅子,此时在那最前头自然是有不少人的。

“晦气,冤家路窄。”苏清看到了一个人,撇撇嘴,暗骂一句。

苏澈也是这么觉得。

因为在前边的一桌上坐了四个打扮的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其中就有消瘦了不少的宇文晟同。

而其他三个,看那体虚的样子和顾盼言语间的倨傲,当也是官宦之后。

43.冤家路窄

苏澈跟宇文晟同本来没有什么仇怨,可架不住后者屡次三番地找事儿。

而他后来也明白,这还是源自父辈之间。

当然,他对宇文晟同也是不喜,只是没想到对方现在竟然能出来走动了,要知道,放榜那日对方可是差点死了。

不过看这宇文晟同说两句话就要低咳一下的样子,应当也没好利索。

还没养好就来青楼,的确是有心了,苏澈想着。

“你跟谁有仇?”他问苏清。

“还有谁,那现在跟痨鬼一样的宇文晟同呗。”苏清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免得自家弟弟蒙在鼓里,再被人算计了。

“他爹是兵部尚书宇文嵩,跟父亲素来不怎么对付,所以这家伙见了我就跟疯狗似的,咬着不放,处处找茬儿。”苏清道:“不过要只是他也就罢了,关键他跟万花楼关系挺近,万花楼你知道吧?所以我一般见他都绕着走。”

苏清这话没有丝毫遮掩,因为是对自己弟弟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反倒把事情说明白一些,也能让他对宇文晟同这些人多加提防。

苏澈听懂了,合着是在武举之前,或者说更早些年,这宇文晟同就开始找苏清的麻烦了,当然,对方还是依仗着万花楼的人脉和关系,才敢这么横行无忌。

他心下摇头,莫名一笑,像这种人,哪还能留他,快意恩仇,说的便是这个道理吧?

本来见身边人不说话,苏清还以为是自己的话给了他压力或是扫了兴致,刚待说什么,可一下就看到了他的神情。

如同林中要跃涧噬人的猛虎一般的阴冷,仿佛蛰伏的毒蛇般深沉。

苏清几乎认为是自己看错了,那忽而充满寒意的眸子,他无论如何也跟素日那和善纯良的澈弟联系不起来。

但下一刻,他就听身边人问道,“怎么了?”

苏清回神,定睛再看时,眼前的人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般平静温煦,让人很生亲近。

是错觉么,他想着,应该是了。

苏清轻拍了拍脸颊,自己这是先前太激动了,然后一看到败兴倒胃口的玩意儿出现了幻觉。

“你没事吧?”苏澈问道:“现在还要去前边坐吗?”

在那台下,自然是有等着收银子的小厮的。

苏清有些犹豫。

而此时,姚子谦已经付了银子,找了把椅子坐了,他身边那寺人自然是躬立左右。

苏清看到了他掏钱时拿出了多少银子。

“四百两?!”他低呼一声,觉得肉痛的很。

“要不还是算了吧,咱们在这边站着也挺好。”苏清说道。

苏澈笑笑,“你真这么想?”

说话的功夫,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了,而前边的桌椅也逐渐开始坐满人,拎着钱袋的小厮一脸乐呵,嘴都能咧到耳朵。

苏清眼底有些艳羡,不过还是点头。

“好啊。”苏澈道:“那咱就在这儿站着。”

苏清一愣,转而道:“我还以为你年轻气盛,听了这话反而想要为我出气呢。”

苏澈失笑,径直上前,拉了椅子坐下,相距那膝盖高的台子不过半丈远,而这已经是最近了。

他这么一过去,自然是被不少人注意到了。

有小厮连忙跑过来,低头哈腰。

苏澈问道:“两个人是要付双份的钱吗?”

“这倒不用,公子要是有朋友尽管可以喊过来。”那小厮连忙道,“不过,加您不能超过两个人。”

苏澈笑笑,从荷包里递了银子。

四百两。

那小厮道:“好嘞公子,您先看着咱们姑娘们的歌舞,好酒好菜马上就到。”

苏澈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所谓好酒好菜,又值几两银子呢。

苏清也从人群里挤过来了,见他钱都付了,也就不忸怩了。

“呦,这不是咱们苏大公子嘛。”

“还叫苏公子,进士及第,将来可是苏大人。”

“那可真是失敬了。”

苏清还未说两句话,就有带着刺儿的声音传来了。

说话的倒不是宇文晟同,而是跟他同桌坐着的那三人,在另一边,姚子谦也看过来,不过没有开口。

宇文晟同看的,是将剑放在桌上的苏澈。

苏清脸色一沉,也不客气,回头就骂,“我就纳闷儿了,这人待的地方,什么时候轮到狗叫唤了?”

“你说谁是狗?!”有人脸色一撂,拍了桌子。

“谁应声谁就是狗。”苏清笑道。

“我看你是找打!”那边有人起身,撸起袖子想动手。

边上小厮连忙过来两边劝,他们冬暖阁自然是有背景的,可能坐在这前排,出手阔绰的也不会是普通人家的出身,更何况两方的人他们还都认识。

他们只是伙计下人,话不能说多,事不能多做,但肯定是要出言劝架的。

“各位公子都消消气,咱们是来看姑娘们的,大家别扫了兴致。”

“是啊,这才是前戏,待会儿还有重头戏呐。”

有人劝,那些围着的客人倒是一脸瞧热闹的样子,他们舍不得银子去买座,只能站着,可像这种热闹当然愿意。尤其是有不少人都认得宇文晟同和苏清,他们要是打起来,这可比台上的歌舞好看多了。

“坐下吧。”宇文晟同放下茶盏,适时开口,“你们没看那跟苏大公子同座的,可是咱们今次的武状元,人家武功高,要是动起手来,可是要命的。”

他这话冷嘲热讽,将苏清之前的硬气归为有苏澈撑腰。

而听闻此言,当即有不少人看向那个脸色平静的年轻人,他们知道武状元叫苏澈,是将军府的二少爷,可没见过真人,此时一见,均是好奇。

相貌,倒不如苏清俊秀,只不过虽然年轻,却身材颀长,自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不是书生般的文弱清秀,反倒让人觉得沉稳,更具威仪。

苏清有些恼火。

苏澈却不为所动,“口出狂言被寒门义士所伤,连殿试都未登场,这种人,你越是理会,他越觉得自己是个人物。”

苏清一听,乐了。

宇文晟同脸色却是阴沉似水。

寒门义士?有知道内情的低笑,不知道的在打听,而在场的,倒也有不少寒门出身之人,此时听闻‘义士’二字,均觉与有荣焉,反倒对那年轻人生出不少好感。

就在宇文晟同那边几人忍不住,就要爆发的时候,有拿着钱袋的小厮忽地一声嚎叫。

“有贼偷,银子没啦!”

44.自取其辱

那小厮是在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之下,拿着钱袋要走的,可此时两手空空,一脸惊慌。

什么贼这么大胆,竟然敢在冬暖阁偷东西?

什么贼手段这么高明,竟是神不知鬼不觉?

小厮那带着惶恐的话一出,场间登时轰然,多数人都一下按住了自己的荷包,同时目光警惕地看着其他人,不乏审视。

也因此,对于原本想看苏清和宇文晟同等人热闹的心思,也就忘得没影了。

这时,又有两人从人群里出来,坐在了苏澈边上。

“少爷刚才的话可真解气,你没看把那宇文晟同气成什么样了。”苏大强笑道。

苏澈却是看了眼兀自倒茶的素月,问道:“你怎么来了?”

苏大强是他的护卫,跟在后头无可厚非,可素月不懂武功,又是府上的大丫鬟,再说这种场所,怎么是女子该来的地方?

“我要盯紧你。”素月把茶端到苏澈面前,认真道:“免得你学坏。”

苏澈失笑,“想什么呢,我学坏?”

苏清也是摆手,“有我在,你竟瞎操心。”

“就是有大少爷,我才担心啊。”素月一脸理所当然,“少爷自己的话我肯定是放心的,而且他也不会来这种地方,他今儿个拿了银子,你们男人一有钱就容易学坏,我不得不防着。”

苏清有些羞怒。

苏澈道:“这种地方,你怎么能来呢。”

“那少爷就能来么?”素月眨眨眼,“我倒要看看,这里的姑娘是不是真的那么好看,能让男人魂牵梦绕,流连忘返。”

苏澈移开目光,没说话。

另一边,本是脸色阴沉的宇文晟同看到了那坐到苏澈对面的女子,眼神一动,就再也移不开了。

“三公子,您看什么呢?”边上一人问着,目光随之而去,一看,也愣住了。

包括有注意到的人,在看去时同样如此。

“好美的人。”

“这是哪家的小姐?”

“与将军府的人在一起,莫非是其府上的人?”

“也可能是亲戚朋友。”

宇文晟同舔了舔嘴唇,道:“好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

边上,有人犹豫道:“可她跟苏清坐在一处,谈笑风生,莫不也是将军府上的人?”

宇文晟同冷笑一声,而后起身,脸上出现的是得体亲和的笑容,他抬脚便朝那边走去。

而另一边,同样想上前寒暄两句,实则是打探一下的姚子谦见此,便又坐下了,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边。

苏澈察觉到了宇文晟同的动作。

而素月还在跟苏清掰扯,总是三言两语堵得苏清说不上话来。

“在下宇文晟同,不知能否知道姑娘芳名?”宇文晟同走来,抱拳,脸上带笑。

苏澈淡淡看他一眼,没说话。

苏清则是目露讥诮,真是个色欲熏心的家伙。

素月脸上的笑容收敛下去,道:“莫要自取其辱,请回吧。”

宇文晟同被拂了面子,心下不悦,可脸上不露分毫,“家父是当朝兵部尚书,在下对姑娘一见倾心,姑娘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素月摇头一笑,不再理他。

宇文晟同被这一笑间的风情晃了眼,愈发肯定对方必也是出身大户人家,而能跟将军府的人相熟,府上自然也是与苏定远相熟的。自己若是能将她得到手,说不定还能瓦解苏定远的派系,落了苏澈的面子不说,自己又帮了父亲的忙,简直是一石三鸟啊。

他这般想着,定了定神,脸上笑得愈发灿烂,“美人如玉,不如让在下尽一番心意。”

“我能骂他吗?”素月看向对面那饮茶的人,问道。

声音温婉好听,宇文晟同却是一愣。

那些注意这边的人也是一愣。

台上虽是在歌舞,可同样看着台下热闹的那些女子不由失笑。

苏澈道:“算了,有失身份,出门在外,得矜持。”

素月乖巧点头。

宇文晟同如何还能保持脸上的笑容,此时牙关紧咬,脸色阴沉。

“行了别杵在这了,该干嘛干嘛去,好吧?”苏清摆摆手,像是赶苍蝇一样。

宇文晟同猛地瞪他一眼,而后点点头,“好,很好。”

声音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他没再多说,转身走了回去。

“气死他。”苏清笑笑。

苏大强却是微微皱眉,“这种人毫无廉耻可言,睚眦必报,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捅你一刀。”

“难不成还得杀了他?”苏清撇撇嘴。

但话一出,无论是苏澈还是苏大强,都没接话,他看着两人神情,愣了愣。

“你们”他张了张嘴。

“想什么呢你。”素月拍他肩膀一下。

另一边,那些人还在人群里找方才的贼偷是谁。

轩轩嚷嚷间,台上的歌舞散去,莺莺燕燕环在四下,有风韵犹存的老鸨走上去,带过一阵胭脂味。

“各位公子都等不及了吧?”她甩了甩手帕,笑道:“接下来呢,你们可是要准备好银子了,因为咱们的姑娘们啊,可不认识你们是谁,她们只认得白花花的银子。”

台下有人哄笑,又有人喊了声,“没白花花的银子,有金灿灿的豆子行不行?”

这么多人,那老鸨哪能找的到是谁,当即笑得花枝招展,“行,当然行,用您的金灿灿,来换咱们的白花花。”

台下人听懂了,又是一阵喧闹。

素月蹙眉,“看这些人里也多是些读书人,恁地这么有辱斯文。”

苏清摇头道:“这才哪到哪儿啊,不是我说,那青楼的荤话可多的是呢,咱们喜欢的就是这个调调。”

素月轻哼一声,紧了紧披风,朝苏澈坐近了些。

四下的热闹低了低,伴随着一阵奇异的乐声,有几个蒙着面纱的姑娘上了台。

“这是什么乐器演奏的?”苏大强挠头,“怎地以前从没听过?”

“好像是西域那边的。”苏清道。

走上台的姑娘一共七个,均是轻纱蒙面,高挑婀娜,曲线玲珑,而身姿在丝绸薄纱间若隐若现。

素月看着了,暗啐一口,“这天还冷折呢,穿得这么少,也不嫌丢人。”

“没见识了吧,这丢什么人,人是塞外的打扮。”苏清道:“塞外风情,就是这个味儿。”

素月鄙视地看他一眼,琼鼻微皱,抬手扇了扇,“一股子骚味儿。”

“怎么这么说话。”苏澈道。

素月吐了吐舌头。

依着她的素养自然是说不出这等话的,可她见这些女子的确风情大但,异于中原女子,没见四下的人眼睛都拔不出来了么。

苏清怎样她不关心,她是不想自家少爷着了迷。

45.银子

素月要比苏澈大几岁,可听他吩咐却无比自然,乖巧地理所应当。

苏清忍不住有些羡慕。

当那几个西域女子上台之后,原本还在警惕着找贼偷的众人便一下忘却了,纷纷看着台上,双目肆意游走,透着能明显感觉到的火热。

素月脸色微僵,偷偷打量着四下人的目光,更是往苏澈身边靠了靠。

“怎么了?”苏澈问道。

“这眼神,跟想要吃人似的。”素月虽是府上大丫鬟,见惯人情世故,可像冬暖阁这等青楼也是第一次来,对于眼前充斥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欲望,她算是第一次有了了解。

“本来就是要‘吃’人啊。”苏清坏笑一声。

苏澈摇头,道:“要不咱们回去吧。”

“哎,别啊。”苏清连忙道:“这才哪到哪啊,再说银子都给了,好不容易来一趟,刚好赶上呢。”

说着,他冲看着台上也是两眼有些发直的苏大强道:“大强,你说对吧?”

“啊?啊。”苏大强先是一愣,而后点头,“少爷说得对,红颜祸水啊,此地不能久留。”

苏清白眼猛翻,“你是不是傻,四百两银子呢,不对,你俩刚才也给了银子吧?那就是八百两啊。”

他有些心疼地拍了拍桌子。

素月一笑,低声道:“刚才有些乱,我俩没给银子。”

苏澈笑了笑。

这时,台下有人道:“把面纱摘了啊,挡着脸谁能看清模样?”

“就是,赶紧摘了。”

“莫不是长得丑,不敢见人?”有人跟着起哄。

那老鸨摇着扇子,道:“这位公子真会说笑,您看看这身段儿,模样能差了?”

说着,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伸手撩了撩身边离得近的西域姑娘的裙子,本就是薄纱,此时一扬,入眼便是一瞬的雪白。

那女子低呼一声,连忙去按,一旁的老鸨却笑得开心。

围观之人哄笑,指点着,评头论足,如同看的是物件儿一样。

素月有些不喜。

“青楼就是这样。”苏清道:“就算是卖艺不卖身的,只要价钱足够,那也由不得你。”

台上的老鸨见气氛差不多了,当即道:“要看咱们姑娘的模样也不是不行,有哪位公子慷慨,既能搏美人一笑,又可解众位公子的眼福啊?”

她这话也容易懂,无非便是揭这面纱也是要银子,就想看看谁愿意出头花这个银子,毕竟这算是白给的。

“一百两。”有坐在台前的青年人朗声道,其同桌之人皆是目光四顾,隐带倨傲。

那老鸨只是一笑,“实不相瞒,咱们姑娘可都是来自西域皇室的,里面还有两位公主,啧,那可真是天姿国色。”

不少人一听这话,明白了,一百两还是低了。

有人暗骂这老鸨太黑,只是看个脸而已,又不是宫里的妃嫔。

这时,宇文晟同咳嗽一声,道:“三百两。”

这话一出,场间安静一瞬,接着就有人去捧,而那老鸨也是笑得脸上掉粉。

苏澈注意到这几个女子站在台上,身子却不时轻颤,也不知是冻的还是不适这场面。

苏清看着那被人恭维着的宇文晟同,撇撇嘴,“有什么的啊,还不是家里贪来的银子。”

“没有证据,这话不能乱说。”苏澈道。

贪污受贿是大罪,若是没有证据乱说的话,就是污蔑朝廷命官,尤其宇文嵩还是兵部尚书,这不是小事。

苏清听后,便不说了,只是一脸不爽。

“三公子真是豪爽大气。”那老鸨以扇捂嘴,咯咯笑。

然后,她便看向身边几人,道:“也别让各位公子久等了,把脸都露出来吧。”

话落下,那七个姑娘便伸手摘下了面纱。

完全是异于中原的容貌,鼻梁高挺,五官分明,不是我见犹怜,而是妩媚勾人。她们相比中原女子的柔美更多一份英朗,这种强烈的反差下,是七张各不相同却都可称美艳的面容。

“好美。”素月看着居中的那个姑娘,忍不住夸赞。

苏清早就直了眼神,微微张嘴,愣住了。

原本喧闹的场间安静下来,可短暂过后,便是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台上的姑娘都羞红了脸,台下的人却多是不堪。

而就在这种古怪的氛围下,忽然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宇文晟同捂着胸口,眼眸发红而直直望着台上的人,却忍不住一连串的咳嗽。

也正因为此,场间的人才回神,不过更多的还是嘲讽地看着那咳嗽的人,脸带讥笑。

有银子怎么了?一个痨鬼。

“多…多少银子,我都要了。”宇文晟同喘了口气,语调一高。

“全都要?”老鸨愣了,有些不敢相信耳朵里听到的。

其他人先是一愣,接着就炸了。

什么就全都要,瞧不起谁呢?

“三公子这就有些霸道了吧。”有同样坐在台下的人不满,“莫不是觉得我等没有银子?”

能坐在这前头的,多是这梁都里此前得了风声来的官宦之后,而想必,现在外面还有不少朝这边赶的人。

宇文晟同正是想到了这点,所以才想赶快花钱了事。

在场的人里能跟他争的没几个,因为今晚还是某位勋贵公子的生辰,有不少人都脱不开身。

当然,在场更多的人还是纯粹是看个热闹的,要知道在冬暖阁平常过夜也不过是十几两几十两银子而已,哪像这看一眼就要几百两的。

但起哄谁不会呢,尤其还是人多时分不清你我,对象还是宇文晟同这名声狼藉的败家子。

当即,台下乱成一片,似群情激愤,哄笑不绝。

“这,三公子,您也听到了吧,还是有不少人也心怡咱们姑娘的。”老鸨的声音有些尖细拔高,面上为难,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苏清握着拳头,也如四下那些忿然的人般,不时嘲讽几句。

苏澈却只是淡淡看着,心里想的是颜玉书说过的那番话。

一张张通红的脸,一句句吵闹,腰间捂着的荷包,还有宇文晟同一下拍在桌上的厚厚一摞银票,还有洒在桌上的金豆子。

这只是偌大京城里一处青楼的一角。

如果京城之外真的民不聊生,那眼前的繁华之相,将会是过眼云烟么?

在入耳的喧嚣里,苏澈大脑有些空白,仿佛迷失。

46.变故

“阿澈,阿澈?”耳边传来苏清有些急切的呼唤。

苏澈回神,一时有些呆愣。

“少爷你怎么了,没事吧?”素月同样眼含担忧。

“没什么。”苏澈应道。

见他不欲多说,哪怕心里担心,但也没人再问了。

“怎么样,阿澈,有没有兴趣跟宇文晟同争上一争?”苏清挑眉坏笑,目光自然是落在那台上的几个西域女子身上。

苏澈只是一笑,“你忘了当年自己为什么挨揍了?”

苏清脸色一僵,随即有些羞恼,当年他在青楼挨揍,回家时差点丢了命,这足够他记一辈子。而之所以挨揍,还不是争风吃醋嘛。

“这能是一回事吗?”他倔强道:“那次我一是没什么准备,二是我知道墨家的为人,不屑跟他们计较。还有,别说什么挨揍,我明明也报以老拳!”

素月和苏大强相视一眼,偷笑不语。

另一旁,宇文晟同已经开出了两万两银子的天价,换句话说,一个西域女子要近三千两银子。

台上的老鸨笑得说不出话来,而台下的人则是有些忿忿然。

几百两甚至是一两千两银子,这数目的对于场间的官宦之后或是家族子弟虽然也是不少,可并非拿不出来,甚至于他们今夜来,身上自然都是备了不少银子。

可现在看来,似乎他们准备的银子,还不够领走一个姑娘的。

宇文晟同眼前放了二十张银票,都是在大梁境内各家钱庄可以兑换现银的。

“怎么样,两万两,足够买下她们了吧?”他朝椅背上靠了靠,手里端了杯新茶,吹拂着热气,慢条斯理地说道。

“够,当然够。”那老鸨的目光一直落在银票上,但嘴上仍是道:“若是没有人能出更高的价钱,这‘公主’可就要跟三公子走了?”

她这公主的称呼自然算是逾越了,但在此间也无人计较,而宇文晟同脸色红光满面,显然是受用到了极点,只不过他这咳嗽也因此没停下来。

在场的诸人颇有些意兴阑珊,有的人是为没看到京城公子一掷千金的场景而遗憾,有的人是为没机会一亲芳泽而遗憾,有的人是为这热闹来得快去的也快而觉扫兴。

总之,原本热络的场面现在有些低闷。

宇文晟同起身,朝四下拱了拱手,道:“还要多谢各位给我这个面子。”

他话说一半,忽的一顿,如同想到了什么似的,笑道:“你们给我面子,那我当然也要还你们面子,今晚各位且莫急着走,说不定有机会共享佳人一夜。”

话出,不少人一愣,接着场面轰然,奉承者、拆台者皆有。

“三公子有雅兴,会玩儿!”

“三公子莫非是存心戏弄我等不成?”

“什么戏弄,难道你不想跟这等美人共度良宵?”

看着眼前场景,素月蹙眉,眼带厌恶,“恶心!这些人把她们当什么了?”

“既能用银钱衡量,自然与货物无异。”苏清对这些见的多了,倒没那么太多感触,只是看着现在宇文晟同出风头的嘴脸,心里不爽。

台上的西域女子低着头,看着轻纱下的脚尖,双手搅动着,似是不安。

这时,苏澈眸光一闪,手掌下意识按在了剑上。

“怎么了?”素月见此,一下警惕起来。

“杀气。”苏澈低语一声。

一旁,苏大强面沉如水,可哪怕他凝神四顾,都未发现不妥。

但他相信自家少爷,当即手掌也按住了脚边被布条包裹的棍棒。

苏澈朝喧闹的人群中看去。

“看来今晚的赢家就是三公子了!”老鸨高声道。

宇文晟同笑容满面,不少人拱手道贺,而就连原本坐在前边的人也同样起身上前,如是客套。

苏澈按剑的手一紧。

蓦地,人群中有人一声惨叫,场间登时一静,而下一刻,本是满脸笑容的宇文晟同脸色突然一僵,瞳孔放大,满是惊惧,如同看到或是感知到了什么无比恐惧的东西一样。

而实际上,他的胸前露出了一截刀尖,刀身在滴血。

他张了张嘴,如要出声,可喉间多了一只满是粗茧的手上,只是一用力,他脑袋一歪,双眼猛地一瞪,就再也没了声息。

从人群中的惨叫到宇文晟同的死,不过只是瞬息之间,当他的尸体被身后那人随手丢开之后,四下之人才反应过来。

“啊!”

“杀人了!”

惊惶,恐惧,在宇文晟同的尸体倒地,身下的血晕开之后,这一切的恐慌一下子蔓延到了极点。

跑,再不顾其他,争先恐后,方才还风度翩翩,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们如同丧家之犬,挤着、推搡着朝门外跑去。

可从外走进了两个人,从人群中跳出了两个人,一共四个持刀的人神情狰狞,有跑得快的上一刻还在欣喜庆幸,下一刻却身首异处。

本来想跑的人一下定在了原地,有人摔倒,有人撞在了柱子上,兀自不察。

其中不乏有会武功的想要破窗而出,可那杀了宇文晟同的人只是捏碎茶杯,将这瓷片信手甩出,那想要逃窜的人哪怕看见了,却根本无从躲闪,只能眼睁睁被这瓷片扎在大腿上。

“别跑还能活。”那人咧嘴一笑,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了场间唯一一桌自始至终都未有所动作的人。

哦,也不算是,有个人已经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而一旁的台子上早已经没人了,老鸨趴在地上,原本那还眉眼含春的姑娘们都吓得蹲在了地上,身子颤抖不停。

倒是那几个西域女子,虽然同样害怕,可还没软了腿,有的在那要四百两银子才能坐的桌上坐着,有的倚靠在梁柱上。

当然,像是二楼、三楼的阑干旁,每一层也都有两人持刀走出来,有的刀上还染血,而他们的手上,都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

“求财的匪类?”素月靠在苏澈身上,声若蚊呐。

她眼中虽也有慌乱,可看不到害怕,反带一丝坚决。

主仆之分她是不会忘的,若今晚真要出事,那她必然不会成为少爷的拖累,总是要死在他的前头。

苏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掌,同时有些无语地踢了踢脚尖。

要说场间逢变故,谁动作最快,那必然是钻桌底的苏大少爷!

47.一言不合

人在面临危险时会有一种本能,比如苏清现在这样。

他倒不是太怕,只是危机降临时的下意识反应。

此时被苏澈踢了踢,也是回过神来,当即有些尴尬地从桌子底下出来,坐在一旁。

不过即便是有人看着了,也没什么嘲笑的心思了,无他,其余人更是不堪。

比如那原本跟宇文晟同坐在同一桌的三人,此时就在那刀还滴血的壮汉身旁,浑身僵硬,大气也不敢出。

那持刀的汉子抬手猛的拍在其中一人的肩头,还没开口,那人表情一拧巴,好险没哭出来,只是身子抖如筛糠,脸色白的厉害。

“这狗屁的宇文晟同作恶多端,你们当也知道他是什么猪狗不如的货色。”壮汉将刀在桌子上磕了磕,场间安静得只有他的话回荡,“咱们弟兄是除恶务尽,顺便劫富济贫,要杀的人已经杀了,诸位要是好好配合,那就不会再死人。”

他这话不难理解,先不论真假,起码有不少人松了口气。

然后也不用吩咐,都在解荷包掏银子。

就算场间还有不少会武功的人,这时候也不敢强出头,因为来自这持刀壮汉身上的压力实在太大了。

眼中神光内敛,却不见对任何人的小觑,看似是随意站着,却未露几分破绽。这是个武道高手,绝非寻常的匪类。

而他的话说的也颇有水平,起码,让原本可能还有些同仇敌忾的人心里,多了些侥幸--原来只是要银子而已,并非要命。

苏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同时在想这伙人的来历。

外面不知道,这冬暖阁内一共九人,都穿着灰布麻衣,干练短打,手上的刀是镔铁刀,虎口老茧很重,看得出都是练刀多年的好手。

而从气机上判断,这些人里除了那一刀宰了宇文晟同的壮汉,都是练体的外家武者,虽丹田气海未辟,不通气感,但也不是俗手。

这暖风阁里也是有看场的好手,此时却一个未见,如果这不是先前串通的话,那就是被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了。

迷药,或是下毒。

但不管手段为何,这都有些棘手,因为素月和苏清不懂武功,即便他与苏大强联手,也难保不会伤及两人。最主要的,是从那个铁塔般的汉子身上,他隐隐感觉到了一股压力。

苏澈如若沉思,静静看着。

楼上的四人此时已经下来,持刀站在四周,而此前伪装在人群里的两人手拎布袋,在人前走过,每个人都自觉地将荷包和银子放进去。

“你就这么点?”拿布袋的人不满。

“就,就这些。”被他盯上的是个年轻的公子。

“没钱你逛什么青楼?”那人伸出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年轻公子一脸惊恐,“别杀我,别杀我!”

“叫什么叫!先前数你叫的最凶,你没银子,起什么哄?”

刀朝前凑了凑。

年轻公子嘴一瘪,连忙道:“有,有钱。”

他脱了鞋,从里面捏了几张银票出来。

“嚯,三百两。”那人笑了笑,用刀身拍了拍他的脸,接着走向下一个人。

很快,窸窸窣窣的声响渐渐变少,几乎是每个人都把身上的银钱交了出去。

“为什么不搜他们的银子?”人群里,有人冷不丁出声,说的自然是苏澈等人。

此话一出,不少人都是将目光落在了那好似安适坐着的几人身上,眼里有些猜疑,有些不平。

“咦?”那壮汉有些意外,因为他竟然没找到那说话的人是谁。

而这时,那拿着布袋的人也看过来,悄悄摇头。

苏清脸色不悦地看过去,似是想要找出说话的人是谁。

那壮汉摸着下巴的胡茬,环视一周,道:“老子想劫谁不想劫谁,难道还得听你们的意思?”

没人应声。

“不过呢,别人都在害怕,你不害怕,这就让我有些不爽快。”他陡然移开目光,看向端坐的那人,咧嘴一笑,“听说武举今科状元力压天骄夺得魁首,某心里痒的很啊。”

苏澈神情不变,“力压谈不上。”

那汉子浓眉一挑,道:“听着倒有点狂妄,你不怕我?”

“为何要怕?”

“就算是什么天骄,道行尚浅,行走江湖也要缩着。现在刀在别人手上,你还这么硬气,难不成觉得这里是梁都?”

那壮汉摇头,“你是不知道我是谁。”

苏澈好奇,“那你是谁?”

“墨家江构。”

仿佛是觉得该被人识得一样,壮汉并未再多说。

可苏澈的确是没听说过。

但有人却是低呼,显然是听过这个名头的。

苏澈道:“墨家任侠之举闻名江湖,可还没听说过有人像你这般做。”

江构一笑,“万事得有个开头,以后就有了。”

“我觉得这样会让墨家的名声受损。”苏澈说道。

他也算是与墨家有一份渊源在的,如果对方真是墨家中人,有如此武功,应该也知道当年之事。

“名声?”江构脚踩在宇文晟同的尸体上,问道:“那依苏公子的意思,他所作所为,该不该杀?”

苏清朝苏澈使了个眼神,意思是在场这么多人,这话不能乱说。

苏澈点头,“是该杀。”

苏清脸色一急。

“那这些人逛青楼,争风吃醋一掷千金,外面尚有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他们的钱财多是父辈黑心而来,不义之财我是不是能抢?”

江构笑道:“我惩奸除恶,劫富济贫有什么不对?”

不等苏澈回答,他便看向四周众人,道:“宇文晟同这些人作恶多端,仗着有父辈撑腰,官府也治不了他的罪,你们之中就没人恨他?”

眼前场间之人不说话,江构哈哈大笑,下一刻,被他拍着肩头的那人肩膀便一下碎了,被他扯着摔到地上。

“狼狈为奸之人,也该死。”他挥刀,不等这三人求饶,便直接将他们杀了。

在场众人不由惊呼,惧意更甚。

素月身子一颤。

苏澈微微皱眉。

“我墨家只杀该杀之人,只抢该抢之人,苏将军高风亮节,料来其子也不差,又与咱们墨家有旧,我当然不能为难。”

江构此言似是解释,却一抹胡子,抬脚将凳子朝人群踢了过去。

这凳子自是朝着某个人过去的,那人信手甩出一锭银子,将这凳子打碎,而整个人如若扶摇,飘然似絮,飞身抱住了一旁的梁柱。

此人相貌平平,面无表情,只是一双眼睛闪烁不定,透着精明。

48.盗帅

此番变故只在瞬息之间,谁也没想到众人里竟还有这么一个轻功卓绝的高手。

“你便是那贼偷?”江构将刀扎在桌上,虽是笑问,可眼底却不减凝重。

能有这般轻功,绝不会是无名之辈。

“贼偷?”那人轻笑,声音竟是年轻的舒朗,“看来你是不知道我是谁。”

江构脸色微沉,这句话,他刚刚才说过。

苏清悄悄拉了苏澈袖子一把,低声道:“要是动起手来,能赢吗?”

苏澈轻轻点头。

苏清知道他从来不说谎话,当即一喜,“那咱们拔刀相助,索性杀出去。”

苏澈摇头,道:“先看看再说。”

“是因为他们是墨家的人?”苏清问道。

“不。”苏澈看着那壮如铁塔般的男子,道:“我反倒觉得他们不像是墨家的人。”

“啊?”苏清有些疑惑。

另一边。

“有意思,那我倒是想听听你是何人。”江构问道。

抱在梁柱上的那人打了个哈欠,目光斜睨,“让你那两个手下看看自己的布袋。”

江构眉头一皱。

而此前那俩用布袋收银子的人连忙扯开布袋,一看,登时懵了。

“这?”他们彼此相视,看着布袋中的土块石块,有些难以置信。

先前明明是沉甸甸的荷包和金银之物,是当着他们的面放进去的,怎么反倒成了这些东西?

对方是何时调换的?

四下之人面面相觑,皆是一脸愕然,这当真是鬼神手段!

江构咬牙,握刀的手紧了紧。

“说什么行侠仗义,我看是打家劫舍。”那抱着梁柱的人笑道。

“报上名来。”江构冷声道。

“见了小爷手段,竟还不识小爷面目。”那人冷哼一声,“认不出是盗帅当面吗?”

“盗帅?”

“从前只听闻江湖有盗圣、盗神之名,可也不过是些小毛贼,这盗帅是什么人物?”

“没听说过啊。”

四下的窃窃之声入耳,那自称盗帅的人目光变幻,大抵是不悦。

“大强,你知道盗帅是谁吗?”苏清问道。

苏大强摇头。

苏澈看着那人无论言行举止,从来都没有什么神情变化的脸,知道是易了容。

江构说道:“什么盗帅,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吗?”

“小爷是怕你见了自惭形秽。”那盗帅笑了笑,“不过今夜有佳人,正该成名,让你们见识一番庐山真面目也无不可。”

他说着佳人,看的却不是那些尚惊魂未定的青楼女子,而是靠在苏澈身旁的素月。

素月见着对方目光,鼻音轻哼,看也不看。

盗帅抬袖遮面,再拿开时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容。

剑眉星目,仪表堂堂,倒也不愧这‘盗帅’的名号。

“原来是个小白脸儿。”江构道:“不管你是谁,若你识抬举,把银子放下,我留你一条生路。可若是想与我做对,那就得留下命来了。”

“啧啧,单从这句话上听,你就不是墨家的人呀。”盗帅笑道。

接着,他看向苏澈,问道:“苏公子看了半天,想好出手与否了吗?”

苏澈多看他两眼,忽然轻笑,“你武功虽然不显,可依你方才轻功,脱身不难,可你从未朝门口看过。”

盗帅脸色微变,“哦?这又能说明什么?”

“这说明你知道自己逃不了。”苏澈说道:“或者说,是因为这冬暖阁的外面,还有人在。”

说这话时,他却是悄然观察江构的脸色,只见后者先是冷笑,继而皱了下眉头。

他在外当然也是有人手安排的,可若是能被这劳什子盗帅发现,那依对方轻功不会忌惮才是,因为自己的手下自己清楚,他们不可能拦下对方。

那他在忌惮什么?江构心里忽然生出些不妙来。

盗帅用指甲刮了刮眉毛,道:“将军府中名气最大的一直是苏大少爷,苏澈之名近来才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想不到苏公子在武道修行之外,这心思也是玲珑。”

苏澈没说话,却因猜测得到证实而心底微沉。

“你们该想的是,堂堂盗帅为何会来这小小的青楼。”盗帅看向众人,探手入怀,取出个用明黄金绸包裹的东西。

“宫里的东西?!”不少人一见那明黄丝绸便认出来,登时一惊。

盗帅也不打开绸布,只是道:“现在外面长街,早已被禁军围了,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搜到这来。”

江构一听,心下一沉,眼神变幻之间决然浮现,他终是舍不得那些银子。

因此他也不管对方话语真假,一抓手边桌子,直接甩了过去。

盗帅手腕一抖,一锭银子若寒星而出,直接将这桌子打碎。

可在桌后,紧随而来的是江构持刀的身影,虽是单手持刀,可这一刀斩出时声势惊人,且速度极快。

盗帅双腿盘在梁柱上,只是瞬息之间竟如泥鳅般往上滑去。

江构一刀落空,怀抱梁柱,冷声道:“那么多银子,虽然不知道你是用的什么障眼法,但绝不会离开这大堂之中。”

他回头喊道:“我来盯住此人,你们就在这一楼里搜,麻利些!”

听得他的吩咐,其余持刀的八人便汇聚这一楼,开始到处翻找。

苏清拽了拽苏澈的衣袖,低声道:“怎么办?”

“静观其变。”苏澈道。

现在江构等人身份未明,又有盗帅事涉宫中,决不能牵连其中。而若是外面真有禁军,那也不是离开的合适时机。

反正今夜之事未曾牵扯到自身等人,那江构反而还杀了宇文晟同,算是帮自己解决了一件麻烦事。

那素日难见这等事,索性便在此瞧瞧。

正想着事不关己,有持刀的人就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

“站起来。”他说,“看看你们身上藏没藏银子。”

那边,盗帅在二楼三楼间轻身挪移,身后是江构持刀紧追不舍。

苏清闻言,说道:“我们身上自然是有银子,可你们老大不是说不要吗?”

“少废话!”那人道:“管你是什么人,赶紧把银子交出来。”

苏澈看着另一边,那几个同样是在蛮横搜其他人身的持刀汉子,心下了然,这伙人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银子。

这真与那盗帅方才所说一般无二,什么劫富济贫,原来真是打家劫舍。

上架感言

一号凌晨上架。

又到了这个时候,思绪百转千回,心情也是复杂的很。

要看淡一些东西说起来容易,做着太难。

上本武侠《江湖锦衣》结尾有些快,老实讲,订阅只是部分原因,最大的原因,是那个故事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了。

不是没有东西可讲,而是书中已经到了一个境界,天下无敌说不上,但再写,就只能破碎虚空了。

所以才有了那个结尾,事实上,就以此继续写穿回故乡之后的故事也可以,毕竟现在有不少武侠小说都是现代背景嘛。

说回现在。

本书匆匆上架,收藏还不如上本上架时的一半(这得多扑啊),不过终于是月初上架一回了(这意味着可以拿满月的全勤,是该偷笑一会儿?)

在《江湖锦衣》结束后,我想写一个现代背景下的、带点异能的、反映某些东西的、单元向破案的小故事,然后连签约都没过。

天知道,我可是第一次准备了类似大纲故事的几百字,想好要怎么把那几个案子由主线串联起来的。

唉,真矬啊。

所以一怒之下,就开了这本书,重回武侠。

然后发现,自己已经被上本书的书友遗忘了

当然,也是因为小透明啥啥都不行

每本书,作者菌都会好好去写,人品还是杠杠的。

另外,上本书有挺多人一度说虐主,然后还有因此弃书的。

说实话,甭管是说好还是说不好,作者菌都是挺高兴的,因为那代表还有人看或是看过,还有那么一股热乎气儿。

当然了,人往高处走嘛,书的故事性也是要成长的,这就需要批评和指点。

水内容很容易,不是大篇幅的对话,因为其实这种对话写起来也是挺难的(当然,那种胡扯而无关后文的灌水扯淡不在此列),水内容最常见的,其实是复制网上对环境的描写。

比如,你想写夜色,就搜“形容夜晚的优美句子”,还有高山、云雾、天空等等等等,这些一搜有很多。

武侠小说因为多需要一点点的古风,所以这种情况尤为多。

看书时怎么辨别呢?

除了发现某处突然尬了一下,或者是强行文艺外,就是看标点。有时粘贴过来后,会出现标点错误,重复或是逗号句号皆有,显得有些怪。

你或许会觉得这是作者不小心打错了,但其实是没有检查,就像错别字那样。

好了,这说的就有点废话了,也不知道在胡言乱语些啥。

有些患得患失的心情总会因为打字而慢慢平复下来。

那么,上架了,各种求~

爱你们每个人,么么哒~

49.禁军

那持刀的汉子见眼前几人不为所动,一声冷哼,当即便要下手去搜身。

可这手刚朝前伸出,心底便是一跳,如若什么危险来临。

他行走江湖多年,也不是什么弱手,此时自然相信心下直觉,连忙收手,后退一步。

等他定神再去看时,身前几人并无异样,只是那长着两撇小胡子的年轻人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大汉登时一怒,就要伸手去抓对方衣襟,可脚步刚抬起一半,还未迈出,先前那股锋芒在背之感再次浮现,他眼神一慌,脚步一乱,自己竟是差点被自己绊倒。

“怎么了?”有同伴看到,问了句。

大汉没应声,只是抬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也正是这差点的跌倒,才让他找着了自己几乎以为是错觉的原因。

他看着桌上的那把长剑,剑鞘的末端就指着自己的腰侧。

剑在那个名为苏澈的年轻人手下按着,对方算是背对自己,可方才自己两次想要出手,就是这把剑如若毒蛇般盯住了自己。

那剑鞘的末端,无时无刻不离自己腰间三寸,若不是自己遵循心中警兆,自己早就主动撞在了那剑上。

大汉想通后,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此前还不以为然,可现在却深知自己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

此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有握刀的手有些颤抖,不是怒意上头忍不住想砍人,而是害怕。

他怕对方会一剑杀了自己。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就在这大汉心中犹豫要不要喊人的时候,耳畔忽地传来清冽的声音。

他连忙定睛,看到的是身侧饮茶的青年。

“我们,我们是墨家的人。”大汉低声道。

苏澈一笑,“现在你们头领不暇,你还这么硬气。”

那大汉眼角一颤,只觉对方笑容冰冷可怕,他眼神一乱,想要招呼同伴,却直到眼前人放下茶盏,都久久无言。

如若是因恐惧,而将一切生生咽下。

“我觉得你不敢杀我。”他压低了声音。

苏澈道:“你们是什么人?”

大汉慢慢朝后退去,目光一直不移眼前人身上。

苏澈眼皮一抬,在打算出手之时忽地一顿。

砰!

是破窗破门之声。

嗖嗖,数道十几道身影从外而入,落地一滚,再起时以臂抬刀,目光锐利,四下而视。

“官府的人!”

“是禁军!”

周遭那原本胆战心惊的人如同看到救星一般,登时哗然,脸上又惊又喜。

“贼子在那上面。”

“上楼!”

这些进来的人只着轻甲,此时对四下场景连管也不管,目光逡巡间,只在那正腾转挪移的盗帅身上。

嗖!有的使飞爪封堵,有的蹭蹭上楼,目的明确而对楼下这些持刀之人视若无睹。

这一番变化让众人有些回不过神来,朝廷的人竟然不管他们?

“看来是偷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苏清低声道。

而有人忍不住高声去喊:“这些拿刀的也是贼人啊!”

话音刚落,就被一把刀钉在了地上。

江构抓着梁上红绸下来,急声道:“从后门走!”

他这话当然是跟那些持刀的汉子所说,此时有人要犹豫,显然是不舍到手的银钱。

“别磨蹭!”江构沉喝一声,当先选了方向掠去。

其余持刀之人只好跟上。

而场间众人仿佛是做了梦一场,呆呆地看着他们匆匆离去,看着那楼上楼下的围追堵截,脸上满是呆愣。

场间的姑娘们仍是惊魂未定,只不过杀人者已经走了,她们也是回过神来。

“走,走!”那老鸨看也不敢看地上的死尸,只是连忙招呼着往外跑。

四下之人也一下清醒过来,现在无人堵门,他们也是忙不迭地朝外跑去。

“咱们也走吗?”苏清问道。

“跟着出去吧。”苏澈点头。

“可我怕会生事端。”素月跟着起身,却语带担忧,“今夜之事虽与咱们无关,可他们都被抢了银子,就算没被那些人带走,可咱们是没被抢的。”

有句话叫‘不患寡而患不均’,世上不平衡的事情太多了,但终究还是人心不同。

素月的担心不无道理,她怕的是万一有人颠倒黑白,说他们苏府跟那些贼人有串通就麻烦了。

毕竟,死的人可是宇文晟同,而他对苏清等人出言不逊是事实,更何况苏澈还曾言‘该杀’。

“不妨事。”苏澈说道:“就算有人拿此做文章,也不能怎样。”

一行人随着人群走出暖风阁。

……

另一边,此前,暖风阁外。

“大人,前门后门皆有人手,必能追回御赐之物。”

长街之上,此时灯火已熄,黑压压的数百人无声无息,这些都是宫中的禁军,或者说,是负责今夜宫中某块区域的守卫。

那禁军统领此时抱拳躬身,被他口中所称‘大人’的,在一顶绛色轿子中。

尚未有回应,便有人从旁匆匆而来。

“大人,后门处有人突袭遁走,可能是那贼偷的帮手!”

“废物!”那禁军统领怒骂一声。

忽而有纷杂的脚步声自暖风阁门口而来,夹杂着人声,异常喧哗。

接着,门口一开,不少人从中跑了出来。

但不等这些人喘口气,他们脸上的放松和逃出生天般的欣喜便僵在了脸上。

眼前长街,黑压压的尽是持剑带甲之人,而在门口正对的,则是无数泛着寒光的箭簇。

这些人愣住了。

于此同时,那顶轿子无声离开。

苏澈靠在门框上,目光随之消失在黑夜里。

……

一行人在黑夜中穿行,等到能听得远处夜市人声了,方才停下。

墙边,江构四下看了眼,问道:“一共多少银子?”

“还不到一万两。”有人低声道。

江构脸色陡然阴沉,眼中满是杀意。

一共六个布袋,此时却只有二楼三楼来的有银子。一楼的大头进项,却被那什么狗屁的盗帅调换,这让他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

要知道,光是宇文晟同身上,就带了将近三万两的银票!

“头领,怎么办,要不要杀个回马枪?”

“回个屁!”江构骂道:“你忘了刚才杀的是禁军?”

“都是那该死的盗帅,如果不是他,今夜天赐良机,怎会有如此波折!”

“要不然咱们这一票,绝对是今晚最多的。”

“也不知道大人那边进展如何,他去抢那些勋贵,守卫必然不弱。”

江构冷哼一声,道:“废话少说,先去预定点汇合!”

这般说着,他们自墙角下早就换好了行头,可刚拐上长街,便听得轻而清晰的脚步声。

</br>

</br>

50.罗网

脚步声轻微却清晰,整齐而能听出绝非一人。

一行人手按腰刀,目光戒备,抬眼看去。

却是前方那灯火朦胧的街头,缓缓出现一顶轿子,四个轿夫步伐一致,平稳而来。

自称江构的壮汉双眼眯了下。

此时已至深夜,起了薄雾,凉意袭来,四下微茫,那轿子和轿夫隐有模糊之感。

可一行人没有丝毫大意,虽慢慢朝街边靠着,可手从未离刀。

近了,那轿子仿佛没有停留的意思。

一行人彼此相视,俱都看到眼底的凶光。

这顶轿子华贵非常,而那轿夫都是身穿锦缎,必然是大户人家出行。且不管这轿子里是谁,身上有多少银子,只是把对方绑了,那得能换多少银子?

他们刚才到手的银子飞了,此时正是懊恼和想再干一票补偿的时候,现在歹心一起,再也想不到其他。

比如,如此深夜,怎会有一顶轿子来这空无一人的长街?

这边既非夜市那边热络,有无亮灯人家,难不成还是出来看夜景的?

腰刀缓缓出鞘,一行人竟是朝那迎面来的轿子围拢过去。

但蓦地,早就隐觉不对的江构脚下一顿,看着那露出了真面目的轿子,整个人一愣。

那是大梁皇宫里的轿子,四角悬挂流苏,雕画青鸟玄凤。而四个轿夫面白无须,下盘沉稳,腰挂短刃,目光看着眼前出现的几人,没有丝毫感情。

江构心头一跳,这是梁国宫里的太监!

“走!”他低声招呼已经拔刀的众人,自己先慢慢朝后退去。

他的目光时刻惊醒着,并非因为眼前这些人的身份,而是这四个太监武功不俗,且直到现在,轿子几乎就在眼前,可他却无法确定轿中到底有没有人!

没有丝毫气机,仿佛是没有人,但这可能吗?

持刀的人不解,肥羊就在眼前,为何要半途而废?

他们能看出这轿夫有些奇怪,可不是所有面白无须的都是太监,他们修为不如江构,自是无法察觉出那种阴柔。

就在几人犹豫的时候,轿子终于出现在了他们一丈外的地方。

然后,停下了。

轿子落在地上,轿夫面无表情。

江构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喉间咽了咽,开口道:“我们并无恶意。”

说着,他朝手下人冷喝一声,“还不快给大人让路!”

几人一愣,不过跟他日久,自然是见了世面,此时虽有疑惑却也不问,侧身把路让开了。

哪怕,他们本就是在路边,而那轿子走的是长街正中。

“你们是什么人?”有一轿夫开口,声音微有尖细,却并不拿腔作调。

江构抱了抱拳,“盐帮的采办,刚交接了货物,打算回铺子里呢。”

盐、铁是大生意,而盐帮是一个统称,三国之内各有盐帮,都是走漕运盐铁的这些帮派联合而生。只不过有的归于朝廷官府,有的归于门派世家掌控。

京城之外有运河,自然就有盐帮,明面上是听属朝廷的。

那先前开口的寺人冷笑一声,道:“给盐帮仇老虎在京城看铺子的人,咱家都认得,而你们既是盐帮的采办,怎么还穿着墨家的衣服?”

一听这自称,已经有人明白过来了,当即,有一人低呼出口,“东厂的人?”

江构脸色一变,猛地朝那人看去,目光阴狠,如欲噬人。

那寺人一听,眼神也是微变。

这时,轿中有声音传出,“原来不是我大梁中人。”

声音轻柔,却有无限冷意,仿佛天生薄凉,自带一份杀气。

“跑!”江构再不想其他,脚下一踏,当先使轻功欲要翻墙远遁。

可不等手下人反应过来,耳边忽然便传来一声轻笑,如嘲似讽,冰冷而诡异婉转。

嗖!

江构本已跃到墙上,可小腿突然一痛,内炁一滞之间,便觉一股巨力扯着摔倒了地上。

他只觉剧痛袭来,借着月色定睛看去时,左小腿竟被一根红线洞穿!

“啊!”他口中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满脸惊骇。

他能感觉到的是,从那洞穿的伤口处,有一股阴冷的气息在体内瞬息蔓延,如大潮般不可阻挡,如剑气般摧毁一切。

却是端的狠辣刁钻,无孔不入。

接着又是两根红线无息洞穿双肩,紧绷声响过后,好似在身后打了个结。

剧痛连绵,江构脸色一白,浑身毫无气力不说,连惨叫都做不到了。

而他手下那七八个弟兄,有的被红线穿了喉咙,有的被钉在了地上,都只剩下一口气。

朦胧的月光下,那几道红线诡异而阴冷,尽头便在那如风吹拂摇曳了的轿帘上。

那四个寺人开始在地上这几人身上翻找,江构脸色苍白,只能任由那只手在身上摸索,然后,从他怀里拿走了一面腰牌。

江构眼睛闭了闭,但下一刻,在他不察之际,下巴却被一下捏住,接着咔吧一声,剧痛而来,竟是被卸了下巴。

那寺人冷冷一笑,拿了腰牌,可本是不在意地一看,却一下怔住,转而凝重。

他快步到轿边,道:“祖宗,他们是的人!”

罗网,号称天下之大,无不网罗。如蛛网般,眼线遍布天下州郡,情报当世第一。据传与那斩天道之人颇具渊源,只不过千年已过,往事无从考证。

后周开国皇帝出身草莽,却继有神秘势力,便是罗网,这是比东厂和锦衣卫还要神秘的机构。

无论是大梁还是北燕,有罗网的人很正常,因为彼此都有细作和探子渗透。

可像现在这般,在一国都城里,这些细作不潜于暗处了,而是直接明目张胆地打家劫舍,甚至于街上还要作案,这就有些奇怪了。

是因为罗网的人自信不会暴露,还是说另有目的?

“把他们送到范兴手上吧。”轿中的人说道。

范兴,新任六扇门总捕,出身刑部,以一手分筋错骨闻名,最好折磨落在手上的犯人。

江构等人自然是听说过此人名头的,此时闻言,俱是变了变脸色。

“呜呜。”江构挣扎几声,他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对方武功诡异,而能以一招擒下自己,虽有自己大意不察所致,但对方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

那不是该多问自己几句么,他不想立功吗,为何会直接交给那范兴?

江构有些懵了,他虽是罗网中人,却是被招安的,为的是有这么个身份。做事行,可不是为了尽忠而丢命的。

更逞论落在范兴手上,那真会生不如死。

所以他想求饶,最起码,能谈谈条件也行啊。

他觉得自己还是有些价值的,所以才挣扎几下。

</br>

</br>

51.一夜事

六扇门是为调节江湖和朝廷关系所设,隶属刑部,行事却并不完全听任。

在当今时局,早就没有干净的衙门,就算是一向秉承大义的六扇门,也难以免俗。

不过在范兴上位之后,情况有所好转,起码,明面上是如此,梁都的六扇门是如此。

至于其他州郡,那就鞭长莫及了。

此时正值深夜,六扇门值守的捕快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在偏僻的院子里赌钱。

而时刻有人留意着中堂阁楼的那盏灯,只要桌前的人影有动,他们自然要立马呈现出平日那恪尽职守的姿态。

阁楼上,靠窗坐着一个面相阴沉的中年人,此时他看着衙门中的夜色,摇了摇头。

下面的晦暗他如何看不清,只不过新官上任,万事不能做绝。更何况糜烂之相何止六扇门,就算是他有心要管,要肃清,恐怕自己的尸身第二日便要挂在衙门口。

范兴暗叹口气,就算如苏定远这等人杰,此时不也左右掣肘,施展不能么?

他不过一个捕头,又能做什么。

范兴将手里的卷宗放下,抻了个懒腰,索性不去想了。

六扇门自然是养狗的,此时忽而有犬吠。

本打算歇下的范兴耳朵动了动,随即脸色微肃,边整理衣衫边朝外走。

而那桌前座椅上仍有假人端坐,窗上剪影未动。

他无声无息地走下阁楼,感知之中,门前值守的捕快倚靠在门框边上,不过虽有瞌睡,但一有风吹草动还是能发觉的。

范兴摇头,悄然从后窗翻过。

……

犬吠只是几声,转而便没了声响。

范兴穿着官服,走到后门附近。

后门开着,他一眼便看到那倒在地上酣睡的两条大狗,地上还睡着两个值守的捕快,

而在月影底下,一顶绛色的轿子依稀可见。

范兴整了整衣领,小跑过去。

轿夫没有阻拦,而他也对一旁被绳子捆了的几人视若无睹,径直走到轿前。

“大人。”范兴低声而带着恭敬。

“他们是罗网的人。”轿中有声音传出。

范兴先是一讶,接着看向那几人,仔细打量片刻,才道:“让他们开口不难。”

“这个我知道,只是想让他们知道你的手段。”

“属下遵命。”范兴笑了笑。

江构看着这个笑容,只觉后背一麻。

……

天边出现了淡淡的微光。

“大人,审明白了。”

范兴拿着毛巾,擦着额上的汗水。

仍是后门的位置,轿子没有动过,只是那被绳子捆着的人都不见了。

范兴有怪癖,时常手痒,所以他有一座自己的地牢,里面刑具齐全,而且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发觉。

此时,他将腋下夹着的江构丢在地上,嫌弃地用毛巾擦了擦手上的血。

地上,原本铁塔般的汉子此时萎靡非常,而又因小腿和双肩有伤,一番刑讯过后更是成了血人,蜷缩在一起,呼吸微弱,只是一颤一颤的。

“说。”轿中那人开口。

范兴不敢拿大,连忙道:“此人名为靳鹰,原为后周响马,方才那几人都是他的手下。两年前被后周罗网主事胡阳东招安,去年胡阳东接管京城分舵,他便随行以作接应。今夜之事为胡阳东策划,其手下包括靳鹰在内有头领三人,分别冒充墨家之人,挑选了青楼赌坊劫掠。”

他顿了顿,小心道:“他们的目的是为了银子,而这靳鹰还为抹黑将军府。”

“如何抹黑?”

“将军府与墨家有旧,而去岁墨家拒绝朝廷招揽,惹得陛下龙颜大怒。今夜他们冒充墨家之人,劫掠众人而放过将军府的两位公子,让人以为串通。”

“有人会信?”轿中之人淡淡道。

范兴知道眼前这位跟将军府的渊源,不敢多言,“只是人心不均,流言如刀,苏定远与陛下不睦已是人尽皆知,官场上不知多少人在盯着他。”

“罗网的人只是为了银子?”

“据靳鹰说,是为了干一票就走。”范兴也是有些疑惑,“再问他却是不知道了。”

“走?”

轿帘如被风动,却是多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指甲晶莹,与青葱如玉般温润。

范兴不敢多看,连忙低头,

而那四个寺人更是眼观其他四方,独独背对场间。

手掌掀开车帘,有人走了出来。

乌黑长发如瀑垂落,只在中端以一根红绳扎着,貌比女子还美七分,眉眼间吐露三分英气。眼眸纤长而似远黛深山,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玉书一身宝蓝绸衫,玉带金靴,手握折扇,神情如泉水清冷。

趴在地上的靳鹰眼皮沉重难抬,此时却费力想要看清那一招制住自己的人是谁,而当看到那双以金线纹绣青鸟的干净锦靴时,心头便忍不住跳了跳。

而当他努力看清眼前人容貌后,更是连呼吸都慢了慢。

“好看吗?”他听到语声淡淡。

“别别杀我。”靳鹰第一时间紧紧闭眼,惶恐不能自己,“求求祖宗开恩。”

“你倒会听。”玉书轻哼,道:“你们为何要走?”

“我,我实在不知。”靳鹰双目紧闭,似是察觉出身周寒冷,哪怕浑身颤抖,仍是强提口气,“这事是上头的大人来的命令,只有胡阳东知道。”

“他在哪儿?”

话刚问出,远处天际突然炸开一朵烟花,色彩斑斓,光芒遥遥,却几在眼前。

玉书面无表情地看着。

“兵马司的火箭传信!”范兴张了张嘴,“那里是”

“教坊司。”地上靳鹰吐出最后一口气,彻底晕了过去。

“点人。”玉书道了声,回轿。

范兴连连点头,拱手告退时,忽的想起什么,看向地上那佝偻蜷缩的人。

“那他?”

“他既喊我一声祖宗,遂了他的愿就是。”

轿夫抬了轿子,攸然远去。

范兴看着地上的靳鹰,搓了搓手,咧嘴笑了。

……

教坊司,创建之初是为专门管理宫廷俗乐的教习和演出事宜,其后,进教坊司的女人一般是朝中罪臣的女眷。

只要进了教坊司,那就跟进了青楼差不多,即为。

今夜,贤王世子生辰,便在教坊司夜宴。

这有违礼数,但贤王是当朝陛下的亲叔叔,也是唯一的王爷,其又只有一位世子,自然是得万千恩宠。

礼数,那是什么?

</br>

</br>

52.走水

今夜能赴世子宴的,自然是京城中数得上的勋贵。

此时,原本喧嚣热络的教坊司人声鼎沸一片,只因那几可照亮夜空的大火,无数人惊叫着,伴随着女人的哭声。

而通亮的四周,是提着水桶救火的街坊和兵马司的官兵,他们不光救火,还冲进火场去救人。

惊慌失措的人从火场里朝外跑,还有的被官兵抬着出来,只是火势丝毫不见小。

兵马司值守偏将脸色阴沉,脸上多是烟熏黑。

“大人,人都救出来了。”

“火箭传讯已经发出!”

“世子昏迷不醒,还有几位公子也受了伤。”

“高将军已经带人去追了。”

喧嚣声里,这偏将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莫说是世子昏迷不醒,单单是今夜还有其他勋贵之后受伤,他这偏将的位子怕是不保了。

“查,给我查!”他尖声道:“还有教坊司里的那些贱人,都有串通贼人的嫌疑,全部抓起来!”

而在长街一侧无人察觉的地方,一行数人悄然遁去。

“梁国的这些官兵真是蠢货。”

“这一票发了!”

“先别高兴的太早,刚才是兵马司的火箭传讯。”

在这些人里,居中有个面目祥和的中年人,他穿着长衫,哪怕现在手里提着滴血的钢刀,也丝毫不像是会杀人的匪类,倒更像是私塾里教书的先生。

他是胡阳东,罗网在梁都的主事。

“多少银子?”他问道。

身旁几人俱是背着布袋,此时一个目露精明的手下连忙道:“恐怕得有七八万两!”

真金白银,更多的是银票,不只是抢得那些勋贵子弟,还有教坊司的账上。几个人的布袋鼓鼓囊囊,看着就有些吃力。

“要不是那些护卫有些本事,今晚非把那教坊司搬空不可。”

“倒是那些酒囊饭袋,竟也不先试酒,拿起来便喝,省了咱们不少事。”

下的自然不是毒药,场间都是官宦子弟,他们身边护卫不乏有高手,若是下毒很可能会被发现。但蒙汗药无色无味,历来在江湖大受欢迎,只要不是入三境的大修行,很难察觉。

一包下去,倒头就睡。

胡阳东看着远处依稀的火光,心下摇头,若不是被发现了,他们也不至于最后纵火而逃。

梁国的这些勋贵里,也不全是废物。

哒哒,有轻微却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进耳里。

一行人脚步一顿。

长街前,似有人而来。

胡阳东摆了摆手,众人朝屋檐阴影退去,而一旁便是小巷,他们第一时间的打算便是避开!

可一顶轿子踏着夜色而来,那哒哒的脚步声仿佛是响在众人的心头。

“高手!”胡阳东双目陡然凌厉几分。

身边众人也一下抽刀,默不作声。

他们能被派到梁都,自然都是罗网的精英,且不论武功如何,起码,死是不怕的。

……

苏澈掀开车帘,遥望远处朦胧的火光。

“是哪里走水了吗?”素月凑近问道。

苏清坐在对面,打了个哈欠,“走水有兵马司呢。”

赶车的苏大强道:“看方向,好像是教坊司那边。”

“教坊司?”苏清一下精神了,连忙伸出头去看,“嘿,今晚上那可是有不少人呢,现在热闹了。”

“怎么了?”苏澈问道。

“贤王世子的生辰。”苏清道:“不少人在呢。”

“你没接到邀请?”素月笑道。

苏清轻哼一声,“本公子清高孤傲,从不与那些人同流合污。”

“应该是出事了。”苏大强道:“那么多人在的话,光是护卫该有多少。”

“你不懂,他们的那些护卫大半都是中看不中用。”苏清撇嘴,“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有的会玩儿的很。”

苏澈道:“今夜还真是多事。”

素月轻笑,“还不是某个人非要去看什么西域的姑娘。”

苏清不乐意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再说了,你看的不也挺起劲的嘛。”

“你!”素月脸色一红。

“说起来,宇文晟同死了,那她们就还是暖风阁的人啊。”苏清双眼一亮。

“今夜过后,暖风阁会如何还待两说呢。”苏澈笑了笑。

苏清听后,脸色一苦。

青楼自然是消遣的地方,今夜那么多人却是差点丢了命,甚至自始至终,除了小厮伙计,连半个暖风阁看场的人都未见到。

那以后谁还敢来?

这样也很容易让人想到,这是否是暖风阁做的一场戏。

只不过暖风阁既然能弄到西域皇室的公主,那想来背后的关系很不一般,说不定能有弥补的方法。

“那些女子,真是命苦啊。”苏清莫名感慨道:“命途多舛,还遇不到良人。”

苏澈翻了个白眼。

素月意有所指道:“女人啊,就是怕遇不到良人。”

苏清不再说了。

……

将军府。

管家苏福一直等在门房,见苏澈几人回来,这才松了口气,只不过面上看不出分毫。

“听说暖风阁遭了匪?”他问道。

苏大强去马房了,苏清从门房倒了杯茶水,意外道:“这还不到半个时辰吧,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传遍了。”苏福点头,道:“宫里的禁军都出动了,方才还有一队人从府前经过呢。”

“那什么盗帅没被抓到?”苏清放下茶壶,“这人厉害啊,当时那暖风阁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他怎么脱身的?”

“盗帅?”苏福没明白过来。

苏澈道:“看今晚阵势,他该是偷了什么贵重的东西。”

苏清闻言,低声道:“会不会是传国玉玺啊?”

“噤声!”苏福连忙道:“这话怎敢乱说。”

“反正也没外人。”苏清摆摆手,问道:“我爹歇了吗?”

“还没,在书房呢。”苏福眼里微不可查地闪过一丝忧色。

苏清打了个哈欠,“算了,这么累,回去睡了。”

苏澈跟苏福打了招呼,也朝院中过去。

……

“阿澈,你说那盗帅到底偷了什么东西?”

素月已经回房了,回廊上,苏清背着手,边走边问。

苏澈摇头,“他没揭开绸布,我怎会知晓,不过一掌能握,应该不是很大的物件。”

苏清看他一眼,两人相视,都没说话。

从今夜阵仗来看,他先前所说的可能被盗的是玉玺,似乎却有可能。

</br>

</br>

53.声越多,心越乱

“他倒是真有本事,那可是从宫里偷东西,还能全身而退。”

苏清疑惑道:“这盗帅究竟是什么人啊,以前从未听说过。”

行至院外,苏澈止步,“想那么多干嘛呢,朝廷早晚会将他的身份公布出来。”

“嘁,这连人都还没抓到呢。”苏清却是不以为然,“这天子脚下,什么时候连贼偷匪类都冒出来了。”

苏澈看着眼前满脸随便,却难言一种焦躁的苏清,笑了笑,“怎么,变故突生,现在怕了?”

苏清被一语点中心思,当然不会承认,但嚅了嚅嘴,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去反驳。

这并非是劫后余生的一种后怕,而是对未曾经历之事当面后的惊惶。

从前逛青楼,可还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事,而且这还是在戒备最严的大梁皇都。

若是连这里都有匪类可以随便来杀人遁去,那天下还有哪里是安全的?

“今夜之事,只是巧合。”苏澈宽慰道:“贼人财迷心窍,慌不择路,而且朝廷的人不是来的很快嘛,还直接是宫里来人。”

苏清低低一笑,随即摆手,“算了吧,也不打扰你休息了,先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苏澈抱剑,低了低眼帘。

且不管那自称江构等人的身份,单是今夜之举,便足以反映如今大梁朝廷威仪衰落,放在以前,莫说这么多贼人敢于内城杀人,单是他们能不能进得京城来都是两说。

从前是严加盘查,现在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是宵禁,有银子也能肆意行走。

苏澈站在原地半晌,推开院门。

想这些干什么呢,这种事,该是朝廷的各位大人去忧虑深思的。

……

时已有天光,深夜将过。

苏澈也有些困了,边往房间走边解衣。

他身边也是有丫鬟服侍的,只不过都在偏院,而且除去现在半月一次的药浴外,平常也就打扫打扫院落房间。

这个时辰,怕是都歇下了。

在要推开房门前,苏澈解衣的动作一顿,朝一旁的火房看了眼,而后默不作声地朝那边走去。

厨房的门窗都关着,苏澈用剑柄轻轻顶开房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里面黑洞洞的一片。

苏澈沉默片刻,抬脚走进去。

厨房里很黑,几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背后投进的微光,地上却看不着人影。

他没来过几次,对里面的陈设不甚熟悉,而黑暗也让他看不去太远,哪怕是天生敏锐和学剑而生的剑识,都无法感知太多。

可在他进门三步后,背后的门忽地自行关上了。

“你胆子倒是不小。”苏澈轻声道,左手拇指已经抵在了剑镡上。

不知是与谁说,却带着笃定。

几息后,有略带虚弱却轻笑的男子声音传来。

“若胆子不大,怎么活到今日?”

这厨房里,竟还有他人在!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暗中那人问道。

不知藏身在何处,声音如同丝线,仿佛是来自房中各处,让人难辨其位。

苏澈道:“受了伤,就有血。”

“我处理的很好,不该会有血滴下。”那人道。

“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苏澈道。

“狗鼻子。”那人轻笑,“明说便好,何必还要藏一手,想要我自乱阵脚?”

黑暗中,苏澈的眸子微微亮起,“可似乎是有点作用。”

暗处的人没有立即开口,厨房不算大,可他藏身的地方同样也看不到进门的人。

原本是彼此试探,可他现在隐隐觉得对方已经发现了自己藏身何处。

“听说你的剑很快。”他说道。

苏澈朝某个方向迈出一步,“听说不如一见。”

“也是。”那人道:“不过,你现在也算是声名远扬的武状元,怎么还敢以身涉险?”

苏澈没说话,右手已经握上剑柄。

“我想知道,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轻功快。”

暗处的人声音传出,语气却已有飘忽,如在迅疾而动,声音都隐没在乍起的风中。

苏澈目光一闪,骤然拔剑。

叮!

剑尖在黑暗中刺中某种金石之物,一瞬火星迸溅,其后似有黑影一闪而过。

苏澈已经猜到了藏身在此那人的身份,而这等稍显逼仄而漆黑的环境下,自是一寸短一寸险,对方擅轻功和暗器,倒是占了地利。

在自己的家中,反倒被别人占了地利。

苏澈无声一笑,沉影剑朝身后递出。

嗖!

本是无声无息的背后,却在他长剑将要临近时有轻风掠过,难掩衣袂飘荡之声。

“好敏锐的感知。”那人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要么你是天生话痨,要么就是不自信,想用多话来掩盖伤后的虚弱。”苏澈平静道:“话越多,破绽就越多。”

“不错,谁告诉你的?”那人有些好奇。

苏澈反问:“你从宫里偷了什么?”

“赢过我才有资格知道。”那人的声音突然消失。

黑暗里的风停了。

苏澈微微皱眉,在这一刻,他失去了所有的感知,或者说,是彻底没了那种模糊的感应,对暗处之人的感应。

就好像是自己孤身独处一般,除了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果蔬米面外,就只有虚无。

一种难以言喻的形单影只的虚无。

这仿佛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动了人内心中的空洞。

苏澈只觉心头莫名沉闷,喉间微堵。

而此时,在他看不到房梁一角,有一团黑影静止不动,只不过那团黑影上隐有两点青芒微微闪烁。

“先是以语传感,再施以青芒秘法惑神,就算你知道我在哪又能如何?”盗帅心里想着,手腕一翻,两锭碎银已经落在了指间。

下一刻,寒星破空,声势迅疾。

苏澈没有出剑,可那寒星却在身前诡异一顿,而后如被利剑切割,碎成几半。

盗帅一愣。

然后,他便听得嗤然的破空之声,又如涨潮般的连绵不断。

“哪里来的剑气?!”盗帅一时间心绪不定。

黑暗中,似乎睁开了一双透着清明的眸子,以及那一线的锋芒。

他再也无法安稳躲藏,真炁强提,轻功运转,眨眼如青烟。

可那剑气无形无相无处不在,你只听得潮水之声,便已然躲闪不及。

噗!肩头一痛,竟是被剑气所伤,而在盗帅身形不稳的一刹之间,他看到了一把如送贴般而来的长剑。

剑在眉间而止,剑后是含笑却冷淡的人。

</br>

</br>

54.话痨

盗帅看着近在咫尺的剑锋,低咳一声,“要不是我有伤在身,你连摸都摸不到我。”

苏澈道:“要是我已入三境,只是一挥手就能将你擒下。”

盗帅一噎,随后淡笑,“既然落在你手里了,那也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随便你吧。”

“我们无冤无仇。”苏澈收剑,道:“方才你用精神秘法惑神,打出的银子却避开了要害,从这一点上,我能看出你没恶意。”

“哎,可别,我只偷东西,没必要可从不杀人。”盗帅倚靠梁柱坐着,此时看了眼肩处的伤,一阵呲牙咧嘴,“不过我现在有些后悔了,早知道你还藏着这么一手剑术,我早就冲你脑袋打了。”

“刚才那是什么剑法?”他好奇道。

用剑者内炁充盈,可外放剑气不难,但离体无形无相很难,像方才那般兼具意境的剑气更是生平罕见。

苏澈看他一眼,对方腰侧有血迹晕开,而大腿上同样有伤。

“看来能逃脱禁军的包围,你也不轻松。”

“嘁,不说就不说。”盗帅见他顾左右而言他,当即撇嘴,“不过你那剑气非源于剑上,仿佛凭空而现,倒与观潮阁的剑典有几分相似。”

苏澈有些意外,功法因人而异,会呈现不同的意境,招式也有所改变。他意外于对方竟能通过这种表象认出观潮剑气,同时对对方的出身也更为好奇。

能有这般见识和轻功的,绝不是泛泛之辈。

“在想我的身份?”盗帅看眼前人的脸色,便知他在想什么。

苏澈点头。

“难道对我从宫里拿了什么不好奇吗?”盗帅问道。

苏澈道:“好奇,但没必要知道。”

盗帅眸光一沉,“你想把我交到官府手上?”

苏澈道:“现在禁军到处都在搜捕你,若是被人知道你在我家,恐怕会不得安生。”

“这里是将军府,你爹是苏定远,你还会怕?”

“正因为如此,才不想招惹是非。”苏澈淡淡道。

盗帅一笑,“你与那些纨绔倒一点也不一样,你会怕,能克制自己,知道为家人考虑。”

苏澈道:“你的伤不包扎一下吗?我看着好像挺严重的。”

本来还想说什么的盗帅脸色一僵,随后摆手,“人在江湖,受伤是在所难免的。”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道:“不过你要是非给我伤药的话,那我当然也不会拒绝你的好意。”

苏澈看着眼前面目英俊的青年,对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可脸皮挺厚,而且真的是话痨。

“衙门里应该有。”他说道。

“你怕我会逃走?”盗帅问道。

“你伤的不轻,但还能从冬暖阁跑到我家里来,还抹去了留下的痕迹,这身轻功”苏澈话语一顿,微微皱眉,“你来我家做什么?”

这里距冬暖阁不近,就算是坐马车也要将近两刻钟。

对方轻功虽快,可身上还有伤,沿途不乏药房医馆,如此深夜更好躲藏,他没必要流着血来将军府。

“你终于问到点子上了。”盗帅一脸笑容。

苏澈双眼眯了下,“你该不会是想嫁祸吧?”

盗帅一愣,转而无语道:“你这心思转的倒快。”

说着,他探手入怀,将那明黄绸布包裹的物件拿了出来,作势欲抛。

苏澈提剑。

盗帅撇撇嘴,道:“我是墨家的人。”

苏澈一怔,笑了笑,“那江构说他是墨家人,你也自称是墨家人,这墨家在江湖上的人缘该有多差,竟是谁做了事也来冒充顶缸。”

盗帅道:“江构还在机关城里打铁呢,不过我真是墨家的人,不然我也不会来你家藏着啊。”

苏澈还是不信。

“信物我是没有的,而就算我拿出什么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你也会说这是假的不相信。”盗帅摊摊手,“你早年救过墨痕,苏将军又跟我墨家交好,我没骗你的必要。”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我爹?”苏澈问道。

盗帅翻了个白眼,“你们是跟墨家的其他人有旧,跟我可没交情啊,而且这次我是潜进宫里拿东西的,要是给苏将军知道,依他的性格,鬼知道会不会直接把我拿下。”

“沿途有医馆药店,你完全可以去那藏着,顺便治伤。”

“大内高手都出动了,他们的手段阴着呢,一路咬在后头,我哪敢在半道儿歇了。”

“那你在这?”苏澈皱眉。

“苏将军神威盖世,他们不敢闯进来。”盗帅眨眨眼,“最多就是有怀疑,取了请示才敢登门拜访。”

苏澈收剑入鞘,“说了半晌,我怎么觉得你还是有嫁祸的心思?”

“污蔑,诽谤!”盗帅不乐意了,“你信不过墨家,难道还信不过我堂堂盗帅?”

苏澈轻笑,“可我还真没听过您的名号。”

“孤陋寡闻。”盗帅说着,忍不住了,“那什么,也别干唠啊,要是有伤药赶紧给我来点儿,这又开始淌血了。”

苏澈以剑鞘点了他的穴,上前一把将他拎了起来。

“喂,你干嘛?”盗帅连忙道:“你该不会还不信吧,我告诉你,你可不能把我交给朝廷的人,我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不会死,朝廷惜人才,最多就是让你入宫侍奉,说不定日后朝廷还多一个大内高手。”

“入宫?你这混蛋,赶紧给我解穴!”

“你再嚷大声点,让府上的人都听见,说不定就有人以为是有贼进来去报官。不过你本来就是贼。”

“看你也不像是多话的人,怎么这么贫呢?”

“可能是近墨者黑吧。”

“你什么意思?”

“因为你话痨。”

“”

……

天渐渐破晓,大地朦胧一片,如笼轻纱。

小院里,石桌旁。

“自己上药。”苏澈说道。

盗帅咬牙,看着桌上的几个瓶瓶罐罐。

“你知道我伤的最重的地方是哪里吗?”他打开一个瓷瓶,闻了闻。

苏澈摇头,但他知道是自己那道剑气最重,方才在拎着对方的时候已经出手化解了。

“是心。”盗帅一把扯开衣衫。

苏澈没反应过来,朝他心脏处看了眼,没有伤。

盗帅一边朝伤处撒着药粉,一边道:“好歹我今夜也算是帮你解了围,你出手竟然这么重。”

苏澈轻哼,“就算没有你,他们又能怎样?”

盗帅没抬头,只是语意微深,“你觉得事情真有这么简单?”

</br>

</br>

55.关系

苏澈看着上药的盗帅,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盗帅被这药粉杀的龇牙咧嘴,“你这是伤药么,怎么这么痛呀?”

苏澈道:“你懂药理吗?”

“粗浅懂一点儿。”盗帅问道:“怎么了?”

“那你还敢拿了就用,就只是闻了闻?”

“这不是你拿出来的么。”盗帅理所当然道:“伤药啊。”

他指着石桌上的几个瓷瓶罐罐。

苏澈有些无语,“听你话的意思,好像很信任我。”

“你的名号,在我们墨家可是很响的一个外人。”盗帅说道:“毕竟你是救了巨子啊。”

“巨子?”苏澈想到了墨痕,或者说,还有彼时的影子。

“对。”盗帅眼神微黯,“巨子在年前去世了,墨痕成了新任巨子。”

“抱歉。”苏澈不知道这点。

“你道什么歉。”盗帅摆摆手,终于把药粉都洒在了伤处。

苏澈打开个瓷瓶递过去,道:“你拿错了,这个才是愈伤的。”

盗帅看了眼自己手上的瓷瓶,又看向苏澈手上的,张了张嘴,“那我拿的这个?”

“那个是兑水活络气血的。”苏澈平静道。

“好啊,你还留着一手!”盗帅一听他这么说,顿时感觉伤口痒痛无比,似乎有小虫要往外钻一样。

苏澈道:“我以为你懂药理呢。”

“你是故意的。”盗帅一把抢过瓷瓶。

苏澈看着他忙活,给他扯好纱布。

“你知道他们的身份?”他问道。

“谁们?”盗帅动作不停,随口道。

“冒充墨家的那伙人。”苏澈看着他。

“听说过罗网吗?”盗帅这时候也不拿捏,边绑纱布边说。

苏澈眼底微凝,他自幼看了不少杂书,对于天下势力划分当然门儿清,而像罗网这种神秘组织,自然也是有所了解。

可他还真没听说过,罗网的人会明面作案的。

就像是两军中的细作,他们的作用是刺探情报,而非打家劫舍。

就算是冒充,也有暴露的风险。

除非,

苏澈低了低眼帘,除非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没有潜伏下去的必要,要撤离了。

盗帅活动了活动肩膀,道:“瞎猜什么呢?”

“你今晚去冬暖阁,也不是巧合吧?”苏澈说道。

“当然。”盗帅咧嘴,“西域的姑娘啊,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呢。”

苏澈眼角跳了跳。

“真的只是巧合。”盗帅一见他神色,连忙道:“不然我会先偷银子?”

苏澈半信半疑。

此时,天边出现鱼肚白,天就要亮了。

“你困吗?”盗帅忽然问道。

苏澈一愣,随即道:“还好。”

“我饿了。”盗帅揉了揉肚皮。

苏澈道:“现在外面已经有早摊了。”

“不是,我是说,你不请客人吃饭吗?”盗帅双眼亮起来,舔了舔唇,“你们苏府的火房不大,但我可看到不少食材。”

苏澈皱眉,“你不走?”

“往哪走?”盗帅道:“现在城门肯定戒严了,外面兵马司和禁军那么多,除非我长翅膀。”

苏澈深看他一眼,“你不怕我把你交出去?”

“反正我也打不过你,穴也被你点了,随便你好了。”盗帅耸了耸肩,笑得没皮没脸,“而且我都和盘托出坦诚相待了,你还忍心把我送官?”

苏澈点头,“咱俩不熟,你又偷窃宫中,我好歹也是半个官身,如何不忍心?”

盗帅见他说的坦荡,心中一跳,当即道:“咱们两家可是联盟!”

苏澈一怔。

“去岁方景然想招安墨家,被巨子拒绝了。”盗帅说道:“此前十多年墨家和大梁朝廷相安无事,你觉得他为什么突然要招安墨家?”

苏澈道:“是因为我父亲?”

“墨家之所以造机关城,就是因为不想掺和朝堂之事,所以历任巨子都得江湖各派信任,而墨家之人行走江湖也多受礼遇。”

盗帅说道:“可墨家一旦归附朝廷,便必然会重蹈覆辙,分崩离析。”

“所以,这跟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苏将军位高权重,虽然近年来军权不断被分流,可玉龙关二十万平北军可依旧是你苏家嫡系。他与擅造机关冶炼的墨家交好,而墨家却跟朝廷无有来往,你让方景然如何放心?”

盗帅搓了搓下巴,说道:“这梁国的皇帝心思不少,可心眼太小,疑心太重,志大才疏,你瞧着吧,这梁国的天下早晚毁在他手上。”

苏澈皱眉,依他身份,自然是听不得这种话的。

可听着这话,他便不由与颜玉书此前所言联系到一处,心中不知怎的便有一丝忧虑浮现。

“巨子拒绝了方景然,不久后就去世了。”盗帅突然道。

苏澈回神,下意识问道:“两者之间?”

“谁知道呢。”盗帅说道:“巨子一直有旧伤,是闭关的时候出事的,等发现时已经晚了。”

苏澈点点头,然后道:“你在府上的话,我不敢保证不会被其他人发现。”

“这没事儿,等我伤好了就走。”盗帅用手指按了按伤处,“不过,我估摸着得个把月。”

“哪用这么久?”苏澈道:“最多三五日。”

盗帅轻哼一声,“小爷身上四处伤,数你那一道剑气重。”

苏澈摇头,“那你自己藏好吧,饭食什么的我会让人来给你送。”

“让别人?”盗帅先是一愣,随即双眼一亮,“是今夜那个漂亮姑娘吗?还不知她是什么人,芳名为何,年方几许,可有婚配……”

“打住。”苏澈用剑鞘点在眼前人的肩膀上,道:“别打她的主意,要是让我知道你有什么不轨之处,那就别怪我不念情面。”

盗帅轻轻将剑鞘推开,挤眉弄眼,“放心,兄弟明白,朋友妻不可欺,我懂。”

“院子就我一人住,每日晌午过后会有人来打扫,你别乱动东西,莫要被发现。”

苏澈转身朝外走,“饭菜待会我会让素月送来。”

“素月?”盗帅一怔,随后看着那人的背影笑了笑,“你放心好了,我说到做到,懂规矩的。”

“那最好。”苏澈走出小院。

盗帅朝后靠了靠身子,探手入怀,摸出那差点丢了命才从宫里盗出的东西。

“就一破杯子,也弄得这么宝贝。”他嗤笑一声,混不在意。

</br>

</br>

56.悄然间

外面的天亮了,可六扇门的地牢中,依旧是一片晦暗。

范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毛巾随手一递,旁边的捕快便连忙接过,放在水盆里。

这是审讯的牢房,各种刑具挂满墙上,有的是衙门常见的,也有的是范兴技痒,独家发明出来的。

眼前的木桩上,用镣铐绑了一人,浑身是血不说,身上各大穴位都扎着牛毫般的细针。而此时头发散乱,耷拉着脑袋,人事不省。

“还真是嘴硬啊,从始至终,连哼哼都没有。”范兴觉得难办起来。

自己的手段,在这个身份为罗网主事的人身上,似乎完全失去了作用。

对方是后周的人,没有家人可以威胁,完全能说是孤身一人,所以刑讯的手段只能施加在身体上。

可无论自己如何做,手段尽出,对方都是咬牙承受,一句话也没说,一声惨叫也没有。

范兴看了眼牢房外不远的黑影处,那里隐约可见一道身影注视。

他觉得自己丢人了,在最擅长的审讯上。

“大人。”他终是开口,“这人的嘴,太硬了。”

范兴有些羞愧,此前他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能让胡阳东把话全撂了,但现在却是自己打自己脸了。

阴影中有人走出,脚步声缓慢。

牢房中的两个捕快都是范兴心腹,此时却赶紧低头,大气也不敢出。

玉书站在牢门外,静静看着那仿佛晕过去了的人,道:“把他弄醒。”

范兴应了声,亲自动手,从一旁火盆里拿了通红的烙铁,一下按在了胡阳东的脸上。

一阵急促的喘息,和明显能听得见的咬牙,胡阳东的身子颤了颤,却死死压制住。

焦糊味和白烟飘散,范兴把烙铁放了,眼前的人仍在颤抖。

玉书道:“你手下的人都招了,你还不开口么?”

范兴觉得对方不会说什么。

但意外的是,胡阳东慢慢抬起头,目光自蓬乱的发间而出。

范兴一愣,连忙去给他拨开头发。

那是一双隐忍着巨大的痛苦和透着死寂的眸子,他静静看着牢门外的人,眼底似乎满是嘲笑和讥讽。

范兴脸色沉了沉。

“他们抛家舍业,跟你来京城,你忍心见他们惨死在你面前,连家人都见不到,就客死他乡?”玉书负手,淡淡道。

“你不是,说他们都招了么?”胡阳东缓声开口,他的嗓音很是沙哑,“既然招了,你就该放人。”

范兴有些意外对方能开口。

玉书点头,“是该放,可他们在等你一起走。”

“回家的路,我早就记不清了。”胡阳东道:“左右是一个死,痛快些。”

“你要真想死,就不会说这么多废话。”范兴冷哼一声,可实际上,他一直提防着对方咬舌自尽。

“不是你不想让我死么?”胡阳东低下了头。

“我对你们罗网的事情并不关心,若不是今夜你们闹得太大,我连管都不会管。”玉书说道:“但现在,既然招惹了,于情于理,是该说些什么吧?”

胡阳东没吭声。

“我只想知道,你们潜伏京城多年,为何会突然撤走,而且还要闹出些声儿来?”玉书说道。

胡阳东只是沉默。

玉书静静等了片刻,然后道:“先把他的牙碎了。”

范兴早对这又臭又硬的石头等不及了,他搓了搓手,朝旁边一伸,一旁的捕快连忙递过特制的尖角小锤,以及椭圆的小木块。

他一把扣住胡阳东的头盖骨,冷冷一笑,“现在开口,还来得及。”

“梁国宫中的大内主事,不外如是。”胡阳东看着牢门外的人,淡淡一笑。

范兴一把掰开他的嘴,将木块填了进去,而后手上用力,落下了锤子。

阴暗的牢房里,只有刺耳的敲击声。

玉书微微仰头,看着潮湿的地牢上方,不发一言。

……

“少爷,您刚才不是吃过饭了吗?”

饭后,苏澈拉过素月,要她再去准备两个菜给送到小院里,素月有些不解。

“你还记得那个盗帅吗?”苏澈问道。

素月点头,“就那个小白脸儿贼偷呗。”

话说着,她忽地一怔,有些不敢相信,“他在你那儿?!”

“受了点伤,大概几日才能离开。”苏澈补充道:“他是墨家的人,所以我才暂且收留他。”

素月着急道:“可现在外面都是禁军和兵马司的官兵啊,你是没见着,不对,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他在咱们府上了?这朱雀街住的可都是些官儿啊。”

苏澈说道:“也只是怀疑罢了,而且丢的是宫里的东西,真要挨家挨户地搜也正常。”

“老爷知道这事吗?”素月小心道。

苏澈摇头。

“那万一要是被他知道了……”

“你不是从来都站在我这边的么。”苏澈眨眨眼。

素月噘了噘嘴,“好吧,我这就去火房吩咐。”

“不用太费心,能垫吧肚子就成。”苏澈说道:“我怕他吃饱了有别的心思。”

素月一笑。

……

“你们就给我吃这个?!”

小院里,盗帅蹲在椅子上,看着从食盒中端出来的饭菜,瞪大了眼睛。

本来他翘首以待苏府的饭菜,顺便揣摩苏澈的心思,可哪成想饿了一晚上了,眼前的是什么菜?

一碟凉拌的咸菜、两个鸡蛋、一碗米粥、两个馒头。

这是将军府该有的饭食吗?

这是将军府对客人该有的态度吗?

盗帅不乐意了。

“小点声。”素月将筷子拿出来,放好,道:“酒肉不是没有,但少爷已经用过饭了,他要是再让厨房去做,不会惹人怀疑吗?”

“可,可这。”盗帅看着眼前好像也有些不悦的人,原本的心气就熄了不少,“我等了大半个时辰。”

他揉着肚子,颤着手去拿筷子。

“这样,待会儿我拿点果脯蜜饯什么的过来。”素月说道。

“说的是啊,我怎么没在这院里看着什么点心?”盗帅问道:“一块也没有。”

“少爷除了吃饭吃药,别的都不喜欢。”素月道。

“他不该是锦衣玉食吗?”盗帅抬头看着房中陈设,道:“你瞧瞧这些摆设,单一、简单,谁给参详的?”

素月脸一冷,“你还吃不吃了?”

盗帅连忙喝了口米粥,“当然吃。”

“把脚放下来,坐好了,椅子擦干净。”

“噢。”

</br>

</br>

57.将欲行

时间匆匆,半月已过。

苏澈没问盗帅从宫里偷出的东西是什么,而盗帅也没有要告辞的意思,哪怕他身上的伤看着已经痊愈了。

这日傍晚,回廊下,苏清悄悄拉住苏澈的袖子。

“你院里是不是藏了人?”苏清挑挑眉,看似十分肯定,其中却有几分犹疑。

苏澈神情不变,“你疯了?”

“我没疯。”苏清辩解道:“我都看到素月从厨房带饭过去了。”

“我近来饭量大。”苏澈道。

“得了吧你,有什么事你还瞒我?”苏清一脸好奇,“说说,谁啊?”

苏澈拍了拍他的肩膀,“隔几日便要殿试了,你书温习了么?”

说着,他便走。

苏清看了眼自己的肩膀,没好气道:“没大没小的,我可是你哥!”

……

回到小院,苏澈推开厢房的门,里面是烧好的热水,素月正在往里放着药材。

“我说你一大老爷们儿,提水撒药这种事还要劳烦一个女子,害不害臊啊?”屏风后转出个人来,吃着点心,随口道。

“要你管!”素月瞪他一眼,“我乐意服侍少爷。”

盗帅撇嘴,一脸我为你好你却不领情的样子。

苏澈将长衫解了,道:“我得沐浴,你在这看是不是不合适?”

“这有什么的,都是男人。”盗帅说着,搓了搓脖子,“说起来,我这都好几天没洗澡了。”

苏澈手上握剑,开口道:“你伤也应该好了,府前长街的官兵早就撤了,你该走了。”

“我偷的可是御赐给万贵妃的东西,风头哪这么容易就过去。”盗帅说道:“你这就赶人了?”

“因为你有些烦。”苏澈说道。

“行行行,我不看还不成嘛。”盗帅看了他一眼,从窗户往外走,“你这水还是我给倒的呢。”

等他出去了,苏澈才道:“他平时还安分吧?”

“还算老实。”素月说道:“就是废话挺多,而且挺能吃的,五花八门,什么都吃。”

苏澈点点头,脱了衣服,进了浴桶。

素月脸色微红,站在一旁,道:“他目的不纯,留在府上恐怕会有事端。”

“不妨事。”苏澈盘膝而坐,功法运转,“他是墨家派来的,现在不说,以后也会露出马脚。有什么目的,总会敞开的。”

素月便不再多说。

……

夜幕渐降,星星点点。

本是坐靠在房梁上打瞌睡的盗帅忽地睁开双眼,而后呼吸压低,整个人微微绷紧。

“少爷,老爷来了。”素月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接着,是主房的开门声,苏澈走了出去。

“药味很淡,看来药力吸收的不错。”苏定远有些宽慰浑厚的声音传来。

哪怕一个在屋内,一个在屋外,相隔十多丈,可盗帅的身子动也不敢动,只是小心屏住呼吸,侧耳听着。

石桌旁,已经坐了两人。

素月在沏茶。

“是药方的作用越来越小了。”苏澈道。

苏定远看着杯中氤氲的茶水,月光撒下,热气朦胧摇晃。

“明天六扇门有个差事。”他说道:“你不是想出去看看么,可以同行。”

苏澈一愣,转而带着几分喜意,“去哪,是破案吗?”

“不是破案,三日后是楚老太君百岁寿辰,六扇门的总捕头范兴代表朝廷去贺礼。”苏定远道。

楚老太君,六合世家楚家真正的家主,神桥境界的老辈大修行,在江湖上的威望极高。

而楚家位于大梁与后周接壤的旸山郡,那里盛产铁矿,京城外的运河直通,所以有两国漕帮聚集。

但旸山郡虽山脉广布,毕竟还是大梁境内,再加上地理特殊,所以在那边有一支精锐的军队黑风军驻扎。

楚家历代都会有人入黑风军任职,所以楚家跟大梁朝廷的关系一直很好,这也是为什么一个江湖世家的家主过寿,朝廷会派出专门与江湖打交道的六扇门总捕,亲自去贺寿。

而想必,此行中一定还有朝廷其他的人。

苏澈想了想,从京城到旸山郡显然是直走水路的,最多一天一夜便到,剩下的时间,要么是让自己在楚家所在之地玩耍,要么就是另有事交代给自己。

依着从小到大的了解,他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看来你知道我会嘱咐你两句。”苏定远见他神情,笑了笑。

一旁的素月听见了,心下会意,给两人添茶之后,道:“老爷,少爷,我去差人把药渣倒了。”

苏澈点头。

“你想办法弄到寿宴那日,去贺寿的宾客名单。”苏定远说道:“尽可能要快,然后用红隼传信。”

苏澈有些不解,问道:“要是父亲是为了查什么人的话,他们跟楚家若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恐怕也不会直接现身吧?”

“兹事体大,他们一定会亲自去,以示诚意。”苏定远笃定道。

苏澈听出他话中深意,只不过想不通关窍。

“当然,我希望是自己多想了。”苏定远说道:“那时,我自然会赔罪。”

苏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要自己到时不惜代价也要拿到那份名单,哪怕是与楚家或是任何人交恶。

“我知道了。”他沉声应下。

“另外,我要提醒你的是,明天与六扇门同行的还有宫里的人。”苏定远道:“我虽然让范兴给你身份遮掩,但难保宫里不会有人认出你,说不定便会说出你的身份。”

“父亲跟楚家不睦?”苏澈问道。

“陈年往事。”苏定远笑了笑,“楚家上代家主是你祖父的副将,当年长袭后周时,他刚愎自用,延误军机,致使第五鸿爪突围,所以被革了军职。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事实上,你可以理解为战后分赃不均。”

苏澈愣了愣,他倒是不知道自家跟楚家还有这段渊源,而好像,他们苏家的确是跟不少江湖势力有牵扯,多是因为几十年前的三国战事。

至于方才所说的第五鸿爪,则是如今后周的上将军,也是那位第五唯我的侄子。

“所以,父亲是怕楚家知道我是谁后,会故意刁难?”苏澈问道。

苏定远笑意收敛,“不,是因为他们知道你是谁后,就知道了我的心思。”

苏澈皱了皱眉。

“也别有太大的负担。”苏定远端起茶杯,“喝茶吧。”

又是这句话,苏澈心中暗叹,没来由地觉得身上沉重了许多。

</br>

</br>

58.同行

次日清晨。

苏澈离府的消息只有寥寥几人知道。

素月帮着收拾行囊的时候,盗帅嘴里叼着昨晚剩下的半个馒头,随口道:“你没出过京城吧?”

苏澈点头,“没出过远门儿。”

“旸山郡跟后周挨着,那里可不是什么太平地界儿。”盗帅边吃边说,“楚家在那地方是土皇帝,说话比官府好使。”

“你是担心我,怕我跟楚家的人起冲突?”苏澈问道。

盗帅撇撇嘴,“只是一句忠告,出门在外,莫惹闲事,凡事忍让一二。”

苏澈一笑,“这话可不像是能从墨家的人嘴里听到的,你们不是最好打抱不平,拔刀相助吗?”

“那也得先掂量掂量实力。”盗帅打了个哈欠,朝房里走,“听不听得进去随便你,昨晚没睡好,困了。”

“哎你等下。”苏澈心中一动,道:“你自命盗帅,想来是偷过…不是,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吧?”

“你这不废话么,怎么了?”盗帅回头。

“你跟我一起去吧。”苏澈道。

盗帅一愣,接着失笑,“你逗我呢?你去跟着贺寿,肯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跟着?小爷现在伤还没好,可不想冒着危险陪你。”

苏澈道:“楚老太君过寿,你们墨家也总会派人去吧?”

“理应如此。”盗帅点头。

“那这不结了,到时你跟墨家的人汇合,咱们两散。”苏澈道:“而且你还想赖在府上多久,我不在家,保不齐你就被发现了,还是你有什么别的目的?”

“开玩笑,你伤了我,当然得照料我。”盗帅说得大义凛然。

苏澈摆手,“我这次是跟六扇门的人同行,还有宫里的人,城门那边肯定不会查,等你跟着混出城了,想去哪我也管不着。”

“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盗帅抱着胳膊,似笑非笑,“而且如此良机,我若是不跟你同去,似乎也显得来将军府是另有心思。”

苏澈接过收拾好的行囊,点头,“你可以这么理解。”

“府上没人跟你同去?”

“没有。”

“行吧,将军府的小少爷第一次行走江湖,的确是需要一个老江湖领着。”盗帅摸了摸脸,然后手指有些嫌弃地拽了拽自己的衣衫,“只不过这衣服穿了这么久了,好像有些馊了。”

素月哼了声,道:“我这就差人去买。”

说着,她瞪了盗帅一眼,转身出门。

“想吃肉了。”盗帅砸吧了砸吧嘴。

“路上不会缺了你吃喝。”苏澈道。

盗帅摸着下巴,眼带深意地看着眼前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我总感觉不踏实,好像是要给你卖命一样。”

苏澈背上行囊,朝外走,“废话真多,抓紧。”

他是觉得届时拿名单若有盗帅这个帮手,自然会容易许多,毕竟术业有专攻,只要不到万一要强抢的时候,让盗帅去偷肯定是最省事的。

盗帅喊道:“我得先洗个澡。”

苏澈没理他。

……

将军府后门外。

“少爷,路上注意安全,祝寿完了就往回赶。”素月小心地给眼前人整理着衣领,有些不舍。

“他那领子都快被你给抚平了。”一旁的盗帅翻了个白眼,“再说这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三五天就回来了。”

他换了一身看起来有些骚包的白衣,配上那张逛青楼都不用花银子的脸,倒更像是哪家要出城踏青的公子。

只不过他那懒散无规矩的气质太过突出,让人一看,总觉得是个泥腿子。

“少爷,路上别听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鼓动什么,剑不离身,保护好自己。”素月对盗帅看也不看。

后者无语,抱着胳膊等在一旁。

“我知道。”苏澈轻笑一声,“好了,该去街头等范捕头了,你进去吧。”

“我看着你走。”素月眼眶微红,双手搅着衣角。

盗帅眼帘低了低,当先朝街上走去。

苏澈紧了紧行囊,抬脚跟上。

长街很长,素月一直站在阶下,翘首遥遥看着。

“你相貌也不出众,好像也没读过什么书,性子还有些古怪,就是武功不错。”

路上,盗帅问道:“她怎么会喜欢你?”

苏澈道:“我读过不少书,只是没去考功名,性子古怪倒是第一次听人说。”

“嘁。”盗帅看着头顶的日光,抻了个懒腰,“这天儿真好啊。”

苏澈忽然有些好奇,“一直忘了问,你本名叫什么?”

这么久了,他只知道对方自称盗帅,可名姓却从来没问过,而对方也没有说过。

盗帅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呢。”

“我只是忘了。”苏澈不见尴尬地一笑。

“我已经说过了。”盗帅也是一笑。

苏澈回想一番,确定不记得。

盗帅见他神情,当即道:“盗帅二字,便是小爷大名。”

苏澈眉头微皱。

“姓盗,名帅,理解了吗?”盗帅瞥他一眼。

苏澈惊了,半晌才点头,“理解了。”

“府上有个小兄弟,叫苏大帅,以后如果有机会,你们可以认识一下。”他想到什么,说道:“应该很谈得来。”

“小兄弟?”盗帅有些好奇,“年纪不大吧,也姓苏,是什么人?”

“算是有渊源的故交之后。”苏澈道:“五六岁吧。”

盗帅嘴角抽了抽,“你意思是说我跟五六岁的小孩儿能谈得来?”

苏澈点头,理所当然道:“对,因为你们话都很多,而且言语总是天马行空。”

这就差明说喜欢扯淡了。

盗帅脸一黑。

……

长街口,等了不一会儿,一辆马车赶了过来。

马车在两人面前停下,车帘掀开,露出一张略带疲惫但不减阴翳的面孔。

“上车。”他招呼道。

苏澈还有些谨慎,问道:“您是范捕头?”

“本捕范兴。”车上的人道:“其他人已经先去码头了。”

苏澈便上了马车。

“他是谁?”

见盗帅也踩着车辕往上来,范兴眉头一皱,“不是只有你一个吗?”

“小子苏大帅,是少爷的常随。”盗帅一撩袍摆,在车辕上坐了,冲范兴笑道。

车夫一脸请示地看过来。

范兴只是摆了摆手,没说话。

车厢很大,苏澈坐在一旁,侧边是闭目养神的范兴。

“往后几天,你和外面那小子是杜召南手下的预备捕头,此番是出门见世面的。我不管苏定远有什么打算,可能该交代你的也都交代了。”范兴道:“不过我还要告诫你一点,别惹事,大家都好。”

杜召南,便是六扇门的金章捕头,苏澈不陌生。

而现在,听对方的语气,似乎跟父亲的关系也不算很好。苏澈想着,自然是应下了。

</br>

</br>

59.山,河

码头是运河码头,离京城不算太远。

马车虽在官道上走,却也有些许的颠簸。

范兴睁开眼,看着一旁撩着车帘朝外看的年轻人,低咳一声。

苏澈没回头。

范兴又咳嗽了一声。

苏澈还是没回头。

范兴哼了声,道:“第一次出门儿?”

苏澈回头,脸带笑意,“是啊。”

他在看京城外远郊的景色,有山有林,花草树木,并不十分好看,可于他来说,却显得如此别致。

就像是月色,哪怕不美,看之也总觉几分风雅。

“听说你就是今次的武状元?”范兴问道。

苏澈点头,“侥幸。”

“本捕也听闻尹莲童几人的名声,你能胜过,倒不能说是侥幸。”范兴说道。

苏澈只是含糊应着,他有些摸不准对方的意思。

范兴的名号,他也是听说过的,对方相貌阴翳,眼中阴沉不散,看着就不好相与。

按理来说,对方应该不是多话的人,那现在为何跟自己多说这些?

“你似乎有些紧张?”范兴道。

苏澈没否认,“有点。”

“是因为第一次出门,还是因为跟本捕说话?”

“都有吧。”

“这么直接?”

“有一说一。”

范兴点点头,不再问了。

苏澈也有些拿不准,便继续看着车外。

耳畔忽而有传音而来,是盗帅逼音成线。

“这老小子心狠手黑,你别跟他多说话,小心着了道。”

苏澈眼神闪了闪,他在车厢里头,范兴离着挺近,自是不方便传音,便清了清嗓子,以示听到了。

范兴看了他一眼。

苏澈神情不变,指着外面道:“那山看着怎么有些别扭?”

范兴没说话,倒是坐在外边的盗帅大咧咧地开口,“你是说那矮趴趴的小山丘?”

“是有些矮。”苏澈接话。

矮,是跟其他山脉比较,梁都四下多山脉,丘陵起伏无数。

“那山可是有名头。”盗帅说道。

“哦?有什么说法?”问话的是范兴,他的眼里似乎也带了几分兴致。

苏澈也在一旁听着。

“曾经江湖,也就近千年前吧,还没有划分那些执牛耳的江湖各派的歌诀,而是被几大圣地号令。”盗帅的声音有几分飘忽,“方才远观的那矮山,叫上行山,山上曾有武道圣地,道门魁首浮云观,后来破败了。”

“破败了?”苏澈有些惊讶。

圣地啊,这个名头,可比什么某某大派来的厚重多了。而且还是道门魁首,这种势力,都能破败吗?

“是啊,怎么着也是屹立了数千年的圣地了,突然就破败了。其他圣地也是一样,无声无息地就没了。”盗帅笑了笑,“传说是因为浮云观侍奉天道不力,被天上的仙人降下雷罚,莫说是那道观,就是这座山,都给抹去了一半。”

苏澈遥遥看着那渐远的矮山,一时因所听往事而沉默。

“只是一些市井传闻罢了。”范兴道:“天道无情飘渺,哪是人能侍奉的,更别说什么天上仙人了。”

他对此很是不以为然,甚至隐有不屑。

“范大人好像不信啊?”盗帅说道。

“世人苦难,若真有仙人,如何忍心见人间疾苦?”范兴话语一顿,脸色沉了沉,不再说了。

苏澈对他方才的眼神看得分明,当下不难猜到对方的过去也是有难言的故事。

“那圣地里的武学传承,或是那些传人,现在还有吗?”他岔开话题。

“这谁能知道,不过就拿这上行山来说,山头都被抹去了,道观的痕迹半点没留下,你觉得是天灾还是人为?”盗帅问道。

苏澈答不上来。

“想不到你区区一常随,懂的竟然比他还多。”范兴淡淡道。

“哈哈,这还不是我家少爷自小不喜读书,那些课业都是我替他做的,这懂的也就多了。”盗帅一笑,不慌不乱。

范兴眼带深意地看了眼默默点头的苏澈,道:“一会儿见了同行的人,让你这常随少说话,若是到了楚家,也让他把嘴闭上。”

苏澈笑着应下。

……

码头近在眼前,吆喝声和流水声渐渐可闻。

“到了到了,真颠啊。”盗帅跳下马车,对车夫道:“你这车赶得不大行啊,半边屁股都麻了。”

车夫自然只是干笑,不说话。

苏澈当先下来,眼前是广阔的梁国运河,而今日的码头上停泊着不少船只,只不过让开了最宽敞的一处。

那里停着一艘中等的客船,上面印着京城某家商会的标识。

而在码头四周,巡逻官兵不少。

苏澈还看到了等在运河畔的几人,不同于寻常商贾或是百姓,他们有的穿锦衣,有的着官袍,昂首挺胸,看着便气扬。

“过去吧。”范兴道。

车夫赶着马车离开了。

盗帅还在一旁手搭凉棚,瞧那些来往的船只。

“没见过还是在找人?”苏澈凑近,问道。

盗帅一笑,“能不能别这么腹黑,一言一语都是试探。”

苏澈平静道:“你想多了。”

走到近前,便看清了众人。

除去在一旁带着大盒小盒贺礼的随从之外,同行的有七人。

其中除了范兴外,还有礼部的一位侍郎和主事、光禄寺的一位寺丞和主薄、再就是宫里的一位大黄门及随行的一个小太监。

当然,大黄门是代表宫里去的,但这小太监是没资格进楚家筵席的,他不过是此行的随从侍奉罢了。

这排场去给一个江湖世家贺寿,的确是代表大梁很高的礼遇了。

那大黄门见人都到齐了,直接便招呼登船,大概是苏澈两人随范兴而来的原因,他倒没问两人身份。

就在苏澈跟着一行人登船的时候,盗帅却在后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

苏澈看他,见他神色有异,便问,“怎么,不打算同去了?”

虽然此前在府上说得对盗帅同不同行混不在意,可实际上他当然是希望对方一起的。他现在想的便是,如果对方真想溜,他要如何不引怀疑地劝说。

但盗帅显然没这个心思。

“他们都带了贺礼,你的呢?”他问道。

苏澈一愣,看了眼那些随从送上船的贺礼,张了张嘴,手却抓着自己的行囊。

“莫非就在这小包袱里?”盗帅憋着笑,他可是知道,眼前人这包袱里就一身换洗的衣服和一些银子。

苏澈回神,道:“别忘了咱们的身份,咱们是跟范捕头一起的,不需要准备礼物。”

盗帅有些惊讶,“你脑筋转的倒快。”

“快上船吧。”苏澈道。

“你好像很着急?”盗帅挑眉,“怎么,怕我跑路?”

“随便你。”苏澈混不在意,当先上船。

盗帅暗自撇嘴,可登船时却忍不住转身,往那隐约可见的巍峨城墙望了眼。

他看着前方登船的背影,心下叹了口气。

</br>

</br>

60.船上

船在岸上看时不大,可登船后才发现开阔,客房、船舱、甲板,丝毫不显逼仄。

而船上,除了随行之人外,还有同船的商会之人。

分好房间后,苏澈放下包裹,便忍不住往甲板上去。

“去吃东西?”本就什么也没带的盗帅双眼一亮,连忙凑过来。

苏澈看他一眼,道:“在府上不是刚吃过了么?”

“这是金牛商会的船。”盗帅夸张道:“你没见船上那些人穿的绫罗绸缎嘛。”

苏澈皱眉,“我跟你说,你可别偷东西。”

“我是那种人吗?”盗帅对他质疑自己的人品有些不乐意。

苏澈点点头,“你想吃东西就自己去,我想到甲板上看看。”

“第一次坐船?”盗帅说了句,才恍然,“也对,你也没出过远门儿。”

见着苏澈要走,他在后边道:“外面没什么好看的,都是水,再远些就是山,你别晕船了。”

……

“呕!”

船舷边,盗帅扶着围栏干呕。

苏澈有些无奈地轻拍着他的后背,“你还说我晕船,你这自己也不行啊。”

“我怎么知道自己晕船!”盗帅脸色有些煞白。

“合着你也是第一次坐船啊?”苏澈无语。

“小爷平时都是两条腿赶路,就算是千里马都只能跟在后头吃屁,这破船谁稀罕坐。”盗帅还是一脸倔强,只不过眼神飘忽,双腿也有些虚浮。

“这怎么办,要不回房睡一觉吧?”苏澈对这个也不甚了解。

“他现在的状态适合通风,船舱难免晦暗气闷,对他身体更不好。”边上,走过一人,细声细气道。

苏澈早就发现了对方,便问道:“那不知公公可有办法?”

来人正是那随宫里大黄门同行的小太监,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太监常服,相貌有几分阴柔,只不过看着还显稚嫩。

他笑了笑,递过一个小纸包,“吃些酸梅吧,然后靠在船舷这,放松放松就好了。”

苏澈接过,他注意到,对方似乎是因为经常做重活的缘故,双手指节略显粗大,而茧子也很多。

盗帅一把抢了过去,含糊着就吃了几颗。

苏澈道:“是我俩准备不周,让公公见笑了,在此谢过。”

“不必。”这小太监摇头,笑道:“既是同行,还不知两位尊姓大名呢。”

“哦,我是宫里常负责采办的差事,别人都叫我小义。”他紧跟说道:“义气的义。”

苏澈微怔,都说太监常与人打交道,最是八面玲珑,不过是一随侍无品级的小太监,现在倒也直接。

他也没什么瞧不起对方的意思,当即道:“我俩是杜捕头手下的预备捕头,这不趁着楚老太君过寿,杜捕头给我俩争取了机会,随行范大人左右。”

一旁坐靠在船舷上的盗帅暗翻白眼,不由地对身边这人更高看几分。

您瞧瞧,这话说的,脸不红眼不闪,跟真话似的。

“不错,这回我俩可要好好表现,等成了捕头,请公公喝酒。”盗帅补充道。

名为小义的太监一脸笑意,“那就说好了,我等着两位捕头大人请酒。”

“小义!”

那边,大黄门唤了声。

“赵公公喊我,我先过去了。”小义连忙道。

“请便。”苏澈抬手虚引。

看着这小太监匆匆忙忙地跑过去,盗帅嘴里含着酸梅,道:“你说这小太监是不是替别人来打探消息的?”

“人家见你晕船,给你来送酸梅,你还在背后这么编排人家?”苏澈道。

“不是,你没发现上船后,有几个人总是在盯着咱们吗?”盗帅吐了个核。

苏澈用脚尖将核踢到了水里,“看就看呗,怎么,长得好看还不能让别人瞧了?”

盗帅摸了摸脸,道:“这倒也是。”

苏澈摇头,道:“现在好些了吗?”

“也就那样。”盗帅仰了仰头,日光落在脸上,他闭了闭眼,“这在水上啊,无天无地,身若浮萍,你就只能跟着船摇晃,摇啊摇……”

“你说的我都困了。”苏澈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盗帅摆摆手,“就是在想,要是这船沉了,咱往哪跑?”

苏澈笑了笑,“原来你担心这个,船上有漂流木板和泡囊,有什么好怕的。”

“但船上这么多人呢。”盗帅说道。

“你不是有轻功么,踩着木板一苇渡江。”苏澈道。

“我未入混元,哪有那么多真炁渡江。”盗帅继续道:“而且我现在腿发软,轻功怕是使不上了。”

苏澈微微皱眉,“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在这妄想被害。这也不是大江,运河虽广虽深,可你没看四下便有来往船只?”

这大梁运河虽然禁止渔船捕鱼,以防渔网或是小船阻碍其他船行,但人靠水吃水,为了生计当然不乏有人胆大。而且运河之所以称为运河,就是因为它是一条通道,来往最多的,自然是跑商的货船和商船。

“再说,”苏澈看着模样透着虚弱的盗帅,“我不晕船,轻功尚可,就算船沉了,我也能带着你上岸。”

盗帅微微偏头,看他一眼,笑了。

“行了,别瞎想了。”苏澈见他还想说什么,连忙打断,“我来是看风景的,你这么一说我总觉得心里毛毛的,扫兴。”

盗帅便不说了。

苏澈趴在船舷上,看着水天一色,看着远山之中雾霭朦胧,古树参差。看着水中鱼跃,波浪滚滚,阳光洒在水上,波光粼粼。

“梁都丽春色,游侠骋轻肥。水逐车轮转,尘随马足飞。云影遥临盖,花气近薰衣。东郊斗鸡罢,南皮射雉归。日暮河桥上,扬鞭惜晚晖。”

苏澈听着这莫名带着感慨、追忆、伤感的诗句,忽的愣了愣。

他转头,看到的是闭着眼如是假寐的盗帅。

“这诗,你作的?”苏澈有些好奇,有些惊讶。

“当然不是。”盗帅开口,“我斗大的字儿不识一箩筐。”

“写的真好。”苏澈说道:“若是我哥在,他肯定会抄录下来,然后去唱给青楼里的姐儿听。”

或许连他自己也未发觉,自己的语气因这首诗而变得有些低沉。

本是说梁都安适的诗句,却平白有几分伤感。

盗帅闭着眼睛笑了笑。

苏澈看着水面,低了低眼帘。

</br>

</br>

61.出题

虽是商船,甲板上却有官兵,一路上未遇到什么阻拦。

就算是那些水上讨生活的恶汉,见此也是早早避开。

船首荡开波涛,随风而行。

天色渐渐暗下来。

“坐了一天了,去吃点东西吧。”

甲板上,苏澈看着仍是坐靠在船舷边上的盗帅,说了句。

“破船颠簸,没什么胃口。”盗帅说道。

苏澈看着沉下来的天色,日头渐渐隐没在远处的山里,道:“那我去吃了。”

“等会儿。”见他要走,盗帅抬了抬眼皮,“拉我一把。”

“怎么?”苏澈笑问。

“我也得吃。”

船舱里,几张小桌,热腾腾的饭菜由下人端上来,范兴等人早就在那推杯换盏,有说有笑。

此时,范兴看见了过来的苏澈两人,招呼一声,“你们再不来,饭就只能吃凉的了。”

苏澈抱了抱拳,与脚步仍有虚浮的盗帅在另一边的小桌上坐了,拿着桌上的饼子来吃。

“六扇门的年轻俊彦,果然是仪表堂堂。”礼部的主事给范兴敬酒。

“那是自然。”范兴笑呵呵开口,“不过他们都是预备捕头,没点真本事可进不了衙门。”

那主事干干一笑,方才,他就是在谈将自己的后辈调进六扇门,现在听了这话,便觉得有些刺耳。

可眼前这人虽刚上任不久,却是出了名的心狠手黑,即便听得不高兴,偏偏是不敢反驳。

所以,这主事便看向那吃饼子的两人,道:“既是有真本事,不若施展一番,让咱们也瞧瞧?”

同桌的都是此行贺寿的几人,此时听了,只是含笑不语。

范兴放下酒杯,似笑非笑,“那依林大人的意思,要如何施展?”

见此,那大黄门适时开口,“六扇门是抓贼拿凶的,其人武功修行怎能来表演取乐?林大人喝多了。”

姓林的主事一听,当即失笑,“两位大人这可错怪啦,咱虽不懂武功,可也不是没事找事的人,哪还能不知道这武功是杀人用的?”

鸿胪寺的莫寺丞一笑,“林大人官居礼部,怎会做这种失礼之事,赵公公多虑了。”

范兴问道:“那林大人是怎么想的?”

说着,他看了眼已经注意到这边的苏澈两人。

“我是想,既然这两位小哥是预备捕头,那日后肯定是要参与破案的,而今次随行范大人左右,显然也是为了有一番表现。”林主事道:“那不如范大人出个题目考校一番,也算是给两位小捕头一个机会。”

“这倒有点意思。”赵公公笑着点头。

其余几人也是相视一笑,颇有种长辈看后辈待会表现的姿态。

那边,盗帅喝了杯果酒,暗自撇嘴,“都是些官场的老油子,平日里勾心斗角还没玩够,竟还拿着小爷寻开心。”

苏澈将饼子咽了,轻笑,“正是因为素日算计的累了,这才想站在高处指点江山。”

“小爷是贼,问我兵的那一套,这不是搞笑嘛。”盗帅夹了口肉,含糊道:“反正小爷不会由他们取乐,不陪这些蠢蛋玩。”

……

“既然几位大人有雅兴,那烦请出题吧。”

酒足饭饱后,范兴招呼两人过来,将话一说,盗帅当即义不容辞。

苏澈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仿佛第一次认识对方一样。

“看来这位小捕头的信心很足啊。”赵公公笑着点头。

“还不知两位小兄弟叫什么呢。”鸿胪寺莫寺丞问道。

“苏大帅。”盗帅朗声道。

“陈诉。”苏澈不卑不吭。

林主事有些好奇道:“既然两位都是捕头,那为何我见陈捕头剑不离身,而苏捕头好像未带兵器?”

赵公公道:“林大人这就外行了,六扇门中捕头要能文能武,而一看两位小捕头,便知一人擅武,一人擅谋。”

他这话当然是在捧六扇门,或者说是范兴,因为他知道这范兴背后站着的人是谁,那可是真正的靠山。

否则,他身为宫中大黄门,如何会跟这几人谈到现在?素日这个时候,他早就用过饭歇息去了。

范兴便道:“这几位大人都是朝堂重臣,你们若是表现得当,入了他们法眼,日后少不了提携方便。”

他说的明白,而林主事等人则连连摆手。

“那就出题吧。”赵公公道。

范兴点头,不过他却是先看向一旁只是饮酒的礼部洛侍郎,道:“洛大人今日好像心情不佳啊。”

“你们只管玩耍,莫要在意我。”洛侍郎摆摆手,“要是觉得我在这饮酒有些烦,那我回房便是。”

“哎,洛大人多虑了。”同为礼部同僚,林主事连忙去拉他袖子。

“洛大人莫要多想,只是洛大人乃状元出身,学问是咱们之中最高的。”范兴笑道:“不如这一题便由您来出,杀杀这俩小子的锐气,免得年轻气盛,去了楚家再惹出什么事端。”

听了这话,在场的几人不由相视一眼,接着移开目光。

显然,他们这些人分属不同派系,此次去楚家贺寿,可不简单是代表陛下和朝廷的意思。

“也好,既然各位都有这个兴致,我便听命就是。”洛侍郎道。

“严重啦。”林主事亲近地拍了拍他的臂膀。

洛侍郎喝了口酒,清了清嗓子,这才看向坐在一旁的苏澈两人,沉吟片刻,才道:“其实说到破案,这是你们六扇门吃饭的营生,我便说一件早年从书上看到的案子,你们给说说。”

苏澈点头。

盗帅则颇感兴趣。

洛侍郎便道:“有张三和李四两人,商量着要同去京城做买卖。但张三之妻王氏不愿丈夫离家,夫妻两人为此吵闹多日,可张三还是执意要走。

到了出发那日,张三怕王氏纠缠,天刚亮就上了约定好的航船。

他上船后见天色尚早,便在船上打起了瞌睡。想不到船主马六见财起意,便于僻静处把张三淹死,然后藏好银钱,把船撑回,在船上假装睡觉。

李四到了船上,没有看到张三,就只好在船上等待,可是等了很久,张三还是没有出现。他觉得很奇怪,自己又不便去见王氏,就要马六去催促。

马六到了张三的门口边敲门边喊:‘三娘子!’王氏开门后,马六就问:‘三郎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上船’王氏吃惊,‘他一早便离家,怎会还没上船?’

马六回报李四,李四也觉得奇怪,就和王氏分头去找,连找了几日都没有找到。李四惟恐自己受牵连,便告了官。县令唤几人来问过后,一语便道出真相。”

洛侍郎喝了口酒,润了润喉咙,问道:“他是怎么破案的?”

</br>

</br>

62.猜测

洛侍郎的故事讲完,在场诸人一时陷入沉思,都在想那县令是如何破案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众人听了故事知道谁是真凶,可那县令却并非先知,总是要一步步才能查清案情的。

范兴手指轻轻敲着座椅,不多一会儿,嘴角便浮现几分笑意,转而去倒酒来喝。

林主事见此,皱眉时却有不忿,但如何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只是眼底焦急。

赵公公在宫里自认也是耍弄权谋的高手,可现在同样是一头雾水。

包括其旁的鸿胪寺主薄、太监小义等人同样皱眉深思。

鸿胪寺莫寺丞思索片刻,转而摇头,不是想到了答案,而是索性不去想了。

洛侍郎只是饮酒,对众人看也不看。

盗帅身子朝后靠着,两手交叉腹上,拇指不断打转,脑海中却是飞速思考洛侍郎方才之言。

他与官府打过无数次交道,又久在江湖行走,可以说是人精一个。他虽不会破案,可此时却隐隐觉得破题关键就在方才的故事里。

但他素来是行动派,动脑子真的不擅长,这般想了半晌,眼中便有不耐。

苏澈坐在椅子上,沉影剑握在手中,剑鞘搁地,沉稳而有力。

他知道答案。

不是因为有多聪明,而只是因他曾听过这个故事,是在小的时候,苏福讲给他听的。

故事也不像洛侍郎讲的这般,事实上,这是一件真实的案例,就发生在离京城不太远的郡县之中。

故事的原版里,李四报官之后,那个县令并没有找出真相,他是个生性多疑的人,反认为是张三之妻王氏与人私通,然后杀害了张三。他遂将王氏和李四抓来,对两人严刑拷打,只不过一无所获。

其后,县令虽将两人放回,可暗中却派捕快衙役监视,想从两人身上发现线索。

因为此,王氏名节受损,李四名声也跟着遭殃,不管有罪无罪,只要进了衙门,还受了刑,街坊百姓如何想?更别说还有衙役捕快不时在四处经过,明显是嫌疑未消。

之后,王氏不堪生活至此,上吊自杀,而李四也在张三被害的地方投河自尽。

坊间流言,两人私通,谋害张三,其后却因对张三愧疚羞愤而惶惶不可终日,最后难过良心谴责,双双自尽。

最后,就在此案算结时,恰逢苏定远经过此县,夜宿时听驿站驿丞讲述此事,当夜便派人去县衙取了卷宗来看,然后直接让人去拿了马六。

苏澈当时对该县的百姓和县令愤懑而骂,对自家父亲却惊为天人,那草包县令查了近一个月都未查出的真相,苏定远只是看了卷宗便道破,真是智勇双全。

后来苏福跟他说了其中关窍,更是告诫他人性复杂,天底下最需小心的便是他人。

可之后的事,无论是那县令的下场,还是之后的料理,苏福都未明言,彼时的他总会借着一些小故事,来给苏澈讲道理。

此案既是真实,那洛侍郎是如何知道的?苏澈想着,就算此案会上报,那也是归属刑部,礼部对这些从不过问。

难道洛侍郎是那个县里的人,还是说,他便是当年的县令?苏澈暗暗摇头,觉得自己的想法未免太过巧合。

要真是这样,那洛侍郎说这个的目的是什么,自曝当年丑事?要知道,他可是礼部的侍郎啊,不管这件事过去了多少年,要真有人再提及,对他以后的仕途也会产生影响。

苏澈思绪只在几息之间,转而不再去想,而是安静坐着。

盗帅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以目相询。

苏澈眼珠动了动。

盗帅当然能看懂,不过却不知为何。

半刻之后,赵公公笑道:“看来两位小捕头还没有头绪啊。”

林主事挠了挠头,道:“唉,就连我也是想不通啊,那县令当真厉害。”

莫寺丞看了默不作声的范兴一眼,道:“在洛大人方才言后,我便见范大人会心一笑,想来是早就看破真相了。”

众人便将目光看去。

范兴一笑,道:“洛大人说的实在明朗,简直是将案子剖析给咱们看,诸位不谙此道,可范某毕竟是吃这碗饭的,要再不察,那可真是愧对圣上,尸位素餐了。”

“那范大人赶紧给说说吧,这着实让人心痒痒。”林主事连忙道。

其余几人也是出言如此。

范兴看了那饮酒的洛侍郎一眼,后者淡淡一笑,自是示意他明言。

“好。”范兴应了声,放下酒杯,道:“那马六叩门便唤三娘子,定是知房内无夫也。”

话一出,众人细想片刻,顿时‘啊呀’醒悟。

“原来如此,洛大人方才已经明言了呀。”林主事拍了拍额头。

“不愧是六扇门的总捕头,见微知著,佩服。”赵公公笑着拱了拱手。

几人相视一笑,俱都碰杯饮酒,反倒对苏澈两人有些冷落了。

洛侍郎只是含笑,与几人喝酒,神情不见有异。

苏澈两人便自行告退,而几人也未说什么。

……

回客房时,盗帅低声道:“你早就猜到了?”

苏澈知晓此时四下无人,便道:“不是猜,是本来就知道。”

“什么意思?”盗帅不解。

苏澈也不隐瞒,便将此事详细说明了。

“这么离奇?”盗帅惊讶道:“所以你怀疑,那洛侍郎可能就是当年的那个县令?”

“也可能出身那个县城。”苏澈道。

“他肯定就是那个县令!”盗帅笃定道。

“为何?”

“直觉。”

苏澈翻了个白眼。

“你得想,他要真是那个县令,为何会说这些?”盗帅说道:“这肯定是说给你听的。”

苏澈微微皱眉,“你的意思是,他是故意暴露身份于我?”

“换句话讲,他是知道了你是谁。”盗帅说道:“不过他应该没什么敌意吧。”

苏澈点头,建立在洛侍郎真是当年那个县令的基础上,对方对自己的确不该有敌意。

因为他现在既是礼部侍郎,说明未受当年之事的影响,否则,彼时找到真相的是苏定远,此事足够让那县令革职获罪。

这说明苏定远放过了他。

那么,洛侍郎今夜之举,是为了什么?

苏澈心中一动,想到了父亲的嘱托。

“难道,他是父亲安排的帮手?”

想是这么想,但苏澈自不会轻易相信此人,更别说这只是他与盗帅的猜测。

事实,也可能真的只是巧合而已。

</br>

</br>

63.入城

一路没有波折,在次日的傍晚时,客船终于到了旸山郡的地界。

“前边就是码头了。”

甲板上,太监小义遥指前方。

相隔不太远,已经可闻码头上的鼎沸人声,自然也能见那些停靠的船只。

“好热闹啊。”林主事手搭凉棚,道:“就算比起京城码头,也不逞多让。”

“此地往前再去十里就是后周境内,过往的客商当然多。”鸿胪寺莫寺丞道:“往日也只是听闻这旸山郡的繁华,今日一见,却更胜传闻啊。”

旸山郡其下七个县,唯旸山郡城最为繁荣,楚家便在城中。

风帆降下,客船的速度慢了下来,一艘艘客船或走或停,仿佛游鱼。

盗帅手按栏杆,轻声道:“你看这些船,发现了什么?”

苏澈抬眼看去,只是几个打量,便道:“船舷上都挂着同样的牌子。”

这些船,基本上每一艘的船舷上都挂着一块大木牌,上面用红色颜料写了个字。

“楚家的生意,真大。”一旁,赵公公莫名说道。

“下船吧。”范兴招呼一声。

码头上,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了这艘有官兵随行的客船。

“各位大人好。”有一山羊胡老头从人群里出来,身后跟了俩精壮的汉子。

“你是何人,为何拦路?”有随行官兵上前,将其挡下。

至于范兴等人自然只是看着,却不说话,这并非刻意拿捏姿态,而是一种京城上官外出巡视时的习惯。

旸山郡再富华,那也是大梁治下,而他们是官,自可以随意行走。像眼前这非官非吏之人此举,已经算是没有规矩,可以拿下治罪。

“诸位大人,在下是这码头上的包办。”山羊胡拱手道:“若是各位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包办?”洛侍郎淡淡一笑,“还未听说过有这个官职,凡大梁码头,皆有当地衙门管制,此地丞役何在?”

山羊胡笑了笑,“码头人多,忙不过来,想来是去了别地巡视。”

“你是楚家的人?”范兴看他一眼,问道。

“正是。”山羊胡双眼眯了下,他当然能看出眼前这人是这一行中的话事人,而在方才,他一番打量,也是猜出了眼前这几人的目的和其中几人的身份。

“带路。”范兴说道。

“是。”山羊胡拱手应下,也不再多问。

人群自动让开,山羊胡领着众人朝外走去,而其他人看了会儿,就又恢复了方才的喧闹。

有码头苦力的吆喝声,有商人的呵斥,有船客的谈笑。

盗帅莫名道:“楚家还真是势大。”

苏澈点点头,像山羊胡那样打扮的人,他方才在码头看见了不止一个。

整座码头看似吵闹无比,其实井然有序,这是很罕见的。

要知道,走南闯北之人自然有几分脾气,就算商人和气生财,可此地尚有不少江湖人,更别说还有后周之人。

但在这码头上,看不到丝毫会有冲突的样子。

商人脸上没有担忧,不会担心货物丢失或是被偷,而行人同样如此。

这说明这里很安全,或者说是有规矩。

“各位稍等片刻,马车一会就来。”山羊胡道。

林主事朝赵公公问道:“之前没通知当地衙门?”

“咱们是代表朝廷来贺寿的,与当地官府没有关系。”范兴说道。

赵公公点头,“范大人说的对。”

一旁,山羊胡自然听得见,只不过没什么反应。

……

旸山郡城的城墙很高。

城门前,马车停下,众人从中下来,而最后一辆马车有随行的四个禁军照看,上面是从船上带来的寿礼。

“京城城墙高十五丈,此处怕是得有二十丈了吧?”林主事皱了皱眉。

于礼法上来说,这当然是逾制了。

山羊胡左右看了看,故意压低声音,“因为毗邻后周方才如此,是黑风军的陈统帅亲自下令加固的。”

林主事点点头,没说话。

城门口有七八个官兵值守,此时见了众人进城,竟是连盘查也不,直接放行。对那明显是承载着重货物的马车更是视若无睹。

当然,他们还是朝护卫马车的四个官兵多看了两眼,而这也不过是因为他们身上穿了玄甲,所以惹得注意罢了。

林主事脚步停了停,对值守的军伍一人道:“为何不盘查我等?”

那军卒一愣,下意识看向那领路的山羊胡。

“嗐,各位大人穿着官服入城,他如何敢查啊。”山羊胡走过来道。

“万一是冒充的呢?”林主事皱眉,“而且就算是官,三品之下过城门也要接受盘查。”

山羊胡脸色不变,拱手道:“大人说的是,只不过前有各位大人,后有穿甲的禁军,他们只是小卒,肯定不敢拦。”

那军卒听了,连忙行礼,恭恭敬敬。

林主事哼了声,他当然知道,对方放自己等人入城,更多的还是因为有这山羊胡领路,这让他对楚家在当地的影响力更有几分了解。

“好了,也别耽搁了,快些走吧。”范兴道。

“是啊,后边还有不少百姓等着入城呢。”赵公公说道。

苏澈和盗帅跟在人群后,也不说话,就像是随行的少爷公子,不甚显眼。

而盗帅一双贼眼滴溜溜四下乱瞄,好像是在找什么,在看什么,在记什么。

苏澈一边走,一边靠近,低声道:“看什么呢?”

“守备部署。”盗帅嘴皮微动,却是传音。

“你想干嘛?”苏澈看他一眼。

“别紧张,习惯。”盗帅干咳一声,收回目光。

看着苏澈不太信的样子,他便道:“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先记下此地路线和布局,方便来去。”

“不嫌累?”

“能保命,不觉得累。”盗帅随口道。

苏澈一愣,而后道:“好习惯。”

及得进城,林主事随意四顾时,突然看得一物,惊讶道:“城中坊市间还有箭楼?”

众人闻言,随之看去。

那是在有些远的地方,有一幢明显要高于其他建筑不少的高楼,就像是城墙上的箭楼一样。

“那边还有。”鸿胪寺的主薄指着一个方向。

事实上,只是站在宽敞处,便能看到好几幢那种高楼,而更远些,便被眼前的街景和商铺挡住了视线。

“哦,那不是箭楼,是见楼。”山羊胡摸了摸胡子,笑道。

</br>

</br>

64.所见

旸山郡城有六十一坊市,而每相隔一百五十丈便有一见楼,上有擅弓弩者,眼力敏锐,五人为伍,配以千里眼,彼此以擂震鼓、打旗语、放狼烟、降染布与画棋等方式传讯。

山羊胡看向众人,笑道:“偌大郡城,不管是坊间市场还是长街小巷,不管是商铺行肆,还是乱市角落,尽皆在咱们这见楼的眼下,纤毫毕现,毫无躲藏。”

范兴看着,眼底略带几分凝重。

京城,可没有这般阵势。

要如此做,很困难,因为这代表着整座城池,对掌管此见楼之人或是机构将再无秘密。而没有人,会愿意如此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呈现在别人面前。

京城势力错综复杂,不少地下帮派盘根错节,与官府都有说不清的关系。而更多的,还是以朝堂中某些大人物为靠山,他们的生意怎能见得光呢。

所以,京城很大,比这旸山郡城要大数倍,天子脚下,官军以十万计,却没有这等形似见楼的东西存在。

林主事沉声道:“这可真是一项大工程啊。”

山羊胡不在意地一笑,“百姓求的就是安生,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再费心费力也是值得。”

一行人沿长街过坊市。

“我观见楼上似乎并非全是官兵?”范兴问道。

山羊胡目光闪了闪,开口道:“当然,这见楼的意义非凡,它的作用虽大,可有些时候难免也会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况,这点不用小人多说。”

“所以,还有其他帮派,或者,楚家的人。”范兴道。

山羊胡点头,“是这样。”

几位大人不时抬眼去看那见楼,因为这种时刻被人监视的感觉真的不好,而他们又是官,对此更为敏感。就像是那牛脾气且一根筋的御史,在拿纸笔看着你一样,让人好生不自在。

而他们也想看看,这见楼是如何传讯的。

但城中无事,他们没能看到。

苏澈跟在人群之后,他此次除了苏定远安排的任务之外,是为入江湖长见识,当然要多看看。

四下商铺繁多,却不显拥挤,行人匆匆,却自带几分沉稳安心,仿佛没什么好担心的事情一样。

“楚家将这旸山郡经营成了自家的后花园。”盗帅说道:“咱们从进城到现在,也有一刻钟了,可还没看到一个巡防的官兵。”

苏澈点头,他们没看到官兵,却不时会有成队的穿着带字服饰的人经过。俱都是持刀的汉子,身上透着一股彪悍之气。

“天不早了,快些吧。”范兴说了句,然后上了马车。

此前提出要步行看看城中风土人情的是他,现在主动上马车的也是他。

他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对大梁有着深深的归属,对朝廷更是忠心耿耿。现在,只是从码头到这旸山郡城里,他所看到的一切,无一不表明楚家势大,且远超此前想象。

而一想到世家之中,尚还有尹家和崔家亦属大梁,他心情就更为沉重。

这是此前从未想过的,六扇门的情报中根本没有提及这点。

范兴想着,是朝廷小看了这些江湖世家,只是稍有不察,便已经发展至此。

其余人自然随他的意思,上了马车,在咯吱的车轮声里,朝楚家所在的城中而去。

马车上,盗帅低笑道:“你看到方才那范捕头的脸色了吗?”

苏澈摇头,“他是新任的六扇门总捕头,该有如此担忧。就像林主事他们,不也一样么。”

“这是楚家的下马威啊。”盗帅摸着下巴,道:“明知道朝廷要派人来,还没有丝毫遮掩的意思,啧啧。”

苏澈虽听着他的话,可想的却是父亲交给自己的差事。

“或许,父亲是知道了什么。”

车窗外经过与京城相异的街景,他早已无心去看。

……

虽然还有两日才是楚老太君的寿诞,可此时的楚家却早就忙碌起来。

采买的人进进出出,还有提前来拜访的,诸如那些离得远的宾客,或是因故不能亲自来的宾客,都会提前过来或是派人来,送上一份心意。

马车在高高的府门前停下,有门口的下人看到了坐在车辕上的山羊胡,连忙迎了过来。

“看样子,这老小子的身份比咱们想象中的还要高一些。”盗帅跳下车,随口道。

他们一路通行无阻,所见到的楚家之人或多或少都带几分倨傲,可在见到这山羊胡的时候却收敛情绪,虽未行礼,却也看不到丝毫轻视。

苏澈有些好奇,“我怎么感觉你对楚家好像很上心?”

“有吗?”盗帅问道。

“当然。”苏澈点头,“可能你自己没发现,总觉得,你好像对楚家有些敌视。”

“你想多啦。”盗帅笑了笑,“应该说,我对这种大富大贵的人家,都上心,也都敌视。”

苏澈只当他是在说自己的营生。

而另一边,山羊胡则向楚家走出的门房说明了范兴等人的身份。

意外的是,若是其他家族或是门派,一听宫里亲自来人,必然是受宠若惊,更何况这只是门房下人,见了朝堂中的大人物该是毕恭毕敬才对,可这门房只是惊讶了一瞬,便再无什么表情了。

他说了句‘稍等’,然后便进府去通报,对众人置若罔闻。

而府前的两道侧门地方,尚有来拜访的人排队等候。

“当真无礼,这是什么意思?”林主事看着那门房背影,有些气愤。

山羊胡赔笑道:“他就是一下人,这位大人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下人就能不懂规矩了?”鸿胪寺的那位主簿冷声道:“不开化的山野刁民!”

山羊胡的笑容淡了淡,不过没应声。

“这楚家的架子,的确是大了些。”赵公公弹了弹小指指甲,淡淡道:“咱虽也不是要什么排场,可这出行前就递了消息过来,今日已到,门前竟连楚家迎接的人都没瞧见。反倒还要让咱们在这等着,现去通报。”

“呵,这是没将咱们,放在眼里啊。”他抬眼,目光阴沉而锐利,仿佛老鹫盯上了腐肉。

本因他的话而和尖细的嗓音而有不耐的山羊胡,一下将要说的话咽下,只觉浑身发毛。

他这才想起,眼前这些人可不是官府那些任由拿捏而不能作何的软柿子,而是来自那遥远京城官场里的老狐狸。

他们见过多少沉浮?

往日里所听闻的那些,对京城那边的不堪好像都忘却了,山羊胡脸色讪讪,不知该如何自处。

这时,有匆匆的脚步声从府中传来,并且连声道,“贵客临门,是楚家照料不周,怠慢了,怠慢了。”

</br>

</br>

65.楚家

来人四十多岁,笑容和善,穿着一身书生长衫,倒像是治学问的举人。

“拜见二爷。”山羊胡一见此人,连忙拱手。

范兴听得这个名号,目光微闪,显然是将六扇门所记的楚家资料,与眼前这人对上了。

楚家上有老太君,再有家主也即是老太君唯一的儿子楚昙,楚昙年事也高,家族事宜便交给了三个儿子。

眼前的,便是专负责楚家与外界打交道的楚家老二,楚天舒。

当然,楚家家大业大,旁系或是分家之中也有砥柱之辈,年青一代之中更不乏俊彦天骄,但在此场合,当然还是要够分量的人出面才行。

等知晓了眼前这人的身份,赵公公等人脸色才稍霁,不那么沉着了。

“楚某给各位大人赔不是了。”楚天舒抱着拳小跑过来,笑道:“府上客房早已备下,今晚楚某做东,城中花想容给各位接风洗尘,也当赔罪。”

花想容,烟花场所,风月之地,是旸山郡城中最大的销金窟,常人进去一夜便不下百两。在入城时,这山羊胡对此有过介绍。

赵公公是阉人,当然见不得那种地方,此时虽知对方是善意,却也难免不太高兴。

范兴适时开口,“那等地方还是算了吧,若是回京后再思之虑之而不忘,可就有负圣恩了。”

“哈哈,范大人说笑了。”楚天舒一脸亲近笑意,“咱们是为美酒好菜而去,只是让楚某略尽地主之谊。”

说罢,他连忙侧开身子,到:“咱也别在外面说了,赶紧进府吧。”

范兴等人当然寒暄一番致谢,而马车也一并入府,那山羊胡却是不知何时离开了。

盗帅跟在马车后头,用手肘撞了撞苏澈,道:“人家连朝这马车看都没看一眼。”

“你又来了。”苏澈无语。

“什么话!”盗帅低声道:“我可跟你说,这楚天舒不是什么好鸟,大奸大恶虽然算不上,可手上的案子人命多了。”

苏澈想了想,道:“可我也听说过他的名声,风评还算不错啊。”

盗帅咧嘴一笑,“听说就是道听途说,你没有亲眼见,身边无人与他共过事,便不会知道一个人表里是否如一。”

“听你这话的意思,你们墨家有人跟他打过交道?”苏澈好奇道。

盗帅点头,目光从前方引路的楚天舒身上略过,“吃了大亏。”

他没细说,苏澈便也不再问,不过知道对方不是无的放矢的性格,便对这楚天舒更多了些警惕。

……

楚家很大,过道、院子数不过来,建筑风格也与京城迥异。

一处院落前,楚天舒道:“诸位便在此住下吧,若有事尽管吩咐。”

范兴看着一路随行的马车,微微皱眉,“此车上是陛下亲自挑选给老太君的寿礼。”

他的意思,是今次对方只是给他们安排了住处,却没有让他们得见那位楚老太君。

毕竟,他们是代表朝廷而来,这既然到了楚家,自然要先见一面楚老太君才是。而不是像眼前这样,虽是楚天舒接待,可如其他客人一般,只是有了下榻之处就算了。

赵公公和林主事等人同样看过来。

楚天舒笑了笑,道:“诸位大人莫急,客房里早就烧好了洗澡水,一路舟车劳顿,几位先好好舒坦舒坦。”

洛侍郎先朝院子里进去了。

楚天舒看了眼,脸上的笑容就没淡下去过。

范兴点头,“也好,这寿礼,还请收下。”

楚天舒抱拳,“那便不叨扰诸位大人了。”

他还冲苏澈两人点了点头,以示礼仪,而自有府上下人将马车接管,牵了离去。

“你们也在府上住下。”范兴对那四个随行的禁军说道。

“那咱们也进去吧?”林主事转了转脖子,“别说,这还真累了。”

几人没了话说,于院中各寻房间住了。

……

“你摸摸这被褥,真软和。”

“你看这大花瓶,这么大,得老值钱了吧。”

“你瞧瞧这挂的画,也都是真迹吧?”

房间里,盗帅东摸摸西瞧瞧,没停下来过。

苏澈把包袱放了,铺开褥子,道:“我看院里还有空房,你为什么非得跟我一间屋子?”

“人生地不熟的,当然得谨慎小心,互为依靠。”盗帅说着,随手拿了桌上的点心来吃,“这是行走江湖的常识,你学着点儿。”

苏澈一笑,“可咱俩好像也不是很熟吧?”

盗帅撇嘴,“我懒得跟你掰扯,反正是赖定你了。”

苏澈在水盆里洗了洗手,问道:“你们墨家的人什么时候到?”

“你问这个干嘛?”

“看你说没说谎。”

盗帅无语,咽下点心,“他们早到了。”

苏澈一愣,“你一路与我未离,怎么知道的?”

盗帅笑笑,“墨家独门记号,你当然看不懂。”

“已经在府上了?”

“没有,在城中下榻。”

苏澈没再问,只是看了眼天色,还未完全黑下来,离开饭还有段时间。

“你沐浴吗?不用的话我去洗澡了。”他说道。

盗帅促狭道:“没有素月给你泡的草药,你能适应?”

苏澈没理他。

……

苏澈泡在浴桶里,却是下意识地摆出静桩,哪怕没有药力吸收也在修行。

门外有脚步声,盗帅没有掩饰,直接靠在了门上。

苏澈眼皮一跳,“你干嘛?”

“给你把风啊,免得府上小丫鬟什么的觊觎你这京城来人的身份,想随你远走高飞。”盗帅啧啧有声。

“不必。”苏澈道。

“那我无聊,想跟你聊会儿。”盗帅手指刮在门上,有些刺耳挠人。

苏澈皱眉,“你能让我安静会儿吗?”

“那我出去了?”盗帅点了下门框,“正好最近有些技痒,我看这楚家家大业大的,必是有不少宝贝。”

“我说你别乱来啊。”苏澈道。

“哎呀,就算是丢了一件两件,恐怕也没人知道。”盗帅眼睛凑在门缝上,依稀能看到里面的热气,“这府上的家丁丫鬟,想必也有闲财,我走啊走啊,这么大的宅院,说不定我就走到哪个房间去了。”

苏澈微微咬牙,手一下按在浴桶边的长剑上,“你到底想干嘛?”

外面先是静了一瞬,接着略微低沉的声音传来,“告诉我,你此次来楚家的目的。”

</br>

</br>

66.逛逛

“目的?”苏澈好笑道:“只是想出门见见世面,哪还有什么目的?而且我苏府与楚家向来不睦,否则也不用掩盖身份来此。”

盗帅轻笑,“你觉得我会信吗?”

苏澈手撩着水珠,拿过一旁的毛巾,“你若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先前我说墨家的人已经来了之后,你似乎有些紧张。”盗帅说道。

“没有。”

“你怕我离开?”

“没有。”

“呵,任你如何否认,你让我一并来楚家,一定是想让我帮忙。”盗帅淡淡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不说,之后想让我做什么的话,我不会帮你。”

苏澈沉默片刻,问道:“之前你为何不问,偏生到我来洗澡的时候才问?”

“我也是刚刚想通。”盗帅有些跃跃欲试,“快说,你来楚家到底想干嘛?”

“偷一样东西。”苏澈道。

“偷?”盗帅皱眉,“我觉得有必要纠正你,那叫拿。”

苏澈已经拿毛巾擦干了身子,边穿衣边道:“行,就你说的意思。”

“拿什么?我不记得楚家有什么闻名江湖的珍宝,再说你们将军府也不缺什么啊。”

盗帅手托下巴,还在外面瞎猜,吱呀一声,门开了,苏澈走出来。

“拿一份名单。”苏澈看了他一眼,说道。

“名单?”盗帅一愣,转而脸色严肃起来,带着凝重,“什么名单,投敌叛国的名单吗?”

看着他这副不着调的样子,苏澈无语摇头,“是今次来贺寿之人的名单。”

“你要这个干嘛?”盗帅还以为是什么惊天秘密,没成想只是这么一张纸。

“父亲让我来取的。”苏澈道:“怎么样,帮不帮我?”

“那肯定帮。”盗帅挑挑眉,“这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不过,是不是也该给我点好处?”

“你都说了是小菜一碟了,还要好处?”

“怎么着这里也是楚家,入三境的高手也有好几个,我也担风险的。”盗帅撇嘴。

“好,你想要什么?”苏澈问道。

“让苏将军帮忙,把上阵子六扇门给我的通缉撤了。”盗帅说道。

苏澈听后,这才想起来,对方是从宫里偷了东西的,也因此上了六扇门的海捕文书。虽画像模糊,可这盗帅之名也算是传了出去。

毕竟,江湖上还没有哪个贼偷能从皇宫里偷了东西,还能全身而退,盗帅也算是成为天下贼偷的榜样了。

“这个有些困难。”苏澈想了想,道:“要看你偷的是什么东西,六扇门对此有多重视。”

“就一破酒杯。”盗帅浑不在意道。

“酒杯?”苏澈肯定不信,要只是宫里的酒杯,哪用这么大动干戈,出动了那么多的禁军?

“那夜入宫,本是听闻万贵妃国色天香,想要去瞧瞧。”盗帅嘿嘿一笑,“不过真是美人啊,连喝酒都那么美。”

苏澈嘴角抽了抽,“所以,你偷…拿了她饮酒的杯子?”

“不懂了吧?这可是万贵妃印上香唇的杯子,要是说出去,你根本不会相信在黑市上能卖多少银子。”盗帅一脸你孤陋寡闻的样子。

苏澈听了,下意识道:“那要是贴身衣物的话……”

“呦呦。”盗帅猛地挑眉,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的人一样,“这是将军府的少将军应该说的话吗?想不到你竟是这种人。”

苏澈脸一红。

“道貌岸然。”盗帅继续道。

苏澈不理他,抬脚朝外走。

“你干嘛去?”盗帅凑过来跟上。

“到城里逛逛。”

“这太阳都快落山了,你逛个屁。”盗帅撇嘴,“待会儿不还得见楚老太君嘛。”

“那是范大人他们的事,咱们只是小辈。”苏澈道。

“小辈怎么了,别妄自菲薄呀。”

“那我自己去逛。”

“别介,我也去。”

两人走出院子,顺着回廊朝府外而去。

在一处别院的阁楼上,楚天舒负手而立,入眼处,半个楚府尽收眼底。

“那两个小子是什么人?”他问道。

边上的,正是领苏澈一行来楚家的山羊胡,他躬身抱拳道:“是六扇门金章捕头杜召南手底下的预备捕头。”

“身份确切吗?”

“这…是从他们一行中打探到的。”

“传讯梁都,让他们去查清楚。”楚天舒淡淡道:“我要知道他们此行每个人详尽的资料。”

“是。”山羊胡连忙应下,躬身退去。

楚天舒看着渐沉下来的天色,以及那依旧有些翻涌的云层,莫名笑了笑,有些低沉,如呢喃般,“天,就要变了。”

……

“这菜丸子真好吃啊。”

“嚯,这芝麻饼不错诶。”

“这是什么果子,好像咱们大梁没有吧?”

长街上,虽是黄昏下,可早有吃饱后出来摆摊的小贩,而这也是将要热闹起来的夜市。

苏澈一手握剑,一手拿着钱袋和找回来的铜钱碎银子,脸上看不出逛夜市的开心。

一旁的盗帅倒是满脸愉悦,吃的一嘴油光,双手上拿着各种吃食,嘴就没闲下来过。

“别这么挂着脸啦,不是你要出来逛逛的嘛。”盗帅边吃边说,有些含糊。

苏澈见不得这种边吃东西边说话的姿态,索性不去理他。

“你该不会以为,我就这么干吃吧?”盗帅神秘兮兮地道。

“不然呢?”苏澈看过去,“才出来不到两刻,就吃了我三两银子,是你太能吃呢,还是这地方东西太贵?”

“那肯定是东西贵啊。”盗帅说笑一番后,脸色稍正,“你有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商贩多是后周人?”

“旸山郡与后周相近,肯定有商人逐利,运后周之物来贩卖。”苏澈道:“这有什么稀奇的?”

“那江湖人呢?”盗帅问道。

“江湖人?”苏澈微怔。

“就算这里是两国交界,可楚家中人素来在黑风军任职,归属大梁朝廷,按理说,城中不该有这么多的江湖人。”

盗帅说道:“从咱们进城到现在,街面上的江湖人竟不见少。”

苏澈不动声色地四下看了看,的确是有不少的江湖人在走动,在这个时辰,还入城这么多人,的确是有些奇怪。

“他们,应该不是来贺寿的吧。”盗帅笑了笑。

“不管放他们入城的是官府还是楚家,只要莫招惹到咱们便好。”苏澈说道。

</br>

</br>

67.开始

两人一直逛到深夜,等吃饱喝足,看了旸山郡城夜市美景之后,方才回楚家。

而此时,楚家的晚宴也已结束,范兴等人也都回了小院。

院里,范兴看到了拎着吃食回来的两人。

“你们去哪了?”他问。

“到街上逛了逛。”苏澈道。

范兴点头,有些好奇,“今夜你没见楚老太君,我倒是好奇你父派你来是为何事了。”

苏澈一笑,“我俩只是小辈,虽是同行,可楚老太君召见只是礼数,我俩当然不能顺杆爬。”

“年纪不大,心思不少,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是折了楚家的面子?”范兴道:“晚宴上,老太君还打听你两人去了何处,是不是楚家招待不周,楚天舒还因此得了训斥。”

苏澈沉默片刻,道:“只好改日赔罪了。”

“方才还说是礼数客套,现在还想什么赔罪。”范兴笑了,说道:“不过是老太君借故敲打楚天舒罢了,你们俩无足轻重。”

盗帅翻了个白眼,“范大人,您这话一高一低的,有话还请明言。”

范兴点头,道:“我只是希望你俩要有什么行动,先知会我一声,就算是要做什么隐秘事之前,也好让我有些准备。我不干预你们的行动,但你们毕竟是我带来的,将你们完好带回京城且两说,只是不想你们招惹了什么麻烦,将我也牵连上。”

这话说的很直白。

苏澈拱了拱手,“我等有分寸,必不会连累大人。”

“那就好。”范兴本打算回房,可脚步一顿,问道:“你俩买了什么好吃的?”

苏澈一愣,而后笑道:“这里倒是有不少后周吃食,是咱们大梁没有的。”

“我瞧瞧。”范兴走过来,眼里带了几分感兴趣。

……

如此两日,苏澈两人便再未离开楚府,转眼间,今日便是楚老太君的寿辰。

“你武功都这么高了,还这么勤奋,不嫌枯燥啊?”

清晨,房中,盗帅打着哈欠,嘴里叼着个包子,推开苏澈的房门,对里面的人说道。

“安身立命已成习惯,便不显枯燥。还有,不经别人许可开门是无礼。”苏澈眼未睁,依旧在修行内功。

“咱俩这关系,哪这么多客套。”盗帅说了句,然后道:“你这话说的,就跟有人要害你似的,出身高贵,何须安身立命?”

“浮华富贵眨眼间。”苏澈收功,起身,“怎能不思进取?”

“有道理。”盗帅摸了摸下巴,随后指了指桌上的包子,“刚出笼的,我让厨房送来了一屉,挺香的。”

苏澈看了他一眼,道:“你起来的晚,洗漱了吗?”

盗帅脸一僵,随后浑不在意地摆手,“那多麻烦。”

“来此这几日,我没见你洗漱几次。”苏澈洗了手,然后用筷子夹了包子来吃。

“那我洗漱能让你瞧见嘛?”盗帅伸手去抓包子。

苏澈略一皱眉,筷子探出,去打他的手掌。

盗帅目光一闪,手如灵蛇,竟成残影,就去拿了一个包子。

但包子刚抓在手上,还未拿起,那筷子便敲在了他的手背上。

“哎呀。”盗帅痛呼一声,手掌颤了颤,可倔强地没有将包子舍了。

他怒道:“你干嘛?”

苏澈收筷,“你这手几天没洗了?”

盗帅的手跟他的脸完全不像是在一个人身上的,他的脸虽然有些邋遢,有些不修边幅,可架不住底子好,俊秀英朗,即便挂着眼屎和些许油腻,却更显江湖人的洒脱和不拘小节。

但他的手却有些脏,哪怕手指修长,可指甲里满是泥垢,而且手上污垢很多,就像是沾了颜料。

苏澈看见这么一只手在眼前去抓雪白的包子,哪还能有什么食欲?

盗帅手掌飞快,连忙拿了两个包子,嬉皮笑脸道:“小爷是盗帅,练得是腿上跑得快,手上稳准狠,要是洗的白白净净,反倒不自在。”

苏澈本打算用筷子去夹包子,想了想,将筷子放下了。

“怎么,还嫌弃上了?”盗帅瞥他一眼。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苏澈另取了一双筷子。

“拿名单,我知道。”盗帅边吃边说,“就是你想好后路了吗?”

苏澈随口问道:“什么后路?”

“废话,当然是被追杀啊。”盗帅嘴里吃着东西,含糊道:“楚家的人发现没了名单,他不派人去找啊,楚家这么大的世家,要找出是谁偷的,还不是易如反掌?”

苏澈无语,“你不是盗帅么,这偷了东西还能被发现的?”

盗帅道:“谁丢了东西不会发现?”

“那你还自诩什么盗帅,能被人发现还追杀,这跟明抢有区别么?”苏澈抚了抚额。

“你这是在质疑小爷的手段!”盗帅不乐意了,“你以为拿东西是很容易的事吗?风险且不说,那名单要想拿完整的,必然是要在晚宴开始前一刻才行,那时名单肯定要送到楚天舒的手上,机会只有一次。”

苏澈道:“需要我做什么?”

“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不能让你插手。”盗帅道:“不是怕连累你啊,只是怕你拖累我。”

苏澈点点头,道:“要小心。”

“放心吧,就算到时候小爷失手,也不会将你供出来的。”盗帅摆摆手。

苏澈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我知道,你还以为我真能失手?”盗帅不在意地笑笑,“皇宫大内小爷都来去自如,何况只是一个楚家。”

苏澈道:“我会支援你的。”

盗帅的挑挑眉,却是没说什么。

他承墨家的命而来,早已将自身性命置之度外。

……

时辰一点一点经过,楚家从清晨便开始热闹忙碌起来。

今日是楚老太君的百岁寿诞,是最大的盛事,届时来往鱼龙混杂,城中自是不许有一点差池存在。

值守城门的一班人都换了,换成了官府的老吏,他们或许武功不行,但多年下来自是练了一副好眼力。

平头百姓,江湖人,或是出身门派世家之人,在他们眼中无从遁形。

今天进城的人格外多,或者说,从两日前开始,进城的人就很多了。

午时刚过,照理说没什么人会在这个时辰进城,老吏们将枪随手靠在墙上,彼此点上烟来抽,看着被阳光照得明晃晃的官道,眯着眼闲扯。

行人很少,基本都由那些新兵来操持进城。

“老太君过寿,来的人可真不少啊。”

“只要是咱们大梁江湖里的,甭管大派小派,都差人来了。”

“听说前几日朝廷还派了人过来?”

“六扇门的总捕头和几个大官儿,现在还住在楚家呢。”

“啧啧。”

有人只当趣闻听,有人却不屑,就算楚家地位非凡,可毕竟只是一个江湖世家,朝廷派人来祝寿合情合理,却也用不着如此。

六扇门是节制江湖势力的存在,堂堂总捕竟亲自来给人过寿,这当然有失威仪。

不见就算是观潮阁大阁主,见了后周皇帝都要恭敬行礼,而也没听说过后周朝廷,会为哪个江湖门派的掌门去过寿。

当然,这些,也就只能想想,说是不敢说的。

没看这城门内,巡视的不见官兵,而尽是楚家之人嘛。

就在这时,有马铃响动,车轮的吱呀声里,一队人马离城门越来越近。

</br>

</br>

68.黄昏

高头大马,鬃毛柔顺而亮滑,如上好缎子,一看就是精心侍养的好马。

“止步。”老吏眯了眯眼,打着哈欠走过去。

“车里几人?”他边问边欲掀开车帘去看。

不加车内人,加上赶车人眼前一行共六人,虽说这几人都穿锦衣,可他现在是为楚家当差的,职责就是看守这城门口,莫放不明人等进去。

至于是否会因此得罪什么人,那自是有楚家兜着。

手还未碰到车帘,便被一把带鞘的长刀挡下了。

老吏脸色一沉,“拒查?”

有一人递过一张过所,道:“楚家的过所。”

他的声音略有些尖细,让人听了难免会觉几分刺耳。

老吏皱了皱眉,接过看了眼,的确是黑风军签署和盖了楚家墨印的过所凭证,其上说这一行七人是来自后周的行商。

可只这一辆马车,也明显不是有重物携程的样子,难不成这行商贩卖的是他们座下的马匹不成?

老吏翻来覆去看着手里的过所,这确是后周和旸山郡边关签发,不会有问题。

他还是道:“既有过所,车上的人何不露面?”

“既有过所,我家主人何须露面?”那赶车之人道。

老吏皱眉,认真打量眼前几人一遍。

这几人年纪不过三十,体格中等,却俱带几分阴冷深沉,面无表情,冰冷到似乎不会笑,或者,是不会表现出任何情绪。

他们的眼神中,只有一种漠视和习惯的高高在上。

老吏认定他们不是寻常的江湖人,更甚者,极有可能是官府中人!

他更不敢放这几人入城。

他打算去唤自己的几个老兄弟,让他们一块过来盘盘道,这时,城中有人迎了过来。

“来既是客,楚家有失远迎。”山羊胡抱拳过来,一脸笑容。

老吏一愣,他自是认得眼前这人是谁。对方原是码头上有名的掮客,后拜入楚家二爷楚天舒手下,成为门客,多年来在码头和旸山郡各处奔走,是其得力助手。

在这旸山郡地界上,甭管是官府还是各龙蛇势力,都要给其三分面子。

“刘主事。”老吏拱了拱手。

山羊胡点点头,却是一直看着眼前一行人。

“他们是楚家的贵客,放行吧。”他说道。

老吏心里还有些犹豫,但自是不敢再拦,也不能去拦,便摆了摆手,放几人入城。

山羊胡目送马车进城,耳边忽的有低语传来。

“杀之。”

山羊胡目光闪了闪。

他回头,看了眼将笔簿收进怀里,往城门下走去的老吏。

……

“府上太闷,陪我出去走走。”

盗帅看着正整理衣衫的苏澈,手里拿了块点心,随口道。

苏澈换了身新衣,想了想没将换下的衣服泡了,反正明日便要启程,回去再洗也无妨。

“你就没有闲得住的时候。”他说了句。

盗帅撇嘴道:“你都换了新衣服了,可我还就这一身,都穿了三天了。”

“你连手都不洗,还在乎衣服?”苏澈笑了笑。

盗帅亮了亮拳头,“你是在讽刺小爷?”

苏澈走近,假装嗅了嗅,“也不臭,就这么穿着吧。”

“晚上可是楚老太君的寿宴,咱们可是要入席的。”盗帅说道:“要是小爷不体面,丢的不也是你将军府的脸吗?”

“没人知道我的身份。”

“那丢的是六扇门、是朝廷的脸。”

“你这就有些胡搅蛮缠了。”

“那你去不去吧。”

苏澈没办法,只好应他。

盗帅将点心一丢,作势想去拍他肩膀。

苏澈一皱眉,反手剑鞘点出,抵住他的手腕。

“自重。”

“麻烦。”盗帅脸色一讪,抬脚先出门。

……

楚府一派张灯结彩,人人皆穿新衣,脸色喜庆,忙碌非常。

盗帅不忿道:“你瞧瞧,就连这些家丁丫鬟,穿的都是绫罗绸缎。”

他用手指嫌弃地捏了捏自己身上已经泛黄的白衫,老大不乐意。

苏澈无语,“你穿的也是京城上好的锦缎,就是自己平时不在意,穿的脏了。”

“这楚家真有钱啊。”盗帅说着,手里却多了一把青枣,往嘴里丢着吃。

苏澈有些意外,他可不记得房中有这等应季水果。

而他忽而想到,方才两人过回廊,有丫鬟经过,手上好似就端着一些果盘之类。

“你吃不吃?”盗帅问道。

苏澈摇头。

在过前院时,两人碰到说笑间迎面而来的礼部洛侍郎,和鸿胪寺的那名主簿,他们没穿官衣,只着常服。

“两位大人好。”苏澈两人都是抱拳一礼。

洛侍郎两人也是点点头,算作回礼。

“出去?”洛侍郎问道。

“府上憋闷,出去走走。”盗帅笑了笑。

洛侍郎点头,“时辰不早了,早些回来,莫要失礼。”

苏澈两人应下,而洛侍郎两人也从旁而过。

“往常几日他们已穿常服,今日该穿官衣才对。”盗帅摸了摸下巴,随口道。

“可能是方才出府了吧。”苏澈道:“或许是等晚些再穿。”

盗帅却多想了想。

……

楚老太君要过寿的消息,自然早就传遍旸山郡。

此时,楚家所在长街早早有楚家之人肃清,再无商贩等叫卖吆喝,即便偶有行人,也是匆匆而过。

这却是显得楚家有些跋扈,只不过也是为了安全考量。

“楚家明明一手遮天,还能如此小心。”盗帅感慨道:“不愧是能屹立的世家之一。”

苏澈道:“你此番出来,真是为闲逛,还是为见墨家之人?”

“你我之间可以简单点,别老怀疑揣度于我。”盗帅说道:“今夜便要动手,保不齐就彻底得罪楚家,你觉得我会在这个时候去找墨家的人吗?”

苏澈一时没说话。

届时,楚家必会彻查两人身份,纸包不住火,他的身份终会暴露,而盗帅却如无根浮萍,无从查起,最多就是查到将军府,会被以为是苏府的护卫或死士。

而楚家一定会查他们的人际关系和曾见过谁,所以,盗帅如果去跟墨家的人接触,一定会被查出来,这样便牵连到了墨家。

苏澈抿了抿唇,道:“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盗帅一笑,“怎么,是怕连累我?”

苏澈坦然点头,“这本就只是我的事,你没有必要犯险。”

盗帅淡淡一笑,“趁这个时候再多转转吧,省的逃命的时候连通渠暗沟都认不清。”

</br>

</br>

69.风起

时渐已近黄昏,城门换班。

入城之人变少,值守老吏今日的差事便到此为止了。

几人将兜鍪摘了,拍了拍甲衣,手里杵着长枪,挥手拜别。

“一块走啊周头儿?”

“你们先去吧,我再抽袋烟。”

“那走了周头儿。”

“明日见。”

“嗐,明个儿还用不用咱且不一定呢。”

“管他呢,那明天一块去吃酒。”

“就这么说定了。”

周姓老吏笑呵呵地跟众人说着,看着手下的老兄弟们搭着肩膀散去,眼帘低了低,将烟锅在墙上磕了磕,余光有意无意地瞥到了那在城门内不远的巷口,徘徊不去的几人。

他们一直从午后等到了现在,他不认得对方,却能猜到他们为何而来。

“老实谨慎了一辈子,没成想到了还是多嘴多事了。”他嘴里微苦,心里想着,仔细把烟锅里的烟叶捻匀了,想点,却没在身上摸着火。

“老周,还不走呢?”有新兵过来换班,问道。

“这就走,还撵老子呢?”周姓老吏笑骂一声。

他抖了抖肩,扛着那杆自从军后分发,就未离身的大枪,嘴里抽着没点上的烟锅,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旸山郡城内的人群中。

那巷口的五六人相视一眼,悄然跟了上去。

老吏虽是官府中人,可战时过去,他们年岁增长,气血衰败,又非江湖中人,再无用武之地。

有家,家中却无人。

他过长街,走石桥,一路轻吟老调新曲儿,兴致起时还唱几声戏。

天渐晚,行人渐稀,城中有灯开始亮起。

跟随之人与他相隔不足百米,此时有人道:“是不是被这老梆子发现了?”

“这姓周的年轻时也是能伤甲的好手。”

“狗屁,他现在都六十了,气血衰败,能拿起那杆大枪都是稀奇事,怕什么?”

“他一路没留下什么暗记吧?”

“没呢。”

“莫要等他再往前,出此坊外,见楼未得口信,会生事端。”

老吏晃晃悠悠走下石桥,正在一处巷口停下。

他把着烟锅看了看,摸了摸,信手掖在腰间。而后一抓大枪,抖了个枪花,顿觉精神抖擞,仿佛再回当年金戈铁马。

只是微乏的手腕和很明显的气喘让他明白,自己再不能如当年那般跃马提枪。

他回身而望,正值日落西山,长街无人,登时一声沉喝,“呔,随爷一路,还不亮招受死!”

声沉而浑厚,烟嗓嘶哑,却掩不去那份杀伐峥嵘。

有脚步声传出,从前从后,身穿麻衣持短刃的五个毫不显眼的汉子慢慢走近。

老吏一见,笑了,果真是盯了自己一下午的那几个不良。

“周头儿,见笑了。”一人抱了抱拳,开口。

“姓刘的狗贼派你们来的?”周姓老吏双手握枪,浑浊却不减锐利的眼神时刻四顾,哪怕心中已有怀疑,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周爷不傻,咱们也不傻,话多是要死人的。”那人道:“还是请周爷安心上路,大伙都安心省事儿。”

他们五人虽被派来行灭口之举,可彼此间并非熟识,只是手底下做事的人,此番回去肯定是事无巨细均要仔细交付,自是不敢多话。免得有人在那刘主事的耳边多说一句,他们中肯定有人倒霉。

周姓老吏冷笑,“给官府卖命不得下场,给楚家卖命原也如此,只是不知那老太君是否知道楚家有人狼子野心!”

“无需多话,杀!”

五人目光一定,已经持刀跃前。

……

“都这个时辰了,宴席该要开始了吧。”

“这烟花鞭炮还未放,还早着呢。”

苏澈看了身边浑不在意的盗帅一眼,没做声。

“你那是什么眼神?”盗帅瞅他。

“若不是你乱领路,至于在外徘徊这么久?”

“我哪知道自己会迷路。”盗帅吊儿郎当地反驳,“而且你出门不识路吗?”

“强词夺理。”

“无理找三分!”

两人相视,毫不相让。

这时,正准备再说些什么的苏澈忽而目光一凝,停下了步子。

盗帅一愣,随即后退半步,一脸戒备,“你不会想动手吧?我可告诉你啊,小爷现在伤好了,万一收不住手伤到你,可不是我不顾兄弟情面啊。”

“血腥味。”苏澈低声道。

“什么?”盗帅一怔,接着煞有其事地嗅了嗅,“为什么我只闻到了蒸馒头的香味儿?”

苏澈没理他,转身朝一个方向掠出。

“哎你等等。”盗帅连忙去追。

……

城中有水渠和暗沟,有的是为排水疏通,有的是为流通水源,有的是供人就近行走。

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它们是最方便的抛尸之处,活水可将尸体带走,而臭沟渠也能掩盖尸身上的血腥味,且加快腐烂。

就算被人发现了,或许有老鼠啃食什么的,这尸体也难辨模样。

苏澈从巷中拐出,速度奇快,然后,他便看到了坐靠在沟渠旁墙边的身影。

对方气息几不可察,地上有血和水渍,而对方浑身湿漉,显然是刚从一旁爬上来。他的右手紧握着,整个人一动不动。

“还活着吗?”苏澈走过去,问道。

眼前是个老人,脸色苍白,身上还在流血,看着装该是官兵,所以他才会有此问。

盗帅从后赶来,见此,惊讶道:“狗鼻子啊你,这是死了个老卒?哎不对,好像还有气儿。”

周姓老吏只觉眼皮异常沉重,浑身已经麻木,但不知哪来的气力,在看到眼前模糊的人影后,手掌一下松开,嘴唇动了动,强撑着想要说些什么。

苏澈连忙俯身去听,却无声。

“见楼?不,老太君。”一旁,盗帅却是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老吏嘴角一动,像是笑了笑,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便再也没了气息。

苏澈看着对方未闭的双目,伸手将其合上。

“这什么意思啊?”盗帅挠头。

苏澈却是看到了这人手心里的东西,取来,是一揉起的纸团。

“什么机密?”盗帅凑过来。

纸质寻常,字迹潦草,被水泡过后隐约难辨,看来写下之人彼时应该很紧张,怕被人发现。

“这写的啥?”盗帅皱眉,睁大了眼睛辨别着,“什么一人什么?”

苏澈双眼眯了下,语气微沉,“东厂入城!”

</br>

</br>

70.传信将发

东厂,即东缉事厂,后周特有官署名,管刑狱审讯及后周天下监视。可随意缉拿、监督臣民,与另一机构锦衣卫均势,有‘厂卫’之称,地位却还在其之上。

但不管是锦衣卫还是东厂,皆不同于罗网那般于别国刺探,他们负责的只是后周朝野机密要事,管的是“访谋逆妖言大奸恶”。后周境外,从不涉及。

可现在,这张皱巴巴的明显是撕下的纸团上写的,明明就是‘东厂入城’四个字。

这人是旸山郡城的老卒不错,那这入城,自然指的就是旸山郡城。

是谁杀的他?

目的是什么?

这些似乎再难查清了。

苏澈起身,不及多想,便要走。

“你干嘛去?”盗帅拉他一把,笑道:“这不是有见楼嘛,双脚哪能比得上传讯来的快?”

“你傻了?”苏澈回头,沉声道:“他身上伤口多为短刃所致,多达二十多处,而他虎口绷裂,显然是持大枪等长兵,可在此地并没有发现。四下也没有打斗痕迹,说明案发现场并非在此。他身上血很多,却不是因为这些伤。”

“你,你在说什么?”盗帅一愣一愣的。

苏澈道:“他身上的血,是他后来撕裂伤口故意弄出来的,为的就是让经过的人发现。此地偏僻,临近沟渠,经过的不是官兵就是楚家的人,而能嗅到血腥味的,必不会是寻常人,他最后提着一口气儿,还能毁掉这纸团。”

“你的意思是”盗帅一下皱眉。

“我的意思是,见楼不可信。”苏澈拽了把还有些懵的盗帅,转身,边走边说,“见楼是楚家搞出来的,他既然不相信见楼,那说明杀人的就是楚家的人。”

盗帅张大了嘴,好像第一天认识身边这人似的,他喃喃道:“我的天,你们这些官宦子弟,还真是权谋算计与生俱来,平时看你多老实一人啊,这心眼儿原来也鬼精鬼精的。”

“哪这么多废话。”苏澈瞪他一眼,“抓紧赶路。”

盗帅应了声,却是不由地打量他。

“别看我,看路!”

……

夜幕已降,莫说楚家,就连楚家外的数条大街上,皆是张灯结彩。

街上宛若提前的夜市,人群却更为拥挤,叫卖声、吆喝声,大人小孩,呼朋唤友,欢声笑语不绝。

此番热闹,宛如元日。

苏澈见人实在太多,便勉强抽出身来,道:“上房走!”

盗帅刚反应过来,眼前嗖的一声,那人已施了轻功,飞身上了房顶。

城中虽不乏江湖人,可今夜热闹,四下楚家守卫也多,倒也没什么人会施以轻功。更何况,三国律法中皆明言,无故飞檐走壁者是为贼,要被官府拿下问罪的。

此时,苏澈一袭蓝衫,迎面除却风以外便是烟火味儿。

“何人放肆!”街口等处皆有官府的巡火武侯,此时见了,皆是出言呵斥。

而巷口那边自还是有楚家子弟值守巡查,这时看见了,也是解腰弩威斥。

盗帅故意抱着头,看着狼狈实则轻松至极,“我说,你也被当是贼了。”

“过此街便是楚家,下个巷口甩掉他们就是。”苏澈对追来的官兵毫不在意。

盗帅怪叫一声,身形一闪,脚下却踢出几块瓦片。

耳畔传来破空之声,苏澈偏头,那被盗帅躲过的弩箭便贴耳经过。

身后,是被瓦片打中而滚落房顶的官兵,接着便听‘啾’的一声,一枚号箭于晦暗的空中炸开。

“速令见楼传信!”有人大喝一声。

盗帅皱眉,“咱俩只是上房,至于这么大阵仗嘛?”

苏澈脚步不停,此时目光微闪,道:“许是在前一坊市,有见楼注意到了咱们。”

“所以是来截杀咱的?”盗帅双眼一亮。

“赶路就是,别管他们。”苏澈叮嘱道:“别好事办错,被他们反咬一口。”

“看现在架势,你这消息也给不了那老太君啊。”盗帅掏了掏耳朵。

苏澈意外于他的轻功竟如此高明,自己已是全力,可对方完全似闲庭信步般,毫不见勉强。

“给范捕头就行。”他说。

“是不是在羡慕小爷的轻功?”盗帅笑嘻嘻道。

“你还有心情说废话?”

“很简单啊,你把那纸团给我,我送信回去,你把这些人引开。”盗帅说道。

“之前还行,现在晚了。”苏澈看着那四下街上多起来的火把,以及遥遥亮起来的见楼,脸色微沉。

……

“那陈、苏两位捕头去哪了?”

“上回两人不在,今次宴席他们若还不再,那成何体统。”

“就是,这两人太没规矩。”

小院中,整理了衣衫打算赴宴的范兴等人正等在一处,此时,礼部林主事和鸿胪寺的主簿皆是有些不耐和责怪。

赵公公弹了弹指甲,意有所指道:“范大人,那两位小友,恐怕也不是寻常人吧?”

范兴双手拢在绯红的官袍袖里,此时闻言,点头,“是另有身份。”

“咦,那两人不是六扇门的捕头?”跟在赵公公身旁的太监小义一愣,好奇道。

“多嘴!”赵公公瞥他一眼。

“是。”小义连忙低头。

“他们并非六扇门中人,而是有人所托,另有要事,咱们莫要管了。”范兴抻了抻衣袍,看着已经行至院门外的楚家下人,道:“且去赴宴吧,过了今晚,明早便走。”

“也对。”林主事哈哈一笑,“想必今晚会有不一样的山珍海味,吃好喝好,不管别的。”

“诸位大人,请随小的来吧。”楚家的下人站在院门外,招呼一声。

一行人便不再管其他,随之而去。

……

楚家的阁楼里,貌美的丫鬟仔细而小心地给眼前之人整理着领口,还有丫鬟认真抚平衣衫褶皱,将早早准备好的香囊给眼前人在腰间系好。

“二爷,见楼传信,好像”身后躬身那人有些紧张,还有些担忧。

“好像?”楚天舒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露出了同样而满意的笑容,“什么叫好像?”

话语淡淡,可身后那人却猛地跪下,让正在整理着衣衫的丫鬟吓了一跳,其中跪在一旁整理裙摆的丫鬟手重,竟是扯了这上好的绸缎一下。

“奴该死!”她连忙叩头,浑身颤抖。

“事露了?”楚天舒淡淡道。

“他们到不了街前!”跪着的主事连忙道。

“滚。”

不只是那主事,就连房中的丫鬟等也都连忙退下,话也不敢多说。

楚天舒脸上的笑意敛下去,道:“他们有什么异常?”

房中本应无人,此时却有人声传出,“各大派今夜该来的尽已入席,至于他们,一直在安排好的客栈未出。”

楚天舒眉头微皱,“何时的消息?”

“一刻前。”

“速去查实!”

有人应下,窗下如风而过。

楚天舒脸色沉下来,眼神中第一次失了冷静。

</br>

</br>

71.烟花绚烂之夜

温热的血在晦暗中迸溅,比之更猩红的是那如红蛇般的丝线,凄厉的穿体和破空声里,犹如看不见的飞蛇,在血肉与黑暗之间隐没。

这里是郡城里某个偏僻的宅院,四下街坊本就稀少,此时更多是去看烟花逛灯街,是以临死前的惨叫,只是惊起了附近的几声犬吠,很快便寂然无声。

“祖宗,统共四十九人,全数在这儿。”

身穿黑衣状若铁塔般的汉子躬身禀报,言语恭敬无比,低下的脸上不减惧意。

这可是后周最臭名昭著的东厂和锦衣卫啊,他毕竟也在罗网待过,深知这些人的手段和本事,那是就连罗网都不敢轻易招惹的存在。

可现在,四十九人,竟就如此被眼前之人信手所杀,这该是多强的武功与何等狠辣的杀心?

靳鹰只是老实站着,大气也不敢出。

房中忽而掌了灯,朦胧的灯光下,映出一道身着玉色锦衣的身影。

凡此间还站着的人无人敢多看,房中房外漆黑的阴影里,立着得有二三十人,可俱都安安静静,等待指令。

玉书手指轻轻拨动扇骨,道:“菩提寺有龟息,不过在本座面前卖弄,是不是有些太自不量力了?”

话落,靳鹰等随行之人尚且不明,可那房中隔间里,原本伏案无息的一具‘尸体’骤然而起,便撞碎了一旁的窗户,掠身出了院子。

但下一刻,只听院中一声怪叫,接着便是重物落地之声。

玉书走出房门,一半身染血披头散发之人正被牢牢按在地上,即便灰头土脸,也难掩脸上凶狠和眼中阴冷。

“你等究竟是何人,竟敢袭杀厂卫!?”这人声音尖细,因此时脸颊挨地,说话时不免沙土入嘴,让他更是呛声不已。

玉书看着院中那辆马车,淡淡一笑,“厂卫又算什么东西,杀人者终将被杀,你该想到会有今日,郑百户。”

地上之人先是一静,而后尖声道:“你是楚天舒的人?”

“只谋一家的废物,他也配?”玉书敲了敲折扇,道:“行了,也不多说废话,把见楼传讯之法说明,留你一具全尸。”

“原来如此,呵。”那郑百户听后,虽心中尚是不解,却也了然不少,当即闭眼,“全尸?从咱家进东厂那日,就没想过要全尸!”

“杀了。”玉书摆摆手,朝院外而去。

靳鹰先是一愣,而后看了眼地上那素日自己,连仰望的资格都没有的百户大人,直接抽了腰刀出来。

“咱家记得你,你是胡阳东的手下。”郑百户眼未睁,忽地开口。

靳鹰没说话,以为对方是要求饶。

“你们能找到这儿,必是姓胡的折了,想想他的下场,想想背叛者的下场,东厂和锦衣卫是不会放过你的!”郑百户猛地睁眼,死死盯着眼前之人,犹如恶狼盯紧猎物,欲食其肉。

靳鹰还以为能看到往日高高在上的东厂理刑百户,跟自己叩头求饶,可没想到换来的是这么一番威胁之语,登时惊怒交加,手起刀落,直接砍了这人的脑袋。

“呸,狗东西,临死还让老子不痛快。”他嘴上骂了句,朝那先前按着这郑百户的几人抱了抱拳。

那是四个轿夫打扮的中年寺人,此时目光淡淡,只是跟上了那出院门的身影。

“借厂卫谋一楚家,卖与后周算什么。”玉书遥遥看着城中炸开的烟花和不时穿空的号箭,想道,“一家之烟花,哪如战火硝烟来的好看。”

“祖宗,如今恐是只能去杀见楼武侯,去逼问传讯之法了。”靳鹰过来,说道。

“他们对楚家忠心,要逼问到何时?”玉书道:“算了,将此地露于巡夜之人,趁乱前,咱们也该离开了。”

靳鹰打了个寒颤,躬身称是。

……

“他们真是想杀死咱们啊!”

盗帅躲过冰冷的箭簇,怪叫道。

苏澈看着从四下赶来的黑衣之人,默不作声。

他们已近楚家,可不知怎的,竟有越来越多的人从四下围拢而来,其中除却那追击的巡火武侯和楚家之人外,还有一些持刀带剑的江湖人。

对方俱都无话,只是抽刀拔剑来追,杀意腾腾。

“我跟你说话呐。”盗帅促声道:“这么一味地躲不是办法,路都被堵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苏澈问道。

“拔剑干啊。”盗帅理所当然道:“这些人屁都不放一个,都朝咱放箭了,你还不还手?”

苏澈道:“一旦动手,咱们便与楚家先恶,那名单怎么办?”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那个。”盗帅撇撇嘴,然后道:“你知道什么样的盗术是最不惹人怀疑的吗?”

这貌似是个不相干的问题,苏澈摇头,表示不知。

“那就是两个人一块去偷。”盗帅看着身边人,眨了眨眼,“而这次,是一群人帮你去偷。”

苏澈一愣,而后惊讶道:“你的意思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盗帅一扬下巴,“咱们墨家可是有不少弟兄。”

苏澈点头,“好,只要能拿到名单,就算与楚家为恶也不算什么。”

盗帅挠头,“那什么名单,就真有这么重要?”

“重不重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父亲吩咐的。”

苏澈一笑,而后气势陡然一变,若说此前是沉静的湖,此时便是起风浪的海。

剑出鞘,一声长吟,掠身空中,仿佛有一场倾山覆海的风暴而起。

盗帅就在他边上,此时只觉浑身汗毛倒竖,恨不得抬脚远离,而双腿却如灌铅,沉重非常。

“这剑法…”他心中一时惊骇。

而首当其中的,却是那四下涌来的江湖人。

他们眼前只见一道无华剑光,却沉重难挡,抬剑剑碎,举刀刀断,人影倒头翻飞,屋上瓦楞碎若飞星,尘土弥漫,一时间原本无声的追击里多了数不清的惨叫。

等他们看清眼前时,哪还见那两人身影?

楚家长街便在眼前,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一派如过节般的兴高采烈。

苏澈两人纵行奔走,直冲进楚府之中。

“大胆贼人,竟敢闯府!”有护卫怒喝一声,当先传信。

此时,筵席已开,不少宾客已经入座,长长筵席近百桌。

而这喧哗之声,便从前院而来。

</br>

</br>

72.杀人者楚

范兴正与洛侍郎饮酒,同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今夜来贺寿入筵席的,多得是他这六扇门总捕认不出的人。

除了大梁境内的江湖门派,也有不少后周家族门派的来人。

远些的大派只是派了门中弟子过来,近些的则多是掌门长老等高层亲至,楚家家主楚昙虽年事已高,却依旧健朗,往来迎客,笑意不减。

楚昙有三子,除去儿子楚天舒接手家族与外事宜,其余两子皆在黑风军中任职。长子楚天峰于旸山郡城西南边关驻守,三子楚天骄为一郡参军,在郡城城墙上值守,今夜还未归。

现在,陪着楚昙接待的,是楚家三代四代的那些后辈。

“今夜来之多是嫡系,便有如此多人,楚家势大,恐为六合世家第一。”林主事在一旁低声道。

“第一说不上。”赵公公饮了杯果酒,目光淡淡,“莫说后周叶家,就是咱家曾有幸去过崔家一次,那才是真气派。”

“哦?”鸿胪寺莫寺丞有些好奇。

“崔家千年望族,确实气派。”范兴也是了然般的点头,只不过更多的却未多说。

林主事挠头,好奇万分。

洛侍郎将酒杯放下,轻笑道:“赵公公跟范大人话中的气派,并非是指这表面繁华,而是家族底蕴。入三境者几人,家中后辈有望三境者几何,这便是底蕴。”

林主事笑笑,“林某不懂武功,但这话也能听明白。入三境者皆为大修行,看来这银钱富贵,人多人少,都不如一位大修行来的重要啊。”

“林大人所言极是。”范兴点头。

“那不知这楚家入三境者有几人?”林主事小声问道。

“一手之数。”范兴道。

林主事不知道这是多是少,但想了想,知晓这该是机密事,众人虽然同行,却也并非熟稔,便未再问。

“那俩小子又去哪了?”莫寺丞忽而想起什么,问道。

“真是不懂规矩!”林主事有些生气。

在范兴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忽而便听得前院传来喧闹之声,众人不由望去。

本事热络的此间忽而静了静,宾客下人足有数百人的此间,皆是看着那被家丁追赶至此的两人。

楚昙虽老,但精神矍铄,面色红润,此时脸色却沉了下来,不见方才笑容。

“胡闹!来者是客,你们这般鲁莽没规矩,扰了诸位兴致,该当何罪!”

他怒斥的,竟是那些持着火把和刀剑追来的楚家子弟。

听他之言,那些家丁连忙跪下请罪,而四下之人则纷纷出言规劝。

当然,自是有人出言呵斥那俩被追赶的年轻人。

“你们是哪家的后辈?竟如此没规矩!”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那边,林主事手搭凉棚看了眼,轻咦一声,“这不是那俩小子嘛。”

范兴看着,目光微沉,与一旁同样看过来的赵公公相视一眼。

……

苏澈看着眼前无数目光,竟觉几分紧张。

这些人里有皱眉疑惑的江湖名宿,有好奇揶揄的前辈,有看好戏的同辈,也有一些小辈眼中竟怀恶意,明显是想看两人倒霉出丑。

亮若白昼的此间,早逸散开来的酒肉饭香,却不如外界的烟火味来的真切。

苏澈深吸口气,朗声道:“范大人,我等有事要禀报!”

“范大人?”

“这里哪来的什么范大人?”

他出言,有人疑惑,但有早知内情的却是出言。

“该是朝廷来的那几人吧。”

“不错,六扇门的范兴。”

范兴虽未入三境,可也相差不远,他的名号在大梁江湖虽流传不广,却在有心人那里也是赫赫。

毕竟但凡江湖势力,少有不跟朝廷打交道的,而若与朝廷打交道,则必然避不开六扇门。

此时,不过几息,已经明白过来的众人便看向了那筵席上的一桌,那桌身穿官衣的人。

范兴神情不变,此前几息间他已经将苏澈出言喊他一事想过数遍,而他也见过大风大浪,此间就算迎着众多武道高手,也毫不见怵,更未有失威仪。

“范兴在此。”他高声而出。

有挡在两人之间的人则下意识让开身子。

苏澈看见了那桌熟悉的人,当即与盗帅跑过去,将手里的纸团递上。

范兴此前还疑惑,但也没问,信手接过,一看,原本不见喜怒的脸色登时一变。

场间之人更是好奇,好奇这纸团上究竟是写了什么,竟会让这位素来不喜形于色的活阎罗失态。

而此前离得近的林主事虽想偷瞄,却也没看清,此时更是心痒好奇。

范兴将纸团一握,看向眼前两人,沉声道:“此从何来?”

他眼神伏低,带着穷究之意,如恶鬼般纠缠,让人望之生寒。

苏澈也是周身一紧,有种汗毛倒竖之感,可脑海中有如清水流淌般的剑吟响过,清明陡现。

“是一老卒临死所交付。”他说着,便将此前如何、在哪遇见那老卒之事说明,并将老卒容貌、伤势、所穿甲衣等尽皆说明。

见他如此说,四下之人才略略听懂,这是城中一老卒被人杀了?

可这算什么大事?在这等地界,每天都会死几个人,这回不过是一老卒子罢了,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人群里有人‘嘁’了声,明显是不屑。

而也有人问道:“那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不错,何必吊人胃口,是真有要事,还是故作姿态?”

“今夜是为老太君贺寿,你们朝廷的人不会是故意来扫兴的吧?”

说话的,自不是诸如尹家、青山剑派、景阳剑派这等歌诀中的江湖大派之人,而是一些归属各大派之下的家族门派中人借此出言。

范兴并未理会,只是道:“城中有见楼,号称纤毫毕现,那老卒被人杀害抛尸却无人所知,他也未令见楼传讯,你二人归途又被武侯和楚家之人追杀,你是觉得,杀人者出自楚家?”

这话他毫无掩饰,而此前苏澈也并未太过言明,这竟是他靠苏澈前言之语推测而出!

苏澈心中一惊,对这位总捕更为佩服,当即抱拳,沉声道:“全如范大人所料无二。”

四下之人则因范兴此言而哗然。

</br>

</br>

73.老太君

楚家杀人?在今日这个时候,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楚老太君百岁寿诞,自是禁杀禁血腥,连食材中的肉类都是早早备好的,更逞论杀的还是官府的老卒。

楚家势大,更比官府,这是事实。

但明面上,杀官杀兵是从未出现过的,而若只是私底下,就算真杀了也无妨,毕竟都未摆在眼前。

可像现在这般,如果真的证明是楚家杀人,那对楚家的声誉必然是不小的影响。

因为这话是六扇门总捕头说出来的,在场的还有其他朝廷的人,还有其他名门大派之人。

只不过,这只是一家之言。

“范捕头,这位小兄弟,饭可以乱吃,但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有些喧哗的人群中有一人出言。

众人闻声看去,此人年纪四十左右,穿一身皂色剑装,腰挂一柄长剑,座位也在筵席靠前。在其身边,还有两个同样打扮的青年。

此人名为祝长青,乃景阳剑派此来贺寿之人,旁边两人自是其门中弟子。

“祝大侠所言极是,就算是朝廷,也不能无凭无据地这般冤枉人吧。”

“不错,难不成六扇门办案都是靠猜测不成?”

人群中自有为楚家和祝长青说话的,就连楚昙都沉了脸色。

“范大人,不知那纸团上究竟写了什么?而你又如何能断定杀人者是我楚家的人?”他凝声问道。

范兴看了眼纸团,将之递到一旁,道:“纸上言,东厂入城。”

有人接过纸团去看,而还未看的人则是听到了他所说的话,俱是一愣。

“东厂?”

听闻这个名头,变了脸色的不只一人。

“东厂的人为何会来此?”

“城中见楼为何会无消息传来?”

四下声音嘈杂,楚昙却是连忙命人去查,连声吩咐,“速去见楼、城门核查,通知仵作,去这位小兄弟所说之处验明老卒身份。还有,天舒呢,喊他过来!”

楚家掌控旸山郡城,情报所来自不只是见楼一处,城中当然还有不少探子。而也是此时,众人才觉,这位楚家二爷竟至此还未现身。

范兴起身,朝楚昙抱了抱拳,道:“东厂入城非同小可,不若筵席暂缓,还是先将贼人揪出来吧。”

在场来贺寿的,自然也有郡城府衙的人,照理说此时他们是该出言的,却一个个缩了脖子。因此,范兴才主动来牵这个头。

“消息真假还不确定,范大人此言不觉得有些小题大做吗?”有人轻笑出声。

范兴看过去,已然认出对方是青山剑派的某位主事。

“事关后周东厂,无论事情真假,再谨慎都不为过。”赵公公道。

他一出口,众人在瞧他官衣,便知他是宫里人,天子近前的人物,所以一时倒也无人开口了。

“当务之急,还是查明事情真假。”

“没错,仅凭这一纸团,谁知道真假如何。”

“东厂行踪向来隐秘,只是一老卒如何能窥其行径,看破其身份?”

“此事的确还有疑点。”

“老太君寿辰事大,怎能因这等不确定之事就停了筵席?这要是传出去,莫不是让人以为咱们这么多人在此,却因东厂之名而畏?”

“说得对,就算东厂的阉人真入了城中,那又能怎样?”

四下众说纷纭,有人不以为意,有人不以为然,有人压根儿不信。而那些出身后周的家族或是门派来人,则彼此相视,在此间觉得尴尬,觉得还是不说话的好。

盗帅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目光却是朝人群中瞥了过去,与其中几个身穿麻衣之人相视,那皆是墨家来人。

“事办妥了。”盗帅语气带着喜意,朝身边那人传音。

苏澈心下一松。

“不知是什么事办妥了,可能说给老身听听?”

蓦地,一道略显苍老之声在此间传来,原本还有些喧闹的场间登时一静。

灯火通明的回廊下,有俩貌美丫鬟扶着一老妪而来。

老妪满头银发,身穿绛色华装,雍容尊贵,她有些瘦,手上拄着一根龙头拐杖,走起来隐有颤巍。

这是个看起来如寻常老太无太大分别的人,只不过她的双目中不见丝毫浑浊,反而带着一股历经沧桑的睿智与平和,在看着场间众人时,有些苍老的脸上只有平静。

她便是楚家的老太君,绰号,神桥之境的老一辈强者。

“见过老太君。”

“老太君安康。”

众人见此,无不躬身行礼。

除了因其年岁和修为该受此礼数外,更多的还是因为这位老人在江湖上的威望和地位。

“都来啦,别站着啊,快坐,快坐。”楚老太君笑着示意。

众人自然又是一番行礼,方才落座。

苏澈和盗帅也在范兴这桌坐下了,只不过却因这老太君方才之语而略有沉--谁知盗帅和他的传音,竟会被对方所察!

“这位小友,怎么称呼?”在他正想着时,耳边忽的传来和蔼之声。

苏澈连忙看去,却是那位老太君竟不知何时在盗帅面前坐了,方才便在问盗帅。

“小子,苏大帅。”盗帅下意识看了苏澈一眼,马上应道。

“哦,这名字响亮。”老太君点点头,看着他,问道:“方才你说,什么事办妥了?”

这话一问,盗帅脸色微僵不说,就连其他人都带着怀疑看过来。

毕竟,这俩人之前才传了‘东厂入城’的消息过来,那这又是什么事办妥了?莫非是故意散布谣言,以乱众人?

盗帅看着眼前那毫无威胁,反倒透着几分亲近的面容,脸上不免有些慌乱。

“老身方才听下人说,府上好像是丢了什么东西,虽然并不贵重,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丢了,也不是个事。”老太君笑着开口。

盗帅干干一笑,“是如此,可我两人刚从府外归来,府上丢了什么,怕是与我二人无关啊。”

老太君只是含笑不语。

苏澈却在此时开口,“眼下重要的,还是有关东厂一事。”

他这么一插话,四下不少人都吃了一惊,随即悄然去看那位老太君的脸色。

要知道,这位虽久不过问江湖之事,现在看着慈眉善目,可当年性烈如火,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你一小辈插话,挨训斥都是轻的。

老太君偏头,看过来一眼,苏澈心中突兀一跳,按剑时差点纵剑而出,但双脚踩地,这椅子便如定根成大桩,生生按捺。

“咦?”老太君目光微亮,显然是有几分意外。

但她也未太过在意,只是道:“甭管是东厂还是锦衣卫,都只会做些宵小事,能入城者不多于双十之数,又能成什么气候?”

</br>

</br>

74.毒

人多,不一定能成事,但欲成事,必要成众,绝非三两人可行。

旸山郡城内有见楼往来传讯,外有黑风军营驻扎,尚还有楚家宗家分家近三千子弟,巡防分散于城中各处,以充武侯,倶是熟通武艺的好手。

或许此时未察觉那进城的东厂众,可不出一时片刻,必会连其下榻歇脚何处、统共几人、具体是何身份尽皆查明,送至案前。

这是楚家在旸山郡的底气,是身为世家的依仗。

更逞论在场江湖各派数十,俱都派人而来,区区东厂阉人,能做什么?

楚老太君有这个自信,毫不担忧。

苏澈见之,微微拧眉,那老卒死前场景尚在眼前,他有心劝诫,可不知该如何开口。

因为他知道,对方必不会依他所言,身为掌控一郡多年的家主,对方信的只有自己的布置与所见,而非假他人之口。

同样的,在场诸如青山剑派和景阳剑派这等名门大派的主事来人,也都看不到什么担忧之意。

苏澈能想明白他们的心思,东厂虽精于搜证构陷、暗杀缉捕,可其中入三境者唯有东厂厂督及掌刑千户两人,而就算是这两人亲至,也不能在这郡城中掀起太大风浪。

而一旦暴露现身,必然是连城门都出不去。

左右最坏不过是一战,在场之人当然没什么好怕的。

苏澈低了低眼帘,默不作声。

忽而,他的肩头被人拍了拍。

苏澈一怔,抬眼,看到的是一脸笑容的盗帅。

然后,他便听对方开口道:“老太君看不起东厂阉人,正常,但咱们是平头百姓,可听过那些阉人的手段。顺渠下毒、连坊纵火、散播谣言、乘夜杀良等等。而像今夜寿诞,城中处处张灯结彩,胜似过节,他们只消在几处人声繁盛之地抛洒些银钱,都能闹出大乱子。

而东厂众既能入城且杀人,而不被见楼所查,要说没有内应恐怕是假的,甚至是有人引狼入室,那这郡城他们就能来去自如,能做的事情恐怕更多。”

盗帅挠着下巴,目光四顾,侃侃而谈,而每说一句,周围人的脸色就沉上一分。

能来贺寿之人,起码在江湖上都是风评不错的,而能坐在这筵席上的,虽不能称为侠义之士,可也没太大劣迹。而他们莫说没见过东厂的手段,就连后周的江湖都不甚了解。

此前他们对东厂毫不在乎,可没想到一听来,这些阉人还有这等匪夷所思的险恶招数。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竟无言起来,当然,其中出身后周江湖之人更是默声。

苏澈张了张嘴,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身边这人似的。

他虽出身将军府,但毕竟没见过太多人心险恶,在这等做坏事害人的见识上,哪能跟自幼便走南闯北、为墨家行走江湖而见惯鬼蜮伎俩的盗帅相比。

盗帅一番话落下,那本是带着笑意的老太君则是脸色微寒。

“不知小友是何出身啊?”她问道。

她虽久不过问江湖,却也是一方江湖巨擘,当年行走江湖时什么没见过?只不过多年过惯安生日子,让她一时有些不察罢了。如今听得一席话,思绪转换过来,再回想到当年入后周时对东厂和锦衣卫的所见所闻,登时知晓形势之严峻。

并非因为东厂会做什么,而是因为他们为何会在今日入城,以及是如何进来的。这才是最主要的。

盗帅一笑,“六扇门一小捕快。”

一直没有说话的范兴此时接过话来,道:“老太君,还请吩咐吧。”

楚老太君瞧他一眼,想了想,认出眼前人的身份,当即点点头,道:“江湖是江湖,朝堂是朝堂,可眼下,既然东厂的人来了,便不能再分彼此。”

范兴心下松了口气,点头,“是这个道理。”

n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我命清风赊酒来》,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br>

</br>

75.事发

这毒是谁下的?

所有人不免相视身边之人,彼此心生猜疑,能在这酒水中下毒的,必然是府上之人,若要悄无声息,要么身份凌然,要么武功高明。

在场中,能做到这点的人并不多。

更何况,这化清散是少有的无色无味却武道三境之下难防的奇毒,自是珍贵非常,常人连听说都无,更别说是还能对这场间百多人下毒了。

只是现在,毒尚未发,不知何故。

众人一时间心头惶惶,楚老太君当面,他们也不敢去职责楚家,也没心思去担忧东厂之人或是眼前的筵席了。反倒是在想那暗中之人藏在何处、有何目的、这毒何时发、发时该如何自处。

也有诸如祝长青这等武功高强、家学渊源之人,开始强行以内功化解,或是连服丹药来强行将毒逼出,只不过这自是需要一番功夫。

场间变得寂静无言。

盗帅看了同桌上同样是脸色阴沉的赵公公几人一眼,低声道:“你没喝吧?”

苏澈暗暗点头。

倒是林主事和莫寺丞这几个不懂武功之人,此时神情多是庆幸,只不过眼底同样带着担忧,除却对此间情势思虑之外,更多的还是担心既然这酒中下毒,那饭菜中是否也有毒?

要知道,筵席虽刚开始,可这饭菜也上了几道,他们之前推杯换盏,也是吃了不少,此时却连筷子都不敢碰。

“莫大人,为何林某隐觉腹痛?”林主事小声道。

莫寺丞脸色微僵,“林大人莫要吓我。”

范兴双指不断搓着,他之前自是饮酒了的,现在是在思量此间到底为何,下毒之人为了什么,难道是为方便东厂之人行事?

恰在此时,一朵烟花升空,嘭地一声炸开,光芒漫天,五彩缤纷。

众人皆不由看去,下一刻,天上便炸开更多的烟花,色彩斑斓,犹如过节时候。

若在之前,他们见此盛景自会觉得美,但现在忧虑重重之间,见此反倒更为憋闷。

正在诸人沉默时,忽而有烟花绽放后的硝火味传来,一时掩过了饭菜香。

本在思虑的楚老太君脸色微变,接着,场间便有人惊呼,“毒发了!”

继而,便陆续有人如此,跌坐在座椅上,浑身无力。

“毒引在这烟花之中。”家主楚昙脸色苍白,艰难坐下,只觉内炁如若失去,周身虚弱,他连忙吩咐下人去召集楚家子弟,去府外找那放烟花之人。

苏澈悄然打量着此间,忽而道:“先前便已差人去寻楚家二爷,为何现在还不见他?”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范兴眉头一皱,不知想到了什么。

而离得稍近的楚老太君自然也是目光一闪,不过更多的还是看着苏澈,眼神隐晦,如在思忖。

这时,忽听得一声儒雅朗笑传来,“想不到楚某一时不来,旁人不记得,却还有一小友惦记。”

回廊上,一道身穿绛色锦袍的高大身影负手而来,话虽带笑,可面上却平静一片,甚至还透出几分冰冷,与素日形象完全是大相径庭。

“舒儿。”楚老太君见此,低声一唤。

“诸位吃的可还好?”楚天舒看向场间众人,问了句。

“二爷是何意?”祝长青眯了眯眼,问道。

他此前以内功化毒,却在关键时值烟花绽放,毒引牵动,反倒受了内伤。这时听见这楚天舒好似阴阳怪气之声,便更为气恼。

“二爷可莫要饮酒,我等皆是中毒了。”有人善意道。

楚天舒看了那人一眼,眼神如是在看傻子。

楚昙见此,心中猛地一跳,磕绊出声,“舒儿,你这是?”

“你们都是傻子啊。”楚天舒轻声道。

楚老太君手杖一磕地,不见有几分力气,可地砖登时裂开数道。

“这是你搞出来的?”她冷声道:“包括东厂入城。”

“是。”楚天舒从容应道,没有丝毫掩饰。

场间之人无不色变,显然是被这一语惊骇。

“楚二爷,我等自问没有得罪的地方,你何故至此啊?”有人问道。

“你们也都是各大派的中坚砥柱,虽地位不算太高,可若是加在一起,正是最好的投名状。”楚天舒面朝夜空,烟花璀璨之下,抬臂做抱状,“我等了这么久,不就是等今日么。”

“孽障!”楚昙愤声道,气急攻心之下,竟是张口吐出血来。

楚老太君却是眯了眯眼,忽而看向场间诸人里,道:“你素来喜好钻营,武功不过伤甲,有什么帮手,也该现身了吧。”

“奶奶说的对。”楚天舒轻笑,继而笑意收敛,盯着她,阴沉无比,“记住,就是你一直而来的这般轻视,葬送了楚家。”

老太君神情微变。

然后,忽而有三人自人群中走出,而在楚家四下,也有数道身影靠过来。

“老太君,别来无恙。”

“一别几年,老太君身子还算硬朗。”

人群中走出的三人倶是男子,中年岁数,气息不显,相貌平平,而又穿着寻常,实是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可当他们一开口,那份久居高位的浑厚和指点江山的高高在上,以及那种久历沧桑之感便扑面而来。

楚老太君这才一下阴沉了脸色,一字一顿道:“原来是你们三个老东西。”

三人揭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真容,其中竟有两人相貌一模一样,竟是孪生弟兄,而另外一人脸上遍布毒疮恶斑,丑陋恶心无比。

场间中人齐齐后退,眼中却带疑惑。

从先前之言中,他们不难判断这是楚天舒喊来的帮手也是依仗,而楚老太君也是认得的,甚至还有几分忌惮,可他们却未曾听闻江湖中有这等符合的人物。

祝长青与那青山剑派的袁主事相视一眼,眼底满是沉重。

此三人乃后周江湖中有名的恶人,素来为正道除之后快,可因其武功高强而屡杀不成,后来此三人销声匿迹,至今已有近十年,却是没想到在这里见到。

那对孪生兄弟为复姓呼延,头发长者为兄,混元境界的大修行,其弟也是破甲八九的高手。

面目丑陋那人为已覆灭宗派五毒教的大长老元武林,绰号,因练毒功而杀数百无辜百姓,后被真武教高人追杀,毒功反噬,坏了相貌不说,更是内伤不愈,留下隐患。

不过也因此强行破镜,功成混元,即便境界不稳,可这一身毒功却是实打实的,更为场间最凶之人。

这三人随便拿出一人都极为棘手,更别说还走到了一处,而场间大修行却唯有老太君一人,有看明形势之人,脸色愈寒心愈沉。

楚老太君的目光在三人脸上一瞬即收,她更在意的,是从那周遭楚家下人中走出的几人。

</br>

</br>

76.渊源

“你们分家,这是要反啊?”楚老太君淡声道。

而也正是这话,才让众人明白,那走出的楚家几人,竟都是这六合楚家分家之中举足轻重的几位。

此共四人,三男一女,俱都是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其中,便有入三境的大修行,楚家分家家主楚韫宁,也即是四人中的女人。

她还有一个身份,那便是早年与楚老太君同嫁来楚家的嫡亲妹妹之后,只不过后者嫁入了彼时的分家。而现在,楚韫宁也因此执掌了分家一脉。

楚老太君有些心痛,她看着走出来的楚韫宁,眼中的不解、惊讶、痛惜,没有丝毫掩饰。

她没问为什么,因为此时已经没有必要了,当对方选择站在对立的那一刻开始。

“您太强势了,我们没有机会。”楚韫宁淡淡道:“没有丝毫机会。”

话虽如此,她的目光却下意识偏开着,不敢于眼前的老人对视。

楚天舒笑了笑,道:“楚家之事,大半由宗家过问,凡要事,更是没有分家插手的份儿。现在好了,宗家子弟大半被派出,家中多是分家的人。那父亲,奶奶,你们不妨猜一猜,现在这个时候,我振臂一呼,就算是宗家,又有几人敢反抗?”

楚昙气的说不出话来,只是手指颤颤地指着对方,眼神失望至极。

“你那是什么眼神啊?”楚天舒猛地上前一步,踢了凳子出去,虽未砸在楚昙身上,此举却已是忤逆。

“凭什么老大老二就能执掌黑风军,出人头地,而我就得像个下人一样为楚家忙前忙后累死累活?”楚天舒指着地上,有些歇斯底里,“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个傻子,苦力,他们叫我一声二爷,可有几个是真心,哪个不是看在楚家的面子上?我也有能力,我要是做起来也不比他们差,为什么不给我这个机会?”

楚老太君平声道:“因为楚家,是把你当家主来培养的。”

楚天舒一愣,而后笑了,“你觉得我想当楚家的家主吗?”

他静静看着,轻声道:“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来证明自己,如果你们早给我这个机会,便不会有今日。”

“你这么做,有想过小哲么?”老太君问道。

她口中的小哲,便是楚天舒的儿子。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会给他机会。”楚天舒看向四周,其中不乏有楚家的年青一代,此前饮酒中毒的,或是还没有中毒而同样看着这边的,他说道:“每一个楚家的后辈,我都会给他机会,而不是按部就班地成为别人的傀儡。”

“你与东厂联合,就是将楚家卖给了后周,那楚家以后,就不是傀儡吗?”一直没有说话的范兴忽然开口。

楚天舒看他一眼,轻笑,“六扇门的范大人是吧,还有这位,听说是预备捕头?”

他看的,是坐在桌前,并不起眼的苏澈。

“奶奶,父亲,你们还不知道吧,这来给咱楚家贺寿的,可是今次的武状元,大梁年青一代的翘楚。”楚天舒讽刺道。

楚老太君一愣,继而想到了什么,眼皮耷拉了耷拉,而楚昙更是在看着苏澈时,沉了脸色。

“他是苏定远的儿子。”楚天舒笑了,“夺了咱们楚家三分基业的苏恪先那老匹夫的孙子!”

场间不少人在闻苏定远之名时已是眼神中有了异样,而一闻苏恪先之名,更是脸面骤变。

此名虽非禁忌,却也是众多大梁江湖门派不敢提及的一个名字,因为在三国战时,此人是为大梁北击燕国、长袭后周的军神,却更是席卷大梁江湖的凶狼。

盖因此人率军所过之处,以备战之名搜刮掠夺了不少门派的资源,以充军饷征兵,犒赏三军,凡不从者皆以延误军机乃至通敌之名论处。

苏恪先在民间威望很高,名声响亮,可在这些大派和世家的眼中,此人名声臭不可闻。及后又有其子苏定远效仿,变本加厉,虽已在三国战时尾声,可这两父子所作所为,真真让人咬牙切齿,深为江湖痛恨。

苏家,将军府,是朝廷鹰犬,江湖败类,毋庸置疑的事实。

其后,苏恪先因战伤病逝,江湖各派无不拍手称快,甚至有人欲登门去秋后算账,可也正是那时,人们才知苏定远一身武功更胜其父,这份苏家与大梁江湖的恩怨,便才生生搁下。

再后,苏家长子纨绔,着实让他们笑了几年,可后又有苏家次子武举上,击败年青一代的佼佼者尹莲童和易长月,夺得武状元之名,才又让不少人想起苏家父子曾带来的恐惧。

而也因为此,不少人都对那位突然扬名的苏澈好奇万分。

比如景阳剑派听闻那苏澈有一手奇异剑法后,便常欲一见。

此时,祝长青重新看向那端坐的年轻人,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郑重,先前的以貌取人,却是一下没有了。

苏澈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与一旁的盗帅相视一眼后,心下一叹。

他想过自己会暴露身份,却没想到会这么快,不过万幸的是,盗帅没有失手,名单终于还是拿到手了,父亲交代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早就知道他身份的范兴没什么情绪,不过林主事和莫寺丞则是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朝堂派系里,他们可跟军方不睦,此时看着一路同行也算相处不错的年轻人,心里忽然有些复杂。

赵公公则是眼观鼻鼻观心,他与大内总管高尧交好,当然知道那位苏将军的分量,以及对大梁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虽是阉人,却在此时想着,若一会儿这小子真有什么危险,自己必要先死在他前头,以为大梁尽忠!

一旁,太监小义目光闪了闪,看着那青年的身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澈起身,冲楚老太君和楚昙等人抱了抱拳,道:“晚辈苏澈,见过老太君和楚老前辈。”

他行的是晚辈礼,而非朝堂与江湖之别。

楚老太君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道:“你我两家恩怨,无关小辈,日后再说。”

楚昙本想说什么,听闻此言,便闭了嘴。

他跟苏恪先曾是梁军袍泽,军中砥柱,后生嫌隙,终生不入京城。更因直到苏恪先死,他都未得半分便宜,最是憋闷至今。

现在,有生之年亲眼见了苏恪先的后人,他本该有一腔话说,怒喝痛骂,却都在闭嘴后,就淡了。

楚老太君看向楚天舒这个曾寄予厚望的后辈,道:“如果你方才所言的投名状,是想将楚家和在场江湖同道送与后周,你就不怕与虎谋皮,日后江湖再难容你,后周朝廷也忌你么?”

楚天舒先是沉默一瞬,而后抬眼,眼神有些飘忽远离,“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既已做下,何来回头的道理?”

</br>

</br>

77.于无声处

楚天舒的话落下,楚老太君便动了。

她年轻时就性烈如火,老来修行己身,可这脾气却没改多少。

此前听了这孙儿的一番话,以及所见的一番作为,已经是痛心疾首下盖不住一腔火气,现在,当听得对方这尚不知悔改之言后,更无从忍耐。

楚老太君绰号,一身武功便在那双看不到丝毫老迈反而如玉般晶莹的手上。但场间,无论是那呼延兄弟还是元武林,亦或是分家家主楚韫宁,他们的注意倶是放在她的身上。

此时,她甫一动,这几人便瞬息有了反应。

掌出无声却势大,恍若天崩,场间众人无不呼吸一紧,只觉有难以形容的压力自周身挤压而来。

可不等诸人心惊于神桥之境大修行的武功,那同为大修行的呼延老大和楚韫宁便上前,打出一拳一掌,正与楚老太君此掌相抗。

而居于三人中心的楚天舒则是被这股真炁外放而成的气浪推倒,嘴角溢出血丝。

他有些不敢置信,有些失望,有些释然地看着那脸色阴沉的老太君,笑了,“果然,在你眼里,还是楚家最重要,你竟想杀我。”

楚昙心神跳了跳,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

楚老太君一声冷哼,目光如潭水般深沉,“不管是谁,只要有逆反之意,只要敢威胁楚家,老身便与他不死不休!”

同为楚家之人的楚韫宁只觉通体一寒,不过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只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分家之人。

她合掌,冲跟在身后的几人道:“化清散时效有限,你等先去将他们拿下。”

接着,她对元武林三人道:“她一身武功都在那《素玉擎天掌》上,你我只近身缠斗便好。”

元武林桀桀一笑,“神桥之境的老修行,不知这该入土的身子,还能感应几分天地之力。”

楚老太君昂然四顾,道:“现在一刻已过,只等我楚家子弟传讯而出,等族老从城中折返,尔等便是瓮中之鳖。”

族老有三,自也是楚家之人,皆为护佑家族的大修行,只不过素日自有任务去做,今夜也不在楚家大宅里。

楚天舒早就爬起,此时整理了衣衫,道:“你觉得,我会没准备?”

楚老太君猛地看过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楚天舒轻声道。

“我杀了你这个孽畜!”老太君怒喝一声,身若扶风,直冲而去。

“拦下!”呼延老大惊呼一声,已然迎上。

而元武林双掌连挥,身动时便有阵阵令人眩晕的腥臭散出,几成实质可见的毒雾。

这边是几人联手欲杀楚老太君,另一边,却是那分家的四名长老走向场间,打算将这如普通人无异的百多人拿下。

盗帅微微朝后靠了靠,传音道:“这四个都是好手,武功怕是不在我之下。”

苏澈却已经拔剑。

拔剑有声,一瞬引得众人侧目。

“好胆!”那分家一中年人看来,冷冷一笑。

景阳剑派祝长青有些颓然地放弃疗伤,同样拔剑而出,笑道:“苏小友能拔剑,我等也不能在后辈面前失了颜面,这第一剑,当然要我来出!”

青山剑派那袁主事则是冷哼,“你景阳剑派江湖传名不过百年,这第一剑,该我袁某来出!”

话毕,他便抽剑而上,神情坦荡而无惧,一身凛然慷慨。

可他内炁尽失,即便肉身远胜常人,可在那或可破甲八九的分家几人面前,远非几合之敌。

长剑刺入怀中,这放在江湖也算是一方名宿的青山剑派主事便喋血当场。

“老实受缚,说不得念你有用还能活命。”那握剑的分家中年人说道。

袁主事口中溢血,却是一把抓住刺进心口的剑身,冷声道:“我青山剑派,宁折不弯,宁死不降!”

说着,他竟强撑口气,提剑而刺,眼前中年人似是被这话惊到,一时忘了反应,还是身边一人以剑挑落,随后一剑取了这袁主事的性命。

不甚魁梧的尸身倒地,袁主事双目未合,只是一脸刚毅。

祝长青闭了闭眼,四下之人寂静无声,场间唯有那楚老太君战团中几人交手之声。

“袁无华你且去,祝某来也!”他猛地睁眼,而后出剑。

紧随他而动的,还有场间其他的江湖人,诸如尹家,诸如崔家。不管是否为名门大派,引颈受戮、俯首去降皆非江湖所为。

他们会有阴谋算计,会有生死拼杀,却从不会放弃抵抗。

即便前方有死无生,身为江湖人,便不会低头!

“这些人是疯了么?”分家中一人将祝长青砍倒,看着突然暴起的百多人,有些懵。

四下楚家之人则是面面相觑,不知现在形势该帮哪边。

楚昙高声道:“我楚家同道尚为大义而战,楚家族人何在?!”

此一声,如若扬旗擂鼓,曾经沙场的杀伐之气一口尽吐,原本还进退两难的楚家族人如同找到方向,合力朝那些提着刀剑警戒四顾的分家之人杀去。

当然,更多的还是随着场间那些江湖人而围杀那分家的四名长老。

盗帅看了眼悄悄钻进桌底的林主事和莫寺丞等人,问道:“还不出手?”

他现在,已经找不到人群中墨家的人了,因为眼前人群混乱,再也分不清彼此。

范兴和赵公公等人始终围在桌旁,如事不关己一般。

苏澈拔了剑,却没动手,这让盗帅有些难以理解。

“我得先拿到名单。”苏澈说道,他不会忘了,苏定远当时话中对这份名单的重视。

盗帅皱眉,“现在如此混乱,楚老太君年老体衰,不一定能胜过那几人围攻,你还不想想如何脱身?”

“怎么走?就算能从楚家出去,可要如何出城?”苏澈道:“楚天舒见楼在手,现在过去这么久,此前派出的楚家人一个回来的都没有,现在外面情势难明,说不定比这里还要复杂。”

“那就算你得到名单,又能怎么送出去?”盗帅问道。

苏澈却是看向那一直淡然平静的洛侍郎,道:“父亲曾言,得到名单后,以红隼传讯。”

盗帅一愣。

“此行他未给我红隼,而楚家自然也不会有红隼,那唯一可能的,是这红隼一直就在身边。”苏澈道。

洛侍郎点头,笑了笑,未置可否。

苏澈双目一亮,转而提剑冲进人群,他并非是去杀人,而是去找墨家之人。

“哎。”盗帅唤他一声,可已经得了证实的苏澈自不会回头,也听不到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实情?”盗帅神情未变,却是悄然传音。

洛侍郎看着那个年轻人消失在混乱人群中的背影,低了低眼帘,道:“你不也是一样,不忍心?”

盗帅嚅了嚅嘴,没说出话来。

旸山郡城虽乱,却都在那位的预料之中,而料想中,形势实际要更为严峻一些。可这,又如何能与京城的处境相比呢。

或者说,是大梁,本就在无声息时,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

</br>

</br>

78.惊雷

人群中,苏澈找到了墨家的人,却没有得到那份名单。

对方告诉他,自己只是随行墨家来贺寿的,对于他所说的什么名单一概不知。

不过好消息是,对方认识盗帅,这也算是证明了盗帅的身份,并未骗他。

可在名单这件事上,苏澈的执念很深,他有些气愤于盗帅竟然戏弄他,明明没有得到名单,偏偏要骗他。

所以,无论四下有多少喊杀,他依旧冲到了盗帅的面前,在那张场间唯一没有散乱的桌椅旁,他一把按住了盗帅的肩膀。

“为什么骗我?”苏澈问道。

盗帅能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力道,那并不宽厚的手掌很有力,如同他握剑一般。

他笑了笑,笑的有些苦涩,“其实苏将军根本不要什么名单,这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什么?”苏澈先是一愣,有些难以置信,接着失笑,“这名单是父亲让我来寻的,那夜从他语气神情上,我能看出这份名单对他有多重要,你骗我这个有什么意思?”

“傻小子,对他重要的不是什么狗屁名单,而是你啊。”盗帅的眼神里,不是对弱者的怜悯,而是一种爱怜,单纯的,对于眼前人身上所发生的之事的一种痛惜。

苏澈怔住了,他不由得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洛侍郎,就连桌上如范兴等人是何时不见的都未有察觉。

他只是很难相信盗帅所说的话,因为这根本毫无边际,一个外人,竟然话里的意思是比自己还要了解自家父亲,这是什么逻辑?

看着苏澈离失魂落魄不远的样子,盗帅下定决心,终于道:“如今大梁,民不聊生,江湖起浪,朝廷更是风雨飘摇,已值存亡之际。就算你不欲离京,苏将军也会寻个由头把你派出来的,让你远离京师。”

苏澈摇头,怎会信他所说。

父亲素来想要自己将来撑起将军府,把自己留在京城还来不及,如何会让自己离开呢。

“北燕大军临境,陈兵玉龙关。”盗帅话如晴天霹雳,“早在咱们离京前一日,玉龙关的密信已经发到将军府了。”

苏澈张了张嘴,第一次看到眼前人脸上没有嬉笑,只有凝重和沉着。

“此前武举时,苏将军入宫,正是玉龙关的蔺参军察觉北燕异动,想要苏将军面圣,一是早做准备,二是请示。只可惜方景然志大才疏,毫无远见,红颜祸国只知朝堂算计,苏将军一番话全然到了空处,反被掣肘,被方景然和兵部压了兵权。”

盗帅淡淡道:“玉龙关平北军虽号二十万,可其中多是未卸甲的老卒,无论是朝廷还是兵部,都不许平北军扩建收编,能战者不足十万青壮。”

苏澈无言摇头,他很想对方说的是假的,却找不到对方要欺骗自己的理由,反倒对此话信服且无力。

“所以,苏将军才想将你送走。”盗帅说道:“因为你文试破题在先,他不放心,所以拜托了墨家,然后我就来了。”

苏澈身子猛地晃了晃,后退一步,手中剑都有些握不稳了。

下一刻,他目光一坚,转身便欲走,胳膊却被猛地扯住。

苏澈回头,看到的是已经起身的洛侍郎,正是对方将他牢牢拽住,手如铁钳,力道很重。

“你回去只是送死。”洛侍郎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低沉,“而不管如何,将军的命令,都是让我等看好你,无论战争胜败,大梁存亡与否,你与平北将军府都再无瓜葛。”

“放屁!”苏澈情急,第一次粗口,“我是我爹的儿子,当朝武状元,日后更是平北军的少将军,你跟我说没有瓜葛?滚蛋!”

话未说完,他便要强行挣脱,可任凭他如何挣扎,洛侍郎的手都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

这也让苏澈一瞬醒悟过来,眼前这人并非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竟是一位身怀不俗武功的高手。

“我之武功帮不上将军什么忙,便只好领命效死。”洛侍郎坦然道:“你若求死,我会死在你之前。”

苏澈一时说不出话来。

盗帅趁机点了他的穴道,轻声道:“现在,玉龙关恐怕已经失守了。”

苏澈精神晃了晃,只觉得耳边喧闹的人声尽皆抽离而去,眼前的人、烟花,一切的一切,都融入到了那漆黑的夜色之中。

没有声,也没有形色,一切只是黑暗,只是空白。

盗帅看了眼失神的苏澈,一弯腰直接将他背了起来。

洛侍郎伸手将苏澈手里的剑接了过来,道:“走!”

两人根本不管其他人,施了轻功便跑,就算有人阻拦,也尽皆被洛侍郎双拳打飞。

原本的桌子底下,林主事和莫寺丞两人抖若筛糠,一旁便是那鸿胪寺主簿的尸体。

“情况,真如他们所说?”林主事牙齿咯嘣响。

莫寺丞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估计是为了诓骗苏澈的话吧。”

说是这般说,可两人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出京前,还是好好的啊。”林主事喃喃道。

……

“你到底是什么人?”

旸山郡城中,一条幽深的巷子里。

范兴和赵公公停下脚步,看着前边引路那人,神情戒备。

前边领路的人回过头来,露出太监小义那张有些憨厚的面容,“小的是小义啊。”

“废话咱也别说了。”赵公公双手拢在袖里,哪怕发髻因方才从楚家混乱中逃出而有散乱,可那份身为大黄门见惯世面的气度却丝毫未失。

“你将咱们带出来,有什么要说的,还是想要什么,赶紧说。”他说道。

一旁的范兴同样脸色阴沉,他倒是没想到,之前自己竟然看走眼了,眼前这看似只会些拳脚的小太监,竟然还是外家高手。

只从楚家将他俩安然无恙地带出来,对方所使的武功,就绝非等闲。

“两位莫急,祖宗就在前边儿等着呢。”小义笑着说道。

范兴和赵公公一听这‘祖宗’的称呼,先是一惊,随即面色凝重起来。

那位,难不成还悄无声息地来了这旸山郡城?

“咱们走吧。”小义伸手虚引。

两人连忙跟上。

及得出了小巷,便在一条无人无灯的街上看到了一队人马。

二三十人,俱都干练彪悍。

赵公公久在宫中,自然能认出这些都是禁军中的好手,只不过这些人素不离宫,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为何会出现在这。

范兴则是认出了那躬立轿边的四个轿夫,以及那个自己亲自操刀而成随侍的靳鹰。

“祖宗,他俩来了。”小义当先过去,拱手。

赵公公和范兴连忙醒悟,同样躬身。

“大梁要完了,你们有什么打算?”

在两人还未歇一口气时,轿中便传出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

可这话,却不吝似惊雷在耳边响彻。

</br>

</br>

79.漆黑的夜色

大梁完了?

这句话要是换成别人说,无论范兴还是赵公公,都会勃然大怒,而后直接将眼前之人掌毙此间。

可说出这话的,是万贵妃的亲随、内侍总管、武功已入三境的绝世妖孽。

对方不会无的放矢,也没有这个必要。

当然,范兴心里却不由得多想了些。

“祖…祖宗,这话…可不能拿来随便开玩笑啊。”赵公公脸色僵硬而难看,勉强扯出个笑容。

“本座像是会开玩笑的人吗?”玉书的声音依旧淡淡,“北燕怕已攻破玉龙关,直逼京城,后周炎武军,现在应该也破边关了。”

范兴脸色大变。

北燕素来虎视眈眈他知道,可大梁与后周早就有协约签订,更何况旸山郡的边关号称天险,黑风军完全可以以一当十,就算炎武军同是精锐,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攻下。

赵公公却是想到了什么,失声道:“东厂,楚家!”

不过,他毕竟是宦海浮沉中的老人,勉强镇定下来之后,道:“不对,就算楚家势大,也不可能有如此大的能量可以号令二十万黑风军,难道……”

他脸上惊骇浮现,下一刻,他便听轿中之人道,“不错,陈观礼,反了。”

赵公公身子猛地晃了晃,与一旁脸色苍白的范兴相视一眼,彼此眼中全然失了冷静,只有浓浓的骇然和绝望。

陈观礼,时年不惑,三国战时大梁名将陈英之后,以胆大心细、英勇善谋名传天下。

其麾下二十万黑风军,虽地位不如平北将军苏定远,却也是大梁军方数一数二的名将,更是兵部素来信任、倚重的边关镇守。

可现在,这么一个得朝廷信任更胜苏定远的重将,竟然会反?

他为了什么,难道就不怕这千古骂名么?

轿帘开了一隙,有一样东西被从中扔了出来。

赵公公两人下意识看了眼,夜色下,那隐约是长条明黄之物,他久在宫中,自然对此不陌生。

范兴俯身,捡了起来。

这是一道圣旨,却明显不是出自大梁皇宫的圣旨。

两人手有些颤抖地打开,上面写的,是御封原梁国镇南将军陈观礼为南梁王,统领黑风军,以旸山郡为封地,同时节度两州之地。

范兴张了张嘴,饶是他见惯世事,此时也完全说不出话来。

“北燕那边有消息传来,要封苏定远为北梁王,节度三州。”玉书道:“大梁九州之地,便去一半。”

赵公公脸色比哭还难看,他本就是阉人,若真如对方所说,大梁真是完了。

不过,他却不信苏定远会接受北燕的条件。

可如今朝廷局势,岂是苏定远能左右的,毕竟,军方可还有数位手握兵权的将军。他们,可不是什么大义凛然的人物。

范兴却是端详着手里的圣旨,忽然问道:“这圣旨,为何会在祖宗手上?”

“你想说什么?”

“不敢。”范兴低头。

“城里的东厂之人,是本座杀的,他们原是楚天舒叫来共谋楚家的帮手,其后会将楚家和来贺寿的江湖人送给后周。但现在,便成了后周用兵的名头。”

玉书淡淡道:“想来你们也知本座出身,我也不瞒你们,此生夙愿,便是杀了方景然,覆灭梁国!”

范兴和赵公公心头一跳,这话却比方才所闻更为惊人。

“这…”两人肩膀微颤,相视之后,却慢慢平静下来。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梁都人士,对大梁忠心,对朝廷忠心。虽在宫中、在官场为了往上爬而少不了阴谋算计、狠辣手段,可这股子忠心却从未失去。

赵公公抖了抖衣袍,拱手道:“恕赵怀安不能随总管大人共命。”

范兴同样叹了口气,而后抱拳,“范兴,今日不能领命。”

他们两人心中明白,对方将自己二人唤来,除却将来投效后周时身边缺人用之外,更因为他们两人手上尚且掌握的东西。

赵怀安是梁皇宫大内总管高尧的心腹,知晓不少隐秘事,这些机密,都可以成为与后周或是北燕讲条件的筹码。

而范兴是六扇门总捕,对大梁境内六扇门各地明面上的追风捕头和暗桩了如指掌,六扇门关于此有一份名册,唯有历任六扇门总捕头才有资格知晓。

若是得到各地暗桩相助,莫说情报、暗杀,便是人脉调动和今后无论投效哪方面朝廷,自身地位便不可忽视。

正因为他们二人有用,所以才有资格知道今夜要发生、或是引而不发之事。

而两人的拒绝,便各自想好了下场。

“能活着,为什么要死呢?”轿中之人轻声道。

范兴终于能舒心地笑出来,他脸上颇多洒脱,道:“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有人想要功名利禄,有人想要扬名立万,有人是为复仇,而范某便只为尽忠。这或许,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赵公公点点头,同样带笑,“素日总是卑躬屈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虽然打心底里瞧不起这个,看不上那个,可实际上,谁又瞧得起咱个儿呢。”

两人说完,相视大笑,笑着笑着便哽咽起来,因为他们所效忠的朝廷,就要完了。

四下皆是宫里随行的禁军,都是铁了心追随玉书的,此时见了,也不免黯然。

“那真是太可惜了。”玉书说了句,“送两位大人上路吧。”

轿夫抬起了轿子,那些禁军也默不作声地跟上。

靳鹰走到赵公公两人面前,缓缓抽出了腰刀。

他看着眼前的范兴,正是对方亲手,把自己变成了阉人。

他是如此地恨对方,无数次想要手刃对方,可因为身份武功而无能为力。可现在,真当面对面,且自己成为持刀的一方了,他心中的恨意虽未有丝毫减少,却有些下不去手了。

倒不是说真的不想杀了对方,只是多了那么一丝的犹豫。

范兴笑了笑,“大义之前,各为其主,唯尽忠而已。”

靳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半晌才道:“下辈子,老子一定会亲手阉了你。”

赵公公不知两人恩怨,只是道:“到了到了,你还有个能说上话的。”

范兴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靳鹰闭了闭眼,然后出刀。

一条不算长的街,通着一条幽深的巷子。

四下很黑,没有人声,只有偶尔的犬吠。

血是热的,而一切都渐远了。

</br>

</br>

80.晓风残月

“姐,我腹痛。”

依旧是同一片天空下深沉的夜色,只不过大梁皇宫灯火通明,竟还多了几分人情味。

宫里的人如往常一般,巡视的巡视,在侍弄着花草的侍弄花草,有的在御膳房,有的在值守,各有各事,如平常般忙碌,没有丝毫不同。

百花婴宁宫,万贵妃所在的寝宫,梁皇帝方景然特为她而所修建。

此时,宫里内外的宫女太监进进出出,额上见汗,连带慌乱,步子都透出一种惊惶。

并非是久传有孕的万贵妃要临产了,而是那位小国舅好像是吃坏了肚子,已经疼了半夜。莫说是他们这些宫里下人,就是太医,都被赶出去了好几个。

“别怕,别怕,阿姊在呢,阿姊在呢。”

床上的万花楼身上盖了一层厚厚的棉被,浑身发颤,脸冒虚汗。万贵妃小心地用手帕给他擦拭着,一脸掩不住的担忧。

同时,她带着希冀地问那把脉的老太医,“钱太医,怎么样了?”

眼前这位老太医是太医院里数一数二的医道高手,有神医之称,尤其还擅长武者争斗时留下的暗招医理。

万贵妃知道自家弟弟是什么德行,可又爱惜的紧,此时在数位太医瞧病无果之后,她便想到会不会是素日得罪的人太多,亲弟被人暗算了。

所以,才会连夜派人去将这位老太医请来。

钱太医摇摇头,道:“暗劲入体,蛰伏多日,一朝爆发,犹如雪崩。”

万贵妃张了张嘴,她只听的似懂非懂,可床上的万花楼却听个真切。

他咳了声,透着虚弱地问道:“会死吗?”

问出这话的时候,他神情中哪还有往日无法无天的模样,只是如一个重病垂死之人在问还有多少时日那般,满是无助和渴求。

万贵妃哪里听过他这么说话,眼眶一红,竟是掉下泪来。

她本就生的天姿国色,此时更是我见犹怜,饶是钱太医古稀之年,此时也是连忙撇过眼去,不敢去看。

“倒无性命之忧。”钱太医连忙道:“只是丹田气海受创,今后怕是不能动武了。”

“啊!”万贵妃低呼一声,不过还是道:“性命无碍便好,性命无碍便好。”

万花楼却是闭了闭眼,他一直以来,依仗的除了万贵妃的权势,更多的还是自己在武道上的天赋,以及这身武功。

若是没了这个,就算权势滔天,碰到个不要命的刺客,说不得便会像那宇文晟同一样,被人摘了脑袋。

自己可是要入三境的人啊,他想着,闭目不语。

“稍后老朽给开几个方子,他现在需要调养。”

另一边,钱太医已经提出告辞了。

没有男人敢在这百花婴宁宫多待,就算是有要事,也不行。因为那位陛下从不是大度的人,没见这寝宫四下,都少见一个男性护卫吗?

万贵妃连忙点头,不断致谢,还特意差了婢女将钱太医亲自送出,自然是悄悄给了不少金银之物的。

她走到万花楼床前,看见自家弟弟睁眼无神的样子,心中一下又痛起来。

“玉书武功高强,若是我未将她派走,她一定会有办法。”万贵妃不由掩面而泣。

万花楼眼神动了动,道:“我不明白,荣华富贵已经有了,你为什么还想要更多呢?”

万贵妃摸了摸他的脸庞,道:“方景然并非良人,梁国早晚会败在他的手上,与其等下去成为亡国人,不如趁现在还有用,也好提些价码。”

“你就不怕被千夫所指么?”万花楼问道。

“傻小子,从我入宫以来,受到的唾弃白眼还少吗?”万贵妃看着他,一脸柔情爱怜,“只要你能平安无事,就够了。”

万花楼抿紧了嘴,半晌才道:“我怀疑对我下手的,是苏澈。”

他想到了当日自己被苏澈踹下水,以及对方所看自己的眼神,那种蔑视和不在意,就仿佛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一样。

无论是否,他心里,恨意一下就升腾起来。

万贵妃轻笑,“没关系,玉书会杀死他的,苏定远也会死,咱们会亲眼看着苏家覆灭。”

万花楼终于笑了。

……

夜深了,却还有没睡的人。

和煦晚风,良辰美景,正是喝花酒逛青楼取乐子的好时辰。

只不过,不只城中青楼勾栏场才是最抒情的,那在城外运河勾连的河道画舫里,更有妙处是比夜色还要撩人。

文人荟萃,更商人云集,繁华街市。桨橹声中观旖旎,入目几多惊喜。

这便是梁都城外运河南岸的十里杨柳畔。

水中倒映灯火,数不尽明灭,或往来或停靠的画舫之中,一艘画栋楼船轻漾波浪。

“吟诗作对我可不行,这得姚兄来。”

此间楼船阁中,醉眼惺忪的京城包打听、礼部侍郎之子包文焕连连摆手,身旁环绕的莺莺燕燕巧笑不止,而他口中所称的姚兄,则假意推辞,实则已经清嗓准备吟诗。

“那我就献丑了。”姚子谦笑了笑,而后沉吟片刻,张口就来,“锦瑟微澜棹影开,花灯明灭夜徘徊”

诗作前半句,后边的却是左思右想,皆没了下文。

包文焕指着他笑道:“行不行啊你,好不容易给你个出风头的机会,你别蔫儿了啊。”

姚子谦瞪他一眼,还在想如何续诗。

一旁,把玩着手中玉石的郎仁呵呵一笑,道:“要是苏兄在,他说不得就能接上了。”

“他那也是狗尾续貂。”姚子谦轻哼一声。

包文焕指着他只是笑,而房中女子自是笑的花枝招展。

“一池春水胭脂色,流到前朝梦里来。”

未关的房门外,有声音传了进来。

包文焕等人先是一愣,继而拍手,“好,接得好!”

他们定睛再瞧,门口那人面如冠玉,身穿一身锦缎绸衫,手拿折扇,当真是翩翩公子。

“这位仁兄,不若进来喝几杯?”郎仁见他腰间佩玉,双眼一亮,当即邀请道。

对面,姚子谦却是眼底不喜,自是嫉妒心作怪。

“既然兄台邀请,在下便讨一杯酒喝。”这公子先是抱拳说了声,而后却是跟身后几人低声吩咐几句,这才进来。

包文焕是京城里的包打听,自然是见多识广,更练了一副好眼力,此时眼尖,下意识瞥了眼,却是一怔。

而后皱眉间更是仔细看了两眼,眼神微变的同时,在那公子进门后则神情恢复如常。

“瞧见什么了?”姚子谦正在此时问道。

那本已进门的年轻公子微愣,而后笑了笑,同样看了过来。

包文焕心中暗骂姚子谦一声,桌下的手拧着大腿,强让自己镇定,面上更是不动分毫,“没啥,刚才看了眼,好像是看到苏兄了。”

“苏清?”姚子谦问道,“他不是从来不出城的么?”

包文焕笑笑,“这我哪知道。”

“你们说的苏清是?”那年轻公子问了句。

“将军府的大公子。”郎仁说着,忽而感觉桌下被人踢了下,他先是一愣,而后低眼,看到了正死掐着大腿的包文焕。

他心头一跳,兄弟多年,他自是了解身边这人秉性,可现在又有什么值得紧张的呢?

郎仁没问,反而道:“要不,咱俩出去看看吧,万一真是苏清来了呢,有他也有乐子不是。”

包文焕心中暗赞,果然这紧要关头,郎仁才是最靠谱的一个。

“既如此,是该请他来喝酒。”那年轻公子轻摇折扇,笑了笑,“在下对苏大公子也是闻名已久,很想结识一番。”

包文焕和郎仁便告罪一声,推开房门出去了。

姚子谦却有些疑惑,他也不是草包,自然看到了这俩兄弟与往常好像不太一样,似乎是,有些紧张?

尤其是包文焕,怎么还有些害怕的样子。

那年轻公子倒了杯酒,神情自若,轻声道:“梁人自古风流,谁言士子书生皆草包。”

</br>

</br>

81.小人物

“到底怎么了,这么急?”

出了房间之后,郎仁见包文焕依旧紧绷着四下张望,不由开口相问。

包文焕看着不时经过的男女,神情戒备,目光却如在寻找什么。

“出大事了。”他低呼一声。

郎仁自是不解。

“刚才那人,出身北燕,而且一定是大人物。”包文焕边走边说。

郎仁先是一惊,急忙道:“你认识他?”

“认识个屁。”包文焕说道:“我之前注意到他门外支开的随从,他们虽然穿的是常服,看着不起眼,可衣袍下却着轻甲,有一人解钱袋时被我看到一角。”

“三国甲衣制式都差不多,灯火朦胧,是不是你看错了?”郎仁心下稍松,原来这还是不确定的事。

包文焕冷笑一声,继而沉声道:“北燕以雪山寒铁与后周交换铸甲术,细致上跟咱们大梁皆有不同,我还能认错那甲片?再说他们虽罩了咱们大梁的衣袍,可那靴子却没换下来,即便有袍摆遮掩,但他北燕精骑的角靴我岂能看错?”

“北燕精骑?!”郎仁脸色大变。

这是一支让大梁闻风丧胆的军队,他们如狼般凶猛,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低声!”包文焕道:“还有他们腰扣上的指环,那是从手上解下来随手放置的。”

“八角骑弩。”郎仁同样凝声。

包文焕与他已经行至画舫外,点头,苦笑一声,“四个北燕精骑来了咱们京城边上,还上了这画舫,我真是不敢想啊。”

“你是觉得,来的并非只有他们几个?”郎仁沉重道。

“你觉得呢?”包文焕摇头一笑,随即肃声道:“必须回城,示警!”

郎仁重重点头。

两人无视船上姑娘的挽留,从甲板一侧跳上了随行画舫的小--这些小船就是为了给船上客人应急所备,可以让那些有急事或临时要走的客人搭乘。

“两位公子不在上面耍了?”那撑船的小厮问道。

包文焕心绪不定,不耐烦道:“废话少说,赶紧走!”

那小厮笑了笑,撑着船朝岸边而去。

可之前听了包文焕所言,而心如乱麻的郎仁,却是在不经意间瞥到了那撑船小厮弯身摇橹时露出的衣角,那是被河上的风吹起衣摆后露出的底下内衬。

那是暗沉的轻甲甲片。

郎仁心头一跳,强忍着哆嗦拍了拍身边那人的肩膀。

包文焕正想着事,被他吓了一跳。

“两位公子怎么了,可是小的撑船不稳?”那小厮咧嘴笑问。

郎仁见已离那画舫楼船渐远,四下虽有通亮的船只经过,可河上毕竟朦胧晦暗。

他便只是摇头,催促道:“同窗来说家兄喝花酒的时候被人打了,让我俩速去瞧瞧哩,你且快些。”

那小厮点点头,继续撑船。

包文焕却是从开始的不解和气恼里回过神来,他仔细瞧了瞧那小厮背影,猛地睁大了眼睛,看向一旁的郎仁,后者沉沉点头。

包文焕抓着小船的船舷,脸上浮现一抹狠色。

郎仁连忙按他,摇头,低声道:“现在敌明我暗,能上岸便好。”

包文焕便应他。

及得离岸还有十几丈远,这船忽然停下了。

“两位公子方才在船上,可是发现了什么?”

不等包文焕两人问,这撑船小厮忽地回头,如此问道。

郎仁心下一惊,登时失色。

那小厮见此,双眼一眯,隐有寒光。

包文焕暗叫一声不好,一把抓住郎仁的肩膀,扑通一声就跳下了船。

“好胆!”那小厮本是朝前一抓,却是抓空,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他看着在水中朝岸边游的两人,冷冷一笑,直接撑船去追。

离岸虽不到四十米,可这短短的距离却仿佛天堑一般。

包文焕仓皇回头,他们两人只懂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又在船上喝了酒,这体力如何也比不上一个常年严酷训练的北燕精兵。

当即,他只是眼神一坚,想也不想地便朝那小船游去。

“你干嘛?”郎仁听得身边水声,连忙回头。

“少废话,赶紧把消息传回去!”包文焕最后在水面喊道:“能活着日后便再饮酒,死了咱们来世再做兄弟!”

话落,他已然潜下水,竟是打算去晃这小船。

北燕有湖,却见不得什么大江大河,包文焕常听人说北燕兵卒多得是不识水性,他只能期望船晃人慌,不求得能将对方弄下水,只希望郎仁能安全上岸。

那撑船之人脚下不稳,破口大骂,拿了船桨朝水下去捅去砸。

郎仁眼中含泪,他抹了把脸,最后看了眼那水花四溅的身后,拼了命地往岸边游去。

“老子不信你这么能憋!”那北燕人及得脚下稍稳了些,嘴里骂着,从怀里取了一物,用火折子吹着后,朝天一放。

一枚火箭烟花便腾空炸亮。

已经上岸的郎仁刚把湿透的袍子脱了,便见得身后投下光亮,听得这烟花之声,他擤了擤鼻子,抬脚就跑。

这个时辰,岸上人不多,而他也不敢想这岸上是不是也有北燕的人,便一头扎进了那林中,穿林而行。

与此同时,原本的画舫楼船上,那年轻公子不知何时站在了船舷旁,他拿着手绢擦了擦站在衣角上的血迹,俊秀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身边,四个魁梧的汉子低头不语。

他将手帕随手丢进水里,道:“真是扫兴。”

大梁繁华将如昨日黄花,他本想来赏着黄昏时的美好,可终究还是被人打扰到了。

同样,在离岸不远的一家客栈里,当那特殊的烟花炸开之后,有不少人推开了窗。

“夜深了。”有人低语道。

……

幸亏这段日子不少跟着包文焕他们出城,郎仁也曾远远看过这片林子。

郎仁跑丢了一只靴子,本就沾水的内衬被树枝刮划开数道口子,脸上也是汗和土混着,狼狈不堪。

但城门就在眼前了。

他擦了把脸,回头往有些安静的官道上看了眼,而后朝城门跑去。

“哪来的乞丐,宵禁了,赶紧滚蛋!”

门口就一个守卒,此时打了个哈欠,骂道。

这并非主城门,而是一处偏门,久而久之,便成了专门给那些富贵公子夜出时所开的方便之门,夜里是从来不关的。

就算郎仁现在很是狼狈,可也不算蓬头垢面,这守卒是认出他是谁了,之前恶语,不过是为了要银子罢了。

“余哥儿,北燕,北燕骑兵来了!”郎仁干哑着嗓子道。

“什么?”这余姓小卒先是一愣,而后笑了,“你这说什么胡话呢,你该不会还想说,现在这副样子就是被他们弄的吧?”

“算了算了。”见郎仁一脸急切还想说什么的样子,这小卒连连摆手打断,一副不想听的样子,“不就是想进城嘛,还编这等瞎话,要是让别人听见了,非得治你的罪不可。明儿个记得给我带一壶好酒就成了。”

说着,他便让开身子。

郎仁见他样子,心下叹了口气,也不多说,便朝城中跑去。

那余姓小卒见了,摇头,“这是连衣服也赌输了,被人丢进河里了吧。”

不过那些富贵公子间的事,他也就是想想罢了。

他靠在这小门门口,朦胧的月光下,他瞅着明晃安静的官道,打起了瞌睡。

</br>

</br>

82.小人物(下)

郎仁踉跄进城后,心中不安却从未远离。

有些晦暗的街上,他不时回头看向来路,身后总是黑暗和寂静,看不到有追兵,也感觉不到什么危险。

但如鲠在喉般的难受始终萦绕,而眼前也开始出现阵阵的眩晕。

他体质本就偏弱,比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强不出太多,他从船上下来便一直紧绷着心弦,更是从水里上来便没有停下过,现在身心早就疲惫到了极点。

郎仁知道自己已经乏了,恐怕很难坚持到将军府了。

包文焕虽然让他进城,没说消息给谁,可在他心里,此时成事的只有将军府的那位。

至于这京城其他人,他信不过,而别人也不会信他,只会当他是疯言疯--北燕精骑尚在玉龙关外,被平北军所拒多年,如何会有探子入境?

郎仁心里也不明白,可他知道自己现在该做的不是思忖这些事,而是尽可能地少去想,拼了命去传信。

只不过那份缠绕在心头的危机感愈加清晰,就如同阴云凝在头顶,下一刻便是倾盆大雨一样。

想到那在河上炸开的烟花,他知道那些人不会放过他。

郎仁眼皮睁了睁,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身往巷角屋檐跑去。

这京城外城是有乞丐的,各个坊市都有,他们会充当掮客,也会卖情报给官府或是帮派,去混一口饭。

郎仁扶着墙慢慢挪着,他双腿如灌铅,眼皮更是沉重地要闭合,但心底的那份倔强,支撑着他一步步地走着。

“哎呦!”

脚下好像是绊到了人,只听得一声惊呼,一道黑影跳了起来,而早就没多少力气的郎仁也因此跌倒。

“吓,原来也是个乞丐。”那人瞅了瞅瘫在脚边的人,一脸晦气地摆手,“去去去,这地儿有人了,滚前边儿躺着去。”

“咳,兄台。”郎仁一把抓住了这人的脚踝。

“靠!”这人吓了一机灵,只觉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潮湿却如此的有力,让他疼的只翻白眼。

“你赶紧松手,不然我打你了。”乞丐年纪也不大,从一旁捡起破碗,作势照量着要摔在这愣头青的脑袋上。

“我腰上,有块玉。”郎仁强撑着开口,“给我办件事。”

“你说啥?”这乞丐嘴上说着,手却不慢,已经蹲下身子去摸索了。

一块温润的羊脂玉被红绳穿着,乞丐本是用手抓着,可一看自己那双脏兮兮的手,连忙用内襟裹了,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这是真玉吧?”他随口说着,眼神却在放光。

这么一块玉,起码得几十两银子吧,那得能买多少馒头包子啊,不,这得吃烧鸡啊。

“是真的,将军府里的玉石。”郎仁躺在地上,气息不稳,只是手没松开。

“将军府?”这乞丐愣了愣,而后看着脚边这人,一脸怀疑,“你,跟将军府有什么关系?”

“你去将军府,找管家苏福,让他跟大少爷苏清说,北边的狼追到了城里,两位公子请的雕玉师傅来不了了。”郎仁说着,又重复了一遍,接着道:“你一定要把消息送到,他们会给你一百两银子,我知道丐帮素来侠义,你一定要帮我!”

左右不过两句话,这乞丐虽然听不懂,可一下就记住了,而记得更深的自然是那一百两银子和丐帮这个称谓。

丐帮早就消失几百年了,乞丐就是乞丐,终成不了什么气候。可当年丐帮可是号称天下第一大帮,也让那些乞丐的地位水涨船高,如同有了家一样。

就算是现在,还有不少乞丐对之向往,当然也以侠义忠贞之士自居。

这乞丐哼了声,拍拍胸脯,“我也不管你是什么人了,你放心就是,这消息我一定送到。”

“现在就去。”郎仁紧紧盯着他,“越快越好,一定送到!”

话说着,他的手便松开了,整个人躺在地上,呼吸也变得微弱。

乞丐皱了皱眉,看了眼手里这有些凉的玉,猛地起身,“看你像是跑了很远的路,你就在这歇着吧,在这条街上也没其他人来找你麻烦。等我回来给你带俩包子。”

他说着,把玉在脖子上挂了,裹紧了破衫就朝内城那边跑去。

郎仁听着跑动的声音远去,心里松了口气,眼睛半睁着看着头顶稀薄的星光。

过了没多会儿,又听到街口有杂乱的脚步声,然后耳畔脚步声渐清,他心里一下释然了很多,不管来人是谁,他都不在乎了。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躺在小乙这?”

脸上是呼吸的热气,伴随的还有浓烈的口臭和馊掉的怪味儿。

但郎仁已经没力气说话了,也看不太清眼前人的模样,索性就这么半睁着眼,不做声。

“你看他穿的,还是好衣服哩。”又有个人撕扯了下他身上的衣衫,说了句,“就是湿透了。”

“这傻子,保不齐是掉渠里,让小乙给捞上来的。哎,都划破了,你干嘛?”

边上那人开始扒郎仁的内衬,嘴上道:“这可是好料子,破了也能换几个铜钱。”

另一人听了,眼神一亮,直接脱了郎仁的靴子。

“嚯,这还是缝了银线的靴呢。”

“他身上还有酒气,那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喝多了,给人偷了丢水里了。”

俩乞丐自说自话,将郎仁给扒了个干净。

其中一个直接将那脏兮兮的内衬罩在了身上,一脸得意,虽然划破几道,也带了些沙土,却也比自己那衣不蔽体好得很。

“还湿着呢,你穿着干嘛?”

“穿穿就干了。”

两人又在地上那好似人事不省的家伙身上摸索好一阵,将那玉簪和嵌玉的腰带也给拿了,一阵眉开眼笑,这才说笑着走远。

地上,朦胧的夜色里,只剩下一个气息微弱且光溜的人躺在破席子上。

……

“我肚子疼,你先等我会儿。”

“费劲,你快些。”

街口,俩乞丐一个捂着肚子跑了,另一个则显摆似的,小心把脏乱的头发沾唾沫摸匀了,插上簪子,又在琢磨手里的腰带该怎么扎。

这时,迎面走来俩人。

“喂。”其中一人喊了声,目光却在那乞丐身上打量。

这乞丐抬头,看到两人审视而锐利的眼神,以及对方那按刀的动作,脸色登时一变,话也不说,拔腿便跑。

这两人先是一愣,随即眼中一喜,急忙追了上去。

巷子里,乞丐靠在墙上,左右看了眼,呼哧喘着粗气,“衙门的狗腿子,真当爷爷认不出来?”

他扶着膝盖喘了喘,然后摸着腰带上的嵌玉,笑了笑。

等他转身欲走时,看清的,是一下明晃晃的刀身和那抹狞笑。

噗,刀收头落。

“是他?”

“没错。”

“回去交差。”

两人将地上脑袋拎了,趁着夜色离去。

……

</br>

</br>

83.披甲

将军府在民间的威望很高,虽然并未有府上什么人欺压百姓或是恃强凌弱的传闻,但看着眼前的朱红大门,以及黑夜下门口那两尊威严的石狮子,已经在门前长街徘徊了半刻钟的乞丐小乙无论如何也不敢上前去。

府门前自然是有家丁护院在的,他们就在正门前,也早就看到了那从街口慢腾腾挪到府外长街,然后在街边犹豫不走,仿佛是要过来的乞丐。

他们是苏府的人,府上的规矩便有不可以貌取人,即便是乞丐,他们也不会流露出什么不屑或是蔑视。只是有些警惕地看着他,免得这人做出什么失礼之举。

过了半晌,乞丐小乙抓了抓挂在脖子上的玉佩,目光坚了坚,朝府前过去。

“止步!”有护卫上前,将其拦在台阶下。

“我,我受人所托,有要事。”小乙看着眼前的人,语气有些磕绊。

无他,对方明明只是一护院下人,可这穿的却光鲜,而且这所透出的气势也远比他以前所见的家丁要强出太多,有一股彪悍。

“要事?”这护卫皱眉,“受何人所托?”

“一个雕玉的师傅。”小乙想了想,连忙道:“他说让我来找管家苏福和大公子。”

苏福是将军府的管家,除了处理府上的事物,自然还包括对外的一应事宜,这在京城不是秘密。

这护卫见他说的认真笃定,一时也辨不出真假,不过左右是个一看就不懂武功的乞丐,也无甚威胁。

他摆摆手,道:“在这等着,要是谎报或是无故来生事端,非教训你一顿不可。”

小乙缩了缩脖子,一脸讪笑。

苏福向来睡的很早,却从不睡死,一点响动便会醒过来。

此时,门房外有人轻轻敲门,请示几声,他便披了衣衫出去。

“谁找我啊?”

府门外,苏福背着手,看着台阶下的乞丐,有些苍老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小乙当然不会觉得眼前这就是个普通的门房老头儿,当即学着那些读书人般作揖行礼。

苏福摆手,“有话便说。”

本来是传话,可小乙下意识便将如何遇到郎仁,及他所交付的事情一股脑全说了出来,说的很细,说的他有些口渴。

苏福本来并不在意,可越听越觉得不对,脸色也凝重下来,听完后,他便吩咐左右去请大公子苏清过来。

苏清这几日都未出府喝酒,因为自家弟弟出远门儿了,上几次带了苏澈去喝花酒,虽然总有意外发生,却是更惊险刺激。现在一个人了,再去喝酒时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很是不得劲。

所以,他便多了时间去陪儿子苏晴朗,反倒跟妻子红素的关系有所缓和。

这个时辰,苏晴朗也早早睡下了,夫妻俩的情绪也是到了,本打算做些什么,可院外有脚步声匆匆而来,然后便有人敲门。

苏清自然是装死,一声不应。

但门外那人敲了敲门后,竟是直接喊道:“大少爷,苏管家让您去府前,说是有人找。”

“福伯找你,肯定是有事。”红素轻声道:“你快去吧。”

“大爷的,这么晚了,来找我的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不去。”苏清看着身下的人,轻笑道:“咱们还得……”

“大少爷,您听得见吗?”门外,那护卫又在吆喝。

苏清很是不悦,红素推了他一把。

“府上的这些人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苏清哼唧着穿着衣服,“都是以前子衿给惯的。”

他听得门口那家伙还在倔强地敲门,当即怒了,喝道:“听着了,你再敲门就滚去打扫茅房!”

门外这才安静下来。

……

苏清披着氅衣,在房里兴致很高,这么晚了还不觉得什么,可这一到了外面,步子一迈,风一吹,便哈欠连连,困了。

“福伯。”他跟站在门口的苏福打了个招呼,可睁眼一瞧,却发现苏福脸色沉着,凝重万分,好似在想什么要紧事。

苏清心下一跳,这困意也少了几分,然后,他便看到了那台阶下的乞丐。

“就是你找我?”他问道。

乞丐小乙连连点头,拱拱手,“您就是苏大少爷吧?”

“说吧,什么事儿?”苏清点点头。

小乙便将郎仁嘱托的话说了一遍。

“雕玉的师傅?什么玩意儿?”苏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这个。”还好这小乙不蠢,连忙将脖子上挂的玉解了,想递过来,但没敢踏上那台阶。

苏清目光一凝,“这玉?”

“是那人给我的。”小乙老实道。

“郎仁。”苏清低语一声,一下将这人和雕玉师傅串联了起来。

“你说他浑身湿着,衣服还破了?”他问道。

“对,看着都脱力了,不过大少爷放心,小的让他在我那地儿歇了。”小乙讨好一笑。

苏清沉吟片刻,脸色变了,他连忙看向苏福,道:“大事不妙!”

苏福此前只是一个追随苏家两代人南征北战的老卒的直觉怀疑,现在一见苏清模样,连忙道:“去找将军!”

两人再不多话,便朝府中跑去。

“哎。”那乞丐小乙张了张嘴,却没敢说出什么来,只是眼里有些失望。

“你先等着吧,少不了你的好处。”门口一护卫见此,知道他在想什么,便说了句。

小乙眼神一亮,搓着手便在台阶下坐了。

……

“北边的狼,你们怀疑是北燕贼子?”

书房里,苏福给苏定远沏了杯茶,后者吹着热气,问道。

苏清急地在房中来回踱步,道:“那玉我认得,是阿澈送给郎仁的玉石,那是块切下的角料,不是,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是想说,他提起这玉,就是想让那乞丐来取信任,证明这消息是他传来的。”

“郎仁今夜和包文焕、姚子谦去了城外画舫,他们肯定是出事儿了。”苏清一脸急切。

苏福道:“众所周知,北燕人素为军方所称狼崽子,这是蔑称也是一种惧怕。”

“你不认为是有人入城?”苏定远起身,已经在穿外衣了。

苏福有些犹豫地看了眼苏清,还是道:“当前形势虽千钧一发,可玉龙关依旧相拒北燕大军。”

苏定远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而别看他现在平静淡定,可事实上,心底同样已经沉了下去。

如果真有狼入城,那唯一能说明的,便是玉龙关破了,且消息未曾传过来。

他这位统帅被困京城,犹如猛虎在牢,苍龙被缚,断绝了耳目,更被斩断了爪牙。

“披甲。”苏定远深吸口气,抬脚出了书房。

苏福眼底一惊,一息后连忙跟了上去。

苏清抓着头发,他总觉得听明白了什么,可总感觉有层纱雾挡着,让他半知半解,很是烦闷。

而且,父亲自回京已有近二十年,从未带甲,今夜为何要披甲?

他想干嘛?还是说,发生了什么?

</br>

</br>

84.兵马司

夜色如墨,星光隐没。

数骑自将军府而出,过朱雀大街,经京城水道石桥,数坊长街,于黑夜中穿行。

梁都内城,兵马司衙门门口。

值守的军卒站的有些松垮,不过还好没有打瞌睡。

空无一人的街上渐近马蹄声,敢在深夜长街纵马的必非常人,更何况还是朝这边而来。

值守之人打起精神,并不认为是有人敢来闹事,倒是好奇是何人如此大胆。

五六骑在衙门口停了,跳下马来后直接往兵马司衙门里走。

那值守军卒先是一愣,而后欲挡,可一看请对方是谁,且竟然着甲后,登时顿在原地。

苏福虽然老迈,却依旧穿了大梁先锋大将的明光铠,此时将马鞭一丢,道了声,“拴马。”

然后,他便紧跟上前方那人。

及得一行人进了衙门,门口几人方才清醒过来。

“那,那是苏将军?”

“肯定是啊,除了这位,谁还有资格穿那龙首吞云铠?”

“可…不是说陛下不许他在京城着甲么?”

“外界都这么说,谁知道呢。许是有什么大事吧。”

“大事?只要别打仗就好。”

“可千万别打仗。”

……

兵马司衙门里当然是有人的,就算是如此深夜,总有一个人是要在的。

那便是兵马司统军上将军,魏旸胥。

“何事喧哗?”

班房里,魏旸胥将笔搁下,朝门外问道。

“将军,好像是有什么人闯进来了。”门口,侍卫有些不确定道。

“闯?”魏旸胥皱眉,这兵马司从成立至今,他还没听说被人闯过。

“将军,您快出来,是苏将军,他带人去了演武堂。”门口侍卫敲门,声音有些急切。

“什么?”魏旸胥一惊。

他当然知道苏将军是谁,大梁也只有那一位苏将军,只是他不知道对方为何会来。

没有再多犹豫,魏旸胥便出门,径直去了演武堂。

此时,兵马司演武堂内。

“苏将军,这个您不能看。”

有官兵挡在沙盘前头,一脸为难。

兵马司里有大梁最详细的沙盘,关于边关布防及境内守军驻扎,自然非常人可以随意观看。

苏定远将兜鍪摘了,环顾演武堂内,偌大地方,却只有寥寥三五人在清扫琐碎,至于兵马司的那些将军们,一个人影都没有。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演武堂内要时时有军官常驻,可军方向来是对战机时局最敏感的一群人,现在这个时候,身为京城内的军方高层,若还察觉不到一丝异动,那可真是不如栓条狗了。

苏定远心里很是失望,他是有心无力,可其他人却没有掣肘。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走进几人。

“这都哪来的人,你们是谁麾下的,穿的什么衣甲?”有人打了个饱嗝,手在苏大强甲衣上弹了弹,一脸好笑。

同行的还有两人,而宣威将军牛敬忠便在其中,他却是目光闪了闪,第一时间看到的是在沙盘旁的那道身影。

苏定远闻声回头,目光淡淡。

今夜跟他来的除了苏大强外,都是曾追随苏家两代人南征北战的老卒。

他们随苏定远能从玉龙关回京,这甲衣便收在了府上。这么多年过去,大梁军队的战甲早就换了样式,可他们却没有一片甲衣,因此即便着甲,所穿的也是二十多年前的制式。

此时,那本是一脸好笑如看乡巴佬的兵马司将军一抬眼,正正迎上了苏定远的目光。

他先是一怔,而后看清了那魁梧之人身上所穿的龙首吞云铠,青绿的深色调,如若真有一条苍龙盘在身上。

这人脸色一变,下意识抬手去指,“你”

牛敬忠脸色微变,连忙去抓他手腕。

但一旁苏福则是冷笑一声,喝道:“跪!”

这方才吃了酒有些醉醺醺的将领脑门儿一晃,双膝一软,竟是差点跪倒,却被身边人一把拽住了。

“放肆!”有人怒道:“不过区区小卒,竟敢对上官无礼。”

苏定远将兜鍪往沙盘上随手放了,那先前挡着沙盘的军卒如被点穴,浑身僵硬,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人的兜鍪盖住了‘玉龙关’。

“这人谁啊?”苏定远看向牛敬忠,语气随意。

那人已经认出眼前人是谁,可仍有不忿,但牛敬忠却是抢先开口,“兵马司右将军晁炘,其兄乃兵部主事晁究。”

他知道晁究素来敬重苏定远,此时这么说,也是有想以此为这晁炘揭过的意思。

苏定远点点头,看向最开始伸手弹苏大强甲衣且指点自己那人,淡淡道:“以下犯上,掌嘴。”

那人一愣,有些不敢置信。

苏定远没说话,目光却是沉了下来。

牛敬忠心头一跳,直接上前一步,抬手甩了同伴一耳光。

这一下,却是将这人打懵了,也打醒了。

“我苏将军恕罪!”他连忙躬身行军礼。

军中以官职高低论规矩,以下犯上本是要受军棍,此时只是掌嘴自然是算轻的了。更何况,他也一下想起眼前这人的凶名来。

数十年未穿甲之人,今夜忽而着甲,要说没什么事谁信?

牛敬忠是感受最深之人,当即道:“苏将军来此,可有要事?”

苏定远看他一眼,这个打仗没多少本事,不过极擅钻营之人,如今已是兵部和军方的红人,更得圣眷,有传言说,牛敬忠有望接替禁军上将、辅国大将军萧方的位子。

他无声一笑,道:“兵马司统帅三军,更兼察后周、北燕军情,可知如今北燕动向?”

牛敬忠皱眉,“苏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苏定远道。

“苏将军还是莫要打哑谜了。”门外,魏旸胥走进来,看向苏府一行人,道:“如此深夜,苏将军着甲闯进兵马司,于法是要治罪的。”

苏定远看他一眼,道:“北燕的狼崽子都入城了,你们兵马司还饮酒作乐?”

“什么?!”魏旸胥等人闻言皆是一惊,定神后却是皱紧了眉头。

“这话可不能乱说。”牛敬忠道。

“此言惑乱军心,苏定远你究竟意欲何为?”魏旸胥沉声道。

苏定远闭了闭眼,而后睁开,本待再说些什么,门外忽而便有一阵喧哗,接着是有人匆忙进来。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魏旸胥正在气头上,本打算再训斥几句,这进门之人却一下跪在了地上,一脸凄然。

众人一愣,苏定远则一下按在了沙盘上。

“将军,玉龙关,陷了!”

</br>

</br>

85.鼓声

进门的是兵马司号楼传讯令兵,只传加急奏报,素日无事只养马不动。

现在,这人风尘仆仆,显然不知是跑了多少路。

众人脸色骇然,惊惧皆有,就算是早有怀疑的苏福等人,也是颤了颤,变了脸色。

魏旸胥却是‘啊’了声,然后一把拎起这令兵衣领,厉声道:“说,是谁让你假传军令,放这等大不敬的消息!”

牛敬忠嘴唇动了动,根本说不出话来。

魏旸胥还在问,“若真有加急,城头传讯火箭为何迟迟未发?你究竟是何人派遣?”

这军卒本就累的不行,此时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有些瘫软。

魏旸胥脸色阴沉狠厉,还想再问,可肩头却被人一把按住了。

他猛地挣扎,而后怒视,看到的却是苏定远那双看似平静却积压着无穷怒火的眸子,这双眼睛,让魏旸胥如被凉水兜头浇过,一下松开了手。

“大梁军伍糜烂,恐怕连他如何进城的都不知道吧。”苏定远说着,给这令兵整理了整理领口,问道:“几时的消息?”

“具体不明,只知从暇荫关斥候传来的消息,今日辰时,北燕奇袭玉龙关,午时未到,关隘陷落,北燕大军后已分兵三路。”那令兵喘了喘,带着哭腔。

暇荫关,便是京城西北四百里关隘,此后直到梁都,便是一马平川。

“玉龙关二十万平北军,短短几个时辰”晁炘喃喃一声。

他们最吃惊,还是为何连动向都是后知后觉。

魏旸胥更是发了疯般,大喝一声,竟是直接抓住了苏定远的胳膊,“平北军不是你苏家带出来的大梁精锐吗?为何连半日都未守住?这是什么兵?”

苏定远看着他,将他的手慢慢拽开,语气平静道:“我有多少年未出京城,平北军便有多少年未换军备,未改编制。”

魏旸胥愣了愣。

在场诸人更是一瞬沉默下去。

近二十年了,眼前这位有军神之称的护国柱石,未曾与他的麾下再见过,未曾再去边关看过。

苏定远顿了顿,道:“城中已有北燕细作,原本火箭传讯取消,改为死士手令传讯。将此事通知兵部及在京三品武官以上。令,传信宫中。”

“喏!”晁炘一捶胸甲,当先快步而出。

魏旸胥略有犹疑,道:“如今即便玉龙关陷落,可千里之遥,北燕大军也不是短时间便可抵达的,为何现在便做如此准备?”

这并非反驳,而只是为将者的考量。

苏定远道:“今夜北燕已有人入城。”

魏旸胥等人一惊,话无需说的太明白,他们都是将领,不难猜到,此时北燕大军或许一路势如破竹,已长驱直入了。

魏旸胥身上的氅衣有些滑落,苏定远抬手给他拎了拎。

“该洗了。”他说了句。

魏旸胥低头,看见了氅衣上沾上的墨渍,明明心中苦涩,却强笑道:“让苏将军见笑了,此前末将还在写拜帖,准备明儿个给左相过寿。”

朝中左相方士雍,算是大梁皇亲方家一脉,为朝堂文官之首,现包括兵部尚书宇文嵩在内,皆为其党羽。

苏定远笑了笑,“那你这拜帖恐怕要花费不少。”

左相爱财,世人皆知。

牛敬忠也在一旁道:“我花了一万两,购置的静心湖奇石以为贺礼。”

他这话,自嘲很重。

静心湖是后周境内奇观,传闻其湖中奇石有静心之效,尤对练武之人来讲,可抵御心魔。

魏旸胥指着牛敬忠笑了,“我可没你那么贪,要真拿出一万两,家里婆娘非和我拼命不可。”

三两句话后,场间又沉默下去。

苏定远将兜鍪拿起,戴好,“苏某先去长安门了。”

长安门,便是大梁正城门楼。

魏旸胥行了一礼,道:“末将这便去穿甲。”

牛敬忠深吸口气,“末将紧随苏帅!”

苏福等人唰地一声让开道路,苏定远昂首而行,众人无声跟随。

……

城头尚未觉有何异样,如若往常。

而苏定远等人的到来,无异让城门守将大为惊恐,本是寻常的夜,这军方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为何齐齐到来?

“你便是今夜守将?”魏旸胥看着眼前的中年人,他虽是兵马司上将军,却素来高傲,只记一些名声大的武官将领,像眼前这轮值守将,他恐怕连见都未见过。

“是,末将李”

“退下。”魏旸胥连听他报名的兴趣都没有。

这李姓守将眼底羞愤一闪而过,转而只好抱拳退下。

苏定远看了眼,没说什么。

连斥候何时入城都不知道,这守将已是玩忽职守,斩了都不过分。

城门楼上诸如兵马司值守偏将副将等人则是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至于其他值守官兵同样如此,只不过每个人心头都是惴惴,这么些大人物齐聚,若说无事是假的。

“擂鼓,备战。”苏定远手扶城墙箭垛,遥遥看着那四通八达此时却寂静的官道,沉声道。

除却同行之人,其余人皆是大惊。

有一偏将见此,连忙上前,先是抱拳一礼,继而疑惑却凝重道,“卑职斗胆问一句,可有陛下口谕或是圣旨?莫说此值深夜,便是无端擂城门战鼓,必然民心惊慌,会出大乱子啊。”

他所说的大乱,自是担忧城中牛鬼蛇神因此而动,趁机谋利。

“北燕入关,来不及请诏令。”苏定远见此人竟有勇气问询,也算是出言解释。

话落,不只是这偏将愣了,就连城头其他人同样愣住,脸上多的却不是身为将士逢战时的热血沸腾和坚毅激愤,反而带着掩不掉的恐惧。

一旁,牛敬忠见此,暗暗摇头。

三国战后不过才几十年,可大梁百姓和军伍已经习惯了四海承平,南北皆有精锐驻守边关,他们早已忘却了战火的教训。

尤其是当碰到一个只能算是庸而不昏的君主,京城满目浮华歌舞升平,人心也俱都沉沦了。

苏定远回头,看向众人,声不大,语气却重逾千山,“还不领命?”

那本就负责值守城门的几位将领身子一颤,而后沉重抱拳,喊出一声‘喏’。

沉寂数十年的城头战鼓在这个几乎看不见星光的夜里擂起,响彻四方,这是犹如震雷般不歇之声,声音传遍内外城,响在各个角落。

无数人从梦中惊醒,年轻人不由咒骂几声,骂那些屁事不管只知道吃饷喝血的军汉半夜不睡觉,这是又发什么疯。可那些经历过战时的老人,或是在那个年代成长起来的人则先是有些错愕,继而便是掩不住的恐慌,在心头、在脸上、在眼底。

战争的惨烈和对战火的恐惧,或许会暂时忘却,但只要经历过,便在心中遗忘不掉。

在这个夜里,太多人来不及合衣便奔出家门外,或站在院里遥听鼓声,或走上长街,与街坊等长街上的其他人相顾,平日里话多话少,现在却不见素日的闲适,唯有相同的惊惧。

城头战鼓起,这便是要打仗了。

</br>

</br>

86.未谋先动

消息传进宫里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

梁帝方景然在御书房打着瞌睡,桌上是已经批示的奏章,一旁的金兽里燃着龙涎香,安静恬然。

门外,大内总管高尧轻靠在墙边,闭目如在瞌睡。

忽而,有脚步声传来,有些细微,说明离得还远,却是朝这边来的。

他睁开了眼,稍稍整理了衣衫,然后,便有侍卫匆匆而来。

“慌什么?”高尧一皱眉,轻斥一声。

那侍卫连忙跪地,语气颤抖却清晰,“兵马司急讯,玉龙关破,北燕大军兵分三路朝京师而来,且已有北燕细作入城。”

“什么?!”饶是高尧在宫中见惯沉浮,度过不少大风大浪,此时闻言也是变了神色。

“苏定远苏将军何在?”他急忙问道。

“苏将军已和兵马司数位将军前往城门。”

“退下。”高尧的摆摆手。

侍卫躬身退走,他却有些心神不宁地僵在原地,宛若失魂落魄,因为在此之前,他竟毫无半点风声闻得。

过了不知多久,他忽而听得隐约的鼓声,声如震雷,更有一种沉闷。

这是从城门传来的战鼓之声,高尧嘴唇动了动,深吸口气,转身敲响了御书房的房门。

几息之后,其内传来方景然有些疲惫不悦的声音,“何事?”

“陛下…大风起了。”高尧的声音异常沉重。

房中一时寂静,继而便是桌椅有些磕碰之声,他心头一跳,下意识想要推开房门,却生生按捺住。

半晌,御书房的门开了,穿着明黄龙袍的方景然从中走出。

他的脸上能看的见疲惫,眼眸沉着,如有风暴汇聚,其底是难以置信和浓浓的惊然。

“北燕?”他问。

高尧深深低头,将传讯之言所述。

方景然身子微晃,一下扶住了门框,“这消息……”

他没问出来,因为他也听到了那战鼓之声,鼓声连绵不绝,透着一股似乎可见的惨烈和苍凉。

方景然一下大怒,咬牙切齿,“没朕口谕,是谁在擂战鼓,乱民心?”

高尧心中暗叹,道:“是苏将军。”

方景然一愣,而后道:“他现在在哪,传他来见朕。”

“苏将军登城门了。”高尧道:“还有兵马司的数位将军。”

方景然张了张嘴,他于三国战时尾声而登基,对战事的惨烈印象只在先皇每次的徘徊叹息之中,此时却是觉得苏定远有些小题大做,而且太过逾越。

“陛下,玉龙关驻扎的,可是二十万平北军精锐啊。”高尧声音有些低沉,还有些伤感,“如今关破,苏将军心神必然受创,老奴以为…”

“以为什么?”方景然打断,直视眼前侍奉两代帝王的老总管,“难道要朕去城墙上安抚苏定远?”

高尧连道不敢,躬身低头。

“京师驻军尚有二十余万,就算北燕兵破玉龙关,他又能有多少精兵长袭?千里之遥,难道云州也沦陷了不成,苏定远凭什么认为北燕狼骑已至京畿不远?就算北燕陈兵城外,也正好来试我大梁军伍之锐。”

方景然冷哼一声,道:“传朕口谕,命阳山侯赵良玉、荡寇将军陈兆元、先锋大将横九、征西将军高默奇协同魏旸胥布防,明早给朕拟出一个覆灭北燕狼子野心的章程来。”

高尧在听得眼前人前半句的时候心中已有无奈和失望,而听闻下半句则一下涌上喜色。

这几人皆是在那个三国混战的年代里,战场耀眼的将星,虽性格各有瑕疵缺陷,却仍是军方不可或缺的砥柱。

如今,北燕举兵,陛下能重用这些人,而非近年来兵部提拔的那些年轻将领,便足够说明眼前这位依旧英明。

高尧施了一礼后,连忙去调遣了。

方景然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却是冷冷一笑。

“来人。”他唤了声。

有随侍的小黄门连忙过来,虽然掩饰很好,可眼中仍是惊惧难消。

“传旨兵部和辅国大将军萧方,朕要在天亮前,听到捷报。”

小黄门领命退下,方景然则负手而立,他知道自己不需说的太清楚,兵部尚书宇文嵩一定会明白自己的意思。

北燕长袭,必定人困马乏,岂不正是发动夜袭的好机会?

他这般想着,却是连自己也没有发觉,竟是下意识认同了苏定远的话。

那便是,北燕精骑已离京师不远。

他抬脚朝百花婴宁宫而去,他记得万贵妃近来心情不太好,而今夜那不让自己省心的小舅子好像是病了。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安抚一下。

至于战事将起,朝廷养那么多人是干什么吃的,还需要自己事事躬亲不成?

……

兵部。

这个平日里素来清闲的衙门,在今夜变得异常沉重。

或者说,是从下半夜开始。

灯油添了几盏,大堂上,兵部尚书宇文嵩的眉头就没舒展开过。

这是个头发已有花白的老人,面相有几分刻薄冷厉,可实际上,他也不过是知天命的年纪。只是因为中年丧子之痛,让他痛苦如此。

堂下,一并被召集在此的,还有兵部的其他官员,有的还在偷偷打着哈欠,一副没睡好的样子。

兵部主事晁究脸含担忧,看了眼一旁闭目养神的兵部侍郎申时通,颇有些欲言又止。

他是个急性子,最见不得身边这老狐狸如此作态,此时见了这堂内的同僚,只觉得在这是浪费时间。

兵部里的这些人能研究出个狗屁来?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去听苏将军调兵遣将。

“陛下的旨意到了。”门口,有军卒跑进来。

坐在堂首的宇文嵩连忙起身,快步迎上来。

“圣上怎么说?”有人问道。

宇文嵩拿着圣旨,手上紧了紧。

“陛下,要在天亮前听到捷报。”他说。

“啊?”众人一惊。

这在开什么玩笑,那可是北燕精骑,以一当十的凶狼精锐,仓促之间,他们要如何迎敌,如何打胜仗?

“这圣旨,是给兵部的?”申时通忽而问了句。

那进门的官兵一愣,而后道:“传旨的公公说还要去给辅国萧大将军去旨意。”

申时通静静听着,见他没了下文,眼帘低了低,不再说话了。

在场这些人也不蠢,自然能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没给苏定远旨意啊。

“北燕攻破玉龙关,马上分兵去破暇荫关,然后来合围京师,长途跋涉必然人困马乏,而我大梁精锐却养战多年,正是要一击功成的时候!”另一位兵部侍郎张纠说道。

其余几人听闻此言,也有出言附和者。

“不错,京城离玉龙关千里之遥,苏定远既言北燕精骑或至城外,则其必是不歇而来。我军以逸待劳,正好建功。”

“但现在探马斥未归,说明尚未发现狼骑动向,且云州也并无消息传来,贸然出兵乃是大忌。”晁究说道。

张纠看他一眼,笑笑,“云州无消息,说明来袭的只是小股狼骑,或为先锋。而正是这种时候,我军主动出击,方能出其不意。”

晁究皱眉,如今敌军动向不明,如何能战?

但众人却仍是看向沉默不语的宇文嵩,场间终是要他来点头的。

宇文嵩看向众人,心中无奈,却也知道此时需要自己来定论,功成自然好,可若是失败,那自己必然难辞其咎。

逢战时,怕是要以死谢罪才行。

他深吸口气,道:“既有圣旨在前,为臣子者自当领命,而就算是狭路相逢,本官也相信我大梁精锐必会获胜。”

张纠拍手,看了眼还在担忧的晁究,拍了怕后者的肩膀,笑道:“就连苏老将军也曾说过,战机稍纵即逝,假若等北燕狼骑整阵而来,岂不是要正面迎其锐气?”

宇文嵩点点头,当即便传令下去。

是夜,梁国精锐主动出击,于京畿百里外卧虎丘遭遇北燕狼骑。

天亮时斥候传讯说双方鏖战,实则为大梁军队三万多人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梁国与北燕第一战,大败。

</br>

</br>

87.大梁城头

“废物,一群废物!”

清晨,金銮殿上,方景然勃然大怒,将手里奏报一把摔在殿前。

“这就是你们兵部给朕的捷报?朕养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

这是来自卧虎丘的战报,在过城门之后,未交接兵马司,而是直接传到了兵部。

适时,兵部侍郎张纠闻讯后,呆滞半晌,而后颓然长叹,羞愤归家,留书一封后自缢。

宇文嵩不敢瞒压不报,便硬着头皮,带着这份奏报入宫。

所以,才有方景然龙颜大怒。

他铁青着脸,看着跪在阶下一动不动的宇文嵩,半晌,阴沉的目光才略略好转。

“你也是老臣了,曾经战时,也是上阵的武将。”

这话明明是以平静的语气说出来,跪着的宇文嵩却是浑身一颤,头颅更是伏低。

而殿中寺人随侍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这是我大梁与北燕时隔多年的第一战,是朕下旨迎击的第一战,就这么败了。”方景然低了低眼帘,“你说,这若是让京城百姓知道了,朕要如何自处?”

“此事全是臣急功近利,战机不察,以致兵败。”宇文嵩嘴唇哆嗦了哆嗦,终是道:“臣罪该万死,望陛下降罪。”

“好。”方景然点头,随即朝殿外喝道:“来人!”

殿外自有禁军进入。

“兵部尚书宇文嵩贪功冒进、渎职懈怠,现革职查办,贬为白身。”方景然顿了顿,看着阶下那人,道:“至于日后还能不能为朕效力,就看你的表现了。”

宇文嵩心中发苦,但还是叩头谢恩。

“传旨辅国大将军萧方,让他,总领战事吧。”方景然摆了摆手。

……

此时,城墙之上,城楼里。

苏福将兵部传来的消息悉数禀报,而正看着沙盘的身影只是静静听着,始终面无表情。

一旁,晁炘冷笑,“家兄之前便有消息传来,三万大好儿郎,就这么躺在了卧虎丘。”

“军伍糜烂,不足为奇。”苏定远淡淡道。

魏旸胥等人虽然不想承认,可事实便是如此,军队疏于训练,要说比吃喝嫖赌,那肯定比北燕强,这要论起行兵打仗,那说不定十个还比不上别人一个。

“现在北燕士气正盛,连战连捷,几不可挡,我军如何迎战?”魏旸胥问道。

不只是他,此时,在场军方诸人,尽皆看向沉稳如山的身影。

如同把希冀都放在这个有着大梁军魂之称的男人身上。

北燕大军既能在昨夜便至卧虎丘,则足以表明暇荫关也已被破,以及沿途州郡守军,恐怕皆未能阻挡。而他们,竟还未知战事具体。

“唯有死战。”苏定远说道。

众人一愣,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玉龙关陷落的消息此时已经传开,江湖之中,自有野心勃勃之辈,如今时局不稳,他们必会浑水摸鱼。百姓民心不稳,若有谣言,定会动乱军心。燕军狼骑骁勇,世人皆知,如此情形之下,只能死守城门。”

苏定远看向众人,轻笑,“如果城门失守,那大梁便完了。”

众人一时沉默,半晌,牛敬忠犹豫道:“难道,就没什么更好的应对之策么?”

苏定远摇头,看着沙盘上玉龙关的方位,道:“玉龙关向来易守难攻,又有我苏家两代经营,可谓是固若金汤。再有留守参军蔺先知以擅守闻名,我父生前便对其颇多夸赞,说他沉稳持重,就算平北军只有十万可战,也绝不会连半日都未坚守便被攻破关隘。”

晁炘嘴快,下意识道:“那是蔺参军降了?”

“放肆!”魏旸胥当即冷喝一声。

晁炘连忙低头,抱拳告罪。

一旁,苏福开口道:“蔺将军是少将军的副将,南征北战恶战无数,马革裹尸尚嫌不够,如何会降?”

他这时的少将军,称呼的自然便是身边的苏定远。

“我与他相识三十余年,素来知他。”苏定远道。

牛敬忠目光微闪,皱眉道:“你是怀疑,有细作泄露机要?”

苏定远一笑,“我曾经以为你只擅钻营,看来是我拙见了。”

牛敬忠冷哼一声,“人心就是那么回事儿,能揣摩到,就能青云直上。”

苏定远点头,然后道:“我虽几十年未曾离京方圆几里,可与蔺参军书信往来不断,武举那日我入宫,便是因他信中所言,北燕精骑或有异动,境内有调兵迹象。只可惜陛下未曾理会,还当我是想回玉龙关。”

众人自然知道眼前这位相当于是被变相囚禁,只不过事关宫中圣上,他们当然不会多话。

可实际上,依眼前之人的修为武功,就算他真要离京出城,又有谁能拦得住?

所谓的大内高手自然不行,可难不成还要调大军围剿他一人不成?

苏定远说道:“前几日便是他最后一封密函所至,言北燕已陈军玉龙关十里之外,让我早做准备。”

魏旸胥等人相视一眼,这事,兵马司可未曾有过风声。

“只是陛下并没有理会,恐怕他对玉龙关也很有信心吧。”苏定远轻呼口气,淡淡道:“我想说的是,若无玉龙关部署舆图,如此天下雄关,得要多少人命才能填平。”

魏旸胥等人脸色大变。

“苏将军逾越了。”

“这话可不能乱说。”

几人低声道。

边关具体布防除却镇关大将外,便只有宫中圣上明晰,甚至是连兵马司都无权过问。像苏定远这般久居京城,那像是布防舆图这等重要之物,自然是要送至宫中的。

现在这话,可就是在怀疑宫中了。

苏定远没说什么。

正当众人沉默之时,门外有脚步声而来。

接着,便是一行数人或龙行虎步,或脚步虚浮,或吊儿郎当地走进了这议事堂中。

“你们?”魏旸胥刚待发火,却一下看清了眼前数人的穿着,接着认出了当先那位辅国大将军萧方的身份。

“老苏,论对狼崽子的嗅觉,还是你厉害啊。”

“话虽如此,不过昨夜那场仗不是你指挥的吧?笑死人了。”

“好家伙,我还睡着呢,就听着那马蹄声跟地龙翻身似的,给我当场吓醒了,还以为那些狼崽子到了家门口儿了呢。”

“哈哈。”

来人七嘴八舌,恍若无人般地说笑着,像晁炘这等不识的年轻将领自是疑惑他们身份,可如魏旸胥和牛敬忠等老将则是有些惊讶,还有些莫名的轻松。

这几人皆是披甲而来,只不过这甲衣有些陈旧,上面还有刀剑之创和洗不去的暗沉血污,只是看便能感受到一股惨烈。

他们是军方里渐渐被夺了军权的老将,此时却在大梁生死存亡之际,一一到场。

</br>

</br>

88.兵临城下

“好家伙,你瞧这小子惊讶的模样儿。”

面向粗犷,膀大腰圆的横九冷不丁伸手捏了捏晁炘的脸,一脸笑意。

晁炘眼中羞怒一闪,抬手拍掉,怒视眼前之人。

“嚯,脾气还不小嘛。”横九咧嘴笑道。

晁炘闻着这人一身酒气,登时翻了个白眼,但此前他就被苏定远训斥一番,此时虽想骂人,却仍是忍住了。

“你这脾气不硬气啊。”横九摸着针扎般的胡须,摇头道,“你应该骂老子,然后出手打我。”

晁炘无语,这是哪来的混不吝?

辅国大将军也即是禁军上将萧方此时出言,“想必你们对我身边这几位还有些陌生,毕竟他们都未在兵马司挂号,这官职也是一降再降,恐怕真追究起来,现在也就是百夫长、千夫长了。”

场间兵马司诸将自然都是以魏旸胥和牛敬忠为首,此时见两人神色肃然,便知眼前几人身份非常。

萧方指着几人,介绍一番。

其中,面色微黄而仿佛有化不开愁绪的中年人是阳山侯赵良玉,这位年轻时也是一位美男子,更是养尊处优,只不过老来被家中后辈所累,苍老疲惫的厉害。

在他一旁的,是个相貌平平毫不起眼的中年人,只不过他眼眸很深,如有看不见的幽光冷意,让人望之心悸,他是荡寇将军陈兆元,素来心狠手辣。却与赵良玉一般,为家中不成器几个儿子心忧心烦。

再就是方才看似混不吝且没心没肺的酒鬼横九,也是曾经的先锋大将。

以及最后那个脚步虚浮,脸色有些蜡黄的中年人高默奇,这人虽然着甲,看着却像是久考不中的落魄书生一般,浑身透着一股子失意。

萧方道:“此战,便要赌上我大梁军方最后的荣誉,更是赌上我等之性命。”

他未将宫里给他统筹全局的圣旨拿出,因为他知道这不需要,在现在这个时候,他所能做的,与众人所能做的一样。

那便只有迎敌,只有死守城门。

……

辰时,在议事堂商讨的众人忽而听得阵阵鼓声。

苏定远本是喝茶的动作一顿,然后慢慢将茶杯放在了案上,杯中茶水轻晃,不止。

其余人同样沉默下去。

门外,有官兵进了堂中,面朝众人,抱拳沉声,“北燕大军已至城外三里处!”

这鼓,便是来自北燕的战鼓之声。

“去瞧瞧吧。”萧方看向诸人,难得一笑,“看看这回咱们的对手,是以前的老家伙,还是新生的后辈。”

苏定远起身,手拎兜鍪,当先而出。

其余人虽神情从容,可眼底减不去凝重,抬脚跟上。

……

天光有些阴沉,已经起了微风,好似有雨要来。

城外,是整齐而来的脚步声,那是北燕推进的军阵,旌旗密布,再远些,乌泱泱一片,看不真切。

有烟尘随之而起,带来的是令人心头沉重的压力。

“雄军劲旅。”赵良玉轻声道。

城墙上的众人都是凝目看着,陈兆元此时道:“如此军阵,得有十万人。”

“北燕分三路行进,一路去破暇荫关,入腹地,沿途自不少要袭扰附近州郡。其余两路围困京城,难不成他们这么快便汇合了?”魏旸胥有些疑惑。

如果真是这么急行军,那自当是人困马乏,莫说昨夜卧虎丘之战打不起来,便是今日也绝没有精力在这城下列阵才对。

“平澜江。”从上得城门楼便没说过话的高默奇开口道,“以战船相送渡江,不消一夜便有无数兵力涌入。”

魏旸胥张了张嘴,平澜江是流淌三国之境的大江,素来波涛汹涌,而三国皆有水军船坞构建,互为提防。

如若北燕真是渡江而来,那为何大梁水军毫无示警,对方如何做到悄无声息?

要知道,平澜江上除了有大梁水军之外,还有盘踞在平澜江与北燕河道交汇的权帮,以及还要过后周境内。

北燕如此大动干戈地用兵,就不怕引起江湖反感和后周误会吗?

还是说……

“联手了么。”萧方自语一声,话中,却不免带了几分颓然。

后周没有予以给出动静,那唯一能说明的,便是其两国已经联手,互为策应,方才能瞒过大梁的水军。

“此举怕已筹谋日久。”牛敬忠说道,“数万人渡江,绝非一朝一夕。”

“以白衣渡江,悄无声息,这种用兵手段,还倒真是有些熟悉。”高默奇笑了笑。

此时,北燕大军已全然兵临城下。

远处,军阵拉开,阵前快马跃出一骑,直至城外一箭之地,看向城头,高声道:“不知梁国平北将军苏定远安在否?”

此为丹田之声,声若洪钟,彼此相逾六七十丈,竟清晰可闻,此人显然是武道好手。

城头众人本在观察那北燕军阵,在想今日对方此举是为威慑还是真打算攻城,此时听闻此言,皆是皱眉。

苏定远唇启而声出,轰鸣如若雷声。

“苏定远在此!”

萧方等人无不骇然去看他,只见他气息如常,脸色不变,竟是纯以内力发声。

便是入三境的大修行都不能如此轻易做到,而这该是何等恐怖的武道修为?

城头将士皆是一震,莫名便因此消了几分对城外大军的恐惧。

远处,那一骑坐下之马竟是不安地踢踏转圈,如被惊到,那骑兵连忙勒马安抚。

城头上则传来毫不掩饰的嘲笑之声。

“苏定远,我燕国陛下恩典,若你能降,则封你为北梁王,节度三州之地。”那骑兵不以为忤,反而喊道。

话出,本有几分轻松的梁都城头上则诡异一静,不少人都下意识看向那手按城墙之人。

“好胆!”看似脾气火爆实则素来心细的横九怒喝一声,手朝旁一伸,“取某弓箭来!”

萧方看他一眼,更多的还是看向那面无表情之人。

高默奇武功不行,便在身旁魏旸胥耳边低语一句,后者目光一沉,转而气沉丹田,朝城外喊道:“不知南梁王是何人?”

城外那一骑朗声一笑,手持长槊,遥指城头道:“我知你是梁国兵马司那无能的统军魏某,爷爷告诉你,南边陈观礼已经反了,现在成了后周的南梁王,你们还负隅顽抗什么?”

城上无论是谁,皆是一震,更有甚者差点被骇掉了兵器。

苏定远手上下意识用力,竟生生捏碎一块砖石。

“将军。”身后,苏福不掩担忧地唤了声。

他自是知道府中二少爷是被安排到了旸山郡,更多是借墨家照应,可现在,陈观礼一反,那里不吝也是动荡局面。

若是苏澈身份暴露,那处境必会无比凶险。

</br>

</br>

89.为今之计

一旁,横九再也忍不住,直接接了大弓在手,搭上箭矢,虎目一瞪,只听得一声霹雳,那箭即如闪电般而出。

城下,那骑兵正趾高气昂,此时见得冷箭,不屑一笑,长槊一击,竟打算将这箭打落。

可横九曾经也是差临门一脚便是无铸境界的武道高手,如今虽久不经战,酒毒日深,可这身武功也并未退步太多。

此时,挥击而起的长槊登时折断,箭上巨力传出,那骑兵手拉缰绳,竟是差点连人带马被掀翻。

只不过就算他勉强维持平衡,头顶兜鍪也是被这箭射掉。

那骑兵羞愤难当,不过也只是拨马徘徊几步,便掉头回阵。

横九将弓一放,在城头哈哈大笑。

城下,北燕军阵之中。

“方才那引弓射箭的是何人?”

重重护卫之下,有骑马几人遥遥相看,此时,一年轻将军放下手中的千里眼,偏头问道。

左右有人道:“是梁国曾经的一员猛将,绰号,名唤横九。”

年轻将军点头,“原来是他,可我也听过此人名号,他不是饮酒误事,被贬了军职么,如今怎还会登上这梁都城头?”

左右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抱拳低头。

“包兄,我知道你是梁都包打听,可能为我解惑?”这年轻人忽地看向马前被绳索所缚之人,笑道。

被捆着双手的人正是那跳水击船的包文焕,只不过此时他脸色虽然有些苍白,却也换了身干净衣衫,看不出太多狼狈模样。

若不是此时被缚,且脸色难看的话,倒真像是随军的参详谋士。

而那骑马的年轻将军,自然便是昨夜登画舫的贵公子了。

包文焕目光毫不掩其中杀意,只不过他无能为力,而马上那人笑意不减,丝毫不以为意。

包文焕心中暗叹,也正是被抓之后他才知道,原来眼前之人便是那声震三国的名将燕康之子,有着之称的燕长安。

对方没有杀自己,反而口出狂言,说自己必会为其效力,他虽对这话只当笑话来听,可也不免因此而担忧。

包文焕所担忧的,是对方连对自己这么个无名小卒都会有一番礼待,更逞论是其他人。而在如今局势之下,大梁之中,会不会已经有人被收买了?

“包兄?”

就在他还若有所思的时候,手握缰绳的燕长安唤了声。

“肯定是陛下又重新启用此人。”包文焕冷声道:“横将军乃一时名将,如今又有苏将军亲自督军城门,你们想要攻破大梁,简直是妄想!”

“是么。”燕长安看向那百丈外的高高城墙,道:“可我不觉得,你们梁国那位陛下,真有这么英明啊。”

包文焕咬了咬唇,没应声。

昨夜卧虎丘一役,梁国大败的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而且他后来还知道,正是眼前之人其后设下埋伏,将已大乱的梁国官兵全数掩杀,没有留下一个俘虏。

此人面相和善,可对战事之心狠,远超世人所料。

……

其实城头上所有人都能想明白而未说的一件事,便是北燕大军如今既能兵临城下,那便说明京畿四下守军已经全线崩溃沦陷了。

当在昨夜,北燕精骑出现之时,他们便已想到了。

一夜,斥候探马有去无回,众人心头如沉石。

“他们今日会攻城么?”魏旸胥问道。

“不会。”萧方淡淡道:“未见阵中有燕康旗号。”

若论长驱直入,奇袭作战,三国时唯有两人称道。那便是梁国的平北军统帅苏恪先,以及北燕上将燕康。

其余诸将虽不说寂寂无名,可在此两人之名下,皆显得黯淡无光。

此时,若要行覆国之战,北燕必会派出燕康为帅,而此前萧方也曾说过,这般无声无息将大军陈列别国城门前的战法,正合燕康手笔。

“我观军中旗帜为燕。”魏旸胥道:“那此时统军的,会不会是燕康麾下之将?”

“你是想出城迎敌?”一旁,赵良玉似笑非笑道。

若说对如今大梁军队的了解,没有人比他们这些被一贬再贬的老将更为熟悉。军备两说,单是军卒人员素质方面,上马放出去,便是一茬茬的韭菜,任人宰割。

这也是北方玉龙关不能陷落的原因。

当然,梁国糜烂之相早有所显,他们心知肚明,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他们终是无能为力。

“可若等燕康率军来围城,其时不更危急?”魏旸胥看向众人,说道:“如今城中百姓已然惊惶,昨夜已有逃离者,现在兵临城下,军心更是不稳,莫非各位以为拒城而守便可以了?”

高默奇看他一眼,道:“不然呢?”

“什么?”魏旸胥一愣。

“我们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多坚持几日。”高默奇淡淡一笑。

魏旸胥眉头一皱,刚待开口,便被一旁的牛敬忠拉了下臂膀。

他看去,看到的是对方平静的目光。

“挡不住,也好让城中百姓尽可能多离开吧。”陈兆元说了句,“毕竟,围城攻城之时,最忌杀逃城百姓。等城破,想走也走不了了。”

魏旸胥心头一震,继而沉默。

攻城时若杀城中逃亡百姓,必会引起反弹,说不得会引得城中军民同心,那样无异会加大攻城的伤亡和变数。

而燕康此人在战场上素来喜怒无常,城破后会因某件小事而下令屠城,这在三国战时,大梁便已经领教过了。

之称,便是由此而来。

所以,魏旸胥一下明白过来,原来他们都知道城破只是早晚,不是放弃出城迎击、寻求一战的机会,而是要为城中百姓考量。

既然大梁军队无法获胜,那便尽可能地保全,多活一日,城中百姓便多一日的离去时间。

晁炘见城头气氛凝重,不由挠挠头,低声道:“那要不要通知城中百姓,让他们撤离?”

“胡闹。”魏旸胥瞪他一眼。

晁炘一缩脖子,也是明白过来。

大家都不说,百姓逃离便会少很多负担,可一旦说出来,那就是朝廷不管他们了,不光城中百姓,便是军心都会涣散。

何如彼此心照不宣呢?

“那咱们?”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br>

</br>

90.君令

燕国军队果然没有攻城,而只是在城外十里处扎营。

宫中闻讯之后,梁帝方景然即刻下令,着辅国大将军萧方率军迎击。

如他所想,北燕军队不足十万,城中禁军及兵马司各方守军便有二十多万,再加上京师附近其余驻军必也会闻讯驰援,只需一战,便可将这嚣张的北燕军队击溃。

可萧方并未领命。

午时,宫中连传萧方入宫。

金銮殿上,方景然脸色有些难看,还有些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看着殿中披甲那人,道:“北燕长途劳顿,昨夜又经一役,现在扎营,正适合奇袭。朕让你出城迎战,你为何不去?”

萧方道:“我军虽众,战心却不足,反观对方,正值一场胜利之后,军心大涨,此时袭营,是否有诈且两说,便是正面交战,我军也不可能获胜。”

“荒唐!”方景然勃然大怒,猛地拍桌。

萧方躬了躬身。

“你是想说我大梁数十万大军,也难解今日之围?”方景然语气阴沉。

萧方嘴唇动了动,只是叹了口气。

方景然朝后靠了靠身子,双手按在龙椅上,“赵良玉等人有何良策?”

萧方知道他想问的是苏定远,只不过故意以赵良玉遮掩罢了。

当即,他摇头,道了声,“诸将唯有死战,固守。”

方景然笑了,“死战?是用人命填了,北燕就会退军?什么狗屁固守,听你的语气,这城是守不住了!”

萧方抬头,这位老将的脸上风霜之色难掩,此时有些低沉,“陛下,玉龙关的平北军便是大梁砥柱,此时将士们已见北燕兵临城下,可想而知玉龙关已经陷落,平北军也已尽忠,军心如此,难以为战。”

方景然手掌死死抓住扶手,一字一顿道:“朕的大梁,就只有平北军能战?”

萧方苦笑一声,这个时候,他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自苏定远回京,军中老将或解甲归田,或郁郁而终,兵部适时往军中指派人手,多为勋贵之后,加以早先不成器的世家膏粱皆往军中送人,致使军中派系颇多。兵部因势而成六部之首,合兵马司任人唯亲,若说钻营无人可出其右,言战却皆为蛇鼠之辈。”

萧方道:“纸上谈兵者有一个就够了,可若是多了,这兵就不是兵,而是匪了。”

“放肆!”方景然猛地起身,脸色无比阴沉,死死盯着殿下之人。

这番话,就差明说自己是那纸上谈兵的人,是导致大梁军队至此的昏君了。

因为兵部尚书宇文嵩是自己任命的,兵部的权势,也是自己即位后,为了牵掣苏定远这等有威望的军中老将给的。就连兵马司的人员调动,都是自己放了权给宇文嵩。

可他是为了平衡朝中文武,若是武将地位因战拔高,那将文官置于何地?

方景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你的意思,是如今军中糜烂,无以为战?”他淡淡道。

萧方行了一礼,没说话。

“朕不信。”方景然吐出口气,道:“能战与否,总是要战一场才知道。”

萧方眼一睁,抬头,“陛下,这万万不可。”

“废物!”方景然斜睨他一眼,“朕看你们这些人,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小。”

萧方咬牙。

“朕听说,北燕欲封苏定远为北梁王?”方景然忽的问道。

萧方点头,道:“此为燕国计谋,定远自是对大梁忠心的。”

“陈观礼也曾忠心。”方景然顿了顿,然后道:“从军者,以马革裹尸为荣,此正是马上取功名的最好时候,朕不信我大梁将士像你说得这般不堪。”

他挥了挥手,道:“你退下吧。”

“陛下……”萧方还欲劝说,可方景然已然不听了。

从宫里出来后,萧方没有停留,直接骑马回城门楼,跟苏定远等人商议此事。

方景然此举,明显是打算要派人出战,且必定不是他们这些老人。

城墙上,众人闻讯之后,好似除了苦笑无奈外,很难再有别的什么情绪。

苏定远手敲桌案,听萧方将殿上君臣一番话尽皆说完以后,端茶喝了一口,然后,看了身旁的苏福一眼。

苏福看懂了他眼中的意思,可他如何能照办?

府中的少爷是少爷,可眼前的,同样也是自己的少爷啊。

苏定远这杯茶喝了很久,一直喝干。

茶杯放在了桌案上,其中没有一点茶沫。

苏福嘴唇动了动,终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闭了闭眼,然后起身,便朝外走。

堂中或皱眉或在看着沙盘的几人有人注意到了,有人没注意到,不过都未在意。

不多时,门外有军卒领着宫里小黄门进来了。

萧方等人皱眉,而诸如魏旸胥等兵马司的将领则是心里一咯噔,不由相视。

“魏将军,陛下的旨意。”小黄门看向魏旸胥,说了句。

魏旸胥眼皮跳了跳,喉间一咽,强笑着接过了圣旨,“知道了,麻烦公公。”

那小黄门看着场间这么多军中大将,压力也是巨大,及得圣旨给了,便连忙走了。

魏旸胥深吸口气,将圣旨随手丢在了桌案上。

场间其余人都未开口,气氛很是凝重沉闷。

“魏某怕是要背一个骂名了。”魏旸胥在倒茶,只不过手很是不稳。

牛敬忠看着了,走过去,从他手里将茶壶接过,给他倒满。

“我陪你一同去。”他说道。

魏旸胥一愣。

“生死早晚事,守城有诸位便够了。”牛敬忠笑了笑,道:“我钻营了大半辈子,都在往上爬,该做一次为将者该做的事了。”

魏旸胥眼眶有些模糊,他拍了拍牛敬忠的肩膀,没说出话来。

其余诸人看着两人,只是心中轻叹。

圣旨上,要兵马司统军上将魏旸胥,率军出城迎敌。

……

阴沉的天终于在黄昏的时候下起了雨,雨不大,雨丝却连绵。

魏旸胥仔细整理着崭新的甲衣,最后将兜鍪戴上,在城墙上遥遥看了眼那远处已有炊烟升起的北燕大营。

“诸位,魏某先去了。”他说。

诸将抱拳。

照料家人等话在这个时候自不必说了,大厦将倾,多言无益。

城内,是自内、外城驻军大营而出的将士,雨幕中,神情各异。

有的跃跃欲试,有的愤懑激动,有的掩不住担忧害怕,有的毫不在乎,有的还顾说笑。

他们多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还未经历过战事,更甚者连剿匪都未曾参与。他们以往只是耳闻和在营中训练,并不知道真正的残酷。

披挂持枪的宣威将军牛敬忠,此时面无表情地看着城门方向,双目微深,如在沉思着。

魏旸胥上马,看着这一张张朝气蓬勃的面孔,无声一笑,而后振臂一挥。

城门大开,数万官兵随之而出。

</br>

</br>

91.倒戈

梁都城头上,是即便久经沙场,此时也不免紧张的数位梁国老将。

离梁都不足十里外,临时搭建的箭楼上,是神情自若的燕长安,以及同样紧张的包文焕。

十里之距,对沙场上的纵马奔袭来说,几乎是转瞬即至。

包文焕双手握拳,恨不得下一刻此地便被他梁国铁骑踏平,可他看到了身边那人的脸色。

平静,从容,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包文焕一愣,连忙去看那些搭建营地的北燕官兵,他们依旧在忙自己手上的活计,丝毫不以为梁队的奇袭而有什么反应。

他心中一跳,想也不想便欲跳下箭楼,可后衣领却被一下拉住。

“就算你现在喊破喉咙,他们也听不到。”燕长安看他一眼,笑了笑,“你虽号称包打听,恐怕还从未欣赏过生命凋零之美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包文焕咬着牙,大吼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燕长安没说话,只是负手,遥遥看着。

城头上,看着那如长龙般掀起烟尘,在雨幕中冲出的数万大军,以及看似毫无动静的遥远处,诸将不由皱起了眉头。

“有埋伏?”赵良玉犹豫道:“可这一马平川之地,左右那几片林子又能设下多少伏兵?”

“不错,我等登高而望,燕军毫无异动。”陈兆元点头。

高默奇薄唇抿紧,此时看着那滚滚而去的长龙,眉头一下深皱。

“不对!”他沉喝一声,声音渐促而急,“前军太快,后军慢下来了!”

此时,苏定远的目光,只是遥遥落在了一人身上,眼底悲凉与失望一闪而过。

萧方双手按住城墙,急声道:“为何后军会突然放缓?是何人领兵?”

“是…是牛将军。”一旁,晁炘脸色猛地变白。

他不是蠢材,此时,突袭之中前后军突然分离,若非先前约定,那边只有一个可能。

“鸣金退兵!”赵良玉朝一旁喝道。

“慢!”陈兆元连忙道:“此时鸣金必会生乱。”

“那难不成要看着他们送死?”赵良玉说道。

他们都能想到,只不过此时却不敢去相信。

城外,纵马持枪的魏旸胥还在紧盯着那前方不远的营寨,如此白天,对方必然是发现自己等人出城迎击,可直到现在,却都没有丝毫动静。

他虽然心中怀疑有诈,可此次本就是箭在弦上,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现在,他所能想的,便是舍命一战,即便是死,也要让北燕这些狼崽子流血。

可就在这时,身边那追随自己多年的副将突然拍马同行,一脸惊慌道:“将军,后军慢下来了!”

“什么?”魏旸胥没听明白。

但下一刻,他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是自后而来的喊杀声,以及前方天空中突然暗了一下,飞矢如蝗,铺天盖地。

……

五月初九,北风过境,小雨。

梁国兵马司统军上将魏旸胥率军出城,于北燕军队扎营之时发动突袭。

同行宣威将军牛敬忠领后军反叛,与扎营前早早伪装待发的北燕精骑合围。

梁军溃败,一时降者近万,魏旸胥战死。

听得城外的谩骂和大笑,梁都城头上,一片沉默。

……

“报,宣威将军府未见牛敬忠家眷,只有下人丫鬟尚在。”

城门楼外,萧方神色更为苍老,他摆了摆手,让令兵下去。

晁炘一脸愤懑,他站在城墙上,遥遥看着那一场短暂战斗之后的地方,竟忍不住淌下泪来。

而守城将士,也无不凄然。

牛敬忠为何会降?

很多人想起了清晨时,北燕那骑兵在城下所说的话,那便是封平北将军苏定远为北梁王。现在,他们才知道,原来对方想要拉拢的并非只有他一人,便是大梁军方乃至朝廷里的官员,恐怕都不知有多少已经投了北燕。

“宫里来的消息,陛下听闻此事后,气的吐血了。”赵良玉闷声道。

一旁,素来多话的横九大口饮酒,一句话也不说。

“为什么不出城去救?”陈兆元看着那端坐之人,问道。

苏定远没有应声。

“如此两战连败,而此战更是在城门前,还是当朝二品武将临阵反叛,城中百姓会如何想,军中将士们该如何想?”陈兆元愤声道:“我等方才不去驰援,麾下寒心,便是这拒守,届时恐怕都没多少人会死守了!”

“方才之战,你没见降了多少?”高默奇打断他的话,道:“北燕三段射之后,骑兵只是一个冲突,甭管是魏旸胥的前军还是本来合围的叛军,都是溃不成军,一刻钟未到,倶是丢盔弃甲者。”

他冷冷一笑,“他们,就是城中其他守军的写照,你指望这些人随你出城去驰援?莫说能不能救回魏旸胥,你觉得有几个人会跟你去?”

陈兆元愣愣说不出话来。

“我看你是近几年家务事管多了,人变蠢了!”高默奇毫不留情道。

陈兆元老脸一阵红一阵白,神色变幻半晌,终是只有一声长叹。

“定远,你觉得接下来该怎么做?”萧方问道。

苏定远摇头,“现在的兵,不是咱们以前领的那些血气方刚的好儿郎了。”

萧方皱眉,但还是舒展开来,“这些年,你们都未再掌兵,我虽执掌禁军,可练兵非我强项,能吃苦的也不多。但现在,城中禁军,还是有两万多人可用的。”

他补充道:“都是,真正的好苗子。”

他这句话,有些不想说。

因为战争是死人的,且并非是平等的。

庸碌无为者战死,他会道一声好汉,却不会觉得可惜。但那些年轻而刻苦,未来有可能会支撑起大梁军方的好苗子就这么死了,他会觉得痛惜。

就像是那些门派世家需要延续一样,朝廷也需要,军方也需要。

苏定远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道:“那便如先前所言,守城便是。”

其余人也是想不出什么能逆天改命的法子,均是默默不语。

可高默奇却多看他一眼,忽的问道:“老苏,你该不会要去当燕国的什么北梁王吧?”

其余人一愣,本是没多想,却不由得微微色变。

苏定远看着高默奇似笑非笑的神情,淡淡一笑,“让我当北燕的皇帝还差不多。”

高默奇一愣,而后哈哈一笑,“我知道了,你是在等燕康。”

</br>

</br>

92.帝心

苏定远是不是在等燕康,没有人知道。

就像谁也没想到,素来得大梁朝廷倚重的牛敬忠,会临阵反叛一样。

再加上之前所闻的黑风军统帅陈观礼也是反了朝廷,有此两人在前,所有人都不由揣摩苏定远的心思。

若他也降了,那大梁怕是连一日都坚守不下去了。

此时,梁国皇宫之中。

外面下着小雨,一片阴沉,大殿里已经掌了灯。

方景然倚躺在龙床上,身上盖了薄被,龙床边,是安静把脉的钱太医,以及侍奉一旁的大总管高尧,再就是刘皇后和万贵妃等后宫之人。

他素来自傲,弱冠登基,一手将势大的军方诸将生生压住,让朝中此后文武平衡。倒不是他手段有多高,只是因为他拿住了苏定远。

苏家太忠了,先皇有恩于苏家父子,没人知道,先皇留下的遗诏之中,便有让方景然将苏定远囚禁的意思。

方景然也想学北燕皇帝那样可以无条件地信任燕康,可他发现自己做不到,只要一想到尚有他人地位能威胁到自己,他便彻夜难眠。

所以,他只能召苏定远回京,他知道对方一定会从命。

只不过现在,方景然静静看着明黄色的帷幔,他似乎有些后悔了。

大梁就要完了,他现在才有了切实感受。

并非是因为玉龙关告破,而是因为他用人不明,只顾听左相和其余皇族提议去削弱武官,回收兵权,而忘了文人士族势大,书生同样误国。以致如今朝中将领武官一大堆,却连能纸上谈兵的都寥寥无几。多是那些无能文人举荐,士族勋贵下的走狗。

那些老将也逐渐凋零,现在尚在京城,尚还能用的,皆已上了城头。

他所倚仗的牛敬忠,就在半个时辰前,领着他的军中嫡系投了北燕,还是临阵倒戈,将魏旸胥给害了。

他如何忍心?

那可是同朝为官几十年的同僚啊。

方景然想着,忽的自嘲一笑。

“陛下。”钱太医开口道,“龙体无碍,只是方才气急攻心罢了,无需药石调养,食补便好。”

一旁,刘皇后等人皆是松了口气,万贵妃虽受恩宠,此时却站在她之后,低眉顺眼,神情看不出什么。

方景然摇头,叹了口气。

刘皇后连忙道:“陛下想吃什么?臣妾去做。”

方景然看着这与自己青梅竹马的皇后,虽然尚带妆容,只不过已经难掩眼角皱纹了,原来时间真的已经过去了太久。

他又看了看床边的其他人,自己的妃嫔们都在,她们每一个都与自己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只不过却都有些陌生了。

当然,除了一个人。

方景然看着站在人群中的万贵妃,抿了抿嘴,轻笑一声,“你们都退下吧。”

“这…”刘皇后有些犹豫,想劝说什么。

“莹儿留下便好。”方景然说道。

刘皇后听了,目光黯了黯。

莹儿,便是万贵妃的名字。

没有人再开口,众人齐齐告退,就连高尧,在看了方景然别样的眼神后,也悄然退下了。

房中,便只剩下了方景然和万贵妃两人。

“陛下,臣妾好害怕啊。”

无人后,万贵妃一下扑到龙床上,伸手抓住方景然的手腕,脸色凄楚,“您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臣妾真是快要吓死了。”

“是么?”

头顶传来的不是往日那熟悉的温柔宠溺,而是有些冰冷的语调。

“你不应该是高兴死了么?”

万贵妃身子一僵,下意识抬头。

她看到了方景然那双复杂却冷冽的眸子,一瞬间,她整个人都忘记了该如何呼吸。

“玉龙关的舆图,是从你这传出去的吧。”

不是疑问,而是冷淡的陈述。

万贵妃心中狂跳,惊骇不止,可脸上却一下变得委屈,眼眶一红,两行泪就这么淌了下来。

“陛下在说什么,臣妾根本没有听懂,只是若陛下心情不好,尽管骂我打我,臣妾不怪您…”

“怪?”方景然冷哼一声,将手从对方掌心里抽回,“先前朕是被战事的突然搞昏了头,现在想想,苏定远虽然回京,可留守玉龙关的是蔺先知,是苏恪先最为倚重的后辈。他一代名将,又有玉龙关天险,如何连北燕半日也坚守不下,甚至斥候还是在一日后方才传了消息来。

有苏定远在,蔺先知不会反,那唯一的可能,便是玉龙关的舆图落到了北燕手上,布防守备尽皆如数为人所知,方能一战即溃。

玉龙关驻扎的是平北军,此关更是苏家心血,早年夺关,苏定远祖父及半个苏家都死在了那里,他与北燕血海深仇,自不可能降北燕。而舆图在他回京之时便送到了朕的手上,即便他有副本,依他之谨慎,也绝不可能与他人。”

他每说一句,万贵妃的心便沉几分,此时,她趁方景然语顿之时,连忙开口,“陛下之意,难道是怀疑那什么舆图是臣妾泄露的?”

“难道不是吗?”方景然看着眼前这个凄艳的美人,只觉得对方惺惺作态的恶心,“不要以为朕不记得你看过那份舆图,更知道它放在哪里,就算朕喝醉了,朕的记性也一样好!”

万贵妃脸色霎时一白。

“没有朕的口谕,苏定远不可能私自授命去调换玉龙关布防,蔺先知持重,同样不会如此做。”方景然闭了闭眼,“一切,都是朕瞎了眼,信了你这么个贱人毒妇!”

万贵妃一下坐倒在地,张了张嘴,眼中带着不可置信和浓浓的惊惧,这是眼前之人第一次骂她,第一次对她说重话。

而这其中所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她不敢想。

她回神,踉跄着朝房外跑去,方景然静静看着她,并不阻止。

万贵妃打开了门,可脚步没能迈出去,因为门口站着面无表情的高尧。

“我…”万贵妃嚅了嚅嘴,没说出话来。

“你想去哪?”方景然问道。

高尧将房门关上了。

万贵妃先是失魂落魄,接着如同想开了一样,重新走回到了床前。

“你在宫里人缘不好,没有朕,下一刻就会被人弄死,沉井还是丢进荷塘里?”方景然笑了,“不过你既然敢跑,说明你手里还有根线。朕猜,现在往城外逃的人应该不少吧,你是搭上了谁的船?”

</br>

</br>

93.攻城

万贵妃看了床上在笑的方景然一眼,她能从对方强装的平静中看到那抹癫狂。

她无声一笑,多少有些讥讽。

方景然一下沉了脸色。

“燕康的儿子燕长安,陛下应该听说过吧?”万贵妃问道。

方景然沉默片刻,道:“是他授意的?”

燕长安是北燕军方的一颗新星,也是前年的武举状元,有人认为他的成就会超越其父燕康,他自是听闻过的。

“他会带我回燕国。”万贵妃说道。

方景然皱眉,回?

“你是北燕人?”他很是惊讶,这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惊讶么?”万贵妃坐在一旁,道:“三十多年前吧,平北军的铁骑过了玉龙关,那边有个边关小镇,因为不从平北军号令,便被苏恪先下令把人都赶了出去。天寒地冻,死了多少人啊。我阿爷和祖父,就是那个时候挣扎着来了梁国。”

她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对此没有多少怨怼,可实际上,家破人亡这种事,必是滔天的血仇。

可战争就是如此。

方景然说道:“人人都说苏恪先心狠,可朕看,他还是善良了些。”

“你觉得他应该像燕康那样屠城灭镇吗?”万贵妃笑了,“他想过要那么做,却被苏定远阻止了,说他们是仁义之师,不该像北燕的那些野蛮人一样。”

方景然没说话,他知道,对方这话的意思,未尝不是在嘲讽自己。

“那么陛下,一切您都知道了,现在,想怎么惩罚臣妾呢?”万贵妃神情平静下来,直视着龙床上的身影。

“朕知道你不想死,而朕也舍不得让你死。”方景然意味深长道:“你会有用处的。”

万贵妃眸光微沉,抿紧了唇。

……

北燕军队在梁都外围了两日,丝毫不见梁都其余州郡的官军驰援。

但梁都乃是一国都城,百姓官兵众多,而守城军备更是数不胜数,如此一座巨城,绝非简单便可攻下。

哪怕梁军不堪一击,可同仇敌忾之下,拒守时总会有难以预料的抵抗力量。

因此,北燕大军只围不攻,且后续援军也源源不断,大有将梁都变为孤城的意思。不过,他们对逃出城的百姓或是江湖人倒是不予理会。

渐渐地,已经开始有梁国官兵开始逃亡了。

又过两日,城外。

燕长安立于箭楼望台之上,遥遥看着梁都,身旁,有偏将请示道,“今日梁国逃兵明显变多,而多是携带家眷出城,我军并未加以追击。”

“很好。”燕长安点头,“梁国军心早散,他们深知拒守无望,反不如带家人苟活。”

“可属下担心,这会不会是梁军主将计谋?”

“你是觉得,那些逃亡之人会于他处集结成军,然后反扑?”燕长安放下千里眼,问道。

“属下拙见。”那偏将抱拳道。

“不会。”燕长安胸有成竹道:“牛敬忠反叛是给梁军最致命的一击,现在他们担忧的,是上官态度摇摆不定,说不得早就被买通,只会在自己人背后捅一刀。大难当头,我军给予的压力足以崩溃他们的心神,却偏偏见不到生死,他们便只求能活命。”

“可为何苏定远等人,对此并不加以阻止?”

“杀逃兵可以威慑军心,却也会散军心,恐惧是会蔓延的,没有人想死。”燕长安道:“对于有的人来说,梁都是他们的家乡,他们会拼死一战。对另一些人来说,只是这梁都的城头换了旗帜,那个位子换了个人来坐而已。只要他们能活着,对此并无两样。”

那偏将点头,这时,营寨之中传来马蹄之声。

“少将军,那好像是老将军来了!”偏将双眼一亮,连忙道。

燕长安闻言,回头看去,待看到那一行当前骑马那人后,心下悄然松了口气。

“走,去迎父帅!”

……

五月十四,南风,大晴天。

有屠夫之称的北燕军神,上将燕康领燕国精骑而来,是日午后,陈兵梁国都城之下。

梁都城头,苏定远等人沉默而立,看着城外望不尽的大军,那份如云般的沉闷扑面而来。

“燕康来了。”萧方说道。

这代表着,今日便是燕国吹响进攻号角的时候。

“依计划行事。”苏定远平静道。

一旁,是有些急不可耐的横九,和脸带担忧的高默奇等将。

“你真打算这么做?”陈兆元问道。

“这是唯一的机会。”苏定远并未看众人,他的目光,始终看向城外中军之中而来的一行骑兵。

“你有多少把握?”陈兆元问道。

“若能瞒过城中细作,也有六七成的把握。”苏定远说道,“若是此前没有瞒过,那便是送死。”

“你有没有想过,如此之后,便再无翻身的机会?”赵良玉沉声道。

“两天时间,已经够久了,如今城中与外已然断绝,再等下去,便连拼死一搏的勇气都没了。”苏定远平静道:“战争不是靠一两个人就能改变的,决胜千里,也要有悍不畏死的将士。现在你我能做的,便是守住所谓名将的尊严,让世人看我大梁军魂未失。”

萧方笑了笑,看向众人,道:“诸位看城下燕军,雄壮否?”

横九手拎两把金瓜大锤,此时嗤笑,“某观之不过土鸡瓦狗,三十年前某冲阵之时,这等人马不过是锤下亡魂。”

高默奇摇摇头,道:“只这先锋前军,便皆着玄甲。”

萧方点头,他这才是说到了点子上。

“制式军备几年便换一次,这些狼崽子,是得了后周的冶炼之法了。”陈兆元叹了口气。

不管是北燕还是他们大梁,自皆会铸甲。可全天下最好的甲衣,便要用到北燕境内大雪山的玄冰铁,和后周的冶炼技术,两相结合造就的玄甲。

大梁军中有玄甲,那是三国战时缴获重铸的,属于他们自己的,没有。

玄冰铁是北燕最重要的军备物资,他们只会与后周交换,而后周有造作监在,这冶炼技艺也在不断推进。

是以他们大梁积弱已久,苏定远与墨家交好,未尝没有请他们铸造师为大梁效力的心思,只不过方景然显得更为急切罢了。

“他国未曾忘武,我朝却已重文。”高默奇啧了声,不说话了。

此时,众人倒少了些规矩,更为自若了些。

城外,已经响起了鼓声。

</br>

</br>

94.有死无生

那是北燕的鼓声响彻。

中军大开,一行人马跃至阵前。

燕军顿戟高喝,激奋声威,而城头守军则被气势所迫,眼带骇然。

“燕康。”萧方沉声道。

那人身穿黑色虎纹甲胄,马上挂一杆长枪,身材高大魁梧,此时摘了兜鍪,现出满头白发。

这是个面容苍老却刚硬矍铄的老将,他只是坐在马上,便让人有种眼见尸山血海之感,忍不住战栗,忍不住想要逃离而去。

他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屠夫,上将燕康。

“苏定远,老朋友远道而来,何不出城一叙?”其人朗笑一声,音浪滚滚,一时竟压过鼓声。

城头众人皱眉,武功低的更是忍不住捂住了耳朵,脸色有些难看。

燕康是肉身无铸境界的武道强者,除却赖以成名的佛门外功《不动明王功》之外,便是音律绝杀《狮心三吼》。

武学之中,音功素来难防,而世间以音功称雄者寥寥,除了尹家,天下能与此人音功相抗者着实不多。

苏定远神情不变,与身旁萧方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此前早有预料,燕康此人心高气傲,如今天下,若论沙场纵横少有几人能与之相抗,如今大事将定,其人必会临阵叫嚣,宣耀武功,而这,便是他们的机会。

燕康笑声尚未止,城头之上却有一杆大枪如若奔雷而来。

“苏定远在此!”沉喝如风雷狂怒,那枪如离弦飞矢,又似苍龙出海,此时如掷,其势难当。

燕康脸色一变,脚踢马前长枪入手,竟是打算将其打落。

可下一刻,无论城上城外,皆是一惊。

因为那如出海青龙般的大枪快,其后那一道身影更快。

苏定远于城头飞身而出,脚在空中踢踏,两步便追上那杆大枪,竟是直接踩着,自几十丈高的城墙飞出。

燕康‘啊’了声,长枪在手,可半空那人已至。

他来不及再有反应,只能激荡浑身劲力,抬枪去挡。

大枪落下,雕龙的暗沉枪杆上,是如若泰山压顶般落下的苏定远。

燕康座下名驹腿弯折断,轰然倒地,而他双腿使了千斤坠,更是脚腕陷在地上,双手握持的枪杆上传来无穷震力,让他双手虎口齐齐绷裂,鲜血迸溅。

苏定远翻身踩地,手腕一抖,盘龙大枪入手,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朝那尚未从反震劲力中恢复过来的燕康刺出。

后者眼带懊恼,更有数十年未见的惊恐,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之人竟有胆量自城头单枪跃下,因为城下北燕精骑二十万,此无异是自杀之举。

他更没有想到,苏定远的武功竟然这么高。

“休得猖狂!”此时,一声爆喝自燕康身后而来,同时,刀气凛冽如猛虎跃涧,一道身影竟是直接冲到了持枪而出的苏定远身前。

军中从不缺猛将,而此人便是燕康麾下先锋大将,在如电光火石一般的此间,燕康护卫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此人却是瞬息有感,犹豫也无,直接出手相助。

他不觉得自己能杀死对方,只求能取得片刻之息,让场间诸将反应过来。

当然,他未尝没有与这位从自家主帅手中,夺得玉龙关的梁国名将交手的心思。

只不过,他前边的想法是好的,可后一念头,却是不该了。

大枪如龙,荡开虎势,枪过而刀碎,雪亮的枪尖透甲而出,只溅起一丛血花。

苏定远暗道可惜,因为此时身周等人皆已反应过来,无边杀气笼罩,他只能抽枪而退。

魁梧的身躯倒地,兀自吐血且双目瞪大未合。

燕康牙关紧咬,将方才气血翻涌而起的喉间血生生咽下。

他松握了双手一下,看着三丈外持枪而立的身影,沉默不语。

然后,他俯身,将已经断了气的先锋大将的双目合上。

“真是好胆色!”燕康看了眼对方身后依旧闭合的城门,和高高的城墙,凝声道:“便是当年汝父苏恪先,都不敢孤身入本将军阵中。”

苏定远将枪头上沾染的血肉抖掉,慢条斯理道:“江湖上一代新人换旧人,疆场之上,何尝不是如此。”

“燕某虽老,可依旧陈兵你梁都门前,行灭国之举。”燕康道:“而燕某之子,白衣渡江,更青出于蓝,便是今次燕某战死沙场,你梁国覆灭也必不可免!”

苏定远看了眼前方虎视眈眈的众人,其中,该是没有燕康之子。

燕康朗声一笑,抬枪一指,道:“普天之下,能入燕某身前一丈者不过一掌之数,你今日,莫非是欲效仿那周姓游侠?”

“你还记得他。”苏定远淡淡道。

“不过初入三境,也敢来刺杀燕某,如此无知无畏之人,燕某自是有些印象。更别说,他还是你苏定远的结拜兄弟。”燕康嘲讽道:“今日,你堂堂梁国军魂,竟会行刺客死士之举,传出去,天下人该如何耻笑于你?”

“这又何妨?”苏定远冷声道:“你与我废话甚多,翻涌气血可曾压制了?”

燕康一怔,自己一直在悄然压制,对方竟早就知道?

苏定远冷笑,周身已有昏黄真炁涌动,气机翻涌而狂暴,犹如将起沙尘。

燕康眼神一沉,道:“燕某敬你苏家父子英雄,可梁国将亡,你何必还在这条沉舟之上?”

苏定远看着眼前之人,道:“汝等好意,苏某心领了,可只因生于朝廷,纵然徒劳无功,吾辈也要付全力去扛。”

与此同时,那一直关闭的梁都城门竟传来声响,吊桥正在缓缓放下。

“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在燕康心有可惜犹疑,且就要回阵之时,眼前那人却沉喝一声,挺枪而来。

燕康心中暗骂,他毫不怀疑,此时能正面挡下此人的,便只有自己。

虽说孤身之力无法改变战场,却也有猛将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之说,那不是改变了战局,而是改变了战机。

现在,燕康明白,自己轻马出阵,便是对方一直以来所等待的机会。

谁能想到,梁国龟缩数日,等的便是自己到来?

谁能想到,依苏定远如此身份,又被禁京城几十年,竟还有如此胆略,如此武功?

谁能想到,他竟会来当这冲阵的先锋?

这不是身先士卒,而是有死无生。

自己还是大意了,燕康心中暗恨,不管对方愚忠与否,他都应该对苏定远更多些警惕的,毕竟,对方曾经可是从自己手中夺下了玉龙关。

但现在,再无多虑之机。

两杆大枪撞在一处,两人四目相视,一个双眼沉寂如渊,却如随时可爆发的火山;另一个怒火深藏,杀机毕露。

中军之中,燕长安放下千里眼,连忙道:“传令,立即攻城!”

“可燕帅他…”身旁人神情同样急切,一军统帅此时竟在阵前拼将?现在若是攻城,军中将士必有掣肘,而燕康安危也极难照应。

可不等他说完,身边那人狰狞回头,喝道:“速令!”

这偏将再不敢问,急忙挥动中军令旗。

“先登梁都城墙者,升三级,夺城门或取苏定远首级者,封万户侯!”

燕国军卒无不激奋,鼓声如雷,大军已然发起冲锋。

燕长安的脸色却阴沉,他看清了那放下来的吊桥,以及那吊桥之后黑压压的身影。

</br>

</br>

95.玉龙倾

那从梁都吊桥后当先冲出来的,是骑着乌骓马,手卧大锤的横九。

再后,是壮怀激烈的两万多禁军。

他们是萧方口中所言可战之人,是大梁最后的精锐,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没有恐惧,只有愤懑敌视。

至于其他官军,此时只在四方城门拒城。

这注定是惨烈的一战,两万多人将于十倍于己且为当世最精锐的北燕精骑作战,而且在军备上,亦有所差。

可没有人后退,他们随着横九杀出,他们最主要的目的不是为了冲垮北燕的军阵或是斩杀多少人头,而只是为了杀死燕康。

对方若死,北燕不会退军,可军心士气必然涣散低迷,而大梁士气自然大增,且也正好向世人证明大梁男儿之荣耀。

在出城后,没有丝毫犹豫,前军包括城墙上的守军,尽是弓弩齐射,漫天箭雨便朝那交战的两人而去,哪怕其中还有苏定远。

这是在一开始就定下的军令。

北燕大军的反应毕竟慢了一些,在中军之令传来,他们发起冲锋之前,燕康及与他同样出阵的护卫、副将等一行人便尽皆被笼罩在那铺天盖地的箭雨之下。

但这箭雨只有一轮,他们甚至来不及再搭箭,因为北燕大军已经发起了冲锋,攻城的号角已然吹响。

下一刻,在城头无数人的目光之中,以横九为矛头的两万人全数出城,尽皆汇入进了逆来的洪流之中。

至于苏定远和燕康两人,他们交手腾转挪移,早就不知去了何处。如同海中的浪花,在那场箭雨过后,便不见了踪影。

“燕康,能死吗?”

城头上,赵良玉问道。

众人知道,他想问的,其实是苏定远能不能活下来。

萧方摇了摇头,反而问道:“其余城门处可有异样?”

梁都有四方城门,如今北燕大军进攻的,便是正城门长安门,也是他们着重拒守的城门。

“尚无消息传来。”陈兆元道:“看来他们是想于正门攻破。”

于正门破城,这素来是燕康的作风,便是要从正面将之击溃。

高默奇出言道:“此为存亡之战,且此前统军者乃是其子。”

陈兆元闻言,便道:“那我便去扬武门。”

其余人也纷纷出言,选他处城门去看。

其他城门守将均为兵马司的将军,萧方知晓那些人的本事,对他们来拒守燕军着实放不下心来。

此时他点头,道:“务必小心。”

陈兆元、赵良玉及其余几位将领便匆匆而去。

城头上,高默奇看着众人走远,忽的低声,“你觉得,是否还有人已暗投北燕?”

萧方正在观城下战事,事实上,这本就是一场送死之举,可他依旧想看,因为那两万大好儿郎皆是他带出来的兵。

哪怕他现在很不忍心,就如同亲手将后辈送往修罗场一样。

眼前的,便是修罗场。

“你这话什么意思?”萧方皱眉。

“赵良玉和陈兆元为后辈所累,可我知道,他们两家嫡系早已搬离京城,现在只有老宅在。”高默奇道:“换句话说,他们与牛敬忠一样,在如今京城里,是孤家寡人。”

萧方深深看他一眼,“你觉得他们两人会被收买?”

“怀疑罢了。”高默奇摊摊手。

他们几人是曾经战时成名,在军中虽互为竞争对手,可如今老将凋零,他们之间更多一份袍泽之情。

他知道,自己这般怀疑赵、陈两人,眼前之人肯定不开心。

萧方是个敦厚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得先皇其中,将禁军交给他统帅。

此时,萧方沉声道:“此话你与我说说也就罢了,莫要传到他们两人的耳里。”

高默奇看着城外,淡淡一笑,“都这个时候了,又有什么所谓呢。”

萧方眼帘低了低,沉默不语。

……

两万禁军虽是精锐,可于这场战事中,只能算是给世人证明,大梁尚有可用之兵,也绝非别人认为的那样不堪一击。

五月十四,黄昏,风暖而沙场如秋寒。

梁军大败,全军覆没于梁都城下,残戈断戟,血流成河。

一片惨烈之中,北燕军队在默默打扫战场。

此时,长安门侧门打开,一队队人马而出,显然也是为了收取袍泽尸身。

对此,北燕并未阻止。

但无数人都在找寻苏定远和燕康的下落,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适时,梁先锋大将横九战死沙场。

当梁国士兵抬着横九尸身入城时,不论是守城将士还是沿街百姓,皆沉默。

“老苏呢?”高默奇俯瞰城外,犹豫道:“难道真与燕康同归于尽了不成?”

苏定远穿的是龙首吞云铠,燕康也有自己的特制甲衣,无论两人生死,在战场上总会被人找到才对。

可现在,城外两军搜寻如蚂蚁,对此竟毫无发现。

“会不会已经离开了战场?”晁炘试探道。

萧方脸色微沉,心中想到了此前燕国所言,要封苏定远为北梁王的消息。

一个时辰之后,北燕与梁国双方撤出战场,重新压上来的,是北燕的第二波攻势。

同时,北燕中军大帐内。

燕长安第一次脸上不见从容,在他身前桌案上,放着一截断矛,枪头上刺穿了一面护心镜。

这是苏定远手中的盘龙枪,这是燕康的护心镜。

燕长安伸手摸了摸那残破的护心镜,深吸口气,道:“在何处发现的?可找到他们两人?”

“在阵中搜寻,未曾发现苏定远和燕帅。”身边副将闷声道。

“传令下去,苏定远已死。”燕长安说道。

那副将一愣,转而应下,大步而出。

当攻城的号角再次吹响的时候,城头上的萧方等人便发现北燕军队的声势竟是空前高涨,接着,他们便听得了从对方军中喊出的声音。

“苏定远已死!”

萧方和高默奇骇然相视,他们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便是‘莫不是苏定远的尸身已被敌军所得?’

接着,他们才是深深的怀疑。

可此时,守城梁军士气却无比低迷,骁勇善战的横九死了,战无不胜的苏定远死了,他们还能怎么办?他们还能守住吗?

已经死了太多人了,护城河中淌的是血水,而城外的土地还是未干的血迹。

萧方见此,喝道:“苏将军斩杀燕康,北燕土鸡瓦狗,还有何惧?”

在两军军魂暂失的情况下,双方所做的,便是尽可能地鼓舞士气。

但不管怎样,每个人的心头都像是压了块石头。

可这,对这场战局没有丝毫改变。

酉时。

“狼崽子攻上来了!”

坚守大半日的梁都长安门,终于有北燕军卒踏上第一步。

看着满身血污,面目狰狞的燕国官兵,城上的守军一时竟呆住了。

萧方怒而拔剑,不等那燕国军卒有所动作,便将其斩落城头。

“为国尽忠,便在今日!”他举剑高声,于城上驰援奔杀。

无数人因此而受感染,战争之惨烈,让这些未曾经受战火之人畏惧,可此时却热血沸腾。

高默奇同样拔剑,他不懂武功,可此时却亦不惜身。

半个时辰后,北燕大军攻破长安门,辅国大将军萧方力竭于城头,参军高默奇、守将晁炘及兵马司数位统军殉国。

荡寇将军陈兆元闻讯,杀扬武门守将,大开城门,迎燕军入城。

阳山侯赵良玉死守,战死。

只一日,梁国都城陷落。

……

</br>

</br>

96.国破山河在

大街小巷上,皆是北燕士卒。

惨叫喊杀在城中无数角落而起,挣扎的、投降的、抵抗的,在这个傍晚,声声渐低沉。

素日的繁华,已然落幕。

“古韵凌波十里欢,风摇画舫雨含烟。夜游惊艳思八艳,情洒秦淮不夜天。”

骑马入城的燕长安轻声道:“素闻梁都繁华,只是可惜了那杨柳河畔,我燕国铁骑,可不懂怜香惜玉。”

他转头,朝随马而行的那人问道:“包兄,我这诗如何?”

“哼,燕康都死了,你还有心情作诗。”包文焕故意讥讽道。

燕长安眼底不悦与杀机一闪而过,转而笑道:“梁国覆灭本就是定局,识时务者为俊杰,包兄何必对我如此敌视呢?”

“你不杀我,不就是想笼络人心,从我这里打听消息么。”包文焕冷笑一声。

“你既想的如此清楚,为何不咬舌自尽?我对此可并不阻止。”燕长安淡淡道:“因为你不甘,你也想活着。”

包文焕沉默片刻,没应声。

他并非想苟活,只是想再见一眼家中长辈。

素日所不喜甚至觉得对自己亏待,而厌恶的家人,现在却成了他最想再见的人。

只一眼便够了。

而且他也知道了郎仁未死,他还想见见这位老朋友,如果能再喝上一场酒,那便是最美的事了。

“你们梁国的江湖人,也没有骨气。”

耳边,燕长安的声音传来,让包文焕一下回神。

他抬眼看去,街上不乏有持刀带剑的江湖人,可见了这入城的一行北燕官军,却不见往日的凶恶,而是低着头悄然从街边而过。

包文焕自是认得一些街面上的帮派中人,此时也认出不少,只不过他们在这些染血的北燕军卒之前,俱都是收起了素日的凶神恶煞。

“看来你们梁国皇帝并不得民心啊,至今也无一人现侠义之举,来杀我这破城的仇人。”燕长安继续说着,语气很是不屑。

包文焕咬了咬牙,一声不吭。

燕长安见此,无声一笑。

这些当地帮派,自然是要清理一下的,只要不是传承久远的士族大家,都不需要存在。只不过,当前还是需要这些地头蛇来帮助稳定梁都的百姓。

最好的对付自己人的方式,便是用自己人来对付,这也是那些人唯一的用处。

而这并不需要燕长安亲自安排,在入城后,早就有人去做了。

现在他要做的,是去那一国最重之地。

……

“方景然不见了?!”

梁国皇宫,金銮大殿前,燕长安踩在血泊里,俊秀的脸上有些扭曲,他看着眼前之人,掩不住一身戾气。

被他盯着的,是此行随军偏将,明明是被燕康倚重的老将领,此刻在面前这年轻人的注视下,竟感受到了难言的压力,更抬不起头来。

“破城后,末将已经第一时间率军过来,宫门告破之后,我等搜寻多时,均未发现梁皇帝行踪。”

听他说完后,一直随行的包文焕忍不住大笑,哪怕此时他就靠在染血的白玉栏杆上,哪怕他脚边躺着的便是素日那地位尊崇、武功已入三境的大内总管高尧,哪怕此时的皇宫里尸首遍地。

他仍是笑了。

不是舒心的笑,而是一种自嘲和悲哀。

城头将士浴血奋战,诸将拼死,可他们的陛下,早就逃了。

这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悲凉?

啪!

燕长安回身给了他一耳光。

包文焕整个跌倒在地,口中吐血,眼前更是一阵眩晕。

燕长安眼神如欲噬人,“给我找,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到!”

手下将领连忙领命。

一旁,有人道:“梁国皇后及妃嫔皆在,唯独少了万贵妃。”

这是个脸色略有几分苍白的中年人,他穿着一身皂色剑袍,只不过此时胸前有一道剑伤,尚在朝外渗血。

他是一直护卫燕长安左右、也是方才与众人合力击杀高尧的混元境界大修行,清溪剑派长老慕容真。

江湖与朝堂虽自古两立,可北燕江湖却有不同,那些能号令武林的宗门帮派,多与朝廷同气连枝,其中世家之人更是多入朝为官。

可以说是江湖与朝堂最为密切。

比如这清溪剑派,便素来支持北燕军方,此覆灭梁国之行,就派出了不少门中高手。现在,多是配合军中去剿杀那些负隅顽抗的大内高手和禁军了。

当然,此前城下苏定远与燕康两人之战,莫说是这慕容真,就是清溪剑派的掌门亲至,也插手不进去。

慕容真服了几粒丹药,看了眼那阶下的尸体,道:“若不是有军中将士策应,在下还真奈何不了这老太监。”

燕长安语气微缓,“还是慕容长老武功高强。”

慕容真摆摆手,道:“那少将军,在下便先去皇庭司了。”

这是约定,在官兵将皇庭司搬空之前,他自是有资格去翻阅的。

燕长安点头,对此并不在意。

他心头沉重的,是方景然和万贵妃的去向。

要知道,那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可是临行前太子千叮咛万嘱咐也要接回去的人啊。

……

此时,梁都内城朱雀大街上,早已有骑着战马的北燕军卒赶了过来。

“前边儿便是苏定远的府邸?”马上军官打扮的骑兵手拿马鞭,朝马前引路的一汉子问道。

这汉子是街口的闲汉,此时一脸讨好道:“没错,那就是将军府。”

“狗屁的将军府!”马上的燕国军官甩了他一马鞭,“亡国之将。”

那闲汉脸上挨了一鞭子,登时火辣辣的一阵剧痛,他捂着脸,不敢怨恨,只是点头称是。

“滚吧。”

看着这闲汉忙不迭地跑远,燕国军官呸了口,一抻缰绳,一行五六十人朝将军府而去。

“门没锁。”有军卒过去试着推门,这门一下便开了。

“进去瞧瞧,看看还有什么人。”这军官脸上一笑,眼中闪过几道淫光。

他方才可是听那闲汉说了,这苏家府上的大丫鬟长得年轻貌美,极有韵致。

饶是如此,他们进府门亦是颇多小心,没有放松警惕。

这毕竟是与燕康齐名的封号将军府邸,其中说不得还有家丁护院在护持着府上家眷。

及得这几十人进了府中,竟是连一个人都未发现,不仅如此,府上竟还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留下,完全是一副人去楼空的样子。

“给我搜!”这军官坐在马上,一脸不爽。

他好不容易才跟上官求得了这个差事,现在竟是扑了一场空。

便在此时,那后院马厩方向忽的传来马嘶,其中还伴随着几声惨叫。

这军官脸色一变,不惊反喜,他连忙拨马,挥手让众人跟上。

“果有漏网之鱼!”

</br>

</br>

97.江湖路远,更非浮萍

将军府后院,马厩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在几个北燕的军卒,俱都没了声息。

当那北燕军官领人赶过来之后,便看到了场间那骑马的三人,对方似是打算要从后门离开。

“好胆,竟敢杀我北燕勇士。”这军官嘴上怒喝着,手里却解了骑弩,直接朝前方三人里手中带剑的那人射出一箭。

马上持剑之人信手将射来的弩箭拍落,也因此回过身来。

他穿了一身江湖客的行走长袍,头上带了个箬笠,此时微微抬眼,露出那张年轻却已现几分风霜的面庞。

他的眼眶有些发红,他的眼中满是杀意,却悲伤未褪。

他是从旸山郡一路赶回京城的苏澈,身旁两人,便是同行的盗帅和洛侍郎。

在楚家变故那夜之后,后两人自是阻拦他回京的,毕竟这是苏定远的嘱咐,但架不住苏澈执拗,而且毕竟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不会由着性子来。

而在这等大事上,说不得再见便是最后一面,将来再没有机会相见。盗帅和洛侍郎想了想,终究没有强行阻拦,便与苏澈逃出已经落入后周的旸山郡,来了京城。

哪知,他们今日到,京城便已陷落。

他们知道了现在人人皆传的消息,比如平北将军苏定远及辅国大将军萧方等人战死、宣威将军牛敬忠和荡寇将军陈兆元投敌,以及现在宫里那位陛下早就弃城而逃等等。

这都是北燕官兵放出的消息,目的自是为了让城中那些尚在抵抗之人失去支撑,以此更容易接管这座城池。

苏澈第一时间回了将军府,却发现空无一人,看过伙房之后,他觉得府上的人应该是几日前便离开了。

这让他放心的同时,更有些疑惑。

这是父亲将他们送走的吗?他们去了哪里?

可这并不足以掩盖苏澈的悲伤,如若离群的候鸟,从此找不到了方向。

尤其,还有苏定远的死。

“你们是什么人?”那燕国军官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地上的几具尸体,他们只有喉间一道伤口,干净利落,如被利器所伤。

此时,他身后虽还跟着几十个官兵,却没有把握能将眼前三人拿下。

但他手里的骑弩倒是没有放下,兵器是士卒的底气,而他身为燕国官兵,更无退缩的道理。

苏澈问道:“苏…苏定远真的战死了?”

“被燕帅所杀,千真万确!”燕国军官语气骄傲。

苏澈道:“你亲眼所见?”

“阵前十多万人亲眼所见。”燕国军官目光微微闪动。

苏澈没说话。

“你究竟是何人?”燕国军官问道。

苏澈看了他一眼。

这军官顿时一寒,想也不想,当即喝道:“放箭!”

弩弦崩响,身旁早有持了弩箭之人拨动弩机。

苏澈并未出剑,气机引动,黄昏下的小院里,风中仿佛多了别样的声音。

那是无形的剑气,嗤然声中,射来的弩箭尽皆被斩落。

下一刻,不等在场燕国军卒再有反应,苏澈弹剑,剑吟如歌,看不见的剑气宣泄而出。

那燕国军官只觉眼睛有些睁不开,好似是风太大,而喉间一凉,眼前便一切模糊起来。

砰!

人从马上跌落,他尚能听见身后的倒地之声,同行之人尽被一剑所杀。

“走吧。”

苏澈听到了渐近的跑动声,他知道府上还有其他燕国官兵,可他能杀十人百人,却无法杀千人万人,更不能改变梁国已经灭国的事实。

但他并没有屈服之意,国破家亡,身上更多一份担子。

……

出城并不顺利,因为城中多得是四处搜寻梁皇帝方景然的燕国官兵,素日梁都内的帮派齐齐哑火,蛰伏不出。百姓关门闭户,商贾心惊胆战,官员惴惴不安。

北燕的官兵虽不说是烧杀抢掠,但也绝非秋毫无犯。

梁都繁华世人皆知,此值战后,梁国毫无反抗之力,这些来自北燕的凶狼长袭作战,如此多日心早就有一股闷火。

此破城之后,正是要宣泄的时候。

燕军的统帅对此并未阻止,而燕国士兵对此也是熟门熟路,知道怎样做是在规矩之中,且不会让上官降罪。

高层有安抚,比如对那些梁国官员和士族方面,可在这梁都的大街小巷里,偶尔还是能听到从某家传来的哭泣和哀嚎之声,虽然短暂,却真实。

这便是战争。

“你干嘛去?”洛侍郎一把按住苏澈肩头,沉声问道。

苏澈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小院,那门外是调笑看好戏的几个燕国军卒,而在那院中,则传来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尖叫。

“城中皆是燕国官兵,你我现在出城不易,莫要再惹是生非。”洛侍郎说道。

一旁的盗帅也是同样表情。

苏澈道:“只是几个杂碎,一息便够。”

洛侍郎道:“巷外便有巡逻官兵,若是引得注意,如何脱身?”

“你有与我说话的功夫,那几人已经死了。”苏澈看着他,平静道。

洛侍郎一愣,松开了手。

他不是无动于衷之人,同为梁国之人,放在从前,见此还不觉得有太多感触,可如今见梁人受辱,心中竟是异常愤怒。

苏澈飞身离马,踩过墙头,跃进了那院中,接着便传来几声怒喝,但下一刻惨叫过后,便恢复安静。

盗帅开口道:“梁都之中还有不少门派在此的会馆,平日里俨然一副高人模样,如今北燕破城,城中混乱,正该是他们出面的时候。可现在这街上,竟看不到一个门派中人。”

洛侍郎淡淡道:“若不是碍于身份,他们恐怕还会趁火打劫。”

盗帅一笑,“一国糜烂,其江湖必也浑浊不堪。”

苏澈已经回来,上马。

“如今城中像这等事数不胜数,你能帮的过来么?”盗帅问道。

苏澈道:“能做便做。”

“不怕死?”

“正不知以后路在何方。”苏澈道:“若能死在这京城之中,也好。”

“那苏将军就白死了。”洛侍郎看着他,道:“若是让人知道,堂堂护国柱石竟会在战前便将家人送走,他的声誉该如何?”

苏澈目光动了动。

“而墨家更是冒险帮你,你若轻身,岂不是不孝之上又添不义?”洛侍郎道:“国恨家仇,男儿自当亲手来报。不过我想,苏将军恐怕是想让你放下,就此安生。”

此时晚风已起,苏澈低头,看着手中剑,默不作声。

有马蹄声渐近,三人望之,一辆马车并数骑而来。

“桃花剑阁。”盗帅看到了那马车上的标识,微微皱眉。

车帘掀开,乔芷薇艳若桃李,看向苏澈,“若是不知要去哪,不如跟我走?咱们还可喝一杯。”

……

梁国境内,暇荫关三里外的驿站。

关上已换了燕国旌旗,而这不大的驿站里,多是因战事而困的行商。

“只等过些时日,关口通行之后再走了。”

大堂角落的一桌上,一老者给身旁神情恹恹的青年倒了杯酒,“喝点吧。”

苏清看着杯中酒水,却一下流下泪来。

一旁的老者也即是苏福见之,喉间亦是发堵。

城破前几日,苏福自城头而归家,着府上忠心下人收拾细软要物,分批次乔装打扮成逃亡百姓出城,而其余人则是分了银钱,各奔东西。

只不过苏福自有一番理由来说,没有直言是城将破,他们要逃。

苏清自是不愿意的,他虽然纨绔,可彼时父亲尚在守城,他如何能走?

所以苏福直接将他打晕,带了出来。

及得离开京城汇合时,原本混出城的百余人只聚首了一半,其余的,自然是卷了金银跑路了。

苏福顾不得感叹人心,便让众人伪装成行商,一路小心谨慎至此,准备出暇荫关。

因为这里是通往黄岩山最近的路,而那里,是玉龙关守将蔺先知之子蔺煜如今率残军所在。

他们平北军,并未全军覆没。

而这,便是他们复国的最后希望。

“二少爷他,真的没事吗?”一旁,故意化了丑妆的素月语气担忧。

“二少爷素来机警,又有墨家相助,自是无事。”苏福勉强笑了笑。

他知道旸山郡如今已落入后周之手,合叛将陈观礼的黑风军正从南方蚕食梁国之地。他现在希求的,便是苏澈要懂得隐忍。

“快吃饭吧。”苏福招呼着,先拿了桌上的烧饼给已经懂事的苏晴朗吃。

苏大帅抓了桌上的饼子,大口吃着,他自幼经历苦难,自然知道现在要做的便是让人省心,更要自己争气。

……

五月二十,苏清出暇荫关。

他坐在马背上,回首而望身后雄关,欲语先流。

马后桃花马前梅,出关争得不回头?

</br>

</br>

1.桃花剑阁

“那么,咱们就在此拜别了。”

梁国,或者说如今的燕国境内,梁州之地。

盗帅抱拳一笑,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在其后,是将与乔芷薇同去桃花剑阁的苏澈,以及打算照看苏澈的洛侍郎洛青。

“你这位朋友,倒是潇洒。”乔芷薇说道。

苏澈点点头。

此前,盗帅约他同去墨家机关城,一是有苏定远早前嘱托,二来也是以后有个照应。

可苏澈不想再给墨家人添麻烦了,更别说,现在燕国和后周瓜分梁国之地,他们对于墨家机关城必不会坐视不理。

尤其对于燕国来说,拥有不亚于后周造作监冶炼技艺的墨家,自会是最重要的助力。至于墨家会不会帮燕国,这无人知晓。或许会有利益的交换,而或许,便会有一份血腥。

不管怎样,这对素来不与朝廷打交道的墨家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苏澈不想在这个时候过去,若是自己身份传出,那势必会更加麻烦。

所以,他才答应了乔芷薇,且去桃花剑阁暂住。

其中有一个原因,便是从对方的嘴里得知到了周子衿的下落。

苏澈意外于对方竟然认识周子衿,而在听闻这个名字后,更是心下一松。

如今家已散,大哥苏清等人不知去向,他便是孤身一人,现在得知了周子衿的消息,酒像是多了一份倚靠。

“走吧,再过半日行程,咱们就到了。”乔芷薇上了马车,“到时候你好好休息一番,将那些糟心事都忘了。”

苏澈回神,翻身上马,而一旁的洛青也是与他同行。

……

桃花剑阁在山上,满山桃花。

山下是一小村庄,有河流淌,此时黄昏时候,家家炊烟而起,柴火味道遥遥可闻。

此情此景,一派祥和,外界的战火根本没有波及此处,好似世外桃源。

“怎么样,美吧?”乔芷薇掀开车帘,问道。

在进了村庄后,往山上走时,他们的脚程便慢了下来。

苏澈骑在马上,马蹄轻缓,好似有几分悠闲。

他看着村子里那些绕着堂口玩耍的小孩,看着他们拿着瓦片在土地上写写画画,看着那些大人出门闲聊,或在街上散步,看着那些老人在树下弈棋,竟是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闲适。

如在苏府一样。

村中的人对他们一行没有太多关注,多的是看了眼那马车上的标识后便收回了目光。

见苏澈没应声,乔芷薇便笑了笑,也不说话了。

洛青带着小心。

就算这里是桃花剑阁,可毕竟不是他们熟悉的京城,而现在,苏澈身份敏感,他们身后又无苏定远和梁国作为靠山,更是要谨言慎行,在自身实力不够安身之前,自不能有丝毫大意。

更何况,他对桃花剑阁的养煞功法隐有所闻,哪怕并不了解太多,可下意识地也是不喜。

洛青本是不赞同苏澈来桃花剑阁的,因为关于这个门派,他没有从苏定远的口中听过,那这就代表着,这个门派并不得苏定远信任。

可见苏澈与这乔芷薇相识,而后者一路上更是规矩,也无逾越也无什么算计的样子,他便对此稍稍放下心来。

上山的路有些崎岖,马车更慢,不时碰到砍柴下山的人。而若是遇上那采药归来的人,乔芷薇一行总会停下,那随行的桃花剑阁弟子会去问问挖到了什么好药材,然后以银钱买下。

双方都很熟稔,及得到了桃花剑阁的山门前,那弟子怀里竟是兜了不少灵芝人参之物。

“想不到桃花剑阁还会纵许百姓入山采药。”洛青说道。

乔芷薇下了马车,此时闻言,笑道:“我派虽在这桃花山上屹立数百年,可山下的村落却更早定居,他们依山傍水自是要吃山吃水。灵药虽好,却也没有因此就霸道的道理。”

洛青听了,没说什么。

这话乍一听觉得是门派仁慈,给人生路,更不霸占欺人。

可细想想,桃花剑阁是江湖大派,虽说不一定看得上这等山林资源,可说这话,就显得有些虚伪了。

要知道,这桃花剑阁的名声在江湖上可不是那么好听,而且,联想到该门派中养煞之说,这门中弟子有无善心倒是其次,单是这话,就不可能这么说出来。

冠冕堂皇,与行事作风相悖,便是虚伪。

洛青久历官场,对此自然看的透析。

乔芷薇还不知道,此时只是因为自己的一番话,就让他对自己和桃花剑阁更多一份警惕。不过她能看出来的是,这个中年人心思很深,而且对他们并无什么好感。

当即,她说道:“我先给你们安排住处,先好好洗漱一番,去去风尘。”

苏澈点头致谢。

此前他们已经说好,苏澈两人来桃花剑阁自是以乔芷薇江湖朋友的身份来的,并非是为拜访,也就无需去见什么门中长辈,以此少了许多麻烦。

“等过几日,藏书阁清扫好之后,我带你过去瞧瞧。”

给两人安顿下之后,乔芷薇在离去前,苏澈出门来送她。

此时听了她的话,苏澈连忙道:“这就不必了”

“这没什么的,依我身份,能带你去看的自然都是门中允许别人看的,你不要以为我会因此受罚或是怎样。”乔芷薇嫣然一笑,摆手道:“习武修行当然要旁征博引,你天赋不错,可不要浪费机会,就这么说定了。”

她说完,再不给苏澈拒绝的机会,转身便走了。

苏澈只好抱了抱拳,心想乔芷薇面冷心热,对方以诚相待,自己今后也莫要失礼才是,能帮衬什么也要尽可能去帮衬。

及得回房,热水已经烧好,洛青的房门关着,他便先去沐浴了。

等他洗好,发现桌上已经多了食盒,只不过没有打开,而洛青也在那坐着。

见他出来,洛青才起身去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端了出来,然后取了银针来试探。

苏澈见此,摇头一笑。

倒不是觉得对方这般小心有错,而是觉得要真有人下毒,这银针也不一定能查出来。

就像在楚家那夜,众人饮酒时,肯定少不了会有人去测试有毒与否。

</br>

</br>

2.桃花剑阁(下)

“你可是觉得我此举多余?”洛青抬头,问道。

手上,却仍是持针在每道饭菜上轻捻片刻。

苏澈摇头,行走江湖当然是要小心谨慎,更逞论是于陌生地方,自是不可大意。

他对此并未觉不妥。

“你跟那位乔姑娘是怎么认识的?”洛青说道:“当然,我就是随口一问,没有别的意思。”

苏澈笑笑,“你可不像是会多说无关紧要的人啊。”

话虽如此,他还是将自己如何与乔芷薇相识,以及喝酒的事情说了。

“果是个心狠手辣的女子。”洛青心里想着,嘴上道:“我还以为你两人熟识。”

苏澈想了想,道:“你似乎对乔姑娘有些不喜,或者说,是对桃花剑阁,有些抵触?”

洛青见他猜到,便也不隐瞒,“我虽对桃花剑阁不甚了解,可也听闻过此派在江湖上的名声,名门大派不假,却不得人喜欢。”

苏澈道:“名声好坏众口铄金,具体还是要自己亲自看看才是。”

洛青点头,“你也别怪我多疑,只是当今世道,由不得半点差错。”

苏澈默然点头,道:“我省的。”

“吃饭吧。”洛青招呼一声。

看着默默吃菜的苏澈,他心里本还想提醒的话便没有说出口。

一是可能真的只是自己多想,多说话反倒惹人不快,二是自己尚在身旁,便是有什么差池,他也可以早作提醒。

再有,眼前之人毕竟遭逢大变,别看一路言谈无恙,却能看出心绪不定,这个时候,该是让他自己安静调整,自己不好再指点太多。

两人各有心事,饭后自有桃花剑阁的杂役进来收拾,苏澈并未练剑,而是回房,早早歇下了。

洛青却多看了那杂役几眼,如他所说,自己的确多疑。

……

次日清早,当吃过杂役送来的早饭之后,乔芷薇便登门来。

“我带你们到处转转吧。”她说着,却是看向苏澈,“我派中还有弟子私下交易的坊市,倒也颇多热闹,不如去瞧瞧?”

苏澈有些犹豫,不过还是应了下来。

洛青自是没兴趣的,不过心里担心苏澈安危,想了想便也同行。

乔芷薇对此只是笑颜以对。

接下来,三人几乎逛遍的桃花剑阁,也让苏澈这从未见识过江湖门派的人大开眼界。

这里完全是另一种风格和氛围,不是那种京城繁华的闲适悠闲,反而每个人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若是非要形容,便是一种紧迫感。

如有一根弦,在紧绷着。

“不管是士族还是宗派,身在其中,都会有一种压力。”乔芷薇道:“如同嫡系和旁系,倾注的资源就只有那些,再分到每个人的身上,不可能会雨露均沾。那所谓的公平,便要自己来取。”

苏澈点头,他能听明白,这是内部的一种良性竞争,只有能适应下来且进步的,才会被倾力培养,至于其他庸碌之人,便任由其碌碌无为下去。

或者,还会被剔除出去。

一旁的洛青对此并无太多观感,凡入宗派,受其庇护同时自然也要受其约束,人往高处走,成长自是要付出代价。

“走了这么多地方,你好像没表现出对哪里有兴趣的样子。”乔芷薇说道。

苏澈回神,然后道:“都挺好的。”

“哪里好?”乔芷薇眨眨眼。

苏澈一愣,支吾道:“门中弟子的居所、大殿建造”

“好了。”乔芷薇摆摆手,“知道你现在没定下心来,方才走神了吧?”

苏澈低了低眼帘。

“就是让你认认门儿,免得日后走错了地方,认不得路。”乔芷薇补充道:“门中有不少师兄脾气古怪,我怕你无意间惹到他们。”

苏澈点头,方才对方也是与自己介绍了门中的一些长老和年青一代的高手,虽未细说,但对每个人的脾性也是简略几句。

他当然不会去招惹那些人,自己来桃花剑阁只是觉得无地可去了,暂住一段时日罢了,并没有要争什么的意思。

而这一路,苏澈虽然有些心不在焉,可也发现了一些东西。

比如三人行于路上,即便有对他和洛青这俩外人好奇的门中弟子,可在看到一旁相随的乔芷薇后,都是马上避开。

那并非是一种师兄师姐的尊敬,更像是一种惧怕,偏生还要在避开前先问一声好。这让苏澈有些意外,乔芷薇武功虽然不错,可毕竟是女子,又能有什么手段,让那些看着也是武艺不俗的男弟子害怕成那样呢?

及得转了一圈,乔芷薇揉了揉小腿,道:“这还没上山呢,就有些累了。”

洛青看她一眼,习武之人体魄强健,更别说这乔芷薇也是可破甲八九的高手,只是走这点路,无论如何也是不会累的。

苏澈一怔,然后道:“对于路我也熟悉了,你该忙你的就去忙吧。”

乔芷薇道:“你不想到山上看看吗?”

苏澈看了眼笼罩在云间的山峰,摇了摇头,“下次吧。”

乔芷薇点点头,然后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门中虽有演武场,不过你毕竟不是本派中人,若要练剑的话,还是去后山比较方便。”

“好。”苏澈应下。

院子内外有侍奉的杂役,他练剑自然不便--杂役便是不授武功之人,虽在门派之中却非门派正式弟子,为防偷师,一般门中弟子习武时总会让他们离开。只不过苏澈毕竟是外人,如此使唤桃花剑阁的杂役自然有些不妥。

“那我就先去寻师傅,你们请便。”乔芷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苏澈笑笑,“不碍事,你忙你的。”

看着乔芷薇朝正心殿走去,洛青走到苏澈身边。

“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他问道。

苏澈有些不解,“什么意思?”

“若要习武修行,外面有不少地方可以容你,若想求得安生,普天之下更有不少栖身之地。”洛青道:“桃花剑阁,不是一个好选择。”

苏澈道:“桃花剑阁虽是江湖门派,但毕竟可入歌诀,地位特殊,便是大梁已陷,北燕朝廷也不会在这梁州行事肆无忌惮。此正方便蛰伏,等这阵子热闹已过,得了子衿姐的消息,便去寻我兄长。”

洛青闻言,心神稍松,他本应以为对方是被美色所迷惑,现在看来,对方年纪不大,却着实心有沟壑,分寸未乱,知道该做什么。

</br>

</br>

3.回想

“倒是我多嘴了。”洛青说道。

苏澈摇头,“你我现在前途未卜,自要彼此扶持,您是前辈,思忖之处正是我欠缺考量的。”

洛青一笑,道:“我只是觉得这位乔姑娘心思很重,有些刻意亲近的意思。如你之前与我所说关于她的三两事,我可不觉得她该是这般热情之人。”

乔芷薇此女一身媚态浑然天成,一颦一笑间皆是媚意,若非他修无情道多年,不近女色,自也少不了会有失态之处。

而身边这人正是血气方刚,最容易被美色所误的年纪,他担心对方会着了乔芷薇的道儿。

“我若说面冷心热,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为她开脱。”苏澈道:“不管怎样,若她别有心思,终会有露出狐狸尾巴的那一天。若她纯粹心善,咱们也无失礼之处,记得恩情,过些时日告辞便是。”

“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洛青道。

苏澈无声一笑,人总是要成长的,而这次楚家之行,他也算是见为利益时的人心险恶。

虽说如今自己和洛青两人没什么好值得他人图谋的,但好歹还有这条有事要做的性命,自是要为之不受伤害而小心。

此后过了一个多月,乔芷薇隔三差五便来与苏澈说会儿话。

或是说如今北燕与后周定下协约;或是说不少地方还有打着梁国官军旗号的残部,在与北燕及后周纠缠,其中甚至还有一支举的是平北军的旗号;或是说梁废帝方景然和万贵妃依旧下落不明,而原本梁皇宫内的妃嫔尽皆被赏赐给了破城的将士。

但无论如今民间如何传闻,始终都没有关于方景然所在的消息,就如同他已经人间蒸发一样。

现在天下已然两分,而燕国势大,后周底蕴深厚,彼此缔下互不侵犯的协约,以原梁国那条运河为界限割据相望。

至于有死忠梁国的士族或是门派等,尽皆被两国铲除剿灭,而事实的真相如何,又有谁知道呢?

除此之外,暗地里也还有不少人在找那梁都陷落之战时失踪的两人,平北将军苏定远和屠夫燕康。

虽然来自北燕的消息是两人同归于尽,且给出了苏定远手中神兵盘龙枪的残片为证据,但彼时燕军之中自有后周的探子,对于真实情况自是有所了解的。

因此,苏定远和燕康生死不明,或为高人所救、或是两人武道通玄,打破天地屏障而挪移出了战场的传闻,便在江湖上流传开来。

导致无数人对其两人所修行的功法热忱好奇,对修行之事上心,更有不少人去拜访那些大派名宿,求教这武道之巅一说,求证此两人真实修为若何。

而在民间,此一事更有无数说法,甚至还衍生出了不少说书故事和戏文唱曲。

只不过,因燕康屠夫之名实在残暴,其在故事里的角色自然非凶即恶,反倒苏定远,成了舍身护持梁国的战神。

苏澈身在桃花剑阁,对外界消息自是闭塞,只不过他这段时日也认识了几个派中子弟,从他们的嘴里也听了不少关于江湖的事情。

再加上乔芷薇带来的消息,他也算不上是与世隔绝。

此时,洛青在院中煮茶,苏澈坐在桌旁闭目静修桩功,一旁,还有个面向稚嫩,身穿桃花剑阁派中服饰的少年人。

他看着呼吸平缓的苏澈,眨巴了眨巴眼睛,虽然看不出什么门道儿,不过潜意识里觉得眼前这人闭目养神,倒比门中那些长老看着还要唬人。

用习武一途的话来说,那就是更显高深,有一股让人信服安神的气质。

“你今日来的倒早。”苏澈睁眼,看着眼前少年,说道。

这时,洛青也已煮好茶,给两人沏上。

“多谢。”这少年连声道。

洛青见此,点了点头。

这少年名唤白小鱼,是春时拜进山门的,如今只学了些赐下的入门剑法,只能算是寻常弟子。

只不过这人给洛青的感觉与其他桃花剑阁的弟子不一样,他身上没有那股让人隐隐反感的气息。

不是说多纯良,只是相较来说,懂分寸,不惹人讨厌,也没什么戾气。

这或许与还未修行门中内功和养煞有关系,洛青心里想着。

白小鱼的住处离这边不远,一次煎药的时候没注意火候,烟熏而出,被洛青指点了几句,在知道他们两人是乔芷薇的朋友,暂住此地之后,便不时过来,向洛青讨教些功夫。

当然,他还是比较隐晦的,毕竟武功不可轻传,白小鱼只是将自己平时习武练功时遇到的疑惑说出来罢了。

洛青偶尔会点拨几句,他虽不会剑法,可桃花剑阁这入门剑法实在算不上高明,以他的境界修为,指点白小鱼这还没入门的小子足够了。

而苏澈,则从来是静静听着,不是旁征博引这入门剑法,而只是觉得这种氛围很好。

很像早些时候,周子衿指点自己,而父亲则校正她的剑法。

父亲也不会剑法,可他就是懂那么多。

苏澈想着,不由失神。

“苏师兄怎么不喝茶?”一旁,白小鱼问道。

苏澈回神,笑笑,“这第一泡的茶要倒掉才是。”

洛青看他一眼,没说话。

……

乔芷薇来的时候,正好白小鱼在滔滔不绝地讲着,说的自然是道听途说来的关于门中一些长老或者师兄的好笑之事,只不过毕竟不知道真假,听之便能察出添油加醋之意。

“我跟你们说啊,乔师姐看着有些冷,其实人还不错,有不少师兄芳心暗许呢。”白小鱼道。

苏澈摇头,芳心暗许,这是什么形容。

“只不过乔师姐好像不喜男子,没听说过她对哪位师兄青睐。”白小鱼朝苏澈挑挑眉,“苏师兄倒是第一个被乔师姐领进来的客人。”

“这些你都从哪听来的?”乔芷薇走近,轻声细语,却早在进院便先给苏澈打了个眼神。

苏澈会意,笑着看她走到白小鱼身后。

白小鱼听人问,也没细想,随口道:“这些事儿谁不知道啊,我”

话还没说完,他忽的一顿,然后猛地起身,火急火燎地便朝院外跑去,竟仿佛是没注意到身旁所站的乔芷薇一般。

洛青摇头,将他没喝完的茶水倒掉。

“一个刚入门的臭小子,你别听他瞎说。”

乔芷薇先是轻哼一声,接着道:“藏书阁打扫干净了,我这就领你过去瞧瞧吧?”

</br>

</br>

4.师徒

门派中都会有藏书阁,其中不止放有该派的武功秘籍,自还有其他秘录之物,为宗派重地。

一般来说,除却本门中人,肯定不允许其他人接近这等地方的。

只不过乔芷薇乃桃花剑阁某位大剑主嫡传,身份特殊,而又说带苏澈去看的只是寻常收录来的武学,不会坏规矩。再加上苏澈本身练的是剑,对其他剑法也有些好奇,所以便随她一并去了藏书阁。

桃花剑阁的驻地不算大,就在这座桃山上,桃花四时而开,奇异非常。

苏澈在这里住了月余,也没看明白此异为何。

此时正好乔芷薇同行,他便问道:“如今已入七月,为何此山桃花依旧芳菲不谢?”

乔芷薇背着手,腰挂两柄短剑,此时听了,微微一笑,“你可听过武道圣地一说?”

苏澈点头,他之前听盗帅说过,梁都外的那座矮山,便是曾经的武道圣地、道门魁首浮云观所在。

现在一想,难不成这桃山也曾是某武道圣地的遗址?

乔芷薇道:“此山名便为桃山,乃千年前佛门魁首广寒寺山门所在。”

苏澈心中微微一惊。

“只不过山门凋零,不闻禅音,此地只余终年盛开的桃花了。”乔芷薇语气微瑟,“这奇异为何我亦不知,或许,是这山曾闻得道高僧梵音生灵,以让桃花繁盛吧。”

苏澈默然,当今之江湖,佛道两门虽有一教两寺,可无论是道人还是僧人,在江湖上的影响皆不如其他。

更逞论是这‘魁首’之称,几乎就是武林盟主的意思,现在又有谁有资格当这个武林盟主呢?

此尊称,似乎只在传闻里了。

“到了。”乔芷薇说道。

苏澈回神,眼前曲径通幽,小竹林尽头便是一座三层楼阁,占地方圆不大,却颇有雅致古韵。

这风格,到不像是门派中的重地,更像是京城里有钱人家修建的阁楼,或是那些风月场所为楼中花魁所设居住,极得风流才子喜欢。

苏澈不禁为自己想到的这个比喻而哑然,都是因为自家大哥的缘故,否则此前他见识到这等建筑,会有赞美之词,却不会如此形象比喻。

青楼,他心里默默想着,一下便想起了苏清、素月、苏大强来,接着便想到了父亲以及苏府里的人。

有些事并不是被时间所治愈或者遗忘,而是暂时埋藏在了心中的角落,只等不经意间的一个念头触碰,它便会决堤而出。

藏在心中的皆是悲伤之事,它会将你一下淹没,让你无法呼吸。

似是感受到了身边之人的沉默,乔芷薇看了过来,明亮的眸子微微闪了闪。

“怎么了?”她问道。

苏澈吸了吸鼻子,摇头,“没什么。”

他又道:“就是觉得,这藏书阁有些风雅别致,倒与派中所见有些分别不搭。”

“你也是这么觉得吧?”乔芷薇笑了笑,眉眼弯弯,笑声却透着几分揶揄爽朗,“我早就说过,只要是人来看,都会觉得这藏书阁建的跟那些花月之处一样。”

苏澈也跟着笑了笑。

“走吧。”乔芷薇招呼一声,当先踏上石板小路。

苏澈自是跟上。

……

藏书阁未上锁,一扇门微微开着,里面隐隐有光。

毕竟是白天,窗子虽然闭着,可里面光线却也充足,还掌了灯。

苏澈随意打量一眼,目光便落在了离门七步之遥的一方书桌上,那里,有一道白衣白发的身影在写字。

那是个女人,只不过未抬头,而苏澈也不好细看,倒也不辨对方相貌,断不出对方年岁。

可能在这藏书阁里如此闲适,且可不穿桃花剑阁派中服饰的,必不是常人。

要知道,就连身边的乔芷薇,在这段时日里都是穿着桃花剑阁的皂色剑装。

“师傅。”此时,乔芷薇拉了苏澈袖子一把,然后上前,朝那道身影躬身行礼。

苏澈微怔,同样随之上前,拱手,“见过前辈。”

他倒是没想过会见到桃花剑阁的门中高层,要知道,自己虽在此暂住,却不想与人太多接触,尤其是跟那些高层打交道,会有许多麻烦。

可现在,既然遇上了,那自然不好避过。

毕竟,他也知道乔芷薇的师傅是一位入三境的大剑主,更是桃花剑阁的长老,地位尊崇。这礼数,当然是不能少了的。

“不错。”这时,一道略有空灵却听不出什么感情起伏的声音在身前响起。

苏澈有些意外,因为这声音听着并不年长,但其中自也有一份岁月的沉淀之感。

“听说,你在武举上,胜了尹莲童?”那人问道。

“侥幸罢了。”苏澈说着,抬头,看到的是一张颇为美艳且年轻的面容,只不过并非乔芷薇那般含苞欲放,就算是媚意天成,也终究少一分岁月带来的韵致,而是如这满山桃花般的芳菲四溢。

美,让人见之难忘,更因其那如雪发丝,让人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苏澈连忙低眼,不敢多看。

他倒是没想到,这乔芷薇的师傅,竟然如此年轻。

一旁,乔芷薇轻哼一声,“我师傅驻颜有术,是不是看着还如双十少女一般?”

“胡说。”瑶无艳轻斥一声,然后道:“我姓瑶。”

“瑶前辈。”苏澈连忙道。

瑶无艳点点头,“果真是青年俊彦,怪不得薇儿会对你另眼相看。”

“师傅。”乔芷薇脸色微红,似羞而嗔。

苏澈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便不说话。

瑶无艳轻轻一笑“年轻正好,可别辜负韶光。”

乔芷薇偷偷看了苏澈一眼,抿了抿唇。

“好了,看书去吧。”瑶无艳说了句,便继续低头写字。

乔芷薇吐了吐舌头,行了一礼,拉着苏澈走开了。

……

乔芷薇拉着苏澈直上了二层楼,这才松手,拍了拍有些泛红的脸颊,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苏澈道:“师傅她总是操心我终身大事,你别往心里去。”

此时她脸色羞红,眼眸略有慌乱而如若含水,真真是让人看之便难以自持,恨不得一把揽在怀里好好疼爱一番。

苏澈正值男儿大好时候,此时也是呼吸微重,目光热了几分。

乔芷薇如是羞涩般避开目光,却未有其他动作。

但她眼帘虽低,看着别处,却一直在意苏澈接下来会做什么,可等了半晌,身边那人竟毫无反应。

她愣了愣,不由抬眼看过去,然后就发现身边那人,竟不知何时拿了书架上的剑谱在看。

乔芷薇心下气急,更多羞恼。

这人是呆子,还是自己魅惑不够?

或者,是他身有隐疾而不行?

</br>

</br>

5.藏书阁

感觉到乔芷薇那似幽怨似审视的眼神,苏澈也有些惴惴,他自不是没有反应,可这种冲动最容易让人失去理智,酿成大错。

他自少年时便修行那无名桩功和呼吸法,又有周子衿调教多年,这意志当然惊人。因此,即便会有无端冲动,他亦能很快调整,不致失态。

“你…”乔芷薇语气里带了几分怀疑,视线在苏澈身上瞟了瞟。

苏澈看她,“怎么了?”

“没什么。”乔芷薇轻笑,走近,挽了挽耳边的青丝,“你这是看的什么入迷?我瞧瞧…唔,《流云剑法》。”

书架之间不甚宽敞,随着她的靠近,苏澈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仿佛胭脂,如若桃花,他身子微微僵硬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朝一旁挪了挪步子。

“这架子上的都是寻常剑法,是给刚入门的弟子挑选的。”乔芷薇看着苏澈手里的秘籍,道:“对你剑法提升没什么帮助。”

苏澈翻了翻手里的剑法,将之放回原处,“也不尽然,能传下来的武功总是有独到之处,说不得便能从中悟出几分道理。”

他看着书架上的其他武学秘籍,笑了笑,“而且也可能会有前辈送下缘法,在这看似普通的册子里,说不定就藏着什么惊世骇俗的武功。”

“嘁,要真有那等武功肯定也会先传给后辈,怎会便宜无关之人呢,异想天开罢了。”乔芷薇说着,忽地看到身边之人眼中的笑意。

她眨了眨眼,问道:“难不成,你是捡到过这种便宜?”

苏澈闻言,微楞,然后笑着摇头,“哪能啊,我这也就是想想,嗯,异想天开。”

乔芷薇翻了个白眼。

两人于这藏书阁中踱步,苏澈也是看了不少武功,虽未当场去练,可有的也记在了脑海,以做参详。

而至于那些不能看的书架,则多是有锁上着,更有些是用锦盒盛放,这必然是一些珍贵秘籍。苏澈只是好奇地看了眼那盒子和锁,倒没什么觊觎之心。

“有没有看到什么能入你法眼的?”乔芷薇问道。

苏澈道:“我虽长在将军府,可从小到大也没接触过多少武学,倒是诗文学的的多,杂谈看的多。老实说,今日能观这藏书阁,的确是有幸,而且也确实让我看花了眼。”

乔芷薇眼里惊讶流露,也有些不信,“你武功起码也可破甲八九,剑法那么强我知道了,你看的武功秘籍不多,却都是绝学秘典。”

她作怪一笑,“那本派这小地方的东西,你肯定看不上了。”

苏澈摇头,“剑法什么的都是父亲给的机会,强不强的,也就这么练了。”

乔芷薇点点头,“想不到苏将军也是剑道高手。”

“他会的是战阵枪法,大开大合,不懂剑法。”苏澈道:“教我剑法的,是子衿姐。”

说到周子衿的时候,他的语气微柔,似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乔芷薇轻笑,“看来你跟她的关系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不过你放心,算算时间,下山历练的师弟也该回来了,到时问问他,你那位子衿姐的消息。”

苏澈默默点头,此前他听对方说过,周子衿如今是加入了天山剑派,随之参与了在后周举行的、每五年一次的武道大会,然后于后周历练。前段时日,桃花剑阁在外历练的弟子与之碰见过,给派中传了消息。

至于武道大会,则是江湖盛事,初为切磋过招而生,后成扬名立万之途径。其又分年青一代比试的龙雀组,以及入三境的大修行所在的宗师之比。

当然,参与宗师比的多是新晋大修行或那些成名尚晚之人,真正的大修行诸如歌诀中的诸派掌门都是不会参与的。因为他们已经是江湖认可的宗师,无论身份还是地位。

苏澈对此也颇为神往,倒不是多么想与年青一代争锋,而是届时盛况,自是有不知多少年轻俊彦和武道名宿前去,只是观之,便已然足够。

他是想看看那些闻名的天下英豪,江湖巨擘,而不是意气长短,拳脚之争。

……

“那咱们回去?”

乔芷薇见苏澈没了再看下去的意思,便如此说道。

“好。”苏澈点头。

两人下楼,发现一层里还有几个门中弟子在翻阅典籍,而乔芷薇的师傅依旧坐在那写字。

苏澈注意到,对方身前的桌案上已经多了不少书册,只不过都是未装订的样子。

“师傅是掌管藏书阁的主事。”乔芷薇小声道:“她老人家如今修行遇到瓶颈,习武过招倒不如这么静下心来写写字,抄抄书,说不定能有别样的感悟。”

苏澈明白了,认同道:“文字之中有大道理。”

乔芷薇有些意外,不由多看了他几眼,“你年纪不大,话说的倒是老气横秋。”

苏澈脸色一红,“我少年时有位教习文章的老师,一些道理都是他教来的。”

“那他肯定是大儒。”乔芷薇随口道。

苏澈认真点头。

“你们在上面待的时候真够长的。”瑶无艳见两人走来,搁笔抬头,轻笑道。

“阁中书多,多看了会儿。”苏澈道。

“油嘴滑舌,这么久是看人还是看书了?”瑶无艳瞧了瞧乔芷薇,说道。

“师傅。”乔芷薇老大不乐意,小声哼唧,还带着一阵羞意。

苏澈听得她这般撒娇语气,也是有些吃不消,当即抱拳道:“天不早了,晚辈先行告退。”

“去吧。”瑶无艳道:“若无事,随时可以来看看,修行上要是遇到不明了的,可以来问我。”

“还不快谢谢我师傅。”乔芷薇连忙道。

“多谢前辈。”苏澈拱手道。

乔芷薇将他送到门口,然后道:“我想陪师傅一会儿。”

“不碍的,我认得路,可以自己回去。”苏澈道。

无有多话,苏澈便沿来路而回,过竹林小径拐角时回头,发现乔芷薇还站在那里,两人相视,笑着挥手。

等他过了拐角,看不见的身后,乔芷薇眼中的亲和与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了下去。

</br>

</br>

6.图谋

藏书阁里,瑶无艳没有在写字。

乔芷薇进来后,两人相视一眼,走到了桌案旁的书架后。

“怎么样了?”瑶无艳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那几个在一层看书的人,问道。

“没有得到什么线索。”乔芷薇摇头,有些挫败感。

“你媚骨天生,又修桃花煞,可观他却并未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就连为师之前小用魅功,他虽失神却无有失态之处。”瑶无艳蹙眉道:“此人不过十七八岁,哪来这般意志,会不会是他已经有所怀疑?”

“不可能,他就像是个傻子,怎么说呢,要说是老实也不太像,感觉是有点呆呆的。”乔芷薇想了想,道:“可能是他剑法所致。”

“呆?”瑶无艳眉头一皱,仔细看了眼前人一眼,“你该不会真对他…”

乔芷薇连忙否认,“怎么会,师傅莫要误会我。”

瑶无艳点点头,道:“这就好,你要明白,他是你入三境的契机,可以以之为煞而养,却不能有情。”

乔芷薇口中称是。

她接近苏澈,甚至将苏澈带来桃花剑阁,便是为了他所怀的神秘剑法。

武举一试上,乔芷薇反复观察过苏澈的剑法,确认那并非出自各大剑派,便是江湖之中,也没有那般剑法。

虽然苏澈出剑不多,可那等聚势而用,崩势而动的剑法,已然让乔芷薇印象深刻。

那明明是具备的神桥特征,但在手时,却兼备混元,她还未见过这等古怪剑法。所以当传讯宗门,与其师瑶无艳印证之后,后者便直言,若想突破桃花煞,必须利用此人。

夺取其剑法,并将其人炼为傀儡。

只是现在,进展似乎并不顺利。

“不过徒儿倒是从他身上也得到了一点消息。”乔芷薇道:“他在看秘籍时无意间说过,说这些寻常秘籍里,会不会有夹层,其内是前人遗留的缘法。”

“你怀疑,他的剑法就是如此得来的?”瑶无艳问道。

“对,因为苏定远不懂剑法,周子衿学的是天山剑,适应女子而更不可轻传。就算将军府势大,想为苏澈寻觅剑法,也会有风声流露,可自武举以来,咱们的调查里没有关于这点的迹象。”

乔芷薇沉吟道:“所以,他很可能是接触到了寻常的秘籍武功,从中得到了那门剑法。而据调查,六七年前,苏澈曾因撞破拐卖一事立功,苏定远领他去过皇庭司。”

“皇庭司中武功秘籍无数,倒也有可能。”瑶无艳说着,摇头,“可如今梁国皇宫已被搬空,皇庭司内武学也都被迁往北燕,分与了参战有功的江湖各派。要想从其中找出苏澈当年曾看过哪一本,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所以,咱们现在只能从苏澈身上着手。”乔芷薇道:“只不过,这小子木头一样,有些摸不准该从何处下手。”

“你不是还安排了一个刚入门的小子去接近他吗?”瑶无艳说道:“他那里有什么进展?”

乔芷薇苦笑,“我正要说呢,那个跟他一块来的洛青,此人以前曾是朝堂官员,心机太深,从与我见面便处处提防。而且他对咱们桃花剑阁似乎也有成见,许是知道些什么。”

桃花剑阁养煞练剑,这在江湖上并非机密之事。可不为人知的,是当门派中人若入三境成大修行后,所修之煞便是这桃山后,那以数万佛陀尸身成阵,衍变千年而成的凶煞所在。

这是绝对的禁忌,一旦泄露出去,桃花剑阁必会被归为邪魔外道,为江湖不容,被群起而攻之。

尤其是菩提寺和大行寺这等佛门,是否为大义且两说,单是那凶煞阵中的佛陀舍利以及还未消亡的罗汉金身,便足以让他们疯狂。

而这,才是桃花剑阁绝对的禁忌。

现在,乔芷薇怀疑的,便是这洛青是否有关此的风声。不然的话,仅凭桃花剑阁在外似有若无的不好名声,也远不至于让一个人对他们敌意怀抱至今。

此绝非无端。

“此人横生掣肘,确是麻烦。”瑶无艳目光幽幽,轻语道:“在此事上绝不能留有余地,必须清除隐患才行,不然,若被门中其他人知悉,这苏澈身上的秘密便不是咱们师徒的了。”

乔芷薇点点头,她知道,自家师傅虽是为自己破镜考量,要取得苏澈所学剑法给自己参详,可对方想从苏澈身上得到的,却是内功心法。

她虽不解,这苏澈练剑的剑法与内功心法有何区别,却也没问,因为她知道自家师傅的脾性—该知道的她会告诉自己,不该知道的,绝不能问。

虽然看着像是不足而立之年的女人,实际上却已是知天命年岁的老妖婆了。

乔芷薇每每想到这点,心中泛寒的同时,更对那后山的凶煞好奇神往。因为恐怕没有人比她知道,眼前这人的武功究竟有多么恐怖。

“师傅是想亲自出手吗?”她问道。

瑶无艳轻笑,“他们毕竟是在咱们门派里,如果洛青不明不白地死了,难道不会惹人怀疑吗?”

乔芷薇沉吟半晌,忽的开口,“过些时日,外出试炼的杨师弟就回来了,我曾拜托他打听周子衿的消息,届时苏澈知道后必会离去。不若等那个时候,半路将他截下,直接逼问。”

瑶无艳看她一眼,摇头,“这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法子,而且并不隐秘。苏澈出身将军府,说不得苏定远便教了他什么压箱底的杀手锏,要是弄巧成拙,传扬出去,你我师徒二人,今后在江湖上便无法立足了。”

乔芷薇有些急切,“可不消几日,苏澈便要离开了。”

“看来非是要用强不可了。”瑶无艳沉思片刻,道:“洛青必须死,至于苏澈,我却是不信他能抵的过为师全力施为下的《天魅神功》。”

乔芷薇眼中一喜,同时对此更为期待。

自被周子衿青霜剑所伤,她便怀恨在心,迫不及待地想要破镜,以牙还牙。现在,入三境的契机就在眼前,她已经压抑了一个多月,现在早就忍不了了。

《天魅神功》便是她们师徒俩所修的一门失传魅功,练至大成,便是天阉之人,见了她们所施媚态也把持不住。

</br>

</br>

7.落雨之暗

这日的夜里起了风,带着零星的小雨。

雨丝渐稠,打着枝叶,山上的桃花分外香。

渐已深夜,山门里只有极少的地方还亮着灯,除了风雨声外,一片寂静。

小院里落着雨,屋檐上淌下水帘,许是房门没有关紧,呼呼的风声穿过回廊,房门被一下吹开,接着便是雨丝落进房里。

堂中,洛青睁开眼,微微皱眉,然后起身去关房门。

他向来睡的很浅,自打从那个县城调进京城以后。

他的仕途本该是断了的,可在那个时候,也是这么个有风有雨的夜晚吧,那个叫苏定远的男人拉了自己一把。

并非没有计较自己的过失,只不过那个男人说过一句话,知错能改。

所以,洛青自那以后便遇事从谨而慎,几乎没有出过错,而在那个男人吩咐的事情上,更是从未出过差池。

唯独,洛青看了对面那紧闭的房门一眼,眼帘低了低,在对方吩咐的最后一件事情上,他办的不够好。

在楚家,他没有及时发现酒中的化清散,反倒是苏澈机警,没有饮酒。

其后,又没有拦住苏澈赶回京城,以致差点陷入险境。

本来的计划里,他们现在应该在墨家的机关城里,苏澈在进修才是。

洛青站在房门前,雨丝打过,带着山间的淡淡腥气,身上披着的袍子被风吹拂而起。

他眯了眯眼,回神,看向外面的黑夜。

山高本该见星,可此时外界一片漆黑,只有点点的灯火朦朦,而他从眼前的风雨之中,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

洛青下意识抬脚,可一只脚刚迈过门槛,便是一顿,犹豫片刻之后,竟是收回了脚步。

夜里合该是鬼怪出没,可这里是桃花剑阁的山门所在,方圆近十里多是山,只有山下古村,如此荒凉静谧处,哪里会有外来野鬼孤魂。

若有宵小,那必然也是此处之人。

洛青眼眸微沉,退了半步,将房门关上,风和雨便被挡在了门外。

堂中陷入了黑暗,洛青走到桌旁,喝了口已经凉了的茶水,便回房去休息了。

外面风雨依旧,只不过拍打窗门声更大了些。

丑时,不变的声音里多了些许人声的嘈杂,接着是院门被人敲响。

洛青开门时,发现苏澈披着衣衫也走了出来。

“怎么了?”苏澈问道。

“有些不平静。”洛青说着,将袍子紧了紧,提了门口的伞,走进院里。

“谁在外面?”他问。

“洛师傅嘛,我是白小鱼啊。”外面的人连忙道:“你跟苏师兄都在吧?”

洛青听见是白小鱼的声音,心神松了松,再加上此时能从门缝和墙头,看到外面火把依稀的光亮,他也稍稍放下了心。

“我们在,怎么了?”洛青说着,开了院门。

门外是不时跑过的派中子弟,他们都有些严肃,手拿兵器,有的手里举着火把,几人结伴,冒雨匆匆。

洛青见门外的白小鱼身上都有些湿透了。

“宗门里进了贼人。”白小鱼朝门口内缩了缩身子,道:“我这寻思着通知你们一下,免得见了师兄们的阵仗再发生误会。”

“有劳了。”洛青点头道。

“这有什么的。”白小鱼笑了笑,朝门中不经意间的一瞥,看到了已经掌灯后站在堂前的苏澈。

“苏师兄也起了。”他朝那边挥了挥手。

洛青回头看了眼,然后道:“夜里有些吵,没睡着。今夜的雨可能有些大,我看你也没带伞,快些回去吧。”

说着,他把手里的伞递了过去。

白小鱼一愣,低眼一笑,眼中复杂一闪而过。

“其实也没什么的。”他嘴上说着,还是把伞接了过去,“我赶明儿就给送来,这夜雨时的风也凉,洛师傅你也快回去休息吧。”

“好。”洛青点头,就要关上房门。

“哎,”白小鱼似乎想说什么,有些犹豫。

“怎么了?”洛青问道。

“嗐,没啥。”白小鱼挠了挠头,把伞撑开,身后石板道上来回经过的火把光芒便被挡住。

在院门关上的时候,洛青依稀从那越来越窄的缝隙里,看到了外面的光亮渐稀而晦暗,以及那有些消瘦的身影。

“如果吵的话,就把门窗关紧吧。”

声音低不可闻,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门关上了,门外却没有离开的脚步声。

洛青面对着院门,轻轻将门栓插好,默不作声。

“下着雨呢,还不进来干嘛呢?”

过了有些时候,身后传来苏澈疑惑的唤声。

洛青这才返身往回走,雨被风吹的有些料峭,斜斜地打在身上。

苏澈打了个哈欠,把手里的毛巾扔过去。

洛青虽有些走神,可有异物飞来,他仍是下意识接过。

苏澈翻了个白眼,“莫不是见这夜里山雨,洛大人思如泉涌,心中起了诗情?”

洛青走进堂中,一边将袍子摘了,一边擦拭着有些湿漉的头发。

“诗篇文章,我已有多年未看了。”他说。

“哦?”苏澈双眼一亮,有些好奇,“你不是在礼部任职么?据我所知,朝中文官都是左相派系吧,你不读文章不写诗,他还会用你?”

洛青有些意外,“你竟然还知道左相爱读诗看文?”

“听我哥说起过。”苏澈将房门关上,道:“他向来喜欢风雅,自己不甚会作诗,反倒喜欢到处搜罗别人写的诗词,去念给青楼的姑娘听。”

说着,苏澈竟是自己笑了,只不过笑的并不舒心。

洛青说道:“左相喜欢诗词文章不假,但他更爱钱。若是辞藻华美的纸张和一张银票放在身前,他肯定会选后者。”

“所以你这么多年都是用银子贿赂的?”苏澈问道:“可恕我直言,看你也不像是富裕的样子。”

“银子都是将军府出的。”洛青看着他,淡淡道:“是苏将军给我的银子,然后我去行贿左相。”

苏澈愣了愣。

洛青见此,开口道:“派系之别不是敌我之分,左相对此也不知情,而苏将军则需要我从左相那里探知到的情报。”

看见眼前人若有所思,他摆了摆手,“这些都过去了,早些睡吧。”

说着,洛青吹了桌上的灯。

外面,依稀还能听到风雨中夹杂的人声。

</br>

</br>

8.埋骨之所

不过半个时辰,雨停了,风却不止。

外面的人声也渐渐淡下去,仿佛是有些远了。

洛青一直没有睡着,他在思忖今夜的怪异。

在朝堂摸爬滚打几十年,且又多是维持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对于一些异常总是要更敏锐一些。

白小鱼似乎在提醒自己什么,可仿佛是有顾虑,让人难以捉摸。

洛青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关于苏澈,对于乔芷薇,他一直认为对方是刻意接近,另有图谋。现在,若真有事,必然是与苏澈有关。

自己未入过江湖,没什么值得别人觊觎的,那么,苏澈身上呢?

洛青在床上翻了个身,看着眼前的漆黑。

苏澈出身将军府,或该有传承,可他身为苏定远心腹,自也知道对方没有交给苏澈什么东西,除了给自己的银子外,也没有什么别的交付。

那么,乔芷薇想要的东西,便不是将军府的,而是苏澈身上的。

“是沉影剑?不对,沉影剑还未成神兵,而且为公输火药所铸,在苏澈手中不是秘密,若桃花剑阁拿出必会得人诟病。那会是什么?”洛青心里想着,想着苏澈身上会携带着什么。

半晌,他的眸子微微亮起,“他的武功。”

虽然不知道苏澈所会武学,但从旸山郡逃亡那夜,他未尝没有看到对方出手。如此年纪便可破甲八九不说,只是那剑法便是不凡。

是为那剑法么?洛青有些拿不准。

桃花剑阁虽是持剑八派,可门下并无太过出奇的剑法,只是那重重剑法施展出来要比其他练剑之人更强一些,这自然便是那养煞之功效。

煞气秽浊无形,令人防不胜防。

这般想着,洛青更睡不着了,他打算去提醒一下苏澈,可又想着如此深夜,对方必已睡着,再去打搅恐是不便。

“等天明吧。”他想了想,重新睡下。

可刚一合眼,耳朵便是一动,闭上的眼皮一下睁开。

院外除了风声,似乎还有极轻盈细微的脚步声,虽是刻意压低,但洛青修无情道,五感自是敏锐非常。

他无声而起,脚下几个迈步便至窗前,而后静等片刻,猛地将窗户推开。

外面的风呼地一下吹了进来,还夹杂着雨后的潮湿和点点雨丝,与此同时,他看到了回廊上的那道人影。

对方似乎被吓了一跳,猛地回头,两人一瞬相视,而后这黑衣蒙面的身影脚下一踏,便倒退着朝院中掠去。

洛青眉头皱起,下意识想要去追,可手刚按上窗棂,便是一顿。

他想起了白小鱼的提醒,而且,他本就不想惹麻烦。

那已至院中的身影见他没有追来,同样停下,束身的衣衫被风吹得猎猎,两人隔空而望。

“洛大人修行的是无情道,可在下却听说,洛大人早年便将家人至亲送到了一个小山村,那个村子,似乎是在檀州?”

略有生涩变音的语调自这蒙面之人口中传出,如线般飘进洛青的耳里,后者脸色一变,眼神更是寒了寒。

“看来洛大人的无情道,也不过如此。”黑衣蒙面之人轻笑一声,飞身踩过院墙,飘然而出。

“冲我来的?”洛青只是一瞬的犹豫,接着便跳窗追了过去。

他尚有二弟和三妹在世,虽多年前便将两人送往檀州,以免自己折在京城旋涡之时连累两人,可这么多年,彼此的联系却从没有断绝过。

现在,对方一语道破至亲之人的栖身之处,这让洛青如何安心?

他知道,这是自己无情道的破绽。

……

山上的风很大,尤其是在远离桃花剑阁之后,没有了阁楼建筑,山林间的风便不可阻挡。

桃花瓣在风中飘扬,香味闻久了变得腻人。

前方的身影似乎对这山路很是熟悉,起落间皆是踩在好着力的地方,洛青时刻注意着对方的脚步,往往是下一脚便是踩在对方曾踏过的地方。

已经离桃花剑阁有些远了,看方向,似乎是往后山而去。

洛青身上披了件单袍,此时伸手一扯,便将其穿好,同时,一双薄织便戴在了手上。

对方语带威胁之意,今夜恐不能善了,他早就想好了。

在过一风口处,前方之人忽地转身甩手,接着是有些凄厉的破空之声。

刺耳的声响夹在风里,让人下意识泛起恶心,耳朵更是有些不适。

洛青眉头一皱,轻功不停,直接探手去抓,双手如若蝶飞,将飞射而来之物尽皆摘下,两相接触时却爆发出一阵金铁碰撞的火花和声响。

他瞥眼一看,却是六枚刃边泛着暗沉之光的毒镖,这镖形状怪异,若细看,竟如桃花一般。

洛青神情不变,将这毒镖随手丢了。

几个起落之后,前边那人停下了。

这里是一处山崖,四下竟无多少草木,显得有几分荒凉,一旁崖边漆黑陡峭,一眼望不见底。再朝后看,才是零星着灯火的桃花剑阁。

“洛大人可喜欢这个地方?”蒙面之人轻声问道。

洛青朝前走去,衣袍被山风吹动,如有几分萧瑟。

“不喜欢。”他淡淡道。

“为何?”

“人心无足。”

“人心何时满足过,比之京城官场如何?”

洛青没应声,却在心里猜想对方身份,他于官场左右逢源,与江湖更无牵扯,这么多年来可没得罪过什么人。

所以,对方只能是从旸山郡追来的人,或是这桃花剑阁的人。

而现在,看对方对这山路无比熟悉,且从桃花剑阁而出一路都没有惊动山门内的值夜巡守,眼前人的根脚,似乎便可以猜想出来了。

“我说过,今夜风大,你该关好门窗的。”

正在他思索之时,眼前之人忽然开口。

洛青一愣,听清后眼底满是惊讶和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嘴,饶是以他的城府,竟也一时无言。

“很意外吗?”眼前的人摘了蒙面,露出一张还能看出几分稚嫩的面孔。

而这张脸,洛青并不陌生,最近就常常能见,且在不久前还见过。

白小鱼看着洛青此时的神情,低眼一笑,“这里是宗门后山,刚好介于禁地和开放山林之间,便让此处,成为洛大人的埋骨之所吧。”

</br>

</br>

9.必杀之局

“你想杀我?”

“显而易见。”

“理由呢?”洛青放下初时的惊讶,有些疑惑,“咱们之间,似乎无冤无仇。”

“是无冤无仇,只不过,你碍事了。”白小鱼说道。

洛青沉默片刻,问道“因为苏澈?”

“你果然聪明,可就是因为你的聪明,所以活不长。”白小鱼道“聪明是会害死人的。”

“你们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洛青朝四下看了眼,只有风声的山上,似乎没有其他人在,“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白小鱼说道“你该想的,是想轻松地死,还是要无谓挣扎。”

“就凭你的话,还不是我的对手。”洛青淡淡道“有什么帮手,还是喊出来吧,我想,那位乔姑娘应该在的吧。”

白小鱼一愣,然后笑了,只是笑意微微有些复杂。

风中传来了腻人的桃花香,只不过却更为浓郁,且这香气之中隐有一股血腥,愈来愈粘稠。

洛青看向了一个方向,那是荒凉的碎石之间,黑暗里,慢慢走出了一道身影。

“果然是你。”洛青看着在黑夜中依旧明艳的女子,凝目而屏息,眉头皱起,眼底还带着嫌恶。

“小女子有些好奇,为何洛大人一直对我警惕提防?”

伴随着有些妖娆的声音而现身的,是穿着一袭桃色长裙的乔芷薇,她左手持着两把未出鞘的短剑,缓步而来。

“没有理由。”洛青说道“只是从第一眼见你开始,便觉出虚伪,一颦一笑太假,似是猪皮蜡油,让人作呕。”

乔芷薇哪里听过别人对自己的这种形容,本是含笑的脸色登时一寒,其中杀机再也不掩饰。

“你真令人讨厌。”她说道“好好当一个听命的仆人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有自己的小心思呢?是你自己寻死。”

洛青默然片刻,道“你是如何查到他们在哪的?”

乔芷薇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当即一笑,眨眨眼,“你猜。”

洛青眼眸一沉。

“你再猜猜,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乔芷薇说道。

洛青闭了闭眼,而后睁开,眼中如有火焰凝聚,杀意凛然。

“你也知道我桃花剑阁养煞,不得不说,你妹妹还是有几分姿色,很得门中一些上了年纪的”

乔芷薇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眼前的洛青已然挥拳打来。

她不得不将自己下半句话咽下,然后拔剑刺出。

拳落在剑上,擦出一阵火星。

乔芷薇目光一闪,也是看清洛青手上所带的薄织。

“南疆金蚕丝。”她一眼认出这是能比拟金石的坚韧之物,非神兵不能断,当即持双剑而击。

两人皆是可破甲的武道高手,而一旁的白小鱼则于巨石上所立,这般级别的交手他参与不进去,他轻功不错,此番只是引人而来罢了。

山崖边的两人你来我往,彼此纠缠,闪烁的火星不时迸溅,更有真炁相撞的闷响。

乔芷薇身负传承,武功不凡,手上是精妙剑法,还有桃花煞惑神相助,更兼此地乃是风口,崖边风声猎猎,腻人的桃花香更是助长地利。

洛青虽无绝学传承,但修炼多年,功力深厚,虽多年在朝为官,可这武功也没落下太多,此时也不算是落于下风。

两人纵身交错间,乔芷薇笑声如风铃般清脆悦耳,更兼彼此交手而相近,更能看清她如桃花般娇艳的面容。

洛青屏息不能太久,每次松气时便会有一阵眩晕恍惚,虽然极为短暂,可在此期间,乔芷薇的攻势往往更为猛烈难当,稍有不慎便会中招,渐渐地,他便陷入凶险之境。

他心下微微焦急,杀人当先诛心,他知道对方是想破了自己的无情道,可偏生没有办法。

乔芷薇的功法难缠,一旁还有个精于轻功暗器的白小鱼,虽然对方武功不强,现在插不上手,可若是自己要退走,那对方必会成为掣肘之力。

洛青的确在想脱身之法,却不希望苏澈能来,因为今夜是针对自己的杀局,可归根结底,对方的目标还是苏澈。

若他此时来,如此月黑风高之夜,又离门派,乔芷薇必会图穷匕见,反不如在桃花剑阁安全。

可如此,同样是一种慢性死亡,在他们随乔芷薇来桃花剑阁时,他们的处境便已经注定了。

洛青心中一狠,他不能让苏澈有事,就算自己要死,那也要想办法给苏澈示警才行。

他且战且退,如是想要找寻逃离的机会一般。

乔芷薇轻笑,妖娆魅惑,“现在想逃,不觉得太晚了些么?”

在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她是这么认为的,而不觉得对方有能力可以从自己手中逃脱。

今夜风雨便是最好的必杀之局,而最主要的,还是自己看破了对方所修无情道的破绽。

只是以一条本就模糊不定的消息便将对方诓骗来此--洛青的亲人已经多年未入京城,杳无音讯,她耗费心力,虽然利用江湖风媒情报查到檀州,却也因此断了线索,再无寸进。不过意外之喜便是,洛青对亲人实在是过于看重。

越想无情,便愈是难舍难离。

乔芷薇嘴角露出几分讥讽,无情之道虽是极道而强,可江湖修行者已然绝迹,区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洛青,又能有多少建树?

白小鱼站在巨石上,隐约能看清下方两人的交手,此时将手里的飞镖收了。

已经没有再看的必要了,他觉得,洛青的落败早就已经注定。

只是心中的唏嘘是怎么回事?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但不论是白小鱼还是乔芷薇,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的是,洛青逐渐偏离而去的方向正是崖边,换句话说,他的确是想逃走,而且是在给自己创造一个逃离的机会。

只要他未受重创,便是跳崖也不会死掉,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在桃花煞逐渐袭体的眩晕中迷失自己。

已经有碎石在在两人的交手中滑下了悬崖,只不过声响细微,隐没在风里,乔芷薇和白小鱼都未注意到。

乔芷薇的双剑攻势很足,似如叠浪般增强着,其实是洛青渐渐乏力,真炁因桃花煞入体而滞缓。

这时,洛青出拳的动作慢了一瞬。

“机会!”乔芷薇双目一凝,右手剑格挡,左手剑却是于空挡刺出。

但马上,本以为是刺出必杀一击的她微微一愣,因为近在咫尺之下,她看到了眼前之人眼中的平静。

噗嗤,剑尖刺进肉里,鲜血而出。

可也只有这样了。

洛青右肩一低,竟是生生以肩胛抵住了剑身的送入,然后,本是慢了半步的双拳朝前轰然打出!

乔芷薇听得拳风破空,知晓这是对方的全力一击,自然不敢硬接,可收剑已然来不及,她便只好撒手,抽身而退。

可预想当中打出的轰鸣没有出现,洛青双拳之上的真炁如是风般消散,而他更是脚下一踏,已然倒飞而出。

“他要逃!”白小鱼急声道,只不过,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是,自己心中竟是悄悄松了口气。

乔芷薇于撤身之中强行顿步朝前冲去,右手剑刺出,可仍是慢了一步。

洛青的身影已然坠下山崖,消失在夜色之中。

</br>

</br>

10.白小鱼

洛青坠落入黑暗,乔芷薇连忙跑到崖边,脚差点踩空,碎石磕落作响。

“跳崖?”夜色不如她的脸色阴沉,此时握剑的手都有些用力而发出声响。

白小鱼站在巨石上,脸色同样阴晴不定,先前的侥幸早已消失不见。

若是洛青死了固然好,可若是没死,将今夜之事宣扬出去,那他桃花剑阁的声誉受损不说,自己也是身败名裂。

不论别人相信与否,门中肯定会加以调查,想到那些处罚门中弟子的规矩,白小鱼便不由打了个寒颤。

“乔师姐…”他只能希求对方能有什么主意。

“废物。”蓦地,他听那人说了句。

白小鱼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下一刻,眼前一花,那原本站在崖边的身影已飘然近前。

乔芷薇目光冷淡地看着他,“你之前还提醒过他?”

白小鱼张了张嘴,有心否认,可看了面前这人冷若冰霜的面容,一下便说不出话来。

“方才你为何不出手?即便是以暗器干扰,也足以让他分心。”乔芷薇又道。

“我是怕误伤了师姐。”白小鱼连忙道:“不是,是四下太黑,我怕摸不着准头。”

“我看你是故意想放他走!”乔芷薇目光一闪,眼中已有杀意。

白小鱼连忙后退,连连摆手,“我对师姐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师姐莫要误会。”

“误会?”乔芷薇微微咬牙,她自然知道对方不敢背叛自己,可现在,本来计划好的事情办砸了,要她如何做?

先别说洛青去通知苏澈,单是他要是出现在门派里,或是被巡守的弟子发现了,都是大事。

夜风有些急,她忽然觉得有些冷意。

桃花剑阁虽然养煞修煞,可也不是邪魔外道,行事脾性或许会因煞气而或多或少有些改变,但门中自不全是心狠手辣之辈,否则早被人当魔道灭了,也成不了如今的持剑八派。

再者,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利益代表着纷争,在桃花剑阁里,不管是乔芷薇还是瑶无艳,有朋友,自然也有立场相悖的对手。

若是此事发作,那她师徒二人在门中可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乔芷薇低头,看着手中的单剑,心中暗恨。

自己还真是跟将军府的人天生八字不合,子母剑被周子衿斩断,如今这好不容易才打造好的双剑还丢了一把--被洛青带下山崖。

想到这,她不由得更气。

就在两人心神惴惴,不知该如何办的时候,山崖边上忽而有衣袂破空之声传来。

乔芷薇先是一愣,转而如临大敌地看着那边,一旁的白小鱼这次学乖了,直接上前几步,站在了前头。

夜色虽暗,可当看清突然出现的人影是谁后,乔芷薇登时一喜。

“师傅!”

白小鱼连忙躬身行礼,“见过瑶长老。”

啪,一把短剑抛来,落在了乔芷薇的脚边,正是先前本该随洛青掉下山崖的短剑。

来人正是瑶无艳,只不过她手上还拎了一个人。

乔芷薇将剑拿起,看着对方手里抓着的毫无声息的洛青,心中的石头终于放下了。

“他武功不错,本想当成对你的考验,可现在看来,还是为师高估你了。”瑶无艳淡淡道。

乔芷薇脸色微变,连忙低头告罪,“是徒儿大意,徒儿知错。”

“你的确大意。”瑶无艳道:“参加武举并未给你起到太多历练作用,若不是败给周子衿,你这趟京城之行全然是在浪费时间。”

乔芷薇低着头,眼中恨意和不忿闪过。

当然不是对眼前人,而是对她所提到的那个名字。

轻易便被周子衿击败,这是她永远难忘的耻辱,更成心头执念,唯有杀掉对方,方能解此魔障。

而一旁的白小鱼更是大气也不敢出,鬓角隐隐见汗,无他,只因为自己之前对洛青的不忍,现在有这位在当前,他唯恐自己会被降罪惩罚。

“师傅,那他?”乔芷薇看着对方手里那人,小心问道。

瑶无艳瞥了眼,将洛青抛向白小鱼,后者一惊,顿时一阵手忙脚乱。

等接住后,他的手不由重了下,就这么沉默了。

怀里的人,已经死了。

“找个不起眼的地儿,埋了吧。”瑶无艳摆摆手,“别埋在后山,那些看门的都是狗鼻子。”

说着,她脚下一踩,凌空而起,就这么飘然远去。

乔芷薇看着自家师傅离开,眼中艳羡流露,这便是神桥境界的大修行,勾连天地之力,只是身法便已然突破到了一个崭新的层次,随意施展的轻功,就比他们不知要高明出多少。

“那师姐我先去了?”白小鱼将洛青背了,说道。

乔芷薇看他一眼,嫌恶地摆摆手,前者低了低头,转身走了。

身后的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神采变换,冷漠幽寂。

如今洛青已死,剩下的苏澈便好解决了,至于有于今夜之事,她毫不担心。

整个桃花剑阁都知道,在今夜,宗门里糟了贼人,潜入藏书阁盗取秘籍。

然后,在回自己住处的时候,被洛青偶然发现,一直追到了后山。最后两败俱伤,洛青坠崖而死,那贼人却是被巡逻弟子发现击杀。

至于那早就找好的替死鬼是谁,乔芷薇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

“洛师傅,你也莫要怪我。”

桃山后的林子里,一处天然洼地,白小鱼手里拿着早就准备好的铁锨,一边挖着坑一边嘴里嘟囔着。

“我也是没有办法,你想啊,我就一普通人,习武的天赋也不行,能拜进这桃花剑阁,还是阿姊变卖了嫁妆才把我送进来的。

那收钱的老匹夫拿银子的时候说的大包大揽,可把我领进来之后就不管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外门主事,就是跟那些主事合伙坑银子的。

春时随我一同进门的得有十多个人吧,一半是交了银子进来的,另外的几个,有俩都寻了好师傅,还有两个死了,不明不白的。”

白小鱼一锨一锨地朝坑外刨土,嘴上笑着,有些苦涩,“一个人在这门派里,跟孤魂野鬼似的,啥照应都没有,我这是真怕啊。”

</br>

</br>

11.情理

“所以,在乔师姐找上我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么?别的师兄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是开心吧,可当时的我,只以为自己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吓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只想着这回完了,可若是她能给我个活命的机会,就算让我磕头我都愿意。”

明明洛青已经听不到了,可白小鱼却仿佛是在跟人倾诉、将压在心底的东西说出来一样。

“原来她是让我害人啊,我既是没得选择,也觉得幸运,只要不是害我就好了,至于害别人,呵,不管是谁,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人在世上活,不就是要恃强凌弱么。”

白小鱼忽地将铁锨一摔,变得又哭又笑,“可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是朝廷命官,不该是瞧不上江湖门派么,为什么要看得起我这个废物啊?你不是应该连搭理都不搭理的么?”

“我提醒过你的。”他抹了把脸,“你好蠢,好笨,是你自己寻死,这不能怪我。”

白小鱼嘴里说着,跳上土坑,将洛青拖了进去,然后拿起铁锨,在坑边看着,半晌没有动作。

“反正也没人知道了,洛大人,您就在这安息吧。”

他说着,铁锨铲了土,可怎么也丢不下去。

“怎么,不忍心了?”

身后的林子里,忽地传来似笑非笑之语。

白小鱼被吓了一大跳,“谁?!”

乔芷薇脚步轻盈,慢慢走近。

“乔师姐?”白小鱼先是松了口气,接着有些疑惑,“您刚刚,不是走了吗?”

“我要是走了,不就听不到你说这么一番心里话嘛。”乔芷薇像是在笑,但艳若桃李的脸上,满是讥讽。

白小鱼本能觉出一丝不对劲,却也没有第一时间往‘对方要杀自己’这个可能上去想。

“乔师姐误会了,我这人紧张的时候就容易自说自话。”他说着,用铁锨朝坑里填了填土,且动作幅度越来越大。

“他挡了师姐的路,本来就该死,要我看,就这么埋了他还是轻的。”白小鱼讨好般地说着。

乔芷薇朝那土坑看了眼,然后听着林间沙沙的风声,以及开始投下光芒的月亮,煞有其事地点头,“的确,挡了我的路,就该死。”

白小鱼附和点头,“师姐威武,师姐说得对。”

“哦?”乔芷薇挑眉。

白小鱼心头一跳,连忙道:“我对师姐可是忠心一片,唯师姐马首是瞻,恨不能效死!”

“那现在就到你效死的时候了。”乔芷薇细声细气地说着,声音糅合在风里,腻人而缠绵,“你知道的太多了,所以,也只好让你去死了。”

白小鱼一听,心中一骇,当即手腕一抬,一铁锨沙土就披头盖脸地扬了出去,然后脚下一动,已踩轻功,便飞身上树,朝林中深处而去。

乔芷薇拂袖,真炁涌动,飞来的沙土便尽皆被挡住。

她看着对方远遁的身影,冷笑一声,抬脚追了上去。

……

窗子没关,风从外面吹进来,吹得桌上纸张哗啦作响。

苏澈打了个哈欠,从房中出来。

此时天还没亮,他在想这洛青在搞什么,晚上有风,怎么还敞着窗睡?而且声音这么吵,他怎么还不把窗户关上。

苏澈敲响了洛青的房门,可叩门几声,里面均未有人回应。

“洛大人,你在里面吗?”他问道。

没有人回应,苏澈眼帘低了低,沉心静气,凝目时剑识已开,五识之外的感应让他几乎能确定房中无人,因为他并未感知到任何气机。

“出去了?”他心想。

可推了推门,房门是从内插上了的。

苏澈略一皱眉,直接转身,开门走到了外面。

回廊上,他看那被风吹得摆动咯吱的窗子,然后闭了半边窗,双指夹了打火石一搓,便将窗后桌上的灯点亮了。

烛火有些摇晃,光亮显得飘忽。

苏澈借着烛光看了看房中,甚至还朝屋顶看了看,不算很大的房间里,的确是空无一人。

他低头看了眼窗棂,洛青应该便是翻窗走的,只不过有风的缘故,窗台上没有鞋底沾上的泥沙。

要知道,今夜是下过雨的,而洛青也曾出去过。

苏澈没吹灯,将窗子关了,回身看向院中,看向外面的夜色。

洛青能有什么要事呢?甚至都未通知自己便走了。

这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

这段时日的接触下来,苏澈大概能知道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小心、谨慎,且不会鲁莽,他甚至能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家父亲的一点影子,都是那么持重。

但现在,这样的一个人,会在如此夜里不知去向么?

联想到之前白小鱼来时所说的,今晚桃花剑阁遭了贼人,苏澈的眼神便不由凝重几分。

堂堂持剑八派之一,如何会遭贼?

这该是胆子多么大、武功多么高的贼人,才敢来这里撒野?

更何况,看之前桃花剑阁门中弟子的架势,似乎是已经有东西失窃的,那贼人业已得逞的意思。

但凡当贼,除了要有手艺之外,还要跑得快,不论是脚程还是轻功,都得高于常人。可这里是桃花剑阁,是有大修行所在的当世大派,若不是同境界的大修行亲至,便是轻功再高明,也得留下。

可一个大修行来当贼,这似乎不太现实。

苏澈沉思片刻,将衣衫穿好,握着剑便朝院外走去。

不管如何,他都得找到洛青,因为方才没来由的,他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

将院门关上,苏澈转身,看着眼前被风吹得干净的甬道。

空气中隐隐带着一点雨后的泥土腥味儿,却是将这桃山上最多的桃花香气盖了下去。

四下偶有灯火,这边却没见到巡夜的人,除了风声以外,也没有听到有什么喧哗,许是那贼人已经离去了,或者是被抓了。

他深吸口气,刚待抬脚往前走,忽地顿了顿步子,下意识朝左手边的甬道看去。

那边不远,就是白小鱼住的地方。

桃花剑阁里,门下弟子住宿居所不同,一是武功高强的弟子可住院落,每人都有独自的房间,且院子还配以杂役。再者便是大通铺,虽也是小院,却是一群人住在一起,床铺挨着,像是那种炕。

白小鱼就是睡炕。

不知怎的,或是心血来潮,苏澈就想过去看看他,问一问。

</br>

</br>

12.抱剑

夜还黑着,苏澈握着剑,素色的衣衫被风吹拂,束发的丝带和袍摆同样飘扬。

院门外,他停了步子,想了想,叩响了门扉。

许是有风或是里面的人睡的很沉的缘故,他敲了有一会儿,才听得院内有房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鞋子趿拉在青石板上的声响。

“不是我说白小鱼,你没带钥匙啊?这么晚回来敲什么门啊。”

里面的人边走边抱怨,苏澈听得很清楚,他微微皱了下眉头,随即舒展开来。

院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胖乎乎披着袍子的青年揉着眼睛,“你这去哪了,这么晚…”

他本是嘟囔着,可当看清门外的人不是白小鱼之后,便一下住了嘴,转而带着审视和警惕地看着。

“你谁啊?”他带着怀疑地上下打量了几眼,问道。

“我是乔芷薇乔姑娘的朋友,就住在那边。”苏澈说着,指向自己小院的方向,他觉得对方应该是知道的。

“哦。”微胖的青年拖了个长音,一副什么都懂都明白了的样子。

苏澈笑了笑,没否认。

“这么晚了,你过来有事儿?”

“白小鱼在么,我是来找他的。”苏澈说道。

“找白小鱼?”胖青年目光闪了闪,“他睡前喝了些酒,现在睡得可死了,要不你明儿再来,或者等他醒了我跟他说声,让他过去找你。”

苏澈暗自点头,这胖子倒是个机警谨慎的,他没问自己找白小鱼有什么事,而是直接将后路堵上了,显然是不想惹事,而且这理由找的也充分。

“那就把他叫起来吧。”苏澈道。

胖青年皱起了眉头,“我不是跟你说了,他喝了酒,睡得很死么,怎么能叫的醒?”

“我能叫得醒。”苏澈温和一笑。

胖青年脸色一沉,竟是话也不说,直接要关门。

但眼前多了一柄剑,剑未出鞘,暗沉的剑柄抵住了他推动的门板。

胖青年冷笑,用力一推,打算直接让眼前的小子出丑。

可他一用力,却是没推动,反倒自己脚下闪了一下。

他脸色微变,看着眼前脸色平静如常的年轻人,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对手。

当即,他讪讪一笑,“那什么,要不还是我进去,试试把他叫起来吧。”

见眼前人面无表情的样子,他连忙道:“这院里还住着十多个师兄师弟呢,你进去也不方便,未免误会,还是我来。”

胖青年把手从门板上放开,举到身前,道:“你稍等片刻,我马上叫他过来,你稍等。”

说完,他倒退几步,讪笑着,然后转身进了院里。

苏澈看着对方走上回廊,进了房里。

然后,他左右看了看,直接抬脚,进了小院。

傻子才在这等。

……

“有人找事儿?”

“别睡了,快起来,有人挑衅。”

“谁啊?天冲院的那些混蛋?”

“这么晚了,他们是有病吗?”

左右房里,大通铺的十多个人皆是被这人晃起来,掀了被子,满脸的不高兴。

胖青年潘凤搓了把脸,道:“不是天冲院的那帮孙子,是一外人。”

“哎我嘈,外人?”

“是今晚上那偷了藏书阁的贼人?”

“不是,值夜的那些人都是废物么,怎么今晚上净是外人来了?”

潘凤听着这些人边穿衣服边嘴上骂着,当即苦笑道:“不是那贼偷,是在槐院住的那小子。”

“槐院?”有人愣了愣,问道:“在那住的不是乔师姐的朋友吗?”

这话一出,原本还在不满的人一下住了嘴,也不骂了,手上穿衣服的动作也停了。

如果细要划分,他们都是桃花剑阁的外门弟子,而乔芷薇却是派中真传。

更别说现在她快要破镜,一旦她成了大修行,那在门派中的地位无疑会更高。莫说是亲信朋友,便是认得的人,地位也会水涨船高。

所以,对于那在槐院住的人,不管他们心里如何猜测其身份,只因是乔芷薇领进来的,他们便不会去招惹。

免得示好不成,反倒落了个没面子,乔芷薇可是个狠角色。

是以,在场的众人相视一眼,不约开始把快穿好的衣服脱下来了。

“哎,你们这是干嘛啊?”潘凤急了。

“我说胖子,你是怎么招惹上人家了?”有人道:“还让人半夜找上门儿来,要我说你赶紧去给人赔礼道歉得了,省的明天收拾你的是乔师姐。”

“就是,这么久了,我也没见那人出门几次,你今晚上可是不仗义啊,想把咱们当枪使?”

这般说着,语气已经是有不满了。

其他人同样看过来,虽未明言,但眼神的意思也都差不多。

什么有人上门挑衅,这不是在坑他们么?

“不是,我这不是急嘛。”潘凤急的一脑门儿汗,“我给各位赔不是行吗?”

“到底怎么回事儿?”有人问道。

“他是来找白小鱼的。”潘凤只好说道。

“那就找呗。”

“哎,不过白小鱼这小子哪去了?”

“好像咱睡下的时候就出去了。”

“胖子,这事儿不对吧?”

看着众人一脸怀疑的样子,潘凤无奈道:“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就是他出门的时候让我给他保密,别让人知道。”

素日里,白小鱼就是挑水砍柴,没什么朋友,也不认识什么人,两人关系算不得很熟,只能说是比起其他人来,走的稍微近些,但也就如此了。

门派中虽然不允许拉帮结派,私下搞小团体,但大伙都住一个院子里,基本现在住同一个大通铺的就是一伙的兄弟。方才所说的天冲院,就是跟他们这伙子人不对付的。

潘凤给白小鱼隐瞒,是为了能更好地融入进这个院子里,因为他讲义气啊。

果然,听他这么一说,旁人也就不说什么太重的话了。

不过,还是有人道:“那槐院的小子,我看你还是老实跟他把话说了吧,不管他找白小鱼干嘛,左右也都是他俩的事儿,咱别跟着瞎掺和。要是让其他院的人泼了脏水,乔师姐给咱个脸色看,这月的小比,咱们就苦了。”

其他人连连称是。

潘凤无奈,心下叹了口气,再告罪一声后,返身走了出去。

然后,他便看到了那站在几步外回廊上,抱剑的身影。

</br>

</br>

13.夜觉

“呃,你怎么还进来了?”

微胖的青年潘凤摸了摸鼻子,随口道。

苏澈没有听他废话的意思,直接问道:“人呢?”

“他,不在。”天知道潘凤是如何说出这三个字的,有些无奈,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些说不出来的憋屈。

苏澈点点头,“去哪了?”

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潘凤觉得这时候自己最好是老实回话。

“不知道。”

“不知道?”苏澈看了他一眼,觉得这胖子有些不老实。

“是真不知道。”看着对面那明明年纪不大,却偏生让自己感受到压力的年轻人,潘凤连连摆手,接着更是抬指发誓的样子。

“我发誓,我真不知道他去哪了,就是我起夜的时候,看着他拿了个包袱出门的。”潘凤一脸信誓旦旦。

“包袱,什么包袱?”苏澈问道:“他是得罪了什么人,还是被赶下山了?”

“没有啊,就是寻常的包袱。”潘凤觉得自己已经够义气了,反正都说了不少了,便索性帮着一块儿分析算了。

而且,他确实也好奇白小鱼去了哪,而眼前这人来找他又有什么事情。

苏澈暗忖,包袱?如此深夜,白小鱼为何会携带包袱离开小院,还不让人知道?

但片刻后,他便觉得自己应该计较的不是这个。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苏澈问道。

“半个多时辰了吧得有。”潘凤想了想,说道。

苏澈拧眉,他原先只是心血来潮看看,可现在,却忽而有种感觉,那便是洛青的失踪,与白小鱼或有关联。

这并非笃定,或许,只是直觉罢了。

但只是这么一想,原先与白小鱼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便在脑海浮现,愈发觉得对方言行举止都有些刻意起来。

好似对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接近洛青和自己,都是抱有一定的目的。

苏澈暗暗摇头,当怀疑一个人的时候,还真是能想到太多提供怀疑的依据来加深,而事情的真相,却不是靠猜的,是去做才行。

“那好,他要是回来的话,告诉我一声。”他对眼前的胖子说道。

潘凤连忙点头,而后见对面之人似是要走,不由道:“那个,你找他到底有什么事啊?”

终于忍不住问了,好奇还真是人的天性,苏澈想着,没应声,直接出门走了。

“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潘凤撇了撇嘴,然后裹了裹衣衫,打算回屋。

“你不去关门吗?”忽地,苏澈的话在耳边响起,顿时把他吓了一大跳。

潘凤一个激灵,还以为对方回来了,连忙转身去看,却发现院中空无一人。

“大爷的。”他搓了搓脸,还是去锁院门了。

……

因为是在桃花剑阁,身份的制约,让苏澈没办法明目张胆地在宗门里找人。

所以,他打算去找乔芷薇帮忙。

开阔的甬道上,地面还有积水,风吹来,空气中带着一股潮湿,但也有一种空山新雨后的清新。

门中值夜的弟子大多都是不认得他的,此时见了好似悠哉地在门派中走的人,见他穿着并非是本门服饰,顿时觉得这人当真胆大包天。

“等下,你是何人?”

在去乔芷薇住处的时候,苏澈被人拦下。

“在下陈诉,是乔芷薇乔姑娘的朋友,如今暂住槐院。”苏澈说道。

几人相视一眼,对此自然是听说过的,只也是现在才知道那住在槐院的人叫什么名字。

陈诉,该是要好好打听一下此人身份。

没有刁难或是盘问的意思,值夜的几人便从旁过去了。

这里是桃花剑阁,是持剑八派之一,江湖巨擘,还没见过有什么贼人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

而且关于苏澈的身份,也没什么好怀疑的。

苏澈看了几人一眼,继续朝前走。

身为大派弟子,身上的确是有一股气质,那便是有大树依靠的自信。这是可以在面对未知时,保持从容的底气所在。

苏澈曾经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是有些莫名的羡慕。

因为他的依靠已经不在身边了,从今后的江湖,是要他自己成为自己的依靠,无论将会面对什么样的风雨。

……

乔芷薇身为真传弟子,住的地方自然不一样,是在离桃花剑阁中心那座大殿不远的竹林处。

天然的竹林葱郁青翠,夜里更是如墨般。

苏澈听乔芷薇说起过,她说自己喜欢竹子那种坚韧和挺直,就像是为人一般,正直不屈。

他走近,这片天然的竹林附近没有其他人居住的样子,进竹林二三十步,便有一处院落。

院门左右,各有字刻着,如若春联那般。

只不过这字刀削斧凿,其内似是有剑意凝而未散,让人看久了,不由觉得刺目非常,再看便忍不住流下泪来。

写下这两行字的,必是剑道高手。

苏澈这般想着,聚目观之。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每个字皆透露一股锋锐,全然看下来时,更好似有一把剑直往眉心刺来,迫在心头。

苏澈猛地闭眼,虽未后退,可身子仍是不由一晃。

淡淡的晶莹从眼角滑落,却是被锋芒刺痛。

他本想试着领悟其中剑意,却没想到,这遗留之字就算再神异也不过是死物,剑意非人,只会伤人。

他打消原本念头,再睁眼去看时,倒不觉得有太多异样了。

“这字是前人所留,但应该不是桃花剑阁之物。”

苏澈心里想着,他身怀神秘且看不出来路的《山海剑势》,以及观潮阁三大剑典中的《观潮剑气》,于识剑法一途上可谓是有一番眼力。

乔芷薇的剑法他在武举上见过,虽也不减锋芒,却多是刁钻,更甚是狠辣,却没有这般锋锐。

他也看过藏书阁里的部分剑法,虽不是传承绝学,但毕竟也是桃花剑阁收录而来,教授给门下弟子的,窥一斑而知全豹。

苏澈收回目光,心下虽也疑惑这刻字的木牌绝对能说是不亚于一门绝学的宝贝,为何会被这么轻易挂在门口,但他也知道现在该想的不是这个。

他已经耽搁了一段时间了,而在此期间,他并没有发现洛青或是白小鱼的踪影。

苏澈抬脚上前,推了下门,院门没锁。

没多想,他直接走了进去。

</br>

</br>

14.枯塘烂草长

院子在外看着不大,其实进来后倒是空旷。

其内幽静,还有一方草塘,苏澈走到边上,草塘里只剩枯草,和方才落下的雨水。

风穿过回廊,竹林摇晃,有竹叶飘了过来,落在他的肩上。

房门关着,没有灯。

苏澈并未掩饰自己的脚步声,若是房中有人,此时应该警醒才对。

“乔姑娘在吗?”他在回廊驻足,轻轻敲响房门。

果然是没有人应声的。

苏澈没有冒然开门进去,而是直接在一旁的栏杆上坐了,打算等一会儿。

桃山很大,又是夜里,桃花剑阁也有规矩,他一个外人,在这种地方找人无异于是难上加难。

所以,他只能等乔芷薇回来,让对方发动力量帮忙找才行。

苏澈倚靠在柱子上,本想静下心来吐纳呼吸法,却总是难以沉神,并非是因为耳边风声,而是心中莫名的紧迫。

如有临身之石,压力凭添。

不知道等了多久,天色都快亮起来的时候,苏澈微合的眼睛睁开,他闻到了风里的桃花香。

院门外,乔芷薇腰挂双剑,此时到了家门口才稍稍松了口气。

了结白小鱼虽未有什么波折,不过对方轻功确实有几分门道,让自己好生追赶。

而在返回的一路上,虽然那些值夜的弟子没有询问,但自己如此时候还在外徘徊也是惹人怀疑,若是以后计较起来,这也是麻烦。

她也怕会遇到门中长老,生些变数。

可当看到眼前敞开的院门时,乔芷薇双眼眯了下,手掌已然按到了剑柄上。

她这竹林小院有些偏僻,本就没多少人会过来,再加上自己在桃花剑阁也没几个要好的朋友,更无杂役侍奉,所以这院子常年都是自己一个人住。

当然,也就是提供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罢了。

自己没有锁门的习惯,而依她的名声和手段,门中也没谁会来招惹。

可现在,这院门开着,显然是有人进去过了。

乔芷薇抬手,将院门更推开一些,抬脚走了进去。

没有感觉到杀意和气机的残余,她有些疑惑,难不成门中真有不怕死的,来她这里做贼?

及得走到那方草塘,她低头看了眼,塘中枯草丛生,杂乱非常,因为有了雨水的缘故,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淡却冲鼻的腥臭。

旁人不知,这却也是一处阵法。

阵法,道门产物,以草木金石等物占据奇门方位,勾连天地之机,产生奇异,就如神桥境界的大修行那般,以人力感应自然之威。

有的可一叶障目,有的可使天地之力加身,神异之处,等等不一。

此处是一小阵法,养煞所用,在这杂草底下的烂泥里,喂养和培育着炼制‘魂煞丹’的毒虫与草药。

煞为秽浊之物,算是毒的一种,魂煞丹便是强行开拓经脉,并感染内炁的丹药。这是失传的一种修行丹药,它能壮大真炁,却也能让人感受到经脉撕裂的痛不欲生。

这是瑶无艳给乔芷薇出的法子,在她败给周子衿之后。

忍受痛苦,才能达到目的。

乔芷薇收回目光,虫豸天性敏锐,素时耀武扬威,可见了天敌之物却装死龟缩。比如此时,毒虫蛰伏,说明此前,有让它们感觉到危险的东西经过。

是人,而且还是武功很强的人。

对方藏得住气机,瞒得过人,却瞒不过这些毒物。

……

看到院中那人凝重的姿态,躲在廊柱后的苏澈稍稍放开气息。

下一瞬,乔芷薇目光一闪,直接拔剑刺来。

身法是腾转挪移,短距爆发的功夫,此时的乔芷薇便如离弦之箭,几乎是瞬息而至。

苏澈有些意外,因为对方此时只是身法,便要比在武举时还要快出许多。

方才自己故意暴露气机,对方不可能认不出自己。

“是要比试一番么。”他不及多想,只是心思一转之间,眼前便已然多了一抹剑光。

剑光有些刺眼,仿佛夜晚寒星,冰冷浇骨。

苏澈侧身,剑光自身前而过,也与跃身而来的乔芷薇交错,彼此都看清了模样与神情。

近在咫尺,有些腻人的桃花香钻进鼻孔,却是比这刺来的剑还要让人心底生寒。

苏澈眼前一恍,微微有些愣神。

乔芷薇不意外他能躲过自己这一剑,接着是身未折返,而是以左手倒持短剑后刺,悄无声息,宛若自叶下突袭的毒蛇。

可这招在惑神下的偷袭,若对旁人来说自是重创,可苏澈却天生玲珑心,洞察机先。

此时周身若凉水浇下,他心神凛然之际,恍惚尽去,反而更显清明,顿时于千钧一发间避身躲过,下一瞬更是直接点出一指。

乔芷薇没想到对方能在咫尺方寸间躲过这一剑,更没想到对方避开后不是闪身给拔剑留出空隙,反而是直接出手!

她不记得情报中有说眼前人还会拳脚功夫,而在参加武举之时,她也没见过眼前人使出过除剑法之外的武功。

那现在,他不出剑,是在小看自己么?

乔芷薇盯着对方刺来的那有几分秀气,也看不出丝毫烟火气的剑指,并未闪躲,而是直接挥剑斩了过去。

苏澈神情未变,一手仍是按剑,本是不见什么声势刺出的剑指却蓦然有飘忽之意。

乔芷薇瞳孔一缩,只觉得四下起了风浪,眼前是咆哮翻涌而来的海啸,巨大浪潮如同海中巨兽,在下一刻就要将自己吞噬掉。

“怎么可能?!”她心神一骇,这是什么指功,竟会有这般意境显现?

下一息,眼前异像消失,自己的短剑被眼前之人轻轻夹在双指间,如被磐石所压,一动也不能动。

乔芷薇喉间微滚,眼中的惊然始终没有消除,她看着身前默不作声之人,目中神情闪烁不定。

苏澈松手,捻了捻手指,放下时隐没在袖口之中。

“虽然是不请自来,也用不着这么大火气吧。”他眼帘低了低,目光再看时却是带着笑意,“我保证,就是在院子里坐了坐,可没进屋。”

乔芷薇听他说完,也回过神来,当即把剑一收,不在意地一笑,“没什么的,不过我得先给你赔个不是,刚才一路都在想事情,发现家里有人之后,就有些没收住手,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说着,她倒真像是不好意思似的,俏皮般地吐了吐舌。

</br>

</br>

15.是非

苏澈静静听她说完,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就这么看着她。

乔芷薇脸上是恰到好处的不好意思,以及一点赧然和羞怯。

可当时间久了,她不由暗暗皱眉,他这是什么意思?

半晌,直到她感觉到不自在,想要开口打破这种有些诡异的沉默的时候,便听对面那人开口了。

“没事的。”苏澈说道:“正好也是很久没有活动活动了,今晚下了雨,有些凉,刚好热热身。”

乔芷薇眼眸一闪,这话听着好像没有表面听起来这般简单,似是还有另一种意思藏在里面。当然,这或许是因为今夜洛青和白小鱼已死,自己有些紧张了。

毕竟,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眼前这人了。

“对了,这么晚了,你来找我是?”她好似才想起来,开口问道。

苏澈道:“洛大人,也就是洛青不见了,我一直没找到。”

“洛大人不见了?”乔芷薇神情惊讶,“那他之前可曾说要去哪?”

“没有。”苏澈摇头。

“可在宗门里,他应该没有相识吧?”乔芷薇帮忙分析道:“难道是山门外有人来找他,所以他着急离开了?”

“他为人稳重,就算真有急事,也一定会先知会我一声。”苏澈说道:“此事有些蹊跷。”

“蹊跷?”乔芷薇问道:“你有什么怀疑么?”

苏澈没回答,反而问道:“听说今夜,宗门里遭了贼?”

“啊对,一个小毛贼。”乔芷薇道:“不过轻功和开锁的功夫的确了得,进了藏书阁。”

“瑶前辈?”

“师傅今夜刚好有事,没有坐镇。”乔芷薇有些遗憾道。

苏澈点头,道:“选在风雨之夜,瑶前辈又刚好不在,那想来是内贼的可能性更大些。”

乔芷薇一愣,还是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门派里值夜的师兄已经开始在排查可疑之人了。”

“这就好。”苏澈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搅了,先回去了。”

说着,他便朝院外走去。

“哎,你等一下。”乔芷薇喊住他,有些意外,有些疑惑,“你不是要找洛青吗?”

“是要找他。”苏澈点头。

“你来我这,应该是想让我帮忙吧?”乔芷薇笑了笑,“你在门派里行走不便,怕引起误会,所以想要我发动师兄师弟们帮你找人。”

“本来是这样的。”苏澈看着她,说道:“可既然他们都在为找到那贼人操心,这另外找人的事情,就不好再麻烦他们了。”

“也没什么的。”乔芷薇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慷慨随意。

苏澈摇头,“我自己找找看就好了,而且他这么大一人,也不可能凭空消失了。说不定等我回去,他早就在房里睡下了。或者,他也在担心我去了何处那不放心,再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来。”

乔芷薇闻言,挽了挽耳边的发丝,道:“你也看出他好像有些不喜欢我了啊。”

“他就是这样的人,修行无情道,对哪个女子都是如此。”苏澈道:“你莫要往心里去。”

乔芷薇笑了笑。

苏澈想了想,还是问道:“你门口挂着的牌子?”

“怎么了?”乔芷薇有些不解。

苏澈辨她神情,摇头道:“没什么,就是这刻下的字很传神。”

“那个是本就挂在门上的,最早住在这小院的是门中的一位前辈,离世之后这里就空下来了。”乔芷薇说道:“后来我算是天赋不错,再加上师傅疼爱,便给我争取到了这么个幽静的地方,方便修行。”

苏澈点点头,“原来如此。”

没有再多寒暄,他便离开了。

乔芷薇看着他将院门带上,脸上的笑容已然消失不见。

“是,开始怀疑了么?”她心里想着方才与苏澈的一番交谈,对方言行举止间,似乎不见往日的那种熟稔,多少有些反常。

但马上,她摇了摇头,自己没有露出破绽,而对方也不会这么聪明。

更何况,就算怀疑了又能怎样?

方才是自己没有把握将对方拿下,若是有师傅在的话,那枯草塘里,今夜便有人与毒虫为伴了。

至于苏澈所说的门口木牌,她根本没往心里去。

……

苏澈走出了院子,穿过了竹林,有着青苔而光滑的青石板小路上,他走的异常沉重,剑在手里握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身影有些孤独萧瑟,有些自疑颓唐。

洛青该是遭遇不测了,他想着,抬头,天边已有光亮,他却无比疲惫,还有彻骨的冷意和懊悔。

乔芷薇身上的桃花香味很浓,那并非是胭脂水粉,而是催功所致。

在武举之时,苏大强曾将一些搜集到的关于尹莲童、易长月和乔芷薇这三位摘桂‘劲敌’的情报给自己看过,当时自己并未太过在意,毕竟只是纸上的东西,不如亲自交手一番来的准确。

所以,在后来自己与乔芷薇交手过后,他便又重新看了一遍关于对方所学的一些介绍。

她身上的桃花香,是所修魅功尚欠火候,所以运功时总是收不住,因此才会逸散。

是以,乔芷薇今夜已经与人动过手了,且并非试探切磋,而是生死之较。

对手,便是洛青。

走出竹林之后,苏澈脚步顿了顿,一直藏于袖中的右手露出来,在那食中二指的指缝里,夹着一根几乎难以看清的丝线之物。

这是南疆金蚕丝,是之前,他从乔芷薇的短剑上抹下来的。

彼时,这根金蚕丝就缠在剑尖往下一手之处。

这或许是巧合,也可能,是洛青留给自己最后的提醒,而正是凭借这个,他怀疑而有了猜测。

苏澈缓缓屈起手指,将这根金蚕丝捏紧。

当开始怀疑以后,一点点的异常都会加剧怀疑,甚至会成为真相。不管是乔芷薇还是白小鱼,现在想想,他们的接近全然都是刻意了。

洛青说的没错,自己和乔芷薇真没有熟到这个地步,似乎,两人从见面开始,一切都是对方在占主导。

她是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苏澈想着,先是看了眼手中的沉影剑,接着移开目光。

想到与对方相处的点点滴滴,他仍是难以相信,对方娇艳柔美的外表下,竟是这么一副蛇蝎心肠。

一个多月以来的亲近随和,全然是矫揉造作。欲语还休,皆是装腔作势。

而他早该想到的,从第一次喝酒之时,以及当自己将此事说与洛青听后,对方神情的变化。

洛青看人是准的,而自己却是太蠢。

苏澈闭了闭眼,然后平静地朝槐院而去。

洛青已经出事了,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当想通一点之后,便可以推敲出更多。

乔芷薇绝非是孤身一人,从她带自己去藏书阁,以及对方在藏书阁里的那番作态,和其师瑶无艳的言行,苏澈几乎可以肯定,这师徒两人是早就串通好的。

而自己却没有早早发现,更没有事无巨细地告诉洛青。

否则,依对方机警,早就看破了,也不会有今日懊悔。

</br>

</br>

16.黄蜂

苏澈想要给洛青报仇。

即便他现在身上积压的仇恨已经很多了。

可是,就算洛青是奉了父亲的命令来照看自己,他和自己并没有什么太大交情,可他对自己好是假不了的。

也是,除了周子衿和下落不明的大哥苏清外,唯一与父亲有关的人了。

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在桃花剑阁出事,苏澈做不到视若无睹,他的良心过不去。

哪怕,现在就有逃跑的机会放在面前,他也已经不想再逃避了。

之前父亲将自己送到旸山郡,避开了京城陷落之祸,这是父亲对后辈的爱护,他不想让自己付与期望的儿子死在战火之中。

但苏定远没有想到的是,在当得知京城被破,自家父亲战死的消息之后,苏澈心中的懊恼与悲伤是有多重。而他所想的,也从不是苟且活命和逃避求生,而是能与自己的父亲站在一起,哪怕是共赴黄泉,迎面是山海,也无惧。

这是苏澈心中的遗憾,遗憾在那个落日的黄昏里,自己不能与父亲共战沙场,并肩慷慨。也或许,对方心中也同样有如此的遗憾吧。

所以,这一次,在让自己感受到长辈关怀的洛青这里,苏澈便不想再逃避。

为何关爱自己的人要一个个离开或失去?

莫非自己真的是天煞孤星不成?

苏澈抬头,看着天边出现的鱼肚白,他不相信,也不信命。

走到槐院门口,他看到了在不远处看着这边的几个派中弟子,只是略一打量,他便认出这是今夜碰到过的一队值夜之人。

现在这个时辰,对方还在这里做什么?

而且从自己自甬道而来之后,便一直看着这边,怕不是徘徊不去,只是为了监视自己。

现在想想,自己平日里大门不出,外面或早就有乔芷薇安排的人在了。

的确是这样,若有筹谋,孤身自然不成,手下必要成众方可行事。

苏澈低了低眼帘,心中淡笑,对此并未理会。

他开了院门,然后进去,关门。

另一边,那在不远处屋檐下的几人看着他进去,却是不约松了口气。

人还在,没看丢。

“这小子今晚上是出去干嘛了?”一人问道。

“不知道,看方向是往竹林那边去的。”

“你们说,会不会…”

“嘘,你疯了,还敢编排乔师姐。”

先前说话的人连忙闭嘴,不过几人眼神交汇,俱都是了然一笑。

“只要是乔师姐看上想得到的东西,就从来没有得不到的,这小子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这回可真是倒霉了。”

“管他呢,咱们只管做好自己的营生就行了,免得怪罪下来,咱们也跟着掉层皮。”

“这小子看着也不蠢,现在还跟没事儿人一样呢。”

“你没听乔师姐说么,这小子呆愣,肯定想不透。”

“嘁,我看还是乔师姐手段高明。”

“溜须拍马。”

……

天亮过后没多久,槐院的院门被人敲响。

苏澈开门,外面站着的是穿着一身素色长裙,乌发披肩,与往日穿着打扮大相径庭的乔芷薇。

她微微咬唇,似是欲语还休,双手放在身前,拎着一个食盒,而那双剑则挂在腰后。

苏澈愣了愣。

乔芷薇见此,眼中笑意一闪而过,转而道:“还没用饭吧,我熬了些粥,吃点吧。”

苏澈让开身子。

方才他略有失神,是因为对方此时打扮,竟与周子衿有几分相像。当然,也只是相像罢了,莫说容貌,只是气质便大不一样。

一个人的神韵气质不是那么好模仿的,更逞论是心有叵测之人。

“洛大人还没回来吗?”乔芷薇故意问道。

苏澈摇头,“没有。”

“你一宿没睡?”乔芷薇语气里带着担心,还有些心疼。

苏澈道:“放心不下,总觉得他是出了什么事情,可这里是桃花剑阁,持剑八派之一,又能出什么事?”

乔芷薇附和笑笑,“说的也是。”

“可他怎么就不见了呢?”苏澈看了她一眼,问道。

乔芷薇没从他眼里和脸上看到任何一丝怀疑,有的只有疑惑和思索,还有掩不住的担忧。

她心下不屑一笑,面上笑的却是亲和,语气宽慰道:“别急,一个大活人还能到哪里去,先吃点东西,这样才有力气去想、去找人。”

苏澈默默点头,没说话。

两人走过院子,乔芷薇忽而鼻翼微动,蹙了蹙眉,“你这是煎了药?”

随着靠近正堂,一股温热的草药味便飘了过来,她有些不解,对方身上也无伤处,何以需要煎药?

更何况,这药是哪来的?

苏澈随口道:“好像是昨夜出门出的急,染了风寒。”

“这药?”

“洛青包袱里的,临行前,父亲可是把贵重东西都留在他身上了。”苏澈苦笑道:“父亲在书房跟他交代了半天,却是一点也没留给我,洛青也不告诉我包袱里装了什么。”

乔芷薇一愣,然后轻笑,“这是苏将军觉得洛大人老成持重,信任他。”

说着,她好奇道:“不知那包袱里是装了将军府的什么宝贝?”

苏澈不动声色地观察她几眼,面上不露分毫,心下却是皱紧了眉头。

他以包袱中有苏定远交付之物试探,可乔芷薇并无感兴趣的意思,就连这好奇也仿佛是寒暄一样,只是为了把话顺下去而已。

果然,对方是冲自己来的,而洛青,不过是被牵连殃及罢了。

苏澈道:“银票和一些药材,我看着没什么贵重的。”

乔芷薇摇头,认真道:“行走江湖,没银子可不行,须知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大抵是你平时花钱大手大脚,苏将军才把银钱交给洛大人来掌管吧。”

她说着,把食盒在回廊下的小桌上放了,道:“再不吃,这饭菜可就凉了。”

苏澈看着她打开食盒,把里面的粥和小菜一样样端出来,身姿温婉,仿佛是那书中所言的家中贤妻一般。

可事实上,却是一只将自己伪装起来的毒蝎子。

苏澈道:“你先等我一下,屋里的药应该好了,我去看看火候。”

“好。”乔芷薇随口应着。

莫说自己到现在并无马脚露出,而对方也未怀疑,便是真想跑,现在自然也是晚了,只有认命而已。

今日,便是自己入三境之时。

</br>

</br>

17.黄蜂(下)

乔芷薇将粥放在桌上,拿了汤匙出来摆好,神情闲适,带着笑意。

她嘴里哼着无名的曲调,仿佛是有什么极开心的事情,就像是为丈夫准备好早饭的妻子,在等着丈夫上桌吃饭,聊聊家常。

雨后的空气很清新,无风,天却凉爽。

清晨的云还淡,还高,乔芷薇坐在竹椅上,仰头眯眼看着回廊外的天空,在想自己入三境之后,便将同辈之人远远甩开了。

什么参加武道大会的当世龙雀,喙爪再利也只是雏鸟,唯有大修行才是江湖里真正的巨擘。

不入三境,便只是习武而已。

乔芷薇想着,自己破镜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下山去寻周子衿。

不只是为了能亲手折磨死她,还要告诉她自己是如何杀死苏澈的,让她感受到绝望。

毕竟当时的那个黄昏,她不是就是为了替苏澈出头,觉得自己故意接近苏澈,教坏了他么。

乔芷薇嘴角漾开一抹笑容,现在只是想想便心情舒畅,真不知道届时真到了周子衿面前,杀死她的时候,对方该是何等的神情。

她最瞧不起天山剑派那副好似自己冰清玉洁,其他人皆是浑浊污秽的样子,叶梓筠是这样,周子衿也是这样,她很不舒服。

“嗯?”乔芷薇忽地皱眉,她觉得有些不舒服,却说不上来。

她回神,看向正堂房门,苏澈好像进去已经有些时候了,只是看一下煎的药,怎么还要这么久?

想了想,她起身,眼前却是微微恍惚,脚下如是踩空,一下按在了桌上方才站稳。

乔芷薇脸色一变,自己这是中毒了?

她连忙调息,却毫无异常,只是浑身有种莫名的乏力,真炁运转如常,就是好像没了多少力气。

她强撑口气,以秘法刺激精神,强行让自己清醒,然后毫不犹豫,直接往院外奔去。

根本无需多想,自己现在既出现如此状况,必是苏澈所为!

那么,其中深意可想而知--自己一定是无意中露出了马脚,被对方察觉,然后无声息间给自己下了药,可能他房中煎的,也根本不是什么驱寒的草药。

“饭还没吃,乔姑娘何必急着要走?”

淡淡的语气从身后而来,很近,如是贴身相随一般。

乔芷薇听了却是心头大骇,她从未有一天觉得对方那清澈良善的话音是如此令人生寒,也从未有一天会产生这种方寸大乱之感。

她从这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种痛恨和冰冷,因此更是毫不怀疑,对方必是已然知晓此间筹谋。

不等她多想,瘦弱的肩上落上了一只手掌,并不宽厚,却十分有力,抓的自己有些疼。

然后,她施展起来的身法便被强行打断,整个人如是陀螺一般,以对方所按的肩头打了个半圈,两人一下面对面。

在这短短刹那,乔芷薇的惊容早已不见,反而是疑惑和楚楚可怜,更有一丝羞怯。

“你这是做什么?”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好似绕进了人的心尖上,让人瘙痒的厉害。

苏澈却是丝毫不为之所动,他冷冷地看着眼前之人,道:“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

乔芷薇一怔,“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说着,她微微挣了下肩膀,“你力气好大,弄疼我了。”

苏澈五指用力。

乔芷薇眼神一变,瞬间顾不上其他,直将提起来的真炁爆发,肩头向上一送,真炁碰撞,从对方手下挣脱。

接着,脚步一滑,朝一旁错开几步。

但也只能如此了,她脸色一白,肩上已有剧痛而来。

乔芷薇看了眼左肩,衣衫已被血染红。

“你要是嫌我穿衣碍事,我可以脱下来。”她看着苏澈,脸上伪装退去。

方才,自己感应到了剑气锋芒,这才连委蛇拖延也不顾了,直接挣脱开来。

否则,对方那一抓之下,自己这肩膀便要碎掉。

苏澈手掌依旧干净,只不过是剑气外放,他也没报以希望直接杀死对方。

“你是怎么发现的?”乔芷薇问道。

这时候,她脸上没有笑意,只要高高在上的俯视,只不过她免不了疑惑。她自认自己素来小心,不可能会有马脚露出而不自知。

苏澈反问,“你诓骗接近,应该是为了从我身上达到目的,可为什么杀洛青?”

“因为他该死。”乔芷薇道:“谁让他自作聪明,竟还怀疑我。”

苏澈沉了口气,原来,洛青真的遇害了。

乔芷薇看了他的神情,当即一笑,“是你的蠢笨,害死了他。”

苏澈点头,“的确是我害死了他。”

乔芷薇眉头一皱。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苏澈问道。

“你剑法是从何而来?”此时,乔芷薇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苏澈一愣,剑法?

转而,他看到了面前之人眼中的探究和热切,当即明白了。

“在武举之时,你就有了打算。”他说道。

“我未见过如此剑法。”乔芷薇说道:“它能帮我破镜。”

缘,是真实存在的,人会错过一些东西,也会在偶遇一些东西时心生莫名感触。

就如对苏澈所用剑法,乔芷薇一见便觉会助自己,而传书瑶无艳之后,更添辅证。

相对可破镜而言,不过是杀人罢了,又有何妨?

只不过需要一番算计,倒是颇让人耗费心神。

但这是值得的,乔芷薇从不后悔。

苏澈有些意外,不是因为对方的坦诚,而是因为自己的剑法。对于《山海剑势》,他虽已配合那无名桩功和呼吸法修行多年,却也不敢说是大成。

它看似简单,只是聚势,可这素来缥缈,看不见摸不着,更别说还是融在剑法之中。他现在可以出剑而成势,却做不到不出剑以人成势。

而事实上,苏澈知道对方现在是在拖延时间,想等药效过了好反手或是示警喊人,届时反咬自己一口的话,桃花剑阁的人自然信任她而不信任自己。

可他又何尝不是在拖延呢。

这药名为,算是毒,却是与化清散同属的奇毒。

它的药效不会使人致命,却会随着吸入和调动真炁化解的时间而愈加增强,让人从初时的乏力变得精神亢奋,让中毒者以为自己已经解毒,而事实上这只是一种致幻。中毒者会陷入长时间的精神疲惫,非几日休养不可缓解。

</br>

</br>

18.无声

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百姓家中常教如此道理,苏澈自小也是听过无数次。

而这名为一线明月的毒药,是洛青包袱里备下的。

他在朝为官,宦海沉浮多年,自是见惯人心险恶,苏定远将苏澈托付于他,那他自然不会让苏澈身涉险地。

行走江湖,谨慎固然重要,你还要有手段。

毒药是一种威胁的手段,无解的奇毒,更是一种底气。这无关阴险与否,只是在需要的时候,不至于没有反抗之力地任人宰割。

苏澈知道一线明月的存在,而他更是断定了乔芷薇今早一定会来,所以早早准备好,只等她来之后,便将药力催发。

不是没有杀死她的把握,而是不想闹出太大动静,以致被其他人发现。那样,杀人不成,还要将自己折进去。

对方心思深沉,苦心孤诣的一番算计筹谋,在自己仿佛是案板鱼肉的时候,必会志得意满。

他算好的,便是乔芷薇智珠在握的自负。

就像是现在,对方没有喊人,仍是在尝试解毒,然后杀掉自己。

她是该有如此自信的,洛青已死,本身在武举时又没有出尽全力,仍是有杀手锏在。

一切心思不过是眨眼之间,乔芷薇心下疑惑于自己以真炁逼毒似乎并无效用,而且眼前竟然开始有些许的模糊和闪烁的光影浮掠。

她猛地一惊。

就在这心思转变的电光火石之间,苏澈铿然拔剑,剑光暗沉如幽影,迅捷如飞鹰击殿。

乔芷薇一瞬心头警铃大作,强烈的生死危机感笼罩全身,即将来临的死亡冰冷已然蔓延,让她浑身僵硬,即便有心去规避闪躲,偏生提不起任何动作。

最主要的,是那若有若无的恍惚,让她几乎分不清眼前的剑光在何处。

可她毕竟是半步神桥之境,即将入三境的天骄翘楚,当死亡即将在眼前显现真容的时候,刹那之际,她身子动了动。

体内仿佛有什么崩裂的声响,她的脸色更白一分,眼中还有痛苦。

这是强行提气的真炁反噬,经脉与丹田受创,少说也要好一阵的休养才行。

可这也算是以伤换自己活命,暗沉的剑光划过她的肩膀,长长的血痕自颈下而过,喷溅的血液将衣衫彻底染红。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可也因这种疼痛而精神一振,恢复了几分清明。

“你真卑鄙,竟还用毒!”她嘴上说着,右手已然拔剑。

苏澈在一剑未竟功之后便再次斩击,当对方的话出口的时候,他已经一剑刺出。

乔芷薇以剑格挡,可一股明明不是很大却清晰的力道自剑身上传来,让她手腕不由一抖,劲力阴毒如蛇信般冰冷,沿经脉而入,让她右臂当先一阵痉挛,这剑便一下不稳。

苏澈以剑身一压,直接将对方手中短剑拍落,同时横切而出,竟是留手也不,直接打算割喉。

交手短暂,生死却要在此间分出。

乔芷薇嘴角带血,眼里心中却满是不甘。

对方卑鄙用毒、自己大意不察,这都不是她最不甘心的。她最不甘心的,是自己明明要破镜成为大修行,受万人敬仰,日后行走江湖,就是那些江湖名宿见了自己,都要恭敬行礼。

自己还要手刃周子衿雪耻!

可现在,她却要死在这里?

生死当面,眼前的剑仿佛是阎王送来的请帖,乔芷薇不甘心!

她已然无声,可喉间却有诡异尖鸣,声音不大却刺耳非常。

苏澈忍不住皱眉。

他的剑很快,眉头未舒,已然斩在乔芷薇的喉间。

可预想当中的飞血没有出现,这一剑落实,却仿佛是斩在木头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苏澈微愣,下一刻却猛地抽剑,欲要变招。

但他抽剑的动作突然变得滞缓,不是他手慢了,而是剑变重了,或者说,是剑上多了一股与自己争抢的力量。

乔芷薇的头发有些散乱,双眸竟不知何时变得血红一片,其中隐有幽光隐没不定,诡异非常。

而她原本雪白的脖颈间,此时却多了仿佛黑雾的东西,雾从她的眼耳口鼻之中溢出,交织如手,便是这诡异的黑雾,缠住了苏澈的沉影剑。

也是这黑雾,挡下了这必杀的一剑。

苏澈见之,心底本能觉得恶心厌烦,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极难忍受的秽浊一般,可他很确定之前从未见过这等东西。

如真似幻。

这像是混元境界大修行的外放真炁,可真炁有形无质,虽有力量却不会像这般如实质。

乔芷薇的脸上有些痛苦,她的眼神有些变化,虽然冰冷,可其中却仿佛是有挣扎。

一时间,苏澈抽不回剑,而眼前的人则好似是有些控制不住自身的力量。

这时候,苏澈不觉得再耽搁下去是好事,对方现在明显情况不对,好像是要丧失神智一般,不管是一线明月的药力太强导致出了差错,还是乔芷薇本身的手段,他都不可能任由其发展下去。

这里是桃花剑阁,不是无人的野外。

杀了人要能跑掉才行,不然,杀人还有什么意义?

苏澈松手,同时手指一弹剑柄,铿锵剑鸣之间,长剑抖动不停,如要挣脱。

他聚势在前,此时打算直接崩解以势,强行破开这黑雾。

可这清脆的剑吟声让乔芷薇双目一凝,原本眼中的挣扎尽皆被混乱压下,血红之中的幽芒仿佛多了几分睿智。

苏澈没来由地心头一跳。

这是乔芷薇,也不是乔芷薇!

她咧开了嘴,口中的诡异黑气逸散更甚。

苏澈抬手,并指成剑,真炁运转之间,隐约有潮水起落之声。

他身上真炁环绕,却是愈加凌厉,转而便是刺空呼啸的剑气。

沉影剑上爆发出如山崩海啸般的声势,却诡异定格在方寸的此间,剑身仿佛因承受不住而急剧颤抖,如是悲鸣不停,让人几乎认为下一刻这剑便要彻底崩碎。

而苏澈也使出观潮剑气,竟是打算一举将乔芷薇灭杀在此。

从乔芷薇张口到黑雾的凝实,一切皆是瞬息之间。

两相碰撞,寂静无声。

苏澈瞳孔骤缩!

</br>

</br>

19.欲离

幽芒仿佛是有能吞噬一切的力量,如山崩般的剑势在方寸之间隐没,只有黑雾起伏不定,如是沸腾一般,却是将这股力量完全压下了。

而苏澈的剑气更如泥牛入海,完全被这黑雾吞噬,其中更有幽芒如跗骨之蛆般袭来。

他脚下一动,剑步急转,瞬息脱身。

及得一丈之外,定睛看去,那黑雾却只是在三尺之间浮动。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苏澈眉头深深皱起。

无他,这并不像是乔芷薇能掌控的力量,肉眼可见的,这些黑雾从乔芷薇的眼耳口鼻之中不断溢出,转而慢慢将她整个包裹起来。

而乔芷薇就如傀儡一般,僵硬且无声,任由幽芒遍布全身。

啪的一声,本是被黑雾锁住的沉影剑一下掉在了地上。

苏澈看了眼乔芷薇,对方现在悄无声息,只有那未知诡异的黑雾在翻涌。

他犹豫片刻,五指朝前一探,真炁在掌心凝聚,如有旋涡一般,掉在地上的长剑轻颤,而后直冲他飞来。

他没有第一时间拿剑,而是以剑气扫过长剑,不觉有恙后,这才一把抓住。

剑柄冰凉,而剑身依旧暗沉无光,好似方才黑雾仅仅只像是一种实质般的束缚,并未对沉影剑造成损伤。

苏澈看着已经被黑雾完全包裹起来的乔芷薇,沉思片刻后,还是收剑入鞘,没有选择再动。

现在对方状态未明,且自己并不知道那黑雾是什么东西,找不到它的弱点,它便像一具坚不可摧的盔甲,不可能穿破它去杀人。

从乔芷薇来到现在,也就一刻钟的功夫,苏澈没有多想,直接返身回房。

他本就没什么行李,不过是几件换洗的衣服,洛青倒是带着随身的百宝囊,说白了也不过是诸如打火石这等行走江湖的一些必备物品罢了。

衣物等能用银子随意买到的东西没带,苏澈将一些药物、银票之类的东西用包袱卷了,然后塞进了乔芷薇带来的食盒里,盖好。

而在经过院子的时候,乔芷薇依旧还是那般模样,只不过黑色的雾状已经变得浓郁,如同流体一般。

苏澈脚尖一踢,脚边飞石破空,尖啸而去。

啪,足以击穿门板的力道仿佛是落在了厚厚的棉被里,黑雾依旧在翻涌,石头却在一息后掉在了地上。

苏澈见此,收回目光,拎着食盒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院子。

关院门的时候,他注意到,原本在甬道那边监视的门中弟子只剩下了一个,此时看见自己走出来,也是装作不经意的样子。

苏澈淡淡一笑,径直顺着甬道走了。

……

过了半晌,有几个原本负责监视的弟子回来了。

领头的先是看了眼那关着的院门,然后随口问道:“没什么状况吧?乔师姐离开了么?”

先前,他们自是看见了乔芷薇的到来,也因此才有空闲去别处转转,只留下一人轮值。

再说,有乔芷薇在,还能出什么事?

那在檐下一直盯着的青年弟子摇摇头,“还没呢。”

几人一愣,转而了然笑笑,“这都两刻钟了吧?”

“是挺久了,你们猜他们在聊什么呢?”有人挤眉弄眼道。

“我看你是讨打。”另一人瞪他一眼,不过也是带着好奇,“乔师姐到底看上这小子什么了?”

“我看是别有所图吧。”有人冷笑。

门派里,谁不知道乔芷薇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从不吃亏不说,更是睚眦必报。从没有人能让她如此上心,可这个‘上心’,也明显是不怀好意。

否则,还能安排他们几人来日夜监视槐院那人的动静?

几人点到为止,都心照不宣就是。

只不过那领头的弟子看到了之前留守的那青年的表情,顿时皱眉,“小智,怎么了?”

他一问,本是闲谈的其他人也停了话头,看过来,有些不解。

那被叫做小智的青年此时有些欲言又止,迎着众人目光,他犹豫道:“乔师姐是没出来,不过那小子,之前倒是离开了,还没回来。”

“什么?”领头之人一愣。

“陈诉离开了?”

“你是说乔师姐还在里面?”

几人皆是一怔,继而问道。

小智不知该怎么说了了。

“等会儿,我来问。”领头那青年摆手止住众人,问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走了多久了?”

“一刻前吧。”小智想了想,补充道:“他是拎着食盒走的,就是乔师姐来的时候带来的那个。”

“这没什么吧,平哥。”边上一人笑了笑,“许是师姐吩咐他去做什么了,他拿着食盒,保不齐就是去伙房那边带饭去了吧?”

之前他们也是注意过乔芷薇来时是带着食盒来的,要说羡慕也有,不过更多的,则是心想他们这位乔师姐这回可真是下了功夫了,想必是在这陈诉身上所图不小。

而门派之中不得无故动武,伙房离这边也是有将近一刻钟的脚程,所以说陈诉要是去伙房的话,倒也说得过去。

“不该,就算乔师姐把他支开,事后也一定会出来给咱们提个醒,让咱们跟上那小子。”领头的平哥目光闪了闪,道:“不管怎样,咱们先过去瞧瞧。”

“啊?”众人一愣,接着道:“可乔师姐不是不让咱们靠近那院子么,这万一被她怪罪下来…”

“你们还真以为那姓陈的没发现咱们?”平哥冷笑一声,“虽说这是在咱们的地盘上,不过人家也不是傻子,说不定早就有怀疑了,我是怕他怀疑到乔师姐的头上,给咱们坏了师姐的事儿。”

“那快点过去瞧瞧。”几人一听,连忙说道。

说罢,这几人便拥簇着快步朝槐院过去。

小智推了推门,院门没锁,他从门缝里朝内瞅了瞅。

“看到什么了?”平哥虽然紧张,可也不觉得会出什么事。乔师姐是半步神桥境界的武道高手,那姓陈的小子年纪轻轻,虽然每天拿着把剑,也不像是什么高手。

更何况,就算他修为也高,那也不可能是乔师姐的对手,因为乔师姐不会找一个自己打不过的人下手。再说,江湖上的年青一代里,谁能当乔师姐的对手?

平哥是乔芷薇的手下,自然对她信心十足。

可他本是随口一问,却一下看到了那趴在门缝上的小智惊骇的神情。

后者如是见到什么可怖的东西,嘴唇无意识地哆嗦着,好像吓傻了一样。

</br>

</br>

20.一场空

“喂,你怎么了?”平哥抬手拍了小智肩膀一下。

小智‘啊’了一声,像是专注时受到惊吓一般,竟是一下倒退几步,差点摔倒。

平哥眉头皱起。

其余几人则是指点着他,纷纷笑道,“大白天的,你这是看着鬼了?吓成这样。”

小智干咽了咽,指着院门说不出话来。

平哥眼神一沉,当先趴到门缝上朝里看去。

缝隙透光,随着眼神的飘忽而将院中情景尽收眼底,院中也只是空寂无人。

“哪有什么东西?”平哥不悦道。

几人见小智仍像是没回过神来,失了魂的样子,自是嘲笑一番。

平哥虽也是笑笑,可心里却有份凝重,他当然不认为小智是故意做出来的这般姿态,因为没必要。

他刚待收回目光去推门,蓦地,在他眨眼未闭的时候,门缝的对面突然出现了一只眼睛,直直盯着他!

冰冷、充满恶意,让人见之泛寒。

“啊!”平哥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惊叫一声,噔噔退了两步。

“哎平哥。”身后几人也是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

“怎么了?”

“莫非这门后边还真有什么鬼怪不成?”

“别说笑了,世上哪有什么鬼。”

几人小声说着,已经回过神来的平哥脸色有些发白,他觉得自己腿还有些发软。

他咽了咽唾沫,与身旁的小智相视一眼,后者眼中惊疑不定,害怕是真的。

平哥心中发狠,这里是桃花剑阁,门中高手无数,而此地与自己一起的就有七八人,不管门后面那是有人在装神弄鬼,还是真有什么狗屁鬼怪,它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一咬牙,竟是直接一脚踹在了门上。

身边几人一惊,只听嘭地一声,院门就被踹开了。

然后,在平哥及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道黑影如幽光般从中掠出,速度奇快,他们还未看清,脖子上已经多了一道血痕。

在最后的小智眼睁睁看着,平哥的额头和肩膀被人按住,一道人影正咬在他的脖间。

那人穿着桃花剑阁的剑装服饰,头发散乱,露出的皮肤暗淡无光,仿佛是树皮一般,可也掩不住那玲珑的身段。

这是他们的乔芷薇乔师姐啊,小智自然是认出来了,可早上还是好端端的人,现在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那个叫陈诉的家伙吗?

他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然后,便看到那人猛地转过头来。

残忍、冷酷,嗜血。

小智眼神恍了恍,然后只看到一抹黑影充斥在了视野之中,将他所能看到的景色全部掩盖住了。

再无声息。

……

桃花剑阁,藏书阁内。

瑶无艳一身素色长裙,端庄雍容,静静写字。

四下有看书弟子,总会忍不住偷瞄两眼,继而脸色微乱,慌忙偏开目光,却忍不住再多看两眼。

这倒并非全然是因为瑶无艳貌美迷人,而这门中年轻弟子入门尚晚,武道修为不扎实,意志不坚。

而是因为瑶无艳在神桥之境止步近十年,本是以为此生再得存进非上天垂怜不可,但苏澈却忽而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因此不免悸动,媚态展露。

从对方身上,或者说,是对方所怀的那剑法上,她看到了一丝希望。

彼时,乔芷薇将在武举之上苏澈表现事无巨细,尽皆说出,包括对方临战应对、变招武功等等。她听后便是心中一动,仿佛有某根心弦被无意拨动,后经一番查阅和搜集之后,方才有了猜想和定论。

如果所料不错,苏澈所学剑法,便是千年前消亡的武道圣地,御剑山庄的镇派绝学之一的《山海剑势》。

这自是失传的武学,千年已过,天道已亡,如今虽不好说这门剑法放在当今江湖该位列几何,但瑶无艳不会放过一丝机会。

尤其是,当在上次藏书阁与苏澈初见,自己略施天魅神功,从对方眼中看到的那缕神光。如是精致美玉,如是想要触摸的剑锋。

她选择相信自己心头悸动,苏澈所怀剑法,她必然要得到,而且,还要将苏澈对剑法感悟以及那剑法原本都要拿到手。

现在,洛青已死,依着那小子的机警,或许已有所怀疑了。不过这不要紧,筹谋再多当有图穷匕见时,就算他是苏定远的儿子,如今又能翻起多少风浪?

不过是囊中之物罢了。

瑶无艳心情很好,得意爱徒乔芷薇即将破镜,自是当世年青一代里第一个入三境的,而自己这位师傅,自然也会因此名扬。

因为调教出了一个好徒弟啊,就算是真武教的老道长和观潮阁阁主,他们武功可比天高,常人难望,可他们的徒弟,不也才半步而已么?

更何况,自己也看到了一丝希望,三境是统称,而武道从未有尽头。有人入三境可一剑破百甲,有人却能斩尽千人。

诸如功力深不可测的天下第一人,第五唯我,更有传言其一人可挡十万大军。

瑶无艳是不信的,莫说十万,便是万人,便足以将他累死了。要是第五唯我真这么强,依后周那位皇帝的野心,梁国和北燕,早该被收入版图之中了。

旁人的事,她自不需要操心,只不过是心情很好,便不由多想了一些。

瑶无艳嘴角含笑,落笔,可蓦地,手腕没来由地一抖,温柔的笔锋微散,一滴浓墨点在了上好的宣纸上,漾开一团墨韵。

她脸色陡然一沉,定定看着纸上变大的墨渍,双眸眯起。

……

七月初六,传闻桃花剑阁内出现鬼怪之物,残杀弟子八人,死者皆是喉管被咬破,血干而亡。

一时间,桃花剑阁内上到门人弟子,下到杂役伙夫,倶是人心惶惶。

其后,掌门狄左梁出关过问此事,着数位长老带门中弟子彻查,却一无所获,对于所谓怪异更是毫无得见。

藏经阁长老瑶无艳提议搜山。

遂,桃花剑阁封锁此间消息,以免传入江湖,徒惹笑料。而后以历练小比为名,派出门中长老带队,于桃山搜索。

瑶无艳入山后便与心腹分离,悄然往山下而去。

她脸色沉如阴雨之云,依她心计见识,如何能想不到那是乔芷薇近日服用魂煞丹太多,而未炼化药性,后遭煞气反噬所致?

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必是那失踪的苏澈!

</br>

</br>

21.寻路

因为乔芷薇是门中真传,自由性很高,上山下山的,门中弟子自是司空见惯,也不会过问什么。

此时不见,他们只会以为对方有事而已。

至于苏澈,一个外人,莫说此时别人顾不上,就算是有人记得他,也只会以为他现在还在槐院里。毕竟,这人自来了桃花剑阁,可是极少出门。

再说如此大事,一个外人识趣的话也不会来掺和,不是出头,而是给自己惹麻烦。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桃花剑阁当然需要压下。

瑶无艳孤身下山,因为她知道乔芷薇是几时去找的苏澈,而算算时间,苏澈要从山门里小心离开,一路要过不少值守所在,就算他能躲过,也必定要耗费不少功夫。

现在,就算已经离开桃山,那也绝不可能出了山下的古村。

因为那古村,根本就不是普通人所居的村子。

……

在桃花剑阁几乎所有人都忙起来的时候,门派伙房里做饭的伙夫等人却是难得清闲,拿了板凳在后院坐了,有的下棋,有的闲聊,胡吹乱侃。

喝酒是不行的,白天饮酒,在门派中是大忌。

不过他们谈论最多的,自然还是这派中方才所发生之事。

“你们说,这真的是闹鬼了吗?”

“怎么可能,世上哪来的鬼。”

“就是,桃花剑阁屹立数百年,我家祖上三代都是给宗门做饭的,也没听说闹过鬼。”

“老王说的没错,我看啊,这八成就是有人搞出来的。”

“嘶,你们的意思是,这是门中弟子暗斗,做下的凶事?”

“马上就月中小比了,说不定是哪一院的小子心狠手辣,下了杀手。”

“这不大可能吧,宗门规矩森严,私底下比斗可以,但还没死过人吧?”

“嘁,那这次闹鬼怎么说?你以前就听说过了?”

“这”

三五伙夫聚堆,这话越说越多,越说越来劲,就跟那油盐酱醋放进了锅里一样,乱炒。

而在伙房后院稍偏一点的屋后,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悄悄出了后门。

一人穿着门派弟子的皂色剑装,一人是伙夫打扮。只不过前者神情从容不迫,后者却步子隐有不稳,肩膀略抖,额上见汗,明显掩不住的害怕。

“只要你没带错路,就不会有事。”苏澈落后前面伙夫一个身位,淡淡道。

“哎,是,是。”伙夫尤三高应的有些磕绊,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他害怕,不只是因为身后那人跟着,而是对方给自己吃了要命的毒药,若是不按对方的吩咐做,自己就算能逃离脱身,也是会死。

所以,尤三高一边暗骂自己好端端的怎么非得去厨房偷吃,正好撞见对方;一边也是暗暗叫苦,这可是桃花剑阁啊,虽然对方穿的是门中弟子的衣服,可如今看来,肯定不是宗门里的人。

再一想到对方身后背着的那包裹起来的长条物件,以及昨夜门中闹贼一说,这是什么人似乎马上就能猜出来了。

何等的胆大包天啊,尤三高想着,这里是什么地方啊,对方年纪轻轻,竟然敢来这里做贼,而且还得手了!

现在,自己却是要将这人送出去,万一被人发现,或是日后被查出,那宗门一定会活剥了自己。可要是不这么做,身后那人恐怕现在就一掌把自己毙了。

一个是可能会死,一个是必死,尤三高觉得自己没得选择。

“正常点,放轻松。”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耳边传进一个声音。

他脸色干干一笑,略微回头,道:“大哥,不是,好汉,少侠,我可真不敢保证能将您带出去啊。”

苏澈道:“只要你老实就好。”

上山当然不止一条路,比如门派中的采买,便不从山门正路走。

而在之前,他从槐院出来之后,自不是选择下山,因为山门里有弟子值守,山门前和山道上自然也有。他上山时便见过,当然知道这桃花剑阁的守卫很是森严。

所以,在不能保证那些人不会怀疑自己的情况下,苏澈不敢冒然下山。

因为彼时乔芷薇的情况他摸不透,对方是会清醒过来还是直接死了伤了,这他都说不准。但他知道的是,无论出现哪种情况,桃花剑阁一定会乱起来。

同样的,乔芷薇的师傅瑶无艳一定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肯定会来寻自己。

正常的思维里,做完事之后,在没有暴露自身却已知对手谋算的情况下,必然会尽快下山。

最快的路自然是走山门,哪怕会遇到值守盘查,可因为乔芷薇的算计必不会公之于众的缘故,盘查会有,却不会阻他下山。

哪怕会稍微浪费一点时间。

而哪怕瑶无艳城府再深,在他即将下山,和只要他离开桃花剑阁,那此事就会人尽皆知的情况下,她一定会借故下山追人。

苏澈就是要反其道而行之,下山是肯定的,却是在等时机趁乱下山,而走的也不是那条路。

所以,他先前先去了乔芷薇的竹林小筑,去把那与自己剑意共鸣的两块牌子摘了,用衣衫裹了带走。

一路上并非没有人看见他,只不过他神情不见异样,而且凭着与乔芷薇的关系,也没谁来无事打招呼。

再后,他便翻进了某个小院,取了门中服饰换上,直接去了伙房。

“小人上有老下有小,还请少侠高抬贵手,饶我一命。”

前边,那尤三高仍是喋喋不休,不外乎就是动之以情,求活罢了。

“你我无冤无仇,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老实,我不会杀你。”苏澈说道:“现在,闭嘴,带路。”

尤三高听出对方语气中的不耐,当即不说话了。

两人走的是偏僻路,而桃花剑阁此时弟子门人进进出出,皆随自家师傅或是门中长老匆忙,即便是有人看见了他俩这不搭的组合,倒也没工夫来搭理询问。

而看到偶尔经过的人那如临大敌的样子,苏澈有些放松的同时,也有些疑惑。

难道是发现乔芷薇了?

“前边就是了。”这时,尤三高讪讪道:“要不,我就带到这吧?”

高墙之下,一处并不宽敞的门,门口有两个值守弟子,并不森严。

门外,自然就是下山的路。

</br>

</br>

22.沉重

下山的路就在眼前。

“你走吧。”

不等尤三高再说些求饶争取的话,苏澈直接出言道。

“那这解药?”尤三高心里松了口气,不过想到什么,连忙问道。

“那不是毒。”苏澈淡淡道。

尤三高一愣,不大信,可对方似乎没有骗自己的必要。

莫名的,就有一种信服。

他点点头,返身走出几步后,见身后没有动静,便回头,发现那人站在屋檐下,平静却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尤三高只是犹豫片刻,便道:“这路走半刻钟会有一个岔道,你别往左边走,那里是通往后山的,也可能会有门派的巡守经过,你小心些。”

苏澈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还有,你放心,我不会将你的事说出去的,我保证!”尤三高抬手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脚步越来越快,最后直接跑啦。

苏澈收回目光,轻吐口气,抬脚朝前走去。

快到门口的时候,那值守看门的两个人已经注意到他了,目光中带着审视,不过倒也没多少警惕。

毕竟苏澈穿的是门派服饰,而这里又是桃花剑阁,还没出现过冒充本门弟子的现象,更别说这还是在山门里,哪会有人这般大摇大摆。

不是想不到,而是根本没往这方面去想。

这是一种潜意识的放松。

“你来这干嘛,下山?”门口一青年随口问道。

门是敞开的,另一个青年抱着胳膊靠在墙上,此时也是看过来。

苏澈点头,“瑶长老让我来这边看看。”

“瑶长老?”值守两人脸色一缓。

或许他们并未有太多怀疑,可但凡值守一处,机警总是必不可少的。这条下山的路除了门中采买去走之外,极少有旁人会从这里走。

而眼前这人是孤身下山,也没有同伴的师姐师妹,显然不是偷溜去后山幽会的。也没有同伴的师兄师弟,显然不是偷溜下山去寻欢作乐的。

他们倒也疑惑,只不过对方能说出瑶无艳瑶长老,那自然是确有其事了。

瑶无艳久不出山门,不在江湖行走,声名不显,现在知道她的人不多。

看来,眼前此人,的确是瑶长老的人。

“我师兄弟二人从早上就在这看着,哪有什么事。”

话虽如此,这在门口之人还是让开了路。

苏澈客气笑笑,也不多话,便要出门。

“这位师弟,你这背的是什么啊?”那抱着胳膊的青年随口问道。

苏澈神情不变,道:“这不听说是有鬼怪么,弄了两块桃木,辟邪。”

话一出,边上原本浑不在意的两人脸色登时一变。

桃花剑阁修煞养煞,而桃树有镇煞一说,刚好可以与之相辅相成,不至于被煞气侵蚀。这并非是有明文规定,只是这种规矩已不消多说,哪有人还会去砍桃树?

而苏澈剑识外放,早就注意到两人神情变化,此时不等对方有所动作,脚下一动,已然当先出手。

不过是两个看门的弟子,武功自然算不上多高,再加上彼此皆在门中,相隔太近,苏澈骤然出手,迅如雷电。

两人身子一僵,已是被点了穴道,僵直在原地。

“我却是忘了,桃花剑阁满山桃树,可派中却无一桃木制物,该是有所忌讳。”苏澈心里想道,手下不慢,将这两人拎出门外,在路旁的草丛里丢了。

看着两人惊疑不定,且带着害怕和色厉内荏的眼神,他还是没有下杀手。

……

山路并不宽敞,却也不显崎岖,毕竟是门中采办常走,路面倒也平整。

苏澈一路以轻功疾行,很快便到了尤三高所说的岔路。

左边果有一条小路,只不像是常年有人走的样子,杂草丛生,只能依稀辨出小径模样,曲折通往遥遥山林之中。

他没有好奇的心思,更不想耽搁,只是看了眼便继续赶路。

刚一提气,却忽而听得人声,正是从左边小径林间传来。

苏澈本不打算理会,可耳朵一动,那两人的交谈间的只言片语便听了个真切。

“大清早的见着死人,真特娘的晦气!”

“谁说不是呢,杀人抛尸还弄到咱们后山来了,也不怕被主事发现,抽筋扒皮。”

“看那人也眼生,不过穿的倒是贵气。”

“你说这是谁干的?”

“还能有谁,准是哪院的师兄谋财害命呗。”

“可林大牙还从他身上扒了那南疆金蚕丝的薄织,谋财害命不该放过这宝贝啊。”

“那谁知道呢。”

两人走出林间,正说着呢,忽的一愣。

因为在前边的小路上,正有一年轻人站在那,背着个用布包裹的长条物件,看着倒有几分怪异。

“你…”

“那人在哪?”

不等两人开口,苏澈先问了。

他本已经想下山了,可在方才听到那金蚕丝的薄织时,便猛地顿住了步子,那是洛青。

就算他之前已经知道洛青遇害了,可现在再次从别人口中确认的时候,那种难受的沉重更胜以往。

“什么人?”那两人皱眉。

苏澈闪身而上,在两人脸色大变来不及反应的瞬间,便一下将两人制住。

他直接将其中一人点穴后打晕,一脚踹下了坡路下的草丛,然后一把按住了另一个精瘦之人的肩膀。

“带我去找你们发现的尸体。”他说道。

被他所制之人慌忙点头,没有半分硬气。

有时候受制于人的硬气可以保命或是争取些什么,但这也要分人,因为眼前之人的表情太冷,且眼中是一眼就能看出的愤怒。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废话,他毫不怀疑,若是自己多说半句,对方就会捏碎自己的肩膀,让自己痛不欲生。

与其那样,还不如好好配合。

……

穿过林间小路,眼前便是后山。

路走的有些长,再高些的山峰一片云蒸模样。

“就在那边。”精瘦的男子指着一个方向,小声道。

苏澈看了眼,草地上躺了一个人,浑身泥土。

“不是故意暴晒他,是打算先去门派里找人来认认。”精瘦男子连忙开口,“毕竟是死了人,也不能不明不白,事后肯定是用草席卷了的。”

苏澈没理会他,而是就这么走了过去。

熟悉的衣物,熟悉的人。

苏澈闭了闭眼,不忍看,喉间发堵,难受而压抑。

“你,你认识?”精瘦男子小心问道。

事实上,他早就猜到了,而一看到身边这人穿的也是派中衣服,心里不由乱想,自己这是不是参与进什么了不得的门派争斗里去了。

“把衣服脱了。”

“啊?”他一愣,怀疑自己是听错了还是没听明白。

苏澈没看他,也没再开口。

精瘦男子咬了咬牙,直接把外衣脱了。

</br>

</br>

23.聒噪的人

苏澈用衣服将洛青裹了,直接背在了身上。

精瘦的男子见此,皱了皱眉,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林大牙在什么地方?”苏澈问道。

“啊?”精瘦男子一愣,转而明白过来,对方这是想要拿回那双南疆金蚕丝的薄织手套。

“就在那边。”他抬手一指,神情满是讨好和老实,“他得了那薄织之后,跟我们炫耀了一番,然后就回住处了。现在这个时候,肯定是在练功。”

“练功。”苏澈淡淡一笑,身形一动,便朝着对方所指的方向掠去。

精瘦男子站在原地,脸上闪过挣扎之色,自己是跟着去呢,还是就这么跑了才好?

他觉得对方也不像是好杀的凶人,一路上自己也配合,对方目的不过是给这死尸报仇,这可完全跟自己不沾关系啊。

可自己毕竟也是知情人,对方会这么容易放过自己?

他这么一想,脸色顿时变了变,连忙在身上摸索,唯恐对方在来时这一路上给自己施了手段。

可摸索半晌,他也没察觉出什么异样,但越是如此,他越是不安,也越来越急躁。

“他如此年轻,武功这么高,喜形不着于色,肯定留了后手!”

精瘦男子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自己随时可以去传信其他人,对方没理由这么相信自己,除非是根本不怕,或者说是认定自己做不到,那不是下了手段是什么?

他这般想着,不知不觉便急地满头大汗。

“发作了,要发作了。”他脸色微白,眼神惊慌,一边擦着汗一边朝之前苏澈离去的方向追过去。

“不行,不行,我得在这等着。”他忙停下步子,在一旁树下坐了,觉得自己现在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你这混蛋,快回来啊。”精瘦男子有些欲哭无泪。

……

林大牙没有辜负他这个名号,身形看着不怎么强壮,那对门牙却是显眼。

及肩的篱笆院墙外,苏澈静静看着。

院中,一道身影正在打拳练掌,底下燃着木柴的砂锅里盛满了紫砂,而对方则在一下一下地拍打那滚烫的紫砂,双手不时撩起砂砾。

对方赤着上身,衣袍缠在腰间,汗如浆下。同时,那双金蚕丝的薄织便在后腰挂着,在阳光下微微泛着金芒。

苏澈看了几眼,便断定对方是练外功的好手,不过还差了不少火候。若要来论,怕也只是能伤甲不破的阶段而已。

四下无人,而林大牙也完全没有发现苏澈,哪怕两人之间仅有一道篱笆,相隔还不足十丈。

苏澈伸手,从篱笆上折了一段树枝,断口尖锐。

干树枝折断的声响不大,清脆,常人或许会忽略,可对武者来说,如此近的距离已经是很明显了。

林大牙拍砂的动作一顿,转头,一眼便看到了站在篱笆外的苏澈。

他有些疑惑,更多的则是怒意。

疑惑于对方似乎是背了个人,而自己也确定不认识对方,那说明他不是后山的弟子,是前门的,那他来此作甚,又是怎么过来的?

怒意则是因为对方竟敢偷看自己练功,这放在哪里都是大忌。

“喂!你…”林大牙声若洪钟,可话出半句,便听得一声尖啸。

那是篱笆外的年轻男子随手甩出了手里的木枝,看着信手随意,却仿佛是离弦之箭,刺破风声。

林大牙脸色一变,沉声闷在口中,身上肌肉却是紧了紧。

躲已然是来不及,他此时唯一能做的便是硬接,而且他相信,依着自己硬功,只是一截树枝又能给自己造成多大伤害?

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盲目的自信总会葬送自己的性命,就如那些无知的域外土著面对火器时那样。

树枝如箭,如剑,瞬间刺破林大牙以内炁激发的护体硬功,直接洞穿心脏。

鲜红的血顺着肌肉分明的线条淌下,他只是张了张嘴,眼中的神采便迅速褪去,壮硕的身子轰然倒地。

而此时,苏澈也走到了近前。

他用脚一勾,直接将对方挂在腰间的金蚕丝薄织取了,然后转身便走。

杀一个人并不难,而武功交手之间,也从来是简简单单。

……

当苏澈走回来,看到那在树下一脸生无可恋的精瘦男子的时候,他是有些意外的。

他之前便是给了对方机会走,对方怎么还在这?

“少侠,你终于回来了!”精瘦男子双眼一亮,连忙起来,只不过因起的动作太猛而不由得晃了晃,让他更觉得自己是中毒已深。

因此,他快步到有些渴望地朝苏澈跑去,一脸急切。

“你还在这?”苏澈问道。

“解药,给我解药。”精瘦男子急声道:“我没告诉任何人关于你的事,这段时间也没人从这边走,我没骗你,我发誓。”

苏澈嘴角一抿,对方说的有些乱,还有些快,他没怎么听懂。

“什么解药?”他随口问着,脚下却是不停。

现在桃花剑阁在搜山,已经过去不短的时间了,如今他背着洛青,倒是该好好想想要怎么下山才行。

“我身上的毒啊。”精瘦男子一脸着急,有心去抓眼前之人,却又不敢,只能跟在一旁,急得不行。

“你身上的毒找我要什么解药?”苏澈好笑道:“你是傻了么?”

“不是,少侠,大侠,小人就是被发派到后山来巡山的,人穷志短,武功不行,岁数还大,人缘更是不好,您就当我是个屁,把我放了吧。”精瘦男子一脸生无可恋。

“废话还能说这么多,你应该去说书卖艺。”苏澈道。

“少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苏澈打断道:“我没下毒,然后我现在要下山,你别在我耳边聒噪。”

精瘦男子先是一愣,继而一喜,不过还是有些不放心的样子。

但他不由得便停了步子,因为他觉得对方没有骗自己的必要。

此时,看着前边那人就要走进林子,越走越远的样子,他不由喊了声。

“哎,少侠。”

苏澈没回头。

“你这时候下山不行的。”精瘦男子喊道:“就算你能下山,也出不去。”

苏澈脚步一顿,回头,“什么意思?”

“今儿这动静,是你弄出来的吧?”精瘦男子笑道。

苏澈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精瘦男子脸色僵了僵,而后干咳一声,道:“虽然少侠聪明绝顶,武艺高强,能把门派里那些人耍地团团转,让他们以为你已经下山而实际上你却来了后山”

“说重点。”苏澈打断道。

精瘦男子一噎,也不拿腔作势,直接道:“就算你下了山,也走不了,你真当山下那村子这么简单?”

</br>

</br>

24.后山凶煞

苏澈闻言,旋即皱眉。

山下的古村?

在月前来时,他经过的便是那山下古村。

彼时乔芷薇说,那是比桃花剑阁创立还要早的村落,一直居于这桃山下。而自己过街时,也见那村中老少,闲适安稳,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就算是现在非要找其中异样,却也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见了苏澈神色,精瘦男子当即道:“那村子里多是普通人不假,可老人并非行将就木,孩童也并非不谙世事,他们是给宗门养煞之人。”

“养煞?”苏澈想了想,道:“换个地方说吧。”

精瘦男子听了,连忙点头,“不若去我住处暂歇。”

苏澈看他一眼,对眼前这人他当然是不怎么信的,彼此陌生,对方又是桃花剑阁的人,怎会交根交底?

精瘦男子苦笑一声,道:“在下是有求于少侠。”

苏澈点点头,“带路。”

精瘦男子大名万逍,年三十四,十五年前拜进桃花剑阁,为此家中跟宗门几个主事走动就花了将近三千两银子。也因此,万逍没在外门熬着,做那等跳水劈柴的杂役活计,而是直接拜了门中某位主事为师,学正宗的派中剑法。

只不过他习武天赋平平,是以这银钱孝敬和打点从未少了。

可好景不长,万逍家道中落,而又因人在桃花剑阁,轻易不得外出,更是连父母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其后,因没了银钱孝敬,自己手上钱财花完之后,其师便逐渐对其冷落,偶尔还打骂。素日要好的门中师兄师弟也同样疏远起来,渐渐地,万逍开始劈柴挑水,那练武场也不得去了。

再后,其师在门派考校中失利,丢了主事的位子,黯然交付差事,外出时遇到仇家,被人取了性命。

万逍自此在门中彻底失去靠山,成了孤家寡人。

最后,他被门中派来后山,成为巡守后山的闲人,潦倒至今。

“不过呢,这被发派了也不是坏事,起码过的逍遥,每个月还有二两银子能领,也不算差。”

一间不大的木屋里,光线不多,略显阴暗。万逍倒了杯茶,递到了那靠墙而立的年轻人手中。

饶是他嘴上说的轻松,可眼中仍有紧张,无他,眼前这人刚用麻绳将那具尸体包在被子里捆了,现在就在墙边放着呢。

换谁,谁不怕啊?

苏澈没接茶杯,洗了洗手后,从荷包里取了银子,放到一旁桌上,“买你的被子和麻绳。”

万逍一愣,嘴唇动了动,然后默不作声地将茶杯在桌上放了,拿起了那锭银子,默默看着。

“现在,我要银子还有什么用啊。我们这些人,挂着桃花剑阁门人的名头,实际上跟放养的看门狗没什么区别,不能离后山太远,不能无故去宗门,更不能下山。”

他轻声道:“就算是死了,也没人给收尸,最多就是哪个觉得碍眼了,有点良心的呢,就找个席子给你卷了,刨个坑埋一埋。一般的,就是直接丢进后山的凶煞里,尸骨无存。”

说着,他把银子递了回来,“这银钱,我拿了也用不上,每月的例钱还要给林大牙那些人交一半。我怕拿了银子忍不住花了,要是让他们知道我还有闲钱,肯定不会让我好受。”

苏澈没接,道:“林大牙已经死了。”

万逍张了张嘴,有些意外,也不意外。

“好了,说说吧。”苏澈道:“有什么想让我帮忙的,或者,提醒的,都可以说说。”

他看着外面的天色,与房中些许的阴暗不同,那是一片蔚蓝如洗,让人安适淡然。

万逍沉吸口气,缓缓道:“桃花剑阁后山养煞,由门中大长老一系亲自看守,号称守夜人。传闻其中凶煞藏于桃山打通的山腹之中,是古时佛门遗迹,藏有阵法。而自此凶煞养成之后,凡桃花剑阁入三境者,每年皆可入其中,至于如何修行,我却是不知。

凶煞靠养,灵丹妙药,人之血肉,桃花剑阁这后山里,不知埋藏了多少尸骨,害了多少人命。可桃花剑阁毕竟是江湖大派,持剑八派之一,门下附庸家族门派数以十计,可谓是一方巨擘。

所以,他们杀人运尸,掠取宝药灵物,多是靠以除魔卫道之名进行。但如今江湖,一首歌诀号令武林,正派势大,莫说魔门邪道销声匿迹,便是一些名声败坏之人,都只是苟延残喘,兴不起风浪。

因此,桃花剑阁便只能另想办法,来达到目的,这便有了那山下的古村。”

万逍喝了口茶水,说道:“军中有杀良冒功,桃花剑阁便也有如此办法,而那村子,就是以此用来周转之处,由门中二长老一系把持。”

苏澈听完,略作思量,便道:“行拐卖之事,怕也是没少做吧?”

他对拐卖一事很是敏感,而自六年前颜琮等人被问斩以后,梁国有关拐卖的消息的确是少了些。但这绝不代表已经杜绝,而只是那些人更为小心谨慎,潜于地下。

可他们能避得开朝廷,却绝对避不开江湖各地的地头蛇。

朝廷是庞然大物,不会对自己身上的毛发都梳理清晰,而那些世家门派,才是对驻地所在经营最完善的,自己家门口发生什么事,他们往往最清楚。

所以,不管是牙行还是赌当,乃至私运,若要彻底瞒过朝廷耳目,必然有为其遮掩之人。

现在一听万逍话语,苏澈便猜测,桃花剑阁如此牟利,可能便是那些蛇鼠头顶的一把伞。

“正是如此。”万逍道:“所以,少侠若想下山,必然要走那古村,如今山上山下戒备,你走不出去的。”

苏澈道:“非得过村不可?”

依他所想,桃山偌大,就算有悬崖峭壁,对他而言也算不上太难,只不过要麻烦一些,浪费很多时间。在现在时候,也危险一些。

不过要真如对方所说的话,倒是个比直接下山更好的选择。

“因后山凶煞所在,桃山四下多瘴气,尤其是桃林繁盛之处,如果有风,那瘴气更毒。”万逍道:“所以,想要下山,非得有一番准备不可。”

</br>

</br>

25.想活

苏澈听了,微微一笑,“听你话这意思,似乎是有准备?”

万逍点头,“这是自然。”

“为什么想帮我?”

“各取所需。”

“你就这么肯定我能帮到你?”苏澈问道:“你不觉得太自信了么。”

“不是自信,而是相信。”万逍说道:“或者说,是没有办法。”

苏澈不解。

“月中便是宗门小比,考校中居于末尾的人,会被分到后山来。而在这后山的名额就这么多,多一人便要少一人。”万逍说道:“我已经算是桃花剑阁里的老人了,可于内武功平平,毫无用处;于外,找不到有关的人提供价值。无论是可以带来银钱收益的生意,还是人脉,都帮不了宗门,所以只能被淘汰掉。”

苏澈皱了下眉,“你所说的淘汰,是指?”

“就像是没有用处的破烂,总归是要被清理掉。”万逍笑了笑,苦涩是有的,不过更多的是见惯后的漠然和无奈,以及那种不甘和挣扎。

没有人想要被当成废物一样抛弃,更没有人愿意无辜去死,更何况自己还有没完成且要坚持的事情。总是要做完的,所以不会甘心。

“桃花剑阁这么做,莫说是被外人知道传入江湖会怎样,单是你们宗门里的人,就不怕会引起反弹吗?”苏澈疑惑道。

“那又如何?这就是桃花剑阁历来的规矩,没有用的人,就会被丢到后山自生自灭。所以,每个人都想成为有用的人,不想被丢进那凶煞之地喂毒虫,成为养分。”

万逍说道:“就如刚被分到后山来一样,宗门不是不管你,每月的例钱还是有的,该教的功法也不会缺了。只是你要怎样在后山活下来,宗门管不到。

就像林大牙那伙人似的,他们结成一伙,以抢别人的资源过活。不过他们虽是为了生存和变强,却不会将所有人都得罪死,因为要是少了弱者,他们就成了弱者。我这样说,你或许不明白。”

他摇摇头,眼前的人虽然年轻,可身上自有一股气质,不似那种柔弱的贵气,而是一种经历颇多,心湖历练的提升,给人一种信服和沉稳的感觉。

而又有如此武功,绝非等闲出身,像自己所说的这些腌臜事,对方或许没有接触过,自然不会感同身受。

苏澈点点头,道:“我可能只是大致明白吧。”

万逍说道:“拜进宗门就有了靠山,可若你不能成为强者,这靠山就会成为阴影,成为牢笼,将你死死束缚在这墙里。出不去,就只能等死,而我不想死,我想活。”

苏澈沉默半晌,问道:“其他门派,也是这样吗?”

万逍一愣,只这一句话,便可以说明眼前的人不是门派出身,或者说,不是出入江湖的人。

但他没问,只是道:“这个我不清楚,我在后山太多年了,外面什么样,以前还能听那些下山的人说说,现在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就是猜,也不敢去想。”

“不过我想,每个地方都有它的龌龊和阴暗吧,只是有的为人所知,有的还藏的深。”万逍说道。

苏澈默默点头,就如现在这般,若不是自己经历了,他哪能想到乔芷薇师徒是如此险恶用心之人,竟会如此大费周章地算计,只为达到目的。

而如果不是有眼前人所说,他又如何能知道桃花剑阁这江湖大派之内的龌龊隐秘?

“你想我做什么?”苏澈问道。

他不会对一个陌生人付诸全部的信任,就算对方现在看似是毫无心机般地和盘托出,有乔芷薇在前,有洛青在前,都已经不允许他再出什么差错了。

短短一夜,苏澈的心境早已判若两人。

万逍说道:“后山有通往山下的路,不是之前你我遇到时的那条岔路,而是只有大长老一系才知道的山路,不会经过山下的村子,而是直接穿过密林,出去便是梁州官道。”

他没说要苏澈帮他什么,而是先说了可以让苏澈下山的途径。

苏澈想了想,桃山方圆十里几乎杳无人烟,依山傍水必然多密林,他也见过那葱郁林海。

“你是想让我拿住那什么大长老的心腹,把这路线所在问出来?”他问道。

万逍点头,并不隐瞒,“不错,因为我也想下山,这是我如今唯一的生路。”

苏澈抿抿嘴,“你想让我带你下山啊。”

倒不是说不愿意,对方告诉了自己这么多,其实也是很重要的情报,尤其是关于山下那村子,如果是真实的,现在自己已经到地方了,说不定也已经被擒下了。

能成为一派长老的必然不是弱手,更逞论是掌管一方的桃花剑阁二长老,还有瑶无艳这个毒蛇在,他脱不了身。

只是他自己下山都不容易,再带上一个人,太难。

就算如对方所说,真能从大长老的人嘴里问出下山的路线,也不好走。

“是很难,可也只能拼一拼。”万逍说道:“那之前被你打晕的人想必已经醒过来了,说不定已经通知了宗门,你没有太多时间了。”

“你不怕吗?”苏澈问道:“你会受到怀疑。”

“他都没死,你把我也放过倒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万逍道:“只是若那些守夜人开始搜寻后山的话,你没地方躲。我熟悉后山,他们比我还要熟悉。”

“所以?”

“所以,只能等他们开始搜山的时候,趁乱擒下两个,问出下山的路在哪。”万逍沉声道:“想要活,就只能拼。”

苏澈眼里有些意外,眼前这人现在的神情表现,倒与方才那个贪生怕死,就差跪地求饶的人完全不一样了。

这是另一股完全不同的精气神。

“你,能答应吗?”万逍眼带希冀,只是心里没什么底气。

因为自己已经算是和盘托出了,对方要是完全不理会,甚至是为了保密而行灭口之举,那自己也完全没得反抗。

他只能希望自己没有看错人。

苏澈手指摩挲着剑镡,道:“这样的话,是不是就不能带他走了?”

万逍一愣,继而看了眼那被棉被包裹的人,知道他说的是谁了。

</br>

</br>

26.元歌

能不能将洛青带下山,万逍不在意,但他不会去问。

一个能将尸体背着,看待如此重要的人,显然此人对他一定很重要,因此他不会多嘴。

苏澈却在意。

“说说大长老那些人吧。”他说道。

万逍想了想,道:“大长老一系执掌后山是建派伊始便存在的,他们所学除了宗门的剑法武功,还有后山守夜人的秘传,具体我也不明。”

“所以只能抓单?”苏澈问道。

万逍点头,“只能如此。”

苏澈却是看他一眼,似笑非笑,“现在想想,一切都是你在说,空口无凭,反而几句话便将我定在后山。如果你说的是假的,我现在已经离开桃山,入梁州了。”

“可我所说皆是真的,没有半句虚言。”万逍目光真诚,道:“你还是不信我?”

苏澈一笑,“苏澈。”

万逍一愣,接着反应过来,既已通名,显然是付诸信任了,哪怕,只是暂时的信任。

……

宗门里很少会有人来后山,门中弟子不得允许,无故不得出入后山,而禁地范围内,更是绝对的禁忌所在。

但在差不多午时,后山这边的人却多了起来。

巡守后山的弟子本来就因被分配过来而有怨气,素日对这些前门弟子也很是看不惯,其中自是不免嫉妒。此时,见了他们来,虽知可能有事,仍是忍不住出言嘲讽,神情自是不善。

而宗门里的弟子也当然看不起这些失败者,双方各是冷嘲热讽,互相看不惯。

“带你们来是找人的,不是耍嘴皮子的。”

淡淡的声音自人群后而来,场间闻言者登时闭了嘴。

一名老者负手走出,身后跟着道童打扮的抱剑童子。

后山这边自是有守夜人在的,此时一见此人,连忙拨开那些围堵的后山弟子,从中快步而出。

“拜见宋长老。”

宋士渊,绰号,桃花剑阁掌管规矩的戒律长老,神桥之境大修行。为人面和心黑,狠辣无情,且最是睚眦必报,最是记仇。

他极少下山走动,便是在门派中也是很少现身,所以多得是弟子只闻其名而不见其人。

此时,后山的这些巡守弟子见平时不说趾高气昂,也算是高高在上的守夜人竟行如此大礼,且这般恭敬,不由得彼此相视,然后一下想起这位宋长老是谁来,便也急忙跟着行礼。

至于那随之而来的宗门弟子,更是因宋士渊初时训斥而低头不语,一个个噤若寒蝉。

“事在前,废话恁多。”

宋士渊一双能看出阴厉的倒三角眼不大,却锐利难当,一语出而场间安静无声。

“后山主事何在?”他问道。

就算他同样是门中长老,却也不能跟大长老和二长老这两位相比,此时所言的后山主事,自然不是大长老。

一人从远处施轻功而来,几个起落便立在场间,拱手抱拳,“元歌见过宋长老。”

这是个不足三十的青年,面容微黑,中等身材,看着不甚起眼,甚至还有几分憨厚。

可在场的人,没人不认得他。

元歌,桃花剑阁大长老元枭之子,后山主事,半步混元之境。

他是后山守夜人的大师兄,同样不入宗派前门。

宋士渊虽地位尊崇,此时却也没有拿大,只是点点头,“想不到元贤侄已经是后山主事了,后生可畏,可喜可贺。”

元歌轻笑,口称不敢。

“不知今日宋长老来是所谓何事?”他问道。

宋士渊淡淡一笑,虽说后山守夜人从不过问前院之事,可要说眼前之人对今日前院骚乱不知情,那自然是假的。

他一招手,身后便有一人脚步踉跄,有些不自在地走出。

后山自然是有人认得他的,此时却更为疑惑。

“那不是马脸么?”

“是他,他怎么在这?”

“他不是跟万逍去收尸了么。”

“是不是这小子犯事儿了?”

元歌听得身后那些巡守弟子窃窃,当即明白过来,这人是他后山的人。

莫非真是得罪了宋士渊,他来兴师问罪的?元歌心中疑惑,可他毕竟城府极深,面上不露分毫,只是等着对方下文。

“这人是后山的巡守弟子,你们也不陌生。”宋士渊看了众人一眼,道:“今日与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名为万逍的弟子,他人现在在哪?”

来找人的?元歌一愣,心下略松,而后回头,看向身后众人,“万逍何在?”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人说话。

元歌皱眉,他自幼便在后山长大,当然知道后山不存在什么同门道义,尤其是在这些巡守弟子里,义气还不如银子和丹药来的重要。

所以,现在看来,这什么万逍是不在此间了。

宋士渊看着众人神情,对元歌说道:“昨夜有贼人窃了藏书阁,今日又在前院闹出了乱子,掌门师兄与人正在追查鬼怪之事,老夫便来寻那贼人。”

“莫非那贼人来了后山?”元歌问道。

宋士渊没有说话,那边上的马脸弟子此时开口,“两刻之前,他把我打晕,抓着万逍往后山来了。”

元歌问道:“你们是在何处见到的他?”

马脸弟子犹豫片刻,还是道:“在下山岔路口。”

“放肆!”其后,有守夜人呵斥。

后山弟子无故不得走下山路,他们既然走到了下山的岔路,那不是要下山便是去前门,而不管是哪种,都是坏了后山的规矩。

“为何?”元歌摆摆手,问道。

“后山有人抛尸,林大牙让我俩去打探此人是谁,顺便打听些鬼怪之事的详情。”

跟了宋士渊一路,马脸弟子心神早就崩坏,此时自是全都撂了,也不去想这么说,林大牙会被怎样,而事后林大牙又会怎么折磨自己。

相比而言,自是身边这人的手段更让人感到恐惧。

“去把林大牙找来。”元歌吩咐一声,然后问道:“打晕你的那人,长什么样,有何特征?”

马脸弟子下意识看了眼宋士渊,后者点头,道:“让你说便说。”

听了这不带感情的话,马脸弟子连忙道:“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带长剑,穿的是门中衣物,相貌中上,没有出奇之处,不过很干净。对了,他还背着长条之物,好似也是两把宽剑。”

对于他的前半句,元歌自然略过了,能在门中潜藏且出来,自然是有一番乔装打扮的,他在意的特征,是对方所携之物。

三把剑?

</br>

</br>

27.万逍

“如此明显特征,为何能如此轻易脱身?”元歌问道。

“他打晕了后门值守”有人开口,但话还没说完,便被宋士渊挥手打断。

“还是先找那名为万逍的弟子吧。”他说道。

元歌却是目光微闪,只是打晕了人么?他想着,还是点点头,“好,我这就差人去寻。”

说着,他朝身后招招手,自有守夜人下去吩咐了。

关于后山巡守,元歌自是不会将他们都认全,一些事项也无需亲自过问。现在他能站在这,不过是给了宋士渊面子罢了。

众人便在这等着,一时谁也没有开口,仿佛是各有心思。

苏澈小口吃着面饼,手旁放了杯水,水冒着热气,如他的心情一般,看似平静,实则不减氤氲。

万逍坐在门外,撕着面饼大口在吃,不时朝四下看着,警惕得仿佛是受惊的兔子一样。

苏澈看了他背影一眼,默不作声地喝了口水,在他的脚边,那两块以剑意书写的木牌安静躺着。

他也想入三境,只是自己选择的路很难,要同时修成无铸和混元,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行。可现在,的确是有一个契机出现在自己面前了,那就是这两块木牌。

其上剑意若能领悟,虽不说能以此破镜,但起码,自己剑法可以更上一层。

在他想着要如何才能解开其上剑意的时候,本是撕着面饼的动作顿了顿,然后看向门外方向。

有人遥遥朝这边而来,脚步飞快。

万逍眼尖,早就看到,屁股一动就要立即起身,但顿了顿,抬起一半之后就挨着坐下了。

苏澈轻笑,房中晦暗,他坐的地方也算是视野盲区,只要不进屋来瞧,自是发现不了他的。

“万逍,你在呢?”来人喘了口气,看着坐在门口吃饼子的人,不免松了口气。

“呦,李师弟。”万逍好似是刚注意到他一眼,惊讶道:“你不在西山轮守,怎么有空来我这了?来,快进来喝口水,吃个饼子,看你累的。”

被他称作李师弟的人有些嫌弃地看了眼万逍手里的饼子,摆摆手,也不废话,“是这样,高师兄有点事找你,让你过去。”

他所说的高师兄便是他们这些后山巡守的头儿,并非是宗门任命,而是如林大牙那般,或依仗武功或依仗素日打点的关系,而作威作福的人。

有人不想来后山,自然就有人想来,宁为鸡头不为凤尾,他们在前门混不下去,来了后山自然称王称霸。

比如这位高师兄。

万逍自然是不信的,他心中冷笑,此时应是宗门里来人了,所以才差人来寻自己,看看自己被人杀了没有。

“什么事啊,急吗?”他问道。

这位李师弟眉头一皱,当即道:“别磨蹭了,现在就走吧。”

万逍暗暗撇嘴,面上自是应下了,“那我先把门关了。”

李师弟有些不耐烦,心想就你这么个穷鬼,这破地儿都没人来,还有什么关门的必要?

万逍在关门时不动声色地朝房中看了眼,隐约与房中那人相视,不过只是视线的接触便马上移开。

“走吧。”他笑了笑,随李师弟朝来路跑去。

苏澈透过窗缝看着两人走远,四下有些安静起来,只有偶尔的鸟鸣。

他看了眼那被棉被和麻绳裹紧的人,眼帘低了低,一把抓了过来。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

宋士渊有些不耐烦。

平常这个时候,他该是刚修行完,在楼阁里品茶。

如遇这等事,也是凭栏而望,看门中弟子如蚁般忙碌。

哪会像现在这样,自己还要亲自出马,跟傻子似的站在这等着。

元歌倒是沉得住气,就算众人站在这难免都有几分不自在的时候,他仍是神情如常。

心里,却在想今日宗门发生之事。

有关鬼怪他自然是不信的,只不过宗门里如此大张旗鼓,连掌门狄左梁都惊动了,那显然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做给谁看的,而是真的出了变故。

死了人,当然是人杀的,可会是谁呢?是方才宋士渊所说,要找的那从山门里逃出来的人吗?

或者,他真的偷了藏书阁?

不多时,有人说了句,“来了!”

两道身影渐渐清晰过来。

元歌回头看了眼,跟在之前去叫那人身后的,是一个看着快四十,个头不高而身形精瘦的男子,派中衣物穿在他身上看着松松垮垮的,很是没精神。

就算是放在后山,这人也不像是桃花剑阁的门下弟子,反而像是那些江湖闲散人,落魄潦倒。

元歌不由皱眉,他接手后山事务不足半年,底下的事宜也都是交给别人去做,还真不知道后山的弟子里还有这等不堪之人。

只是从卖相上,让其他门派的人瞧见了,岂不是要笑话他们桃花剑阁?

“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元歌语调并不高,可跟在他身后的包括那几个守夜人在内的诸人,尽皆是脸色一变。

后山有规矩,而这规矩也是层层向上,每个人拿了好处或是回扣,都是要往上送的。

元歌身为大长老之子,银钱不缺,修行资源也不缺,他只图个清静,所以太多事都不过问。可现在,看了万逍这副穿个破衣就能当乞丐的模样,谁的脸色也不好看。

随宋士渊同来的宗门弟子皆是忍不住低笑,带着嘲讽似的瞧着对面的那些人。

宋士渊心里也不乐意,怎么说他也是门中长老,而甭管后山前门,只要还在宗门里,那就是派中弟子,就算不能一视同仁,那也不能太过分。

就像现在这样。

不过他毕竟城府极深,不会在这个时候说什么。

万逍随那李师弟过来,他是认得宋士渊的,只不过此时却要装成不认得。

他快步上前,不等身旁那李师弟开口,便当先对正想些什么的元歌抱拳行礼,“见过主事师兄。”

元歌回神,看他一眼,而对面的宋士渊脸上倒看不出什么喜怒。

“免礼。”元歌点点头,道:“宋长老找你有事,你老实回答便是。”

万逍一愣,看向身旁李师弟,问道:“宋长老?找我的不是高师兄吗?”

李师弟没应声,而旁人自然知道其中门道,也不过是笑笑罢了。

看着万逍的神情,就跟看戏一样。

“老夫能问你几个问题?”宋士渊此时开口,语气平淡,却是让人听之而心头一沉。

万逍只觉胸口微闷,好似被压了一下。

</br>

</br>

28.前门后山

万逍知道接下来才是真正考验自己的时候,稍有不慎便会丢掉性命,因为他此时面对的是心思深沉的元歌和难言城府的宋士渊。

这么两个人在前,那种压力实在是难以言喻。

紧张,害怕,根本藏不住。

但他只能尽可能地去遮掩自己的心绪,尽可能地不让对方怀疑,至少,不是在这个时候怀疑自己。

“宋长老尽管问。”万逍露出恰到好处的忐忑和紧张,双手握了握,脸上带了几分不安。

元歌低头看了眼,看到了万逍双手松握时手心里的汗。

他又多看了万逍几眼,从这个有些潦倒落魄的人脸上,他没看到多少心虚,反而多得是面对宗门大人物时的紧张,以及这等人物找上自己的忐忑不安。

元歌偏头,身后守夜人连忙凑上来。

“我要有关这人的全部资料。”

“啊?”那守夜人一愣,而后有些为难。

“怎么?”

“他来宗门都十几年了。”守夜人苦笑道。

元歌微微一怔,十几年了?

十多年,无论于谁来说都不是一个可以忽视的岁月长短,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可正因为如此,万逍也算是门中老人了,那为什么还会混成这般模样?

他想了想,已有猜测。

随即,他冷笑一声,道:“找他来后山之前的卷宗。”

守夜人虽然知道这可能有些麻烦,但此时却不敢拒绝了,当即点头应下,返身离开。

另一边,万逍还不知道元歌已经开始查自己了,但就算知道也没什么,因为这都在意料之中。

宋士渊看着眼前很不像是宗门弟子的万逍,微微抬了抬下巴,直接道:“你被那人带走之后,发生了什么?”

万逍早就注意到了在对方身边的马脸弟子,心中早有腹稿,当即道:“他去找了今早发现的那具尸体,看样两人是认识的。”

“尸体?”元歌问道:“什么身份?”

宋士渊看了他一眼,对于他打断自己的话有些不悦,不过却也不会多说什么,而且他也好奇那死的人是谁。

如果那两人真是认识的话,这事可能会牵扯出别样的内情也说不定。

“弟子也不知死的是谁。”万逍说道:“是今早发现的,被人在林间刨了个坑埋了,穿着打扮挺贵气,身上有一副南疆天蚕丝的薄织手套,不过被林大牙拿去了。弟子和张师弟今早就是去宗门打听的,没想到被人敲了闷棍。”

他说的张师弟,自然就是那马脸弟子,而他也知道,事前宋士渊一定问过那马脸弟子了,所以对于都知道的事情也不隐瞒,或者说,也是解释给元歌听。

毕竟在这后山,谁是主事的人他还是能明白的,宋士渊调查完了就会走,事不关己,可元歌不会。

所以,这倒是个给元歌留下好感的机会,他是要逃的,因此任何能接近大长老一系的机会都不会放过。

“南疆金蚕丝。”宋士渊眯了眯眼。

这是很贵重的东西,而又因南疆是后周境内,所以流传很少。

至于那人是否为后周出身,宋士渊一路已经想过了,此时,他朝左右问道:“那林大牙找来了没?”

此前他便差人去寻林大牙了,只不过一直未归。

这时,有人匆忙而来。

“长老,不好了,林大牙死了!”

“死了?”

“不会吧。”

“是谁杀的?”

“没听刚才说么,肯定是宋长老要找之人出手杀的。”

四下众人不免窃窃交谈,宋士渊眼眸微沉,道:“怎么死的?”

“树枝,被一截树枝杀死的。”那跑来的弟子说着,远处已经有两名弟子用门板抬了个人过来了。

因为死了有一段时间了,血已经流干了。

林大牙双目怒睁,依稀能看到其中的惊骇与不甘,那种死到临头的难以置信,仿佛渲染在前。

前门的弟子看了倒不觉得有什么,毕竟身为宗派中人,行走江湖必不可免,自也是见过死人的,不只是旁人,还有门派里的师兄师弟。

而后山的诸人则是情绪复杂,更多的是相视之后,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暗喜。

林大牙在后山作威作福惯了,哪个没有被他欺压、剥削过?

现在天道好轮回,这恶人终于死了,一想到素日林大牙耀武扬威的模样,以及现在躺在这里都凉透的样子,他们如何能不高兴?

元歌凑近看了眼,对于此人他倒是有些印象,似乎在这后山的巡守里地位还不低。

是个练外家硬功的好手,他想着,目光自然锁定在了林大牙胸前露出的那截树枝上。

元歌伸手,将那截树枝慢慢抽了出来。

树枝一掌长短,断口尖锐,上面还带了几丝血肉。

“院中没有打斗迹象。”之前那弟子说道:“院内院外,也看不到那人留下的痕迹。”

“枯枝。”元歌将树枝随手丢了,捻了捻手指,道:“如今时节,后山枯枝不多,这却是经年的老树枝,脆,易断,应该是圈篱笆用的。”

那弟子一愣,然后道:“没错,林大牙家里的确是有篱笆。”

元歌一笑。

“我们不是衙门的捕快,现在也不是来断案的。”宋士渊淡淡道。

众人没说话。

“既然他能杀了林大牙,为何会放过你?”宋士渊看向万逍,问道。

万逍喉间滚了滚,道:“他也没杀张师弟啊。”

那马脸弟子脸色微变,刚待开口,万逍又说了,“许是弟子带他去找到了那尸体,表现还算老实吧。”

其实这根本就没什么疑问,宋士渊也知道,毕竟那人从后门出来的时候,也只是将那两个值守的弟子打晕而已。

或者说,对方至今所杀的,也就只有这林大牙一个人。

至于门中所传的什么鬼怪,以及那死的八个弟子,依宋士渊的心计城府,自然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过是有人拿此做文章罢了,虽然是谁他还没有想到,但只要看谁在此事上最急,那便能找出来了。

当然,他的职责,现在就是找出那个逃出山门的人是谁。

为何一个外人,竟能出现在他桃花剑阁里?

不管是打晕还是杀人,都已经坏了宗门里的规矩。

对于坏规矩的人,必须死。

</br>

</br>

29.搜

“那人现在在哪?”宋士渊问道。

“这个,弟子真不知道。”万逍一脸老实,恭敬道。

宋士渊闻言,却是不怎么相信。

他看着眼前的人,对方虽然脸带害怕和紧张,但也算坦然,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可在派中多年,宋士渊干的就是跟人打交道的营生,看人自是准的。

他不敢说自己的眼力一定管用,只是现在,便没来由地有种怀疑。

对于万逍所言的怀疑。

“你不知道他去哪了?”宋士渊淡淡问道。

万逍敏锐察觉出了对方语气中的怀疑,只不过他并不能做什么或是去弥补,只能尽可能地保持先前那般的坦诚。

“是,他问了林大牙住处在哪,然后就背了尸体走了。”他说道。

“林师兄的住处是你泄露的?”

“你这是勾结外人,谋害同门!”

后山有恨林大牙的人,自然就有跟林大牙交好的,他们都是一丘之貉,凑在一起作威作福。

元歌微一皱眉,身旁守夜人会意,连忙回头,低喝道:“闭嘴!”

宋士渊没看那边,而是看着万逍,道:“你还跟他说过什么,或者,他说过什么?”

万逍心神一跳,目光微微闪烁,“没说什么。”

“看来在这问话是问不出什么了。”宋士渊淡淡道,话虽如此,可看着眼前人方才变化的眼神,他心中一松,总算是有些进展了。

万逍一急,连忙道:“别,长老息怒,弟子说。”

宋士渊点点头,“再有隐瞒,决不轻饶。”

“他跟弟子打听后山巡守和宗门轮值时间,大概是想要下山。”万逍说道。

“下山?”宋士渊道:“之前他便有下山机会,为何会等到现在?”

“许是那尸体对他很重要。”万逍道:“他很伤心。”

宋士渊冷冷一笑,然后看向元歌,“贤侄,不知现在这后山,可以搜一下了么?”

万逍一愣,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对方早就存了搜山的心思,询问自己,不过是为找人这个由头添一个佐证而已。

元歌沉吟片刻,道:“你们是在何时何处分开的?”

这话,问的自然是万逍。

后者微怔,然后细想一番,才道:“李师弟去寻我半刻前,我俩在小山坡分开。”

“半刻。”元歌轻笑,“所以,那小山坡离你住处很近?”

万逍心里一个咯噔,尽可能保证自己神情不露分毫,“对,挺近。”

“那小山坡就在他住处不远。”先前那去寻他的李师弟开口道。

元歌点点头,然后看向若有所思的宋士渊,道:“宋长老,依我看,不如咱们先去那里搜一搜?”

宋士渊看了眼万逍,后者表情仍是看不出什么异样,只不过似乎比方才更紧张了些。

他点头,摆了摆手。

那马脸弟子和那李师弟便在前边引路,其后是前门后山随行的三四十余弟子,自也是分出人去把林大牙的尸身收殓了。

元歌和宋士渊走在最后。

“师叔,您给我撂个实底,今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夫也知之甚少,只是略有猜测。许是门中有谁偷鸡不成,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哦?”元歌声音压低,问道:“师叔怀疑是谁?”

宋士渊看他一眼,难得一笑,“猜不到。”

元歌微微皱眉,不太信,只觉得这老狐狸是故意在吊自己。

至于被推搡着走在最前的万逍,则是心情忐忑无比,他不得不照办,却希冀苏澈已经藏好,千万别被发现。

否则的话,不只是他,便是自己,都过不去今日。

……

一行人浩浩荡荡上了小山坡,万逍那有些寒酸破败的木屋就在眼前。

“不介意我们进去搜一搜吧?”有人问道。

万逍勉强一笑,“这当然不介意,只是方才锁了门,我先去开锁。”

“不必这么麻烦。”一守夜人说着,上前几步,一剑将门锁开了。

锁头掉在地上,砸了个小土坑。

万逍看着,眼帘低了低,脸色看不出喜怒。

有人已经推门进去了,渐渐便是磕碰和翻箱倒柜之声,其中还有人暗骂,大抵是说‘这房中太暗’‘怎么连个灯也没有’等等。

不过很短暂,因为木屋不大,而里面也实在简陋。

万逍的心却慢慢放了下来,因为看样子,苏澈已经走了,不然的话,木屋就这么大,他早就被找到了。

“没有人。”那李师弟走出来,说道。

同时,那守夜人也出来,朝元歌摇摇头。

宋士渊一直在悄然观察着万逍的神情,就在方才,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自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放松。

他为何会放松?本已对万逍没有太多怀疑的宋士渊,心里有了疑问。

是因为自己摆脱了嫌疑么,还是说,因为没有找到那个人?

宋士渊负在身后的双手拇指搅了搅,觉得自己的确是很久没出山了,什么时候,门中一个放养后山的弟子,都能让自己觉得有些看不透了。

元歌轻声道:“或许,是咱们多想了。”

宋士渊一愣。

“那人想下山,却并未杀人,只是因为那尸体,才对林大牙痛下杀手。他也放过了引路的万逍。”

“你想说什么?”

“我觉得,他不像是什么恶人。”

“笑话。”宋士渊还以为对方能说出什么高明的见解,此时一听,顿时摇头,“不管此人是善是恶,他都杀了我桃花剑阁的人,而且你要知道,门中八条人命,也是算在了此人身上。”

元歌沉默下去,他知道此事还有内情,可这不管是谁的算计,都与他们后山无关。他们传承下来的一脉,所做的便只是护住后山凶煞而已。

现在这等腌臜事,已经让他不耐了。

“老夫无意打搅大长老。”宋士渊语气微低,显然就算以他身份,对那位大长老也是无比忌惮,这并非是因为双方地位,而是单纯的修为压制。

“只是此事必须查明,那个人必须找到。”他说道:“这是掌门吩咐我来后山时,下的命令。而门中搜寻桃山其他所在的长老,所得的也是这等命令。”

元歌闻言,微微一震,同时不免对门中发生之事根究更为好奇。

</br>

</br>

30.发现

虽然没有找到苏澈,可此事并没有因此结束。

宋士渊已经对万逍产生了怀疑,不过只是一丁点的不对劲,还不足以让他下工夫,对这个普通的后山弟子重视起来,比如严加审讯。

那样的话,的确容易让人诟病。

元歌同意让人搜山。

“后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密林山谷不少,能藏人的地方也很多。只不过我希望师叔明白,哪里都能搜,但有一个地方是不能去的。”

元歌脸带肃然,认真道:“便是靠近,都不可以。”

宋士渊闻言,缓缓点头。

他当然知道对方所说的是什么地方,虽然心中有些不忿,可对方所说乃是事实。后山的凶煞之地,是整个门派绝对的禁忌所在,未得允许,除了掌门之外旁人皆不可入。

“老夫明白。”宋士渊应下,然后道:“不若让这些后山弟子一起?”

元歌淡淡一笑,而后招手唤过那守夜人吩咐几句,最后看了那站在门口的万逍一眼后,便转身走了。

那守夜人自是跟此地的数十巡守弟子吩咐,无非是听从宋长老的指挥云云,然后冲宋士渊行了一礼,连忙去追元歌了。

宋士渊看了眼元歌离去的背影,然后朝众人道:“搜山抓人,莫要惊扰其他。”

众人领命,分组而行。

宋士渊负手,并未离去。

万逍本来见这些人终于走了,刚待松口气,便一下看到仍在原地未离的宋士渊,登时愣了愣。

“宋长老还有事吩咐?”他问道。

“老夫久不出门走动,倒还未知这后山景色竟如此怡人。”宋士渊看着远处,半山桃花半山红,他神情淡淡,却有种看透沧桑,缥缈出尘之意。

万逍却觉得很不自在。

他当然不会真相信这老家伙是在看风景,处在风景之间,哪有于高阁顶处眺望,将一切尽收眼底来的畅快人心?

不过是装腔作势,故作姿态罢了。

万逍暗自撇嘴,可这话也就心里想想,自是不敢说出来的。

他只能恭维几句,“长老说的是,长老平时日理万机,为门中事务烦忧,没有空闲来看。”

“是么。”宋士渊道:“老夫的确很忙,身边也刚好还差个伶俐勤快的人。”

万逍一愣。

“你愿意担这个差事吗?”宋士渊回头,问道。

万逍一时摸不准对方到底什么打算,不过也知道对方肯定没憋什么好屁。

他挠挠头,道:“蒙长老看重,只是弟子入门十多年还是武功平平,也不如那些刚进门的师弟,恐怕要让长老失望了。”

“武功不高不要紧,只是当个差遣,能听话会做事便够了。”宋士渊道。

万逍自然不会信他所言,只是支支吾吾,虽未明言,却也是拒绝的意思。

“怎么,不愿意?”宋士渊问道。

“弟子在后山野惯了,怕去了前门,手脚不麻利,再有个差池,坏了长老吩咐的事就是罪过了。”万逍说道。

“你们后山野惯了倒是真的,放养的久了,就忘记了规矩。”宋士渊看着他,说道:“老夫看你在后山,似乎过的并不如意。”

万逍嚅了嚅嘴,没说话。

“你见过那个人,跟他说过话,老夫听说他很年轻?”宋士渊问道。

万逍点点头,“不足二十。”

“真是年轻啊。”宋士渊感慨一声,道:“他持三把剑?”

“是。”万逍点头。

他没说苏澈只是带了一把剑,在对方包裹那尸体的时候,他曾看过一角,那被苏澈背在身后,用绸布裹了的,似乎并非是剑器。

“他的武功怎么样?”

“比弟子要强太多,弟子根本看不清他出手。”

“他从宗门里脱身,并未杀人,可他急于下山,你觉得是为什么?”

“弟子听闻,昨夜宗门藏书阁里遭了贼,想来便是此人所为。宗门一夜搜寻,戒备森严,怕是他好不容易才闹出了乱子,想要趁乱下山。”

“那,那具尸体是怎么回事?”

“这,可能是在外的接应”

“那为何会死在后山?”

“这”

万逍额头隐隐见汗,对方问,他便答,可明明是在说自己都知道也早就想好该如何回答的问题,却是让他越来越紧张。

这并非是有关自己的问询,只是对于此事的见解罢了,但万逍却能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他真的走了么?”宋士渊看过来,眸光微深。

万逍暗暗咬牙,点头,“问过弟子之后,他便走了。”

宋士渊淡淡一笑,“那他应该还没出后山。”

万逍附和一笑,有些僵硬。

宋士渊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看着他不紧不慢的背影远离,消失在视野之中,万逍终于松了口气。

他靠在一旁树上,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只觉得现在想要喝水。

……

而在另一边。

“那万逍的木屋里虽然没有人,却有尸气。”

元歌负手而行,一旁,守夜人紧紧相随,此时开口。

“尸气?”元歌皱眉。

所谓尸气,不过是死人身上的一股味道罢了,很淡,几不可闻。可对于他们后山的守夜人来讲,常年与尸骨打交道,对气味当然敏感。

更何况,他们养凶煞自也需要以药调和,更是加深了他们对气味的感知。

那人是昨夜死的,夜里有雨,尸体自然受潮,又被埋在坑里,清早发现挖出之后暴晒,味道自然就散出来了。

“你的意思是,那人在万逍住处逗留许久,或者”元歌目光微闪,脚步便停下了。

味道本就易散,若还能感知,除了停留许久外,便是刚离去不久。

“这只是属下怀疑。”守夜人抱拳道:“只不过属下并未在那住处发现其他线索,没有外人所在的迹象。”

“所以,你是想说,那万逍说谎?”元歌问道。

“此人可疑。”守夜人点头,“只不过属下想不通,若真如此,他为何隐瞒?”

“任何的反常,皆是因为利益交换。”元歌回头看了眼远处,山峦起伏之间,阳光依稀透过雾霭,映出粉色桃花。

“这是前门之事,且不管他,静观其变就好。”他说道:“是雾,总会散去的。”

</br>

</br>

31.杀意

万逍坐在凳子上,有些哆嗦地倒了杯粗茶,然后颤颤地大口喝了,放下茶杯时气息微喘。

他眼里有无奈,有侥幸,有决然,仿佛是孤注一掷一般,带着该有的狠色。

现在木屋里就他一个人,他不知道苏澈去哪了,何时走的,还会不会回来。

不过他想,对方应该不会就这么走掉,并非笃定,只是潜意识里,认为对方是一个讲道义的人。

既然答应了自己,那就一定会做到,就算不能,也会提前说一声。

对方的离开,或许是行动已经开始了。

万逍想着,喝了口茶水,就这么坐在这,沉下心去等着。

他什么也帮不上,现在所能做的,便只有等。

……

搜山自有宋士渊带人去做,而就算搜的是后山,也有底下的守夜人和巡守去交涉,被指派。

这些与元歌没太多关系,他今日刚好出现在后山,一是因为宋士渊这位长老亲至,他于情于理都该来相迎。二是因为有关昨夜今早,宗门里所发生的之事,他本身好奇,而也有必要来查清。

现在,他是要回禁地了。

嘭!

一声炸响,却是一枚烟花在半空炸开。

元歌看去,认出那是门中弟子的传讯火箭。

“怎么回事?”

“属下这就去查看。”身旁守夜人话未落,人已朝着那火箭发出之地窜出。

元歌看着那久久不散的暗红烟雾,却在想今日后山还真是多事,就是不知现在又是发生了什么,是那人被找到了,还是又出现了其他什么意外。

等了约有半刻,先前离去的守夜人从远处奔来,能看出明显有些气喘。

“急什么。”元歌话虽是这么说,不过语气里还是带着满意。

那守夜人笑了笑,对方话中的肯定,倒也不枉他拼了命地赶路了。

“又发现了一具尸体。”他平复下气息后,迎着眼前人渐皱的眉头,便将方才看到以及打探到的情况说了出来。

“死的是宗门里的人,前院弟子,年纪不足二十,被人一剑封喉,除此没有其他伤势。不过此人身上有些狼狈,衣衫略有破损,手心也有些许擦伤,应该是被人追杀所致。尸体是在树上发现的。”

“一剑封喉?”元歌听后,咂摸一声。

守夜人闻言,略作停顿,然后道:“属下也是疑惑,既能一剑封喉,显然杀人者武功要高出死者很多,为何还会让死者逃窜呢?”

“想看人临死之前的挣扎么。”元歌轻声道:“还是戏耍?”

“宋长老知道了么?”他问道。

“属下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人去通知宋长老了。”守夜人道。

“那便不用管了。”元歌说了句,抬脚便走。

守夜人一愣,不由问道:“可这事发生在后山,若您不过问的话”

“发生在后山的事多了。”元歌淡淡道:“一夜死两人,也太巧了些。”

守夜人闻言,明白了。

宗门里会有人死不假,可尸体也只会出现在禁地里,如何死的也是明明白白。像现在这般一下死了两个,还是在后山,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发生过了。

什么要找的偷盗藏书阁的贼人,不过碰巧拿此做文章罢了。这不是外面的凶神恶煞,而是门中有鬼。

守夜人知晓此时不该多问,便噤声跟在元歌之后,不再言语。

……

后山的路不好走,不过走得常了,路也就多了。

与别处的山不一样,桃山是越往山里走,桃花开的越鲜艳。

元歌随意走着,摘了片桃花。

守夜人看在眼里,没有作声,只当对方是心情所致,随手而为。

但下一刻,他双目便是一缩。

花瓣很软,却割破风声。

有些尖锐,有些刺耳,让人耳中一痛,忍不住地锁眉。

桃花如电飞过,射向两丈外的树后,穿过枝叶,交错时无声炸裂,仿佛天女散花一般,而碎裂的每一片细密,都像是锐利的金石。

有人拂袖,携起微风,将这撒落的琐碎尽皆裹进袖里。

一切这才仿佛是云消雨歇。

元歌眉心微锁,看着那从树后阴影里缓步而出之人,嘴角不由抿紧。

守夜人的瞳孔一下散开,有些不敢置信,喉间微滚,勉强定了定神。

久在元歌身边,他当然知道身旁这人武功可怖之处,哪怕是信手的一击,都不是自己能够挡下的。他同样确信,即便是放眼江湖,能与身为桃花剑阁守夜人大师兄元歌争锋的,同龄人里也没有几个。

可现在,眼前突然出现的人,竟能挡住方才那一击。

先不说他知道元歌只要出招必不留手,单是此时现身之人的年纪,便足以让他惊讶。

忽然,他想到了之前宋士渊所言,脸色微微一变。

苏澈未走出阴影,只是现了真容。

他低头,看了眼袖袍,轻轻抖了抖,桃花瓣的碎屑从中洒落,如星如雨。

只是他的衣袖上露出了两个破洞,显示出他方才并未完全接下对方这一招,只不过是躲过而已。

苏澈抿了抿嘴,虽说这没什么,毕竟他是用剑的,可总觉得还是有些在意。

“三把剑?”

这时,他听到眼前的人开口了。

苏澈没听懂,什么三把剑,是在跟自己说吗?

还是说,认错人了?

元歌自然看到了他眼中的疑惑,只不过没有细究,只是看了眼对面那人背着的长条之物,以及手中持着的那把剑。

“你是哪个门派的?”他问道。

一旁的守夜人手已经摸在了腰间的传讯火箭上,只不过在身边之人没有下命令之前,他自是不会有所动作的。

苏澈摇头,“你认错人了。”

元歌一怔,认错人了?

“不对,你身上有尸气。”守夜人开口道。

苏澈闻言,先是不解,转而偏头,轻嗅了嗅。

“我怎么闻不到?”

守夜人一噎,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杀意。”元歌看着眼前之人,道:“你藏的很好,却不知我后山先天对气机敏锐,你想杀我?”

说到后面,虽然他话语依旧平淡,可其中已有冷意。

他相貌憨厚,可若一旦冷下来,却更让人感受到一股寒气。

苏澈有些意外,“怪不得你一出手就这么狠,我还以为你窝了火。”

他这话不咸不淡,而又说打不打,倒是让心中本已有几分杀意的元歌捉摸不定。

</br>

</br>

32.剑意藏龙

“你到底是什么人?”元歌沉声道。

方才两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只是试探性地交手,可就是这样的接触,便足以让他看出,眼前之人的武功,不在他之下。

并非是看出对方具体境界,只是在动手时的气机反馈,就已经展露许多。

这是很难令人相信的事情,一个如此年轻的人,竟已有了这般修行。

苏澈道:“一个有些可怜的人。”

元歌皱眉,觉得对方遮遮掩掩,说话实在让人不舒服。

然后,他便听眼前人继续开口,“被人算计,亲人丧命,不可怜么?”

元歌思索片刻,嘴角一抿,“死的人…你被谁算计?”

“乔芷薇。”苏澈说道。

在听到这个名字后,元歌双眼下意识眯了下,然后短短的时间里,便将一切都想通了。

门中传言乔芷薇突破在即,或不日便可入三境,只是需要一点运道。

乔芷薇之师瑶无艳囿困多年,功力停滞不前,非有机缘不可寸进。

乔芷薇数月前参加武举下山。

武举结束时,瑶无艳曾动用门派力量,发动交好的江湖风媒暗媒,等等。

这师徒两人的动作的在一些门派高层眼里并不是秘密,尤其是像元歌这种执掌后山的人面前,自是需要对门中那些人的反常举动在意,因为这很可能会牵扯到门中派系的利益。

而宗门里这些大修行动静之间,往往便是为了后山凶煞而动心思。

所以,无论是闭关的大长老元枭,还是暂代其职的元歌,对此自不会大意。

私人可以有勾心斗角,但绝对不能牵扯到那凶煞之地,因为那是桃花剑阁的根基所在。

此时,念头急转之间,元歌已想个明白。

当即,他第一时间的反应,便是要去问一问自家父亲该如何处理此事,要不要通知门派。首发

但转念一想,此事毕竟事涉瑶无艳这位门中长老,还有被宗门寄予众望的乔芷薇,此事非但不能大动干戈,更不能传扬出去。

万一桃花剑阁堂堂长老算计外人的消息传出,那不只是瑶无艳师徒名誉受损,就连桃花剑阁也要跟着蒙羞,所以此事只能压下,不可大张旗鼓。

这么一想,元歌觉得现在应该通知的,是宋士渊这位负责门中规矩,而又在此时搜寻后山的长老。

……

“下山路就在那,值守的人也挡不住你,你为何不走?”

元歌心有戒备,但还是问道。

苏澈轻笑,“下山的路好走,可下山之后的路不好走。”

元歌眯了眯眼,“看来万逍跟你说了不少东西。”

“如果我说,是乔芷薇跟我说的,你信不信?”苏澈问道。

元歌一怔,随后冷笑,“乔师妹对宗门忠心耿耿,你觉得三言两语就能污蔑她了么?”

“随你怎么想。”苏澈并不在意。

元歌却果真多想了几分,宗门培育乔芷薇不假,可人都是有自己的小心思的。眼前这人虽然年轻,可言行举止间丝毫看不出稚嫩,若乔芷薇有心算计,要想取信他必然要付出不少。

“看吧,你现在不就在怀疑了么?”苏澈道。

元歌脸色一沉,“你在这等不是等我,而是等能带你下山的人。”

“不错。”

“万逍跟你说了那条路?”

苏澈点头,手已轻轻按剑。

元歌双手自然垂落,袖口却已有阴冷之气环绕,本是有些温暖的天,此间却多了几分寒凉。

身边的守夜人下意识退后几步,这个级别的战斗他参与不进去,他很清楚这一点。

而元歌的武学是守夜人真传掌法《九幽冥煞》,就算他同样是守夜人,早已引煞入体,可仅凭他的真炁还不足以抵抗元歌施展武功时引动的阴煞。

一旦引得自己体内真炁反噬,反倒比被战斗余波波及还要严重。

所以,守夜人退到了一边,手捏火箭,准备随时传讯。

苏澈眼底同样带着凝重,他在这里已经等了有些时候了,却一直没有见到人来。首发m

万逍此前跟他说过,守夜人一系的服饰与门中弟子服饰稍有差别,在方才,他终于见有守夜人来,心里便不由松了口气。可没想到,正是这气机的一丝泄露,暴露了自己的藏身之处,让对面那人察觉。

能发现自己,足够证明对方是高手,很可能是迄今为止,自己所遇见的最强敌手。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没有必要非得下山。”元歌一边暗暗调动真炁,一边道:“不管你是散人还是有出身,这个时候加入桃花剑阁都是最好的选择。后山的守夜人里,可以给你一个职位。”

苏澈没有说话,只是淡淡一笑,拇指一顶剑镡,沉影剑已然出鞘。电脑端:

剑吟声清澈,如静湖漾起波浪。

元歌只觉得心中先像是被什么刺中,转而便是一静,他调动起的内炁竟然有刹那的滞缓。

不过也只是眨眼的瞬间,他便幡然清醒,对方这剑法竟能伤神!

而等他清明浮现之际,眼前已经出现了那道持剑而来的身影,长剑无华,剑光却仿佛能刺破一切黑暗。

元歌低喝一声,双掌拍出,袖袍鼓动之间,劲风如浪涛,沉闷之声响彻此间。

在这如雷般的闷声里,又有好似来自九幽深处的阴风阵阵,呼啸而过。

他的双掌之上竟有乌光环绕,好似裹挟阴暗流光,让人看之便难以移开视线,非要将目光钻入那掌心的旋涡里不可。

苏澈眼神微眯,出剑轻而剑落重逾千斤,其势如若崩山。

两相还未接触,真炁碰撞之间已有轰鸣,仿佛闷雷滚滚。

下一刻,如电光一闪,苏澈手中长剑便已迫在眉睫。

元歌双目微红,双掌于千钧一发间合十,将之牢牢锁住,可他仍是不免受剑势所迫,脚下噔噔后退,一步一个深脚印,直退出五步方才止住。

两人相视,一个目光平静,一个眼带惊疑,两人之间,是合十如佛的手掌及暗沉如铁的长剑。

剑锋森寒,剑尖如星。

“持剑八派之中,没有这等剑法。”元歌轻语道。

一剑出而山海崩陷,这是他方才切实感受到的,虽然这股剑意还浅,还未真正达到那般声势,否则他绝不能抵挡,可这正如稚虎潜龙一般,今日如此,那明日如何了得?

只一交手,他便能断定,这不是如今江湖的剑法。

</br>

</br>

33.疾风骤雨

阴冷的寒气扑面而来,剑身上肉眼可见地凝上了一层细密的白霜,且霜气如实质,沿着剑身开始往手上蔓延。

苏澈垂眼看着,白霜似毒,不惧外放剑气。

“凶煞?”他轻语。

这股气息令人望之不适,而寒气扑面时更有一种令人脸皮微麻之感。

元歌双眼眯了下,“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苏澈轻笑,真炁已动,手上有看不见的剑气自剑柄涌向剑身,那蜿蜒而来的霜气仿佛遇暖阳,以一种更快的速度消散。

如烟似雾的气息在两人之间逸散而出,如同温度过高而引发的蒸汽。

元歌只感觉本是麻木的双手上传来阵阵刺痛,而这种痛感正在逐渐加剧,像是被无数蚂蚁啃噬,又像是被人拿着针在扎着。

这是对方的剑气,锋锐之间,自己修行多年的煞气竟是不能阻挡。

“他所学的,究竟是什么剑法?”元歌心中愈加惊讶。

《九幽冥煞》是自桃花剑阁开山祖师遇后山凶煞之后,所创立的一门以煞养身、以身饲煞的绝顶功法,行属最阴,世上恐怕除了天山剑派的《冰心诀》外,再难有寒意能出其右者。

最恐怖的,是这门功法少有人知,便是江湖之上,都极少有关于其的传闻。

所以,基本不存在针对的至阳功法出现,更何况是在一个用剑之人的身上。电脑端:

可为什么,对方的剑气竟能消融自己的煞气?

元歌想不通,但他也知道,自己只能撒手,如果在这般继续以真炁相抗下去,最后吃亏落败的只能是自己。

一念即此,他双掌之上霜气轰然,似是兴云吐雾般涌出,强烈的寒气在此间笼罩。而其内寒意,若是不主修深厚内功之人感之,怕是要直接冻坏筋肉不可。

苏澈同样不敢硬接,他知道对方这是想抽身换招,可只是这爆发的寒气便足以让人沉重以对。

剑身上的力道一瞬松开,他借此抽剑提剑,剑气如风,以身为漩,扑面而来的寒气倒卷而回。

一旁,相离不远的守夜人脸色一变,脚下轻功运起,霎时后退。

葱郁的林叶仿佛落了一层霜冻,绿叶结晶,而原本鲜艳的桃花更是凋零过半,在这一场因剑而起的风暴里,随着刺骨的冰寒而粉碎。

艳红的花瓣如屑,元歌站立其间,嘀嗒,他的右手有一滴血落下。

血线顺着掌纹慢慢凝聚,最后不堪重负,滴落在飞扬的桃花瓣上。

元歌眼眸沉着,看着对面那人。

苏澈垂手,手中沉影剑微斜,只是手腕略抖,显然在方才最后那真炁对撞中也并不轻松。

“你明明是修内功,为何会不惧我这冥煞真炁?”元歌问道。

练剑者自然是有内功心法,相辅成剑法修行,所以对方才能斩出剑气,在与自己的真炁碰撞中不落下风。

可若是如此,在方才的交手里,对方没有外功相御,仅凭这副看着并不强健的身骨,根本不可能做到无惧场间寒意。

这股寒气虽不至于将人如虫般冻死,却也总会因此受到影响,比如手脚僵直等反应,可对面那人看不出受此影响。

便是此时手腕微抖,也不过是真炁相抗时两相所受轻伤。

所以,他才会如此问,因为他隐有猜测,却下意识不敢去想。

苏澈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元歌轻吸口气,不由得感慨,究竟是天赋卓绝而想做常人之不能,还是太过狂妄而选了这么一条最难的路。

内外同修,还要共破三境。

无铸、混元,哪一境界都不是那么好突破的,除却天赋和根基之外,还要有那么一份机缘。

便如自己,十八岁破甲八九,二十四岁半步混元,可到如今,十年过去了,自己依旧还未入三境,就是因为机缘迟迟未到。

而乔芷薇如今不过二十一岁,便已经有望破镜了,这就是因为她机缘深厚。(首发、域名(请记住_三<>

现在想想,乔芷薇的破镜希望,似乎就是眼前这人。

再多想一点,她修剑,而眼前之人又怀神秘剑法,如此绝学,才该是破镜关键所在吧。

只可惜自己不是用剑的,元歌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然后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千百个念头也不过是一闪而过,苏澈在能抓稳长剑的时候便已然出手。

剑步在短距之内的腾转挪移为身法最强,这并非浪得虚名,元歌甚至还未反应过来,眼前之人便一剑刺来。

“剑步!”元歌心中一惊,慌忙躲避。

此前对方并未施展此招,虽剑法奇异,却看不出跟脚,可现在,剑步是天山剑派的不传之秘,江湖之上除却该门派弟子外,从无有他人习得。

更别说,眼前这将剑步施展圆润无一的,还是个男子。

天山剑派什么时候也收男弟子了?

元歌侧身,沉影剑自身前而过,挑破一缕衣衫。

转而,长剑变刺为削,横切而来。

元歌折腰,暗沉的剑身自鼻尖而过,其上锋寒让他一瞬汗毛倒竖,双目更是有种难耐的刺痛感,仿佛冰水滴落眼底。

苏澈并未收剑,而是直接弹出一指,离体剑气从无声而呼啸,渐如雪崩。

元歌只觉得对方出招变招老辣无比,好似杀敌千万、临阵多年那般游刃有余,莫说不见丝毫慌乱,便是一点破绽也不露,反而节节逼上,让人连喘口气的空歇都抓不到。首发

天山剑派就素以剑法凌厉,出招不留空歇著称,难不成这人真是此派中人?

元歌有些拿不准,现在他只能以掌相抗,两人之间寒气四溢。

如他所想,便是硬挨过对方这一阵急攻,等对方攻势暂缓,抓住那真炁不济的空挡来一举取胜。

苏澈好似并不知他打算一般,攻势越来越急,出招越来越快,剑势也愈来愈强。

元歌双臂微麻,隐有种所面对的不是一个瘦弱剑客,而是常年打熬筋骨的外道高手一般。

对方出剑虽快,可看不出所携力道,但当剑落下,自己来抗时才能感受到其中强劲。

“这人是个莽夫。”看着眼前之人面无表情的样子,元歌心中如此想到。

而站在稍远地方的守夜人,此时更是呆住,自家主事师兄,竟被一个看起来有些古怪的年轻小子压制住了?

</br>

</br>

34.剑气如歌

这自然不是单方面的压制,而是元歌在苏澈连绵不断的攻势下,选择了去守。

九幽冥煞是阴诡至极的掌法,并非是正面堂皇的绝学杀招,而用剑者最为凌厉,又加眼前之人气势锋锐难当,所以元歌才会采取周旋。

这不是躲避,而是暂避锋芒,寻求一击即中之法。

苏澈自小便与周子衿对练,大些时候更是相互研磨剑法,彼时的自己,就是如对面这人一般,想用周旋之法来拖垮对手的气力,然后找寻对方破绽,以此建功。

可除却周子衿故意想让之外,自己没有成功过一次。

便如现在这般,虽说自己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战胜眼前之人,可当对方选择以守代攻的时候,便是给了自己机会。

可以决胜的机会。

元歌发现对面那人的剑变慢了,他心中的第一反应是有诈,可转念一想,对方冲劲很足,其剑势如携一场雪崩,但正因为此,才会后劲不足,前后有悖。

这一点,在他感受到自己招架时从剑上传来的力道后,更为确定。

他眉骨微低,眼眸深陷,此时偷眼去看,刚好看到对面那出剑之人眼神中的急切,以及感受到对方微重的气机变化。

虽然只有一丝,却清晰无比。

元歌嘴角漾开一丝轻笑,这是舒心的笑意,仿佛潜伏的猎手,在戏耍猎物的挣扎以后,才慢慢露出真正的獠牙。

至于对方先前那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不过只是初学者的疏狂罢了,他如此想到。

然后,元歌在数息的调整和感知之后,确认不是自己看错,这才守势一变,双掌之上寒气宣泄,身周温度陡降。

在一旁守夜人的眼里,元歌这一招变换太急,毫无预兆一般,直将那用剑的小子攻势打乱,转而占据上风。

苏澈如受影响一般,手上的露出破绽,似有出错。

“机会!”元歌双眼一亮,掌出如拨云,无边森寒涌现。

苏澈果然出剑去挡。

只不过他先前一直在攻,此时化攻为守未免有些僵硬,不复从前游刃有余。

元歌左手探出,悄然无声,仿佛来自地府幽冥的鬼爪,其上阴冷气息环绕,幽光阵阵。

不远处的守夜人见此,不由暗暗叫好,这一手所抓的正是对方出剑后留出的空门破绽,而此时对方剑已出,也必不可能躲过或是再行变招。

他原先吊起来的心终于放下,对方虽然强,可在自家主事师兄面前,还是嫩了些。

任你剑法再强,也不如一个老江湖的临战经验丰富。

元歌也以为胜券在握,他并非对这一击寄予全部希望,在他心里,对方此时可以再次施展剑步躲闪,虽说不能全然躲过,但起码不至于败于此招。

而自己也早已想好在对方施展剑步之后的下一招会落在何处,这种料敌机先,彻底将对方心思湮灭,才是自己最想看到的。

他的眼里没有将胜的喜悦,因为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因为这是他所认为的必然。

下一刻,他看到了对面那人终于有了变化的眼神。

却不是将要落败的慌乱,也不是想要以伤换命的拼死坚决,而是自己所熟悉的眼神。

元歌觉得,如果眼前有铜镜可以照见自己,那他知道,眼前之人现在流露的眼神,与自己上一刻无比相似。

那是一切皆如自己所想般的料定。

不过有些不一样的,是对方眼中尚带三分冷意。

“糟了!”元歌心神一跳。

苏澈本已刺出的剑忽的顿了下,五指一松,手掌似水般朝后滑动,可其指却点在剑柄之上。

长剑微颤,剑吟长起。

守夜人微怔,忽觉此间是否有雨要来,因为他隐约感觉到了雨前潮湿的微风。

以及淡淡的水汽。

他尚觉如此,更逞论正处其间的元歌。

元歌无法再忽视眼前的这把剑,明明是暗沉无光的普通长剑,此时却如同一座将要倾倒的高山一般,这是实质的感受。

也让他忽然明白,原来对方剑法早已通意境,却是留在了最后。

他已然无法变招,便只能催发真炁,寄希望于自己这一掌可以打中,届时,即便对方这把剑刺中自己,那也会是两败俱伤的场面。

可这终究只是奢望,在他以为抓到破绽而放弃守势的时候,败局便已然注定。

苏澈脚下剑步上前,左手如电而出,竟是直接荡开那刺痛皮肤的寒气,以剑指点在了元歌袭来的掌心之上。

同时,聚势已久的沉影剑终于展开崩势,成倍翻涌的真炁,如同在积压的云层里汇聚多时的暴雨般倾盆而下,又像是掀起的滔天巨浪,直欲将眼前的一切吞没。

元歌只觉得自己仿佛是海浪中的一叶孤舟,又像是在无边黑夜里迷失的旅人,想要做什么却无能为力。

这不由让他想起曾孤身在后山磨炼的那些岁月,那时自己被放入林中,依稀也是如此,而名为无助且久违的感觉,在此刻涌上心头。

这是一种惶恐,已经多年未出现在他心中的惶恐。

他的左掌有一瞬的刺痛,继而便是连绵的剧痛传来。

不只是因为对方剑气入体,在与自身真炁于经脉中纠缠碰撞,还有那临身的庞大压力。

这是因为一把剑而爆发出的威势,却仿佛是有一座山撞在身上那样沉重,让人提不起半点反抗的力量。

元歌倒飞而出,撞断桃枝,落花飘落满身。

守夜人一下瞪大了双眼,惊骇当场,如是呆立。

苏澈强忍因寒气袭体而产生的不适,遥遥一指,一缕剑气直接点在因骇然而失神的守夜人肩下,后者闷哼一声,却是被隔空剑气封住穴道。

这种点穴法记在观潮剑气之中,虽只有一时,不过也足以让对方来不及传信。

苏澈稍稍松了口气,取了丹药服下,而后略作调息。

不远处,元歌躺在地上,双目微微失神。

“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他难掩虚弱道。

苏澈低咳一声,真炁调动驱散身上寒意,此时轻笑,“不,是你算计好的。”

元歌闻言,压在喉间的血终于忍不住,一口吐出。

</br>

</br>

35.元歌

“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那是什么剑法?”

“你是跟谁学的剑,天山剑派?可我没听说天山剑派还有这等剑法。”

“你用的应该是剑步吧?如果说你跟天山剑派没关系的话,这是从哪学来的?可天山剑派不是不收男弟子嘛。”

“你现在到底是什么境界了?无铸和混元,我觉得你应该还未均衡,方才我也是大意了。”

“还有,乔芷薇是为了你那剑法吧?这件事跟她师傅有没有关系?”

苏澈觉得很是聒噪,他声音微重,道:“你能闭嘴么?”

元歌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此时还在后山,只不过是往山坡下走,两边是桃林,脚下草植茂盛间或怪石。

元歌被封了穴,此时半点内力施展不出,就如普通人一般,在前边引路。

苏澈一手持剑,不时观察四周,同样留一份心神给前边那人。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眼前这看着有些憨厚的男子,竟是这后山主事,更是那桃花剑阁大长老元枭之子。

如果早知这样,他就不找对方下手了,左右不过是下山的路,想来其他守夜人也是知晓的,何必还要如此冒险呢。

不过事既然已经做下,那就只好继续做下去,所以他直接将元歌拿了,让他带路下山。

至于此前跟着的那守夜人,则是让他去找万逍了,让他带万逍下山,两者于桃山外汇合。有元歌这个俘虏在,对方只能配合。

老实说,杀人灭口的确是隐藏自身的好法子,只不过自己只是跟乔芷薇师徒有纠葛,跟桃花剑阁并无恩怨,至少目前来看是这样的,所以,他不想平白树敌。

当然,杀林大牙也是因为对方亵渎无礼在先,这自然没什么好说的,便是日后桃花剑阁真追究起来,他也占理。

只不过很可能,对方不跟他讲理。

这一点,从方才短短的时间里,前边这个叫元歌的家伙嘴里,他已经听出来几分意思。

“你就不怕我把你给带到凶煞之地里去?”

这时,元歌忽然开口道。

苏澈淡淡道:“在我发现不对之前,有足够的的时间取你性命,你要是不怕,尽管一试。”

元歌撇了撇嘴,对方年纪要比自己小很多,可这份冷静从容的劲儿,着实不当假,实在是沉稳的可怕。

这也不由让人对他身份好奇,对他经历好奇,包括师承出身,都想一探究竟。

“如今受制于你,我自不会耍什么花招的。”元歌说道:“所以你也不用这么严肃,就当下山路上的闲聊,说不得你我还能聊到一块,做个朋友。”

苏澈道:“跟你们桃花剑阁的人做朋友,得小心,我暂时没这个打算。”

“哦?”元歌放慢了脚步,等后面的人跟上来,同行,“这话怎么说?对了,我倒是忘了你跟乔芷薇还相熟了,说说?”

“没什么好说的。”苏澈眉头微皱,看着他,“你话怎么这么多,是平时一直憋着么?”

“是啊,人在后山,原先都是闭关,也没人说说话。”元歌点头道。

苏澈摇头,“你最好别想耍花招,我只想安稳下山,然后离你们桃花剑阁远远地,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元歌没立即开口,而是看他半晌,忽地笑了,“我虽然不知死的那人是谁,但想必也是对你非常重要之人。他在桃花剑阁被杀,应该就是乔芷薇下的手,我不信你就此下山后,能轻易将这事放下。”

苏澈没说话。

“仇恨会藏在心底发芽。”元歌语气飘忽,仿佛带着不易察觉的蛊惑,“只有当时报出来,才不会成为心魔。”

“你们桃花剑阁,都是这么习武修行的么?”苏澈问道。

“什么?”元歌一愣。

苏澈道:“睚眦必报,当时必报,不待明日。”

元歌双眼微眯,“从我这几句话里听出来的?”

苏澈摇头,他想的,自然是在京城武举时,与乔芷薇喝酒时的场景。

是对方的言行让自己明白了她所贯彻的行事作风,或者说,是习武之人的道。

他不敢苟同。

元歌沉默半晌,道:“我倒是真好奇了,你与乔芷薇是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结仇的?”

“我俩,应该是没仇的。”苏澈道。

元歌有些惊讶,“难不成只是因为她想夺你剑法破境?”

苏澈点头,“应该是了。”

“那得是何等的功法。”元歌笑了笑,“怕不是绝世神功?”

苏澈同样笑笑,“我倒不觉得是什么绝世神功,不过这得问瑶无艳了。”

果然,元歌一听,心道此事果真是瑶无艳师徒引起来的。

“不知那被害的人是?”他试探问道。

“家中长辈。”苏澈道。

元歌默然点头,怪不得,也唯有这等亲人,才会不惜己身地来保全尸身。

“如果我从原先的山路下山,会怎样?”苏澈问道。

元歌皱眉,然后道:“不管是被请来我桃花剑阁做客,还是门中弟子的友人,下山时皆有派中弟子随行,山下鬼村以此来辨。若无人随行,你孤身下山,如今怕是已被二长老擒下。”

“鬼村?”苏澈轻笑。

“人心鬼蜮,非人是鬼。”元歌道:“是鬼村。”

苏澈有些意外,“听你话里好像并不喜二长老,是如今被我所制故意如此,还是却如此言?”

此前万逍跟他说过,桃花剑阁大长老负责看守后山禁地,而二长老则负责弄人往凶煞之地去送。在他想来,两者多有合作,这关系应当不差才是。

元歌道:“没有谁的位子能长久地坐下去,皇位都要更替,何况是江湖门派。其他人皆是羡慕我父可一直在阵中修行,能有此机缘,却不想他已经近十年没有出过后山。

于此地看守,便如自囚一般,极少有外出的机会,还要受煞气侵蚀。虽说承受并非无端,修行便要吃苦,以此有境界的提升,但日夜遭受的蚀骨之痛,也不是常人可以想象得到的。”

他说道:“可更多的人,所看到的只有利益。”

苏澈点点头,对于利益一说,他如今也算是有了切实体悟。

“那你与我说这么多,也是觉得有利可图么?”他问道。

</br>

</br>

36.争取

有利可图,元歌笑了笑,坦然点头,“如果我说我只是单纯的惜才,想要交你这个朋友,你信不信?”

苏澈看他,“惜才?你是想让我拜进桃花剑阁?”

“或者说,是来后山守夜人。”元歌道。

苏澈一笑,“这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元歌道:“咱们并不是敌人,而想必你也明白,不管前门之事是不是你做下,如今都已算在你的头上。若你下山脱身,日后便要面对桃花剑阁无休止的追杀,放眼江湖,恐怕少有人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出头吧?”

苏澈道:“这倒是。”

听他语气不咸不淡,元歌心中微闷,但还是在争取,“被追杀的滋味不好受,而被大派追杀,少有还能逍遥的,最后无一不是凄惨收场。我不知你是何身份,是何出身,跟天山剑派有何关联,只是想告诉你,只要还在这梁州境内,就算你下了山,也逃不出去。”

苏澈脚步一顿,道:“怪不得你肯送我下山。”

元歌摇头,“你还是没听明白…”

“我能听懂。”苏澈说道:“咱们不是一路人,你也别再多费口舌了。”

元歌皱眉,“你这话说的,是否太过绝对?”

苏澈没回应,从他知道桃花剑阁养煞为何之后,便已经心有抵触。以血肉饲养,最后如乔芷薇那般,就连灵魂都成为秽浊。

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被污秽侵染,人鬼难辨,这般下场因在眼前,他记忆尤为深刻。

再加上此次桃花剑阁之行,心中只余懊恼和恨意,他却是不想再多纠缠了。

元歌道:“如果你是在担心乔芷薇师徒还会找你麻烦,那这你大可不必,我后山想保的人,她们还放肆不起来。”

“乔芷薇或许已经死了。”苏澈说道。

元歌一愣,“什么?”

苏澈想了想,道:“眼耳口鼻中溢出好似黑雾般的东西,人不人鬼不鬼的。”

元歌听后,猛地停下了脚步。

苏澈看他,对方眼中惊疑不定,脸上竟还有掩不住的骇然,其中,不难看出紧张和惧意。

“你说,黑雾?”他问道

“是。”苏澈点头。

元歌喉间滚了滚,道:“你跟她交手了?是不是刀剑难入?她现在在哪?”

苏澈随口道:“黑雾一尺之内,的确刀剑难伤,至于人在哪,估计是跑了。”

“跑了?”元歌一听,立马就要往回走。

苏澈一把抓住他,“你去哪?”

“那是凶煞反噬!”元歌此时内力被封,自是挣脱不开的,只好道:“她未破三境,不得入禁地,既出凶煞反噬之相,必是魂煞丹服用过量,私下又以精血饲养毒物,强行提功。我说她年纪尚轻,武道为何进展如此之快,原来是走了邪路。”

“邪路?”苏澈闻言,不觉好笑。

“养煞之法自古有之,皆是为了自身武道修行,用在正道则为正,心怀叵测之人用之则为恶。”

元歌说道:“你不用觉得秽浊便皆是恶毒,或者一棒子将桃花剑阁打死,觉得我们都是恶人。若真是如此,宗门也不会屹立数百年,还能有如今地位。”

苏澈点头,笑笑,“我只想离得远远的。”

元歌皱眉,“你何必如此呢,莫说孤身沦落江湖,便是下山之后的路,以及面对宗门的追杀,都不是你自己可以躲过去的。”

苏澈道:“你也不用试探,日后的路如何走不劳你操心,你只需要带我出桃山便够。”

“这个没问题。”元歌脸色微肃,道:“不过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将乔芷薇之事传递宗门,凶煞反噬非比寻常,她极有可能失去意识,成为完全被煞灵支配的怪物。”

“煞灵?”苏澈意外道,他没听过这个名称,难不成世上还真有这等稀奇古怪之物?

“这是我们后山的称呼。”元歌似是不愿多说,只是道:“以天地宝药,人身血肉养煞,凶煞自然也会生灵。”

苏澈眉头皱了下,觉得这不过就是另类的走火入魔罢了,只不过或许还会留几分意识,更多的却是陷入混沌。

“你是怕她对门中弟子不利?”苏澈问道。

元歌嘴唇动了动,还是道:“我是怕她也趁乱下山,被其他门派拿住。”

苏澈一愣。

元歌一笑,“虽然这么说不好,但能凶煞反噬也是要机缘的,而反噬之后,其一身真炁皆化为精纯煞气,对我等养煞之人来说,她此时这个人,就是盛满宝药的罐子。”

苏澈听后,眼底不免生出些嫌恶。

元歌摊手,“我够坦诚吧?”

苏澈摇头,“你也不用担心,现在的大张旗鼓,就是在找她。”

“嗯?”元歌先是一愣,然后忽而醒悟过来,“前门那被杀的七八个弟子”

“是她之前派来监视我的。”苏澈说道:“应该是看我离开,他们进院去瞧的时候,被乔芷薇杀了。”

元歌目光闪了闪,道:“不行,此事必须通知父亲。”

苏澈有些无奈,“你们掌门都亲自出山了,吩咐了门中长老去做,你还操什么心?”

“而且,”他说道:“你该不会觉得我很好说话吧?”

说到这,苏澈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一个受制之人,竟还如此聒噪,是性格使然,还是这人脑子不够用,看不清现在的状况?

形势比人强的道理不懂么?苏澈手按在剑上,眉宇之间隐有寒意。

元歌摸了摸鼻子,道:“门中之人各怀心思不消多说,这凶煞之地开放次数本就有限,名额也是如此,若是让他们知道事情真相,知道乔芷薇现在是个香饽饽,恐怕会抢破头,闹出更大的乱子。”

“我对你们桃花剑阁会怎样并不关心。”苏澈道:“带路吧。”

元歌见这人油盐不进的样子,也是无奈。

不过,他朝后退了两步,正站在旁边桃林之前,眼带笑意。

苏澈平静看着他。

“我不是个喜欢受制的人。”元歌抬手,看着掌心里那虽已不再流血,却依旧清晰的伤痕,“既然我要求的你不答应,那就只好一拍两散了。”

苏澈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如是思忖一般,沉默良久。

元歌看着这人面无表情的样子,心里忽地沉了沉。

“我是想下山没错,可这不是必要。”苏澈开口,语气平淡,“这里是你们的后山,我记得你说过,你父元枭还在闭关。”

元歌本是带着笑容的表情一变,神色僵了僵,因为他听懂了对方话里潜在的意思。

后山大长老闭关,另外一位大修行同在凶煞之地看守,那这后山里便没有人能制住他。

“我对这后山忽然有了几分兴趣。”苏澈轻轻一笑,“而且,我也不会给人第二次机会。”

</br>

</br>

37.朋友和苏

元歌的眉头深深皱起,若在以前,他还会当眼前这人是口出狂言,无聊威胁。

可当彼此交手过后,尤其还是在自己败于对方手上以后,他自不会觉得对方这是空话。

因为他有这个实力。

思忖半晌后,元歌放弃了原本的打算,无论是脱身传讯,还是动武再战,他都没有太大的把握。

自己能有杀手锏,对方未必就没有藏招,就算是拼尽全力,也不会落得太好。左右本也是与自己无关之事,也没有危害到后山,还不如就此打住。

元歌平复下丹田真炁,语气和缓下来,“我可以让你和万逍安稳下山,就当是结交你这个朋友,当然,至于你俩离开桃山之后,以后会如何,我就说不准了。不过我能保证的是,我不会将此事透露宗门,后山的守夜人也不会出手。”

苏澈眼神一松,笑了笑,“交我这个朋友?你就不怕会被我牵连到么?”

“宗门不会为一个外人降罪于我,更何况这件事本就是乔芷薇师徒惹出来的。”元歌道:“只要你没骗我。”

苏澈点头,“我所说的都是真的。”

“那就好。”元歌也是松了口气。

他主动走过来,伸出手,语带真诚,“那以后,咱们就算是朋友了。”

苏澈看着对方递过的手,道:“你这朋友,听着倒是随意,也不太靠谱。”

元歌挑眉,“怎么,是觉得当了朋友还不能把你安稳送出梁州,或者给你摆平桃花剑阁的麻烦?”

苏澈摇头,笑了,“没有,咱们还没到那个两肋插刀的份上。”

元歌也笑了笑。

“就是,总觉得有些别扭。”苏澈轻声道。

久居府上,明明是在京城那等繁华地方,可他的朋友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很少。而且,似乎现在的下场都不算太好,四下散落,有的还丢了性命。

元歌淡笑,手主动伸过去,扯了眼前人袖子一把,然后松开,“那这朋友就算成了。”

苏澈一愣。

“虽不说是肝胆相照,但若是以后江湖相见,也能点个头,寒暄两句。”元歌说着,当先朝下山的路走去。

苏澈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没有动作。

“怎么,不想下山了?”元歌回头看他,好笑道:“还是说真对我这后山感兴趣了?”

苏澈摇摇头,跟了上去。

……

苏澈觉得这元歌似乎是在后山憋久了,话匣子一打开,根本关不上。

“你这隔空点穴的手法挺厉害。”

“是么。”

“能交我么?”

“那你把你那掌法交给我。”

“这不行,不过你要是来当守夜人…”

“那算了。”

“天山剑派什么时候收男弟子了,说说,你怎么拜进去的,有门路?”

“没有,我跟她们没关系。”

“那你怎么会剑步?”

“可能是我天赋异禀吧。”

“你觉得我会信?”

“随便你。”

“咱们是朋友!”

“还不太熟。”

“你…”

“你跟我一个朋友有些像。”

“朋友?哪里像?”

“话都挺多,你们应该能聊得来。”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萍水相逢,知道太多反而不美。”

“呵呵。”

元歌气得冷笑。

……

下山的路有些崎岖,因为桃林和古树太多,密林浓雾之间,苏澈竟一时难辨方向。

不过终究是下山了。

漫天的雾霭渐渐清晰,等走出来的时候,苏澈才发现眼前是在小山丘上,而旁边便是一条幽长的小径。

小径蜿蜒扭曲,经过远处林边,再远些,依稀能看见有人和马经过。

元歌说道:“顺着这条小路走,前边就是官道,不过要是再回来的话,这条路就走不通了。”

苏澈点头,这后山之路多密林浓雾,而他自是能看到一些或粉或青而五颜六色的毒瘴,若是无人领着,一不小心走进去,那可能就回不来了。

而这条山路从山上不好找,可从山下来寻的话也不算是多么隐秘,桃花剑阁却不派人来守,好像是不在意别人从这里上山一样,苏澈是一路走下来的,对此自然能想明白。

“你们留这条路…”

“死的人多了,山路瘴气的危险自然就传出去了,若还有不要命的人来,那也没办法。”元歌说道。

苏澈没再多话。

两人在一旁树后等了约有半刻,山路上又走下两人来。

那个守夜人有些紧张,不时四下看着,而在他一旁的,是背了个包袱的万逍,他脸上此时掩不住激动,只不过还不至于得意忘形,也是有些警惕。

“这边。”元歌确认两人身后没有旁人跟来之后,方才从树后走出,招呼一声。

守夜人和万逍都是被这一声吓了一跳,但当看清是谁后,登时松了口气。

万逍看着那在树旁抱剑而立的身影,嘴唇动了动,上前,躬身行了一礼。

“多谢少侠。”他真诚道。

“没什么,你也帮了我。”苏澈说道。

元歌对此懒得看,只是摆摆手,“行了,搜山的人肯定撒下了网,你们再不走可就麻烦了。”

“多谢元主事。”万逍回头,抱了抱拳。

元歌哼了声,没应声。

万逍也不在意,只是冲苏澈抱了抱拳后,道:“那咱们就在此别过了,若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在下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完,他紧了紧包袱,小跑着往官道去了。

“这买卖,他倒是赚了。”元歌说道。

苏澈知道他说的是自己也将对方带下山的事情,此时开口,“你在后山真的是练功吗?”

“什么意思?”元歌问道。

“我看你倒像是商贾,若有一日混不下去了,倒是可以去做生意。”苏澈道。

元歌大怒,转身便走。

一旁守夜人连忙跟上。

苏澈轻笑,也寻了方向要走。

“北边还有梁国的残军旧部在打仗,要想走的话往南去,或许你还能碰上返程的天山剑派门人。”

身后,传来元歌平淡之语。

苏澈回头,对方已经转身了。

“我叫苏澈,大梁平北将军苏定远的苏。”

本是快步往山上赶的元歌猛地一顿,却未回头,只是朝后摆了摆手,“那你可挺值钱的,别被抓了。”

说完,他便施了轻功,往山上去了。

</br>

</br>

38.瑶无艳

守夜人有些欲言又止。

元歌察觉到了目光,也不看他,随口道:“怎么了?像憋了屎一样。”

守夜人一噎,忍不住暗翻白眼。

“他可能是苏定远的儿子。”他忍不住开口。

姓苏,又提到了平北将军苏定远,依着苏澈年龄,其中身份自不必多想。

“那又怎么样?”元歌说的随意。

守夜人跟在他身边多年,自是不信他是如表面上这般云淡风轻。

他说道:“苏定远到底是生是死谁也不知道,那场战斗被传得太过玄乎,不过现在北燕那边一直有人马在找。同样的,他们也在找将军府的人。”

“这跟咱们没有关系。”元歌道:“不管他是谁,不管他上山下山,咱们都没见过他,也没有跟他打过交道,更不认识他。”

守夜人愣了愣。

“今日你我没有下山。”元歌看了他一眼,说道:“此事,你烂在肚子里,父亲那边我自会去说。”

守夜人嘴唇动了动,重重点头。

元歌见此,脚步微缓。

两人在回山的路上,他看着这条不知走过多少次的山路,笑了笑,“你也别太放在心上,这件事算是隐秘,没谁会来找你的麻烦,还有我在前边顶着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守夜人连忙道。

元歌摆手打断,“我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苏澈这人武功倒是其次,主要是这人值得结交,所以我才会帮他这一次。”

守夜人这个是能听懂的。

“苏澈在武道上选了一条很难的路,有苏定远在,他完全可以按部就班,但他没有,这人看似随意健谈,实则心气很高。他破镜难度是常人数倍,可一旦入三境,必是石破天惊。”

元歌说道:“我的朋友很少,你是知道的。”

守夜人听出了他言语中对苏澈的重视,这还是身边这人第一次对年青一代里的某个人如此评价。

年青一代么,他同样不免深思。

“我也该抓紧修行了。”元歌长出口气,看着自己的双手,“后山的俗务管多了,该有的东西就落下了。”

守夜人顿时凛然,他可是知道身边这人是如何修行的,那种狠劲儿让他只是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苏澈。”元歌轻语一声,一下握紧了手掌。

……

“难道他没有下山?不可能,芷薇遭凶煞反噬必是此人所为,如此机会,他一定会趁乱下山。可为何无论山门巡守还是古村暗桩,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桃花剑阁山下,瑶无艳已离那山下古村数里之遥,换句话说,她已经在这山门脚下的范围内搜了个遍。

却依旧是毫无所获。

她在树杈上站定,微微平息真炁,长时间以轻功赶路,便是以她的修为,也是感到疲惫了。

可这并不是她所在意的,她在意的是搜寻这么久,现在竟连苏澈在哪都不知道。

“难道,他真没有下山?”这是瑶无艳在搜寻无果后,所能想到的唯一答案。

自己的心腹早就有信传来,宗门里将桃山搜遍,半点可疑人影也没有发现,掌门狄左梁因此动怒,将那几个负责搜寻的长老好生训斥了一番。

而她因还未归山,倒也让狄左梁念叨了几句。

对此瑶无艳当然不放在心上,只是丢了乔芷薇,还没有找到苏澈,这让她最为恼火,有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感觉。

辛辛苦苦培养了十多年的弟子,将来的衣钵传人被人暗算了,从今日发生之事上来看,想来神智已失,现在在哪也不知,恐怕已是半人半鬼了。

日后找到,也不过是一个供人提取煞气的药罐子。

而算计了数月,眼看是一步步走进瓮里的苏澈,也是煮熟的鸭子飞了,而他的消失,更让瑶无艳感觉到了久违的紧张和慌乱。

若是此事宣扬到江湖之上,她的名声自是保不住了,而桃花剑阁的名誉也同样会受损,最关键的,是其他门派会怎么看。

一个人的身份是可以为他来牟利的,苏澈的话可能没多少人信,可他还是苏定远的儿子,以这个身份说出的话,总是会令人信服的。

就算是假的,也会有人去证实。

而瑶无艳最不愿意看到这一点,若其他门派给予桃花剑阁压力,就算她是入三境的大修行,宗门也不会容她,因为宗门要考量后山的凶煞所在,在暴露与否之间,必会选择抛弃自己。

到时,先不说自己以后无法在江湖立身,单是宗门为了保住秘密,会如何对待自己还要两说。

可能或者说将要造成这一切的,便是苏澈!

瑶无艳心中恨意不免升腾,而这时,有一人从远及近而来。

“长老,门中召您回去议事。”来人正是其门内心腹。

瑶无艳回神,随口问道:“可知何事?”

“之前后山发现了两具尸体,其中一具被盗取藏书阁的贼人携走,另一具经查明,却是门中新进弟子白小鱼。宋士渊宋长老已将此事报与掌门。”

瑶无艳听着,却是微微一愣,“你说,盗取藏书阁的贼人?”

“是。”心腹虽然不明,但还是应道。

瑶无艳眼眸一沉,自己还是大意了,而那苏澈果真不愧是自小在将军府长大的,的确是有些小聪明。

她早该想到的,既然苏澈已经明了此间算计,有洛青尸体在,他必然不会轻易脱身,而会想办法将之保全。

同样的,对于后山,因为那凶煞所在以及禁地的森严守卫,她更是下意识忽略了。

她只当苏澈会趁乱尽快下山,逃离还来不及,哪会想到对方竟反其道而行之,直接去了后山。

可是,他要怎么下山?

瑶无艳不免蹙眉,既然苏澈出现在后山,那对于他是怎么去的也就不需要关心了,现在该想的,是他此时是否还在后山。

难道他不打算离开了?

“宋长老在后山可曾找到那贼人,或者,有什么线索?”瑶无艳问道。

“这个,有后山守夜人配合,听说是除禁地之外都搜遍了,都一无所获。”心腹恭敬道。

瑶无艳听后,确定苏澈此时已经不在桃山之上了。

</br>

</br>

39.心照不宣

同是门中长老,同是入三境的大修行,瑶无艳自认对宋士渊不陌生,也算是知晓此人手段。

既然连他都要上报宗门,那想来,在后山的确是没什么发现了。

不过,想必宋士渊应当是十分憋屈的吧。

瑶无艳想着,然后道:“你去回禀掌门,我临时有要事,需暂且离山,两日后自会回禀宗门。”

心腹有些为难,不过还是应下了。

瑶无艳转身便要走。

心腹却忽的想起什么似的,连忙道:“对了,还有一事,弟子觉得或许重要。”

“何事?”瑶无艳有些不耐。

“后山跑了个巡守弟子。”心腹道。

“巡守弟子?”瑶无艳柳眉一蹙。

“此人名为万逍,此前被那偷盗藏书阁之人挟持过,听说还泄露了不少机密。后被后山主事元歌和宋长老问询,并搜查其住处,并未发现不妥。只不过,在两刻以前,有人去找他的时候,发现他住处所在已然收拾干净,人也不见了。”心腹回道。

“宋长老是何反应?”

“这个弟子没注意。”

瑶无艳脸色一寒,“废物,你说了半天,就只有这条消息有价值。”

心腹一下低头,颤颤不敢言语。

只等衣袂破空之声远去,他这才敢抬起头来,眼前树上早就没了那人身影。

……

桃花剑阁,宗门议事厅内。

“瑶长老有事离山?”

坐在上首的是一面容微黑,颔下三缕长髯的中年男子,此人面相中正平和,不显威仪,看起来倒像是个好说话的人。

此人正是桃花剑阁掌门,狄左梁。

只不过在场的都知道,自家掌门虽生了一副老实相,可此人却极有手段,若是信了他这副相貌,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此时开口的正是狄左梁,他语气里虽然听不出有什么不满,像是寻常在问,可谁都不会认为在这个紧要的关头,这人真如表面上这么平静。

就算瑶无艳是大修行,也不能这般无视掌门命令。

堂下,那传讯的弟子只是称是,恭敬无比。

“下去吧。”狄左梁摆了摆手,好似对此并不计较。

“后山尸体的身份,查出来了么?”他问道。

堂中一长老起身,抱拳道:“禀掌门师兄,已经查明了。”

“哦?”狄左梁倒是有些意外。

后山发现了一具尸体,然后突然不见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他对能查出此人身份本没有抱什么希望,毕竟他也听说那不是派中弟子。

可现在,竟然查出来了,狄左梁暗忖,如此说来,那人是在宗门里出现过了?

“经先前询问后山发现尸体的弟子,通过画像来确认,此人是乔芷薇带上山的客人。”那长老说道。

“乔芷薇?”狄左梁眉头一皱,他本待打算要问的,因为有门中弟子说,乔芷薇也是失踪不见了。

宋士渊接过话头,道:“月前,乔芷薇带了两人上山,一主一仆,住在门中槐院。今日发现的尸体,便是其中仆人的,至于那年轻人,如今也是不知所踪。”

“后山巡守弟子万逍失踪,门中真传乔芷薇下落不知。”狄左梁笑了,“现在又冒出个外人来,我闭关这段时日,宗门里倒是有些热闹。”

堂中几人皆是默然不语。

“那人是何身份?”狄左梁问道。

宋士渊道:“据门中弟子所言,此人名为陈诉,出身不详,只不过似有京城口音,许是梁都人士。”

狄左梁没说话。

这时,堂中有一老者开口道:“老夫或许知道此子是谁。”

话落,堂中等人不免看去。

“秋长老请说。”狄左梁道。

此老是外门主事长老,资历极高,平时他闭关时,门派与外事务便多由此人打理。也因此,其手上自然有不少情报来源和消息渠道。

元歌坐在左列末端的位置,他本是对场间一切并不关心,此来也不过是响应号召,不然回山后便去禁地了。

此时,听了这秋长老出言,他不由地竖起了耳朵,将手里的茶盏放下了。

他知道这秋长老素来八面玲珑,交友广泛,却也不是爱开玩笑之人,此时既然敢开口,必然是有了切实依据。

元歌心里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事实上,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明明他与苏澈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数月前梁国武举,乔芷薇曾与门中弟子入京。”秋长老个头不高,说话却中气十足,“此前,有弟子禀报老夫,那乔芷薇带进门中的年轻人,便是今次武举状元,苏澈。”

“苏澈?”狄左梁咂摸一声,确认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而在江湖上的年青一代里,也没有此人名姓。

而他既然闭关,对武举一事自是不关注的。

只不过,凡是梁国境内之人,提及苏姓,必不可免地会想起一个人来。

“他是苏定远次子。”秋长老沉声道。

狄左梁脸色终于变了变,不只是他,便是堂中数人,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神情都是一瞬有所变化。

但下一刻,众人又不由得松了口气,因为苏定远如今早已生死不知了。

“乔芷薇竟然将苏澈带进宗门?”

“将军府之人如今被北燕追杀,乔芷薇此举是置宗门于不顾!”

“不错。”

堂中数位长老声音不高,可这话众人自然听得明白,无他,实在是苏澈身份敏感,而如今燕国势大,连梁国都被灭了,这梁国江湖更不敢兴起什么风浪。

便是身为持剑八派之一的桃花剑阁,在面对燕国时也没有丝毫底气。

“好了。”狄左梁拍了拍扶手,道:“所以说,昨夜偷入藏书阁的,就是这苏澈?”

秋长老犹豫片刻,还是点头,“应该是他。”

场间没有蠢人,能当上一派长老,或许性格总不免会有缺陷,或迂腐,可总不至于没脑子。莫说宗门里值夜森严,苏澈绝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潜入藏书阁,便是整日坐镇藏书阁的,可是瑶无艳这位入三境的大修行。

苏澈要如何瞒过她,才能进去偷盗秘籍?

此事要说没有蹊跷,怕是谁都不信。只不过此时,却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那杀死门中弟子的,也是苏澈?”狄左梁声音微沉。

秋长老一愣,继而四下看去,发现场间诸人有的移开目光,有的目光躲闪,便是宋士渊,都默然不语,看着杯中茶水,如同里面泡了朵花。

“这应该是。”秋长老咬咬牙,说道。

狄左梁点头,“传令宗门,苏澈忘恩负义,杀害门中弟子,即日起,苏澈便为门中仇敌,人人杀之。”

场间长老等人相视一眼,皆是抱拳应下。

元歌捏紧了手里的茶杯,他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这不只是对门中弟子所下的命令,还是以持剑八派桃花剑阁于江湖的传讯。

狄左梁如此做,便是不管乔芷薇将苏澈带上山是有什么目的,而直接以大义将苏澈钉死。就算日后从苏澈嘴里说出什么,常人也不免会因此而多思量一番。

堂首,狄左梁心中有无奈,更多的是对乔芷薇及瑶无艳的恼怒。而此事一旦泄露,那他必会被江湖人所唾弃。

可是,在当前心照不宣之下,为了宗门名声,身为一派掌门的他,只好这么做。

</br>

</br>

40.故人老酒

元歌再多担心也无用,因为他并不能改变什么,也做不了什么。

不过半日,起码在这梁州地界上,桃花剑阁的追杀令已经传遍。

无数江湖风媒和大帮小派,或依附于桃花剑阁的,或另有联盟的,或是其他门派附庸的,此时议论最多的便是苏澈。

除此之外,他们还在想这苏澈究竟是怎么得罪了桃花剑阁。

像桃花剑阁这种门派放出的类似风声消息,都是不能全信的,在江湖上,对于名门大派之间,人人都有一把尺子衡量。他们哪些话该信,哪些话不该信,哪些话要只听一半,这都是学问。

对于苏澈身份,人人皆是好奇且惊讶,梁都陷落,平北将军苏定远传言已经战死,将军府却早已人去楼空,此时倒也颇值得玩味。

如今,久没有消息的将军府忽然冒出苏澈来,众人所观望的,是来自北燕的消息。

众所周知,北燕屠夫燕康之子燕长安,对将军府及梁国残余抵抗的追杀可从未停止过。

那现在,北燕方面会如何应对?

而对于苏澈现在会在哪,各方也是诸般猜测,总归这人是不可能出了梁州地界的。

一时间,或是为讨好桃花剑阁,或是为探寻苏澈身上究竟有什么隐秘,或是各怀心思,暗中无数人已经动作起来。

那,苏澈到底在哪呢?

日头落下,天暗了。

梁州城里裁缝铺。

“客官,您看这件衣裳,可还满意?”小二拿了袍子过来,一脸笑意。

苏澈点头,接过后去后面换了,付了银钱,走出铺面。

北燕的衣着风格是与梁国不同的,梁国繁华,衣着以华美为主,北燕却多是粗犷。自攻占梁国以后,两方已然开始融合,大街小巷里,有梁国居民,也有外来的北燕人口。

明明战事才过去月余,每个人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什么慌乱了,黄昏下走动,好似都已经习惯。

苏澈看着人来人往,将背后包裹的木牌理了理,然后融入人群之中。

……

“小二,再来一壶老酒。”

名为‘一家老酒’的酒馆里,在这个傍晚的时候还是有不少客人在的,他们或是叫上几个下酒菜,三五人推杯换盏,或是单纯饮酒小酌,望着街上,脸带闲适。

而这声吆喝在这并不吵闹的酒馆里倒是清晰,却也不显突兀,而喝酒的客人也只是看过一眼,一笑后便不再关注了,无他,这段时日里,他们对这叫酒之人已经算是熟悉了。

这是个看起来有些落拓的年轻人,下巴的胡茬应当是有些时日没有打理了,而身上的衣衫看着也是穿了太久,虽说没有什么异味传出,看着却也不甚干净。

不过即便此人不修边幅,细看的话倒也俊朗,尤其是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份洒脱。而当饮酒时,还喜欢不时高歌几声,反倒不惹人厌。

但客人不觉得他烦,可店里的掌柜和小二倒很是苦恼。

因为这人已经半个多月没结酒钱了,而且这吃住也都在此。除了不惹事,不跟客人闹事以及脾气还算不错之外,这人简直跟街上的不良人没什么区别。

“少侠,吃了这壶酒,咱就走吧?”小二看了眼不远处在拼命给自己打眼色的掌柜,半是无奈地赔笑道。

饮酒之人放下酒壶,哈哈一笑,一把揽过小二的肩膀,“你这店小二,莫不是怕我没银子给你?”

小二知道眼前这人身怀武功,而这自也是他与掌柜多番忍让的原因。

此时,他强忍着对方身上的酒气,以及把对方手臂拍开的冲动,干笑道:“您这话说的,不过就是十几两银子,我们掌柜的说了,就当交您这个朋友,请您喝酒了。”

“呦,我怎么没看出那老小子这么大方?”这青年挑挑眉,“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半月之前我拿不出银子的时候,你们几个,可是商量着要动武来着?”

小二一听,下意识去看掌柜,可后者早就缩了脖子。

对方说的没错,当时他们一听这人打算要吃霸王餐,顿时想先将这人教训一顿。可在看到对方随手背对着甩出筷子,扎死了十步外的老鼠后,他们就立马打消了这个心思。

小二见对方竟然还记得,顿时心中忐忑。

虽然他们是在这梁州城开店的,可也是本分人家,眼前这人虽是混吃混喝,却也说过会给银子,再者因着对方存在,那素日街上常来的几个不良也不敢再横了,这反而也算是帮了这附近店家。

只是于情于理,他总该出来说说的。

青年笑了笑,道:“你尽管放心,过去告诉你们掌柜,让他赶紧算算这些时日花费几何,小爷今日就会把银子付上,分文不少。”

店小二一愣,第一反应就是对方是在说大话推脱,可看到对方眼中笑意,不知怎的,他竟生不出什么怀疑来。

“真的?”他只是有些疑惑,毕竟眼前这人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士,也不像是有朋友在的,不然的话,怎会一直赖在他们酒馆?

而且对方是在这住了半个多月的,来的时候也算体面,只是后来银子没了而已,这才呈现一幅落魄样子。

青年点头,“我难道还会骗你不成?”

店小二有些担心,说道:“那什么,其实之前我也没说假话,这银子也没那么重要,您可别为了银子去做些”

话不用说满,他语气里磕绊的意思,相信对方能听明白。

这青年听了,当即一笑,拍了拍眼前小二的肩膀,道:“要不是你根骨长成,不适练武,我还真想教你几手。”

小二挠了挠头,“学武还是算了,费银子,也容易得罪人。”

青年一愣,竟是一时没说话,接着摇摇头,道:“你也别担心了,我有朋友会来,他有的是银子。”

小二下意识朝店外看了眼,天色已经黑了,而他也知道眼前这人一直住在店里,素日也不出门,怎么联系到那朋友的?

“天虽晚,可他今日肯定会来。”青年笃定道:“这是在城门不远最安静的酒馆,人在失意时,总会过来喝一杯。”

“啊?”小二忍不住道:“莫非你那朋友也是好酒之人?”

“哈哈,他可不好酒。”青年目光看向街上,道:“只是现在的他,最需要一杯酒罢了。”

</br>

</br>

41.谁以慰风尘

城中街头巷尾,一路而来,有些地方已经掌了灯。

苏澈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回神时,却是被街上吃食味道唤醒。

他四下看了看,看到了不远处的小酒馆,酒旗在晚风中轻轻飘着,白底黑字,偌大酒字异常醒目。

他眼帘低了低,朝那边走去。

“我说他一定会来的。”

“可这天也不早了”

“呦,赶人?”

“这倒不是,只是,您不饿吗?”

“听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有些饿了,那就快去,上酒上酒!”

苏澈刚到小酒馆门口,便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从内传来。

他微微一愣,既是惊讶,也在想对方是谁。

“哎,先不忙,我看你得准备两人份的美酒好菜了。”

店里,那青年本是闲散的目光忽地一凝,转而涌上几分笑意,他一把拽住要走开的店小二,嬉皮笑脸道。

那小二先是一怔,接着双眼一亮,“少侠的朋友来了?”

青年哈哈一笑,“来了来了,你的银子来了。”

他这话出口,那小二倒是没去后厨叫菜或是上酒,而是直接看向门口。

便连其他喝酒的客人,有知道此间内情的,也是带着好奇看过去,想要看看这青年的朋友是谁。

窗开着,晚风习习,已经有些凉了。

门帘被风吹动,古朴的剑柄掀开一角,一道身影背着风走了进来。

他穿着街面上常见的灰色衣袍,看着并不华贵,而身上也没有其他装饰,只腰间挂了块玉,在身后,还背着用布包裹的长条物件,有些宽,好似也是两把剑,却没什么重量。

他手上抓着一把剑,如他这个人一般有些朴素,可并不让人觉得平平无奇,如他的眼睛一般,平静中有着如礁石般坚定的力量。

这是一种沉稳,一种与他这个年纪不相符的经历过的沧桑。

这是个年纪还不足二十的年轻男子。

苏澈抬眼,感受到了来自前方左右几桌人的注视,他目光平静,所看的,只是那左前方临窗一桌上的人。

那人朝自己挥手,胡茬脏乱的脸上带着笑意。

苏澈心里有些意外,不过却也是忍不住笑了笑。

有种在孤独的林中遇见相熟的朋友,夜行的路上碰到可以同行之人的感觉。

他走了过去。

然后自然而然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苏澈的声音有些意外的低沉,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并非是缺水后的干渴感,而更像落寞时的深沉。

或许,是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遇到了眼前的人,所以他才会下意识有些放松,不再像是在桃花剑阁下山时的紧绷。

“因为这里有好酒。”眼前青年冲一旁小二挑了挑眉。

小二登时回神,同样会意,连忙拉开一条凳子,用手巾擦了擦,然后道:“客官您先坐,小的这就就去准备热菜。”

说着,他带着笑,先从桌上拿了茶壶,倒了杯水,这才走了。

苏澈在凳上坐了。

“还真是意外啊。”他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说道。

眼前饮酒的落拓青年,正是一个多月以前便分别,然后本该是回到墨家机关城的盗帅。

“这有什么意外的。”盗帅撇撇嘴,把苏澈手里的茶杯夺下,将茶水倒在茶盘里,转而倒了杯酒。

“干。”他将杯子递过去。

苏澈接过,没马上喝,“我一天没吃东西,就喝这个?”

盗帅闻言,道:“你能活着下山,就已经是烧高香了。”

“听说了?”苏澈问道。

盗帅默然点头。

此事不过大半日,便已然传遍梁州武林,他一直在这梁州城里,自是听个真切。

“他,埋在哪了?”他问道。

苏澈知道他问的是谁,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脸上登时微醺,“桃花剑阁后山。”

“人生无常。”盗帅此前本有一肚子安慰的话,只等见到眼前人之后开导开导他,可现在,却是一下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或者说,是不好再说了。

“是人生无常,也是我的错。”苏澈道:“如果不是我相信了乔芷薇,随其上山,洛青也不会死。”

“只怪那婆娘心肠歹毒,骗术高明,竟是连我都瞒过了。”盗帅摇头,“想我自幼便出入江湖,跟人打交道,却还是没看破她的心思。”

苏澈看他一眼,道:“你怎么会在这?”

“我”

盗帅听后,刚想说些掩饰的话,正好那小二提了壶酒过来,此时接话道:“这位少侠,您这朋友可是在咱这等了您一个多月了。”

苏澈眼神一讶,随即心中一暖,看着眼前好似是气急败坏而目光躲闪的盗帅,笑了笑。

“你这小二乱说什么话,还不快去叫菜,饿死本大爷了。”盗帅一挥手,不满道。

小二连忙走了,临走时道:“这可是本店珍藏的好酒,掌柜的让送来的,刚温好。”

盗帅朝那掌柜看了眼,后者只是打着算盘,只不过另一只手上却捏了两块碎银子。

“哼,无奸不商,还怕小爷昧了酒钱。”盗帅一看便明白,嘴里嘟囔不满。

苏澈见此,心中的沉闷倒是一轻,不由笑道:“怎么,你在这住了一个多月,难不成一直没给银子不成?”

“银钱早就花光了。”盗帅拿起刚温的那壶酒,凑上前闻了闻,眼神一亮,“这酒真香。”

故友重逢,又是在如此失意落魄时候,自是不该再说些垂头丧气的话,而悲伤的事情,也不是说出来就能舒服的。

洛青是两人相识,彼此心中都不好受,再说多了,就是凭添苦闷了。

伤心这种事,只好埋藏于心,自己在回味便好。

老酒醇香,苏澈不好酒,却碍不过盗帅坚持,只好多喝两杯。

此时,外面的晚风大了起来,店里的烛光也更亮了些。

客人说笑着离开,有的搭着肩膀摇摇晃晃,有的彼此打趣说待会该去哪找乐子,本是热闹的小酒馆,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在这个有些凉的晚上。

小二端着菜上来,看着默默饮酒的两人,也不多话,只是放下饭菜后便无声离开。

跑堂的年轻伙计在收拾着客人离去后的桌椅,市侩的掌柜也不打算盘了,而是在柜台后猫了个角落,打起了瞌睡。

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有两人偶尔轻轻碰杯的声响。

</br>

</br>

42.打算

“从我去桃花剑阁之后,你就没走?”

苏澈将酒喝了,自顾倒了一杯,问道。

盗帅将自己的酒杯推过来,笑笑,“也不算是吧,我人都快出梁州了,想了想,写了信发回机关城,就又回来了。”

“为什么?”苏澈给他把酒水倒满。

“怕你被人坑了呗。”盗帅把玩着酒杯,道:“你这又笨又迂的人,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一遇上乔芷薇,还不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苏澈略一挑眉。

盗帅忽地凑近,压低声音,“老实说,她这么接近你,肯定用了美色吧,你们之间有没有嗯?你有没有动过心?”

说完,他一脸好奇加猥琐,尤其是那两条眉毛一抖,更显出几分下流模样。

苏澈顺手去拿筷子。

盗帅连忙朝后靠了靠,他可是还记得,当初在将军府的时候,也是在饭桌上,对方拿筷子敲了自己的手。

这小子的手太快,盗帅自认躲不过去。

苏澈摇头一笑,去夹菜。

“说说,在桃花剑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盗帅问道。

他虽然就在这离桃山不甚远的梁州城里,可对这山上的消息并不灵通,再加上于这梁州地界里,桃花剑阁一家独大,他也怕自己的行踪被乔芷薇发现了,再引起怀疑。

所以,他的动作很少,而对于今日桃花剑阁出现的传闻,也不过是从那桃山上传下来的、让人们所知的罢了。

可对于其中内情,自是无数人想要知道,尤其是那些江湖风媒,更是想要知道这平北将军苏定远之子,怎会上了桃山,而又要杀桃花剑阁的弟子。

毕竟,依着苏定远的为人,其子怎么也不可能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更何况,苏澈还是梁国今次也是最后一次武举的状元。

这么一个人,要经历什么,才会真如桃花剑阁所说的那般不堪?

这是听闻传言后的所有人,都好奇的。

而想要知晓其中具体,又有谁能像苏澈这位亲身经历者更知悉呢。

盗帅既有好奇,更有不忿。

因为他知道苏澈为人,莫说他不会做出这等事,便是真的做出了,也一定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而更不会是像桃花剑阁掌门狄左梁所说的这样。

他坚信这一点。

看着盗帅眼中的信任和沉重,苏澈眼睑微低,收拾心情后,放下筷子。然后,便从两人分别开始,事无巨细,凡是与乔芷薇有关,在桃山上的事情,尽皆讲述出来。

盗帅的眼神不时变化,神情更是如此,等听完了,他终于忍不住拍了桌子。

这一下,倒是吓到了不少人。

掌柜从柜台后冒头,一脸不悦,刚待呵斥,可当看清是谁后,顿时缩了脑袋。

苏澈朝酒馆里那些零散饮酒,却被盗帅打断兴致的客人抱了抱拳,算是赔不是。

盗帅一脸愤懑,“我就知道这桃花剑阁虚伪的很,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澈问道:“既然江湖上早有传言此派养煞之法,为何还无人去查?”

盗帅平复下心情,摇头道:“只是怀疑不足以成为证据,更何况桃花剑阁立派虽晚,可能在跟真武教这等传承近千年的大派夹缝中站稳脚跟,必是有其独到之处。

这等大派之间,牵一发而动全身,门下弟子若有恩怨都要好生解决,以防对彼此关系造成影响,无论是声誉还是利益,也不想让其他门派从中搅动。在这等事上,自是没人去牵这个线,做这个出头鸟。”

苏澈点点头,一点就透。

盗帅说道:“而且,你所说的元歌之父元枭,可是成名多年的强者,在二十多年前便是混元境界的大修行,曾在武道大会宗师榜上有名,武功很是厉害。只不过后来坐镇后山,在这江湖上的声名才渐渐被其他人压过去。”

苏澈倒是有些意外,他猜到能坐镇桃花剑阁后山禁地的大长老必然是位大修行,却没想到盗帅对这元枭的评价这么高。

“如你所说,那元歌交你这个朋友,恐怕也是因为现在元枭在闭关之中,腾不出手来吧。”盗帅笑了笑,“要不然,别说你还以禁地威胁元歌,便是你出现在后山,也早被元枭收拾了。”

“此人,脾气不好?”苏澈笑着问道。

盗帅也是一笑,他当然知道对方这是调侃,能成大修行之人除了手上武功,在这心境上自也是有独到之处,有自己的静心之法,这脾气好不好的,只是随心情罢了。

“不过虽说那凶煞咱也陌生,可乔芷薇毕竟是要破镜之人,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变化。”盗帅说道:“她现在生死不知,也说不定已经被桃花剑阁的人抓回去了,自是不用多虑,只是其师瑶无艳,需得注意。”

这说的,自然就是接下来的打算了。

他之所以在这梁州城里等苏澈,不就是放心不下嘛,除了早前苏定远对墨家的嘱托以外,更多的还是两人已经成了同生共死的朋友。

彼时从旸山郡脱险,一路奔波回京,自是有好一番波折的。

苏澈默默点头,他与瑶无艳只见过一面,但对方却给他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印象。

并非是因为对方美貌和魅功更甚于乔芷薇,而是那份波澜不惊和举手投足间的自然,仿佛她无论做什么都是最完美最契合的。

而这正是符合神桥之境的表现,却无疑还要厉害许多。

现在的他若是遇上对方,绝不可能是对手,即便有盗帅在,也不过是黄泉路上多个伴而已。

这般想着,苏澈觉得有必要开口说些什么。

“如果是想说废话,那就咽回去。”盗帅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当即打断。

苏澈看他。

盗帅夹了片青菜,然后拿了个馒头塞到苏澈手里,“你不是一天没吃东西了么,先吃饭,填饱肚子。”

“我在这等你,可不是为了陪你一块去送死的,现在好不容易等到你了,也肯定不会让你在我眼前死了。”盗帅说道:“洛青那家伙已经被害了,你想报仇,难道我就不想吗?”

苏澈闻言,嘴角抿紧。

“接下来的打算,咱们一块想。”盗帅说道:“不过是个瑶无艳,一个久居山里的老女人,还能奈何得了咱们俩大男人?小爷也不信他桃花剑阁还真能找着咱,这梁州地界,咱们还出不去了!”

苏澈点点头,没说话。

“你怎么不吃啊?”盗帅咬了口馒头,随口问道。

苏澈看着碗里对方放过来的馒头,以及面前这人不修边幅的模样,问了句,“你洗手了么?”

“……”盗帅。

</br>

</br>

43.墨家现状

关于盗帅洗没洗手的问题,自是没什么好计较的。

夜色慢慢笼罩下来,酒馆里的客人终于都散了。

残羹冷炙都被下桌,擦干净的桌子上,除却放置的新茶之外,便只有一壶酒和两个酒杯。

苏澈喝的很少,倒是盗帅好饮,而他的话也多,并非是在谈桃花剑阁之事,更多的是开始说墨家机关城的现状。

像是诉苦,其实更应该说是倾诉。

北燕果然是盯上了墨家,事实上,在梁都陷落之前,北燕朝廷已经派人去机关城接洽了,只不过彼时正值战事,这件事没谈拢也就这么一直拖着。

后来,梁国覆灭,北燕长驱直入,彻底接管梁国土地,这一次,北燕朝廷再上机关城,相谈合作之事。

“北燕那些狼崽子,不是想让墨家跟后周公输家一样并入朝廷,而只是想得到墨家的冶炼铸器之法。”盗帅眼里带着几分醉意,可脸上却全然是嘲讽和不屑,“先别说这叫不叫合作,就是这么一脚将墨家踢开,连诚意都说不上。”

苏澈有些疑惑,“北燕物产丰富,可冶炼之法全靠与后周交换,这次既有机会跟墨家接触,为何还会如此?”

“听说过北域么?”盗帅把酒倒满,示意一下。

苏澈摆手拒绝,只是倒了杯茶。

“比北燕所在的北地,更远的地方,怎么了?”他问道。

北域是指遥远的北方,在北燕更北,具体有多大多广阔谁也不知。

这北域一词传进中原的时候,还是因为数百年前,北燕皇室内乱,后篡位者兵败,率残军旧部逃离,被在位皇帝挥军直击千里,虽未将其赶杀殆尽,却也是把他们驱逐向北,赶进了那苍茫的荒凉之地中。

然后,这些北燕的残军,在北方那片千年来皆以为荒凉的地方覆灭,只有当初的那篡位者挣扎回了北燕疆土,被还在搜寻未散的官军所获。

之后,北燕朝廷便知道了在那片荒凉之域,还有其他人的存在,而且同样也有军卒矛戈等力量。

适时,篡位者伤重不治,北燕皇帝大怒,以域外蛮人残杀皇族同胞为由,令三军沿所绘的模糊地图北上。

正是这次长袭,让域外风情完全展露在北燕及中原眼前,而北燕狼骑更是驱驰数千里,荡清北域五国,将那蛮荒之地揽入疆域之中。

数百年过去,本是荒芜的北域沃草成原,如今已成北燕养马的地方。

可这曾经的北域五国之地,却也不是全整的北域,在五国之外还有山,还有海,而在彼岸,自然还有人。

只不过一切都还太过遥远,离北燕远,离中原更远。

苏澈觉得盗帅此时说的北域,或许不是如今北燕所控下的北域,而是那更远些的地方。

盗帅轻笑,道:“半个多月前吧,北域边关外发现了几个逃亡的人,后被连夜送到了燕都雍安城。”

“逃亡的人?”苏澈下意识道。

“翻山越岭,漂洋过海而来。”盗帅说道:“北边也在打仗,他们是逃亡的匠人。”

苏澈一听,明白了,“有会打铁的?”

盗帅一笑,“不错,不过不只有会打铁的,还有会做菜烹解的,裁衣作画的,五花八门。”

“所以,他们手上的技艺”

“北燕朝廷惊为天人。”盗帅顿了顿,开口道:“此次去墨家,其中便有两个大胡子跟着,哦忘了说,那些北域之人长得跟咱不大一样,还都留着大胡子,五颜六色的。”

苏澈无语,对他所说的形容实在是难以想象。

“他们的手艺的确高明,展示出来的东西,有不少我们都做不出来。”盗帅话语坦然,不过并无几分技不如人或是被压过一头的颓唐,“可如果就凭这个,就让那些狼崽子以为这几个大胡子,就能操持了墨家的冶炼和铸造之法,那可就真异想天开了。”

苏澈点头,万物有所长,墨家传承数千年,其中技艺自是有一番水准,必也有常人难以理解的道理所在。就如神功绝学一般,不是谁看了就都能练成的。

“后来呢?”他问道。

“三番比试,墨家输了一场。”盗帅说道。

话虽如此,苏澈却没在他脸上看到什么嘲讽,依着对方性情,此时应该对那些大胡子和北燕之人挖苦几句才对。

盗帅微微咬牙,“墨家输了一场,交出了可以熔炼大雪山玄冰铁的控火之法。”

苏澈一愣,而后皱眉,“威胁?”

“算是吧。”盗帅有些无奈,有些气馁,更多的是不忿,“墨家虽有机关城固若金汤,可面对的不是某个门派世家,而是整个燕国。不过北燕朝廷也怕将事做绝,毕竟墨家在江湖上的地位还是有的,他们也怕墨家投了后周,所以在比试前便有了赌约。”

苏澈皱了下眉,“可就怕他们这一次得逞,日后还会得寸进尺。”

盗帅叹了口气,“你还记得陈观礼么?”

陈观礼,曾经的梁国上将,黑风军统帅,坐镇旸山郡边关,抵御后周。数月前成了后周的南梁王,夺下旸山郡,合后周之力迫降楚家,自南而进,步步蚕食梁国。

因其身份地位,对梁国南部边关城防及各州郡驻守守将了如指掌,遂一路连捷,其势几与北燕燕长安争锋。

苏澈当然记得这人,正是因为对方麾下的黑风军,自己和盗帅才差点死在旸山郡。

那是如野狗般凶狠的官军,更像是一伙匪类。

“陈观礼现在,就带兵在机关城外。”盗帅说道。

苏澈一惊,后周跟北燕早有协约,两国隔运河而望,互不侵犯。而陈观礼如今也是后周重将,在北燕朝廷已经付于重视的机关城方面,他怎会率军所至?

“后周朝廷,也对墨家感兴趣。”盗帅打了个哈欠,道:“后周虽有造作监,可墨家当年也是带出了不少压箱底的手段,更何况,如果墨家真的跟北燕合作,对后周也是威胁。”

苏澈联系前言,道:“所以,有后周和陈观礼制约,墨家打算在两国之间周旋?”

“目前只好如此。”盗帅说道:“哪怕,并不是长久之计。”

44.发声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盗帅问道:“是跟桃花剑阁周旋下去,杀几个弟子解解闷儿,还是打算埋头苦修,等神功大成出来,一掌毙了瑶无艳那老女人?”

他话语虽然轻浮,却并不轻松,就算是笑着说出来的,可其中凝重彼此都能明白。

苏澈摇头一笑,“杀几个弟子解闷儿这话你都能说出来,还是不是仗义的墨家之人了?”

盗帅耸耸肩,把手一摊,“正儿八经的墨家子弟。”

苏澈道:“瑶无艳是什么人,你也清楚,想杀她报仇谈何容易。”

“别妄自菲薄啊。”盗帅一听,以为他有些泄气,便宽慰道:“你想想看,你才练了几年功,她练了多少年?你还年轻,她可是二十多年前扬名的人物,这肯定急不来的。”

“可我忍不住着急。”苏澈看着杯中茶水,茶叶沉底,如人心境,“我亲手将洛青埋了,他胸前塌陷,五脏六腑乱成一块,如此惨状,见之不忘,更不敢忘。”

盗帅听了,眉头微锁,看着面前之人,不发一言。

“我恨不得生痰其肉。”苏澈抬眼,眼里是压抑至此的寒意和恨意,“我几乎连一刻都忍耐不了,更逞论要等几年几十年!”

“可你必须等。”盗帅沉声道:“你不等,就得死,仇报不了,自己也要搭进去,到时,洛青就真是白死了。没有第二条路。”

苏澈深吸口气,端起了茶盏。

“然后,我会为你报仇,步你后尘。”盗帅说了句,倒酒喝了。

苏澈端茶的手一顿,“我明白你的意思。”

“这样最好。”盗帅笑了笑,“虽然现在不能杀了瑶无艳,却也能让她身败名裂,让天下人都看看这老女人的真面目。”

苏澈问道:“会有人信吗?”

他知道对方所说的意思,无非便是将此事真相说出,然后动用江湖风媒等力量将此事传出去。

可有狄左梁言他忘恩负义、残杀门中弟子在前,此事必会涉及到桃花剑阁,先不说有没有不怕桃花剑阁的风媒敢传扬此事,单是有没有人信还待两说。

毕竟,那可是持剑八派之一的桃花剑阁,而又是狄左梁这位江湖巨擘所说的话。

“你是苏将军的儿子,就算现在很多人都疑你,甚至骂你辱你,但这是因为你还未发声,若你开口,风向必会转变。”盗帅说道:“这梁州地界虽在桃花剑阁影响范围之内,可此事必会传遍江湖,因为它曾是梁国的江湖。”

苏澈不太明白。

“除却苏将军的名望,我也会助你。”盗帅说道:“墨家会支持你。”

苏澈抿了抿嘴,感动之余,有些不解,“为什么?”

“因为我信你为人,墨家信苏将军为人。”盗帅一笑,“你是梁国的武状元,梁皇帝方景然就算心胸再狭隘,可他毕竟是一国之君,若你不得他认可,是不会摘下这桂冠的。”

苏澈一愣,在他心里,方景然一直是个气量狭小而又见识短浅的亡国之君,此时听盗帅之言,似乎此人并没有那般不堪。

不过想想也确实,世俗中能当上一家之主的都有自己的本事,更何况是执掌天下的一国之君呢。

他苏澈,也没资格小瞧别人。

这般想着,他忽而想到在桃花剑阁听到的,关于方景然和万贵妃失踪之事,便问了出来。

盗帅听后,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苏澈见此,也就不再问了。

……

盗帅相信苏澈能听懂自己的话,也知道该怎么处理,不过那也都是后话。

想活,得先会躲。

入夜了。

店小二本是趴在桌上打瞌睡,凉风吹来,他打了个冷颤,悠悠转醒。

他扭了扭脖子,抹了把脸,微晃的烛光下,隐约还能看到那临窗的两人还在坐着,不说话,也没有要离开或是去休息的意思。

店小二揉了揉眼睛,酒馆里早就没人了,后厨也没有声响,而跑堂阿三这个时候肯定是去睡了。他朝柜台看了眼,果然,掌柜的也倚靠在酒缸旁睡着了。

他揉着脖子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从柜台下拿了袍子,给掌柜的盖上了。

“唔。”许是动作大了些,掌柜的竟是半睁半醒地,“那小子呢,银子结了没?”

店小二本是要说抱歉的,此时一听,一下愣住了。

那掌柜嘴里嘟囔一声,歪了歪头,又睡了。

小二摇摇头,索性在柜台后坐了,半趴在柜台上,看了眼账本。

上面是翻开新写的一页,记着寥寥几个字:穷小子,欠酒钱六两三钱。

小二仔细看了看,摇头一笑,这分明是少写了个‘十’才对。

那人在这半月没结银子,酒菜都是自己给上的,对于价钱当然能算清,再说,对方不只是吃,连住都是在楼上客房歇的,这自然也是一笔银子。

掌柜的此举,大概也是看出这新来的‘朋友’身上,也是没什么银钱的吧。

店小二看着那临窗的两人,不知道他们在看些什么,此前说了些什么话,而现在又在沉默些什么。

而他只是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一阵睡意涌上,索性就在柜台上趴着睡了。

盗帅朝这边看过一眼,轻声道:“他们都是老实人。”

苏澈道:“那你还坑他们?”

“我哪有?”

“那我来时倒是听店小二说,你欠了人家银子没给。”苏澈调侃道。

“嗐,你说这个啊。”盗帅一脸不在意地摆摆手,“我是没银子,但你有啊。”

说着,他眨了眨眼。

苏澈看着,笑了,“我哪来的银子?”

盗帅反而不信了,“你身上带了银子,我可是知道的。”

“可下山走的急,没带啊。”苏澈理所当然道。

这下,倒是轮到盗帅急了,“哎我说真的假的,我这话可都说出了,今晚肯定能把银子给了。”

苏澈无辜地点点头,“真的啊。”

“哎呀!”盗帅有些懊恼,不过转而捂了捂嘴,偷眼朝掌柜那边看了眼,小声道:“要不,咱走?”

“走?”苏澈忍住笑。

盗帅见此,当即明白过来,是对方故意在折腾调侃自己,顿时哼了哼。

他倒酒,却发现酒壶已经空了。

“别喝了。”苏澈从荷包里取了一锭银子,道:“走吧。”

盗帅见他神情不见嬉笑,恢复往日平静,当即暗舒口气,起身。

“那就走。”

两人相视,眼中轻松多于凝重。

</br>

</br>

45.梁州城的夜

入夜的长街有些安静,天上繁星点点,月光洒落,清凉如霜。

街上没多少人,偶有的也并不闲适,事实上,在宵禁的城中,这个时辰本就该如此冷清。

两人在街上走着,并不轻快。

“你方才是放了十两银子?”盗帅问道。

苏澈点头,随口道:“怎么,还怕我给少了?”

盗帅挑挑眉。

苏澈一笑,“总归人家也是好心收留了你这么久,我怎会小气。”

“不是。”盗帅有些赧然,“我是想说,十两银子可能不够。”

苏澈愣了愣,“十两还不够?”

十两银子放在哪,都不是一个小数目。就算是在京城里,那些衙门当差的吏员一个月的俸禄也就二三两银钱。

依他所想,盗帅不过是在这欠了半月酒钱,就算加上吃住,十两银子也足够了。

盗帅干咳一声,道:“你还记得方才所喝的老酒吗?”

苏澈点头,“记得,不过是一壶桃花酿,京城里也才卖几钱银子罢了。”

他虽不好饮酒,但自家兄长苏清可是青楼常客,对于京城大小门路的酒水自然是如数家珍,受此影响,苏澈对于一些好酒价钱几何也有所了解。

像这桃花酿,只能算是中等偏上的酒水。

即便方才所喝那一壶是有些年月的老酒,即便这里是梁州城,离桃花剑阁所在的桃山很近,这酒水贵些,那也绝不会超过一两银子。

难不成,这家伙在酒馆混吃混喝时候,还招过青楼女子?苏澈不由打量了一眼盗帅,有些怀疑。

盗帅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目光移开,四顾而言,“那什么,方才那壶桃花酿是老酒,我平常喝的可不是。”

苏澈听明白了,合着这家伙平时喝的都是桃花酿,一连半月,怪不得会说这酒钱不够!

“那怎么着,我现在回去再放下几两?”他问道。

“算了,日后有机会再说吧。”盗帅说道:“现在还是先正事要紧。”

每个地方都是黑白两分,而在此其间,也是有挣扎的一片灰色地带。

而他们现在要去的地方,便是这梁州城中的灰色区域,找那些不归官府,也不入帮派的人。

其中,便有他们此行的目标,汤天赐。

此人是走南闯北的江湖风媒,尤其是在这梁州地界上的风媒里,可以说是数一数二。

他的情报来源极广,官府的主簿衙役、街上的游商小贩、市井里的不良闲人、破庙里的流民乞丐,三教九流,就没有他打不上交道的。

不过这汤天赐虽是八面玲珑,却行踪素来不定,常人只知他就在梁州城里,可想见其一面却难如登天。

风媒在江湖上的地位不高,而又因靠贩卖消息为生,所以身上麻烦绝不会少了,是以风媒的名声越大,意味着他会遭遇的危险就越大。

不是掌握着别人的秘密就能安稳,任谁的秘密被人抓在手里,都会睡不着。

所以这梁州的黑、白两道上,想除掉汤天赐的人不少,可后者江湖绰号跑得快,除了因为此人有一手绝妙轻功,来无影去无踪之外,更因为此人对危险的嗅觉极为敏锐,总会在危险临近之前便溜之大吉。

是以,他能活得久,还有了现在的偌大名声。

“你怎么知道他在哪?”苏澈好奇道。

盗帅一笑,“他拿手的除了忽悠人的本事,就是那身轻功,我是谁?我是堂堂盗帅,以轻功闻名江湖。”

“你们比试过?”苏澈猜道。

“没有。”盗帅说道:“汤天赐欠了铁匠一个人情,而铁匠又欠了我一个人情,所以,我就知道汤天赐在哪了。”

苏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既然如此,那您还说前边的废话干嘛?

他也知道对方所说的铁匠名为江构,自然不是当初在京城青楼那冒充之人,而是如今墨家机关城里铸器冶炼的师傅,其手上还有制造机关的绝活。

至于盗帅的自吹之话,苏澈也就是听听罢了。

“依着汤天赐的手段,想必今晚一过,你苏澈的大名便会传遍江湖,而桃花剑阁的名声也绝对会臭不可闻。”盗帅很是自信。

苏澈有些怀疑,“他真有这么大的能耐?”

“这你就不懂了吧。”盗帅脸带笑意,可语气却极为认真,“话能说死人,流言可是比刀剑还要锋利。”

苏澈微微皱眉。

盗帅说道:“更何况这本就是事实,只不过需要一个懂行的人来稍加润色,这样一来,它就不是刀剑,而是火药。”

苏澈点点头,对此,他自不会有什么不忍。

为恶者,必不该有什么好下场。

两人边走边说,行至街口某处,前边灯火略暗,有三两人勾肩搭背朝这边走,隔着还远便能闻到几人身上的酒气。

他们迎面而来,没有让路的意思。

苏澈看到几人醉醺醺的样子,临近的时候,侧了侧身子。

盗帅自也是如此。

两人都不想招惹麻烦,可麻烦总是在不经意间找上你。

本是晃悠着走路的三个酒鬼一副混不吝的样子,见两人让路,更是嬉笑,如同螃蟹。

可其中一个不经意间抬头,看到了路边苏澈的长相,原本的醉眼一下愣了愣,随即闪过一丝慌乱,接着装作若无其事般地低头,继续搭着身边两人朝前走去。只不过其身子动作都有几分僵硬,而脚步也下意识快了些。

苏澈目光平静,看着几人背影。

“应该是本地的帮派。”盗帅摇摇头,“想不到桃花剑阁连你的画像都放出来了。”

方才那人的异常自然瞒不过两人的眼睛,而盗帅也是看得明白,只不过本该无事的,可对方偏偏运气不好。

“喂。”苏澈喊了句。

那走起来本就有些不自然的酒汉猛地从身边两人臂下挣脱,拔脚便朝巷子里跑。

可他想跑,苏澈的动作却更快。

一粒石子从脚下踢出,直直打在那人的腿弯里。

“啊!”那酒鬼惨叫一声,捂着腿跌倒在地。

另外两个醉汉愣了愣,回头转身,即便是有些神志不清,还是要破口大骂。

可不等两人骂出来,盗帅便已然上前,挥拳将两人打晕。

“别,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地上抱腿之人疼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此时却连连求饶。

盗帅四下看了眼,走过去,声音微低,“你老大是谁?”

46.帮派

盗帅做出了一副凶狠的样子,可在一旁的苏澈看来,只是有些龇牙咧嘴,看着只有喜感。

倒地的人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酒气,只不过抱着腿不敢吱声,连疼痛的哼唧都不敢。

“没听到小爷的话么?”盗帅怒道。

那人连忙摇头,急声道:“小人什么也不知道啊,两位好汉饶命。”

盗帅眯了眯眼,“你这是不老实啊,既然不打算配合…”

他的目光瞄向了苏澈手中的长剑。

苏澈心中一笑,配合着提了提,作势要拔剑。

“别,少侠饶命!”地上那人连忙拜倒,就差磕头,“我喝多了我喝醉了,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盗帅有些不耐烦,“废话少说,问你什么就答什么,要不然真要了你的命。”

他的话语不耐,而语气里更是多了几分杀气。

“我,我说!”地上那人连忙表态。

“你老大是谁?”

“朝天虎。”

“朝天虎?”盗帅疑惑一句,不管这是个外号还是人名,他都没听说过,可要是他没听说过,对方帮派里怎么会知道苏澈相貌?

“对,猛鬼帮的帮主。”地上那人解释道。

盗帅一听,皱眉道:“猛鬼帮?猛鬼帮的帮主不是罗刹女云奚菡么,什么时候冒出个朝天虎?”

地上那人看见他皱眉,以为眼前这人不满,便急忙开口,“听说是云帮主家里闹鬼,老帮主受到惊吓,得了急病,云帮主无心打理帮中事务,便将帮主之位转给朝帮主了。”

“闹鬼?”盗帅皱了皱眉,然后问道:“这朝天虎,是什么来路?”

“这…”地上那人有些犹豫,似是不敢言,可一见眼前之人脸色,便支吾道:“听弟兄们说,好像朝帮主的胞弟拜在桃花剑阁,武功高强,地位也还不低。”

盗帅目光一凝,随即道:“你认识他?”

他指的,是身旁的苏澈。

地上那人下意识看过来一眼,然后连连摇头,“不认识。”

盗帅踢了他一脚。

“认识认识。”地上那人痛呼一声,“不对,是认得,不是认识。”

苏澈无语摇头。

盗帅冷笑一声,道:“这种人就是皮痒,贱的慌,你不动武他不老实。”

地上那人只是讪笑。

“起来。”苏澈说道。

地上那人一愣,下意识先看了眼的盗帅,后者面无表情,没说话。

他便慢慢站了起来。

“腿还疼么?”苏澈问道:“伤的重不重?”

“不疼不疼。”这人连忙道:“不重,不重。”

苏澈点点头,“怪不得你不老实。”

说着,他脸色一沉。

“小人老实啊,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人都快哭了。

“怎么称呼?”苏澈问道。

“少侠叫我一声大有便好。”这人小心道。

苏澈知道这肯定是个假名字,或者,不是对方的名字。

盗帅一见苏澈开始问话,也就不说了,只是对四下警惕着,也注意着那两个被打晕的醉汉。

“你们猛鬼帮里,有我的画像?”苏澈问道。

“对。”大有略作含糊,后来还是道:“就一张,我们每个人都看了。”

苏澈点头,“几时,谁送去的?”

大有想了想,道:“差不多傍晚时候吧,朝帮主拿来的。”

苏澈一听,与盗帅相视一眼,看来没错了,这朝天虎,真是跟桃花剑阁有些关系。

“他怎么说的?”苏澈问道。

“帮主说,这上面的人是现在桃花剑阁追杀的人,梁州武林谁能抓到他…”大有连忙改口,“不是,是谁能抓到少侠,有重赏,就算是有少侠行踪消息,只要属实,也赏一百两银子。”

“还有呢?”苏澈见对方还有些话没说,便问道。

大有犹豫道:“还有就是,帮主说少侠是穷凶极恶之人,既能忘恩负义杀了桃花剑阁的友人,如今逃脱,自也会为害江湖,让底下有心拿赏银的弟兄们要不禁一切手段,除…除掉少侠。”

苏澈听了,不由笑了笑。

先不说这什么猛鬼帮里有没有高手,或是能成为自己的对手,单是这不禁手段来杀自己,就让他觉得有些可笑。

这朝天虎自己听说都没听说过,更是无仇无怨,竟就如此以为自己,怕是桃花剑阁没少许诺他好处。

“那你们猛鬼帮有什么布置?”苏澈问道。

“什么?”大有先是一愣,有些不解,转而明白过来,“没有,就是让我们出来找人。”

他苦笑一声,说道:“不过谁是傻子啊,少侠能杀了桃花剑阁的弟子门人,我们这些小鱼小虾哪能是对手。”

说到最后,他语气里已是恭维。

盗帅冷笑,“是啊,你不是对手,可刚才不是想去叫帮手么?”

大有脸色一僵,刚待说些什么,便被苏澈打断。

“除了你们猛鬼帮,还有什么人得了消息?”

苏澈想知道,只是这梁州地下,有哪些势力已经成了他的敌人。

盗帅点点头,这的确是必要知道的问题,虽说他们要去找那梁州第一号风媒汤天赐,可这风媒就是江湖里的商人,利字摆中间,更别说他们要拜托的事本就危险,只是江构的一个人情已经算是勉强,若再向对方打听些别的,可能就没那么容易了。

因为这不是简单用银子,或者说是两人现有的银子能解决的事情,所以自是要多方考量。

苏澈便是想从眼前之人嘴里知道一些消息。

“城中大大小小的帮派肯定都知道了。”大有也不隐瞒,直接道:“这画像我们看了后,朝帮主就差人送到血衣堂口去了。”

血衣堂口,是三大巨帮之一天下盟中的血衣堂散在江湖中的堂口,总共三十六处,这梁州城里便有这么一个堂口,隐是这梁州地下的龙头。

盗帅眼里略带凝重,他倒不是觉得只一个堂口里便有能阻挡他们的高手,只是其背后毕竟是天下盟,若真发生冲突,可能会很难收场。

怕是不会怕的,只是会觉得麻烦。

毕竟,这血衣堂的名声就如天下盟那样,并不怎么好。

“桃花剑阁有人来吗?”苏澈忽地想起什么,开口问道。

大有早就猜到他会问,“朝帮主一个时辰前在三春楼设宴。”

能让猛鬼帮一帮之主设宴邀请的,可想而知会是谁。

苏澈笑了笑,“没什么问的了,多谢。”

大有连道不敢,不过脸色终是一松。

盗帅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喝多了?”

大有自以为领悟其意,会心一笑,狠狠点头。

盗帅咧嘴一笑,“那你就睡会儿。”

大有一愣,不待开口,眼前就出现了一只拳头,接着一阵剧痛传来,随即陷入黑暗。

47.渊源和所在

路上。

“你认识那个猛鬼帮的,云奚菡?”苏澈问道。

“认识,而且还算熟悉。”盗帅回道。

苏澈有些好奇,“既然如此,那你怎么不去投奔她?怎么着也是个地头蛇,总比你在那酒馆里赖着,连热水澡都洗不上强吧?”

“什么叫赖着。”盗帅没好气道:“我跟她熟,她跟我可不熟。”

苏澈觉得这里面有故事。

“猛鬼帮是梁州城里的百年大帮,曾经也辉煌过一阵,只不过在三十多年的战事时,那一任的帮主带着帮内的好手去应援官军了,战死大半,猛鬼帮也就没落了。血衣堂口就把手伸进了梁州城,以前其他一些不入流的小帮小派也趁机发展壮大。”

盗帅说道:“五年前,我出道试手的第一家,就是云奚菡她老爹,上一任猛鬼帮的帮主云阁昌的宅子。”

苏澈听后,笑道:“然后呢,失手了?”

盗帅轻哼一声,“当时云阁昌正值壮年,我肯定不是对手,拿了他家的麒麟宝玉,被追得躲进了云家的祠堂里。哪知道他们在祠堂里还设了机关,我一时不察,中了迷烟,被擒了。”

苏澈倒是没想到对方真被拿下了,当即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他们肯定搜身啊,云阁昌拿了我身上的墨家令牌。”盗帅忍不住咬牙切齿道:“当时我听得清楚,他问当时在场的人,说这小贼是墨家的人,要如何处置才好。不少人都顾忌墨家面子,说这小子年纪尚轻,日后路还长,要不通知墨家来领人就算了,也权当是结个善缘。只有一个人例外。”

苏澈知道,这例外的人肯定就是云奚菡了。

“云奚菡当时年纪不过二八,她说墨家侠义名声在外,怎会有人出来偷盗,这人一定是冒充的。他能偷,就剁他一根胳膊,他这么能跑,先切个脚掌下来。饿他个三五天,日后丢在马厩喂马。”

盗帅说道:“她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苏澈想了想,道:“前边说的倒也有些道理。”

“嗯?”盗帅不满。

“后边有些狠了。”苏澈说道:“虽说梁上君子为人所不齿,但打一顿送官就罢了,断手断脚的未免太过残忍。”

“哼,你觉得我是在计较这个吗?”盗帅问道。

苏澈翻了个白眼,“请直说。”

“我是想说,云奚菡此女心狠手辣,近几年猛鬼帮在她的带领下发展很快,怎么会因为一个闹鬼的传闻,就把帮主给了别人?”盗帅说道:“而且,还是一个跟桃花剑阁有些关系的人,这不是将云家的基业送给桃花剑阁么。”

苏澈道:“不是说老帮主病重么,说不定,他们也是想金盆洗手了。”

“这话说出来,你信么?”盗帅笑笑,“旁人我不知道,但起码放在云奚菡这,我绝不会信。”

苏澈点点头,问道:“那后来呢?”

“什么后来?”

“就你被抓之后啊,怎么保住手脚的?”苏澈问道。

盗帅撇了撇嘴,“那令牌是真是假,云阁昌自然能看出来,而且他又怎么可能任由云奚菡胡闹,后来自然是去通知了墨家来人,把我领回去了。”

“不过墨家肯定是赔礼道歉了,我也跟着赔了一通不是,回机关城之后,禁足一年。”他说道。

苏澈道:“所以,这就是你跟云奚菡的渊源?”

“狗屁渊源。”盗帅很是不在乎,“只是现在小爷轻功有成,我却是不信躲不过云奚菡祠堂里的机关。”

苏澈闻言,不由看他一眼,目光略有几分异色。

“干嘛这么看我?”盗帅被他一看,忽而有些莫名心虚。

“你该不会”

“不可能,没有。”盗帅否认。

“我还没说什么呢。”苏澈好笑道。

“不管你说什么。”盗帅拿话堵他,“现在,别瞎打听,四下看着点,先去找汤天赐。”

“哦,先去啊。”苏澈拖了个长音,在这个‘先’字上咬了咬。

盗帅没理他,脚步快了快。

苏澈笑过后,也是连忙跟了上去。

玩笑话自然是说过便好,盗帅现在肯定是听了有关云家的事情,心里有些担心的,这点他虽然不说,苏澈却也能看出来。

……

路上不乏有一看便是帮派出身的人走过,苏澈头上多了个斗笠。

“大晚上的,戴着这个似乎更显眼。”苏澈说道:“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盗帅挠挠下巴,“说的也是,不过你都戴上了,就别摘了。他们也就好奇多看两眼,谁会真过来让你摘下来。”

此前,苏澈欲施轻功,可一想现在城中不少牛鬼蛇神都动作起来了,他若再张扬,必会惹人怀疑。

不过幸好,那汤天赐的所在也不算太远。

灯火多了起来,喧嚣也是,本是有些凉的晚风尽去,热浪扑面而来。

苏澈站在街口,看着眼前的渐已通明的长街,以及人来人往,和不时叫卖的人声,有些愣住。

这大概是有些似曾相识,仿佛梁都的夜市又出现在了面前。

“没想到吧?”盗帅说道:“那汤天赐就住在这梁州城的夜市里。”

苏澈默默点头。

此处是广安街,梁州城里的不夜天,长街另一头往左六百米,便是血衣堂口,往右百步,便是烟花柳巷,青楼勾栏场。

“走着。”盗帅拍了苏澈胳膊一下,招呼道。

“你知道地方?”苏澈跟上,随口问道。

这里无视宵禁,能来这闲逛的必是有些银钱之人,而人多热闹,也好藏人。

除了他们要找的汤天赐,其中梁州城内的三教九流也不会少了。

“这是肯定,只不过,恐怕你得破点财。”盗帅说着,下巴朝不远处的赌坊扬了扬。

苏澈看去,两盏大红灯笼,‘发’、‘财’二字写上,三登的石阶,大门敞开,门口四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抱臂站着。

这是一幢三层的赌坊,名曰聚宝盆。

苏澈不由皱眉,“他在赌坊里?”

如他所想,青楼赌坊这等场所最是人员混杂,上到官府吏员,下到平头百姓,什么人都有,消息也是窜得飞快。

汤天赐本就惹了不少仇家,怎还敢出现在这等地方?

</br>

</br>

48.赌坊

“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只有这等地方才是自己的家,最熟悉也才最安全。就跟那些囚犯一样,出了大狱就没了吃喝住处,还真不知道该去哪了。”

盗帅先前当然是踩过点的,此时一笑,揽住苏澈肩膀,“走,进去瞧瞧。”

左右是来找人的,苏澈也不会心疼银子,便顺从着跟上。

门口的壮汉并未阻拦,哪怕苏澈带着斗笠,也只是扫过一眼后便不再关注。

刚一进门,比外面更甚的热浪便扑面而来,沸腾的人声,还有人身上的种种体味混合,无一不在刺激着人的感官。

苏澈忍不住皱眉,以往随苏清去青楼还好,那里香气虽然腻人,可毕竟是香的,还有女子身上也是胭脂水粉,虽不说是喜欢,却也不会太过讨厌。

可像眼前这般的,老少皆有,全是男人,有赌了几个时辰的,有赌了一天的,汗臭体味混杂异常难闻。

让苏澈这第一次来的人,忍不住便要调头就走。

“哎,习惯就好了。”一旁的盗帅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自然,当即道:“屏息,沉下心,就当是练功了。”

苏澈忍不住摸了摸眼睛,道:“不是,有些辣的慌。”

“”听他这么一说,盗帅也觉出几分不适。

“没办法,这间赌坊不是给那些豪客来玩的。”盗帅声音微低,“都是些市井闲汉,也就是这等脏地儿,才能藏人。”

有人做贵公子和商贾豪客的生意,自然也有人做这些市井之人的买卖,大钱是钱,小钱自然也是钱。

积少成多,积沙成金。

苏澈点点头,略作调整,随着盗帅朝前去。

走着走着,盗帅忽地递过一手巾来。

“把斗笠摘了,用这个。”他说道。

苏澈看了眼,那手巾倒是干净,不过是湿的。

“哪来的?”他问道。

盗帅朝一个方向指了指。

苏澈看了眼,那是几个端着一个托盘,不时在场间走动的男子,都是一身伙计打扮,手上的托盘里放着打湿的手巾。

“万事最怕上瘾,赌徒上头可不得了。”盗帅说道:“这是给他们擦汗的,也是除晦气的。”

不等苏澈开口,他继续道:“都是街上卖的干净手巾,在这里你用了就是你的了,一两银子一条。”

“这么贵!”苏澈自是惊讶,这么条寻常手巾,不过几文钱罢了。

“你以为呢,在赌坊里,买的就是寓意。”盗帅说道:“擦擦手脸除去晦气,听听,多好。”

苏澈把斗笠摘了,顺手接过手巾,先凑到鼻前闻了闻,却是没什么异味,这才搭在手上,捂住了口鼻,不过也没直接接触。

盗帅摇摇头,自己也捂了一条。

等朝人群里挤着走了一段后,苏澈忽然问道:“你不是没银子么,哪来的钱买这个?”

不过,话刚问出口,他便看到了盗帅带着笑意的眸子,当下便明白过来。

这是盗帅的手艺啊。

两人是朋友,他有心劝说两句,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

既然盗帅没有为恶,现在还有自己在身边,日后有的是机会劝诫,而等两人分开的时候,再提醒也一样。

只不过对方这名号都叫了这么久了,恐怕不是那么好改的。

盗帅当然不知道苏澈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只是看他眼神也不像是在想眼前之事。

“你可要看好荷包,别让人顺了去。”他说道。

苏澈轻笑,“怎么,有你堂堂盗帅在,还有人能从我身上偷去东西?”

盗帅撇嘴,“这可说不准。”

两人开始找人。

据盗帅所说,汤天赐就住在这附近,而这赌坊所在,便是彼时汤天赐留给江构的住址上所述。只说日后若要寻他,便来此处找他,除却偿还人情帮忙以外,旁事一概莫来。

“所以,你觉得他是住在这赌坊里,或者,这赌坊就是他掩人耳目的产业?”苏澈问道。

江湖风媒多是些武功不济,而又向往江湖之人所干的差事,多要行走江湖,方方面面都要用到银子,所以除非是抓到重要情报卖出,不然的话,少有手头宽裕的。

不过像是汤天赐这号人物的话,这银子应该不缺,所以苏澈才会猜想,这赌坊或许是对方产业。

盗帅冷笑一声,“这赌坊要真是他的,恐怕刚开起来,第二天就能让人给拆了。”

“留意这些赌徒里,年龄四十岁左右,右手小指断了一截的男子。”他说道:“符合这个特征的就是咱们要找的人。”

苏澈心想这特征未免太过明显,不过他当然不会以为盗帅会搞错,所以既是如此,这汤天赐还敢在这等地方出现,要么是他有遮掩的手段,要么就是这个特征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分头找么?”他问道。

盗帅略一思量,摇头道:“不行,现在时候,你我不能分开。”

苏澈点点头。

两人于人群中小心打量,虽是重点去瞄人的右手,却也怕引起有心人的怀疑,因此很是小心。

这赌坊很大,从一层往上看,第二层依旧喧闹,只不过到了第三层就看不到在栏杆后走动的人了。

那上面更像是的客房之类的。

盗帅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道:“倒是也有可能躲在上面。”

“也可能不在。”苏澈收回目光,说道:“既然汤天赐只给江构留下了一个讯息,让来这里找他,要么是因为他就在显眼处,要么”

“要么是他就在这一层,能注意到出入的人。”盗帅眼神一亮,拳掌碰了下,“若是江构来了,他就会主动出来。”

苏澈点点头,“正是如此。”

只是这一层人也很多,又太过嘈杂,剑识自是受到影响,他还做不到能以五感之外去感知。

除非是恶意窥探。

“去那边看看。”盗帅说道。

他指的方向,是离门不算远,而只要抬头便能看清整个大门的地方。

苏澈随他过去,拨开人群,近前一看,却是一张五米长桌,上面有‘大’、‘小’二字,两字中间有个花豹图案,再就是一个白圈。此时圈中已经放了不少银子,其中以碎银居多,也没有一张银票。

而围在这的,从穿着打扮上看,也都很是寻常,许多人脸上手上,都带有风霜之色。

只不过其中不乏有挎刀带剑之人,显然也是有些武功在身的江湖人。

苏澈正看着,胳膊忽地被人撞了撞,他偏头,盗帅舔了舔嘴唇,两眼放光,“你说该押大还是押小?”

49.意外来人

盗帅虽然有时候不太自律,却也不是好赌的人,这一点苏澈还是知道的。

因此,当盗帅说押大押小的时候,苏澈第一时间的反应便是对方发现了汤天赐。

他看过去,发现盗帅朝他轻轻眨了下眼。

苏澈神情不变,状若无事般地看了眼围绕赌桌的场间四周,然后目光落在桌上。

匆匆一眼,他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而眼前赌桌上,是压小的比较多,而中间画着一只花豹的区域上却没有半块银子。

“压的少,赔的多,要不押豹子?”苏澈说道。

盗帅一愣。

旁边有听见的,当即笑了,“从中午到现在,豹子一把没出,照这个势头,今晚也不会出豹子。”

“就是,不过你要是钱多可以押,中了绝对大赚。”

“赶紧的,要押快押。”

有还在观望的都撒了银子,不外乎就是大、小之分,却是没有往那‘豹子’上丢银子的。

庄荷是个脸色蜡黄且瘦削的中年人,此时道:“买定离手,还没下注的客人赶紧了。”

盗帅连忙看向苏澈,“你真想买豹子的话就押呗。”

“能三个全押吗?”苏澈问道。

这话一出,四下听到的人皆是哄笑一片。

“哪家的小娃娃,赶紧回家去吧。”

“第一次来赌场吧?”

“瞎耽误功夫,赶紧走!”

“浪费本大爷的时间,赶紧走赶紧走。”

盗帅干咳一声,刚想说什么,苏澈手掌一番,已经拿了银子出来。

“十两,压小。”他把银子直接丢了过去。

成锭的十两银子,而且还是十足的官银,在那一堆多是散碎的银子里,倒有几分显眼。

“呦,还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

“哈哈,别是拿了家里的银子,再输个底朝天。”

在这里赌的多是寻常百姓,市井中人,一般来赌最多也就是二三十两顶天,毕竟都是家中的男人,这些银子虽然不少,却也能拿出来。尤其是对好赌之徒来说,一旦上头,几百两甚至家徒四壁都有可能。

但不管怎么说,若是一个年轻人直接拿出十两银子,且脸色不带变的,那除了此人家境颇丰,不在乎这点银子外,便是此人真的年少不知,不清楚这银子的贵重。

现在,周围之人打量着苏澈和盗帅二人的穿着打扮,也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出身,所以这嬉笑嘲讽自是免不了的。

这其中,或许也有那么几分嫉妒所在。

“这位小哥,你可是想好了?”那庄荷看过来,脸上不带笑意,如同一块生硬的板子,“押了,可就拿不回来了。”

苏澈点点头,没说话。

盗帅也是一脸自信,“赌场的规矩咱们自然懂,也不会败了各位的兴致,买定离手,大家发财。”

这话说了,在场众人皆是不免一笑,但凡好赌之人,谁不想发财呢?

庄荷点头,手按在筛盅上,面朝四下看了眼,“要是没人再下注,我可就开了。”

“开开开!”

“快点着吧,都等不及了。”

“老子要一把赢回来!”

“这把肯定是小!”

喧喧闹闹之间,庄荷眼底为不可查地闪过一丝笑意,就要掀开筛盅。

可就在这时,一道声音插了进来,如一把剑,刺破了场间的喧嚣。

“我押豹子。”

百两的银票很软,在此时却像是铁片,从人群的缝隙里飞到了桌上,落在那‘豹子’上。

众人均是一惊,本该兴致被打断的不悦却像是被浇了一盆凉水,怒火什么的根本发作不起来了。

因为他们都看清了来人。

人群被分开,并不粗暴,反而像是他们在故意让路,可实际上,是因为来人身上的气机太重,那是一种望之便觉刺痛的锋锐。

两个人,年纪二十三四,剑眉星目,相貌上佳,均是手中带剑,蓝衣如晴空。

“观潮阁?”盗帅双眼眯了下,意外非常。

铁剑蓝衣,普天之下有此装扮的只有一家,那便是坐落后周云梦泽的观潮阁,为江湖歌诀中排名第二的武道宗门。

可此门派弟子除却每年临逢元日,会下山游历半月之外,从不出云梦大泽,既不插手江湖纷争,也不参与朝堂,超凡脱俗不至于,但也少有入世的时候。

凡是认出两人出身之人,皆是疑惑不已,为何观潮阁的弟子会出现在这离云梦泽数千里之遥的梁州城,而且还是这吵闹混乱的赌坊里?

盗帅看了苏澈一眼,彼此眼中皆有几分凝重。

这肯定不是听说了桃花剑阁之事而来,那么,难不成是这梁州之地有了足以惊动观潮阁的大事不成?

有人认得出这两人身份,有人也认不出,只不过此间一时鸦雀无声,却也无人敢先开口。

因为这两人虽然年纪尚轻,可一看便不是好惹的,而就算有想出言的,也被身边同伴拉住,悄然几声,便是倒抽冷气。

除却这一桌外,便是这一层其他赌桌,也有江湖人注意到了这边,甚至,就连赌坊里那些看场的不良,都是脸色大变。

他们这赌坊在这梁州城虽也有背景,可这背景再大,也绝大不过观潮阁。

此时,这两人一出现,就如同燥热的夏天里来了雷雨,只是这沉默如阴云般的氛围,便让众人心头沉闷,很是不自在。

“不开吗?”两人中,看起来年岁要小一些,肤色较白的一人开口。

那庄荷嘴唇动了动,脸色有些僵硬。

本是吵闹的赌坊变得安静下来。

很快,有一穿着华贵且富态之人跑来,手里拿着个粉色的手绢,正擦着额上的汗。

盗帅见此,微微撇嘴。

“贵客迎门,蓬荜生辉。”这富态之人走到近前,连声道:“小人”

“我们只是路过。”观潮阁那人道:“你不用介绍。”

富态之人正是这家赌坊的掌柜,此时听了,连连点头,额上虚汗却是丝毫不见少。

除了观潮阁的名头太大之外,更因为眼前这两人让人望之心悸,不敢多看,更不敢在他们身边多待。

“若有小人能帮得上的地方,两位尽管开口。”他陪笑道。

不只是他,就是其他人都觉得观潮阁的这两人出现在这,是有了不得的大事,此时,除了想留下看热闹的人之外,更多的,已经开始悄悄朝门外走了。

“你能帮的,就是从我眼前消失。”

那脸白的观潮阁弟子目光落在那庄荷按住的筛盅上,道:“要不,我来开?”

手机站:

50.障眼法

那荷官一听这话,怎敢当真,当即讪然一笑,也不拿大或是犹豫,直接将筛盅拿开了。

“这…”

“还真是豹子?!”

四下之人忍不住惊呼出声,继而窃窃,目光在那骰子、庄荷以及那观潮阁的弟子身上徘徊,闪烁不定。

三个骰子并排而安静,那庄荷脸上同样带着惊讶,只不过眼底却是平静,而那观潮阁的年轻人则只是淡淡一笑。

苏澈眼神平静,看了眼那已经脸上带着讨好的庄荷,在方才,对方作势揭开筛盅的时候,有过一个小动作,那是以内力影响了筛盅,换句话说,是出了老千。

此举很是隐秘,若不是苏澈感官敏锐,也会被其瞒过,此前他是看走眼了,没想到这看似平凡的庄荷,竟也有不俗的手上功夫。

单凭那几近无息的内力,便已算是内家好手了。

盗帅没有看破,不过他走南闯北多了,对赌坊自然便有历来的印象,那就是肯定会出老千。

此时,他嘴唇微动,却是直接传音道:“刚才这混蛋是不是动了手脚?”

如他所想,方才都有人说了已经半日没出过豹子了,哪能在这观潮阁的人刚来,一下注就会出豹子让对方猜中?

这未免太过巧合,太让人难以相信了。

“这么说,我是赢了?”那脸白的观潮阁弟子问了句。

“当然,当然。”庄荷还未开口,那富态的掌柜便连声道:“您赢了,这些银子都是您的。”

那年轻弟子微微一笑,没说话,只是看了眼身边同伴,待后者轻轻点头后,他这才上前一步,只是一拂袖,桌上那摞高的碎银便消失不见。

周围之人不约擦了擦眼,再定睛去看,那桌上地方果真是空空荡荡。

“这?”一群人面面相觑,如同见鬼了一样。

这似乎不能用武功来形容,未免太过匪夷所思,那可是数百两的碎银子,其中还有铜钱,就算用包袱来收拾都要装不少,哪能是一拂袖就全收了的?

而且,他们看向那观潮阁弟子的衣袖,毫无异常,看不出有丝毫门道。

只不过他们虽是好奇万分,却也没人来给他们解释。

“走吧。”两人中,从来至今就没说几句话的另外一人开口,然后转身朝外走去。

那脸白的年轻人嘿然一笑,满意地看了眼那僵硬笑着的庄荷,然后跟上自家师兄,也走了。

等两人消失在门口,这掌柜才长松了口气。

接着,他眼带赞许地朝那庄荷点点头,继而冲众人抱了抱拳,也不说话,同样离开了。

这赌坊里此前就偷摸走了不少赌客,此时还在这的人登时哄然,皆在猜测那观潮阁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而更多的还是在讨论对方那将银子收了的是什么神通。

当然,也有不少江湖人目光闪烁,匆匆离去,显然是去传此间之事了。

苏澈将遮着的毛巾松了松,语带凝重,“方才那是什么武功?”

他知道盗帅见多识广,再加上心里也着实惊讶,便忍不住问道。

盗帅轻哼一声,“哪是什么武功,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障眼法?”苏澈惊讶且疑惑,如果真是障眼法,他可是一点也没看出来。

“障眼法障眼法,瞒的就是你的眼睛,自然不是靠眼力去看的。”盗帅说道。

苏澈问道:“那你能做到吗?”

盗帅脸色一僵,“他们可是观潮阁的人,这一手肯定也是有些门道的绝活儿,我哪能会。不过我会的,他们肯定也不会。”

苏澈笑了笑,只不过对方才那两人还是在意。

“走。”在他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盗帅忽地拉了他一把。

苏澈回神,顺着盗帅目光看去,原本在赌桌旁的庄荷正走进人群之中。

他一怔,然后明白过来,传音道:“这庄荷就是汤天赐?”

盗帅轻轻点头,然后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苏澈暂且将对观潮阁弟子为何出现在这的疑问压下,同样跟上。

……

中年男子脚步轻松,好像是长时间地摇骰子累了想要去休息一样,信步出了赌坊大门。

长街上依旧热闹,只不过相比赌坊里少了些燥人,却多了些烟火气,或者说是热乎气儿。

中年人抻了个懒腰,就在门口扭了扭腰背,这才活动着手腕融进了长街里头。

苏澈把斗笠戴了,与盗帅等了几息才从里边出来,然后跟在了那中年人的后面。

“给我切一斤熟肉,多要瘦的。”

中年人在一处卖熟食的摊上停了,从腰间摸出些几个铜板和碎银子摊在手上,仔细数着。

盗帅藏在来往的人群里,看着,笑了笑,“看他这样子,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苏澈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仔细瞧了瞧那庄荷的双手,疑惑道:“你不是说汤天赐右手小指断了一截么?可此人双手手指皆是完好。”

之前在赌坊里他便因此注意过身周每个人的手指,此时盗帅确定,可他却因此不解。

盗帅轻笑,“你忘了我之前所说的障眼法了?”

苏澈双眼微眯,“你的意思是,他是用了什么遮掩的手法?”

“就跟人皮面具一样,戴上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盗帅说道:“会做菜的厨子都能用豆腐做出猴脑儿,更何况是弄一个假手指。”

“那你是怎么看出是他的?”苏澈问道。

“假的就是假的,灵活不了,他看似是个左撇子,可之前情势之下,他揭筛盅用的却是右手。”盗帅笑道:“那是让观潮阁的人吓着了。”

苏澈听后,不由佩服盗帅观察之敏锐。

正说着,那边的中年人已经买好了熟肉,提着油纸包走了。

两人跟上,自是打算在僻静处现身,免得冒然出现,让对方以为是敌人,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倒是其次,最怕惊动其他人,暴露了苏澈身份。

长街未到尽头,中年人嘴里哼着小曲,拐进了旁边的巷子。

苏澈和盗帅相视一眼,不约朝身后看了眼。

这里离那长街夜市已经有些远了,人声只是模糊,灯火也未透过来。

两人自信武功,此番跟踪不会被那汤天赐发现,所以,那巷中便是对方的住处所在了。

盗帅先是指了指那巷口,接着指了指房顶。

苏澈点了点头。

然后,盗帅手一按墙,整个人便如一页纸,无声朝对面房上飘去。

51.汤天赐

巷子里,中年人哼着小调,忍不住揭开油纸包,撕了一块熟肉放在嘴里,慢慢嚼着。

加的香料是城中的老手艺,这样炖出的肉入味很足,而盐巴放的也刚刚好。

中年人满意得吮了吮手指,忍不住想要快些回家,温上一壶黄酒了。

就在这时,头顶一阵轻风吹过,不等他有所反应,前方便落下了一道身影。

衣袂无声,整个人犹如柳絮落下,盗帅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撩了撩额前那缕长发,露出个自认为无害而亲近灿烂的笑容。

“跑得快汤天赐,找了你好久。”盗帅一笑。

中年人从起初的惊疑变得疑惑,继而忍不住道:“你有毛病吧,什么跑得快汤天赐,认错人了。”

说着,他就要从一旁离开。

盗帅移步挡在前头,“我就猜到你不会承认,我是江构的朋友。”

他话里很是笃定自信,透着是自己人般的善意。

中年人眉头皱起,“管你是谁的朋友,都说了你认错人了。”

盗帅皱了皱眉,觉得这家伙是真忘了江构是谁,还是不打算还这个人情了,还在这遮掩什么?

见他没有让路的意思,中年人仔细看他几眼,一下恍然。

“噢,我想起来了。”他冷冷一笑,“你是刚才赌钱的客人吧,怎么着,这是输了银子,想来跟我较劲?”

“谁跟你较劲啊。”盗帅直接不耐烦了,“不承认是吧,有你承认的时候。”

说着,他直接去抓对方右手。

这中年庄荷早就在提防他,此时见了,连忙侧身,左手不退反进,犹如虎爪般探出。

盗帅见此声势,面上一笑,“呦,你这武功,也不怎么样嘛。”

只是步子交错之间,他已然躲过对方这一抓,反而按住了这中年人的肩膀,双手随胳膊朝下抓却也,犹如抽筋剔骨一般,直接拖拽着钳住了对方的手腕。

中年人只觉整条胳膊一阵酥麻,再难使上力气,更有丝丝钻骨之痛传遍全身,让他一下松了手掌。

“这肉可不能浪费了。”盗帅嘴上说着,脚尖一探,直接勾住了那油纸包的拎绳,放在一边。

而手上,则是抓住了眼前人的手掌。

中年人倒抽着冷气,虽是怒意升腾,忍不住瞪他,却毫无办法,只得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想干嘛?我可没银子!”

“我就是想让你承认自己是谁。”盗帅说了句,然后去掰他手指。

但下一刻他就愣住了。

“啊!”中年人强忍着痛,看着那人在掰弄着自己的手指头,“你这小贼,要杀要剐给老子来个痛快的!”

盗帅有些急了,他索性放开对方胳膊,仔细摆弄对方的右手,可看了半晌,又掰又折,五根手指,没有假的。

中年人眼底带泪,打也打不过,现在情况也一点没看明白。

“都是真的”盗帅喃喃道。

“什么真的假的,你能放开了吗?”中年人道。

盗帅抬头,却没看他,而是看向他身后的巷口,苏澈从那里走过来,脸色同样微沉。

“你,你也是方才”中年人听见脚步声,看过来,从装扮上认出了苏澈。

“找错人了。”盗帅没好气道。

这是他的过错,从一开始他便将人认错了。

“再回赌坊。”苏澈道。

盗帅点头,把中年人放了,嫌弃地在对方衣衫上擦了擦手,跟着苏澈快步出了巷子。

“脑子有病啊!”

等两人背影不见了,中年人这才啐了口,一边揉着胳膊,一边捡起了脚下的油纸包。

还好盗帅方才用脚勾了下,里面的肉没散,中年人吹了吹油纸包上的沙土,便要往回走。

可等他抬头,阴暗的巷子里,前方两丈外竟不知何时多了两道身影。

“又来?”他下意识一声。

然后,那两人朝他走来,他也一下看清了对方长相。

中年人双眼一下瞪大。

“他们方才,找你做什么?”

铁剑蓝衣,观潮阁的门人开口问道。

“他他们是要找什么人,结果是认错了。”中年人神情紧张,磕绊道。

“找谁?”

“汤天赐。”中年人唯恐对方不知,连忙道:“此人是这梁州地界上的头号风媒,绰号跑得快,刚才那两人应该是想从其手上买什么消息。”

“他在哪?”

“这小人哪能知道啊。”中年人生怕对方不信,直接抬手发誓,“汤天赐行踪不定,仇家也不少,小人是真不知道他在哪。”

“不过”他犹豫道:“方才那两人倒是又回赌坊了,说不定是知道汤天赐的下落。”

观潮阁的两人相视一眼,轻功运起,飞檐而去。

中年人这才长松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虚汗,快步走了。

……

“方才有那观潮阁的两人出现,赌坊里已经走了不少人,其中说不定就有汤天赐。”

“那咱们只能祈祷他还没走。”

盗帅皱眉,“可他素来机警,稍有不对立马远遁,只能寄希望于他给了江构这个地址,便不会离开。”

苏澈点头,道:“江湖风媒最重诚信。”

他们两人现在在想的,便是这汤天赐用来掩饰的身份是什么。

此前,他们怀疑这赌坊可能是汤天赐的产业,这样的话,对方就会顺理成章的待在此处,而江构若来寻他,也能第一时间知道。

就算是仇家上门,他也能马上遁走。

只不过这被盗帅否决了,他觉得黑、白两道想除掉汤天赐的人不少,置办产业不是小事,但凡有一丁点儿风声泄露,汤天赐都不够死的。

可现在,似乎就应该从这方面着手了。

“去找那掌柜。”苏澈说道。

盗帅先是一愣,接着双眼一亮。

是了,先不说那掌柜认不认得汤天赐,单是一个人不定时或是长久地待在赌坊,要说谁最摸底,非这家赌坊的掌柜不可。

至于对方会说真话还是假话,那他们自也有办法辨别。

……

赌坊。

两人没走正门,而是直接施展轻功上了房顶。

街上依旧热闹,只不过相比之前,也能看出这夜市大概是要退了。

“你在外策应。”盗帅说着,小心推开窗,翻身进去。

苏澈在这方面自然不会去逞强,他相信盗帅的武功,一个能从禁卫森严的万贵妃寝宫里偷出东西的人,只是出入一个小小的赌坊,自然是小菜一碟。

正这般想着,然后不过是五六息的功夫,他便听到盗帅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

52.寻人

盗帅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可其中更多的则是惊讶和恼火。

苏澈根本没有多想,一脚踹开窗子便跳了进去。

走廊上有血迹,点点滴滴。

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是在走廊的拐角,敞开的房间里。

苏澈闪身过去,已经做好了出手准备,可等进去后,当即一愣。

盗帅被绳子捆了,倒在地上,一脸晦气沉思。

另一边站着的,是两个穿着蓝衣的身影,正是才见过不久的那两个观潮阁弟子。

而最令人注目的,是此时房中桌上的一物。

那是一个盛水的碗,里面放了一只手掌,右手小指缺了一截,在旁边桌上,放着一块如小指般的东西。

苏澈眉头皱了下,然后移开目光,看向对面两人,“两位这是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找汤天赐?”两人中,那脸白的年轻人问道。

语气略带几分倨傲,不过并非刻意,更像是长久以来的脾性。

苏澈看了眼一旁正试着挣脱绳子的盗帅,说道:“汤天赐是梁州第一风媒,我俩找他是想打听些事情。”

“什么事?”对面那人似乎有些咄咄逼人。

苏澈双眼微眯,“这似乎,不关两位的事。”

“是么?”那脸白的年轻人一笑,右手已并剑指,指尖如起风旋,透出锋锐之意,而所指之处,正是盗帅所在。

“喂喂,我警告你啊,你别冲动。”盗帅只觉一瞬汗毛倒竖,强烈的危机感做不得假,而他更是心神猛跳,因为他只是从这一指声势上便看出熟悉。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苏澈。

“冲动?”那年轻人笑笑,“我观潮阁行事,没有冲动。”

盗帅喉间咽了咽,道:“那什么,大侠,咱们有事可以慢慢说,我没有恶意的。再说了,这里血腥味这么重,待会肯定就有人来了,若是被人发现,误会了我俩倒是没什么,可要是误会了两位,那可就不好了,您说是不?”

“我们也不怕误会。”那年轻人淡淡道。

盗帅忍不住暗翻白眼,觉得这人是不是个棒槌。

“你带着他,跟在后面。”另一个沉稳而话少的观潮阁弟子看向苏澈,说道。

不等苏澈开口,一旁的年轻人便道:“捆他的是我观潮阁独有的捆仙绳,没有我这解法,你是解不开的,除非你手上的剑是神兵,可以斩断,不然的话,他就得被绑一辈子。”

“那你怎么知道他不会缩骨功?”苏澈问了句。

“你!”那年轻人一噎,刚待反驳,边上那人便道:“好了,拿上东西,先走。”

“啊?”这年轻人看了眼桌上那碗,脸色一苦,满是嫌弃。

但身边那人已经跳窗而出了。

“那个,你拿着。”这年轻人朝苏澈道。

苏澈没理他,而是走过去,将几乎是蚕蛹一样的盗帅扶了起来,想了想,直接一手抓着他身后的绳子拎了起来,然后同样跳窗。

“嚯,好大的力气。”身后那年轻人有些惊讶。

“你就不能温柔一点儿?”

跳窗时冷风扑面,盗帅闭着眼,忍不住道。

苏澈没理他,只是去追前边那人了。

……

一处废弃的院落里,燃起了不大的火堆。

火光微弱,却透着暖意。

“现在能给他解了吧?”苏澈问道。

那脸白的年轻人把碗在一旁放了,有些嫌弃地从院中的水缸里撩了水来洗手。

“先说事。”观潮阁的另一人说道。

盗帅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朝苏澈使了个眼色。

在这短短的一路上,除了被风吹以外,他也是想了不少。

比如,眼前这两人为何会出现在那房间里,或者说,为何会找上他们。

在先前,他刚进了那房间,只是看清了桌上的碗,便被这狗屁的绳子给捆了,连反应都来不及,这也足以说明眼前这俩人武功要比自己高明出太多。

而也不该是杀死汤天赐的人,因为他们身为观潮阁弟子,没有理由不远数千里来杀一个小人--从那手掌上,他已然判断出那是符合汤天赐的手掌,而且那半截小指的确是以稀奇材料所制,与血肉无异。

相较于观潮阁这江湖上的庞然大物来说,区区一个风媒,的确是小人物,就算是汤天赐也是一样。

盗帅所思考的为什么,在方才已经隐有猜测。

他看了眼那正在洗手的年轻人,对方之前那剑指武功,他曾见过,在苏澈的身上。

可苏澈不是观潮阁的人。

换句话说,依盗帅的猜测,眼前这两人,或许正是为苏澈而来。不是因为当前桃花剑阁之事,而是有关苏澈所怀的那剑法,可能是他们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或是察觉出了蛛丝马迹,比如逃亡旸山郡时,比如武举。

盗帅眼眸微沉,如果这两人真是为了苏澈武功而来,那恐怕会很棘手。

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而是因为对方身后,是观潮阁,就算没有眼前这两人,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来。

便是拉上他们墨家,也不足以与之抗衡。

盗帅心思急转,不过是几息之间,而一旁的苏澈已然开口。

“我们想从汤天赐的嘴里,打听到苏澈的下落。”他说道。

盗帅一愣。

便是对面那观潮阁的两人,也是一怔,更不约相视一眼。

“苏澈?”那洗手的人回头,问道:“你们打听他干嘛?”

“当然是为了银子。”苏澈道:“他现在可是值不少银子,我俩是没办法找着他了,只能希望从汤天赐这里得到线索。”

“我听说,汤天赐的消息可不便宜,再说你们又怎么知道他在赌坊?”

“我这兄弟是墨家的人,早前帮过汤天赐一回,有人情在自然不需要银子。再说,只要能拿住苏澈,不就能换更多的银子了么。”苏澈话中很自信。

“墨家的人交友广泛,倒有可能。”对面那人淡淡道:“不过,墨家行侠仗义,什么时候也做这种卖人情赚银子的勾当了?”

盗帅接过话去,道:“那苏澈卑鄙无耻,忘恩负义,我若能拿住他不正是除暴安良,行侠仗义么。”

“再说了。”他嗤笑一声,“两位是名门高徒,都到赌坊里以势压人弄银子,我这又算什么。”

苏澈看了他一眼,眼底略带几分深意。

盗帅看见了,干咳一声,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对面那脸白的年轻人一听,脸色一红,登时不乐意了,“什么叫以势压人,愿赌服输的道理你没听说过?”

“我师兄弟二人所带的盘缠所剩无几,只好出此下策。”另一人说道:“不过,我们之前也是得到了可靠风声,才会去赌坊找汤天赐。”

“你们也找汤天赐?”盗帅挑眉问道。

53.联手

观潮阁这两名弟子,脸白多话的那个叫叶常青,另一个总是面无表情而惜话的叫江令寒,两人都是门中真传,此行是奉师命下山。

四人算是互通了姓名,只不过苏澈当然没有报以真名,而是报了个假名,颜苏。

而当盗帅说出他的名字之后,叶常青则是大笑不止,眼角都笑出泪来。

“有这么好笑么?”盗帅有些不满,有些无语。

苏澈摇头,初听时的确会觉得奇异,但也不至于如此好笑,只不过从这叶常青神态上也看不出刻意,许是这人的确奇奇怪怪,容易生笑吧。

“我们找汤天赐,也是为了打听那苏澈的踪迹。”江令寒往火堆里添了根柴,“至于原因,就不方便相告了。”

苏澈与盗帅相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意料之中和凝意。

叶常青还当两人是觉得自己和师兄会抢了他们的‘生意’,当即摆手道:“你们也别怕,咱们可以联手嘛,我们找他就是问点事儿…”

“常青。”江令寒唤他一声。

叶常青登时闭嘴。

“可如今看来,汤天赐许是已经被人劫走了。”苏澈道。

江令寒点头,看了眼那血碗,“我们比你们先到,那时这碗便在桌上。只不过,那掌柜真的是汤天赐么?”

“你看这手上的大扳指。”盗帅努了努下巴,“这就是那赌坊掌柜的猪手啊,想不到这家伙还真开了家赌坊。”

“现在你们有什么想法?”江令寒问道。

苏澈轻笑,“看来两位是非得跟我俩联手了。”

“二位既然敢去抓那苏澈,想来手上也是自信武功和情报。”江令寒说道:“我师兄弟二人虽然对这梁州不熟,可自忖这身修为还不错,你我联手,便是有其他人想接下苏澈,也不可能。”

“为何这般信任我俩?”苏澈问道。

“直觉。”江令寒看了他手中的沉影剑一眼,道:“你也用剑。”

苏澈点点头,道:“好,既然已经联手,那我这朋友,可以解开了吧?”

叶常青一笑,走到了盗帅边上,后者看着他,眼神有些不善。

“你说你叫盗帅,这轻功应该不赖,可我看着也一般。”叶常青撇着嘴,挑衅味道很足。

盗帅看着他,冷笑一声,“你大可以将小爷松开,咱俩试试。”

叶常青挑眉,也不见他如何解绳子,只是顺着绳结摸索几下,这扣子便解开了。

暗金色的长绳落地,他拎着一头,一拽一拉,五六米长的绳子便缠进了袖里,而他袖口广展,着实让人看不出里面藏了多少东西。

盗帅活动了活动手脚,道:“要不要比比?”

叶常青笑了笑,“还是算了吧,有那个力气,不如用在追人上。”

盗帅一脸不爽,却也没多说。

“我跟师兄今日入城,倒也听说了不少有关苏澈之事,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叶常青随口问道。

盗帅看了眼苏澈,然后道:“与传闻不符。”

“哦?”叶常青开口道:“我们一路听的都是此人忘恩负义,杀心极重,你说说看他如何不符。”

盗帅说道:“他出身将军府,又是梁国武状元,若真是忘恩负义之人,会有此殊荣,而将军府又能容他吗?”

“这么为他辩解可就没意思了。”叶常青一摊手,“就算是出身名门,其心性善变与否谁能说准?”

盗帅学着他的样子摊了摊手,道:“道听途说,人云亦云也一样说不准啊。”

叶常青似笑非笑,“你这是跟我抬杠。”

盗帅挑眉,“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你认识他吗?”江令寒忽地问道。

盗帅很自然地摇头,“听说过,以前去京城的时候老远见过一面,不认识。”

“所以再见的话,你能认出来?”江令寒问道。

盗帅心底一笑,果然,这两人是不知道苏澈长相的,或者说,是还没见过他的画像。

“这是当然。”盗帅自信道:“就算他化成灰,我也能认出来。”

苏澈忍不住去看他。

盗帅瞥过一眼,装作没看到。

“闲话少说。”江令寒觉得眼前之人实在是有些聒噪,也让他不禁怀疑自己找这人合作究竟对不对。

可现在时候,他们的确是个缺个熟悉梁州城的人,只是不知道对方靠不靠谱。

不过,既能找到神出鬼没的汤天赐所在,想来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你们觉得,汤天赐是被谁劫走了?”江令寒虽是在问,看的却是坐在对面的苏澈。

因为他能感觉出对方武功应该很强,哪怕是年纪不大,而这足够让他重视。

他也见过不少天才,可似乎,都不如眼前这人给他的感觉来的模糊不定,难以捉摸透析。就仿佛对方身上带着一层雾,让人想要窥探也找寻不到方向。

他未尝没有在想眼前这人究竟是何出身,又是什么身份,更不会是简单的一个为了银子而卖命的江湖人。

当然,这也是在没有为敌的情况下,江令寒自然不会做一些冒昧举动。

苏澈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探究,那是并非全然的信任,甚至还带着怀疑。

不过他也并不担心,至少现在是如此。

“汤天赐是梁州第一风媒,仇家不少,虽说都想要他的命,可若是能生擒,自然是更好的。”苏澈道:“不过他能这么多年安稳无事,也不至于在当下这个时候就被人劫了去,这未免太过巧合。”

汤天赐手上不知有多少人的秘密,虽然杀了他可以高枕无忧,但谁又不想得到这些秘密呢?因为其中,说不定就有关于自己对手的消息,得到了,自然就会拿住他人的把柄。

江令寒自然能听的明白,之前这汤天赐一直住在赌坊,多年无事,可现在,当桃花剑阁发出追杀令,风媒因此而动的时候,他却被人劫了,这怎会是巧合?

不过是有人也想到了他这梁州第一风媒的身份,想走他这里的门路,从他嘴里得到苏澈的下落罢了。

而在这其中,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在这里梁州地界,似乎只有一家。

桃花剑阁。

</br>

</br>

54.自己抓自己

江令寒自然也能想清楚这点。

叶常青把玩着袖口的绳头,随口道:“从傍晚进城,听得最多的就是这苏澈,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竟让桃花剑阁如此下功夫,恐怕整个梁州都动起来了。”

他当然是听说了苏澈杀了桃花剑阁弟子的事,不过私下里当然不会以为只是这个,就让桃花剑阁这么大动干戈。

弟子被杀固然是大事,却也不会这般兴师动众,毕竟,做为持剑八派的追杀令不是那么好下的,门派既要站在门中弟子的立场上考量,也要站在门派的利益上去斟酌。

此番动作,的确是大了些。大到,让人怀疑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内情。

尤其是对叶常青这同等出身的人来说,会不会是桃花剑阁因此有什么举动,想以此来遮掩异常?

江令寒道:“若真是桃花剑阁动作,如今你我也不好做什么,只能来等。”

苏澈点头,如他所想,如果汤天赐这事不是他自己断掌隐遁,便是桃花剑阁动的手。那么,无论是哪种可能,他和盗帅都是没办法运转的,因为一旦暴露,那就是自投罗网。

甚至,对面这两人就会立马变成敌人。

“两位来说说苏澈的事吧。”叶常青得了自家师兄眼色,当即道:“一直听说,也不甚了解呢。”

“你们不是来找他的么,怎么,关于他的事一点也不知道?”盗帅接过话去,一屁股坐在火堆旁,问道。

叶常青看他一眼,道:“也不是全然不知,不过肯定不如两位知道的详细。”

他说道:“我跟师兄久居云梦泽,离上次下山已有三年,莫说是这梁州城或是苏澈,就是江湖事都知之甚少。还请两位不吝赐教。”

盗帅没说话,而是看向苏澈。

这两人是不是试探还待两说,只是话多了就容易露出破绽,更何况苏澈本人就在这,让他自己说自己,怎么想都怎么古怪。

稍有不慎,就会暴露自身。

“我说这位兄台,这天也黑,你就不用了一直带着斗笠了吧?”叶常青看着苏澈,随口道,“莫非是有什么不方便之处?”

苏澈一直带着斗笠,虽不完全遮面,却在低头时总是容貌不显。

别人看他下巴总觉年轻,可对他相貌却看不清晰。

此时,叶常青此言或是随意,没有其他意思,也可能是有所怀疑。

毕竟,身为观潮阁的弟子,就算很少下山,也绝不是不谙世事之人,如何会轻易相信他们两个陌生人?

还是在这数千里之遥而陌生的梁州城里?

更逞论是合作联手。

盗帅有心说两句,苏澈却直接将斗笠摘了。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苏澈抬眼,看向对面两人,道:“就是人平平无奇,未免自惭形秽。”

江令寒看他一眼,目光移开,看向火堆,暖黄的火光映在脸上。

的确是很年轻的一张脸,他想着,而能让自己感觉到若有若无的危险,说明对方武功不弱。或者说,他瞥了苏澈手中的沉影剑一眼,是那把剑。

此人绝非等闲之人,江令寒心中笃定,可其他门派中,并未听说有这么一个人,无论是年纪还是相貌,皆对不上。

江湖草莽之中,果真多英豪。他心想。

叶常青则是愣了愣,然后道:“你倒是年轻。”

苏澈轻笑,“许是少风餐露宿,看着年轻。”

盗帅暗松口气,心想绝不能让两人看到关于苏澈的画像,否则那就真难收场了。

“所以,咱们就在这等?”他岔开话题。

叶常青也在一旁坐下,将剑一抱,随口道:“不然呢,这梁州城也不小,谁知道汤天赐被拐到哪儿了。”

“两位有何打算?”江令寒问道。

“怎么,你们不会想跟着我俩吧?”盗帅笑着问道。

然后,他看见对面那人脸上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我俩打算去喝花酒。”盗帅见此,眼都不带眨的,张口就来。

苏澈白眼暗翻,不过也知道这是对方急智而出的法子。

自己两人现在的身份是江湖中的混不吝,不入流的人物,而眼前这两位可是正宗的名门真传,更是观潮阁这种‘世外’大派。莫说江湖同道知道该派真传去青楼会如何想,那些江湖风媒会如何编排,就算他俩真想去,他们这身行头也不允许。

铁剑蓝衣,这是如天山剑派白衣胜雪一样明显的标识,太过显眼。

“喝花酒?是青楼吗?”岂料叶常青双眼一亮,竟有些跃跃欲试,“早就听门中师兄说天下最好喝的酒和天下最好听的曲儿都在青楼,一直未尝得见,颇感神秘,两位果真知道这青楼所在?”

盗帅张了张嘴,觉得有些荒唐,这小子莫不是在耍自己?

苏澈则是看向江令寒,发现后者只是看着火堆,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你真想去?”盗帅眸光一沉,看着对面的叶常青。

“你若去,我便去。”叶常青身子微微前探,眼中好奇多过坚定。

难道这小子真是愣头青,不知青楼是什么?盗帅皱眉,可不该啊,没听说观潮阁放出的弟子里有傻子。

更何况,边上那个脸色跟面板似的家伙,看着也不蠢,挺精明的样子。

这两人,在打什么名堂?

盗帅有些拿不准了。

“我俩想去云家拜访。”苏澈说道。

盗帅闻言,不由一愣,眼神微微变化。

“云家?”叶常青听后,目露思索,“六合世家中没有在梁州的,也没有云家,难不成是这梁州城的大家族?”

江令寒同样看过来。

苏澈道:“城中帮派有一猛鬼帮,算是地头蛇,其上任帮主便是云姓。”

“地头蛇?”叶常青双眼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要找人可以找地头蛇啊,谁能有他们熟悉本地?”

“不过这名字,猛鬼帮,嗯,听着感觉不太靠谱。”他一副沉吟样子。

苏澈下意识与盗帅相视一眼,也有些看不准了,怎么感觉越接触得久了,越觉得这人好似有些,愣?

江令寒把手里枯枝丢进火堆里,拍了拍手,道:“那就依两位所言,咱们一同去云家。”

55.江令寒的执念

不管是盗帅还是苏澈,肯定都是不想让江令寒和叶常青跟着的。

夜下长街,盗帅眼角余光朝后瞥了瞥,传音道:“你还真打算跟他俩联手,抓自己?”

苏澈道:“不然呢,你有什么好办法,能摆脱他们两个?”

盗帅撇嘴,显然他也是没辙。

要是直接以轻功跑路,先不说能不能胜过观潮阁的这两位真传,单是此举引起的怀疑,就会让此事变得更加麻烦。

可若是就这么让两人跟着,也一样是麻烦。

“你怎么想起要去云家了?”盗帅问道。

“不去的话,你这心能放下吗?”苏澈反问。

盗帅看他,认真道:“现在可不是寻常时候,猛鬼帮得了你的画像,你去云家八成会暴露身份,我不觉得云奚菡能保你。”

苏澈道:“先去看看情况,然后借云家的关系出城。”

盗帅皱眉,“你疯了?”

“云家好歹也是城里的地头蛇,城门不敢拦。”苏澈道。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你凭什么认为云家会帮你?”盗帅问道。

苏澈道:“凭我身后跟着的这两位,出身观潮阁。”

盗帅目光闪了闪,还是不放心。

“师兄,他们在前边嘀咕什么呢?”

落后几步的叶常青看着盗帅嘴皮子动弹,却听不到声音,便传音身边的江令寒。

“许是私话。”江令寒随口道。

“我看这两人隐瞒颇多,不似善类。”叶常青道:“你怎会想跟他们联手?”

依他所想,不过是两个为了银子做事的江湖人,论格调甚至还不如那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杀手,更别说从言谈举止上,他几乎断定那个什么盗帅就是个泥腿子。

这么两个人,也就年纪不大,哪来的资格跟他们师兄弟合作?

“江湖之中哪有那么多善类。”江令寒好似根本不在意,“师傅常告诫你,莫要以貌取人,怎么,这下了山你就忘了?”

叶常青一听‘师傅’二字,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然后大抵是不忿,想要辩解,可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说出逞强的话。

“反正吧,我是不信他们。”他说道:“就算师兄看的不错,这两人可能有些本事,但我不觉得他们能找到苏澈,反而会拖累咱们。”

江令寒眼带好笑,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叶常青立马道:“你想啊,那苏澈可是苏定远的儿子,这苏家两代是什么人,咱们可没少听师傅他老人家说,老狐狸和狼狈教出来的,能是善茬?”

“所以,你觉得苏澈真的杀了人?”江令寒道。

叶常青听后,挠挠头,“这也说不准,桃花剑阁外表光鲜,内里什么样咱都清楚,他们的话只能听一半,哪敢全信。”

“接着说。”江令寒点点头。

叶常青道:“苏澈出身将军府,又是自幼在京城长大,他见过的阴谋算计和勾心斗角肯定少不了。而他既然能从桃花剑阁里逃出来,要说没什么帮手肯定不可能。师兄你想啊,就凭前边那俩人,还想抓住苏澈?”

江令寒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在山上的时候,你不是很看不起苏澈么,怎么现在重视起来了?”

“我那不是看不起他。”叶常青说道:“再怎么说他跟咱们也算是有渊源在,那武状元也是打败尹莲童夺得,我能小看他吗?”

“更何况,他还学了咱们的观潮剑气。”他说道。

江令寒听到这,眼底深了深。

观潮剑气是观潮阁三大剑典之一,为山门之中除真传弟子外的不传之秘。可少有人知的是,其实早在百余年前,他们门派中的观潮剑气便有所遗失,现在门派里的只是残卷。

所以,门派中已经有近百年没有弟子再学成此功法了。

因此,当观潮阁在梁都所设会馆的主事,在武举上察觉出苏澈身上模糊的观潮剑意后,立马传信宗门,请门中查明并定夺此事。

只不过彼时正逢武道大会,门中长老正为此事准备,所以对梁都来的传信并未太在意,等后来想起此事时,北燕和梁国已经开战,他们观潮阁自然不好在那个时候入梁都。

此事就一直这么拖下来,直到战事过后,门中才派弟子门人下山。

有人去了曾经的梁国都城,有人去了旸山郡,而他们则是居中调度,力求可以遇上苏澈。

就连天山剑派的周子衿那边,都有师兄前去,为的便是将苏澈可能的打算都想到。

只不过,现在尽皆没有消息。

“不管怎样,其余师兄弟那边还都没有消息。”江令寒道:“现在咱们不能放过一丝进展,再者,若真如他们所说,这云家是当地的地头蛇,找起人来也是更方便一些。”

叶常青犹豫道:“可咱们入城时并没有遮掩,恐怕现在已经传开了。”

“这又何妨,他们不知咱们要找的人是苏澈。”江令寒道:“就算是知道了,若有敢阻拦者,一剑斩了便是。”

叶常青看他一眼,默默点头。

他知道对方并非好杀之人,现在能说出这等话,自然是因为对此事十分在意。不是在意苏澈,而是在意那观潮剑气。

因为江令寒的父亲,就是因为所修的观潮剑气只有残卷,在突破时有漏,致使破镜失败,郁郁而终。

所以,观潮剑气于他来说,是一份执念,如仇似恨般的执念。

叶常青没再开口,无论是劝说还是插科打诨的废话。

……

云家所在并非是繁华的大街,而在看似普通的街坊。

时已至深夜,他们一路而来并未遇见帮派中人,而在这云家门前,也无猛鬼帮的人或是家丁护院。

大门紧闭着,只有两盏昏黄的灯笼散发着模糊的光,四下有些安静。

“就是这?”苏澈看着牌匾,问道。

盗帅点头,“是这。”

“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啊。”苏澈笑道。

盗帅哼了声,“小爷的记性一向很好。”

说着,他便上前去敲门。

门环叩出的声响传出很远,激起院里的犬吠。

接着,伴随鞋底趿拉的声音,有人问道:“谁啊?”

盗帅回头看了眼苏澈,后者朝他一笑,眼神示意。

“那个,我是你们云家大小姐的朋友。”盗帅说道。

门中安静了一瞬,接着就是一声突兀的喝骂。

“滚!”

56.夜宿

“我说云老伯,你这脾气还是这么暴啊。”

门终究还是开了,门内的是一个披着长袍的老人,看着颇具风霜之色。

他将众人领进门,盗帅凑在边上,嬉笑说着。

“这两日冒充小姐朋友的人不少,而且还都是男子。”看门的老者瞥他一眼,道:“基本是像你这般油腔滑调的。”

盗帅翻了个白眼。

此前对方能开门,自然是他表明了身份。

虽说五年不见,可这在云家看门的依旧是眼前这位云姓的老者。想当年,他就是被对方亲自送出大门,跟着墨家的人走的。

“你得庆幸老头子对你还有点印象,不然的话,非得给你乱棍打出去不可。”云老伯哼了声,“说吧,五六年不见,你小子怎么又来了?”

盗帅一时无语,不过还是道:“这不是刚好路过,听说云老帮主撞了鬼,所以来瞧瞧么。”

云老伯一听,脸色微沉,冷哼一声,“什么撞鬼,这鬼话你也信?”

盗帅一扬眉,“那您老给说说?”

“你这恐怕也不是路过,反倒是带着麻烦来的吧?”云老伯看了带着斗笠的苏澈一眼,目光却更多在江令寒两人身上停留。

毕竟,就算观潮阁的弟子久不出云梦泽,可他们这身行头标识在江湖上却是无人不知。

云老伯心里自是惊讶于盗帅会跟云梦泽扯上关系,同样的,也未尝没有暗忖对方来意。

“大家相识一场,于情于理我都该过来看看。”盗帅干咳一声,说道。

“五年前你就是一副没皮没脸的样子,现在还是如此。”云老伯一笑,“你这回都走正门了,看来是遇到麻烦事,来找老朋友了。”

他在这老朋友三个字上咬了咬。

盗帅眼神略乱,却是因为感受到了身边苏澈的目光。

“什么老朋友,这话您可别乱说啊。”盗帅连忙道。

“那你还进门?”云老伯看他一眼。

……

云家的府邸虽然不在闹区,可规模着实不小,一行人过了月门,所见却都是黑暗。

“为何不掌灯?”叶常青有些疑惑。

“道长说掌灯会惊扰鬼怪,影响做法。”云老伯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屑。

“道长?”盗帅问道。

“做法事不就要秃驴和牛鼻子么?”云老伯笑笑,没有多说的意思。

“行了,你们先在这歇着吧,我去差人烧水。”

别院,厢房前,云老伯说完,便要走。

“哎。”盗帅喊他。

“大小姐若是想见你,自会来,不想见你的话,你赶明儿就走吧。”云老伯摆摆手,披着长袍走了。

咯吱,叶常青推了推房门,没锁,反倒落下了些灰尘。

“呸呸,这都不打扫的嘛?”叶常青挥袖拂了拂,进去了。

盗帅转身也要往里走,却被苏澈拉住了。

“不打算说说?”他问道。

盗帅干咳一声,眼神看向别处,“说什么?”

苏澈仍是看着他。

“好好好,我说还不行嘛。”盗帅忍受不了他的目光,只好道:“先前跟你说的也不是骗你,其实后面还发生过别的事儿,你不是问我怎么保住手脚的么,就跟云奚菡有关了。”

苏澈点点头,两人之间果然还另有故事。

只不过盗帅不说,这是他的隐私,苏澈也就不问了。

“今晚是先住这么?”他问道。

“现在城中能落脚的客栈等地,想必已全是眼线,也唯有云家这等去处,才是那些人下意识忽视的地方。”盗帅看着身后厢房里已经亮起来的灯,说道:“再说咱们都来云家了,要是不在这住下,岂不是让他俩怀疑?这两位现在可算是咱们的护身符啊。”

苏澈摇头一笑,“别到最后,这护身符成了催命符就行。”

“你别乌鸦嘴。”盗帅说了句,然后转身进屋,一边揉着脖子一边松散道:“半个月没洗澡了,我可得好好泡泡。”

不只是苏澈,听闻此言,就是叶常青和江令寒,都下意识离盗帅远了几分。

叶常青更是伸手在鼻前扇了扇风,好似盗帅身上真有馊味儿似的。

“今晚先住下,明天找人。”盗帅浑不在意,朝几人摆摆手,然后选了房间进去了。

苏澈却是毫无睡意,任凭谁在他当下的处境里,都不可能做到心大无事。

有心事,自然睡不着。

叶常青打着哈欠去里间收拾床铺,嘴上不时念叨几声,多是对这厢房住处的嫌弃。

不过他手脚倒是挺快,看着对这些活也挺熟悉。

江令寒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眼底带着笑意。

苏澈推了推桌上的茶壶,里面果然是没有水的。

“这么晚了,为何不睡?”江令寒问道。

苏澈心中稍凝,从今晚的接触来看,眼前这人并不是喜欢废话之人,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具备目的性。

“睡不着。”苏澈说道,顺手将斗笠拿下,手在上面抚过,如同在挑拣沾上的落叶。

江令寒想了想,问道:“冒昧问一句,颜兄弟师承何处?”

苏澈拇指抚摸着剑镡,说道:“早年机缘巧合,得过一篇无名剑法,没有师傅。”

也不知江令寒是信了还是没信,反正他眼中是露出了几分惊讶,“早在山门里便听人言,江湖之中多奇遇,想不到有朝一日竟能亲眼得见。”

苏澈轻笑,“便是机缘再深厚,也比不得江兄这般背靠宗门之人。”

江令寒说道:“依你年纪武功,若想拜进宗门并不难。”

苏澈并不意外对方能对自己武功有所感知,当下只是道:“在江湖自由惯了,宗门虽好,我却受不了那等规矩束缚。”

江令寒点点头,没再多说。

过了会儿,院中有家丁和丫鬟提了水桶来,热气蒸蒸。

“刚烧好的水,不知先送到哪位的房间里?”丫鬟问道。

盗帅推门,露头出来,“先来这!”

江令寒道:“我们这边就不忙了。”

说完,他直接进了叶常青那边的客房,冲苏澈点头示意,然后关上了门。

热水一桶桶地往盗帅房间里提,自也有送上茶水的,不多时下人便离开了。

苏澈摸着剑柄,在想江令寒方才所说的话,对方提及师承和宗门,是否已对自己有所怀疑?

毕竟,自己身负观潮剑气,对方又是出身观潮阁,用剑者敏锐自是超乎常人,更别说是江令寒这种大派真传。

出处同源之间,苏澈也是对此拿捏不准。

57.心有执念,思之虑之

外面的风穿不透厚厚的院墙,刮不进云家重重的府邸。

盗帅洗漱完后,手里拿着毛巾,一脸舒适地走出来,推门,便看到坐在堂中的苏澈。

“还没睡呢?”他有些意外。

苏澈道:“睡不着。”

话虽如此,他仍是闭着眼睛,似是假寐。

盗帅拉开椅子坐下,打了个哈欠,“也是,任谁被追杀,也不能睡安稳。”

苏澈道:“如果换成是你呢?”

“我?”盗帅把毛巾搭在脖子上,随口道:“如果换成是我,那我还是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丝毫不慌。”

苏澈睁眼,看着他,有些不信。

“不相信?”盗帅挑眉。

苏澈想了想,道:“你还记得在旸山郡的时候吗?”

盗帅听了,忍不住翻个白眼,因为他知道对方会说什么。

“当时你也说是不慌,结果逃的时候真是拼了命再跑。”苏澈道:“你的轻功的确不错。”

盗帅撇嘴,“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跑的也不慢。”

苏澈笑了笑,被人追杀或是逃亡,虽然慌乱担忧,却没有几分害怕,因为这条路上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有人同行,总会安心许多。

“不过,还是多亏了你那个朋友。”盗帅说道。

苏澈听了,眼中的笑意缓缓隐没下去,转而是回想。

他知道盗帅所说的朋友,指的是颜玉书,也是在他们逃离旸山郡的时候,最后帮助他们的人。

当然,在对方的话里,是来杀自己,结果是没杀成,反倒让自己等人成功脱逃。可实际上,如果不是颜玉书最后相助,他们已经被黑风军追上了。

“这一次算你运气好,我跟他们还有一笔账要算,等下次再见,我必杀你!”

这是颜玉书当时所说的话,他带人去拦下了追杀而来的黑风军,而苏澈和盗帅也因此脱身。

朋友么,苏澈想着,他们现在,还能算是朋友吗?

颜玉书如今归附后周,据说已经任职东厂,位高权重,比在彼时梁国宫里当万贵妃的随侍要好不知多少。

这是他想要的么,权利和地位?

若在以前,苏澈可以肯定地否决,可现在,当时过境迁以后,他再也不敢说自己真的了解,自己这位儿时的朋友。

年少时所说的行侠仗义、仗剑江湖,或许早已渐行渐远以至忘却,颜玉书如今的所作所为,早已跟‘侠’字不沾边。他的手上,更是沾染了太多人命,该死的和无辜的,谁也说不清真实。

对于颜玉书,苏澈心里一直有一份愧疚,或者说是亏欠,如果不是他,对方也不用进宫,更不会失去家人。

但他无力改变。

对于做错事的惩罚,不是他能做出决定的,他的存在,或许只是将那件事提前引发罢了,该来的终究会来。

而能改变的,也一定会改变。

苏澈握剑的手紧了紧。

盗帅看着他,问道:“若是下次再见到你那朋友,你会怎么做?”

苏澈听后,不觉微微咬牙,沉默了很久。

“他还有退路。”他说道。

“如果他不选择呢?”盗帅又问。

苏澈看他,“你会怎么做?”

“留一人而危害十人,若他不回头,不是我会怎么做,而是江湖里的其他各派会怎么做。”盗帅说道:“后周厂卫臭名昭著,每年都有江湖义士前去刺杀其中高官,双方皆有伤亡,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苏澈闭了闭眼,然后睁开,“如果他不选,我会帮他选。”

盗帅看他半晌,然后点头,起身,打算回房。

“为何会提起他?”身后,苏澈看着他的背影,不解开口。

“因为我忽然想起,聚义庄在十日前给墨家下了帖子。”盗帅轻声道:“其中内容,许是商讨铲除后周阉党。”

苏澈双眼下意识眯了下。

其实对于所谓阉党,乃是自一世皇朝便遗留下来的,后周承袭大周皇朝正统,这阉党势力也一直残存。

其并非是专指东厂阉人,实指以东厂为手中刀剑谋利谋权的朝堂诸人,乃至士族、商人、各参与帮派等等,以此拉帮结伙的一派人。

人数自是很多,位高权重的亦是不少,而公认的阉党之首,便是那位天下第一宗师,第五唯我。

聚义庄此举,针对的,或许便是此人。

只不过一封请柬自是不会将事全然写明,盗帅知之也不甚详细,只是此时与苏澈说,未尝没有提醒之意。

因为此时的颜玉书,已然便是阉党中的砥柱。

无论是武功还是心计,若有战而起,此人一定会名列必杀名单。

见苏澈眼有凝重,还带深思模样,盗帅一笑,道:“我与你说这个,也是想让你早有准备,免得到时接受不了。现在你自身处境尚且如此,还是别考量其他了。”

说着,他摆摆手,“天不早了,赶紧睡吧,明天还得想想怎么跟云奚菡打交道。”

目送盗帅回房,苏澈伸手拿过桌上茶壶,倒了杯水。

水刚烧开不久,还有些烫,泡的茶也并非是什么好茶,味道闻着有些粗,想来口感不会太好。

苏澈看着热气氤氲,想着那聚义庄的庄主应笑看,他是颜玉书自少年时便崇敬的人物,如今,却可能会成为对手,而且还是生死之间的较量。

他不由会想,现在的路,真的是颜玉书喜欢的吗?而曾经的坚持,对方是不是也真的放下了。

苏澈忽然觉得有些迫切,迫切想跟颜玉书见一面,在儿时,当他遇到难以决断的事情,总会让对方来帮着拿主意。

现在,却成为了锁在心中的执念。

……

夜里忽然起了风,吹得庭中树叶沙沙作响。

房中残烛摇晃,灯火忽而明灭,如人闪躲。墙上憧影一下消失,房中一片黑暗。

苏澈睁眼,黑暗中,目光似水,平静如湖。

好似有云烟而起,透过窗棂与门缝,如雾似霭。

苏澈感之,左右房中并无异响,也不知盗帅和江令寒等人是否有感,是否还在沉睡。

他起身,挥袖开门,声音轻缓,而院中好似起雾,月光隐没,天地朦胧。

苏澈皱眉,因为前方,隐有女子歌声遥遥。

</br>

</br>

58.歌声薄凉

这雾来的有些诡异,而在如此深夜,这突然出现的歌声更让人觉得诡异。

歌声细听时,倒有些凄美婉转,只不过深夜这个时候,让人听了,心底着实会有些发毛。

苏澈回头看了眼房内,两边厢房依然没有什么动静。

这自然是有些反常了,莫说房中住下的是观潮阁的真传和墨家的高手,便是寻常的江湖人,在如此明显的歌声之下,也该醒了。

他想了想,直接回屋,把门关了。

雾气透过门缝钻进来,有些稀薄,却无比真实。

苏澈双眼眯了下,当先朝盗帅房间过去,一边注意着堂中雾气的蔓延,一边敲响房门。

叩门声不大,可盗帅一定能听到。

但在叩门六七下而其中还无动静之后,苏澈便直接推门而入。

房门果然没锁,而房中也是漆黑一片,身后,雾气已经随着门开而飘入进去。

“盗帅?”苏澈试着喊了声,朝里走,手中却已然按剑。

剑识的感知之中,房中根本没人!

苏澈神情终于凝重起来,他循着记忆走到桌旁,然后伸手摸到桌上的火折子和烛台,一下点亮。

房中有了光,雾气变得更为明显。

房间并不大,苏澈按剑四顾,桌椅整齐,房中其余没有丝毫杂乱。他几步走到床边,被褥叠的平整,上面倒也有人躺过的痕迹。

他伸手一摸,似乎能感觉到一丝温热。

苏澈不免皱眉,他一直在堂中坐着,也是半睡半醒,莫说盗帅离开,便是盗帅出门的响动,他都会察觉而醒过来。

更别说,如果盗帅有什么行动或打算,也一定会告知自己。

可现在,房中无人,盗帅去哪了?

苏澈没有多想,再看过房中一眼后,便快步而出,径直往对面厢房而去。

他又敲门,而门内同样安静,他便直接闯入,门同样未锁。

他试着喊了两句,然后掌灯,四顾之际,房中亦是空无一人。

床边有一地铺,应是叶常青或江令寒其中一人的,而被褥都是一样平整,上面有人躺过的痕迹。

苏澈眼眸微深,俯身探了探,似乎能感觉到一丝温热。

“怎么回事?”他皱眉,心想,“难道中了幻术?”

江湖之中,武道功法不计其数,修行法门百花齐放,而其中自也有类似魅功这等专门惑神之法,其中有分类,名为幻术。

而所谓幻术,倒是比那些只是迷惑人眼耳口鼻等五感的障眼法要高明不少。

可苏澈在将军府时,对这类武学也有过一些了解,无论是道门阵法还是这等江湖幻术,其除了相应功法外,还必然需要施展的媒介触发,如同煮饭需要生火一样,不可或缺。

但自己一直在浅睡,何曾接触过这等事物?

更何况自己习剑而敏锐,剑意通透,这等幻术若要临身必会有应激之感,哪能被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拉进幻术里?

苏澈脸色微凝,返身出屋,而这房中雾气似乎更大了些。

他忍不住想,难道这雾便是媒介,所以在自己之前出门时,或者说是在这雾透进堂中的时候,自己才中招的?

只是猜测永远得不到证实,苏澈回到堂中,将桌上烛台包括备用蜡烛一并点了。

堂中灯火大亮,伴随愈来愈重的雾气,倒有几分朦胧不真。

苏澈静静看着,剑步一晃,提剑出门。

刚一踏过门槛,那歌声便又传来,声音清脆而凉,绕在耳畔不散,却听不清唱词。

哪怕是字句间听来皆清晰,可当细去探究斟酌时,却一字也念不出,也想不出。

苏澈只觉这歌声钻进了心里,让人心中生出难以言喻的悲怆和凄凉,如是被世间一切所伤,更甚于人之爱恨痴缠。让你不免难受,忍不住哽咽,忍不住要因此落泪恸哭。

苏澈皱眉时闭眼,强行这份不适压下,而后睁眼,剑识感知放开到极致,再不犹豫,循着歌声隐约传来的方向而去。

“冷月呵,孤影绰约,春风沾衣露华浓。”

他终于能听得明白,只是这歌声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其中语调虽已清晰,可莫说人在哪,便是歌声本该是从何处而来都找不清了。

苏澈本是提起轻功,可因这歌声一下变幻而难觅方向,他停步,皱眉间猛然回头,却发现来路亦是雾霭如云烟,一片遮蔽般的苍茫之色。

如此时候,月光与星光早已渐渐隐没,此间除了夜色之外,便是这朦胧的雾气。

他低头,看向脚下,雾气没过脚踝,地面蒸蒸沉沉。

苏澈眼神微寒,“何方鼠辈,既是引在下出来,为何躲躲藏藏,还不现身一见?”

回应他的,只有四下未绝而朦胧的歌声。

“徘徊起,风吹仙袂,是谁一双泪眼朦胧惹人怜。”

苏澈静等片刻,缓步朝前,进府时他已记下来路,只是现在雾气渐重,四下楼阁都有些难辨。

只不过,他走了很久,好像脚下的路一直是这般长,走不到尽头,而前方,也没有花草怪石,更没有墙。

歌声依旧婉转,只不过现在听来却让人心头烦闷难当,恨不得将胸膛挖开,将自己浑身撕碎。

苏澈停下脚步,额上汗渍涔涔,若眼前有铜镜,他就会看到自己的脸色已苍白的厉害。

这并非是实质的受伤,而是心神损耗太重。

耳边歌声,如那酒色般蚀骨销魂,比音功魅功还要杀人于无形。

“月影儿它早已消融,去路也重重,来路失啊,回首还是一场空。”

这回的歌声响在耳边,却有如女子轻笑轻叹般的温婉动听,惹人怜惜,丝毫没有先前般令人烦闷惆怅的恶感。

苏澈抬眼,眼前雾气散开,隐约能见一道绰约身影,窈窕而带风致,只是不知她究竟在多远的地方,让人辨不清容貌,辨不清衣着。

只有一道倩影,如是徘徊,如是辗转。

“让桃花剑阁大动干戈的苏澈,也不过如此。”一道声音在苏澈耳边响起,明明是带笑意,明明是话中仿佛嘲讽,偏偏让人听之只有薄凉。

苏澈遥遥看着她,忽然松了口气。

59.人也彷徨

苏澈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眼眸里只有平静。

“你这幻术,的确厉害。”

“幻术?”女人的声音似笑非笑,如冰水浸在手心。

“我想推门,门便未锁,我想有灯,蜡烛和火就在手边,我觉得床上本该有人,床单上便尚有余温。”苏澈看向眼前,说道:“我觉得雾会渐重,眼前便是朦胧,我觉后路阻断,便看不到方向。只是这歌声,哪怕我想听清都未。”

“常人见此,觉出幻术也不难。”女人道:“至于歌声唱词,若我不想让你听到,你又如何能听清楚?”

声音渐渐飘忽,而四下雾气仿佛也在变淡,逐渐抽离而去。

无论是脚下,还是四周,目光所及的光景都在变淡褪去,如同染缸里的色彩,被水稀释到澄清。

而那道模糊的倩影,仿佛也要消失不见。

苏澈连忙道:“你到底是谁,今夜如此有什么目的?”

没有回应,只有一阵笑声,如雪水化后般的冰凉,却又没有半分柔媚造作,反而无比澄净,让人听之难忘。

苏澈追出两步,却忽而觉得一阵困意涌上,浑身无比疲倦。

紧接着,无论他多么想强自清醒,都无济于事。

倦意涌来,他一下栽倒。

……

“呼!”

苏澈睁眼,喘了口气,眼前的一切转而清晰。

略有昏黄摇曳但依旧点燃的烛光,房中熟悉的久无人住的气味,以及之前在地上泼洒水去尘的潮湿味道。

左右两侧的房门依旧关着,而未关紧的窗子透进月光,轻风吹进来,再看天色,应该也是快五更天了。

苏澈起身,只觉得脑海还有些沉重,好似熬夜许久后的疲惫和困乏,又像是思虑过重的不适。

他揉着眉心,走到门口,开门出去。

庭中的风带来凉意,而庭前月光明亮,哪有半点雾霭迹象。

远处的屋檐楼阁也都清晰,便连半空飞过的夜鸟都能看清它的扑簌。

果然是幻术么,他想着,只不过是太过高明的幻术,自己无声无息间中招,就连江令寒三人都未曾发现异常。

苏澈想了想,抬脚走进庭中,然后出了这小院。

如此深夜,府中没有半点人声,只有偶尔的虫鸣。

他记得云家养了狗,只不过是在前门,距离这边自是挺远,他也不怕会引得犬吠。

此时,借着月光,偌大云府显得清楚而空寂,假山怪石,草植树木,参差错落间给人一种府邸庭院深深的诡异之感。

苏澈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漫无目的地走。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心血来潮出来,也不知道想去哪走走,只是觉得有先前那一遭,睡不着就想着动一动。

这般闲散走着,便走到一处月门所在,而门口似是花园,草木如人,林立间幽深而怖。

苏澈顿步驻足,看向其中。

花园里有山有水,假山池塘,边上有一座凉亭,此时,凉亭的栏杆旁,坐着一道身影。

那应该是个人吧,苏澈目光直视,白衣散发的人,看着很是单薄。

对方没有丝毫动作,就那么坐着,风吹过,宽大的衣衫和长发飘扬,如同幽魂。

苏澈看了一会儿,抬脚朝那边走去。

奇石和被风吹动的树枝就像是张牙舞爪的人,在看着走在小路上的人影。

而池塘里不时传出滴答声,不合时宜地打破幽静。

苏澈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人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里来吹风赏月,或者,是装神弄鬼?

而眼前这人,跟先前施展幻术那人,两人之间有没有关系?

及得靠近,苏澈才发现坐在亭中的是个女子,因为月光下,对方衣衫单薄,白衣隐隐透明,其下身子竟若隐若现。

苏澈止步,目光微微移开。

“既然想看,为何不敢看?”女子开口,声音轻缓柔和,带着一种让人亲近之感。

苏澈心中没有半分旖旎,反而多是警兆,因为这女子声音与先前幻术之中自己所听,并非是一人。

那么,对方是谁,为何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她是云家的人吗,还是跟云家有什么关系?

种种疑问,让苏澈摸不透的同时也不免懊恼,自己睡不着直接在房中练静桩好了,为何会出来透气,碰上些麻烦。

再就是这云家,真是古怪。

“我美吗?”

在他这般想着的时候,耳畔忽地传来一声轻语,便似在耳边喃喃,更像是有一只温柔的手伸进了怀里,挠的人心痒痒。

苏澈立时心中警铃大作,没有丝毫犹豫便抽身而退,竟是连眼前景象都未仔细去看。

等他一瞬退出三四丈,鼻尖忽地钻进一缕香风,他这才猛地止步。

定睛去看时,自己竟是出现在了亭中!

苏澈眼带惊然,自己明明是退,为何会是不退反进?

“你也是猴急的性子。”那女子声音在身后传来,伴随而来的是让人昏昏欲睡的香气,这股味道不惹人厌,反而让人心底痒痒,恨不得多嗅几下。

再有对方声音柔媚难当,竟是让人忍不住想要将对方狠狠拉进怀里,好生疼爱一番。

只不过苏澈自少年时便练桩功,风雨不辍,其后又学剑至今,心性早已如磨剑之石,岂会因此糯糯之言而动摇。

此时,不等身后那人拥靠上来,他脚下剑步已起,这回注意集中之下,自是不似先前般无故不退反进。

剑步挪移之间,苏澈回头,目光沉沉如水,手已按剑,如若对方透露半分敌意或是杀气,手中沉影自要出鞘。

“好一个不识风情的薄幸郎。”身后的女子并没有靠前,而是楚楚怜怜欲泣,柔弱模样万分惹人疼惜。

苏澈也终于看清对方相貌。

这是个年纪不过双十的女子,容貌柔美,五官精致,楚楚动人,最是她此时一番柔弱,更令人心生不忍,恨不得借给对方胸膛来依靠。

只不过她白衣过于单薄,两人此时相距不过一丈,对方体态竟几乎可见,不过总有遮掩朦胧之处,反倒若隐若现时更令人心热难耐。

苏澈哪见过女子这般暴露大胆,如白玉堆砌,如云烟雪山,此光景在从前他更是连想也不敢想。饶是以他心境,此时也是微乱,连忙移开目光,不敢去看。

“好个不知羞的女人。”他嘴上说着,却是直接朝后退着要以轻功遁走。

既然对方身上未有敌意,那他自无在此必要,更是多余。对方深夜在此肯定有事,不如在还未生事前,自己便离开此地,省的徒惹是非。

苏澈是这般想的,也是这般做的,可眼前女子见此,却是咯咯一笑。

“看都看了,哪是这么好走的?”

话未落,香风如雨,衣袂凌空时,那道身影竟是直接朝他怀中撞来。

60.魔影

苏澈根本躲闪不及,他想过对方会阻拦或是出手怎样,唯独没想过对方竟是没有丝毫动手打算,而是直接这般好似不设防地扑过来。

在他愣神之际,软香入怀,直接撞了他一个趔趄。

“看着文弱,想不到这身子倒是结实。”怀中女子柔媚一笑,纤细素手抚过苏澈胸膛,轻笑悦耳。

苏澈眉头一皱,抬手欲推,可怀中之人却是使劲往前凑了凑,再加上对方衣衫如此,他更无从下手。

当即,他脚下一动,已是打算直接抽离开来。

岂料这女子竟是直接伸臂,将他拥住,这样一来,他反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放开!”苏澈冷声道。

“夜里风凉,还是你这怀中暖和。”女子抬头,眉眼精致,此时一笑,惹人怜惜。

苏澈注意到她的皮肤真的很白,而或许真的是冷了,她的身子竟有些打颤。

可方才两人虽未交手,但只是看对方轻功,这人必也是高手,又怎会惧区区晚风?

苏澈抬手,剑柄末端抵在怀中人的腹上,虽未开口,但行动已表明一切--此时只需一道剑气,便会摧毁对方丹田气海。

而其实,如丹田气海这等习武之人的自身禁区,自是重视非常,苏澈现在此举,对方此前完全可以躲开,可他没有感受到对方有哪怕一丝的犹豫或是害怕,而是任由他警惕戒备,甚至将剑柄抵在命门之上。

苏澈眉头从未舒展过。

“你对其他女子,也是这样吗?”怀中女子脸上竟浮现几分娇羞,此时眉眼低垂,竟似羞含怯,娇俏若嗔。

苏澈暗暗咬牙,不觉间自己竟是背靠在了亭中柱子上。

“你目的为何?”他此时明明可以一道剑气将对方重创,毫不费力,可偏生狠不下心去。

或许是因为对方柔弱样子实在具有欺骗性,或许是她从始至终并非展露敌意,也或许,是苏澈的确不是心狠手辣之人。

“你不是应该先问我,是谁吗?”怀中之人凑在他的脖颈下,轻轻嗅了嗅,“一个大男人,身上竟还有皂香。”

温热的气息在脖间喷吐,让苏澈浑身一紧,更是有种莫名的僵硬之感。

“紧张什么?”一声轻笑,怀中之人抬头,看着他,一双眸子宛若秋水,并非含情脉脉,反而多是妖媚。

苏澈心下慌乱,说不清道不明,只好偏头,不敢多看。

“你是谁?”他问。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笑声如铃,调笑意味十足。

苏澈暗恼,只是尴尬更多。

“你在桃花剑阁,到底犯了什么事?”

“嗯?”苏澈拧眉,双目微眯。

“我知你是苏澈,而你在我面前,没有什么秘密。”怀中之人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肩头,道:“我只是好奇,那桃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桃花剑阁如此大动干戈。你能跟我说说嘛?”

苏澈目不斜视,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话语之间已带郑重,今夜着实诡异,无论是先前莫名其妙出现的女子,还是眼前这个妖女,都让他有几分无力之感。

什么时候,自己会与女人打上交道了?

什么时候,自己的身份竟是连何时暴露的自己都不知道了,而自己不认识且没见过的人都能一语道破?

“商容鱼。”怀中之人巧笑嫣然,“听说过吗?”

苏澈一怔,继而一惊。

……

当今天下,江湖武道宗门以一首歌诀划分,皆为当世可执牛耳的武林大派。

而凡入歌诀者,无一例外,皆以正道自居。即便是那里的这三大巨帮,他们江湖风评素来与正道扯不上边,却也从不入左道行列。

早年曾有邪道和魔教两门,渐已销声匿迹,便是因为他们除所作所为外,这宣扬的言论上便毫无顾忌,直将目的说的明显,以致被正道所灭。

可正如那野草一样,火烧不尽,这些左道旁门也从未彻底从江湖远离,他们或潜藏于闹市,或隐没于大帮小派之中,伺机而动,为利益而争。

只不过终究如老鼠一样,见不得天日。

其中,隐隐承袭魔门残支一脉的无生教,便属此列。

无生教百多年前只是无名宗门,派中门人弟子凋零,几近自行消亡,后有某弟子机缘所得曾经魔门残支派系遗留功法,暗自修行竟也修炼有成。

只不过此人受年龄和天赋根骨所限,武功只能算是小有所成,其后将功法献与宗门,这门派中后来出了天资卓绝之人,方才将门派发扬。而这人又是个有野心的,便带领门派闯入江湖,成立无生教,自号,得了偌大风头。

只不过因其功法传承自魔门,再加上其人行事也渐与正道相悖,沦于其野心,是以为江湖所不容。一番大战之后,无生教几近分崩离析,最后竟是与其他邪道魔门的地下势力有了牵扯,彻底遁入江湖之内。

可就算这等门派隐匿,却也不是全然杳无音讯,比如这无生教近年来风头最盛一人,便是那被誉为可超越无生老祖,将那魔门功法修炼到极致的无生教圣女,商容鱼。

只不过江湖所知的也就只有这么个名字,对于其相貌、年龄尽皆无从得知,便连此誉,也都被人当做是无生教和其他魔门传承散出的谣言,为的便是宣扬存在,甚至是扰乱江湖。

但不管如何,以往听之而不见,还可以当成是传闻听听也就罢了,现在,却是一个大活人就在眼前。

无生教圣女商容鱼,或者说,称为妖女才更恰当。

……

“看你样子,似乎是听说过了。”商容鱼浅浅一笑,眨了眨眼。

从乔芷薇一事上,苏澈已然对自家父亲说过的‘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也越危险’这句话深信不疑,现在,对于商容鱼这里也同样如此。

哪怕对方现在一副无害模样,哪怕对方现在就依偎在自己怀里。

可一想到对方以往为达成目的,不知会对多少男人投怀送抱,苏澈心中忽地生出些厌恶。

而心中这般感觉一出,登时浮于眼底。

商容鱼本是含笑看他,此时却一下看到了他眼神,本是笑着的眸子就冷了下去,而面上,也再无半分笑意,反而只有如冰般的寒意。

“我当周子衿心念不忘的会是何等人物,原来也不过是个以貌取人、心思龌龊的普通人。”

61.由来

周子衿?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苏澈的心神都似乎慢了一瞬。

眼前这人认识周子衿,而且还从她那听说过自己?

苏澈自是万分惊讶,因为无论如何他都难以想象,周子衿会与眼前这个无生教的妖女相识。

所以,她是真认得周子衿,还是在调查自己的时候,顺便了解了这一切?

毕竟,对方能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而她此前也说过对于自己的了解很多,那对自己身边的人以及各方面的关系,自然也是不陌生的。

“你认识子衿姐?”苏澈问道。

原本怀中的温热脱离,商容鱼不再紧贴着他,而是在两人之间留出了空隙。

她伸手,将眼前人那因自己拥抱而褶皱的衣衫抚平,轻声道:“当然认识,我们还是,好姐妹呢。”

语调清楚,不含尘烟,可这话怎么听怎么刺耳,如是反话,让人根本不会相信。

苏澈抬剑,剑柄挡住对方素手,“闲话休提,今夜你也不是为了来跟我说这些的吧?”

“怎么,在你心里,站在这的我不该是个不知廉耻,深夜对男人投怀送抱的女人吗?”商容鱼淡淡一笑,“或者,是为了达到目的,早不知跟多少男人亲密,水性杨花的贱女人。”

她本就柔美,此时这般自嘲自讽,更惹人心疼爱怜,好似千错万错皆是自己所致,与她无关。

苏澈皱眉,倒并非因此而心有异样,只是对方眼神平静,哪怕此前举止的确是随便少廉耻,可他却从对方眼底看到了清高,看到了傲慢。

或许,是自己多想了,在不了解一个人的情况下,方才那般想的确是不该,更别说还着于表面,让对方察觉到。

这是自己失礼。

苏澈如此想着,却也没有说什么,因为谁知道对方目的是什么,心思不纯敌我难分之前,说再多也只不过是废话。

“有话直说便好。”他说。

“云家的事,不要插手。”商容鱼抬头,静静看着他,“明早,带着你那个朋友和观潮阁的两个人离开。”

苏澈闻言,这才恍然,原来对方的目的不在自己身上,而在这云家。

只不过,盗帅和云奚菡之间的关系他虽暂时未明,却也知道两人肯定有些什么,如此情况下,盗帅当然不会这么容易就走。

而他又怎么会抛下盗帅离开呢。

见他神情,商容鱼轻轻一笑,说道:“实话跟你说,云阁昌手里掌握着一条线索,是关于无生老祖的。”

苏澈一愣,无生老祖,不正是无生教的创始人么,又是什么线索?

“无生老祖虽武道通天,创下无生教,可在其晚年时却遭江湖各派名宿围攻,一番大战后,无生教分崩离析,便连他自己也都失踪。而无生教的立派功法,也随之下落不明。”

商容鱼说道:“在不久前,教中偶然得知云阁昌手里有一样东西,正是无生老祖的贴身信物。现在,你明白了?”

“所以,云家闹鬼的事,也是你们搞出来的?”苏澈问道。

商容鱼一笑,“什么闹鬼,不过是云阁昌心里有鬼罢了。”

苏澈有些不明白,可对方没有继续明说的意思。

“事情也跟你说了,你怎么做?”商容鱼问道。

“你是怎么认识周子衿的?”苏澈问道。

“在她还未入天山剑派之前,我与她便相识。”商容鱼说道:“不算熟悉,她在我这,刺了一剑。”

她说着,手在自己左胸口按了下。

苏澈下意识看了眼,但马上移开目光,真假他自然没法分别。

“你查过我?”他问。

“准确来讲,是查的周子衿。”商容鱼看他一眼,“至于你,顺便而已。”

苏澈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周子衿现在正随天山剑派回山门,如果你明天便启程往北,还能碰上。”商容鱼说道:“可要是耽搁了,等她回了山门,除非再有机会下山,否则,你跟她就一辈子也甭想见面了。”

“天山剑派规矩如此森严?”苏澈皱眉。

“不是天山剑派的规矩,而是,”商容鱼顿了顿,然后撩了下被风吹进嘴角的青丝,道:“据我所知,洛青修的也是无情道。”

苏澈一惊,“你是说,子衿姐打算修无情道?”

“她绰号青霜剑,修的本就是无情道,只不过入将军府以后”商容鱼摇摇头,没说下去。

苏澈眉头紧皱,突然有种迫切,那就是快些见到周子衿,然后问问对方为何会选择这条路。

可自己又凭什么呢?

如果商容鱼所说是真的话,周子衿在来将军府之前,便已经修行无情道了。她早就坚定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哪怕是现在。

“你说的我可能答应不了。”苏澈开口道。

商容鱼蹙眉,“什么意思?”

在她想来,自己已将此间之事乃至对方想要知道的事情都已说明,若不是看对方是苏定远的儿子,而好似也是周子衿无情道的破绽,她才不会跟对方废如此口舌。

再者,她也对苏澈好奇。

她听说过这个名字,初始是在调查周子衿时,从名单上看到的,慢慢,与周子衿的情报中描述最多的便是这个人名。

其后,是有关梁国朝堂官员涉案拐卖之中,苏澈与墨家的渊源。

接着,是在铸剑师公输火药铸剑时,尹家那位天骄为了那把沉影剑堕境,而这把剑最终落到了苏澈手里。

然后,是武举,是苏澈少年成名,周子衿在此前离开将军府,离开京城。

商容鱼本以为会就此失去苏澈的消息,或者说,是因为周子衿的离开,而不需要再对这个人有所关注,但没想到,他依旧还是进入了自己的眼里。

桃花剑阁传闻一事之后,她就重新对苏澈进行分析,后来越对他有所了解,心中好奇便越甚。这人就像是一座山,很有让人探究的念头。

哪怕,现在看来,他有些不解风情,有些闷。

不过,这似乎也能说明,他老实?

但不管如何,对于苏澈现在的拒绝,商容鱼依旧感到不悦。

62.志同道合

“事实上,就算此事没有涉及无生教,或者没有你来,我本都没打算掺和。”

苏澈说道:“但是,与我同行的朋友,跟云奚菡有旧,他不会坐视不理。”

“所以,你也不会走?”商容鱼问道。

“没错,有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很难。”苏澈说道:“我不想让他失望,也不想让自己后悔。”

“想要云阁昌手里东西的,不只是我无生教一家,只不过这消息他们还不知道。”商容鱼说道。

苏澈沉默半晌,道:“所以,你会将消息放出去?”

“如果你打算插手的话。”商容鱼与他相视,平静道:“毕竟,观潮阁不是谁都能得罪的起的,那两个人,也不是我能对付的。你这么选,我只能这么做。”

苏澈没想到她对江令寒和叶常青还有如此忌惮,这并非是简单的重视。

当下,他便问道:“你认识他们?”

“江令寒,擅长御剑之术,武功修为在观潮阁当代真传里排名第二。另一个叫叶常青,虽然武功不如他,可在剑法之外的手段颇多,想必你那朋友已经领教过他的捆仙绳了。”

商容鱼开口道:“他们两人,一个半步神桥,一个破甲八九,无生教不比当年,入三境者屈指可数,自脱不开身过来。所以,我解决不了,就只能另外找别人。”

“还有,”她轻笑一声,道:“我说不定也会顺嘴将你的下落传扬出去,届时,想必云家会更乱,而你那朋友,莫说保护他的心上人,怕是连他自己,也要折进这趟浑水里。”

苏澈听后,双眼眯了下。

“想动手?”商容鱼敏锐地察觉到了身前之人气机的变化,虽然只有短短一瞬。

“还是想杀我?”她伸手,大概是想抚摸眼前人的脸庞。

苏澈偏头躲开,不可否认的是,在方才的一刹之间,他的确是动过要将对方留下的心思。并非是要杀死对方,而是将其制住,最起码,不能让风声走露。

可转念,他不由暗自摇头,自己这是在想什么啊,什么时候开始,竟是动不动就要动手拔剑了。

但,这道理能说通吗?

“你觉得,能打过我?”商容鱼上前一步,明眸皓齿,便连今晚月色都比不得她明**人。

她额头刚够的上苏澈的下巴,此时含笑间,苏澈正好看到,不知怎的,竟是心湖微乱。

“当真是越漂亮的女子越危险。”苏澈心中暗道,同时再不顾其他,直接闪身挣脱开来。

可这一下,真是不知伸手按在了何处,他只听得眼前人一声闷哼,似羞似恼,更带痛意。

而他只觉接触柔软,继而如同被蜂蜇一般立马抬手,却是不敢再去看她。

“看也看了,摸也摸了,本姑娘话放在这,明天不想看到你!”

苏澈脸颊尚热时,人声已远,等他回神,原地只余一阵香风未散。

月光洒落,他又羞又觉得慌乱,只好胡乱在衣衫上擦擦手,快步朝来路去了。

等他背影看不见了,阁楼的阑干旁才拐出商容鱼的身影。

此时的她所着自然不是那件单薄的绸衫,而是裹了件淡蓝且纹绣雪莲的氅衣。

她一手扶栏,冷冷看着苏澈离去背影,暗暗咬牙,“周子衿,这就是你喜欢的小贼,真是个厚颜无耻之徒。”

半晌,商容鱼忽地莫名轻叹,而后表情收敛起来。

一道身影自身后回廊过来,躬身道:“禀圣女,朝天虎同意合作了。”

商容鱼只是淡淡应了声,然后道:“那就去做吧,把水搅浑,放瑶无艳进来。”

“属下明白,只是”

“观潮阁的两人自有我来应对。”

“喏。”

脚步声轻轻离去。

商容鱼静静凭栏,她不必问朝天虎为何就范,而教中之人又是用了何等手段。自幼长在无生教,所见血腥和黑暗,她自是无比熟悉了。

她轻轻抬手,摸了下脸颊,自语,“天魅神功。”

……

苏澈回房,一路上心都没有静下来。

推开门,却发现不只是盗帅,便连江令寒和叶常青都坐在堂中。

三人面前的桌上只有茶壶茶杯,而看样子,三人已经喝了不短时间的茶水了。

但苏澈推门进来后,三人的目光便一下望了过来。

“都,都醒了啊。”苏澈眼神微乱,第一时间有些不适,但很快调整好,打了个招呼,便打算往房间里去。

江令寒三人相视一眼,盗帅出言道:“你先等会儿。”

“房里闷,出去透了透气,困了。”苏澈说道:“先去睡了,你们,继续喝茶。”

盗帅张了张嘴,眼瞅着苏澈快步去了房间,开门关门,接着房里的烛光便灭了。

“眼神慌乱,心跳加速,说谎。”叶常青手里捏着的从袖中探出来的绳头,说道。

盗帅看他一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有些紧张。”江令寒说道。

叶常青接过话去,“没错,不等你问完便提前将可能说明,这是在刻意掩饰。”

“他本该沉稳。”江令寒说道。

“他不像是多话的人,如此神态,必是心虚。”叶常青笃定道。

盗帅嘴唇动了动,看着两人,有些惊讶,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有什么想补充的吗?”叶常青问道。

盗帅摇头。

“跟云家有旧的是你,那他,在云家有认识的人么?”叶常青问道。

盗帅点了点头,但此时,迎着对面两人怀疑的目光,他又摇了摇头。

“来时听说的云家大小姐,跟他相熟?”叶常青问道。

盗帅皱眉,很自然地摇头。

“那他身上的脂粉味儿哪来的?”叶常青的轻拍了下桌子,字正腔圆,“这可不是寻常的胭脂水粉,起码也要十两银子一盒,放在云家,除了那位大小姐,还有谁用得起?”

盗帅瞳孔张了张,然后回头,看了眼那毫无声息的房门。

叶常青笃定道:“如此深夜,他必是出去与人幽会了!”

“胡说!”盗帅连忙道:“他连云奚菡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叶常青扬了扬下巴,“你确定?”

盗帅眼神变了变,冷哼一声,起身,回房了。

而房间,自然是之前苏澈去的那边。

看着他推门进去,叶常青得意地朝一旁安静喝茶的江令寒挑了挑眉,低声道:“怎么样,师兄,我表现的还可以吧?”

江令寒轻笑,“还好,喝茶吧。”

叶常青脸色一苦,“我都喝了快一壶了。”

“你方才的试探,没什么必要,况且那盗帅,也是故意如此。”江令寒道。

“啊?”叶常青惊讶道:“不能吧,他”

江令寒没有解释,只是把玩着手中茶盏,轻声道:“颜苏身上的,是毓萝清茶香。”

叶常青闻言先是一愣,继而脸色一凝。

63.毓萝清茶

茶可安神静心,又有很多种,为世人所熟知的便是绿茶、红茶、花茶等行属,可听过这毓萝清茶的,极少。

除了那些钻研古本异闻的书生学士之外,能听到这个茶名的,也唯有类似观潮阁的这等江湖大派中人。

因为毓萝清茶只有一个地方产出,那就是曾经的魔教山门所在。据传那顾姓之人斩天道之前,便曾在此囿困,而这毓萝清茶,就是彼时葬送在山门底下的亡魂所化。

茶如血,却有清香,如是血腥炼狱中坚韧向上的蓬勃,居黑暗而向往光明的渴求。

有人说这毓萝清茶茶叶的纹理中藏有武道理念,有人之囿困时的不忿不甘不屈,若仔细探求,有机缘者便能从这茶叶上看出惊世功法。

事实上,此茶可安神,驱邪,入药更可抵御心魔,便是制成茶饼引燃,亦能辅助修行,畅通经脉内炁。

只不过,此茶因产出极少,所以极少流落江湖,多是被各江湖大派瓜分。

可茶树只有一棵,每年的茶叶就只有那么一点,各派之间自少不了暗中嫌隙,而那废弃山门所在的荒山,也时常有不明份之人前去窥探,不消说,各家都明白,这是彼此派出的人马。

最终,在如此一番明争暗夺之下,竟在这毓萝清茶现世的短短几十年内,就造成了此茶的绝迹。

如今,莫说是一株茶,就是一片毓萝清茶的茶叶,都是天价。

而那颜苏上,为何会有毓萝清茶的香味?

叶常青有些不解,“此茶早就绝迹,便是宗门里还有的,恐怕也不足半两。他这半夜出去一趟,还能染上这茶香不散,难不成是泡在茶汤里了?”

后半句他自是说笑的,因为他知道眼前师兄天生嗅觉敏锐,能闻到常人所忽视的气味。比如方才那颜苏上的毓萝清茶香,他就没有闻到,可自家师兄不只是闻到了,还辨别出了是何等香气。

江令寒看着苏澈房间,道:“茶虽绝迹,咱们宗门里虽然极少,可有一处可还是有的。”

叶常青皱眉,想了片刻,忽然一惊。

“师兄是说,那得了半截茶树的无生教?”

宗门里有秘卷,所录世间珍奇,其中就有关于这毓萝清茶的。

在此茶绝迹之前,无生教刚好于江湖展露头角,其教主无生老祖不知从何处得了能进得那魔教山门遗迹的暗道下落,竟是比各派中人提前半刻进去其中,斩了半截茶树逃离。

其后,江湖上多出了一种名为‘无忧丹’的药物,专御心魔,效果奇佳。后经查明,这丹药正是从无生教流传出来的,而其中药引便是毓萝清茶。

彼时,无生教不知靠此丹赚了多少银钱。只不过也是短短三两年,这无忧丹便也不再流传了。

当无生教被各派打散覆灭之时,无数人争先夺后地闯进其总坛,却均未发现关于那毓萝清茶的下落。

自此,江湖上有关毓萝清茶最后的消息,也就断了。

可现在,叶常青便不由怀疑是无生教又卷土重来,甚至还出现了毓萝清茶的踪迹。前提是,自家师兄没有闻错。

江令寒放下茶杯,道:“茶香味很清,不浓却久,显然是与此茶接触很近。而他言谈时口齿并未散香,所以他没有饮此茶。”

“他见过了毓萝清茶,或者说,是跟带着此茶的人接触过。”叶常青道:“这颜苏,是无生教的人!”

“不好说。”江令寒想了想,看向窗外,“也可能,目标不是他。”

“啊?”叶常青一愣,有些疑惑,“师兄你这话说的,我有些听不懂了。”

“你我入城没有遮掩,而就算颜苏半夜真有事要离开,有你我在此,他也不会选这个时候。”江令寒话里透着自信,“他是个稳重的人,不会冒险。”

“所以,师兄的意思是,暗中之人是冲咱们来的?”叶常青眯了眯眼,手指缠着绳头。

江令寒轻轻颔首,道:“离天亮还有些时候,你去睡吧。”

叶常青一急,“师兄去哪,我跟你一起。”

“不必。”江令寒摆摆手,起,出门了。

叶常青有心跟着,可他更了解自己这位师兄的子,便只好赌气似的在那坐了,继续喝茶。

……

月明而风轻,衣衫微晃。

外面有些凉,江令寒神平静,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没来过云家,自然不知道路,只是逢路便走,而听见一丝响动便绕开。

云家没有值夜的人,这似乎有些奇怪。

等到了一处廊桥,流水如溪,月光洒落,水面如是披上珠帘。

江令寒静静看着水面,止步。

轻微的水响,好似是其中游鱼。

“你是什么人?”他轻语一声。

虽然没有人回应,却有人朝这边走来。

江令寒不需去看去确认,因为他已经闻到了来人上的气味,风中带来的,是毓萝清茶的香气。

“都说你是慧心绝剑,可我觉得,你应该叫狗鼻子。”商容鱼披着氅衣,矜持之中带着几分柔媚,此时含笑开口,声音酥软。

江令寒丝毫不为之所动,他转看来,双眸如是墨点般深沉。

“无生教,商容鱼。”

“想不到你竟识得我。”商容鱼眼底着实出现几分惊讶,不过一闪而逝,“很荣幸。”

“有话还请直说。”江令寒道。

商容鱼一笑,“果真不是一样的人走不到一块去,你们俩说的话倒还真是一样。”

“颜苏?”江令寒问道。

“颜苏?”商容鱼一愣,随即轻笑,“是他。”

江令寒已经确认颜苏乃是假名。

“你用毓萝清茶香引我出来,所为何事?”他问道。

“早年无生老祖得了半截茶树,还剩那半截上生有三株,其中有一株便被你观潮阁所得。”商容鱼树说道:“听说如今,尚还有一分翠意。”

江令寒皱眉,少有的凝重出现在脸上。

观潮阁得了一株毓萝清茶,在当年同去的几大派里不是秘密,对方出无生教,能听闻也在理之中,可后一句,她却不该知道。

因为无论是真武教还是菩提寺所得的那另外两株,都未植活,半月便成枯枝,唯独他观潮阁这株有绿意尚存。只不过门中放出的风声里,依旧是茶树已死。

知道真相的人寥寥无几,就如叶常青这般真传,也都不知道。

可现在,对面那人却一语道破,这不得不让江令寒多想,而心中同样泛起几分寒意。

无生教,一个就算是在最盛时期,都无法跟观潮阁相比的魔门残支,竟会得知如此隐秘。更何况,还是已经分崩离析的无生教。

那这暗中,对方究竟隐藏了多少力量?

现在出现,又是为了什么?

江令寒不免怀疑,手,也不知何时抚在了腰间的长剑之上。

64.生意

“别紧张嘛,我又没什么恶意。”

商容鱼看了江令寒按剑的手一眼,轻笑,“就像你们在找魔门的踪迹一样,我们这些人,也在找啊。”

魔门,一个已经消失了的教派,而它的山门遗迹,也早在几十年前彻底毁掉,再无半点价值。

或许有的,只是那片山岭所在,昭示着荒芜。

而人们所追寻或者说在意的,也从不是所谓的魔门传承,而是那在山门内囿困的顾姓之人。

斩天道,这只是听听便让人心生无限神往,如今江湖,入三境的大修行不多,却也绝不少,更没有一个愿意停滞不前。

若有一丝可能突破的契机,他们都会为之而不舍,乃至疯狂。

这是一种毒,名为修行的剧毒。

江令寒缓声道:“你有什么目的?”

“做一笔生意吧。”商容鱼说道。

江令寒皱眉,“生意?”

“利益的交换,就是生意,也是买卖。”商容鱼说道:“一笔对你来说,稳赚不赔的买卖。”

江令寒看她半晌,摇头,“不好意思,我不是商人,也没有跟你做生意的打算。”

说着,他转身欲走。

“毓萝清茶。”商容鱼说道。

江令寒离开的脚步一顿。

“如果你帮我,我可以给你毓萝清茶。”商容鱼看着他的背影,缓缓道:“不是几株枝叶,而是我无生教的那棵茶树。”

江令寒回头,压下心中惊讶,凝声道:“茶树?”

“不错,茶树。”商容鱼点头,眼中并无半分玩笑之意。

江令寒微微抿嘴,这不是个简单就能拒绝了的条件,因为他要这茶树无用,可观潮阁要来有用。

而想必,若是观潮阁的其他师兄师弟,乃至长老主事在此,也一定会答应下来,甚至不管对方开出什么条件。

因为毓萝清茶,实在重要。

习武修行,一大关便是那破镜时的心魔,除非赤子之心,否则是人皆有七情六欲,便会滋生心魔。

而在江湖之中,能抵御心魔之物,或者说是辅助破镜之物,皆是珍贵非常,更逞论还是这已经在江湖绝迹的毓萝清茶。

江令寒毫不怀疑,一旦观潮阁得到,依宗门在江湖上的地位,势必能以此物换来更大利益。

是的,利益,他很明白这一点,世上没有真正超脱世外的门派或是修行之人,凡吃五谷杂粮,皆有自身所欲。

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门中弟子和后辈思量。

是谓基业。

“考虑的如何?”商容鱼问道。

江令寒深吸口气,道:“毓萝清茶的珍贵程度,你我皆知,就算你是无生教的圣女,这等宝物,你能做主?”

听到他话中的怀疑,商容鱼轻笑,“自然。”

说着,似是为了增添说服力,她伸手,手掌一翻,指间便多了几片翠绿欲滴的茶叶。

真炁激发,轻轻一捻,茶叶成粉,随风飘散。

江令寒自然能认出那是毓萝清茶,可就算对方能做主,他又能做主吗?

宗门当然会希望得到这棵茶树,也必然很乐意做这笔生意,可他想的,是过不去自己心里这道坎儿。

因为对方既然能拿出这等珍贵之物,那可想而知对方需要自己的做的事该有多难。对方说的没错,利益的交换是生意,可这,必然也要是等价之物。

江令寒闭了闭眼,然后道:“说说看吧。”

商容鱼对此并不意外,当下,她开口道:“你能为我用的,也就是这一身武功和那一手绝剑,所以,我想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

“帮我,杀了瑶无艳。”她说。

江令寒眉头一皱,“你疯了?”

先不说要他这观潮阁真传,去帮魔门余孽去杀持剑八派里的长老,单是瑶无艳此人乃入三境多年的大修行,他又如何能杀的了对方?

江令寒觉得眼前这人是不是得了失心疯,在这说梦话。

“瑶无艳武功虽高,却也有致命缺陷。”商容鱼平静道:“不然的话,你以为她为何数十年不得存进,止境不前?”

江令寒皱眉,瑶无艳成名多年,却也正是在自己这般年纪就破镜神桥,也是一代天骄,如今细想来,对方几十年不入江湖,的确是有些古怪。

只不过,现在该想的不是这个。

……

“你让我,帮你杀人?”江令寒不禁失笑。

“你修行至今,难道没杀过人吗?”商容鱼轻笑。

江令寒脸上的表情淡下来,“那不一样。”

“一样。”商容鱼道:“魔门之中有好人,自诩正派的人里,也有道貌岸然的鼠辈。”

江令寒冷哼一声,“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在夸自己么?”

“随便。”商容鱼浑不在意,“我只是想要你明白这一点,心里不要有什么负担。”

“你想多了。”江令寒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瑶无艳,而她,又为何该杀?”

“我杀她,是私仇。”商容鱼道:“至于她该不该死,你可以看看这个。”

她随手丢出一物。

江令寒早看的明白,那是一本好似账本的书册。

他接过,只不过掌上却有好似水流般的气劲先抚过书面。

商容鱼看着,笑笑,“观潮阁的若水真炁,你还真是小心。”

观潮阁虽不以内功闻名江湖,可其镇派心法所修出的若水真炁,却也是江湖之中有数的异种真炁。正如名字那样,真炁如水般源源不断,净浊驱邪。偏生观潮阁又修剑法,两相配合,刚柔并济,阴阳暗合。

现在,对方此举,便是在以真炁试毒。

江令寒没有理会她说什么,而是在检查无恙后,直接打开书册来看。

这册子有些年份了,里面的字迹都隐隐模糊。

只不过,随着翻看,江令寒的脸色便渐渐沉下来,而他翻动书页的动作也越来越快。

最后,他将书册猛地合上,抬眼,看着站在对面那人。

“这上面写的”

“句句属实。”商容鱼淡淡道:“从上面的时间来看,真假,你应该也能自己判断。”

江令寒站在廊桥上,桥下水流汩汩,而他一下握紧手中的书册。

这里面写的,是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无果悬案,关于这四大派下山历练弟子,神秘失踪一事。

65.四派秘辛

二十多年前,彼时六合世家之中还有一姓,姜氏。

姜家也是传承数百年的大家族,在江湖中的地位自然不低,只不过适时姜家曝出当代家主修炼邪功一事。

其分家因此而动,要宗家交代,未果,同族交戈,而宗家竟非分家敌手,被逼得步步紧退,甚至向江湖各派发出求援。

当时各派拿捏不准姜家家主是否真的修行邪功,所以既抱着江湖同道彼此援手的想法,也存着要借此入姜家一探究竟的心思,俱都是派出了门中弟子或是随行长老,一并去姜家所在。

然后,未及赶到姜家,姜家家主便已经出关,其人一身血焰滔天,以一己之力镇压分家,震惊江湖。

也因此,其人一身冥河血功再也遮掩不住,姜家家主修行邪功一事竟是实情。

由此,爆发了以真武观潮二寺联合推动的伐姜之战,也是自三国战事至今,江湖爆发的最大动荡,只不过其持续时间却很短暂,甚至不足月余。

适时,姜家家主修成冥河真炁,专化他人内炁为己用,号称天下异种真炁排名第一,无物不可化。其人嚣张气焰,在杀死崔家家主和菩提寺戒律院首座之后更甚,最终被真武教掌教与观潮阁阁主联手毙杀于姜家祠堂。

也正是那时,江湖人才知这姜家家主所言非虚,其所修行的冥河血功真乃江湖一等一的邪门武功。而正因为此,姜家家主虽因修行邪功而亡,可其修炼邪功所产生的的影响,却让江湖暗中另有一番汹涌。

比如,一些心思诡谲和受限天资根骨之人,就会想另辟蹊径,寻常功法难以入门,便去修行邪道功法。

其后数年,江湖之中邪道之风竟隐有兴起之势,不过最后仍是被后周朝廷强行镇压下去,捣毁邪道堂口分舵、焚毁邪道功法无数,邪道也彻底销声匿迹。

而姜家,也自是名存实亡,坠出六合世家之属。

战后,各参与宗门除了心照不宣地瓜分姜家利益,当然还要统计门中伤亡名册,为出力之人分发奖赏。

可等到统计时,各家主事纷纷眉头大皱,或者说,是真武教、观潮阁、大行寺和菩提寺这四派的主事乱了心神。

因为战后尚存的人,跟彼时下山的人,竟完全不成比例。

除战死之外,各派都有弟子莫名失踪,而其中又以大行寺和菩提寺两派失踪弟子最多。

当时,这些主事和长老第一时间的反应,便是有人浑水摸鱼,借此战暗施手段,来报私仇。

可一番调查过后,毫无进展不说,还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无他,公报私仇这种事放在哪都是小人行径,而被人怀疑如此更是不免恼火,就算是真武教这等宗派,也不能平白怀疑污蔑他人。

不欢而散之后,真武教等四派自是商讨到了一处,派遣门中弟子和长老四处查探,而为了自家脸面和未免引起江湖骚乱,此事只是暗中进行,其他各派也自不会声张。

只不过如此一连半年之久,江湖都已经安稳下来,可他们依旧毫无所获。

对于那些失踪的弟子,他们根本查不到半点线索。

此事,在一月月,一年年的调查中就这么搁置下去,最后没了音讯,就此封在卷宗档案之中,成为了四派之间共同的隐秘。

可现在,江令寒眼底震惊依旧未消,现在他手里拿着的这本书册上所录的,便是当时各派失踪弟子的名单,还包括他们于何时何地被掳被杀。

以及,做下这些的幕后之人的身份。

“桃花剑阁?”江令寒有些难以置信。

桃花剑阁是持剑八派之一,江湖正道大派,足以号令一方武林。可并非是小看的意思,无论是底蕴还是实力,持剑八派中的任何一派,都无法与真武教和观潮阁相提并论。

尤其还是在二十多年前,彼时大行寺还未呈现颓势,掌门没有圆寂,而菩提寺和真武教之间也无嫌隙,四大派几乎可以用同气连枝来形容。

那么,在当时的情况下,桃花剑阁哪来的能力,或者说是胆量,来做下这等事?

半路截杀参与围攻姜家的四大派弟子,甚至还以两寺弟子为重?

要知道,这些能下山的都是门中寄予厚望的弟子,此行派下山本就是随门中长老历练,增长江湖见闻和阅历,也因此,他们的武功不可能差了。

桃花剑阁想要人不知鬼不觉地做下这等事,出动的便绝不会是寻常的门中弟子,甚至是说,若无其他帮手,恐怕桃花剑阁是高层齐出了。

那自然,就不只是一个瑶无艳。

……

“传闻桃花剑阁后山养有凶煞,只不过谁也无从得知真假和确切,但一定跟佛门有关。当时大行寺和菩提寺失踪被害的子弟最多,便是与此有关。”

商容鱼说道:“那份名册,是十多年前,教中长老根据从桃花剑阁盗来的情报汇总所录,其中真假,想必你这位观潮阁真传,自能看的明白。”

名册上有详细的,有模糊的,详细处便连时间地点都有,而模糊的则只有一个人名。

可江令寒在观潮阁除了练功,最常去的便是藏书阁,对于其中经年往事,自是比任何一个人都知道的透析。

所以现在,他当然能看出名册内容真假,若如此,做下这等事的桃花剑阁或者瑶无艳,自然该杀。

“你早就在等我?”

沉默过后,江令寒将心中动荡压下,开口道。

商容鱼眼带赞赏,轻笑,“能看懂这份名册的人,现在已经不多了。”

“你,一直跟在我们身后?”江令寒皱眉。

对方不可能预料到自己和师弟的下一步打算,而来云家更是因碰上颜苏两人兴起所致,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眼前之人一直关注着自己两人的动向。

甚至是,从自己两人下山开始,便一直处在对方的监视之中。

想到这,江令寒双眼不由眯了下。

“不要误会。”商容鱼说道:“要说能一直监视观潮阁的两位真传而不被发现,我还没那个本事,只不过是在两位来了梁州城后罢了。”

江令寒抿了抿嘴,看了眼手中名册,道:“我可以帮你,但,我也有一个条件。”

商容鱼眼底一笑,她并不意外,而且,也猜到了对方的条件是什么。

</br>

</br>

66.夜谈

月光洒在地上,透出几分凉意。

房中晦暗,盗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

他偏头,看向床下,借着月光,能看清那人还在安睡。

“睡了么?”他低声道。

没有回应,只有窗外树影摇晃,枝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我知道你没睡。”盗帅侧躺着,开口。

“知道你还问。”苏澈翻了个身,随口道。

打的地铺也有些硬,不怎么舒服。

盗帅一噎,然后道:“这床挺大,你怎么不上来睡?”

“不习惯。”苏澈仍是闭着眼。

盗帅一笑,“不习惯两个人?那你以后要是成亲了怎么办?”

“你废话真多。”苏澈道:“半夜还不睡觉,打算跟我谈人生?”

盗帅翻了个白眼,低咳一声,说道:“那个,你今晚去哪了?”

“随便走了走。”

“你以前不是没来过云家么?”

“嗯。”

“那你认识路?”

“你有话赶紧说。”苏澈翻过身来,四目相对,“我很困。”

他这话倒是没作假,也不是敷衍或是不耐烦,而是真的很困。被之前遇到的神秘女子拉进幻术,他的确是耗费了不少心神,再加上其后又遇到了商容鱼,这心弦就没松懈过。

所以今晚,苏澈就跟练了半天桩功没歇过一样,又困又乏,很是疲惫。

盗帅能听出他话中的疲惫,当下也不忸怩了,直接道:“你今晚,跟哪个女人见面了?”

苏澈本是睡眼惺忪,此时听了却是一下睁了睁眸子。

盗帅本就一直注意,也自是眼尖看到了。

“你怎么看出来的?”苏澈问道。

“你这人不善伪装,也不会说谎。”盗帅说道:“再说咱们也很熟了,我从你回来的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苏澈看他一眼,笑笑,“不是江令寒看出来的?”

盗帅撇撇嘴。

“说起来,今晚的确是有些诡异。”

苏澈本来已经睡着了,现在被盗帅这么一搅和,一时间倒是少了睡意,再加上今夜遇到的事情本来也是要跟对方说,或者说是商量的。

比如,明早便离开云家这件事。

所以,他索性便起了话头。

盗帅闻言,连忙坐了起来,一副倾听模样。

能被眼前之人称为‘诡异’的,显然不是一般的事情。

苏澈打了个哈欠,倒是没多少在意,他平躺着,看着漆黑的房顶。

“江湖之上,你可知道何门何派精通幻术?”他问道。

盗帅本是认真在听了,此时听他一问,却是愣了愣。

“幻术?”他随之想了想,然后摇头,“幻术脱胎于障眼法,练之极难,更别说还要有媒介触发,只是练习时的媒介便需要不少花费。江湖之中有精通幻术的人,却没有此等门派。”

“怎么,你碰到的人,会使幻术?”他问道。

苏澈点头,然后将此前幻术所遇说了,并点出了那神秘女子歌中的唱词。

“你是说,无声无息将你拉进幻术之中?”盗帅眉头一皱,脸上颇多凝重。

他深知苏澈武功,此时就算未入半步,也是破甲八九中的佼佼者,更别说练剑之人感知敏锐,若要在无声时将苏澈引入幻术,难不成那人是入三境的大修行?

但同时兼修幻术和武道,这该是何等的困难。

再说,江湖之中大修行可称宗师,也没听说有擅长幻术之人--如今江湖里,就算是那些精通幻术的,也只是精于此道而已,在武道修为上,自然就落了下乘。

可是,除了对方身份外,如此大费周章的话,对方目的又是什么?

难不成,仅仅是为了在苏澈这家伙面前炫耀一下幻术手段,或者说是美妙的歌声?

盗帅托着下巴,不由深思起来。

“那唱词,以前也没听说过。”他摇摇头,“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为什么要找你?”

“我也不知道。”苏澈道:“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盗帅挠挠头,“所以,你身上的胭脂味儿,就是从她身上沾的?”

他话里肯定是不信的,只是耍弄幻术,又没有亲密接触,怎会有让人能闻到的香气?

苏澈闻言,下意识在自己身上嗅了嗅,许是闻久了习惯了,他倒没闻出有什么特别的味道。

只不过,他当然知道自己身上,为何会有能让盗帅几人闻到的香气,就算此前也是想跟盗帅说明,现在开口时也是觉得不好意思。

“是另一个人。”他说道。

盗帅一愣,有些惊讶,“你今晚还遇见了别的女人?”

苏澈‘嗯’了声,然后道:“就两个。”

不等盗帅发问,只是看了他一脸探究和好奇的样子,苏澈就知道这家伙肯定是有一肚子话要说。

不过,他当然不会给对方说废话的机会。

“无生教的圣女,商容鱼。”苏澈说道。

“咳咳!”盗帅话都到了嗓子眼儿,却一下没说出来,反倒被苏澈一句话给噎了回去,登时咳嗽不已。

而他又怕声音太大太明显,让房间对面那两人察出古怪,所以更是压着,这脸被憋得通红。

只不过房中很暗,苏澈倒也没细看。

“商容鱼?”盗帅俯身,压低声音道:“你什么时候认识她的?”

顿了顿,他又不由道:“她到底长什么样?”

“今晚之前,我都没见过她,连名字都是想了会儿才记起来的。”苏澈无语道:“至于相貌,美吧。”

盗帅闻言一笑,只不过此时心中除了好奇,更有担忧,“那她找你干嘛?”

因为听苏澈话中语气,这商容鱼明显是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而无生教怎么说也都是得了魔门一脉的传承,如今找上苏澈,绝非巧合。

他不由联想到近日桃山之事,心中担心更甚,唯恐桃花剑阁的麻烦还未解决,又被无生教牵扯上。

毕竟,自古以来,跟魔门扯上关系的,可是没几个能全身而退的。

苏澈看着他,道:“她是冲云家来的。”

盗帅正想着那商容鱼找苏澈的百般原因,还打算跟劝他说这回无论对方说什么,可千万别再信了,有乔芷薇这前车之鉴,对于漂亮女人这,的确得留心。

但冷不丁听了苏澈这话,一下愣了愣。

冲云家来的?

67.决定

云家就是猛鬼帮,也就在这梁州城里有些威名,即便是延伸到这梁州地界上,除了桃花剑阁外,也还有不少实力要强于它的宗门帮派。

而就算如今魔门或者说无生教的威势大不如前,甚至到了销声匿迹的地步,可对于云家来说,依然是庞然大物。

因为对方有入三境的大修行,只这一点便足够了。

那么,商容鱼作为无生教的圣女,她为什么会盯上云家?

若想得到什么利益的话,有的是比云家或者猛鬼帮更合适的目标,毕竟,这梁州城离那桃山可是不远,一旦有什么动静的话,对方不难会知晓。

盗帅一脸不解,他看向苏澈,带着求知,他从对方平静的表情里,看出对方应该是知道内情的。

或者说,是商容鱼跟他有一番交涉,而可能,并不怎么愉快。

“她想从云阁昌手里得到一样东西,有关无生教的失传功法。”苏澈道:“所以,她希望咱们别碍事。”

“也就是说,所谓的闹鬼也是她搞出来的?”

“是。”苏澈点头。

“你答应她了?”盗帅问道。

苏澈摇头,“没有。”

盗帅眉头微微皱起,“她会将你的身份泄露出去。”

“她是这么说的。”苏澈说道:“只不过,当时没狠下心来把她留下。”

话是这么说,可实际上,他心里并无太大把握。

先不说商容鱼在江湖上传扬而出的名头,她的武功修为必然要与之匹配。而试想,如今梁州城里最多的就是来找自己的人,包括桃花剑阁的人。她既然敢在这个时候出来生事,肯定有所依仗。

不是自己修为和手段,便是还有其他帮手。

所以说,苏澈不觉得今晚商容鱼会是一个人出现在此。一想到那个妖女的神情姿态,他羞恼之余,也觉得牙痒痒。

盗帅沉默片刻,然后道:“她觉得碍事,无非是怕你和观潮阁的两人会横生掣肘,你们明早便走。”

苏澈看他,“那你呢?”

“依我武功,想来她也不会把我放在眼里,我留在这…”

“不行。”苏澈道:“魔门之人性情古怪,喜怒无常,而江湖也多传无生教教众好杀残暴,你不能留在这。”

“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商容鱼毁了云家。”盗帅认真道,“我武功虽然不如你,但好歹还有一身逃命的本事。”

苏澈打断他的话,问道:“你是在意云家还是在意云奚菡,你跟她之间,究竟?”

“她救过我的命。”盗帅只是这么说,“所以我曾答应过她,无论什么时候,不管她需不需要,只要我觉得她有危险,就一定会出现,会把这条命还给她。”

说着,他忽然一顿,然后双眼一亮,“对了,既然是云阁昌手里有无生教要的东西,那我直接去找她,让她说服她爹,把东西交出来不就没事了?”

苏澈先是一怔,想认同时忽地想起商容鱼所说的话。

不是闹鬼,是云阁昌心里有鬼。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暂时想不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件事绝没有这么简单。

“就这么办!”盗帅捶了下掌心,然后躺下,“不管明天她愿不愿意见我,我都会直接过去找她。”

苏澈还想说什么,盗帅却摆了摆手,道:“这天马上就要亮了,先眯会儿吧。”

说着,他已经调整好了呼吸,明显是不想再说了。

苏澈见此,也不再多说,翻身去睡了。

……

清晨,苏澈是被吵醒的。

窗外的光还未大亮,却已有人声吵闹。

苏澈起来后,盗帅还在床上睡着。

“起来了。”他用剑鞘点了点对方。

“外面在吵什么啊?”盗帅眯瞪着眼问道。

“去看看就知道了。”苏澈说着,已经开门往外去了。

江令寒和叶常青已经洗漱完了,此时,后者站在门口抻着腰身,看着院外。

苏澈打了水,洗漱一番后,这才走出去。

喧闹的声音是从前院传来的,其中还有铃响。

这时,有下人带着食盒进院。

“问一下,外面吵闹是为何?”叶常青问道。

下人将食盒放了,随口道:“是大夫人请来做法事的道长。”

“做法事?”

几人相视一眼,叶常青有些疑惑,“可做法事不该要噤声才对,为何这般喧哗?”

下人看他一眼,在该不该说之间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说了,“这不是赶巧了么,大夫人请来的道长和大小姐请来的高人撞一起去了。”

叶常青听了,不由一笑,“合着这是两帮骗钱的家伙碰一块了?”

这下人看他一眼,没说话,走了。

“失言了。”江令寒说道。

叶常青没从自家师兄的语气里听出训斥和不满,当下也不在意,一边去揭食盒一边道:“那些做法事的不就是骗子么,本事没多少,忽悠人倒是一套一套的。”

“驱鬼辟邪,百姓信就灵。”江令寒道:“至于他们骗不骗人,这个没有意义。”

“怎么没有意义啊?”

盗帅从里间出来,打着哈欠,道:“骗人的就打出去。”

“百姓甘愿被骗,你阻拦,他们反倒会视你为仇人。”叶常青看着食盒里的饭菜,惊讶道:“嚯,这云家不愧是帮派起家的哎,大清早吃的都是肉。”

猪肉、羊肉、鸡肉,叶常青从食盒里端出来的,除了馒头和面饼之外,果然是见不到一点素。

“还有酒?”盗帅双眼一亮。

他并非好酒之人,只是在这梁州城里等苏澈的时候,却是喜欢上了饮酒,尤其是有肉吃的时候。

盗帅舔了舔唇,不动声色地跟苏澈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道:“你们先吃着,这酒可要给我留着点儿。”

“你干嘛去?”叶常青挑眉,疑惑道,“现在不吃,饭都凉了。”

盗帅抹了把脸,道:“你没看我手脸都没洗吗?”

“所以?”

“所以肯定是先去茅房!”盗帅白他一眼,抬脚下台阶,往院外而去。

叶常青看着盗帅背影,不由皱眉,“真是粗鄙之人!”

苏澈摇头失笑,坐下了。

“咱们别等他了,他胃口可大得很。”他先拿了馒头和筷子,“要是等他上桌,这几个菜可不够咱们吃的。”

</br>

</br>

68.法事

云阁昌有两位夫人,大夫人是原配病故后的续弦,只不过一直无所出。后来云阁昌又纳妾,生有一子一女,云家府上才有了一位二夫人。

只不过好景不长,云家毕竟是帮派起家,虽然猛鬼帮算是在梁州城里的地头蛇,可这仇家从来不少。有的是积怨,有的是新仇,大动干戈说不上,但起码,暗里的摩擦从未少了。

十多年前,猛鬼帮和城中当时另外一个帮派发生冲突,最后大打出手,成为两个帮派之间的争斗。彼时云阁昌的二夫人和独子刚好去城郊的寺庙祈福,返程途中遇到了敌对帮派的人,不幸身亡。

云阁昌自是悲痛不已,一怒之下,不惜拼得两败俱伤,终于亲手报了此仇。只不过,他也因此身受重伤,武功倒退不说,暗疾也是多年未愈。

最主要的,自然还是他的心病。

其后,云奚菡便成了他唯一的子嗣,而随着岁月流逝,云奚菡也成功接管猛鬼帮,以女儿之身带领猛鬼帮一度成为梁州城第一帮派。

只不过,她与府上的大夫人关系向来不好。

这除了云奚菡自幼经历而致的性格以外,也是因为二夫人和大夫人这上一辈的积怨矛盾,所以她素日极少回府,多是在帮派驻地,以减少跟大夫人的见面。

现在,在云阁昌‘撞鬼’病倒之后,云奚菡却回府了,名曰是照料父亲,可在大夫人和一些人的眼里,她这是打算回来争家产了。

没错,云阁昌现在口不能言语,府上请了不少大夫来瞧,都表示回天乏术,此人命不久矣。云家除了云奚菡外有没有其他子嗣,所以这家产自然是要落在大夫人和云奚菡两人身上。

而大夫人娘家也颇有些势力,更别说云奚菡不知撞了哪门子的邪,竟然将猛鬼帮帮主的位子让给了别人,虽说这猛鬼帮如今还未彻底脱离云家掌控,可此举落在他们眼里,好笑之余也是在想这位云家的大小姐是发了什么失心疯。

现在,便有大夫人一房的人,暗中传播流言,以此攻讦云奚菡。不外乎便是败坏家业,给她冠上个不孝的名头,以此来将其打压,众口铄金之下,云奚菡自然没资格再继承云家的产业。

只不过,云奚菡对此似乎并不在意。甚至,在大夫人已经找好了城外道观的人,来做法事的时候,云奚菡更是不声不响地另外请了人来。

如是要打擂台一般,在这个天还未大亮的清早,于云府对峙起来。

“丘道长是清风观的观主,最擅驱邪抓鬼,不知云大小姐请来的,又是何方高人啊?”

回廊上下人丫鬟簇拥着一穿着华贵,姿态雍容的妇人,只不过她眉眼稍高,好似看人时总带三分倨傲。

而此时说话的,便是在其身旁侍奉的丫鬟,所朝向的,自是那在院中所站的几人。

云奚菡身材高挑,只不过肤色有些微黑,她穿着干练,身上少有女儿家的柔意,却多是一种江湖儿女的豪迈之气。

此时,她淡淡一笑,目光自是落在对方所说的那位丘道长身上。

那是个面向儒雅,看似亲近随和的中年人,一袭青色道袍,干净整洁,手搭拂尘,面容含笑。而他身边左右各有一道童,一者抱剑,一者怀抱长盒,里面自是做法事的一应需要。

这道长,从卖相上看自是不赖,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仙风道骨。

只不过,城郊的清风观?云奚菡心中冷笑,道:“不知这位丘道长,修为几何?”

在她眼里,眼前这人虽然看着像是什么世外高人,可不过是充样子罢了。只从气机上判断,此人就没多少修为傍身,最多就是会些吐纳之法,拳脚武功罢了。

道门多是修内功,以求炁成混元,可这道人,也就能唬唬那些寻常百姓而已。

清风观,不就是城外那个靠招摇撞骗起家的破道观么,以往逢年过节,对方还要往帮派里交些例钱。

丘姓道人自然能听出云奚菡语气中的不屑,他神情如常,只是打了个稽首,然后道:“做法事靠的是请神通鬼,而非凡俗武功,否则,依云家主英雄武功,如何还能被鬼怪所伤?”

云奚菡眉头一皱。

事实上,不只是她,在这院中有不少人听后都忍不住皱眉,这句话,可就有点贬低云阁昌而抬高自己的意思了。

“反倒是云小姐请来的,嗯,帮手。”丘道长含笑道:“既非同道,也非佛门僧人,看他们手上也无驱鬼之物,难不成,云小姐是想让他们用拳脚来做法事吗?”

他所指的,便是跟在云奚菡身旁的几人,也是她请来所谓为府上做驱鬼法事之人。

此一共四人,三男一女,正合高矮胖瘦,其中那女子竟是无比肥胖。

三名男子倶是中年岁数,身材最高的那人脸色蜡黄,不时低咳,如是抱病已久。

形如侏儒而面相老成之人身背布匹所包长盒,好似是琴。

相比较而言,那有几分瘦弱的中年人倒是四人里看起来最正常的了。

这么各具特色的四人,哪里有半点会做法事的样子?

“江湖事,江湖了。”云奚菡说道:“就算真的有鬼,既然敢染上江湖事,便非得付出代价不可。”

她这话不知是对谁说的,反正是让人听之便觉出几分刺耳。

尤其是那位大夫人。

“江湖事?我一妇道人家不懂那些,我只知道,猛鬼帮是云家的基业。”她开口,直接将此事提到明面上来。

云奚菡看她,道:“妇道人家就少抛头露面,这些江湖事,你还担不起。”

“你!”大夫人脸色一沉,还待说些什么,却被对面那人直接挥手打断。

“好了,不是要做法事么,也就别在这耽误大家的功夫了。”云奚菡说道:“丘道长,先请吧。”

丘道长先回头去看大夫人,得到对方示意后,他这才干咳一声,道:“如今初阳刚升,驱鬼阳气还尚有不足,不妨稍等片刻,等紫气东来之时,贫道再来施展手段。”

盗帅刚走到这大院外,就听得这作腔拿调的装神弄鬼之言,顿时笑了出来。

69.黑白

盗帅站在门口,含笑看着院中那道负手的身影。

对方虽与自己五年未见,可自己却在两年前偶遇过对方,只不过彼时没有相认。

说是魂牵梦绕也算不上,只是久不见后的想念和思念要比对旁人来的更重。

现在,云奚菡就在眼前,与往常一样,英姿干练,不苟言笑。

盗帅此时的眼中,久只有对方一人,至于其他人其他事,尽皆不重要了。

“就在这看着,看出什么来了?”

在他还有失神的时候,身边忽然传来略带笑意而熟悉的声音。

盗帅连忙看去,原来是云府的管家云伯,而在其身后,是手捧托盘陆续往院里去的丫鬟下人。

“云老伯。”盗帅喊了声,然后带着疑惑道:“他们拿的是?”

“做法事,不得需要些酒肉么。”云老伯淡淡一笑,“去灾避祸是给人用银子,这驱鬼,当然也要如此买通。”

盗帅摇摇头,随即皱眉,“这狗道士明显就是个骗子,怎么还请他来?”

他对城外的清风观自然不陌生,五年前他被墨家来人领走的时候,出城夜里便是在清风观借宿。也因此,他自然知道观里那个被百姓拥护信任的神仙道长,只是个会些许障眼法和杂耍的神棍。也就有些嘴上忽悠人的能耐,真本事半点没有。

在当初,他就有心拆穿,只不过被同行的墨家之人拦下了。

江湖之中,鱼虾各有其道,左右不过是混口饭吃,只要别为害一方就够了。

盗帅至今,仍是不甚理解。

他觉得,以此赚取利益便是为恶,而不管大恶还是小恶,这种人都不该被姑息。

“你觉得他是骗子,可在梁州城的百姓眼中,他是能祈福辟邪、呼风唤雨的活神仙。”云老伯笑了笑,道:“去年梁州大旱,便是此人开坛做法,迎了半月的雨水。”

盗帅撇嘴,“不过是些许观星之术,看天象而言有雨罢了。”

“话虽如此,可在当时,除却此人外,有谁会看?”云老伯看他,说道:“或者说,就算有人会看,又有谁将不日有雨之事说明呢?”

“云老伯这话是何意?”盗帅不由问道。

他觉得,眼前这老伯似乎总是话里有话。

“有人所作所为是黑,可心是清白的,有人所作所为看似清白,可心却是黑的。”云老伯轻笑道:“有时候,不要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所见和所闻,都不一定是真的。”

说罢,不等盗帅再问,他便道:“就说这些吧,小姐已经知道你来了。”

本还想探究些什么的盗帅一愣,下意识看向院中的那道身影。

“有些话该早说,有些话也不该说,你好生掂量吧。”说完,云老伯拍了拍他的臂膀,转身走了。

这是个不会武功的老人,盗帅很确认,只不过,此时看着对方的背影,他的眉头就没有舒展开过。

对方所说云里雾里,究竟是什么意思?

……

本是驱鬼的法事,仿佛成了比斗,只不过自没什么观赏性。

院中摆设长案,其上香烛供香点燃,还挂着两道燃烧的符纸,明黄纸张上以朱砂描画,形如蝌蚪而难辨文字图案。

丘道长右手持桃木剑,左手拿三清铃,道袍广袖间腰插天蓬尺,悬八卦镜,脚下踩七星,犹如踏星斗而行。不时击剑挥斩,风声破空,气势惊人。

最主要的,是他此时脸上全然不见方才言谈时的随和,反而满是凝重沉着,透出一股可感的肃杀之意。

而先前那俩道童也侍奉左右,一个拿金钱剑一副如临大敌模样,一个双手各拿令牌令旗,口中仿佛念念有词。

云奚菡负手站在庭前,身旁便是那高矮胖瘦四人。

而在对面回廊下,则是在太师椅上端坐的大夫人,以及身后随侍的丫鬟。

只不过,双方此时所看皆是不同,后者在看前者,前者所看的却是在场间舞剑,好似城外村庄里跳大神的丘道长。

“嘁,我当这牛鼻子真有几分本事,原来不过是江湖上耍把式的。”

身旁,那侏儒抱臂冷笑。

肥胖女子闻言,笑道:“这清风观就在城郊二里地,平时都是些穷苦百姓过去供奉几个铜钱,要是真有本事,这牛鼻子就不会骗那些百姓,而是去赚那些员外财主的银子了。”

“他现在不就是在赚银子了么。”瘦弱的中年人开口道。

“噤声。”云奚菡脸色一寒,哼了声。

身旁四人相视一眼,倶是闭嘴不语。

他们四个哪是什么会做法事的,不过是这梁州地界上的凶人,虽然凶名不显,可手上也是有不少人命,而且最擅长拆家破户,恫吓唬人。

就像是这云家,他们素日自是不敢惹的,包括那猛鬼帮,原先见了都是要绕着走。

可今日不同了,他们被云家大小姐、猛鬼帮帮主亲自请来,来肃清后院。

他们四人何曾有过这等殊荣?可终究是有人正视也是需要他们了,不过都是生意,有了银子,他们自然会言听计从。

此时,他们就是静待事态发展,等这位大小姐的号令。

届时,甭管前边是那个眼高于顶,从不正眼看他们的云家大夫人拦路,还是近前的这什么牛鼻子拦路,统统一刀砍了便是。

这等大家族之间的腌臜事,他们处理起来可是顺手。

“急急如律令!”

场间人心思各异,而此时,那丘道人脸色一肃,口中宣赦令,并剑指抹过手中桃木剑。

然后,一直注意这边的人脸色登时微变。

因为随着这丘道人手指抹过,那再寻常不过甚至还有些老旧的桃木剑竟如遇火而焚一般,随其动作而慢慢变红,如炭火一般。

火光很亮,如同天天际初阳,却并不刺眼灼目,此时,这不再是一把桃木剑,而更像是刚出炉的剑胚。

“这”高矮胖瘦四人一时愣神,皆是看不透。

若是硫磺石灰等物助燃,应该会有刺激的味道才是,可现在,四下隐有灼热之意,竟恍如实质。

更别说对方就在近前,若身上或这剑上有什么机关,依他们眼里也足以看破,现在却是

事实上,不只是他们,便连场间其他人,都不免相视。

这牛鼻子,用的是什么手段?

70.惊骇

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落,盗帅朝前伸手,像是要抓住什么。

如今时节,晨风本该带着凉意,可他却从风中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很淡,却清楚地存在。

而这股温热,还是因为他并未靠近场间。

此时的回廊和院中,有不少家丁丫鬟在窃窃私语,因为他们都察觉到了这一点,空气流通时带来的温热触感,若说一个人会感知出错,可在场这么多人,自不可能全都感知错了。

盗帅不由眯眼,场间那个道人的确还是五年前在清风观那夜,自己所见的那个道人,可这手段又该如何解释?

他第一时间的反应也是用硫磺、石灰等易燃之物弄出的法子,可同样的,先不说空气中没有异味,单是他眼力过人,眼中所见的那道人便没有丝毫异常。

墨家以机关术闻名天下,偏生这个时候,他这出身墨家的人竟是看不出丝毫,这着实让他有些恼火。

尤其是,在看到云奚菡同样皱起的眉头时,盗帅愈发觉得不忿。

嗤!

在众人愣神的几息之间,丘道人手中的桃木剑彻底化为流光之剑,嗤然如火焰迸溅的响声里,他挥剑朝前,目光随之而去。

被他以剑指着的那人竟是下意识后退几步,哪怕心有暗恼,却也偏生不敢与之相视,更不敢踏步而前,只是目光躲闪着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

剑指他没有太久,下一刻,丘道人收剑再挥出,却是又朝向了一人。

那人大概是之前就见了先前之人的狼狈,他反倒抱臂挺胸,一副丝毫不惧的样子。

可当这剑挥落指去时,这人竟是眼神慌乱,身子颤抖间更是噔噔后退数步,脸色煞白一片。

旁人见之,皆是惊讶,有人不免暗笑,觉得这人是故意如此,不外乎便是大夫人暗中授意罢了。

可接下来,这丘道人一连挥剑斩出数个方向,凡是被他剑尖所指之人,无不后退,不敢与之相视。

场间诸人不由得面面相觑,难道大夫人为这场法事还安排了这么多人不成?

只不过,那些因之后退的人都像是看到了什么怪异而惊骇一样,看不出作假的样子。

这一下,更是让人疑惑了。

“兀那牛鼻子,有本事你用剑来指指老娘试试?”

高矮胖瘦四人里,那肥胖的女子看了场间众人一眼,眼底不屑,此时冷哼一声,上前一步,直接出言道。

云奚菡微微蹙眉,她对这人没得自己命令而冒然有些不悦,可一想到方才场间那么多人皆是失态,她便也没有开口阻止。

她心底同样惊讶且好奇,也想知道这究竟是串通好的故意如此,还是这招摇撞骗的道人确有手段。

丘道人本已转身,此时闻言,收剑的动作一顿,未回头,声音平淡传出,“如今贫道手中这剑,已成斩鬼之剑,方才贫道已诛四方小鬼,此时鬼气犹然未散,你确定,要看此剑?”

肥胖女子本待出言嘲讽,可不知怎的,一听了对方这平淡之语,心中没来由地竟有寒意泛起,这股寒意毫无征兆,瞬息遍布全身,几让她冻彻心神,不能开口言语。

但很快,她不由暗恼,觉得是这牛鼻子装神弄鬼,自己竟差点被对方唬住。

她更为气恼,当即喝道:“废话恁多,怕不是装神弄鬼多了,连自己都信了!”

话语未落,眼前本是背对这边的丘道人猛地转身,不见其有多余起手,长剑已然朝这边指来。

轰!

她只觉眼前出现了一尊怒目狰狞的厉鬼凶煞,滚滚黑炎之间尘烟如浪,看不清对方模样,却如有一道道的惊雷在脑海中不断炸响。

难以言喻的恐惧从心底蔓延,如是感到了冰冷而深沉的杀意,让她只想逃离,只想开口求饶,只想跪拜。

可这就像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压制而发出的死亡赦令,她只能呆呆地引颈受戮,大脑空白一片。

“醒来!”

蓦地,一声沉喝在耳边响起,如是一盆热水扑面而来,让她被冰冻的身心重新活泛。

“啊!“她惊叫一声,咚咚后退几步,眼前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却是看到了自己那三位同伴脸上的担忧。

“你怎么了?”那瘦弱的中年人问道。

肥胖女子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她眼底只有惊慌,只有害怕,当即,她一把抓住眼前人的臂膀,力道很重。

“你没事吧?”中年人看到了她苍白而无血色的脸色,眉头一下皱起。

但肥胖女子只是抓着他的胳膊,要往院外而去。

慢慢地,她脚下能动了,在院中众人的眼里,便是这肉山般的女子在扯着那中年人的臂膀,一副受到惊吓要快些逃离的样子。

如有痨病的高个中年人深深看了那已然转身的丘道人一眼,然后冲脸若寒霜的云奚菡抱歉道:“大小姐,我们技不如人,这单买卖怕是不能做了,劳某在此告罪。”

“只希望大小姐放咱们一马,让我等带伙伴去寻郎中。”他语气已带卑微,拱手道。

云奚菡看着那回廊下的妇人脸上的冷笑,半晌,沉吸口气,点了点头,“去吧。”

“多谢大小姐。”中年人松了口气。

“妖道,你使了什么邪术?!”那侏儒却是跳将起来,怒视。

中年人一把把他扯起,另一人则是随着那肥胖女子的拉拽,四人就这么匆忙逃也似的出了院子。

院中之人看着,没有人发笑,只是不知何时脸上多了些惊惧。

这四人是大小姐找来的,自然不会配合这丘道人,故意演这么一出。所以,他们不由想到那侏儒方才所问之语。

妖道么,邪术?

云奚菡眉头紧锁,看着状若如常般继续摇晃铃铛点燃符纸的丘道人,负在身后的手掌一下握紧。

盗帅看着她因用力而发白的指节,微微咬牙,目光落在那道人身上。

为什么,他已经在脑海里将从墨家所学的破解障眼法的方法,全都观想了一遍,可为何还是看不出丝毫破绽?

难道说,当年真的是自己看走眼了,眼前这姓丘的道人,真是什么隐藏的玄道高手不成?

71.云烟

场间诸人一时无声,只有那丘道人引燃符纸时的猎猎。

而他点燃符纸也非在烛上引动,而是以食中二指夹着,朝外一甩时火光乍现于符纸之上,青烟袅袅,其中似有如人如物般的奇异景象若隐若现。

符纸成烟,从丘道人的指间开始逸散,众人忽然发觉脚下竟有云雾生成。

盗帅本是在想这道人用的是何手段,可这一低头间,猛然看到了那虽然稀薄,却渐要没过脚踝的云雾。

他先是一愣,继而一惊,随后猛地抬头看向那手拿云符纸的丘道人,脸色变了变。

因为没来由的,他想到了昨夜苏澈对他所说的话,幻术,对方被拉进的那似云如雾般的幻境。

然后,他看清了那隐没在云烟后的丘道人,也终于发现不对之处。

对方眼眸平静,且太过澄清,这绝非一个久供香火的中年道人所该有的眼神。

那里面没有市侩,没有小心翼翼。

如果说五年的时间,可以让一个招摇撞骗的人学会真本事,但绝不会让一个人变得年轻!

“不好!”盗帅心神一跳。

丘道人看了过来,与他相视,而后淡淡一笑。

扑通,场间传来闷响,这是有人倒地的声响,接着,不等身边人拉一把,陆续就是场间之人倒地之声。

就连那在回廊下的大夫人,脸上的惊慌还未消退,便一下从阶上摔倒下来。

云奚菡身子晃了晃,一把扶住身旁廊柱,她微微咬牙,看着此时场间唯一无事的丘道人,在对方脚边,便连那两个道童都七倒八歪地躺了。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云奚菡晃了晃头,强撑着不闭上眼皮。

丘道人挥了挥袖,那数十道符纸点燃的烟雾便在身前散开,灰烬飘散,衬得他有如九天而降的仙人。

“贫道,清风观丘…算了,不装了。”他,或者说是她,本还是一副平淡模样,却在话说一半时表情一垮,接着好似有些不自在似的扭了扭身子。

云奚菡一下睁大了眼睛。

盗帅虽是第一时间屏息,并服下清心丹保持清醒,可此时也是难免有些昏昏欲睡。

顾不得惊讶对方用的究竟是何等强效的药物,此时听了这丘道人陡然转变的女声,也是瞪大了双眼。

对方竟是易容?

‘丘道人’身子矮了许多,风吹过,她看起来也更瘦了,或者说是娇小,身上的道袍显得很是宽大。

然后,原本的容貌和露在外的皮肤好似是融化的烛泪,渐渐显露出真容。

这是个女子,应该说是少女更为恰当,她很年轻,看起来也就十五六,面容清雅,只不过此时嘴角含笑,却多了几分俏皮。

最主要的,是她的眼睛,好似无时无刻都带着洞察人心的笑意。

盗帅与之相视,只是一瞬便下意识要移开目光,好似对方眼中是有能将人心神拉入的旋涡。

“你是什么人?混入我云家有什么目的?”云奚菡的状态好像随时要倒下,只不过却强撑着问道。

因为她知道,自己一旦倒下,云家便没有人了,父亲卧床,府上有些功夫的家丁皆是在此,现在,就如是被对方一个人将云家全数戏耍于手上。

“我是什么人呢,你不需要知道。”少女葱白般的手指在脸颊上刮了刮,有些嫌弃地将‘融化’的遮掩刮掉,“不过你放心,他们都是睡着了,最多一个时辰就能醒过来。我对杀人可没什么兴趣。”

云奚菡心下微微松了口气,只不过,她仍是想要知道对方的目的。

可是,自己似乎坚持不了多久了,她的眼皮越来越重,而身上的气力也越来越小。

这时,她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人,然后,不等她有所反应,臂弯便被人架住了。

云奚菡刚待挣扎,就听到那有些陌生,却也有些熟悉的声音,“别动,是我。”

是谁?是他。

云奚菡想到了昨夜来府上的人,心下冷哼,可此时却说不出什么斗嘴的话来。

盗帅扶住了云奚菡,可清心丹只能暂时让人保持清明,并不能服下解毒,像云奚菡现在这样,明显是这迷烟之类的东西侵体已深,现在自是无用了。

“你过来干嘛?”云奚菡看他,作势欲推,只不过双手使不上几分力气。

盗帅轻声道:“你知道我来了,为何还不见我?”

“我为何要见你?”云奚菡冷哼一声,大概是还想说些什么,可只是看着盗帅,眼皮一沉,便彻底昏过去。

盗帅一把把她揽住。

“好端端的,你来趟什么浑水?”不远处,那少女手里把玩着几张符纸,随口道:“为了个女人把命搭进去,这可不怎么划算。”

盗帅看过去,眼前已经有模糊的迹象出现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睡一觉,梦里你会知道的。”少女微微一笑,抬手,一道符纸朝前飘出。

盗帅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明明想躲,而那符纸飞来的速度也好似不快,都能被肉眼捕捉,可偏偏根本无法躲避。

不是自己反应跟不上,而其实是,那道符纸看似慢却如离弦之箭。

就在盗帅以为要中招的时候,在他心中暗恨还未消之前,他听到了一声剑吟,清脆而熟悉。

然后,眼前的光一暗,一道身影出现在前方,手中持剑,而剑已出鞘。

盗帅心神一松。

苏澈回头,轻笑,“没事吧?”

盗帅摇头,看了他手中的沉影剑一眼。

苏澈知道他所想,微微摇头,以示无妨。

他现在自不会动用剑气,因为那样的话,观潮剑意便隐瞒不住,所以他只能拔剑。

“嚯,你这上个茅房,怎么还跑到这大院里来了?”叶常青挑眉笑着走来。

身旁,是一脸平静的江令寒,而他所看的方向,自始至终便是那穿着道袍的少女所在。

不是商容鱼,而看对方的武功路数,虽不似正道,却也不像是邪功,只不过有几分诡异,倒像是魔门武功。

想到这,江令寒眸子不由沉了沉,他下意识想到了商容鱼,想到了无生教,又或者,对方是不是其他魔门残支出身。

72.左道旁门

“小心她手上的符纸。”

盗帅觉得身子已经有些软了,但还是强撑道,“还有这烟…”

不等他提醒的话说完,叶常青却是直接走了过来。

“区区障眼法,也敢班门弄斧。”他浑不在意地一笑。

盗帅抬眼看他,以为他要施展什么手段破除这逸散的云雾。

毕竟,对方之前可是用过一手捆仙绳,这可是不同于观潮阁剑法的左道旁门,再加上这不短的接触下来,他觉得这叶常青是个不走常理之人,或许也擅奇门异术也说不定。

“服下破障丹,管他什么幻术迷烟。”叶常青手掌一翻,掌心里却多了一枚丹药。

盗帅见此,白眼一翻,他还以为对方是有什么压箱底的手段,哪想到竟也是服用丹药,此时他再也抵不住,身子便朝一旁倒去。

苏澈摇头,伸臂将他和对方怀中的云奚菡一并挡住,然后慢慢放到地上。

在靠近大院时,他便已服下叶常青所给的破障丹,所以自是不惧这神秘云雾,也知道了这雾气云烟里掺杂的是特制的迷药,只可使人昏睡,却并无其他毒性。

所以,他也不担心盗帅会因此有事。

现在他最在意的,还是这神秘的少女,因为只是从对方的声音里,他已然断定,眼前这少女便是昨晚那将自己拉进幻术,歌奇异唱词之人。

只不过让苏澈意外的,是昨夜朦胧时所见窈窕身影,竟是一个比自己还要小一些的少女。

“还看本姑娘,眼睛都看直了。”那道袍少女看过来,捂嘴一笑,可这眼神之中却分明无半点笑意。

而她的语气,也渐已薄凉。

苏澈皱眉,心下却是在担心对方会在此时说出自己身份。

“你跟天罗门,有什么关系?”叶常青看着她,问道。

天罗门,曾属魔道的宗门之一,擅长罗烟符道,算是武道之中的左道旁门,只不过数百年前便在江湖中消失了。

他在观潮阁除了练剑,唯一的兴趣便是研究这些江湖上失传的左道之术,对此自然熟悉。是以,见了这脚下云烟和场间诸人晕倒之态,便当即猜出。

“原来是观潮阁的高徒,失敬。”少女淡淡一笑。

叶常青撇撇嘴,还待说什么,江令寒已经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然后,他看向那道袍少女,说道“我或许知道你是为何而来,只不过,你不会成功。”

就算眼前之人真与天罗门有什么关系,江令寒也知道,对方与商容鱼绝非一伙。因为昨夜他已与商容鱼有所约定,而现在并不到时候。

是的,最终,他仍是选择了与商容鱼合作,因为他不得不如此。

叶常青有些疑惑,他看着自家师兄的脸色,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该问的时候。

对面,那少女闻言,不在意地一笑,抬手挽了挽耳边的发丝,道:“不愧是慧心绝剑,说出的话,都这么有底气,只不过我想知道,你的底气何来?”

江令寒听着对方这丝毫不见慌乱的话,眉头微皱,下一刻,他眼神微变。

“云家主!”

是了,云家唯一能让对方惦记的,恐怕只有商容鱼想要的那件东西,而眼前这人的目的必然也是如此,可现在,对方既然已经将云家诸人制住,为何还会费工夫在这边与他们闲谈?

唯一的可能,便是在云阁昌那里,对方还有另一番准备!

江令寒一经想通,立马便要转身离去。

可他有动作,那少女却手段更快。

地上的云烟好似有了牵引,竟是如绳般向三人涌去。

叶常青脸色一变,“已经服下破障丹,为何还会有此幻术?”

云烟无形无相,当然不会受人摆布,也不可能真如实质般对人成束缚。眼前的一切皆为虚假幻术,可它就如真实一般,让人明知是幻术也难以脱离。

而这便是江湖旁门,天罗门的罗烟符道。

苏澈同样脸色一凝,他挥剑将袭来的云烟打散,接触时真如与绳索碰撞,可那云烟散去又聚,接踵而来。

这与他昨夜所中幻术一般无二,都是毫无所察便被拉入其中,而就算明知是幻术,也根本无从脱身。

这究竟是何手段?

“是那焚香!”江令寒沉声道。

他所说的焚香,正是在那少女身后供桌上,香炉里点燃的三支燃香。只不过这香想必也是早就点上,可燃烧却慢,现在竟还有大半。

“怪不得这云烟来也无息,原来源头在那。”叶常青挥剑斩退袭来雾绳,抬手朝那少女一指,喝道:“着!”

一道绳索犹如金光,霎时自袖中而出,速度奇快,左右不过五六丈的距离,几乎是转瞬即至。

那少女竟是躲也不躲,淡淡道:“捆仙绳?”

下一刻,她右手一挥,竟是打出一道火焰匹练,直接斩向那捆仙绳,却是她手上一直所持的那把如出炉剑胚的桃木剑。

叶常青神情不变,看着捆仙绳被劈开斩断。

“区区小道,也敢班门弄斧?”

道袍少女却是将叶常青此前这话,原封不动地奉还回去。

“是么?”叶常青不在意地一笑,本就俊朗的脸上,更是出现几分欠揍的讥讽。

少女一愣,继而好似有所察般慌忙回头,却发现身后那香炉上的三支供香,竟不知何时被斩断,三截指肚长短燃烧的香头,兀自在桌上冒着青烟。

“袖里藏花!”道袍少女咬牙,一字一顿道。

“师兄。”叶常青却是看向一旁的江令寒。

“不错。”江令寒罕见一笑,真心夸赞。

袖里藏花是观潮阁的一式剑招,变化诡异而令人防不胜防,可如今,叶常青竟是能将此招化入剑气之中,以捆仙绳作为双重遮掩,暗以剑气截断那供香。

幻术媒介只一次生效,也就是说,对方这幻术剩下的时间,也唯有那三个香头还能引燃的时间了,对方再点燃那剩余供香也是无济于事。

道袍少女的脸色沉下来,单轮武功,莫说是眼前三人联手,便只是一个叶常青,她都不是对手。此前自信,自然是全靠幻术布境占据先机。

可现在,幻术将破,而这叶常青也是通习左道的高手,当年江湖旁门左道没落时,观潮阁可没少搜集其中秘卷。

依靠手中其余手段,她根本没把握挡住这几人。更别说,强大的幻术布置更需要时间,而对方必然不会让她称心如意。

江令寒已经打算走了,眼前这女子已经不成威胁,而就算将对方拿下也无必要,现在最重要的,自然是去云阁昌那边。

可是,道袍女子猛地看向苏澈。

“你要再不出手,可就晚了!”

</br>

</br>

73.心照不宣

听闻此言,江令寒转身的动作一顿,脚步就停了下来,而一旁的叶常青更是猛地看过去。

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这颜苏竟真有魔门身份不成?

叶常青的眼神里带着探究,还有戒备,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苏澈脸上,然后,看向他手中的沉影剑。

这是一柄看起来毫无光华的长剑,无论是出鞘之前还是出鞘以后,可就是这么一把剑,却让他感觉到了危险,比先前藏鞘时更甚。

现在,颜苏拿着这把剑,他就需要提起十分的应对。

苏澈察觉到了两人的目光,只不过他不能去解释,而是看着对面那如是含笑却无半分温度的道袍少女,眉头微微皱起。

“怎么,不打算出手吗?”少女看他,语气轻轻。

而在她身后桌案上,那三截香头终于要燃烧殆尽,四下的云烟渐有稀薄之相。

苏澈握剑的手紧了紧。

且不论身份暴露与否,单是他今日受魔门之人要挟而对正派出手,如若传扬出去,自己今后将彻底无法在江湖立足。

正道容不下自己,而自己只能苟且于魔道之属。

因为在桃花剑阁所为,自己问心无愧,也是被人算计,并非事实。可现在,却是两难摆在自己面前。

出手,今后便只剩一条路;不出手,自己身份便会被对方说出,那么,身边这观潮阁的两人必会先来对付自己。

因为眼前少女已无太大威胁,反倒是自己身上的观潮剑气,才是这两人的目的。而就算自己能脱身逃走,那昏迷的盗帅呢?

就算能逃走一时,可今后呢?更别说他也不会认为,观潮阁只会派出江令寒这两人来。

抉择当前,最是艰难。

叶常青看着他,眉头一皱,就要开口,可一旁的江令寒却是伸手拍他肩膀一下,阻止了。

“师兄?”叶常青回头,眼中满是不解。

如此时候,最是耽误不得,而这颜苏此时明显是立场不定,若不先将这不稳定的因素铲除,接下来不管做什么都可能会生掣肘,会被对方坏事。

依着他对自家师兄的了解,这时对方早该有决断才是。

江令寒只是轻轻摇头,没说什么,可目光,也是在看苏澈。

对于眼前青年的身份,在昨夜,他已经从商容鱼的嘴里知晓了。而这,也是让他做下帮对方除掉瑶无艳这个决定的原因。

或许,是自己太虚伪了吧,江令寒想着,其实在商容鱼打算以毓萝清茶树作为交换的时候,自己已经要答应了,毕竟,自己是观潮阁的真传,而不只是一个秉承侠义的江湖人。

也可能,对于自己来说,对于父亲或是观潮剑气的执念太重了,这些年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而终于,有了可能解决的一天,他迫切,也不想失去这个机会。

再就是他不觉得苏澈会与魔门有所关联,而现在对方既然会有进退两难,想来也是这神秘女子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以此为要挟罢了。

当下,江令寒看着苏澈,对方还不知道自己身份已经暴露,而事实上,现在也并非转为敌手的最佳时机。

因为眼前这道袍女子身份未明,或还有其他厉害帮手,自己和师弟虽自负武功,但因为不久后自己便要暂离去帮商容鱼,还要有一番恶战,当然不想平添麻烦。

是以,若现在能不与这苏澈为敌,自是最好的。

说实话,也是因为从对方身上模糊感应到的危险,让江令寒有些犹豫。

千般念头只在一闪之间,不只是江令寒和叶常青,就连苏澈,都已经有了决断。

……

“抱歉,你要失望了。”苏澈说道。

道袍少女一愣。

叶常青挑了挑眉。

江令寒眼神微松。

不管怎样,这都代表着是一个好消息。

当下,他一把拉住叶常青,道:“走。”

“啊?”叶常青有些不解,既然这颜苏都不打算反水帮那女子了,他们这时候还走什么?直接一块上,先把那女子擒下再说啊。

反正,依三人之力,这根本不用费什么功夫。

但江令寒没有解释,只是拉着他要走。

长久以来的默契,叶常青自然不会多问,也不会多说,是以便顺从地随对方施了轻功出了院子。

苏澈看了眼两人背影,唇角抿了抿。

“走的这么快,看来是不想听我把你的秘密说出来啊。”道袍少女见两人走远,竟是朝这边走了过来。

苏澈暗自警惕。

而他对对方所说的,也是认同。

这般情况下,或许唯一能证实的,便是江令寒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而对方竟会对自己暂时视而不见,那么,对方此时必是有更为重要之事。

联想到昨夜在自己回房后,江令寒似乎是出去过的情况,苏澈心中不由猜测,难道说,他也跟商容鱼见过面了?

他这般想着,那少女已经旁若无人地走到了自己近前。

而四下,云烟终于散去,清晨的风依旧凉爽,空气中带着若有若无的香火味道,晨光落在身上,透着几分凉意。

“你不怕?”少女问道。

苏澈看她,道:“昨夜,今日,你找我究竟为何?”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问了,只不过昨夜对方并未回应,或者说,是理也未理,只有那唱词凉薄。

“你果真是个冷静的人。”

少女说着,道袍被庭前的风吹动,青丝飘扬,亭亭玉立,让人难生加害之心。只不过其年纪尚轻,可这份凉薄之姿和清冷之相,却又让人走近不得。

苏澈虽未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什么敌意,就如昨夜一般,那月下女子的窈窕身影模糊朦胧,可他从不会掉以轻心,唯恐又毫无防备地中了对方幻术。

漂亮的女人会骗人,可眼前这少女模样的人,也一样如此。

“我冷静,可手中的剑不会冷静。”苏澈缓缓道。

“沉影?”道袍少女眼帘低垂,看着他手上的那把剑,轻笑,“名剑皆需染血,在你手上,沉影蒙尘,不知何时才能化尘寰为神兵?”

74.幕后

道袍少女的话落下,苏澈眸光微闪,如同水波,因风起皱。

铸剑大师公输火药铸沉影剑,后被苏定远所得,交于其子苏澈之手,此事并非隐秘,因有风媒存在,自是传入江湖,而不乏有心思诡谲之辈妄图染指。

可就算如此,能知道沉影剑有望成为神兵的,却是了了。

但凡知道这一点,无论是其所靠势力,还是手中情报,都必然不会小了。

“剑是用来杀人的,铸剑师把它打造出来,也不希望它就此被藏于鞘中吧。”道袍少女开口道。

苏澈平静道:“沉影剑,是我的剑。”

道袍少女秀眉一扬。

“既然你不打算说,我就只能出剑。”苏澈轻轻抬剑,然后道:“你说的没错,剑是用来杀人的,剑出,便要染血。”

米陌荨只觉双眼一阵刺痛,让她忍不住眯眼。

这并非来自四下晨光,而只是因为眼前的人身上隐约散发出了一股气势,锋锐刺目,那是剑气。

她心神一凛,顿时想起那人提醒自己的话,可她自是不忿,眼前人何德何能,竟能得到那人那般评价,甚至如此看重?

而一个能被自己幻术所惑之人,就算剑法高明,那又怎样?!

这般想着,念头急转之间,她竟是没有丝毫要避开的意思,反而当先出手,迎着身前而来的锋芒,一掌挥出!

掌出时身周已有寒气而生,风中似有通明冰晶凝聚而落,这掌纹清楚如白玉般的手掌,此时几如冰晶一般,寒意森森,而又如同观音琉璃一般圣洁。

这明明是一式杀招,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杀气,只有无边的寒冷,和那种见佛时的朝拜欲望。

苏澈虽不知这是何等掌法,但也知这其中必有惑神之功,而他也不必去管太多,眼前人出招,他只需一剑斩之便是。

暗沉的剑光在两人之间出现,比那掌风更快,抵御住了寒气。

米陌荨只觉得前方出现了阻碍,一瞬之间,掌中传来渐渐明晰的刺痛,且随手掌往臂膀上蔓延。

护体真气而成的寒意凝晶就如冰甲,可在此时却寸寸崩裂,没有起到丝毫抵御作用。

苏澈抖剑,剑锋削过眼前女子的手掌,一瞬间冰晶四散,如同真是斩在了玄冰之上。

崩散的冰粒如雪,在两人之间凝聚如凛冬的薄雾。

“幻术。”苏澈沉眸,对此并不意外。

而米陌荨则是眼底闪过痛苦之色,她的右手虽有寒冰真气相助而未被剑斩断,可真炁溃散,对方剑气仍是侵体而入。

就如深秋时的阴风,袭体后难以驱除。

她借眼前暂成的幻术而后退,同时左手迅速封住右手经脉。

但她果断,苏澈却更快。

雾气如被大风吹过,在米陌荨睁大的眸子里瞬间崩溃,一把暗沉无光的长剑,从两人间飞舞的冰屑中刺出,如同递帖一般,却杀意森然。

其后,是那个让自己嫉妒的年轻男人的平静双眸。

两人之间毫无阻拦,而如此近距之下,对方剑步一出,这一剑,必然会重创或是杀死自己。

就这么败了吗?米陌荨觉得这一瞬间,一切都延长了,她似乎能看清那把剑上并未是因蒙尘而无光,而是一种内敛,就如他本该的杀意一般。

剑很薄,剑锋很凉。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不甘的。

所以,她不能死,也不想死。

“颜玉书!”千钧一发之际,米陌荨猛地开口。

剑锋在她的脖间停下,她甚至能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刺痛,那是由死转生。

米陌荨白皙的脖间如是受寒一般,寒毛缩紧,起了一层小疙瘩。

苏澈持剑的手很稳,手中的剑也很稳。

“你说什么?”他微皱眉,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米陌荨喉间动了动,身子轻轻朝后退了退。

眼前的人并没有下一步动作。

她这才松了口气,晨风一吹,只觉得背后隐隐有些凉意,却又为自己心中的庆幸而感到羞耻。

嘀嗒,一片安静之时,这是她的右手在滴血。

之前左手的封脉在方才的紧张和动用真炁时崩开,一道道细密的血痕布满右手,本是如玉般晶莹白皙的肤色更是苍白一片,毫无血色。

方才苏澈只是斩出了一剑划过,却像是被数道数十道剑气所伤,而其上剑气未散,更是出血难愈。

“想要云阁昌手中之物的,是他。”米陌荨重新以封脉之法封住右臂,脸色白了白,然后道:“他不想让你生事,所以才让我拦住你。”

“昨晚?”苏澈皱眉。

米陌荨轻轻点头。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所以,他们两个应该不会趁人之危吧。”苏澈收剑还鞘,看了眼盗帅,然后转身欲走。

“你去了也没用。”身后,米陌荨抬头,微微咬牙,“他只是让我拦住你,但他也说了,如果没有拦下,你过去的话,他就会杀了你。”

苏澈脚步没停。

“可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米陌荨眼神一沉,身子却是忍不住晃了晃,一下靠在身后的桌案上。

“如果他手里的不是神兵。”她想着,可半晌后,眼神虽还有不忿,却多是颓然。

沉影剑本来就不是神兵,而除了这一点,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

米陌荨从随身的百宝囊里取了药,面无表情地往右手伤处撒着,如同族群中败掉的野兽,在独自舔舐着伤口。

自始至终,她都没看过不远处昏睡的云奚菡和盗帅两人。

……

云阁昌抱病在床,就在云府后院休养。

院中有假山奇石,也有花草池塘。

只是这个时候,却有些安静。

两道身影翻身跳进院中,江令寒手中握剑,脸色微凝,一旁,叶常青同样如此。

他们问过府中下人,方才知晓云阁昌住在哪,只不过,眼前场景却让他们心神一寒。

入眼皆是血腥,不论是地上下人护院的尸体,还是空气中弥漫的鲜血气味。

叶常青看了脚边的血迹,然后探手,在一具尸体的颈间一试。

“刚死不久。”他说道。

两人顺着石板路往前走,院中尸体二三十余,身上却几乎看不出什么伤口,可胸前或是喉间皆是有大片血迹。

江令寒俯身,在一具尸体上仔细观察几眼。

“是被极细的利器洞穿,出血而死。”叶常青在一旁开口,有些不确定,“像是,针?”

“针线。”江令寒手上已有如水般流动的真炁,此时分开尸体脖间的血迹,看到了那细微的伤口,而在伤口的边缘,有红线留下的毛绒。

“针线?”叶常青一怔,而后下意识看了眼场间,以针线杀人,他还真是闻所未闻。

这是什么邪门儿武功,而江湖上何曾出现过这等武功?

江令寒脸色却沉着如水,因为他从这尸体的伤处,感应到了模糊残存的气机。

或者说,是自己的若水内炁,察觉出了同源。

</br>

</br>

75.观潮阁真传

“师兄?”

叶常青见江令寒没有动作,不由唤了声。

江令寒点点头,缓缓起身。

短暂的几息里,他想了很多。

他相信自己的师兄弟们,也相信自家宗门,所以此地的杀人者绝非观潮阁出身。

江湖各宗各派总会有功法流入江湖,却从未有镇派功法或是绝学传出,而他观潮阁更不会。

但,除了观潮剑气。

所以,江令寒念头几转之间,已然对此有所猜测。

既与自己若水真炁隐有呼应,必是出自观潮阁的功法,而且还非是绝学之属不可。数百年来,派中所失的便只有观潮剑气。

那么,杀人者所用武功便可想而知了。

苏澈身怀观潮剑气,江令寒已然确定,那么,现在看来,江湖之中还有他人也得到了观潮剑气?

他眉头紧皱,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无论是对于他还是观潮阁来说,这等绝学功法遗失本就是大忌,更别说还可能被不止一个人学到。

那这就不能称之为绝学了,而是对观潮阁的巨大损失。

“一会儿若见鬼祟之人,莫要留手。”江令寒沉声道。

叶常青一愣,随即重重点头,这么多年,他还没见过自家师兄有这般凝重的时候。

他却是不是知道此时江令寒所想,只不过全然认为是对这神秘凶手的重视。

因为针线本就软而细,极难控制,更别说是以其洞穿杀人,这得需要多强的内力和对真炁的精准把控?

在今日以前,他未听说过江湖上有这么一个人,而现在,江湖上已经多了这么一个人。

“走吧。”

江令寒招呼一声,先朝那树影后的正堂而去。

……

门关着,还上了锁。

叶常青皱眉,这是云家家主养病的地方,最是需要方便,又不是什么关不听话下人的柴房,怎么还给上了锁?

他握锁,用力一拽,锁头便崩断,房门开了。

“小心!”耳边,传来江令寒微促之声。

江湖中有逢林莫入,遇庙生警的说法,而在云家这等陌生之地,哪怕是面对一个上锁的房门,叶常青本就有三分警惕。

在江令寒话音未落之时,叶常青已然察觉危险。

他直接抽身而退,左手在腰间一拨,铁剑已然飞射而出。

叮叮叮!

这是无数如牛毫般的长针,在开门的一刹那如雨般袭来。

叶常青闪身而退五步,出回廊,飞身退落台阶,旋飞而出的铁剑此时飞回,一把握在手中。

一旁,江令寒同样飘然落下,只不过其双指间夹了一根牛毫长针。

针有一手长,自中段往针头呈现乌黑之色,明显是淬了剧毒。

最主要的,是这针的材质。

“南疆骨金,血毒蜘蛛。”

江令寒随手将长针一甩,钉在一侧的廊柱上,抬眼,看向房门深处。

“不愧是观潮阁的高徒,果然见识渊博,连咱们这些暗处的老鼠,都能记地清楚。”

一道有些滑腻且让人听之酥骨的声音自房中传出,接着,是淡淡的血腥气,一道身影从中走出。

这是个身姿窈窕,玲珑魅惑的女子,年岁可称二十,说三十也可,一身鲜红罗裙,盛装炫目。

她细长的手指抚摸过嘴角,而指甲如唇般猩红,她靠在门框上,站在回廊里的暗光内,看着庭中两人,仿佛在笑。

叶常青稍稍屏息,自是不去闻那飘散的血腥气味。

因为他知道眼前出现的这人是谁。

后周南疆,巫族叛逆,伊雪稠。

此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最喜在杀人前以毒针刺穴,让人在感受极乐时暴血而亡。

方才那牛毫针的材质是为骨金,乃南疆巫族特殊制金之法,需要以骨融金,而后抽离成丝所得,往往用在祭典和炼制毒物和草药上面。

可这伊雪稠却另辟其手法,炼制了这独门杀器,剧毒无比,更是令人防不胜防。

此时,江令寒见对方出现,心底微沉。

因为在江湖中,众所周知的一件事,那就是这血毒蜘蛛四年前栽在后周罗网手里,被罗网一众高手围杀,死讯传入江湖,正道不少人都拍手称快。

可现在,眼前这人分明就是那血毒蜘蛛,那她为何会在这四年里销声匿迹,而此时又为何会出现在这?

后周罗网此前散布的消息,又是怀有何等目的?

难道说,云阁昌手里的有关魔门之物,也让这后周罗网起了心思?

种种念头在江令寒脑海中不断闪过,饶是以他之天资聪颖,此时也毫无头绪,只是知道对方绝不可能是一个人在此。

因为对方所用长针带剧毒,且与这地上云家尸体的致命伤并非一致。

换句话说,是那个疑似身怀观潮剑气且用针线之人,还未现身。

只不过,在这门前,似乎他们不先将这血毒蜘蛛解决,是进不得房中的。

哪怕,对方此时还在这儿的原因,就只是为了拦下自己两人。而那云阁昌,极有可能已经遇害,手里的东西,也可能早就被别人拿走了。

“怎么,现在可还不到过年,你们不好好在云梦泽待着,不远千里过来,就是为了送命?”伊雪稠轻轻一笑,红唇如血,抿起时薄如刀锋,显得美人刻薄。

“你是假死躲过的后周罗网,还是这四年销声匿迹,实则是在为他们做事?”叶常青问道。

伊雪稠弹了弹鲜红的指甲,抬眼瞧他,“这跟你有关系吗?”

叶常青轻笑,“看来,今日是非要除魔卫道不可了。”

说罢,他一抖手中铁剑,身上的吊儿郎当全然不见,剩下的,只有入目如霜般的凛然,以及剑客如青松般的挺拔。

这一刻,叶常青浑身气质陡变。

江令寒与他相近,此时自是最先有所察,见此,心下不由轻叹。

叶常青是官宦之后,父母曾是后周朝廷要员,后遭政敌构陷,被厂卫栽赃定罪,彼时追杀他们的,便是那罗网中人。

而叶常青的父母,就是死在罗网手里,所以,他与后周罗网当然是不共戴天。

江令寒缓缓拔剑,道:“静神,莫要冲动。”

叶常青闻言点头,“师兄放心。”

伊雪稠微微眯眼,在她还想出言说些什么的时候,眼前两人已然出剑刺来。

剑出如大江起潮,云海激荡。

伊雪稠第一反应便是急退!

</br>

</br>

76.左道旁门

伊雪稠虽在看到眼前两人出现的时候,便已经心生戒备,可仍是没想到对方会悍然出手。

她虽面上不屑,可心中对江令寒两人却是万分警惕。

只不过,哪怕有所提防,可在两人出招之时,她仍是反应不过来。

因为这两人的剑太快,且如掀动风云一般,身周行动竟变得有所粘稠。

这便是观潮阁的剑法,覆海剑诀。

伊雪稠抽身而退,同时双手如蝶舞,连动间无数骨金长针自袖中射出,如同疾风骤雨。

可她所面对的是两个观潮阁的真传,而且还是真传中的佼佼者。

长剑刺落,江令寒和叶常青的剑招竟几无差别,同一时间刺出,同一时间击落,如是心有灵犀一般。

可这造成的威势,却绝非简单的叠加而已。

剑气如潮,彼此间只闻轰然之声,犹如临江观潮,巨浪自天际瞬息而至。

骨金长针所化骤雨尽皆被吞噬其中,如同海中浪花,只是一个闪烁便消失不见。

伊雪稠闷哼一声,右肩和左臂上各多了一道剑伤,血花飞溅,她一下撞穿身后窗棂,跌进房中。

而江令寒和叶常青并未立即去追,反而抖落剑上血污,缓步朝前。

身后,骨金洋洋洒洒如雪花飘落,阳光下,明亮闪烁。

“小心。”进屋前,江令寒看向叶常青。

后者点头。

即便是清晨,房中依旧有些晦暗,最主要的,是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

味道明明不浓,却清晰非常,让人闻之不适,脑海中更生阵阵眩晕。

“南疆蛊毒。”叶常青说着,斩出一道剑气,将桌案上的金兽打翻。

其中不知名的黑色香料掉在地上,燃出丝丝黑气,而地面也有腐蚀迹象出现。

这是蛊毒的一种,混在檀香等静神香料内,可成为一种剧毒。就算有明显气味,足以让人察觉,可人在闻到时便已然中毒,若是吸入过多,不消一时片刻,便会因体内血败而亡。

而这对叶常青两人来说,自然不算什么。

江令寒看了眼地上,血迹还新,却不见伊雪稠踪影。

两人相视一眼,于房中顺着血迹寻去。

内室里,床榻上被褥凌乱,而当中一个四四方方的入口还未闭上,在边缘处正有点点血迹。

显然,伊雪稠方才借力进房,便是从此处逃脱。

“暗道?”叶常青皱眉,就要过去。

因为两人方才在寻血迹过来的时候,已经注意到房中无人了,而此地内室又安静典雅,一旁桌上还有半碗凉了的药,这应当才是云家家主休养所在。

而看情况,似乎云阁昌在不久前已经被人劫走了,很可能,走的便是这床榻上的暗道。

可叶常青刚待上前,便被江令寒一把拉住。

“师兄?”叶常青疑惑道。

江令寒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床榻上黑黝黝不知其具体的暗道入口,道:“火雷子。”

叶常青一愣,转而脸色微变。

火雷子,顾名思义,乃是火器的一种,为朝廷所用军备。又因小巧便捷,不过掌心大小,所以也有不少江湖人尝试搞来当做暗器杀招。

只不过流入江湖的多是朝廷减料产物,自是比不上军方持有的火雷子那般威力,这也是朝廷里的某些人既想赚银子,又不想让江湖多一分助力。

叶常青喜欢左道旁门之术,身上自然带着这等暗器。

此时,江令寒此言自不是说这暗道里埋了火雷子,而是让他往里丢一个。

“可万一炸塌了?”叶常青有些犹豫。

江令寒没说话。

叶常青暗暗咬牙,然后左手摸过腰间百宝囊,手里便捏出一枚弹丸如铁般的漆黑之物,正是那火雷子,而指间自然还夹着两枚火石。

他看了自家师兄一眼,就要点燃。

但下一刻,身边之人却骤然朝一侧出剑,而那里却是空无一物的墙壁!

叶常青微楞,但多年的配合让他瞬间回神,手指一松时这火雷子和火石皆是入袖袋,同时右手手指一拨,手中铁剑便直射而出。

两人攻势一前一后,迅捷无比,没有丝毫留手。

一个是自信笃定,一个是相信无间。

好似有人一声暗恼,接着那看去空无一物的墙壁处,竟是如水幕般起了涟漪,一阵荡漾时,竟有两道身影从中而出,直冲向一旁打开的窗子。

不,应该说不是从墙中而出,而是掀开了一层帘布。

叶常青看着了,瞳孔不由一张。

左道旁门里的隐身术?!

江令寒一剑将对方甩来的如墙皮一般颜色的幕布刺碎,剑气不减,朝那欲逃的两人斩去。

同时,叶常青的铁剑在穿过幕布之后,竟是没有扎进墙里,反而急速飞回,却是他手上有数跟极难看清的丝线在扯动剑柄。

只不过,也正是因为此,稍稍阻碍了江令寒的动作。

剑气斩中了一人,只不过伊雪稠与另外一人还是滚进了庭中。

“对不起师兄”叶常青下意识道。

“无妨。”江令寒摇头,“追!”

两人同样自窗中跳出。

……

叶常青有些暗恼,这还是第一次,自己这手名为‘御剑术’的用剑招数差点拖了师兄后腿,而这也是自己第一次用,这让他觉得颜面大失。

是以,在看着院中彼此搀扶的两人时,自是没什么好脸色。

“一个臭名昭著的,一个只认银子的,这后周江湖里两个名声狼藉的女人,什么时候还走到一块儿去了?”

叶常青冷哼道。

被他称为幽影罗刹的是一个年纪与伊雪稠相仿,却身材更为纤细的女子,她相貌寻常,看着毫不起眼,只是一身黑衣干练,瘦弱的肩膀上背着一个贴身的灰色包裹。

她便是有名的‘鬼推磨’甄晴,在后周江湖里,号称只要给银子,什么事都能帮你做,就算是要她这条命,只要银子给足了,她也可以卖给你。

也正是方才使用那障眼法,将伊雪稠藏起来,差点瞒过他的人。

不过幸好有师兄在,叶常青想着。至于他所说这人声名狼藉,也是看不惯对方这只认银子而不顾道义的行事作为。

当然,对于这幽影罗刹,他可不会像表现的这般随意。因为能被他记住名号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得到了他的重视。

77.师兄

“说我们声名狼藉,你们这些自诩正派的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伊雪稠以手按住甄晴腰侧的剑伤,不断与那伤口处绵绸的若水真炁相抗。

她之前虽也受伤,却是正面接下,而甄晴是方才为了救她才受此重创,此时脸色都有些失了血色的苍白。

叶常青冷哼一声,道:“正派之中伪君子是有,可他们人在明面,也只敢暗里动作,盯住他们的人丝毫不少。但你们不同,人在暗里,可明里暗地杀人害人的事情从未少了。这江湖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人,才会如此浑浊不堪。”

“呵,要是没我们这种人,你们正派还吃什么饭,烧杀抢掠的就换成你们了。”甄晴冷笑。

叶常青脸色一沉,就待再出手。

“好了。”江令寒把他唤住,道:“没必要跟他们逞口舌之利。”

叶常青点点头,然后看向彼此扶持的两人,开口,“你们将云家主怎么样了,他现在在何处?”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伊雪稠说着,转而一笑,“不过呢,你要是跪下来,叫我一声好姑奶奶,我说不定会提点你几句。”

“你!”叶常青目光一寒。

“她们在拖延时间。”江令寒说道。

然后,原地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小心!”甄晴瞳孔一缩,促声道。

伊雪稠早就知道江令寒有一手绝剑,顾名思义,便是绝杀之剑,而他练的,更是快剑。

她一直在提防,此时,当眉心刺痛,眼前浮光掠闪之时,她便迅速甩出几物,然后揽着甄晴转身便以轻功遁逃。

江令寒自然不会一出手就是杀手锏,他的剑很快,而且自信对方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

但他于半途只好变招,因为对方甩出的,赫然便是火雷子!

“师兄!”叶常青当然看的分明,此时急喊出声。

江令寒虽有一刹心惊,可丝毫不乱,手中铁剑如破浪急帆,只是好似蜻蜓点水般在打来的两枚火雷子上点过,便从容收剑。

火雷子分左右朝厢房弹射而出,洞穿窗户,能听得磕地的响声。

而叶常青在方才便运上轻功,此时也已到了江令寒身边,直接伸手去抓对方肩膀,明显是打算一并脱身。

可江令寒并没有动,只是目光如水般沉着,看着伊雪稠两人逃离的方向。

“师兄?”叶常青心下一急。

那火雷子爆炸可不是闹着玩的,虽说是弹进这厢房内,可一旦炸开,飞石碎瓦无数,两人狼狈不说,很可能还会因此受伤。

而依那伊雪稠的阴毒性子,谁知道她又会在这火雷子里添什么料?

但下一刻,叶常青便愣住了。

因为火雷子没有爆炸,场间安静的只有风声。

“假的?”叶常青有种被戏耍后的羞怒。

不过转念一想,如果真是假的,自家师兄方才没必要这么紧张。

当下,他马上想到了对方刚才刺出的两剑。

“师兄点灭了引线?”叶常青有些惊讶。

这不光需要眼力,还得有对真炁的精准掌握,否则一剑刺去,那火雷子当空就炸了。

“不追吗?”叶常青问道,因为他见江令寒只是沉思模样,并没有要追击的意思。

或者说,方才便已灭掉火雷子,完全可以直接追上去的,为何现在驻足?

“我记得,你以前去过青楼。”江令寒忽然道。

叶常青脸色一僵,“师师兄,你这个时候,怎么突然说这个?”

“青楼里的姑娘手里,是不是有一种牌子?”江令寒问道。

叶常青知道自家师兄轻易不开玩笑,此时见他脸色如常,当即干咳一声,然后道:“那是恩客令,是青楼女子给心仪的嫖算是给客人的一种信物,以后持着恩客令就能直接去找她,然后”

“去青楼。”江令寒果断道。

叶常青听后,很是意外,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身边之人,犹豫道:“现在大清早的就去?”

江令寒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我方才看到了甄晴身上露出的恩客令。”

叶常青一愣,“这甄晴还是青楼女子?”

江令寒摇头,抬脚便走。

“可咱们方才直接拿下她们不就好了?”叶常青追上去。

“自己想为什么。”江令寒说道。

叶常青拧了拧眉,然后猛地一拍手,“我知道了,是因为就算将她们制住,她们也可能嘴硬不说出云阁昌的下落。而像伊雪稠和甄晴这等人,出入江湖必然需要遮掩,反倒还不如咱们直接去她们的藏身之处,说不定还能有意外收获!”

他觉得自己在师兄身边久了,果真睿智起来了。

江令寒点点头,“这两人在江湖上素有凶名,却是因为擅长用毒和隐匿刺杀,论武功的话还差些火候。”

叶常青接过话去,连忙道:“这梁州是桃花剑阁的地盘儿,依她们两人的小心,背后要是没人指使,她们肯定不敢来犯险。师兄是想找出她们身后之人!”

“不错。”江令寒认同道。

“那,颜苏那边?”叶常青问道。

江令寒眸光沉了沉,因为他同时想到了自己和商容鱼的约定。

当即,他脚步一停。

“你我分头行动。”江令寒说道。

“啊?”叶常青有些不解,“师兄不是说此行下山或有凶险,你我要形影不离吗?”

江令寒心中也有考量,而更不想将对方牵扯进去,因为此事一旦泄露,那可绝非是身败名裂那般简单。

就算,他是为了毓萝清茶,是为了宗门。

所以,他不能跟叶常青袒露实情。

“记着,那恩客令是象牙所制,珍贵非常,能用的了这等材质的绝非寻常青楼女子。你去找云家的下人打探青楼消息,我去找颜苏。”江令寒说道。

叶常青看着他,抿了抿嘴,“师兄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想什么呢。”江令寒轻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臂膀,“沿途留下标记,最多两刻钟,我就会赶过去。”

说完,不等叶常青再说什么,他便转身朝之前来处而去,又等身形拐过转角时,四下看看,直接施了轻功,朝府外掠去。

原地,叶常青张了张嘴,然后默默转身,去找云家的下人问路去了。

78.念念不忘

江令寒和叶常青各分一路而去,那这段时间里,本该到这边的苏澈呢?

他被人拦下了,而且还是熟人,只不过是越来越陌生的,熟人。

昨夜路过的花园,荷塘边,凉亭下,两道身影,长身而立。

“你怎么会来这?”

“想必米陌荨已经告诉过你,让你别插手,若你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会杀了你。”

两人开口,言谈并不愉快。

只不过,哪怕如此,两人都是平静地说,没有语气的起伏,也没有情绪的波动。

如同真是已经渐行渐远的陌生人一般。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苏澈抱剑,靠在亭柱上,看着面前的人。

颜玉书一身浅蓝绸衫,长身玉立,顾盼倜傥潇洒,竟比女子还要多三分风姿。

最主要的,是他容貌,宛若美玉般精致,越发光彩明艳,更胜女子。只是其神情似天生七分凉薄,让人不敢直视。

苏澈心下不由冒出一个念头,那便是相比方才那道袍少女,自己昨夜身中幻术所遇那身子窈窕的白衣女子,似乎与眼前之人更像一些。

不过,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也让他暗啐自己,真是胡思乱想些什么。

“稍不留神就没命了,你还真有胆走神。”玉书说道。

苏澈一笑,没回应这个,反而道:“你好像挺喜欢这种地方。”

玉书没回头,“什么?”

“上回在宫里,你与我也是在亭中相别。”苏澈说道:“想不到那次,竟是最后一次入宫。”

“你喜欢去宫里?”玉书看着被晨风拂过的荷塘水面,语气里听不出包含着什么情绪。

苏澈摇头,“不是喜欢,只是觉得,不过才短短数月,可时间一晃,好似过了好久。”

“是不是流亡久了,人就会变酸?”玉书看他,冷笑,“自怜如草木一般?”

苏澈微微皱眉,与之相视,“为何真情实感,你总不会意?”

“会意?”玉书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如今的我,就是当初会意的下场。”

听他提及往事,苏澈沉默下去,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是不是觉得,我当真不会杀你?”

良久后,玉书开口,声音淡淡,不含感情,可其中杀意似有若无,杀机明显。

在这一刻,他才像是如今后周东厂里那位位高权重,一言定人生死的掌刑千户。

破门灭户,杀人如麻,似乎才是最好写照。

当苏澈感应到来自对方身上那如血般粘稠的杀气时,再难掩饰心中情绪。

这是杀过了多少人,才会在心有杀意时,释放出如此清晰而令人心悸的杀气?

清风骤停,草木蛰伏。

苏澈的脸上,有惊讶,有失望,有自悔,有痛心。

可玉书看到后,反而脸色一沉,“你是在可怜我?”

说着,他不由感到好笑,“你有什么资格可怜我?你凭什么可怜我?”

他大笑,“如今我执掌大半东厂,麾下听令者三千三,谁敢笑我?”

即便是看似歇斯底里,他的声音依旧没有丝毫尖锐刺耳,反而多是一种说不清的柔意。

苏澈静静看着他,眼底有些悲凉和伤感。

“我杀了你!”玉书沉喝一声,悍然出手,一拳打出。

他的拳头比妙龄女子还要白皙秀气,可只是拳风便好似有崩山之势,此时骤然打出,两人之间仿佛有闷雷滚滚。

苏澈没有躲。

玉书眼底闪过刹那的犹豫,但最终仍是心中一狠,拳出未收,只最终还是减了五分力。

嘭!

一阵骨裂之声,苏澈整个被打飞,飞出凉亭,狠狠摔在地上,朝一旁滚落。

噗,他眉间深锁,张口吐血。

这是他第一次重伤,此前未有,强烈的痛楚让他脸色变得苍白,额上更是冒出一层虚汗。

一时间,苏澈竟是不能起身。

玉书看着亭外地上那人,脚尖下意识抬起,可马上便收回,恢复如常。

苏澈以剑撑地,艰难站起,只是他呼吸好似带风,有些浅,有些急促。

方才颜玉书那一拳,伤了他的心肺。

“哼,不要以为你不躲,我就会对你手下留情。”亭中的人负手,走出几步,开口道:“云阁昌手里的,是开启无生老祖埋骨之地的秘钥,我势在必得!”

苏澈没想他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只是强忍着痛苦,低咳几声,道:“别再杀人了。”

“什么?”玉书一愣,显然没想过他能说出这种话来。

不是可笑,而是在这个时候,为什么说这个?

苏澈看着他,心中想的,是盗帅曾经问过自己的话。

如果下次再见到自己的那位朋友,该如何?

彼时的苏澈说,会让他做出选择,而如果他不愿意,那自己来帮他做这个选择。

可现在,真当当面时,苏澈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他没办法对颜玉书出手。

多年的愧疚累积至今,在苏澈家破人亡的现在,这份愧疚已经变得无比沉重,尤其是当洛青死后,他身边除了盗帅这个朋友外,竟是再无半个亲人。

所以,在颜玉书这里,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做到出手了。

“你疯了?”玉书眉头一皱,看着他,在想自己方才难不成下手太重,竟是让对方神智也不清了。

苏澈摇头,将口中涌上来的血吐了,说道:“聚义庄的应巨侠,已经在召集江湖侠士,针对东厂,他们此时动作,真正想要除掉的人是谁,你应该清楚。”

玉书听后,眉间反而一松,“一群土鸡瓦狗之辈,就算有应笑看,又能奈我何?”

苏澈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他,要知道,巨侠应笑看可是对方自少年时便崇敬的人物啊。

玉书淡淡道:“别告诉我,你这是在关心我?”

苏澈摇头道:“我只是,不想看你继续堕落下去。”

玉书这回没有嘲讽或是怎样,只是看着他,唇角微抿,“所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才硬生生受了我一拳?”

苏澈正痛,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就不怕,我真的杀了你?”

这时候,玉书的语气好像跟原先没有区别,只不过,却有一种认真。

“你我交情,在六年前就断了,从那之后,你我之间,再无瓜葛。”他淡淡道:“我选择什么样的路,或是变成什么样,都与你无关。从始至终,你都是在自作多情罢了。”

这话有如朔风般无情,如人心般薄凉。

苏澈轻轻一笑,与之相视,“是的,就如你所说,是我自作多情。可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在我心里,你都是那个想要行侠仗义,仗剑江湖的颜玉书。”

玉书负在身后的双手一下握了握。

“如果,”苏澈的声音有些虚弱,但还是笑着说,“你能离开这条道,我愿是你杀的,最后一人。”

玉书看着他胸前的血洇透青衫,看着他嘴角血迹,看着他一脸苍白,看着他眼中仿佛含泪,只觉得一下说不出话来。

如同心中被封存多年的柔软,在这一刻突然触动,几乎让他忍不住去与眼前人相拥。

</br>

</br>

79.江湖依旧未变

“一个大男人,故意说这种煽情的话,是在恶心人吗?”

玉书深吸口气,道:“观潮阁的两个麻烦,要不要我替你料理了?”

苏澈没说话,只是摇头,忍不住咳嗽,带出伤肺的血。

玉书皱眉,说道:“你现在这副样子,还是早些去找郎中看看吧。”

说着,他仔细看过眼前人一眼,转身便要走。

“你,你等等。”苏澈唤道。

“你还有事?”玉书回头,话语不耐,可神情却是如常。

“我所说的…”

“聒噪。”玉书冷哼一声,只不过却并无厌烦。

苏澈笑了笑。

“小心。”他说。

“还是管好你自己吧。”玉书抿了抿嘴,脚下一踏,施轻功走了。

看他轻功施展而无声,眨眼不见,苏澈再也撑不住,直接摔倒在地。

他艰难地从腰间百宝囊里取了治愈内伤的丹药先服了,而后就这么躺在地上,缓缓调整呼吸,尝试以真炁疗伤。

不管怎样,就算自己受了重伤,也算是值得了。苏澈想着,不论别人怎么说,在方才他还是能感觉到,玉书没有变坏,或者说,他还可以回头。

天空很蓝,白云飘过,他眯眼看着,哪怕此时狼狈,也笑得舒心。

……

巳时的梁州城已经忙碌起来,街上虽不总是热火朝天,可在当城中大大小小的帮派都有所动作的时候,人们均是不免上街来看。

想要看看这些素日的不良,到底是为何而动。

一处小酒馆,貌美的女子在喝茶。

她一身白衣,长发如雪一般,可面容却是美艳精致,竟让人辨不出年纪。

酒馆里不乏有客人忍不住去看,就连隔窗街上的人路过都是忍不住去打量,可总是看过两眼后便匆匆收回目光。

无他,人虽美,可其气质太沉,即便是在喝茶,有的也非美人品茗时的恬静美好,反而给人一种阴郁,就如同是七月的雨那样。

只不过,总会有人胆大无知。

“既然是来酒馆,就该饮酒才是。”有年轻的公子走到桌旁,不在意地于对面坐了,伸手,将她眼前的茶杯推开,“为什么要喝茶呢?”

他穿着华美,脸上带着自认为随和亲近的笑容,而身后还有三五家丁随从,此时都是抱臂站着,俨然衬托出眼前男子的身份地位。

“既然能活着,为什么要找死呢?”瑶无艳连看都未看他,淡淡道。

年轻公子一愣,他身后的家丁更是眼中一怒,其中一个直接出言呵斥,“放肆,我家公子这是看得起你!”

“放肆!怎么说话的?”这年轻公子呵斥一声,道:“还不赶紧给这位姑娘道歉?”

那家丁素来知他脾性,道歉也很是熟练,他先是不轻不重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道:“小的嘴欠,给姑娘赔不是了。”

这年轻公子轻哼一声,然后看向对面,笑道:“姑娘别往心里去,这些下人就是平日里惯坏了”

“在我没喝完这杯茶之前,赶紧滚。”瑶无艳依旧没看他,说道。

这下,坐在对面的年轻公子脸色便沉了下来,他看着对面那从始至终都没看过自己一眼的人,冷笑,“好得很,你可知道本公子是谁?”

瑶无艳只是看着窗外,在视线所及之处,她方才好似看到了苏澈的身影。

“我在跟你说话!”这年轻公子脸色铁青,咬牙切齿。

瑶无艳偏头,终于看过去。

年轻公子怔住了。

她的眼神很平淡,可其中却好似有沧海桑田一般,并不深邃,也不澄净,却仿佛清烟。

年轻公子心底突然生出些慌张,转而是害怕,他有些失措,然后猛地起身,可怎么也抬不起脚来。

也就是这时,他看到了眼前女子放在桌腿靠窗偏僻处的长剑,很不起眼的一把剑,剑柄乌黑,就跟这桌木一样。

可他认出来了,这是桃花剑阁才有的铁桃木,专以做剑柄。依着铁桃木的年份,来对应门中弟子的资历地位。

比如现在,剑柄乌黑如墨,便是三百年往上的铁桃木,非桃花剑阁门中长老之上者不可佩饰。

也就是说,眼前这看似二十多岁的女子,竟是桃花剑阁的某位长老?!

可年轻公子十分清楚,自己打心底里出现的害怕和寒意,并非是因为这人身份,而是对方那平静而可怕的眼神。

“梁州郡守家的公子。”瑶无艳淡淡道:“就跟你那个草包的爹一样。”

四下随从一听,自是大怒,当下也顾不得自家公子的异样,当即道:“好个不知轻重的臭娘们,我看你是讨打!”

说着,有两人便要上前来抓她。

“住手!”那年轻公子一下亡魂皆冒。

瑶无艳目光平静,只是看了那面目狰狞,怒然中带着淫色猥琐的两人一眼。

本来还气势嚣张的两个壮汉猛地一顿,而后嘴巴慢慢张大,眼耳口鼻竟皆开始往外冒血,他们嘴里嗬嗬有声,却偏偏说不出话来。

只是看着眼前端坐的那白发女子,惊恐万分,仿佛所见是什么厉鬼一般。

年轻公子早就吓得不成人样,他素日跋扈惯了,可也没见过这等惨状,只觉得浑身一软,竟是一屁股坐在地上。

至于酒馆里那些原本还看着这边热闹的客人,此时哪还敢多待,在桌上丢下铜钱便快跑了。

当然,不乏有在此喝酒的江湖人,其中也有仗义之人,此时见此,眉头皱着,想要出言,却是犹豫。

同伴拉他一把,指了指那桌旁的长剑,几人这才一副恍然模样,结伴走了。

毕竟,就算这女子出手狠辣,可对方是桃花剑阁之人,那么,自然不会恃强凌弱,他们也就没理由管了。

瑶无艳见此,眼底闪过不屑,这江湖,还是与她二十多年前所见一样,没有变过。

嘭,眼前那俩家丁倒地,已是失血而亡,地上晕开血迹,其余几个家丁都是连忙后退,惊骇非常。

他们想跑,却是不敢。

瑶无艳缓缓起身,手一招,长剑入手。

无论是对面的年轻男子,还是场间其他人,皆是一下低头,根本不敢去看。

而过了会儿,等他们察觉四下依旧安静时,这才悄悄抬眼,却发现原地早就不见了那白发女子的身影。

且,无论是她用过的茶盏,还是坐过的长凳,都已化为齑粉。

</br>

</br>

80.瑶无艳

长街上,人来人往。

瑶无艳丝毫没有掩饰行踪的意思,也根本不在意四下看来的各种目光。

她直接施展身法,继而轻功运起,直朝自己方才所看见的身影追去。

人变的有些少了,这里也出了梁州城的闹区,喧嚣的四下甚至变得有些静谧。

瑶无艳在街口止步,左右看了眼,眼底略有冷笑。

故意把自己引过来么,她心里想着。

她知道苏澈一定会想为洛青报仇,而也必然知道了主使这一切的人是自己。现在梁州城内外皆是在找他的大帮小派之人,他绝不可能逃出城去。

所以,瑶无艳没想过要遮掩身份,少年人总是意气风发,年少轻狂,心中的仇恨不会随时间的推移而有丝毫减少。

更何况,依着她从所得情报里对苏澈的分析,已经认定对方有自负的一面。

所谓自负,不是孤注一掷和执拗,而是他所认为可行的事便要做。

这一点,无论是对方从旸山郡返回战火中的京城,还是在桃花剑阁反算乔芷薇,都能体现一二。

而一想到乔芷薇,瑶无艳心中的杀意便更甚。

她没有伴侣,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更不会有子嗣。

所以,哪怕乔芷薇有些时候不得自己心意,可她已经将对方当做了自己的后辈,这里,自然是与对桃花剑阁内的其他门人弟子不同的。

再加上,乔芷薇先天对煞气敏锐,以药物辅佐修行更是事半功倍,而隐患比其他人自要小得多。若是能有苏澈那御剑山庄的神秘剑法相助,破境的几率大增不说,成为大修行后更是如虎添翼。

那么,在宗门里,就能为她争取到更多的话语权和利益。

瑶无艳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自己的右手腕,这样的话,自己就能有更多的机会去后山禁地修行,而无论是旧伤还是曾经修行留下的隐患,就都可以忽略了。

说不定,还能有望更进一步。

可现在,全都被毁了,被苏澈毁了。

瑶无艳长吐口气,不再犹豫,抬脚走进坊间长街。

不过没有关系,只有苏澈还活着,只要苏澈的秘密还没有被其他人知道,那她就还有机会。

而到时,也一定会让那苏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苏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身后,继续朝前走。

他的脚步很快,却没有用上轻功。

坊间巷道纵横,很是曲折,若是不熟悉的人,七拐八拐总会失了方向。

而这些巷子里有多有晾衣服的竹竿,上面挂满了衣物,就算是飞身上房,要想找人也不会容易。

他却像是很熟悉这里路的样子,更不担心身后的人来追。

或者说,是故意留下了线索,让对方追来。

瑶无艳用剑柄将挡在眼前的晾晒衣物拨开,抬脚走进巷子里。

她在山上多年,倒是没想到这些巷陌之间,也是丝毫没变。

梁州城离着曾经的梁国京城并不远,因此也算是繁华的中原州城,只不过因其在桃花剑阁的宗门影响范围内,所以这里的帮会等势力发展反倒不如其他偏远地方。

毕竟,资源就那些,小帮小派都为其抢破头,更别说是那些有数的势力,一棵树想要茁壮,就不会在另一棵参天大树身旁。

瑶无艳看向巷子深处,梁州城内的大帮小派都得了桃花剑阁的剑令,更有门中弟子下山,亲去那些帮会指派,所以她不认为苏澈会得到城中帮会的暗中相助。

而且,苏澈不会不知道自己武功,那么,他将自己引来的底气何在?

不得不说,瑶无艳虽然自信只要看见苏澈,便一定会将其抓住任意拿捏,可她却不得不多加考量。

因为她隐有所觉,其中或可能会有变数出现,只不过,这只是某种冥冥中的感应,没来由,也根本说不准。

就连她自己,都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因看见了苏澈,而本是紧绷的心弦突然一松的缘故。

只是现在,机会或只有一次,因为的确是昨晚在城中找了一宿,都没有发现苏澈的踪迹。包括方才,若不是对方主动现身,她也不会发现对方。

该不该追呢?瑶无艳竟然有些犹豫了。

这时,一旁二层阁楼的窗子开了,一个中年人打着哈欠出现,本是抻了抻懒腰四下去看,然后便看到了站在巷子里竹竿旁的身影。

美艳如若桃李,只是那般站着,就好似有无限风情。

中年人喉间滚了滚,竟是直接看呆了。

但下一刻,巷中的女子朝前走了。

他的目光随之而去,依依不舍,嘴唇动了动。

然后,他发现那女子顿了顿,然后抬起头,竟是看向了这边

美,这是他脑海中的第一反应,比青楼里的那些花魁可真要美多了,不,应该说两者完全不能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痴痴地笑,然后,只觉得双眼有些刺痛,继而便是剧痛,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嚎,捂住了眼睛,而手中却是大片的温热。

他知道这是血,却根本止不住。

中年人倒退着,然后倒在地上,死了。

瑶无艳收回目光,朝巷中深处走去。

她的脸色平静如常,眼中淡淡的厌恶一闪而过,而更多的则是对接下来如何做考量。仿佛,刚才只是踩死了一只蝼蚁,而不是杀了一个人。

苏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巷子有些幽深,看起来很是冷清安静。

这个时辰正是出去做工的时候,长街才会热闹,而像这种偏僻的地方,总是很少有人来的。

他眉头皱了皱,不过却自信那人一定会来,这般想着,他觉得是不是路上留下的线索不够明显,让对方迷了路?

毕竟,对方可是在那桃山上待了二十几年,这么久没下山,恐怕看见什么都会新奇,都会陌生的吧。

他不由笑了笑,然后打算回去再弄明显一些。

可就在苏澈转身的瞬间,他只觉周身一紧,心底霎时涌上无限寒意。

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朝一旁闪身,与此同时,他原地所站之处一道剑气斩落,沙石迸溅四飞,打在墙上窗上。

发如雪般的女子走近,如开在凛冬时的桃花。

</br>

</br>

81.瑶无艳(下)

瑶无艳单手持剑,看着对面的苏澈,忽而皱眉,“你是谁?”

她与苏澈虽只见过一面,可无论是从情报所得中对对方的印象,还是因为对方身上有自己所得而上心,她对苏澈都不陌生。

甚至说,可以说是最了解他的陌生人。

现在,对面那人是苏澈,可只是容貌长得一样,不,应该说是几乎一摸一样,因为他的体型、肤色、手中的佩剑,都是分毫无差。

但瑶无艳就是一眼看出不对。

眼前的人,并非苏澈。

“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苏澈轻笑,说道:“你不是一直在找我么?”

瑶无艳看着他,淡淡道:“苏澈手中的剑是有望神兵的沉影,他身上,也不会有毓萝清茶的茶香。”

‘苏澈’一怔,然后抿嘴一笑,女儿姿态十足。

瑶无艳眉头微蹙。

“看来的确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你的鼻子也这么灵敏,跟狗一样。”

‘苏澈’说着,抬袖在脸上一遮,落下时便去了伪装,显露出真容。

瑶无艳看着眼前这张年轻柔媚却陌生的面孔,心中疑惑,可面上却依旧冷淡。

“冒充苏澈引本座来此,你好大的胆子。”她此时已无心去问对方是谁,只是心中暗暗警惕于四下,一个明显未入三境的人竟会如此大胆,其必有帮手。

“瑶长老也会紧张?”商容鱼垮了垮身子,身材恢复原状,青衫在身,本就极美的她更多了几分从容潇洒。

“荒唐。”瑶无艳冷笑,眼皮一抬,似有神光浮掠。

商容鱼不见有何动作,这身子却忽而朝左横移,竟是毫无前兆。

一道剑气斩在其身后窗棂,木屑纷飞,引得院中犬吠不止。

“移星步?”瑶无艳眼底讶色一闪,转而便有所凝重,“原来是魔门欲孽。”

“说的这么难听。”商容鱼浅然一笑。

瑶无艳沉默片刻,才道:“看来,你是专程为本座而来。”

她已然想明白,魔门多年未曾现世,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头。唯一的可能,就是对方一直在盯着自己,在等自己下山,而且还是孤身一人的时候。

瑶无艳心中暗道,恐怕不只是宗门内,就是这梁州城里,也有不少对方的眼线。

“咱们其实可以做笔生意。”商容鱼说道。

瑶无艳没说话。

“你想知道苏澈的下路,而我恰好知道。”商容鱼并不在意。

瑶无艳看着她,并不怀疑对方所说真假。

因为既能易容成苏澈,将自己骗来,显然对方是跟那苏澈有过一番接触才是,而且必是观察仔细,否则绝不可能模仿地如此惟妙惟肖。

当然,她现在不免猜测,对方所露出的破绽,是不是故意让自己看出来的。

若真是如此,这魔门的小姑娘,倒还真是有几分心计。

“说下去。”瑶无艳开口道。

现在既然已经知道对方是魔门中人,那她便不得不多加考量,比如,对方如此自信,附近是否有魔门高手?

魔门手段颇多,而武功修行又多是速成,依对方年纪,她不会小看。

“听说瑶长老会一门天魅神功?”商容鱼说道:“小女子听说之后,心痒好奇,想借来一观。”

话出,她便觉得四周温度陡降,露在衣外的皮肤竟有丝丝刺痛。

“你是,从哪听说的?”瑶无艳双眼眯了下,语调很慢,却如阴风刺骨,其中杀意,清晰难喻。

商容鱼心神紧了紧,算算时间,江令寒等人的布置也都差不多了,只不过她面上却不露分毫。

“瑶长老只说成不成便是。”她说道。

瑶无艳低了低眼帘,忽而展颜一笑。

商容鱼心中警铃大作,早就随时准备脱身的她更是毫不犹豫,直接以身法后退。

一声清脆的剑吟,接着便是雪亮的剑光,可这剑光丝毫不给人以堂皇正大,反而多是诡谲狠辣。

瑶无艳一剑落空,眼底微沉,同时脚下一踏,直扶摇而起去追那已上房顶之人。

商容鱼芳容微变,她低头看了眼,左臂处被剑气刮到,正有血洇过衣衫。

她没想到这瑶无艳的剑法竟如此厉害,自己已经提前抽身,却依旧躲不过对方那一剑。

身后已有破空声而来,商容鱼在房顶飞掠,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朝身后甩出一物,接着目光快速在四下一扫,眸光微亮,直接朝那边过去。

瑶无艳眼看着对方甩来一弹丸般漆黑之物,正欲以剑斩之,却忽而心生警兆。

没有去多想缘由,她直接收攻势而折身,与那袭来之物擦身而过。

也正是这时,她才看清那竟是一枚引发的火雷子。

瑶无艳心生恼意,真炁调动,身若凭风,竟是如絮一般轻若无物。

那火雷子不等落地便轰然炸开,如雷般的声响让人心头一震,继而便是一闷,四下犬吠尽是噤声,而爆炸时射出的铁砂钉头更是四散而飞。

瑶无艳轻功虽快,却也难消影响,她能感受到身后陡然而来的一阵气浪。可她乃是神桥之境的大修行,此时护体真气一出,隐与天地勾连,身周竟生反推之力,如若屏障一般,将一切挡下,更借此力道,轻功更快。

眨眼间,两人一前一后,落于另一条巷中。

商容鱼眼中略有慌乱,她将眼前挡路的衣物竹竿等物尽是拨开打断,可仍是锋芒在背。

她仍有杀招未出,可瑶无艳却根本未用全力。

如此商容鱼虽心有不忿,却也暗喜自己没猜错对方脾性,这般更好。

她瞧见前边院落,心中暗松,直接撞门进去。

瑶无艳在身后紧跟,目光所及,那扇门竟是自行关上了。

她在门前止步,略作感应之后,朝前挥剑!

门扉碎裂,朝后崩散,两道寒光自门内先来。

瑶无艳身如风中扶柳,脚步轻错,从容闪过。

身后两声闷响,那是攻城弩如小臂般粗细的箭矢入墙。

紧接着,是无数箭矢自院中射来,如雨般将她身周锁定。

瑶无艳面无表情地看着,手腕一抖,迎着漫天箭矢,直接出剑。

剑气如若龙卷,其实是她以自身真炁感应天地之力,此间咫尺方寸犹如自身之域。

箭矢如秋后飞蝗般掉落,断折无数。

院中阁楼窗边,商容鱼一边包扎伤处,一边道:“入三境,果真是云泥之别。”

听得她话中感慨,一旁,江令寒默默点头。

82.围杀

瑶无艳似有所察,抬眼看去。

江令寒侧身在窗后阴影处,面无表情,轻抚手中铁剑。

商容鱼面朝窗外,轻轻一笑,甚至还朝瑶无艳招了招手。

门口,瑶无艳看着窗边身影,以及那从院中各处走出来的身影,眸光沉了沉。

都是魔门的好手,从正堂和左右的厢房里,陆续走出人来,在院落中,在房顶上,他们手持军备弩箭,可身上并不显军中彪悍,而多是一股江湖匪气。

瑶无艳静静看着,心想魔门销声匿迹多年,这又是哪一支不知死活地露头?

不过,她嘴边露出几分冷笑,脚尖一点,竟是直接后退,飘然之间,已经离去数丈。

院落里和房顶上的无生教教众皆是一愣,就连窗边的商容鱼眼中都有几分异色,显然是没有想到,对方竟是连进门也不入,只是见了这等小阵仗便直接退走。

这是不是有些小心过度了?这还是那个自负自信的瑶无艳吗?

堂堂入三境的大修行,未免有失身份。

江令寒淡淡道:“就只有这些?”

他的意思,自然是指既说是围杀瑶无艳,难道就仅凭外面这些无生教的教众,和手中的那些弩箭么。

毕竟,军备弩箭虽说对寻常江湖人是致命杀器,威力十足,可对瑶无艳这等修为的人来说,甚至连麻烦也算不上。

就如同方才那般,即便是毫无预兆的攻城弩突射,和数十人的弩箭连射,最多就是让瑶无艳动了动。

想到这,江令寒不由多想了些,比如,弩箭还可以说是军中制式军备,用银子也能买到,可这攻城弩却是军禁,就算是有银子开路,也得有人敢卖且有权才行。

而这攻城弩并不便捷,在这梁州城里有能力将攻城弩卖掉的人,没几个。

旧朝倾颓,是有反复。

商容鱼看着窗外那道往巷中退去的身影,轻笑一声,“当然不是只有这些,对瑶无艳来说,多么重视都不算过分。”

江令寒对她保持的平静有些意外,而他也确实想要看看,对方找来的帮手都是什么人。

……

瑶无艳在退,脚尖一点,便要上房,因为对于巷中她并不熟悉,唯有高处才能施展开来。

可当她纵身及到屋檐时,眼角却有一抹寒光出现,几乎是转瞬即至。

她心神稍有起伏,气息如常间,那抹寒光便在身外一尺处诡异顿住,而后如同失去力道一般跌落。

瑶无艳也落于房顶之上,可不等她去看方才那物是何等暗器,脚下突然便是一空,竟是房顶塌陷!

刹那间,她已然断定这是先前之人早就设好的陷阱,而这房中恐怕还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当脚下踩空的一瞬间,瑶无艳直接朝下方打出一掌,强烈气劲崩碎瓦片,而她也借此凭空跃起,如同生力。

可当她此时人在半空,便又有寒芒袭来,且从脚下踩空的房顶破洞里,也是有一道身影从中射出,刀光袭来,快而果决。

瑶无艳几乎是一眼便认出了从下而上之人是谁,不是眨眼间看清了对方相貌认出,而是从对方撩来的这一刀中看出。

……

江湖之中,用奇门兵刃的极少,而多是用刀、剑。其中佼佼者,自然会被冠以名号,在这江湖绰号之中,也会带上‘刀’、‘剑’二字。

各派宗门内,多是练剑用剑,而那些江湖帮派,却多是用刀。

宗门有规矩,剑就是规矩;帮派号称义气相投,不重规矩重情义,刀便是用劈开世间规矩和约束。

江湖人最重义气,讲道义,看不惯那些高高在上者所定的规矩,用剑的者多是潇洒的侠士,用刀的多是豪客。

起码,在他们说来是如此。

而眼前这人,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丁悦行,因为他出刀就像吹过的风一样,可轻柔温暖,可寒冷杀人,偏生让人难辨异样,悄然无声。

最主要的,是丁悦行若现,那陆晨曦一定会在。

他们是对手,也是结义兄弟,自少年到中年,从初入武道至破甲八九,两人武功修行从始至终便是一致。

有人说,此二人联手,或可敌入三境的宗师。只不过没人证实过,也无人见过。

因为丁悦行和陆晨曦是杀手,天下盟血衣堂口的杀手,见过他们出手的人都已经死了。

现在,丁悦行对瑶无艳出刀,仿佛悍不畏死,刀中没有犹豫,只有决然和杀意。

这时的风,凛然如冬,冰寒刺骨。

一瞬间只是闪电的刹那,瑶无艳只是看着,身周以真炁勾连的天地元气在崩溃,那把刀,那个人,已然临近。

但她却是反手刺向身后,看也未看,就好像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如此出剑一般,偏生得无比自然协调。

似乎有人忍不住惊呼,接着是兵刃相接之声,可下一刻便是碎裂的清脆和入肉的闷响。

瑶无艳手腕一转,剑自后撩而起,血液飞溅如雨。

而本是无声至身后欲想偷袭之人忍不住一声惨叫,就此跌落。

同时,本是决然而来的风刀出现了明显的破绽。

瑶无艳冷冷一笑,左手并掌如刀,朝前一劈。

刀风先溃,继而便是刀身颤动的嗡鸣,持刀之人手腕颤动,几无法握持,可他仍是死死咬牙,真炁毫无保留地灌输朝前。

丁悦行心中恨意滔天,杀意恍若实质。

可两人之间,却好似有看不见的屏障,任凭他如何向前,都无济于事。

瑶无艳目光淡淡,朝前一剑斩了过去。

丁悦行低吼一声,下一刻,刀碎,碎片尽数打在他的身上。

嘭,

他倒地,偏头,在几丈外的另一侧,是早已经没了声息的青虹一剑陆晨曦。

丁悦行嘴唇动了动,死了。

瑶无艳对此毫无感觉,更没有任何理会的意思,就如同是踩死了两只蝼蚁一般。

她未收剑,只是转头,看向了另一边。

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那,低着头,让人看不到神情,一柄飞刀在指间仿佛蝶飞。

他是如今江湖的暗器之王,鞠怀谨。

只不过在方才,他已经空了两次。

83.人之凶煞

“怎么,这是商量好了,一个个地来本座面前送死?”

瑶无艳看着对面的中年男子,开口道。

鞠怀谨没有抬头,仿佛他天生便是如此低眉模样,“想杀入三境的大修行,总是要有人去死的。”

瑶无艳眉头不由一皱。

“现在是他们,待会儿,说不定就是我。”鞠怀谨说道。

瑶无艳看着他手里的飞刀,说道:“一个用暗器的人,不该出现在阳光底下。”

话落,她抬手朝前一抓一扯,竟有劲风撕裂之声。

而鞠怀谨所站霎时不稳,竟像是被凭空拉扯一般,直直朝瑶无艳而去。

四下忽而弥漫清香,本打算出剑的瑶无艳双眼一眯,剑朝一旁刺出,剑气纵横间,却是一剑刺空。

她不免一怔,自己不可能感应错,可既能躲过自己这一剑,难道来的也是一位大修行不成?

同时,鞠怀谨强行挣脱天地元气的束缚,双手朝前一甩,如星如雨般的寒芒便朝前激射。

瑶无艳剑返,将射来的暗器寒星尽数接下,可忽而胸口一闷,喘息竟是一促。

毒?她眼眸一沉,想到了这弥漫而来的清香,以及那只留香却不见的那人。

什么毒竟能对她产生影响?

对面的鞠怀谨同样身形一顿,只不过却眨眼如常,他双手微动,原本被打落在地的那无数刀片状的暗器便颤颤作响。

瑶无艳低眼一看,这才注意到那些暗器之上竟有几近透明的铁丝连系,而自己之前尚未察觉。此时细观,却发现暗器落下的房顶上竟有腐蚀迹象,显然是剧毒所致。

她皱眉,环顾间,看到了丁悦行和陆晨曦两人的尸体竟开始化脓,且地上已有泛黑的毒水。

略有刺鼻的腥气传进鼻中,同时脑海中的微微眩晕根本做不得假,瑶无艳登时明白过来,这必是子母蛊毒,是以一种毒来引发其他毒性的剧毒。

而丁悦行两人,此前早就服下毒丸,只等这清香引动,毒性便彻底爆发。

还有脚下的暗器,也是鞠怀谨故意所致,这暗器上面,甚至于是说自己所踩的房顶瓦片,都有可能提早涂下剧毒,只等自己入局后引发。

入三境的大修行,修为无铸者肉身强横,金刚不坏,便连五脏六腑都有如铁石一般,自是百毒不侵。而炁成混元者,真炁生生不息,便是中毒也可轻易压制或是驱除。

唯有神桥境界,沟通天地元气已是借助自然伟力,自身却与寻常武者无差,在驱毒之上,也不过是以真炁调和来压制罢了。

就如此时这不知名的子母蛊毒,若无克制手段或是马上离开此地,便是神桥之境的大修行,就算不饮恨当场,也要身受重创,难以继力。

用毒虽是旁门左道,不过确是最好的杀人法子,便是普通人,手持剧毒,用之得当,也能杀死素日高高在上,只能仰望的大人物。

就像是现在一样。

不过,对她用毒,不免太过可笑。瑶无艳心中冷笑,丹田气海中仿佛云蒸,沉寂的阴煞之力滚动,霎时于气海翻涌,传于经脉,流通四肢百骸。

只是呼吸之间,瑶无艳再睁眼,眼底幽光浮动,好似换了一个人般。

霎时,本是已有昏沉的脑海登时清明,甚至就如春宵梦好般略有些许亢奋,她握剑的手有些微颤,一时间竟是有些把持不住这股力量。

这是她体内的煞气,已经蕴养多年而不动,可在今日,面对这由数个可破甲八九的江湖高手设下的陷阱,既然大意,那便索性不再保留,将此地之人全杀了就是。

久违的躁动在心底而生,尤其是看到地上还未干涸的血迹时。

瑶无艳舔了舔唇,拇指按住剑柄,她感知到了暗处还有不只一个人。

清香的味道似乎更浓了些,而她也嗅出了清香传来的源头,风里,是一个女人。

瑶无艳抬手,出剑,剑光一闪,快若闪电。

就如她此时的身形一般,几乎是眨眼便从原地消失不见。

这一切只是发生在数息之间,鞠怀谨大惊,终于抬头,这时才让人看清他的面容,其人左目惨白而浑浊,原来竟有一只瞎眼。

此时,他完好的右眼里有的只有震惊之色,对方竟还敢运转内炁,更施以轻功,为什么?

这与之前商议的根本不同,对方此时应该身中蛊毒,内炁滞缓,只等她虚弱后便可擒下,为何对方竟像是根本不受影响一样?

鞠怀谨看着瑶无艳冲破一侧的窗户而入,接着那房中便传来叮叮的兵刃相接之声,他心下既慌又乱,更是忍不住去想,难道说,是商容鱼骗了他们?

但这没理由啊,他们都是无生教的老人,潜伏江湖多年,今日既是为了围杀瑶无艳,为商容鱼夺取《天魅神功》,又是为了云阁昌手里打开无生老祖埋骨之所的秘钥,两相都是为了教中大计,没人敢在这时候算计自己人。

况且,商容鱼素来为教中忙前忙后,是上任教主亲自立下的圣女,毫无异心,她没理由这么做。

可是,现在的情况该怎么解释?难道,仅仅是因为情报不足导致的么?

鞠怀谨心中万般念头闪过,等下一刻回神,这才发现那房中打斗竟已停了。

他先是一愣,继而脸色大变,想也不想地便朝一侧遁去。

可一股如缠如扯般的吸力自身后陡然而来,鞠怀谨轻功难以为继。

他回头,一道身影从正站在窗后,白衣染血,单手面朝自己,掌心漆黑旋涡犹如深夜,令人望之晕眩。

就算是神桥之境,这天地元气的调动也不该这么强!鞠怀谨咬牙,勉强抬手,一柄隐含金光的飞刀露出指间。

瑶无艳舔了舔溅在嘴边的血,露齿一笑,多是诡异,“公输家所制的追命飞刀?可惜,你不是李清欢。”

话落,她以剑击碎窗棂,碎木如箭,在鞠怀谨一下瞪大的双眼里,直接洞穿了他的喉咙,而他的护体真气竟如纸糊一般。

瑶无艳稍稍平复翻涌的丹田,不由回头看了眼房中。

三个人躺在不同地方,皆是一脸不甘和难以置信,气息全无。

84.人算算人

“你倒是好狠的心,就这么眼看着他们送死。”

一扇窗后,江令寒看着鞠怀谨倒下,开口道。

一旁,商容鱼撂了撩耳畔青丝,轻笑道:“我这也算是帮你们正派来除魔卫道了,怎么,难道我还是做错了不成?”

江令寒摇摇头,没说什么。

除了死在外面的陆晨曦和丁悦行,以及刚刚倒下的鞠怀谨。那死在房中的,还有擅用各种剧毒的金蚕婆婆,这可是个丝毫不亚于那伊雪稠的人物。此人成名极早,如今年纪恐怕也得七十多了。

除此外,还有欧阳烨,为人嗜酒好色,武功高强,是一江湖浪荡子。不过今日看来,此人恐怕也是魔门,或者说是无生教散在江湖里的人物。

最后一个,却是来自北燕江湖的一个豪客,江令寒对其并不熟悉,只是知道对方拳脚过人,似乎师门传承也是不俗。

至于这人是不是无生教的人,他没问。

“陆晨曦和丁悦行两人出身血衣堂口,虽是杀手,却也是在天下盟挂了号的高手。鞠怀谨虽然用暗器,多为人不齿,可他是那位李清欢的徒弟。

欧阳烨为人浪荡不堪,嗜酒好色,可他在江湖上却有颇多狐朋狗友,也算是交友广泛。金蚕婆婆虽是用毒,年纪也大了,但她年轻的时候也有颇多追逐者,至今还有不少渊源。

至于那大胡子陈广,本是没打算叫他,只不过后来知道他有个把兄弟,是清溪剑派的少掌门,所以我就三言两语把他诓了来,出出力。”

商容鱼看向窗外,轻轻一笑,“哪成想,他们这些人啊,这么容易就死了。”

江令寒闻言,心中不由一寒。

这些人虽然死了,可他们在江湖上的关系却还在。

……

天下盟最开始便是河上的船帮出身,号称最重义气,也是靠着这个旗号拉拢了不少船夫,先是一条河,接着是一片湖,最后是一条大江。

天下盟的义气是真是假且不说,可至少,丁悦行和陆晨曦两人的死,一旦传进天下盟里,势必会引起重视。

李清欢在二十年前就已经退隐江湖,并将手上的六把追命飞刀尽数赠给他人。鞠怀谨作为他的关门弟子,手上自然有一把。如今,鞠怀谨死在瑶无艳的手里,追命飞刀甚至都来不及出,是谓蒙羞。

若是李清欢闻之,绝不会对此不闻不问。

江湖上有一奇人,人称‘酒剑仙’,为人豁达,他好酒好剑好上青楼,也好行侠仗义,打抱不平。无人知其出身,只是知道此人武功高强,极有可能是位浪迹江湖的大修行。而欧阳烨绰号,正是此人酒友。

古有盗门,擅长机关和盗术,是一隐门宗派,门人弟子极少,曾有盗圣和盗神二人传名江湖。可此派却因得罪神秘势力而被灭门,门下传人皆是不知所踪。后有人偶得盗圣传承,自开一脉,却是历代只有一位传人。

如今江湖,这脉传人名唤温玉楼,绰号,为人英俊不凡,风流倜傥,是后周皇都教坊司的常客。而除却此人武功外,其父更是后周朝堂刑部尚书,家中势力影响颇巨。

而这温玉楼,也与欧阳烨交好,缘自后者曾在青楼给他让过姑娘,两人兴趣相投,一来二去便成了花中好友。

金蚕婆婆虽然用毒,可年轻时的确是有不少追求者,其中有一个,至今对她还念念不忘,而江令寒对此并不陌生。因为那个人,正是观潮阁的某位长老,也是他和叶常青的师伯。

若他得知金蚕婆婆死讯,不难想象他必会第一时间下山,将此事查明。而他又性情如火,悲怒之下,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至于大胡子陈广的把兄弟,是清溪剑派的少掌门,江令寒觉得就算此人想要为陈广报仇,清溪剑派也不会纵容他。只不过若这少掌门是个真性情真仗义的人,那他能发动的力量丝毫不比上面的几位小了。

因为现在的清溪剑派,正因为支持北燕灭梁国而得重用,宗门里不少人加官进爵,虽未直入官场,却也与朝堂有联系。

本来北燕便与江湖关系密切,而这梁国既灭,北燕及北燕江湖不会不想染指梁国江湖。桃花剑阁作为梁国江湖里的巨擘,若是想动刀,必是要先选它来杀鸡儆猴。

……

江令寒不由看了身边之人一眼,心想明明是这等漂亮的女子,竟会有如此狠辣的心肠和算计,能找到这么一些人来,生前为她效力,死了也被她利用。

便是自己,也是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想想堂堂观潮阁真传,会听从魔门妖女的摆布,便觉得可笑。

“看我做什么?”商容鱼看着窗外那从房中走出的身影,开口道:“他们还是有些用的,一切都很顺利。”

之前的筹划里,便是合众人之力引瑶无艳入局,以蛊毒逼迫对方不得不动用煞气。只不过,像鞠怀谨这些人自然不会知悉有关煞气之事,他们只会以为靠这蛊毒便能拿下瑶无艳,而他们所知道的,也都是商容鱼让他们知道的。

至于外表不羁实则颇有心思的欧阳烨,以及老江湖金蚕婆婆,两人都是无生教的人,对她自是信任,就算怀疑计划有漏,也绝不会怀疑她的判断。

这一点,商容鱼很自信,因为,这是她多年经营的成果。

“我在想,待会儿我会不会像他们一样。”江令寒说道。

商容鱼一愣,转头看他,笑了,“想不到你也会怕。”

江令寒看着持剑看向这边的瑶无艳,看着对方身上隐约传来的压迫感,并感知到了从对方身上传来的一种恶意。

“人都会怕,尤其是在面对生死的时候。”他说道。

商容鱼回头,看着朝这边而来的白发身影,道:“她现在看似是在驭使煞气,其实是被蛊毒引动反制,她的右腕有伤,煞气会先破开那里的经脉。”

她最后道:“你不会死。”

商容鱼说的很认真。

85.梦葬辗转

江令寒听出了商容鱼话里的意思,他远远看着瑶无艳持剑的右手,目光微深,打算主攻右手么。

可瑶无艳手上有伤,她必然会在意也会注意,主攻的意图很容易就会暴露。

而且她现在这状态,基本是盯谁谁死。

江令寒心中暗叹,觉得这时候,自己是不是应该退出,起码,瑶无艳还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脱身的话自然是很容易的。

“现在可不要想着退出啊。”一旁,商容鱼淡淡一笑,“你可是我今次的杀手锏。”

江令寒看她。

“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商容鱼书说道。

外面,无生教的教众持兵刃围杀瑶无艳,却无人近她三丈之内。

剑气本是无形,如风,可在此时,却隐有黑红闪烁,如是电光,在场间不时掠过。

而每一次,都会收割数条性命,不过是几息的功夫,那些朝瑶无艳冲去的人尽数倒下,犹如秋风拂过麦浪,场间只剩血腥浓郁。

“出手吧。”商容鱼说着,伸手过来,摊开的掌心里,糖衣包裹着一枚白色的丹丸。

江令寒看了眼,投去疑惑的眼神。

“解药。”商容鱼说道。

江令寒先是一怔,继而皱眉,看了眼外面的那一地尸体,明白了。

这依旧是陷阱,依旧是毒。伊雪稠用毒,金蚕婆婆用毒,却都比不过眼前之人。

江令寒接过,撕开糖衣,毫不犹豫地服了。

“不怕这是毒药?”商容鱼笑笑。

“记得你的毓萝清茶树。”江令寒说了句,抱剑,从一侧闪身而出。

商容鱼看着他从檐下及院中阴影掠出的身影,清淡地笑了笑。

……

瑶无艳杀死了场间的最后一人,身上的白衣有如梅花般的点点血迹,这是之前那房中三人留下的,她倒是没想到,对方竟能找来这么多可破甲八九的高手。

只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她看着那窗后的身影,本来还不想浪费时间,可现在,却是非杀对方不可。

瑶无艳一边思量着自己体内煞气可以坚持多久,而留给自己杀死对方的时间有多少,毕竟,那蛊毒只是暂时压制,要彻底解决的话还得另要一番功夫。

杀死对方是足够了,只不过,或许在苏澈那里,是要暂且搁置几日才行了。

瑶无艳脚尖一点,便从房上跃下,踩着晾衣的竹竿,犹如浮萍般朝那院落而去。

人至半空,心底却陡然生寒。

这抹寒意出现的异常突兀,就如同人在平地上走,却突然脚下踩空一样,可明明望去,倶是坦途。

惊愕虽只有一刹那,却让瑶无艳的动作出现了一丝破绽。

江令寒以手托剑,自阴影而出,仿佛海上掀起的浪花,毫不起眼,却真实存在,一旦看去,根本不可忽视。

“观潮阁?!”瑶无艳心中一惊。

古朴的铁剑已然出现在了眼前,而剑光却斩在了自己的身上。

护体真气仿佛起了一道涟漪,瑶无艳一声闷哼,即便已有躲避,可左臂上依旧留下了一道剑伤。

而体内流转的煞气也是短暂一滞,伤口处,似乎有水流一般的触感而生。

“若水真炁。”瑶无艳眼眸一沉,随手劈出一剑,身形却借此而退,落于檐上。

可不等她低头去瞧伤,以煞气压制,江令寒便已随来,剑出,如海起浪。

瑶无艳大怒,她已经认出这是观潮阁的覆海剑法,最是路数刚猛,而从方才对方偷袭来看,眼前这青年剑客分明是走的快剑一道,如此一来,却是这人见自己受伤,抢攻之余更是想以力压人。

只不过,是不是太过狂妄了一些?

瑶无艳抬眼,眼中似有幽光一闪。

江令寒只觉得身上陡然多了一股力道,沉重莫名,突如其来时,竟让他差点握不住剑。

而他使出的剑招,也不免出现疏漏。

瑶无艳挥剑,江令寒只来得及抬剑去挡,下一刻便整个被崩飞出去。

砰!

江令寒自房上跌落,来不及去压下翻涌的气血,第一时间便是朝一旁滚动闪躲。

先是一块块瓦片如箭般落下,碎如飞星,接着是瑶无艳持剑斩来。

江令寒手中剑转如风车,将碎裂的瓦片尽数挡下,然后便被瑶无艳一剑穿破剑势,刺在肩胛。

他猛一咬牙,只觉得肩上传来血肉撕扯分离般的剧痛,同时还有烈酒洒在伤口的灼烧之感,让他忍痛时额上起了一层薄汗。

而他知道,这是对方的煞气侵体,正往自己经脉中蔓延,可他毫无办法,因为对方的剑没有抽出。

瑶无艳持剑朝前,江令寒在后退。

长剑钉在他的肩胛里,然后狠狠地洞穿而过,直接插在墙上。

江令寒忍不住闷哼一声,脸色变得苍白,更有冷汗。

瑶无艳嘴角漾开一丝淡笑,仿佛春时的桃花盛放。

江令寒本是想强行出剑,却一下看到了对方如此笑容,眼前登时一晃,只觉恍惚非常。

……

他好似看到了自己的师姐,那个从小陪伴自己长大,笑起来温婉,而又无比温柔的师姐。她总是那么有耐心,纠正着自己剑法的不足,教自己用剑,教自己剑法。

他们曾一起看星星,云梦泽的夜空里总是有许多繁星,他们坐在那块老青石上,笑着去数,去说哪一颗是师傅,哪一颗是师弟,哪一颗是自己。

他们慢慢长大,后来各有师命,因天赋不同而所背负的也有不同。

他成了真传,而师姐却成了门中主事,专门负责教导那些新入门的师弟。

他每日需要修行的课业很多,而师姐要处理的门中事物也很多,他们见面的次数少了,便连相见都是匆匆,话也就少了。

门中并不禁婚配,到了年纪,只要两情相悦便可选道侣。而他想去问师姐,因为这样,师姐每日就不必如此操劳,也能有更多的时间去看书,去习武了。

他一直知道,师姐喜欢看藏书阁里的那些志怪杂谈,而每每有师兄师弟下山,她都会让他们捎带买一些回来。

可师姐没有见他。

他是观潮阁真传,将来道侣必是大派出身,而心仪他的女子又不知有多少。

两人旧识,不必日日相诉,只是路上见了,点头去说两句便好。

那年,师姐与别人成婚,听说是其家中亲戚牵线,乃是凡俗之人。

他既怒又羞,自此终日苦修,再不理院外之事,从此两人茫茫。

两年后,真传下山历练,他亦在其中。

云梦泽外商央城闹采花贼,官府忙碌,正逢他们下山,便请相助。

是夜郡守府上,一人鬼祟,去掀郡守之女房顶瓦片,师兄弟三人齐上,其中有人来不及收招,杀此人于当场。

而他早就认出,此人正是师姐所嫁之夫,却也未留手,交手时也未顾其人辩解。

此人死时,看的似乎便是自己。

彼时他们以为除暴安良,便去睡下,他却心有惴惴,辗转难眠。

半夜郡守千金房中传来异响,他第一时间赶去,原来真正采花贼未死,且胆大包天,在他们松懈时再来做案。

而师姐夫君,正是商央城衙门捕头手下的暗桩,那夜便是提前去踩点打探。

他抓住了采花贼,郡守和其千金万般感激,衙门里也是称颂少侠英雄。

可他却失魂落魄,脑海里回想的,总是那人死时的眼神。

他快马赶回云梦泽,只想去见师姐,却听闻师姐下山消息。

他疯狂去问,去找,却一无所获。

后来,每逢清明或是下山,他都会去商央城看看,去给那个男人扫扫墓,在他的坟前坐一坐。

可他与师姐,却再也没见过。

“师姐”江令寒看着眼前身影,眼神模糊,喃喃一声。

他想说一声对不起,说一声他很想念她,可万般情绪噎在喉间,就如千丝万缕,无从言起。

江令寒手掌一松,铁剑落地。

86.经年虚设

瑶无艳看着眼前目光恍惚的江令寒,唇角微抿,虽然她不知道对方此时看到了什么,却也无非是引动了记忆深处的遗憾和后悔罢了。

这便是天魅神功,只要相视,没有谁能抵得住。

只不过,瑶无艳眼底也有疲惫闪过,在山上虽也是修行,却已经太久没跟人动过手了,静心久了,这手上便有所生疏。

但只是杀死这几条杂鱼,足够了。

她手仍握着剑柄,可左手上却有幽光浮掠,如同黑色的烟,更像是凝聚的雾霭,此时如山峰上的云一样蔓延。

而就在瑶无艳打算直接杀掉眼前之人的时候,她忽然闻到了一缕清香。

不是方才那毒婆子使的蛊毒,而是她所熟悉的,毓萝清茶香。

是那个女人,瑶无艳想着,看了过去。

商容鱼一袭青衫,脚步轻缓,神情闲适略带三分轻笑,负手而来,如同科举及第的书生,自信从容,漫步在都城长街。

这四下,不是杂乱的巷中人家,而是长街上络绎喝彩的百姓,楼上挂的不是竹竿和晾晒的衣物,而是那些姐儿甩出的香帕。

周遭不是寂静,只有过堂风声,而是丛丛欢迎笑声。

她就这般走来,给人以一种踏实和意气风发。

瑶无艳蹙眉,她心底忽而生出几分嫉妒,在看着走来女子的时候。

风华绝代已成往事,便是驻颜有术也只是在知天命以前,所谓的驻颜不过是秘法所致,及得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秘术失效,煞气回流,她一样会老。而且还是很快变老,变成属于那个年纪的容貌。

可对方不一样,她正是一个女人蓬勃美丽的最好时候。

自己,终究是昨日黄花了。

瑶无艳想着,不由得开始自怨自艾,感慨韶华易逝,岁月不留。

可不过是很短暂的时间里,她便猛地回神,自己为何会想这些?

“幻术么。”瑶无艳眼底杀机一闪,熟悉的茶香在此绕在鼻尖。

商容鱼走近,“瑶长老。”

瑶无艳看着她,淡淡一笑,手上不慢,就要直接杀死江令寒。

商容鱼柳眉一蹙。

瑶无艳只觉四下一花,如同揭开的水幕一般有所变化。

这里不再是梁州城里的小巷院落,而成了那座桃山,熟悉的建筑林立而起,满山桃花芳菲四溢,而她正处此间。

雨后的山上空气清新,传来阵阵桃花清香,往来弟子无绝,皆是三五为伴,或是同行,唯她站在甬道,形单影只。

她皱眉,不知怎的,忽地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低头,看向墙边水洼。

那里面映着一个有些瘦弱的人,穿着门派皂色的衣袍,略显宽大。而她皮肤有些苍白,最主要的,是在她的左脸上,有一块掌心大的青色胎记。

她忍不住惊呼一声,猛地退了两步。

“她这是,被自己吓着了?”边上,有走过的人小声跟同伴说着,像是在憋笑。

她忽然觉得有些委屈,有些害怕,更有种难以言喻的自卑。

“师姐!”

这时,远远地,有人在喊。

是在喊我吗?她想着,抬头看过去,老远,有人朝这边跑过来,招着手。

那是个少年,个头不高,穿着刚入门弟子分发的皂衣,很是整洁。

跑近了,她才看得仔细,少年长相秀气,也很干净,眼神很亮,灵动澄净,像是一汪清水。

他笑着,嘴角有两个酒窝,露出洁白的牙齿。

“师姐早。”他说。

她愣了愣,讷讷着,“你也早。”

原来他喊的人真的是自己。她想着,可他是谁,叫什么名字?她有些想不起来了。

或者说,是没有了印象,在记忆中,没有符合的身影重叠,也没有熟悉的名字出现。

就好像,她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一样。

自己这是怎么了?

“师姐,走啊。”

少年走在了前头,回头招呼着。

他手里拿着一把剑,是一把入门时分发的木剑,是给这些刚拜进山门的弟子练习用的。

她连忙应了声,跟了上去。

不知怎的,看见他对自己笑的时候,自己的心里总是不免有些慌乱,心跳的也快。

为什么?

……

他叫自己师姐。

在山门里,只有他是真心喊的,她能感受到语气里的真诚,她很开心。

他性情开朗,在这些新入门的师弟里很受欢迎,他的朋友很多。

他让自己没事的时候可以去找他,她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没什么朋友,他觉得自己会孤单吧。

只不过,看着他们在院中言谈欢笑,她在门口,便怎么也迈不出步子。

她总会躲在一旁,靠在有些凉的墙上,听着院中的话,听他说,听他笑,然后等他们散了,她也就走了。

宗门里每过三个月会有一次小比,新入门的弟子也是一样。

他天赋一般,相较其他人,学东西总是很慢,所以常来请教。

桃花剑阁的规矩很严,宗门里教你什么,你就只能学什么,不教的,你就不能碰。而同样,也严禁门中弟子私授他人门内武学,一经发现,必是严惩。

可她最是见不得他不开心的样子。

那日黄昏,树下,他的身影如此落寞,不复往日朝气。

她问,发生什么事了。他只是笑笑,说无事。

可她看出了他笑的勉强,以及眼中的不甘。

后来,她想办法打听,这才知道,他在小比上失利,排名落后,还被人羞辱了一番。

她第一次生气,更有些心疼。

第二天,她找到他,问他为什么不来找她帮忙。他说,门中有规矩,他不想麻烦师姐。

是啊,门中的规矩很严,可是,自己是他的师姐啊。她笑了,说,有师姐在。

她修行愈发勤奋刻苦,连她自己都惊讶,流血、流泪,也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坚持。

或许,她是知道的。

过了一段时间,他偶然说起,说上次小比羞辱他的师兄在下山时,好像是遇到了什么仇家,被人废掉了。

他是看着她说的。

她听后,怔了怔,没说什么。

……

她的武功越来越高,以前对她避之不及的人开始慢慢接近,尝试跟她说话。

不知不觉,往她身边凑的人越来越多了。

她在门派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这让她知道,原来武功高就会得到别人的尊敬和恭维,你的地位、你以往所得不到的东西,也都会得到。

而他还在为门中比试犯愁,他说,这次如果名次再靠后,可能就会被赶下山了。或者,是留在门中做杂役弟子。

他是笑着说的,没有抱怨,甚至还以一副夸张的样子来说,好似很豁达。

可她能看出他笑容里的苦涩,以及眼中的倔强和不甘。

她说,我教你。

不是脱口而出,也非深思熟虑,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他张了张嘴,最终说好。

她也笑了。

……

他的天赋寻常,学习门中功法不快,可按照自己的教授去练时,却是一日千里。

看着他脸上的汗水,和在日头下埋头苦练的样子,她笑了。

门中小比,他终于一鸣惊人,拔得头筹,入了门中某位长老的眼。

他来道谢,她说不用。

我可能要去后山修行了,他说。

她一愣,有些不解,后山,传言里,那不是修行无望的弟子才会被发派的地方吗?

他说长老觉得他适合学习后山的武功,不走前门的寻常路。

看到他眼中的自信和坚决,她默默点头。

不必问,她便知道,两人这一别,或许要过很久才能再见。

后山、前门,别看相隔不远,却犹如天堑,就算以她在门中的地位和武功,没有诏令,也不得踏入后山半步。

他最终还是去了后山,再也没有回来。

那日,桃花盛开的山路上,两人相望别离,他挥手身影,多年后依旧历历在目。

后来,她成了门中真传,成了宗门长老,师弟换了一批又一批,可再无那个目光澄澈的少年,也再无当年的那份悸动。

她去过后山,知道了后山的秘密,还在那禁地里修行。

引煞、养煞,这一切明明是陌生,却也不陌生。

因为她知道,曾有一个少年,也是在这里,重复她的动作。或者说,是更为小心翼翼,还有害怕。

他本不该来的,也不用来的。

她知道,是自己害了他,他的人生,该是如初阳一般,永远温暖,而不是埋藏在这种秽浊阴暗的地方。

他死在了这里。

“师弟”

无比强烈的痛楚,伴随着无穷的悔恨自心底而生,且迅速蔓延,霎时传遍全身。

瑶无艳只觉得眼眶发热,喉间涌上酸楚。

她的眼角溢出泪水,握剑的手早已垂落。

87.绝剑

无论是执迷不悟的人,还是罪大恶极的人,在他心里,总会留有一处地方。

那里或许藏着某个人,或许藏着某些事,或许,只是回忆里的遗憾。它就像一颗楔子,深深凿在人的内心深处,哪怕你已经万劫不复,在想起来的时候,也总不免热泪盈眶。

天魅神功,是一门精神秘法,兼顾幻术和惑神魅术。瑶无艳所修的是惑神魅术,所以她才可以保持容貌的年轻。

而商容鱼所修的,是天魅神功里的幻术篇,也即是,这次围杀瑶无艳,真正作为主攻的,不是江令寒,而是她自己。

她知道自己远远不是瑶无艳的对手,入三境的大修行,不是简单就能靠人数车轮战获胜的。

毒是奇招,尤其是对养煞的瑶无艳来说,她自负煞气秽浊,百毒不侵,自是敢身涉险地。

可金蚕婆婆的子母蛊毒神仙难防,可以说是专破神桥真炁,这等江湖奇毒,最是克制。

所以,瑶无艳在察觉之后,若不想中毒太深,唯一能做的便是以自身煞气抵御。

而这,就是她神桥之境的破绽。

因此商容鱼才会让江令寒在这个时候偷袭,以观潮阁上乘剑法和他的一手快剑,让瑶无艳凝心应对,以此激化她体内煞气。

同样的,瑶无艳即便受自身煞气影响,在判断上会有偏差,可她毕竟是修行多年的强者,对危险的敏锐和交手的时机自然敏感。

她会本能地察觉出不对,所以才更想速战速决。

那么,这样就给了商容鱼机会,在对方轻易击败江令寒,要杀死他的时候,她现身,与提早布置的周遭环境完美契合,以幻术影响瑶无艳。

现在看来,煞气果然是让瑶无艳失去了原本的冷静和坚定,所以才会这么快就沉沦幻术之中。

如此一来,或许那最后的杀招,可能就用不上了。

商容鱼想着,看到了瑶无艳双目紧闭却落泪,以及那垂落下的双手。

她笑了,多年的筹划,今日终于得偿所愿。无论是教中如丁悦行、陆晨曦这等离开太久,而不好掌控的教中老人,还是朝思暮想的《天魅神功》,俱都解决。

商容鱼朝前走去,素白的掌心里多了一把匕首,或者说是小刀。很短,藏在掌心里很难被人发现,可它是如此薄而锋利,就连她自己拿着,都要小心翼翼。

这是神兵的碎片打磨而成,商容鱼相信,莫说是瑶无艳此时护体真气不继,便是她浑身凶煞滔天,只要往她脖子上轻轻一划,她也绝对难逃一死。

商容鱼嘴角带笑,眼中难免激动,她的手有些微颤,然后,朝着瑶无艳的脖颈摸去。

而就在此时,眼前人闭着的双眼突然睁开,露出虽然朦胧含泪,却依旧冷冽的眸子。

商容鱼登时一愣,笑意僵在脸上,而下一刻,任凭她如何用力,手上的刀子都无法再送上去,就像是有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

而她几乎能感受到瑶无艳脖颈间传来的温度,她却一瞬寒毛倒竖。

……

瑶无艳看着近在咫尺的身影,眼中没有回忆,没有悔恨,只有平静。她无比清醒,却根本压抑不住自身的杀意。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她手上开始染血,她变了模样,也变了心性,可唯独不变的,是深藏于心底那份亏欠和悔恨。

任何人,没有任何人能够触碰。

可今日,眼前的这个人,竟敢染指她的底线!

“原来,你也会天魅神功。”她说。

商容鱼眼底只有惊骇,如滔天巨浪,而她看着瑶无艳眼中闪烁的幽光,第一反应不是强提真炁去逃,而是闭眼!

可下一刻,腹间剧痛传来,让她忍不住睁眼。

她嘴张了张,登时咳出血来,而身子更是不由躬了躬,浑身的力气仿佛在这一刻尽数抽离。

瑶无艳挥手,猛地抽在商容鱼的臂弯上,一声清脆的骨裂,她的右小臂便一下曲折垂落。

商容鱼吃痛,脸色登时一白,冷汗皆冒,却死死咬牙。她看着匕首掉落,然后在两人之间,正冲着自己喉间顿住。

“为为什么?”她有些难以置信,不过短短两息,对方为何这么快就挣脱了幻术?

不该是这样的,她想着,就算对方同样修行天魅神功,可因煞气而心志出现缺漏,正是自己乘虚而入的机会。这都是之前计算好的,对方绝不可能会这么快清醒过来!

瑶无艳看着她,抬手,将眼角的泪揩去,然后道:“妄图算计人心的人,终将会死在自己的算计之中。”

商容鱼脸色苍白,她的腹部多了一只手,一只被幽光缠绕的手,漆黑如雾般的煞气正在侵蚀她的丹田气海。

“天魅神功上篇,在哪?”瑶无艳问道。

商容鱼勉强一笑,“你觉得,我会告诉你么?”

“你们这些魔教的老鼠,苟且偷生,一辈子见不得光。”瑶无艳淡淡道:“在活和死之间,我想你知道该怎么选。”

商容鱼低了低眼帘,看着她按在自己腹上的右手,忽地低声笑了笑,“你觉得,是你赢了么?”

瑶无艳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然而下一刻,她的手腕便被一把扣住,她都不知道眼前之人哪里还来的这般力气。

“江令寒!”商容鱼话出带血,脸色痛苦,却声如风嘶,如带奇异韵律。

瑶无艳一惊。

“师姐”有人轻声喃喃。

瑶无艳一怔,声音仿佛自遥远的过去而来,从心底而生,她似乎看到了那个笑容温暖的少年。

“师弟”她的眼中有刹那的失神恍惚。

“剑!”商容鱼不只是口中,便是眼中都开始溢血,清晰的血线从脸颊上滑落,苍白而凄美。

白日里总是光芒不显,因为没有什么能与日光争辉,可在此时,此间却有一道灼目而耀眼的光芒出现。

那是一道惊艳的剑光,犹如闪电一般划过。

那是江令寒的剑,他双目半睁半合,半是清明半是迷惘,却是绝剑一现。

瑶无艳的右手齐腕而断,黑雾逸散,煞气如决堤般汹涌,商容鱼因此解脱,她手里仍是抓着对方断手,第一时间爆退。

“啊!”凄厉之声自瑶无艳口中发出,在她的眼里,便是少年融化在夕阳里,成为一剑刺来的厉鬼。

蔓延的煞气将她层层包裹,汹涌如此时天上忽而沉沉的阴云。

江令寒缓缓醒来,因插在左肩的长剑而痛,定睛看去时,眼前如雾般裹挟之中的,只有凄厉的惨叫哀嚎,令人闻之刺耳心悸。

更不免,有种悲怜。

他忽而沉默,对于方才一切,已然心知。

88.故事

这场雨来的有些急,或者说,是很怪。

原本晴朗的天,忽然就沉了下来,而沉了没多一会儿,雨就落下来了。

先是滴滴点点,继而变得淅淅沥沥,雨丝有些凉,也才让人发觉,这已经是深秋时候了。

商容鱼看着手里紧抓着的,瑶无艳的右手,忽地一笑,笑得舒心,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细雨中的她,笑得有些猖狂。

“咳咳。”江令寒咳嗽几声,虚弱道:“你,能不能先理会我一下?”

他现在被剑钉在墙上,而真炁又因方才那惊鸿闪电似也的一剑消耗殆尽,此时的他,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连挣扎都做不到。

而他的右手,更是忍不住地颤动,如同痉挛一般。

商容鱼听见了,先是抵住墙,将断折的小臂接好,用布条绑住,一番折腾,让她脸色更白,靠在墙上,喘着粗气。

她偏头,看了眼那声音淡下去的煞气黑雾,眼里带着明显的小心和心有余悸,然后捡起地上的匕首,朝这边走来。

她走到江令寒面前,看着他,似笑非笑。

“你不怕我杀了你?”她问道。

“为何杀我?”江令寒抬眼看她,眼中虚弱和疲惫做不得假。

“当然是杀人灭口啊。”商容鱼低咳一声,用手背擦了擦咳出的血丝。

江令寒低头,看着眼前人仍是紧紧抓着的手掌,忍不住皱眉,“你还拿着这个”

“啊!”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原来是商容鱼突然抬手,直接把钉住他的那柄长剑拔了出来。

“你也怕痛?”商容鱼说着,抖了个剑花,朝旁边那黑雾瞧了一眼,顺手一甩,长剑便脱手而出,直朝着射了过去。

入雾而无声,长剑进了雾里,无声无息。

商容鱼目不转睛地看着。

江令寒却是偏头看着自己的伤处,刚才抽出剑来,竟都没多少血溅出,而真炁耗尽,他所感觉到的也只有麻木。

商容鱼把那沥干了血的手掌用布包了收起,这才用匕首挑开他肩膀的衣衫,粘连着血,底下却早是乌黑一片,如中毒一般。

“要是想要你这胳膊,得把这些肉都剔干净。”她皱眉说着,表情里带着嫌弃。

而明显的,她可没打算帮忙。

江令寒道:“匕首给我。”

商容鱼随手递给他,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在剐那腐烂伤处,她脸皱了皱,靠在了一旁的墙上。

“她这是怎么了?”江令寒随口问道,哪怕脸色苍白,失血严重,他的声音依旧很稳。

商容鱼看着屋檐上淌下的雨水,说道:“煞气反噬,快死了。”

江令寒手中动作顿了顿,不由得朝那边看了过去。

朦胧的雨中,黑雾真实存在,与墨一般,而早已看不清瑶无艳的身影。

他眼里忽然多了些复杂。

他跟瑶无艳并不认识,甚至,今日才是第一次见面。可方才,他被对方魅功影响,精神恍惚之时竟回忆起从前。

惑神之法多是影响神智,可能是让人沉沦于过往的恐惧,也可能是迷失在过去的遗憾里,都是直击在了人的内心深处,让你正视却无法避开。

江令寒心中的悔意从未少过,而这么多年过去,寻觅无果之后,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将之封存,再不会触碰。

但在方才,它就像是决堤的洪流,瞬间涌来,将他自以为如铁石般的心肠冲垮。

当记忆打开,等他再回到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自认为的封存只不过是逃避。更可笑的是,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执念是父亲引以为憾的《观潮剑气》,他为此做了许多课业和计划,甚至以为其是自己的心魔。

但就在刚刚,江令寒才真正知道,自己的执念是什么,心魔是什么。

他看着那团在雨中翻涌的黑雾,想到的,是在自己半沉半醒时,睁眼看到的背影。

以及,自己所脱口而出的那句‘师姐’。

可她是瑶无艳啊,但为什么,自己好像是听到了有人喊了声‘师弟’?

是在叫自己吗?

还是说,是自己听错了?

最后,自己听到的是商容鱼的喊声,如早就约定好的那样,自己的那一剑,是完成这场杀局的最后一笔。

江令寒收回目光,匕首插在肩上的血肉里,割了下去。

一旁,一直看着他的商容鱼同样收回目光,眼神淡淡地,看着眼前的雨。

世上或有巧合,但更多的却是由人来创造,将之编织成一个故事,努力把它变得完美,让别人相信,或者,是让别人永远也看不出来。

这场杀局就是一个故事,由她编织策划的故事。

……

在得知《天魅神功》的另一篇在瑶无艳手里的时候,商容鱼就已经起了杀心。因为她知道,瑶无艳是桃花剑阁的大修行,而自己手里,没有什么能让对方动心的东西。

所以,交换是不可能的了,那就只有除掉对方,来达到目的。

调查清楚一个人的生平,从来不是一件容易事,尤其还是像瑶无艳这种二十多年不下山,几乎是退出江湖的人。

为此,商容鱼费了很大的工夫,也制定了很多的计划,可最终,都因把握不足而放弃。

直到,观潮阁竟然派门中真传下山。

众所周知,观潮阁坐落云梦泽,弟子门人非元日前不会下山,这一次自是反常。

当然,观潮阁的真传下山,也是不会遮掩行踪的。

商容鱼觉得连老天都是在帮助自己,在她不经意间关注的时候,竟然知悉了江令寒过往中的一星半点。

所以,自江令寒走出云梦泽开始,她的谋划,便已经开始了。

她说话九真一假,从与江令寒见面开始,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无论是所告知于对方的知无不言,还是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甚至是无生教的下一步打算,只要对方同意合作,想要知道的一切,她都没有隐瞒。

直到不久前,对方服下那枚丹药。

那的确是此间子母蛊毒的解药,只不过,其中被她加了一点东西。

幻术的触发需要媒介,而最好的媒介,便是致幻的药物。它可以是焚香,可以是香料,可以是一味寻常的药。

商容鱼达成了她的目的,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江令寒就如同傀儡一般,失去了自我意识,而完全听从自己的吩咐。

虽然只有极为短暂的时间,稍纵即逝,可是足够了。

江令寒一定自认为这都是早就商定后的,可他并不知道,时机,是自己为他选择的。

商容鱼嘴角露出一丝轻笑,既是利益,当然要物尽其用才是,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极致。

至于结果,只要还活着,就好。

89.如愿以偿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淅淅沥沥,让人看久便添了几分忧愁。

“她会死吗?”

屋檐下,江令寒已经包扎好了伤势,此时一边调息内炁,一边问道。

商容鱼轻笑,“你刚才都差点被她杀了,怎么,打过一场,反而还惺惺相惜了?”

“你应该清楚原因。”江令寒回头,看着她,淡淡道:“在我道心上种下这么一颗种子,你觉得就能控制的了我么?”

商容鱼一愣,她这才想起,眼前这人并非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山门弟子,而是观潮阁的真传,且被人称为,他的心计,丝毫不比旁人少了。

“我这也算是帮了你。”她说,“起码让你自己有所提防,不至于在将来破境时,被心魔所趁。”

江令寒问道:“这就是你所有的准备么?”

商容鱼点头,笑笑,“不错,有你能斩出的那一剑,就足够了。”

江令寒右手松了又握,他能明显感觉到一丝沉重,方才斩出的绝剑,乃是他至今最强的一剑。而同时,在那个状态下使出,已经让他自己的手受了伤,怕是今后得有一段时间,不能握剑了。

雨中,翻涌的黑雾安静下来,然后变淡,如是被雨冲刷一般,就像是炊烟一样,缓缓消散了。

一道身影倒在地上,溅起泥水。

商容鱼一直看着,轻声道:“她死了。”

瑶无艳躺在地上,早就没了声息,她的双眼闭着,脸色苍白而没有血色,只不过仍是那般年轻美艳,就如白玉一般,雨水落下,透着凄凉。

商容鱼看了片刻,起身,朝雨中走去。

江令寒嘴唇动了动,只是看着,终是没说什么。

白发飘散,泡在水里,漾开如蚕丝。而原本染血、似雪中梅落的白衣,此时半身泥泞,与血混杂,狼狈非常。

商容鱼低头,看着地上那人此时模样,再不复此前光彩照人,倨傲明艳,她不由地抿了抿嘴。

然后,她俯身,在对方身上摸索。

《天魅神功》是奇功之属,这类武学就算是全篇记下,也总会有疏漏,唯需照本常常研习,以求突破。所以,她断定瑶无艳不会将之毁掉。

而最妥善安全的保管之处,当然是放在身上。

商容鱼从对方身上搜出了一个油纸包,不过巴掌大小,原先是放在香囊里。

她眼中掩不住喜色和急切,连忙揭开。

里面的并非秘籍,而是整齐叠好的丝织,很薄,摸上去带着凉意。

商容鱼微微皱眉,等仔细去瞧时,才发现了上面隐约绣上的文字,她粗略看过几眼,连忙贴身收了。

东西到手,得偿所愿,她终于长舒口气,而这才觉得雨有些凉,而胳膊又有些疼了。

她小跑着回到了屋檐底下,任凭地上那人衣衫凌乱,浸在水里。

“东西拿到了?”江令寒问道。

说实话,他心里自然是不会开心的,就算这次是为宗门做了一笔生意,而这回死的也是魔门或无生教的高手,可商容鱼终究还是达成了目的。

他不知道对方想要的东西有多珍贵,只是看商容鱼如今神态,以及她此番谋划,所图必然要对得起这番辛苦。

无生教终究会出一个危险的人,江令寒想着,或是为害江湖,或是成为各派敌人,而他,曾是对方的助力。

只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准备走吧。”商容鱼说道。

江令寒问道:“那这里?”

“桃花剑阁长老下山时撞破无生教机密,一路追杀至梁州城坛口,击杀一应魔门高手,最后力竭而亡。”商容鱼轻笑一声,“正派高手与魔门贼人同归于尽,碧血丹心,侠义无双。”

江令寒没说话,只是默默走到一旁,从墙上拔出了他的那柄铁剑,剑上,仍有血未消。

“不会怀疑到你头上的。”商容鱼说道。

“毓萝清茶树。”江令寒收剑,只是道。

对于此前对方所施让瑶无艳都中招的幻术,他已经猜到,必是以毓萝清茶作为触媒。静心安神之物,稍加处理便会成为惑神摄魂的毒药。

他此时提及,未尝没有给对方提醒的意思。

商容鱼挑眉,她自然能听出眼前人话中深意,当即,她笑道:“这你大可放心,我要是想毁诺,方才就会杀了你。”

江令寒没说话。

“你不是让叶常青去打听青楼了么,毓萝清茶,我就放在那了。”商容鱼笑笑,转身走进雨里。

江令寒看着她的背影,许是这雨来的急的缘故,他竟感觉到了几分寒意。

……

“咳咳。”

盗帅只觉得嗓子里有些痒,像是有什么小虫或是草籽在里面一样,异常难受。

耳边传来的是啪嗒的水声,是外面下雨了么?他想着,然后睁开眼,房中并不是很亮,自己是躺在地铺上。

他目光随之警醒,强提神而四下望去,先是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一个人,然后,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窗下的身影。

“你醒了?”苏澈说了句,忍不住咳嗽。

盗帅这才发现,房中竟还煎着药。

他忽而一愣,因为他是看到煎药,而不是闻了味道。

他猛地坐了起来,伸手嗅了嗅。

“怎么了?”苏澈看他。

“我,我好像闻不着味儿了。”盗帅有些惊恐。

苏澈皱了下眉,不过转而便是一阵咳嗽。

“你怎么了?”盗帅这才注意到他脸色不好,有些发黄,也有些疲倦。

他起身,一边活动着手脚一边过去。

“你受伤了?”盗帅皱眉。

“我没事。”苏澈笑笑,朝床那边看了眼,“我还以为,你醒来最先在意的,该是她呢。”

床上躺着的,正是云家的大小姐,云奚菡。

盗帅却像是没听到一般,眉头紧皱,“伤得重不重?”

他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对方,而且,也没想到那耍弄幻术的女人武功竟然这么高,连苏澈都被伤了。而且,他现在是在煎药,而不是静坐调息。

苏澈摇头,“小伤。”

“找过郎中了么?”话出,盗帅忽而抿紧了嘴。

他知道,依对方谨慎,此时肯定不会去请郎中来的。

“府上有药,还请什么郎中。”苏澈笑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不碍事。”

盗帅在一旁坐下,听着窗外的雨声,默然。

90.暂歇

“你是说,指使这一切的,是颜玉书?”

窗下,盗帅掀开药壶看了眼,随口问道。

苏澈点头,手不自由地在胸口伤处按了按,然后道:“他也是为了云家主手里的东西来的,那是开启无生老祖埋骨之处的秘钥。”

“所以,你没拦住他,还被他打成重伤?”盗帅翻了个白眼,道:“我怎么觉得,你是故意的?”

苏澈一笑,“谁会想挨揍?”

“你啊。”盗帅很自然道:“要不然,你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内伤最是难治,就算有内炁调息,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痊愈的,严重的还会留下隐患,保不齐哪一次交手就会引发旧伤,成为落败关键,或许就是死。

“他还可以回头。”苏澈说道。

盗帅摇头,“那他就不会打伤你了。”

苏澈皱眉,刚待开口,却被眼前人打断。

“当然,他是你朋友,你还是最了解他的。”盗帅摊手,然后道:“只不过,旁人看到的,是他为恶,是他杀人。你今日放纵他,过后,谁也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苏澈嘴角抿了抿,而后认真道:“我相信他。”

盗帅看着他,点点头,然后笑了,“药煎好了,先喝了吧。”

他起身,拿手巾将药壶取了,然后在碗里放了半勺红糖,这才把药倒进去。

“云家的事,要怎么处理?”

盗帅随口问着,把药端过来,一边小心晃了晃,一边用汤匙舀了,吹了吹,送到苏澈嘴前。

苏澈看着他此时神态,脸色僵了僵,嘴唇抿着。

“怎么了?”盗帅一愣,然后小口吹了吹,道:“不烫吧应该。”

苏澈开口道:“那个,我手没伤,可以自己来的。”

盗帅撇撇嘴,将碗里的药递到他手里,“净事儿。”

苏澈笑着接过,却是忍不住咳嗽。

“她还没醒。”他说道:“现在外面,是云老伯在处理云家的事物,包括梁州官府那边,都来人了。”

盗帅忍不住叹气,“江湖之中,自古便是怀璧其罪,云家这些下人,倒是受了无妄之灾了。”

苏澈想到不久前看到的那些云家的尸体,不由沉默。

那些人是被类似针线的暗器所杀,而上面浅浅淡淡扔有未散的气机,就算只有一丝,他也是感知到了,那是属于观潮剑气的功法所致。

换句话说,那些人,是颜玉书杀的。

他沉吸口气,吹了吹冒着热气的伤药,喝了。

窗外的雨丝被风刮着进来,盗帅将窗稍稍放下来了些,他看着苏澈,暗暗摇了摇头。

……

“水”

一声轻唤,让窗边各怀心事的两人回神。

盗帅第一时间起身,麻利地从桌上倒了水,然后快步往里间走去。

苏澈看着,无声一笑,抬手去拿茶杯,手上却是一空,这才发现杯中的水早就喝了,而茶壶也被盗帅拿走了。

他摇摇头,索性闭目,调以内炁来养伤。

天下武者,或者说修行之人,凡开辟丹田气海,均可以其内炁疗伤。越是内功深厚之人,这疗伤效果也就越佳,当然,这并非不需要食补药补。

若要痊愈,自是缺一不可的。

房中里间。

盗帅将床上的云奚菡扶好,把茶杯递过去。

“你怎么在这?”云奚菡伸手接过,问道。

她与盗帅一样,都未受伤,只不过是被幻术所致昏睡。可她与盗帅不同的是,后者行走江湖多年,又在墨家见了不少左道旁门之术,长久下来,对幻术自有一番破解之道,所以受到影响并不深。

而她对此道自是陌生,所以这昏睡的时间也就久了些。

盗帅在床边凳上坐了,道:“我跟你一块儿晕倒的,醒来当然是在这。”

云奚菡皱眉,“那妖女呢?是谁救的咱们?”

盗帅听了,一笑,“与我同来的好兄弟,多亏他及时赶到,要不然,咱们可就共赴黄泉了。”

“谁跟你共赴黄泉。”云奚菡把水喝了,将杯子随手丢进盗帅怀里。

盗帅一阵手忙脚乱,“你干嘛啊?”

云奚菡看着,眼神一松,不过眨眼如常。

“府上现在怎么样了?”她问道。

听出她话里的不放心,盗帅将茶杯随手放了,道:“你们那位大夫人磕了脑袋,听说还在床上躺着呢。现在府中,是云老伯在打点。”

“打点?”云奚菡敏锐察觉出些什么。

盗帅深吸口气,然后道:“看护云家主的下人,都死了,你爹他,现在还下落不明。”

“什么?”云奚菡先是一愣,然后就要挣扎起身。

“你做什么?”盗帅一把将她按回去。

云奚菡瞪他,“我得去外面看看,我得去找我爹!”

“胡闹!”盗帅皱眉,“这么多年了,你这脾气就没变过。你知道他去哪了么,你就去找他?”

“我”云奚菡一噎。

“再说了,府上死了这么多人,不得有个交代?”盗帅说道:“外面衙门的人还没走呢,你真以为那位大夫人是起不来了?”

云奚菡自然能想通这点,也不说话了。

感觉到手下的反抗力道弱了,盗帅这才松手,在她肩上拍了拍,“你好歹也是一帮之主,遇事还这么冲动。”

云奚菡嫌弃地抖了抖肩膀,“这点不用你教我,更何况,就算衙门的人又怎样?这梁州城的官府,何时敢管我云家的事?”

盗帅挑挑眉眉,不过也没说什么。

他在一旁坐下,斟酌道:“你之前,知不知道云家主会有事?”

“嗯?”云奚菡看过来,微微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在怀疑我?”

“没有没有。”盗帅连忙否认,“我是想问,你对今日来的贼人,有没有什么怀疑?”

“他们无非就是为了我爹手上的东西来的。”云奚菡说着,看了盗帅一眼,“你该不会”

“绝对不是。”盗帅开口道:“在来府上之前,我都不知道这事儿。”

“哦?”云奚菡嘴角一勾,“那来府上之后,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盗帅张了张嘴,没想好怎么说。

“你知道抓走我爹的是谁。”云奚菡忽地开口,不是问,而是笃定。

盗帅干干一笑,“你怎么知道?”

“你哪次能瞒得过我了?”云奚菡看着他,问,“是谁?”

91.梁州城

云奚菡的表情很认真,哪怕是脸上平静,可依旧带着肃然。

盗帅见此,却是有些犹豫。

“怎么,你还打算瞒我?”云奚菡作势欲要下床,“你外面那个朋友应该也知道吧,我去问他。”

盗帅皱眉,一把将她拦住,“他之前受了伤。”

云奚菡感受到对方按在自己胳膊上的力道,撇了撇嘴,靠着床头躺下了。

“是后周的人。”盗帅斟酌道。

“后周?”云奚菡一怔,随即皱眉,“后周江湖里的人,怎么会来这,他们从哪得到的消息?”

盗帅说道:“是后周朝廷的人。”

云奚菡张了张嘴,她实在难以想象,自己家怎么就跟后周朝廷扯上关系了,难道自家父亲手里的东西,真有那么重要不成?

“所以,我爹是被他们带走了?”她问道。

盗帅点点头,“应该是吧。”

“应该?”

“云家主房中的床榻下,有一条暗道。”盗帅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只不过下去走不远,便被堵住了,不知是通向那里的。”

他从云奚菡眼里看到了惊讶和疑惑。

“你不知道?”盗帅问道。

云奚菡摇头,“父亲养病的偏院,一直以来就只有他自己住,我也没有去过几次。所以你所说的暗道,我根本不知道。”

盗帅点点头,然后道:“那,你知道云家主手里的东西是什么吗?”

“好像是一幅画。”云奚菡想了想,开口道:“可那画,我记得很久以前在家里见过。”

“在家里?”盗帅一愣。

“是啊,可父亲说那是他跟人淘换来的,说是我认错了。”云奚菡也有些不确定,“好像,真是我记错了?”

盗帅道:“好了,先别想这个了,你先休息,待会再商议一下,怎么去找云家主吧。”

“跟你那位朋友商议吗?”云奚菡问道:“还没问,他是?”

“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盗帅想了想,说道:“或者说,是经历生死的好兄弟。”

云奚菡有些意外,“跟你志同道合,经历生死?”

看着她的神色,盗帅就知道她误会了,当即道:“他是苏澈,平北将军苏定远之子。”

云奚菡果然惊讶,身为土生土长的梁国人,她当然知道苏定远是谁,而且往早前论,她云家的猛鬼帮,随祖父投军时,应援的就是苏家的军队。

至于苏澈,在昨日她也已经听说过了。

梁国最后一位武状元,桃花剑阁所发剑令中所说的忘恩负义、心狠手辣的小人。

“他可值钱。”云奚菡轻笑。

盗帅挑眉。

“紧张什么?”云奚菡道:“城里大小帮派都得了消息,现在外面都在找他呢。只不过谁能想到,他竟然躲在我家。”

她忽而一愣,然后看着眼前之人,一脸怀疑,“我说,你这回来,打的主意是不是就想让我帮他?”

盗帅点头,坦然道:“猛鬼帮是梁州城里的地头蛇,做下隐瞒之事很容易。不过我来,也并非全然因为这个。”

云奚菡好奇,“那是?”

“担心你。”盗帅笑笑。

云奚菡一愣。

“担心云家主的身体。”盗帅说道:“这不听说他被鬼吓到了么。”

“幸灾乐祸?”云奚菡双眼一眯。

“有点吧。”盗帅挠挠头,接着忍不住笑了,“就是很好笑。”

云奚菡哼了声,然后道:“只不过,现在我不是什么帮主了,家里也遇上麻烦,恐怕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了。”

“是啊,我还没问呢,你怎么突然把位子给别人了,打算安享晚年?”后半句,盗帅自然是在开玩笑。

云奚菡却是摇头,“形势比人强的时候,你只能这么做。”

“桃花剑阁?”盗帅皱眉。

云奚菡点点头,道:“这几年桃花剑阁对梁州各帮各派的干预很深,有的门派直接成了附属,就是一派掌门,见了桃花剑阁寻常下山的弟子,都要礼让三分。血衣堂口那边背靠天下盟,倒还好些,其余的,恐怕用不了多久,都得成为桃花剑阁山下的从属。”

“好大的野心。”盗帅说道。

江湖事,不可做绝。

就算是真武教这等天下大派,也不会说是让山门方圆内的其他各派听从调遣,奉其为尊。这种霸道之事,会有,可不该是出现在他们这等大派身上。

无他,大派之间最重声誉,唯恐会引得其他诸派联合抵制,也怕在世俗落下口实,将来连个弟子都招不到。

像桃花剑阁这种直接以力让其他帮派换下帮主,成为自家傀儡,这等事,若是传扬出去,莫说桃花剑阁的声誉,便是其他门派或是江湖人,都要来问责一番了。

可桃花剑阁能位列持剑八派,其门中高层掌权者就绝非傻子,那么,他们明知此事不可为,为何还偏偏做出来呢?

盗帅有些不解。

云奚菡见此,道:“他们那些大派做事,走一步看三步,谁能猜得透。咱们不够强,就只能依着人家,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甘心?”盗帅问道。

“不甘心又能怎样?”云奚菡一笑,“难道我说猛鬼帮是云家几代人经营的基业,桃花剑阁的人就会放过么?”

“我不能只为自己想,还要为帮里的那些弟兄们考虑。能心平气和地谈,就没必要等到被打压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去求他们高抬贵手。”她眼帘低了低,道:“人心是最经不起考验的,真到了那一步,有几个能陪你破釜沉舟?与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到时难堪,还不如提早退出,彼此留着面子。”

盗帅能听懂,却不认同。

抗争,有时候不只是为了利益,还有那口气。

是意气,也是义气。

“你别不服啊。”云奚菡见他沉思,拍了他胳膊一下,“等你有朝一日也拉帮结派了算了,你也没那么一天。”

盗帅忍不住翻白眼。

“行了,你休息吧,待会儿吃饭。”他起身,说道:“水给你放这了,还热,渴的话记得喝。”

云奚菡嚅了嚅嘴,看着他,觉得有些堵得慌。

我都在床上躺着了,你还不赶紧献殷勤表现一番?她看着盗帅走出去,无语似的翻了个白眼。

92.雨中人

“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苏澈刚把最后一碗药喝上,此时嘴里正苦,“不陪她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方便。”盗帅说了句,在一旁坐下了。

外面的雨更大了,如瓢泼一般。

苏澈倒是没想过他会这么说,当下是愣了愣。

盗帅低头,看了眼桌旁空了的药壶,也是愣了。

“你这,药都喝了?”他惊讶道。

苏澈自然点头,“是啊,怎么了?”

盗帅张了张嘴,“府上让你熬药的人,让你都喝了?”

苏澈一怔,有些懵。

盗帅见此,摇头苦笑。

“刚才没事干,没注意就当水给喝了。”苏澈也是无奈,“我说这嘴里怎么这么苦呢。”

盗帅起身给他倒水,“漱漱口吧,这药也不是什么猛药,估计没多大事儿,最多就是拉肚子。”

“你还懂药理?”苏澈接过水杯,随口问道。

“人在江湖,自然得懂点儿。”盗帅笑笑。

两人沉默下去。

雨下着,打在窗沿噼啪作响,檐下一道雨帘,再外是朦胧的天地。

很难想象,这场秋雨来的急也大,滂沱而不止歇。

苏澈把水喝了,当先打破沉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养伤吧。”盗帅开口,“你的伤得先养好才行。”

苏澈却有担忧,云家如今出事,官府的人往常不敢出声,可在此时却难保不会落井下石。再就是其他城中帮派,若是得知此事,也说不定会有异动。

毕竟云家的仇人也有不少,而就算猛鬼帮里的人还念旧情,可现在的帮主是朝天虎,背后还是桃花剑阁在撑腰,那些帮众也不敢伸出援手。

所以现在的云家,处境的确不怎么好。

“我的伤,并不碍事。”苏澈说道:“倒是云姑娘这里,你怎么办?”

盗帅摇头,“你是苏将军托付给墨家的,我既然在你身边,就要以你为重,直到你愿意去墨家为止。”

苏澈皱了皱眉,心下自是感动,可此时却不是要论这个的时候。

“你的担心我明白。”盗帅看了眼那房中,然后声音压低,“我不觉得你那朋友和商容鱼是一路的人,他们两人都是为了云家主手里的东西来的,现在看来,云家主应该是落在颜玉书的手上了,很可能已经是凶多吉少。这件事,你我做到现在便够了,往下就不能再插手了。”

苏澈眼中闪过一丝讶然,如他之前所想,盗帅和云家或者说云奚菡既有说不清的关系,那在云阁昌这里,肯定是要上心的。

现在云阁昌失踪,云奚菡一个女子,正是盗帅需要做些什么的时候。

有颜玉书和商容鱼两人的话在前,后面的事不用想也知道很危险,尤其现在自己被桃花剑阁追杀,更是危机重重。

在他心里,盗帅并不是一个很冷静的人。

但他偏偏说出了这么一番冷静的话,苏澈难免惊讶。

“咱们现在不能出去,大街小巷全是在找你的,你现在又受了伤,靠我一个人可是打不过他们。”盗帅说道:“老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云家这几日肯定安静不了,你就在这安心养伤,等风头过了,出城就容易了。”

苏澈只好点头应下,只不过心里却并不轻松。

因为江令寒恐怕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而现在他和叶常青仍是未归,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这心放不下来。

……

快要午时的时候,这雨终于才小了些。

午饭是云老伯亲自送来的,看着他穿着蓑衣,挽着裤腿的样子,盗帅觉得很是过意不去。

“行了,快些吃吧。”云老伯笑了笑,“这还是多亏了你,要不然…”

他话没说完,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拍了拍盗帅的臂膀,“大小姐她,就拜托你了。”

说着,他就匆匆走了。

看着他冒雨的背影,回廊上,盗帅心中沉了沉。

照料府上的大小姐,自然轮不到他一个外人,而就算彼此相熟,可他和云奚菡终究男女有别,这种事如何也不该是他来做。

从云老伯方才的表情里,盗帅看出了不少,应该是云家内部,也出现了什么变故。比如到现在,他还没看到一个府上的丫鬟。

苏澈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盗帅回头,“你怎么出来了?这身上还有伤,别再染了风寒。”

苏澈靠在门框上,不在意地一笑,“你这话说的,我自幼练桩功,要是这点小伤就染了风寒,那这功也算是白练了。”

盗帅笑了笑,目光投进里间。

苏澈抿嘴一笑,转身进屋。

午饭没有肉,一点都没有。

四个素菜,看着很是清淡。

三人坐在桌前,谁都没有先动筷。

“怠慢两位了。”云奚菡先开口。

苏澈和盗帅当然知道这是为何,不约相视一眼。

“没什么,他受了伤,吃素更好。”盗帅收到了苏澈的示意,当即开口。

然后,他冲苏澈挑挑眉,“是吧?”

苏澈点头,先动了筷子,“刚才的药挺苦,吃点菜刚好。”

云奚菡拿了饼子,一边吃着,一边道:“云家现在的情况,两位也能看出来,恐怕不仅是帮不上你们什么忙,还可能会拖累你们。”

“你这是什么话。”盗帅不乐意了,“在苏澈这,说话不用这么生分。”

云奚菡看他一眼,没理他。

苏澈道:“云姑娘,你是盗帅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不管怎样,我们都会与云家渡过这个难关。”

云奚菡将饼子放下,看向两人,“其实”

话还未说完,苏澈目光微动,朝外看去。

院中,有人带着箬笠,冒雨匆匆而来。

盗帅同样看去,而云奚菡在看清来人后,也是一下蹙眉,起身迎了过去。

来人在回廊上抖落雨水,早已浑身湿透。

这是个精壮的汉子,面向粗犷,只不过其身上自然而然透出几分混堂口的气息。

“你怎么来了?”云奚菡问着,回头朝盗帅道:“干毛巾。”

“哎。”盗帅应了声,没好意思看苏澈,直接起身去拿了。

“不用不用”来人连忙推辞,然后道:“是帮里出了事儿,我这才赶忙过来的。”

云奚菡一听,皱眉道:“帮里出什么事了?”

她的语气有些冷,更多的是不满,对朝天虎的不满。

“朝天虎死了。”来人说道。

93.雨中人(下)

来人是猛鬼帮的一位堂主,年轻时便跟着云阁昌拼杀,后来又随着云奚菡走南闯北,是猛鬼帮的老人,更是云家的嫡系和心腹。

云奚菡卸任帮主,将位子给了朝天虎,帮中虽有人不满,可更多的是理解。

因为他们都知道,或者说是现在梁州城里大小帮派都知道,那桃山上的大人物们要有动作了,他们这些底下的人,要么顺从,要么死,没别的路走。

所以,在猛鬼帮,甭管是新人还是那些一直追随的老人,他们无奈,却很理解云奚菡的决定,只不过心里,自然是多了份愧疚。

而此时,朝天虎突然死了,他们这些嫡系心腹高兴之余,自是要来云家禀告的。哪怕,也已经知晓了上午,云家所发生的事情。

云奚菡在初听帮中出事的时候有些不满,对朝天虎的不满,她觉得自己才把帮主之位交给他没多久,就能出事,而且还是让眼前人来通报的事,肯定不会小了。

但她没想到,听到的居然是这么一个消息。

朝天虎,死了?

云奚菡惊讶万分,甚至当场有些没反应过来。

有桃花剑阁撑腰,是谁杀了他?

“他怎么死的?”云奚菡很快冷静下来,问道。

因为胡猜乱想没有用,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解决朝天虎死后的麻烦,比如找到他的死因,比如给桃花剑阁一个交代,在桃山上的人来问罪的时候。

否则,不只是她,便是猛鬼帮,都很可能会跟着遭殃。

因为这很可能会让桃花剑阁误会,误会是她云家或是帮里的人,不服朝天虎当帮主的这个安排,而暗下杀手。

“我们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就在这雨前吧,帮里的弟兄去青龙坊收这月的分子钱,然后发现了朝天虎的尸体。”来人说道:“身上看不出是什么伤,大概是凌晨左右死的吧。”

云奚菡皱眉,“都有谁知道?”

“这个你放心,老纪他们第一时间就赶过去了,发现尸体的兄弟也没把事儿往外传,现在青龙坊那边都是咱们的人。我这一得了消息,就赶紧过来了。”

“多亏了这场大雨。”云奚菡说道:“不然咱们的人在青龙坊,肯定会引起注意。”

说罢,她忽然看见眼前人脸色有些异样,不由问道:“怎么了?”

“有个事,不知当说不当说。”来人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房中的苏澈和盗帅。

“有话直说。”云奚菡道。

来人咬咬牙,道:“昨晚上,是朝天虎设宴,请桃花剑阁的人去喝酒了。”

云奚菡一愣,这事她当然知道,不过此时脸色却是一变,“桃花剑阁的人”

“不见了。”来人担忧而苦笑,“跟朝天虎去喝酒的那几个人,都不见了。”

“不见了?”云奚菡眉头一皱,且不说是好端端的人如何就不见了,单是依着桃花剑阁那几名弟子的武功,在这梁州城里,又有几个人能制住他们?

那可不是落单的一两人,而是四五个下山的弟子,就算有人截杀或是怎样,要想悄无声息地把人弄走,也不可能。

这是武功高强的人,不是被敲晕了的猪。

除非下手的人,武功更高。

“底下的兄弟们已经出去找了。”来人说道:“桃花剑阁的其他人还不知道。”

“先去青龙坊吧。”云奚菡说着,就去拿墙边的伞。

来人连忙让开路,他来这,当然不只是为了禀报或是请示,而是需要这位帮主来拿主意。遇上事,还是要她出面才好,无论是安稳人心还是什么。

“你出去啊?”盗帅见此,问道。

云奚菡应了声,然后道:“在府上老实待着。”

盗帅张了张嘴,然后起身,走进房里。

“雨这么大,伞不行,戴这个。”

在云奚菡两人要走的时候,盗帅跑过来,手上拿着一副蓑衣。

来人有些好奇两人的关系。

云奚菡接过,点点头,没说什么,披上后就走了。

看着她冒雨匆匆的身影,盗帅脸上能看出担心。

苏澈已经吃饱了,哪怕还忍不住咳嗽和一阵阵痛意。

“过来吃吧。”他说。

盗帅走过来,没关门,雨丝潲进来。

“他刚才说朝天虎死了?”他有些疑惑,“你说是谁杀的?”

苏澈手里端着水,轻笑,“你是想说,我那朋友动的手?”

盗帅未置可否,只是道:“朝天虎的身后站着桃花剑阁,昨晚又是跟桃花剑阁下山的弟子一块去喝酒。”

苏澈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杀朝天虎的,不是他往日的仇人或是城中那些敌对的帮派,要是他们的话,不会选在这个时候,更何况还有桃花剑阁的弟子在,他们也做不成这件事。就算这有能力,也早就动手了,不用等到今日。

所以,杀朝天虎的,极有可能便是外来人。而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他们刚好就碰到了。

“这也只是猜测。”苏澈说道。

盗帅点头。

“不放心?”苏澈问道。

盗帅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雨这么大,他们应该还没走远。”苏澈笑笑,“而且,你不都听到在哪了么,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那你呢?”盗帅皱眉,他心里当然不放心,只不过坐在对面那人,此时状况也是让他放心不下。

“这个时候,谁还会来云家。”苏澈摆摆手,“行了,你尽管去就好,顺便看看那朝天虎究竟是怎么死的,还有那桃花剑阁的弟子是失踪了,还是要搞什么名堂。”

盗帅咬咬牙,道:“那你就先找地方躲着,我很快回来。”

苏澈笑着点头。

盗帅取了斗笠带上,施了轻功上房,走了。

苏澈看了眼桌上没怎么动的饭菜,起身把门窗关了,去了厢房。

……

有人在疾行,步子很快,但透着小心。

苏澈睁眼,面前桌上,安神香已燃了大半。

不是盗帅,他不可能这么快就会来。

来人在回廊驻足,推了推门,但苏澈此前已经把房门插上了。

砰砰,有人敲门。

“师兄,师兄你在里面吗?”

是叶常青的声音,语气有些急切。

苏澈皱眉,他跟江令寒不是在一块么?

叶常青还在敲门,下一刻却是手一顿,因为他感知到了门后有人过来了。

吱呀,门开了,只不过却不是他的师兄。

同样的,苏澈的目光也未在他身上停留,而是看向了他怀里揣着的花盆。

94.线索

花盆不大,揣在怀里刚好,只是里面栽种的不是寻常花卉草植,反而像是…一株茶?

此时淋了雨,倒是更显青翠滴。

苏澈有些疑惑,却也没问,敞开门后,便侧开子,让叶常青进来了。

而叶常青本就非常人,在方才他开门时便有所察觉,此时更是皱眉,“你受伤了?”

话出时,他自然也闻到了房中淡淡的草药味。

苏澈点点头,“小伤。”

叶常青只道他是被之前那道袍女子所伤,只不过他虽心有好奇,可想到师兄此前所言,便生生忍住,没有问。

只不过,他在房中四下看了眼,才道:“师兄没回来吗?”

苏澈点头,“从你们去找云家主,便没有回来,你们没有一块儿?”

叶常青心中一沉,因为师兄此前说过,不消一刻钟便去找他汇合,可到他回来了,师兄还没有出现。

他看着外面未停的雨,心中着实放心不下。

“吃过饭了么?”苏澈随口问道。

叶常青回神,看了眼桌上明显已经凉了的饭菜,摇摇头,“不饿。”

其实,苏澈早就从他上闻到了熟悉的香气,也不能说是熟悉,只是青楼里的那些花香,他倒也不算陌生。

只不过,想想的话,还真是有些莫名的怀念啊,苏澈想着,摇摇头,打算回房了。

“哎,你等一下。”叶常青唤了声。

苏澈回头。

“那个”叶常青挠挠头,问道:“你那位朋友在吗?”

苏澈听他问起盗帅,虽有疑惑,却还是摇头,“他刚出去。”

“这么大的雨?”

“朋友的事有些急,他向来如此。”

“这样。”叶常青点点头,有些失望的样子。

“怎么了?”苏澈好奇,眼前这人跟盗帅可总是拌嘴,好似谁也瞧不上谁,这回怎么寻思来找他了?

叶常青刚待推诿,可忽然一想,眼前这人跟那盗帅是一起的,说不定也会知道些什么。

当下,他便开口道:“是这样,我记得昨夜你那朋友说起青楼时,好似很随意,心下不免猜测,他是不是常去那等烟花场所。”

苏澈一怔。

“不要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叶常青见他神,连忙道:“只是现在遇到一桩事,是跟青楼里的女子有关,倒是难缠了。”

苏澈虽能猜到这许是在查云阁昌一事中遇到的,不过也好奇对方遇到了什么事,怎么还牵扯到了青楼里的女子。

“不妨说说?”他说着,却是忍不住先在一旁坐下了。

他的伤没有所说的这么轻松,长久地站着,只是喘息便隐隐作痛。

叶常青听了,先是看了眼窗外,雨依旧大,而院门开着,却也没有人经过。

他有些着急。

然后,叶常青将怀里的毓萝清茶小心在桌上放了,这才道:“是这样,我与师兄先前在云家主休憩的院子里,遇到了两个女子,都是后周江湖中名声恶劣之辈,或可能跟罗网有关系。”

苏澈听后,目光微闪,听到后周的第一时间,他便想到了颜玉书。对方果真非孤而来,此前将自己拦下,恐是早就安排好了人去料理云阁昌。

叶常青继续道:“她们被我和师兄所伤,其中一人露了马脚,上带着香云楼的恩客令。师兄让我去查。”

苏澈没问江令寒去了哪。

“我跟云家的下人打听了城中青楼的消息,随后跑了两家青楼,终于找到了地方。”叶常青叹了口气,道:“只不过虽然是找到了地方,也找到了人,却没问出什么来。”

苏澈下意识道:“难道那恩客令是混淆视听,故意散给你们的迷烟?”

叶常青摇头,“并非如此,那付姑娘的确是见过那两人,也知道她们落脚之处在哪。”

付姑娘,自然就是散下恩客令的青楼女子了。

“她不肯说?”苏澈问道。

“不是不肯,只是有条件。”叶常青道:“这也是我赶回来,要找师兄商量的原因。”

苏澈明白了,那位付姑娘开出的条件必是苛刻,或者说是有些奇异。不然的话,叶常青在找不到江令寒商议的时候,不该会问盗帅。

如他所想,恐怕是将盗帅当成了花丛高手,所以想要取取经。

只不过,苏澈却是知道,盗帅也就是喝酒吹牛可以,最多就是口花花几句,若要认真起来,他却是不成的。

“不妨说说那位付姑娘的条件,咱们一起参详参详。”苏澈说道。

叶常青嘴角抿了抿,也是没办法了,才道:“她要我为她作诗唱曲儿。”

苏澈一愣。

“你说她要是要银钱或是首饰等物也就罢了,竟让我给她唱曲,真是岂有此理!”叶常青想起来就觉得生气。

给青楼女子作诗,这无伤大雅,甚至还称得上是风流韵事,只不过为她唱曲,就有些令人难堪了。尤其是对叶常青这等大派出的真传来说,这几乎是一种侮辱。

因为青楼女子地位卑jiàn),就算是那些为人所传诵的名篇中,所赞的花魁名ji),也终究上不得台面。

寻常男子或许可能作践自己,为搏得美人一笑而作词唱曲,做那牡丹裙下的风流鬼,可放在叶常青这里,自是不可能的。

“你确定,她真的知道?”苏澈问道。

这话的潜台词,自然是问叶常青有没有动武,毕竟,事紧迫,如果那青楼女子真是知人,叶常青未必不会用强来让她开口。

“她将那两人描述得分毫不差,虽然不知道她俩份,可仅凭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叶常青叹了口气,道:“我倒是想过用强,可那香云楼是血衣堂口的产业,而且背后还有这梁州城里的不少官僚。最主要的”

他看了眼桌上的花盆,那里面,毓萝清茶生机勃勃。

“是因为这个,我不能动手。”他说道。

“这好像是一株茶?”苏澈有些不确定,更多的还是疑惑,这难道是什么自己不认识的珍贵之物么,竟让叶常青如此小心?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叶常青有些惊讶,不过转念一想,依着眼前人的份,不知道毓萝清茶也实属正常。

就算师兄对眼前之人在意,可对方这眼界,终究还是窄了。虽是这么想,叶常青却没什么鄙夷的意思,出不同,所见所识自然不一样,这没什么值得贬低或是骄傲的。

不过,他暂时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这株茶树存活不易,极其珍贵。”叶常青说道:“而这,是有人托付给她,让她转交给我的。”

苏澈一听,登时明白过来,同样也知道了叶常青的犹疑之处。

95.意动

叶常青去青楼必是临时起意,而如果不是他所说的那两名女子,故意引他去的话,谁会提前知道?

当然,如他所说,这株茶树很重要,自然就不是那俩女子留在那,要转交给他的,因为这显然不合逻辑--谁还会给仇人送这么珍贵的东西的?

所以说,叶常青的犹疑,更多的不是那位青楼女子让他作诗和唱曲,而是对那幕后的神秘之人的忌惮。

一个能猜到他会去青楼的人,必然也知道此间所发生的的一切,包括他所追杀的那两名女子的去向,甚至是出身来路。

因此,无论对方提什么条件,叶常青都会先来找江令寒商议。

当然,要他唱曲这件事,肯定也是触犯了他的忌讳,因为愤怒是做不得假的。

“这可怎么办,难道真要去给她唱曲儿不成?”叶常青一脸不忿。

时间不等人,伊雪稠两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见了,只不过要自己折节去换消息,这跟江湖卖艺有什么区别?这种事,他自是做不来的。

现在,他只能希望自家师兄快些回来,或者说那什么盗帅也早回来,说不定他会有什么法子,能哄得那窑姐儿开心。

只不过,他心里最迫切的,还是伊雪稠和甄晴两人因伤耽搁,不会这么快就动身。

万一到时候问出了她们的藏身之地,可人却不见了,那可就真白忙一场了。

苏澈不难猜测那可能是颜玉书的人,可他一方面顾忌颜玉书,一方面又不想那无生老祖埋骨之所可能留下的东西,被后周朝廷得到。

不得不说,因后周东厂、锦衣卫以及罗网三个机构的名声和在江湖上的作为,苏澈对其的确是生不出什么好感,更别说罗网还收罗了不少江湖中臭名昭著之辈,以为鹰犬。若是让他们达成目的,势必会危害江湖。

苏澈凝神思量片刻,忽而轻叹一声。

叶常青正看着毓萝清茶出神,此时听了,看过来。

“要不,我陪你去看看?”苏澈终是说道。

就算云阁昌落在了颜玉书他们手里,或者说手中的东西已经被对方得到,只要他们还未出城,那便还有机会。他仍是放心不下,既是因为盗帅缘故,所以担心云阁昌的安危,也是不想让东西落在后周手里。

他觉得,如有必要,自己是该要阻止一下。

“你跟我去?”叶常青挑挑眉,仔细看了眼前人片刻,摇摇头,“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去青楼的话,要是不拿出荷包里的银子,恐怕很难打听到什么消息。”

苏澈脸色一黑。

“再说了,你现在伤成这样,还去什么青楼啊。”叶常青撇撇嘴,“能做得了什么?”

苏澈眼角跳了跳,道:“咱们是去想办法打探消息的,你当是为了什么?”

叶常青挑眉,“你还真打算去青楼唱曲?”

“这只是她开出的条件,不代表咱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苏澈说道。

叶常青一愣,是啊,自己当时怎么一听就转身走了,没再还一还口呢?

只不过他心里虽有懊恼,可面上却不露分毫,不想让眼前人看出他的窘迫。

苏澈一笑,起身,“趁着现在雨小些了,咱们走吧。”

叶常青还是有些不放心,“你这伤?”

“咱们去又不是动手的,这点伤不碍事。再说,有你这位观潮阁的高徒在,谁还能伤了我?”

苏澈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不过在去取伞之前,他却是先回了房,拿姜汁之物在脸上稍加易容。

若是换在以往,叶常青肯定会拍着胸脯保证,可现在却是少了几分自矜和得意。

无他,今天碰上的这些女人,不管是那穿道袍用幻术的,还是伊雪稠和甄晴,以及青楼里姓付的女子,都让他感到憋闷。

倒不是打不过,就是有种力不从心,拿她们毫无办法。

“你这花盆,要带着吗?”

在他还有些走神的时候,苏澈已经走上了回廊,此时撑伞,回头问。

叶常青看着眼前桌上的毓萝清茶,想了想,觉得跟自己随身带着相比,还是将它放在这比较安全。

反正能认出这毓萝清茶的也没多少人,尤其是在这梁州城里。

他索性将花盆用布小心包裹好了,然后去了里间,找了个柜子放进去。

然后,再把柜子锁上,门窗也关紧,这才出来。

苏澈一直看着,也明白那应该是某种珍贵之物,起码对于叶常青来说是如此。

他虽有好奇,却也没什么觊觎的心思,而就算对方不打算告诉自己,过后去问盗帅也未尝不能知悉。

“走吧。”叶常青接了雨水洗手,然后打了伞,前头引路。

……

雨中的长街空无一人,空气很是清新。

落雨声,流水声,脚步声。

青石板街,墙边有新绿,苏澈走的不快。

人总会在雨时心有所感,或慷慨,或愁绪,有孤单之意,有旷远之情。

只是这场秋雨终是寒凉,肃杀不歇。

苏澈易容后的脸色呈出几分蜡黄,掩住了原本的苍白。此时青衫持剑,雨中撑伞,更像是不得志而郁郁的病弱书生,反倒不像是什么江湖人。

叶常青本是走在前边,此时却仿佛心有所感,忽而回头。

他看到的,是身后那人表情掩在伞下,沿边雨帘滑落,那道看起来有几分单薄的身影,竟还有几分异样缥缈的气质。

他皱眉,看不出缘由。

苏澈却是知道,这是所修观潮剑意,因这场雨而意动。

他微微抬高伞沿,看到了已是驻足回头,同样看过来的叶常青。对方的眼里有些疑惑,他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却也不过只是察觉罢了。

“怎么了?”苏澈走到近前,问道。

叶常青缓缓摇头,他也说不上来是怎么了,只是忽而觉得眼前这人好像是有了什么变化。

功法的突破么,还是境界有所提升?他好奇,可也知道这是修行者之间的忌讳,当然不会冒然来问。

“这雨倒是停不下来了。”叶常青随口道。

苏澈轻笑,“雨总会停的。”

叶常青一怔,觉得他是话里有话。

“你不知道江令寒去了哪?”

“之前没问。”叶常青下意识道,“是了,咱们出来,我倒是忘了给他留记号了。”

苏澈点点头,道:“也说不定,咱们会遇上。”

96.红楼

香云楼是梁州城里最大的青楼,就算是雨时,门口往来仍有热浪。

酒香、花香,隔着还有些远,便已能闻到。

“那就是香云楼。”

长街上,叶常青指着不远处,那在此时雨里唯一还敞着门的三层楼阁,开口道。

苏澈也早就注意到,这香云楼与其他青楼不同,门口接待竟不是穿着妖艳的妙龄女子,而是两个虎背熊腰的壮汉。他们一左一右,仿佛门神一般。

来青楼的客人都是寻欢作乐的,有这么两个人在,他们还能有什么兴致?

叶常青一见他神情,便猜出他心中所想,而这与自己之前来时何其相似。

当下,他解释道:“那两人都是血衣堂口派来站场的打手,有他们在,这青楼逛得也安心。”

苏澈摇摇头,道:“过去吧。”

两人走到香云楼门前,阶上那俩壮汉一直在看叶常青,只不过却并不明目张胆,反而更像是一种遮掩的偷窥,带着小心。

叶常青穿的是观潮阁的真传服饰,铁剑蓝衣,之前他来时,门口这两人便已是认出了。

而他们也早将此事往上面禀报过,只不过此前这人已经走了,怎么这回又来了?

门口两人暗暗相视,有些拿捏不准,同时也不约将目光落在门外另一人的身上。

寻常人家的纸伞,没有什么标识,一袭青衫,倒也不甚单薄,只是看他脸色微黄,透着一股病态,虽是手上拿剑,却也不似什么江湖人,更像是落第后郁郁染病的书生。

这种人会来青楼?

观潮阁的这传人,怎么会领这么一个人来?

叶常青走上台阶,瞥了两人一眼,“怎么,不欢迎?”

两人一愣,连忙抱拳,口称不敢。

叶常青轻哼一声,将伞收了,昂首进门,俨然将大派传人走小庙小观的派头做的十足。

苏澈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随之走进香云楼。

“要不要再去禀报?”门口一人小心看了眼进门两人的背影,低声道。

“算了,这人又不找茬,付姑娘不是说了么,他若是来,就当没看见便是。”另一人说道。

那人一听,也就作罢,只是抱臂,继续在门口站了。

付姑娘,便是这梁州血衣堂口的主事之一,除了堂主外,她说的话自然就是圣旨。

……

苏澈能明显感觉到,在他们进了香云楼之后,四下的热络一下就变淡了些。

或者说,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毫无遮掩的叶常青。

此时的青楼里仍有人在台上弹琴唱曲,台下也多的是人在推杯换盏,高声唱论,其中有书生,有良人,自然也有江湖人。

或是偷瞄,或是悄然的目光四下而来,苏澈神情倒是坦然,只不过一旁的叶常青眉宇间却有不耐。

他来是为了让那青楼女子开口的,不是喝花酒逛窑子的,这些人眼神中隐藏的东西,让他自是嫌恶。

“叶公子。”

正在这时,有人从一侧快步而来,施了一礼。

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而看穿着,该是青楼里的丫鬟。

“不是什么公子。”叶常青的语气有些冷淡。

因为她是那位付姑娘身边的丫鬟,在不久前,就是她为自己引的路,也是她将自己送出来的。

这丫鬟轻笑,并不在意,“付姑娘说了,若是叶公子再来,那直接上楼便好。”

叶常青挑眉,“她知道我还会来?”

丫鬟一笑,“这里人多耳杂,要不,咱们上楼去说?”

四下客人的确是有些拘束,便连那台上表演的青楼姑娘们,都是有几分不自在。

叶常青点点头,直接一旁楼梯走去。

而刚迈出步子,他忽地回头,道:“他跟我是一起的,也要上去。”

身后的丫鬟一愣,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跟着他进门的年轻人似乎有些出神。

“这是自然。”她应下。

“多谢。”苏澈一直听着两人交谈,此时回头,略作点头,抬脚跟上。

丫鬟皱眉,不过也没说什么。

……

叶常青所说的那位付姑娘,在这青楼里的地位怕是不低,苏澈想着。

他们上了这香云楼的三层,而无论是所见装潢还是环境,都不见丝毫青楼的浮夸,反而有种清静。

走廊上的房门都是紧闭,其中也无声响。一扇门前,那丫鬟轻轻敲响。

苏澈在阑干边,四下看了眼,这三层确实空无一人。而从二楼开始,走廊上醉酒而过的客人,和莺莺燕燕从未少了。

站在高处往下看,大堂里人头攒动,喧嚣热浪仿佛扑面而来,正处期间。

身后传来开门声,他回头,叶常青已经朝里走了,而那丫鬟则是恭敬等在门口一侧,此时正看过来。

苏澈没做理会,将伞在门口随手放了,这才跟进去。

丫鬟在身后将门轻轻关上,仿佛一下就将外面的喧闹隔绝。

房中陈设略有简单,看着古色古香。

苏澈忽而闻到了一缕清香,不是胭脂水粉味儿,也不是青楼女子身上的腻人体香,反倒是一股清新的,令人闻之舒适而有几分提神的味道。

这种香气,他还是第一次闻。

“掺了毓萝清茶的安神香,付姑娘还真是奢侈,也还真是深藏不露。”叶常青直接道。

“什么深藏不露,叶公子说笑了。”

屏风后走出一人来,一身粉红绸缎,颈下三分雪腻,却不给人以轻浮随便,反而有种别样美感,似是华贵。

她相貌可称中上之姿,看着双十年岁,却给人一种沉稳,如是见惯风浪,哪怕是面对神色不善的叶常青,举手投足间也倶是镇定沉着。

她看着叶常青,脸上带笑,只是并不会让人感到亲近,仿佛只是寒暄客套。

叶常青冷哼一声,道:“少惺惺作态,你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来。”

付吟霜点点头,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坐了,自顾倒了杯茶。

“喝吗?”她问。

叶常青皱眉,上次也是,一看到对方这般姿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总有种想将对方揪起来的冲动,想看看她究竟会不会慌乱,而那张总是带着假笑的脸上,还会不会有其他表情。

付吟霜见此,轻轻一笑,遮面饮茶。

而对在一旁的苏澈,自始至终,连看一眼都未。

97.旧时相识

苏澈对此并不在意,他看着房中陈设,虽然简单,却无一不是上了年份的,只是看着便知其若是卖了,肯定值不少银子。

一个青楼的女子,怎会用得起这等家具?

“你这回来,难不成是打算给我唱曲了?”付吟霜语气稍慢,脸带笑意。

叶常青先是看了苏澈一眼,然后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诓我?”

“诓你?”

“你果真知道那两人的下落?”叶常青哪怕心中早已确信,还是故意问道。

付吟霜一笑,只是道:“伊雪稠,甄晴,你要找的,是她们俩吧?”

叶常青皱眉,她果真是知道的,只不过,她既然会把恩客令给甄晴,为何还会告知自己她们下落?

难道并非是要说出实情,而只是为了跟自己拖延时间?

叶常青有些拿捏不准。

“叶公子,想好了没有?”付吟霜说道:“您在这儿一不点茶,二不要姑娘的,可不能耽误咱们做生意啊。”

叶常青冷哼一声,道:“我怎么觉得,你跟她们是一伙的?”

付吟霜听了,脸色微微变淡,她拉开一旁的抽屉,从中取了个物件出来。

一掌大小如白玉板的牌子,却正是那象牙所制的恩客令,只不过,当然不是甄晴手里的那块。

她放在手上把玩着,淡淡道:“消息呢,我的确是知道,不过那些江湖里的风媒都要银钱来买卖,叶公子若只是想消遣我两句的话,那你现在可以走了。”

“包括这位进门就四下打量的朋友。”付吟霜看着苏澈,声音微冷。

苏澈不在意地一笑,道:“姑娘这房中也并未挂什么字画诗题,桌上的笔墨纸砚也只是摆设装点。”

“你想说什么?”付吟霜问道。

“既然这样,为何开出的条件,还是要我这位朋友作诗呢?”苏澈问道。

付吟霜轻笑,而后道:“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消息,那条件,我想怎么提就怎么提,你管得着嘛?”

苏澈点点头,没说什么。

付吟霜开始倒茶,“叶公子,你多拖延一时,她们也就多一刻离开的时间,你心里真的不着急吗?”

叶常青去看苏澈。

“不知这作诗,以何为题?”苏澈问道。

付吟霜眼皮也未抬,“你会作诗?”

“读过些文章。”苏澈道:“要不然,他这回也不会让我跟着。”

“会唱曲儿?”付吟霜又问。

苏澈嘴角微抿,摇头,“不太会,以前只是听过,但我可以学。”

听了前半句,付吟霜脸上已有不耐,可听完,却是微楞。

她不由笑了,“学?你跟谁学?”

苏澈看着她,目光直视,眼眸平静。

付吟霜下意识眯了眯眼,端着茶杯的手稍稍用力。

“怎么,这是打算动手?”她问。

叶常青也是第一时间看向苏澈,而未持剑的右手,则是藏于袖中。

苏澈道:“我们要找的人,许是跟后周朝廷有关。”

“那又如何?”付吟霜道:“梁国都已经亡了。”

苏澈点头,然后道:“梁国虽然亡了,可还有我们这些人在。”

“笑话。”付吟霜看着他,像是看一个傻子,“拿这种大义,来跟我这么个青楼女子来说,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我并不觉得可笑。”苏澈指了指房中几处,开口道:“房中陈设都是上了年份的古物,都很值钱。”

“这是个人就能看出来。”付吟霜冷笑。

“这些,是苏府的物件儿。”苏澈看着眼前端坐而面露冷笑之人,平静道。

付吟霜一怔,“什么苏府?”

“梁国平北将军府。”苏澈开口。

话出,一旁的叶常青不由一愣,先是下意识看了他一眼,随即看向坐在对面那人。

付吟霜目光不易察觉地闪了闪,而后恢复如常,“这天下的桌椅板凳都长得一个样,你怎么就断定,这是平北将军府的东西?”

苏澈当然不会说,那窗边桌案上放着的缺角砚台,是自己幼时磕掉的,而那搁笔架上歪歪曲曲凿刻的字符,也是幼时自己的手笔。

他早就感觉到了这股熟悉,从进门之后。

房中所见的老旧陈设,无一例外,倶是苏家府上的东西。包括,此时这位付姑娘泡茶的茶壶,以及饮茶的杯子。

这些,都曾是他苏家的东西。

苏澈闭了闭眼,只是一瞬间,他便将今日所发生的一切联系起来。

颜玉书。

他的名字,他的形神相貌,再次于脑海中浮现。

苏家的东西都是古物,也的确是有收藏价值,却不会流落到这梁州城里来。

不难想象,将军府里的一切都会被典当出去,供人择选。苏澈很自信,有梁都那些旧日的权贵士绅,以及北燕来的富商豪客在,就算这香云楼有能耐,这手也伸不到数百里外的梁都里去。

那么,是谁会将这些东西,置办在此呢?

而且,这些东西给别人看也就是装点门面来用,甚至在这青楼里,根本不会有识货之人。

所以,与其说是巧合,倒不如说,这就是给自己看的。

苏澈忍不住咳嗽,几有撕心裂肺之感。

短暂时间里,叶常青自然是没明白过来,可付吟霜却一直在看着苏澈,良久,方才轻笑。

“他不会没提醒过你,你现在是打定主意,非要掺和此事?”

这是响在苏澈耳边的话,并非是直接说出,而是传音入密。

苏澈看去,付吟霜神色如常,只是喝茶,可声音却是如此清晰。

这也让他印证了自己的猜想,果然,对方是颜玉书的人。

“请姑娘说说条件吧。”苏澈没有传音。

付吟霜将茶盏放下,木制的桌上,被磕出轻响。

叶常青神色微沉,他也是打定了主意,如果对方再要刁难,他非得动手不可了。

至于先前的忌惮,索性打过再说!

“你此前说,曾读过些许文章?”付吟霜开口,问道。

苏澈心下一松,点头,“不错,粗读几篇。”

“可会作诗?”付吟霜又问。

苏澈皱眉。

“不会?”付吟霜语气平静,看不出失望与否。

叶常青在一旁见了,连忙道:“若是能作诗,你可否说出伊雪稠两人下落?”

付吟霜看着苏澈,轻哼,慢条斯理道:“以今次观楼上楼下为题,他若能作诗,我便告知二位,她们两人的落脚之处。”

98.小酌

楼上楼下?

不过是今日进得青楼所见。

热闹、喧嚣、浮华、颓废、放荡,这似乎便是对青楼的最好形容。

叶常青有些不放心,“此话当真?”

“这是自然。”付吟霜点头。

“那唱曲”

“你们想唱,本姑娘还不想听呢。”付吟霜好似有些不耐烦,“怎么,作不出诗来?”

叶常青看向苏澈,后者如是沉思模样,并未开口。

“只是一首诗而已。”叶常青清了清喉咙,道:“你且听好了。”

“慢着。”付吟霜却是打断。

“你又怎么了?”叶常青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涌上来的诗情散了大半。

付吟霜笑笑,“你会作诗?”

“我当然会!”叶常青不忿。

事实上,他心里想的却是天下文人何其多,而古往今来更不知有多少诗词名篇,自己随便想一首抄来,便说是自己作的,难不成眼前这人还能听出来?

想到这,叶常青更是不由感谢起门中的某位师兄来了,若不是从对方口中听了不少关于青楼的风流韵事,自己哪还能会几首有关青楼的诗词。

“你可想好了再说。”付吟霜淡淡道:“若是拿别人所写的诗来卖弄,管你是不是观潮阁的弟子,直接赶出去,到时失了身份,可别怪本姑娘不留情面。”

叶常青正想着呢,此时听了,更是一怒。

还从未有过人敢这么跟他说话,真当他没脾气不成?

当即,他也不管什么诗不诗,来的目的是什么了,就要直接发作。

可他刚要动手,却被身边之人一下按住了胳膊。

叶常青看过去,眼中仍有不善。

苏澈轻轻摇头,然后道:“只是作一首诗罢了,倒也不难。”

叶常青一愣,冷静下来,“你真会作诗?”

付吟霜也是看着他,没说话。

“只是付姑娘如此自信,就不怕万一我们诵出的诗词,乃是前人所作呢?”苏澈说道。

“这就要看你的品性了。”付吟霜只是看着他,如此说道。

苏澈点头,转身,把房门打开了。

“在这房里憋着,可是没几分诗情。”他回头,似是解释,也似是征得对方同意。

“无妨。”付吟霜轻笑,同样起身,走过来。

门口的丫鬟本来见房门开了,连忙凑过来想问,此时见她也出来,便退在一旁。

苏澈注意到,对方躬身而退的动作很熟练,而且挽手举止间,隐有官宦人家或是宫廷里的痕迹。

阑干外,是红绸花灯,楼下,是喧闹的人声。

花客与姑娘亲密,或搂或抱,入眼放浪形骸。推杯换盏间,调笑连连,欲拒还迎。

“临场作诗没那么快。”叶常青说了句。

付吟霜轻扶阑干,眼中倒映光彩,说道:“随便你们多久,我却是不急的。”

叶常青一噎,急的的确是他们才对。

当下,他不由朝苏澈靠了靠,低声道:“你有了么?”

苏澈白眼暗翻,“有了。”

叶常青眼神一亮,有些惊讶,也有些怀疑。

果然,付吟霜开口了,“你也是读过书的,可别东拼西凑,语句不通地来糊弄了事。”

“付姑娘尽管放心。”苏澈道:“在下品性,还是有的。”

知道他已经猜到了主导这一切的人是谁,所以才出言堵自己,付吟霜也不在意,只是抬抬手,示意请便。

苏澈看着楼上楼下,耳边是青楼唱曲,是花客小酌,似还有浅吟低唱,惹人心痒辗转,闻之羞怯,欲探究竟。

他在此时沉默,与四下成鲜明,却融洽不显格格不入。

叶常青看他,有些意外。

付吟霜看他,神情含笑,眼底却有冷意。

凡是跟着那个人的,对眼前这人,莫说是喜欢,便是好感也无。

只因为他叫苏澈。

几息过后,苏澈手扶上阑干,轻声道:“聚殷勤开宴红楼,香喷金猊,帘上银钩。象板轻敲,琼杯满酌,艳曲低讴。”

付吟霜眉头微蹙,红唇轻启,却是早已记下,无声在读。

叶常青听得明白,觉得这词句间实在简单直白,诗词之道不过尔尔。可又想,如此浅白之句,自己为何就说不上来?

“结夙世鸾交凤友,尽今生燕侣莺俦。”苏澈轻吟,“语话相投,情意绸缪。拚醉花前,多少风流。”

叶常青听了,知道这诗词已经作完,当下点点头,道:“不错。”

他是武人,是修行者,对这诗词之道自然不甚知悉,只觉得这诗听起来的确是有些意思。

有种那文人骚客欲语还休,半遮半掩的酸劲儿。

苏澈看向一旁的付吟霜,问道:“付姑娘觉得如何?”

“尚可。”付吟霜微微抿唇,然后转身,往房中去,看样子,竟是没打算再跟他俩多话。

“哎”叶常青不乐意了,就要追上去。

边上,那丫鬟侧身一步,将他挡下,说道:“你们要找的人,在青龙坊里花三弄。”

话说间,她却是也将房门关上了。

苏澈一直看着,在门快关上的时候,他与门后的人相视,对方面容冷淡,而恍惚间,他竟觉得对方与先前那道袍少女,有几分相似。

不是容貌,也不能说是气质,只是一种莫名的感觉,好似两人有不深的渊源。

是因为,她们都是玉书的人么,苏澈想着。

……

得了想知道的消息,两人自然是要离开的。

下楼时,叶常青看着苏澈,忍不住道:“想不到你竟真会作诗。”

苏澈摇头,“是那付姑娘给了面子。”

叶常青一听,想想确实如此,当下,他不由问道:“为何你说出那房中陈设都是将军府的,她就松口了?”

此前,那姓付的女子可是言行苛刻,寸步不让,非要他唱曲不可。

所以,对于对方方才的松口,叶常青当然好奇。

苏澈道:“谁知道呢。”

叶常青皱眉,自是不信,觉得他有话在瞒自己。

可不等他发问,却发现身边之人停住了步子。

叶常青一怔,随之看去。

那是大堂中的高台,本是青楼女子表演歌舞所用,此时却是另放了长而宽的桌案,其后却是用白绸绢布围了半个台子。

如此一来,便只有高台正面能看清桌案及台上场景,而四下包括楼上,也都看不到那被围起来的里面如何。

“是有人打算上去说书?”叶常青挑眉,这个他可是喜欢听。

</br>

</br>

99.戏法

青楼里,当然不是说书的。

此时,那桌案上竟有一个个不足尺长的小人儿出现,从后面的白布里绕出来,栩栩如生地在桌案上来回走动。

台下人均是惊呼,好奇之余更想凑上前去仔细瞧瞧。

楼梯上,叶常青挑眉,“这是江湖戏法?”

苏澈没有回应,他只是看着那些小人在桌案上奔行,眉头缓缓皱起。

那些好似是纸片却更为饱满传神的小人,所打扮的模样竟是着甲持戈,有的甚至还骑着马。

咚咚,这是擂鼓之声。

鼓声一出,顿时压过了场间的喧闹,弹琴唱曲的姑娘们安静坐在一旁,便连那些饮酒作乐的花客,此时也都下意识看向那高台。

铿铿锵锵,一阵金戈交接之声,那桌案上,竟是分列左右,呈两军对垒之状。

其上人影看去,遥遥占满桌案,而又有好似青烟雾气弥散,如云烟般让人数不真切。可其中沙场作战,却是如此细微传神。

“好!”有人忍不住叫好。

“这是什么新鲜戏法儿?”有人顾左右而问。

可事实上,便连他们身旁坐着的青楼女子,都讷讷说不出一二,这是陪笑劝酒。

但场间之人的心思,却都是被台上这新奇古怪的玩意儿勾住了,俱都是一眨不眨地看着。

有人在弹琴,透着杀伐,桌案上的两军终于冲阵碰撞,恍如真是战火沙场当面,让人忍不住揪心。

“这倒有些意思。”叶常青抱臂,轻笑道。

苏澈却是眼眸微沉,“梁军和燕国军队。”

“什么?”叶常青一愣。

而此时,台下也有人看出来了。

“这些小人儿身上穿的甲衣,怎么有些眼熟?”

“还真是,这不是我梁国…梁军的甲衣嘛?”

在场的,有原梁国居民,自也有后来北燕迁徙过来的百姓,而如今梁州城已是燕国治下,至于梁国早就成为曾经。

“另一边的,好像是燕国军队?”有人犹豫开口。

场上,云烟袅袅,两军隐没,只闻交战之声和模糊人影重重。

“这是打过的哪一场?”有人问,语气有些不忿。

因为这场上的交战完全是一边倒,穿着梁国甲衣的人很多,却是丢盔弃甲,节节败退;穿着燕国甲衣的人少,却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

因为他曾是梁国人,哪怕此时燕国入主,此时看了,也是心中激愤。

像他这样的人很多,事实上,在场间,多得是梁州城的原住民,多得是曾经的梁国人。

此时,不少客人拍桌,神情愤愤,更有的是低声怒骂。

只不过,沙场之上的交战仍在继续。

云烟忽而大起,将桌案淹没,一片朦胧间,似有高墙而起。

众人看着,目光惊讶,场间竟一时安静下来。

高墙在桌案上兴起,原本败退的梁国军队出现在墙头,而外面,则是如云般涌来的燕国大军。

这一下,四下看着的人都明白过来了,这是数月前才发生的灭国之战。

梁国皇都,被燕国如今最年轻的上将军燕长安,一日所破。

台下,不少人都暗暗咬牙,目光死死得看着那高台白绸,想要看透其后究竟是藏着什么人,来耍弄此等戏法。

是的,这场面再真实,也不过是人手中所变的戏法罢了。

这时,那‘梁国的城头’上,出现了几个穿着有所不同的人。

他们的甲衣更为真实,也更为精致华美,而他们也更为魁梧高大,神态更是如真人一般。

场间,有人低呼,“苏将军!”

苏将军,哪个苏将军?

苏定远长居京城,莫说在这数百里外的梁州城,便是京城里,也有人相见不识。

可天下人,皆是知道一点,那就是平北将军苏定远,着龙首吞云铠,持盘龙破阵枪。

而此时,云遮雾绕之间,便仿佛是遥远而来的苏定远着甲持戈,巍峨屹立。

苏澈扶着楼梯阑干的手微微用力。

“那是辅国大将军萧方?”

“还有几位将军!”

但下一刻,不等场间之人再多感慨,几乎是瞬息之间,燕国大军冲锋掩杀,梁国城墙竟是直接崩塌,至于那原先立于城头的梁国诸将,更是随之陷落。

烟如沙尘,漫天席卷,竟真似发生当面,让人不免胸闷,不免心悸。

场下,有人豁然而起,有人忍不住摔杯,更有人愤怒而骂。

梁都之战是梁国人心中的耻辱,更是一道疤痕。它之所以是耻辱,只是因为它的失败,以及所导致的梁国覆灭,而不是那些抛头洒血的守将官兵。

同样的,他们是浴血奋战,是死战不退,而不是像眼前这般,只是燕军一次进攻,便连城门都守不住。

更别说当日大梁军魂苏定远孤身跃下城墙,枪挑北燕上将燕康,更是传扬,堪称传奇。

当下,场间之人所愤怒的,不是此战的结果,而是那表演戏法的人,对此战的侮辱。

梁国已亡,梁国军魂已失,可他们仍有血性,就算深埋,却不代表谁都可以来玷污。

摔杯之声里,有人怒骂,“是哪个没脑子的在变戏法?”

“藏头藏尾的狗贼,给爷爷滚出来!”有人一把推开身边姑娘,拍案而起。

雨天,是人们休憩的好时机,而能在这时,来这城内最大的青楼喝酒寻欢的,家室出身也都不会差了。

此时,大堂内嘈杂一片,而那些初始还不悦的燕国之人,此时却是默不作声,显然是不想惹麻烦。

青楼里的姑娘们花容失色,连忙安抚身边激怒的恩客,而在二楼上的客人更有甚者,直接往那白绸所围的高台上丢瓜果或是酒杯,已示愤懑。

不管是多大背景的青楼,它开起来都是要做生意的,最不能得罪的便是客人。

此时这般嘈杂,青楼里的老鸨或是管事的却未出现。

高台上的桌案云烟散去,上面的城墙车马,将士兵戈尽皆不见,只余一片空白。

“诸位觉得这戏法,可有意思?”一道声音自桌案后传出,白绸遮挡,只有朦胧身影,只不过此声略带缠绵,让人听了竟是耳中一柔,再生不起什么愤怒。

苏澈听后,眼眸沉了沉,然后下楼,朝外走去。

他已经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相去不远,正是此前那在云家施以幻术的道袍少女。

叶常青却是没听出来,他看了眼场间,目光在那白绸后的模糊身影上多看几眼,这才跟上。

100.青龙坊

喧嚣在身后远去,寒凉扑面而来。

香云楼门前,苏澈将伞撑起。

“刚才那一出,是在搞什么名堂?”一旁,叶常青随口问道。

门口的两个壮汉往这边小心看了眼,继而收回目光,只是看向眼前长街。

“不知道。”苏澈说道。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雨便小了许多,地上积水哗哗淌进沟渠,石板路露出底下青绿。

叶常青点头,并未在意,只是道:“好了,地方已经问出来了,多谢了。”

苏澈看他。

“你身上还有伤,就先回去吧。”叶常青把伞撑开,说道:“那青龙坊,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话说着,他便要走。

“哎”苏澈喊他。

叶常青回头,疑惑道:“怎么?”

“我随你一块儿去吧。”苏澈道。

叶常青一笑,“算了吧,我这也不是小瞧你,只是待会说不得又是一场恶战,你现在这状态”

“你之前不是问我那朋友去哪了么?”苏澈开口道:“猛鬼帮的帮主被人杀了,尸体就在青龙坊,他和云家的大小姐,不久前便过去了。”

“猛鬼帮的帮主?”叶常青一愣,转而皱眉,“他们也在青龙坊?”

这,是不是有些过分巧合了。他想着,还是自己多想了?

“不管是不是巧合,去了就知道。”苏澈撑伞,走进雨中,“打架有你,我不会拖后腿。”

“嘁。”叶常青撇撇嘴,然后道:“你知道青龙坊在哪吗?”

“”苏澈。

……

他们两人不认识路,但总有人认识。

“行了,你回去吧。”

青龙坊内,某条街面的牌楼前,叶常青摆了摆手,随口吩咐道。

一旁,香云楼门口看场的壮汉指了不远处里花三弄的路,此时闻言,连忙点头,停留也不,直接转身跑了。

“这就是青龙坊?”叶常青挑挑眉,放眼看去。

这坊市的名头起的倒是不小,只不过这看起来很是寻常,甚至还不如在梁州城走过的其他坊市。

只不过,他站在牌楼边上,朝街上铺面等处望了,微微眯眼。

杀气,虽然很淡,也在竭力隐藏,却瞒不过他的感知。

不是强者,而且相距并不远,叶常青很快断定。

苏澈伸手入雨,雨丝很凉,晶莹的雨滴从指间滑落,而他同样感知到了来自坊市街中的杀气。

有人在隐藏,不止一人。

“是猛鬼帮么?”他想到之前那传讯之人所说的话,心下有所猜测。

而一旁,叶常青已经抬脚走进长街,朝着那里花三弄而去。

一幢二层的小楼里,三个气息剽悍之人贴窗站着,小心看着外面街上走过的两人。

一人拂了拂潲到身上的雨水,压低声音,“是观潮阁那真传。”

“他来这里做什么?”旁边,有人疑惑,而脸色更是沉重。

他们是猛鬼帮的帮众,而此时,朝天虎就死在青龙坊,现在云帮主已经请了衙门里交好的仵作来验伤。他们以及在这青龙坊大街小巷暗处藏着的人,所要做的便是注意此时入得坊市之人。

可现在,进得此间的,是观潮阁的人,他们怎敢去拦?

“会不会只是路过?”

“这外面还下着雨,街上连个人都没有,怎会是路过?”

“他边上还跟着一个人。”

“要不,还是去禀报帮主吧。”

三人有些拿不定主意。

正在此时,一人朝外瞥了眼,先是一愣,继而脸色一变。

“人呢?”

另外两人一听,连忙靠过来。

淅沥雨丝,天地略有朦胧,而原本街上的两道身影却不知去了何处。

其中一人直接从窗子探出头去,四下去看。

“找着了么?”边上那人问道。

这人摇头,抹了脸上雨水,脸色难看,“人不见了!”

这条街坊自然不是只有他们三个,可两个大活人就这么从他们眼皮底下消失了,他们心里自然过不去。

“算了,毕竟是观潮阁的人,咱们看不出也正常。”一人宽慰道。

三人相视一眼,好似也只有这样。

但下一刻,身后传来敲门声。

三人倶是被吓了一跳。

其中一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朝房门处缓缓靠近,脚步无声。

另外两人则是摸上了放在身边的兵刃。

这里并非客栈,也非寻常人家的住处,而是猛鬼帮在这梁州城里众多落脚点的一处,轻易不会有人来。

而若是自己人来的话,当然会有独特的敲门暗号,更何况这楼下还有弟兄看着,如果有人来,他们也不会不给出动静。

“谁?”走到门口的那人靠在房门上,低声道。

“开门。”门外有人说。

声音可以听出年轻,只不过却有种盛气,并非是刻意地表现出高人一等,而是一种习惯和理所当然。

并不会让人反感,反而能让人感觉到其语气中的自信。

不是帮里的人,来的是谁?

门后的人有些紧张,但鬼使神差地,手还是摸上了插栓。

另外两人同样紧张,只不过却是背手拿着刀靠过来了。

门开了,房中三人看清后,瞳孔一缩,蓝衣铁剑,观潮阁真传!

而不等他们有所动作,站在最前的叶常青便随手一指点出,离体真炁隔空将三人点穴。

三人脸色惊恐,只不过此时却是出言道:“咱们是猛鬼帮的人,奉劝两位莫要冲动。”

话语虽似威胁,可更像是色厉内荏,虽然,他们三人的表情也没多么凶狠。

叶常青不在意地一笑,然后道:“武功不高,胆子倒是不小。”

“少侠别误会,此前我们是没认出您来。”

他们知道大派真传的修为不可以常理度之,不难猜出是此前流露的敌意暴露了自身存在,以至让对方找到自己等人的藏身之处。

现在却是想抢先将此事说明,唯恐对方误会,而也是偷眼在看眼前两人身上是否染血,显然是在担心楼下弟兄。

叶常青既已知道了这些人的身份,也就打消了心中疑虑。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先过去。”他已经看出了苏澈有话要问,说完后便转身先出门了。

他自然是要先去里花三弄的。

苏澈点头,迎着房中三人各异的目光,问道:“朝天虎那边,有什么进展?”

101.里花三弄

苏澈话音刚落,房中三人大惊。

他怎会知道朝天虎的事,他是何人?

只不过,他们此时仍是拿捏不准对方所知有多少,是以,眼中虽有惊诧,却无人先开口。

苏澈见此,直言道:“我与你们云帮主,算是朋友。”

三人一愣,眼带怀疑,还是不太信。

苏澈想了想,道:“算了,告诉我他们现在在哪。”

他本来想的,是先从眼前三人嘴里问出朝天虎那边的情况,以此推断盗帅进展。最主要的,是想与盗帅汇合,以作提醒。

毕竟,朝天虎死在青龙坊,而如今桃花剑阁下山的弟子也是失踪,那位付姑娘或者说颜玉书的人也说出叶常青要找之人的下路,俱都是在青龙坊。

这绝非巧合,苏澈觉得其中水或许很深,就算不能跳出去,也别陷入太深。

他怕依盗帅对云奚菡的在意,会有危险。

眼前三人还有犹疑,可苏澈不打算跟他们费工夫。

他抬手,折起的伞抵住其中一人的胸膛,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淡淡看着三人。

那被抵住之人脸色一僵,喉间滚了滚,一息之后,终是脸色难看地开口。

“朱罗巷。”他说,“离此地不远。”

说着,他便大致将朱罗巷离此的方位说了。

苏澈皱了下眉,他初来梁州城,当然不知道朱罗巷在哪,可先前青楼引路的人,却也是指了里花三弄的位置,离这边也不过是几条巷子的路,可以说是很近。

而现在,朝天虎身死之处,竟也相距不远?

见他皱眉,先前说话那人还以为他是怀疑自己说谎,当下连忙道:“小的所言句句属实。”

苏澈看他一眼,将伞收了,转身便走。

房中三人见他离去,却也不敢提解穴之事。

……

江湖皆知,观潮阁和真武教行事,素来正大光明,从不遮遮掩掩。

可现在,叶常青却并未于大街上暴露,而是专挑能掩人耳目的地方去走,慢慢接近百米外的里花三弄。

里花巷,这也是一条小巷子,路不太好走,排水的暗渠似是被堵塞了,巷中积了不少水。

叶常青没有撑伞,也没有运行真炁隔体挡雨,因为打伞不方便隐藏行踪,而气机的变化同样会暴露自身。

伊雪稠和甄晴单打独斗都不是他的对手,而之前两人受伤,现在便是联手也打不过他。但叶常青依旧小心,因为这两人一个擅用最令人难防的毒,另一个却是以隐匿敛息扬名,可称杀手。

在这方面,叶常青不会大意。

此时的他,脚步轻缓而快,身上被雨淋湿,他抹了把脸,甩了一手雨水。

他站在巷中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冲十多丈外小院的二楼看了眼,那里窗子紧闭,可他不敢断定是否另留有窥探孔洞,来注意街上巷中动向。

叶常青想起了门中的顾师兄,对方是最喜欢讲故事的人了,而他现在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对方故事里雨夜杀人的好汉,心有豪情,是为大义,却难免紧张。

只不过,现在有雨,却小了很多,而且也不是夜里。

他有些紧张了,虽然不想承认,可没有江师兄在身边,总觉得有些不安稳。

“以后的路还长,不免会有孤身一人的时候,你要学会自己去处理事情。”

这是很久以前,江师兄对自己说的话。

叶常青当时并不以为然,江师兄武功高强,更是心思细腻,而自己更会左道旁门之术,两人配合,绝对是天下无敌。他觉得自己和江师兄总是形影不离,这番话就只是当做玩笑听了。

可现在,师兄真的不在身边了。而且,已有半日。

放在寻常,区区半日不过是喝几壶茶、做几个小机关的工夫。

只不过现在,却让人有些觉得难捱。

叶常青摇摇头,再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来路巷子只有雨水在淌,尽头的街上无人经过,便连那同来的颜苏都没有跟过来。

四下里,只有雨声。

“这青龙坊,都没人住的么?”他心中胡思乱想着,还在想那颜苏先前不是兴致挺高的,现在却一心想问他那朋友去了哪,反倒对伊雪稠两人不上心了。

叶常青轻呼口气,握剑的手紧了紧,然后盯住了那边小院,悄然靠了过去。

……

小阁楼里。

雨天,外面的天光有些暗,屋中也未掌灯,略有昏暗。

“伤怎么样了?”有人问道,语气带着关切。

“还好。”有人回应,声音冷冷淡淡。

伊雪稠低咳一声,将碗里的药喝了。

她此前以为自己的伤无碍,可当落脚之后,真正调息时才知道,江令寒和叶常青两个人的若水真炁已经深入体内,气海丹田之中已成滞塞。

这并非是当场造就的内伤,而是在自己不注意时悄然产生的改变。

都说观潮阁行事堂堂正正,可这若水真炁竟是如此歹毒,伊雪稠心里想着,暗恨不止。

而另一边,甄晴同样在处理腰间的伤势。

她是为助伊雪稠脱身,直接被江令寒剑气斩中,不过她在第一时间点穴止血,又以真炁驱除,所以相比伊雪稠来说,她这只是难愈的外伤罢了。

“不知道事情进展的怎么样了。”伊雪稠说道。

“嗯。”甄晴自顾在上药,脸色有些发白。

伊雪稠素来知道她的脾性,也不见怪,只是道:“叶常青应该快来了,就是不知道商容鱼那边,能不能把江令寒解决了。”

甄晴手上的动作一顿,“你不信她?”

伊雪稠轻哼一声,“魔教妖人诡计多端,商容鱼又是这一代的妖女,心思诡谲。她跟咱们合作,肯定还打着别的算盘。”

“一切有主上定夺。”甄晴道。

伊雪稠一听,原本的不满却是收敛了许多。

主上,这是让她每每想起,便足以胆寒的人物。

“那倒也是。”她低声道。

甄晴看她一眼,犹豫片刻,才道:“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不过若不是他,你我也不可能从罗网的大牢里出来,得见天日。”

伊雪稠嚅了嚅嘴,摇头一叹,刚待说些什么,坐在一旁的甄晴却忽然抬手打断。

“有人来了。”

102.道义

院里,并不是很显眼的地方,叶常青从墙外翻进来,而院中颇多泥泞。

他走上回廊,朝着正堂而去,脚步无声,脚下是浅而沾泥的脚印。

风声有些尖细,回廊外不断潲雨,叶常青衣衫湿透,看着有些狼狈。

只不过,随着他与正堂的距离越近,他身上的气机便越重,身上热气蒸涌,竟是浑厚的真炁逐渐将湿衣蒸干,而自身气息自然也掩藏不住。

因为他感知到了来自正堂内的气机,虽然模糊,可他能分辨出那是伊雪稠。

至于甄晴,虽未感知到,可料来也是在屋内。

所以,当确定这两人的确在此处的时候,叶常青便直接现身,堂堂正正。

因为他自信,如此距离之下,这两人绝不可能再从他手上逃脱。

叶常青持剑,自回廊内纵身而出,霎时风雨如骤,剑出直破堂前!

砰!

房门俱碎间,黑色的粉末洋洋洒洒如雪,扑面而来。

叶常青挥剑,剑气荡起狂风,将这等剧毒之物扫清,而身已入房中。

院外尚有天光,房内却是晦暗,两道寒光自左右而来,极快无比。

他剑回似守,左手却并指成剑,直朝左侧寒芒袭来处点出。

伊雪稠暗呼一声,只觉得眼前光芒刺眼,竟好似星光掉落眼前,让人难以逼视。

她只得收了攻势,侧身去躲。

叶常青神情未变,右手一松一弹,掌中本似回守的剑登时脱手,竟是直接朝伊雪稠射去。同时,左手在身前朝右侧探出,袖中一道金光闪现,捆仙绳直接掠向持匕首刺来的甄晴。

这一番反应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叶常青双臂好似交叉应对,却是瞬间破了伊雪稠和甄晴两人的偷袭,甚至反客为主,竟是打算直接将两人拿下。

伊雪稠心神猛跳,只觉眉心一阵刺痛,无边寒意笼罩全身。

她咬牙,强提内炁运转身法,却是一下撞在门框上,不过也是堪堪躲过这一击飞剑。

另一边,甄晴匕首反握,变刺为扎,竟是如打蛇般直接将那捆仙绳钉在一侧墙上。

叶常青却并未停着,而是闪身而动,直接进了房中。

伊雪稠强忍撞肩之痛,就要再次强攻,可下一刻,她后背一寒,下意识侧身低头。

嗖!

原本躲过的铁剑竟是回旋,几乎是贴着她的脸颊飞回叶常青手中。

伊雪稠只觉得左耳中只有猎猎的风声,更是阵阵恍惚,她使劲晃了晃头,知道这是被铁剑回旋时剑气撕空所伤,怕是一时间,左耳是听不见什么声音了。

她心中暗恼,此前早就见识了对方这一招,方才竟忘了提防。

甄晴看了眼这捆仙绳,虽然材质特殊,不过也就是一根寻常的绳子罢了,最多就是长点儿。此时,一头被扎在墙上,另一头却仍是连在叶常青的袖中。

三人相视,杀气十足。

叶常青早就感知到了伊雪稠的气机,而他相信对方必然也是发现了自己,所以她们逃走不易,只能偷袭制胜。

只不过,他料想伊雪稠内伤在身,右侧主攻位肯定是甄晴,所以才想出方才那般应对。

而事实证明,他猜对了。

……

叶常青拽了拽袖中的捆仙绳,看到了被甄晴钉住的绳头,当即一笑。

“蛇打七寸,想不到捆仙绳还有这个弱点。”他说,“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

甄晴冷声道:“名头不小,也不过如此。”

叶常青眉头一挑,而后松手,长长的金绳子自袖中滑落,如蛇般成盘掉在地上。

“云家主在哪?”他问。

伊雪稠揉着耳朵,目光含恨而嘲讽。

甄晴转了转手中的匕首,暗暗调动内炁,寻找动手机会。

她知道伊雪稠一身修为多是在用毒驱毒上,此时有自己在场,更因叶常青武功高强,且彼此相距太近,所以伊雪稠怕是使不出几分手段。当然,也是因为两人身上俱都带伤,若是用毒,怕是先倒下的还是她们。

可找到眼前之人的破绽,谈何容易?

对方可是观潮阁的真传,若是她们两人都在全盛之时还能应付,现在自是不行。更别说她们一个用毒,一个刺杀,即便联手也没多少配合。

所以,甄晴所想的,从来不是靠两人,就能将叶常青拿下或是怎样。

叶常青见两人神情,也不在意,道:“若是两位能乖乖束手就擒的话,我”

他话还未说完,便突然出手,剑起如潮落,竟是直冲尚未反应过来的伊雪稠而去!

甄晴瞳孔一缩,却也在下一刻出手援助。

伊雪稠则是一时惊惧,更是措手不及。

谁能想到,堂堂观潮阁的真传弟子,竟也会行偷袭之举?

先前还是慢条斯理地言谈,可话未一半便翻脸拔剑,最是防不胜防。

这是无耻吗?起码,叶常青不这么认为。

对于两个杀人如麻,声名狼藉之人,他不认为偷袭有失道义,更别说,对这两人来讲道义,那能行得通么?

他的剑虽然没有江令寒快,却更胜在诡谲,再加之又是偷袭出手,他毫不怀疑,这一剑就算要不了伊雪稠的命,也起码能将对方重创。

而之所以先废此人,也是怕她那些瓶瓶罐罐,若论旁门左道第一,非是‘毒’不可。

叶常青的剑近在咫尺,先前是御剑来袭,如今却是他本人持剑杀来,伊雪稠就算是想躲也躲不掉。

甄晴相距不足五米,可在此时却仿佛天堑,哪怕只是一息之间,她也根本来不及救援。

她眼神愤怒,却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叶常青的剑刺向伊雪稠,仿佛在下一刻,便会看到她喋血当场。

素日里,自己对她总是不假辞色,可她却从不以为忤。

每次看到她笑的时候,自己总会心中一松,一直以来,甄晴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现在,她懂了。

这是两个同样孤独的人相遇,看到了彼此心中的光,互为依靠。

应该是吧,她想着,像她们这种人,竟还会有感动么?

甄晴忍不住喊出声,有微不可察的哭腔,更多的是无力和痛恨。

伊雪稠听见了,也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锋寒,剑气先于铁剑临身,她能感觉到那抹冰凉和刺痛。

但下一刻,本是神情冷淡的叶常青忽而变了脸色。

103.惊鸿

叮!

无声破空,击在剑气环绕的铁剑之上。

叶常青只觉剑上传来一股巨力,让他一瞬持剑不稳,同时一道阴寒劲力更是如蛇探信般爬来。

他的剑,竟然脱手了。

叶常青有刹那的失神,转而便是心神凛然,再不顾攻势,抽身便退。

他的应对不可谓不快,不可谓不决然,明明仍有重创伊雪稠的机会,他却选择了拉开距离。

因为,只是从方才那阴毒的劲力上,他便能判断出那暗中之人的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

叶常青抽身落于堂中,右手藏于袖中,却是微微颤抖,便连整条右臂,都是有轻微的麻木之感,更多的,则是钻骨的阴冷寒气。

这是什么劲力?他想着,神情不复平静,如心神般沉下去。

“主上!”

与他的凝重相反,甄晴一把揽住被剑气所伤的伊雪稠后,却是抬头四顾,语带欣喜。

“主上?”叶常青心中一惊。

果然,这两人真是投效了某个人,而能站在她们身后的,又该是何人?

他忽而低头,看向落于一旁的长剑,剑身无华,乃是云梦泽寒铁所铸,可在方才却是被寒光破除剑气,甚至剑身都有微颤。

最主要的,是他缠于剑上,用以真炁控剑的金丝也被方才劲力打断,此时相距三五米,却是无法召回。

叶常青在找的,是将自己长剑击飞的暗器。

房中虽暗,可他修行剑术,又通左道旁门之术,目力自是惊人,可此时竟毫无所察。

他不由皱眉。

伊雪稠胸前染血,脸色更是苍白,只不过此时不忿虽有,更多的却是松了口气,因为那个人来了。

甄晴捂着她的胸口,在渡去真炁疗伤,哪怕效果微乎其微。

场间三人有些诡异的沉默。

但下一息之后,一旁的楼梯忽然传来轻响,那是有人走动的脚步声。

叶常青猛然看去。

一道身影,自二楼而下。

乌发如瀑垂落,却在中段以红绳扎起,而脖颈修长,更是白皙,浅蓝如空的绸衫,并不束身,也不显宽大,反而流云广袖间多是潇洒恣意。

叶常青一时有些呆了,眼前这人,身姿颀长,容貌不见脂粉,却精致明艳,此时负手,更带三分清冷凉薄。

此人是谁?叶常青心想,好一个风姿卓绝的女子。

“主上。”甄晴和伊雪稠一见此人现身,连忙行礼。

叶常青心中一惊,这人果真是那幕后之人,只不过,却是如此年轻。

玉书高踩楼梯间,看来时目光微带俯视,“观潮阁叶常青,倒是不错。”

叶常青一听,却是皱眉,对方声音雌雄莫辨,只是如寒潭泉水般冷冽。

难不成是自己想岔了,此人并非女子?

而且,他自是不会认为对方此言是在夸赞,因为对方眼神虽是平静,可看来时,却如鹰隼一般,就好像,自己是被盯上的猎物一样。

或者说,是任由拿捏的物件儿?

叶常青忍不住笑了,随即脸色更是沉下来,从自己拜入观潮阁,还从未有人敢这般小觑自己!

他朝数米外的铁剑探手一招,浑厚而强烈的真炁如风,那铁剑先是一颤,继而便直朝他这边射来。

玉书有两道纤细如柳,却少清秀多英气的眉黛,此时一挑,如同起兴。

叶常青本是激发真炁招剑,未尝没有打破僵局的意思,因为从眼前人出现伊始,自己便感觉到了一股压力,那是气势的压迫,来自四面八方,几欲让人不战而退,喘不过气来。

可此时,本是下一刻便入手的长剑竟如半道遭雷击一般,于空中一颤,竟是直接掉落。

叶常青双眼一张,自己的真炁,竟然被隔空打散!

哐当,铁剑就在脚边掉落,他的脸色却一下铁青,阴沉难看。

剑虽然还是到了手边,却是无比讽刺。

他抬头,看向那负手而立之人,咬了咬牙。

一旁,伊雪稠和甄晴早已默默离远,虽在房中角落,却是一边包扎伤口,一边注意此间。

玉书道:“束手就擒,或可有一条生路。”

叶常青听了,有些错愕,转而冷笑一声,“妄想!”

言罢,他一踢脚边长剑,探手抓上,继而持剑刺出。

剑出如澜起江海,这却不是他一贯所用的覆海剑法,而是身为观潮阁真传所挑选的剑道绝学。

叶常青深知,与眼前这人对上,若不出全力,恐怕真要落败此地。

这是一种强烈感应。

玉书却是微微皱眉,倒不是觉得棘手,而是因为他从对方这剑招上,倒是看出了一丝熟悉。

熟悉的来源,便是苏澈所用的剑法。

好像是叫,山海剑势?

可他并不认为这也是观潮阁的武学,他先在大梁皇宫内博览藏书,后又观后周宫内两大秘藏其一,可谓是集一身武功于大成。

其中虽不可能有全然的观潮阁武学,却也有近半武功所录,便是真武教和两大寺的武学,也有收录。

所以,江湖上各大派的部分功法,只要用出,他便可立即看出其中破绽。只是现在,他没有认出叶常青的剑法,只是从上面看到了熟悉。

绝学么,玉书想着。

然后,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身形却一下飘忽,如烛火般摇曳不定,似佛光般明灭。

“灵山身法?!”叶常青瞳孔一缩,这一剑不出意外地刺空了。

剑气逼入墙中,木屑纷飞之间,他变招为斩,剑气席卷,如扫八荒。

“倒真有几分剑势。”玉书想着。

他知道这一招不是靠身法便能躲过,遂终于出手。

一柄折扇竖在两人之间,将叶常青的铁剑稳稳挡住。

折扇以象牙为骨,悬白玉吊坠,明明脆弱不堪,此时却如镇海石般将势不可挡的一剑挡下。

剑气如被割裂的风溃散,吹动两人衣衫。

叶常青眼眸深沉,其中自有惊骇未消。

玉书神情平静,如同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叶常青真炁灌输剑上,可那柄折扇就如磁石般,无论他如何使力,长剑皆是丝毫不动。

玉书淡笑,手中折扇竟是在两人之间缓缓展开。

叶常青脸色一变。

强烈的杀机,便在眼前之人的微笑之中,逸散此间。

</br>

</br>

104.鲸吞

扇是纸扇,却坚逾金石,承重观潮阁寒铁剑,竟丝毫无恙。

扇面展开,是一副云墨山水画,上面还有诗词提及,还有浅红印章。

叶常青看到了展开的折扇,看到了隐在折扇后那人的眉眼。

他一怔,寒意陡生。

阴冷劲力自手中长剑而来,如潮如浪,层叠不息。

叶常青只觉手臂一凉,如若冰冻一般,转而便是这股寒气入体,传遍全身。

这让他恍惚间回到从前,记起了当年刚拜近山门时,自己练功时的场景。

那时候的自己满怀仇恨,一心想要练就绝世神功,然后下山报仇,覆灭后周罗网和厂卫,杀意滔天。

同门的师兄弟们都不敢来劝,或者说,是懒得来管这么个无人依靠的小孩儿。

但师傅不同,他不仅不像师叔师伯那般让自己放下心中执念,好生练功。反而鼓励自己习武,拼命练功,想学什么他就教什么,一切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自己那段时日真是牟足了劲,直接跳过入门剑法,去学观潮阁扬名的覆海剑法,练了三个月,连刚入门的师弟都打不过。

可师傅并非有私藏,故意不教,反而倾囊相授。叶常青不明白,觉得是自己不够努力。

半月后,在瀑布下承重站桩时伤了筋骨,跌落寒潭。

四下僻静,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师傅却突然出现,将他救起。

后来,叶常青才知道,原来师傅一直在关注着自己。他说自己天赋不错,就是心性未满,对仇恨的执念太深,莫说是学观潮阁的武功,便是去佛门诵经撞钟,恐怕也难消戾气。

这种心性,是不适合习武的。

那时候,叶常青并不知道,世上还有魔门武功这类偏激速成之法。如果当时知道的话,或许就是另一番人生了,也可能,在人生没有开始之前,便被师傅掌毙。

师傅说,报仇没有错,能放下屠刀立成佛的,是欺软怕硬的秃驴和尚,一笑泯恩仇的是二傻子。不过这种傻子很可爱,他们是侠,以后要多跟这种人交朋友。

叶常青觉得师傅说的对,更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只不过,当时有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却是直摇头,还用一种,嗯,就像是师叔经常看师傅的眼神,来看自己和师傅,还老气横秋地叹气。

那家伙,就是自己的师兄,心思重又不爱说话的江令寒。

后来,明明师傅也没怎么开导自己,自己就不再想着要怎样报仇,怎样手刃仇人,怎样折磨他们,而是真正将练功当成了修行。

左道旁门虽然没落,自己却对它们极有兴趣,派里的师兄师弟们每逢下山,便会搜罗相应物件儿,回山后送给自己。

当时的自己,很羡慕他们能下山,而自己入门十年,都未离开过云梦泽。

自己没有问师傅,可师傅却主动提及,他说,自己心中仍有执念,若是见到仇人,还会不知死活地冲上去,而做不到忍耐,做不到笑里藏刀。

这样是不能报仇的,因为他不惜命。

不惜命的人,执念只会害死你,而不会让你解脱。

当有一天,你能平静地跟仇人说话,那么,就算你没有能杀死他的力量,也有能致他于死地的心性和可能。

在后来,第一次下山的时候,叶常青竟是只有恍惚,他问师傅,自己的武功,能报仇了吗?

师傅只是笑了笑,让他攻过来。

叶常青知道师傅是入三境的大修行,所以出手毫不留情。

可他仍是一招便败了,甚至连师傅的一丈身前都未靠近。

叶常青不忿,却并不泄气,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武功与师傅相比,还差的太远,就像是相隔云梦泽一般。

他本以为师傅会勉励自己几句,可他没有。

师傅只是笑着说,你我之前的距离,就好比我与第五唯我的距离一般。他是后周东厂的督公。

叶常青愣住了,觉得天地都在远去。

自己将要下山,将要远行,可师傅没有半点祝福和嘱托,反而是如此打击自己。

这让他彷徨,委屈,更有种似要离家的惶恐。

师兄看见了,问师傅,谁能赢过第五唯我。

当时的自己听了,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带着希冀看向师傅。

师傅又笑了,他说,阁主落后第五唯我一招,真武教掌教以半招惜败。

阁主,便是观潮阁的阁主,那是连自己都未见过几次的人物,好比在云间,在天上。

叶常青都忘了当时自己是怎样下山的,也忘了下山后的经历。

于其他师兄师弟来说是难得的放风,可对自己来说,只有迷茫和彷徨,就连师兄,都是一路沉默。虽然,他本来也不好多说话。

……

回山后呢?叶常青想着,自己是更努力修行了吧?

好像,再也没跟人提过要报仇的事情,包括师傅。现在的门中,好像也没多少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和所背负的仇恨了。

而师傅,也在冲关失败后,郁郁寡欢了许多。或者说,是自暴自弃了。

他是那么乐观开明的人啊,叶常青想着,不过,师兄还是那个师兄。

师兄。

叶常青猛地回神,浑身已是寒凉,眼前仍是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

可他却咬牙,嘶吼,丹田气海内仿佛起惊涛骇浪,汹涌的若水真炁汹涌而出,好似暴风雨时的云梦泽。

还有师兄在等着自己,自己答应过他的,还未跟他汇合,怎么可能就败在这里?叶常青想着,左手剑气如旋,更如龙卷,却不是刺向前方,而是直接按住右臂。

本是如陷泥潭的铁剑竟是铮铮作响。

玉书瞳孔微缩,他只觉对方那把长剑成了凶兽的獠牙,而对方手上或者说此时双臂汹涌而起的真炁,就好像是江海上的暗流涡旋,只要接触,便逃脱不了。

他体内的真炁,竟在被对方吸走!

不,不是简单的吸走,而是涌入了那柄铁剑之中。

玉书看着眼前人阴沉略有狰狞的模样,忽而想起了曾在皇庭司看过的观潮阁秘藏,其中有言,此门派中有一式秘法,与此时叶常青所用,几近相同。

其名为,鲸吞。

105.半步

秘法不同于武功,虽是修行法门,可其意诡谲,威能莫辨,多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会对使用者也造成一定损伤。

只不过这类招数多是用在背水一战之中,以图反败为胜,可以说是杀手锏。

鲸吞,便是叶常青的杀手锏,只不过,他身为观潮阁真传,压箱底的杀招自然不是这一式秘法。

手中铁剑因真炁的灌输而嗡鸣,更是颤动不已,可其上剑气更强,更为锋锐。

咔,在铮铮的剑吟声中,这声脆响很难引人注意。

可玉书却是双眼眯了下,因为手中那象牙质地的扇骨上,竟出现了一道裂痕。

虽然不长,也不显眼,此时却在蔓延。

他的脸色一沉,已经看出了叶常青的打算。

哪怕不知道对方接下来动用的招数为何,却不难猜出,必是以鲸吞之术调和的真炁施以雷霆一击。

玉书体内真炁不断被吸走,此时周身真炁涌动,想抽身却是如陷泥潭般无能为力。

四下的剑气如风,楼梯、墙壁、桌椅等倶是湮没在这场风暴之中。

叶常青的脸色如是溺水般深沉,这是他几乎承受不住两人磅礴的真炁所致,而手中铁剑,却是有了亮光。

剑吟声中,好似也多了别样的声音。

如是猛兽,如是嘶吼。

叶常青朝前递出铁剑,眼带决然。

玉书手中折扇似是不堪重负,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而他也终于有后退之机,在眼前人这一剑刺出之时。

是歌声响起,他眼中一惊。

不是剑气撕空,也不是长剑铮鸣,而是一阵无比沉闷的歌声。

歌声本是嘹亮动人,此时却让人胸闷犯晕,更有种无比压迫之感。

玉书薄唇紧抿,这是鲸歌,观潮阁前代藏书楼编纂长老,仇隐的独门绝技。

他只知道眼前这人是叶常青,竟是不知道对方那邋遢师傅,会是五十年前纵横江湖的一代凶人!

鲸歌,便是悲歌。

叶常青脸色如是脱力般地苍白,而这一剑中,剑气无双,汹涌间竟是勾连自然元气,以生呼啸。

这是神桥之境大修行取自天地的一剑,而他不是神桥之境,却可凭此来借天地之力短暂加持,使出这一剑。

这才是他的杀招。

不远处,甄晴和伊雪稠口中齐齐吐血,却是闻鲸歌而气闷,五腑受创所致。更别说她们本就有伤,此时剑气锋寒,如芒在背,更是连绵,她们两人靠在角落,自是连动也不敢动。

偌大正堂里,充斥着的倶是天地元气所化的剑意。

此间好似成观海大潮,其中巨鲸隐没,掀起滔天巨浪。

“主上”两人眼中倶是担忧,她们只在边缘尚且如此,更逞论直面应对的那人。

叶常青拼尽了全力,咫尺间剑气爆裂如龙,几有山崩海啸之势。

这是自然元气,更是天地之力,他相信,就算对方出身神秘,藏有手段,也绝不可能安然接下。

他很自信,或者说是孤注一掷。

玉书终于露出惊容,却也是很快平复下来,在叶常青这一剑刺来之时,在这鲸歌未歇,剑气几乎将自己淹没的时候。

如蛇般的锐利尖啸响彻此间,密密麻麻,刺耳非常,令人心头发堵,更是忍不住一阵眩晕恶心。

鲸歌被挡下了。

叶常青双眼陡然睁大,如同看到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一般。

而事实上,也是如此。

江湖中,在此前从未有过人以针线为兵,甚至是暗器。

可现在,手中长剑剑身半尺便被无数针线所缠,那是鲜红的针线,如同红蛇一般,困缚长龙。针线自眼前之人的袖中而出,可这并不是让叶常青感到惊骇的原因。

他之所以骇然,是因为对方此时所用的功法。

御剑于心,以气驭剑。

这是观潮剑气!

玉书嘴角轻抿,如是在笑。

身前真炁如旋,无边剑气无息湮没,红蛇噬咬,鲸歌悲鸣,那引导了自然元气的铁剑在此时终于不堪重负,寸寸崩断。

剑片划过叶常青的臂膀,划过他的脸颊,红线同样崩断,好似散落的血,而在这如雪般凋零之间,是叶常青略有呆滞的眸子。

而眼前人,却是那般平静。

即便是观潮剑气,也不可能如此便破掉他这一剑。

真正让他落败的,是对方那后继如海般的真炁!

“混元?”叶常青喃喃一声。

玉书收手,脚边落下无数红丝。

“混元?”他同样出声,却带几分嘲笑。

叶常青抿嘴,是了,不是混元,而是兼备混元和神桥特征,离大修行,只差半步。

同样,自也是领先自己半步,就如天堑一般。

血洇透了衣衫,这是剑碎后的伤,而他的嘴角同样溢血,丹田气海在用出这一式鲸歌后本就空荡虚弱,方才又心神失守,惊骇之下竟是剑心受创。

这不是内伤,而是心伤。

玉书合扇,抬手一挥,仍有几分呆滞的叶常青便整个被打飞,自楼梯摔落正堂地上,滚落时震起不少灰尘。

他负手,目光淡淡。

而藏于袖中的双手却尚有轻颤,方才持扇的右手更是有血线淌在掌心,被他一下握住。

“主上!”甄晴一喜。

玉书轻轻颔首。

伊雪稠看着地上那一动不动的身影,眼神暗恨,“半废之人,刚好。”

说着,便忍不住咳嗽。

“你们先走。”玉书说道。

甄晴一愣,下意识道:“那您?”

“叶常青不是一个人来的。”玉书转身,上楼。

甄晴咬咬牙,与伊雪稠相视一眼,而后上前,以地上的捆仙绳将叶常青绑了,走到楼梯底下,按动机关,暗道便出现在眼前。

原来,两人早有退路,也并非是不能离开此处,而只是在等叶常青罢了。

两人相互搀扶,带着叶常青进了暗道。

……

雨中,老巷子,伞下。

苏澈皱眉,回头而视,那是里花巷,他感知到了一股锋锐的气机,这是极强的用剑之人所发的剑意。

可前边再走不远,便是朱罗巷了,而他也或许就与盗帅会面。

他甚至能感知到不远处朱罗巷中嘈杂的气机,那是猛鬼帮的帮众,这说明关于朝天虎的事,并没有解决。

只是现在,苏澈沉思片刻,转身,快步朝来路而去。

</br>

</br>

106.春风

里花三弄。

苏澈看着紧闭的院门,沉默片刻。

一路走来,他同样是寻遮掩处而行,也因此看到了一行脚印,虽然已经泥泞不清,可在这个无人的雨天,是谁留下的已经不言而喻。

自巷中到这,苏澈几乎是重复了叶常青此前走过的路。

当然,叶常青是没有走到正门前的。

苏澈看到了墙边微深的脚印,不难猜想叶常青应该是翻墙进去的,而且,对方至此,自始至终都未动用过武功。

不然,也不会留下脚印。

苏澈静静待了片刻,院中安静,四下只有落雨之声。

雨更小了,只是还未成点滴,若是掷伞,难免还会淋湿,哪怕现在,他半边身子已经湿了。

苏澈推开了院门。

院中空旷,也是寻常人家的院落,一切都被这场雨洗刷地很新,可依旧能看出,这该是许久未曾有人住过的院子。

磨盘的缝里很干净,一侧的木架上已经有了青绿。

正堂敞着口,只有空荡荡的门框,如今乌云散去,能看清正堂里也是安静,地上有碎裂的门板。

苏澈抬脚,朝那边走去。

在此期间,他看了眼侧边回廊,上面有带泥的脚印。

于脑海里,他已经可以临摹出叶常青进院后的所有活动。

包括苏澈看了眼的那因真炁爆发而崩裂的回廊木板,目光随之落于堂中。

叶常青直接自回廊跃出,一剑劈碎房门,然后冲了进去。

所以,是他发现了要找的两人的存在,而对方,也一定发现了他。

苏澈将伞一收,贴墙放了,握剑的手紧了紧,走了进去。

……

地上是碎裂的门板木屑,其上还有点点血迹,这是后来有人受了伤,在交手中。

苏澈想着,忍不住低咳,继续打量。

房中通向二楼的楼梯阑干断了,应该是有人撞断的,那人败了。

会是叶常青么?苏澈眸光沉了沉,屋内交手留下的痕迹很多,四下墙上、桌椅、门窗等,上面全是割裂的剑气,至今还留有丝丝剑意。

他走到墙边角落,看到了地上的血迹,应该是有人受伤,且在此逗留。

苏澈再次抬眼,看向那楼梯,转而深吸口气,轻轻吐出。

他知道,叶常青,怕是凶多吉少了。

……

叶常青的武功有多高,苏澈能隐约判断出来,能成为一派真传,还是观潮阁出身,他所会所学,必不是常人可比的。便是在如今江湖的年青一代里,此人也定是个中翘楚。

否则,在对待有关《观潮剑气》的这件事上,观潮阁不会派他下山。

而至于叶常青所要找的人,伊雪稠,甄晴,他虽然没听说过这二人,可既然能在江湖上留有名号,又被颜玉书收拢麾下,那自非等闲之辈。

可就算如此,苏澈依旧不认为这两人,能够对叶常青造成麻烦。因为后者曾说过,这两人之前便被他和江令寒所伤,两个受伤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叶常青的对手。

就算是用毒也一样,毕竟,叶常青本身也是精通左道旁门的高手,自然知道如何提防应对。

那么,是颜玉书出手了么?

苏澈眼帘低了低,踩上楼梯,一步步上楼。

……

二楼竟是整个打通的,没有房间,或者说就只有面前这一个大房间,很是空旷。

苏澈有些意外。

然后,二楼的窗子全开了,风声灌进来,还有零星的雨丝,窗下很快露出湿意。

苏澈的目光,却是看向了最右边的窗下,那里有一张桌案,也是空荡的此间唯一的家具。

桌案后,有人跪坐在那,正在泡茶。

窗棂半人高,潲进来的雨丝不少不多,轻风偶尔吹拂,那人一袭浅绿绸衫,长发披肩,系发的红绳微荡,此时低眉沏茶,安静恬然。

远远看着,有几分单薄。

他将茶壶放下,两个茶杯中,热气氤氲,茶香便散了出来。

“来了?”他说。

苏澈从出神中回顾,终是抬脚过去,在桌案对面,同样坐了,只不过却是随意盘膝而坐。

玉书轻轻推盏,眉眼看他,眸中含笑。

苏澈竟有些不敢相视,同时,雨中一路行来,心中积酿的剑意竟有将散之相。

他连忙沉心静气,同时对眼前之人更多戒备提防,而看去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冷清。

“千金难买的毓萝清茶,怎么,不喜欢?”玉书问道。

苏澈皱眉,毓萝清茶?他倒是没听过。

许是见他自始至终都未去多看那茶水几眼,玉书此时唇角一抿,也不嫌烫,直接捏了茶杯,朝一旁倒了。

热茶泼在地上,热气如烟,茶香更浓,闻之更让人安神静心。

苏澈下意识道:“你这是为何?”

玉书将茶杯放了,浅然一笑,“既是你不喜欢,倒掉便是。”

苏澈张了张嘴,他看着眼前人的神情姿态,不知怎的,以往虽也有如此相距的时候,可从未像今日这般让他感到别扭。

不是慌乱,也不是无措,就是有种别扭。

他还是他,眼前的人的确还是在宫里见过的玉书,而就算是对方麾下之前道袍少女那等易容精湛之人,料来也不敢在此时易容于他。

可,这份别扭何来?

苏澈有些不自在。

“还喝茶吗?”玉书虽是在问,却已经拿起了茶壶。

苏澈下意识点点头,不过转念就有几分羞恼,当下,他心中暗道,自己这是怕他再把这么珍贵的茶水倒了。

这的确是好茶,只是闻着,便是怡人。

苏澈犹豫片刻,抬手去端茶盏,可喉间忽而一痒,竟是忍不住咳嗽起来。

为防失态,他自是以袖捂嘴。

玉书眼中微急,下意识就要张口,却是生生忍住了。

半晌,苏澈咳地痛快了,青衫袖口,却是染血。

他不动声色地以手指折了握住,抬眼时神情如常。

玉书早就看到,却也装作毫无察觉,只是朝前探身,将茶盏往对面那人更推进了几分。

两人之间的距离,好似也更近了些。

苏澈在茶香里,闻到了其他的味道。

一缕清香,并不给人幽谧,反而如春风拂过心头,只一种舒心。

而再看眼前人,肤色白皙细腻,脖颈修长,天光下,能看清鬓边耳角的茸毛。

玉书此时抬眼,眸若清水,仰颈而视。

苏澈眼神一乱,好似静湖过春风,目光慌忙躲闪。

107.曾是少年

玉书似是轻笑了下。

苏澈心中略有羞恼,眼帘低着,可也是这才看到了眼前人持杯的手。

很白,指如青葱,修长匀称,而修剪整齐的指甲更是晶莹,略带光泽。手上看不出一丝受苦受累的样子,更没有练功留下的茧子或是伤痕。

这不像是男子的手,倒像是女子那般细腻。

苏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看够了吗?”忽而,一声好似含笑,却又清淡的声音入耳。

苏澈干咳一声,以作遮掩。

“喝茶?”玉书问道。

苏澈连忙去接,可对面那人手仍是抚在茶杯上,并未拿开,是以,两人指尖竟是碰触到了一起。

苏澈手若蜂蜇一般,连忙缩回,虽接触短暂,可他仍是感觉到了一抹冰凉。

玉书却并不在意,自然收手。

苏澈想了想,还是去端茶,先是凑在鼻前闻了闻,茶香清新,却有种馥郁之感,即便是久闻也不会让人觉得腻,反而精神一振。

随后,他轻吹了吹,抿了口。

刚泡的茶,还有些烫,可窗外吹进风雨,哪怕稀疏,也有寒意。

苏澈喝茶,在口中停留片刻,这才咽下。

“好茶。”他说。

“这还用你说。”玉书轻哼一声。

听得他这似是含嗔的话,苏澈本是一腔凛然剑意,在此时竟不知该如何自处,明明是要问叶常青的处境及下落的。

他觉得,自从自己上楼来,一切都在被眼前之人主导着,气势落于下风,现在便连动手的先机都要失去了。

苏澈知道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

“你是不放心叶常青?”可不等他开口,或者说,在他刚把茶杯放下,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玉书便随意说道。

苏澈一噎,愣愣点头。

“你跟他,很熟?”玉书问。

“相识一场。”不知怎的,苏澈又多了一句,“昨日才见。”

“那你还这么担心他?”玉书又问,语气,似乎有些异样。

苏澈辨不出来,只是想要解释,“他毕竟是观潮阁的真传,而且人也不坏…”

“观潮阁?那又如何。”玉书轻笑一声,“不坏的人,也多了去了。”

苏澈皱了皱眉,“他是个,身怀侠义的人。”

“所以呢?”玉书道:“是不该死吗?”

苏澈点点头。

玉书此时跪坐,身姿竟有几分窈窕,他轻轻拢发,愈发温婉。

“人该不该死,不是看他是什么样的人,而是看他做了什么。”他说。

苏澈犹豫片刻,问道:“那,叶常青他?”

“他不是想杀你么?”玉书道:“如果被他知道,你真实身份的话。”

“这不一样。”苏澈摇头,“他和江令寒是为了《观潮剑气》而来。”

“这有什么不一样的?难道说,到时候你还要给他们默写出来不成?”玉书一笑,道:“就算如此,那你觉得,他们或者说观潮阁,会让一个习得本派绝学的人,继续在江湖自在么?”

苏澈没有说话。

“要么你跟他们回云梦泽,或是拜进山门,或是为其做事,遵循规矩,无事不得出;要么,就是他们把你的尸体带回去,云梦泽的人才会放心。”

玉书说完,端茶来喝。

苏澈道:“功法是六七年前所学,其中缘由他们必能查的清楚。再说观潮阁是武林大派,行事不会如此不讲理。”

“讲理?谁的拳头大,谁就有理。”

玉书将茶盏轻轻放在桌上,看着眼前之人,道:“这个江湖,不是谁害谁,而是你不去争,别人就会来抢你。你的拳头不够硬,死的就是你。没有谁是与世无争的,不动,只是因为利益不够大。”

“你这话,是否太过绝对?”苏澈略微皱眉。

“所以,你是忘了桃山上的事了?”玉书看他,“忘了乔芷薇师徒是如何算计你的了?”

苏澈摇头,道:“我只是还相信,江湖里是有道义的,这世上,也存在公理。”

玉书一笑,“你能活下来,不是因为桃花剑阁讲道义,而是因为你的武功高。”

苏澈看着眼前茶水,默不作声。

他有心反驳,可细想来的确是如此。若不是因为自己武功,早就死在乔芷薇手下,也去不成桃花剑阁后山。而在后山,若不是自己胜了元歌,也早就被对方擒下,更逞论后来下山。

不是因为武功高,元歌不会对自己另眼相看,至于成为朋友?或许,连交涉也不会有。

这一切,都只是因为自己一路走来,有这一身修为傍身。

道义,公理,似乎真的没有人讲过。

苏澈觉得自己的思绪有些乱,也觉得,这是一种悖论,或者说是坐在对面的那人在故意绕自己。

但偏偏,一时间他竟无法反驳。

玉书见他如此,轻轻一笑,“是不是觉得,我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苏澈深吸口气,目光直视,道:“那么,叶常青现在,是死是活?”

见他认真模样,玉书淡淡道:“还没死。”

苏澈心下一松,转而道:“在你手上?”

玉书把茶喝了,点头,“显而易见。”

苏澈听他语气好似有些不太欢喜,只不过也知道此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当下,他说道:“你抓他也没什么用,要不就放了吧。”

“放?”玉书笑了笑,“他可不简单呢,抓他也是费了不少力气。”

苏澈在他身上看过几眼,道:“你,没受伤吧?”

“有些伤,是看不出来的。”玉书道。

苏澈一噎。

“叶常青伤了我两个手下,她们做不了的事,我只好让他来做了。”玉书说道。

“在青楼的付姑娘,和那个会幻术变戏法的,也都是你的人?”苏澈问道。

“漂亮吧?”玉书含笑看他。

苏澈被他这么看着,却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稍稍挪了挪身子,然后道:“她变的戏法,我并不喜欢。”

玉书点头,“那这样,待会儿你可以见见她,不喜欢的话,就杀了吧。”

他的话自然而然,好似只是吃饭喝水般清淡容易,却是轻而易举便将一个人的生死定下,如是天宪。

苏澈皱眉,看着坐在对面那人,对方神情平静,眉眼唇角似还有几分笑意。

可在少年时是多么开朗良善的人,如今却是心狠手辣都表于言行。

108.与你对坐饮茶

“怎用这般眼神看我?”玉书笑问。

苏澈沉默片刻,才道:“就是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陌生?”

“是。”

“于我?”

“是。”

玉书表情淡淡,看着眼前之人。

苏澈与之相视,心中坦然。

“有没有兴趣,听我讲个故事?”玉书说道。

苏澈想了想,道:“听了,你就会放了叶常青么?”

玉书一笑,抬手,倒茶,“离院六十丈外朱罗巷,那是你的朋友?”

苏澈一惊,面上不动声色,“你知道?”

“你心里恐怕早就认定,是我杀了人。”玉书道。

苏澈没说话。

“桃花剑阁下山的几个人,的确是落在了我手里。”玉书说道:“但朝天虎,不是我杀的。”

苏澈微微皱眉。

“不信?”玉书淡淡道。

“我信。”苏澈语气坚决。

他知道对方没有必要骗自己,而无论是少年时,还是后来,直到现在,对方都没有骗过自己。

“那会是谁?”苏澈问道。

“朝天虎不过蝼蚁一般的人物,就算他在桃花剑阁里的靠山,也是个小角色。”玉书开口道:“另一伙人盯上的,也是云家,或者说,是云阁昌手里的秘钥。”

苏澈没想到,云阁昌手里的东西竟会引出这么多人,这么多风雨。

最主要的,是此事,是如何传出去的?

“商容鱼。”玉书好似知道他心中所想,说道。

苏澈明白了,“你与她合作?”

“算是吧,只不过看似赢家是我,她得到的却丝毫不少。”玉书说到这,忽地一笑,“有个消息,你知道了或许会很高兴。”

苏澈有些疑惑,更多的是好奇,“什么消息?”

“瑶无艳死了。”玉书语出惊人,“商容鱼的目的不是秘钥,而是瑶无艳手中的《天魅神功》。”

苏澈难掩惊讶,“瑶无艳死了?”

玉书轻轻点头。

苏澈当然不会怀疑对方情报的准确性,只是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商容鱼,能杀得了瑶无艳?”他问出来。

“叶常青从不单独行动。”玉书倒了第三杯茶。

苏澈突然醒悟,想起了叶常青之前所说,在云家的时候,江令寒便与他分头行动了。

难道说,江令寒也是无生教的人?

但马上,苏澈便打消了这个怀疑,也说不上是为什么。

“他们怎么会联手?”他刚问出来,却一下看到了对面那人在倒茶,登时一愣,继而目光一亮。

“是叶常青带回的那株茶!”苏澈一下明白过来。

“那是毓萝清茶,珍贵无比,那一株,也是当世仅存的一株了。”玉书轻笑,道:“而且,他的目的在你。”

苏澈点头,是了,之前在云家跟那道袍少女交手的时候,他就隐隐觉出,江令寒许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现在想来,恐怕就是商容鱼告诉他的。

他又想到昨晚,商容鱼好似投怀送抱一般的场景,竟觉得有些羞恼。

真是个会骗人的妖女,说了不会将自己的身份泄露出去,转眼就当筹码卖给了江令寒。

真是气人,他想着。

玉书一直在看他,此时看出他眼神,当即冷笑,“魔门中人素来诡计多端,而商容鱼又是几百年来个中翘楚,她说话总是十有九真,可就是那一假,便能连你的魂儿都卖了。”

苏澈听后,羞愧之余也有些不忿。

不过,他转念一想,忍不住问道:“可就算是江令寒与她联手,恐怕也不是瑶无艳的对手吧?”

“这一战,无生教的老底都出了。”玉书说出了丁悦行几人的姓名及跟脚,然后道:“他们都是这些年维持无生教的老人,如今却都被商容鱼送进了地府,便是今后的魔门残余,恐怕也唯有一个商容鱼话事了。”

苏澈实在难以想象这一战的惨烈,只不过或许并不惊人,因为他注意到了其中最主要的一个点。

毒。

对付入三境的大修行,唯有设计用毒。

“瑶无艳早年进境颇快,可后来为图破镜,冒然引煞入体,以致留下暗伤。后与人交手时受创,多年来也一直未愈,因此常年居于桃山,困境不进。”

玉书饮茶,道:“商容鱼想必就是利用这点,来杀的她吧。”

苏澈听她话语淡淡,不由问道:“瑶无艳她,真的死了?”

玉书将茶杯放下,顿了顿,这才道:“不知道。”

苏澈一愣,先前不是还说,江令寒和商容鱼联手杀了瑶无艳,怎么现在又不知道了?

“一场大雨,将一切都冲走了。”玉书轻声道。

苏澈先是不解,接着脸色微变,“难道是,瑶无艳的尸体”

“我的人后来过去,没有找到她的尸体。”玉书点头道。

苏澈闻言,不由沉默。

如此一来,的确是不能断定瑶无艳究竟是生是死,因为尸体不见,终究在别人心里,给瑶无艳多了一分生机。

不过对他来说,也算是解决了一个麻烦,起码,自己迫在眉睫的最大危机,算是解决了。

“那江令寒呢?”苏澈忽然问道。

“你问叶常青,现在又问江令寒,你担心的人,也未免也太多了吧?”玉书看着他,语气有些冷淡。

苏澈苦笑,“不是,我”

“商容鱼对他是杀是放,我并不知情。”玉书打断他的话,直接道:“之前商议里,是她除掉观潮阁的人,而我,杀了你。”

话到最后,杀机忽而毕现。

苏澈心头一跳,差点应激拔剑,不过却是马上压下。

玉书好似什么都没察觉,说道:“后来我发现,与其杀了浪费,倒不如物尽其用。”

苏澈握剑的手微紧,道:“这是何意?”

玉书没有解释,只是将给眼前之人倒茶,壶中茶水刚好倒尽。

“喝茶吧。”他说。

这一杯茶里,漂浮着些许茶沫,还有几片茶叶,味道自然也是最浓的。

苏澈静静看着。

“那么现在,你有兴趣听我讲故事了么?”玉书微笑,轻声道。

苏澈深吸口气,将剑放了,然后喝了口茶。

茶已经有些凉了,而即便是珍奇无比的毓萝清茶,此时味道也如寻常茶叶一般,带着微微苦意。

他未喝干,放下。

“好。”苏澈回道。

109.前尘

故事的开始,正是在那个要入秋的时候。

梁国朝堂数位大臣被查出与拐卖一案有关,为那些江湖败类开方便之门,做其保护伞,遮蔽官府。

因是护国柱石苏定远上奏,又因此事的确罪大恶极,是以被严查,一时牵连甚广。

御史颜琮因此被下狱问斩,其子颜玉书遭受牵连,虽未被处斩,却是净身入宫,绝了前程。

颜玉书的身子骨本来就弱,净身后,更是病了一场,差点被宫里的主事差人丢出去。

后来,或许是在意其毕竟是官宦之后,又与将军府有些关系,也或许是良心发现,那主事的太监买了几味药来,算是救了他一命。

颜玉书每日要做的活计很多,像他这种刚入宫的寺人,是没有资格去服侍那些贵人的。他所做的,便是劈柴烧水、打扫庭院茅厕这等粗活,而接触的人,也只有与自己一个小院的那些寺人。

未经允许,他们是不能跟其他院的寺人有纠缠,更不能跟宫女有联系,就算是停下多说两句话,都是要被问责的。

而因为同病相怜,颜玉书与同院的几个寺人相处不错,他本就通音律诗文,出身名门,又带一股气质,自是鹤立鸡群,俨然也成了这些穷苦出身,而被卖进宫的同伴里的领头者。

初进宫的那段日子,颜玉书虽然不免郁郁寡欢,可有这些新的同伴,哪怕每日的活计做完都很辛苦,沾床就睡,可也不算难熬。

他本就是开朗的人,心中虽还有记恨,只不过时间久了,对于眼前的一切也就渐渐习惯了。

可宫墙森森,其内有春有秋,而对一个不懂武功的太监来说,自是难捱。

尤其,还是一个面容清秀,比女子还要漂亮的太监。

总有其他院的寺人来找茬,看着颜玉书的时候,也总会调笑几句,说些荤话,而哪怕,他们在那方面,早就没了能力。

也或许,正是因为缺少了什么,才总是会刻意提及,仿佛这样就能聊以慰藉,填充门面。

颜玉书不会武功,动手是绝对打不过他们的,而且对方入宫早,人脉自然广。

当然,这里的人脉,不过就是他们这群宫中底层内罢了,莫说是宫里贵人,便是面对那些主事,他们都只能唯唯诺诺,唯恐降下雷霆。

颜玉书性情本就冲动,再加上心里更是窝了一肚子的火,那时被撩拨,更是再也忍不住,便是不顾一切地大打出手。

他当然不会是那几个人的对手,很快就被打倒在地,身上落下的拳打脚踢就如雨点一般。他并未蜷缩一团地躺在地上挨打,而是一次次地站起来,然后接着被打倒。

他从不气馁,哪怕是遍体鳞伤。

也或许,是想就这样被打死,起码是有血性的时候。

那几个寺人打累了,他嘴里吐血,也是挣扎着起来,想要抽那出言不逊的人一巴掌。

颜玉书有股狠劲儿,却仍是被打倒在地。

宫里洗衣房有一个宫女,叫小玉,家中贫困,也是被父母卖进宫里来的。只不过她性情开朗,也是理解父母苦衷,甚至每月的例钱,也都会往家中寄去,而宁愿自己挨饿受冻。

那天,她全程看到了颜玉书被打得站不起来,在宫墙的角落。

然后,那几个太监竟是鬼鬼祟祟地要去脱他的衣服,欲要羞辱。

小玉站了出来,救下了颜玉书。

在宫里,除了那些总管级别的寺人外,太监的地位总是比不过宫女的,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些宫女的姘头会是这宫里的哪个人。

或是对食的某位大太监,或是那些强壮的巡防侍卫,也可能会被皇子临幸。

虽说小玉是个瘦弱的小姑娘,却已有几分风致,而谁又知道,她会不会认识某个幸运的宫女呢?

所以,那些太监跑开了。

小玉入宫早,从认识的姐妹那里求来了草药,救了颜玉书一命。

两人机缘巧合之下,就结成了朋友。

在宫里,有个能说话的人很难,自然也就珍惜起来。可碍于规矩,他们能说说话的机会并不多,而说的时候,也多是颜玉书去说,她听。

颜玉书说了自己的生平,说了把自己害到这般田地的人,可明明该是记恨,偏偏总是恨不起来。

他们曾是朋友,兄弟。

不久后,他曾经的那位朋友入宫,原来是因为破获拐卖一案而受到嘉奖,可以去皇庭司挑选武功秘籍。

这是颜玉书以往朝思暮想的,他想成为一代大侠,闯荡江湖,自然也对皇庭司神往不已。

可如今,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那日他与同院的人说笑,却是故意躲在此间,没想到那位朋友竟是托小玉送来了一封家书,或者说,是一本秘籍。

观潮剑气。

颜玉书回房,沉默了很久,晚饭也没吃。

不是在看那本秘籍,埋头修行,事实上,他是如此的爱不释手,恨不得马上修炼。

但他做不到了。

他练不了武,颜琮早就说过,他们颜家历代只出文人,没有武夫,无法修行。

无论他依照功法所述怎样去练,都丝毫没有反应,而且,之前挨的那顿毒打,也是打坏了他的身子。

颜玉书时常会呕血,只不过从不与人说,也一直没有人知道。

那夜他在房中,没有睡,怀中是那本观潮剑气,而他沉默到天明。

颜玉书知道,这是苏澈的愧疚,也是苏澈的心意。不只是他自己没有忘记,便连对方也一直没有忘记,两人今后要一起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的约定。

他是开心的,可在心里,仇恨同样交织,让他愈加煎熬。他不知道以后该如何自处,在苏澈那里,是否也要永远不见。

而他终究是练不了这门武功的。

次日,颜玉书走出房门,仍是与往常一样,劈柴烧水,浣洗衣物,忍受其他院寺人的嘲笑,或是一些宫女看来的异样眼光。

一日日,一年年,皆是如此。

……

“后来呢?”苏澈忍不住问道。

因为到这里,明显是没有讲完的,比如颜玉书后来如何学成了武功,比如他如何成了万贵妃的近侍,还被宫内寺人唤为‘祖宗’。

故事,本该是有始有终。

110.前尘(下)

“什么后来?”玉书问道。

苏澈道:“就是,后来你在宫里,是怎么过的?”

“受人冷眼和羞辱,满是恶意。”玉书抬手,手指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笑了笑。

苏澈微微皱眉,虽是简单几句,可其中便好似有无限酸辛。

只不过,他心中所疑惑的,对方仍是未出言解释。如此,他便也没有再问。

“宫里的人勾心斗角,的确不是你这种无忧无虑的富贵公子,所能想象的。”玉书说道:“底层的人没有多大的利益,不过是上面的贵人们,指缝里流出来的丁点儿,便让下面的人抢破头。”

他说,“蝼蚁一般的人物再咬再斗,也终是要收敛着,可要是那些贵人们动了肝火,那少不得是要打杀几个人来出出气的。”

苏澈听着,也是默然。

人命自然关天,可就连一些富贵人家里,也常常会有打杀下人的情况出现,没人报官,便是花些银子了事。而就算是惊动了官府,无非就是花的银子更多罢了。

至于放在偌大江湖里,多得是不为人知的杀人越货,只不过也因此涌现出江湖侠士,行仁义之举。

可在宫里,一层一层,自然是没有人会关注一个,小小的洗衣房太监的。

“所以说,宫里死几个人,实在是太正常了。”玉书轻声道:“正常到,今日与你闲聊的人,明天就突然消失了,你也不会有多少意外。”

苏澈耸然一惊,忍不住去看他。

玉书见此,轻笑一声,“怎么,一说到杀人,你就认为是我?”

苏澈摇头,但还是轻叹一声,“说实话,的确是如此想了。”

“看来小时候看的志怪杂谈,对你影响的确很深。”玉书说道:“将人沉塘投井的事的确有,只不过,我没有做过。”

苏澈暗松了口气。

“因为那样的威慑并不够,威仪,是需要让人知道人就是你杀的,而不是简单地猜测。”

玉书轻抚杯沿,道:“杀人容易,难的是,如何选择性地让别人知道,人是你杀的。”

苏澈眉头皱起,说到底,对方果然还是杀了人。

想想也是,彼时在宫中相见,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杀气,绝非是郁郁久居于人下之人所能拥有的,他必然要亲口说出赐死的话,以及亲自动手杀人,手上沾上血腥。

“在宫里,想要我死的人很多。”玉书说道:“谁让我,会讨万贵妃欢心呢。”

说到这,他又笑了,有些自嘲,有些自得,也有些傲慢。

讨一个女人的欢心并不容易,尤其是一个喜怒无常的女人。

苏澈想不到其中困难,只是觉得,这般换来的生存,该是折辱了多少尊严。

尤其是,对颜玉书这么一个骄傲的人来说。

“万贵妃野心勃勃,只是太得方景然宠幸,虽是地位尊崇,可在后宫,却是孤掌难鸣。”玉书顿了顿,道:“她,算是我的贵人吧。”

苏澈问道:“那后来,你怎么会去了旸山郡?”

“我说了万贵妃野心勃勃。”玉书看着他,道:“不然,你以为北燕为何能轻易攻破玉龙关?”

苏澈一愣,继而心中升起愤怒,“你是说,这跟万贵妃有关?”

玉书只是道:“玉龙关的布防舆图。”

苏澈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更多的,是心中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如是悲凉。

“她是我的贵人,我可以帮她设计杀人,可不代表我会替她卖命。”玉书淡淡道:“我所要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想毁了梁国。”

有一句话他没说,那就是还有苏家。

苏澈握着的手紧了紧,看着眼前之人,眼神沉着。

“我杀了潜入旸山郡的东厂之人,给了后周名正言顺出兵的理由。”玉书笑道:“陈观礼果然也反了,楚家迫降,梁失其南”

听着他虽是平静却好似炫耀的话语,苏澈再忍不住,一下拍案。

桌上茶杯翻到,剩下的半杯茶全然洒了。

玉书看他。

“叛国,乃大奸大恶!”苏澈咬牙道。

玉书朱唇一抿,浑不在意。他冷然一笑,“大奸大恶?血海深仇若不能报,枉为人子!”

说到最后,他亦是有几分失态,面容清冷如霜,眉宇之间倶是寒意。

苏澈心中激愤,却一下捂着心胸,止不住地咳嗽。

玉书表情稍稍缓了缓,看他样子,道:“伊雪稠会用毒,也会治伤。”

他话未明言,可苏澈自能听出他话中意思。

只不过,他此时心里更多的是气愤,如何会领对方这个情?

“你的情,苏某可是承不起!”苏澈冷声道。

听得他语气中的冷漠,玉书先是一怔,继而也是一恼,“不识好歹,谁管你死活!”

说着,他更是直接抄了桌上价值不菲的紫砂壶,直接摔了。

苏澈咬牙,抬手,将桌案直接掀去一旁。

桌上茶杯等物落地,自是碎的清脆。

玉书虽是跪坐,此时却双手在膝,已是紧握。

苏澈左手按剑,因方才咳得用力而有些气喘。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彼此。

一个眼眸黑白分明,冷意羞恼;一个眸光冷淡,无奈深藏。

“好心请你喝茶,你竟是来给我添堵。”玉书道。

“心狠手辣,诡计多端,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苏澈的话急,一出口其实心中便已是后悔。

玉书一怔,似是有些不信他竟会说出这等话。

良久,他看着眼前之人,笑了。

笑的很冷,没有感情。

“好,好。”他说,“原来在你心里,我竟是这般人。”

苏澈嚅了嚅嘴,却是倔强上来,只是一声冷哼。

玉书缓缓起身,目光一直看着对面之人。

“从今往后,你我便恩断义绝。”他语气平静,说的很慢,却是决然。

苏澈胸口一闷,想张口,却是无法启齿。

玉书转身,微微咬唇,“下次再见,我定杀你!”

话落,他直接挥手破窗,跃身而去。

风雨便从外吹来。

苏澈看着那人背影,连忙起身,却是心口一痛,差点跌倒。

他扶着断裂的窗棂,看着外面雨声淅沥,再也找不到那人的方向。

111.计议

猛鬼帮在朱罗巷的人,已经撤走了。

当苏澈到的时候,这里已经被清理地干干净净。

零星的雨滴落着,苏澈没有打伞,他觉得自己很失败,一次两次,在颜玉书这里,皆是铩羽而归。

尤其是今次,叶常青没有救出来不说,两人更是彻底决裂。而这些,都是自己造成的。

苏澈就这么站在街口,四下空荡,他看着,淋着雨。

“呦,这是怎么了?”有人踩在对面房上,轻佻出声。

苏澈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我很没用。”他说。

盗帅挑眉,从房上轻飘落下,“淋了一阵雨,伤春悲秋起来了?”

他看着苏澈被雨打湿的衣衫,有些疑惑。在他心里,对方很注重仪表言行,也总是平静从容。

哪会像现在这般,颓废一眼可见。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盗帅走过来,问道。

“叶常青,落在颜玉书手里了。”苏澈深吸口气,眼里有些痛苦,当下,便将自对方走后所发生的事情讲了出来。

“商容鱼跟颜玉书联手?”盗帅自是惊讶万分,“她还利用江令寒,杀了瑶无艳?”

苏澈点头,对方现在,倒是与自己刚知道这个消息时的表情差不多。

盗帅摇头,仍是觉得不可思议,“真是,这也太…太疯狂了。”

“疯狂?”

“如今江湖里,谁有商容鱼这般胆大?”盗帅说道:“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仅连自己人都杀,更是谋划这么久去杀大修行。”

他一脸感叹,而后看向眼前之人,道:“你觉得自己没用,是因为没把叶常青救回来?”

苏澈点头,“他是跟我一起来的,可…不管怎样,都是玉书抓了他,我以为,能说服他的。”

“别说笑了,这话说了,你自己信吗?”盗帅撇撇嘴,“他要是能听你的,现在就该站在你边儿上了。”

苏澈抿抿嘴,没说话。

“不是你没用,而是谁也想不到。”盗帅脸带凝重,“你与叶常青才分开多久,颜玉书这么快就能把他拿了,他如今武功,恐怕你也不是对手了吧。”

这点,苏澈并不否认。

颜玉书如今是官身,地位尊崇,麾下从者不计其数,想要武功秘籍,唾手可得。

正如盗帅所说的那样,能这么快就击败叶常青这位观潮阁真传,他的武功,如今恐怕的确是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行了,也别淋着了,你这身上还有伤,别到时候深沉没装成,反倒再感了风寒。”盗帅取笑道。

“去你的。”苏澈笑骂。

两人朝坊外走去。

……

“朝天虎的事,调查得怎么样了?”苏澈问道。

“我正要说。”盗帅抱臂走着,开口道:“朝天虎是被人从后面,直接捏断喉咙死的,身上没有其他伤势,仵作验尸也排除了死前中毒。”

“是认识的人下手?”苏澈问道。

“应该是。”盗帅点头,“现在帮派里的人已经出去打听了,不过我觉得,不会问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苏澈想到了之前颜玉书跟自己说过的话。

当下,他说道:“玉书之前跟我说起过,他说朝天虎不是他杀的。”

“你相信他?”盗帅问道。

“他没有理由骗我。”苏澈道:“他还说,桃花剑阁此行下山失踪的那几个弟子,也在他手上。”

盗帅一愣,随即皱眉,“他跟桃花剑阁有仇?还是说,是想给你出气?”

苏澈摇头,道:“他抓了叶常青,也说抓了桃花剑阁的人,可都没杀。”

盗帅脚步停了停,看他,“你是觉得,他只抓不杀,是还有更大图谋?”

“梁州城暗里,还有另外一伙人。”苏澈语气微凝,“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只是朝天虎,就是被这伙人所杀。”

“怪了,这梁州城,竟还有了这么多名堂。”盗帅挠挠下巴,说道:“云家主手里的东西已经被颜玉书拿了,商容鱼也达成了她的目的,如今看来,他们的人,应该是要撤了吧?”

苏澈回想在这梁州城里跟颜玉书的几次相见,以及不久前对方言谈时的神情,不由沉思。

“不太像,他不像是要出城的样子。”他说。

盗帅也是叹了口气,“不仅是云家主,便连叶常青也落在了他的手里。”

“还有江令寒,也生死不明。”苏澈沉声道:“商容鱼是利用他去杀瑶无艳,且不说结果如何,最后难保不会杀人灭口。况且,瑶无艳也是死不见尸,不好说他们成功与否。”

“总之,先回去吧。”他说。

盗帅点头。

他们能做的已经都做了,猛鬼帮虽是梁州城里的地头蛇,知晓每一处暗渠藏人之地,可当面对真正的高手时,就算对方就躲在眼皮底下,他们也是找不到人。

就如此刻的颜玉书。

……

雨停时,两人回到了云家。

云家如今很是冷清,家丁下人看不见几个,多是那位云老伯在忙前忙后。

他们没看到云奚菡,而在回到院中的时候,发现了早等在那里的一人。

庭前屋檐还在滴雨,已经换下了那身蓝衣的江令寒坐在回廊上,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此时好似是出神发呆。

此时,看见进院的两人,他目光如是有了焦距,先是一凝,在看清两人后,就往他们身后去瞧。

可当他眼中出现焦急和疑惑,那照壁之后,却是再无人拐进来。

江令寒嘴唇嚅了嚅,看着两人走近。

苏澈看到了他一袭青衫,此时左肩却是有血迹,那是伤口洇出来的血。

他也闻到了此间的药味,要比自己之前所用还要浓烈,而且还带腥冲。

盗帅眉头一皱,“踩星草?”

“什么?”苏澈看他。

“踩星草是治腐伤的奇药,你闻此间腥冲,便是汤药中添了此物。”盗帅看向坐着的那人,目光在其肩头顿了顿。

江令寒不在意地笑笑,并未解释,而是道:“不知二位,可曾见到我师弟?”

苏澈和盗帅相视一眼,都是没有作声。

江令寒见此,心下一沉,他眉头皱起,道:“若是两位知晓,还请不要隐瞒。”

盗帅见苏澈是要开口模样,当即轻拽了他胳膊一把。

苏澈缓缓摇头,将他的手推开,然后看向江令寒,开口道:“叶少侠他,失手了。”

112.雨后

失手?

何处失手?

因何失手?

江令寒脸色比方才,更白了一些,气机也更虚弱了几分。

只不过他眼中虽有一刹的慌乱失守,可面上未露出分毫,生生忍耐住。

盗帅心中不由感叹这些名门大派的人,早就听闻他们脸皮厚,没想到这心态竟也是如此坚强。

当然,他这么想,也不过是调侃揶揄意味多些,自己想想罢了,自是不会惹人厌地说出来的。

江令寒轻声道:“仅凭伊雪稠和甄晴二人,绝非师弟的对手。”

苏澈走进回廊,说道:“她们背后还有人。”

江令寒并不意外,只是抬头看他,“是谁?”

苏澈微微咬牙。

盗帅适时道:“你这话问的,他怎么会知道?”

江令寒却没有理他,只是看着苏澈,道:“墨家秉承侠义,江某素来佩服。”

盗帅话语一噎,知道对方这是故意拿话刺他,也说明,对方是认定了什么,比如知道了苏澈的身份。

这点,他已是想到了,当下,看着江令寒如今样子,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澈沉默片刻,道:“后周东厂。”

江令寒闻言,先是有片刻的疑惑,转而便想通关键。

“他们,也是为云家主手中之物而来?”

他已经从商容鱼那里知道,云阁昌手里的,是开启无生老祖埋骨之所的秘钥,只是没想到,此事除了魔门之外,还有其他人知晓,尤其还是后周朝廷的人。

历来江湖中人,最不想的便是跟官府打交道,更何况还是后周东厂的那帮阉人。

毕竟,当今武林天下第一,就是东厂的厂公。

江令寒看了苏澈半晌,问道:“你认识他?”

并非是很肯定,只是一种没来由的猜测。

苏澈轻呼口气,点头,“不错。”

盗帅眼中一急。

江令寒脸色果然沉了沉,却也没有发作。

他朝椅后靠了靠,然后道:“我的师弟,我会将他救回来,不管是生是死。”

这句话说的斩钉截铁,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坚决。

苏澈点点头,从他身侧走过,进了正堂。

盗帅落后,说了句,“事情还没那么坏,起码人还活着。”

江令寒已经闭上眼,开始调息了。

雨停后,风有些急了。

……

一场秋雨一场寒。

雨后的天,依旧不见阳光,云层虽高,却是沉沉的乌云。

傍晚时候,云老伯差人送了饭菜过来。

“不知你们大小姐,回府了没有?”盗帅喊住那人,问道。

那下人知道在这偏院中住的都是江湖人,此时问话的跟自家大小姐还关系不浅。

当即,他摇摇头,“还没呢。”

盗帅点点头,让他走了。

“她还在帮里。”盗帅在桌旁坐了,说道。

苏澈看他一眼,“不放心?”

“一下午了。”盗帅只是道,话语里,不掩担忧。

这时,江令寒从房中走出,未看两人,提剑便朝外去。

“哎,你去哪?”盗帅喊道:“要是想救人,你知道地方吗?”

江令寒回头,道:“我虽心切,却也不是傻子。”

盗帅一噎。

“门中约定互通传信的时辰到了,我出去走走。”

江令寒本来不想说,也觉得这算是自家机密,自是不需外人知晓的。

只不过,在看着那吃着面饼的两人时,却是下意识有了解释之语。

“是因为觉得孤掌难鸣么。”江令寒走着,秋风拂面,他自嘲一笑。

看着他走远的背影,盗帅皱眉,“他这一身药味儿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外面现在肯定是乱了套,他这时候出去,能成吗?”

先莫说桃花剑阁下山弟子失踪一事,有没有被桃山上的人知道,单是瑶无艳出事,恐怕就是异常大动荡。

大修行者可称宗师,意味着足以开门立户,而瑶无艳又是桃花剑阁的长老,地位本就尊崇。

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现在的梁州城,肯定是要翻了天。

“他毕竟是观潮阁的人,能出什么事。”苏澈倒是不在意。

他觉得,就算江令寒现在受了重伤,却也不是寻常人能对付的,只要不碰上大修行,全身而退还是无妨的。

再说,观潮阁在江湖上行走极少,几乎没有的罪过什么人,也没谁会不知死活地去招惹。

“吃饭吧。”苏澈说道。

……

时间过去了五日。

这几日,苏澈一直住在云家养伤,包括江令寒也是。

而托了后者的福,他倒是能对症下药,毕竟对方是观潮阁出身,总是比这些地方郎中靠得住。

他们不出这处别院,而除了送饭或打扫外,云家府上的下人也是不会过来,平常有事,也是管家云伯过来招呼。

至于府上的那位大夫人,离得太远,倒是没听到她的嗓音。

盗帅不定时便会离开几次,关于桃花剑阁下山弟子失踪一事,那座桃山已经知晓,如今城中,大帮小派皆是遭到了桃花剑阁的打击。

而更有甚者,则是趁乱浑水摸鱼,明争暗斗不断,以致每晚都会有人被抬出城外。据盗帅说,那乱葬岗都快堆成小丘了。

猛鬼帮作为明面上的第一大帮,更是首当其冲,云奚菡也被桃花剑阁问责。只不过因其不管之前还是事后,在桃花剑阁的吩咐和对此事的处理上,都是规矩得当,倒也没被严苛。

毕竟云奚菡在猛鬼帮中很得人心,在如今需要用人之际,桃花剑阁自是收敛。而云奚菡每日所做的,便是领桃山来人在城中找人,几乎掘地三尺。

总之,现在的梁州城虽不到人心惶惶的地步,但只是每日见那些不良或招摇过市,或行色匆匆,这也对百姓生活造成影响。

官府只好加大平时衙役的巡街,却是收效甚微。

“桃花剑阁如今做事这般毫无忌惮,肯定会出事。”盗帅说道。

午后,天光正好,苏澈坐在堂前调息。

此时闻言,他问,“会如何?”

“不得民心,早晚生乱。”盗帅撇嘴,“现在的朝廷可不是以前了,燕国对江湖门派的态度,素来是顺者昌逆者亡,这么久了,梁州官府没什么动作,本就反常。”

关于官府会有什么动作,只是猜测,暂且谁也不知。

只是在这日的傍晚,城中却又有人失踪了。

113.有约

梁州城里,除了猛鬼帮和血衣堂口外,还能上得台面的,便是瓜分城中最大坊市安康坊的三大帮。

这三大帮任意一个拿出来,都无法与猛鬼帮和血衣堂口抗衡,可若是联合起来,却并不会太吃亏。起码在人数上,是最多的。

但正所谓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三大帮之间有合,自然也有分。他们只是在维系一种平衡,所以跟猛鬼帮和血衣堂口,也极少有矛盾。

三大帮在每月都会有那么两三次集会,都是堂主以上的人士参与,商量些道上发展的事宜等等,也是为了亮亮本帮的实力。

而在这日傍晚,安康坊的春阳楼里,三大帮十几位堂主都到了,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各帮的帮主。

若是一家不来,还会彼此怀疑,可都不来,这事就严重了。

其后,三家派人去找,整个安康坊都动了起来,最终却没有半点线索。

三大帮正副共六位帮主,全然失踪。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他们隐瞒,可此事,还是在半个时辰内传遍了梁州城。

其他帮派心思不好说,只是此时,云家偏院里,云奚菡对眼前三人说起时,却没多少幸灾乐祸,反而带着凝重。

毕竟,几天前刚发生了桃花剑阁下山弟子失踪一事,尚未查明。如今城中几个大帮又出了事,这的确让人心慌。让人不免怀疑,是不是另有一只手,伸进了这梁州城里。

盗帅掏了掏耳朵,看了苏澈一眼,“你觉得,是他做的,还是另外一伙人?”

云奚菡蹙眉,同样看向苏澈。

她却是不知道什么另一伙人还有‘他’,这些盗帅都没有跟她提起过。只是现在,似乎眼前这人,知道些他们都不知道的事情。

苏澈的伤已经好了很多,此时将这个时辰的药喝了,拿水漱了漱口。

“可能吧。”他说,“不过就算真的是他,不知道他的目的,找不着他在哪,也是无济于事。”

“你们说的,可是抓走我爹的那人?”云奚菡问道。

如今几天过去,自家父亲还是没有半点消息,她自是心急如焚。而若是眼前之人知道些什么,她自然希望从这里探听一二。

并不奢求对方能帮她找到父亲,只是不想就这么一天天地等下去。

桃花剑阁那边也在找人,给她的压力同样很大。

盗帅知道这一点,此时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也只是猜测。”他说,“除了他之外,在这梁州城里,还有另外一伙人。”

“另外一伙人?”云奚菡一怔。

依着桃花剑阁对梁州的把控,这梁州城又可称是桃山脚下,有几个人能潜藏着不被发现,已经是不可思议。可现在,竟还有另外一伙人,同样藏在桃花剑阁的眼皮底下没被发现,这实在是,有些打桃花剑阁的脸了。

当然,也是在打她猛鬼帮的脸。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可她这地头蛇,对这一切竟都是云里雾里,甚至还不如盗帅知道的多。

云奚菡不免有些气馁。

这时,院中传来扑簌之声,一只信鸽落在庭中木架石桌旁。

苏澈早就注意到。

一旁,江令寒起身,走过去。

不多时,在他看过传信后,便回头看向苏澈二人,道:“我想,咱们很快就能知道,城中一直在藏身之辈,究竟是什么人了。”

……

江令寒跟商容鱼还有联系,这的确让苏澈大吃一惊。

“不用这么惊讶。”江令寒笑了笑,“我是为了你而下山,如今师弟受难,我又重伤,若要完成师命,只得假借他人之手才行。”

他说的毫不遮掩,将目的和打算倶是言明。

“你就不怕我俩把你杀了?”盗帅挑眉,坏笑道:“如今城中这么乱,往城外乱葬岗一丢,恐怕也没人知道你是谁。”

江令寒不在意地一笑,“我相信墨家的人和苏将军的后人,不会这么做。”

盗帅轻哼一声,揉了揉手腕,故意道:“那你可想错了,小爷最是心狠手辣。”

苏澈摇头,道:“既然你将事说开,那我也不会隐瞒。我可以将《观潮剑气》默写出来,你把它带回去交差。”

他相信对方能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即是不可能随对方回云梦泽。

江令寒点点头,还是道:“我会请教宗门。”

盗帅哼了声。

“还是说正事吧。”苏澈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句。

江令寒深吸口气,然后道:“商容鱼想约咱们见面,说届时会告知,城中另一伙人及抓走我师弟的那人身份。”

说到最后,他却是看了眼苏澈,“她说我若是不想去,可以问你。”

“问我?”

“她说你知道那人的具体身份。”江令寒平静道。

苏澈嘴角抿了抿,然后道:“知道身份,不知道在哪,说了也没用。”

江令寒看他半晌,道:“那对此事,你如何看?”

他其实想问的,是关于跟商容鱼联手之事。

毕竟,对方乃是无生教之人,而他,包括在场另外两人,皆是正道出身。尤其是苏澈,他更是武勋名门之后。

“不若且去一看,管她还有什么算计,难不成还能对付了咱们三个?”盗帅说道。

“瑶无艳她都能算计,你觉得呢?”苏澈道。

盗帅一噎。

江令寒倒是有些意外地看了苏澈一眼,对方竟然能知道瑶无艳之事。

不过,他说道:“在瑶无艳身上,她是经营了多年才算计成功,若是瑶无艳此次不下山,她或许便要一直等下去,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这点,苏澈是认同的。

“那咱们这就过去?”盗帅问道:“对了,她约在哪见面?”

江令寒道:“香云楼。”

盗帅一愣,下意识看向苏澈,因为他记得,对方曾经跟自己说过这个地方。

苏澈也是怔了怔,转而便想到,这或许便是商容鱼故意所为,其中,又不知是藏了什么心思。

“怎么了?”江令寒发现两人异样,便出言问道。

苏澈想了想,道:“叶少侠之前查到的那枚恩客令,就是出自香云楼一位姓付的姑娘。也是从她那里,带回了那株茶树。”

江令寒闻言皱眉,“你是说,香云楼是无生教的产业?”

可他转念一想,若是这样,那不就代表伊雪稠和甄晴也跟商容鱼有关么。

“他们双方此前有所联手,只不过并不愉快。”苏澈没有将颜玉书告知的话多说,当下只是道:“此次或有他谋,总之,咱们小心行事便是。”

江令寒缓缓点头,只当他说的是小心商容鱼。

可盗帅却知道,苏澈说要小心的是谁。

114.难得

夜幕降临,看不到一点星光,只有四下灯火,让人觉得没有那么冷清黑暗。

盗帅精心打扮了一番,身上竟还有淡淡的熏香味儿。

三人往香云楼而去,江令寒一脸沉静,目光虽是看着前路,更多的却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苏澈实在忍不住,问道:“你洗漱两刻,就是为了在衣服上熏香入味?”

盗帅瞥他一眼,道:“咱们是要去香云楼,见的是无生教圣女。”

“那又如何?”苏澈疑惑。

便连江令寒,都是看了过来。

盗帅清了清喉咙,道:“观潮阁、将军府、墨家,虽然咱们仨谁都不能代表,当然,你可以,可咱都不能落了气势。再说你俩本来身上就有伤,不能露怯啊。”

江令寒道:“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难道咱们穿的华美一些,商容鱼就会多给几分面子么?”

“面子不需要她给。”盗帅笑了笑,“咱们只是别太寒酸,免得在魔道中人面前,落了脸面。”

“脸面。”江令寒咂摸一声,看了眼自己这身洗的有些发白的长衫,摇了摇头,“如此说来,我在外行走,这一身,倒真是与宗门不衬了。”

他话中,并无嘲讽,只是随口一说,也算是不让盗帅那么尴尬。

盗帅觉得这人虽然平时话少了些,不过这种时候说出来的话,还真是讨人喜欢。

江湖传闻,商容鱼才貌兼备,是难得的佳人,他却是想要看一看。

虽无龌龊心思,只不过既然是佳人相约,盗帅觉得自然需要穿着正式一点。

苏澈不知道他的心思,只当他的本意就是说的这样,为了面子。

此时,他心里想的,却是待会香云楼里,还会不会有那位付姑娘,以及那玩弄幻术变戏法的道袍少女。

若是这两人未走,商容鱼此举,便颇值得推敲了。

……

入夜后的香云楼自然是热闹非常,整条花街灯火璀璨,人来人往。

三人脚步轻缓了许多,在临近香云楼的时候。

盗帅脸上带笑,走着走着,竟是自己笑出声来。

苏澈挑眉,“怎么了?”

他以为,对方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或是想到了什么,便有些好奇,甚至也四下张望了张望。

“不是,你看什么呢?”盗帅笑着,伸手指了指三人,道:“我是在想,你看咱们仨,像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出行?”

苏澈一愣。

“书童。”盗帅指了指左手边的他,又指了指右手边抱剑而行的江令寒,“随侍。”

苏澈翻了个白眼。

江令寒也是忍不住看他一眼,“那你得跟苏公子学学。”

盗帅一听,双眼一亮,忍不住就去看苏澈,打量他的一举一动,每个动作。

苏澈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你老端详我干嘛?”

“咱们仨,的确只有你是出身名门。”盗帅点点头,问了句,“对吧阿寒?”

江令寒一怔,却是因这声‘阿寒’出神。

已经有多久没人这么叫过了,好像,是从父亲去世之后吧。

他想着,不由抿了抿嘴。

盗帅半天没得到回应,回头,“怎么了?”

他一想,倒是先道歉了,“不好意思啊,我这顺嘴说快了,你别往心里去。”

“没什么。”江令寒微微一笑。

“说说,你们都是怎么走路的?”盗帅还在纠结像不像公子的问题。

香云楼就在前边,苏澈却是懒得理他,“都是一般的人,走路有什么特殊的。”

盗帅撇撇嘴,对江令寒道:“看到没有,他这长得不像那些油头粉面的少爷公子,可这脾气,倒是真像。”

江令寒摇头失笑。

香云楼门口,看门驻场的还是那两个壮汉。

桃花剑阁对苏澈的追杀通缉依然还有,所以苏澈出门都是略作一番易容的,而此次有盗帅在,他这相貌更是与先前大不一样。

是以,这两人自是没把他认出来。

而江令寒那身蓝衣破损,如今穿着青衫,此时怀抱铁剑,倒也没有暴露身份。

三人便如这形形色色的花客一般,从容进了香云楼里。

热闹、放荡,几乎是扑面而来,花香、胭脂水粉和酒香,也是环绕不去。

香云楼里花灯很亮,而有些地方却显朦胧,那里脂粉白腻,总有若隐若现,让人想去靠近一观。高台上艳舞绰约,曲调缠绵,让人恨不得醉死此间。

盗帅嗅了嗅鼻子,一脸陶醉。

苏澈皱眉看他,可不等他说什么,便听这家伙开口了。

“蝶恋花。”盗帅轻声道。

苏澈一愣,合着这是要吟诗?

只不过他怎么不记得对方还有这般才情,难不成是一到此处,便能张口就来?

一旁,江令寒却是微微皱眉,而又看了苏澈眼中疑惑,便道:“蝶恋花,是一种致幻迷药。”

盗帅此时睁眼,解释道:“蝶恋花原名催神香,出自唐门。唐门没落后,制造此物的配方本是失传,可后来在后周宫廷内,却出现了催神香的踪迹。

原来是后宫妃嫔间争风吃醋,而正好某位妃嫔手下有一心腹,便是出身唐门,刚好便会调制这催神香。后来此物配方被罗网所得,后又渐入厂卫之手,加以改进,便成了蝶恋花。

此物有令人致幻之效,只是其本身效果甚微,最多只会让人亢奋激动。可它若是混入其他香料之中,便会成为催情致幻的猛药。而又因其气温温和,不易察觉,所以很多人会认为这是自身正常的冲动反应。”

苏澈问道:“所以,你闻出了此间便有蝶恋花混在其中?”

他没问对方是如何闻出来的,每个人都有他的本事和秘密,他不会贸然。而既然盗帅说了,在这方面,对方自然不会开玩笑。

盗帅点头,“分量并不多,所以你看在场的这些人,也无有失态之处。只不过若是闻久了,自然就形骸放浪。”

苏澈道:“或许这就是青楼揽生意的手段吧。”

“我还没说完。”盗帅看着场间,眼神微凝,认真道:“蝶恋花闻久了,会使人上瘾。”

一旁,江令寒同样目光沉重,显然,他也是知晓这点的。

115.蝶恋花

世上有酒瘾,有赌瘾,还有色瘾。

自然,也就有食药成瘾。

这里的药,当然不是治病疗伤的草药丹丸,实际上,是药三分毒,更何况这些可愈伤治病的药物,服用久了也会产生依赖。

所谓的食药成瘾,吃的自然不是寻常的补药和伤药,而是一种特制的药石。

在古时,曾有逍遥散横行,又名毒散。令人吸食上瘾,萎靡不振,伤财伤,一旦吸食,极难戒除。可以说若无坚定意志,这个人便废了。

只不过朝廷虽有心铲除毒散,可因其利益链庞大,牵扯人员更广,所以在这一方面,是屡不止。

直到一世皇朝倾覆,战火四起,民不聊生,所有的行当皆是遭到冲击。而此前那些供应毒散,以此谋生的大商人或是江湖帮派,因其拥有钱财颇巨,一时竟是成了那些割据诸侯的军饷来源。

以往这些高高在上,在幕布后搅动风云的大掌柜,现在却成了一头头待宰的肥猪。不管他们背景有多深厚,底下的力量曾是如何,在一方诸侯面前,终究是螳臂当车。

是以,当这些幕后的供货以及市场cāo)纵之人被杀,他们的财产被掠夺之后,毒散生意便一落千丈。成瘾者如何煎熬不为人知,只不过,诸侯混战时的此举,倒也是为黎民做了件好事。

但是毒散生意一本万利,有些人死了,可底下的人,却依旧有这个心思。

财帛动人心,毒散因乱世而被毁无数,有人便另辟蹊径,另外做出了足以媲美毒散的药石。虽说成瘾不如毒散,可因其价钱便宜,反倒流通更广,逐渐地,也就替代了毒散。

其后,这等药石随着流通而不断改进,其中名堂也是层出不穷。

而其种类,也是繁多。

这蝶恋花,便属此类药石。

“一旦成瘾,想要戒除就难了。”盗帅说道。

苏澈在听后,已经是稍稍屏息了。

“不用如此。”盗帅笑了笑,“此处蝶恋花是混在香料之中,含量较少,除非是隔三差五便来寻欢,否则这等药效,对你我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真炁可以压制瘾?”苏澈问道。

“刚猛一道的异种真炁可以将其中药效化解。”盗帅说道:“而金刚无铸的大修行,除非是夜服食此物,否则便是嚼来吃,也就跟吃草一样。”

苏澈听了,放下心来。

“不可小觑。”江令寒说道:“此物毕竟致幻,稍有不察,便容易被他人引导左右。”

他所说的,便是如在云家所见幻术一样,明知那是被焚香所惑,却依旧走不出来。

苏澈点头,“此间之人用此物,恐怕也不仅仅是为了生意买卖。”

盗帅四下看了看,道:“这香云楼是梁州城最大的青楼,每这么多的客人流连,它这蝶恋花,不知已经让多少人上瘾了。”

苏澈却是有些好奇,“你怎么一闻就闻出来了?”

江令寒却是看过来,道:“墨家曾有一位前辈,便是食药成瘾。”

盗帅点头,语气有些低沉,“那是上代墨家巨子的兄长,因为伤自暴自弃,后来不知怎地就开始吸食这蝶恋花。十年前他死了,死的时候皮包骨头,轻地像是没有重量。”

“此后,凡墨家有志要入世行走之人,都要熟悉蝶恋花的味道,以此为戒,凡遇之,必将其铲除。”他此时说着,脸上毫无玩笑意味,“此物毒害江湖,我辈誓要除之,万死不辞。”

此时的盗帅丝毫没有往的轻佻,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肃然,或者说是一种使命感。

苏澈收回目光,在想商容鱼约他们此时见面,是否会与这蝶恋花有关?

“先上去吧。”江令寒已经往楼梯那边走。

歌舞依旧艳美动人,姿窈窕的人在肆意展放着风。

这一切,在楼上时,更是一览无余。

“是这里了。”紧闭的房门前,盗帅说道。

苏澈却是朝另一边看了几眼。

“怎么了?”盗帅问道。

苏澈看着走廊不远的另一处房门,道:“那边,是我跟叶少侠上次来时,去过的房间。”

“你所说的那位付姑娘?”盗帅问道。

苏澈点头。

“恩客令?”江令寒双眼眯了下,竟是抬脚朝那边走去。

“不用过去了,人已经走了。”

有人开口,声音略带几分缠绵细腻,从三人后而来。

苏澈已经听出这声音属于谁,却是暗暗心惊对方出现竟是毫无声息,自己都未有察觉。

江令寒止步,转看过来。

而盗帅则是微微张着嘴,看着出现在后的女子,有些失神。

商容鱼穿着一袭鹅黄绸衫,妆容精致,看起来温婉怡人,清纯如出水芙蓉,与她声音倒是有些不相称。

只不过越是如此,却越让人心头辗转。

苏澈觉得此女真是多变,更不由想起那夜与对方独处时的场景,当下心中竟是微,可转眼间,心有如冰泉凛冽,让他刹那回神。这却是剑心示警,让他从方才的失神中回顾。

“好强的魅功。”他一下凛然,再看眼前人时,眼中毫无半点旖旎,只有沉着冷静。

而反观对方,更是自始至终平静如湖。

江令寒也有刹那失神,只不过他自幼修行,在形色方面,道心自是坚定无比,是以只是眨眼便恢复如常。

倒是盗帅,此时还略有失态。

苏澈以剑柄撞了盗帅腰间,后者冷不丁吃痛,登时眉宇一皱,却也回神。

当下,盗帅额角可见冷汗,心中暗道眼前这人真是妖女,更是再不敢去看。

“去哪了?”江令寒问道。

商容鱼轻笑一声,“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去哪了我怎会知晓。”

江令寒眉头微皱。

“你找我们来,所为何事?”他问。

“你要是猜不到,还会来吗?”商容鱼抿嘴一笑,看了三人一眼,道:“怎么,打算在外说?”

她已经走近,推开了一旁房门。

苏澈却是注意到,四下竟无人往这边注意。

要知道,依商容鱼美貌,又是在这青楼里,不该没有人注意到才是。

当下,苏澈更是对她警惕几分。

116.事无巨细

房间雅致,其内还点着檀香。

苏澈三人随之进去。

“伤怎么样了?”

桌旁,商容鱼当先坐了,随口问道。

苏澈和江令寒都未开口。

商容鱼看过来。

“这俩人都有伤呢,谁知道你是跟谁说话。”盗帅随口道,却是因为方才自己被对方媚意所惑,心下有些不爽。

商容鱼并未在意,只是淡淡一笑,“不愧是能入大梁皇宫盗取九龙杯的人,墨家盗帅,果然名不虚传。”

盗帅一听,眉毛一挑,“呦,想不到在下薄名,竟还入了您的耳?”

“当然。”商容鱼点头,“一般这些出身不错,又跳脱作死的人,我都记得请。”

“你!”盗帅闻言,登时一怒。

商容鱼轻轻一笑,“因为像这种人,最容易被鼓动,三言两语就热血上涌,什么事他能做成?什么事他又坏不了?”

盗帅脸色已经沉下来。

“不过在我面前,你也就不必装了。”商容鱼看着他,慢条斯理道:“当代墨家巨子曾言,,我记得可清楚?”

盗帅心中微沉,面上却是嗤之以鼻,“嘁,他老是一板一眼的,损人第一。”

“这可不是损你。”商容鱼道:“能喜形于色者,冒失冲动,多为人不喜。可真正有实力之人,喜形于色,却是威仪兼具。”

说到这,她看了苏澈一眼,然后道:“最为人所知的,便是苏将军。”

“所以说,墨家巨子不只是没有损你,还是在夸你。”商容鱼笑了笑,说道:“据我所知,他一生极少夸人,在墨家,好似也只有寥寥几人得过他的称赞,而这些人,无一不是栋梁之才。”

此话一出,不只是盗帅,便是苏澈和江令寒都是脸色一变。

为何?只因商容鱼所说那‘一生’。

什么是一生?

苏澈和江令寒均是下意识看向盗帅,这时才发现后者的神情早是沉沉如铁。

盗帅一手背在身后,可掌心里,却多了一枚飞刀,金光湛湛的飞刀。

这是与鞠怀谨相同的飞刀,更是那位李清欢的夺命飞刀。

他,竟也是得赠了李清欢的飞刀之一!

盗帅眼眸沉着,看着那端坐泡茶之人,早在对方说出墨家巨子对自己的评价时,他便已经心头沉重。因为这话是巨子私下说的,便是在墨家,所知之人都是极少。

方才,他虽面上没什么异样,可在心里,已经在猜想谁会是魔门中人,或者说,是魔门安插在墨家的奸细。

试想,连这等私下事都能知悉清楚,这无生教的手,伸得该有多深?

可现在,盗帅却是心神惊骇,只因为对方刚才所说的那句话。

墨家巨子,一生极少夸人。

什么时候,会称为‘一生’?

只有在这个人生命走到尽头,已经亡故的时候,对于他才会冠以生平。

墨家巨子,的确已经去世了,这位新任巨子,看似是练功走火入魔,引动旧伤而亡,可实际上,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此事在墨家是绝密,知晓的人不过一手之数,便连盗帅本人,都只是因为他是于外行走的统领,方才得以机密渠道知悉。而墨家所知或者说对外宣称的,自是巨子仍在闭关当中。

可此时,商容鱼却是这么轻便地就说了出来,哪怕是以含糊之语说出。

但盗帅毫不怀疑对方已经知晓此事,他们这类人,彼此机锋,只是一个言语便能了解。

是以,他惊骇于对方手段和对墨家的情报渗入,可此时所想的,已不是去猜测消息是从何处泄露,而是杀死眼前之人。

墨家主张兼爱非攻,动手杀人只在万不得已之下,可此时,盗帅已然清楚,坐在前面那人乃是极度危险之人,若不除去,一旦有心为恶,那势必会掀起江湖的腥风血雨。

尤其她还是一个女人,当一个漂亮的女人拥有了狠辣的心智和计谋之后,那她就会成为最危险的人。

盗帅手心已经见汗,他有些紧张,却相信,如此距离之下,他出手,飞刀必会夺命。

没有人察觉到他的杀气,他的脸上,甚至连半分杀意也没有。

可此间的沉默,已经如山雨欲来风满楼,苏澈拇指轻轻按剑,江令寒眉宇微锁。

“喝茶吗?”商容鱼忽地开口,好似对此间的凝重毫无所觉。

只是她这一开口,就如一场秋雨,将四时已到的肃杀掩藏,虽有无限凉意,却给人暂喘之机。

盗帅眯了眯眼。

高手过招,气机之争。

对方已经看出了他的意图,而他此时若再不出手,时机便要过去。

但下一刻,商容鱼说了。

“你手里,是夺命飞刀。”商容鱼已经沏好了茶,此时将茶盏轻轻一推,看着他,“鞠怀谨至死,那把飞刀都在他的手里。”

“飞刀夺命,但只有在李清欢的手上,它才是夺命飞刀。”她微微一笑,“不是么?”

盗帅忽然泄了气,他知道,自己杀不了对方,而方才,不过是自己在异想天开罢了。

飞刀是暗器,可当暗器被对手所知,那它就成了寻常兵刃。

更何况,对方已经认出了他的杀手锏。

自己在对方面前,没有秘密。

“喝茶。”商容鱼含笑,抬手示意。

盗帅沉吸口气,手指一动,飞刀消失不见,他上前几步,直接在桌案旁坐下,端茶来喝。

然后,商容鱼抬头,看向对面两人,“上好的毓萝清茶,两位难道不赏脸,品一品吗?”

苏澈和江令寒相视一眼,也是上前坐下了。

苏澈不知道该说什么开场白,可盗帅却是心中不忿。

“商姑娘是有备而来啊。”他说。

“还好。”商容鱼浅浅一笑。

“说正事吧。”江令寒目光直视,“你约我们来,也不是为了彰显自己手腕的吧?”

他本不是好先言的人,总是习惯找寻对方破绽,后发制人。只不过如今叶常青具体安危不知,他实在忧心。

商容鱼抿了口茶,开口道:“我跟你说过,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江令寒微微皱眉,“跟你谈生意,可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

“说笑了。”商容鱼将茶奉上,道:“这次不能说是生意,算作提议吧。”

117.暗中根脚

“提议?”

江令寒思索片刻,看向一旁的苏澈和盗帅,他觉得,对方这并非只是与自己来说,同样也是要拉拢这两人才是。

“说说看。”盗帅开口道。

商容鱼同样倒茶,往苏澈面前一推,面带微笑,示意喝茶。

苏澈略一点头,将茶端起。

他闻了闻,的确是跟颜玉书请自己喝的茶香一样,是毓萝清茶。

商容鱼注意到他的神色,当下倒是暂未对盗帅之言回应,反而先问道:“苏公子对此茶熟悉?”

她的意思,便是在问苏澈此前是否喝过此茶。

苏澈并未隐瞒,当下点头道:“毓萝清茶茶香特殊,喝过一次便永生难忘。”

商容鱼眸光闪了闪,显然是心中有所猜测。

不过,她并未纠结此事,而是道:“我知道三位在梁州城内逗留,是还有要事,只是孤木难支,我想,我可以帮你们。”

“你知道我们想做什么?”盗帅问道。

“云阁昌生死不明,云帮主焦头烂额,盗帅想为她宽心。”商容鱼一笑。

盗帅‘哦’了声,挑眉,“听你话里的意思,你是知道云家主此时在哪?”

他话带调侃,毕竟,他早已知道人是被颜玉书抓去的,虽然生死不知,但现在肯定是在对方手里。

商容鱼点头,状似随意,“不错,我不只知道他现在藏在哪,还知道他的目的和打算。”

“藏?”

不只是盗帅,便是苏澈和江令寒,都是放下茶盏。

云阁昌卧床不起,人人皆知,便连云家都是一日三餐药汤不断,而云奚菡同样也说其父命不久矣,此次遭此祸端,恐怕是凶多吉少。

可商容鱼此时用词,却不是‘被关’,而是‘藏’。

是别人藏他,还是他自己藏了起来?

其中,又有何内情?

商容鱼见三人神情,也不拿捏,直接道:“云阁昌是无生教的护法。”

此话一出,好似一石激起千层浪,让场间三人皆是一惊。

“不可能!”盗帅脱口而出。

商容鱼看他。

盗帅想到早年那面目慈祥,性情温和的中年人,当即冷声道:“你这妖女,现在竟还在颠倒黑白,从中挑拨。”

商容鱼淡淡一笑,“信不信是你的事,我只是说出事实。”

盗帅咬牙,眉头皱起。

“所以,无生老祖埋骨之所的秘钥,才会在他手里。而事实上,正因为他察觉风声走露,所以才装病卧床。”商容鱼说道:“至于什么闹鬼,不过是他自己心里有鬼罢了。”

苏澈拍了拍盗帅的臂膀,然后道:“那我呢,我在梁州城里,是想做什么?”

“可怜的兄弟情义。”商容鱼眯眼看他,浅然一笑。

苏澈一愣,嘴角抿了抿,“可怜?”

“努力无果,不可怜吗?”商容鱼反问。

苏澈摇头,没说话。

“当然,现在桃花剑阁对你下剑令追杀,只要通缉一日未消,你便一日不得安稳。除非是变成鸟儿,直接飞出梁州地界。”

商容鱼忽地眨了眨眼,“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

苏澈皱眉。

而商容鱼却已经看向江令寒。

“咱们已经联手过一次了,这一回,你觉得呢?”她问道。

“你能帮我救回师弟?”江令寒直接道。

“如果是死要见尸,那不难。”商容鱼笑了笑。

江令寒脸色一沉,眼中已有杀意。

“你身上的伤还没好,若无绝剑在手,你觉得是我对手?”商容鱼并不在意。

江令寒道:“你想怎么样?”

“我不仅知道叶常青如今在哪,还知道至今城中失踪的那些江湖人在哪。”商容鱼看向三人,道:“我的提议便是,咱们联手并肩,共赢此事。”

“嘁。”盗帅抱臂,撇嘴道:“说到最后,还不是想让我们出力?”

“这只是我的提议。”商容鱼喝了口茶,淡淡道:“如今梁州城内局势,鱼龙混杂,风云渐起,你们若不寻找帮手盟友,只靠那猛鬼帮,恐怕全然蒙在鼓里不说,最后连如何被波及葬身的,都不知道。”

苏澈问道:“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不要小看魔门,也不要小看无生老祖在巅峰时对江湖的布置。”商容鱼说道:“如今的梁州城,我虽摸不准每个人的心思,却也知道有哪些人可以入局。”

“无生教的情报,我已是信服。”江令寒开口道:“别卖关子了,还是直接说明吧。”

“你同意联手?”商容鱼一笑。

江令寒看向身旁两人,目光平静。

“我无所谓。”盗帅撇了撇嘴,哼了声,“只是到时情况不对,可别怪小爷跑得快。”

苏澈笑了笑,然后道:“联手可以,只是要坦诚相待才行。”

商容鱼闻言,眉眼一弯,看过来,轻声细气,“咱们那晚,难道还不够坦诚么?”

苏澈一下想到那夜两人初见场景,那般前所未有的接触,脸上竟是一热。

江令寒一愣。

盗帅一愣。

两人目光在苏澈脸上停留,看出他的不好意思,顿时狐疑。

商容鱼收拾表情,轻笑,“为表诚意,我就先把你们当下最好奇之事相告。”

闻言,苏澈三人均是脸色稍凝。

因为他们知道,对方此时要说的是什么,那便是关于如今城中另外一伙人的根脚身份。

商容鱼慢条斯理道:“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他们是聚义庄的人。”

三人果然都是一怔,有些难以置信。

“聚义庄?”盗帅觉得实在是匪夷所思,“那个有巨侠应笑看的聚义庄?”

商容鱼点头,“不错,杀死朝天虎的,就是他们。”

“可这为什么?”盗帅很是疑惑。

至于信不信的,他倒是没多纠结。

世上有正有反,除暴安良,大侠也会杀人,更别说是跟着大侠混的人。

商容鱼看向默然不语的苏澈,道:“因为他们找到了,那人的下落。”

聚义庄的巨侠应笑看,在组织江湖同道欲要讨伐东厂一事,苏澈是知晓的,这还是盗帅跟他说的。而聚义庄的目的,更多的还是在除掉颜玉书上。

可苏澈以为,聚义庄的动作应该没有这么快,或者说,应该是在针对后周东厂,无论如何也不会到这梁州里来。

要知道,聚义庄在后周,彼此相隔数千里,他们怎么得到的消息?

可现在,苏澈并不觉得商容鱼在说谎,因为她没有这个必要。

对方是在告诉他,聚义庄的动作很快,而且在这情报上,也丝毫不弱。

试想也是,聚义庄素来义薄云天,江湖相投,其中关系错综复杂,更不知道有多少江湖风媒为其做事。

如今梁州城里的变化,或许早就传了过去。聚义庄早就盯上了颜玉书,就算他动作隐秘,也必有马脚露出。

只是苏澈倒真未想过,城中潜藏的另一伙人竟会出自聚义庄。

118.名士

对于商容鱼此时所说,苏澈他们自是无从考证,只是觉得对方没有骗他们的必要,无论是联手与否。

“怎么会突然想到,找我们联手?”盗帅问道。

“咱们虽非同道,可在梁州城里都有事要做,殊途同归谈不上,终究还算是一路人。”商容鱼说道:“你们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武功高强,而我这里情报通达,咱们联手,最合适不过。”

“聚义庄的人来,是为了杀人的?”苏澈问道,没说杀谁。

商容鱼点头,“此次城中,领人的是巨侠应笑看的二徒弟,季子裳。”

苏澈是没听说过这人的,可一旁,盗帅和江令寒在听闻此人后,却是微微变了脸色。

“怎么,此人名气很大?”苏澈问道。

可如果真是这般有名之人,他该是听说过的,毕竟他在京城也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对江湖中的名人也算是有几分了解。

盗帅语气微沉,道:“三年前,应巨侠只有一位徒弟,便是后周的三皇子顾叔朝。可后来,他又收了一位徒弟,为其已故夫人娘家之人,便是这季子裳。

收徒自古以来都是大事,尤其是以应巨侠的地位来说,他收徒,恐怕大半个江湖都得派人去庆贺。可他收季子裳却极为低调,甚至都没有多少人知道此事。”

苏澈听了,也算是明白自己为何没听说过此人了,只不过,此事的确是有些古怪。

江令寒接过话去,道:“季子裳为人如何,我不清楚,但师傅前年曾去过聚义庄一次,我偶尔从他嘴里听说了一句话,是名士许梦游对这季子裳的评价。”

苏澈一听,顿觉好奇。

因为他自是知道这许梦游是何人,此人是后周官宦人家出身,家中四代人皆是在朝为官,到他这一代,家中更是出了三位进士。

而许梦游自幼才思敏捷,更有过目不忘之能,可他最厉害的却不是读书,而是看人观象。

也即是看人面相以察品行才能,更甚揣度吉凶祸福,未来预兆;观天象预测星属归位,沉浮大事。

可他观天象倒是没多少次,更无惊世之语,但在他给人看相上面,却是闻名甚广。

因为他会看人谈相,而所断言从未有失,极得人信服。

许梦游为人与世无争,时常在那后周神都的道观里头给人看相,却有许家政敌故意抹黑,以致他科举遇挫。

许梦游不忿,索性在殿试那日出了神都,自此载歌载酒,逍遥江湖。

神都朝廷里少了一位准进士,可后周江湖里却多了一位狂生名士。

他不懂武功,却交友广泛,而得他点拨品评之人,或声名鹊起,或出人头地,可谓谶言。

是以,天下间多的是人想求他赐字一二,更论生平。

其人轶事典故自然不少,苏澈此时感兴趣的,却是此人对那季子裳是如何评价的。

要知道,当今江湖年青一代里,得过此人品评的,屈指可数。

便是身旁的江令寒,都未有此殊荣。

苏澈好奇,所以觉得这是殊荣。

“他怎么说的?”盗帅也是好奇万分。

便连商容鱼,都是看过来,因为她虽知江湖各派机密事不少,可像这等随口之事,自是不知的。

江令寒缓缓道来,“师傅说,那次许先生借宿聚义庄,与应巨侠痛饮,季子裳随侍左右倒酒,许先生已明应巨侠之意,定睛三瞧,却是闭口不言。

应巨侠不好勉强,便只能劝酒。待得酒酣时,许先生眼皮微抬,只说了一句‘天上明月落凡尘,人间尝得有孤星’,便再不多言。”

“诗?”盗帅挑眉,“这什么意思,说他是天上的明月?”

他很是不以为然。

苏澈却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忿。

皓日当空,谁敢以此比拟?

许梦游此言,无论是碍于应巨侠在侧故意说的,还是这季子裳却有大才,能当此评价,除非他本人来说,否则谁都说不清真假。

只不过许梦游毕竟是一代名士,而且话从不落空,就算此言是夸大虚言,这季子裳也必是超出常人。

苏澈没有嫉妒,因为他就把这当成一故事听了,好比那志怪杂谈一样,就算你再惊讶,这都是已发生且无力改变之事。

只有着手眼前,筹谋以后,方能改变。

更何况聚义庄今次是为了除掉颜玉书才有动作,这季子裳能被应巨侠派来,寄予众望,此人必是人中英杰,他更没有道理小看此人。

苏澈的凝重或者说是郑重,不会表现出来。

江令寒摇头,“这句话连师傅也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既是明月,何来孤星?”

“酸人腐儒。”盗帅冷哼。

商容鱼却是挽了挽耳边的发丝,轻笑,“想不到这季子裳跟许先生之间,竟还有这等轶事。”

盗帅故意道:“怎么,商姑娘该不会打算,还要去拉拢他吧?”

商容鱼神情似笑非笑,只是看他,并不言语。

盗帅自讨没趣,却也不觉尴尬。

“就是不知道,他为何杀朝天虎。”苏澈说道:“朝天虎身后是桃花剑阁,聚义庄的人,不会不知道此事。”

“杀人无非两种,仇杀或是灭口。”江令寒说道。

盗帅皱眉,“难道是朝天虎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所以才被灭口?”

“商姑娘可有指教?”苏澈知道自己等人孤陋寡闻,若要知道事情真相,还是要靠眼前之人。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商容鱼先是摇头,继而媚眼一勾,“那夜我在哪,你应该知道。”

苏澈一噎。

“好了,说重点。”盗帅翻了个白眼,道:“说说你能帮我们什么,需要我们做什么,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商容鱼一听,不由一笑,“快人快语?”

“这叫废话少说。”盗帅将茶一口喝了。

苏澈和江令寒同样看过来。

商容鱼表情一肃,青葱手指轻轻转动着茶盏,说道:“我能帮你们的,是可以告诉你们要找之人在哪,以及分享这梁州城内大大小小的消息。我要你们做的,是帮我或者说咱们联手,拿到埋骨之所的秘钥,而这,也是我的目的。”

她看着眼前三人,轻轻一笑,“就这些。”

120.意气

盗帅会用什么办法去接近季子裳,怎么去搭讪,苏澈不知道。

而为防被季子裳察觉,他们自然不会在走廊上多待。

“商姑娘可知这蝶恋花,是怎么回事?”

房中,苏澈看着坐在那添水的商容鱼,开口问道。

这是盗帅不放心的事,而此时又有事要做,对于此事自是交代给了他来处理。

是以,苏澈才会直接问,也是想知道对方跟这蝶恋花有无关系。

“什么怎么回事?”商容鱼神情并无惊讶,也没有丝毫异样。

苏澈道:“商姑娘何必明知故问。”

商容鱼倒了茶,轻轻吹了吹,轻抿一口。

“我之前说过,付吟霜是血衣堂口的主事堂主。”她说。

苏澈听后,眉头微皱,“你的意思是,这蝶恋花,是血衣堂口搞出来的?”

“凡是帮派,都得有生意,就算是观潮阁、真武教这等大派,凡俗中也要置办产业,以此生产。”商容鱼说道:“不然没有进项,他们吃什么,喝什么?”

江令寒对此并未出言,显然这都是实情。

人都要吃五谷杂粮,没谁真能不食人间烟火,就算是那些炁成混元的大修行,真能到辟谷的境界,可最多也不过是几日不食。像那种杂谈小说里所说的只喝露水就能逍遥的,那纯属杜撰。

修为高了,可以挨饿抗冻,但仍是人身,不是神仙。

此时,商容鱼这话里的意思,便是这蝶恋花也属于血衣堂口的生意。

“朝廷不说朝廷,便是江湖里,对蝶恋花这等毒散之物也是绝对禁止,血衣堂口这么做,就不怕消息走露,惹祸上身么?”苏澈问道。

商容鱼笑了笑,看着他,道:“你还真是不出将军府的大少爷。”

听得她这带着调侃和些许讥讽的话语,苏澈略有不快。

“血衣堂口背靠天下盟,又是梁州城的地头蛇,在这里,官府敢动他吗?此地香云楼,明面上是血衣堂口的产业,可暗地里,梁州府衙内不知有多少人参与。”

商容鱼说道:“来香云楼的姑娘,调教好之后,都要先在府衙里的那些人手上过一遍,然后才开门迎客。你以为这三楼上为何没有动静,那就是为这梁州府衙里的官儿,和血衣堂口的人准备的。”

苏澈觉得有些荒唐,可这就是事实,于此,商容鱼没有必要说假。

“官府和帮派之间,与其敌对,流血死人,倒不如一块赚银子。明面上,每年拉出几个倒霉鬼砍了,算是功绩。还有那猛鬼帮,或是安康坊的三大帮,他们也都干净不了。”

商容鱼顿了顿,淡淡道:“就算他们本意里想干净,可为了那些追随的人,也只能去做最赚钱的生意。因为你不做,就没有银子,别人就会去做,你的人,就跟了别人。没有人,你怎么混帮派?”

苏澈是第一次听说这些话,当下不免沉思。

而江令寒虽是熟读宗门藏书万卷,却也没有这等实际之谈,他看的都是大帮大派的起伏,像这种一地帮派,在当地虽是‘大帮’,可放在江湖里,怕是一个风浪就要被卷走沉没。

他以往对此,同样没有这么了解过。

商容鱼自幼在无生教长大,那时的无生教正处低谷,她一路走来,自是见惯了沉沦。对于这些大帮小派之间的龌龊勾当,或是人心间的尔虞我诈,自是看的多了。

是以,她才会三言两语间,便能将这些话说明白。

……

“怎么,你们对这蝶恋花感兴趣?”商容鱼看着眼前沉思模样的两人,笑道:“还是说,是想为民除害?”

“想不到商姑娘也会说出为民除害的话来。”苏澈说道:“这说明,在你心里,也觉得这蝶恋花是害人之物吧。”

商容鱼看着他,淡淡一笑,“害不害人,这是自诩正派的人士所要去想去考虑的,与我何干?”

“天下盟知道此地的血衣堂口,在做这蝶恋花的生意吗?”江令寒忽然问道。

“山高还皇帝远,天下盟怎会管一个小小的堂口?”商容鱼说道:“不过,毒散有好几种,这里是蝶恋花,说不得哪处就是花恋蝶。生意就是为了银子,这些东西,谁能说得准呢。”

天下盟是江湖三大巨帮之一,帮众以万计,自是良莠不齐。若说其中没有些肮脏的勾当,怕是谁也不会信。

“你怎么想?”江令寒看向苏澈。

苏澈有些意外,对方竟会来争取他的意见。

“这种事,若是没有撞见也就罢了,可既然碰上了,就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苏澈说道。

商容鱼听后,摇头,“你们可别忘了,此时是哪头轻哪头重。如果此地生乱,难保不会打草惊蛇,引人怀疑,计划也会出现偏差。”

“届时,如果颜玉书另作布置,咱们怎么办?”她语气微沉,“所以,现在最好是别生事端。”

“如果眼前的是天下盟,的确还需从长计议。”苏澈坦然道:“可只是一个青楼,一个堂口,放把火烧了就是。”

商容鱼挑眉,觉得眼前这人是不是疯了。

还是说,对方就是这么一个莽撞的人,是自己高看他了?

江令寒听闻此言,竟也是一笑,随即抱剑起身,道:“的确,放把火烧了便是。”

商容鱼眼带惊讶,“你也认同此事?就算你们烧了这里,他们也只是失去了一处,城中还多得是毒散暗哨,赌坊、酒馆都可以,难不成你们还打算一个个烧过去?”

“烧他个干干净净,杀他个片甲不留。”江令寒冷冷一笑,抱剑先出。

苏澈看着他的背影,也是一笑,抬脚跟上。

商容鱼忍不住道:“你们就没想过,若是烧了此地,那些青楼女子该如何?”

江令寒没有回应,已经走了出去。

苏澈却有些意外,意外于她竟会有恻隐之心。

这姑且算是恻隐吧。

只不过,他相信江令寒心有分寸,而且,他当然也知道,只是烧一处青楼,并不能解决什么。

除恶,如不能务尽,自是除首恶。

商容鱼目光闪了闪,她有些怀疑自己跟这几人合作,究竟是不是正确了。

两个出身名门之人,怎么的做事还是这般意气为先。

真是胡闹,她想着。

121.草包

江湖上常有意气之争,而少年者,更不失意气。

江令寒抱剑于阑干旁,道:“若此青楼付之一炬,火势蔓延,怕是整个梁州城都能看见。”

苏澈一笑,“你想怎么做?”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江令寒反问。

“查出蝶恋花在哪,一把火烧了。”苏澈直接道。

“血衣堂口呢?”

“其恶杀之。”

“好。”

江令寒点头,“就依你之言。”

苏澈看着偌大一层,早就没了盗帅和季子裳的身影。

两人于走廊分别行动。

……

苏澈径直上了三楼,楼梯口的打手根本不能阻拦。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没有惹人注意。

走上楼梯,三楼有些安静,仿佛底下两层的喧闹一下远去。

清香阵阵,苏澈不知其中有无掺杂蝶恋花,只是屏息前行。

他此刻隐藏气机,无人察觉,而从走廊经过,不时能听见有些雅间内传来的‘嗯嗯啊啊’之声。声响旖旎动人,如是演奏的精妙曲箫,让人听之心头微热,引得无限辗转缠绵。

苏澈眸光微沉,从声音中选了嬉笑玩乐声最多的房间,朝那边走去。

这边自是没有随从看守的,试想,任谁在做那等事的时候,也不喜欢有人趴窗听之。那些护卫打手,早在上走廊的楼梯处,便被苏澈随手解决了。

而看那些人虽着常服,可腰间却带着腰牌,无一不是官府中人。

能让这些衙门的差人看门放风,那在这三楼的雅间里玩耍的是什么人,也就不言而喻了。

苏澈轻轻敲响了房门。

房中先是一静,仿佛先前的悦耳欢笑都是错觉一般。

接着,有人喝问,“谁?”

苏澈道:“换香的。”

香云楼的雅间里燃有名贵檀香,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人专门来换,顺便清理房中杂物脏污,这一点商容鱼之前随口说起过。

而能被派来打扫的,自然都是香云楼里的心腹。

脚步声朝这边而来,苏澈静静等着。

门开了,一个穿着雪白绸衫的中年人出现,嘴里嘟囔着什么,大抵是被打搅了兴致的不悦。

可当他抬眼,看清门外所站之人后,登时一愣。

“你是什么人”他刚问出声,苏澈的剑柄已经朝前一点,将对方点穴。

苏澈早就看清了房中,两个穿着暴露,此时用丝巾蒙着双眼的女子,还在床边摸索着,此时听得没声了,还在出言相问。

“大人你在哪?”

“是谁来了啊?”

苏澈无声一笑,在面前这中年人惊恐的眼神里,将门带上了。

他上前,走到桌旁,桌上还有茶水果盘。

苏澈拿了两颗枣子。

那两个蒙着眼睛的青楼女子几不蔽体,香汗淋漓,此时大概是累了,喘着粗气想要摘下眼罩。

苏澈甩手,两颗枣子打中这两人,将其点穴。

然后,他屈指一弹,将门口那中年人的穴道解开。

中年人身子先是一垮,接着就要夺门而逃。

“不想活了?”苏澈嚼着枣子,随口道。

中年人的胖手已经抓到了门上,此时却一下僵住了。

他慢慢转身,也不大喊大叫,只是脸色惊恐,却是双眼紧闭。

“大侠,好汉,你要多少钱,我都有,我给!”

高立兴心里十分清楚,自己此次来是带着府衙的两位教头来的,他们也都是武艺高强之辈。可现在,对方能出现在自己面前,那足以说明,自己带来的人已经被解决了。

他心里暗骂那几人废物的同时,也在想对面那人的身份。

相貌蜡黄好似痨鬼,可声音却是年轻,他不记得自己有得罪过这等人物。难道是,衙门的谁请了杀手?

只不过,高立兴素来信奉‘有钱能使鬼推磨’,就算对方是杀手,那自己可以出比雇主更高的银子,来保自己的命。

他认为对方是来杀自己的,却没有立即动手,这表示还有周转的余地。

苏澈看着他紧闭的双眼,道:“进门时都看见我了,还闭眼做甚?”

“没看清,没看清。”高立兴连连摆手否认。

“你是衙门里的哪位大人啊?”苏澈又问。

高立兴心思一动,不认识自己,难道对方是找错了人?还是说,这人纯属是过路客,就是为了打秋风的?

当下,他试探道:“府衙刀笔吏,臧”

他话还未说完,便听见了剑似要出鞘般的声响。

苏澈拇指抵住机括,淡淡道:“你只有一次机会。”

高立兴脑门儿见汗,对方语气平淡至极,他却能感觉到彻骨的寒意。

他不由伸手搓了搓胳膊,紧了紧单衫。

因为他忽然想起房中还有两个人,如今生死当面,他可不觉得这两个青楼女子,能帮着瞒住自己的身份。

“本官梁州郡守,高立兴。”

伴随着好似难以启齿般说出的,是一个让人惊讶的名字。

便是苏澈,也有些意外。

他不认识对方,却对此人早有耳闻,只不过不是什么勤勉爱民的好名声。而是因为,当初北燕大军过境,梁州各地尚有官军抵抗,可这堂堂梁州郡守,却是直接打开城门,迎北燕军队入城。

梁州城五万梁国守军,竟有一半降了,而事后,北燕军队更是将未降之人全部坑杀。

高立兴用他的‘忠诚’,换来了器重,他依旧是梁州郡守,甚至,还借北燕之手除掉了府衙里不少的异声。

这也是高立兴方才不敢说出自己名号的原因,因为谁都知道,现在境内尚有梁国的残军抵抗,像他这种大开城门之人,自是要先被除掉的。

便是江湖里,也有不少义士想要杀他。

破城后,关于高立兴的生平,才为人所了解。

原来此人本就是个草包,只不过出身商贾世家,家中颇丰,年轻时走的朝中左相门路,买了官外放,后来银钱不缺,一直孝敬左相,因此才平步青云,这官位也越做越大。

只不过其半点能力也无,如何也不会治理民生,是以他虽挂郡守之职,寻常作为都是府衙其他有才干的官员来做,这也是左相素来的手腕。

高立兴心知自己本事,所以向来小心谨慎,就是来香云楼,从来都是临时起意,鲜有人知。最主要的,是此地乃血衣堂口的产业,他能活到现在,这血衣堂口可是帮了不少忙。

双方互给便利,他从未想过今日会出事,还是在香云楼里。

苏澈点头,哪怕心中已认定对方是个死人,可语气却毫无异样。

“我只求财,不杀人。”他说。

高立兴猛地松了口气,也是睁开了眼睛。

他一脸讨好和媚笑,而竟是在不自觉间,腰身也站得稳了。

“你尽管开个价。”高立兴豪气干云,“这次,就当高某人交你这个朋友。”

122.草包(下)

苏澈觉得有些好笑,甚至也是一下笑了出来。

高立兴有些尴尬,也觉得有些难堪。

自己堂堂一州郡守,竟会在一个江湖莽汉面前讨命,这实在是觉得屈辱。可不这样又没别的办法,形势比人强,对方是过路的亡命之徒,而自己的命就在对方手里。

他只能想,只要自己脱身,不光要衙门的人来抓此人,还要让血衣堂口等城中帮派都动起来。这些年,大家银子都没少赚,他这次,必要眼前的人死不可!

只不过,当下还是要示弱,甚至是苟且一番的。

“高大人的银子很多?”苏澈笑问。

高立兴心中冷笑,脸上却是露出尴尬和惶恐,“这,这话从何说起啊,只是小有薄资而已。”

苏澈的剑磕在桌沿,发出咚咚的闷响。

而他的默不作声,也让高立兴拿捏不准,心神难安。

很快,高立兴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道:“好汉若是能高抬贵手,本官将银钱双手奉上不说,还可在衙门里给好汉觅个差事,这样你也不用再漂泊江湖了,咱们兄弟一起发财。”

“发财?”苏澈看似是有些好奇。

高立兴连忙道:“不错,届时这梁州城里,你我兄弟一文一武,这银子还不是耙搂一般。”

苏澈好笑摇头,然后道:“你觉得,你这条命,值多少银子?”

高立兴本以为他是动心,刚待再说什么,可冷不丁听他此言,登时愣了愣。

接着,他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好汉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开价,觉得自己这条命值多少两银子,就给我多少。”苏澈说着,剑柄调转,将身旁那两名青楼女子打晕。

他没有丝毫怜香惜玉,这两女‘嘭’地一声,直接摔倒在地,高立兴的脸皮也因此抖了抖。

高立兴看着眼前人那蜡黄而无表情的样子,只觉得后脊寒气直冒,心中更是万分不自在。

但他知道,对方绝不是在开玩笑。

“一千不,三千两!”高立兴咬牙,有些肉疼地比出个‘三’。

苏澈挑眉,张口就是三千两,这可真是个狗官。

而见他神情,好似不乐意,高立兴当即摆手,连忙道:“五千,五千两!”

苏澈摇头。

“八千两?”高立兴都快哭了,“最多一万两,多了本官实在是拿不出来啊。”

听着他话里做作的哭腔,苏澈将嘴里的枣核吐了,说道:“一万两,真的是不少了。”

高立兴连连点头。

“高大人是做什么买卖,赚了这么多银子?”苏澈脸带笑意,问道:“不会是搜刮民脂民膏,收受贿赂,贪来的吧?”

高立兴连连摇头,“好汉说笑了,本官素来廉明爱民,怎会是贪官。”

“实不相瞒,本官老父乃是米粮大商,这银子,可是他赚了一辈子。”他说,语气动容不已,甚至有种子孙不孝,连累老父的羞愧。

苏澈心下皱眉。

老实说,他在知道眼前这人,就是投递叛国的梁州郡守时,他第一反应就是将对方一剑斩了,后来一想对方既是出现在此地,必是跟香云楼有关,或就是其幕后之人。

所以,苏澈想借此威胁,问出藏匿蝶恋花的下落,然后再杀之不迟。

可现在,在对方说出方才此言之时,他心中竟有几分恻隐。

苏澈不由摇头,想起了少年时颜玉书说自己的话。

他说自己看似果决,可在遇事时,总不免会优柔寡断,甚至是瞻前顾后。苏澈当时辩解,说是不想给家人惹麻烦,可现在细想来,对方说的没错,自己的确是不够果断。

其实,像颜玉书那般性情冲动,看似鲁莽之人,在心中实则早就有了权衡。他并非是权衡了此事的利弊,而是权衡过此事要不要做,若是做,如何会做的更好。

颜玉书从不会犹豫。

苏澈觉得,现在的自己也是一样。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只不过,它不会成为自己做出决定的阻碍。

是以,他直接道:“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高立兴一愣。

“好好答,我可以不要你的银子。”苏澈轻笑,透着和善。

高立兴一听不要银子,虽知道他要问的肯定是机密要事,不过还是连连点头。

“好汉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们把蝶恋花,都藏在哪了?”苏澈直接道。

高立兴本是在想他会问什么,脸上都带着些小心和讨好,可当听到后,却是愣住了。

蝶恋花?他是为蝶恋花来的?

他究竟是什么人?

短短的一瞬之间,高立兴的心思已经转了几转。

他脸上情绪稍有变化,却也没想着隐瞒,因为他知道,对方既能说出这蝶恋花,显然是已经笃定,就是不清楚他知道多少。

此时,高立兴斟酌开口道:“好汉原来是为蝶恋花来的?”

苏澈点头。

“可这,跟本官没什么关系啊。”高立兴话出口,连忙解释,“这香云楼是血衣堂口的产业,你想必也听说过这血衣堂口的名声,他们背靠天下盟,肆无忌惮惯了,别说是捣鼓这蝶恋花,就是弄毒散,本官也奈何不得他们啊。”

苏澈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这蝶恋花是血衣堂口的,而你对此是一概不知?”

“对对对。”高立兴连忙点头,“本官也知道毒散害人,一直有心将之铲除。”

“可我怎么听说,这香云楼其实是你的产业?”苏澈道:“蝶恋花也是在给你赚银子?”

高立兴一怔,接着大义凛然,“这绝对是污蔑!本官乃是朝廷命官,怎会行此为恶之举?”

“那你知道血衣堂口把蝶恋花藏在哪吗?”苏澈问道。

“不知道。”高立兴摇头,很是老实。

“香云楼里的蝶恋花都放在哪,也不知道?”苏澈又问。

高立兴又摇头。

苏澈笑笑,眼神却是冷淡下来。

“你还真是不怕死,都这个时候了,还敢隐瞒。”他或。

“我没有”高立兴脸色一僵,继而有些愠怒,“这一定是哪个小人在恶意中伤,诬陷本官!”

苏澈觉得这人,倒也不全然是人们口中所说的那般草包,起码此时神态,倒是比台上的那些角儿演得好多了。

123.贪

高立兴会隐瞒,苏澈并不觉得意外。

当下,他走过去。

高立兴不由后退,一下靠到了门上,手忍不住往后扒着,抓到了把手。

苏澈看了眼,道:“你可得想好了。”

高立兴脸色有些僵硬,“本官的确是不知情啊。”

苏澈说道:“看来,你还是不知道我魔门手段。”

“魔门?”高立兴一愣。

“抽筋拔骨,搜魂夺魄,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苏澈说着,脸色已是寒下来。

高立兴能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几欲将他心神冻彻,惶然不能言语。

苏澈探手而来。

在高立兴的眼中,他的手掌便好似阎罗鬼手一般,下一刻便要施搜魂之法。

当即,他不由惊叫一声,“好汉饶命!”

话说着,高立兴竟是直接跪了下去。

苏澈双眼眯了下,抬剑,剑柄落在对方肩头,他能感觉到眼前之人的颤抖。

“蝶恋花都是血衣堂口的,跟我确实没有关系啊。”高立兴哭丧着脸,连连出声,“我就是个傀儡,看着风光,其实都是在被他们逼着做事啊。”

苏澈故意问道:“堂堂知府,还管不住这些帮派?”

“血衣堂口是天下盟的,我哪敢管啊,他们要批条子我就得赶紧给批了,要夜里出城,我就给他们令牌,我不得不这么做啊。”高立兴脸上是委屈、无奈还有痛恨,“只要他们有个什么吩咐,就算是半夜我睡下了,也得马上照办,否则这脑袋就搬家了。”

听他哭诉得煞有其事,苏澈倒是一时间有些拿不准了,或者说,差点就真的信了。

要真是一个傀儡,还能这么逍遥地在香云楼取乐,半点忧心也看不出来?

若真是朝不保夕,先莫说是借酒消愁,就是方才跟这两个青楼女子捉迷藏,恐怕也早没了这等心思。

苏澈点点头,好似是信了。

“好,你若说出实情,我无生教便替你除了这血衣堂口!”他大义凛然道。

高立兴愣住了,眼神为不可查地变了变,惊讶道:“好汉竟是无生教的人?”

苏澈桀桀怪笑,“怎么,不像?”

说着,他故意露出几分气机,如山海般沉重的剑势只是泄露一丝,高立兴呼吸顿时便是一促,身子更是矮了矮。

高立兴切实感受到了这股压迫,在他眼中,对面这看不出年纪的男子,果真是一身魔焰滔天。

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这动辄就要杀人的气势。

他真信了,信苏澈是那神秘的无生教中人。

“斗胆问一下好汉,贵教如何盯上了这蝶恋花?”高立兴小心问道。

苏澈冷哼一声,道:“如今天下反复,江湖风云欲起,我圣教自要掀动狂澜,称霸江湖,号令武林!”

高立兴心头一震,眼带惊骇。

“我实话告诉你,别说是这一个小小的血衣堂口,便是那血衣堂或天下盟,不久后,也要成我圣教崛起的垫脚石!”

苏澈语气森然,果决霸道,“不只是你这梁州城,就是其他州郡,都有我圣教的人,届时我圣教教众裹挟风云,言出法随,你明白了?”

高立兴闻言,连连点头,“明白,明白,贵教做大事,也是要先筹措银两的。”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对此嗤之以鼻,觉得这无生教真是拎不清自己几斤几两,还敢参与天下大事中去。而眼前这人也是个傻子,还妄言让天下盟成为垫脚石,恐怕天下盟一人一口唾沫,也足以将这无生教淹死了。

只不过,这些话他也就是心里想想,肯定是不敢说出来的。

现在,高立兴想的,是快些将眼前之人弄走。

苏澈淡淡道:“所以,现在高大人有何教我?”

高立兴喉间咽了咽,半是为难,半是害怕地说道:“香云楼的蝶恋花,好像是都放在后院。”

苏澈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后院?”

“对,后院。”高立兴确定道:“就在后院,只不过那里都是血衣堂口的人,把守很严。”

苏澈点头,“那想来,高大人是有办法进去的吧?”

高立兴连连摇头,“这怎么可能,我只是隐约知道那后院放着什么贵重之物,却是连去也不敢去啊。”

“带路。”苏澈直接道。

高立兴脸色一僵,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他都把地方说出来了,对方竟还让自己带路?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苏澈笑笑。

实际上,从对方神情变化里,他已然确定对方说的是实情。眼前这人此时想的,恐怕就是早些把自己支走,而那后院里,应该是还另有玄机。

高立兴心下有些着急,后院里的都是什么人?听说今日有血衣堂口的大人物在,此时就在那后院。

不止如此,还有那血衣堂口上面的人,此来供应这蝶恋花,那些可都是刀口舔血的狠人,都是正儿八经的天下盟血衣堂的高手。

依他所想,把眼前这人忽悠过去,任他武功再高,还能比得上那些凶人不成?

高立兴的算盘打的很好,甚至不惜折节忍受屈辱。

当下,他直接道:“好汉,那后院是有看守在的,本官无论如何也不敢过去啊。”

“这样,好汉饶我一命,这一万两,就当是孝敬。”

说着,高立兴小心地伸手朝床边示意一下,然后,在苏澈的目光里,他走到床边,从衣衫里摸出了一叠银票,讨好般地放到了桌上。

那是十张一千两面额的银票,在任意一个钱庄,都能兑换现银。

苏澈不是第一次见这么多银票,只不过,当下仍是不免意外。

“你逛青楼,还带这么多银票?”他问。

高立兴怎么会说这是待会去拜见血衣堂的人时,要送上的心意,当下,只能是讪笑。

苏澈把银票拿了,在手上甩了甩,然后打眼去瞧。

高立兴眯了眯眼,这手法,对方恐怕不是第一次见这等大额银票。

难道他在无生教,也是不得了的人物?他心里想着,却是在盘算对方一会去了后院,被血衣堂的人拿下后,自己该如何请功了。

“就这些?”苏澈问道。

高立兴一愣,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后,心中顿时大骂对方贪得无厌。

可面上,他仍是讨好,“出门急,就带了这些,不过荷包里还有百多两闲散银子。”

“拿来。”苏澈说道。

高立兴心中暗骂不止,但还是过去拿了。

苏澈心里想着这些贪官真是家缠万贯,此时看着对方背影,顺手从桌上拿了几颗枣子。

124.意外

高立兴当然不可能活。

苏澈轻轻关上房门,在无人注意之下,从旁离开。

楼梯口的房间门依然锁着,这说明被他打晕点穴的人还没醒过来。

苏澈打开窗子,跃了出去,踩着房瓦朝后院方向而去。

此值深夜,华灯璀璨,街上都是人,只不过却无人注意到他的身影。

江令寒不知去了何处,苏澈没有多想。

后院里依旧有灯,看不出什么异样。

苏澈藏身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却是能隐约感知到院落中的气机。

有人,而且还是不少人。

他想了想,走出阴影,朝那边过去。

“什么人!?”院门内,有两人走出,问道。

这两人都是膀大腰圆,身材魁梧之辈,此时目光如炬,带着审视警惕,上下打量着苏澈。

“是高大人派我来的。”苏澈说道。

“高大人,高立兴?”其中有个问道,只不过话里,丝毫没有尊敬和忌惮。

苏澈猜想这两人该不是血衣堂口的人,因为他们神情之中,多得是肆无忌惮和浑不在意。

就好像,是出身更高的人,对乡野之间的瞧不起。

“是。”苏澈应道。

“他让你来做什么?”一人皱眉,不悦道:“不是告诉过他,半个时辰后堂主自会见他吗?”

堂主?苏澈心中一动。

他并不认为对方口中所称的堂主,会是这城中的血衣堂口堂主,因为连云奚菡都对血衣堂口无甚在意,那试想高立兴在他们面前,也绝不会如此卑微才是。

当下,苏澈悄然四下看了看,同时对院中略作感知。

“问你话呢?”对面那人喝道,手更是隐隐按住了腰间的刀。

苏澈探手入怀,对面两人顿时有些紧张,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这一下,苏澈更坚信这两人绝非普通混帮派的人。

他从怀里取了那叠银票出来。

便是深夜,十张千两的银票也足以引人注意,对面那俩人一下便被吸引了目光。

苏澈手指一弹,两颗枣核直接打中两人穴道,其中气劲将两人一下点住。

看着这两人又惊又怒的眼神,苏澈笑了笑,把银票收起,从两人身旁从容走过。

进了门,院中回廊上还有三四人在巡逻,而左侧唯一一间有灯亮着的房门前,更是有两人抱臂站着。

此时,他们都注意到了进来院中的苏澈。

只不过,许是对门口那两人的放心,他们都没问,更没有太过注目。这也是因为苏澈步履从容不迫,径直朝那亮灯处过来。

窗纸特殊,只有昏黄灯光,却看不清剪影。

“你有何事?”门口,一人问道。

苏澈还未答话,之前走近时,那从房内隐约传来的交谈声便隐没下去。

接着,房中有人问道,“是谁来了?”

此声中气十足,却又透着几分随和,让人只是听之,便觉得这声音的主人应是个儒雅的中年人。

苏澈也不例外。

他回道:“高大人让小人来给堂主送东西。”

先莫说房中之人,单是门口两人,神情便是松了松。

因为无论是高立兴,还是这声‘堂主’,非是自家人,是不可能知晓的。

“东西?”房内,有脚步声。

门从里面打开了,有人出来,尚站在门内,“什么东西?”

这是个面相普通,却有几分憨厚随和的中年人,他个头不高,穿着一身普通的衣袍,此时一手开门,一手负在身后。乍一看,这人就像是街上的那些游商小贩,只不过却少了许多市侩。

苏澈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对方神态相貌,而是对方右手拇指上那金光湛湛的大扳指。

这说是扳指,却非玉制,更恰当地说,这是金环,由数个金环套在拇指上,看起来倒像是扳指。

也正是从这个扳指上,苏澈认出了对方身份--天下盟血衣堂的六位堂主之一,宗文晔。

他暗暗有几分心惊,实在没想到,对方会出现在这。

……

天下盟血衣堂,有六位堂主,有人擅长武功,有人擅长出谋划策。有人喜好结交言谈,有人却专做银钱生意。

这宗文晔,擅长的就是做生意,赚银子。

他不像是一个江湖人,更像是一个商贾。

他喜欢赚钱,不择手段地赚钱,商人重利无情,此人深得其中三味。两面三刀,笑里藏刀,这仿佛是对他最好的评价,而他也欣然接受。

宗文晔为血衣堂赚了多少银子,没人知道,更少有人知道他做的是什么买卖。唯一知道的一点,就是此人在天下盟很得器重,他这的绰号,便是天下盟那位总瓢把子赐予的。

他虽算不上天下盟的账房掌柜,却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这等人,不该出现在此。

……

苏澈心思转过,当即道:“高大人知道堂主来,特意吩咐小的将东西送来。”

他并未点出是什么东西,只是做出一副彼此都懂的表情。

因为他也是一下想起来,眼前这人像商贾更胜过江湖人,那他自是爱财的。

高立兴准备的这一万两银票,恐怕就是敲门砖,而对方,未必不知情。

果然,宗文晔一听,眼神动了动,神态更加随和。

“我想起来了,的确是有此事。”他挥了挥手,门口这两人自是退到一旁。

然后,宗文晔一侧身,和善道:“来,进来说话。”

他让开身子,便露出了房中景象。

苏澈好似还看到了另外两道身影,只不过为防怀疑,便也没有明显表现出来。

当下,他抱拳谢过后,便抬脚上前,往房中走去。

在经过宗文晔身边时,苏澈忽有所感,侧目时,不经意间注意到了对方眼神。

那是虽然含笑,却是阴险虚伪的目光,其中,更仿佛有恶意在潜藏窥探。

苏澈心神微凛。

房门在身后关上,却并未有宗文晔的脚步声。

苏澈也是看清了房中另外两人。

一个是头戴英雄巾的壮硕汉子,脚边放了把厚脊大刀。

另一个,却是手上捧茶的女子。

苏澈在看清对方后,不由得愣了愣。

付吟霜将手中茶盏放了,神情似笑非笑。

而身后,宗文晔走近,话语响起。

“朋友,你是哪条道上的?”

125.偷袭

苏澈并不意外自己会被发现,只是意外被发现的这么快。

甚至只是一个照面,对方便察觉出了不对。

此时,坐着的那虬髯大汉,已经伸手摸上了桌腿旁的大刀,背后,是已将后路堵住的宗文晔。

“宗堂主这是什么意思?”苏澈没有动,因为他知道,此时若动,必要迎来此间之人狂风骤雨般的打击,同样,也会引来门外院中的那些人。

宗文晔道:“我不相信高立兴那般草包之人的手下,会有阁下这等人物。”

苏澈心中警惕,面上却是如常,“我就是一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宗堂主此言,我有些听不懂。”

“你的易容术,手法还算高明,只不过,未免显得有些仓促。”宗文晔说道。

苏澈一听,摸了摸脸颊,原来是这里露出了马脚。

想想也是,之前他易容都是粗略伪装一番,也无人看得出来。今次又有盗帅帮忙,他更是放心,所以出门时也未作调整,只是随便捯饬一番就罢了。

可这等易容手段,瞒过一般的江湖人也就算了,在宗文晔这等老江湖面前,的确是有些不够看。

哪怕是深夜,一个照面,也足是露出了马脚。

苏澈这般想着,却也是没把伪装去了。

宗文晔看着,微一皱眉,“朋友还打算装下去?”

苏澈看了眼付吟霜,对方同样看着自己,没有拆穿的意思,也不像是打算说什么。

可他记得,之前商容鱼说过,对方身份暴露,如今也正被血衣堂口追杀。那这个时候,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

宗文晔眼中已有杀意。

苏澈轻轻按剑,道:“你我并无仇怨。”

宗文晔微怔,随后道:“可你知道的太多了。”

对方竟会冒充高立兴的人来,而且还知道他在此地,那显然,其人目的非同小可。而高立兴说不定,也早已遭其毒手。

那么,血衣堂口在梁州境内的生意,对方或已知晓。

无论如何,都必要将此人留下。

宗文晔这般想着,却是朝付吟霜两人使了眼色。

虽然他看不出眼前这人武功如何,但从对方敢孤身来此看,显然也非寻常之辈。他素来谨慎,现在既不想引起太大注意,便唯有联合场间两人,将其迅速拿下。

这般想着,宗文晔手指已经摩挲上了拇指上那金光湛湛的扳指。

“联手。”

这是当苏澈打算拔剑时,耳边忽然传来的话,而声音的源头,赫然便是一直噙笑的付吟霜。

苏澈来不及多想,因为身后已有劲风袭来,宗文晔竟是悍然出手。

与此同时,那虬髯大汉已经提刀。

而付吟霜也是骤然弹起,脚出如风,又似飞鱼击水。

这两人,就好像早就在等待这一击一般,更如同心有灵犀似的,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出手。

可令苏澈心头一惊的,是这两人皆非朝他攻来,而是冲他身后那人。

大刀势若劈山,却是举重若轻,犹如毛羽。

脚踢如钻,毒蛇探信。

宗文晔心神大骇,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前一刻还在共商梁州蝶恋花生意的他们,此时竟会突然对自己出手!

难道这人是他们的帮手?

原因为何?

这一刻,宗文晔心中只有疑问。

这一切,他永远无法得知到答案。

金色扳指散成无数金环,如天女散花般朝眼前打去,可如此距离之下,其发力劲势实在有限。

苏澈却根本没有闲着,他也是在第一时间出手,却并非拔剑,而是在侧身之际,直接弹出两指。

剑气如芒,比这房中灯火还要明亮,其中剑意铺天盖地,只余无边锐气。

金环崩开,打在四下墙上,桌椅炸裂,场间倶是金环碎裂的刺耳声响,如浪般回绕不绝。

宗文晔被两道剑气破开护体真气,直接刺穿肩头,可他却强忍着闪身躲过那虬髯大汉的一刀。

地面被刀风掀起砖石,另一边那付吟霜的一脚却踢个正着。

宗文晔只觉左腰侧一阵剧痛,口中登时吐血,继而下身先是酥麻,接着便失去知觉,踉跄着一下倒地。

苏澈闻到了一阵恶臭,不由看向身下洇血的宗文晔,只觉得尾骨也是有些发凉。

付吟霜方才那一脚,直接以劲力踢碎了宗文晔的腰肾。

门外有人直接闯了进来,可刚开门,不等反应,便被早等在一侧的虬髯大汉一刀砍翻。而院外,竟也有交手之声出现。

苏澈此时持剑在手,哪怕宗文晔已经重伤濒死,他也没有丝毫大意。

只因为场间那嫣然含笑的女子,以及那突然面无表情的提刀汉子。

“苏公子,别来无恙。”付吟霜轻轻拢发,笑吟吟道。

苏澈脸色微沉,“你打的什么主意?”

“我可是救了你一命。”付吟霜道。

苏澈冷哼,“这我可不领情。”

“是啊,你苏公子的武功,我当然清楚,这宗文晔自不会是你的对手。”付吟霜话里略带嘲讽。

苏澈知道,对方所说的,是方才她并未跟宗文晔联手。

否则,自己如今有伤,若同时对敌这三人,恐怕确也要费一番工夫,更别说还有外间之人。

“你为何要帮我?”苏澈问道。

“你,是为了蝶恋花来的?”付吟霜不答反问。

苏澈点头,然后道:“若是你也为了蝶恋花,那恐怕,咱们还是敌人。”

“我们还不屑做这等买卖。”付吟霜说着,裙下探出脚,脚尖在地上的宗文晔胸前蹍了蹍,从他怀里踢出了一块好似令牌般的物件,然后拿了。

苏澈一直看着,略有好奇,并未阻止。

“此番多谢你帮忙了,若不是你,就靠我俩的话,的确还要费不少工夫。”付吟霜语气带着真诚。

不论真假与否,若没有苏澈的话,就算宗文晔对她俩戒备已低,方才她偷袭也不可能如此轻易。

“火房左边灶台有机关,木架后面就是放蝶恋花的暗室。”付吟霜笑道:“不过我得提醒你,点火的时候要离得远些,免得被烟呛了,染上瘾。”

话说完,她便直接往外出去了。

一旁,那虬髯大汉却是盯了苏澈几眼,眼神里,竟有几分恨意?

苏澈一时有些懵,不过,在看到对方抬脚时,目光却凝了凝。

一个身高八尺的大汉,怎会有这么小的脚?那鞋子,分明是有些跟脚。

联想到刚才对方眼中流露的神情,苏澈莫名想到了先前那易容精湛的道袍少女。

126.杀性

付吟霜的人已经走了,她们并没有告知目的,彼此并不熟,甚至立场还相悖,也没有这个必要。

夜晚的秋风很凉,吹来还有些温热的血腥味。

苏澈站在门口,身后的房间里,是已经断气了的宗文晔,身前的回廊和院中,还躺着几具尸体。

没有人来。

他照着付吟霜说过的,去了火房,然后从左边灶台上发现了扭动的机关。

伴随着铁链拉动的声响,一侧摆着菜篮等物的木架滑开,露出了其后的暗门。

苏澈随手一剑将上面的锁断了,然后踢门而入。

他本是有些不放心地屏息,可进去后才发现其内竟还有凉风阵阵,这密室里竟是通风极好。

不算很大的密室,估计是开在两间房的厚墙之中,两边靠墙分别码放着五六个木箱,都上着锁。

苏澈走近,能隐约闻到一丝清香,让人闻之精神一震,竟觉几分欣悦的香气。

他登时凛然,连忙屏息。

这种香气闻之看似怡人,实则只是一种致幻,它并不会给人带来真正的愉悦,或是精神层面的放松,虚假过后,它所给予的只有无尽的疲惫和衰痛。

苏澈将木箱上面的锁下了,开箱后把盖在表层的皮货揭开,便露出其下以干草包裹起来的东西。

那里面是形似山中药材一般的草枝,还有些枯叶干果,看着就如同晒干的草木一样,可这种诡异的清香,确实是从这些东西上散发出来的。

“这就是蝶恋花?”苏澈微微皱眉。

而随着蝶恋花显露真容,此间气味愈加浓郁。

他不敢多待着,将箱子重新锁了,然后一箱箱地往外搬出。

一共十一个木箱,并不沉,此时都被放在了院中的空地上。

苏澈从柴房里抱了柴火,从火房的灶下取了木炭,因为木箱上有铁皮,并不太燃,所以他打算把蝶恋花倒出来点了。

可在这时,他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一侧屋墙。

黑夜里,有人施轻功掠来。

一袭秋风,江令寒抱剑而顾。

“都解决了?”他看着眼前的木箱,以及不远地上的几具尸体,有些意外。

按他本来所想,这里既是蝶恋花的藏处,那此地守卫不该如此薄弱才是。

苏澈看着他身上的血污,道:“没事吧?”

“不过是些许杂人。”江令寒一笑,“问出地方后,我就赶来了,倒是没想到,你动作更快一些。”

他话虽然说的轻易,可苏澈知道,对方今夜必是杀了不少人,那身上沾染的血污便足以说明一切。

“房中死的是宗文晔。”苏澈直接道。

江令寒一听,眼中闪过意外之色,“宗文晔?”

他当然是知道此人名头,只不过对对方为何在这也只是有片刻的疑惑,马上便想通关键。

梁州血衣堂口蝶恋花的生意,是血衣堂授意的。江令寒眸光微寒。

毒散买卖是江湖大忌,若只是一个血衣堂口还可以说是利欲熏心,不知轻重,可其背后竟是血衣堂布置的话,那这就不是小事了。

“此事,我会上报宗门。”江令寒说道。

他与盗帅所想一样,毒散之祸为害天下黎民,身为正道门派,他有理由也有必要插手此事,并将此事管到底。

苏澈笑了笑,若有观潮阁插手,那想来,血衣堂的交代必定少不了,虽说不一定就能将此事彻查,但起码,也会有所改善。

毕竟,观潮阁不是朝廷官府,虽有威望,可其对江湖的约束,却不成文。

江湖,终究是散漫的。

“你杀的他?”江令寒好奇道。

苏澈摇头,将付吟霜出现在此,以及促成联手并偷袭杀掉宗文晔之事说明,其中,自是包括是对方相告蝶恋花的藏处。

若是换做叶常青在此,听了苏澈此言,一定会乱说几句,比如‘苏兄弟与这东厂之人竟还有私交’、‘看样你们关系匪浅’之类的废话。

可江令寒自是不会说的。

他只是眉头微皱,在思忖付吟霜等人这么做的目的,以及那取走的令牌是什么。

“你可曾看清那令牌模样?”他问道。

苏澈想了想,说道:“黑不溜秋的,就像寻常的腰牌。”

在当时,他当然是想仔细去看,可付吟霜收起的动作很快,彼时又要提防那两人,他自是没多注意。

一时间,两人都是想不通那令牌作用。

江令寒看着眼前的十几口箱子,开口道:“这蝶恋花,却是不能就在这烧了。”

苏澈也不再多想,此时听了,先是一愣,接着醒悟过来。

“是了,此时有风,又是夜里,这么多蝶恋花要是点了,恐怕得有不少百姓遭殃。”

这些蝶恋花看似不多,可实际上,调制在香料之中所需要的,只是很小的一点。往往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就足够吸食很久。

此时,这么多蝶恋花一旦点燃,随风飘出,毒害惹人无形中上瘾不说,骤然猛烈的药性,恐怕足以害死方圆不少人。

而这些箱子里,虽然装的好像是树枝一般的东西,其实是数以万计的银钱。

“若不在城中,难道要去城郊?”苏澈问道。

本来梁州城的戒严已松,他随时可以出城,只不过因云家之事逗留。可如今因城中不少帮派的老大失踪,城中又戒严起来。

而除了大小帮派的人之外,尚有桃花剑阁的弟子巡视,为的自然还是抓他踪迹。

此时夜里出城,不太容易。

“跟我来吧。”江令寒说道。

……

这里是梁州城的吉安坊,血衣堂口所在,离香云楼有将近两刻的脚程。

两辆马车进了坊市。

空荡的大院里,苏澈和江令寒把箱子从马车上卸下。

“你之前,就是来了这?”苏澈仍是难掩惊讶。

偌大的血衣堂口,竟是不见一个活人,浓烈的血腥味,在此前开门时便冲入鼻孔,几令人晕厥。

苏澈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所为,只是看着身旁那神情平静之人,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对方竟有如此杀性。

二百多号人,说杀就给杀了。

江令寒淡淡道:“除恶就要务尽,你说过的。”

苏澈不失尴尬地笑了笑。

“觉得我杀心很重,还是对他们有所恻隐?”江令寒问道。

苏澈再次惊讶,对方竟会在乎自己如何想?

不等他回话,江令寒便道:“我在动手时已经问过,血衣堂口二百一十六人,皆参与或是知晓蝶恋花生意。莫说混帮派便要打生打死,单是此事,就算他们未曾杀人,可手上已经染血,没有一个无辜。”

“为恶与为害虽有不同,可在本质上,却是一样。”他说,“既然做下,就要有受死的觉悟。”

苏澈从未听他这般认真的语气,以及此时的冷峻,仿佛与素日那个沉着冷静的江令寒相去甚远。

“就在这放火么?”他问。

“进来时你也注意到了,大半个坊市都没人了。”江令寒淡淡一笑。

血衣堂口被人血洗,住在这的街坊还敢在这才怪了,苏澈摇摇头,不过这样自是最好的。

在火点起来之后,他俩便将箱子打开,一脚一个往火里踢。

开始是一阵黑烟,接着火势便大了起来。

这些好似枯枝般的东西,竟是如此易燃。

苏澈和江令寒站在上风口,看着烟雾变幻,消失在夜空里。

127.府衙

次日,预想中梁州城会翻天的情况并未发生,反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静。

地下龙头血衣堂口被神秘剑客灭门,上下二百余口的尸体现在就在城中义庄放着,此事已经成了梁州城内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只不过,却无人敢大声交谈。

明眼人自然是能看出,这肯定不是城中几个帮派之间的争斗,这么多年了,谁也奈何不得谁,怎么会一夜间就将血衣堂口灭门?

更多的人,怀疑的对象其实只有一个,因为在这梁州地界,有此能力做出这件事的,也只有一个。

桃花剑阁。

联想到几日前桃山上的异动,以及近几日桃花剑阁明显不同往年的动作,隐约间似乎有那么一股暗流涌动。

只是令人不解的是,为何这官府迟迟没有动静?

若说前几日关于城中那些帮会老大失踪,以及大帮小派之间趁乱打杀火并,官府坐视不管,是想让这些帮派自行消耗,坐收渔翁之利。可现在没动静,就不该了。

他们哪里知道,堂堂梁州的知府大人,早在昨夜就死在了青楼。

这件事,府衙自是不会说出来的,不只是难以启齿,更是不想让如今局势变的更加混乱。

……

梁州地处中原,堪称富饶,而又因那座桃山所在,辖内也无争锋门派,是以一直发展不错。只不过因梁国与北燕的这场战事,百姓流离失所,各地均受冲击。

当然,梁州城因高立兴开城门迎燕国军队之举,倒是未受太多战火的侵袭,而这,也是高立兴在府衙里,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若无我高某人,这梁州百姓哪还会安居乐业?’这话,颇为无耻,也颇令人觉得好笑。

此时,梁州府衙内。

堂中上首无人,其下端坐四人,一边坐着三个,另一边却坐了一个,场间颇为安静。

其中,三人脸色惴惴,眼中颇多惶恐,另一人却在品茶,看起来倒是闲适。

“公孙大人,您这还有心情喝茶?”有人实在忍不住,皱眉问道。

被唤的中年人面容方正刚硬,看起来不苟言笑,不像是做官的,倒更像是教书先生。此时,听着对面之人语气里的担忧,和脸上的慌张,不由一笑。

“此时再乱,还有用吗?”他说,“人都已经死了,还不趁这点工夫喝喝茶,一会等问话的人来了,恐怕就没机会了。”

“公孙懿,你这是什么意思?”另一人语气有些不善。

“你心里怎么想的,我就是什么意思。”公孙懿淡然一笑,将茶盏放了。

“你!”对面三人大怒。

他们当然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在府衙里,他们三人跟知府高立兴是一条船上的,而对方,跟他们从不是一路人。

可官场上,就不能没有这种能做事的人,左相安排这公孙懿过来是为什么,他们当然清楚。

只不过现在,高立兴死了,还是被人在香云楼杀的,这本来对他们来说,不算是什么大事。

因为他们虽然跟高立兴是一条船上的,但那是以前,现在左相失势,在北燕朝廷里的地位大不如前,他们也不一定非得抱着对方这条船不可。

而如今高立兴一死,知府的位子就空出来了,他们当然有意更进一步。

可是,不只是高立兴死了,就连血衣堂口都被人灭了门,这才是让他们惶恐害怕的大事。

他们能坐稳官位,可不是什么手腕硬朗,而是每年给左相的银钱孝敬从不缺了。当梁国覆灭,北燕入主,左相失势之后,他们自是需要寻找新的合作伙伴。

是以,以往只是有利益往来的血衣堂口,就借此起势,他们对之再不能颐指气使,就算是官府,也丝毫不能压制对方。

血衣堂口在梁州城,可谓是一手遮天。

可现在,往日那趾高气昂的人,都死了。

高立兴又恰好死在香云楼,暗室里的蝶恋花消失一空,而在血衣堂口发现的那些铁皮箱子,分明就是用来装蝶恋花的。

是谁发现了蝶恋花,并找到了其源头?

那杀人者,会就此收手,还是要将参与此事的人全数铲除?

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凡此种种遇上,毫无头绪,他们怎会不怕。

公孙懿看着面前三人,心中冷笑,非但不会有丝毫怜悯和要为其出主意的意思,甚至颇多嘲笑。

像这等毫无才干,尸位素餐之人,真该是早死才好。

更别说他们素来搜刮民脂民膏,还与血衣堂口这等江湖帮派串通一气,往日不为政事也就罢了,竟还为了银子,为其撑腰做起了毒散的生意。

彼时刚听说之时,公孙懿一腔愤懑,可不过片刻,便无力而烟消云散。

他虽非左相派系,却因对方举荐而升任梁州,在旁人眼中,他早就是左相的人。

而实际上,除了认得几个左相派系的人,为官多年,他还有人脉吗?

旧识早因此误解而对他远离,尤其当燕国入主之后。

公孙懿是想为百姓做事的,所以他一直没有辞官,但事他在做,可有些事,却终是无力改变的。

只不过,现在好了,他想着,老天终于看不过眼,终于派人来惩罚这些人了。

而不管杀人者是谁,他都会感激对方。

……

府衙中的四人今日在此,当然不是为了面面相顾,而是在等人。

在等凌晨飞鸽传书后,朝廷,燕国朝廷派来调查此事的人。

公孙懿并不以为然,他觉得,燕国朝廷虽与原先的朝廷有所区别,却与梁州相距甚远,如今来的,不过也就是此时划分了原梁都京城的一些衙门罢了。

也即是,来的人,极大可能还是原先梁国朝廷的人,说不定,还是曾见过的同僚。

公孙懿心中笑着,一边品茶,却早已神游天外。

少顷,在对面三人等得有些不耐烦,而他已经喝了一壶茶水的时候,外面终于传来一溜小跑的脚步声。

这是府衙里的通传,此前有过吩咐,如今,应是朝廷的人来了。

堂中四人顿时起身正襟,看向门口方向。

128.燕廷玉

先是府衙差人通传,接着是一行人自大门而入,龙行虎步,浩浩荡荡。

堂中四人遥遥看着,神态不一。

公孙懿眼神渐凝,看着这行人走近,心下疑惑与沉重并现。

他们不是原来梁国朝廷的人,梁国朝廷养不出这等雄壮的军士。

没错,只是用眼一瞧,公孙懿便能看出这行人非是养尊处优的官吏,而是久经沙场的军伍之辈。

实因他们身上的气势,真似可气吞万里一般。

一行十一人,俱到眼前,可只有领头那年轻人径直进了堂中,余下之人皆是在门口停了。

他们穿着干练,看似寻常,可一动一静间却好似演练了无数遍一样,收刀,挺立。

让人一眼看去,就仿佛是看到了久经杀伐的将士当面。

公孙懿四人不敢怠慢,连忙朝进得堂中的年轻人行礼,可对方只是随意摆摆手,接着便坐在了正堂高位上。

“公孙懿是哪个?”

然后,不等他们开口,这年轻人的目光便自上而下,状似随意般地开口。

公孙懿一愣,心中虽有疑惑,可手上却已经行礼,“下官便是公孙懿。”

他不知道对方官职身份,可只从门口那些人身上气势判断,眼前之人自是非富即贵。无论平庸与否,他都是惹不起的。

“你是有才干的人,本将军信你,你来说说这梁州城发生的事。”堂首那人说道。

堂下,余下三人皆是不免相视,皱眉者有之,暗藏不悦者有之。

其中,有一人实在忍不住,拱了拱手,朝堂上问道:“下官等人还不知堂上是哪位大人?”

他这话,倒也不算是放肆,毕竟就算是有通传,可对方这一来就坐首位,虽说语气并无高高在上之意,但这举止神情里,就透出了上官巡视的傲慢。

既是来处理高立兴身死,以及血衣堂口被灭之事,难道,就不能表露身份吗?

下一刻,堂上那年轻人便看了过来,他身子微微前倾,双眼微眯,虽是面无表情,却好似虎视一般,竟让人心头一阵发毛,不敢相视不说,甚至还生后退避开之意。

被他所盯的那三人,一时间竟是连动也不管动,便连呼吸都好似慢了慢,至于眼中,除了慌乱外,再无其他。

“本将,燕廷玉。”堂上那人淡淡开口。

话落,堂下四人皆是一惊,便连看似淡然,实则也在猜想对方身份的公孙懿,都是脸上一瞬愕然,惊讶丝毫不少。

天下姓燕的不少,可最有名的便只有燕国上将军府的燕。

无论是纵横疆场数十载,杀出赫赫凶名的‘屠夫’燕康,还是少年得志,白衣渡江奇袭梁都,而一战成名的燕康之子燕长安,这都是上将军燕府的顶梁柱。

而眼前这人,便是燕康的侄子。

燕廷玉声名并不太显,便是在燕国,都是如此。人们知道他,多是因为他的出身,而不是其人武功和谋略。

可同样的,仅凭他是燕康除燕长安之外的唯一后辈,这便足以让人记住。

场间那脸带惊讶,而眼中却透着巴结讨好的三人便是如此。

但公孙懿不同。

他有才干,有抱负,虽然打理一州事务并不容易,可他绝不安心于此。他要处理的政事,从不是帮高立兴,及梁州府衙的这帮无能官员收拾烂摊子。

事实上,梁国朝廷还在时,他觉得自己仕途无望,而天下换主之后,他好似一下看到了希望。

他暗中搜集了不少有关燕国朝廷官员,和豪门世家的消息,包括一些名门望族在内,他都整理了不少。

公孙懿想要出头,所以给其中一些人写过自荐信,因为他不甘心。

而其中,就有这位燕廷玉。

因为他觉得,对方同样也是不甘心的。

燕廷玉身为名将之后,也是少年成名,只不过在其父战死沙场后,便就此寂寂无闻,甚至长大后被人所知,还是因为燕康的缘故。

他不像燕长安那样可以带兵打仗,他没有参加武举,只靠祖辈蒙阴被授予官职,不大不小地吊在军中。

在未见面之前,公孙懿从此人有限的生平介绍中,难以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他当时只是抱着试探的态度写了这么一封信,可同样诚恳。

此时,在听到对方就是燕廷玉当面之后,公孙懿愕然之余,下意识便想,对方来此,莫非也因为自己的那封信?

可说实话,他甚至对自己送出的那些信,能不能到收信人的手里,都不抱什么希望。

堂首,燕廷玉见场间四人神情,淡淡一笑,“怎么,还需让本将再多介绍?”

“啊不用不用。”先前问话那人一脸赔笑,额上却有冷汗,“原来是燕将军,燕将军之名如雷贯耳,下官等人自是知道的,知道的。”

燕廷玉冷哼一声,随后看向公孙懿。

后者一怔,随后躬身一礼,然后便将高立兴与血衣堂口发生之事全然说出。

末了,公孙懿看着燕廷玉面无表情模样,突然想到对方先前所问,是‘梁州城发生之事’,而不只是昨夜发生之事。

不过片刻之间,他心思几转,略作斟酌,便开口,述说自桃花剑阁下剑令追杀后,梁州城内因此所生的大大小小之事。

旁边,那三人一愣,而后抬头,看到了堂首那人不时点头,眼露满意。

登时,他们心情更不好了,也对公孙懿有更为嫉恨。

不多时,公孙懿便说完,然后躬身立于堂下。

燕廷玉打了个哈欠,道:“你觉得,昨夜之事如何处置?”

公孙懿一怔,他本以为对方会问自己方才所说,可实在没想到,自己刚才说了那么多,对方问的还是昨夜之事。

当下,他有些摸不准眼前这人心思不说,一时间自己的思绪竟是有些乱了。

不过,公孙懿自也非常人,当即道:“如今新朝刚立,高大人乃朝廷命官,他如今被害,若不迅速破案找出真凶,一旦此事传出,恐怕不免令人心头惶惶,此对朝廷更是不利。

血衣堂口被灭,此事已传扬出去,想必血衣堂或是天下盟都会派人来此调查。只不过这等事触犯律法,本就该衙门来管,自是不能交给江湖门派去处置,否则有失朝廷威仪。

但像天下盟这等江湖大帮,素来霸道,要如何处理,恐怕也要费一番工夫”

说到这,他声音略低,忽地不说了。

因为公孙懿一边在说,一边在观察着堂首那人的神情,此时,他已是见对方眼中流露不耐之色了。

是以,他便止住了话头。

不论真假,燕廷玉的确是表现出了几分不耐。

“你的意思,就是想尽快破案,找出真凶吧?”他问道。

公孙懿不好意思地一笑,拱了拱手,他说那么多,其实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只不过身为下官,自然是要稍加分析的。

“时辰不早了,吃饭吧。”燕廷玉说了句,然后起身。

公孙懿张了张嘴,愣住了。

另外三人也是如此。

129.来人

这日午后,一队人马进了梁州城。

城中吉安坊,虽说本就不是什么热闹的坊市,可今日却更是冷清,便是人烟都没有多少。

街口有几个躺在椅上晒太阳的老人,这时马蹄阵阵,遥遥而来。

他们不免眯眼去看,看看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人会来此,而从这马蹄声上判断,恐怕也是不下于二三十的人马。

官府的人刚走没多长时候,难道是城中其他帮派的人?

不像。

这个时候,没人会来惹麻烦,就算是想看热闹,既不会选在今天,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过来。

近了,来人很快便到了眼前。

唏律律,能看出疲惫的马踢踏着停下,喘着粗气,马上的人哪怕带着斗笠,下巴上也是汗涔涔的。

“老丈,劳驾问下,今儿个除了官府的人,还有什么人来瞧过那堂口啊?”

骑马的人里有个抹了把脸,开口问道。

这人的声音还有些年轻,只不过许是长久赶路少了水,此时声里透着沙哑。

晒太阳的三五个老头儿都是吉安坊的老住户,早就知道那血衣堂口的名声,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也算是对江湖人有些了解。

此时不用细瞧,只看这马和刀,就知道这伙人也不是什么善类。

本着不想惹麻烦的心态,自然没人开口。

有的眯眼装着打盹儿,有的两眼浑浊,瞧着眼前这伙人,像是什么也没听到。

但,就是没什么回应。

“嚯,这几个老帮菜!”人群里,有个瓮声的,看了这几个老头儿架势,顿时有些恼火。

“胡说什么!”之前问话的年轻人呵斥一声。

倒是想不到,这人还是个领头的,他一开口,队伍里同样有些不耐的,也都将要说的话咽下了。

“老丈,咱们也没什么恶意,就是打听打听。”这青年摘了斗笠,露出一张年轻却带着风霜的面庞。

他长得浓眉大眼,只是头发看着有些乱,也有些邋遢,下巴的胡茬微青,脸上也有不少污垢,像是几天没洗一样。最主要的,是他左边脸上有道伤疤,自眉角到唇边,看着很是恐怖。

只不过,他的眼睛很亮,带着一股和善,就算有那道刀疤,也不会让人觉出太多凶狠,反倒是一种硬气和英武。

如今江湖,能让人感觉到英武之气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

其中一个老人犹豫半晌,终是问道:“后生,你是什么人啊?”

后生?听了这个称呼,马背上的不少人都憋足了笑。

只不过,那领头的青年却并无异样。

他笑了笑,然后道:“咱们是血衣堂的人,过来看看。”

血衣堂?几个老人一听,脸色登时变了,然后也不多废话,竟是拿了板凳茶壶,就往铺子里家里走,手脚很是麻利。

“哎?”有几个汉子不悦,出言想拦,可那青年却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理会。

不过眨眼的功夫,原本还在这晒太阳的几个老人,就都不见了。

关门声在此时,很是清楚。

此前瓮声出言的汉子拨马上前,他眼神不善地往街旁几个铺面上瞅了瞅,能明显察觉到其后的窥探。

“少主,这些人忒不识抬举。”他有些不爽。

青年不在意地一笑,然后道:“问话是咱们的事,说不说是别人的事。再说,从他们的表现上来看,此地堂口作为,恐怕素来不得人心啊。”

话落,身边大汉便斜眼看向了队伍里的某个人,冷哼了声。

被他所看那人也是个精壮的汉子,此时尴尬羞愧皆有,只是搓着手,仿佛是想说什么又犹豫。

“走,去瞧瞧。”青年说道。

“少主,咱们进城未加遮掩,恐怕”身边汉子有些欲言又止。

“区区梁州之地,这又何妨?”青年笑声豪爽,当先拍马而去。

身后数十人连忙跟上。

……

“你们昨夜,倒是做了好大事。”

云家偏院,今日来了特别的人。

江令寒在擦拭铁剑,苏澈在泡茶,坐在对面的人开始还为他泡茶的手法有些赞赏,可当茶香传出,她眼中便有鄙夷。

“怎么,瞧不上这茶叶?”苏澈问道。

商容鱼一笑,“吃惯了山珍海味,还会觉得面饼粗粮好吃吗?”

苏澈想想,道:“会。”

商容鱼一愣的,摇头,“但我不会。”

“苦日子已经过去了,何必还要回味。”她说,“个中滋味,我再也不想有第二次。”

苏澈表示理解,所以只给自己和江令寒倒了茶。

商容鱼却是将茶杯朝前推了推。

苏澈疑惑,抬眼看她。

“口渴。”商容鱼只是道。

苏澈没说什么,给她倒了茶。

“今日城里来了两拨人。”商容鱼开口道:“他们,或许会影响咱们的事。”

“是什么人?”苏澈问道。

“梁州府衙里传来的可靠消息,来的人是燕廷玉。”商容鱼说道。

苏澈手上动作一顿,他没听说过此人,却因眼前之人语气中的凝重,以及,所说之人的这个姓氏,让他下意识便有所联想。

“北燕朝廷?”他问。

商容鱼看着他,点头,“燕康亲侄,其余的,时间太短,暂时不明。”

其实,只是燕康的名头,便已然够了。

江令寒收剑,走过来坐下,“另一拨人是血衣堂的?”

血衣堂离梁州城不算远,但就算是昨夜得到的消息,最快也要傍晚才能赶到。若真是血衣堂来人,恐怕是就近的血衣堂口过来的。那样的话,没什么高手,倒也不足为意。

商容鱼却是摇头,语气微沉,“是谢云舟。”

听了这个名字,不只是江令寒,便是苏澈,都一下皱起了眉头。

……

江湖上有六合世家,其中便有后周南陵谢家。

此南陵谢家,原本是神都谢家的分支,后来神都谢家没落,逐渐凋零,南陵这一支遂迎祖,成为主家。也因此重整基业,得以传承千年,成为名门望族之一。

因南陵多江河,谢家早年生意多是江河上的买卖营生,后来势力逐渐壮大。最主要的,是其早年出资出人,支持促进了天下盟的建立和兴起,是以双方互为盟友,数百年来一直共同进退。

而这谢云舟,便是南陵谢家的长孙。

130.利用

后周南陵,离梁州城真可谓是万里之遥,跋山涉水。

谢云舟,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地?

“会不会搞错了?”苏澈问出来。

商容鱼只是端茶来喝,眼皮都没抬。

苏澈皱眉。

“你觉得,在这等事上,我有诓你的必要么?”商容鱼将茶盏放下,说着,柳眉一蹙,便吐了片茶叶出来。

她倒是毫不做作,也没什么维持淑女的意思,哼了声,不悦道:“云阁昌好歹也是无生教的护法,家里竟连个像样的茶叶也没有。”

苏澈摇摇头,只觉得对方是喝毓萝清茶喝惯了,对这等茶叶实在是入不得口。

江令寒却是看着她,问道:“消息确切吗?”

显然,他对谢云舟会出现在此,也是拿捏不准。

毕竟,来一个不知深浅的燕廷玉,就已经是棘手状况了,如今又多了个谢云舟,恐怕会更为难办。

要知道,如果对方真的出现在此,身为谢家长孙,那他身边,自不会缺少高手相随。

若真有了冲突,这必然是不小的麻烦。

当然,江令寒也不会对昨夜所为有什么后悔,只是本以为血衣堂就算派人来,也不会这么快,但现在却突然来人,让他有些意外罢了。

昨夜他还想,既然宗文晔领人亲至,那想必附近也不会再有血衣堂的高手了,还对这一方放宽了心。哪想现在,却又将之提上心来。

商容鱼道:“谢云舟一行人马进城,除了带着斗笠外,没有丝毫遮掩。在城门那里一打听便知。”

“有多少人?”江令寒问道。

“二十七骑。”商容鱼说道:“不过,听手下的人说,倒不全像是谢家的人。”

“是碰巧在这附近,然后得到了消息才来的么。”江令寒沉吟片刻,道:“他们现在有什么动向?”

“半个时辰前,到了吉安坊。”商容鱼道:“底下的人不敢跟的太近,现在还没有消息过来。”

“谢云舟的武功,在年青一代里倒不算是十分出众,只不过他身边必有大修行在。”江令寒笃定道。

苏澈闻言,不由道:“这么肯定?”

“他是谢家的长孙,为人仗义豪爽,风评素来不差。便是在天下盟里,都有不少高手甘心追随。”江令寒说道:“未来的谢家家主身边,不会没有高手在。”

苏澈也听说过谢云舟声名,只不过对其身边有大修行在,尚觉意外。

商容鱼问道:“盗帅那边还没有消息过来,现在对于此事,你们二位如何看?”

她话中不无调侃之意,毕竟,若不是他们一个杀了知府高立兴,一个灭了血衣堂口,也不会引来燕廷玉和谢云舟这两个棘手人物。

本来他们可用之人就少,对手又是颜玉书那等心思武功皆是诡谲之辈,还有聚义庄和桃花剑阁的人暗中动作。他们该是小心行事,现在却自己推来了麻烦。

“倒是可以设法,将矛头引向后周东厂。”江令寒思索片刻,说道:“本来只有季子裳,倒不一定能对付得了颜玉书,现在又多了两人,或许可以利用。”

苏澈皱眉,“话是这么说,可要如何操作?”

商容鱼也是看过来,哪怕,当她得知燕、谢两人出现后,第一时间所想的也是这般。

江令寒想了想,说道:“昨夜就算你没有撞破宗文晔,他也会被付吟霜两人除掉,这说明东厂那边早就盯上了宗文晔,或者说,付吟霜在血衣堂口时,得到了某种消息,为的便是宗文晔身上的令牌。”

“令牌?”商容鱼打断,问道:“什么令牌?”

苏澈之前并未细说昨夜之事,现在对方问了,他便说了一遍。

商容鱼闻言,脸色有过刹那的变化,不过很好地掩饰起来。

苏澈并未注意到,可一旁的江令寒,却将之收入眼底。

只不过他没有问。

“咱们可以将付吟霜和东厂的关系散播出去,这样,因着宗文晔之死,谢云舟他们一定会追查此事。”江令寒说道:“到时,咱们只需在必要时将东厂之人的下落透露,便已然足够。”

商容鱼听了,眼中意外毫不掩饰。

她咯咯一笑,眉眼弯弯,“若不是当面听,谁会想到这等阴险计策,竟会从你江令寒的嘴里说出来的?”

江令寒低头一笑,表情淡淡,“计谋谁都会想,阴险与否,只看对谁。”

“那燕廷玉那边呢?”商容鱼问道。

江令寒轻笑一声,道:“这是一样的道理。”

商容鱼莞尔一笑,便接过话去,“高立兴死在香云楼,只需把他和府衙里另外几个人,跟血衣堂口之间的龌龊传扬出去,那梁州府衙自然会自乱阵脚。到时再安排人在市井中散播几句如杀人灭口之类的谣言,衙门的人肯定要跑断腿。”

“此时府衙群龙无首,公孙懿素来遭受排挤,燕廷玉肯定会总揽大局,无论他分心与否,都是要先查血衣堂口。如此一来,说不定他还能跟谢云舟对上。”

她看着已经端茶喝茶的江令寒,笑道:“我倒是好奇,你下山也没几次,怎会如此熟稔地利用坊间流言?”

江令寒轻晃杯中茶,只是说道:“流言是最好的刀剑,杀人不沾血。”

商容鱼也不再言语,伸手端茶来喝。

苏澈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这两人如此谈笑风生,竟不觉得反感,反而有种融洽之意。

或许,就连自己,对此也是习惯了么?他想着,摇头一笑,也是喝茶。

……

既然说了,便要做。

下午的时候,商容鱼便已经着手操作此事。

苏澈也不知道在这梁州城里,究竟有多少无生教的人,反正在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所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城中各个角落,皆是知晓知府高立兴,因为与血衣堂口在蝶恋花生意上分赃不均,以致被灭口于香云楼。而府衙内尚有参与此事的人,那些大人为了不得罪血衣堂口,所以才将此事隐瞒不报。

而梁州百姓虽痛恨高立兴,想要他死不假,可也没想过对方会被帮派灭口。而现在,血衣堂口也被人灭了满门。

正当人们疑惑不解的时候,另一个消息便又传了出来。

原来血衣堂口近来追杀的叛徒付吟霜,是后周东厂安插在城中的人,他们早就盯上了蝶恋花的买卖,所以插手此事。在血衣堂口除掉高立兴之后,便暗中行了灭门之举。

利益动人,真是狠毒啊,听闻此事的人,无不这么想到。

131.雨夜轰然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

梁州城就在这么一股诡异的氛围里,过去了半月。

天渐渐冷起来,明里夜里,出来闲逛的人也少了许多。

这日夜,小雨,天地间一片漆黑。

轰!

突兀的一声巨响,好似山倾地陷,雷落耳边。

街坊四下惊起无数犬吠,家畜嚎叫,便是那城郊野外,都有野狗吠鸣不止。

云家偏院,苏澈推门,翻身上了房顶。而此时,房上早已有人抱剑站着了。

漆黑的夜看不清太远,可遥遥地,能辨出一个方向传来的人声,透着说不清的惊恐,愈加嘈杂。

苏澈走到江令寒边上。

这个总是沉稳的观潮阁真传,不知从何时起,脸上便多了几缕愁绪。他不再是那般自信,眼中也有了疲惫,好似藏有万千心事。

可苏澈知道,对方心中所藏所在意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叶常青的安危以及尽快将其解救出来。

“不是雷声。”江令寒低语一声。

苏澈一怔,然后点头,“像是…火药?”

话虽如此,可在城中,除了守军军营有火药军械外,其他帮派自是不可能有的。更别说,能弄出这等动静来的,也绝非是瓶瓶罐罐的火药就够的。

“伤怎么样了?”江令寒问道。

苏澈看了他一眼,道:“不碍事了。”

“那要不要去看看?”江令寒话语依旧平静。

苏澈却有些犹豫。

因为在几日前,盗帅传过一次消息,他说已经取得了季子裳的信任,如今正引导聚义庄的人往颜玉书那边下手,商容鱼也给出了所谓的配合,即是以死士取得对方信任。

在这等付出之下,商容鱼明确与他俩说过,这段时日老实待着养伤,养精蓄锐,只等届时一战,双方达成目的后就互不干涉,随便怎样。

不是怕他们出事,而是怕他们平白惹事。苏澈知道这一点,所以在听到江令寒的提议后,才有些犹豫。

他觉得,商容鱼虽然心思多,会算计,可这次说的倒也不差。做事前,总得规避一些不必要的事情。

江令寒没听到他的回应,也看了过来。

黑夜里,两人目光交汇,自是明白彼此犹疑所在。

苏澈虽有好奇,却因要事所系而不想惹麻烦。

江令寒则是担忧,对叶常青的担忧。

如今梁州城内的片刻动静,恐怕都会让他联想到叶常青。

苏澈明白这一点,所以更不想让对方冒然。

他觉得,随着拖得越久,江令寒竟越沉不住气了。这不是一个好现象,尤其是在联手行动之中。

所以,苏澈伸手,按住了江令寒的臂膀。

也因此,他感受到了对方隐约抵抗的力道。

苏澈毫不怀疑,若是自己没有阻止,对方此时已经窜出去了。

江令寒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我就随口一说。”他说着,转身,下了房。

听到门开门关之声,苏澈再看了眼远处,便也回房了。

……

梁州城,青萝坊。

两道身影站在楼阁之上,看着不远处街上人声嘈杂,四下里浓烟阵阵。

这并非是走水失火,而是爆炸刮起的无数烟尘。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一人身着白衣,气度非凡,此时轻语,倒不像是在感慨眼前。

盗帅靠在栏杆上,打着哈欠,听后,暗暗撇了撇嘴,说道:“这诗可不应景啊。”

“心有所感,方有诗词,不在应景与否。”那人回头一笑,眼眸明亮,好似星光般真诚透彻。

盗帅总是不敢与之相视,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怕被对方看出自己的心虚。

眼前的人,正是那季子裳。

“那你在想什么?”盗帅问道。

“盗兄不妨猜猜看。”季子裳笑道。

盗帅挑眉,“那我猜,你是在想那位付姑娘。”

季子裳一愣,随后也不掩饰,爽朗一笑,“盗兄果真是我知己,在下的确是在想付姑娘,只是这么久了,她都不与我见面。”

说到最后,他不由叹了口气。

事实上,莫说最近传言,便是之前,他也已经知道了付吟霜的身份。只不过,就算对方是为后周东厂做事,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之人,终还是可以回头的。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季子裳心中一叹。

盗帅略过这个话题,看向夜里长街,那人声传来之处。

“季兄觉得,今夜此事为何?”他问。

季子裳听他说起正事,便收拾心情,略作思索后,便道:“东厂阉人的目的,就在近几日显露。”

盗帅点头,说道:“我观此事引发缘由,乃是火药操作不慎引起的爆炸,不过并非是大量的火药导致。”

季子裳有些疑惑,“不是大量?”

在爆炸刚发生时,他便已派出人去查探此事,只不过此时还未回来。而想必,过去打探的也绝不只时是他们这一方的人。

但现在,听了盗帅笃定之话,他却是有些好奇了。

倒不是不信,毕竟墨家里便少不了机关和火药,只是好奇对方如何只是远远瞧着,便是断定。

盗帅说道:“此时小雨,你看这烟尘,看似浓却扩散不大,直往上升。”

季子裳点头。

“这说明爆炸时的火药不多,却是引发了地陷。这等烟尘,都是地陷时掀起的。”盗帅说道。

“地陷?”季子裳先是一怔,继而皱眉,“你是说,东厂那帮人,其目的是在地下?”

盗帅也觉得不可思议,也是靠着今晚之事才想通。

“无生老祖埋骨之处需要秘钥来打开,而颜玉书得了秘钥还不出城,这说明他要去的地方就在城中。可试想,这百多年里,就算旁人发现不了这么一处地方,那座桃山屹立于此数百年,怎会不知城中草木?”

盗帅说道:“更别说还有城中大小帮派,差人不良,在这城中藏东西,可不容易。”

季子裳暗暗点头,的确,最了解城中阴沟暗渠的,便是那些夜里活动的帮派势力。无生老祖故去这么久,如果埋骨之所就在城中,那最该先发现的,必是这些人。

但事实却没有,因为谁能想到,无生老祖的埋骨之所,竟会是在这梁州城的地下?

132.一二

潮湿,往往伴随着阴暗,阴暗处,幽风阵阵。

“祖宗。”颤栗的语气,颤抖的身子,毕恭毕敬却仍难掩其中惧意。

一身月白绸衫的年轻人站在断裂的横梁下,长身玉立,仿佛明月采光,汇在这一人身上。

“拿脑袋担下的差事,快到头了,怎么还给办砸了?”玉书声音微冷,语气却低缓,可其中压制的怒火和杀意,恍然间让令人置身于寒冬腊月,浑身冰凉。

靳鹰脸色哭丧,实在是怕到了极点,他只能死命垂着头。

“是小的没有嘱咐好,火石未灭,才引发了爆炸。”他没有推脱,更深知推脱无用,也不是全将责任揽在身上,只是实话实说。

因为他知道,在眼前这人身边做事,就不能有丝毫隐瞒。

有错就要认,有罪就要领。

玉书轻吸了口气,依稀间,风中尚还有硝火味道。

“都处理好了?”他问。

靳鹰不敢松懈,连忙道:“都安排妥当了,这回是米姑娘亲自去调制的比例。”

“还要多久?”玉书问道。

靳鹰斟酌片刻,才道:“不出两日。”

玉书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那,小的告退。”靳鹰仍是低着头,小心退下了。

等离出十多丈,他心里才松了口气,快步离开。

不过几息之后,脚步声在幽静的此间传来。

“地下阴凉,你怎地不多穿些?”付吟霜手上拿着一件素色的氅衣,走过来,给他披上。

“不必如此。”玉书说道。

付吟霜眼神一黯,随后只是清淡一笑。

“计划只能提前了。”玉书说道。

付吟霜点头,此番变故谁也没有想到,而且还是在如此重要的时候。依她所想,像是靳鹰那等负责之人,真该是千刀万剐,以死谢罪。

“外面的谣言,对咱们很不利。”她想了想,还是说道。

“不过是揭出了事实,无妨。”玉书道。

付吟霜咬了咬唇,还是道:“你那位朋友”

玉书看过来,目光湛湛如水,却有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付吟霜呼吸不由地一促,眼神略有慌乱。

“我”她下意识开口。

“我说过,他的事,不需要你们去考虑。”玉书打断,直接道:“其余人是生是死我不在乎,但我要他生,他便只能活。能杀死他的,也唯有我。”

付吟霜眼底有些不忿,或者说,是嫉妒,但眨眼间便是如常。

因为她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若要多说多做,只会惹得眼前人不快,徒增难堪罢了。

“我明白了。”付吟霜点头。

“衙门那边的情况如何?”玉书问道。

“伊雪稠和甄晴已经混进去了。”付吟霜说道:“只要她们想,整个梁州府衙,可以无一活口。”

玉书轻笑,“不要小看燕廷玉。”

付吟霜一时微怔,不是因为所听所闻,而是因为眼前人的一笑。

她很快回神,略有不解,“我不明白你为何对他如此看重,就因为他是燕康的侄子?”

玉书想了想,道:“世人皆知白衣渡江,奇袭梁都的是燕长安,却不知道他如何才能渡江。”

付吟霜蹙眉,犹豫道:“权帮?”

玉书满意点头,显然,对方也是很快能想到其中关键。

北燕大军若要渡江,有两个阻力,便是后周水军和权帮。前者因与北燕暗中联合,自是帮忙遮掩,可权帮向来我行我素,根本不会提供这等便利。

“彼时,便是燕廷玉孤身去的权帮,促成了此事。”玉书说道:“他与权帮的高手比试了三场,权帮这才放开了水域,任由北燕无声渡江。”

付吟霜眼中已有兴趣,“跟谁比的?”

“周啸云。”玉书道。

付吟霜果然惊讶,因为这位的确是权帮的高手,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位宗师强者,货真价实的无铸境界大修行。

而即便是知道结果,她仍是问了出来,“谁赢了?”

因为结果显而易见,可为什么,权帮还会应下燕廷玉,给北燕遮掩?

“拳脚、兵器、武论,三场比试,燕廷玉赢了后两场。”玉书语气平静,可听在付吟霜的耳里,却不吝于惊雷一般。

燕廷玉赢了?

他竟然能赢大修行?

付吟霜红唇微张,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其实要说武论,燕廷玉能赢也算说得过去,毕竟他出身北燕上将军府,自幼定是熟读兵书,而武功秘籍也不会缺了。

更别说教导他的是燕康,这位除了那的名号外,在江湖中还有的说法。意思很明确,便是说此人乃是无铸境的第一人。

只不过,这个传说在数月前的梁都之战里,似乎被打破了。

护国柱石苏定远自城头而下,一杆大枪如苍龙出海,直接破了燕康的不动明王。两人皆是无铸之境,孰强孰弱,似乎难以言说。

付吟霜想着,有燕康灌输武道理念,就算周啸云是成名强者,有属于自己的武道意志,可败给燕廷玉,也是情有可原。

但在这兵器上,他怎会败的?

“燕廷玉不是走的武夫之道,他是内家高手。”玉书说道:“周啸云压制修为,一时不察,被他以大罗星云手,破了护体真气。”

大罗星云手,北燕皇族秘传,为神桥之境武学,练之需搭配奇门兵器龙凤双环,专破金刚无铸。

除了北燕皇室外,旁人自是不会此门武功,便是燕康也一样。

“是北燕朝廷授意,提前做的准备。”付吟霜不由道:“燕廷玉能练成,该是费了多少时日?”

换句话说,是北燕筹谋了多久?

权帮多是修行外家的武夫,此自然是成针对。

玉书说道:“这才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付吟霜此时也没有之前的轻松随意,她语气凝重,不减担忧,“那伊雪稠那边,要不要提醒一下?”

“做的多,错的多。”玉书轻叹一声,道:“而且,今夜变故,恐怕已让他们窥出一二。”

付吟霜咬唇,觉得是自己没用。

“人算不如天算。”玉书淡笑,“气馁作甚?”

看着他神情自若,付吟霜觉得心里也没那么沉重了。

133.是夜

白天之后,梁州城的百姓才知昨夜发生了何事。

平康坊偏僻的半条长街地陷,两边商铺住户狼藉,地上扯开了一道十几丈长的口子,深不见底。

衙门的人自然是动起来了,往日来说,最大的坊市不一定最热闹,可在今日,却是热闹非常。

地陷这种事,当然没什么好瞧的,可每当地陷,衙门里总会请那些江湖方士来做法驱邪。这个时候,当然是人热闹的,对于那些街坊里的孩童来说。

只不过今次却有些不一样。

衙门的人并没有四下取证,而是在将断壁残垣处理一番,稍是安慰走访了附近百姓之后,很快便将此地圈禁起来。

包括原本居住在附近的的百姓,也被官府以各种理由,暂且劝离到了他处。

“大人,地陷深度在二十米左右,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不过还是发现了这个。”

衙门的捕头一身脏污,此时也顾不上擦脸,从地下爬上来之后,便连忙跑到檐下。此时,在简要地汇报后,便将从地下发现的东西拿了出来。

在此地的,并非是府衙里素日那些发号施令之人,府衙里的大人,便只有公孙懿一人而已。

檐下,是一身干练黑衣,却在吃着糖饼的燕廷玉,以及护卫阶下的随行狼骑军士。

“这是何物?”公孙懿先是看了燕廷玉一眼,随后问道。

那捕头眉头皱着,手指在手中漆黑之物上摩擦一番,道:“此乃铜金之物,像是铸鼎所用。”

“鼎?”公孙懿眉头一皱。

“或是,冶炼丹药的铜炉。”那捕快犹豫道。

“制作火药弹片。”燕廷玉接过话去,将糖饼吃了,随手拿了随从递来的湿毛巾,擦了擦手。

公孙懿一听,脸露惊骇,“东厂的那帮阉人,竟会制作火药?他们想干什么?”

“你是在问我?”燕廷玉笑了笑。

公孙懿连忙抱拳,口称不敢。

在这几日的接触下,他也只敢说是对眼前之人稍有了解,便是对方脾性,他根本不敢言能看透。

倒不是喜怒无常,实在是因为这人脾气颇有古怪之处,有种,让人跟不上其适时所想的感觉。

燕廷玉四下看了几眼,道:“行了,让下边的人都上来,撤了吧。”

那捕头悄悄松了口气,要知道,这地下本就比不得地上,或许其本有通风口,可爆炸早已将其毁掉,这地陷的缺口看着大,可底下崎岖难走,火药爆炸后的硝烟还弥而不散,更有烟尘。

更别说,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地面不会再陷落下去,可以说底下搜索的捕快,心里都是提着胆。

要知道,这可是六七丈深的地下,一旦被埋了,任你武功再高,也是逃不出来。

公孙懿自是通晓情理,但仍是问道:“那,就不查了?”

“查又能查出什么?”燕廷玉将毛巾丢给一旁随侍,然后朝外走,“会有人告诉我们,那些阉狗下落的。”

公孙懿一时没有想明白。

……

次日,夜,月黑风高,伸手几乎不见五指。

“盗兄觉得,我等对东厂之人偷袭,是否有失磊落?”

屋顶高处,季子裳负手看向远处,那是在万家灯火里,唯一黑寂的地方。

盗帅在他身旁站着,此时闻言,压下心中忽而涌上的复杂,状似如常般地开口。

“不会,季兄是为了自家弟兄着想。”他说,“再说,厂卫那等臭名昭著之辈,谈何磊落?”

季子裳点头,脸带微笑,没有说什么。

在四下的街巷之中,已如洪流般涌出持剑带刀的江湖人,他们行走无声,悄然向远处的巷中而去。

周遭的房屋高处,亦有引弓携弩的壮士埋伏。

今夜,聚义庄在梁州城内的所有好汉,均是参与,共计一百九十三人。

他们潜入城中的人数不多,更多的是彼此奔走相告,呼朋唤友而来。

义气所在,为的就是今夜铲除东厂权阉,掌刑千户颜玉书。

而对方,就在不远处那漆黑的院落之中,也可能,是在地下。

“想不到无生老祖当年,竟有如此手腕和魄力,将一世皇朝陷落的旧城一隅改建成了陵墓。”季子裳语带赞叹,“怪不得彼时江湖各派围杀,最终都未找到此人。”

“魔门虽一直不成气候,实因被正道打压太重,魔道门派之中,也是有不少惊才艳艳之辈。”盗帅说道。

“你说,今夜可能建功?”季子裳忽而问道。

盗帅有些不解,彼此接触虽不足一月,可他已然知晓眼前之人素来自信,从不会说这等自问之话。更别说,还是在这个时候。

“颜玉书武功高强,手下更有伊雪稠、甄晴那等江湖凶人,以及不少东厂之众,怕是免不了伤亡。”盗帅顿了顿,还是道:“不过聚义庄好汉无数,又有季兄在,必会成功。”

季子裳笑了笑,“希望如此。”

而此时,远处巷中已有交手之声,呵斥喊杀,兵刃交接,暗处无光,却数不尽的刀光剑影。

他们再看不到太多,只闻喊杀交接之声渐远,而那处隐没在黑夜下的院落里,也终于亮起了一盏灯。

“该咱们出手了。”季子裳轻声道。

盗帅点头。

……

“将军,平康坊西南三里。”

依旧是夜色下,只不过这里却有灯火。

一方桌案,燕廷玉在吃肉。

“那是何地?”他问。

公孙懿想了想,这才道:“那里该是早前的城中马市,只不过三年前生过一场病害,马市迁移,那里就空出来,成了造石料木料的场子。”

“有何特殊之处?”

“平日里除了工匠,少有人去。”公孙懿回道。

“离爆炸地陷所在,有多远?”燕廷玉已经站了起来。

“相隔不足一里。”公孙懿下意思说着,一怔,继而脸色一变,“将军是说,整个地下可这,怎么可能?”

“点人,不要能喘气儿的,要为了功名利禄不怕死的。”燕廷玉揉了揉肚子,随口道:“桌上的肉给我包了,待会儿回来吃。”

说着,他已经当先走出,然后上马。

其后随行之人默默无声,紧紧跟随。

134.已动

夜里不知为何又下起了雨,雨丝淅沥,透着凉意,而这可能是今年最后一场秋雨了。

玉书站在阁楼二层的窗前,雨潲进来,却在还未近他身前时,便像是被风吹斜。

他看着外面,黑暗里,兵刃入肉、痛呼闷哼,皆是入耳。

“是突然出现的江湖人。”付吟霜蹙眉道。

“江湖人?”玉书语气莫名。

“是。”付吟霜有些犹豫。

她当然能看出这绝非寻常的江湖人,无论是武功还是这般有条理地夜袭,都像是有人在背后指挥。

他们分工明确,已将此地街头巷尾全然包围。

对方就是冲他们来的,而且必然知道自己等人的身份。

“要不,还是撤吧?”付吟霜斟酌道:“秘钥在咱们手里,就算埋骨之所昭示,短时间里他们也调集不了如此多的火药,咱们还是有机会的。”

军中虽配备火药,但梁州城这边早在开门投降时,驻军营中的火药军备便被燕国军队接管,火药调动自是难上加难。

况且,就算是无生老祖的埋骨之所,那也是江湖之事,朝廷没有理由来管。

更逞论是如今的梁州城,

“你忘了燕廷玉。”玉书道:“有他的手令,不出半个时辰,他们就足以将大门炸开。”

付吟霜娥眉蹙着,道:“埋骨之所其内如何谁也不知,如果不以秘钥开门,冒然动用火药的话,莫说毁掉里面机关等物,一旦地陷,那后果自然不堪设想。”

“你以为,他会在乎吗?”玉书淡淡道:“对于什么也不缺的人,他是不会在乎这地下有什么的,与其拿不到,不如都得不到。”

“那你打算怎么办?”付吟霜问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玉书负手,看着外面风雨,“来多少,杀多少便是。”

付吟霜心头一震,此时看着对方侧颜,朦胧晦暗间,那般自信如若往常。只不过,其中似乎更多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如是有种癫狂之意,如是一股决然的疯魔。

院外,出现了火光。

那是来自四面八方的火箭攒射,很难想象,在这梁州城里,还能有人调动起如此多的弓弩。

就连玉书,都有些意外,上一次所见弓弩,还是在商容鱼设下的埋伏那里。只不过对方擅射之人也没有这么多,眼下这等阵仗,恐怕得有五六十弓弩手。

裹着特制油布的火箭落地而燃烧,院中房屋、地面、墙上倶是点燃一片。

这场雨太小,丝毫不能对此有所影响。

渐渐地,倒地受伤的人在火中哀嚎,而火光明灭之间,数不清的身影往来交错,刀剑划过,血花飞溅。

阁楼上响起快速的脚步声,靳鹰从楼梯处过来,抱拳道:“祖宗,都准备好了。”

他的语气有些兴奋,有些残忍,此时看向外边亮起来的黑夜,嘴角带着狞笑。

但当眼前之人回头看来时,他便连忙躬身低头。

“要沉住气。”玉书无声一笑。

靳鹰心头一凛,不敢多言。

……

“少主,您看!”

走出平康坊夜市不远,一行人里,有个汉子忽然指向某处,瓮声道。

谢云舟看过去,那边自是比不得这坊间灯火亮堂,遥遥看着,却是黑夜下有火光明灭。

“是季子裳?”他摸了摸下巴。

“应该就是聚义庄的人了。”身旁壮汉咧嘴一笑,随后看过来,“少主,您说吧,咱们上不上?”

“先回去跟弟兄们商量商量。”谢云舟拍了他肩膀一下,道:“东厂的那些阉货阴着呢,这雷,得先让聚义庄的人趟一趟。”

他性情豪爽不假,可这等性命攸关之前,自然不会让自家弟兄涉险。

如今既然有季子裳顶在前边,那他自然乐意如此。

边上,那壮汉揉了揉手腕,却是有些不解,“不过是一个丧家之犬,少主何必如此在意?”

他说的,赫然便是颜玉书。

只不过,并非是后周东厂的掌刑千户,而是本该是革职查办,却杀出逃遁的要犯!

……

原来,在得知此地是东厂之人后,谢云舟便往后周传讯,问明此事。

过了这么久,后周那边的消息也终于传来。

后周破旸山郡那夜,颜玉书杀东厂众和黑风军,并故意放走苏定远之子苏澈之事暴露,因此获罪。而其人在东厂的番子去拿他之前,便已经闻讯。

其后更是杀锦衣卫和东厂追兵,直接遁出了后周神都。

谁也没有想到,对方只是初到神都,便已然对城中熟悉,甚至留下了脱身之路。

后周朝廷将其定为‘早有预谋,狼子野心’之辈,因其任职东厂掌刑千户,自是获悉了不少机密要事,便是锦衣卫那边,他都借职位之便,得到了不少机密情报。

所以,颜玉书必须死。

但又因他知晓太多,而这既是厂卫之耻,又让后周朝廷失了颜面,所以此事并未声张,知道的人并不多。

罗网的追杀未停,可颜玉书却在出神都便失去了踪迹。

谁也没有想到,他竟是来了梁州,而且手下还甘心追随着一批人马。

……

“谁小瞧他,谁就会死的很难看。”谢云舟说道。

壮汉不忿,没吭声。

谢云舟看他一眼,道:“你虽是入三境的大修行,在武功上要强于他,但切不可大意。”

江令寒之前想的没错,堂堂六合世家谢家未来的家主身边,自是有大修行跟随的。

这粗犷壮汉,名为谢桡,一直护卫谢云舟左右。

而与之随行的七八人,也皆是谢家派来随侍的高手。至于另外那十多人,则是天下盟以及血衣堂的人,其中,便有血衣堂的某位副堂主。

只不过此时,他们并未跟随。

“颜玉书的出身,你也看了,他能走到今天,无论是心性还是狠劲儿,都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习武都吃苦,可其中煎熬,个中滋味,恐怕只有他自己能懂。”

谢云舟凝重道:“这也是那位当初看重他的原因。”

谢桡知道他口中所说的,是那位东厂督公,后周的大内总管。

“行,我知道了。”谢桡不想听这些。

谢云舟见此,无奈摇头,笑道:“总之,咱们也给了罗网消息,暂且按捺,避其疯魔便是。”

135.碰撞

盗帅回头看着夜色,在想苏澈他们什么时候赶过来。

走在前边的季子裳顿了顿步子。

盗帅还以为对方怀疑什么,当下想要解释。

“有点不对。”季子裳却是皱眉道。

盗帅将本欲说出的话咽下,同时警醒,“怎么了?”

两人此时已经落于巷中,再往前二三十丈便是那座小院。

“太顺利了些。”季子裳说道。

莫说东厂之人心思深沉,便是此时里面那位颜玉书,就是心计诡谲之辈。

如今聚义庄四下好汉涌入,东厂众节节败退,好似就要一鼓作气能将这伙人除掉。

可季子裳却察觉出了异常。

东厂并非没有高手,就算聚义庄此来人多势众,其中也不乏江湖好手,却也不会这么快就攻进去。

这倒像是,对方故意将他们放进去一样。

盗帅闻言,也是一凛,他看向前方,心思忽而一动。

恰在此时,季子裳脸色也是一变。

“火药!”他下意识说出。

盗帅正想到此处,当即道:“退!”

他们两人离院子还远,完全可以轻松退走,而就算是他们多想了,如此距离也不碍事。

但季子裳第一反应不是后退,而是脚下更快,施轻功往前掠去。

“季兄!”盗帅喊了声。

“你先走。”季子裳只是如此说,身影眨眼间已经离远。

盗帅抿紧了嘴,目光阴沉不定。

老实说,这段时间的接触下来,他觉得江令寒所说,那位名士许梦游对季子裳的评价倒真不错,这人的确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季子裳性情开朗、重情重义,为人也没什么架子,根本不似那些出身名门的传人一般高傲,盛气凌人。

这种人一旦接近,取得其信任之后,便很容易能利用。就如同现在,今夜便是他或者说是与商容鱼商议后促成的。

装作不经意间,发现了颜玉书的藏身之处,然后让季子裳领聚义庄的人前来除贼。

这些都计算的很好,哪怕是到了现在,都在按计划而行。

他现在走就行了,目的已经达到,至于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两相结果会是怎样,那根本不是他们需要考虑的。

但盗帅犹豫了。

哪怕此举是为了除恶,是为了救出叶常青和云家主,以及那些被颜玉书抓走之人。但他觉得,季子裳是真心把他当成了朋友,所以才会这么信任他,而现在,对方明知会有火药,却还是冲了进去。

他是想去提醒那些人,也可能,是想阻止。

盗帅觉得,自己的确是有些自私了。

身为墨家的人,哪怕是为了救人,却失去了道义。

犹豫,只在片刻之间。

盗帅一咬牙,轻功运起,竟也是直接朝季子裳追去。

……

季子裳江湖绰号是,他的武功全然是在这双如白玉般的手上。

他身若飞羽,在火光明亮的此间,飘然进场。

挥手,持刀而来的东厂番子便吐血倒飞。

拂袖,偷袭而来的暗器弩箭便原路而回。

“少庄主,您怎么过来了?”

巨侠应笑看只有一个女儿,所以他的徒弟便是聚义庄的少庄主。

此时,聚义庄同行的汉子身上多是血污,见季子裳现身,顿时惊讶。

因为在预先商定里,只有当那东厂的颜玉书现身后,才需要他来亲自动手。毕竟,在在场诸人里,能与之一战的也唯有他了。

可现在,这才刚进院。

季子裳四下看了眼,院中院外仍是双方在交手,只不过东厂之人也不过寥寥三四十人,败退只是迟早之事。

“院中恐有火药,招呼大伙先退。”他直接道。

那聚义庄的汉子一愣,随后脸色也是一变,登时高喝,“兄弟们先把外面的阉狗杀了,让少庄主亲自去取那阉人的狗命!”

季子裳一笑。

四下同来之人一听,便且战且退,朝院外而去。

阁楼的暗处,玉书静静看着那振臂高呼的汉子,莫名一笑。

一旁,付吟霜道:“他们是猜到院中埋了火药。”

“门开了么?”玉书问道。

身后,靳鹰刚好踩上楼梯,此时闻言,登时打了个激灵。

“还,还没。”他语气微颤。

“是听到有人来了,他们不安分?”玉书淡淡道。

“是。”靳鹰道:“那个叶常青领头,现在都不干了。”

“你怎么看?”玉书好似根本不在意一般。

靳鹰皱了皱眉,道:“索性一刀把他砍了,其他人也就不敢闹事了。”

“是个主意。”玉书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靳鹰一愣。

“门开不了了。”玉书看着外面,聚义庄的人已经大半都退到了街巷里。

“点火吧。”他说,“虽然有人缺席,不过来的客人,也得先招待好才行。”

靳鹰虽然不太明白,可也知道这‘点火’是什么意思,当即一抱拳,快步退下了。

付吟霜见他离开,这才道:“为何不等门开了?”

要说之前那秘钥还缺了一样东西,可当将宗文晔手中的那枚形似令牌的秘钥拿到手之后,他们破除门上机关只是时间问题,根本不必以之前准备的火药强行炸门。

而她觉得,外面这些人,完全可以将之拦住。

外面埋下的火药一旦爆炸,就算是在地面上,也很可能会导致地下的坍陷。

啾,砰!

外面一声尖啸穿破黑夜,接着是火箭爆炸之声。

玉书没有回答,他看着炸开的烟花,手里则是拿着个巴掌大小,如令牌般的金属物件。

他已经不需要进去那埋骨之地了,因为他发现了这所谓秘钥的真正秘密。

……

聚义庄的人大半退了出去,可季子裳没有离开。

他已经察觉到了那阁楼里有人,所以便欲要闯进去。

可很快,他发现四下东厂的人没有去追杀,或是阻拦自己,而是在往阁楼里退。

“走啊!”盗帅出现在他身边,急声道。

季子裳却是皱起了眉,他下意识看了眼大门方向,然后心有所感,抬头,看到了阁楼阴影下模糊的身影。

他如是想通了什么,脑海一下炸了炸。

恰在此时,一道烟花在另一侧的屋顶腾空,绚烂璀璨。

136.无声

烟花炸响,是比四下还要亮的光,映在脸上,五彩缤纷。

季子裳眼中有些惊愕,带着难以置信,第一时间回头。

轰!

一声,两声,震雷般的声响接连不断,伴随着沙石的飞溅和惨叫哀嚎,烟尘淹没了四下的火光,驱逐了黑暗。

季子裳眼神有些呆滞,耳边轰隆不断,却比不过他此时心中的翻涌。

懊恼,自责,悔恨等等涌上心来。

盗帅在他耳边一遍遍喊着,神情急切。

院门、院墙、地面掀起,沙石无数如雨,铺天盖地。

盗帅抓住季子裳的手臂,就要往一旁屋内去躲,但后者就站在那,动也不动。

“走啊!”盗帅忍不住喊道。

季子裳脸色苍白,他听见了爆炸里的喊声,那是往日追随自己的伙计。

是他错估了此间局势,埋下火药的地方不是院内,而是院外的街巷。他们来时有序,出时却是拥成一团。

东厂的人正是看中这点,此时引发,直接将他们全数葬身在此。

那是不远千里,从聚义庄跟他同行之人,那是城中心怀侠义,共同讨贼的江湖义士。

却在此时,因他而死,死于无声。

如此窝囊。

季子裳眼神泛红,其中杀意宛若实质,他猛地抬头,看向那烟尘弥漫间,隐约可见的阁楼之处。

盗帅看出他的打算,却知道此时必要拦下对方,因为局势于他们不利,现在眼前人怒火攻心,已然是要失去理智。

如此情况下,莫说是对上颜玉书,便是其手下东厂高手,都是凶多吉少。

“先走,再从长计议。”他劝道。

季子裳伸手,将盗帅抓在自己臂膀上的手推开,然后道:“你走吧。”

“你说什么胡话?”盗帅有些急了。

这个时候,眼前这人完全是要找死。

“师傅将除贼大事交予我,可我却让这么多好汉惨死,我有何颜面再去见他?”季子裳无声一笑,“又有何颜面,去面对他们的家人?”

盗帅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觉得说不出来。

火药的爆炸渐渐弱了下去,可人声同样隐没,夜风而过,硝火与血腥之中,隐约传来微弱的呻吟。

有人活着,却比死了还要难受。

“你要是死了,谁为他们报仇?”盗帅指着外面,“他们都是武艺高强之辈,有的只是重伤,咱们现在应该是能救一个是一个。”

季子裳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咱们是来救被抓之人的,是来杀阉狗的。”

盗帅眉头皱着,“我知道,我都知道,但这是当下最先要做的事。”

季子裳不想退,从小到大,他一直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退了一次,便会有第二次。他的武道,从来就只有前进,就算挡在前边的是山,也要将之劈开。

但现在,他听着隐约传来的痛呼和压抑疼痛的喘息,心中仿佛是有刀在割。

四下里,已经有脚步声传来,那是之前退往屋子里的东厂众,现在却是要出来收拾残局了。

其中,还有几道气机与众不同之人,显然是个中高手。

“走吧。”盗帅再次拉住他。

“想走,可没那么容易。”

一道隐含笑意的声音传来,与之相随的,是一股打出的劲风。

四下的烟尘因此而散,几道身影出现在眼前。

身姿妖娆,脸上含笑的伊雪稠当先。

在其身边的,是三个面白无须,手拿鞭钩等奇门兵器的中年人。

他们穿着青白色的袍子,脸色更是煞白的可怖,露在袖外的双手同样像涂了粉一样白。

盗帅脸色一沉,“岭西三鬼?”

季子裳目光同样看过去,却好似没有什么焦距一般。

岭西,是后周的葬魔岭,传闻是曾经魔教山门所在,只不过辗转千年百年,此地名头变换,谁也不知真假。

如今岭西,虽依旧荒芜,却有神秘赶尸一脉传承,据传其乃魔门一支,只不过被朝廷围剿,才遁入这荒山野岭之中,苟延残喘。

眼前的这三个惨白好似无常之人,绰号,便是这赶尸一脉中的当家人,单个拎出都是可破甲八九的高手,若是联手,诡异武功更可匹敌入三境的大修行。

盗帅在此地见到这三人自感意外,因为从来没听说这赶尸一脉与东厂有什么关联,甚至还因为官军围剿,与后周朝廷向来是势若水火。

此时,为何还会相帮东厂?

盗帅皱眉间,忽而看到了脸带冰冷笑意的伊雪稠,一下想通。

这些人,恐怕帮的并非是东厂,而是那颜玉书!

“墨家盗帅?”伊雪稠看着两人,开口,语带嘲笑,“季子裳啊,枉你聪明一世,却也没看清你身边这假仗义的人。”

盗帅脸色微沉,而一旁的季子裳却是神情未变。

“他假意接近你,为的就是借你聚义庄的手,跟我们拼得两败俱伤,然后他再坐收渔翁。”伊雪稠道:“他可不是为了什么江湖道义,而是为了帮他那心上人。当然,其中也可能还有其他心思,不过,这就得问他了。”

她的语气讥讽十足,此时轻弹着指甲,想看面前两人会如何。

可哪怕盗帅脸色有所变化,那季子裳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清淡模样。

伊雪稠不由皱眉。

“说完了么?”季子裳开口。

伊雪稠一愣,转而反笑,觉得这人是不是脑子坏了。

“让颜玉书出来。”季子裳又说。

盗帅不由看他一眼。

“你是疯了么?”伊雪稠面无表情道。

夜风,变得有些急。

场间之人下意识眯了眯眼。

季子裳双袖轻动,好似裹挟微风。

浓重的杀机在此间弥漫,让人通体泛寒,如感冷冰。

便是盗帅,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伊雪稠嘴唇动了动,看着面前之人,竟有种要退避的念头。

一旁,那本来还是挂着一副死人脸的岭西三鬼,同样是变了脸色,其中一人更是身子晃了晃,竟是被杀意惑神。另外两人连忙去扶,场间气势因此变化。

“掌中伏龙,人间沧海。”有人自外而来,步履闲适,可语气却并不轻佻,反带赞赏,“不愧是应巨侠的高徒。”

伊雪稠一惊。

137.阑珊

燕廷玉信步而来,一身黑衣如披夜色。

他是孤身而来,好似所涉并非险地,而是家中花园。

季子裳对其并未理会。

盗帅则是皱眉,看着对方时,有凝重,也有一下的放松,便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是为何。

“这火药当真是不少啊。”燕廷玉说道:“附近街坊全给炸了,若是论罪的话,你们这些人都得斩首示众。”

说着,他看向季子裳,开口道:“外面的人死了不少,残胳膊断腿的,真惨啊。”

季子裳眼神动了动,看过来,杀气如朔风,让人感知寒凉心悸。

燕廷玉不在意地一笑,道:“不过呢,这不是碰上我了么,衙门里的人干别的不行,带他们去医馆还是可以的。”

季子裳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此时,沉默半晌后,终是道了声谢。

燕廷玉挑了挑眉,“这嘴上说的,可是不如行动来的真诚。”

“随你。”季子裳淡淡一句,不再理他。

“墨家的人?”燕廷玉也不在意,却是看向盗帅,略有兴趣。

盗帅点头,态度不咸不淡。

因为他知道对方是谁,而对墨家来说,的确对北燕朝廷没有什么好感。

“这回你们做事,可不怎么地道啊。”燕廷玉说道。

盗帅觉得这人有些聒噪。

同样的,伊雪稠也觉得这家伙有些聒噪,或者说,不太着调的样子。

任谁想,堂堂名将之后的燕廷玉,竟会是个嘴碎多话的人,这似乎,与预想当中的形象并不符合。

燕廷玉却好似什么也没感受到一样,反而四下打量一番,目光,自然就落在了那阁楼的窗上。

“那后面的人,还不打算下来么?你的这些手下,可不够我三拳两脚解决的。”他笑着说,带着几分认真。

伊雪稠银牙暗咬,从对方出现开始,就一直喋喋不休,完全视他们如无物,自大且自负,很是令人讨厌。

她手腕一甩,便是十数牛毫长针激射而出,四下虽有火光,长针却暗沉,更是在一闪之际,便迫在眼前。

此时长针仿佛是以奇异手法打出,迅捷而又莫辨,更是封堵目标所有闪避之路。

燕廷玉本来还要开口说些什么,却一下闭口,他抬手,掌心有一金环转出。

盗帅本来还十足戒备,唯恐被崩飞的长针波及,可此时,清脆的声响里,那些激射而来的长针竟好似泥牛入海,与那金环接触后便没了踪迹。

伊雪稠瞳孔一缩。

“还你!”燕廷玉轻笑,手指一拨金环。

刺耳声中,那些长针竟是反朝伊雪稠射去。

伊雪稠登时大惊,连忙挥袖去躲。

可她能躲过,但一旁的东厂诸人却是躲不过,随着她挥袖将这牛毫长针打飞,从旁之人却是被殃及。

几声惨叫,凄厉而短促,中针者无不是挣扎几下后便没了动静。

伊雪稠站在阶上,看过来时脸色阴沉无比。

“还真是毒啊。”燕廷玉神情带笑,却是冷淡地过分,在他两手上,各有一金环所持,上面雕刻龙凤之物,看起来颇为精美华贵。

“上!”伊雪稠挥手,冷喝一声。

四下围上来的东厂众人便挥刀而上,眼中没有丝毫惧意。

盗帅见此,眉头微皱,他避开砍来的一刀,一脚将其踢飞。

但他目光却微微闪烁,因为方才那一脚,他感觉自己踢中的竟像是一块硬木。

难不成,这些人练得都是外家功夫不成?

季子裳和燕廷玉同样出手,一个掌出如山崩,被他打飞之人皆是吐血而亡。一个手中双环飞旋倒回,同样是触之即死。

不过二十几人,片刻间便倒了一地。

盗帅眼尖,早就看到了悄然后退的伊雪稠,当即一踢脚边长刀,喝道:“哪走!”

长刀破空,直冲伊雪稠而去,可她只是回头冷笑,便从容躲过,然后闪身进了阁楼里。

等将此地东厂之人结果之后,季子裳想也不想,便要去追。

“哎,你不怕再中计?”燕廷玉拉他一把。

季子裳臂膀一震,竟是直接将他震开。

“这是我江湖之事,不劳你北燕朝廷上心。”季子裳语气微冷。

因为他知道,对方此次过来,并非是因为被杀的梁州知府,也不是为了抓获凶徒之类的朝廷名头。对方目的,是为了聚义庄。

北燕覆灭梁国,两国合并,江湖自也混杂。

聚义庄不是武林龙头,却是江湖中结交最广的。此前北燕的清溪剑派,便曾派人过去相谈,想要举办一次武林大会,以庆合流。

但此事无果而终,并不是聚义庄拒绝,而是使了借口,故意推诿了。

燕国势大,聚义庄万不能与之相抗,若是忤逆,恐又要一番腥风血雨。

季子裳深知此事严重,此时燕廷玉故意接近,他当然明白对方所想,是以,也根本不想与之有所牵扯。

莫说是本就不相识,就算真要有交情,他也担待不起。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江湖人。

燕廷玉挑挑眉,自是从对方语气和神情中品味出一二,却也不生气。

“行行行,但穷寇莫追的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他抱臂道。

“我不是朝廷的人,也不如你熟读兵法。”季子裳冷哼,“我只知道除恶务尽。”

燕廷玉摆摆手,“那你想送死,请便。”

季子裳已经看到,那阁楼上已经没了人影。

“他们应该是遁入了地下。”盗帅赶至门口,回头道:“屋内应有密道。”

季子裳点头,同样过去。

燕廷玉站在阶上,还在说,“只要灌以浓烟烈火,自不消进去,他们就是瓮中之鳖。”

盗帅听得他话中自信,不由刺道:“既有入口,必也会有出口,你觉得他们还会从这出来?”

“地陷之处想必你也看过,与此地相隔不远,而这么深的地下,必有通风口,而且这通风口定是排列密集。”燕廷玉挠了挠下巴,随口道:“只要点着火把,着人四下去看哪里冒烟,一路追上不就行了?”

盗帅听他说的倒是有些道理。

“聒噪。”季子裳却是看他一眼,直接往房中掠去。

燕廷玉点头一笑,“时不我待,这么急也对。”

盗帅觉得这人是不是傻子,摇摇头也去追季子裳了。

等两人身影不见了,燕廷玉脸上的笑意才淡下去。

身后有人跑来。

公孙懿擦着额头汗水,喘着粗气道:“伤亡一百四十余人,附近医馆都住满了。另外,北营城防三千人马已经入城。”

燕廷玉看过来,语气淡淡,“还能不能吃这碗饭,就看他们自己了。”

公孙懿连忙道:“将军有令,城中将士敢不效死!”

138.地下

屋内没有掌灯,但外面的火光透进来,依旧能看清房中一切。

暗道的门没关,季子裳拂手,一旁油灯点燃,被他直接甩进去。

油灯碎裂,火光扑闪明灭,照亮了通往地下的石阶。

季子裳没有犹豫,闪身便进。

盗帅紧随其后。

石阶并不甚曲折,几息过后,眼前便豁然开朗。

有微弱的亮光从前照亮,季子裳却在将出时侧身。

飞镖暗器袭来,无声破空,被他闪过后直接钉在墙上。

“小心。”季子裳说了句,却是在提醒身后跟来的盗帅。

两人追出,前方人影闪过,已是奔走,可二人却为眼前所见而震惊。

这里是地下,他们下来时没有方向,更不可能知这是在多深的地方。

只是如今呼吸如常,甚至还有轻风。而眼前空阔,长街建筑一应具有。虽是粗糙,泥塑石垒,俨然是一座地下之城。

哪怕只是一隅之地。

盗帅张了张嘴,看眼前建筑,竟是千年前一世皇朝的样式风格。

当下,已是证实了先前猜想。这果真非是过往沉城遗迹,也是被无生老祖利用起来的埋骨之所。

没有再犹豫,两人皆是顺着两旁火把指引之路,朝前追去。

……

长剑暗沉无光,攸然而来。

季子裳追之虽急,但也是模糊间有所感应,此时剑出无声,他却从容躲过。

定睛去看时,一旁乃是一个穿着束身,手持一长一短双剑的蒙面女子。

他眉头微皱,一下认出此人。

“甄晴?”季子裳随手打出一掌。

劲风呼啸扑面,甄晴恍然觉好似所对凛冽寒风,让人呼吸困难,更是睁不开眼。

她的剑法只重奇诡,找寻对方破绽,寻求一击必杀之机。如今一击偷袭不成,自要遁走,再觅良机。

她是刺客,当要与敌手面对面时,便需要同伴来给她创造机会。或者说,是助其脱身。

奇异的尖啸自身后而来,季子裳目光微闪,打出一掌收了几分力道,转而朝身后劈出。

那是毒虫的嘶声,漆黑的毒蝎被朦胧的火光映得发亮,长长的尾钩带着渗人的光。

季子裳劈掌如刀落,被掷来的几只毒蝎尽是成了两段。

“小心!”盗帅适时而来,见此后眼中一急,直接撕了袍摆甩出。

此正好是毒蝎被斩落之时,毒汁不等溅出太多,便直接被布匹兜了。

盗帅拉了季子裳一把。

“这是喂药的夺命蝎,最毒的不是蝎尾。”他说。

季子裳闻到了此间的腥臭,脑海中微沉,登时皱眉。

而此时,甄晴和暗处的伊雪稠已经跑远了。

季子裳握了握拳,若论武功,这两人都不是自己对手,可偏偏,他竟有股力气没处使的感觉。

而他也已经知道了原因。

人间事,终究还是要历练江湖才行。他想到了师傅之前所说。

自己久在聚义庄,一切见闻皆是纸上谈兵,而这,或许也是师傅让自己出门的原因。

季子裳念头已然通达,此时跟盗帅道了声谢,便再朝前追去。

他誓要将此地宵小之辈铲除。

……

陷落的旧城不大,一隅之地,片刻便走到头了。

长街尽头,乱世沙土成丘,土坡高处很多。

几道身影就在此间。

而在一旁不远,是一座石像,以人雕刻的石像,只不过没了脑袋,身上也是坑坑洼洼的。石像之后,是一扇石门。

石门如是陷在墙内,或者说,是在此地的边缘。

不过一人之高,其后便好似通向另一片天地。

季子裳和盗帅在此十几步外停下,只是下意识看了那石门几眼后,目光便落在场间几人的身上。

面色惨白而目光含恨的岭西三鬼,脸带冷笑的伊雪稠,看不出表情的甄晴。

以及,

季子裳看着那道身着白衣而绰约的身影,不由皱眉。

“付姑娘。”他自语一声,好似是无人听见。

付吟霜却只站在另一人的身旁,对他这里,也不过是看了几眼,并未理会太深。

盗帅自始至终所看的,只有那在看着石门,好似陷入沉思之人。

“事到如今,你还要执迷不悟么?”他说。

季子裳愣了愣,他倒是有些意外,对方竟与那颜玉书也是相识?

只不过,伊雪稠等人的表情却多是嘲讽。

玉书更是连往这边看也没有。

盗帅脸色有些不好看,“他”

可当他下句话只是说了一个字时,那人却直接打断。

“她是想从我手中得到秘钥,你是为了什么?”玉书道。

盗帅却知道,彼此所言之人,自然不是同一个。

“云家主、叶常青,还有被你抓走的那些人,他们都在哪?你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问。

玉书看他一眼,目光怜悯而高高在上,“是觉得没有把握,所以在等人来才动手吗?”

盗帅被说中心思,脸色一沉。

“客人来了。”玉书却是看向那长街之后。

模糊的黑暗里,的确是有人来了。

燕廷玉负手而来,气度从容,只不过目光四顾,好似对这地下好奇。

另一边,是一脸平静的谢云舟,身旁,是看似满不在乎,实则沉着冷静的谢桡。

“久仰。”

及得近前,谢云舟当先开口,语气并非客套寒暄。

玉书点头,“我还以为你不敢来。”

“为何?”谢云舟问道。

“若是谢家未来的家主死在这,那明日,江湖风媒非得忙死不可。”玉书道。

谢云舟闻言,不由一笑,“说的有些道理。”

“今夜来,其实我也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他说。

玉书应了声,未置可否。

“你明明已经失了势,被罗网追杀,为何身边还会有他们追随?”谢云舟自是看向伊雪稠等人,道:“不过区区数月,我实在想不到你是用了什么手段,让他们听令于你,为此卖命。”

他这话虽非明言挑拨,可也带了三分意思。他说的,自然是在方才地上时,被当做诱饵死掉的那些东厂番子。

伊雪稠脸色一寒,就待开口,但一旁的付吟霜却是先说了。

她说,“谢公子乃名门之后,不也是喜欢江湖的打打杀杀么。”

关于谢云舟脸上的刀疤,自然有一段往事,付吟霜此时开口,便是以其暗讽。

“人各有志,强求不来。”谢云舟摸了摸脸上疤痕,淡淡一笑。

139.不饶

“你筹谋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扇门?”燕廷玉有些好奇。

玉书看他一眼,道:“内外两道门,少了一把钥匙。”

盗帅听后,却是眉头一皱,不由得看了那神情冷淡的付吟霜一眼。

他记得苏澈说过,对方偷袭杀死宗文晔,便从其身上拿到了一块令牌。在这个节骨眼上,依他所想便是与无生老祖的埋骨之所有关。

可现在,颜玉书又说少了一把钥匙,难不成那令牌与此地并没有关联,是自己多想了?盗帅心中不解,暗暗沉思。

“你虽是阉人,却也算是一代英杰,若你能改邪归正,朝廷里自会有你一席之地。”燕廷玉说道。

只不过,他说的这话像是在规劝,可任谁听来,都听不出其中诚意。

反倒,更像是一种嘲讽。

付吟霜脸色一沉,开口道:“几位既然到了这,恨不欲除我等而后快,出手便是,何须赘言?”

她如此说,却是暗讽燕廷玉等人,彼此自是没有必要留下情面,可现在还不出手,莫不就是忌惮胆小,不敢动手。

燕廷玉却只是一笑,依他城府,自然不会被此激将,也没必要与对方计较。

“东厂狗腿子早被杀了个干净,现在就剩你们些许杂碎。”谢桡冷声道,语气不惮而话中不屑明显。

因为他是入三境的大修行,此间武功最高,当然自信。而实际上,若不是有身边的谢云舟拦着,依他脾气,早在见着颜玉书等人时,便直接冲将上去,打杀一番了。

伊雪稠素来是不饶人的性子,此时听了,当即一怒,不由破口大骂道:“好个傻愣丑陋的莽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摘了天顶盖儿,像不像姑奶奶的夜壶!”

谢桡脸色一黑,更是怒而涨红,“臭娘们儿,找死!”

话落间,他已是跃身而上,一拳打出。

谢云舟摇摇头,颇觉无语。

那边,不用吩咐,岭西三鬼已是各施武功,直接迎了上去,竟是将谢桡攻势缠住。

“还有个甄晴不知去向。”季子裳说道。

燕廷玉活动了活动手腕,道:“的确,话说再多,倒不如直接斩了此人。”

话还未说完,其手中龙凤金环一声清鸣,已是骤然弹出,直冲那石坡一侧的身影而去。

伊雪稠冷哼一声,她早就看这聒噪的人不爽,此时信手一甩,便是毒针打出,直将那龙凤金环攻势打歪。

双环飞回燕廷玉手中,他挑眉,笑道:“我可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

“废话真多!”伊雪稠呵斥一声,身若幽魅,双袖舞动之间,身后竟是无数白绸丝带涌现而出。

她在此间,正如一只结网以待的蜘蛛。

燕廷玉面上轻松带笑,眼底却是平静,他手指灵活,双环转动,搅碎袭来丝带同时,更是朝那‘网’中身影掠去。

……

季子裳看着持剑而来的身影,唇角不由抿了抿。

付吟霜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事实上,依着此间情况,她或许故作姿态的话,对战局到更有利。不说是击败季子裳,起码交手时会更容易。

但她自非这种女人,除了那人之外,她在其他任何一个男人面前,都只有一副面孔。

“付姑娘。”季子裳终是先开口。

“你会退去?”付吟霜问道。

季子裳一愣,抿嘴沉默。

“聚义庄会不再多管闲事?”付吟霜又问。

季子裳仍是沉默,脸色微苦。

“出手吧。”付吟霜说道。

季子裳看着她,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冷漠,他深吸口气,脸上犹豫已然不见。

浑厚的真炁,仿佛让人面对了真实的江海,那股如浪潮般汹涌而来的压力,几乎要击溃人的心神。

付吟霜并非对眼前之人没有了解,可搜集而来的情报之中,丝毫没有关于对方武学的介绍。

她只知季子裳之名,却从不知对方武功如何。

现在,彼此当面,她才切实感受到了这种恐怖。

付吟霜微微咬牙,握紧了剑。

……

盗帅向颜玉书走去,可对方,似乎对他并未在意。

甚至是,直接从他一旁走过,迎向谢云舟。

谢云舟将裹着的袍衣脱了,露出其中精悍的短打,他活动着手腕,伴随着走动,筋骨发出如虎豹嘶吼般压抑的声响。

沉闷如阴云般的气机逸散,在金刚无铸之下,这几乎便是外家炼体的极致。

“谢家的人,练得却是天下盟的功夫。”玉书仍是负手信步,白玉折扇在手,轻轻摇晃。

谢云舟淡笑,“习武修行,不是功法择人,而是人择功法。”

玉书若有所思,点头,“不错。”

盗帅觉得自己有些被无视。

下一瞬,谢云舟悍然出手,拳出如拦江横跨,臂弯如桥,端的是气势凶猛。

这不是偷袭,而是抢先出手,先机占据。

玉书脚下一滑,恰好拳风在身前一尺而过,他却从容。

盗帅眯眼,竟是看不出这是何等身法。

谢云舟眼底凝重涌现,他知道对方武功高,能从神都逃出,又躲过厂卫和罗网追杀,若是武功不高,早就死了。

再就是,若是武功不高,那也不会有此野心。

谢云舟拳势未落,明明一拳落空,却是出拳如锤自下撩起,好似要将山崩。

盗帅暗赞,更有意外,此番变招,不只需要这人拳法高明,以及生死历练,更需要强健沉稳的下盘。

这谢云舟,竟也是从练桩功打熬的武夫,他想着。

玉书也有几分意外,不过,也仅仅是意外罢了。

崩山而起的一拳丝毫没对他造成影响,拳风只是撩动了发丝,如感微风般掠过眼前。

他秀美更甚过女子,此时英气勃发,更是风姿卓绝。

玉书探手,只在电光一闪之间,折扇如枪似剑,点在了眼前人的手腕上。

谢云舟一下吃痛,脸色登时一白,这冷汗便浮在额上。

他只觉这一下就如被蜂蜇,疼痛难当。

谢云舟瞬间收手,缩臂时好似神龙摆尾,劲力隔空,身却不动如山。

可他之反应,皆在对面那人意料之中。

在其收手的一瞬之间,玉书手中折扇竟如蛇般随之攀附。

谢云舟脸色一变。

折扇如毒蛇送吻,破灭龙势,在他面前攸然展开。

140.弹天

扇骨白玉质地,扇面却看不出材质。

此时一张,竟是一副栩栩如生的水墨山水画呈于眼前。

可不等谢云舟回神,便是刺耳且令人心悸的嘶鸣传来,恰是自那扇面之下。

谢云舟心中大惊,想也不想,连忙偏头躲过。

猩红的丝线自眼前穿过,破空撕裂,如同飞蛇。

但如此距离之下,他如何能全然躲过?

针线自扇面之下而出,虽被躲过数道,可更多的却是直接打在了谢云舟的身上。

在他的喉间,他的脖下,肩上,全是红线如箭,几有洞穿之势。

可预想中千疮百孔的场景没有发生,刺出的针线就好像遇到了坚硬的铁块,竟是直接崩飞散开。

谢云舟没有受伤,可他仍是咚咚退了几步,不由伸手揉着被红线刺过的喉间,难受干呕。

扇合而红线断开不见,玉书眼底尚有几分惊讶,“好强的外功!”

“咳咳。”谢云舟揉着脖间,在看着眼前之人,眼中满是凝重。

甚至还有后怕。

若不是有这身硬功,恐怕自己现在该是躺在这了。

针线,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等诡谲的武功。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却也正好相克对方,从刚才来看,对方并未破开自己的护体真气。

谢云舟脚步移动,他已然想好策略,那便是直接近身缠斗。

玉书已然看出他的打算,当下,心中只有冷笑。

一旁,盗帅也是暗捏了一把汗,他看着颜玉书,看着对方手里那把白玉扇子,更是心有余悸。

他看过云家下人的那些尸体,都好似是被针线刺穿杀死,而苏澈也断定是颜玉书出手所致。

是以,盗帅一直在戒备颜玉书这招,可当对方持扇与谢云舟交手之后,他便下意识忘记了。

因为他根本想不到,对方这针线会藏在哪,又会怎样用,难道就跟那些绣娘一般,纤纤玉指,穿针引线不成?

可方才,他看到了。

与其说那是诡异的暗器,倒不如用蛇来形容,可以噬龙吞虎的红蛇。

谢云舟沉喝一声,脚下沙石崩裂,身如腾虎,双手成爪,如是青龙撕裂云雾。

“这是!”

盗帅双目一凝,同时认出,眼前谢云舟施展的,正是那位天下盟总瓢把子的成名武功,也是如今天下公认最强的十大功法之一。

《翻天斗奇》!

此乃至强的拳脚武功,它不拘于招式之内,而是见招拆招、见招变招的奇门武学。

最主要的,是凡练此功者,对于与之对敌之人所施展的拳脚武功,只要交手,皆可信手拈来,同样使出,堪称恐怖。

玉书自然也是认出,更有几分意外。因为谢云舟毕竟是谢家的人,而此功法却是天下盟的,若要习得,必得是未来天下盟的掌舵人不可。

其中或有关窍,却不是此时该想的。

谢云舟身形转瞬即至,双手如青龙探爪,威仪具足,更如云中而来,让人察觉不定。

玉书脚下连动,身形如絮,飘然而退。

可谢云舟正如下山猛虎,出海蛟龙般势不可挡。其前冲之势,远比他退后还要快。

玉书能感觉到丝丝锋锐,只一股风,便如断玉分金般,刺得脸颊生疼。

可他毕竟非常人,此时余光尚有闲暇去观望场间其他人情况。

……

岭西三鬼名头不小,武功也是诡谲,此时动手鬼气森森,隔着老远便觉阴寒。

只不过能相抗入三境者,不代表就能胜过,或是占据上风。

谢桡是无铸境界的大修行,哪怕面前三人好似有特殊身法,或是联手武功,却依旧不落下风。

甚至,他的攻势一波猛过一波,浑厚的真炁在场间激荡,掀起阵阵狂风。

而岭西三鬼就好似在狂风暴雨中苦苦支撑的小舟一样,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浪潮掀翻。

另一边,甄晴已然现身,正与伊雪稠联手,招架住燕廷玉的攻势。

只不过,显然是燕廷玉没有出全力,并非故意放水,反倒更像是在戏耍两人。

哪怕伊雪稠脸色恨恨,却依旧是在被压着打。

反倒是付吟霜那边,此时身上已然带伤。

季子裳虽心仪于她,可在此时,大是大非上,竟是没有丝毫留手。

当然,他并非是什么龌龊下流之辈,面对一个女子,就算下狠手,也不会趁人之危。

付吟霜左肩有些耷拉,却是方才被一掌打中,此时根本使不上多少力气。

可她剑法仍是丝毫不乱,甚至更多了些决然之意。

她的落败会很快,至于要多久,则要看季子裳。

……

将场间一切收入眼底,只不过是在一个眨眼之间。

等他再睁眼的时候,本是势不可挡的谢云舟心中陡然咯噔一下,竟觉前所未有的心悸。

玉书的手很白,手指修长,指甲晶莹,此时却是屈指,朝前一弹。

谢云舟只觉一瞬锋芒刺目,更有强烈的胸闷蓦然出现。

他的攻势未歇,却出现了一道口子。

一道,被剑气斩开的口子。

谢云舟半空翻转,脸色凝重无比,双拳却好似无意义般地四下打出。

盗帅瞳孔一缩,登时后退。

一股无形的气浪掀动,四下交手之人无不心惊,停手看来。

拳风如虎啸龙吟,几有崩天裂地之势,可那道剑气却丝毫不见奇诡,与之前玉书武功路数完全相悖。

它明明不显,却给人堂皇大气,明明只有一道几缕,却汹涌难当。

除了正处其间的谢云舟之外,其余人只觉锋芒在背,有些难受,但谢桡是大修行,此时一下变了脸色。

他怒吼一声,一拳捶开眼前岭西三鬼的攻势,便要朝那边掠去。

可这岭西三鬼最擅缠斗,白袍如幽灵,马上便将其拦下。

谢云舟咬牙,只是这几个刹那之间,谁也不知道他在半空到底打出了多少拳。

他丹田气海几乎空了一半,真炁急剧消耗,终将这剑气挡下,彼此抵消。

他翻身落地,脚下却有几分不稳,后退几步站定。

面前,是微有气喘的玉书,他的右手有些为不可察的颤动。显然,动用方才那一式几可开天覆海的剑气,也不轻松。

不,准确来说,那并不是剑气,而是剑意。

谢云舟眼底惊骇丝毫不减。

141.胸有成竹

沉寂只是一时,眨眼间碰撞再次发生。

众人依旧选上了眼前的对手,只不过攻势更快更猛。

谢云舟脸色沉重,可在眨眼之间,便失去了眼前之人的踪迹。

不等他有所反应,衣袂破空声急,那人竟是于他身侧出现,掌若白玉,却如阎罗鬼手。

谢云舟根本来不及避开,他只能抬臂,想要硬抗下这一掌。

但一旁,还有一人。

盗帅终于出手,他觉得,就算以多欺少,现在也不能再这么看下去了。

他脚下一动,身影几乎是瞬息间便入了场内,伸手便朝颜玉书抓去。

“神行步。”玉书已然对此感知,他知道盗帅根脚,更知道对方武功。

虽然没想到对方会在此时出手,但他对其也并非没有防备。

盗帅擅长轻功和盗术,但这身上武功,自然就差了些。

玉书没有收掌,只是在身后盗帅抓来之时,左肩猛地抖了抖。

盗帅的手就要抓到他,可此时,竟有一股巨大的反震力道自眼前弹来,让他下意识缩手,然后便感受到了一股无形之力撞在了身上,把他整个打飞。

盗帅落地,噔噔后退,而颜玉书的那一掌,却也是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谢云舟抬起的双臂上。

如是敲响闷鼓,更像是一道闷雷。

谢云舟脸色一下涨红,接着是喉间一甜,嘴角便溢出血来。

而玉书一掌打中,并未收手,反而是掌出连绵,哪怕只是右手单掌,劲力却一掌强过一掌。

他就像是在打桩。

谢云舟开始后退,本是呈现淡金色的双臂,此时却愈发暗淡,护体真气摇摇欲碎,被不断打中的地方更是开始发红。

不过片刻,泛红之处开始出现青紫。

谢云舟死死咬牙,血线自嘴角淌下,他紧紧地看着眼前面无表情之人。

他知道这是真武教的弹云手,连绵不断,只打一处,若非他炼体有成,换做修行内家的其他人,此时被黏住,怕是早就被打散架了。

谢云舟小瞧了颜玉书,一个阅览两大朝廷宫中秘藏武学的人,各式武功所成针对自是信手拈来。

只不过,谢云舟相信自己能抓住对方换气的空挡,然后反手。因为对方并非混元之境,如此这般地施展弹云手,虽能让自己内伤加剧,可他的真炁消耗也丝毫不慢。

他现在,在等一个机会。

玉书却好似什么也不顾一般,几息之间,便将弹云手三十六般运炁出掌的变化全数使出,淋漓尽致地打了一遍。

盗帅反应过来,压下体内激荡,就待再出手。

但谢云舟已然找到了机会,他发现了眼前之人掌势的空歇,如他所料,对方真炁亦是消耗不少。

当下,他变守为攻,双拳化掌,动时仿佛流云,竟也是一般无二的弹云手!

这就是翻天斗奇,不过是片刻之间,已然能将对方所施武学拿来使用。

而又因谢云舟乃是炼体高手,这弹云手使出来虽是少了几分缥缈,却更多了些厚重力道。

但这掌根本未落到眼前之人的身上。

玉书并指成剑,竟是直接点出。

锋锐之气扑面,刺眼间,谢云舟瞳孔一缩,他看到了对方指间那抹寒芒。

但收势再避已是来不及了。

就如同针尖扎破水囊,强横的真炁在两人之间轰然逸散。

盗帅抬臂遮面,后退不止。

谢云舟则是脸色一下苍白如纸,他的双手掌心竟全然被一根红线洞穿,此时缠绕十指,那根绣针便被眼前之人抓在手里。

就如织女以云为绣,温婉柔美。

可这放在盗帅眼里,则是无比惊恐。

谢云舟额头冷汗直冒,身子略有佝偻,他只觉经脉中一道阴寒之气冲突往来,一时竟是使不上丝力气。

盗帅只是看着,便好似也能感觉到其中煎熬痛苦。

“翻天斗奇?不外如是。”玉书冷笑,手指缠上红线,轻轻扯动。

谢云舟再也忍不住,顿时痛呼出声。

声音压抑,可其中屈辱和疼痛,让人听之心悸。

他心中明白,对方必然深知弹云手的破绽,方才使出,就是故意让自己以翻天斗奇模仿。

从一开始,自己便陷入了眼前之人的算计之中。

另一边,谢桡闻声看来,登时大怒。

他再不顾其他,内炁翻涌之间,气血澎湃,就如一尊烈火熊熊的熔炉。

岭西三鬼还欲与之纠缠。

谢桡爆喝一声,一拳轰出,好似大龙咆哮,当先一人吐血倒飞。

没有犹豫,在突破岭西三鬼的攻势之后,他便直接朝颜玉书冲去。

“莽夫。”那边,燕廷玉看着了,摇头一笑。

面前,伊雪稠白衣染血,身上多是划伤,而甄晴穿着黑衣,可此时颜色深处同样不少。

她们眼神恨恨,神情凝重,可反观对面那人,从容自若,而身上更是一尘不染。

“一个阉人有什么好的,两位不如跟我回军营,跳舞唱曲儿岂不是更妙?”燕廷玉笑道。

“放屁!”伊雪稠骂了声,再甩出数根牛毫长针。

“还有?”燕廷玉毫不在意,弹出双环,将之打落。

“我看你身上还藏着多少针。”他说。

甄晴却是眼神微斜,看了眼方才被打飞的长针落处,眸光微微闪动。

谢桡的速度很快,如是阴云般给人沉重,玉书像是被分神一样,看了过来。

谢云舟一直在调动内炁,驱逐体内的阴寒之力,此时,对方分神的刹那,他好似看到了机会。

盗帅同样如此,他甩手,一枚飞镖割断红线。

谢云舟来不及感激,直接以真炁将穿透掌心的丝线逼出,继而一拳轰出。

这一拳太快,更是包含了谢云舟的恼火和怒意,颜玉书仓促间只来得及抬手来挡。

一声脆响,白玉折扇直接崩碎,碎片四散间,玉书一把按住谢云舟的拳头,可对方冲势丝毫未停。

两人一下撞进了一旁的街巷之内,土墙倒塌,溅起烟尘。

谢桡动作一顿,皱眉看去。

此时烟尘未散,其内气机不显,他怕自己出手会波及到谢云舟,是以哪怕此时气血如长烟,却依旧警惕看着。

142.圈套

很快,烟尘中踉跄着走出一道身影。

他揉着喉间,不断低咳,看样很是难受。

谢桡紧缩的眉头一下展开了,因为出来的是谢云舟,后者直接靠在了墙边,喘着气,如是内力耗尽一般。

盗帅却是张了张嘴,有些惊讶,看向那晦暗间尚有烟尘的巷中,那里再没有人出来。

颜玉书,就这么败了?他仍是觉得难以置信。

“少主!”谢桡咧开嘴笑着,原本的紧绷一下松散下来,然后过去。

“没事吧?”他看了看那巷中,随口问道。

谢云舟摇头,“差点就没命了。”

另一边,季子裳一把抓住了刺来的长剑,掌心如铁,他能感觉到对方刺来的力道,当然也察觉到了那边的情况。

他看着面前的付吟霜,忽而皱眉。

“不对!”季子裳心神一跳。

眼前之人的神态很是反常,她必然是担心颜玉书的,可此时,神情之中看不到丝毫担忧,更没有往那边去看,没有因此分神。

他连忙看过去,想要提醒。

但,谢桡已经去扶谢云舟了。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嘴上说着。

谢云舟笑了笑。

然后,谢桡脸色一变,继而怒喝一声,一掌拍向眼前之人。

‘谢云舟’借此掌劲飘然而退,只不过却也被其劲力刮到,退身后有些站不稳。

谢桡壮硕的身子僵了僵,然后朝后踉跄退了几步。

滴答,黑色的血从匕首上不断滑落,很快便洇透了他的衣衫。

血本殷红,可喂了剧毒之后,淌出来的便是毒血。

谢桡的脸色很快发乌泛青,他调和着内炁,不断压制毒性。他是金刚无铸的大修行,按理来说,就算是如今江湖流传的剧毒,对他也不会这么快见效。

可现在,匕首上的毒已经流入经脉,无铸之境对肉身感知自是敏锐,他能感觉到此时身体的麻木。

这究竟是什么毒?

谢桡死死看着眼前的人,虎目怒瞪,狠狠咬牙。

‘谢云舟’笑出声来,那是清脆悦耳的少女在笑,如同银铃一般。

她脸上的表情缓缓淡下去,身子更是矮了许多,也瘦弱了许多,接着,在一个拂袖遮脸后,便显露出了真容。

这是一张年轻甚至于是尚有几分稚嫩的脸蛋,同样是带着轻笑,却让人难辨真假。谁也不知道,这是她本来的面目,还是又换了一副面具。

“你是,何人?”谢桡声音似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

一个气血冲霄的大修行,此时竟让人觉出几分亏败之感,实在是令人意外且心惊胆战。

而谢桡更担心的,是谢云舟。

既然从那烟尘中走出来的,是这么一个阴险的女子,那自家少主呢,他现在如何了?

脚步声再次传来,却是沉稳从容,不疾不徐。

一道身影从散开的烟尘中走出。

他的手上还提着一个人,一个气息微弱,人事不省的人。

盗帅瞳孔缩了缩。

谢桡更是一下咬牙,嘴角溢血。

玉书将谢云舟随手丢了,自怀中取了手帕,嫌弃似地擦了擦手。

他的神情淡淡,满是平静,而此举又太过寻常随意,竟不给人丝毫故作姿态之感。

可无疑,这更为激怒了谢桡。

“啊!”他怒吼一声,上身的衣物竟是直接被内炁震碎,磅礴的真炁或者说是气血之力,以其为中心猛地向四下扩散。

地面龟裂掀起沙石,墙体倒塌,便是头顶上,都开始震落沙土。

玉书脸色不变,道:“区区匹夫,无能之辈。”

的确,谢云舟是一时英杰,可他却从一开始便落进了算计之中。

这里不是他熟悉的地方,所面对的又是前所未有、心思如鬼的对手,更因为身边有谢桡的存在,或多或少的,他都少了几分警惕。

所以,他才会败。

而或许,更多的,还是因为他修为尚浅,江湖斗,归根结底还是看谁武功高。

玉书所布置的暗手米陌荨,为的还是对付谢桡这位大修行。

不负众望的是,她易容之后,一击便将其重创。

那是甄晴的匕首,上面涂的是岭西赶尸一脉的尸毒,还被伊雪稠调和了不少剧毒之物。

对谢桡来说,此毒虽不至见血封喉,却也足以将对方重伤。

此时,谢桡愤怒到了极点,而体内的毒,也是加剧到了最快。

“先走!”盗帅冲他喊道。

因为他看清了对方的脸色,乌青一片,若再不封脉,全力压制毒性,一旦毒入心脉或是丹田气海,那谢桡自是神仙难救。

可谢桡好像是没听到一般,只是看着米陌荨,仿佛噬人的恶虎。

米陌荨本来脸上带笑,此时却有些僵硬,她竟然不敢与之相视。

玉书脚步一动,挡在了她的身前。

“死来!”谢桡脚下一踏,骤然冲出。

不知是否错觉,盗帅竟然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

……

破境,是一道门槛,看似一步跨越,却仿佛天堑。

有人天赋异禀,是天纵奇才,年纪轻轻便可破甲八九,甚至距离入三境,只有半步之遥。

可这,就好似山海般难以跨越。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子,穷尽一生,都难以企及。

玉书距离破境便差了半步。

而谢桡,却是完完全全站在门内的大修行,哪怕,他现在中了毒,受了重伤。

他是外家高手,练的是拳脚,举手投足间,威能具足。

玉书不敢大意,之前岭西三鬼可以将对方缠住不假,可那时谢桡还未发狂,而缠斗也不是生死斗。

此时的谢桡目睹谢云舟惨败,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羞愧、懊恼等等情绪涌上心头,理智便失去了大半。

简直,状若疯魔。

玉书已经以身法避开,可谢桡仍是紧追不舍,一个错步便一拳打来。

两道身影往来交错,看似是一个在闪躲,一个在追着打。可实际上,谢桡的攻击全然落空,没有一拳半掌打中。

盗帅看着,这种层次的交手他参与不进去,却并非看不懂。此时,他眉头微微皱起,隐约觉得谢桡的拳法有些不对。

这似乎,是一个套路,或者说是一个陷阱。并非是如浪潮般一拳重过一拳,反而像是在蓄势,在等待。

就如同一个猎人那般,将猎物,赶进自己精心准备好的陷阱里。

可是,如此疯魔的谢桡,还有那份理智和心计吗?

143.渐变

场间传来拳风破空,而两人一个身法飘逸,一个好似疯魔。

盗帅一眨不眨地看着。

江湖之中有武功克制,比如以柔克刚,以阳抑阴。

入三境者,也是如此,十有八九,便是彼此克制。

金刚无铸会克制炁成混元,而炁成混元则会克制天地神桥,天地神桥克制金刚无铸。

如此仿佛是一个循环,只不过,事也并非绝对,只是在某种程度上,彼此交手时,会将对方拉入这个循环之中。

克制的现象多了,便会让人觉得真是如此。

只不过眼下,这种现象还未出现,因为场间只有一个入三境的大修行,哪怕,是一个身受重伤的大修行。

玉书在躲,谢桡在追,看起来像是他在消耗对方的气力,寻找克敌制胜的法子。

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双方境界差距实在太大。

两人交手,逐渐向其他人靠近。

……

燕廷玉觉得没有再玩下去的必要了,跟美女切磋比试,的确要比跟军营里的那些军汉莽夫来的舒适,但脂粉香,还是比不过脏兮兮的汗味来的畅快淋漓。

而且,算算时间,现在也差不多了。

当甄晴的长剑再次刺来,他依旧是以金环扣住,然后预料之中的,对方同时刺来了那把短剑。

燕廷玉心中一笑,套路他都摸清熟悉了,对方却没有一点长进。

不怪他素来瞧不起女人,实在是女人不吃痛就不会有长进的时候。

这一次,他没有以另一只金环去挡,反而扣住长剑的金环下压,然后猛地松手。

甄晴眼中一惊,手上力道不减,这长剑却是直接朝前刺出,好似马上就能刺中燕廷玉的心脏。

这是她出招时想要的结果,但在此刻,却是让人胆寒。

刺出的剑贴着燕廷玉的前胸而过,可那金环却因劲力弹出,而直接顺着剑身往上。伴随着两相滑过时刺耳的金铁交鸣,金环竟是旋转着绕上了甄晴的手腕,然后直接爬到了她的臂上。

甄晴忍不住惨叫出声,手中长剑一下脱手,而她整条手臂更是鲜血淋漓。

可燕廷玉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只是带着那抹不变的笑意,直接以身子撞在了她的身上。

女人的身子是柔软的,哪怕常年习武,却也更添柔韧。但在此时,燕廷玉就如攻城巨锤一般,整个将甄晴撞飞。

断骨之声明显,却不如甄晴此时惨叫悲切凄厉。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她整个被撞飞出去,伊雪稠惊叫一声,飞身而起,将她揽入怀中。

甄晴半边身子几近瘫软无骨,而整条右臂更是血肉模糊,此时口中不断吐血,喘息急促,好似生气无多。

饶是伊雪稠这等心狠绝情之人,见到朝夕相处的同伴如此惨状,也禁不住流下泪来。

燕廷玉龙凤双环在手,此时走来,轻笑,“怎么,你们之间也会有情谊么?”

伊雪稠听后,猛的抬头,死死看着他,眼底倶是仇恨。

燕廷玉浑不在意,“你这是哭了?”

“我杀了你!”伊雪稠将甄晴放下,怒喝一声,便是冲来。

燕廷玉撇撇嘴,信手甩出双环,将飞针毒镖打落,然后一拳轰出。

人在半空的伊雪稠不等变招,便被拳风打乱身形,未及踩实落脚,飞出的双环竟是自身旁两侧而来,几有将她斩首之意。

伊雪稠心中惊骇,眼中急切却强行镇定,飞袖弹出,如若流云,扯住一旁梁木,堪堪避过。

燕廷玉手接双环,按于掌心,而后化拳为掌,朝前一推,然后一抓。

伊雪稠不等松口气,只觉身周突兀而来一股压力,转而便是一阵胸闷,整个人更是忍不住晃了晃。

下一刻,耳边传来刺耳的破空声,瞳孔中渐渐放大的,是飞旋而来的龙凤金环。

伊雪稠避无可避,忍痛的眼神里,闪过一抹憾色。

“不到尽头,谈何放弃?”耳边,传来轻笑。

出剑的是米陌荨,她脸带笑意,挡在了伊雪稠的前边。

哪怕素日里两人不怎么对付,此时,伊雪稠也只是冷哼一声,心中自是暗道侥幸。

燕廷玉冷笑,“又多了个送死的。”

米陌荨只是笑了笑,没应声。

燕廷玉双环击出,但在下一刻却是目光一闪。

双环洞穿了前方身影不假,却像是镜花水月一般,龙凤金环钉入墙中。

“幻术?”燕廷玉眸光微沉。

随即,骤然朝左侧打出一拳。

米陌荨现身,又是被洞穿而过。

燕廷玉皱眉,眼前,却是失去了对方的踪影。

凡是幻术,必有媒介,他第一时间沉心去闻,可四下里并无异味,只有淡淡的硝火烟味。

“装神弄鬼。”燕廷玉翻手,掌上如是染上一层荧光。

伊雪稠扶着甄晴往墙边走,此时见了,眼底微凝,“大罗星云手!”

龙凤金环自行浮起,发出颤鸣,燕廷玉双目微眯,暗暗感知。

谢桡的疯狂导致此地气机混杂,掀起了大片的沙石。

燕廷玉目光一闪,手掌一动,如是指引一般,龙凤金环便朝某个方向打出。

那里空荡荡根本没人,但下一刻却是无形中跳出一道身影来。

米陌荨俏脸微沉,她有些不明白,对方是如何发现自己的。

“幻术只会欺骗人的眼睛。”燕廷玉说了句,扑身而上。

米陌荨擅长的只有幻术,若论其他武功,如何也不是燕廷玉的对手。

所以,两相接触没几招,她便已呈败相。

但燕廷玉却是收手,抽身而退。

因为玉书和谢桡已经波及到了这边。

燕廷玉看着那道躲闪从容的身影,不由皱眉。他隐隐觉得,这人似乎是有意如此。

岭西三鬼同样赶来。

燕廷玉一恼,此间他压力变得最重。

他不由看向季子裳,发现这人仍是在跟那白衣女子纠缠,可任谁看,付吟霜早已真炁耗尽,连出剑都没了多少力气。

另一边,那墨家的盗帅更是跟木头一般,好似此间事与他无关。

燕廷玉气极反笑,这般情况,好似今夜围剿的不是东厂阉人,而是自己!

而在他稍稍愣神的刹那之间,心中却陡然升起一股警兆。

144.飞刀

燕廷玉猛地回头,背后一道身影飘然而来,点出一指。

劲力隔空,接着是无边剑气袭来。

燕廷玉眼神微凝,他对颜玉书早有提防,却仍是没想到,对方还敢在与谢桡的交手中分心。

当下,他直接抬手一抓,掌上荧光一瞬暗淡,随即大亮,如同夜空星辰。

剑气在这一抓之下崩溃,其中劲力宣泄,掀起气浪,裹向四周。

谢桡同样赶来,双手交叉成锤,直冲那背对自己之人砸落。

玉书神情从未变过,此时折腰,脚下虚晃,整个人竟是凭空横移。

谢桡一击落空,微愣。

玉书人在后退,可双手前伸,无数红线如蛇般自袖中而出,眨眼便将谢桡层层缠绕。

而后,青葱手指缠住线头,轻轻一拨。

红线似琴弦,此时发出奇异之音,却透着无尽的杀伐和峥嵘。

燕廷玉本要出手的动作一顿,竟觉无比刺耳,好似有枪戈在耳边碰撞摩擦,几欲让人就此晕厥。

谢桡被红线裹挟,偌大身躯就如粽子一般。

而这丝线上真炁附着,竟是随着力道加深而渐渐入肉,血洇在红线上,更显妖艳。

谢桡忍不住怒吼,可他浑身气力竟随着这诡异音律而消散,他觉得自己此时就如同被困蛛网的蚊蝇,不管如何挣扎,都逃不出去。

红线缠绕的收缩发出令人心头发毛的紧绷之声,谢桡很快便成了一个血人。

颜玉书被这怪异音功恼地双目泛红,可同样,他只能捂住双耳,艰难抵抗。

只不过,玉书同样不轻松,他扯动和拨动红线的手指已经出血,而脸色也有些苍白,显然气力消耗不小。

“你…就这么看着么?”燕廷玉声如自牙缝中挤出一般,如是风嘶。

他却是看向不远处的盗帅,此时虽未明言,却已有求助之意。

盗帅并非不想出手,只是看见了重伤的伊雪稠等人,以及气若游丝的甄晴,不说是大局已定,但颜玉书这班人的确是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

所以,他在等苏澈。

他仍是记得苏澈所说,要劝颜玉书回头。

但现在,他不得不出手了。

盗帅双手一翻,便是十数飞刀在手,寒光闪闪之间,他就要甩出。

玉书却低沉着眸子,朝这边看来。

两人目光一接触,盗帅只觉其中杀意就如血般粘稠,竟让他呼吸一促,下意识忘记该有的动作。

只是盗帅毕竟非常人,片刻的失神过后,清醒时更多了几分羞恼。

因为他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嘲讽,一丝不屑。

盗帅冷喝一声,手中飞刀如电,骤然射出。

燕廷玉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胆小且无能的人竟有此等绝技,电光一闪之间,他竟也没看清飞刀踪迹。

如裂帛之声短暂而急促,那是飞刀斩断了牵扯的红线。

针线崩开,玉书一下后退。

但马上,他竟是折身闪躲,身法连动如影。

原来,盗帅发出的飞刀在斩断红线后,竟是于空中碰撞,然后变向!

有的弹射到了谢桡身上,给他斩开了束缚的红线,有的,则是以更快的速度射向颜玉书。

这种奇特的暗器掷法,燕廷玉还是第一次见。

他不由得多看了那个看起来有些颓废的年轻人一眼,觉得这人也不全然是一无是处,也或者,是自己以貌取人了。

玉书并未将飞刀全数躲下,因为这些飞刀在弹射之后,其上机关碰触,一把飞刀分裂成了数把小巧的刀刃暗器,眨眼间便是数十。

他在十几步外落定,将扎在左臂上的飞刀拔出。

这是造型异于寻常的飞刀,上面还带着机括,看起来更为精巧锋利,只不过,上面没有涂毒。

他将飞刀随手丢了,淡淡道:“还真是不能小看你。”

盗帅眼底难免闪过失望之色,因为这算是他独创的暗器掷法,又辅以特制飞刀,如他所想,就算对方能躲过,也不该是这般轻易才是。

但眼前的人,的确是轻松躲过了,哪怕受了些伤,也是因为此前接连与人交手,真炁消耗所致。

此时听了对方的话,盗帅不仅没有什么自得,反而有种挫败感。

谢桡已经从红线中挣脱,崩散的红线如雨,洋洋洒洒。

他浑身浴血,狰狞非常。

燕廷玉的脸色同样不好看,他素来自负,傲气深藏,此次来梁州城,根本未将此地之人放在眼中,认为一切不过是手到擒来。

可现在,不得不承认的是,眼前这人,的确是他迄今所遇最难对付之人。

无论是武功,还是心计。

另一边,季子裳朝这边走来,在其身后,是真炁耗尽,躺在墙角的付吟霜。

她身上同样有伤,此时更是脱力,可哪怕如此,眼神中依然有倔强。

她想要起身再战,却没有半点力气,只能恨恨。

燕廷玉见此,不由笑了,“我倒是好奇,你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竟会让这些人甘心追随?”

玉书没有说话,只是略作平复之后,静静看着眼前几人。

彼此都有消耗,状态并非巅峰,可从人数上,对方已呈压倒之势。

季子裳看着他,道:“看看你的手下,如今你已经没有胜算了。”

“所以呢?”玉书轻笑,“想让我束手就擒?”

“这是你唯一的出路。”季子裳说道。

“不。”一旁,谢桡却是上前一步,直接出言,“你只有死路一条!”

话落,他已是直接冲出。

拳出如雷,竟是不死不休之势。

季子裳皱眉。

“谢云舟生死不知,他要是不拿出个交代,谢家和天下盟也不会放过他。”盗帅说道。

燕廷玉冷笑,“若放在燕国,这等世家或是江湖势力,哪敢如此猖狂。”

季子裳未置可否,只是看着脸色平静的颜玉书,隐隐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谢桡一直以内力压制体内毒性,但这么长时间的交手,毒素已然入体太深,他的实力大打折扣。

玉书面对这排山倒海而来的一拳,不闪不避。

四下之人不由皱眉。

谢桡虽也有惊疑,却也不过片刻,他觉得就算不是对方在故弄玄虚,这一拳若是打中,也必能要了眼前人的性命。

玉书忽而抬手,十指之上,是牵扯而起的红线,只不过其尽头,却隐没在晦暗的此间。

145.挫败

颜玉书一手诡异的针线暗器,场间之人在方才便已领教,也深知其诡谲。

那仿佛是以剑气所化,锋锐至极,而此前他们还以为这等手段破不开护体真气,可当谢云舟一步步陷入对方圈套落败以后,他们自然不会再这么想。

此时,红色针线自指间缠绕垂落,任谁看了,都不敢掉以轻心。

但此招之前是以偷袭为主,现在这般浮于表面,倒是让人有些摸不准。

谢桡却是等不及了,因为体内毒性已然浸入经脉,四肢百骸间犹如火烧一般,若不是他肉身强横,现在早就惨呼哀嚎,倒地等死了。

他方才已然蓄势,只等一击必杀。

可他深知眼前人身法高明,所以自还需要帮手才行。

当下,不管颜玉书手中针线为何,谢桡都已决然,孤注一掷。

“出手!”他蓦然一喝。

下一刻,是清鸣而起的龙凤双环,燕廷玉早就准备多时,此时身形骤临,掌中荧光明灭,直接以大罗星云手朝颜玉书打去。

彼此相距并不远,而他出招又急,几乎是瞬间便至眼前。

大罗星云手配合龙凤双环,连金刚无铸都能破,更逞论是区区三境之下?

谢桡更不犹豫,在出声时便将内力全然调动,本是压制毒性的内力骤然汹涌,而体内剧毒更是一下涌进丹田气海之中。

盗帅有些不忍心去看,却在目光转换之间,一下看清了场间那人的神情。

那是一丝冷笑,在光亮微弱,晦暗的此间地下,那抹笑容就如烙印一般,死死扎根在盗帅的脑海里。

而他相信,不管过去多少年,他都不会忘记。

那并非恶意,而是得逞后的嘲讽,智珠在握的微微一笑。

玉书出手,红线抖落,如同掀起血色的幕布。

无数的尖啸,像是来自无法企及的黑暗深处,好似嘶鸣的蛇,被人驱赶。

它们本该寂静,可原先的落脚如同早有预谋,只是为了等待现在。

盗帅一下瞪大了双眼,眼中只有惊恐。

他能借着火光看清其中点点的寒芒,那似曾相识,那是伊雪稠的骨金长针,在之前与燕廷玉交手中,被打落四下。

可他能从此时如风割的锐声里,去猜测其中有多少。

这才是飞蛇,如雨一般。

飞身而起的燕廷玉,蓄势待发自以为胜算已定的谢桡,一下淹没在了这场暴雨之中。

雨中,是之前崩断的针线,短短长长。

不远处,甄晴静静看着这一切,嘴里咳血,然后在伊雪稠的怀中,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当燕廷玉小瞧她们时,她便想好的计策,然后通过传音告知了颜玉书。

她和伊雪稠能做的只有布置陷阱,可将猎物引入,但要想杀死猎物,那就需要真正的猎人来做。

伊雪稠一下将她拥紧,流下泪来。

……

燕廷玉自幼生长在军营,在其父殉国之后,方才回了上将军府。

他所见的女人,除了营中的女俘,便是府中那些丫鬟下人。

印象里,女人就是柔弱的,不成事的。就如三国战时,梁国精心培养的那些女刺客,通习琴棋书画、歌舞曲唱,她们一切都是为了接近燕康,然后杀死他,却都在被玩弄之后,残忍分尸。

所以,燕廷玉向来轻视女子,直到今天。

他不知道自己被多少长针射中,只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大漠奔袭的时候,夜里无数蚊虫叮咬,密密麻麻。

极少数的,破开了他的护体真气。

燕廷玉内力一滞,脚下便出现踉跄,不由得朝一旁摔去。

他倒在地上,只觉得右臂开始酥麻,牵连着半边身子。

这是毒,那些长针上喂的毒。

而一旁,谢桡首当其冲,最是凄惨。

他本就中毒已深,护体真气千疮百孔,难以为继,又因为一直蓄势在胸,全然是为了打出那一拳,是以,他浑身上下扎满了长针。

牛毫般的长针随着谢桡的动作而颤动,他眼皮耷拉着,看着面前的人,艰难地笑了笑。

玉书呼吸有些急促,双手因扯动丝线而利出血来。

但更为严重的,是方才谢桡蓄势而出的那一拳,或者说,是一股势,一道劲力。

他皱着眉,吐出口血,禁不住后退几步。

不远处,伊雪稠和米陌荨都是脸带担忧,一眨不眨地看着。

玉书慢慢站起身子,只不过略微朝左侧歪斜,显然是左肩受创。

谢桡是冲他心脏打来的,却被他躲过大半。

几息后,燕廷玉身子一软,直接躺在地上。他嘴唇发乌,呼吸有些喘。

他呆呆地看着头顶,上面还飘着尘土,漆黑一片。

突兀地,燕廷玉自嘲一笑。

来时意气风发,谁也不放在眼中,可哪曾想过,自己竟会败在这里,还是这么屈辱地败了。

胸前衣襟里有疗伤的丹药,他却没有动作。

这不只是失败,而是挫败。

“吃了。”身边,有人走过来,俯身,递手过来。

燕廷玉眼前有些模糊,不过还是能认出是那个墨家的人。

“什么?”他下意识问了句,然后,嘴里就落进了微苦的丹丸。

燕廷玉喉咙一呛,竟是直接咽了下去,他眼睛一鼓,“你给我吃的什么?”

盗帅撇嘴,“草木解毒丸。”

燕廷玉一愣,忍不住大翻白眼,这是什么鬼名字的丹药,他听都没听说过。

“我身上,有药。”他终是说道。

因为他突然活泛了,有些不想死,他不该放弃。

盗帅挑眉,在他身上摸了摸,摸到了一个瓷瓶,也不细看,直接倒出药给燕廷玉服了。

另一边,季子裳已经走到了谢桡的边上。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臂膀。

谢桡轰然倒地,脸色青紫发黑,黯淡无光。而上身拉丝般的肌肉血管贲张,只不过也是呈现青黑之色。

季子裳忍不住皱眉,心中更有愤怒。

一个入三境的大修行,竟然无声无息地死在了此地,被毒所杀,显得如此窝囊。

他看着眼前之人,对方脸色有几分苍白,只不过目光依旧平淡。

这是让人讨厌的眼神,就好像一切成竹在胸,什么都不出所料一般。

咔咔,突兀地,在此间有机关转动的声响。

盗帅对此最为敏感,第一时间起身看去。

朦胧的黑暗里,声音是从石像那边传来,不,应该说是那扇石门。

季子裳同样看去。

那边,伊雪稠背着甄晴,米陌荨搀扶着付吟霜,身影模糊,俱都站在石门边上。

可此时,的确是那扇门开了。

盗帅忍不住张了张嘴,难道他们早就开启了无生老祖的陵寝?

还是说,这里或者那扇石门后,根本就不是埋骨之地?

146.出现

石门开了,先是一个人伸出手,按在石门边,略微弓着腰出来。

接着,其后不断有人出来。

躺在地上的燕廷玉,一脸震惊的盗帅,以及眉头皱起的季子裳,皆是不由看过来。

从石门中出现的人有老有少,但更多的是精壮的汉子,此时人影卓卓,恐是不下四五十人。

盗帅定睛时,看到了其中的几道人影,登时一愣。

“三大帮的帮主?”他张了张嘴,下意识道。

季子裳看过来,“什么三大帮?”

“城中平康坊有三个帮派,之前其六位帮主失踪。”盗帅说道:“我曾看过其中三位的画像,他们就在这些人里。”

眼前的这些人,状况明显不对。

他们的气机太过平稳,且恍然一致,就好像眼前的不是四五十人,而只是一个人一般。

最主要的,是他们此时的安静,没有动作,就站在那里,如同一个个木桩。

燕廷玉咳了咳,道:“你的意思是,失踪的人,都成了他的手下?”

“恐非如此。”季子裳眉头皱着,看了眼那均是重伤,彼此搀扶的岭西三鬼。

盗帅也马上反应过来,“岭西赶尸术!”

的确,眼前这些人,身上看不见什么伤,却呆呆愣愣,看似清醒,可就像失去神智一般。

就像是活死人。

而这,与传闻中,那岭西赶尸一脉的秘术所致一般无二。

这些人里,盗帅能认出城中三大帮的帮主,其余等人却是不识,可不难判断,眼前这些人,便是梁州城近来失踪的人。

是被赶尸一脉所利用了么,盗帅想着,可目的呢,若是用人,寻常百姓也都可以,为何会是这些江湖人?

玉书提了提左臂,一声脆响,将胳膊接上。

他一声不吭,只是站直了腰身。

“除魔卫道?为了名利,说得堂皇凛然。”他轻语道:“现在,大势在我,你们还能如何挣扎?”

岭西三鬼拖着重伤之躯,此时却桀桀狞笑。

与此同时,这如行尸走肉般的四五十人,也同时迈开了步子。

他们朝着盗帅等人走来。

“人在江湖,手上染血,他们或是城中帮派之人,欺压百姓;或为市井不良,仗着有三分拳脚,便要欺人。”玉书一笑,“现在,我把除暴安良的机会给你们了。”

盗帅皱眉,“你何必如此?”

“我想做什么,你们便来阻我,那我就看,你们能不能阻止我!”

玉书冷笑,纵身而起,一下落于那无头雕像之上。

四下火光明灭,忽闪不定,而他身影却单薄如影,好似鬼魅。

下一刻,被赶尸秘法所控的几十人便朝盗帅等人涌去,他们虽暂失神智,可武功仍在,此时出手,哪怕不及生平十分,也有六七分的实力。

季子裳一掌将冲将而来的中年人劈飞出去,后者哪怕倒飞吐血,仍是踉跄着继续冲来。

“你真要杀人?”盗帅问道。

“不然呢,被杀?”季子裳说着,掌出掀起狂风,将围上来的诸人扫退。

哪怕如此,两人都是站在燕廷玉身周。

盗帅却是在想,如今时辰也过去有一会儿了,为何苏澈还未到?

这般想着,他却看见伊雪稠等人已经朝那石门里退去了。

“想走?”季子裳心中本就压着火,此时见了,登时腾空而起,隔空挥出一掌。

掌劲劈空,沿途冲来几人皆是触之即伤。

玉书本已到了门前,此时见了,反身打出一掌。

劲力轰然,气浪翻涌,季子裳却施轻功而来。

“主上,您先走!”岭西三鬼赶来,欲要阻拦。

玉书本待离开,可当看清长街方向后,脚步却顿住了。

……

长街头,晦暗的火光下,两道身影正往这边赶来,眨眼便到了场间。

“你可算是来了!”盗帅同样察觉,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官军入城,耽搁了工夫。”

来人正是苏澈和江令寒。

“官军?”盗帅一愣,下意识看向脚边躺着的燕廷玉。

而后者,此时目光平淡,同样看着这边。

只不过,盗帅知道,对方看的不是自己。

苏澈在到达此间的时候,便注意到了地上这脸色有些发乌,而半边身子浮肿的青年。

“他是”盗帅刚开口。

“苏澈。”燕廷玉却直接出言,不是在问,而是一种确定。

盗帅忍不住看他一眼。

苏澈点头。

“他就是燕廷玉。”盗帅说道。

燕廷玉大概是想动弹动弹身子,却没有办法做到,反而会更为狼狈,所以他索性就这么躺着了。

“这是你的机会。”他说,“如果想要报仇的话。”

盗帅下意识看向苏澈,哪怕他知道对方不是趁人之危的人,但此时也不确定他会不会这样做。

毕竟,哪怕攻陷梁都的不是燕廷玉,可他都是燕康的后辈,是北燕上将军府的人。

苏澈的出身,或者说是背负,都与燕国有血海深仇。

严格来说,任何一个原梁国之人,都与燕国带着仇恨。

“你以为故意这么说,我就不会出手么?”苏澈语气平静道。

只不过,盗帅能看出、听出他此时情绪的波动和复杂。

燕廷玉只是笑,但笑着笑着,他发现那人依旧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没有什么变化。

他沉默下去。

“来的时候,我在吃肉。”燕廷玉说道。

盗帅没听明白,苏澈也一样,只不过,他能看出对方的认真。

“没吃完,让人包起来了。”燕廷玉顿了顿,继续道:“城外军营三千人马入城,你碰见了?”

苏澈点头。

在爆炸发生后不久,他们就动身,本来可以很快到这的,但路上刚好碰到官军进城,四下戒严。为防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们等了等,才抄别路来的。

“他们能进城,是有我的手令。”燕廷玉说道。

苏澈隐约觉得自己听明白了一点,不过,他还是问道:“你想说什么?”

“如果我出事,梁州城,就会成为第二个晔地。”燕廷玉嘴角扯动,说道。

晔地,原梁国北境城池,三国战时为北燕所破,同日,燕康屠城,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而今,晔地早为燕国疆域,只不过一片荒凉,无人所居。

“混蛋!”盗帅忍不住低骂一声,对方的意思他当然能听明白。

苏澈皱了下眉。

燕廷玉笑了笑,“我想吃肉,之前吃的那碗。”

147.宿命

本来,苏澈对燕廷玉并无几分杀意。

出身将军府,耳读目染之下,他当然知道战争的残酷。败军亡国,这都是难以料定的事。马革裹尸,共赴国难,这是他自小便听父亲说过的话。

他想要为父亲报仇,但也知道,杀一个燕廷玉,除了显示自己器量狭小之外,无一益处。

而不用燕廷玉所说其中利害,苏澈也知道,对方若是在梁州出事,那恐怕刚刚安定下来的此地百姓,又要陷入战乱之中,还要连累江湖各帮各派。

苏澈之前沉默,实是考量颇多。

但现在,当这件事被燕廷玉揭开,亲自说出口之后,他忽而觉得,哪怕是要背负骂名,是不是也要将对方除去才好。

若不是早就想好,这等威胁之语,对方不会说得如此平静,似是根本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

这人,若有心算计江湖,那必是江湖之恶。而又身在朝廷,此等器量,也恐非天下之福。

苏澈已然按剑。

盗帅与他相交,对他脾性素来知晓,此时见他的冷峻面容,当即猜透他在想什么。

是以,不由得伸手拽了他衣袖一把。

“当务之急,还是拦下颜玉书。”盗帅说道:“他此前受伤,此时正是最好时机。”

“受伤?”苏澈闻言,目光已经朝谢桡那边看过去。

无他,此地躺了三人,两个半死不活,一个已经没了气息的,要说谁能成掣肘,必是此人。

“他是跟在谢云舟身边的大修行。”盗帅说道:“中毒而死。”

苏澈听后,下意识想起了瑶无艳,如颜玉书所说,对方也是被商容鱼设计,以毒为辅才杀之。

另一边,江令寒和季子裳联手,已经将涌上来的这些人全数制住。或者说,是杀了一半,打残废了一半。

盗帅微微皱眉,因为他注意到,杀人最多的,竟然是出身聚义庄的季子裳。

依这段时间的相处来看,他并不觉得对方是这等好杀心狠之人。

江令寒也是不由看过来,道:“想不到季兄出手这么重。”

季子裳掸了掸袖袍,一笑,“或许,这就是师傅派我来的原因吧。”

场间之人自是没法听懂的,但他并不在意。

这些人手上或多或少都有人命,照理来说,自然是该杀的。可话又说回来,该杀与否,终究是要官府来定夺,他们为民除害,其实也是触犯了律法。

江令寒已经知道了这些人就是近日城中失踪之人,但哪怕之前已经注意过,其中并无叶常青,可此时,他还是在下意识寻找着。

“也没有云家主。”盗帅说道。

苏澈看着的,只有那不远处的身影。

石门旁,只有玉书一个人站着,至于伊雪稠等人,早已不知何时就离开了。

他站在门口,轻扶着左臂,衣袖上有血洇透,沾了灰尘。

只不过,他的神情依旧含笑,在看着这边的时候。

场间刮来了风,自石门里,吹得他衣衫飘摇,乌发轻动。

火光朦胧,地下晦暗,苏澈觉得,对方虽然就站在那里,却如同亘古般定格在不可触及的远处。两人之间好似隔着什么,看似很近,实则太过遥远。

他知道,对方没走,是在等自己。

苏澈朝那边走去。

“哎。”盗帅下意识要拦,但伸出的手却收又收了回来。

一旁,江令寒也抱剑朝那边走,季子裳同样如此。

盗帅咬了咬牙,也得要走,可冷不丁地,脚脖子竟是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

他差点吓得叫出来。

“你得留下。”

原来是燕廷玉,此时,他咧着嘴,像是在笑,实际上是中毒后的酥麻导致。

盗帅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嘲讽道:“堂堂燕国的少将军,竟然也会怕?”

“不是我怕,该怕的应该是你们。”燕廷玉说道。

“死鸭子嘴硬。”盗帅‘嘁’了声。

燕廷玉浑不在意,声音压低,“现在上面,已经被官军围了,如果两刻钟后我不上去,他们就会炸了这片石料场。”

盗帅一惊,但看着对方神情,他又不太相信,觉得是对方故意说辞。

“信不信随你。”燕廷玉松开手,事实上,他也没几分力气。

他仰头看着,一片漆黑,“你一定会觉得,我让官军进城,是为了彻底剿灭东厂的人,或者是为了功劳吧?”

盗帅本来还觉得对方喋喋不休,有些聒噪,但此时,他却竖起了耳朵,悄悄听着。

燕廷玉轻声道:“在梁州城,最大的威胁,根本不是东厂这些阉人。”

盗帅一愣。

“什么狗屁埋骨之地,也就你们在乎。”他笑了笑。

盗帅却是一下想到了什么,顿时毛骨悚然。

是啊,如此喧闹的夜晚,这个时候,最先反应过来的,远远不是城中的那些帮派或是官府,而是隐藏在城中的另外一批人--早在几日前的地陷时,就该有所反应的桃花剑阁。

……

玉书一直看着苏澈走近,只是隐隐带笑,没有说话。

“这里不像是无生老祖的埋骨之地。”苏澈说道。

“的确不是,这里是掩埋的旧城一隅。”玉书点头。

苏澈有些好奇,看了眼一旁的那扇石门,“那门后通往的地方,也不是?”

玉书摇头,反问道:“商容鱼没跟你们一起?”

“她本就不与我们一同。”苏澈一怔,道:“你是说,她现在去了真正的埋骨之地?”

“云阁昌手里有秘钥不假,但他的身份是无生教护法。”玉书道:“而商容鱼,是无生教的圣女。”

苏澈闻言,不由皱眉,果然,商容鱼所说的联手,远没有那般容易,也没有那般坦诚。

玉书轻笑一声,开口道:“她的确是最大的赢家,以一己之力,算计了这么多人。”

苏澈默然,被商容鱼算计的人里,有瑶无艳这等城府极深的大修行,也有他们这些自认为聪明的人。

的确是个可怕的女人。

“这扇门,是你的退路么?”苏澈问道。

“你觉得是,那就是。”玉书道。

“为什么不走?”

“等你。”

“等我?”

“你我之间,终是需要一个了结的。”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玉书的语气里有释然,有轻松,好像是终于看开了什么,放下了什么。

“这是你我,都逃不掉的宿命。”他说。

148.宿命(下)

苏澈和玉书相对,彼此沉默。

但季子裳却不想听他们叙旧,也不想再耽搁时间。

可当他想要出手的时候,一道锋芒自石门中而出,让人心神凛然,不由凝神看去。

江令寒脸色微变,他从这锋芒之意中感觉到了一抹熟悉。

锋芒之中,是剑意。

一道身影自石门内走出,本是英俊的面目此时有些灰蒙,他倒提着铁剑,双目无神。

这般情形,江令寒看之不免心中一痛。

出现在眼前的人正是叶常青,只不过对方此时,正如先前那些被赶尸秘法操纵之人一般无二。

叶常青站在那,一动不动。

“你把他怎么样了?”江令寒冷声道。

玉书看他,“显而易见。”

江令寒缓缓拔剑。

“杀了他。”玉书见此,声音一冷。

叶常青持剑之手骤然一甩。

季子裳和江令寒同时闪身躲过。

剑鞘自两人身侧而过,钉在地上,与此同时,叶常青已是拔剑而出,剑气席卷,如风般刺来。

季子裳眼眸一沉,直接劈出一掌。

江令寒下意识想要阻止,可他话未说出,在看清此时叶常青冰冷麻木的神情之后,话便咽了回去。

叶常青的剑比以往还要凌厉几分,因为他现在全然不需要防守,只是进攻便足够了。

不过十几招过后,他身上已然带伤,可攻势愈急。

季子裳手臂上也多了一道剑伤,他抽身而退,瞥眼去看。

伤口处微微发黑,更有如水般的异种真气萦绕不去,让他自身真炁不能自愈。

“毒?”他抿嘴。

他已经从眼前这人的装扮上认出对方身份,再说此时在梁州城里,也只有两个观潮阁的传人,他自是能判断对方便是叶常青。

只不过,这毒,肯定不会是观潮阁所用。

季子裳在手臂上连点几下,封脉之后,手按在剑伤之上数寸,直接以内力逼出毒血。

他的动作很快,没有丝毫迟疑。

叶常青浑然不顾,持剑再来。

季子裳没有躲,或者说没有丝毫应对,仿佛不担心对方这剑会落在自己身上。

江令寒脸色微沉,终于拔剑而出。

两把剑碰撞在了一起,于黑夜中迸溅火花,剑气逸散,两人面面相对。

咫尺之间,江令寒看清了面前之人的眼神,那是空洞、麻木、无知无畏。

他心中怒意更甚,既有对颜玉书的恨意愤怒,也有对自己的自责懊恼。

只不过,叶常青自然是看不到的。

他只会将在观潮阁所学的剑法武功全然使出,对自己的师兄步步紧逼。

剑气纵横交错,两道身影出剑更快。

叶常青只是主动施展剑法招式,却不懂得变通。江令寒与他相交多年,对其自是知根知底,无论是性格所致的武功弱点,还是剑法上的缺陷,他都一清二楚。

可以说,面对没有主观意识的叶常青,若是江令寒想要取胜,基本不用费太多工夫。

但现在的叶常青,只知道一昧进攻,江令寒胜过他不难,可要在不伤到他的前提下取胜,不容易。

“在这么躲下去,你自己就先被耗尽内力了。”季子裳说道。

江令寒根本不顾。

一旁,看着师兄弟两人交手,苏澈忍不住皱眉。

季子裳也已经将毒血逼出,此时,同样看了过来。

玉书道:“所以,你我之间的事,是你来做个了结,还是假外人之手?”

苏澈沉默片刻,目光直视,“出手吧。”

玉书抿嘴一笑,脚下一踏,飞身而起。

苏澈持剑,同样追上。

不远,季子裳看着,犹豫片刻,没有动,只是站到了那扇石门边上。

……

两人飞到了房顶之上。

说是房顶,在这地下,其实远不如地面上那般高。

房上并非瓦片,而是茅草等物,脚踩上有些软,却并不给人干燥,反而像是受潮许久那般。

换做旁人,此时站在房顶难免心惊胆战,唯恐一个不注意便掉下去。但两人都是轻功高超之辈,自是没有如此担心。

只不过,两人的神情都不是那般好看。

玉书脸上含笑,可眼神里却有复杂。

他远没有表面上所表现出的这般无所谓,实际上,在他心里,同样是五味交杂。

苏澈看着眼前之人,再不需多话,他知道,两人之间,唯有如此才是最好的决断方式。

“在想什么?”玉书先开口,看着他,问道。

苏澈轻呼口气,“伤,要紧吗?”

玉书低头,瞥了眼左臂,他一直以右手握着,此时松开,整根胳膊有些耷拉,很不自然。

“恐怕得十天半月才行。”他说,“谢桡最后使的那一拳,倒跟你的剑法有些像。”

“剑法?”苏澈微怔。

“聚势。”玉书道:“不知是他功法有其一二,还是自行领悟出了些许东西。”

苏澈点头,势,飘渺不定,但既然有《山海剑势》,那说不得,在多少年前,同样还有另外惊才艳艳之辈,领悟出了同等道理的武学。

只不过,往事越千年,俱都湮没在了历史长河之中。

“非要你死我活不可么?”苏澈仍是忍不住道:“有些事没必要那么坚持,坐下来喝杯茶,不比要打打杀杀更好吗?”

“斜风细雨,你我未尝不曾喝茶。”玉书道:“可结果你也看到了。”

苏澈沉默片刻,道:“你所想走的路,到头来只是为江湖所不容。”

“江湖若不容我,我便杀尽江湖。”玉书语气平静,问道:“但,你能容我么?”

“当然。”苏澈毫不犹豫。

玉书笑了,“是因为心中愧疚?”

苏澈嘴角轻抿,没有开口。

“其实你大可不必觉得亏欠。”玉书说道:“当年的事,就算没有你,也一样会发生。相反,因为有你,才救了一些人的性命,让以后的人不再遭逢此祸。”

苏澈皱眉,对方此言,并非豁达。

“出手吧。”玉书说着,右手手腕丝线缠绕。

苏澈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机,而不远处的此间,江令寒同样有所感知,望了过来。

这是属于观潮剑气的气机。

玉书挥手,红线如人间清愁。

苏澈只好拔剑。

149.初衷

苏澈的剑很快。

但在刚出鞘七寸,便被迫收剑,抬剑去挡。

因为眼前红线袭来,针针寒芒扑面,似是飞霜。

苏澈手中剑转如风车,随即一收,剑气炸开,漫天红线碎断如雨。

剑在眼前,他握剑柄,锵然拔出。

玉书一笑,右手回扯,四下寒光更甚,竟是连动先前针线,像是成网。

原来在他指上一直缠绕着一根红线,只要这根线不断,那哪怕是先前断掉的针线,也都可以再次扯动联系起来。

苏澈眯眼,一剑斩出。

红线扯动,仿佛收网一般。

无数针线刺来,破空声里,剑气森然。

苏澈心知这是对方所悟的观潮剑气,当然不敢大意。

叮叮叮,沉影剑挥动起落,晦暗之中只有幽芒闪过,剑气纷纷溃散。

玉书手中针线扯断,他同样看清了眼前骤然逼近的身影。

苏澈眼眸平静,这一剑刺出,迅如疾电。

“你竟不留手?”蓦地,他听眼前人如此说道。

语气似笑,微带自嘲泛着苦意。

苏澈心中一颤,手动了动,刺出的剑便慢了。

噗!

他的瞳孔一下放大。

晦暗的此间,一根鲜红的丝线穿透了他的左肩,针线在后背别开。

苏澈有些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眼,青衫上,鲜血缓缓洇出来。

面前,玉书右手食中二指缠绕一段红线,脸带浅笑。

苏澈挥剑将红线斩断,脚下踉跄站定,兀是觉得荒唐。

“你”

“我就是这么不择手段。”玉书说道。

苏澈眉头自始至终都未舒展过,此时听了,更是牵动旧伤,忍不住咳嗽起来。

“伤还没好,就敢过来?”玉书看着他,手指一松,红线落地。

苏澈摇摇头,以剑柄在左肩下点了几下,然后抬手,剑指对面。

他没有说话,可此时动作,已然说明一切。

玉书抿嘴,眸光略沉。

一阵轻风吹过,带来地下的潮湿,以及风中些许硝火的味道。

下一瞬,两人同时有了动作。

玉书闪身,屈指连弹。

苏澈挥剑,斩出数道剑气。

同样的观潮剑气,不同的剑意,在两人之间轰然对撞。

房顶一下破了个大洞。

玉书已经闪身掠向了另一处房顶。

苏澈施轻功追来,长剑在手,骤然劈落。

他这一剑举轻若重,看似轻缓,却好似掌中掷山一般。

玉书自是不敢硬接,脚步一滑,便朝后退去。

可苏澈剑步一起,挺身而上,手中沉影变落为撩,剑气挥出之际,陡然平直为刺,就这么直直追去。

玉书左臂无法动作,此时右手并剑指斩出,剑气如竹林过风,呼啸似深秋夜雨。

萧瑟肃杀,剑意扑面。

苏澈双眼不由眯了下,他面临剑意而一下有感,似能觉出其中孤苦寂寥,又有尘事如潮之仓皇。

让人心头不免发堵。

并非同情,而是一种彼此心知的感慨。

可哪怕如此,苏澈依旧不会放下手中的剑。

沉影刺出,在火光晦暗的此间,好似刺破黑暗,于那一场秋来夜雨里,看到了孤身在檐下的那人。

竹与芭蕉声潇潇,回廊风急,清绝如玉。

这一剑,便如一道霹雳,斩破夜色。

一声闷哼,长剑入体,那人抬手,一把抓住剑身。

两人,一个在退,一个在进。

自房顶踩落,掉于巷中。

玉书一下靠在墙上,眼中闪过痛苦之色。

苏澈面容冷峻,只是薄唇抿紧。

血从沉影刺中的肩胛滑落,绸衫沾湿。

玉书右手死死握着剑身,血从手上滴落,殷红一片。

苏澈尽收眼底,他甚至能感觉到从剑上传来的力道。

他现在,完全可以将对方的手指斩断,或是如此距离之下,以剑气重创眼前之人。

但偏偏,在于对方相视之后,他沉默了。

是下不去手么?他想着。

“你还在等什么?”玉书轻声道,“你赢了,动手吧。”

苏澈看着他,看着他因用力握剑,而发白的指节,血流不止,其中疼痛自是可想而知。

“你还可以回头。”苏澈说道。

玉书笑了,“回头?”

“对。”

“现在?”

“是。”

玉书哈哈大笑,透着几分豪迈,“现在这个时候,你竟还想要我回头?”

他猛地上前,凑上来。

苏澈下意识退后一步,长剑未曾朝前递出。

“你是傻了么?”玉书语气逼迫道。

“我不想杀你。”苏澈说道:“咱们自幼一起长大,我不喜欢练武,是你说以后要仗剑江湖,要我好生修行。”

“可为什么,你好像都忘了一样。”他的神情、语气都带着难过,“我不相信,记忆里的那个人,就算千难万难,他都不会改变初衷,他从未放弃过。”

“玉书。”苏澈看着眼前之人,满是认真,甚至带着希冀和渴求,“现在的你,并不是你真正想做的,对么?”

听了他的话,玉书的神情似乎有些犹豫,“我”

苏澈眼中浸泪,笑着,他能感觉到,剑身上的力道松懈了下来。

面前的人,放下了手。

苏澈同样松了口气,带着欣喜。

玉书也是笑了笑。

下一刻,带血的手掌一下刺进了苏澈的左胸!

在他有动作的时候,苏澈已是有了反应,只不过仍是慢了一丝。

如遭雷击一般,苏澈张口吐血,握剑的手却早就松了,此时牢牢抓住眼前人的手腕。

他的手腕很凉,却紧绷。

苏澈开始后退,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失望。

玉书嘴角溢血,眼眸低沉,左肩轻抖,沉影便掉在了地上。

他朝前走着,猛地将眼前之人抵在了墙上。

两人相隔咫尺,彼此能感受到对方因伤重而粗重的呼吸。

巷中没有朦胧的火光,有的只是黑暗。

四下里有轻微的风声,外面的一切仿佛都在远离。

他们的气机都变得微弱,却倔强。

“你不问我,为什么吗?”玉书微微抬头,迎着面前这人失望的眼神。

苏澈嘴里只有血,没有话。

他本是想说什么,却又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而看着他眼中的失望,不知怎的,玉书心中竟有几分痛意。

并且,痛意在加剧。

“我这是要为他报仇!”他在心中不断这么告诉自己,告诉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而在他如此挣扎的时候,苏澈垂落的左手,却在慢慢抬起。

等玉书发觉的时候,已经晚了。

苏澈并指,点在了玉书的胸前。

他已经没有气力使出剑气,只是寻常点穴。

可这一下,苏澈却愣住了。

150.如释重负

就像曾经在将军府,周子衿所教的那样,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

哪怕是临死之前,也要挣扎。

苏澈深以为然,且从未忘记过。

这也是,他在颜玉书这里,也有这么一份执念。

在重伤之际,内力难持的情况下,他最后用了点穴的功夫。

出其不意,反败为胜。

只不过,却如遭雷击一般,让他愣在了原地。

苏澈不会忘记刚才的触感,当手指点过眼前之人胸上穴位的时候。

但这怎么可能?

这比对方刚才的偷袭,更令苏澈感到震惊。

玉书的脸色本是失血的苍白,此时却更是一白,仿佛心底埋藏最深的秘密被人窥探到一般,而他大脑里更是空白一片,

只不过,仍有难免的红晕,淡薄地出现在了脸上。

“你”苏澈一张口,嘴里的血就吐了出来。

玉书回神,看着他此时模样,想笑,想哭,委屈,羞愤,更恨。

不知哪来的力气,她猛地抽出了手,然后一巴掌甩在了苏澈的脸上。

清脆,好似宣泄了心中长久的压抑一般。

只不过,毕竟是重伤之躯,再加上抽出手臂时也没了多少力气,打在苏澈脸上,并没有多重。

可苏澈却一下清醒了。

“你是谁?”他一把按住了眼前人的肩膀,语气虚弱却坚持,“颜玉书在哪,你告诉我,他在哪?”

‘玉书’被他捏地肩膀有些疼,此时在听对方话里话外,更觉羞恼。

她想也不想,直接提了膝盖,朝前顶了下。

苏澈弯下了腰。

‘玉书’后退着,靠在了墙上。

看着对面的人,她忽地笑了笑,有些莫名其妙,但更多的,好像是如释重负一般。

“你还真傻。”她说。

声音已经变了,不再是原先那般中性里带着三分凉薄冷淡,这次,是明显能听出的女儿声。

不清脆,不悦耳动听,但透着一股生气,清新到让人听之不忘。

苏澈抬头,嘴唇动着,是如此的不敢相信,他说不出话来,只是眼泪就这么流下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只是,就当眼前的人忽然除去了伪装之后,他就忍不住泪流。

‘玉书’喘了几口气,大概是衣领有些紧,她抬手松了松,挠了挠后颈,撩了撩头发。

乌发如瀑,就这么垂落,她伸手蓬松蓬松,方才觉得舒坦。

“这些年,就这么装着,还真有些累了。”她说,“都说装久了就成习惯,可我怎么没觉得?”

她笑着,清浅,而嘴角竟还有不易察觉的梨涡。

“你到底是谁?”苏澈慢慢站直了身子,也靠在墙上,一手按在胸口止血。

哪怕他此时心中有所猜测,却不愿意去相信,也不想去深想。

他觉得有些害怕,真相会很残酷,而没有人可以逃过这种悲伤。

此时,苏澈既希望从对方嘴里得知真相,又不想对方开口。

这般矛盾之下,让他备受煎熬。

“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故事吗?”眼前的人问道。

苏澈一怔,随即想起,在那个斜风细雨的时候,两人对坐,他听了一个关于颜玉书的故事。

他张了张嘴,试探着,不知该是何情绪地说出来,“小玉?”

对面的人笑了笑,“玉沁。”

苏澈抿紧了嘴。

“可以是颜玉书,可以是颜玉沁,可以是前朝罪人之后,可以是宫内太监,可以是洗衣房宫女”

“别说了。”苏澈打断。

玉书,或者说是玉沁,便不再说了,只是带着淡淡的笑,看着眼前的人。

“他怎么样了?”苏澈问道:“他现在,在哪?”

“死了。”玉沁轻声道:“现在,尸骨都化为尘土了吧。”

苏澈心中一痛,哪怕已经猜到,可当对方亲口说出来的时候,这种难言的痛楚如绞,让人几乎忘记了呼吸。

“想听听,关于他的故事么?”玉沁说道,“不过,现在好像不是时候。”

的确,晦暗之外,火光朦胧的长街上,还有季子裳。依着两人目前的状况,谁也不是他的对手。

“我希望听到的故事,是真实的。”苏澈定定看着对面之人,说道。

他其实想说的,是自己给予颜玉书的《观潮剑气》,彼时正是交给了一个洗衣房的宫女,让其代为转交。

苏澈不想往坏的方向怀疑。

玉沁浅然一笑,“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她此时青丝垂落,面容苍白,彼此鲜血呈现,如花般嫣然,有种说不出的凄美。

苏澈强撑着身子,将长剑拿起,朝巷外走去。

“你自己能离开吧?”他问。

“你的伤,好像比我更重。”玉沁道。

不说是坦诚相待,只能说是将坚持多年的真相说出来,哪怕只有一角,她好像更放松了些。

这些能从语气中感受出来。

苏澈脚步顿了顿,道:“上面恐怕已被官军围了,桃花剑阁的人,今夜不会没有动作。你,小心。”

玉沁看着他的背影,眼底微柔,说道:“救下瑶无艳的是乔芷薇,现在桃花剑阁应该没心情管你。”

苏澈听后,抿紧了嘴,从黑暗的巷子里走了出去。

身后,玉沁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

巷中只走出了一个人。

季子裳等人第一时间看过来。

就连在地上躺着的燕廷玉,都朝这边歪了歪头。

苏澈走得有些慢。

盗帅连忙跑过去,一把扶住他。

两人目光交汇,一个担忧,一个复杂万千。

盗帅从未见过他这般样子,颓废、凄惨,好似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一般。

他没有问颜玉书如何了,只是看着苏澈心口位置,半边身子染红。

季子裳走过来,同样看了一眼,眉头皱起,下意识看向那边的巷子。

很暗,仅凭街旁的火把,根本不可能看清太远。

“伤得很重。”盗帅说道。

苏澈勉强一笑。

此次,除却心口重创外,还有左肩被红线穿透,此时还有一段针线在里面穿着。

另一边,江令寒和叶常青还在交手,只不过此时的剑气已经弱了下来。

江令寒的身上同样有伤,而叶常青身上的伤却很少,但后者此时出剑的动作已经很慢了,露出了不少破绽。

但叶常青的剑上是有毒的。

燕廷玉体内的毒已经被压制下去,虽然还不能动,不过看得倒也津津有味。

季子裳抬脚,朝那边的巷子走去。

苏澈注意到了,便想要阻止。

盗帅看到了他隐含急切和担忧的神情,登时一愣。

但不等众人再开口,整个地下忽地晃了晃,头顶便有沙土落下来。

“怎么回事?”盗帅下意识道。

燕廷玉脸色微变,急声道:“是火药!”

不用他说,爆炸的轰隆已经能隐约可闻了,伴随着的,还有从入口处传来的沙石滚落之声。

这是塌陷,即将要到来的塌陷。

151.脱身

好似地龙翻身一般,沙石掉落的速度更快,而震荡更为明显。

“怎么会有火药?”盗帅直接将苏澈背了,边跑边说。

燕廷玉更急,可依他性格,又说不出求援的话来。

季子裳最后看了几丈外的巷子一眼,返身跑过去,将燕廷玉一把拎起。

“你这混蛋。”燕廷玉忍不住惨叫一声。

季子裳只是一声冷哼,然后施轻功掠到还昏迷不醒的谢云舟身旁,同样将他拎了。

“时辰一到,公孙懿就会让官兵炸了这里。”燕廷玉被颠地七荤八素,不过还是道,“要是不想被活埋,就得快点。”

盗帅忍不住骂了声,然后道:“又是你的手令?”

燕廷玉笑了,“若没有我的命令,他敢么?”

盗帅只觉得无语。

四下都在震动,仿佛下一刻就会天塌地陷一般,而确实,现在他们头顶上的‘天’,的确不知何时就会塌下来。

他们在往石门方向跑去。

“江令寒!”盗帅喊了声。

火把被沙尘扑灭,黑暗里,气机翻涌,只闻铁剑碰撞,剑气、火花,是此间唯一的光。

江令寒完全可以退走,但他没有,因为自己的师弟依旧没有清醒,就算他可以将对方引到石门那边去,逃生时反倒会给苏澈等人带来麻烦。

毕竟,他们现在人人带伤,还有两个完全失去抵抗能力的人需要护持。若是叶常青随之而去,江令寒不敢保证季子裳不会下杀手,也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狠下心来。

而且,石门内的情况谁也不知,是一片坦途的暗道,还是暗藏机关,这根本说不准。

江令寒不能让其他人的处境,因为自己的决定而变得更加艰难。

他身上落满了沙尘,他听到了盗帅的呼喊,可他没办法松手。

他不能放弃自己的师弟。

叶常青对这一切恍然未觉,只是一昧地出剑。

江令寒试过打穴,可全然无功。而他如今身上也被剑气所伤,伤处已经发黑,即便他以若水真炁压制,恐也坚持不了太久。

他看着对面的人,心中只有平静。

此时,盗帅神情急切,却忽而看到了什么,他怔了怔,然后揉了揉眼睛,唯恐看错。

“怎么了?”苏澈问道。

盗帅却是一喜,登时喊道:“看他后脑下三寸!”

江令寒听了,眉头一皱,不过还是寻觅机会,侧身躲过叶常青刺来一剑,同时看到了对方后脑下三寸的位置。

他双眼眯了下,隐有亮光。

那里,扎着一根牛毫长针,并非是伊雪稠的骨金长针,反而微不可见。但此时火把倒地混杂,更引燃了茅草,火光渐亮之间,倒是能看清其上反光。

盗帅正是注意到了这点,只不过不是看的叶常青,而是地上的其他人。

此时,他看着场间之前被季子裳和江令寒所制住的那些人,神情有些犹豫。

他们被制住,是因为武功低微,多的是被分筋错骨之后,暂时失去了行动力。

现在,这里起火不说,马上就要塌陷了,就算这些人不是什么好人,可身为墨家之人,盗帅还是无法做到就这么把他们抛弃在这。

“你自己都不一定能出去,还有闲心管别人。”燕廷玉语气微嘲。

盗帅皱眉,“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停停停,我可不想听你们墨家的那些大道理。”燕廷玉虽是被季子裳夹着,却也不显落魄颓唐,“你得想好了,他们腿都折了,你怎么救?”

盗帅眉头紧锁。

而此时,江令寒已经背着叶常青飞身过来,只不过在到得近前时,脚下踉跄了一下,身子更是晃了晃。

苏澈看到了江令寒微青的脸色,已经对方身上的血痕。

燕廷玉撇嘴道:“又是一个傻子。”

“你若是再聒噪,我就把你丢出去。”季子裳淡淡道。

燕廷玉‘嘁’了声,不再多言。

“伤怎么样?”苏澈问道。

江令寒摇摇头,“不碍事。”

话虽如此,在场之人皆是能听出他话中的虚弱。

“走吧。”季子裳说道。

盗帅却还是有些犹豫。

“他们都是城中不良,手上带着人命,本就该死。”季子裳说道:“再说,这里快塌了,就算你想救,时间不够,你自己也走不了。”

盗帅咬咬牙,收回目光,扭头就走。

众人快步而小心地从暗道离开,身后石门外,则在不断塌陷着。

……

夜里,风很凉,却不是往日的清新,而是带着硝火味道。

这里是一座小院,院中有一口枯井。

有人从井里爬了上来。

“想不到,这出口竟是在井里。”盗帅说道。

一路行来,万幸没有机关,众人皆是从井中出来。

谢云舟已经醒了,此时哪怕没有说话,可脸色却沉着,带着暗恨,带着羞愧。

季子裳在打量这座小院。

不像是有人长久居住的样子,院落看着有些荒。

可以确认还在平康坊内,因为隔不太远,仍能看见火把通明,那里仍是传来炸药的轰响。

“这里,应该不是她们之前离开的路。”季子裳说道。

他嘴里的‘她们’,自然是指伊雪稠等人。

四下地上,有些干净,根本不是太多人走过的样子。若像在地下那般,四五十人自石门中走出,总不能是提前埋伏好的吧?

“细想想,咱们走得急,也没注意那暗道里是否还有机关。”盗帅沉吟道:“可能,里面还有别的路。”

“这地下,究竟是什么样子。”季子裳沉思道。

苏澈同样在想,在想无生老祖的埋骨之地究竟在哪,这处地下陷落的旧城,若与埋骨之地无关,颜玉书、或者说是玉沁,她又为何会找到且经营此处,难道是故布疑阵?

苏澈想不通。

毕竟,或许真知此事的,也就只有她和商容鱼了。

“先离开这里吧。”谢云舟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沙哑。

毕竟谢桡为保护他而死,可他甚至都没有机会给对方收尸。

他看着院外那火光通亮的地方,握紧了拳头。

燕廷玉见此,还想说些什么,但想了想,没开口。

盗帅瞧个正着,不由冷哼,他当然知道燕廷玉为什么不说了。

“有本将军在,想走还不容易。”燕廷玉笑了笑,“回府衙,好好泡个热水澡,去去晦气。”

</br>

</br>

152.未料

泡澡固然重要,但疗伤才是当务之急。

江令寒服过解毒丹,只不过背着叶常青一番赶路,毒素已然入体很深,此时很是虚弱。而叶常青也尚在昏迷之中,不过盗帅帮他把身上的伤都包扎了。

燕廷玉虽然压制了毒性,但仍是半边身子动不了。

苏澈没有中毒,但身上的伤丝毫不轻,更引发了此前旧伤,现在莫说与人动手,便是走动都成困难。

场间轻伤无碍的,只有季子裳和谢云舟二人。

“有什么信物么?”盗帅问道。

燕廷玉愣了愣,才知道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

“什么信物?”他一时没明白过来。

“总不能就这么带着你过去吧。”盗帅说道:“你现在这副样子,适合让你的那些属下看见?”

燕廷玉明白了,当即一笑,“想不到你还会为本将军考虑。”

盗帅冷笑,“我是觉得带着你是个拖累。”

燕廷玉哼了声,从自己腰上解了腰牌,“把这个给公孙懿,或者随行狼骑。”

“狼骑?”盗帅把腰牌接了,随口道:“公孙懿是哪个?”

“你找领头的就行了。”燕廷玉有些不耐烦,“这是我的腰牌,他们不会不认识。”

盗帅听了,拿在手里仔细把玩了把玩。

这是铜质的腰牌,巴掌大小,正面写着官爵职位,背面是燕国上将军府的旗帜,边缘是两只咬尾追逐的狼。

看起来很精致,盗帅用手指弹了弹,不知在想什么。

“我劝你别打什么鬼主意。”燕廷玉见此,开口道:“除非你把我杀了,不然你拿这腰牌就没什么用。”

盗帅将腰牌一收,然后看向众人,“我去去就回。”

“小心。”苏澈道。

盗帅点头,然后道:“要是一刻钟我没回来,就把这家伙丢井里。”

燕廷玉脸色一沉。

盗帅施了轻功,飞过墙头。

苏澈服了盗帅给的药,此时虽调动不了内力,但仍是坐在那,暗暗以那神秘呼吸法调和。长久以来,这呼吸法和桩功的确是让他根基更为牢靠扎实,最主要的,是修行起来事半功倍。

内力恢复,他自然就能以其疗伤。

其余几人同样如此,季子裳抬掌抵在江令寒的后背,正以真炁助其驱毒。

叶常青还没有醒,谢云舟便担当起了此间的护卫。

……

街巷里,全是官兵。

便连高处的房顶,都有手持弓弩的官兵候着。

如此严密之下,盗帅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这些官兵的头儿,根本不可能。

所以,他在飞身上房之后,便直接现身。

“什么人!”负责警戒的官兵第一时间发现了他。

“我找公孙懿公孙大人。”盗帅双手朝一旁伸开,以示直接没有兵器。

火药的爆炸已经停了下来,现在四处弥漫硝烟,有些刺鼻。

盗帅跟着官兵到了先前东厂所在小院附近的街巷里,这里到处坑坑洼洼,还有不少尸体和血迹。

他皱着眉,走了进去。

只不过,盗帅没有见到公孙懿。

因为在巷子里的,并非府衙的人。

穿着皂色剑装的年轻人在看舆图,身旁,是同样穿着的持剑之人。

盗帅在看到的第一眼,心中就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就想退走,可对面之人的目光已经看了过来,他只好定住步子。

哪怕心中已经沉下去,可依旧,在保持着平静。

看着舆图的年轻男子抬眼看来,一旁,穿着甲衣好似将领的中年人连忙问道:“你是何人?”

“禀将军,此人说要找公孙懿。”边上,军卒自是抱拳回禀。

“找公孙懿?”这将领浓眉一皱,本欲说什么,但下意识看向了身边的年轻人。

“你是谁?”年轻人将舆图收了,问道。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中等身材,相貌看着也并不出众,但在人群里,却绝不会让人忽视。

哪怕第一眼你不会注意到他,可定睛去看时,总会将这人也收入眼底。无论从气质还是神情举止上,这都不是个泯然众人的人。

他背着一把剑,此时带着淡淡的笑意,让人觉得异常沉稳。

盗帅不知道他是谁,却知道对方的身份。

桃花剑阁的人,而且,地位绝不会低了,恐还是此时此地主事的人。

身边,那些同样皂衣剑装的年轻人气机微有变化,仿佛他下一刻若要有什么不轨的动作,便会引来狂风骤雨般的打击。

盗帅喉间滚了滚,心中沉重,他觉得自己的运气还真是有些背。

当下,他开口道:“我是墨家的人。”

“墨家?”面前的中年将领和那桃花剑阁的青年都是愣了愣。

“所来何事?”青年问道,神情上看不出异样。

盗帅不知道对方信了还是没信,只是道:“统领跟府衙公孙大人交好,今夜城中发生这等事,统领让我来看看,问问有没有什么能效劳的。”

今夜爆炸不是小事,而墨家素来秉承侠义,不管在哪,遇到这种事肯定不会不闻不问。

他现在这么说,自然是合理的。

“不知是墨家的哪位统领?”青年问道。

“陈无言陈统领。”盗帅貌似老实而话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崇拜和敬仰。

陈无言是墨家六位统领之一,常年在外,行走江湖,交友自是广泛。

青年点头,没再问。

此时沉默,盗帅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边上,那中年将领干咳一声,然后道:“公孙大人回府衙了,不在这。另外,此地有我等在,就不劳烦墨家的诸位了。”

盗帅一副恍然模样,当即抱了抱拳,“既然如此,那在下这就回去说一声。”

他看向那青年。

“替我向陈统领问好。”那青年点点头。

身后的官兵让开路,盗帅带着笑,走了。

“原来是墨家的人。”这中年将领笑了笑,可当他转过头来,脸色却是一僵。

边上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先前那人离开的方向,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跟过去瞧瞧。”他说。

当即,有两个桃花剑阁的弟子便一抱拳,悄然走出去。

而盗帅出了巷子,也不回头看,神情平静地在街上走了走,这才运了轻功,急忙朝苏澈所在的院落掠去。

153.窥探

院里,抱臂靠在墙上的谢云舟一下睁眼,看向东侧墙头。

不多会儿,盗帅翻墙进来。

他脸色沉着,任谁都能看出其中凝重。

燕廷玉坐靠在井边,正在喝水,此时见了,不由愣了愣。

连他,都一下觉得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情。

“怎么了?”苏澈问道。

“没见到公孙懿。”盗帅紧盯着燕廷玉,沉声道:“反倒看到了桃花剑阁的人。”

“桃花剑阁?”苏澈一怔。

他心里一下想到了之前玉沁所说的话,可是,桃花剑阁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

正想着,盗帅便将之前在巷中发生的都说了出来,着重说了那个桃花剑阁的青年。

“陆延年。”季子裳说道。

盗帅听了,脸色微变。

陆延年,桃花剑阁当代大师兄,是跟天山剑派叶梓筠一时的年轻翘楚,只不过彼时,江湖年青一代全因叶梓筠而黯淡,是以,其人名声并不太显。而又因下山次数极少,他在江湖中的名气,甚至还不如乔芷薇。

当然,除了苏澈和盗帅,如今江湖人,还不知道乔芷薇之前有望破境,也少有人知道她已经被煞气反噬了。

可谁都不敢小看陆延年,因为他是桃花剑阁近百年来,唯一的剑法大成之人。

盗帅此时心惊的,并非是多了一个陆延年,而是对方为何会突然下山。

久不入江湖的人,突然现身江湖,总是耐人寻味。

尤其是,在现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

燕廷玉皱眉,开口道:“下去之前,我命公孙懿守在这里,他绝不可能擅离职守。而且,之前也没有桃花剑阁的人。”

盗帅只是看着他,并不言语。

“你怀疑我?”燕廷玉眉头一皱。

盗帅刚欲开口,一旁的季子裳却是看向了门口方向,而谢云舟,同样放下了手臂。

有人!

盗帅一下挡在了苏澈身前。

夜色暗淡,除了不远处的火光,天地间一片黑暗。

谢云舟陡然踢出一脚,飞石登时打碎院门,两道身影有些狼狈后退,而他已然冲出。

这却是谢云舟觉得之前自己被颜玉书设计打败,反倒害了谢桡,最后还是让别人救出,他脸上当然挂不住。

是以,并非是想表现,而是一种不忿。

门口的两人显然没想到,他们只是刚到,就会被里面的人发现,而且从方才来看,对方武功自是不差。

不等他们反应,谢云舟已然临近,一拳打出!

这两人能随陆延年下山,在桃花剑阁的弟子传人里自非弱手,此时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却也是很快回神。

只不过,他们来不及拔剑,只好以抬剑来挡。

拳头砸在剑鞘上,一声轰响,其中一人直接被崩飞出去,撞在对面墙上,登时吐了口血。

另一人脸色一愤,便要拔剑,但谢云舟眼明手快,翻身就是一脚,同样将其踹飞。

这两人配合多年,此时相视一眼,俱都明白眼前这人实非他们所能敌,而哪怕没有看清院中场景,他们也已心生退意。

谢云舟闯荡江湖多年,自是能明白两人心中所想,当下,直接攻出,丝毫不给两人喘息机会。

但或许这俩桃花剑阁的弟子打不过他,但要是想走掉一个,也非他一时能留下的。

是以,在双方拔剑交手几招过后,一人将他拦下,另一人便要脱身。

谢云舟眼眸一沉,但不等他有所动作,身后院里便又冲出一人。

季子裳的动作太快,隔空一掌便将其中一人劈出。

同时,谢云舟也抓住面前这人分神所露的破绽,将其打晕擒下。

怎么说桃花剑阁也是正道之属,季子裳出手并不算重。

……

看着地上被制住的两人,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方才所用的武功,这两人身份自是桃花剑阁的人不会差了。

“为什么跟踪我?”盗帅问道。

地上两人此时都被点穴,自是动弹不得,只不过眼神里没有丝毫已成阶下囚的担忧或是惧意。

其中一人道:“就算你是墨家的人,我劝你还是快将我师兄弟放了,不然的话,你们出不了平康坊。”

这人说话倒还算冷静,只不过其中威胁之意,当然明显。

而且,这两人都将此时院中场景尽收眼底,便是盗帅等人的相貌,也全然记下。

燕廷玉此时身子不能动弹太多,可看着对面那两人神情,却忽地笑了笑。

“认出来了?”他问。

对面那同样瘫倒在地的两人愣了愣,脸色稍有变化。

若说之前还因谢云舟的突然出手,而没有马上将其认出,可现在,他们早就将谢云舟认了出来。毕竟,如此年纪和武功,且脸上的那道疤痕,实在是太过明显。

同样的,叶常青所穿的观潮阁服饰,以及他和江令寒手中的铁剑,也是鲜明的标识。

只不过,桃花剑阁的这两人,当然不会开口承认。

“我问,你答。”燕廷玉抬手,指着面前两人里那个一直没说话的人,语气有些冷。

他自幼接触的是燕康这等杀人不眨眼的屠夫,这神情语气,别说是能模仿出五六分像,单是他本就出身军伍,从小见惯生死,这种杀气,都切实能冻彻人的心神。

面前两人果然变了脸色。

他们自是看到了此间伤重的几人,就好似是经历过一场恶战一般,而身上更是脏污,沙土不少。他们心中,也暗暗有了猜想。

可本想装傻充愣,没成想却被人一眼看穿。

尤其是眼前这个脸色乌青,肿了半边身子的家伙。

这种杀气和眼神,他究竟是什么人?

燕廷玉很满意两人此时的眼神,当即道:“名字。”

他问的,正是先前所指的那人。

“李滔。”对面那人下意识道。

但说出口之后,便有恼意。

燕廷玉也没瞪他,只是淡淡看着他,没说话。

不只是李滔,便是身边另一人,也是下意识屏了屏呼吸。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大师兄怀疑他,让我们过来瞧瞧。”李滔说的有些磕绊,也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公孙懿和那些狼骑军士呢?”这才是燕廷玉最想知道的。

李滔不说话了。

燕廷玉目光直视,而对方眼神闪躲,咬牙闭嘴。

“杀了他。”燕廷玉对盗帅说道。

吩咐的语气,如割草般轻易。

154.心思

盗帅一愣,心下撇撇嘴,虽然对燕廷玉不爽,但此时自然不会拆对方的台。

他手指一搓,一柄寒光凛凛的飞刀便在指间打转。

李滔脸色僵了僵,咬着牙,目光闪烁,好似犹豫一样。

“师弟!”身边那人低喝一声。

谢云舟一脚便将其踹倒。

李滔身子猛地颤了颤。

便是苏澈等人都是一下愣了愣,显然没想到这谢云舟竟会突然出手。

燕廷玉却是笑了笑,对此很是满意。

谢云舟虽是谢家的人,但更多的,他甭管历练还是如何,都是在天下盟里。身上那股世家公子的气质早就磨去,有的只是大江大河的粗犷,以及走南闯北江湖人的豪迈。

像眼前这桃花剑阁支支吾吾的两人,换成是在江上,早先打一顿,然后丢进江里让对方清醒清醒了。

“你的时间不多。”燕廷玉说道:“你师兄的命,就掌握在你的手里。”

谢云舟上前,一脚踏在地上那人的背上。

李滔看着自家师兄半边脸陷在土里,眉头皱着,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当然,你要跟他关系不好,想让他死,也无所谓。”燕廷玉笑了笑。

“我说!”李滔开口。

“师弟”地上那人还想说什么,但谢云舟脚下重了重,他便一下泄了气。

李滔露出个难看的笑容,开口道:“他们都被关起来了。”

“关起来了?”燕廷玉皱眉,“什么意思?”

“山上有剑令,今夜彻查城中,肃清江湖隐患。”李滔说道:“好像,还在找什么东西。”

“东西,找什么?”燕廷玉问道。

“这个我就真不知道了。”李滔说着,唯恐眼前几人不信,连忙道:“虽然不知道找什么东西,不过我知道,山上的剑令里还要除掉东厂的人。如果各位插手的话,也会一并拿下。”

“狂妄!”谢云舟冷哼一声。

听对方话里的意思,自然是认出他们来了。谢家和天下盟、观潮阁、墨家、聚义庄,面对他们,桃花剑阁竟还有这般命令,这不只是不怕得罪他们,只能用一句狂妄来形容。桃花剑阁,还真把梁州城当做自己的后花园了。

“桃花剑阁来了多少人?”燕廷玉问道。

“三位长老,师兄弟近百人。”李滔老实道。

“公孙懿他们被关在哪?”燕廷玉又问。

“青花巷。”李滔补充道:“离这不远。”

燕廷玉点头,然后看向众人,“我没要问的了。”

季子裳并未理会这边。

盗帅看向苏澈。

苏澈想了想,问道:“贵派瑶无艳瑶长老,可还安好?”

李滔脸色一变,看过来,眼神莫名。

苏澈虽然伤重,脸上的易容也有些模糊,但李滔仍是没有认出来。或者说,是仓促间,没有联想到他

苏澈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出了一点东西,当下,也不再问了。

谢云舟手落,直接将李滔及另外一人打晕。

“不丢井里么?”燕廷玉轻笑。

井中如今烟尘滚滚,这两人若是被扔下去,很快就会被闷死。

杀人他们自然不会干的,燕廷玉却不在乎。

当然,此时也没人理他。

“接下来怎么办?”盗帅问道。

若在平时,就算外面大街小巷里全是官兵,他们想走也不难。但现在,场间都是重伤之人,想无声无息地走,不容易。

不过,严格来说,场间季子裳和谢云舟完全可以从容而去,因为他们跟这伤重的几人并无几分交情,之前在地下相助,也全然是因为道义所在罢了。

苏澈有些走神,在燕廷玉提到井的时候。

因为这让他一下想起了那个还在地下的人,玉沁,也不知道她脱身没有。

当然,苏澈知道她肯定是有退路的,而且,明明自己跟她没什么关系,仅仅是因为对方这么久以来,一直冒充了颜玉书,可是,心里下意识地,仍是有担心存在。

“想什么呢?”燕廷玉拍了他小腿一下。

苏澈瞥他一眼,收了收脚。

燕廷玉自讨没趣,嘁了声,然后道:“桃花剑阁图谋不小,我看他们也是想进那个埋骨之地,你们还是跟着我才是最安全的。”

盗帅忍不住嘲讽一声,“安全?外面有你的人么?”

燕廷玉脸色一沉。

“领兵打仗,自己的兵都听别人的命令了,这叫安全?”盗帅问道。

燕廷玉点着头,看着他,“有本事等我伤好了,你还能这么嘴硬。”

盗帅一听,指间把玩着飞刀,淡淡道:“早就看你不爽了,你难不成真以为,我会在乎你的威胁?”

燕廷玉双眼眯了眯。

“墨家屹立机关城,不参与朝堂政事,这么多年,也没见梁国把手伸进来。”盗帅语气里,杀机毕露。

燕廷玉不觉得他真敢动手,可是,他又不想赌。

毕竟,现在的机关城可没有那么太平,他可是知道,不光是燕国朝廷,便是后周,都陈兵在侧,打着墨家的主意。

现在这个时候,的确不是刺激对方的好时机。

但燕廷玉也不是能咽下这口气的人,当即,就要出言来顶。

“好了。”季子裳说了句,略作调息后,从江令寒身侧起身。

“不管桃花剑阁的目的是什么,刚才你们也听到了,他们未尝没有针对咱们这些人的意思。”季子裳说道:“近来城中发生这么多事,桃花剑阁都是不闻不问,今夜却突然有了动作,必不寻常。”

“你想管?”谢云舟靠在石磨上,问道。

场间这些人里,他暂时还不知苏澈身份,其余人如江令寒也是重伤,现在也就只有季子裳能入他的眼。

况且,聚义庄人脉广泛,不管是他谢家还是天下盟,都想争取这个盟友。

“入城多日,想必桃花剑阁风评或是行事作风,你也有所了解。此事,需得查明。”季子裳说道。

只不过话虽如此,他心里想的,却是之前同样伤重离开的付吟霜等人。

这李滔刚才也说了,桃花剑阁其中动作是有除掉东厂之人,那么,在现在这个时候,他自然是不能离开的。

155.内讧

梁州城里有不少阴沟暗渠,不为人所知。

几道身影,在彼此搀扶着,走着。

他们看起来都有些狼狈,血污、尘土、泥水都有,只不过无人说话,只是安静地走着,好似有什么目的地,就在前方。

终于,他们从暗渠里爬了上来。

“他可不是这么答应咱们的。”有人压抑着愤怒,看着面前沾染了泥泞的人,暗暗咬牙。

“注意你的称谓。”是女人的声音,冷而清脆,“以下犯上,该死!”

“我呸!”对面的男人吐了口唾沫,很是不屑,“你们真当咱们不知道?他一个被通缉的阉人,早就失了势,还主上,他配吗?”

这几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从地下另一条暗道逃生出来的付吟霜一行。

只不过现在,他们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内讧。

也不能说是内讧,因为本来,他们就不全然是自己人。

一方,是脸色冷下来的付吟霜和伊雪稠几女。另一方,是岭西三鬼。

甄晴已经死了,由伊雪稠背着,哪怕她也受了伤,一旁,是搀扶着付吟霜的米陌荨。而岭西三鬼,则是有两人轻伤无大碍,另一个则是被谢桡打得重伤,是此间伤势最重一人。

可哪怕如此,付吟霜她们都是落于下风,无论从哪方面来比较。

“裘老大,之前答应的,总得等主上出来再说。”付吟霜清楚此时的局面,她并非想闹得太僵,换做平时,早就出言呵斥了,可现在,她知道双方实力并不对等,所以只得放软了语气。

但正因为此,反而让对面的岭西三鬼气焰更为嚣张。

这里已经出了平康坊,正是水道暗渠所在,附近本就没有多少住户,四下黑暗,连虫鸣都没有多少,很是安静。

这般情景之下,再加上付吟霜等人本就年轻貌美,素日高高在上,清冷万分,可现在却人人带伤,透着一股虚弱。如今,这几个跟在那人身边、难以接近的女人,竟一下软了语气,这一下便让岭西三鬼有了别样的心思。

付吟霜曾在血衣堂口主事,又居于香云楼,对男人的这种眼神自是能看得明白。

当下,她眉头不由一皱。

对面的裘老大和身边的俩兄弟相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意味,当下,也是毫不掩饰地笑了笑。

跟了东厂的人之后,他们可是憋了很久,而且,整天看着对面这几个女人在眼前晃悠,他们自是难耐地紧。

下意识地,裘老大想起了那道风姿卓绝的身影,一瞬没有半点旖旎龌龊不说,反倒心神寒了寒。

不过,他眼中恼怒之色一闪,方才的爆炸他可听的清楚,再说有季子裳那等人在,他可不信那人能从地下出来!

而且,就算能出来,也绝非安然无恙,他有什么好怕的?

夜色下,付吟霜看着眼前人的神情,悄悄拍了拍米陌荨的手。

几人都是朝后退了退。

“别走啊。”裘二看见了,怪笑一声,朝前逼近了两步。

只不过,看着付吟霜和伊雪稠冷下来的眸子,他竟是一下想起了往日在对方手下,跑腿干活的场景来,脸色微僵,竟是顿在了原地。

裘老大不用想都知道原因,不由暗骂一声,“怂包。”

裘二一听,直接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摸伊雪稠的脸。

裘老大吓了一跳,他可知道自家兄弟一直垂涎这伊雪稠的脸蛋儿,只不过,这可是个带毒的美人,不是谁都能碰、敢碰的。

是以,他伸手拽了自家兄弟一把。

裘二也是故意如此,自是借此找台阶下了。

反倒是伊雪稠,因他此前举动,一下退了几步。

这让裘二和裘三一阵怪笑。

“我劝你们还是安分些。”付吟霜说道:“主上从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地下既然能有让咱们出来的暗道,就一定还有其他的路。再者,他的手段,你们想必也清楚。”

此话一出,岭西三鬼脸色都是变了变。

那人的手段如何,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的了。三兄弟是赶尸一脉的头领,在岭西混的逍遥自在,什么时候会听别人的调遣,甚至给人当手下跑腿干活儿了?

可就是那么一个人,在他们去神都的时候,直接落在了对方的手里。

都说东厂的阉人心性扭曲阴狠,他们本来还不以为然,可真当进了东厂,他们才知道了什么叫人间炼狱,更是领教了那人的手段。

那是个活阎罗,地府的通判!

三人狠狠打了个冷颤,不过反应过来后,更多是羞恼。

这是他们心里的疤,可现在,却被眼前的人血淋淋地揭开了。

若是在往常也没什么,可在这个时候,付吟霜此言,倒是起了反作用。

“季子裳他们就是来杀他的,你觉得他还怎么出来?”裘老大怒道:“你没看到后来又去了江令寒和苏澈么,颜玉书必死无疑!”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跟付吟霜说话,也是第一次直呼那人的名讳。而如此说了之后,看着对面几女的神情,他觉得很爽,前所未有的舒坦。

当下,裘老大咧了咧嘴,道:“他已经死了,死在了地下,像只臭老鼠那样。”

裘二接过话去,笑道:“不错,几位美人儿,跟着他一个阉人有什么好的,不如跟了咱们兄弟,日后回岭西,自是吃香的喝辣的,要什么没有?”

话语说着,其中猥琐下流,自是溢于言表。

伊雪稠脸色阴沉如水,换在平时,她早就破口大骂,直接动手了。可现在,她包括身边几人的状态,都非对手,自是不能鲁莽。

米陌荨心下也是着急,她一身武功都在幻术上,此时刚从暗渠里爬上来,根本来不及布置。

此时,她们心中想的,便是希冀那人出现。

前所未有的希冀。

“行了,别磨蹭了。”裘老大抹了把脸,看着对面几女,沉声道:“拖延时间对大家都没好处,今晚你们从也是从,不从也得从,没得选。”

“不过,要是你们乖乖配合的话,还能少受点皮肉之苦。”他冷冷一笑,“要是胆敢反抗,最后落在咱们兄弟手里,可就得吃点苦头。”

156.已死之人

听了自家大哥的话,裘二也知道此事既然摊牌,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更没有什么退路。

不过,那人生死不知,大可能是死了,现在他们也不怕了。

当即,裘二揉了揉手腕,瞥了眼伊雪稠背上的甄晴,目光在她大腿上狠狠剐了一眼。

“到时候,死了的这个,老子也不会放过。”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阴恻恻一笑。

伊雪稠一口银牙几乎咬出血,她死死盯着对方,觉得这是从未有过的屈辱,尤其是她现在还背着甄晴,而眼前这个腌臜货,还在开她恶心的荤话。

“怎么,这就觉得不舒服了?”裘二伸手想去摸伊雪稠的脸,但手刚抬起,不知是忌惮什么,还是被对方的眼神吓到,又缩了回去。

“想杀了我?”他问。

伊雪稠看着他,眼中杀意毫不掩饰,“今夜老娘要是不死,必杀你!”

裘二大为恼怒,抬手就去抓她。

“愚蠢!”裘老大拽他一把,呵斥道:“她浑身是毒,你也敢碰。”

裘二连忙收手。

不过一会儿,这是他第三次想伸手,最终都缩手。

“付姑娘,就先从您开始吧。”裘老大看向付吟霜,说道:“您这两位姐妹的死活,可就在您一念之间。”

付吟霜咬唇,死死看着他,而对面的人,则只是冷笑。

“大不了就是死。”伊雪稠说道。

“就算是死了,咱们也能先快活快活。”裘二讥讽一笑。

一旁,受伤靠墙的裘三也跟着在笑。

但笑着笑着,他们就觉得不对了,因为除了他们两人的笑声外,竟还有第三个人的笑声存在!

裘二第一时间回头去看自家大哥,可发现,对方也同样是一脸惊骇,仓皇四顾。

可当裘二和裘三不笑了,场间仍有笑声未绝。

这笑,沧桑、揶揄、古怪、令人心头发毛,好似带着诡谲而难以言喻的恶意。

裘二猛地退后几步,目光闪烁不定。

便连付吟霜几女,都是变了脸色。

此人是谁?

“什么人?”裘老大怒喝一声,四顾道:“何方鼠辈藏头藏尾,赶快给本大爷现身!”

话落,场间的笑声戛然而止,异常突兀,就这么陡然没了声音。

阴沟水渠里刮来难闻的气味,有些冷,却不如众人心头的寒意重。

裘老大喉间滚了滚,目光惊疑,自己对暗中那人所在毫无头绪,更无察觉,不难想必是武功高强之辈。

而对方久不现身,是敌非友的可能性也是最大。

从声音上判断,对方该是年纪不小,但,城中还有这等高手吗?

裘老大心中捉摸不定,而场间,倒也因此,一时间诡异安静下来。

“是不是有人装神弄鬼?”裘三语气虚弱,低声道。

裘二皱眉,往四下黑暗里看了看,道:“难道是靳鹰?”

裘老大闻言,也是一愣。

东厂诸人里,还有一个靳鹰,此人原为后周罗网的人,听说后来是被那人擒了,甘愿成了足下走狗。此前,在地下他们没见着靳鹰,一时间倒是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在。

裘老大点点头,朝四下试探道:“莫非是靳鹰老弟在跟老哥哥开玩笑?”

伊雪稠一听,双目也是一亮。

靳鹰素日唯那人马首是瞻,老实听话的很,而且武功也不弱,若真是他来,虽不能打破此间僵局,但起码,也能拖延一点时间。

可付吟霜心思素来深沉,却是想得更多。

靳鹰是被那人以力强行折服,或者说是硬生生打服的,本是堂堂男子,却成了一介阉人,他心里,会不恨吗?

平时也就罢了,就跟这岭西三鬼一般,有那人在上头压着,不敢不从。可现在,谁能保证他不会生出异心?

是以,付吟霜心底却更是慌张。

而裘老大自然也想到了这点,当即喊道:“靳兄弟,这几个臭娘们儿平时可没少支使咱们几个,现在,正是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啊!”

没有人回应,就好似附近根本没有人一般。

方才的笑声,好像是所有人听错了一样。

裘二猛地看向搀扶着付吟霜的米陌荨,皱起了眉头。

米陌荨被他冷不丁一看给吓了一跳。

“是你用的幻术?”裘老大也是反应过来,面色凶狠,更是直接走过来。

米陌荨连连摇头。

可裘老大自是不管,他不想再耽误工夫了。

而就在这时,一缕风声骤然而过,好似有什么掀起一般。

“等你多时了!”裘老大眼中精光一闪,直接朝一旁甩手打出。

原来,刚才他恫吓米陌荨,以及看似要硬来全然是假装的,就是做给暗处那人去看,借此让对方露出马脚。

现在,对方竟然直接出手了,这自是让裘老大觉得得逞。

可他这一拳却落在了空处,反而身后传来一声惨叫。

裘老大连忙回头,却发现本是靠墙的裘三正软软地瘫倒下去,在他的脖子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痕,正在呲血。

裘老大一时竟是呆住了。

赶尸一脉就是跟死人打交道,他当然见过不少死人,更是杀了不少人,可还没见过,自家兄弟的死状,以及他们的挣扎。

裘三捂着喉咙,但血却从指缝里不断溢出。

裘二大叫一声,连忙扑过去,伸手想要帮他捂着。

但付吟霜却看向了墙头,目光惊然。

一道黑影自墙头跳下,像是蝙蝠,像是扑食的野狗。

裘二根本来不及反应,便是裘老大,出手都慢了一步。

一只干枯的手,好似包着老树皮的木柴一般,直接刺穿了裘二的脖子,然后身影一闪,就这么把他脑袋摘了下来。

无头的人倒下去,血溅着,墙上地上。

裘老大张着嘴,脸上眼里满是惊骇,甚至都来不及悲伤。

因为他看清了面前的人是谁,这笼罩在黑袍下的人,根本没有掩饰他的真面目。

消瘦而发青的面孔,苍老中带着阴狠,他的眼睛很毒,像是一只老鹫。

“你你你”裘老大有些不敢置信。

便是付吟霜几人,都忍不住退了退。

眼前出现的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本该死了的云阁昌!

</br>

</br>

157.老贼

场间有风声和水流,可安静的能听到众人的呼吸声。

“你不是,死了么?”伊雪稠忍不住问道,可话说出来,她就觉得自己蠢了。

要是死了,如何会出现在这?

而且,现在这个时候,她当然不能开口,因为彼时给眼前这人用毒、折磨他的正是自己。

可越是这样,伊雪稠越是觉得惊惧,一个光是身上剧毒就该必死的人,为何还能好端端地出现在这?

更别说,对方刚才所施武功,连杀两人,分明不是有伤的样子。

猛然,伊雪稠想到了一个可能,一个让自己心底透凉的猜测。

“你,才是真正的云阁昌?”裘老大咬牙,恨意和惧意皆有。

这似乎是最合理,也是唯一的解释。

他们都见过云阁昌,并且将之从云家劫出来,现在,面前这张与云阁昌一模一样的脸,本该在两天前就被埋在后院的树下。

想到这,裘老大忽地愣了愣,好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样。

“靳鹰?”他一下瞪大了双眼。

因为在之前,埋葬眼前之人的,正是靳鹰!

“他?”沧桑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屑,“一个无名小卒,他算什么东西?”

裘老大嘴唇动了动,身子不由朝后退了退。

因为从刚才来看,自己并非面前这人的对手。

“你,真的是云阁昌?”付吟霜忍不住问道。

对面的人看了过来,似是笑了笑。

“觊觎埋骨之地的人从来不少,老夫手里的秘钥,就像是一块引狗的肉。”云阁昌笑着说,“无生教的小娃娃刚学会飞,就想来吃肉,老夫怎会没有准备?”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故意如此。”付吟霜蹙眉,“可为什么?”

云阁昌淡淡一笑,“老夫手里,只有一把秘钥。”

付吟霜一愣,明白了。

云阁昌也一直觊觎着无生老祖的埋骨之所,而若不是他出事,血衣堂的人也不会来,那另一把秘钥,也就不会送上门来。

至于血衣堂为何会知晓此间之事,她也是很快想明白,一个人,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商容鱼。

如今执掌无生教的圣女,当她算计此间,知道云阁昌的秘钥已经落于主上之手,她才会让另一把秘钥出现。

但谁也没想到,云阁昌竟然早就准备好了替身。

可付吟霜依旧有一点想不通,秘钥既然是真的,两把秘钥合一,也的确能打开埋骨之地外的那扇墓门,那对方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现身?

他不应该是在自己等人进墓之后,或是触动机关,或是得到了墓里的东西,甚至于是跟商容鱼斗得两败俱伤之后,才现身坐收渔翁么。

“女诸葛也会想不通?”云阁昌摸了摸自己灰白的胡须,笑了笑。

只不过,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如此抚须,除了诡异和恐怖外,再无其他形容。

“过奖了。”付吟霜说道,“我只是想不通,你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她虽在那人身边出谋划策,甚至一直以来,底下的人都认为许多计策都是出自她手,可实际上,她知道,自己只是执行者,连帮那人做决断的资格都没有。

或者说,是对方没有给过自己这个机会。

女诸葛?付吟霜听后,只有自嘲。

云阁昌道:“你觉得,我应该坐收渔利?”

付吟霜点头。

“那你可就太小看你们那位主上了。”云阁昌在提到那个人时,也不由地凝重起来,因为饶是以他的心计和城府,每每想到那个人,都觉得棘手且沉重。

要非常小心,才能不露出马脚,而自己的布置,更不能让对方察觉一丝一毫。

“没有他,我甚至找不到埋骨之地在哪。”云阁昌说道。

付吟霜一怔。

“不相信?”云阁昌笑了,“说起来,连我自己都不信,一个守墓人,竟然还不知道墓地在哪,这多可笑?”

他笑着笑着,脸色就阴沉下去,“我只知道埋骨之地在梁州城,可找了半辈子,却一无所获,哪怕我手里拿着开门的钥匙。”

“但他找到了。”云阁昌说道:“你们的进展我很清楚,门果然是打不开的,但我发现,他似乎对此并不急切。然后我猜,他应该是发现了新的秘密。”

“秘密?”付吟霜忽然想到了那人站在窗前,把玩那两枚秘钥或者说是令牌时的场景。

“看来你也不知道,不过,已经有了怀疑。”云阁昌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

付吟霜听后,脸色微变,不过,眨眼便如常。

“就算如此,你现在也找不到主上。”她说。

“所以,我才来找你们。”云阁昌说道:“他这种人,是不会这么简单就死掉的,而有你们在,不用我去找他,他会来找我。”

一旁,裘老大脸色有些不好看。

似乎,在他们这些人里,所有人都笃定那人还活着,而且一定会出现。他不觉得是自己兄弟做错了,反而像是,这些人疯了。

所以,他决定逃。

但云阁昌一直在暗暗戒备他,毕竟,场间也唯有对方能对他造成威胁。

是以,在裘老大想逃的时候,云阁昌不惊反喜。

一个生了退意的人,便失去了斗志。

裘老大转身欲逃,云阁昌却早早打出了一掌。

本是要逃的裘老大心底一惊,急忙闪身去躲,可没想到云阁昌这只是虚晃一招,真正杀招是隐藏而来的一抓。

裘老大想要拼命已经晚了,再加上他在地下一番苦战,逃出来后气力还未恢复,根本没有躲过。

云阁昌一抓之下,直接抓碎了裘老大的肩胛,后者一声惨叫,下一刻便被割断了喉咙。

血飞溅而出,付吟霜觉得脸颊上一热,她反应过来,连忙去擦,眼中只有恶心。

云阁昌收手,转身,而这才让人注意到,他的手上带着好似勾爪的奇门暗器,不易察觉,却暗藏锋芒。

岭西三鬼先后便死于此人之手。

“他在哪?”云阁昌问道。

付吟霜知道对方问的是谁,可还是皱眉,“你问错人了。”

“只有你们知道。”云阁昌道。

“火药爆炸,主上让我们先走。”付吟霜道:“说实话,便连他是生是死,我也不敢说。”

云阁昌眉头一下皱起,阴沉的双眼不断打量着眼前几女,似是在揣度思量话中的真假。

“既然你知道了埋骨之地在哪,为何不去?”付吟霜忽地问道。

158.黄雀

听了付吟霜的话,云阁昌先是冷哼,转而笑了。

“你也会紧张。”他说。

“谁都会紧张。”付吟霜补充道,“尤其是在面对生死的时候。”

她能感觉到,身边米陌荨扶着她的手臂时,微微有些用力。

付吟霜心中微动。

云阁昌似是有些疑惑,“你为什么会甘心跟在他的身边?”

“需要理由吗?”付吟霜一笑,“这没有理由,我们都愿意。”

云阁昌看着对面三人此时神情,有些了然地点了点头。

“可惜了。”他说。

是在可惜对面几女任意一个放在江湖,都可以是成名一方的人,还是可惜她们不能为自己所用,这谁也不说不清楚。

也可能,是在可惜无生教没有这等誓死追随的人。

现在的人,皆逐于利益。

付吟霜知道,自己等人或许已经没有机会了。

她最后朝那暗渠方向看了眼,眼中万般情绪,皆化为平静。

那个人没有出现,而她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出现,但只是相信,他一定还活着,会走出来。

伊雪稠和米陌荨同样咬唇,朝那个黑暗的方向望着,不发一言。

云阁昌道:“有你们这般忠心耿耿的手下,也不算辜负他的野心。”

他已经知道对方执着,自不会归顺于自己。

所以,他也不会将之留下,成为后患。

云阁昌抬手,就要先杀死付吟霜。

但,眼前人的目光忽然看向了自己的身后。

那是无比的惊讶。

云阁昌当然不觉得的,这会是对方临死前还跟自己耍花招。

是以,他想也不想,直接转身回头,劈出一掌。

一阵银铃般的轻笑,他这一掌劈在了空处。

云阁昌愣了愣,转而急退数步,再回头,看向付吟霜等人。

果然,在付吟霜几人的身边,出现了一道身影。

那是个身子窈窕的女子,年轻貌美,所着白衣,此时正站在付吟霜和米陌荨的身后,双手抚着两人的后颈。

云阁昌瞳孔一缩,“商容鱼?!”

“呦,您还记得我呀。”那无声出现的人轻笑,却是凑在米陌荨和颈间嗅了嗅,后者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本就娇小的身子更是缩了缩。

在方才,她便隐约感知到了附近还有一人,却没想到竟会是此人。

付吟霜此时心底丝毫不见放松,刚才所见对方还是在几丈外,可不过是眨眼间,对方便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这该是何等高明的身法?

虽然,对方此时出现或许会成为变数,可此女素来狡诈,更是诡计多端,她可不认为,自己等人若是落在对方手里,会比直接死了舒坦。

“女诸葛也会怕么?”商容鱼凑在付吟霜的耳畔,低声道。

付吟霜只觉浑身汗毛倒竖,对方此时在后,更是让她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不适。

商容鱼轻轻抚摸着她的后颈,能感觉到她此时的紧张和身子的紧绷,当即笑了笑,笑的有些恣意。

云阁昌并不会因她的无视而动怒,只是目光阴沉着,在想对方出现在此的目的,以及为何会出现在这。

毕竟,如他所想,对方此时应该趁乱,进去那埋骨之地才对。

“你觉得聪明人只有你一个么?”商容鱼表情好奇,“还是说,把别人都想的太蠢?”

云阁昌脸色本就阴沉,此时更是难看。

“无生老祖当年的功法,不在墓里。”商容鱼说道。

“住嘴!”云阁昌急忙打断,显然是不打算让她说出来。

商容鱼嘲讽一笑,“看吧,你们这些老顽固,就是这个样子。她们的生死都在一念之间,你还在担心什么,还怕这里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云阁昌只是暗暗咬牙,没有说话。

可付吟霜几人,脊背却是一阵发凉。

“那人从宫里的一个小太监爬到如今这个地步,你觉得他靠的是溜须拍马,还是阿谀奉承?”商容鱼道:“如果你不怕他,也不会躲到现在。”

“你还不是一样。”云阁昌道:“你到处拉拢帮手,到头来还不是想要对付他。”

“不不不,咱俩可是不一样。”商容鱼笑了笑,然后脸色一沉,“东西,我要了。”

云阁昌一愣,显然没想到对方翻脸竟是这么快。

他不由怒了,“东西是圣教的,你身为圣女,竟然”

“省省吧,说的这话,你自己信吗?”商容鱼一脸嘲讽,“人在江湖,绝学神兵、金银钱帛,哪个不比你口中的圣教重要?你觉得教里的那些人,是想听你夸夸其谈,还是更愿意去拿到手的银子?”

云阁昌脸色阴郁如云,“你背叛了圣教。”

商容鱼冷笑,“你有资格来说我?”

两人相视,一时寂静无声,可彼此眼底的杀意,却蓬勃欲出。

云阁昌深吸口气,黑袍轻动,“如此狂妄,老夫倒想来领教领教你的手段。”

“本该死的人,就不要再出来了。”商容鱼淡淡道。

下一刻,劲风呼啸,黑袍如深沉夜色,云阁昌骤然抓来!

“能把练成邪魔武功,你也是独一份儿。”商容鱼话里带着明显的嘲讽,哪怕是此时,她的脸上都看不到丝毫慌乱。

云阁昌眨眼已至眼前,付吟霜眼底放大的是那双干枯的手掌,这让她不禁怀疑,身后那人是不是要将自己推上前去。

但商容鱼并没有如此做。

她只是抬起了手,然后如撕般落下。

一瞬间,汹涌的真炁如瀑,可近在咫尺之间的付吟霜只是青丝飞舞,却没有丝毫受伤。但使那阴狠爪功的云阁昌,却是脸色大变。

他再不顾攻势,脚尖仓促点地,就要急身而退。

他不得不退,因为这是神桥之境的武功,或者说,此时所引动的并非是商容鱼自身真炁,而是天地元气。

唯有得窥神桥之境,才能引动天地元气。

云阁昌根本没想过,商容鱼的武功竟然到了如此地步,而他此时根本不需要思考,下意识的反应就是退!

“腐朽的人跟老鼠有什么区别?”

蓦地,清淡的语调在耳边响起,这让心底凝重的云阁昌大惊失色。

他定睛去看,商容鱼依旧在目之所及之处。

但他来不及疑惑,因为在他转身之际,半边身子忽然一麻,接着是刺骨的凉意。

159.成空

“啊!”

云阁昌低嚎一声,身子踉跄着,朝一旁退去。

而商容鱼并未阻止,只是静静看着,甩了甩手。

她的手很白,指甲修剪地整齐,只不过此时却沾满了血。在她的手上,是萦绕的真气,如风般发出尖锐而细微的声响。

云阁昌捂着左边肋下,那里有一个血洞,像是被一杆枪矛戳过一样,血流不止。

他忍着这般剧痛,脸色有些煞白。

“阴阳双绝手。”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

“相比您老施展出来的,怎么样?”商容鱼轻笑。

云阁昌咬牙,冷汗直冒。

“幻术?”他忍不住问道。

他所疑惑的,正是在刚才,对方明明就在眼前,却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自己身侧,而在对方偷袭之前,自己竟没有丝毫察觉。

对方的杀招,根本不是那带着神桥之意的武功,或者说,方才那一招,极有可能也是幻术所致。

商容鱼对此并没有回应,只是朝前走去,步子和缓,却给人无尽的压力。

云阁昌在后退,他害怕,怕死。

终于,他退到了暗渠的边上,身后,是散发着难闻异味的阴沟暗渠。

“饶命。”云阁昌嘴唇动了动,终于说了出来。

所有的屈辱,以及心中的不甘,在这两个字出口的时候,便都消失了。

商容鱼在他身前三步外站定,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般,柳眉挑了挑。

“云护法,你是在求饶吗?”她笑着说。

云阁昌心神跳了跳,露出个勉强而难看的笑。

他的伤处还在淌血,他想过自己会与眼前之人对上、交手,却没想过,自己会被一招击败。甚至,若不求饶,便要死在这。

他隐忍多年,当然不甘。

“云家的人,知道你用了替身么?”商容鱼忽然问道。

云阁昌一愣,显然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

而看了他此时神情,商容鱼扬了扬下巴,好似确定了什么。

“不知道。”云阁昌一见,连忙道:“她不知道。”

“她?”商容鱼笑了。

云阁昌咬咬牙,“祸不及家人”

“你是在说笑?”商容鱼毫不留情地打断,“你是魔门的人,是无生教的护法,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不觉得嘲讽么?”

魔门追求自在随意,在追求自己的‘道’的路上,任何阻拦在眼前的,唯有摧毁。

杀人,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方式。

而无生教拆家破户的事情从未少做了,教众基本都是孤儿出身,可他们从哪弄这么多孤儿?流民太少,而且身子太弱,说不定还带着什么疾病。他们所要的孤儿,是通过自己的手段制造出来的。

然后将教义灌输给他们,慢慢培养,无生教的教众才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壮大。

所以说,祸不及家人这句话,或许对寻常的江湖人管用,但对无生教来说,只是个笑话。

更别说,江湖寻仇,最重要的就是斩草除根。

商容鱼弹了弹指甲,道:“云家的人,到底知不知道?”

云阁昌气机更虚弱了些,他觉得捂住的伤口里,往外淌的不只是血,还有自己的命。

在第一时间选择退的时候,他就已经败了。

“他们不知道。”云阁昌默然片刻,说道:“秘钥如今全在颜玉书的手里,你没有去墓地,显然也是猜到了无生老祖真正的机密所在。”

商容鱼未置可否,只是看着他,听他说。

“放过云家,我可以帮你。”云阁昌道。

“帮我?”商容鱼好似有些意外,瞧了他一眼,“你现在,还有什么能帮我的?”

云阁昌沉声道:“颜玉书得到秘钥这么久了,即便是发现了其中隐秘,却也一直没有遂愿。”

商容鱼当然知道这一点,而这,也正是她愿意跟眼前这人废话这么久的原因。

“告诉我。”她说。

云阁昌摇头,“我不是刚入教的愣头青。”

商容鱼看他半晌,嫣然一笑,“可你比那些愣头青还要蠢。”

云阁昌并未反驳,也没有生气,因为对方说的没错,自己的确是蠢。

若是不蠢,自己就不会出现在此地,隐忍多时,却因一次心急而全盘皆输。当然,这是他心底的借口,甚至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或许,只是因为自己老了,在府中藏着的时日太久了,对外界的变化有些跟不上,比如那些出色的后辈。无论是心计还是城府,自己都输了。

商容鱼看他半晌,道:“无生教现在,已经有了护法。”

云阁昌听后,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对方这是同意了,他也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就不能,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条生路么?”他苦涩一笑。

商容鱼脸上虽是含笑,却不带丝毫感情,她没有说话。

“真是无情冷血啊。”云阁昌似是感慨一般,默然片刻,道:“我想回去看看,想来你也不急于这一时吧?”

“我劝你别想耍什么花招。”商容鱼神情平静,看不出丝毫不耐,但话里,显然不是很有耐心。

云阁昌看着她,抬起右手。

商容鱼眸光微动。

一声轻响,好似漏风一般。

不只是商容鱼,便连一直看着两人的付吟霜等人,都是一下瞪大了眼睛,惊讶万分。

云阁昌手掌颤抖着,从腹部拿开,他嘴角淌出血来,“这样,你放心了么?”

他废掉了自己的丹田。

商容鱼却是皱紧了眉头。

在无生教对云阁昌的记载里,这是个无比阴险狡诈的人,他自私自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直到刚才,对方哪怕说出求饶的话,也都在商容鱼的意料之中。

但现在,云阁昌自废武功,却完全出乎了她的预料。

云阁昌的脸色苍白中,透着灰蒙,自废丹田并不是自杀,重创不假,却也轻易不会死。但他身上有伤,还是重伤,此前还有内力压制,此时气海丹田崩塌,再无压制之力,如此伤势,自然是致命的。

商容鱼素手连弹,七道气劲分别以不同的发力技巧和力道,打在云阁昌身上,封住了他身上七个不同的穴位。

云阁昌不由闷哼几声,差点掉进了背后的暗渠里。

他只觉劲力入体,好似秋风钻进内衬里,让人一瞬泛寒。

只不过,他当然认出了对方所施展的武功,这是唯有无生教的教主才能修行的绝学。

七星锁魂。

160.不输

看着对面那人没有丝毫躲避,商容鱼心里才彻底松了口气。

七星锁魂是魔门秘法,是比点穴还要高明的禁制武功,它封禁的不只是习武之人的经脉和内力,还有气力的恢复,它会让人一直处于精气神疲乏的状态。而无论是移脉还是冲穴,只要不是施展者帮其解开,则无人可解。

此门武功本已失传,后无生老祖获之,传下无生教,唯有历代教主方可习练。而其功法秘籍,自不会放在传功长老那,而是只有成为下一任教主时,由上一任教主告知存放所在。

所以云阁昌才会惊讶。

因为商容鱼是无生教的圣女,注定便不可能成为教主,但现在,她却用出了。

“你为何会此门武功?”云阁昌忍不住问道。

看到他脸上的惊讶和探究,以及其中沉思,商容鱼淡淡一笑,“这对你来说,重要吗?”

云阁昌先是一愣,随即沉默下去。

的确,无生教以后谁当家做主,都跟他没有关系了。

“走吧。”他说。

“先不急。”商容鱼却说了句。

云阁昌皱眉,随即看了付吟霜等人一眼,以为对方是想料理她们。

只不过,他捂着肋下的伤口,自己可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而付吟霜三人也是看过来。

这两人一番交谈全然没有避开她们的意思,她们看了这么久,听了这么多,对方最后,不免还是要行灭口之举。

商容鱼却只是看着她们,没有立即开口。

少顷,她才问,“颜玉书如今失势,就算他活着,日后,聚义庄、谢家还有天下盟都不会放过他。你们还要继续跟着他么?”

付吟霜根本没有犹豫,她目光坦然,直接道:“除非我死。”

商容鱼有些好奇,笑了笑,“是忠心?别告诉我,是你动了男女之情。”

付吟霜只是淡淡一笑,没有说话,但神情已说明一切。

一旁的米陌荨和伊雪稠同样没有开口,而看她们神态,分明也是一样。

商容鱼自诩看破一切,唯独对此捉摸不定。

为什么?

但这,没有人会回答她。

“想不到,你的魅力这么大。”商容鱼偏头,看向暗渠后的黑暗,说道。

云阁昌当然不会认为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当下,脸色微变,忍着伤处的痛苦和惊讶,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

付吟霜三人同样第一时间望去,眼中有惊愕,有激动,有期盼。

只不过,她们所看到的只有黑暗,以及再远些朦胧而模糊的灯火。

暗渠中只有轻轻的水声。

云阁昌皱眉,觉得商容鱼是在故弄玄虚。

但商容鱼就只是这样看着,脸上笑意冷淡而清晰。

云阁昌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虽然伤处因为的缘故而不再流血,但他此前失血和自废武功,本就是重创,如今又浑身疲乏,精神难以为继。

他甚至怀疑,商容鱼这个女人只是单纯想要折磨他。

商容鱼却仿佛笃定一般,看着那黑暗深处。

良久。

“看来是真的不会出来了。”她说。

付吟霜一怔,眼底并非失望,而是难过。

米陌荨咬着唇,仍是不信。

商容鱼挽了挽发,本欲开口,但手停留在耳边,整个人顿了顿。

风声,如同经过风口一般,像是嘶吼,产生了呼啸。

水声,有什么在经过,水流湍湍,忽而沉重。

黑暗里,一道身影走来,夜色为衣,坚定而从容。

云阁昌双眼陡然睁大。

付吟霜和米陌荨的手紧紧抓在一起,神情压抑着激动。

商容鱼缓缓看过来,脸上的笑意敛去,只有沉重和冷静。

哪怕她之前想过,却从不会真心想要对方走出来,或者说,不想让对方还活着。

她的手藏在袖里,手中搓动,似是在犹豫,在斟酌。

那人趟着水而来,身上同样染了尘土污垢,可当破开黑暗,整个人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们才发现,她的脸依旧那般干净、明艳。

哪怕苍白,依旧不见颓唐和失意。

玉沁扶着胳膊,走上来,静静看着面前的几人,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

商容鱼瞳孔眯了眯,从对方身上,她看不到丝毫狼狈。

冷静、自信,这是从两人相见至今,她所能唯一感觉到的。

可彼此,并非是意气之争。

“你杀了苏澈?”商容鱼问道。

玉沁如何猜不到她心中所想,因此,只是道:“你只有一次机会。”

商容鱼抿了抿唇。

她知道对方所说的意思,的确,如今对方看似重伤,若要除掉此人,现在确是最好的机会。也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只不过,这一切是真实的,还是对方故意装出来的?

商容鱼有些拿捏不准,因为在她心里,或者说,是所有人印象中,对方都不是一个会置自身于险地,落到如今地步而没有后路的人。

就算对方重伤,也必有后手。

商容鱼内力调动,忍不住感知四下。她是半步神桥,可以感应四下天地元气,但除场间几人外,她并未感知到其他气机。

虚张声势么,她想着。

可迎着对方那双平静的眸子,商容鱼不想去赌这个可能。

“秘钥,你吃不下。”商容鱼说道。

哪怕不想与对方为敌,但在面对一直所要之物的时候,她也不会退避或是妥协。

玉沁看她半晌,信手一甩,一物飞出。

商容鱼接过,巴掌大小,八角形好似令牌的东西,有些厚重,上面有奇怪的纹路。

她知道对方有两块,但更知道,现在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因为云阁昌还在她这边。

“桃花剑阁有了动作,依你目前伤势,恐怕步履维艰。”商容鱼说了句,不算是提醒。

话落,她看了云阁昌一眼,转身便走。

云阁昌没敢看那人,踉跄着跟上,走了。

等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付吟霜几女才彻底松了口气。

“主上!”她们连忙过来。

玉沁摇头,摆摆手,以示自己无碍。

人既然出现在这,问再多已经没有了必要。付吟霜便将此前发生的一切,俱都告知。

而玉沁自然看到了地上的尸体,当下,也只是沉默。

161.变化

人一生要做的选择有很多,而有时却只有一个,或许,就会关乎生死。

岭西三鬼不是甘于人下之辈,他们有野心,就要为野心付出代价。

玉沁没有说话,她走到了墙边,靠在那。

她低着头,青丝被风吹动,如是沉思。

付吟霜等人有心开口,却知道现在不是恰当的时候,她们不想打扰对方,所以也就默声。

不多时,玉沁轻呼口气,腰身依旧挺直。

付吟霜等人看来,神情微动。

“走。”玉沁开口,朝街上先去。

付吟霜和米陌荨自是跟随,伊雪稠却是犹豫一瞬,然后终是忍不住道:“咱们要去哪?”

“放肆!”付吟霜看她,听后本是下意识严厉的呵斥,可在出口时,却成了低喝。

玉沁脚步未停,话却传来。

“处理当下,然后报仇。”

伊雪稠咬了咬唇,再不多言,她背着甄晴,快步跟了上去。

夜里的风有些大了,然而深秋一旦过去,便是寒冬来临。

……

“这就是,你给我看的答案?”

云府,后院,商容鱼脸色阴沉似水,语气冰凉。

云阁昌脸色灰白而带痛苦,却是说不出话来。

在后院的回廊上,安静躺着一个人,或者说,是一具尸体。

那是府上的管家,云阁昌最信任的人,也是保存着打开两块令牌秘密的人。

但现在,他死了,血流了满地,可他的脸上看不到什么痛苦。

云阁昌不忍心去看,灰蒙的眼中只有管家的身影。

他可谓是老谋深算,只不过躲藏得太久,以至于忘了,再多的阴谋诡计都需要强大的力量来支持。

就如同他现在会落到这般田地一样,不是计策不够用,只是因为对方更聪明,武功也更高。

云阁昌身子一软,再也坚持不住,一下瘫倒在地。

他肋下的伤口裂开了,七星锁魂封住的经脉爆开,先前的止血成为催命的符咒,他却根本察觉不到生命的流失。

麻木、绝望、痛苦,这是云阁昌此时心境的最好写照。

商容鱼见此,只是深深吸了口气。

她知道这是谁做的。

不只是云阁昌,就连她自己,都低估了那个人。

究竟该是何等诡谲缜密的心思,和何等坎坷挣扎的经历,才会让一个人拥有这般令人深感无力的算计。不是步步为营,而是面面俱到。

那个人,将一切都算到了,甚至包括他们的伎俩。

是的,跟对方相比,商容鱼只会觉得自己和云阁昌完全是在玩弄伎俩。

但或许,他也会有失算吧,商容鱼想到不久前见过的对方,可能那般场景,对方的确是身受重伤。

只不过她没有把握住这个机会。

但商容鱼并不气馁,因为她觉得,这还不是最后的较量。

她握紧了手里的令牌,低头看着奄奄一息好似失神般的云阁昌,道:“你也是知道方法的,像你这种人,我不信你没有其他准备。”

“他死了,府上的其他人可没有死。”她冷冷道,“你难道不想见云奚菡了么?”

云阁昌无神的目光动了动。

商容鱼见此,心中只有冷笑。

是的,这还未到最后。

桃花剑阁终于插手进来了,而颜玉书现在无比虚弱,如果让季子裳和谢云舟知道他还活着,那他必会成为众矢之的。

至于其他人,都不足为虑。

……

“我们需要一个盟友。”

不大的小院里,点着火堆。

米陌荨在烤着面饼,一旁,是撑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的伊雪稠。

再就是靠在磨盘上,蹙眉分析的付吟霜。

这本就是提早准备好的院子,她们洗漱后换了干净的衣物,只不过都没什么吃东西的胃口。

院中偏僻的地方,埋着甄晴。

玉沁就坐在小土丘不远的地方,绷带扎了胳膊,空着的手在轻轻点着木柱。

“祖宗,吃点东西吧。”靳鹰说道。

他之前被派到云府去,在爆炸之前。只不过云管家甘愿受死,他没有从对方嘴里问出有价值的消息。

当爆炸发生之后,靳鹰便来了预先约定好的地方等待。

那是极强的爆炸,附近街巷里都是官兵,他不是没有想过要逃走。在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可能葬身在地下,他今后完全可以说是自由了。

但他不敢赌,万一呢?

万一那人还活着,他根本不敢想会如何,自己的下场会是怎样。

所以,只是短暂的挣扎,靳鹰便果断留在了这里,将院中的一切都打理好。热水烧好,衣物重新蒸了一遍,要不是不会做饭,他甚至要点起炊烟,烧一顿饭等着。

不过还好,众人都没什么胃口。

只是甄晴死了,他很伤心。

玉沁看他一眼,摇头,看向付吟霜,“什么盟友?”

她的声音与往常无异,只不过,少了一分冷淡,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轻松,像是释怀。

场间人里,除了心思敏感的付吟霜之外,旁人自是没有听出来。

但付吟霜只当是今夜变故,对眼前人来说也是一种挫败。所以,她话语更柔。

“像商容鱼那样。”她说,“先前的人都是岭西三鬼以赶尸秘法召集,挖坑凿洞卖力气可以,却不能成事。”

付吟霜知道,跟着对方从梁国出来的那些大内高手,除了陷在神都,就是在后续的追杀里先后身死。他们此前的人手,并非全是甘心自东厂追随的人。

这些人是倚靠不上的。

“你想说的人选是谁。”玉沁直接问道。

付吟霜抿了抿唇。

“苏澈。”迎着那人的目光,她说道:“还有墨家的盗帅。”

玉沁没有说话。

靳鹰见此,皱眉道:“那个盗帅,根本没什么本事。”

在这人身边,他自然是不敢提及苏澈的,因为明眼人都能看出,虽然这人一直想杀了苏澈,却从未真下过狠手。

便连此次,之前说好,就要彻底做个了结,可也是这般收场。

但这话,靳鹰当然不敢说,所以,他只能说盗帅。

而实际上,他对付吟霜所说也是认同的。

付吟霜看他一眼,如何猜不到他的心思。

“盗帅手里有夺命飞刀,他可能是李清欢的传人。”她说,“你莫要小看他。”

靳鹰撇撇嘴,“之前的鞠怀谨,不就是李清欢的传人?还什么。”

他话中很是不屑。

付吟霜不由皱了皱眉。

“鞠怀谨,是败给了瑶无艳。”玉沁说道。

靳鹰脸上不屑立马消失,换上了一副谄笑。

付吟霜懒得看他。

“你们觉得,应该跟苏澈联手么?”玉沁问道。

付吟霜还好,伊雪稠几人却是一怔。

因为这么久以来,这是对方第一次征求他们的意见。

162.青花

伊雪稠几人都觉得有些错愕,甚至是不太敢信。

玉沁只是静静看着他们,好像是等待他们的答复。

靳鹰张了张嘴,下意识想开口,但马上,却是先看向付吟霜。

自己跟了身边这人这么久,却完全不如这位对他了解的深。或者说,是更能揣摩此人的心思。

久而久之,靳鹰便学会了察言观色。

他本身办砸了不少差事,可着实不想在当前这个节骨眼上,再出差错。

“因为苏澈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付吟霜看着坐在那的人,道:“季子裳代表聚义庄而来,是为了杀人;谢云舟调查血衣堂口,也是为了杀人。他们都是冲咱们来的,但苏澈不同。”

在场诸人,自然都知道为何不同,只不过,此时都未开口。

“盗帅一方面是为了云奚菡,一方面是想借猛鬼帮的手,送苏澈出城,只不过没想到出了云阁昌的事,苏澈也因此掺和进来。”她说,“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因为你的存在。”

玉沁抬眼,看她,“你想说,苏澈是为了我?”

付吟霜点头。

“但他也是想杀我。”玉沁淡淡一笑,“如果为了所谓的道义,他未尝不会对你们出手。”

“罪大恶极的人,总要有人来打抱不平,惩恶扬善。”付吟霜并不在意,她只是道:“不可否认的是,现在这个时候,也只有他会与我们联手。”

“之后呢?”玉沁问道。

“他跟桃花剑阁还有仇怨。”付吟霜道。

“这是利用,不是联手。”玉沁道。

付吟霜一怔。

“如果我所料不错,商容鱼之前就是这么利用他们的。”玉沁说着,接过米陌荨递来的面饼,道:“吃点东西吧,现在,还不是见他的时机。”

付吟霜听了,当下明白,对方心中已有对策,便也不说了。

场间,只有木柴燃烧时的噼啪声。

……

夜里的街头巷尾,出现了跑动时甲衣碰撞之声。

“已经开始封锁了。”盗帅收回目光,将门缝关上。

身后,是已经略作休整的众人。

苏澈已经包扎了伤口,但仍是有血洇出来。

江令寒中的毒幸亏有季子裳帮其压制,再加上他武功高强,所以也并非入体太深,只不过动手自然是不可能了。

叶常青已经醒了,伤没有多重,只是有些脱力的虚弱感。现在一直守在江令寒的身边,也不说话。

此时,听了外面官兵调动之声,几人都是屏息沉心,等这队人过去。

“找到你的人之后呢?”盗帅问道。

燕廷玉低咳一声,道:“有公孙懿出面安抚,官军自然会听令退去。”

“还有呢?”盗帅看着他,直言道。

燕廷玉看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就这么简单?”盗帅有些不信。

“往日梁州城究竟是谁治理的,城中百姓和官兵都明白。”燕廷玉道:“今夜的官兵都是为了功名利禄不怕死的,是他从军营里喊来的。就算是驻军守将,都不如公孙懿的话有用。”

话虽如此,盗帅还是觉得燕廷玉目的并非这般轻易。在面前这个半边脸都肿了的男人眼里,他所看到的,似还有更深的冷意。

但燕廷玉一副‘什么都说了,什么都不会再说’的样子,他也不觉得自己能问出什么。

当下,盗帅只是道:“一起行动的话,目标未免太大。去青花巷,有两条路可以绕。”

“我不觉得分头行动是什么好主意。”燕廷玉说道。

谢云舟抱臂道:“不错,桃花剑阁已然插手,除了那些官兵,咱们真正需要提防的是他们。”

官兵只是人多势众,可桃花剑阁的人却都是江湖人,彼此动手,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你们的意见呢?”盗帅问道。

季子裳道:“与其分头行动,不如跟方才那般一样。”

他的意思,自然是伤者暂且留下藏好,其余人去青花巷救出公孙懿,然后再解如今官兵围堵的局面。

苏澈摇头,说道:“官兵封锁之后,下一步就是挨家挨户去搜,藏是藏不了的。”

燕廷玉听了,不由一赞,“不愧是将门出身。”

苏澈冲他略一点头,算是示意。

这倒让燕廷玉愣了愣,随即,他不由笑了,第一次觉得这人有些意思。

盗帅却是撇撇嘴,然后道:“可若是一起行动,目标未免太大,而且一旦暴露,则全都暴露。难道到时,来看谁跑得快?”

“届时,我会引开他们。”季子裳道。

盗帅听后,笑笑,“算了,还是我来吧。”

“人都过去了。”谢云舟贴在门前,回头道。

“走!”

……

夜色漆黑,风过而寒。

黑暗隐没了人的影子,无声无息。

青花巷就在眼前。

季子裳抬了抬手,紧跟的众人一下停了步子。

此时,他们在一处巷口,离着青花巷尚还有百多米的距离。

但他们不能再往前了。

左右的房上,都有持着弓弩的官兵,而长街上,亦是有驻守之人。只是用眼看到的,便有二三十人。

“桃花剑阁的人。”季子裳微眯的双眼一睁,说道。

感知之中,有着模糊的气机,那不是寻常军卒所能有的。

盗帅将背上的苏澈放了,活动了活动手脚,道:“该我上了。”

“我也去。”谢云舟说道:“你负责官兵,我负责桃花剑阁的人。”

听着他话中的杀意,以及冷淡的面容,几人都没做声。

杀死谢桡的是颜玉书不假,可最后的爆炸,却是桃花剑阁搞出来的。若是没有季子裳他们,谢云舟必也葬身地下了。

所以,谢云舟对桃花剑阁的这些人,自也是记恨。

“你们小心。”季子裳说道:“我们会尽快解决。”

言罢,他看了眼一语不发的叶常青。

毕竟,在谢云舟和盗帅离开后,此间里人,还能动手的也就只有他和对方了。

江令寒见此,拍了拍叶常青的臂膀,后者看过来,眼底歉意很深。

“路还长,不要放在心上。”江令寒笑了笑。

叶常青勉强一笑,眼神依旧有些恍惚。

苏澈见此,收回目光,只是按着身上的伤,仿佛也想到了一个人。

</br>

</br>

163.打杀

盗帅当先从阴影中走了出去。

没有废话,自四下的房上便射来了无数弩箭。

盗帅暗骂一声,脚下轻功运起,竟不退反进,直接朝青花巷冲去。

“拦下!”长街上的官兵挺矛列阵。

盗帅连连闪避四下而来的箭矢,可他发现自己根本冲不进青花巷,因为眼前的长街上,持矛冲出近百官兵。

他一咬牙,掉头朝左,飞身上了房顶。

但并无官兵追来,预想当中的追兵并未出现。

盗帅闪身,一把抓住射来的弩箭,有些愣神。

忽然,一抹剑光自身侧而来。

盗帅心神一凛,连忙避开,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快的一剑。

“桃花剑阁?”他凝目,看清了眼前出现的人。

这是个青年,穿着跟之前的李滔一般无二,只不过此人武功更高。

“是你?”这人显然是跟在陆延年身边的,之前在巷子里当然是见过盗帅,而且此时也认了出来。

“你认错人了。”盗帅一笑,身若凭风,眨眼便要远遁。

“留下吧!”那青年剑客沉喝一声,剑气瞬息而至。

盗帅吓了一跳,脚下神行术使出,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闪过,然后随手便甩出一物。

桃花剑阁之人见对方甩手,接着便是一点寒星,他急忙挥剑来挡。

可只是一点碰撞,他发现竟只是一枚铜钱,而且其上并无力道。

他转而便是羞恼,看着那道掠出的身影,持剑便追了上去。与此同时,从其他方向同样有持剑之人追来。

而房上弓箭手因两人交手,唯恐伤到桃花剑阁那人,便一直按捺。此时见几人你追我赶,倶都开始寻找方位,瞄准了那在前头奔行之人。

另一边,谢云舟则是大摇大摆地出现,好似在自家门口般随意。

燕廷玉在阴影处,见了,轻哼。

“怎么?”季子裳说了句。

苏澈有些意外,因为季子裳给人的印象虽然亲和、风度翩翩,却不像是喜欢会接话的人。尤其还是,燕廷玉的话。

毕竟,这家伙有些不讨喜。

燕廷玉也有些意外,他此时靠在墙边,有些不确定,“你是在问我?”

季子裳‘嗯’了声,目光一直落在长街上,没太多反应。

燕廷玉随口道:“装模作样。”

也不知道他在说谁,反正几人都未再应声。

那边,谢云舟的现身同样引动了官兵,只不过他不像盗帅那般先试探,然后逃走,而是直接朝那些官兵冲了过去。

这股气势,并非是装出来的。

“他想做什么?”燕廷玉皱眉。

“戾气。”江令寒淡淡道。

……

谢云舟在杀人。

刺来的枪矛被他展臂拍断,夹在腋下,反手打出一拳。

狂涌的真气如浪,断折的枪矛倒射而回,将当头堵来的官兵打飞。

官兵之后,是纵身而来的桃花剑阁门人。

“你是何人?”

哪怕已有官兵死伤,桃花剑阁的人也没有立即出手,因为从眼前之人的武功来看,对方显然也非无名之辈。

说不得是因为今夜城中戒严,而有什么误会的江湖人。

死几个官兵自然没什么,可万一对方背后也有什么靠山,或是与本门有渊源的话,自然还是要问清的好。

当桃花剑阁的几人现身,那些官兵便不约退了退,只是围着。眼神虽然凶狠,却也无人再上前。

谢云舟拧了拧手掌,露出个冷漠的笑容,而他脸上的疤痕也因此更显狰狞。

桃花剑阁的几人皱眉,彼此相视,不动声色地围了上来。

一共四人,都是长剑出鞘,此时围拢靠前,隐约间气机变化。

谢云舟知道这几人应是练的合击剑法,却也不惧,脚下一踏便冲了上去,当先出手!

桃花剑阁的几人一直在提防他,见他一身短打不带兵刃,便知道他一身武功皆在拳脚,是以,当谢云舟冲将而来的时候,他们便直接提剑斩去。

四人连动,出剑变招浑圆如意,好似一个人一般,可其中威力和凶险处境,却又比面对七八人更甚。

这是桃花剑阁的剑阵。

几个武功连破甲八九都未的人,在此时却能联合爆发出数倍于己身的力量。

谢云舟心中杀意潜藏,之前对李滔两人的时候根本未用全力,可此时,随着不断交手,他心中的愤怒和杀意也因此全然激发出来。

他的拳脚很重,好似大江大河汹涌波涛,如同拦江铁索,亘古青山。

一声清脆,那是长剑悲鸣,四下斩来的剑气被他一拳轰散。

桃花剑阁的四人都是大惊失色,有人忍不住后退,有人手臂被震麻,有人内力翻涌,有人吐血倒飞。

谢云舟迎着神情惊骇的四人,抬手如按!

一瞬间,此间好似让人直面山河倒挂,浑厚的内力在这一按之下翻涌而骤缩,几是凝在了一处。

四下官兵只觉空气一缩,继而一鼓,无边的气浪便将他们直接掀倒,好似被人在胸前打了一锤。

吐血哀嚎声不绝,谢云舟微微气喘,他是场间唯一还站着的人。

面前,数十官兵七倒八歪,而那四个桃花剑阁的弟子或重伤,或昏迷,或是直接没了声息。

他冷笑一声,却是没朝青花巷而去,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转身便跑。

很快,机括和弓弦声响起,箭矢追在谢云舟的身后,而房顶上,伴随怒喝之声追来的,是三五桃花剑阁的门人。

从街巷里,也涌出了不少官兵追去。

其余远处,也有官兵听得了动静,一时长街四下,倶是火把的光亮和跑动之声。

……

巷子里。

“他倒是引走了大半的人。”燕廷玉说道。

只不过,他话里倒没什么赞赏或是感激,反而有些嘲讽。

而众人,自也明白。

因为看谢云舟方才架势,分明是打算杀人的,甚至是直接闯进青花巷。

但他没有。

在最后,他们都看到了谢云舟的犹豫。

能让他产生犹豫,只因为在青花巷里有他敌不过的人。

苏澈看着远处长街的巷口,眯了眯眼。

火把的光亮有些远了,而朦胧间,一道身影飞上了房顶。

那人站在飞檐上,身姿挺拔,按剑而立。

“陆延年。”季子裳语气微沉。

</br>

</br>

164.剑

江令寒同样看着那人,眼中有跃跃欲试,也有无奈。

且不论是身为大派传人之间的同辈相较之心,还是同为用剑之人的争锋之意,他都有与陆延年交手试试的心思。

毕竟,陆延年是与天山剑派叶梓筠一时的天骄翘楚,是如今年青一代都想要挑战的前辈、强者。

只不过,江令寒知道自己现在受伤颇重,完全无法动手,是以很是遗憾。

而此时,陆延年此举,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想引开他,不容易。”季子裳说道。

“我去吧。”叶常青起身,说道:“搜查的官兵,马上就会过来了。”

谢云舟引开了大半的官兵,可就算如此,只要还有陆延年在,他们想要进去青花巷的可能便极低。

江令寒拍了拍叶常青的臂膀,没有多言。

叶常青轻轻一笑,脚尖一点,直接以轻功上房。

他在房上出现,朝青花巷而去。

当他甫一现身,便已经被人所察。

这一次,没有人呵斥问询,迎来的便是射出的弓弩。

叶常青以剑鞘击之,身形更快。

陆延年一直看着这边,持剑姿势未有改变。

不过是几个眨眼,叶常青便与陆延年隔街相望,自一侧冲来的官兵倶被他打下房顶。

他没有杀人,也没有拔剑。

“观潮阁?”陆延年开口,“不知是哪位师弟当面?”

“叶常青。”对面的人说了句,铿地一声拔剑,黑夜里,好似有月华抖落。

陆延年眼神微亮。

“今夜不是比剑的好时机。”他说。

“让出青花巷。”叶常青直言道。

“原来如此。”陆延年点点头,目光朝四下的黑暗里一扫而过。

他虽然没有发现暗藏之人,可已然从对面那人的话中听出意思。

“今夜封城,天亮才开。”陆延年说道:“本派要找一个人,还望担待。”

因为对面的人出身观潮阁,所以他才会多言解释,并非是想让对方知难而退,只是不想让对方难堪。

叶常青明白这一点,要是换在平常,他自然退去,不会招惹麻烦。但现在,不是寻常时候,否则,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得罪了!”他说着,话未落,人已出。

长街宽阔四五丈,可只是一个凭空踩踏,便瞬息飞过。

锵!

两把剑碰撞在一起,而谁也没有看清陆延年是何时出剑的。

仿佛是在叶常青临近的一刹那,他才拔剑。

“青花巷里的人,与你观潮阁无关。”陆延年说道。

两人同踩飞檐,彼此相隔咫尺,俱都能看清对面之人的神情。

叶常青脸上有疲惫,也有一夜成长的沧桑,更有几分倦意。

只不过,他的眼神依旧明亮,哪怕此前好似颓丧,可在出剑之后,便如霜雪般炫目耀眼。

“桃花剑阁,未免太过霸道。”叶常青淡淡道。

陆延年平静道:“本派做事,向来如此。”

两人剑身相触,看似彼此角力,实则双方剑气翻涌,于此不断碰撞。

房上瓦片如感狂风,先是缓慢,转而层层掀起,于空中碎裂。

四下官兵皆是离远,遥遥看着。

夜空依旧黑暗,此间却有火把的光。

叶常青衣衫狼狈,看着丝毫不像是观潮阁这等大派出身的真传,倒像是地方帮派或是市井里打斗的不良。

而陆延年衣着干练整洁,身姿挺拔,才更像是秉持侠义的江湖少侠。

剑气翻涌之际,两人内力同时一收,转而双剑一分,随即骤然碰撞,剑鸣之声不断。

叶常青使出的是最拿手的覆海剑法,招招如同江海倾覆,狂风卷浪,迅疾刚猛。

陆延年绰号,剑法虽师承桃花剑阁不假,却已有自己的剑道。他的剑并非刚猛一道,反而带了一股柔意。

只是轻柔如雨,却连绵不断。

轻雨化狂风,倒有几分以柔克刚之意。

叶常青神情沉着,他知道眼前之人的名头,更知道对方武功高强。两派剑法不论高低,只是拼内力或是修为的话,自己都非陆延年的对手。

但他仍要一战,既是一种剑客的争锋,也是自颜玉书击败后,心中积压的沉郁。

如是一腔压抑,需要宣泄。

如果说他的剑原本是一片风浪翻涌的大海,那此时,其中更多了一头囿困欲出的鲸。

这是剑法的突破,若无天赋,叶常青也不会成为一派真传,而这段时日在地下的浑浑噩噩之中,他由最初的忿然难捱,逐渐沉下心来回望过去。

他只会问自己,为何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而不去计较一时的成败得失。

是以,叶常青找到了自己的路,或者说是,重寻了自己的剑道。

唯有照见自己,方可明心。

叶常青出剑,无华铁剑却绽放了光芒。

众人所见,便是那房顶飞檐上,出现了一道匹练,如月光凝聚,洒落人间的匹练。

伴随而生的,是真炁拟形,一瞬嘹亮的鸣声,隐隐似有一头巨鲸跃海而出,

远处,江令寒死死握紧了双手,眼底是掩不住的激动。

这是,却是异于从前的鲸吞。

它不再是剑气,而是融于剑中,它不再压抑,不再低沉,而是出现在人的眼前。

它是鲸歌,歌声从隐隐而到轰然,只在电光一闪的刹那。

陆延年只觉自己恍然置身于海边,面前是猛兽汹涌撞来。

他喉间一甜,浑身骤然寒冷一片,如是被海水浇落。

他认出了眼前的招式,却更惊骇于眼前的招式。

这是完全不同的,陆延年绝对确信,因为它调动的天地元气,在此时竟隐有神桥之威!

短短的霎那,他没有躲,而是选择直面。

陆延年起剑,无边夜色之下好似因此而谙,如同裹挟天地风雨,骤然呈现。

他的剑不再那般柔和,仿佛细雨清风时化为疾风骤雨,更快更猛,八方来袭。这是他的落雨一剑,同样引动了天地元气。

因为在此时,陆延年深知不能再保留,与眼前之人过招,远比与其他人来的凶险。

而胜负,也往往只在呼吸动静之间。

夜风停了,四下一时无声。

165.人心似海

有人说,高手过招,没有来回,只有一下。

那,什么才是高手?

剑气的轰鸣席卷了周遭四下,如同一阵狂风,骤而急。

在场的官兵根本无法抵御,剑气中,无数碎瓦如箭,就仿佛是平静的水面上一下荡起了波纹,突然涌向四周。

房顶崩塌,墙上、巷里、街上,到处是交错纵横的剑痕,以及死伤的官兵。

青花巷里涌出了数十官兵,在碎瓦中救援自己的同僚袍泽。

而也有七八个桃花剑阁的弟子,不断喊着自家师兄,同样在这个布满烟尘的街巷中找着。

场间很乱,如人心那样。

每个人都神情急切,而这些官兵心里,会不会恨桃花剑阁的人,谁也不知道。

江令寒双手紧握,死死咬着牙。

季子裳已经趁乱过去了,一时间哪怕从远处街巷里都有官兵往这边跑来,也无人注意到这处小巷阴影里的几人。

苏澈手按着江令寒的肩膀,他能感觉到对方的力道,这不是挣脱的力量,而是心中的挣扎。

燕廷玉靠在墙边,调息从未停下,只是此时也不免看过来。

阴影中,无人能看得见他的神情。

薄唇微抿,如是剑锋般冷冽,他看着侧面的两人,哪怕同样看不清对方的神态,却也能猜到这两人此时的心理变化。

江令寒担心自己的师弟却无能为力,而心底应该是在恨他自己吧,恨自己这个时候只能要师弟出去打生打死,可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而且,也应该是更恨东厂或者说是颜玉书,乃至是桃花剑阁的人。

燕廷玉想着,心怀杀意对一个善于思考和聪明的人来说,的确是件危险的事情,它可能会毁了自己,也可能会毁了别人。

毫无疑问,江令寒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燕廷玉的目光,从微微颤抖的江令寒身上,转移到了他旁边的那人身上。

说实话,他对苏澈了解不多,更多的,或许就是因为对方是苏定远的儿子。作为一代名将的后辈,本就该与这脏乱无矩的江湖泾渭分明,没有丝毫关联。

但燕廷玉没想到,自己在除了从战报中得知苏澈的名字外,后来知晓对方竟是从那些江湖风媒嘴里。

忘恩负义、心狠手辣,这种让他听后发笑的字眼儿,正是出现在这个人的身上。

苏澈,是梁国最后的武状元,将门之后,本该是要入仕途,进军伍,或为将领统帅,或受眷蒙阴就此碌碌,沉寂不闻。

燕廷玉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对他产生了兴趣。

而当后来知道对方正受桃花剑阁剑令追杀,梁州官府通缉,他这才真正决定亲自来了梁州城。

燕廷玉想见见这个素未蒙面的人,不只是因为好奇,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彼此出身相似或许,是因为素未蒙面或许,是一种可惜。

也或许,是莫名而起的杀机。

燕廷玉目光淡淡,看着那道单薄却不显柔弱的侧影,对方所受的伤明明是比自己还要重,可现在,却已经行动无碍了,哪怕是在用那把剑撑着。

这不是对功法的觊觎,而是觉得,对方身上有一股劲儿,坚韧,且让人难以理解的劲儿。

苏澈剑心通明,早就注意到了燕廷玉的目光。

他不用看,心中却对此通透。

那是很复杂的目光,好奇、恶意、戏谑、不解、杀意

苏澈懒得去解读,因为在他心里,燕廷玉并非善人,这是个喜怒无常,且让人难以捉摸的对手。

他的心里永远藏着东西,哪怕是将恶意清晰地表达出来,让你看到,却总有更深沉更诡谲的心思藏着。

这种人,要么在他没有什么布置的时候直接杀了,要么就只能见招拆招。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在眼珠转动之间,就已经起了什么心思。

就像是现在。

苏澈不认为,对方选择来救公孙懿的目的,就是说出的那般简单。

他看了过去,与燕廷玉目光交汇,彼此相视。

燕廷玉似是对他察觉自己的目光而有些意外。

“怎么了?”他咧嘴一笑。

苏澈摇头,问道:“伤好些了么?”

燕廷玉玩味一笑,“突然关心我?”

“我是在想,今晚的肉你可能吃不到了。”苏澈说道。

“以后还有机会。”燕廷玉道:“而且,未到最后,一切还言之尚早。”

苏澈抿了抿嘴。

燕廷玉歪着脖子,带着淡淡的笑意。

后半句话,出自三国战时,苏定远之父苏恪先,长袭后周时所言。那时,梁**队因几场战败而低迷,苏恪先并未用言语动员或是画饼,而是直接以一场胜利鼓舞了士气。

燕廷玉记得,叔父燕康曾经说过,苏恪先是一个神奇的人,不只是因为他的强大,更因为他身上有股劲儿,或者说是不一样的精气神。

那时候,他并不是很理解,事实上,因为父亲的缘故,他对燕康并无太多好感。

但现在,他在苏澈身上看到了,在今夜。

燕廷玉有种想要接近对方的冲动,来弄清,这股精气神究竟是什么。

“你有什么打算?”他在眨眼时神情如常,反而随口问道。

街巷外,到处是搜寻之声,还有咒骂,却更衬出他语气的平静。

苏澈有些意外。

他没有立即回应,因为他的确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也可能是,单纯地不想告诉对方。

燕廷玉撇撇嘴,移开了视线。

“咱们在这并不安全。”他说。

“你的意思是?”

“离远点。”燕廷玉说道:“官兵很快会搜过来。”

苏澈看着不断走动的官兵,道:“那就等他们过来。”

燕廷玉愣了愣。

“把走路的力气留着来拼命。”苏澈没有看他,目光如江令寒那般一直看着烟尘散去的方向,“免得到时候,连最后的尊严都没有了。”

燕廷玉看着他,沉默片刻,忽地笑了笑。

苏澈没理他。

江令寒原本紧绷的身子却是松懈下来。

“你说的对。”他说。

苏澈无声一笑。

燕廷玉脸上的笑容淡下去,因为他觉得,对方原来并不是在跟他说话。

</br>

</br>

166.官府江湖

季子裳趁乱冲进了青花巷,而在这个当口,就算有官兵和桃花剑阁的人发现了他,也非他一合之敌。

青花巷这里不算是重兵把守,因为对于桃花剑阁来讲,这区区几人根本没那么重要,他们今夜是要找人,派中没说具体是找谁,而他们只管跟着那三位知悉详情的长老便是。

只不过在这里,有陆延年在。

桃花剑阁入城的弟子都有些不解,为何他会选择亲自把守青花巷,看着这些燕国的军卒。

陆延年没说,他们便也不问,只是现在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在翻瓦推墙,在找他们的大师兄。

那座小院的守卫力量,便更为薄弱了。

季子裳翻墙进去,躲过了把守院门的官兵,而院里竟然就没有人了。

他有些意外,同时也带着小心,循着气机感应的方向,走向柴房。

回廊上有人,却在还未出声时便被他隔空一掌打晕。

柴房上着锁,里面本是有些动静,此时却戛然而止。

“公孙懿?”季子裳站在柴房门口,问道。

里面依旧安静,只不过几息后,便有人应声,“你是谁?”

季子裳道:“聚义庄,季子裳。”

他并未隐瞒,也无需隐瞒。

门后,有人靠了过来,“本官便是公孙懿。”

季子裳并未开门,而是道:“里面还有谁?”

“燕国的诸位将士。”公孙懿说道。

季子裳觉得,区区一把锁根本困不住这些人才对。

他拽下了锁头,一脚将门踹开。

门后,公孙懿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柴房里自是黑暗一片,季子裳朝一旁侧身,静静看着里面的人出来。

但只有一个中年文士走了出来。

“他们,恐怕还得季少侠帮忙。”公孙懿气息有些虚弱,毕竟柴房不透气,而他们又是十多个人被关着,难免闷气。

季子裳早就感知到了柴房里虚弱的气机,当下有些许疑惑,难不成桃花剑阁还会对这些军卒动用私刑不成?

他吹了火折子,屏息进去。

不大的柴房里,的确是还有十来个人关着,他们都跪在地上,身上带着枷锁和铁链,这是衙门里给那些不老实的江洋大盗上的手段。

只不过现在,却用在了这些燕国狼卫身上。

他们并没有被堵住嘴,可此时却无人说话,只是有的脸色涨红,有的面容愤慨,有的索性闭着眼。

显然,他们并不想让人看到他们这副样子--能征善战的燕国狼骑,竟会是如此屈辱如阶下囚一般。

季子裳当然知道这点,当下,他神情不见丝毫异样,轻易便将他们身上的枷锁去了,并先走出了柴房。

外面,公孙懿站在墙角,小心看着四周。

季子裳走到他边上的时候,他甚至都未发现。

“谁动的手?”季子裳问道。

公孙懿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不过马上回神,先朝柴房那边看了眼,继而小声道:“那帮江湖人。”

他的语气里,有愤怒,有不忿,但更多的还是无奈。

因为人在梁州,便先要知道那座桃山,然后才是律法。

桃花剑阁做事,不嚣张,却从来强硬。

刀和剑,官府也有,但他们没人,没有修为通天的人。所以,不管是势力还是银子,都比不上桃花剑阁的影响大。

当然,这也是因为梁州府衙积弱已久,官僚与城中富商、帮派勾结,驻军大营里米虫蛀虫无数,这官场自是腐朽不堪。

而朝廷何尝不是如此?所以梁国才没有能力如北燕那般,可以指点江湖,也不如后周那般,可以威压武林。

归根结底,还是朝廷太弱,官员没有靠山,为图自保和享乐,便只能与人勾结。

这些话,公孙懿不必说,因为他知道这个道理许多人都懂,梁国未尝没有清官和为百姓做事的好官,但

同样,他也不能说,因为身边这人,即便是号称‘义薄云天’的聚义庄的少庄主,却终归也还是江湖中人。

公孙懿心中一直明白朝堂和江湖的区别。

季子裳点点头,知道他虽未明言,却是实指桃花剑阁。

江湖中有歌诀,道尽如今天下或执江湖牛耳的宗门帮派,或是一方巨擘的世家,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他们就是土皇帝,言出法随,号令一方。

季子裳很清楚这点,只是以往没想过,这桃花剑阁竟会对世俗干涉这么深,以致梁州官府于无物。

他在心里觉得,这等门派,倒是比颜玉书这等东厂之辈的危害要大多了。

毕竟,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可若是能呼风唤雨的一帮一派为祸,那才是大害。

公孙懿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此时,那些解除了枷锁的狼卫也从柴房中走了出来,他们或舒展着臂膀,或摩拳擦掌,倶是一脸煞气。

他们是燕国堂堂狼卫,竟然在这个献城投降的地方成了阶下囚,而且还是被他们瞧不起的原梁国士兵上了枷锁,这如何不让他们感到屈辱和气愤?

这是耻辱,唯有用血才能洗刷。

季子裳看了这些人一眼,转而看向公孙懿,“现在外面都是州城官兵,燕廷玉说,他们能听你的命令。”

公孙懿一愣。

“怎么,有问题?”季子裳皱眉。

“不不,没有。”公孙懿连忙道:“少侠见过燕将军?”

“他就在外面。”季子裳没有多说,只是道:“我只想知道,你能不能做到。”

“可以是可以。”公孙懿有些犹豫,“只是桃花剑阁的人也在,而且还有陆延年。”

“你只管应付官兵便是。”季子裳说了句,便朝院外而去。

那些狼卫也往外去。

“诸位冷静。”公孙懿连忙去拦,“这是燕将军的军令。”

如果这些人杀人的话,那他别说安抚,反倒会引起反弹。

但显然,这些人并不会听他的,所以,他只能将燕廷玉搬出来。

果然,这些狼卫一听,不免相视一眼,先是怀疑,可转眼便看到了那已经去开院门的身影。

当下,他们只有压抑怒气,暂且忍耐。

但他们知道,自家将军绝非是如此简单的命令。

他们狞笑,等待着。

167.意料之外

门开之前,先是拉开门栓的声响。

守在院门外的官兵下意识相视一眼,有些愣。

门开了,他们回头,看到的是走出来的公孙懿,他们脸色都是一变,然后,看到了公孙懿身后平静的青年人。

“你”话未说完,便被公孙懿抬手打断。

“诸位,还请传讯其他将士,今夜桃花剑阁私自关押朝廷命官,以枷锁上刑,是以下犯上之举,为不法之众。”公孙懿语气坦然而平静,他说道:“燕将军,便在长街之外。”

四下的官兵都有些懵,能听懂他说什么不假,可是,那可是桃花剑阁啊。

公孙懿见此,心底也是有些沉重。

这三千官兵是随守将王俭入城的,之前,便是此人听了桃花剑阁的吩咐,下令将他和狼卫拿下,关进了柴房。

哪怕现在桃花剑阁的人不在这,公孙懿也不敢保证,这些军汉就真会给自己面子,或者说,是给燕廷玉面子。

他甚至注意到,已经有官兵握紧了手中的枪矛。

季子裳看向公孙懿,微微皱眉。

在之前的商议时,燕廷玉可是信誓旦旦保证过,这人可以安抚入城官兵,甚至为他们所用。可看现在情形,似乎他还是太过乐观了些。

“咱们现在都是燕国臣子,桃花剑阁今夜之举与谋逆无异,各位难道还要助纣为虐不成?”公孙懿语气加重,“往日桃花剑阁所作所为,尔等也并非不知,我等朝廷官府,甚至要受此等江湖门派节制,诸位难道不想改变吗?”

周遭之人面面相觑,不能言语。

他们何尝不理解对方所说?其中愤懑、压抑,是他们这些官府中人最能感同身受的。

自朝廷积弱以来,这梁州便成了桃花剑阁的梁州,他们这些人虽为军伍将士,反而还不如一个江湖人地位来得重,甚至,还要受这些江湖人颐指气使,成为其随意指派的对象。

这不只是面子,还有尊严。

“公孙大人,可王将军他”有人犹豫。

一个人开口,其余人便都看了过来。

此时,巷中已经过来了不少官兵,他们注意到了这里,本来脸上的着急和紧张,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王将军如果是受桃花剑阁胁迫,那他自会懂得该怎么做。”公孙懿看向众人,语气渐冷,“可他若是知法犯法,故意为此,那必要为之付出代价!”

说罢,他伸手一指身边的季子裳,高声道:“大家想必也听过的聚义庄,这位便是聚义庄的少庄主,也是燕将军的朋友!”

四下官兵不免看来,却没有对寻常江湖人的敌视。

因为聚义庄的名声一直很不错,便连朝堂官府,都挑不出什么毛病。甚至还因为其行侠仗义之举,多加赞赏。

当然,也不是所有官员都对聚义庄有好感,在此便不详说。

只不过,季子裳却是皱了皱眉。

倒不是因为四下官兵看来的眼神,而是因为身前的这个中年人。

他看着公孙懿,后者却并未相视,好像是故意要避开视线一般。

季子裳觉得,这个人心思有些重,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被燕廷玉算计到了。

当然,他也只是隐隐有此猜测。

“季少侠,咱们去跟燕将军汇合吧。”公孙懿笑着看来。

季子裳想到了燕廷玉如今情况,当下,开口道:“还是收拢官军之后吧。”

他素来是坦荡之人,当然明白燕廷玉不想在下属面前出丑,所以,他也不会做这个恶人。

公孙懿只是转念一想,便能想通关窍,虽不知具体,却也能知道或有变故。

是以,他挥了挥手,朝众人道:“将军有令,先召集同僚!”

……

公孙懿领着官兵走了,说是去寻王俭。

季子裳看着面前官兵走出,心中却是一动,他回头,院中空荡无人。

他眼眸沉了沉,也是这时他才发现,那些狼卫竟然不见了。

季子裳就这么看着院内,默不作声。

街巷外,公孙懿招呼着官兵从青花巷另一方向退走,自然是有桃花剑阁的弟子看见了。

只不过,天太黑,他们倒是没注意到公孙懿,只当是这些官兵是去搜寻。

倒塌的废墟里,有人走了出来。

“大师兄!”桃花剑阁的几人神情一喜,不由喊道。

出来的人正是陆延年,只不过他身上现在难免狼狈,甚至还磕碰出血。

他持剑,一边压制住翻涌的内力,一边朝四下看了眼。

“观潮阁叶常青。”他轻语一声,然后吩咐道,“找到此人。”

“是!”

方才的交手,是陆延年胜了,跟随的桃花剑阁弟子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只不过,陆延年却是皱了皱眉,一下看向青花巷,握剑的手紧了紧。

“大师兄?”有人察觉到他的异样,手里本是打了水来。

陆延年问道:“他们可有异常?”

他话虽是在问,可目光从未偏移。

“没有吧。”身边的人有些不确定。

陆延年沉默片刻,接过了湿毛巾,道:“你们去与梁长老汇合。”

身边一愣,“可”

“去。”陆延年道。

桃花剑阁的几人相视一眼,俱都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容置疑,当下,几人提剑,很快便消失在长街的夜色里。

陆延年低头,展开湿毛巾,仔细擦了擦手脸,最后,将长剑上的灰尘擦拭干净。

他看到了方才被人抬出的叶常青,后者现在气息虚弱,已是昏迷。

陆延年看他半晌,终是抬脚,往青花巷走去。

他没有感应到巷中本该存在的气机,这代表着那些看守的官兵已经不见了,这本不该发生,可他刚才却没问。

没有自己的命令,能指挥这些官兵行动的人不多,而王俭并不在这。

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他感知到了,或者说是那人故意让自己感知到了一股气机。

高手,很强。

他不知道是谁,但对方此时现身,已经表明了一切。

院中已有变故,而他想与自己一见。

陆延年当然不会怕。

……

墙边,江令寒看着消失在黑暗里的陆延年,猛地松了口气。

他看到了之前被从砖瓦下抬出来的叶常青,哪怕隔着有些远,他尚能确定师弟还活着。

而幸好,陆延年方才没有动手。

168.高下

街上只有零星的火把还点着,四下的官兵都撤离了,此地突然变得安静起来。

“要过去么?”苏澈问道。

江令寒看着不远处那躺在墙边的身影,狠狠点头。

他当然要过去,那可是自己的师弟!

他已经往那边走去。

苏澈看着江令寒有些不稳的背影,也站起身来。

“你不怕死?”身后,传来一声。

“怕。”苏澈回道。

“那你还去?”燕廷玉笑了笑,“就算有季子裳,可凭你俩现在的状态,他跟陆延年一旦交手,稍有波及便足以杀死你们。”

苏澈只是道:“叶常青还在那。”

他已经抬脚,朝那边走去。

燕廷玉皱眉,脱口而出,“如果是我在那边呢?”

话出口,他就有些后悔,还有懊恼。

苏澈脚步一顿,没说话,重新走去。

他的背影没有迟疑,落在燕廷玉的眼里,却让他眼神有几分和缓,不过,也只是一点点罢了。

这终究是个与他不在同一条路上的人,从今晚这并不长时间的接触下,燕廷玉便已是深信这一点。

所以,不管是对于对方还是自己,都不宜接触太深。而最终,或许彼此间的了结只有一个下场。

燕廷玉低了低眸子,隐去了其中忽而闪过的汹涌。

苏澈对身后之事一无所知,更无心去揣度猜测燕廷玉的心思,他只是走过了长街,看着江令寒蹲在叶常青的身边,动作有些颤巍。

叶常青自然还活着,这让江令寒心底一松,哪怕此前希冀,可当真如此的时候,仍是不免会松了一大口气。

江令寒从怀里取了个瓷瓶,里面是疗伤的丹丸,他推了推叶常青的下巴,然后以内力推揉了对方喉间,以助吞咽,最后,直接以内力助其化解药性。

哪怕,他现在是最不适合动用内力。

苏澈抬手,下意识就要阻止,但当看到江令寒似有深意而复杂的眼神后,他便只是站在那,充当护持,而并未出言。

他看到了江令寒额上的虚汗,看到了对方的专注。

他轻吸口气,看向青花巷那处的黑暗,不欲打扰。

……

陆延年走进了青花巷,不长的巷子,除却身后还有模糊的火光,眼前、四下、尽头倶是一片黑暗。

他抬脚朝里走去,手中的剑已然出鞘,好似提着一般。

经过的院门自然都紧紧闭着,不过是几息之间,他就看到了一道身影。

那是唯一敞开的院门,门口站着一个人,一个穿着普通,却身躯笔直,面容俊朗的青年人。

对方同样看着这边,目光平静,整个人透出一股处事不惊和风流潇洒。

陆延年本是不认得对方的,但在此时,他却忽然心中有感,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季子裳。”他说,并非在问。

季子裳轻轻颔首,看着身前不远处的身影,哪怕是夜黑暗看不清,但依旧能看出对方身上的狼狈。也无怪,这人刚从废墟里爬出来,而看样子,叶常青也的确让对方受了些伤。

哪怕陆延年在刻意压制自己的气机,但其中气息偶尔的紊乱依旧难掩。

“你不该插手此事。”陆延年说道。

“聚义庄,就该管这等事。”季子裳平静道。

陆延年沉默片刻,道:“那的确是管得有些宽了。”

“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季子裳说道。

陆延年看他,道:“他们去了哪?”

季子裳摇头,“许是衙门吧。”

陆延年忽然笑了,有几分嘲弄。

季子裳微微皱眉,他觉得,以对方身份,应是不该于此出现这等神情。

“枉你聪明,却被人利用也不自知。”陆延年看着对面那人,眼神里有几分古怪。

季子裳眸光微沉,没说话。

“先前那两人,如果我所料不错,便是今夜与你同在地下之人。”陆延年道:“不知铲除东厂颜玉书,可曾成了?”

季子裳想到那时爆炸,只从废墟中走出重伤的苏澈一人,可他却一直没有见到颜玉书的尸体,也一直未问,所以对其生死,倒也不能肯定。

陆延年见他沉默,当即笑了笑。

哪怕没说什么,这笑声已经表明一切。

笑过之后,他问道:“是燕廷玉让你来救人的?”

其中,自也有一番笃定。

季子裳对对方说话的语气有些不舒服,不过,因心中怀疑,他仍是点了点头。

这点并无隐瞒必要,可陆延年在听后,反应却有些奇怪。

先是一愣,像是猜测竟然成真一样,有些不太相信,不过转而是失笑,接着是一种更为嘲讽的目光,以及连连摇头。

“那几个狼卫,没跟公孙懿一起吧。”陆延年说了句。

季子裳一怔。

“你等在这,是想一较高低?”陆延年却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

季子裳迎着对方平静的目光,深吸口气,将心中因对方刚才之语而起伏动荡的心绪压下。

“正有此意。”他说。

今夜的风很凉,像是穿过冰的刀子,青花巷并不幽深,风从中而过,恰时扑面,通体寒凉。

陆延年眼眸一沉,挺剑而出。

季子裳双掌之上真炁如旋,如海般澎湃浑厚。

剑气掌风,四下沙石飞溅,墙上、地上,皆是碰撞时留下的痕迹。

……

街上,苏澈心有所感,抬头看向青花巷。

那里已有交手时的罡风阵阵,气浪翻涌之间,传来闷响。

他无需刻意感知,也能感应到两人武功之强,而在心里,未尝没有想要交手的念头。

与高手过招,亦是习武之人生平所愿。

“你还有伤。”一旁,江令寒说道。

他这好像是在提醒,只不过却带着几分笑意。

苏澈听后,同样一笑,转而摇头道:“我可不会在这个时候过去。”

话正说着,那青花巷里突如其来一声轰鸣。

苏澈只觉得双耳震了震,而在眼前,是自巷中黑暗而出的一道道剑光,以及那腾空而起的两道身影。

他们在半空交手,气劲撕裂,空气因此鸣啸。

晦暗之间,只有剑光璀璨。

苏澈眯眼看着,便连江令寒都是看了过去。

那里,季子裳掌若擎天,隐有金芒闪烁之际,有嘹亮的龙吟之声相随。

</br>

</br>

169.坏心

“伏龙掌。”

苏澈认出了这一式掌法,而同样,一旁的江令寒对此也绝不陌生。

这是应笑看的独门掌法,当年更是凭借此掌闯下声名。其后,此掌传给弟子二人,又以季子裳对此掌法使得最炉火纯青。

此时,陆延年剑出如信手点墨,刺出时剑气好似冰晶雨点。

而季子裳一身真炁护体无漏,身形凭空踩踏,以梯纵之术拔高。

陆延年瞳孔一缩,已然察觉对方一瞬收缩的真气,也闻龙吟之声猜出对方掌法。

两人同时变招!

季子裳内力灌输,真炁凝形间臂上龙首嘶吼,霎时以高击低,掌出伏龙!

陆延年强提内力,一道剑光,一声剑吟,看似刺出一剑,却是剑气如雨,而正中一剑直欲穿过那咆哮嘶吼而来的龙首。

真气相撞,两人甚至都未接触便被气浪掀飞。

同样的,虽相隔还远,又在街边的苏澈两人也是被气浪吹动,身形一下不稳。

瓦片落在地上摔碎,地上卷起沙尘,而当苏澈和江令寒再抬眼去看时,空中或是房上早没了那两人的身影。

苏澈跑到街上,挥着烟尘,四顾而望,终于看到了摔落在不远铺面街前的陆延年。

对方此时还在挣扎起身,看样子,他是被气浪掀飞,撞着屋檐落下,现在更是狼狈。

至于季子裳,苏澈还未看到。

少时,他心中一动,朝青花巷那边看去,一道身影缓缓走出,朝这边而来。

是季子裳,他捂着左肩,步履依旧如常。

苏澈心里松了口气。

季子裳走到了长街之上,离陆延年不过三四丈。

“若不是你先前一番交手,败的便是我。”他说。

陆延年以剑撑地,缓缓起身。

他的嘴角有血,发髻有些散乱,而目光只在苏澈和江令寒那边一扫,便一直落在季子裳脸上。

“奚落我?”陆延年冷笑。

“并非如此。”季子裳摇头,“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桃花剑阁乃是江湖门派,如此干涉官府或城中百姓,不觉得有些逾越,坏了规矩么?”

“规矩?”陆延年道:“谁的拳头大,谁就有规矩。”

季子裳皱眉,显然,他没想到身为一派大师兄,而名声远扬的对方,竟会说出这等话来。这不像是对方应该说的,反倒像是那些市井不良或是不入流的帮派所言。

那些人求财争命,才会视规矩于无物,不知何为逾越。可对方,乃至桃花剑阁,无论地位还是实力,都无需如此,也不该如此。

“说再多冠冕堂皇的话,都离不开其本质。”陆延年站直身子,手中长剑一抖,依旧寒光如练。

他开口道:“官府腐败,民不聊生,迟早生乱。但有桃花剑阁在,这梁州大小帮派、家族数十,却从未生乱。这才是规矩。”

季子裳微微凝目。

“人生在世,名利二字。”陆延年看着他,说道:“有人为名,有人逐利,只要听话,便是朋友。少庄主以为呢?”

季子裳听了,深吸口气,并未如何思忖,便道:“我可能,不敢苟同。”

陆延年听后,并不意外,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那真是可惜了。”他说。

“可惜什么?”季子裳问道。

“做不成朋友,便只能是敌人。”陆延年轻声道。

季子裳皱眉,内力调动,一下放开感知,朝四方而视。

陆延年道:“输赢,很重要。”

季子裳瞳孔微缩。

因为四下里,出现了莫名的气机。

……

苏澈握剑的手紧了紧,而一旁的江令寒同样有感,皱眉看去。

黑暗的四下,有人走了出来。

皂色的剑装,是桃花剑阁的人。

他们得有二三十人,此时却无人出声,只是看向场间。

季子裳第一次觉得棘手。

“聚义庄今夜来的人,死了不少吧?”陆延年问道。

“什么意思?”听到这个,季子裳当然不会高兴,因为他一直认为正是他今夜的失误,才让那么多人身死。

“没死的人,都在医馆里,离这边,不算远。”陆延年道。

季子裳闻言,双眼眯了下,其中第一次有了杀机。

“很生气?”陆延年笑了,转而脸色一冷,“今夜是你败了,又破坏了我的计划!”

季子裳道:“有话直说。”

“想要他们活,就把燕廷玉交出来。”陆延年直接道:“我知道,他应该就在这附近。”

说着,他甚至朝四下看了看,然后喊了几声,只不过,当然不会有人回应他。

燕廷玉肯定是听见了,此时也只是撇嘴,就躺在破席子边上,藏在阴影里。他暗自冷笑,且看他还能猖狂几时。

他想什么,场间的其他人当然不会知晓。

季子裳对陆延年的要求感到意外,便连不远处的苏澈,同样也觉得意外。

只不过,苏澈却是想到了之前燕廷玉莫名的眼神,当下,不知怎的,他心底一下有些沉重。

“你找他做什么?”季子裳问道。

陆延年看到了他眼中的疑惑,当下,脸上有些失望。

“原来是我高看了你。”他说。

季子裳眼底一沉。

“我终于明白应巨侠为何会让你来梁州了。”陆延年似是感慨一般,轻笑道:“寻常百姓和江湖人不知道你的名声,可在我等这些人眼里,你却是如雷贯耳。聚义庄的少庄主,名士许梦游所言的‘明月繁星’,啧。”

季子裳从来不喜欢别人拿这说事,是以,即便他有心克制,此时都有忍耐不住的迹象。

陆延年见此,索性道:“应巨侠还真是对你给予厚望,想让你磨砺江湖,以此成长起来。只不过,我觉得你好像没领悟到,还沉浸在一次失败之中。”

“能告诉我,你现在的心情是什么样的么?”他好奇道:“愧疚?憋闷?”

季子裳只是冷冷看着对面的人,他早就明白了师傅让他此来梁州的用意,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会对那些死去的人,报以愧疚和自责。

磨砺少不了挫折,而挫折便意味着失败,或是做错了事。

他从不否认,更不会逃避。

170.遭遇

陆延年见对面那人并没有开口的意思,当下,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交出燕廷玉,才不会再死人。”他说道。

季子裳道:“为什么?”

“那些狼卫跑了。”陆延年说道。

季子裳眉头先是一皱,没有立即联想起来。

可苏澈却是猛地清醒过来。

“燕国军队!”他一下冒出冷汗,猛地看向另一边燕廷玉的藏身之地。

仿佛那黑暗里,有人正与他相视,恶意深藏。

只不过,苏澈仍是不敢确定,对方竟有如此心思么?

这该是如何的险恶,若不是早有预谋,燕廷玉为何会一直平静,一路从容不迫?

季子裳在此时也已想通,脸色也是微变。

“我此来梁州,并未见有北燕军队。”他说道,仍是有几分怀疑。

陆延年淡淡道:“没看见,不代表没有。”

季子裳眉头皱起,若真如此的话,那些狼卫的确会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而唯一解决的办法,便是让燕廷玉出面,届时化解此事。

但,他看着对面之人,事情真会像对方所说那样么?

陆延年并不催促,他没有作声,仿佛只是在等面前那人做出决定。

季子裳不由看向不远处的苏澈和江令寒,目光之中,有犹疑,有探寻。

陆延年当然注意到了那边,叶常青他自然是认出来了,而看那关心对方的人,想必便是同行的江令寒。

只不过,对于另外一人,他却没有认出来。

此时,见季子裳看过去,他的目光便也落在了苏澈身上。

本只有好奇,却在看出苏澈易容伪装之后,眼中不由得便浮现出怀疑之色。

此人是谁?

陆延年的目光,随之落在了苏澈手中的剑上。

那是看起来很普通的长剑,但在他看来,却于简朴中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韵味。

只不过,陆延年自是能察觉出苏澈如今气息不稳,显然是重伤在身,是以,对其的警惕戒备,远没有对季子裳来的重。

而对于季子裳看来的目光,苏澈自然能看懂。

他平复下心中疑虑,虽然觉得众人猜想,的确是不如亲自问燕廷玉来的清楚,可他同样不相信桃花剑阁的人。不只是因为乔芷薇和瑶无艳,更有对方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这都很难让人选择去相信。

场间,一时有种诡异的安静。

而这一切,皆是被暗处的燕廷玉收入眼底。

他无声一笑,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转,眼底略有自得之意。

……

盗帅觉得自己的运气很不好。

不对,也不能这么说,他的运气,似乎是在遇到苏澈之后变坏的。

当年自己一身轻功来往江湖,神行术一出更视大梁皇宫于无物,甚至可在万贵妃寝宫内,相隔珠帘随手拿走九龙杯。

但当跟苏澈见面后,自己便一直遭遇波折。

墨家与将军府合作,盗帅自然不会阻止,哪怕彼时见面是故意,可后来结交却是真心。

只不过,不知是不是冥冥注定,他的运气,确实有些不好。

旸山郡与苏澈被人追杀,九死一生才脱身;好不容易离开京城,却又陷身在这梁州城里,遭遇如此多的变故。

乃至于现在,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盗帅看着对面房顶上一脸笑意的老头,不由暗嘬了嘬牙花子。

四下房上,是十几个持剑而立的桃花剑阁之人,他们一脸戏谑,好似瓮中捉鳖一样。

“后生,你跑得倒快。”对面的老头笑了笑。

此人面容慈和,个头不高,圆头圆脑,发量稀疏,而又生得富态显胖。此时穿着一身皂色剑装,背着手,看着倒像是个米粮店或是肉铺的掌柜。

盗帅撇嘴,他如何不认得对方。

桃花剑阁外门主事长老康义仁,其人也确像他这名字这般,‘仁义’挂在嘴上。只不过,盗帅当然知道对方做事行径,满口倶是假仁假义,标准的笑面虎。

“跑得再快,还不是被您老人家堵着了。”盗帅摊摊手。

“听说,你是从青花巷那边来的?”康义仁问道。

“这话可不能乱讲。”盗帅看了眼追了自己一路的那几个桃花剑阁的弟子,开口道:“我离青花巷还有几十米远呢。”

康义仁点点头,“这么晚了,去那边做什么?”

“有点吵,睡不着,到处走走。”盗帅道。

“那要不要去喝杯茶?”康义仁笑着说。

盗帅轻笑,“这还是算了吧。”

话到这,两人虽是含笑,却没有什么温度。

彼此都知道对方身份,话本来就没那么多。

“墨家非要掺和?”康义仁说道:“据我所知,你们自己还有一大摊子事儿缠身吧。”

“是挺麻烦的。”盗帅说道:“不过你可别误会,墨家可不会插手你们的事,我真就是随便走走。”

“这话我可不信。”康义仁挠了挠下巴,“要不,还是跟我去喝杯茶吧。”

“还是算了吧。”盗帅说道,在袖里的手上,已经捏住了飞刀。

“那可真遗憾。”康义仁叹了口气。

话落,盗帅第一时间甩出飞刀,而同时,四下桃花剑阁之人已经持剑刺来。

飞刀很快,尤其是在这等几无灯火的夜里,更是防不胜防。

但康义仁能成为桃花剑阁外门的主事长老,武功当然不会差了,哪怕他未入三境,也绝非等闲。

飞刀在他面前顿住,好似遇到了无形屏障,就这么在半空颤抖着漂浮。

盗帅躲过刺来的长剑,以身法在几人之间周旋,当他看向这边的时候,自是注意到了康义仁的手掌。

那是泛着金光的双手,此时正缓缓抬起,而那柄顿住的飞刀一下失去力量,落在瓦楞上。

康义仁绰号里‘佛手’二字,便是因其武功,他虽是桃花剑阁之人,所学却非剑法,而是大行寺的金刚伏魔掌法。

别看他笑起来慈和慢吞吞的,可这身武功,却极为刚猛霸道。

盗帅脚下一滑,整个人竟就要从此间脱身。

“好高明的轻功。”康义仁眼神一沉,不只是先前飞刀,还是此时身法,眼前这人都绝非无名之辈,而此等轻功也让他一下联想到墨家那名为‘盗帅’之人。

但不管对方是谁,他当然不会让对方轻易离去。

此时,康义仁看着被众人围攻的盗帅,淡淡一笑,探手虚抓,房上瓦片如是牵引,颤动间漂浮起来。

</br>

</br>

171.死到临头

这是以浑厚内力聚于掌上,以真炁吸附,是内力浑厚之人常用的招数。

盗帅暗暗戒备。

康义仁手掌朝前一推,瓦片如箭,刺破夜色。

凌厉刺耳的呼啸声里,盗帅回头,皱眉,难道对方竟是不在乎这些桃花剑阁的人?

但几乎是同一时间,四下持剑之人竟是身法连动,攻势未变,可方位却全然变化。

“剑阵?”盗帅眼神一凝。

他来不及多想,手腕一抖一甩,特制的飞刀便激射而出。

如是点火的引子,飞刀划破一线,好似斩开了瀑布,瓦片自两旁崩散。

盗帅鹞子翻身,闪过四下斩来剑气,指间飞刀如蝶舞,应对看似从容,实则有他自知的艰难。

康义仁挥袖,双指一并,便将射来飞刀夹住。

可不等他嘴角冷笑溢开,眼前便是寒光一闪!

千钧一发间,他只来得及匆忙偏头,可右脸仍是一凉。

康义仁一时竟是愣住了,直到脸上一股温热和痛意传来,他才回神,而脸色更是阴沉无比。

他抬手摸了摸脸颊,一手鲜血。

原来在刚才,被他夹在两指间的飞刀竟是突然弹出一片,若非他闪避及时,怕是这一记刀片便要扎在眼里!

康义仁指头动了动,那本是巴掌大小的飞刀,此时刚好少了一截,此时被他捏住的部分,隐约能摸到小巧的机括。

他沉着脸,好奇但小心地凑到眼前来看。

飞刀里有精密的簧片和他看不懂的机关,而这明明只是一把看起来普通寻常的飞刀,便连重量都未有太多差别。

康义仁脸上一哆嗦,将飞刀随手丢了。

他从怀里取了干净的手帕,仔细擦拭着侧脸,口子有些长,是很锋利的伤口,很疼。

他看着眼前在众人围攻下腾转挪移,却总是出不得剑阵和房上的身影,眼底杀意渐重。

盗帅自然看得清楚,当下,心底只有苦笑。看样子,刚才的小手段把对方彻底激怒了。

而现在,自己应对这些拿剑的混蛋都不容易,若是对方亲自出手,恐怕,自己今夜真是凶多吉少了。

“这么精密机关,恐怕也只有墨家能做出来吧?”康义仁语气冷淡。

盗帅随口道:“你难道忘了还有后周的造作监?”

“怎么,身为墨家之人,竟连自己身份都不敢承认么?”康义仁嘲讽道。

他对今夜之事并非不知情,而此时也是从眼前之人的武功上有所猜测。

盗帅沉默片刻,开口,“是又如何?”

“你承认了?”康义仁同样笑了。

“正是你盗帅爷爷!”盗帅朗笑一声,笑声之中多是豁达。

康义仁冷哼一声,不过也从对方笑声中听出意味。

当下,他直言道:“既是墨家统领,你我本无仇怨,何必打生打死?不若坐下来,喝杯茶如何?”

盗帅这回连看都不看他,对于对方心思,他如何不清?

康义仁摇头,好似可惜一般叹了口气,“若日后墨家找你,恐怕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盗帅对此只有冷哼。

他却不是放弃之人,仍是在找可以脱身的方法,但似乎,好像真的没辙。

而就在他分神的刹那,一个躲闪不及,手臂上便中了一剑,随即,在他回神注意到伤势的时候,腿上、身上同样被剑气所伤。

盗帅一下心神凛然,打起十二分精神。

可他知道,无论是消耗的内力还是当前局面,都只是无谓的拖延罢了。

因为在如今的梁州城里,能救他的人都不在这。苏澈和江令寒都身受重伤,更不知道他此时所在。

“希望他们那边一切顺利吧。”盗帅心里想着,“只是可惜,未能完成苏将军的嘱托。”

他心里有些失望,更多的则是歉意。

不过他相信,就算没有自己,届时等墨家的人到了梁州城,也会找到苏澈,然后带他去机关城,那时就算是安全了。

……

盗帅身上的伤越来越多,而桃花剑阁的这些人竟然停手了。

他们持剑围着,只不过离他几步外,神情里也不见轻视,更没有不忍。

他们是今次下山的门人,武功自然不弱,而眼前这人能在他们十多个人手下支撑这么久,自是难得了。

但此前也就罢了,他们剑阵攻守兼备,倒也没有几个人受伤,可现在,对方已是强弩之末,他们却要提防他临死反扑。

万一这人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凭借他那一手难防的飞刀,倒并非不可能。

盗帅终于得以喘息,他一下半跪在地,有些艰难地咳嗽几声。

他身上大大小小剑伤数不清,完全已经是个血人,不过还好,他对自己的脸保护的不错,倒是没有破相。

他自己心里笑着,内力几乎已经耗尽,在这种时候,这已经是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只不过,盗帅仍是抬眼,看着十几步外的康义仁,眼底仍有坚韧。

他还有一把飞刀,他还有一击之力。

可这个距离,盗帅全盛时都不敢言说有十足把握,现在更是如此。

但就算是死,他也不会放弃,不会放弃出招的机会。

康义仁一双老眼眯了眯,双掌叠放在身前,笑道:“喝茶吗?”

而不等盗帅反应,他便‘哈哈’一笑,周身内力一瞬澎湃,外放的真气甚至在身前有片刻的凝形,几如实质。

他这是在讥讽,以实际行动来嘲讽对方。

江湖中人,凡闯下赫赫声名,必有其杀手锏。而眼前之人如此年纪,哪怕‘盗帅’之名不显于江湖,却非无名之辈。

康义仁知道,对方哪怕是在如今局面下,依旧还有反扑之力。

但现在,他故意以此举表示,自己根本不在意。

任凭你有压箱底的本事,尽管使出来看!

……

盗帅低笑一声,不知道是在笑什么,或许仅仅是自嘲而已。

可就在这个时候,却忽而也有一声轻笑传来。

“都死到临头了,你还能笑得出来?”

声音清脆,带着几分冷淡,显得不那么平易近人。

只不过,这是女子的声音,而且年龄必然不大。

可此间,哪里来的女子?

172.料峭

盗帅愣了愣,因为这声音他也是听过,所以并不算陌生。

可他想不通,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是一个人,还是说,那人也在?

不过终归,他心里是莫名松了口气,觉得局面似乎是没有那么糟了。

而不只是他一时愣神,便是四下之人都是微微一怔。

桃花剑阁的弟子按剑而顾,皱眉去寻那出声之人。

他们都非弱手,可在此之前,他们甚至都没有察觉到有人在附近!

康义仁更是眼神一变,饶是他素来笑面对人,可此时也不知怎的,这心神竟是猛地提了提。

“在那!”有桃花剑阁的弟子四顾时,突然指着一个方向,猛然喝道。

众人连忙看去。

那是不远处稍高些的屋顶,或者说是阁楼之上,一道稍显娇小的身影白衣飘飘,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这边。

此时,见众人看来,她甚至还摆了摆手,好似是打招呼一样。

康义仁眼眸凝了凝,他能隐约感知出对方内力要弱于自己,可他同样确信没见过对方。

那么,自然就不会是桃花剑阁的朋友,而从方才之言上判断,似乎敌人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只不过,对方真的只有一人么,她的底气何在?

而终于见了对方现身,盗帅却是稍稍松了口气,果然是曾在地下见过的米陌荨。

可他有些疑惑的是,对方从来都是易容现身,现在却是此前容貌。

难道,这本就是易容之后?

那么,那个人会在附近么?

盗帅挣扎起身,而四下的桃花剑阁弟子也只是看他一眼,并未太过理会。

“小女娃是哪的人?”康义仁双手叠放在身前,笑眯眯地开口。

他本就不怎么显老,长得更是慈和,这会儿笑着,更是让人很生亲近。

只不过,米陌荨可远不是表面上表现出的这般单纯无知,她同样笑了,双眼弯成月牙。

“一个恶心装蛆的脏葫芦,也敢占姑奶奶的便宜?”

她的话一出,场间之人都是愣住了,而康义仁的笑容更是僵在了脸上。

盗帅看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边上,有人喝道。

“没忍住。”盗帅咧了咧嘴,如同真的是憋笑没憋住一般。

康义仁深吸口气,双手手指微微搓动,语气也变淡了,“伶牙俐齿可不会讨人喜欢。”

米陌荨只是淡淡看着他,歪了歪头,半是疑问半是好奇,“装模作样自己不觉得厌烦吗?”

康义仁双眼一睁,竟是直接隔空打出一掌!

前边还仿佛闲谈,现在却是当先出手,丝毫没有江湖前辈的风范。

掌力劈空,夜色下犹如佛光普照,却并不悲天悯人,反而冰冷重重。

米陌荨早知对方是什么人,而且一直留心提防,再者彼此相隔七八丈远,她只是脚尖一踩,便从容躲过。

康义仁见此,冷笑,刚待开口,心头却是警兆突现。

冰冷如是割裂血肉后的一线,让人通体一寒,转而便是无尽的惶恐。

他想不到自己为何会出现这股警兆,而那道冰冷又是从何而来,但他选择相信自己下意识的直觉。

康义仁脸上的冷笑甚至还未消融,脑海中却已经闪过数个念头。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侧了侧头。

嗤,

轻微的声响,好似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很近,他在一瞬间有些疑惑。

这是什么声音,风声,还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

那股生死危机感如潮水般退去,康义仁甚至觉得是不是自己有些紧绷,而感知出错了。

但下一刻,他看到了面前那些同门弟子惊恐的眼神。

他们好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一般,无一例外,但明明是看着自己这边。而就连那个一身是伤和血的盗帅,都在看着自己。

只不过那眼神里,似乎是嘲笑?

康义仁觉得有些愤怒,但他恍然发觉,哪怕自己心中想要如何,竟都没有什么心情或者说是力气去计较了。

他愣了愣,这才感觉到脖颈间的凉意。

不是夜晚的风。

康义仁喉间发出困难的声响,好似漏风,好似艰难挣扎的呼吸声。

他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脖子,但在下一刻,血却如同决堤一般,喷了一手。

如同裂帛一般的声响,继而撕扯似的变大。

康义仁双眼瞪大,眼里同样是难以置信,以及深深的不解。

他最后的念头,是想要回头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杀了自己。

但马上,无尽的黑暗涌来,让他再没有丝毫痛意和凉意,只有深沉的困倦。

……

康义仁捂着脖子倒下了,砸碎了房瓦,从房上滚落下去。

但哪怕是桃花剑阁的弟子,都无人有动作。

因为他们此时全然在注意那个突然出现的人,就在对面,原本康义仁身后一丈之外的地方。

夜色好似被劈开一般,那个人如雨后春风料峭般站在那里。

他身姿修长而笔直,绿衣飘然,长发如墨。

只不过此人竟难辨是男是女,因他面容白皙精致,偏生气质清绝,让人不敢逼视。

用明艳来形容似乎都显庸俗,反倒说是‘风华绝代’才更为妥当。

他们一时竟都忘了死去的康义仁。

玉沁看着这些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的手在垂落的袖里,袖口被风轻轻吹动,而手指却在搅动缠绕着红线。

她们是无意间经过,刚好感知到了这边的情况,然后发现交手的双方竟是桃花剑阁和盗帅。

当然,也不能说是交手。

几息后,众人才仿佛回神一般。

“长老!”

“你是何人!?”

青年人明明是喝问,却有些色厉内荏,无他,对面那人方才虽是偷袭,可康长老的确是死了。他们自是想要为其报仇,但也知道此时最重要的应该是通知本门其他人,以及问出对方身份。

长街上,付吟霜等人走出来,看向这边。

玉沁虽是有伤,可杀一个康义仁也费不了什么功夫。更别说是在康义仁出手后松懈的刹那出手,时机可谓把握得异常老辣刁钻。

此时,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诸人,手指动了动。

一瞬间,袖间陡然翻滚,红线如蛇,嘶啸而出!

</br>

</br>

173.着想

快,太快!

很多人只是看到眼前红芒一闪,接着便是血肉被洞穿的声响,轻微却无比清晰。

冰冷只在一瞬间就传遍全身,在场十几个桃花剑阁的弟子门人根本来不及出手,甚至连剑都未抬起。

猩红的针线或穿过他们的心脏,或穿过喉间,或穿过丹田气海,鲜血洇透衣衫,而他们只能无力地倒下。

盗帅眼睁睁看着这些人痛苦地死去,然后从房顶翻落下去,额头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冷汗。

就在刚刚,他们还联手以剑阵将自己几乎逼到了绝境,可现在,却没有丝毫反抗之力便被屠杀。

包括那笑面虎康义仁,都不曾有机会挣扎。

冷汗从鬓角滑落,盗帅有些不太敢与面前那人相视。

对方的武功太过诡异,而性情也是完全让人捉摸不透。他在心里不由暗骂苏澈混蛋,怎会交了这么一个朋友,而且还是这么个古怪又杀人不眨眼的朋友。

之前在地下,盗帅就觉得苏澈并未下去狠手,当颜玉书真切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除了苦笑和无奈似乎没别的反应了。

当然,还有一丝丝不妙和担忧。

“他在哪?”

正当盗帅心绪复杂,在想接下来要如何开口,或是打破这尴尬局面的时候,对面那人却是先出声了。

“啊?”盗帅一愣,继而道:“他伤得挺重,没跟我一起。”

“你把他丢下了?”玉沁微微蹙眉。

盗帅终于与对方相视,不过恰好看到的便是玉沁此时微冷的眼神,登时,他马上移开目光。

“我怎么会把他丢下。”盗帅下意识想要解释。

“他现在跟谁一块儿?”玉沁根本无心理会眼前这家伙的心情。

“江令寒,季子裳。”盗帅很快回答,补充道:“还有燕廷玉。”

他嘴上说着,手上却也不慢,飞刀已经收了,现在在封脉止血,而且还拿了金疮药直接往伤口上倒,像是对此时处境完全不担心一样。

可他上药的手有些发抖,而且余光不时往也已经上房的付吟霜等人身上瞄。

付吟霜和伊雪稠都在,只不过还多了个人,而这个人他也认识。

在神都时,假扮江构的那个匪徒。

盗帅自然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只是现在,看着这人明显是跟在付吟霜一侧,一点也无彼时的凶神恶煞,反倒老实的很。

不难想,对方应是投在了颜玉书的手下。

靳鹰起初并不在意,可当发现盗帅看来的眼神后,他也不免皱了皱眉,然后仔细瞧了几眼,这才恍然间认出来。

“你不是那贼偷么?”他笑了,语气里竟有几分感慨。

付吟霜看他一眼,没说话。

靳鹰见了,干咳一声,讪笑着挠了挠头。

“一个劫匪也敢说小爷是贼偷?”盗帅撇嘴道。

靳鹰不乐意了,“你说谁是劫匪?”

盗帅挑眉,朝廷努力努嘴。

靳鹰咬了咬牙,不过自有顾忌,是以只狠狠瞪了他几眼。

此时,玉沁已将针线以内力碾碎,随手扬了。

“带路。”她淡淡道。

盗帅听后,心下虽有嘀咕,面上却不动声色,待将药在伤处倒好之后,这才开口。

“你觉得我会带你过去?”他说,“凭什么?”

玉沁目光看过来。

“他伤的多重,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吧。”盗帅说着,看了眼面前之人的左肩,那里稍稍垫高了些,只不过依旧有血迹洇出来。

显然,当时在地下,苏澈也伤到了对方,只不过,看样子应该是留手了的。

当下,盗帅心底不由叹了口气,是叹苏澈,叹他依旧感情用事。

但这都是他的猜想,是以也不会表现出来。

伊雪稠有些不耐烦,手指把玩着骨金长针,神情不善。

玉沁看着盗帅,以示自己在听,让他说下去。

“聚义庄的人想杀你,后周朝廷想杀你,燕国的一些门派在找你,遁入江湖的原梁国不少人也想杀你。可以说,你已经举世皆敌,难道就不想想为什么吗?”盗帅平静道:“你杀了那么多人,其中难道都是该杀之人,是你在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么?”

付吟霜眼中杀机一闪,而伊雪稠也是脸色微变。

“放肆!”靳鹰一声冷哼,就要直接出手。

但身边那人摆了摆手。

靳鹰脸带杀意地看着盗帅,一语不发。

玉沁神情平静,开口道:“你想说什么?”

盗帅轻呼口气,道:“当别人言你心狠手辣,双手染血的时候,他在自责,说是因为他的原因才导致了你的今日。当别人欲除你而后快的时候,他却说你还会回头,一直相信你。可你是怎么做的,你对得起他的信任么?”

玉沁没有出声,甚至神情都未有什么变化。

付吟霜下意识看了她一眼,将想要说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盗帅说道:“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真想杀他。”

听到这,玉沁眼中终于有了波动。

她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彼时,自己只想着颜玉书临死时的绝望,想着多年来终于可以完成复仇,完全是下意识出手。

她差点刺穿了苏澈的心脏,差点杀死他。

只不过,她现在不想解释,尤其是解释给无关的人听。

“我只想见他。”玉沁说道,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你把他留在燕廷玉的身边,很危险。”

盗帅本还要反驳讥讽几句,反正对方与自己并无交情,而眼前这人既对苏澈下狠手,那想来对自己动杀心的话肯定也不会留手。

但听了对方的后一句,他却下意识将本要说出的话憋了回去。

“什么意思?”盗帅皱眉,语气里已有急切,“难道燕廷玉没有中毒?”

他只能这么想,想燕廷玉一切都是装出来的,可转念间,就觉得不可能。毕竟,当时燕廷玉跟谢桡同时被毒针射中,而后者哪怕早就中毒已深,却也是直接中毒死了。

一样的毒,没道理入三境的谢桡会死,而燕廷玉没死。

当然,彼时是面前这人亲自动手,自也排除了毒针有区别的情况。

那这样一来,一个如久病废人般的燕廷玉,如何能威胁到苏澈?

174.再见

盗帅可是知道,在自己离开的时候,苏澈身子的情况已经有些好转了。

而且,他也一直知道苏澈内力恢复很快,他虽没有问过这等私密事,却也猜到该是功法原因。

是以,就算他伤重,无法动手,可如果燕廷玉有歹心,那苏澈自也能安然应对。

盗帅一时间想不通其中关窍,便只好看向对面那人,眼带探究和怀疑。

“燕廷玉是燕府两代人教出来的,所拥有的心计,不是苏澈能够相比的。”玉沁开口,语气里没有什么嘲讽,反倒还有一丝丝笑意,是在提起苏澈的时候。

盗帅因为听得认真,所以察觉出一点,不过倒也不敢肯定,自不会说什么。

“所以,你觉得他另有筹谋?”他问道。

因为他想起了今夜三千入城的官兵,那些人可都是燕廷玉事前的布置。

“有没有,见到了才知道。”玉沁并未多说。

盗帅皱眉,“你的目的,还是想要找到苏澈?”

“我不会再对他出手。”玉沁说道。

并非是什么值得信服的语气,但让人听着,却是一种不容置疑。

盗帅咬了咬牙,道:“我姑且信你,不过,如果到时候你有什么歪心思,我一定”

说到最后,他顿了顿,然后摇头,不再说了。

自己能做什么呢?论武功、论心机,他都远不能跟眼前这人相提并论,或许,到时候自己连溅对方一身血都做不到。

这只是一种无谓的威胁罢了。

“带路吧。”玉沁道。

……

陆延年不知道苏澈的身份,但已经对他有了好奇。

场间,火把的光芒很亮,映出每个人的脸。

“不知这位兄台,怎么称呼?”陆延年问道。

季子裳皱了皱眉。

火光照在苏澈的脸上,仍有阴影,晦暗里,让他的表情看起来都有些虚假。

“墨家,颜苏。”他说。

“既是墨家兄弟,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陆延年问道。

“少时染了恶疾,面目丑陋,自不敢吓到别人。”苏澈平静道。

陆延年眉头一挑,也不知是否信了。

只不过,他心里却是在想,不管对方是不是真的面目丑陋,是否故意遮掩,单是能以此番话来解释,都能说明此人有过硬的心志。

墨家么,陆延年想着,目光移开,不再计较。

“还请坦然相告。”他看向季子裳,说道。

问的,自然是燕廷玉的下落。

季子裳双手握了握。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选择,可这却是从未有过的选择。

这并非是一种背叛,就算说出燕廷玉在哪。因为自己跟他并没有交情,甚至之前在地下,还是自己救了他一命。

但,季子裳仍是忍受不了,无论是从小师傅的教导,还是自己所读的那些书,所崇敬的那些前辈。

他做不出这样的事。

陆延年眼眸沉了沉,道:“看样子,少庄主还是选择维护他,一条北燕的狼。”

听他这么说,季子裳心底竟是颤了颤,或许是因为燕廷玉的身份。

苏澈眉头微皱,看了脸色阴沉的陆延年一眼,然后,对季子裳道:“习武修行,遵从本心便是。”

季子裳一愣,这句话他并不陌生,事实上,许多江湖前辈都会这么跟后辈说。

“他想找出燕廷玉,也想将咱们一网打尽。”苏澈笑了笑。

季子裳眼神微动,看向陆延年,后者也是平静地看着这边。

“子欲乱我道心?”季子裳声音渐冷。

练武先练胆,修行先修心。

之前他犹豫,所以陆延年正是抓住此点,逐步以话相逼,为的便是让他自乱自疑。

这当然是坏人道心之举。

听了季子裳的话,陆延年神情并未有异,只是淡淡一笑,看向苏澈。

“以你三人如今情况,还能如何?”他说道:“就算你们不说出燕廷玉的下落,届时北燕官兵入城,死伤波及,又与我桃花剑阁有什么关系?”

陆延年将长剑入鞘,旁边之人自是递上干净手巾。

“受苦的只有城中百姓。”他说,“聚义庄和墨家自诩侠义,你们要是不在乎,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大家动手便是。”

言罢,四下桃花剑阁之人皆是朝后退了半步,但这并不是代表退缩或是害怕,而是动手前的准备,也是给场间之人考虑的最后机会。

苏澈当然不觉得,仅凭季子裳一个人就能对付得了陆延年这些人,而一旦动起手来,他和江令寒及叶常青三人,完全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丝毫不能作为。

且如果季子裳还要照应他们的话,更是会成为对方拖累。依着这不长时间,从季子裳行为上的了解来看,对方极大可能会如此。

现在最应该做的,似乎便是将燕廷玉所在说出来。

可该不该说,在生死当面,苏澈同样会犹豫。

“如果我是你,就会说出来。”一道声音突然传来,如手触冰泉,滴在掌心。

苏澈听后,心中忍不住一颤,眼底更有说不出的意味。

他听到了,其他人自然也听到了。

陆延年和桃花剑阁诸人脸色皆是微变,在寻找声音从何处传来,而江令寒和季子裳则是向苏澈看来。

玉沁的声音虽然有所改变,可与以前声色并无太大差异,是以,他们在短暂的疑惑之后,便从中听出了熟悉之感,在不久之前的熟悉。

季子裳看着苏澈的眼神中有些失望,也有几分怒意。

他并非没有猜测过,却是没想到身为苏定远之子的苏澈,竟真会这么做。

江令寒却是没什么异样,因为这早就如他所料。

……

偏僻的小巷里,燕廷玉脸色阴沉,在他面前出现的,正是之前在地下刚分别不久的付吟霜和伊雪稠,尤其是后者,在看着他时,眼中是压抑到几乎欲出的杀意。

一旁,是脸上带着犹疑和惭愧的盗帅。

而燕廷玉本人,则被靳鹰点了穴道,此时后者正用胳膊勾着他的脖子。

燕廷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一能动的,也只有眼睛了。

……

陆延年看到了本不该出现的人,但对方就那么突兀地出现了。

一侧的房上,长身玉立的人负手,静静看着此间。

175.耻辱

玉沁站在那,夜色的黑暗都在她的身后。

苏澈看了过去,她看不出伤势很重的样子,而且,他对对方来此很是意外。

“你是何人?”陆延年皱眉道。

从方才的话里,他几乎可以断定,此时出现的这人,是认识面前这墨家之人的。

而且,单从对方这等掩藏气机的手段来看,此人绝非易于之辈。

只是,陆延年看向那边,如此风姿之人,若于江湖出现,他必该有所耳闻才是。

除非是初入江湖,还未扬名。

“城外果有北燕官军?”苏澈问道。

在陆延年和玉沁之间,他自然会去相信后者。

玉沁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她对苏澈能主动跟自己说话,还是觉得意外的。不过,也只是短短的刹那罢了。

“城外有名为‘灵芝’的庄子,里面便有北燕狼骑七千。”她说道。

“灵芝?不可能!”第一个质疑反驳的,是陆延年。

他神情很是确定坚决,因为那庄子离梁州城还不足二十里。他知道北燕在梁州境内有官兵,负责燕国豪商往来官道的肃清,以及震慑。

毕竟梁国刚被灭没多久,境内除了旧朝余部以外,还有不少绿林趁乱活跃。北燕的商贾被劫被杀了不少,所以派过一支官兵来是很正常的。

但他没想到或者说是不敢相信的,是北燕官兵所在之地,完全可以说是在桃花剑阁的眼皮底下。

七千人,无声无息,桃花剑阁甚至都没有得到半点风声,这可能吗?

如果是真的,这会是多大的耻辱,完全是在打脸!

所以,陆延年才会勃然变色,他不相信。

玉沁看他一眼,并未多言。

苏澈不免皱眉,他自是相信对方的情报手段,可此事也太过匪夷所思,且若为人知,也实在骇人听闻。

七千人就在梁州城外,而桃花剑阁完全不知情,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是真是假,一问便知。”江令寒在他身旁,此时言道。

陆延年听到是他开口,脸色和缓了和缓,“江师弟说得没错,是真是假,问一问燕廷玉便知。”

他成名比在场诸人都早,而且年纪也要大个几岁,所以如此称呼江令寒倒也没差,在江湖上,各派门人之间彼此也都是如此来相称。

只不过,且不说其他,只因着叶常青被对方所伤,江令寒就对陆延年没什么好感。当下他只是淡淡一笑,便不予理会。

陆延年见此,脸上的笑容也敛下去。

玉沁看了苏澈一眼,自房顶纵身,飘然而至。

“过去吧。”她说,对场间围着的桃花剑阁众人视若无睹。

苏澈嘴角轻抿,也是明白过来,对方手下还有付吟霜等人,显然是已经找到了燕廷玉所在。

他只好点头。

季子裳的目光,却一直落在玉沁的身上。

无他,今夜诸人里,若说谁对此人恨意最深,必然是他和谢云舟。

他此时都有些忍耐不住,想要出手。

陆延年明显发现了季子裳眼神的变化,只不过,他一时未想通关窍,只是看懂了季子裳眼中杀意,当下觉得倒有些意思。

玉沁朝那边小巷而去,众人自然跟上。

……

燕廷玉觉得,这可能是自己的一生之耻。

巷中不再是黑暗,火把的光很亮,很暖,可在他心里,却好似冷冰一样。

眼前有很多人,神情各异。

桃花剑阁的弟子门人持着火把在四周,脸上有的带笑,有的直接露出嘲讽。再就是东厂的那两个女人,一个冷冷的,像是不屑;一个抱着胳膊,脸上带着讥讽的快意。

在燕廷玉的眼里,哪怕是眼带歉意的苏澈,都是在可怜他,而故作姿态!

这些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燕廷玉的哑穴已经被解开了,可他只是牙关紧咬,一句话也不说。

他不能动,又中了毒,内力毫无恢复,武功更是施展不出。甚至,肿起来的臂膀和脸颊,都像是丑处被血淋淋地剥开,给眼前这些人看。

这才是燕廷玉所觉的屈辱。

这让他想起了将军府曾经的夜宴,那时候燕康得胜归来,朝中文武百官来府上庆贺,席间有人牵了一只猴子进来,助兴表演。

他仍记得,彼时席间之人以瓜果丢之,猴子惊慌失措的叫声,以及那不大却如宝石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

那是如人般的求助、无助。

他记得,那只猴子后来被席间诸人瓜分吃了,用不大的小锤敲碎了脑壳,残忍食之。

饶是燕廷玉素来认为自己足够心狠,但每每想起那个场景,都是心头发堵。

而自己现在,就像是那只猴子,被套上了绳索,任人观赏。

……

苏澈看着面前靠在墙边的身影,有些不忍之余,不知怎的,心底竟生出莫名寒意。

燕廷玉的双眼有些泛红,仿佛是血一样。

苏澈能感受到他眼底的恨意和杀意,以及目光在掠过自己时的厌恶,当下,握剑的手不由紧了紧。

“灵芝小庄,你知道么?”陆延年问道。

他此前有想过燕廷玉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没想过,却是如此狼狈,甚至是颜面尽失。

只不过他的语气中自然不会有幸灾乐祸,但不免会有些可怜之意。

年轻气盛而前途无量之人,让不如自己的人,和同辈之人看到自己最无力的一面,的确是有些可怜。

但陆延年心中早就想过,今夜,此人绝不能留。

便是身边这些人,他都想要尽可能地将其留下。

燕廷玉听了他的话,却连表情的变化都没有,只是靠着墙,眯着眼,好像被火光刺到。

但他冰冷的脸色,以及紧咬的牙关,无一不表明他此时心中所压抑的怒火。

“今夜内外城戒严,皆有本门中人所在,你觉得那几个狼卫,能逃出城去?”陆延年说道。

燕廷玉依旧一语不发。

“你是将门之后,我也听闻过你的名头,但现在可不是该硬气的时候。燕军或许会入城,杀人或是怎样,但那都太远了。”陆延年说道,语气里没有丝毫不耐,“你的命,才是当下。”

燕廷玉抬了抬眼皮,如打盹的虎,目光冰冷。

</br>

</br>

176.剑阵

这是毫不掩饰的威胁,所有人都能听得出来。

陆延年迎着燕廷玉的目光,丝毫不惧。

“就算你们知道,又能怎样?”燕廷玉说道。

众人心头齐齐一沉,对方这显然是承认了,那灵芝小庄里有燕国军队的事实。

“那些狼卫,是去让燕军进城?”陆延年问道。

“你们桃花剑阁无法无天,便只好让朝廷来教教你们规矩。”燕廷玉淡淡道。

陆延年深吸口气,道:“你觉得,他们真能出城么?”

“出不出城,反正你们也不担心,不是么?”燕廷玉这却是以对方此前之言反击。

陆延年自然能听出来,当下,也只是微微一笑,然后,缓缓抽出了手中长剑。

“你做什么?”季子裳看他一眼,问道。

陆延年没应他,四下围着的桃花剑阁弟子,手也轻轻按在了佩剑之上,似乎只等一声令下,他们便要将面前这些人尽数留在此地。

季子裳目光沉着,只是看着陆延年,好似非要一个回答。

“冥顽不灵的人,留之作甚?”陆延年说道。

“你现在杀他,等燕军入城,届时如何?”季子裳问道。

“梁州是燕国的梁州,梁州城也是燕国的梁州城,他们想干什么,谁又能拦得住呢?”陆延年笑了笑,“就算是屠城,不顾脸面的也是燕国朝廷,与江湖,与我等何干?”

听了这话,季子裳眉头大皱。

他不知道这是陆延年故意说的,还是心中确实这么想。身为持剑八派之一的大师兄,这种话,自然万不能随便说。

若是让天下百姓和江湖同道知道了,遭逢取笑还是小事,关键也会令背后宗门蒙羞。

江湖人,不管所作所为是否是侠义之举,可起码,面上总会维持。

所以,季子裳才会皱眉,因为今夜,或许很难善了。

尤其,还是自己等人处于弱势的情况下。

“你们想保他?”陆延年问道,目光在在场中人脸上扫过。

叶常青已经醒过来,气息虚弱,正被江令寒搀扶着,一声不发。

一身狼狈的盗帅正靠在墙上,苏澈就在他身边。

苏澈没想到盗帅会伤的这么重,而起初也怀疑是玉沁等人下的手,可幸好没有直言出来,因为盗帅已经悄然与他说明原因。

陆延年对他们根本不在意,或者说,是对此时的他们不在意。

他的目光,更多的,是落在季子裳,以及突然出现的玉沁等人身上。

他还不知道玉沁等人的身份。

……

“我想,你是会错了意。”

就在场间有些僵的时候,忽然有人开口。

声音微冷,其他人听了还好,可落在陆延年的耳里,竟是觉出几分讥讽之意。

当下,他双眼眯了眯,看了过去,“愿闻其详。”

玉沁淡淡道:“他的命,我收下了。”

陆延年一听,眉头微挑。

看似沉吟片刻后,他说,“这有什么区别么?”

他的意思,自然是燕廷玉横竖都是死,死在谁的手上,也就无所谓了。

当然,至于届时北燕官军入城,到底有没有所谓,恐怕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玉沁没有开口。

回应陆延年的,是靳鹰。

“区别就是,如果你不想死的话,就滚远点。”他神情不惮,态度十分嚣张。

陆延年愣了愣,四下二十余桃花剑阁弟子同样愣了愣。

但马上,陆延年笑了出来,“有意思,你还是第一个敢如此跟我说话的人。”

话落,他的脸色一沉,手中长剑铿然出鞘。

“那便让陆某来领教领教几位的本事。”陆延年说着,便是刺剑而出。

与此同时,四下桃花剑阁之人同样起剑阵,竟是直接将此间人全围了,挺剑而来。

话已到此,他们,竟真打算将场间之人全数留下!

……

哪怕心中并不情愿,但季子裳现在也是顾不得与东厂之人计较。

并不宽敞的巷子里,已全然是交手之声。

几招过后,季子裳便被逼上房顶,霎时十几人便随之而去。

这是他故意为此,也是不得不如此做。

因为若继续在巷中,不只他护持不了江令寒等人,便连自己,都要被剑气所伤。

这桃花剑阁的剑阵颇为古怪,哪怕是在巷中,竟也能发挥出不俗威力。它似乎是可十人成阵,可五人成阵,亦可三人成阵,很是难缠。

而这,也让江令寒感到意外。

剑阵,便是合击之法,不只桃花剑阁有,就是其他持剑门派,甚至是用剑门派,都有剑阵。

可无论是哪一种,都无法像眼前所见到的这般,竟能于稍显逼仄的巷中施展自如,并且威力丝毫不减。

这是他以往在山门中不曾见过的,也未听说过,而如今竟是从桃花剑阁这里所见。这不由让江令寒想的更深--是不是观潮阁不入世太久了,以至于对这些门派或是江湖都有些脱节。

见识,竟都少了。

付吟霜、伊雪稠和靳鹰,则是挡在苏澈几人身前,替他们招架桃花剑阁诸人。

只不过,如此小巷,他们都只是在被剑阵逼着不断朝外退去,很快便到了长街之上。

街上空旷,诸人情势便更为险峻。

可若说此间谁的心情最差,反而不是苦苦招架的伊雪稠等人,也不是心中痛恨但不得不跟着苏澈等人,以图自身安危的燕廷玉,而是从一开始先手出剑,却一直被压着打的陆延年。

他此前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会遇到这种对手。

在刚才,对方无声无息出现时,他已有警惕。但在他想来,如此年纪,既然敛息隐匿之术已是如此高明,那在武功上应当不会太出色才是。

或者说,在如今江湖,这般年纪下再天才的人,又能厉害到哪去?

可当真交手之后,陆延年才发现,自己错了。

两人飞檐走壁,于半空交手。

陆延年的剑气只在方寸之间,让他有种憋屈之感,最主要的,是对面那人只用右手,而左臂自始至终便负在身后。

他觉得有些羞恼。

“桃花剑阁大师兄,不过如此。”玉沁以剑指点出,拟形剑气往来纵横,此时开口,居高之意明显,更有几分指点意味。

陆延年自是大怒,他挥剑而起,如是一场骤然来袭的风雨。

剑气凛然惊人,其余诸人自是下意识看来。

玉沁就好似雨中梨花,清静安然。

她见此,脚尖凭空踢踏,身形飘然如风,只是并指成剑,朝前斩去。

177.不外如是

斩出的剑气只有一道,却快如闪电,好似惊鸿一现。

如雨而来的剑气轰然溃散,陆延年一时大惊失色。

他抬剑去挡,可甫一接触,劲力自剑上而来,让他不由后退。

玉沁见此,丝毫没有留手的打算,天地元气在此刻与丹田气海交相呼应,内力流转之间,四下隐有剑气嘶鸣。

陆延年挥剑,于房顶站定,此时看来,闻声而脸色凝重。

便是长街之上的诸人,此时都是一眨不眨地看着。

诸如季子裳和江令寒,都是第一次见对方这般出手,后者自然能看出玉沁所用乃是,却没想到其领悟和造诣竟是这么深。

叶常青是领教过的,此时,眼神灼灼,不见丝毫落败后的颓废,反而多是不服和跃跃欲试。同样,其中更有对其招式的探究。

不是为了偷师,而是寻找其破绽。

苏澈静静看着,那嘶鸣如风割的剑气,在与天地元气相融时竟会有如此澎湃汹涌的威势。

以内力与天地元气交融呼应,这是神桥之境的大修行运功出招的方式,而此时,结合己身,他已然是判断出,玉沁虽为半步神桥,却同样是兼修内功,也走混元之路。

自己是内外相合,与。而对方也是内外相合,只不过却是和。

苏澈从前还以为只有自己是走了这么一条路,没成想,现在便又看见了一人。

是因为《观潮剑气》的缘故么?他想着,眉头微锁,实际上想的更深。

比如那无名的呼吸法。

苏澈清楚地知道,自己虽几有过目不忘之能,但颜玉书天资聪慧,才思敏捷,彼时那呼吸法,他同样也记下了。

如果玉沁是继承了颜玉书的遗志,那必然也会习得此呼吸法。所以,这也就能解释,对方为何也会选择这么一条路了。

当然,这只是苏澈的猜想。

他和玉沁之间,还未了断,在地下时,对方也说过再见的话。

想必用不了多久,自己所不知道的往事,俱都会拨开云雾了。

……

剑气如潮,裹挟天地元气,一瞬汹涌。

陆延年只觉自己所面对的好似是煌煌天威,让人忍不住低头,忍不住拜服,就此放下手中剑,甘心受死。

可他毕竟非常人,岂会有低头的道理。

陆延年沉喝一声,剑气如掀动狂澜,周遭夜色里竟出现微颤朦胧的桃花。

但显然,桃花不该在这里出现,这是自身毫无保留的真气外放,与剑意相融后而生。

这是几如实质且无比精纯的剑气,飘散在此的每一朵‘桃花’,都带着独属于陆延年的剑意。

他已然是要拼尽全力,甚至不惜以意化剑,武功倒退也在所不惜。

因为陆延年知道,若不如此的话,在对面那人出招之后,自己便连拼命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是一个可怖的人,从没听说过,而且武功也看不透根脚,此时的陆延年已经无心去理会对方身份,他现在所求的,便只有一战。

“意剑。”江令寒轻声道。

“什么?”苏澈在他身边,此时自然听到了,下意识出声。

可不等江令寒回应,空中便是一场相撞后的轰然,夜空因此而璀璨,压过了场间火把的光亮,瞬间吸收了所有人的目光。

玉沁刺出了一剑,如是一道划破夜色的光,转而便像是无穷无尽一般,如潮水拍打船舷,连绵起无数道剑气。

好似每一缕微风,每一道流动的空气,都为她所用,都是她的剑气。

将之于半空拦下的,是陆延年挥剑斩出的无数桃花,在升空而起后如冰晶般碎裂崩散,如雪花般消融,在一瞬刺目的剑光里,根本未留下一丝存在的痕迹。

陆延年保持着出剑的动作,可剑身上已有看不清却真实存在的裂纹,一道道出现,却因他内力的灌输而维持着。

咔,是瓦片的碎裂,接着,是陆延年所在的房顶上,无数瓦片的崩碎之声,像是被人拿起摔下。

房顶开始塌陷,有剑不堪重负而断,房上的人仰头怒吼,不甘而愤怒。

最后,几丈高的阁楼崩塌,烟尘四起,将一切掩埋。

长街上的众人被气浪刮到,衣衫扬起,只好抬臂以袖来挡,然后,他们看着烟尘中的废墟,脸色动容,默不作声。

玉沁站在飞檐一角,脸色有些苍白,气息也起伏不定。

但她的神情从未变过,眼神里只有平静。

“落雨剑,不外如是。”她说。

这一次,桃花剑阁的那些弟子脸上没有不忿和怒意,他们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废墟,有的是难以置信,有的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几息之后,他们才相视,表情似笑似哭,茫然无措。

大师兄,败了?

季子裳停下了手,围攻他的十几个桃花剑阁的弟子早就怔住了。

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伤,在此前剑阵之中,他们只是困住季子裳,却无法击败他。

可此时,每个人都失魂落魄,仿佛完全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该做什么。

“不救人么?”盗帅看了看,说不清意味地笑了笑。

他这一声,正提醒了桃花剑阁的众人。

“救大师兄!”

“快过来!”

此前的剑拔弩张全然不见,这些桃花剑阁的弟子,都奔向了还未完全散尽烟尘的废墟里。

他们的呼喊声,在安静的此时传出很远,也清晰地落在每个人的耳边。

“你不要紧吧?”盗帅看着身边的伊雪稠,问了句。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冷哼。

伊雪稠和付吟霜几人方才为了照应他们,自然是受了伤,虽然伤得不重,可今夜在地下,他们已经战过一场,如此一来,身上的伤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疲惫。

燕廷玉暗中松了口气,却被一直注意他的靳鹰看到。

而苏澈则是看到了季子裳,对方相隔烟尘,看着飞檐上的那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澈有些担心,待季子裳自房上飞下,朝这边走来,他才稍稍放心。

然后,这才想起刚才的问题。

“你刚才说,什么意剑?”他问向身边的江令寒。

178.眼下

苏澈知道,但还是一次听说。

他接触的武功秘籍很少,便是在将军府里也少有人练剑。他的剑是跟周子衿学的,可对方教他练剑为人,明剑心立剑意,却也是没说过。

而身边这人是观潮阁的真传,剑法高明不说,自也是知晓太多他不知道的东西。或是天下奇闻,或是江湖秘辛,或是武道理念。这些都是他不如江令寒的地方,所以在遇到疑惑的时候,他才会求知于对方。

一旁的盗帅也听见了,此时看过来。

作为墨家里地位不低的统领,他知道的事自也不少,所以对这也有所耳闻。

只不过他不用剑,对此涉猎不深,自是不会胡说。

江令寒没有藏私的意思,或者说,只是一点解惑,还谈不上这个。

“用剑之人,首先要明剑心,而后立自身剑意,提高自身境界,方可凝聚内力,斩出剑气。”他说道:“意剑,就是斩出剑气的一种,或者说,是一种异于寻常的剑气。”

苏澈听后,默默点头,前半句,在他开始练剑,还有些好高骛远的时候,周子衿也如此说过。

“寻常剑气,是激发内力,真炁外放凝于剑上,以剑之锋锐斩出,破前阻之万千。”江令寒道:“剑客与刀客,于此相同。”

他想了想,说道:“用剑之人明心立意,首选参照,或者说是照见自己的镜子。有人出身贵胄,剑中自带富贵之气,如花中牡丹,堂皇大气。有人爱莲之清高不染,干净怡心,所以他使出的剑,就会如莲般飘逸脱俗。有人为名利而学剑,有人为黎民而出剑,剑意,不受所学剑法影响,能影响改变它的是用剑者自身的器量。”

“意剑,就是将你的参照,或者说这面镜子斩出去,为其发声,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意。”江令寒看着烟尘散去的地方,轻声道:“这是杀人不见血的剑法,因为它毁掉的不是人的身体血肉,而是人的心意灵魂。”

意剑自然不会是这么简单,也绝非三言两句便能阐述明晰的,不然的话,这早就成了传遍江湖的法门。

“意剑修行之法万千,不看人武功高低,只看悟性。”江令寒语气里,有些意外,却没有羡慕,“以他方才状态使出此剑,武功倒退倒是其次,恐怕自身根基也会受损。”

叶常青则是轻哼一声,无他,之前他便败在陆延年手下,而对方却未斩出意剑。

还有,他自己还未修成意剑。

苏澈听后,半知半解之间,却也是明白过来,方才陆延年真是拼尽了全力。

的确是,生死相斗,哪还管留手与否,只得拼了命才是。

只是不知道,接下陆延年的这一招,那人是否无恙。

在他出神之际,却是忽地听身边之人又传来一句,“观潮剑气,果然是心剑功法。”

苏澈一怔,看过去,江令寒同样看着自己,微微带笑,只是一旁的叶常青和盗帅却恍若未闻,仍是看在别处。

方才是江令寒传音而来。

苏澈目光微凝。

心剑么,他想着。有江令寒此前对之说,对此他心里也能有几分猜测。

“不拘于物,不凝滞于形,捕风为剑,捉影为刀。”江令寒看向那立于飞檐之上,清新冷绝的身影,轻叹一声。

他的叹气里有无限感慨,还有追忆深思,如同故事。

苏澈没有问,因为对方并非是故作姿态,也没有敌意。

……

其后,季子裳走来。

“谢云舟还未到,但想必你也知道我此行目的。”他看着苏澈,说道:“死在他手下的人太多,不能没有一个交代。”

苏澈抿嘴,他当然知道玉沁杀了不少人,而此时心境,也与知晓对方并非颜玉书前后有所差别。

这是人之常情。

但,这并不代表者他会袖手旁观。

“交代?”一旁,付吟霜看过来,说道:“只许你们来杀我们,就不许我们反抗么?”

季子裳见是她开口,脸色稍有和缓,但还是道:“聚义庄非是想要杀人,只是他作恶多端,杀人无数,合该…”

“合该受死?”付吟霜笑了,“作恶多端,杀人无数,那你知道他杀的是什么人?”

季子裳皱眉。

“你们杀他,无非就是因为他是东厂掌刑千户,才为人所记恨。那些江湖门派的人记恨他,是因为东厂臭名昭著,他们有不少谋划被朝廷破坏,有师兄弟死在厂卫手里,但这与他何干?”付吟霜继续道:“是你们把他与东厂的其他人归为一类,前去刺杀,他才会动手杀人,以致结下仇怨。不是么?”

季子裳以前倒从未想过这点,他只是知道颜玉书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所以在江湖同道要说铲除此人的时候,他才毫不犹豫。

现在听后,若内情真如付吟霜所说这般,那倒真是矛盾。

可是,聚义庄同行之人和此次响应的好汉就死在他的面前,他如何能无动于衷?

“颜玉书在旸山郡杀东厂之人,策动后周军队入城,此于卖主求荣何异?”季子裳说道。

“他是奉万贵妃之命行事。”付吟霜说道。

事实上,她对此也根本说不准,因为那人从未跟她们解释过什么。现在她争辩,只能说是自己一厢维护罢了。

季子裳皱着眉,不欲多说。

因为颜玉书仇家太多,想要杀他的人太多,也无人会听他解释什么。

更何况,如今颜玉书失势,此事一旦传遍江湖,那想要杀了他去跟后周邀功的人一定不会少了。

而现在的当务之急,也不是争辩此事。

季子裳看向神情似笑非笑的燕廷玉,道:“还是先说眼下之事吧。”

……

众人离开了长街。

桃花剑阁的人并未阻拦,因为他们根本拦不住,而且还要去救陆延年。

天光有些亮了,这不是安静的夜,城中有不少百姓睡得都不安稳。

公孙懿指挥着官兵拿了守将王俭,并且着令衙门和入城官兵开始在全城限制桃花剑阁的行动。的确,是限制,而不是搜捕或是捉拿。

而这,还是因为燕廷玉给他的底气。

现在,燕廷玉就在府衙,其他人也在。

179.灯光下

没有郎中,各人各自上药。

“你说,桃花剑阁要找什么人啊?”盗帅一边换药,一边随口问道。

苏澈在他边上,此时正半赤着上身,在涂抹药膏。

他额头满是冷汗,脸色煞白,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盗帅看见了,嘴唇也是动了动。

毕竟,苏澈胸口的伤看着有些吓人倒是其次,最主要还是伤他的人,就在此间。

玉沁端着茶杯,却是无心喝茶,因为她总是不自由地看向苏澈的位置。看着他上药,看着他忍痛紧皱的眉头,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冷汗。

“主上,你的伤不碍事吧?”付吟霜在一旁轻声道。

她手里同样拿着伤药,这都是府衙里常备的,此时自是被众人取来用。

玉沁回神,摇头。

她当然知道对方是想帮自己上药,但她自是拒绝。

付吟霜点点头,并未多言,只是将伤药放到了桌上。

事实上,玉沁的伤丝毫不轻,她的左肩胛几乎被苏澈一剑贯穿,右手也因用力握剑而几乎割裂见骨,一直扎着绷带。此前杀康义仁虽没费什么工夫,可在与陆延年交手时,剑伤却是绷裂。

她所表现出来的,远没有表面上这般平静。

他们所在的是府衙的公房,只不过现在当然不会有什么差役在。

房里的灯光很亮,可每个人的神情却都像是隐藏着什么。

公孙懿从外面进来,将食盒在桌上放了,从中端了正冒着热气的饭菜。

“几位想必都饿了吧,先垫垫肚子。”他笑着说道。

燕廷玉半躺在堂首桌案之后,药在此前已经上过了,此时绷带包扎很重,看着大失形象。但他就好像是完全不在意一般,就这么看着桌上的灯火,不发一言。

直到看到公孙懿进来。

“我的肉呢?”他问。

公孙懿先是一怔,随后连忙从食盒里端了一碗肉过去。

肉是凉的,因放置缘故,看着有些干,油都有些凝固,却不显腻。

燕廷玉却是第一次笑了。

公孙懿将热毛巾递了过去。

燕廷玉迫不及待地擦了擦手,饶是如此,擦拭地依旧仔细干净。

他也不用筷子,而是直接下手抓,大口嚼着,绷带外露出的半边脸上满是笑意,眼睛都要眯起来。

这让人看着,都会以为这碗肉很香。

公孙懿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然后冲房中其余人抱拳示意一番,这才退了出去,并把房门也关好。

原本吹进来的夜风便停了,房中因突然少了风而让人不适。

季子裳抱臂靠在梁柱上,他看着像是在闭目养神,实则脑海里一直在想先前付吟霜所说的话,关于他们杀颜玉书和颜玉书杀他们的事。

谁对谁错,这的确让人觉得矛盾。

……

盗帅问的问题,其实苏澈心里有些猜测,而且之前玉沁也与他提及过。

桃花剑阁要找的人,无非便是乔芷薇和瑶无艳。这两个人,一个被煞气反噬,彼时虽未死却神志不清,诡异的很。另一个生死不知,而据玉沁所说,瑶无艳正是被乔芷薇救走的。

如此一来,乔芷薇是否已经恢复了神智,这一点确实值得推敲。而如果她真的恢复了神智,那无疑将会是最坏的局面。

但现在,有燕廷玉授意,如今城内开始限制桃花剑阁之人的活动,这虽然是官府第一次这么硬气,但也非什么明智之举。

门派压制官府,这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就算今夜或是往后几日能让官府稍有威仪,可燕廷玉一旦离开,那势必会引来更严重的反弹。

最主要的,是玉沁会放过燕廷玉么?

他可是记得,甄晴便是死于燕廷玉之手。

“咱们该走了。”盗帅轻声道。

苏澈忍痛累得手臂有些抬不起来,盗帅见此,伸手给他把衣衫拎上。

“多谢。”苏澈道了声谢,然后道:“都妥当了?”

他当然知道对方说的走是什么意思,并非是离开府衙回云家,而是离开梁州,去墨家机关城。

当然,这是盗帅的邀请,也是墨家的邀请,更是苏定远之前的安排。去了墨家就意味着安全,有机关城屹立,他今后自是无忧。

苏澈也有打算。

他一直想要见周子衿,彼时听了商容鱼所说,在武道大比结束,他本是打算于天山剑派返程途中赶去,可因梁州城内后来发生之事而耽搁,直至今日,才算明了。

可天山剑派早就回山门了。

所以苏澈未尝没有打算过,先去机关城拜会墨家诸人,然后再择机前往天山剑派,去寻周子衿。

毕竟机关城与天山剑派相隔算不太远,他完全可以以其为中转。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要去感谢墨家一直以来的照应,无论是答应了父亲苏定远,还是盗帅一直以来的相助。

若无墨家支持,恐怕只是这次梁州城里,他便要被下山的瑶无艳寻到。

……

盗帅自然知道苏澈的打算,此时听了他问,笑了笑。

苏澈能看出,他笑得有些苦涩。

“云家主死了。”盗帅说道。

这是他在与付吟霜等人同行时,听她们说的。

彼时他听后自是愤怒交加,可当听了伊雪稠将前因后果说明,他便沉默了,也无心去理会对方的挖苦。

“死了?”苏澈一愣,然后下意识看向对面几人,玉沁目光低垂,不知在看着地面何处。

他当然会第一时间怀疑对方,因为云阁昌正是被她的人抓走的。

而玉沁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一样,倒是一旁的付吟霜蹙了蹙眉。

盗帅开口道:“说来我也是不信,这一切,都是他搞出来的,无生教的护法。”

说到最后,他摇头苦笑,在苏澈疑惑探究的眼神里,将伊雪稠告知他的都坦然说出。

苏澈听了,也是愣神,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我上次见他还是几年前了,印象里,他身上根本看不出有魔教的影子,更不像是能有这般隐忍和城府之人。”盗帅感慨道:“可谁能想到啊”

苏澈默默将衣衫穿好,然后用手帕擦了擦汗。

一时间,堂中除了烛火偶尔的嗤响,便只有燕廷玉大口吃肉的咀嚼声。

180.一人之力

关于狼卫的去向,以及北燕官兵的事,总归是需要解决的。

“不打算说说么?”季子裳睁眼,问道。

他的语气里有些许的不耐,以及压抑的怒气。

今夜有人受伤,有人死去,而他最为憋闷。就好像明明是有一身力气,可无论朝哪边打出去,都是撞在棉花上。

让人无奈,让人窝火。

燕廷玉只顾大口吃肉,还喝了口酒,没有理他。

“我在跟你说话。”季子裳眼眸微低,语气渐沉。

“没有人跟你说过,食不言寝不语么?”燕廷玉将手里的肉丢在碗里,满嘴油花,此时抬头看过去,神情冷笑。

“我只知道,死人才不会说话。”季子裳冷冷道。

燕廷玉哼了声,用桌上的毛巾仔细擦拭着手指。

“我还以为,你最该在意随你来的那些人呢。”他讥讽道。

他所说的,是今夜围攻东厂时,被火药炸死炸伤的那些人。换句话说,他的意思是,季子裳最先找上的,该是同样坐在此间的付吟霜等人,而不是他。

可季子裳听后,想到的除此之外,还有之前陆延年所说的话--今夜受伤而被公孙懿安排到附近医馆的人,在此之前都被桃花剑阁找到所在。

陆延年那是威胁之语,他自然能听得出来。

如今也算是得罪了桃花剑阁,对方会不会拿那些人来报复,季子裳并不确定,也无从去判断。

只是他心里自是着急的,方才公孙懿派出府衙差役的时候,他也着重拜托此事,而对方也应下了。

有官府在,桃花剑阁应该不会做得太过火。

至少,季子裳是这么想的。

……

“你到底想做什么?”季子裳问道。

燕廷玉将手巾一扔,身子朝后一靠,陷在椅中。

“如果你们不想杀我,那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他笑道:“你该不会真的以为,燕国官兵来就要屠城杀人,赶尽杀绝吧?”

他说着,目光在堂中众人脸上扫过,只不过有些遗憾的是,场间这些人里,少有情绪表达在脸上的,这倒让他有些失望。

“这天下,是朝廷治下,不是某家某派某个势力的天下。燕国不是被灭的梁国,江湖就是江湖,草莽就是草莽,他们可以参与政事,但永远不会形成干预。他们能为我们所用,也只会被踩在脚下。”

燕廷玉说着,语气里自有一股莫名的气势,“所以燕国才能起灭国之战,而宇内武林只能顺从,却无一敢浑水摸鱼。”

“所以你的意思是,燕军入城,其实另有目的?”季子裳问道。

“我来梁州城,当然不是为了一个狗官,他死不死的,与我何干?”燕廷玉说道:“我是为了梁州来的。”

苏澈听后,眉头微皱。

场间除了燕廷玉,唯他是出身官宦,算是朝廷的人,此时只能听得出燕廷玉话中意思。

梁州地处中原,四面联系极为便利,是客商和江湖人往来之地。而又因桃花剑阁所在,梁州境内没有什么大的武林势力,多是零散的小帮小派,虽是鱼龙混杂,却也难成气候。

如果有人想要入主梁州,难度最大的便是桃花剑阁,只要将其阻力消除,就没有什么难事了。

燕廷玉透露的,就是这个意思。

他来梁州城,就是为了接管此地,那灵芝小庄内的官兵,恐怕就是为此而来。

苏澈对此不免感慨,北燕有燕长安白衣渡江,如今又有燕廷玉谋算梁州,这份长远心计,的确令人佩服。

当然,燕廷玉如今还未功成,起码在桃花剑阁这里,今夜若不是有玉沁出手,恐怕他的一番布置便全然落空了。

终究是燕廷玉孤身犯险,身边没有大修行在。

“你打算怎么对付桃花剑阁?”盗帅撇嘴道:“桃花剑阁屹立桃山,派中高手如云,你觉得仅凭七千官兵就能让他们听话?”

“墨家高手也不少,而且跟不少门派交情匪浅。”燕廷玉不咸不淡地说了句。

盗帅脸色一黑。

因为他知道,对方所说的是墨家的近况,以及上段时间墨家被北燕逼迫,以赌约形式交出部分熔炼玄冰铁的事。

那时,来墨家机关城的并没有什么北燕高手,除了官员和工匠外,便是几个随行护卫,可墨家依旧要以礼相待。

这才是燕廷玉所嘲讽的。

燕廷玉淡淡道:“谈不上什么对付,只有‘顺我者生逆我者死’而已。”

他的话语平淡,可听之诸人无不心头一寒。

这是自信,更是底气,并非是源于自身武功,而是因为有燕国在。

苏澈拇指轻抚剑柄,默然不语。

这是他第一次切实感觉到,个人之力的渺小。

在面对燕国这个庞然大物的时候,没有谁能够淡然以对,便是观潮阁和真武教,也要避其锋芒。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低头,或是就此服从。

江令寒和叶常青在此时也若有所思,虽然后周对江湖不像燕国这般强硬和逼迫,可在面对朝廷的时候,同样呈于弱势。

他们不由在想,若有朝一日,朝廷要他们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时,他们该怎么做,该何去何从?

“那是他们不够强。”

正在场间几人沉思之时,忽而听得冷冽之语。

这是玉沁开口。

她的右手以绷带缠绕包扎,只露出一截手指,此时指尖划过身旁案上的茶盏,发出淡而刺耳的声响。

“什么?”燕廷玉似是没太听明白,也可能,是因为对方这话中的反驳之意。

“只要你足够的强,就算是梦,也并非遥不可及。”玉沁的话,像是说给众人听,又好像只是说给一个人听。

燕廷玉微微皱眉。

他还不知道玉沁的身份,现在心里依旧认为对方是颜玉书,是一介阉人。那么,此时说这些便有些狂妄。

难道他觉得自己,也能成为下一个第五唯我?燕廷玉心中冷笑。

后周权阉势力过大,可燕国不同,对方如今被后周和各方追杀,天下间,恐再无此人容身之地。

苏澈听了玉沁的话,第一时间有些惊愕,转而看她,发现对方同样也看着这边。

两人相视,却是一眨眼便移开目光。

181.费尽思量

“所以,你是想说燕军进城,反而有利无害?”季子裳问道。

“你们都是江湖正道,为黎民苍生,朝廷嘉奖还来不及呢。”燕廷玉笑道。

季子裳眉头一皱,却是因为对方语气中的调侃和浑不在意。

“不是自己怕死,故意找的借口吧?”靳鹰抱着胳膊,此时看过来。

燕廷玉闻言看去,神情似笑非笑,他可是记得对方,之前就是他点了自己穴后,还勾着自己脖子。并不是显得熟络或是套近乎,而是方便勒断。

靳鹰是罗网出身,身上既有江湖草莽之气,也有公门差人的样子,此时看来,目光之中多是审视和戏谑。

燕廷玉道:“人都怕死,我也怕,难道你不怕?”

靳鹰挑眉。

“你要是不怕,可以杀了我。”燕廷玉轻笑一声,张开双臂,说道:“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衙门里的人也挡不下你们,想杀我的,尽管来啊。”

他说着,却是面朝众人,眼神不惮,脸上带着张狂。

靳鹰舔了舔嘴唇,抱着的胳膊放了下来,手摸上了腰间的短刀。

他本就是个混不吝,眼前这家伙没有还手之力,他只需一刀就能抹了对方脖子,杀这么一个人,根本费不了什么力气。

这种事如果放在以前,一个这样的人敢这么跟自己说话,他早动手了。至于对方身份或是什么燕国的军队入城,这些都不在他的考量范围之内。

杀了人,跑了便是。

但现在不行,靳鹰知道,就算自己不在乎城中百姓,或是燕廷玉被杀之后会产生什么影响,还有其他人在乎。

在那个人没有发话之前,他只得收敛杀心。

不过,这不代表靳鹰就会怕。

燕廷玉看出了他的胆色,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们是一类人,或者说是有相似的地方。

他因为背靠燕国,有天下最强大的靠山,所以他不怕。而对方则是孑然一身,大不了遁去江湖,起码也能逍遥几年,所以不怕。

这方面,他们相似。

一如燕廷玉当初去权帮,他能赢不是自己武功高,而是对方有顾虑,或者说是怕了。倒不是那位权倾天下的大龙头,而是一些老人,老资历。

什么地方都会有这种人,有时候能拿主意,有时候需要他们出面,有时候也会因顽固而成为拖累。

燕廷玉喜欢这样的人,却不喜欢现在在自己周围的这些人。

当然,对于季子裳,他还是欣赏的。

“你们大可不必把我当成仇人。”燕廷玉说道:“大家萍水相逢,也算是有缘,不妨坐下来喝一杯,也是妙事。”

但显然,没人理他。

苏澈和盗帅跟他不熟,或许唯一的关联,是他乃燕康的侄子,是覆灭梁国的帮凶。

江令寒和叶常青也与他不熟,彼此间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季子裳同样如此。

但场间,是有人跟燕廷玉有仇的,血仇。

伊雪稠包扎好伤口,就一直坐在玉沁的身旁,不发一言。可任谁,都能感觉到那股寒意。

如风雪般压抑。

而他们,也都知道为什么。

……

“主上。”伊雪稠微微咬牙,声音有些低沉。

玉沁手指点在茶盏的杯沿,只是道:“杀他容易。”

她的话,不含丝毫烟火气,更无起伏,如同雪川中流淌的泉水。

伊雪稠咬了咬唇。

燕廷玉饶有兴趣地看着这边,甚至还冲她眨了眨眼。

烛光之下,伊雪稠的脸色有些涨红,这是愤怒和杀意。

靳鹰就站在她的身旁,此时见了,也是沉了眸子。

付吟霜却想的更多。

她知道,身边这人不是在为北燕军队入城而考量,是在警惕季子裳。

这也是他们会来府衙的原因。

他们若要杀如今的燕廷玉,根本不费吹灰之力。而本来,他们是想跟苏澈和盗帅商议联手之事,对方于此也无要事,他们才该是同行的。

却因为多了一个季子裳,才不得不一同来了府衙。

因为如果他们要杀燕廷玉,季子裳必会阻止。他是聚义庄的少庄主,所作所为就要对得起这个‘义’字。

应笑看是巨侠,季子裳也是侠。

有时会力有不逮不假,可在能出手的时候,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燕军入城,若无燕廷玉,后果必会严重,而若保下燕廷玉,形势自会有不同。

所以季子裳一定会管。

同样的,付吟霜知道,因为之前的一番交手,聚义庄的人损失惨重,这仇怨自然就结下了。哪怕自己之前三言两语动摇了季子裳,可此事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搁置和解决的。

总是要有一个结果。

……

玉沁的确是在犹豫,而这种情绪很少会在她身上出现,或者说,是在遇到苏澈之后,她才恍然发觉,自己竟因为对方而犹豫了太多次。

现在,虽然不是因为对方,却也并非与之无关。

她根本不在乎什么燕军入城之后会怎样,正如燕廷玉之前说过,梁州如今是燕国的梁州,朝廷治理天下,如果会因为某个人而惩治一州一城的百姓,那这个朝廷必然长久不了。

燕国朝廷一向很理智,所以它才能吞并梁国,与承袭一世皇朝的后周分庭抗礼。

所以说,梁州城的局势,或许会因燕廷玉死在这里而有些许动荡,可百姓却不会太受苦受难。

可能会有人死,会有人浑水摸鱼,但不会变得太坏。

甚至,玉沁在想,燕廷玉来梁州,究竟是他自己想来的,还是被派来的?

若是后者,对方没拿出一个成绩反而死在这里,恐怕才会让人嘲笑,便是上将军燕府,都要因此蒙羞。

当然,那样的话,梁州地界的这些官员和大小帮派,或许就要遭殃了。毕竟,燕长安如今就在原梁国京城里,离这并不太远。

玉沁在宫里见过的阴谋算计太多了,又因为久在万贵妃身边,鬼蜮伎俩自是见惯。只是转念间,她又想到了不少。

可不知怎的,在看到坐在对面的那人后,她忽而就不想了。

苏澈仍是半低着头,在看着晦暗的地面。

其实,两人都知道,彼此都在注意着自己,只是都不说罢了。

玉沁心中忽然就软了软。

然后,她传音,冷淡的话落在伊雪稠的耳边。

“燕廷玉,我来杀。”

</br>

</br>

182.侠

众人没了话,堂中一时间有些安静。

“天不早了,不如早点休息吧?”盗帅说道。

燕廷玉饶有兴趣地看他一眼,然后道:“衙门里有的是客房。”

盗帅耸耸肩,打了个哈欠,“那我可得选一间大的,然后让丫鬟烧上一大桶水。”

“衙门里没有丫鬟,小厮倒是有。”燕廷玉随口道,“不过你要是想找人伺候,本将军一样能给你找来姑娘。”

盗帅摆摆手,“还是算了,无功不受禄。”

说着,他当先朝外走,开门后,回头朝苏澈道:“你不一起吗?”

苏澈微微摇头。

盗帅笑笑,走了。

靳鹰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我先去烧水。”

付吟霜点了点头。

得到首肯后,靳鹰抱了抱拳,也出去了。

伊雪稠还有些不忿,大抵她是觉得,就算不动手,仅凭下毒的话,也足以让燕廷玉死上几十回了。她是想亲手给甄晴报仇的。

“咱们先出去吧。”付吟霜说道。

因为她知道,身边的人肯定还有话要跟苏澈说,而她们在这里只是多余罢了。

伊雪稠点点头,随着付吟霜起身,朝外走去。

燕廷玉看着她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不过是个江湖里不入流的角色,有的也只是臭名罢了,还敢一直在自己面前蹦跶。

当然,不屑归不屑,嘲讽归嘲讽,但在此时,他却是不会多说什么话了。因为他知道适得其反的道理,万一将那疯女人逼急了,自己现在的确是落不着好。

对了,燕廷玉想着,自己的确是该提防一些,对方是用毒起家,在这方面,确实是要小心她给自己使阴招。

江令寒起身,一旁的叶常青见此,也随之而起。

“此间事或已了结,我等师兄弟也该离开了。”这话,却是江令寒看着苏澈说的。

没有多话,也未明言,但苏澈自是能听懂对方在说什么。

对方是为了《观潮剑气》而来,如今也已知晓所学之人不止他一个,而无论是他还是玉沁,都不会随他们去观潮阁。

之前,江令寒自己拿不定主意,曾传书在其他州郡的观潮阁下山之人,如今想来,恐是有了章程。

而听他话里意思,应该是不用去观潮阁了才是。

苏澈点头,“答应之事,苏某自会办到。”

江令寒点点头,与叶常青出了公房。

门开时刮进了夜风,吹动烛光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在墙上,随着晃动而变幻,有些不真,有些狰狞。

此间变得安静,更有些沉重。

“要不,我先走?”燕廷玉当先打破了沉默,他看着另外三人,好似是提议般地说道。

季子裳沉吸口气,最后看了眼仿佛对场间浑不在意的玉沁,转身便走。

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直接走了出去,然后出了院子。

他已经打算走了,既然燕廷玉都已经那么说了,而且也的确,梁州如今是燕国治下,朝廷终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而在东厂或者说颜玉书这边,季子裳的确是因付吟霜的话而犹豫了。他现在要去看一下同行来的弟兄,然后回聚义庄。

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解开他的疑惑,他需要向自己的师傅请教。

……

看着离去的季子裳,苏澈一下想到了很多。

毫无疑问,季子裳秉承侠义之道,也想成为如应笑看那般的大侠,而从今夜的接触来看,苏澈觉得对方是个可以结交的人。

但同样的,苏澈此时想的,则是要成为一个侠,的确是太困难了些。

侠要承受非议,而且还不能出错。

非议来自朝廷,来自所作所为与律法的取舍,而一旦出错,以往的侠义之举就可能付之东流。

人们不会记得你做过什么,只会记得你做错了什么。

尤其是一个受人敬仰的大侠。

所以,季子裳才会因付吟霜的话犹豫。

苏澈心里莫名叹了口气。

“那,我也走?”燕廷玉挪了挪身子,试探似的开口。

玉沁却已经起身,朝外走去。

她在起身时仿佛不经意地看了苏澈一眼,还等了等。

苏澈在她快出门的时候,也提剑,抬脚跟了上去。

等两人走出门去,燕廷玉脸上的笑意才收敛了起来。

他靠在椅上,看着眼前桌上的肉,没了胃口。

自己是带着差事来的,梁州地处中原,是最合适的缓冲之地。朝廷想要彻底掌控原梁国疆域,不是短时间就能做好的,这得需要长久的经营,且必然不能只靠朝廷本身的力量。

那些江湖人,各派中人,才是最麻烦的。

如何处理桃花剑阁,自然也不是像之前所说的那般轻易,那毕竟是一方巨擘,又是持剑,与不少门派都交好。

若是太过强硬的话,桃花剑阁的反弹倒还好说,就怕引起连锁反应,得不偿失。

可他绝不会再对桃花剑阁这般放任,江湖门派永远只是江湖门派,就该要服于朝廷,否则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而具体要如何找到这个平衡,的确需要考量。

燕廷玉手指一下下地点在扶手上,沉思下去。

……

东方隐隐已有微光,清风徐徐,穿过回廊。

一前一后的两人经过。

府衙自然很大,如此时候也更是空旷。掌灯的地方偶尔会有,但大部分还是一片黑暗和沉寂。

谁都没有先开口,只是这么走着,好似漫无目的,好似一个人在等着另一个人先开口。

苏澈走在后面,哪怕夜色朦胧,他依旧能看清眼前人的身姿。

若在以往自然不会有什么,可当知道对方真实身份之后,此时不免会有些别扭。

身段、走姿、风中吹来的淡淡香气,都让人心思悱恻。

苏澈握剑的手紧了紧,他觉得,自己该是要先开口的。

这不是心虚,恰恰相反,因为自己才是坦荡的一方,是对方骗了自己,也该需要一个说法才是。

但还不待他先说,玉沁便先开口了。

“好看吗?”她问。

声音清冷,并无恼意,可落在苏澈耳里,让他先一怔的同时,转而就有几分羞恼。

“我没看!”他下意识反驳。

玉沁似是愣了下,转而微微一笑。

两人也就这么在回廊上停下了,适时凭栏,看着空旷的大院,看着晦暗的夜空。

183.最初的开始

夜风拂面,微凉,让人心神不免平静下来。

“你”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开口,然后,彼此相视,一下怔了怔,而后又错开目光,带着微微笑意。

“你先说吧。”苏澈说道。

“你先。”玉沁道。

苏澈看着院落内,道:“我还没有想好。”

“我也没有。”玉沁回道。

苏澈疑惑,“你之前不是说,要讲故事么?”

“你这不是知道该问什么吗?”玉沁看他。

苏澈听后,笑笑,“那就从这说起吧。”

“故事可能有些长。”玉沁声音低下来。

……

故事的开始是一样的,在那个斜风细雨的时候,两人对坐饮茶。

但那一点点不同,就在这个‘开始’。

颜玉书得到《观潮剑气》之后,的确是一夜未眠,沉思至天明。而实际上,称之为煎熬,才更为恰当。

他练不了武,无法修行,他一直知道。

当初得到那神秘的无名呼吸法之后,他和苏澈都认定这必是极珍贵的武学传承,所以小心藏好后,每次去看都努力着背下来。

因为东西是在颜玉书手里,由他来保管,所以他能接触的时间自然要比苏澈多得多。

而哪怕他记忆力和背诵能力不如苏澈,可毕竟是出身书香门第,自幼接触便是书籍文章,无论是对功法中的句读理解,还是看起来的流畅程度,也都要远远强过苏澈。

是以,颜玉书才是第一个背诵下来的。

而两人自幼一起长大,几乎形影不离,自然亲密无间,所以也不会有什么别样心思,哪怕是争强好胜,也不过一时意气,从未有过隔阂矛盾。

颜玉书那时背下来,是想试试能否修行,也只是想着先走一步,看看这条路能否行得通。更多的,还是想给苏澈一个惊喜。

这也算是一种不服输吧。

但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也正是从这无名呼吸法开始,颜玉书才确认了自己的确不能习武修行的事实。

可当看到满怀希冀的苏澈时,他依旧是满心欢笑,没有说出来。仗剑江湖、行侠仗义一直是他的憧憬,而他知道苏澈不喜欢练武,他也不想将自己的心愿强加在苏澈的身上。

因为颜玉书知道,苏澈身上所背负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往后,就算已经知道了自己无法修行,可颜玉书也从没有真正放弃过。他觉得,一定有适合自己的功法,只是还未找到,它还未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他不信佛,却相信缘法。

直到,他入了宫,万念俱灰。

过往的所有梦想和憧憬,跃马扬鞭,逍遥天涯,俱都成了灰白色。

人会在何时走出自己给自己编织的幻想?就是在万念俱灰的时候。

颜玉书想过自杀。

饶是以他的乐观和心境,可当面对如此大的变故和屈辱的时候,恐怕唯有一死,才能保全自己最后的那么一点尊严。

可他年纪太小了,心里再倔强,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一直让颜玉书耿耿于怀且每每想起都觉得羞耻的,正是因为彼时的自己虽然想过自杀,却一直没有自杀的勇气。

是的,勇气。

洗衣房多是刚入宫的太监,随着时日,他们一个个或被调走,或是无声死去,这也意味着颜玉书能说说话的人越来越少。

颜玉书一直在苟延残喘。

哪怕他手里有若是放出去必会惹出腥风血雨的神秘呼吸法,以及《观潮剑气》,可他依旧会挨欺负,在宫里饱受欺凌。

这一切,名为小玉的宫女都看在眼里。可她也做不了太多。

非议,是宫里最要不得的,哪怕只是怜悯的善意,也会被人说成是亲近,那样的话,遭殃的就是两个人。

小玉替颜玉书说过几次话,也帮他解过几次围,哪怕是顺手之间,可都被颜玉书记在心底。

那是颜玉书入宫的第二年。

盛夏将过,初秋要来。

颜玉书染了病,或者说,是长久虚弱的身子彻底垮掉了。

他本该坐在书堂里读书写字,却要打水劈柴,终日劳碌不停;他本该状元及第,庙堂有名,却受尽阉人冷眼,明嘲暗讽。

他的身子是累垮的,不懂武功,没有打熬身体的人,是无法长久做几人份的粗活的。

小玉不能和颜玉书常见,事实上,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而每次,颜玉书都会露出善意的笑容,好像是深深宫廷中的一缕阳光,没有感受过丝毫秽浊。

但他脸上的伤,佝偻颤抖的身子,以及日渐消瘦,这些都明眼可见。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那年的深秋,颜玉书约她见面。

那天宫里有事,临时抽调了不少太监和宫女,所以像是洗衣房这种地方,都见不到几个人。

小玉也是有事要做,只不过因为这是颜玉书第一次找她,她还是来了,只不过急色是掩不住的。

她看到了颜玉书。

彼时,那人坐在庭中回廊,穿着宽大的衣袍,事实上,是他太瘦,而显得衣袍有些大。那不是宫里的衣服,而是一件华贵的锦衣。

暗红的锦衣像血,那是小玉第一眼看到时,心中突然冒出的形容。

回廊上的木板因为常年见水,颜色同样深红,午后的云层有些重,遮住了天光,颜玉书盘膝坐在那,光影落在身上,晦暗不清,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他的脸色很苍白,虚弱,病态,明明是那么年轻的人,却透出一股暮气。

但他很干净。

小玉记得,那时的颜玉书没有曾经官宦公子的光彩照人,却干净的过分。

可小玉知道自己不能多待,因为宫里贵人还要她去忙,但她同样能一眼看出颜玉书的不对劲。

不等她问,颜玉书却先说了,说的话很慢,说的话很多,就如同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小玉本该是不耐烦的,可不知怎的,她竟是被对方的故事吸引住了。

或者说,这不是故事,而是眼前那人的生平。

十几年的往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可颜玉书所截取的事,全是与一个人有关。

那个叫苏澈的人。

在颜玉书刚入宫的时候,小玉曾听他说起过以前的事,也见过苏澈一面。可没想到,他们之间的故事还有这么多。

小玉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什么知心的朋友,这时候听着,不觉在好奇之余,更多了向往。

184.自赎

颜玉书的故事里,有他跟苏澈闯过的祸,有他跟苏澈的喜好和讨厌。

那是过往,两个人永远一起,而里面没有悲伤与忧愁,只有快乐。

他讲述的语气很轻,很柔,让人听之,不由随之进入回忆之中,完全沉浸带入进去,然后会想自己是否也有过这么一个朋友。

但颜玉书又是如此的清醒,他把别人拉进了他的故事里,可他却从来都未失去理智。

美好总是短暂的,他深深知道现世的残酷,以及自身生命的脆弱。

小玉不知道颜玉书为什么会跟她说这些,只是觉得对方所说挺有意思,那个叫苏澈的人也很有意思。

她虽然没跟什么皇权贵胄打交道,可也远远见识或是听闻过这些上等人的德行。

可她能从颜玉书的话里听出,苏澈是不一样的。

所以她好奇。

故事讲到了他为什么进宫,这一次同样有苏澈,只不过哪怕颜玉书努力想要保持语气的平静,可依旧有难抑的起伏。

那是经久难消的愤怒和恨意,颜玉书心里是理解的,却还是怨怼难消。

因为他和苏澈是那样的要好,颜家和苏家是那样的亲密,可到头来,将颜家送上刑场的,正是苏家父子。

颜玉书话中冰冷感染了小玉,也让她一下回过神来。

她终于问了出来,问颜玉书为何要与她说这些。

颜玉书的瞳孔也仿佛才有了焦距,他看了过来,看着眼前有几分消瘦的宫女,笑了。

阳光被云层遮蔽,回廊下天光晦暗,颜玉书广袖锦袍,脸色苍白带笑,如同恶鬼。

他将《观潮剑气》和那无名的呼吸法送给了小玉,前提是要小玉学成以后,毁了苏家,让苏澈同样承受家破人亡之痛,让他同样煎熬。

可自始至终,颜玉书虽说要复仇,却未说出要杀死苏澈之语。

小玉只问他为何会选中自己,难道只是因为此前简单的善意?

颜玉书说她是有野心的,她虽然每日做事,却绝不甘于一辈子呆在宫里,如同牢笼般被囚此一生。

他说曾见过小玉站在树下,看着枝头的飞鸟,那种眼神里的向往和神采,让人心悸。

小玉默默接过了对方手里的两本册子,明明有些单薄,却重逾千斤。

那上面的一个个文字,是自由,更能改变命运。

接过来的时候,她感受到了阻力,颜玉书的目光一直落在这两本册子上,那是无比复杂的目光,希冀、无奈、痛苦等等等等。

但最终,他还是放开了手。

小玉因为没来由地害怕,很快便借口告辞,颜玉书并未理会,只是靠在梁柱上,看着屋檐边的天空。

天上云层终于要散去了,小玉出门时,回头而望,看到的是稀薄的阳光渐渐落在那个人的身上。

她关上了院门。

这日的傍晚,洗衣房起火,罪臣之后、杂事寺人颜玉书死于火中。

那夜,小玉在窗前站了一整晚,将已经背诵下的《观潮剑气》和那无名呼吸法一页页烧掉。

颜玉书的死在宫里连半点浪花都算不上,贵人们依旧歌舞升平,哪管底下太监宫女的日子,而管事们依旧媚上欺下,宫里的日子与过去几无两样。

不过终究是一个人没了,所以原本颜玉书要干的活儿,这回又换上了另外的人。当然,这次是两个。

小玉的日子也没太多改变,除了偷偷练功。她既然答应了颜玉书,就要做到,而苏家势大,仅凭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其扳倒的。

所以,因为心中的急切,她开始像宫里其他人一样开始算计,只有地位高了,所能得到的东西才会更多。

她的天赋不错,练功修行的速度很快,而不知是不是自身理解的原因,那呼吸法和《观潮剑气》竟意外的契合。

她修行的进展,可谓是一日千里。

可就当小玉以为日子就此如常的时候,宫外来了信。

其年大旱,她的父母和弟弟成了流民,万不得已想要来京,求她接济。

但这封信来的太晚了些,上个月,宣威将军牛敬忠才因镇压流民有功而获封赏。

小玉心里的天塌了。

……

说到这里,玉沁停下了话语。

她拂了拂耳边的发丝,像是被风迷了眼睛。

苏澈就在她身边,神情悲伤。

他想过颜玉书在宫里的生活,却因为未曾经历而无从想起,总没有如此真实。

上次听身边这人所说颜玉书入宫以后日子,他还真的信以为真。可这次听来,寥寥数语,脑海中倶是颜玉书的煎熬和痛苦。

而这,正是自己造成的。

“人的绝望千百种,不尽相同。”玉沁轻声道:“举目无亲,四下望去看不到前路,才最容易让人崩溃。”

苏澈看过去。

“所以,我就成了现在的样子。”玉沁说着,笑了笑。

还是很美,只是笑容微苦。

她的故事没有讲完,或者说,太过笼统。

不是因为故事冗长,而是她故意为此。

往事不是那么容易随便提及的,这需要强大的内心,无论是在颜玉书的死上,还是在于那个名为小玉的宫女自身的转变上。

“你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坏人?”玉沁忽地问道。

苏澈一怔,转而想到的是在几年前,那行拐卖之举的一伙人,其中甚至还有大行寺里的僧人提供便宜窝藏之所。

他们是坏人吗?当然是的。

可对于身边人问出的问题,苏澈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不是智者,也不是教书的先生,懂得那么多道理。世上有好人,就有坏人,有的能看出来,有的却善于伪装。有的是慢慢变坏,有的则是天生就坏。

苏澈摇头,“我不知道。”

玉沁笑了笑,“那对坏人,你会怎么做?”

苏澈听后,没有立即回答。

坏人是要受到惩罚的,所以才有律法,可坏人依旧层出不穷。

那在江湖中,对于坏人,会如何以对?

“我会杀了他们。”玉沁说道。

苏澈看过去,沉默着。

玉沁却笑,好像第一次卸去了伪装,轻松且舒心。

苏澈不难想到,这就是对方一直以来所做的。

185.笑付朔风

故事讲完,就该说回当下。

毕竟已经过去的,就算是缅怀,也该是独自一人去将心情收拾。

“你,有什么打算?”苏澈问道。

对方显然是有些话没有全说的,而不管是出于什么考量,斯人已逝,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

“今夜找你,其实是想说联手之事。”玉沁直言道:“商容鱼从我手里拿走了一块令牌,云阁昌也被她带走,想来是活不过今晚。我的人在云府做了些事,商容鱼心愿不成,必然会来找我。”

苏澈听后,知道对方这算是解释。

正是因为眼前之人手受伤,所以才不得不来找自己联手。毕竟以商容鱼的武功和心计,连瑶无艳都能算计到,谁也不知道她手上还有什么可以动用的力量。

至于所说的令牌,想来便是打开无生老祖埋骨之地的秘钥了。

“令牌是秘钥,只不过进不进埋骨之地并不重要。”玉沁已经猜到苏澈在想什么,她开口道:“重要的是那秘钥本身。”

说着,她抬手,手里出现了一块巴掌大小的令牌。

苏澈一眼认出,这正是那晚付吟霜当他面取走的那块。

“打开秘钥的方法我已知晓,但少了一块,这块也就失去了作用。”玉沁道。

苏澈有些惊讶,“打开秘钥?”

玉沁点头,也是轻轻一笑,“无生老祖的确心思异于常人,真正的秘密,其实就藏在这两块令牌里。那埋骨之地里的东西,恐怕也不远不及这其中一半。”

“这里面会是什么?”苏澈下意识问道。

“或许,就是无生老祖所得的那本魔道神功。”玉沁道。

那的确可以说是神功,能让一个寻常的宗门弟子一飞冲天,成为横行一时的魔门老祖。而不管是后来的无生教,还是那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正道之人,其实都在找这门武功。

甚至无生教现在处境艰难,都是因此误会所致。

很多人都以为无生老祖将功法传下,其实不然。

商容鱼的目的,就是为此。

苏澈低头看着,却只是在那令牌上一眼而过,他看的,是眼前之人缠绕着绷带的右手。

他想起了不久前,在地下的场景。

玉沁见他不开口,抬眼看过来,在看懂他的眼神后,也不由沉默了半晌。

他们本该是毫无交集的两人,却阴差阳错之下,有了今日。

“你的伤,好些了么?”玉沁问道。

连她自己都未发觉,自己的语气竟会这么低,其中竟也会有担心。

苏澈虽然听出来对方语气里少了许多生硬,却也没怎么觉得奇怪,只当是将事情说开,自己知道对方真实身份以后,她少了些伪装。

“还好。”他说,“想不到你武功这么高。”

这其实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像是寒暄了。

玉沁自然能听出来。

当下,她说道:“所以,联手之事,你觉得如何?”

苏澈坦言道:“可你看我如今情况,就算加上盗帅,怕也不是商容鱼的对手。”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玉沁说着,好似补充一般,又道:“不过你别认为这是利用,而且,如果你为难的话…”

“没什么为难的。”苏澈说道。

玉沁一怔,随即无声一笑,“我本以为之前如若仇敌,提议联手时,你会多考虑。”

“不必,你是他选择相信的人,我也会相信。”苏澈道。

玉沁知道他说的是谁,不过下意识的,她心里还是想要解释。

“不是他选择相信我,而是只能如此。”她说道:“在倶是恶意的时候,出现的一点善意,都被他认为是救命的稻草。”

说着,玉沁摇头,“可事实,往往并非如此。”

苏澈当然知道对方的意思,只是心中一时的恻隐,反倒成就了两个人。

一个是解脱,另一个则是看到了追求自由的曙光。

苏澈是这么认为的,而他也愿意去相信,最后自焚的颜玉书,应当是解脱了的吧。

对他曾经无比热爱,却最终感受到了冰凉的这个世界,他应该是解脱了的。

两人一时间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先作声。

夜里的风有些重了。

“那,就这么定下了。”玉沁按了按左肩,说道。

苏澈看了眼,点头。

那是被沉影剑刺穿的伤处,而就算是同样修行无名呼吸法,对方却未修行桩功。气血反哺之时,对方的恢复速度要远远弱于自己。

玉沁是在短短三四年间修行到如今的地步,而苏澈却是自幼修行,倒不能因此说谁武功更高,或是谁的基础薄弱。只是修行不同,在筋骨的打熬和身体的韧性上,苏澈当然是要更胜一筹的。

“那就…”

“早点休息吧。”

两人已无话可说,便寒暄道别。

彼此点头示意,就要各自离开。

只是谁都没有先迈步子,哪怕话已经到这。

“盗帅那边,我会去说。”苏澈道。

“好。”玉沁应道。

“燕廷玉那里,你别管。”她说,“我会处理干净。”

苏澈知道,是因为甄晴的缘故,对方杀心未消。

而这般,也已经算是解释了,其实她完全可以不必知会自己的。

苏澈并不打算阻止,因为他也觉得,燕廷玉的存在,是对江湖的威胁。而且,或许燕廷玉的死,能让燕国出现变故,因此分神,这样的话,那些处境艰难的梁国余部,或许就能松口气。

“聚义庄,你要小心。”苏澈道:“毕竟是应巨侠牵头,虽然你的消息已经传出,但还会有人因以前的事找你。而且,我总觉得季子裳此行,有些简单。”

“许是磨砺吧。”玉沁看不出在意与否,她说道:“季子裳未涉江湖,这一次,许是应笑看对他的磨砺。”

苏澈想了想,或许便是如此。

“江令寒那里,我会将功法抄录给他。”他说道:“想来他们也不会太过为难。”

他说的,自然是对方击败叶常青,并将其囚禁的事。

玉沁只是点点头,算是回应。

“那…”

“走了。”玉沁道。

她后退一步,然后转身。

“哎”苏澈看着她的背影,下意识道:“那晚幻境中的人,其实是你吧?”

他说的,自然是那初见时唱歌的白衣女子。

玉沁身子顿了顿,然后走了。

苏澈隐约听到了一声轻笑,淡如云朵。

</br>

</br>

186.该杀

在差不多天快亮的时候,燕军入城了。

梁州城的驻守官兵都有些愣,呆呆地看着,看着这长长的队伍接管城防,进入城中。

衙门里也忙活起来,四下里犬吠之声,好似一切变得热闹。

客房里,苏澈自然醒了过来。

“这下燕廷玉该要嚣张了。”盗帅打着哈欠,随口说道。

苏澈没有回他,因为被打扰到之后,他索性在想《观潮剑气》。

虽然自己会修行不假,可若真要一字不差地默写出来,并不容易。

“打算什么时候动身?”盗帅躺在地铺上,枕着手臂,一看就是睡不着了。

苏澈翻了个身子,依旧闭着眼,“跟颜玉书联手的事,你想的怎么样了?”

他并没有将玉沁的真实身份告诉盗帅,因为这讲起来的确复杂,而且这种事也不需要被太多人知道。

这是有关一个人阴暗的往事,无需被无关之人知悉。

倒是关于彼此联手,或要与商容鱼为敌的事,他跟盗帅说的很清楚。不强求,只是当下的一种选择。

“如果被商容鱼得到无生老祖的秘籍,那无生教恐怕就会卷土重来,再乱江湖。”盗帅说道:“虽然不想说,但现在,或许跟他联手才是最稳妥的。”

墨家秉承侠义,消江湖之祸当然是义不容辞。

“就是不知道,商容鱼会有什么帮手。”这才是苏澈所忧虑的。

之前设计围杀瑶无艳,无生教出动了不少高手,而谁也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无生教所能拿出的所有力量。毕竟,从商容鱼敏锐的情报来看,无生教暗中的触手很长,其真实力量谁也不知。

这是个可怕的势力,就好似是章鱼一样。

而且,从玉沁的话中不能听出,她应该是摆了商容鱼一道,那想来,来自后者的反扑必然会更为汹涌。

“她再有帮手,也是邪魔外道。”盗帅语气里好像是不在意。

苏澈睁眼,笑笑,“邪不胜正?”

“不是么?”盗帅也笑了。

人都愿意往好的方向去想,这是希望,然后为之而努力。

“不过,他真会放过燕廷玉么?”盗帅问道。

“你觉得呢?”苏澈反问。

“你才是最了解他的。”盗帅并不想接这个话。

苏澈想了想,问道:“如果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

盗帅闻言,眉毛微挑,“什么意思?”

“你觉得他该不该杀?”苏澈直言道。

“杀人的事,你不应该问我。”盗帅看着他,“墨家不主张杀人。”

苏澈轻笑,“用你的飞刀说话。”

盗帅沉默半晌,这才道:“该杀。”

苏澈有些意外,眼里也有些惊讶。

盗帅说出这话,不容易。如果是以墨家统领身份来说,并不应该,因为燕廷玉没有做实质性的为害举动,而在此之前,此人也没有什么恶名传出。

可若是以飞刀传人,或者说是一个纯粹的江湖人来说,那燕廷玉自然该杀。

因为他威胁到了江湖。

一个行事肆无忌惮,且轻易将一城百姓拿来开玩笑的人,如果成为掌权之人,自是祸端。

但正如之前考量的那样,这只是对方存在的威胁,若因此杀他,亦非侠义之举。

“你的意思是,颜玉书不会放过他?”盗帅问道。

“甄晴死在他手里。”苏澈道。

盗帅沉默一瞬,转而一声嗤笑。

“算了,不关咱们的事。”他打了个哈欠,“休息吧,先把伤养好。”

苏澈看了他一眼,复闭上眼睡去。

可自是各怀心事,醒来后便再难睡着。

……

燕廷玉意气风发。

一夜过去,他脸上的肿胀起码是消退了许多。

只不过因为救治并不及时,其内还有淤血,需要在每日午时日头最盛的时候针刺化淤。

这让他有些不爽,连带着,自也对伊雪稠心生恨意。

可是,他没有看到伊雪稠,或者说那几个东厂的人,都不见了。

这是清晨时候,天光难得大好,可燕廷玉的心情不太好。

“东厂那几个人,几时离开的?”他问身边的公孙懿,可话出口就觉得无趣。

无他,公孙懿不过一介普通人,颜玉书他们若要离开,对方如何能发觉?

“他们并未离开。”岂料,公孙懿却是如此说道。

“没走?”燕廷玉一愣。

既然没走,如此时辰,怎不见他们出来?

要知道,习武修行,在他们这个年龄和境界,自是不进则退,当然要把握光阴,以图破境。

可是,现在已经不早了,他尚未感知到气机,也没看到有人出来。

“那他们在哪?”燕廷玉问道。

公孙懿道:“在后院演武场。”

燕廷玉闻言挑眉。

说是演武场,可实际上,在这梁州府衙里,哪有什么公门高手?所以那初始筑起的演武场,不过是装点门面罢了。

燕廷玉刚来的时候也经常过去,跟随行狼卫耍耍拳脚,而衙门里头,平日里都没几个人会去。

现在,难道是他们想借此切磋切磋?他想着,然后抬脚朝那边走去。

“将军。”公孙懿却唤了声。

“怎么?”燕廷玉回头看他,“有话就说!”

“是。”公孙懿拱拱手,然后道:“桃花剑阁的宋长老邀您一叙。”

“宋长老?”燕廷玉想了想,印象中,桃花剑阁没有姓宋的大修行。

“宋士渊,是桃花剑阁赏罚的主事长老。”公孙懿道。

但显然,燕廷玉是没听说过此人的。

“好大的派头,不来拜会本将军,反倒让本将军听他的。”燕廷玉冷笑,“不予理会,若再派人来,就让他滚蛋!”

公孙懿听了,面色有些为难。

燕廷玉见此,问道:“此人有何特殊之处?”

“他是为昨夜之事来的,说要商讨桃花剑阁跟朝廷的事。”公孙懿犹豫道:“他说如果将军做不了主,那就不谈了。”

“嚯。”燕廷玉笑了笑。

只不过,觉得这人狂妄之余,倒也有些意思,竟敢激将自己。

“此人如何?”他问道。

“性情孤僻,睚眦必报。”公孙懿道。

燕廷玉冷笑,桃花剑阁派出这么个人来,这是明摆着没打算好好谈啊。

不过是昨夜朝廷军队入城,完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对方才不得不派人来交涉探听罢了。

187.送别

有没有诚意倒是其次,关键燕廷玉觉得,宋士渊似乎是为了拖延而来。

他可不会忘记,桃花剑阁昨晚是为了找人。

究竟是什么人,值得这么一番大动作?

“将军?”公孙懿还在等他的吩咐。

“晾着吧。”燕廷玉随口道。

公孙懿一愣,自然明白这‘晾着’是什么意思,可是,对方是桃花剑阁啊。

“你要明白一点,你现在是朝廷的人,不是积弱的梁国,而是燕国的臣子。”燕廷玉看着他,认真道:“就算是桃花剑阁,在朝廷眼里,也只是江湖里的一尾鱼虾。别说是一个区区长老,就算是狄左梁亲至,见不见也得看本将军的心情!”

公孙懿着实是被对方的话震了震,他嘴唇哆嗦了哆嗦,良久才一拱手。

“下官明白了。”他沉声道。

他希望效忠的,不正是这般的朝廷么?管他什么执牛耳的江湖门派,在朝廷眼中,都只是一方土著罢了。

武林为祸,而节制江湖,正是公孙懿此前最想做的。

燕廷玉点点头,往演武场走去。

而公孙懿则是深深看了他背影一眼,这才快步离开。

他终于可以在桃花剑阁的人面前,挺直一次腰板了。

……

梁州府衙的演武场并不大,就在后院正中的天井里。

此时,演武场四周已经有不少当值的差役,或是杂役在偷偷观望了。

毕竟,他们虽然只是不入品级吏员,可怎么说也是吃官家饭的,而此时眼前的这些人,却是江湖中人。

江湖人,就是草莽,不管武功多高,终究摆脱不了诸如‘粗鄙、莽夫’等形容。

也因为平日里在府衙是见不到什么江湖人,更别说此时演武场上的这些人里,还有貌美的女子。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直到燕廷玉走进后院,那些本是在回廊或是墙边偷看的人,这才互相提醒,连忙走开了。

因为他们知道这人身份,也知道了对方的脾性。昨夜被拿下的守将王俭,此时还关在大牢里呢。

燕廷玉并未在意这些人,不在意他们做什么,也不在意他们的眼光。

蝼蚁一般的东西,他都不会去看。

此时,他站在阶上,看到了演武场上的人。

除了季子裳以外,昨晚在公房里的人都在。

只不过,他们不像是在切磋。

……

苏澈当然注意到了燕廷玉,包括其他人也注意到了。

除了伊雪稠恨恨地看过去一眼外,其余诸人都没有在意。

“想不到苏兄竟是走了这么一条路。”江令寒感慨道。

在刚才,苏澈给了他早起后默写下的《观潮剑气》,然后,他们自是到了分别的时候。

而正好碰到玉沁,便一并来了演武场。

江令寒是有较真的意思的,毕竟叶常青败在了对方的手里,又被囚禁地下多日,他心中自然不痛快。

可彼此有伤,看样子对方的伤势更重一些,所以他也不想趁人之危。

事实上,因为之前付吟霜对季子裳所说的那番话的缘故,江令寒对于‘颜玉书’也是持怀疑态度。

话不能只听表面,所以他索性不去想了,只是单纯想把此行下山的任务完成就好。

较量的心思一有,就如火般,很难熄灭。

但不能交手过招,又实在遗憾,所以,便有了文斗。

习武修行之人的文斗,可不是比写文背书,而是对武学上的见招拆招。

这需要强大的武道基础,更需要博览群书,这里的书,不是读书人的圣贤书,而是武功秘籍。

换句话讲,文斗,往往是大派弟子之间比试,因为他们接触武功秘籍更多,机会也更多。相较于那些江湖散人,或是机缘之辈,他们的先天条件实在是太过优渥。

江令寒提起文斗,倒不是想以己身之长,去比对方之短。而是他知道,对方在梁皇宫时地位不低,深受万贵妃信任,且依对方如此年纪便有如此武功,那必然对皇庭司不陌生。

所以,他并不觉得‘颜玉书’在文斗上会吃亏。

一番‘过招’之后,两人并未分出胜负。

但江令寒知道,自己输了。因为自己已经技穷,可反观对方,不难看出其人游刃有余。

是以,江令寒猜想,许是对方另有机缘,绝不只是一个梁国皇庭司。

当然,这话他肯定是不会说出来的。

未分胜负,便是各自留了脸面。

其后再谈的,就是《观潮剑气》了。

江令寒此前便对苏澈所修有所怀疑,此时亲口证实他‘内外兼修’之后,仍不免惊讶。

苏澈轻笑,道:“小时候父亲让我练桩功,后来侥幸得了这门功法,既想练又放不下桩功,就只能同时修行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肯定不会将实情告知。

而场间除了玉沁知道具体外,其余人自是不明,不过也不会不知趣地来问。

几番话之后,江令寒和叶常青自是到了要走的时候。

此时,燕廷玉也恰好走近。

“江兄这是要走?”他问道。

江令寒对他并无好感,但还是点头,“此间事了,该走了。”

他不是喜欢多话的人,这点燕廷玉是听说过的,不过还是因对方冷淡而不舒服。

毕竟,昨夜时候,对方也未给自己好脸色看。

燕廷玉笑了笑,看不出在意与否,“云梦泽山高路远,两位要多加小心才是。”

这话里虽没有什么威胁之意,但也没什么送别时的真情实意。

“门中师兄就在梁州。”江令寒说道。

燕廷玉目光微闪,当下打了个哈哈,寒暄几句。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江令寒朝众人抱了抱拳,目光,与苏澈短暂交汇。

苏澈知道,这是因为《观潮剑气》,对方是为此事而来,而此事也并非到此就算结束。

不过,两人都算是相识一场,患难与共过了。

“保重!”苏澈同样抱拳。

离开前,叶常青却是在看玉沁,仿佛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婆婆妈妈的。”伊雪稠本来就因为燕廷玉而心情不好,此时语气也有些冲。

叶常青没理她,在他心里,像伊雪稠这种臭名昭著之辈,合该是要杀了除害的。更何况是一手下败将,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他只是看着玉沁,沉声道:“希望下次再见,你还活着。”

付吟霜等人自是生怒。

玉沁像是没听到。

态度,像极了叶常青刚才对待伊雪稠。

叶常青吃瘪,打又打不过,只得咬咬牙,快步跟上江令寒,走了。

188.深思

燕廷玉看着江令寒两人离去的背影,随口问道:“观潮阁这次派人下山,是干什么的?”

没有人回应他。

燕廷玉眉角动了动,回过头来。

身后诸人已经打算走了,这明显是不给他面子。

燕廷玉也不生气,起码看着并未生气。

“几位也是要走了?”他问。

再不理会,就显得自己器量狭小了。苏澈还未开口,盗帅便自然接过话去。

“你还打算留下咱们?”盗帅笑道。

燕廷玉一笑,“这话可就误会了,只是桃花剑阁的宋士渊宋长老,想要邀我一叙,我这有些拿不定主意,想要请教请教各位。”

苏澈听了,目光微凝。

桃花剑阁这是坐不住了么?他想着。

“请你你就去呗。”盗帅随口道:“顺你者生逆你者亡,区区桃花剑阁,又算得了什么?”

这话,当然是刺燕廷玉之前所说,也有嘲讽对方狂妄的意思。

燕廷玉听后,淡淡一笑,“的确,形势在我。”

盗帅挑挑眉,没说话。

“几位用过饭了么,不如一起吧?”燕廷玉提议道。

“不必了。”付吟霜说道:“我等这就要走。”

“去哪?”燕廷玉问道。

“怎么,你还想留下我们不成?”付吟霜淡淡道。

这句话,与盗帅之前所说相似,只不过一个是开玩笑加调侃的语气,另一个,则没有丝毫温度。

燕廷玉摆摆手,“怎么会,你们请便。”

说着,他还侧身让了让路。

玉沁当先,付吟霜和伊雪稠自是跟上。

只不过,当她们走下演武场的时候,燕廷玉不只是无心还是随意,说了一句。

“外面现在有些乱,几位当心些。”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付吟霜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城里的帮派有些闹腾,桃花剑阁也像疯狗一样,几位身份敏感,还是小心谨慎的好。”燕廷玉说道。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付吟霜冷哼一声。

玉沁等人走了,她们来此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寻苏澈,昨夜事已谈成,方才又跟盗帅确定一番,再和江令寒了结之后,自然没有再逗留的必要。

只不过,玉沁和苏澈都知道,她们一旦出去,就有可能遭遇商容鱼或者说是无生教。这当然是危险的,却也是必须要面对的。

这种事没有逃避的道理,你拖得越久,就越露怯,尤其对手是商容鱼这等人物。

所以,你只能当做什么都未发生,不是装腔作势,而是要连自己都相信,以此来逼对方不敢耍弄诡计,未免在彼此面前落了下乘。

只有直面,或是以分高下决生死,或是再以利益瓜分商定等等,而这都是后话。

……

“相识一场,多谢救命之恩。”燕廷玉看着盗帅,罕见地抱了抱拳。

此时演武场四下无人,场间只有他们三个。燕廷玉神情真挚,仿佛真是心中所想,持着感激之心。

盗帅见此,一时难辨真假,便只好随口附和几句。

“两位有什么打算?”燕廷玉问道。

只不过,目光却多是放在苏澈身上。

毕竟,苏澈身份敏感,而燕长安更是有令传出,誓要抓住苏家余孽,剿灭梁国残军。这更多的,是因为梁都一战里,苏定远和燕康双双失踪。

燕国失去燕康,犹如断了一臂。

所以,虽说燕廷玉和苏澈没什么仇怨,但如果能将苏澈擒下,燕廷玉能获得的好处自是不少。

但燕廷玉喜形不着于色,没有露出什么敌意。

可苏澈剑心通透玲珑,早就察出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恶意,暗暗提防之余,也是瞬间想通为何。

盗帅看着燕廷玉,半晌笑道:“回墨家机关城。”

“什么?”燕廷玉一怔。

“苏将军早有嘱托,我当然是要带苏澈回机关城的。”盗帅说道。

燕廷玉眼中略有意外,不过想想也是,若此前没有交集,这苏澈如何能与盗帅或墨家有此关联。

他现在,心中在思忖,要不要真的将苏澈留在这里。

毕竟,他实在是需要一项功绩,而且,凭借昨夜之事对苏澈的判断,如今若不趁对方有伤拿下,那必是放虎归山。

更何况,燕廷玉也是隐隐听说了,如今梁国苍茫山里的那伙残军,极有可能就是苏家的平北军余部。

若让他们知道苏澈消息,那对燕国来说,也将是养虎为患。相反,如果能以苏澈作为要挟,不仅能打压这些残军士气,说不定还能设法招降或是彻底剿灭。

这自是大功一件。

短短的时间里,燕廷玉想到了很多。

可到头来,只是几息,他心情便平复下去,将此前如火般升起的心思熄灭了。

先不说能不能将苏澈留下,单是盗帅和墨家就不会袖手旁观,而且,墨家也绝不会只有一个盗帅于梁州接援。

若在以前还好,可现在后周陈兵在侧,朝廷与墨家的交涉并不愉快,甚至还因为之前算计一招而让对方生恶。听说后周也已经派人去机关城了,如果在这个时候,他再生出事端,恐是对此不利。

眼前的利益再动人,跟一个墨家或者说墨家的技艺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

燕廷玉很清楚,只有朝廷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若是有人阻挡,不管是谁,都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他才压下了心思。

“此去机关城路途遥远,用不用我派人相送?”燕廷玉说道。

“不必了,城外有墨家兄弟接应。”盗帅脸上在笑,眼里却是平静。

苏澈握剑的手稍稍松了松。

“也好,那就,祝两位一路顺风。”燕廷玉抱拳笑道。

“保重!”苏澈和盗帅同样抱了抱拳。

……

两人很快便出了府衙。

燕廷玉看着两人背影,目光闪烁,最终颓然一叹。

只是可能心意难平的缘故,他觉得胸口有些气闷,明明天光大好,他却觉出几分阴冷。

燕廷玉只当是毒未根除,除了心里生生恨意,也不在意。

只是,他想着,就算跑了苏澈,像伊雪稠等人也一定不能放过。

因为他知道对方心里一定恨死了自己,恨不能除掉自己。

所以,燕廷玉深知,自己要先下手为强。

189.深思(下)

这个时辰,卖早点的摊子上已经没多少人了。

盗帅在呼哧地喝着豆花,嘴上是吃油饼留下的油光。

“看我做什么,吃啊。”他抬头,看到对面的苏澈正看着自己,不由道:“不合胃口?”

苏澈摇头,将筷子放下。

“那怎么不吃,想什么呢?”盗帅擦了擦嘴角,问道。

“谢云舟。”苏澈坦言道。

盗帅闻言,皱了皱眉,“想他干嘛?”

话虽如此,他也是知道,昨夜谢云舟是在他之后去引开了桃花剑阁的人和官兵,只不过不论是昨夜还是之后,就再也没了此人消息。

燕廷玉后来还让衙门的人着重找过,却都是一无所获。

如此一来,要不就是谢云舟被桃花剑阁的人抓住,出了事。要不就是,谢云舟去跟天下盟同来的人汇合了。

若是前者的话,倒是他们欠了对方一个人情,而桃花剑阁未尝不会以此敲天下盟和谢家的竹杠。

而若是后者,谢云舟必然已经打听到了他们在府衙的消息,却没有来汇合,那恐怕,目的只有一个。

“你觉得,他是要对付颜玉书?”盗帅问道。

苏澈点头,“谢桡死在玉玉书手里,谢云舟不会善罢甘休。”

“颜玉书如今重伤,他手下除了靳鹰也是人人带伤。”盗帅说道:“如果谢云舟真想报复他的话,如今他离开衙门,谢云舟恐怕就要出手了。”

“也可能,谢云舟现在落在了桃花剑阁手里。”苏澈说道。

盗帅看他半晌,‘嘁’了声。

“颜玉书都在你心窝子上捅了一下了,你还这么担心他。”他说。

苏澈一怔,随后一笑,“他就我这么一个朋友。”

哪怕对方不是玉书,他心里想着。

他能感觉到玉沁心中的善意,并非是来自颜玉书的托付,而更像是在将自己代入进颜玉书的身份后,两个人的孤独重叠到了一起。

为自由,为生存。

苏澈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胸口,那里依旧隐隐作痛,触之如刀扎。可他想到的,是之前玉沁刺进来之后,那一丝停顿。

的确,如果不是那一瞬间的停顿,对方骤然出手,自己就算再警惕也不能于瞬息间反应过来。

如果对方早一心想要杀死自己的话,先不说在昨夜之前有那么多机会,单是这一击,她就不会失手。

对于苏澈说的,盗帅只是撇撇嘴,他觉得眼前这家伙,还真是被虐待上瘾了。

他是不懂两人之前关系的,看不明白。

不过,盗帅仍是道:“现在你伤成这样,要真动起手来,能使出几分力?”

苏澈也有些惭愧,“尽力吧。”

“你可别觉得,之前跟商容鱼合作过一次,她到时候就会对咱们手下留情。”盗帅语气认真,隐含告诫,“那充其量算是一面之缘,她想夺的可是无生老祖的魔功!”

“我知道。”苏澈笑笑,“可正因为此,才不能退缩啊。”

“要我说,索性把这消息散出去就是了。到时候有的是人找商容鱼,除魔卫道,顺便还能打压无生教,甚至将其直接灭了也说不定。”盗帅忽地顿了顿,有些怀疑道:“不对,颜玉书这次也是奔着无生老祖的埋骨之地来的,他该不会也是想要练那魔功吧?”

苏澈一听,也是微愣。

此前他倒是下意识没有想过这点,可此时听盗帅这么一说,的确是令人怀疑。

江湖上有杀人夺宝,图财害命一说,这都是有利可图,铤而走险。那么,玉沁好不容易从后周逃出来,带着经营不多的人来梁州城,而且还是直接找到了无生老祖的埋骨之所。

这肯定不是巧合,那她的目的是什么?

难道说,也是为了那魔道功法吗?

苏澈眉头微微皱起,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恐怕对于玉沁这里,他的确是要重新审视了。

毕竟,魔道功法之所以冠以‘魔道’二字,绝不简单是正魔双方的立场相悖,而是其功法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极端。

世间功法,或中正,或温和,或刚猛,甚至其中也有一些修炼条件比较苛刻的,但这都不能称之为魔功。

魔道功法有个最显著的特点,那就是速成。

比如在内家功法增强内力的区别上,魔道武功不讲究水到渠成和积少成多,而多是以秘法或是强硬手段拓宽自身经脉,亦或另辟蹊径,总之是不按常理。

在外家功法炼体的区别上,魔道武功更不会讲究什么强身健体,一步步淬炼打熬之类,而是直接冠以猛火,或以药石,或以强击,多是为了省时省力而强行灌输的东西。

因此,很多按照这等魔道功法修行的人,哪怕有一时名气,也活不长久。不是被人所杀,而是自己把自己练死了。

就像是没有积累,一切如空中楼阁那般,显然是不成的。

所以说,修行魔功的人,除了被逼上绝路别无选择,或是被魔教洗脑,心性转变而修行之外,正常人是没有去练的。

哪怕它威力十足。

可是,这是魔道功法的常态不假,却不是无生老祖修行的这门魔功。

现在摆在众人面前,是在江湖闯出赫赫凶名,杀人无算的无生老祖的武功。

历年来,不知有多少名门正派之人,还在寻找无生老祖的埋骨之地,就是为了寻找这门绝世功法。

在这等功法面前,谁能抵得住诱惑?

苏澈手里捏着筷子,却迟迟下不去。

“不行,之前忘了问,我得去找她确认一下。”他终是又把筷子放了,说道。

盗帅翻了个白眼,“人都走了,之前商定的是一个时辰后才汇合,你现在去了,人也没在那啊,你这上哪找去?”

被盗帅这一连否定,苏澈也是有些烦闷,之前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

不管玉沁是为了什么,下次见了一定要问明白,也绝不能让她修炼魔功。他心里想着。

“行了,快吃吧。”盗帅说道:“吃饱了还得去云家呢。”

这却是他想在离开前再跟云奚菡见一面,道个别。因为现在桃花剑阁被官府节制,正是离开的最好时机。

也因为,盗帅不知道这一去,又是多久才能再见了。

190.告别

云家门前很是冷清,便连长街上都看不到几个行人。

本来门口还有家丁护院,可现在,只有紧闭的府门,石阶上的沙尘树叶都无人打扫。

苏澈和盗帅就站在街上,静静看着。

“走吧。”盗帅说道。

他说的,自然不是进府去,而是转身离开。

“不进去吗?”苏澈问道。

“不了。”

“府上应该是有人的。”

“还是算了。”盗帅摇摇头,目光却一直看着那扇朱红大门。

“这次一走,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苏澈当然知道这一点,开口道:“上次是五年,这回就这么走了,你以后想想,不后悔么?”

盗帅闻言,嚅了嚅嘴,没应声。

“去吧,该告别的。”苏澈语气莫名道:“没来得及归没来得及,可要是明明有机会道别,却选择转身离开,那也是一种伤害。”

盗帅下意识看过去,看到的是苏澈看着天上,微微笑着,眼神中映照天光,仿佛是在追忆什么。

“说的自己很了解一样。”盗帅撇撇嘴,“江湖儿女,哪这么多愁善感?”

苏澈收回目光,轻笑一声,“那你都这么说了,咱就走呗。”

说着,他却是直接转身,打算走了。

“哎”盗帅下意识唤了声,伸手抓他胳膊。

苏澈回头,脸带笑意。

盗帅收手,讪讪一笑,“那个,我这不是不知道见面该说啥嘛。”

“告别无非就是说自己去哪,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回来,再说些期盼和祝福,不就如此么?”苏澈平静道。

“说得轻巧。”盗帅听了,忍不住翻白眼,“你这是杂谈小说看多了吧,这么客气,跟寒暄似的。”

苏澈只是笑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拿主意的当然是盗帅,他所说的,只是一种提议罢了。至于究竟想不想,还是要看盗帅自己才行。

“好!”盗帅捶了下掌心,看着面前的云家大门,“进去说!”

话落,他当先朝前去。

苏澈摇摇头,跟上。

可刚待盗帅上了台阶,云家的大门敞开了。

两人闻声,不免停了步子。

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是云奚菡,只不过她神情无比憔悴,眼圈通红,明显是大哭过一场。最主要的,是她身着麻衣孝服。

随着大门敞开,院中的一点喧闹也终于传了出来,里面有悲戚的哭声。

盗帅愣了愣。

而看到门外站着的他,云奚菡也是愣住了。

很快,两人回神。

云奚菡用手背擦了擦眼眶,吸了吸鼻子,“回来了?”

不知怎的,见她如此,听她语气中难抑的哽咽,盗帅也觉得喉间发堵。

他语气低了下来,“是云伯父么?”

事实上,昨夜的事,他已经从伊雪稠和靳鹰那里听说了,商容鱼带走了云阁昌,正是来的云家。只是他没想到,云阁昌竟然真的死了。

“还有云伯。”云奚菡低声说着,挽了挽发,露出个勉强的笑容,“你这是,要走了么?”

女人的心思很敏感,从苏澈站在街上,从盗帅方才言行,她已然是看出端倪。

盗帅见她模样,竟一时狠不下心来,甚至是有些心软。

这正是对方需要一个依靠的时候,却也是自己必须要离开的时候。

“一定要走吗?”云奚菡犹豫着,还是问出来。

以前不知道还能再见,谈不上朝思暮想,只是总会在闲暇时想起那道身影。等终于见了,心里的石头才终于放下来,也才真正读懂了自己的内心,原来一直没有忘记过,没有放下过。

但世事无常,总有烦扰在侧,彼此甚至没有太多时间坐下来好好说说话。

不曾想,一直拖着不说,到头来,转眼又到了要分别的时候。

云奚菡心中悲伤无比,更因此而有难言的委屈,她只是觉得自己的肩膀好重,重到让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很少会将自己柔弱的一面让人看到,更别说是哭出来,可是,昨夜父亲和云伯身死,她根本忍不住眼泪。

最疼她的两个亲人去世了,从此再也见不到了。而如今,面前的男人也要离她而去。

这种悲伤,瞬间将云奚菡装出的坚强外壳击碎,一下击溃了她的内心。

盗帅嘴唇动了动,面前的人已是忍不住扑在了他的怀里。

他身子先是一僵,继而松弛下来,终于抬臂,拍了拍她的后背,无声安慰着。

苏澈站在街边,已是收入眼底,此时,他转过身去,没有再看。

这个时候,目光只是多余,只会让人觉得难堪。

他们两人不需要别人的安慰。

良久之后,云奚菡肩膀动了动,似是挣脱。

盗帅连忙松手,朝后退了半步。

“好了。”云奚菡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角,目光直视这眼前的人,“你走吧。”

盗帅从她眼中看到了倔强,也看到了坚持。

云家府门内,院里似乎更显嘈杂了。

“我就在机关城…不,我会回来的!”盗帅犹豫着伸手,终是落在云奚菡的肩上,目光认真坚定,“我一定会回来的,等我!”

云奚菡笑了笑,点头。

“保重。”她说。

盗帅看着她,心中难受,不过还是强笑,“你也保重。”

……

苏澈察觉到了有人靠近。

“其实你大可不必的。”他说。

盗帅走到他边上,回头看了眼,云奚菡仍旧站在云府门口,只不过却是背对这边,静默如同礁石。

两人相隔,甚至不过五六丈远。

可他知道,彼此已经无话,再复多言,只是纠缠,让本已经落下的心,重新提起来。

犹豫,对他们这等江湖人来说,不该有。

苏澈握紧了手里的剑,道:“那走吧?”

盗帅深吸口气,点头。

两人自长街一侧而行,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自始至终,云奚菡都未转身去看,她心中尚有希冀,觉得那人会返身拥来,却又害怕自己一旦回头,会忍不住朝他跑去。

他不该被自己束缚,而自己也不能成为对方拖累。

山高路远,路艰且长,终究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云奚菡仰头,她死死咬唇,早已泪流满面。

191等候

离云家所在有些远了,盗帅才一下停了步子,就这么站在街边,看着天,不言语。

苏澈还走出了几步,此时回头看他,没有立即开口。

他知道盗帅在想事,而现在的心情肯定谈不上好。他能做的,就是让对方自己走出来,而不是去多话,惹得盗帅更伤感。

只不过,苏澈知道,无论如何,他们必须得尽快了,之前的时候,燕廷玉说了桃花剑阁派长老约定商谈的事。

这在他看来,桃花剑阁已经有想燕国朝廷低头的意思,否则的话,依着他对桃花剑阁行事作风的了解,其门派必不会如此沉不住气。

这不只是进城的官兵造成的威慑作用,而是本来对梁州纤毫毕现,尽在掌控的桃花剑阁,却没有发现这支官兵何时到了他们眼皮子底下,这才是让他们感到恐惧的。

就如同,当时梁国朝廷和京城守军,都没有想到刚得到北燕奇袭玉龙关的消息,眨眼便兵临城下。

似乎燕国或者说是燕上将军府的这些将领,都喜欢奇袭作战,苏澈想着。

这让人捉摸不透,更是防不胜防。

但不管如何,若桃花剑阁与燕国朝廷联手,那原梁国江湖势必动荡生乱。燕国已经稳定民心,依靠强大的武力灭国之后,如今已经将天下逐步安定,下一步要做的,必是江湖各方各派间的合流。

北燕江湖,以及原梁国江湖。

而桃花剑阁,就是曾经梁国颇具代表性的宗门。

苏澈现在想想,燕廷玉所作所为,一直是在针对桃花剑阁不假,却并非是想将其赶尽杀绝或是逼到绝路,而是一种压迫,以势压迫,让桃花剑阁不得不出面。

或许,陆延年等人昨夜在城中找人之余,也只是桃花剑阁的试探。

但真实如何,苏澈却无从得知。

“走什么神儿呢?”盗帅问道。

他笑了笑,自己老早就发现了,眼前这家伙总会站那或坐着,不经意想着什么就走神了。

这要是外出闯荡,可不是个好习惯。

苏澈却是一笑,“没什么,就是看你在想什么,没打搅。”

“什么打搅不打搅的。”盗帅摆摆手,“走吧。”

“想好了?”苏澈却是问道。

“什么?”盗帅疑惑。

“你在那想了半天,真的决定了么?”苏澈问道。

盗帅沉默片刻,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就这样吧。”他说,“对她来讲,经营猛鬼帮已经很不容易了,再将她拖累进来,不好。”

苏澈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反倒是你,我一直想问。”盗帅说道:“你一直这么信颜玉书,这么帮他,就不怕把命搭进去了,他还是这个样子?”

苏澈闻言一怔。

“他可不是个会改变的人。”盗帅开口道:“我能看出来。”

苏澈想了想,才说道:“或许,是愧疚的太深了。”

盗帅皱眉。

“不过已经解开了。”苏澈笑了笑,确认道:“已经解开了。”

“什么?”盗帅听得半知半解。

“过去的,都过去了。”苏澈换手拿剑,抬脚动身。

盗帅看着他,摸了摸下巴,觉得这些读过书的人,有些时候说话总是云里雾里的,让人挠心。

……

这里是街上的一处茶摊,不大的茶棚。

天光不错,却因秋末,难免有些凉。

这个时候,摊儿上没几个人。

“这茶!”靳鹰眉头皱着,有心发作,却因身旁几人在,只得将话憋了回去。

他将嘴里的大茶叶吐了,只吃点心,索性不喝茶水了。

这不是什么热闹的街,四下吃食铺子极少,所以这茶摊里的茶水,也就真是粗茶,喝喝解渴行,若要坐着品,那可真是选错了地方。

“主上,她真的会来么?”付吟霜眉头微蹙,哪怕是在问,眼神却小心地朝四下打量,好像是在找什么人,或是确定什么。

玉沁将茶杯放下,轻挑指尖将杯沿上的茶叶摘下。

“她会来,静心。”她淡淡道。

付吟霜却丝毫不见放松,无他,此间诸人几乎人人有伤,若商容鱼真的来了,一旦动起手来,她们根本讨不着好。

而且,对方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从出衙门,身后就有人跟着了。”玉沁说道。

此话一出,付吟霜三人皆是一惊,因为她们一直在警惕,可半点都未察觉。

三人里,靳鹰是最觉震惊的,也有几分怀疑。

因为他是罗网出身,做的就是探知的营生,如果说连身后有人跟着,而且还是从衙门到这里这么长的一段路,他都没有半点察觉的话,那恐怕只有两个原因。

其一是跟踪那人武功要远远高过他,而且在隐匿敛息一道上功夫很深。其二,就是自家主上感知错了,根本就没有人跟踪,或者说是跟踪了一点点路,马上撤走,所以自己尚未来得及察觉。

但,可能么?

这两个原因,好像都有些牵强。

若是前者,商容鱼在围杀瑶无艳的时候,已经派出了数位高手,且都死于瑶无艳之。她手下或者说无生教还有此等高手的可能性不高,否则的话,那无生教也太过可怕了。

而且,就算有这种人,也没必要行跟踪之事,完全可以现身,或是直接动手来一探虚实。毕竟,杀瑶无艳都死了那么多人,再牺牲掉一个,对商容鱼来说,是完全能做得出来的。

可若是后者…

难道是主上受伤太重,感知出了差错?靳鹰想着。

伊雪稠却是因玉沁的一番话而紧张起来,她常年与毒打交道,而用毒的人最是小心,从不将自己立于危险之下。但现在,她却是直接正大光明地出现在此,所面对的还是商容鱼那等精于算计的妖女。

付吟霜看出了面前两人的神情变化,想要出言安慰,可话还未出,便被打断。

“来了。”玉沁眼神不变,轻声一句。

声音清晰地落在桌上三人耳里,让他们一愣之间,身子也是一下紧绷。

靳鹰更是因这种沉闷,差点拍桌起身。

玉沁抬眼,手指在茶杯的彩瓷上划过,眼神如冰如水。

付吟霜等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相距不远的街上,不知何时出现的几人,正朝这边走来。

192.如聚

随着那几人的出现,原本安静的街上有了不一样的动作,仿佛是平静的湖面,落下了一片叶子。

并不突然,却荡起了涟漪。

波纹在扩散,有些气息再难掩饰,明明是阳光透亮的天,却有晦暗深沉的恶意出现。

付吟霜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目光不动声色地瞥向身周。

茶摊上还有两桌客人,一桌看模样像是读书人,三人年纪不大,此时一边饮茶一边说谈,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什么。另一桌是一老一少祖孙二人,老人面容慈爱,看着小姑娘,而后者手上拿着精致的小剪子,在剪一片纸花。

付吟霜注意到的,是那个老人如虎爪般的双手,古铜色的皮肤好似铜浇铁铸。原先她没有注意到,是因为对方手藏在桌下,现在,却是放到了桌上。手里那彩瓷的茶杯,就好似只是个小玩意儿一般。

而那个小姑娘嘴角有两个酒窝,不时微微带笑,看起来天真烂漫。可她剪动纸花的时候,是如此认真,抿紧的嘴线就如同刀锋,竟无端给人一种血腥之感。

付吟霜只是看着这两人,眼神闪动,额上竟有冷汗留下。

靳鹰则是眼角微斜,余光看向了长街之上。

这边是没有乞丐的,可在南边一紧闭的铺子下,却蹲着两个中年人。他们看模样好像是市井闲汉,歪嘴斜眼,一副懒洋洋混不吝地晒着太阳。但穿着又像是丐帮的乞丐,双手拢在袖里,歪着身子靠在墙边,落拓邋遢,要是再多个缺角的瓷碗,那可真是路边乞丐了。

但就是这么两个人,却在先前那股恶意出现的一瞬,靳鹰的注意力便过去,自然落在这两人身上。

他在看到这两人的时候,竟一下忘记了之前自己等人过来喝茶落座的时候,这两人是不是就一直在这里了。

明明是看见也不会让人忽视的两个人,可偏生在他脑海里失去了印象。

只这一点,就让靳鹰心底泛寒。

除此之外…

吱呀一声,离茶摊不远有一家胭脂铺,事实上,在这等街面上开一家胭脂铺,并不赚钱。这铺子该开在坊间的街面上,而不是这等稍显偏僻而人少的地方。

能买得起铺子里胭脂的,也绝非普通人家。

门开了,一个打扮花枝招展的女人走了出来,她抻了抻懒腰,像极了那些不做活、整日在家拉长里短的女人。

她看不出具体年纪,说是二十六七可以,说是三十一二也行,只是气质扮相风情万种,那眼波一转真是勾人心魄。

她的手很白,手指很细,抻个懒腰,腰肢身段倶显风流。

她的衣服是艳丽的大红色,阳光下,有些刺眼,就好像是晕开的血,在胭脂铺的遮阴下。

伊雪稠本是因想事而有些走神,却因看到这个女人后,目光渐渐有了焦距。

她开始一愣,接着瞳孔缩了缩,眼里浮现凝重,最后,更是全然沉下来,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

她是认识这个女人的。

‘绿萝红酥手,蚀骨美人恩。’这句话说的是一个人,后周罗网缉事统领,蒋红绫。

罗网有一位大统领,直接听命于后周皇帝,其下便是一位副统领,及四方缉事统领。

蒋红绫,就是四方缉事统领之一,原负责的便是梁国事宜,其人隐藏梁国多年,却一直未被揪出,朝廷江湖只知有此人,却不知此人在哪。

而她又是罗网高层中唯一的女人,是以有关她的传闻从未少了。

只不过,传闻终是传闻,极少有人见过她,更别说是识得此人。

可偏偏,伊雪稠认得对方,甚至可以说,是如今江湖里,最了解她的人。

因为当年就是此人出手,将伊雪稠擒下的。后来包括甄晴,也是落于此人之手。

伊雪稠看着站在不远台阶上的女人,对方很放松,好像真是出来晒太阳一样,可她却觉得异常别扭,甚至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因为她想起了对方的手段,在早些年里,自己可没少受对方的折磨。

只是如此一回忆,伊雪稠便觉得全身上下好似有千百只蚂蚁在噬咬一般,有种难受的痛苦。

她的异样,身边几人自然能发觉。

不止如此,站在胭脂铺门前的女人也察觉了。

蒋红绫看了过来,红唇妖艳,朝这边微微一笑,甚至还摆了摆手,像是看见熟人打招呼。

伊雪稠却是身子一颤,如是没来由地打了个激灵,脸色一瞬有些发白。

“把你们领出来的时候,我就说过。”玉沁声调依旧不紧不慢,“若想站在阳光下,就要克服曾经的恐惧。”

伊雪稠闻言,嘴唇动了动,深吸口气,好像有所镇定。

玉沁对四下洞若观火,虽不看,可一切尽在眼底。

只是这些,都不如长街走来的那人值得她去看。

……

商容鱼一袭白衣,身姿绰约,看着有些单薄,但更有种柔弱的美感。

在她身旁还有两个人,是中年人,一刀一剑。

只不过他们走在他前边,刚好领先半步,不多不少。

这不是主仆之分的规矩,而是商容鱼的规矩。

她不喜欢让人跟着,尤其是在身后。

依她如今武功,当然不是怕有人从后偷袭,而是一种习惯,从小养成的习惯。

所以,随她出行的人,都是走在前边,她的身后,只有空旷,没有人。

此时,商容鱼双手自然垂落,袖子被风吹动,露出白皙的手指。而她所看的,自始至终也只有一人。

那个好似闲适般坐着喝茶的人。

至于其他人,与蝼蚁何异?

只是,商容鱼心底仍在琢磨,对方自衙门出来便没有丝毫遮掩的意思,究竟真是自信,凌然无惧,还是虚张声势,故意如此?

有些事需要分高下来决定,而分高下不一定需要出手。因为一旦出手,那就有可能收不住手,就会流血,就会死人。

那样,就很难再做成朋友,甚至是要拼命。

商容鱼从小见惯了血和死人,所以她对此很是厌恶。

因此,在没有把握的时候,她就不想让事情往自己厌恶的方面去发展。

比如说现在。

193.对坐

商容鱼终于走到了茶摊边上,两丈外,停下。

一刀一剑横隔一米半,分列左右。

两丈的距离,茶棚的阴影还在脚边,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这个距离已经是有些远了。

可对于一个修行之人,甚至是高手来说,这个距离又可以说是很近。

近到彼此能看清眼神和表情的变化,近到彼此都要心弦绷起,因为说不准什么时候,对面的人就会攻过来,占据先机。

安静,风仿佛都不会在此时经过。

茶摊上喝茶的客人也都无声,本是说笑的书生静默低头,只是看着茶盏。老人双手捧着茶杯,指缝间露出冰冷的彩瓷,而剪着纸花的小姑娘已经将小剪子收起来了,只是手指轻轻拨动着纸片。

墙边坐靠的乞丐模样的人耸了耸肩膀,挪了挪身子,就好像蹦上了跳蚤。

但这一切,安静中带着无比的和谐,场间的气机却有了变化。

就仿佛是雨来前的风和云,压抑而让人感到心悸。

明明没有人说话,明明没有人展露敌意,可让人心头陡然升起的恶感,挥之不去,且愈加清晰。

伊雪稠在桌下的双手握紧,一把匕首被她用力握着,指节发白。

这是甄晴的匕首,在这个时候,仿佛只有它能让她感到安心,短暂的安心。

靳鹰的表情也是沉重,场间出现的人里,除了商容鱼,他只认识一个,那就是此时站在胭脂铺前照镜子的女人。

蒋红绫,是罗网负责梁国事宜的统领。

靳鹰曾在对方手下当差,哪怕自己是半路出家,却依旧对这个女人的手段印象深刻。

或者说,是怕。

付吟霜并不觉得如何,在心底,她还是有一份自信的。虽然依她在梁州血衣堂的身份来说,放在此间,可能并不算什么,但她在东厂的时候,地位并不低。

是以,同在梁国做事,她也是见过蒋红绫的,而且两人并不是没有交集。因为同是女人,她们在做事的时候,不免会有竞争,这也算是东厂和罗网之间的部分矛盾。

但付吟霜并非不在意,因为她知道蒋红绫是什么人,知道对方的武功。甚至可以说,自己这些人里,恐怕能胜过她的也只有一个人。

付吟霜看向一侧,对方依旧平静,就好像不在乎此间的一切,不管来的是谁。

她心受感染,将升起的担心稍稍放下。

……

“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商容鱼带着浅浅笑意,问道。

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先开口就是露怯没有底气’、‘先开口就失了应对或先机’这等说法。

不是高深,也不是知根知底,只是没有必要。

是诈还是真实,不是凭借一个表情一个眼神或是一个动作就能看出来的,因为这可能是对方故意为之,就是让你先出手。

他们都是有目的在的,都是为了那块令牌,没有非到撕破脸打生打死的地步。所以说,一旦出手,失了脸面,要是不索性除掉对方,那这事就已经没了谈的必要,也没脸再谈了。

面子,是要给的,也是相互给的。起码现在是如此,在难辨真实与否的时候。

“请便。”玉沁看着她,淡淡道。

商容鱼目光微闪,笑了笑。

这就是两人此前见面时固有的态度。一个总是含笑,如同春风,没有虚假,却也让人感受不到真诚。一个冷淡,好似天生孤高,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郁,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谁都没有改变。

商容鱼是心底自信,从容自如,而她不确定对方是否也是如此。

所以,她抬脚,走进了茶棚。

卖茶的老翁不知何时就找不着人了,炉子上坐着水,还未烧开。简陋的地方,坐下了如花似玉倾国倾城的人。

一刀一剑没有进去,他们站在茶棚外面,没有踏进阴影里。

日头有些高,阳光很足,很亮。

蒋红绫打了个哈欠,将小镜子别在腰间,看向这边。目光,在茶棚里的诸人脸上一扫而过,没有半分停留。

“我现在,是该称呼你千户大人,还是颜兄?”商容鱼问道。

玉沁开口,“随你。”

商容鱼眼里似乎有亮光一闪。

她深知面前的是一个自信到自负且强大的人,他对什么都好像不在意,言谈间也多是冷淡,但不代表他是个惜话的人。

他们虽然接触不多,可依着前几次见面来说,对方此时,不该说这两个字。这让商容鱼心底动了一下,也亮了一下。

所以,她的眼睛里也有光影动了动。

彼此并不在一张茶桌上,隔着两步的距离,却是面对面。是以,商容鱼的眼神变化,哪怕只有一瞬,依旧落在了付吟霜等人的眼里。

那是些许的果然如此,以及有所掩饰的杀意。

这让她们心底不由沉了沉。

可她们知道,对面的人未尝没有在观察,所以,她们只好呈现出更为冷静的姿态。

但这,恰恰就是不自信的表现。

三个书生倒了茶,茶水从壶中落下,起泡声入耳。小女孩拨动纸片的声音稍微大了些。墙边的两个人好像直了直身子。

伊雪稠额角的冷汗流了下来。

这时,玉沁问道:“云阁昌死了?”

商容鱼睫毛颤了颤,显然,是对她开口有些意外。

不过,她还是道:“不错。”

说了这句,她就想起了昨夜的愤怒,因为对方提早杀死了那个管家,让她再无办法知道打开秘钥的方法。

想到这,商容鱼仍是余怒未消。

但只是心中刚有怒意,她便一下回神,而后目光不善地看着对面。

可不等她说什么,玉沁点头,又道:“可惜了。”

商容鱼没有问可惜什么。

但有人问了出来。

“可惜什么?”这是那个捧茶的老人。

此时,他不再看着小女孩手中的纸花发呆,而是看向了这边。他的声音有些粗,可嗓门并不大,听着给人一种沉沉的感觉,就仿佛真是一个饱经艰辛的老人。

在他出声后,商容鱼双眼却是眯了下。

她是知道对方身份的,也知道对方和云阁昌的关系,却意外于对方会接话,尤其还是在自己没有开口的时候。

</br>

</br>

194.相合

无生教上一代有两个护法,除了带走派中传下秘钥的云阁昌以外,还有一人,就是眼前的这捧茶老者,孟元广。

此人与云阁昌关系极好,几可说是亲如兄弟,这在魔教里是很少见的。因为在魔道之人的眼里,朋友可能会有,但更多的还是计较利益,其余的只是为了达到目的的工具。真情实感,是他们不需要的。

而这孟元广早年是叛出无生教的,为了彼时魔道另一门派的一个女人,杀了无生教不少人,最后被上代无生教教主追杀,却是无果。

此次是商容鱼主动找上了对方,她并未隐瞒云阁昌的死因,反而是直接以那秘钥中的魔功为诱,来让对方出手。

这么多年过去,她可不会相信,在魔道中还会有什么情比金坚。两个本是不相干的人,就算曾经是朋友,可到如今都死了一个,还能怎样?

对方能来,商容鱼就已经确认了猜想。

可是,如之前说好的那样,一切局面皆由自己来掌控,对方只管威慑或是出手,不能干预。但现在,孟元广竟掺和进了此事,从他方才开口便是。

玉沁是不认得什么孟元广的,她只是看到了对面商容鱼眼神的变化,心中只是一转便猜个差不多。

当即,她连看那孟元广也不看,只是轻轻摸着杯沿,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这语气清淡,话出后,场间却是一凝。

有人惊讶,有人微愣,有人则是暗暗冷笑。

孟元广粗重的眉毛拧了拧,摩挲茶杯的手掌也是安静下来,他看着面前那人的侧影,一时沉默着。

拿着纸花的小女孩也是抬头,看了过来,哪怕她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可她的眼睛却是冰冷的可怕。

商容鱼也是有一瞬间的愣神,但马上,她的脸上便绽放出笑容。

“他是我的人,失了规矩,若是惹得你不快了,我替他赔罪。”她说道。

她知道,这是对方故意为之。

玉沁无声一笑,道:“赔罪就严重了,不过,对那令牌,你是怎么打算的?”

两人对此心知肚明,如果一人不是有伤,昨夜便不会将秘钥交出一个。但有伤不代表就没了动手的能力,所以另一人才想试探,而不是直接出手来抢。

对他们来说,伤,只要不伤筋动骨,那就不算是伤。

商容鱼看着对面之人,道:“一个令牌并不能做什么,得两块齐全才行。”

玉沁点点头,翻手间一块巴掌大小的令牌出现在桌上,她手指一拨,令牌便在桌上打了个转。

这一下,顿时将场间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其中,有好奇,有贪婪,有渴望,但最多的,还是冷静下来后的忌惮。

玉沁道:“就算齐全了,打不开也没用。”

商容鱼心里的确是有些犹疑,云阁昌已经死了,她没有得到打开秘钥的方法,就算自己能拿到这两块令牌,若是无法,强行拆解的话必会损坏其中之物。

而事实上,她也不确定,这无生老祖的真正秘密,那部魔功是否就真的存于这两块令牌之内。教中流传的是以这两枚秘钥打开埋骨之地,但因为眼前之人,才让她对此怀疑。

现在,对方所说的,同样是商容鱼的不足之处,因为解开的方法,只有对方知道。

“你想怎么做?”商容鱼问道。

“你拉了这么多人来,我也不能抢。”玉沁语气里多少带着些嘲讽,“不如另择良机,共享机密?”

商容鱼闻言,一双美目在对面那人脸上仔细看了半晌,这才展颜一笑。

“装腔作势,看来你的确伤的不轻。”

她仿佛终于确定了什么,身子微微前探,本是落在桌下的右手骤然伸出,直接朝前点出一指!

太快,付吟霜等人尚在为她的话而惊疑沉重,对方却已是悍然出手。

这一指迅如闪电,茶棚中好似有一道轻微却清晰的裂帛之声。

但又是极快的瞬间,众人耳畔便出现了一声脆响,就如同冰泉滴落,冷冽而清醒。

只在一个弹指间,场间诸人凛然回神,定睛去看。

商容鱼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眸光微深,令人捉摸不定。

玉沁神情从未变过,她的手指点在杯沿上,此时端茶,轻抿一口。

在两人之间,本是无形的空中却有一道寒气清晰可见,此时凝晶如冰屑般落下。

“尹家的。”商容鱼开口道。

方才,正是面前那人以音功破了自己的指劲,而所用武学,正是尹家的不传之秘。

这虽然不是什么太过高深的绝学,也没有心法内功等繁琐,不成体系,而是单个拎出的音功,却是近距离内专破离体真炁。

她没想到对方在如此仓促之间,还能反应过来,还能有这般从容应对,更没想到对方会这门武学,甚至是直接以这门武功来成反制!

商容鱼看着面前寒气消散,落在地上和桌上的冰屑也融去,抿了抿嘴。

她弹了弹右手食中二指,竟有水滴溅出,落于桌上。

与对方相比,她的武道境界还不够,若论修为,也非其人对手。

这让商容鱼有些气馁,更是暗恼。

同样,看着这边的人,亦是心惊。

书生的神情无比凝重,三个人只是看着那人的侧影,却仿佛看到了冷峻的高山,让人仰望,让人根本提不起与之争高的心思。

小女儿不再拨弄纸花,只是捏得有些紧了,她看到的是对方的背影,明明看起来有些瘦削,偏偏让人有种锋芒在背之感。

这是一种气场,强大的气场。

玉沁就安静地坐在那里,却没有人敢开口。

场间的气机,本是如风如云,可在此刻,俱都散了。

如是雨过天晴,如是拨云见日。

“人多,有时只是乌合之众。”玉沁说道。

商容鱼轻吸口气,道:“罗网,不是我招来的。”

依她情报,当然能认出蒋红绫。

此话一出,付吟霜几人不免皱眉,相视一眼,有些不信,可对方好像没有骗他们的必要。那罗网,是得了风声,提前埋伏在此的么?

商容鱼似是解释,“无生教出入江湖,从不跟官府打交道。”

195.巧合

自古江湖就有不成文的规矩,帮派中人,是生是死,不涉官府。

无生教不是猛鬼帮这种帮派,而是属于宗门一类,但无生老祖当年起家,也是小门小派出身,甚至他本人早些年岁里,也混过帮派。

而江湖中,江湖气最重的是什么人?不是那些宗门世家,反正是这些市井帮派的人,他们身上才有最重的江湖气。

所以说,无生老祖创下无生教,所立的规矩里头,就有这么一条。

无生教中人出入江湖,绝不与官府打交道。

商容鱼早年历经艰辛,自小不知吃了过少苦,这才成为了无生教的圣女。什么教义之类的规矩她都可以忘,对其嗤之以鼻不去遵守,可唯独这一条,被她牢记。

没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她觉得这条规矩对。

所以,这时候她才这么说,因为她就是这么做的。

此时,听了商容鱼的话,付吟霜和伊雪稠三人自是不怎么信的。因为她们深知眼前的是什么人,以往不是没有打过交道,这么一个心思诡谲,难以捉摸的人,她所说的话,会有几分真几分假?

谁能猜得透?

玉沁看着商容鱼,对方目光同样直视,两人相视,目光之中没有虚假,没有真诚,只有平静。

“那就亮招吧。”玉沁说道。

商容鱼手触茶杯,却是道:“凡事得先讲究好,万一您反悔了,这梁州城我不熟,到时候我可没地儿哭。”

玉沁看她半晌,道:“不信的话,我也没办法。大不了,就是鱼死网破。”

商容鱼眉头微皱。

罗网的人当然不是她喊来的,事实上,在入长街,往这边过来,看到胭脂铺里走出蒋红绫的时候,她也是吃了一惊。

而这,也是她从一开始就选择与对面那人相谈的原因,否则的话,她自是不会跟对方谈这么久。

早在之前出手试探的时候,就该是要分出个结果来的。

“罗网,是为了你来的。”商容鱼道。

“也可能,是为了《无生玉录》。”玉沁说道。

《无生玉录》,便是无生老祖所修行的那门魔功。

听她如此直言,商容鱼眸光不由沉了沉。

因为她一下察觉到了,在对方话语落下的时候,场间隐隐而动的气机变化。

商容鱼看向了一旁茶桌的三个书生。

“拖延太久,来人只会更多。”玉沁说道。

她的声音不大,却以内力逼出,让场间之人皆是听得明白。

其中笑意清淡,仿若狷狂。

天上有一大片云飘过,天光因此一暗,有人拍了拍手。

“你们这是打不起来了。”蒋红绫终于开口。

她看似妖娆,声音却不让人生腻,也无柔媚,反而带着冷冽杀气。

并非刻意,更像是天生如此。

与此同时,墙边的两人也站了起来。

靳鹰转头看过,瞳孔缩了缩。

那两人在坐靠着的时候,倒是看不出身材,可此时站了起来,竟显得如此高大。

他们的身子很壮,而起身后展露清楚的面容极为刚硬,两人手抓在腰间,有铁链的声响。

靳鹰看的清楚,在这两人的布腰带下边,缠绕着数圈铁链,这两人朝前走了半步,留下了四个深深的脚印。

场间人里,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却是明白过来,此时响应蒋红绫,必然是罗网中的高手。

茶棚里,有人在倒茶。

书生模样的三人并未起身,却将目光分别投向了另外三桌人上。

孟元广摩挲着茶杯,眼神好似有些空洞,低声道:“你这可是,想要我拼了这把老骨头啊。”

商容鱼淡淡一笑,“答应的东西,不会少了你的。”

“那我呢?”拿着纸花的小女孩问道:“你不会忘记了吧?”

“仙姑说笑了,银子,加倍。”商容鱼脸色沉了沉,显然,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小女孩闻言,眯眼笑了,小巧的舌头舔了舔唇,嘴角竟真的淌下血来。

商容鱼看到后,眼底厌恶之色一闪而逝。

这可不是什么小女孩,而是真正的女魔头,孟元广当年就是为了她叛出的无生教。

魔道中人多称她为舍欢姥姥,但她更喜欢别人叫她。

蒋红绫走近了些。

茶棚外,一刀一剑看了过去。

“袁鹏,高铭。”蒋红绫轻笑,“就是不知道,比起陆晨曦和丁悦行,你们这一刀一剑又如何?”

她所说的两人,在此前便被瑶无艳所杀,商容鱼自然不会去处理尸体,所以自是被罗网知悉具体,也不难推敲出其中真相。

只是那丁悦行和陆晨曦是无生教潜伏在别派的老人,可眼前这一刀一剑却不是。

他们是商容鱼手下的自己人,是这么多年来,在无生教内外经营的心腹。

而她的手下当然不会只有他们两个,只是他们武功够高,加上预想里要面对的局面,才被商容鱼带来。

只不过现在,似乎局势的发展已经有所偏离。

袁鹏和高铭都不是喜欢说话的人,此时,不管他们所要面对的是谁,只是一个拔剑,一个抽刀。

商容鱼偏头,看向长街上孤单的蒋红绫,“罗网非要管这件事?”

就算埋骨之地的事已暴露,她也并不觉得有关手中秘钥已被朝廷知晓。

所以,她觉得蒋红绫出现在此地,最大的目的还是为了捉拿颜玉书。

罗网虽然号称情报通天,昨夜发生之事未尝会被瞒过,可此地毕竟已成燕国治下,罗网手段多少会力有不逮,无法知悉更详。

蒋红绫却并不在意她的眼神,只是伸手缠弄了下耳边的发丝,道:“一个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一个是魔教的圣女,换成谁,能不管呢?”

商容鱼看着她,开口道:“你就这么有底气?”

蒋红绫笑了笑,“本来你们要是打起来,这信心肯定十足,现在嘛,的确不好说。”

“如果你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为何这么早就现身?”商容鱼问道。

她说的,自然是在自己来的时候,对方便现身之事。若非如此,自己当然不知道对方在这,也认不出她来。

“如果我说这是意外呢?”蒋红绫好似无奈般地摊了摊手,“本来是跟着他的,时间地点都刚刚好,没成想,又来了个你。”

商容鱼一怔,如果对方所说属实,那可真是巧合荒唐了。

196.先机

“朝廷办事,不好意思。”蒋红绫声音淡下去,负手看来。

云遮蔽天光,场间刮来微风,卷动街上的草枝枯叶,轻砂在地上打滚。

杀气,弥漫在不大的街坊里。

付吟霜柳眉微抬,看向长街两侧,稍高处,客栈阁楼二层三层有窗,其内不知有多少人在窥探,她能看到阴冷的箭簇,也能感觉到令人深沉的恶意。

这不是早就埋伏好的,而是在他们落座之后,逐渐赶来的罗网之人。

她不由看向身边的人,如此情形,是杀出一条血路,还是如何应对?

玉沁对这一切并非毫不知情,事实上,早在埋伏渐成的时候,她便已经察觉到四下气机。可那时若直接就走,反而露怯,恐怕罗网的人也就不会再这么大费周章,而是直接杀出来了。

但躲得了一时,现在却不免还是落于这步境地。

只不过,或许还多了承担的人。

商容鱼脸色有些阴沉,事已至此,她如何不知道,自己这是误打误撞,掺和进了颜玉书和罗网之间的事情里去。

在蒋红绫现身的时候,她心底就是一沉,已经有所猜测,可那时,她不敢断定对方为何会出现在此,是为了颜玉书,还是为了自己。

况且,那时已入长街,再走也的确是晚了些,索性便直接进了茶棚,也是为了找个地方,光明正大地端详罗网布置。

现在,看是看明白了,可如何选择,又成了难题。

她虽然不识得茶棚里这三个书生,也不认识茶棚外那缠着铁链的两个壮汉,可既能与蒋红绫同来捉拿颜玉书,想必也绝非等闲,更别说还有长街四下暗里埋伏的一众人。

这即便不是天罗地网,也是大阵仗,大到不仅仅能捉拿颜玉书,还让自己也脱不了身。

商容鱼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家人知自家事,无生教现在的确是有人,但高手不多,先前设计死了鞠怀谨他们这批老资历,自己在教中虽已是大权在握,却也导致无甚可用之人。

这回为了颜玉书手里的秘钥,她才冒险联系了孟元广。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颜玉书如今有伤,其手下也已不足为惧。

届时,就算是没谈拢真打起来,商容鱼也不认为自己会输。

但现在,落在了罗网的圈套里,可谓是将她计划都打乱了。

她知道罗网的人一直在追杀颜玉书,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来,先前的考量里,确实是抱着侥幸的心思,没有将其考虑进去。

事实表明,她大意了。

商容鱼不由看向那依旧端坐的身影,无论是以阉人之身崛起,还是将三国诸人耍于股掌之间,对方心计和狡诈实乃她平生罕见。

那么,对于如今情形,对方是否想过?

……

在商容鱼看过来的时候,玉沁同样看了过去。

两人再次相视,一个眼中带着怀疑和探究,另一个却浮现微微笑意。

商容鱼一愣,随即蹙眉。

“现在,无生教要不要跟官府打交道?”在她想要开口的时候,玉沁抢先出言。

商容鱼的话憋了回去,却在细细揣摩这番话。

不过几个呼吸,她脸色微微一沉,“这都是你算好的?”

她说的,自然是因对方此言而心生出的猜测。

如果说罗网的到来本就在眼前这人的意料之中,且将他们引入此地,也是早就想好的打算,那么,对方要等的,便是自己。

因为她知道,如果被罗网发现了自己在这,那对方同样不会放过无生教,或者说不会放过自己。商容鱼心中不免生出怒意,对方算计如此,就是想借罗网来逼迫自己。

要么联手对付罗网,要么就鱼死网破。

亦或者,自己跟罗网联手。可这,就违背了一直以来的坚持。

商容鱼心里从未小看过眼前之人,可直到现在,她才觉得,自己从来都低估了对方。

步步为营,她脑海里,突然出现了这个词。

“无生教,不代表我。”商容鱼一字一顿道,声音好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

玉沁毫不在意,只是轻笑,“随便你。”

商容鱼觉得一口闷气堵着,胸前不断起伏,良久才长吸口气,道:“我不知道你哪来的信心。”

玉沁对此并未回应,她只需要一个态度就好了,一个对方在此次不会干扰的态度。

蒋红绫一直看着这边,虽然对他们说话听不太清,却也并非阻止。

她相信商容鱼会有所判断,因为对方是一个聪明人,这种时候,不管为了什么,也不会跟朝廷作对。

“想好了么?”蒋红绫问道。

商容鱼深深看了玉沁一眼,然后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话未说完,蒋红绫手指便动了动,然后,茶棚外的那俩壮汉骤然砸出铁链,而茶棚里的三个书生更是自袖中出剑,分别刺出!

蒋红绫已经看到了商容鱼的眼神,所以在她开口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动手了。

她从来都是抢占先机。

商容鱼心底更恼,背后刺来了一剑,无声刁钻,她身法却更为灵动,自是躲开。

一旁,孟元广双掌一合,同样夹住了一把剑。

而刺向玉沁的长剑,则停留在了她两指之间,任凭那书生如何灌以真气,白皙修长的双指巍然不动,如同定山磁石。

伊雪稠甩出骨金长针,靳鹰抽出短刀,付吟霜闪身拔剑,他们都是冲出茶棚,目标更是那甩出的铁链。

可他们动作,远不如那捏着纸花的小女孩,或者说是仙姑快。

明明是薄而弱不禁风的纸片,此时却像是破风的快刀。

嘶鸣的风声刺耳且急,空中只是一道白光闪过,那纸花便激射而出。

甩出铁链的两人自是大惊,不过他们早有警惕,千钧一发之际,他们舍弃铁链,竟是直接抬臂来挡。

金铁相撞之声快于铁链落地的声响,纸花在空中崩碎,而那两人臂上衣袖也是直接爆开,露出古铜色的皮肤,仿佛是铜浇铁铸一般,暗沉发光。

“外家横练。”付吟霜自是一眼看出。

靳鹰曾在罗网,见识更多,当下惊愕道:“外甲黄金锁?!”

197.瞬息

外甲黄金锁,有名的横练外功,江湖上并非没有流传,却从不是全篇。

江湖上所流传的残篇,只能说是不错的横练功夫,难免有罩门在,也就是外功都或多或少会有的弱点。可那完整的全篇功法,练至大成,则浑身上下犹如披挂金甲,浑圆无漏。

完整的《外甲黄金锁》在罗网收录,靳鹰出身罗网,自是知道,普天之下将此门横练硬功练至大成的,只有那位罗网大统领。

此时,眼前这俩壮汉当然不是那人,靳鹰惊讶的原因,是因为他知道修炼这门完整武功的人不多,其必跟那位大统领有关。

付吟霜蹙眉,“秦山河的人?”

秦山河,便是后周罗网的大统领。

而对于眼前两人修行的,是《外甲黄金锁》的残篇还是全篇,她当然能从对方调动内力时浑厚的气血感受到。

那是汹涌如即将爆发的火山的力量,扑面而来。

这两人只是站在面前,就让人心头沉闷,压迫感十足。

“找他们罩门!”靳鹰道。

街上的两人在挡下仙姑的纸片后,便倶是一抖臂膀,竟有铁环碰撞的哗啦声。原来是从肩膀上,双臂各滑下数个铁环,正好落在手腕上。

这两人摆好了架势,朝跃出茶棚外的几人狞笑。

蒋红绫看了这边一眼,道:“乔一乔二,别磨蹭。”

那俩壮汉闻言,当即瓮声应了。

这似乎便是他们的名字,却是过于简单,反倒只像是一个便捷的称呼。

可实际上,不管是付吟霜还是靳鹰,两人对此都是了解。

罗网中人,不似东东厂和锦衣卫这般保留各自名姓,然后锦衣卫还可以世袭罔替。罗网不一样,他们有的是江湖人,有的是出身官宦,乃至罪臣之后、牢中囚犯等等。他们没有原本的名字,有的只有一个好记的称呼,只是为了区分彼此罢了。

带着这个称谓,一直到死去。

这并非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甚至江湖上一些杀手组织,同样如此。真正让付吟霜和靳鹰凝重的,是这个称谓里的数字。

罗网里没有继承称谓一说,姓氏后加的数字,往往就代表此人在这个‘姓’中的地位和实力,直白讲就是这人的武功高低。

乔一乔二,顾名思义。

他们这边还在因此而想如何应对,茶棚中却是瞬息万变。

玉沁两指夹住刺来长剑,不见她如何用力,只是双指一动,长剑便直接截断,剑尖未及崩飞,便被她信手一弹,竟是以更快的速度反射而去。

持剑的书生也是可破甲八九的高手,他想过自己不能一剑功成,却没想过对方完全无惧刺去剑气,从容接剑。

可不等他心中惊骇消去,只听一声脆响,便是自那如女人般的双指上,射来的一道寒光。

太快,快到他还未看清寒光中是何物,快到他只来得及去看,快到他脑海中竟落不下一个字!

血霎时飞溅,弹出剑片上剑气未消,直从这书生喉间洞穿而过,扎上了茶棚的撑柱,然后轰然爆开。

三角撑柱的茶摊因此倾斜,开始倒塌下去。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商容鱼,她在躲过背后刺来的一剑后,便直接以身法冲出,不是冲向被那一刀一剑缠上的蒋红绫,而是往茶摊旁的商铺上去。

她不是想打,而是想跑。

……

商容鱼的打算,明眼人看到自然能一下看透。

此时,茶棚倒塌,可不是所有的人都出来了。

比如那无生教的前护法,孟元广。

在几息之前,茶棚还未倒,他以双掌夹住了对面书生偷袭刺来的一剑,瞬息便是自身内力与对方剑气的碰撞。

可对面那书生的剑与其他两人不同,他是三人里武功最高的,所以挑上的也是自觉能胜过的。

长剑一下折了,不是被孟元广以虎爪掰断,而是那书生看似摇了下手中剑,这剑便一下断了。

或者说,是成了剑鞭。

长剑由一节节剑片组成,其内中空,有一根细长的蛇皮绳索穿着,具体多长没有展开,因为现在它没有完全展开。

只是被抓住之后的一尺剑身折开,剑便陡然长了。

孟元广心头一瞬警铃大作,更是亡魂皆冒,此前五十年闯荡江湖,半生藏头露尾,不曾有过的生死危机陡然出现,竟让他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可他毕竟是老辈强者,能成为无生教的护法,自是有真本事的。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竟是直接侧头张口,将这如蛇探头般而来的剑片咬住了!

他咬住的不是剑尖儿,而是之后的那处,如此一来,带着更大势头的剑尖便好似失去了后继之力,就这么垂了。

但这长剑乃是书生精心所制,正合自身剑法,哪怕之前出剑被孟元广以虎爪扣住,打散了剑气,可这长剑锋锐,仍有剑气未消。

孟元广一口铁牙直接崩掉数颗,登时满口是血。

而不等那书生再变招,或是他再有应对,这茶棚就一下倒了。

……

茶棚倒塌,掀起尘土,却在众人挥去沙尘之际,忽而便有弓弦惊响。

这当然不是城内官军,而是在长街两侧商铺的门窗后埋伏的罗网一众!

此时,趁着掀起的沙土烟尘,弓箭如雨,一时竟不知有多少人引弓射箭。

付吟霜挥剑,将自己和伊雪稠牢牢护持。

靳鹰却被乔一乔二两人趁机一拳打中,吐血倒飞。

仙姑早就看到了孟元广的险境,也是一边去挡箭一边去寻他。

玉沁却是站在原地,只是不时闪身的将射来的箭矢躲过。

在此前与商容鱼试探的那一招里,别看使出从容的很,可实际上,那已经引动了她的伤势。

毕竟商容鱼不是弱手,每一招里,若不全力且小心应对,必会被看出虚实。

包括刚才直接以真武教的断剑杀人,都有一股险意。

玉沁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必须要果决,不能有丝毫犹豫,却又要无比谨慎。

哪怕自身已是全力以赴,也绝不能让人看出力有不逮。

起码,也要等到自己的帮手来。

198.眨眼

弓箭如雨,让人连番躲避,而商容鱼即便身法再高明,也是被这一轮急射逼下来。

及她落地,书生的剑就如毒蛇般紧随而上。

商容鱼自然恼怒,她回头,直接劈出一掌。

书生一惊,挑剑去刺她手腕,可这一掌隔空而劈,气劲在他剑出时便袭来,直直撞在了剑身之上。

一声碰撞,书生手腕一颤,噔噔退出几步。

商容鱼却已知道脱身不易,再见玉沁站在场间,目光平静而来,就知晓对方打算。

此时若不联手,恐怕都要折在罗网手里。

商容鱼双眼微眯,在对面书生挺剑再来时,豁然睁眼!

对面的书生攻势一顿,凛然之意不见,双眼之中反倒涌上一层迷茫。

于此一瞬之间,商容鱼抹腰甩手,寒光如匹练一闪,对面书生脖间便出现了一道血口。

书生眼中清明乍现,转而便是痛意,他下意识捂住脖子,后退着,但血仍是从指缝里冒出来。

他看着对面那人手中细长的软剑,踉跄倒地,颤抖几下,没了声息。

商容鱼甩了甩手,四尺软剑如同一道白练,上面的血尽数甩在地上,而剑身如月光般冰冷。

两人交手,不过是眨眼之间。

两侧而来的箭雨停了,街上倶是洒落的箭矢,罗网的人不再遮掩,长街两旁的商铺门窗大开,二层、三层,甚至是房顶,上下露出了不少身影。

尘土早就散去,诸人不免挥袖,看清场间。

倒塌的茶棚里的,孟元广身上扎了不少剑片,其中最恐怖的一块是嵌在左额头上,也让他如今血流满面,看着异常吓人。

仙姑站在他的身边,正以真炁渡去,助他逼出体内剑片。

对面,是倒地的书生,他的脸上盖了一朵纸花,只不过白纸被血染红,妖异之余不减渗人。

书生已经死了,在刚才,他见仙姑冲进来,便直接散剑,想要以雷霆一招杀死孟元广,却没想到对方内力深厚,而且这的绰号,可不简单是因为他修行的一双虎爪功。

彼时他好似看到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虎突现眼前,让他散剑的动作慢了那么一瞬,所以仙姑才赶得及时,直接以纸花将他脸面破了,封喉而死。

孟元广眨了下眼睛,嘴唇动了动,本被他紧咬住的剑片便掉在了地上,同时吐出的,还有几颗带血的牙齿。

他吐了口血,终于在内力逼迫之下,身上剑片松动,然后直接飞射而出,也因此,伤处也往外溅血。

仙姑手疾眼快,直接给他封穴,然后喂了止血丹丸,重新以真炁助他炼化药性。

在此期间,她一直注意的,是长街两旁的罗网暗箭,或是那两个身怀硬功的外家高手。

可是,他们都未偷袭,这让她暗松口气之余,也有疑惑。

……

袁鹏的刀很快,高铭用的竟也是软剑,却是在鞘中的软剑,明明是白天,出剑时却看不清他的剑。

此前他们两人缠住了蒋红绫,但在箭雨停下之后,两人攻势却陡然一顿,接着,便是两声压抑的闷哼。

袁鹏和高铭一下瞪大了双眼,彼此相视,带着浓浓的不敢置信,还有遗憾。

他们的刀和剑,竟都插在了彼此的腹部,甚至于他们之前连反应也无。

此时,两人口中吐血,诡异的劲力毁掉了他们的丹田气海,两人深知,自是活不成了。

不解、无奈、遗憾、留恋等等情绪出现在两人的眼中,他们脸上有痛苦,最后却只是相视一笑。

蒋红绫见此,淡淡一笑,交叉握着两人手腕的双手一松,朝前一推,面前两人便踉跄后退,继而轰然倒地。

她绰号,练得便是这种借力打力的诡异功夫,最擅长的便是以一敌多,让对手死在自己人手上不说,最后更是连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袁鹏和高铭只是喘了几下,便断了呼吸。

蒋红绫从袖里捏出一张丝绸手帕,轻轻擦拭着双手。

场间人里,虽然三个书生片刻间便死去,可蒋红绫脸上却看不出丝毫可惜。而孟元广和仙姑同样分身乏力,一刀一剑也死,可以说商容鱼这边已成孤家寡人。

倒是玉沁手下,因着乔一乔二收手,付吟霜和伊雪稠倒只是应对箭矢时些许内力消耗。而靳鹰早前中招,吐血倒飞出去,此时靠在墙边,即便面若金纸,可起码是捡了一条命。

玉沁看了眼脸色不善的商容鱼,然后道:“死了人再谈,可就差点东西了。”

她这话,当然不是说给商容鱼听的。

蒋红绫认真擦拭着手指,良久才弹了弹指甲,把手帕随手一丢。

洁白的帕子掉在血污里,自然就脏了,偏生她还上去踩了一脚,也算是朝前走出了一步,离玉沁更近了一丝。

“你凭什么觉得我想谈?”蒋红绫问道:“谈什么?”

“你的人,四下恐怕不下三四十,这箭就射了两轮,倒不太像要杀人的样子。”玉沁道:“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免得一会儿,没机会说了。”

听了这话,蒋红绫柳眉一挑,眼睛里倒是颇感兴趣,而商容鱼却是暂且将心中不悦压下,蹙眉思索。

也是在这片刻间,她忽而一怔,随即眼底凝重浮现。

她记得,昨晚见面时,对方手下好似还有一人才对,可此时,却未见到,是一直没有出现。

蒋红绫轻笑道:“你果然还有后手。”

玉沁未置可否。

“死了人还能谈,要是不死人,反倒会惹人怀疑。”蒋红绫笑了笑,看着身前两人,道:“你们一个是孤魂野鬼,一个是地下的老鼠,就算再多阴谋诡计,或者说,个人能力再出色,在这江湖里,除了掀起点儿小浪花,终究是难成气候。”

她这话说的,倒有些不留情面了。

但没有人去反驳,去开口说些什么,而是在想她话中的意思。

作为最了解蒋红绫,或者说是跟她打交道最多的人,伊雪稠却是一下就想通了对方想表达的意思。

玉沁此时眼帘一低,道:“你这是,想招安?”

199.招安

招安,对江湖人来说,既是一种认可,也是一种麻烦。

这多是朝廷官府对那些绿林采用的方式,有人接受,自然也有人拒绝。

有的被招安后的确是加官进爵,享受荣华。可有的人被招安后,却成了圈养的猪,跟手下的弟兄分开打散,寻个由头就将你杀了。

放在此间这里,说是招安,更应该算是拉拢。

蒋红绫是罗网的缉事统领,自然有招收人马的权利,可如果招安的对象,是曾经杀了不少厂卫和罗网中人的通缉要犯,其用意,似乎就颇为值得推敲了。

就算玉沁等人答应了,恐怕罗网高层,东厂和锦衣卫的那些大人,包括后周朝廷也不会答应。

更别说,蒋红绫自己,真的能做这个主么?

此时,随着玉沁此话问出,场间一时静了静。

付吟霜与伊雪稠相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不解,而后者更是带着浓浓的怀疑之色。

她自认是了解蒋红绫的,这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女人,手段极其狠辣。要是抓人杀人还说的过去,可这招安,伊雪稠还真是没听说过。

一时间,她也不知道对方这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

商容鱼眼中带着怀疑,看向蒋红绫,后者神情不变,却像沉思,似乎也是在想说辞。

“如何?”蒋红绫问道。

玉沁看着她,道:“果真招安?”

“不错。”蒋红绫点头。

“胆子不小。”玉沁轻笑,“皇甫靖想留下我都不能,你觉得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敢来招安我?”

后周东厂和锦衣卫本来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直到出身东厂的第五唯我崛起,武功横压一世,公门折服,再加上阉党之势愈加庞大,所以锦衣卫渐渐向东厂靠拢。直至如今,锦衣卫完全可以说是东厂的附属,‘厂卫’一称,似乎有了另类的解释。

而玉沁口中的皇甫靖,便是如今锦衣卫的都指挥使,另一重身份,便是第五唯我的干儿子。

厂卫不分家,彼时玉沁投了东厂之后,皇甫靖来拉拢她很多次,功名利禄,许诺不少。

此时,玉沁如此说,意思当然简单--连皇甫靖那锦衣卫都指挥使的拉拢,她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你一个罗网的四方缉事统领?

当然,蒋红绫未尝没有听出其话中另一层意思。

彼时东厂看重的人,皇甫靖为何会来挖墙脚?

要知道,皇甫靖虽然是锦衣卫的都指挥使,可最让人敬畏的身份,是第五唯我的干儿子,其官职,倒不是此人被重视的原因。

毕竟,皇甫靖还未入武道三境,而其手下,锦衣卫的两个镇抚司镇抚使,可都是大修行。

皇甫靖这都指挥使的身份,更像是一种门面,至于他有没有心腹手下,或是还暗中拉拢过多少人,是否存有野心,这就不得而知了。

短短的时间里,蒋红绫想到了很多。

不过她知道,这都是后话,其真假还是挑拨,也都不是她能够参与进去的,即便是她给上面递上消息,很可能也是泥牛入海,根本无果。

更别说,她本身就另有目的。

当下,蒋红绫只是笑了笑,看着眼前之人,道:“此一时彼一时,我带着诚意,还望颜兄斟酌。”

玉沁看着她,眼神之中有琢磨之意。

场间一时很是安静,而受伤的几人也得以喘息之机。

只不过,伊雪稠自是不愿投靠后周罗网的,更别说还是对面那人的手下。付吟霜看出了她的不耐,当下,轻拽了下她的衣袖,示意对方稍安勿躁。

商容鱼也是抿了抿唇,她同样觉得棘手。这蒋红绫偏生问的颜玉书,而没有管她,似乎对无生教或者她并未有什么善意。

如此一来,若颜玉书这帮人真被招安了,此间处境最危险的人,当然是自己。

可此时,她又不能先动,免得成为众矢之的。她心里的有些紧张,握着软剑的手不免紧了紧。

“这件事,你能做得了主?”玉沁开口,说道:“我是说,我们这些人的身份。”

商容鱼心中不由沉了沉,但她仍是没有妄动,因为她看到了对方神情中的平静,也想到了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她并不觉得,既然今次的相遇是对方的设计,对方就会如此轻易地选择束手投诚。毕竟,对方是从后周神都杀出来的,身上背负着血案,这的确不是蒋红绫三言两语就能抹消的。

除非,招安颜玉书的,是来自后周宫里,否则的话,绝不可能将此压下。

蒋红绫笑道:“以前只是些许的不愉快,说过去还不容易?”

听了这话,玉沁双眸闪了闪,而商容鱼也是在一怔之后,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她再去瞧了瞧四下,然后目光重新落在对方身上,明白了。

“原来,你这是找到了新东家。”玉沁说道。

蒋红绫此番,的确是存着招安心思的,不过不是给后周罗网招安,而是给新的靠山,或者说燕国来当说客的。

她明面上还是罗网的缉事统领,可实际,早已成了燕国的人。

如今燕国迫切需要江湖合流,她此时身份,当然是至关重要。而且,从如今后周和燕国的局势来看,蒋红绫所处地位,也是举足轻重。有这么一个人在,燕国的确是省了不少力。

所以说,蒋红绫此前才会说‘死几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的确,如果双方没有死人,她此次围杀颜玉书,不就是无谓的演戏么?

至于商容鱼或无生教的到来,的确是意料之外,不过也算是添了一道彩,因为死的都是她的人。

这样起码,对于颜玉书这里,蒋红绫觉得做的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也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而她从一开始就确信,对方一定能猜到自己目的,并且也没有拒绝自己的理由。

因此,蒋红绫才会表现出这般善意。

玉沁微微蹙眉,好像的确是沉吟了片刻。

“你别忘了,将军府!”商容鱼却是在此时提醒道。

蒋红绫淡淡看了她一眼,无生教只不过是已散的魔教里还活跃的一支,也只能算是蝼蚁中比较能蹦跶的一个。

可即便如此,也与终日见不得光、人人喊打的老鼠无异。而就算商容鱼的确是魔道中的异类或翘楚,无论武功还是计谋都属上乘,她也不会将对方收入麾下。

因为蒋红绫讨厌聪明的女人。

商容鱼?灭了便是。

200.拖延

商容鱼出言的提醒,也是赌一把。

她从这几日颜玉书和苏澈之事上,隐隐猜想这两人之间应该尚有情谊,就算彼此看似是想要杀了对方,却还未成仇敌。

对此她并没有根据,只是一种冥冥中的猜测,或者说是直觉。

商容鱼在这时候说出这话,就是让玉沁想到苏澈,想到将军府是被燕国所灭,而苏定远也是尽忠在大梁城下。

苏澈跟燕国有国恨家仇,若玉沁心里还在意苏澈,那就应该想到这点,斟酌这点。如果反之,那她无话可说,只得另想脱身之法。

因为商容鱼已经看出了蒋红绫眼中的杀意。

玉沁当然能听出商容鱼话中的意思,此时看去,略带几分好笑之色。

商容鱼轻哼一声。

“我可以认为,你这是在怕吗?”玉沁一笑,说道。

商容鱼垂眼,看着手中软剑,阳光之下,寒光凛凛。

“从小到大,我还不知道‘怕’是什么!”她说。

玉沁抬手,右手依旧以绷带包扎,只露出一截指尖,她朝商容鱼晃了晃,然后指了指自己左肩胛。

她开口道:“这些,都是他在我身上留下的。”

商容鱼听后,本来为她的话而心底一沉,可在听出她语气中并无什么恨意的时候,有些意外,转而暗松口气。

同时,心里也觉得不甚自在,因为对面这人的语气里,不仅没有什么怨恨,竟然还有些笑意?

她一时搞不清楚对方跟苏澈的关系,而一想到对方是一个寺人,又不免猜测,莫非入了宫之后,这人真会性情大变?

商容鱼心底一下生出几分恶寒,不过自然不敢表现于神情之中。

玉沁轻轻摸了摸右手掌心,没有说话。

蒋红绫却是一皱眉,“闲话少说,如何选择,还请明言。”

玉沁抬眼而来,神情如往常般冷淡。

而不等她开口,蒋红绫已经从其中看出意味。

当即,她直接道:“为什么,难道就因为什么将军府?”

她自然是疑惑不解的,据她所知,将眼前之人害到如今田地的,正是苏家将军府。可以说,颜玉书跟苏家,同样是血海深仇。

杀之还来不及,哪还会在意对方?

“不是将军府。”玉沁道。

商容鱼心道果然如此,而蒋红绫也听明白了。

然后,她笑了。

“苏澈?”蒋红绫觉得荒谬,笑得嘲讽,“现在,你把本该光明的前途毁了,只是因为在意一个还不知在哪的人。他现在不只被桃花剑阁剑令追杀,还被朝廷通缉,一个必死之人而已。”

“这话未免言之尚早。”玉沁只是道。

蒋红绫点头,“看来,是没得谈了。”

“好像是这样。”玉沁道。

没有人再开口,只是场间肃杀之意更浓。

……

凝重沉闷的此间,便连弓弦的紧绷声都似乎可闻。

然后,就在一缕风穿过街面的时候,地上沙尘在走,忽而便是静若霹雳的弦声。有人竟是在如此寂静之时,因太过紧张而脱手射出了一箭!

这就像是一个信号,哪怕这支箭只是射在了地上。

紧接着,下一瞬便是无数弓弦响动,箭雨如蝗,铺天盖地而来,顷刻间便淹没了此间街上。

众人纷纷躲避,而乔一乔二更是悍然出手,直接抓向付吟霜和伊雪稠,后者出剑以对,却难为对手。

乔二探手一抓为虚晃一招,却是脚下一踢,直将原本抛掷在地的铁链踢起,径直朝那还给孟元广疗伤的仙姑而去。

与此同时,本就支撑真炁,将四下飞箭挡下的仙姑一眼看到,空余左手朝这边一甩,宽大袖中便飞出了无数白光。

那是蝴蝶,以纸片剪纸而成的蝴蝶,只不过此时飞出,在阳光下竟微微闪烁荧光。

伊雪稠眼尖,早就看到,连忙道:“躲!”

付吟霜想也不想,剑招一过,与伊雪稠便朝街边商铺撞去。

靳鹰早就翻身进了一旁的酒肆,只不过马上便传来他的怒喝,以及兵刃交接之声。

而在场间,伊雪稠等人动作是快了,可那纸蝴蝶同样不慢,它们如同雪花一样落在了飞来的铁链上,紧接着便丛丛炸开,突兀燃烧起来。

这是数不清的纸片,数不清的蝴蝶,一旦燃烧,整根铁链竟成了一条火鞭!

乔一乔二连忙收手后退,而四下射来箭矢因要避开他们,本就一轮暂歇一轮,此时,因着仙姑这诡异招式,茶棚先被引燃,继而场间脚下火势蔓延,爬向长街两侧的铺面。

“什么鬼把戏?”蒋红绫皱眉。

对面,与她交手的是商容鱼和玉沁,在彼此一言不合之下,她们三个便战到了一处。

此时闻言,商容鱼软剑如蛇一抖,分出战场。

“想不到你我竟会联手。”她这话,自然是对身边之人所说。

玉沁右手看似虚握,却有无形剑气凝聚,如是持剑一般。

“不是联手,是救你一命。”她说。

商容鱼对此自是撇嘴。

另一边,仙姑护持着孟元广在退,也不知她用的什么手段,反正此时街上火势渐重,如此一来,反倒不好找掩体。

付吟霜和伊雪稠已经冲进了酒肆,去帮靳鹰,而乔一乔二却是直接舍身去堵仙姑两人。

火在往众人脚下蔓延。

蒋红绫鼻尖嗅了嗅,而后冷笑,“果真是上不得台面的江湖把戏。”

商容鱼毫不甘示弱,“那你待如何?”

射来的箭矢已经停下了,她却是从四下的气机里感知到,罗网诸人已成包围之势。而此间因仙姑所致,几成火海,眼前又有蒋红绫相阻,他们可谓是无路可去。

这让商容鱼心中不由暗骂。

“终于来了。”玉沁却是松了口气,眼中也浮现几分笑意。

商容鱼看到后,不由一怔,“什么来了?”

但马上,她就看向前方街上,眼神微亮。

蒋红绫则是眼眸一沉,脚抬起而顿,沙石崩起,地上‘爬’过来的火如是遇阻,分散而燃。

她眸光冰冷,在面前两人身上掠过,而后偏头,看向身后长街。

有马蹄声渐近渐清晰,吸引场间诸人的注意,接着,一众人马很快出现。

201.想多

皂色剑装的年轻人神情各异,有的孤高,有的好奇,有的皱眉冷笑,有的神情不屑,有的只是平静。

来的人,是桃花剑阁的人,大约二三十人,俱都骑马而来。此时衣衫干净,坐于马背上,按剑四顾,端是江湖里的翩翩少侠。

当然,领头的,却是一个老者,而看到这个人的时候,玉沁眼底便浮现出几分笑意。

“康长老?”蒋红绫有些意外道。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此前夜里便死去的桃花剑阁长老康义仁!

只不过,眼前这‘康义仁’,自然非彼康义仁。这是米陌荨易容而成的,也即是玉沁安排好的后手。

在昨夜,杀死康义仁之后,米陌荨便听从玉沁的吩咐,着手去安排此事。本来,这是为了防备商容鱼的,届时不管是否打得起来,孰强孰弱,米陌荨都会在这个时候,领着桃花剑阁的人来。

而现在身份,自然是康义仁康长老。

米陌荨当然不认得蒋红绫,只不过听对方语气,显然是认识康义仁的。而她在方才短短几息之间便将场间情形收入眼中,也自是看到了四下窗后和房上持弓引箭之人。

这些人不是官兵,却有弓弩,显然也不是寻常的江湖人。是以,米陌荨没有冒然开口,而是看着此间,不说话。

他沉默,蒋红绫则是皱了皱眉。

久在梁国,她自然对梁国江湖里那些有头有脸的人不陌生,眼前就是有名的假仁假义笑面虎,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赶过来,为了什么?

蒋红绫可不认为对方是巧合路过,在思忖间,她忽而想起来,之前颜玉书的自信和话中底气,而商容鱼也曾说过,对方似是还有后手。

莫非,这康义仁就是他的帮手?

还是说,颜玉书已经和桃花剑阁,暗中有了联系?

这么一想,其实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桃花剑阁盘踞梁州,要说对这无生老祖的埋骨之地毫不知情,似乎也不大可能。这也解释了,为何颜玉书来梁州城不久,便能寻到无生老祖的埋骨之所,且桃花剑阁对其一直放任,竟没有半点阻拦的意思。

而她哪里知道,桃花剑阁之所以对玉沁不闻不问,一是没有确切消息,不知内情;二是一直以来的注意力都在寻找苏澈,后来又为了瑶无艳和乔芷薇而动作,当然顾不上什么东厂人马。

所以,也就导致了好似放任般的情形。

人最怕脑补,蒋红绫这一番思量,却是将玉沁和桃花剑阁想到了一处,还认为他们早就暗通曲款,而今日这事儿,会不会也是对方算计,想要将她罗网和商容鱼一伙人一网打尽。

毕竟,就算她自信罗网中人未露马脚,可在梁州城这么久了,要说桃花剑阁没看出一点端倪,似乎也不现实。

自家人知自家事,蒋红绫当然不认为自己的手下全都是精锐好手。

因此,蒋红绫对于此时‘康义仁’的沉默,一下想到了很多。

她投靠燕国的事,如今罗网还未知晓。本来她今天就有打算,如果颜玉书听了自己的,成了自己人,那也就罢了。可如果对方拒绝,那她自然没有留下对方的必要。

因为自己的身份可能会被对方传出去,那样的话,自己在燕国这里的作用,自然就大打折扣。毕竟,就算自身知道不少罗网机密要事,可更多的只是在梁国的布置。一旦身份暴露,罗网必然会全盘打乱,重新安排,而且一定会派人来处决自己。

所以,蒋红绫不会放过一丝威胁。

但现在,局面似乎已经不在自己掌控之下了。因此,她迫切想要弄清楚桃花剑阁此来的缘由和目的。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去判断和做出决定。

……

四下罗网的人都在等待蒋红绫的命令,因为他们同样看到了街上桃花剑阁的来人。

即便他们都是蒋红绫的手下,也早知道了自己现在是给谁卖命,可这里毕竟是梁州城,面对桃花剑阁的时候,他们根本硬气不起来。

哪怕如今头顶换了新天,可山高皇帝远,就算是燕国朝廷,在这个时候,也不会为了他们的死活,而去跟桃花剑阁闹什么不愉快。

所以说,这些人都在等蒋红绫拿主意。

米陌荨很清楚这一点,在这梁州地界上,桃花剑阁就是天,这是根深蒂固的观念。也就是近来冒出苏澈这么个愣头青,杀了桃花剑阁的人不说,还直接从桃山上下来了,惹出了几十年不发的剑令。

在这一点上,她是佩服的,更觉得无知者无畏。

可放在其他人身上,少有人敢忤逆桃花剑阁,甚至是在面对时,都惶惶不敢开罪,就像是眼前这般。

而这,也是桃花剑阁这些下山弟子横行无忌的原因--不是所有大派弟子都盛气凌人,但盛气凌人的,必然出身名门。这是江湖上的普遍现象。

“康长老此来何为?”蒋红绫问道。

米陌荨将康义仁那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学了个九分像,“显而易见,你还问我?”

蒋红绫眼神动了动,语气听不出喜怒,“罗网跟贵派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何必要闹不愉快呢。”

罗网?米陌荨心思动了动,下意识看了那边的玉沁一眼。

玉沁微微颔首。

米陌荨便道:“那何不让开条道儿?这对大家都好。”

蒋红绫微微蹙眉,她虽然跟康义仁见过也没几次,可今日的对方的确有些古怪。康义仁是个笑面虎,表面上总是和气生财,就算有什么,也是利益为先,都好商议。

但今天,对方未免太过强硬了些,听话里意思,似乎是非要干涉此事,根本不留余地。

这让她觉得奇怪,也有些怀疑。

只不过,蒋红绫倒不是怀疑康义仁的真假,事实上,依米陌荨的易容手段,常人也难看出一二,更别说谁也不可能一下往这上面去想。

她怀疑的,只是这颜玉书究竟给了对方什么好处,还是说,给桃花剑阁带来了什么利益。也唯有如此,才会让桃花剑阁保下他。

“是埋骨之地,还是那秘钥?”蒋红绫心中暗道。

202.借势

蒋红绫不是轻易会妥协的人,更何况,是在关乎自身筹谋和安危之下。

但现在,面对桃花剑阁的这些人,就算她凛然无惧,可心里更要在意其后的桃花剑阁。人不算什么,其后宗门才是庞然大物。

所以,哪怕蒋红绫心中憋屈,也是不得不照看眼下。

她朝一旁让了让身子,一句话也没说。

玉沁朝街旁铺子看了眼,火势已有些大了,逐渐升起的浓烟里,付吟霜三人也是搀扶着从里面出来。只不过几人身上各自带伤不说,脸色煞白的靳鹰还捂着腹部,手上全是血。

三人走到她边上,难掩虚弱。

今日昨夜,数番拼杀早就让他们筋疲力尽了。

“走。”玉沁道。

一旁,商容鱼也要跟着,可蒋红绫脚步一动,一下将她拦住了。

商容鱼脸色一沉。

蒋红绫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玉沁回头看了眼,脚步停了,只是朝付吟霜三人摆摆手,示意他们先走。

桃花剑阁下山的这些弟子,当然不清楚付吟霜等人的具体身份,只是今日被自家长老喊了来,所以就跟着过来了。然后一看,像是江湖火并,本来还有些瞧不上的,但一看到街上和四下散落的箭矢,以及逐渐蔓延开的火势,登时便明白过来,此间之人,自非寻常的江湖人。

及等到蒋红绫自报家门,他们才知对方竟是罗网中人。要说没有疑惑和忌惮是不可能的,毕竟罗网凶名在外,即便是后周朝廷机构,可于任意一个江湖势力来说,都绝非可以忽视的力量。

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家门派中究竟有没有对方的人,后周的锦衣卫和罗网密探,实在是无孔不入。

只不过,因为有‘康义仁’这位长老在,让此间的桃花剑阁弟子多了不少底气。

当然,在付吟霜三人朝这边来的时候,他们因谁也不知道这几人跟自家长老,或者说宗门有什么牵扯,也不会乱说话,有的,甚至还报以善意。

毕竟,付吟霜和伊雪稠本就天生貌美,此时即便有些狼狈,却更有女子虚弱美态。

她们与米陌荨只有一个眼神的短暂交汇。

“将马给他们。”米陌荨吩咐道:“带他们先回宗门。”

她指使着两个年轻弟子说道。

回宗门当然是说辞,而她也相信,就算付吟霜三人有伤,只是派两个桃花剑阁的人跟着,她们也足以应付了。

蒋红绫未尝没有关注这边,此时听了这话,心中更是相信这必是来自桃花剑阁的布置。颜玉书这些人,果然是与桃花剑阁有了牵扯。

马蹄声渐去,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长街拐角。

玉沁没有走。

浓烟渐渐重了起来,隐约间远些的地方传来了人的呼喊声,应当是注意到了此地的火势,想必不久后,坊市的武侯等人也就赶到了。

“她是无生教的妖女,难不成,康长老也有意保下?”蒋红绫淡淡道。

米陌荨不动声色地看了玉沁一眼,这自然是在请示,毕竟,按照之前的商议里,她带人来要对付的可就是商容鱼,而且还要逼对方交出秘钥。

而不是现在这般,只是让付吟霜等人逃去。

“她手里,有我们想要的东西。”玉沁说道:“在没有得到那件东西之前,自然要保证她这个人在能看到的地方。”

蒋红绫眸光闪了闪,第一次有了怀疑。

……

“火这么大了。”盗帅手指推着窗缝,遥遥看着,说道。

苏澈靠在窗框边上,朝长街另一侧瞥了眼,那边,已经有人从渠里拎了水往这边来了,其中,还有不少巡逻坊市的武侯。

“你说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盗帅问道,或者说,他是在好奇那仙姑的手段。

两人是在离茶棚所在的长街有些距离的阁楼里,这坊市都因昨夜官兵进城而有些空旷,人都不知到哪里去了,所以两人上楼根本没人看到。

而他们赶过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茶棚那边大打出手,虽然离得远,没有看清那小姑娘用的什么手段,却也看见了这火正是对方弄出来的。

似乎是什么甩到了铁链上,火才一下烧起来的,然后四处蔓延。

“江湖把戏什么的,你更熟啊。”苏澈道。

他觉得,这无非是什么戏法之类的旁门左道,就如同幻术那般,让常人防不胜防,也一时看不透根脚。

盗帅摇头,道:“就是不知道那人身份,不好判断用的是什么法子。”

苏澈看他,笑道:“你该不会还想过去瞧瞧吧?”

“只是好奇。”盗帅指了指‘康义仁’,道:“那应该是米陌荨易容假扮的。”

苏澈顺着看过去,那是早就被两人注意到的身影,此时骑在马上。

“你怎么知道的?”他随口问道。

“真正的康义仁,已经被你那朋友杀了。”盗帅沉吟道:“怪不得昨晚到之前都没有看到米陌荨,原来是他早有布置,恐怕就是为了商容鱼。”

苏澈点头,要不是下边这突然出现的那伙人,恐怕今日商容鱼就要栽在这里。但看此时情形,付吟霜她们已经撤了,可似乎那人并不打算让商容鱼跟着一起走。

难道,也是为了那什么秘钥来的?

此时,因为毕竟有些距离,所以苏澈和盗帅还不知道蒋红绫这伙人的身份。

只是从那弓箭上,也知道不是一般的江湖人,只是往官府方面考虑罢了。

“咱们就在这看着?”盗帅问道。

怎么说也是答应了联手,就这么看着,他总觉得不是个事儿。而且,依着身边这家伙跟街上那人的关系,也不该就这么看着才对。

在此之前,盗帅还想过万一苏澈感情用事,不顾自身安危去帮颜玉书,他还得一定将其拦下呢。

哪成想现在,对方不急,反倒是自己有些急了。

苏澈轻笑一声,“凡事要量力而行,既然她有桃花剑阁来当帮手,情况应该不会太差,咱们先看着就是。”

“可救火的人就快来了。”盗帅说道:“官府的人马很快也会到。”

苏澈同样明白这一点,人一多了,事情就复杂了,尤其还是在不确定底下那伙人具体身份,是不是出身公门的时候。

203.拦下

街上,气氛变得有些剑拔弩张起来。

商容鱼不觉得自己跟颜玉书有多大交,所以也没希冀于对方会帮自己解围,而就算帮衬了,也不过是为了自己手中的秘钥而已。

就像是现在这般。

“如果,我非要让她留下呢?”蒋红绫看着两人,问道。

“强留,或许会得不偿失。”玉沁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也让人猜不透她心中究竟是如何所想。

两人态度并非多么强硬,只是蒋红绫觉得自己就这么放商容鱼走了,确实有失颜面,就好像桃花剑阁的人,并未将自己放在眼中一般。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玉沁开口道:“你的事,我不会传出去。”

蒋红绫皱眉,“我凭什么信你?”

她指的,当然包括被罗网所伤的付吟霜几人,也包括商容鱼,甚至是此地桃花剑阁的人。

“多一个朋友,就少一个敌人。”玉沁说道。

蒋红绫有些意外,“这倒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话。”

在她的印象里,眼前这人自负武功,张狂说不上,只是太过清高孤傲,从未将其他人放在眼里,也自然说不出这种有些软的话。

“受挫之后,当然会变。”商容鱼接过话去,撇嘴道:“不然的话,他还能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还要仰仗别人来救?”

玉沁只是淡淡一笑,对此没有回应,好像没有听到一样。

“好。”蒋红绫点点头,开口道:“我说过的话依然算数,你可以再斟酌斟酌,等想好了,我随时欢迎。”

玉沁应下,然后抱拳,“多谢。”

蒋红绫同样抱拳,只不过,神却是不那么好看。

怎么说今自己都是既折损了人手,又折损了面子,如今看似无事发生,但终究是自己落了下风。

商容鱼软剑未收,同样抱了抱拳,看着面前两人,朝后退了几步,而后甩袖劈开火焰,飞掠上房顶,眨眼便没了踪影。

玉沁只是看了眼,没有理会的意思。

蒋红绫一时间有些拿不准对面这人在想什么,不过,她知道此地也没有久待的必要了。坊市的人很快就会过来救火,而此地火势蔓延包括之前交手,想必城中其他势力的探子也会注意到这边。

她摆了摆手,四下罗网众人便缓缓退去,至于地上尸体,竟是连管也未管。

“后会有期。”蒋红绫再看了桃花剑阁众人一眼后,脚尖一点,便往另一侧的长街纵去。

随着她飞而去,地上火焰席卷,此间长街竟是一片火海。

天上的云层未散,此间的厉害。

只不过玉沁却是看了眼四下,孟元广和仙姑两人早在此前撞进一旁商铺里之后,便不见了,而此时的尸体,也无人收殓。

米陌荨挥手,“走!”

其旁,桃花剑阁诸弟子不由得面面相觑,有些不解。

难不成,自己等人过来,就纯粹是为了接应这几人不成?

可为什么?

米陌荨瞥了众人一眼,当先调转马头,“该知道的,回去就知道。”

众人闻言,再看了那面朝火海,负手而立的影一眼,这才骑马跟上。

一时间,呼哨声和马蹄声便远去了。

玉沁站在原地,脚边一尺外便是火焰,却难以靠近。

她听到了逐渐清晰的呼喊声,那是救火的人,是四下的街坊和武侯。

然后,她慢慢退开,却是朝着方才商容鱼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

若是逃命,当然要选往闹市走,这时候的人多,往往意味着安全。

可能不能走进闹市,却是个问题。

商容鱼轻功停下了,不是累了,也不是安全了,而是因为被人挡住了去路。

“商姑娘且慢。”盗帅爽朗一笑,手指间飞刀在转。

商容鱼冷哼一声,她当然知道眼前之人的份,且并不会因此觉得棘手。因为眼前之人,并非自己对手。

但对方在此时出现,那另一个人,也一定会出现才是。

这里是快出巷口的位置,脚步声在后响起,没有遮掩的意思,是故意让自己听到。

商容鱼侧,果然看到了持剑而来的苏澈。

“伤这么重,还出来转悠,也不怕被人看穿,丢了命。”她自是一眼看出了苏澈的易容,可哪怕话语讥讽,仍不减凝重之意。

苏澈的武功,她并未领教过,可从能伤到颜玉书这一点来看,她当然不会有丝毫大意。

更何况,无论是对方出,胜了尹莲童取得武状元,还是从那座桃山上安然无恙地下来,这人也绝非等闲,甚至可以说是如今江湖年青一代里的第一人。

可即便如此,他都是有伤在,还是不轻的伤。

所以,哪怕是同时面对他和盗帅两人,商容鱼心中警惕和凝重是有,但还不至于觉得自己就没有胜算。

“流离之人,哪还惜命。”苏澈说道。

商容鱼闻言,眉头微蹙,“有话就说,要打就打!”

“商姑娘可不是这么鲁莽的人啊。”盗帅挑挑眉,“你的心计和武功,咱们也是知道的,装模作样,在小爷这里可是不管用。”

商容鱼听后,神一收,将软剑自腰带里抽出来,冷笑道:“是为了所谓的朋友,墨家竟也会帮颜玉书这等人。”

盗帅目光在她软剑上一扫而过,问道:“颜玉书是什么人?”

商容鱼面无表地看他。

“你是无生教的人,这点可别忘了。”盗帅手指在脸上挠了挠,笑道。

苏澈说道:“我二人在此拦下商姑娘,并无恶意。”

商容鱼淡淡道:“既无恶意,那就把路让开。”

苏澈摇头,“商姑娘知道我们是为了什么。”

“看来颜玉书真把什么都跟你说了。”商容鱼脸色一沉,道:“这东西,本就是我无生教的!”

“若是他物,自该物归原主,我等也无争夺道理。”苏澈道:“但魔功为祸江湖,这却不能不管。”

“虚伪!”商容鱼先是冷笑一声,继而看着苏澈,声音软下来,“你别忘了,我跟你的子衿姐可是好姐妹,凭着咱们这层亲近关系,你对我,难道还真下得去手不成?”

204.对峙

在苏澈眼里,眼前的人忽然变得楚楚可怜起来,眸若含光,此时贝齿轻咬,红唇如血,诱人之余,更让人心底生出无限怜惜。

如是红颜一泣,倾国倾城,抑人心怀。

苏澈有片刻的失神,恍惚间,他觉得对方正朝自己走来,似春雨生酥,若繁花般娇艳动人,让人不欲采摘,亲近还来不及,又怎敢去伤害?

而在盗帅眼里,便是商容鱼说出这话以后,苏澈这家伙就呆住了,傻愣一般。

他也怔了怔,然后察觉到了商容鱼气机的瞬息变化。

盗帅脸色不由一变,想也不想,便是直接甩出手中飞刀,同时脚下神行术运起,直接去抓商容鱼。

而商容鱼提起内力,当然不是为了对苏澈出手,事实上,她的虽已经完整,能在毫无敌意的情况下影响对方心神,可要是出手,依着苏澈武功,必然会反应过来。

那样的话,此前善意全数失去不说,甚至连脱身都不易。

没错,商容鱼此时,便是在苏澈愣神的几息之间,打算直接以身法绕过,而后遁去。

飞刀来的快,可商容鱼早有打算,身若幽影一闪,便自苏澈身旁绕过,任那飞刀扎在了墙上。

仓促之间,就算盗帅神行术再高明,也是一下抓不着她。

但就在商容鱼即将脱身之际,忽而传来一声轻笑,笑意很浅,带着几分嘲讽。

“好个不要脸的女人!”

话出,如一缕凉风,自后颈而入。

商容鱼脸色一变,刚是绕过苏澈,脚下却蓦地一顿,因为在对面巷子里,走出了一道身影。

盗帅追来的脚步同样一停,心底也是暗暗松了口气。

他从墙上将飞刀取了,再回头去看时,苏澈眼中也已浮现清明。

盗帅做了个鬼脸。

苏澈有些尴尬,有些不好意思。

他带着气恼转身,商容鱼就离他几步远,而对面出现的人,当然是一路循迹追来的玉沁。

“看来漂亮的女人,关键时候还是要靠着魅功脱身。”玉沁淡淡道。

苏澈觉得这话里带刺,像是在说自己。

盗帅则是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只是脸上带笑。

商容鱼脸色没那么好看,她知道对方一来,自己再想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而且,苏澈也清醒过来,若再施展,对方必有提防不说,这效果自然也是大打折扣。

“你跟来得倒快。”商容鱼说道。

玉沁略一点头,微微带笑,“要是来的晚了,又得跟你奔波不说,有的人,说不定还醒不过来。”

苏澈不免赧然,却也是自己大意在先,此时也不好反驳。

商容鱼听后,却是一笑,“听着这话,你对他这么在意啊?”

玉沁神情不变,好似并未听出她话中深意。

“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她说。

商容鱼答非所问,“我倒是没想过,你竟会利用桃花剑阁。”

“如果你想拖延时间,咱们倒不如换个地方。”玉沁说道。

商容鱼余光朝后一瞥,苏澈和盗帅两人虽看似轻松随意,却已是将后路挡住,而眼前之人更非她能强闯而过的。

当下,她深吸口气,手掌一翻,那枚秘钥令牌便握在手里。

玉沁只是看着她,她知道,对方必然不会这么轻易地妥协。

果然,商容鱼修长五指一下握紧,甚至能让人听到令牌被紧捏时的声响。

“《无生玉录》,是魔门功法。”她说道。

“那又如何?”玉沁道。

商容鱼脚步朝一侧动了动,方便能同时看到三人。

“自诩侠义的墨家,为国为民的将军府。”她笑了笑,略带嘲讽,“如今竟要帮他,共谋魔道武功,这可真是讽刺啊。”

“你说这话,要是挑拨的话,可就没多大意思了。”盗帅抱臂,笑道:“这秘籍无论是被谁得到,也比你无生教的人得到,来的安全。”

“笑话。”商容鱼看他一眼,冷笑,“你该不会也想自己练吧?”

盗帅闻言,‘嘁’了声,不屑道:“就算魔教功法能通天,小爷也不稀罕!”

“话说的容易,无生老祖当年如何威势,江湖之中人尽皆知,我可不信你对《无生玉录》不动心。”商容鱼说道。

盗帅懒得理她,“随便你怎么想,不过今天这东西,你都是必须要交出来的。”

“我要是不呢?”商容鱼面若含霜。

事实上,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被人威胁了,甚至是落到这般逼迫境地。自她当上无生教的圣女之后,都是她站在高处,去指点其他人,何曾像今日这样?

所以,她自有满腔怒火,对面前这三人,更是杀意满满。

“秘钥的材质,是墨家手法提炼的玄冰铁。”玉沁似是善意提醒道:“就算你想毁掉它,也非一时工夫。”

商容鱼猛地看她,银牙暗咬。

她觉得自己真是遇到对手了,以往彼此合作那几次还不觉得什么,可现在想想,这还真是个让人讨厌的人。

不管是朋友还是对手,都让人恨的牙痒痒。

盗帅却有些意外,只因为玉沁方才提到了‘墨家’。

“墨家的提炼手法?”他问道:“你怎么能确定?”

“后周宫里密藏,我也看了不少。”玉沁说道。

事实上,盗帅并没有近距离看过那枚秘钥,更别说是拿来仔细端详了。若说此前只是单纯为了帮苏澈,快些将此间的事了了,那么现在,他迫切地想要看一眼。倒不是对里面的魔功在意或是好奇,而是想要瞧瞧那令牌所用材质的提炼手艺,是否真的出自墨家。

若这是这样话,那其中利害自是大了去了。

商容鱼看了眼手中令牌,语气莫名道:“原来是墨家帮忙做的,怪不得暗藏机关,非得特殊方法才能打开。”

苏澈微微皱眉,看向玉沁,可后者并未开口。

“想不到无生教跟墨家,原来都是自己人啊。”商容鱼眉眼一弯,嘲讽意味十足。

盗帅冷哼一声,道:“你敢不敢把那令牌给我瞧瞧?”

“我看你是傻了吧,你觉得可能么?”商容鱼忍不住笑了,一指玉沁,道:“他手里也有一块,你怎么不去跟他要过来瞧瞧?”

“说的都是废话。”玉沁看过来,道:“不管是从活人手里,还是从死人手里取东西,都没什么区别。”

</br>

</br>

205.桌上

城中酒楼,雅间。

窗子开着,微风徐徐,不急不躁。

房中靠窗有一桌,此时热气腾腾,原来是支着一火锅,里面热水滚而沸腾。火锅旁,桌上摆着数个小碟以及盘碗,里面自有时令蔬菜和鱼羊猪肉,还有酱料等物。

四个人三面而坐,盗帅离门进,此时挽着袖子,正用筷子夹着薄肉片往锅里放。

商容鱼坐在另一边,看似平静,实则郁气沉沉,手里令牌竖着放在桌上,手指好似无意识地拨动。

对面,坐着苏澈和玉沁。

两人并未挨在一起,只不过也坐得比较近,苏澈能闻到淡淡的药香,这让他不由得看向玉沁被绷带包扎的手掌。

玉沁的从腰间百宝囊里取了个小瓶,递给苏澈。

“这是?”苏澈一愣。

“天山玉蝉膏。”玉沁道:“天山剑派的治伤宝药。”

听后,苏澈沉默半晌,接在手里,拇指在瓶身上摸了摸。

玉沁没多想。

倒是商容鱼见此,目光微闪,轻笑一声,“人都说睹物思人,怎么,你这只是听得‘天山’二字,就想起心上人了?”

她这话里调笑意味有些刻意,就好像是故意说给别人听的一样。

盗帅夹肉的动作不停,嘴上却道:“姑娘家家的,嘴怎么这么碎呢?”

“你说什么!”商容鱼眼神如刀,一下飘来。

盗帅自然撇嘴,也不说话,只是又戳了戳锅底下的木炭。

玉沁却是问道:“什么心上人?”

“你还不知道呢?”商容鱼一双眼睛眯起,朝苏澈努了努下巴,“问他啊。”

玉沁神情不变,偏头看向苏澈,眸子里浮现几分好奇之意。

苏澈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是问道:“这药是外敷的么,有什么忌讳?”

玉沁抿了抿唇,有想把瓷瓶抢回来的念头。

商容鱼双手撑着下巴,眼睛眨了眨,“玉蝉膏啊,在天山剑派里都是宝贝,江湖流传的更是极少。我说这才一夜工夫,你这伤怎么就跟好了似的。”

她话里,带着故意的酸溜溜,也有揶揄。

盗帅将筷子放了,道:“这锅开得太快,是不是得添点儿水啊?”

苏澈连忙道:“你得往里放东西啊。”

玉沁微微一笑,左手食指轻弹,面前一碟小白菜便滑到了盗帅手边。

“说了,你可能也不认识。”苏澈说道。

本来,他是不想说的,因为这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私事罢了。可不知怎的,当玉沁问出来之后,以及看来的眼神,他就鬼使神差地开口说了。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认识?”玉沁见他开口,眼底笑意一闪而过,将面前几小碟的肉往盗帅那边一推,随口道。

盗帅脸色一苦,只得老实把还带着冰水的肉小心往锅里放。

苏澈道:“周子衿。”

玉沁想了想,似乎当初颜玉书的确有提到过这么一个人,但因为彼时说得最多的是身边这人,而她记得最清楚的也是苏澈。

周子衿?她在回忆颜玉书对其人的评价。

商容鱼则是一脸看好戏的样子,一手撑着胳膊,一手在桌上转那块令牌。

……

如果是真正的颜玉书,当然是认识周子衿的。

可玉沁不是颜玉书,她需要回忆才能知道颜玉书当初有没有跟自己提起过这个人,如果提起过,具体又是什么。

但显然,此时不是合适的时机,因为对面坐着商容鱼,她看似随意和不在乎,却一直在注意这边。

她这是,对玉沁的身份起疑了,或者说,是因为对苏澈和玉沁两人之间的关系有所怀疑。

玉沁能从苏澈的语气中听出,这个叫周子衿的必然是双方都认识的人,而且跟苏澈的关系一定很亲近。

这让她心底里莫名出现一丝不舒服,可是,当务之急,她也知道不该去想这个。

也是察觉到了商容鱼的眼神,玉沁在心里暗骂自己多嘴,没事好奇个什么。

可这仅仅只是好奇么?玉沁心里一下有些慌乱。

好在,苏澈很快便想到了身边之人的身份,想到了颜玉书或许没将所有事告知对方的可能。

短短的几息之间,他便再次开口,“本来从桃山上下来,没打算在梁州城逗留这么久,武道大会之后,还想着往南边去,能碰上天山剑派的。”

说到这,苏澈看向对面的商容鱼,笑了笑,“这倒要感谢商姑娘提醒。”

商容鱼本就生得柔媚,此时托腮,衣袖滑落,露出半截莲藕般的小臂,而手腕上绑着一根红绳,让人看之便移不开目光,也不知道看的是那红绳,还是别的什么。

但苏澈此前就中过一次招,早就对她魅功有了提防,此时脑海中仿佛有一声剑吟而起,他眼中没有半点迷惑,反倒倶是清明。

玉沁也是一下听出,周子衿是天山剑派的人,当下,手指点了点茶杯,说道,“就算你是不知羞的妖女,但同样的手段用了一次,再用可就只是丢人了。”

盗帅不由翻了个白眼,又拎了茶壶,给她倒茶。

商容鱼神情中看不到丝毫怒意,只是挽了挽额上的发丝,道:“柔情媚意,当然是做给有心人看的,而你又怎么知道,别人不喜欢看呢?”

她看着苏澈,忽而温柔一笑,香舌舔过唇角,“苏公子,你说是吧?”

苏澈不免一怔。

玉沁眸光一沉。

“那夜初见,你可愉悦?”商容鱼朝苏澈眨了眨眼,笑意盈盈。

苏澈眉头一皱,“商姑娘乱说什么话!”

商容鱼顿时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泫然欲泣。

盗帅干咳一声,拿筷子在锅里搅了搅,“这肉里,水掺的有点多啊,还没熟。”

“好了。”玉沁神情一收,看向对面那人,淡淡道:“正事说完,你想怎么跟他叙旧情都可以。”

苏澈无语,忍不住道:“这都是她胡说,你多想了…”

话未说完,玉沁便瞥过来一眼,将他下边的话止住了。

商容鱼倒是觉得很有意思,她现在,越来越觉得看不透对面两人的关系了,但偏偏,似乎又有种看出了什么的感觉。

“你们人多势众嘛,这东西,我是留不下了。”面对眼前几人,她深深知道,自己想不妥协是不可能了。

“如果你要提什么条件,先想想清楚再说。”玉沁直言道。

206.消息

商容鱼听后,也不说话,只是拿了筷子,从火锅里夹了片出来。然后在面前小碗里蘸足了酱料,这才一口吃了,细细咀嚼着,好似是什么人间美味一样。

盗帅嘴角抽了抽,道:“蘸那么多,你不嫌齁得慌?”

“姑口味重!”商容鱼剐他一眼。

盗帅撇嘴,也开始夹菜吃。

“听说现在墨家的处境,不太好啊?”商容鱼随口道。

听了这话,不仅盗帅皱了皱眉,便是对面的苏澈和玉沁,都是微微皱眉。

因为这话,似乎跟他们要谈的事毫无关联,这个时候再这么明显地岔开话题,好像也没什么用。

拖延时间么?苏澈想着。

玉沁神中看不到什么异样,只是看过商容鱼一眼后,便端杯喝茶,不做声。

商容鱼见此,一笑,道:“你也别紧张,我就是随口问问。”

盗帅放下筷子,道:“怎么,商姑娘是有主意,能解墨家之围?”

这话他就是这么一说,就算商容鱼真的肯定,他也不会信的。不是瞧不起无生教,而是墨家如今虽以冶炼技艺,利用后周陈观礼牵制燕国,但面对的其实也是燕国和后周。

此事放在江湖,并非是什么机密的事,而与墨家交好的门派世家无数,在此时也没见谁出头帮衬。便是聚义庄,都只是此前借着商议东厂之事递过帖子,可对于解机关城之局,同样没有实质动作。

所以说,只是商容鱼,或者说无生教,要说是能帮墨家,并不现实,说出来也没人会信。

“你可不要小瞧人。”商容鱼道:“这些年里,无生教可没少往各大派里安插人手,魔道各分支残余,也有混进各大派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盗帅忍不住问道:“这些人的份,你都清楚?”

商容鱼道:“墨家交友广泛,在江湖上的人脉遍布各处,现在是没人帮衬,却都是在观望其他各派的态度。一旦有一个插手,他们也不会坐视不理。”

“所以,你是想说,关键时候你能让人先出手?”盗帅凝声道。

若真是如此的话,对墨家来说,的确是非常大的助力,更是一个好消息。

可是,对方是无生教的圣女,魔教妖人诡计多端,这谎话自然也是张口就来,保不齐现在就是故意这么说,以混淆视听,暗中筹谋想辙脱。

商容鱼轻笑,“不信?”

盗帅没说话,只是神里,明显是不信的。

“现在燕国想要江湖合流,此举必会损害各派利益,事实上,不只原梁国江湖的各家各派心存犹疑,便是燕国诸派,也是各怀心思。”商容鱼说道:“后周同样虎视眈眈,又分割了梁国南部,未尝不会插手江湖合流之事。”

“你的意思是,墨家契机便在此事之上?”盗帅问道。

“燕国已经在争取聚义庄了,此次季子裳来梁州,恐非只是历练那么简单。那位应巨侠,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商容鱼浅然一笑,开口道:“以墨家人脉,无论是后周还是燕国,都不会放过。”

“那你觉得,墨家该如何做?”盗帅试探道。

“那就要看,墨家想不想让江湖合流了。”商容鱼喝了口茶,淡淡道。

盗帅闻言后,不免深深皱眉。

直觉中,他自是觉得对方说这些另有目的,而且说起来容易,可要切实去cāo)作的话,必然不易,且一定要详细而隐秘的计划。

可是,这未尝不是个机会,若真如商容鱼所说这般。

但这样一来,少不得就要让对方帮忙,甚至是让无生教也插手。要真是如此,传出去了,自己名声倒是无妨,可就怕会连累墨家的名声。

……

苏澈和玉沁一直在听。

只不过他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此间事,并不是他和盗帅拿主意,而是边之人来拿主意。他们就算有什么想法,也只能是参考,最后板上钉钉的,还是玉沁。

“还有么?”玉沁忽然开口。

“什么?”商容鱼一怔。

便是盗帅,也是思绪一停。

“说了墨家,好像是说动他了。”玉沁手指划过茶杯,轻声道:“还有苏家或者将军府呢?”

苏澈愣了愣,然后摇头,刚待开口,对面那人却先说了。

“事实上,关于将军府其他人的消息,我这里未尝没有。”商容鱼慢条斯理道。

苏澈闻言便看了过去,眼底有怀疑不信,也有期待和急切。

玉沁看他一眼,笑笑,“果然,你一说这个,他就紧张起来了。”

商容鱼淡然一笑,“信不信的,那我也得愿意说啊。”

“若有苏家众人的消息,还望不吝告知。”苏澈道。

商容鱼冲他眨了眨眼,道:“那你,愿不愿意帮我啊?”

苏澈眉头微皱,“这是两码事。”

“可你并不为难。”商容鱼看向对面的玉沁,道:“你也应该知道,这《无生玉录》不管是落在我俩谁的手里,都不会好了。你们一个名门出,一个出墨家,对此,不会不管吧?”

“说归说,怎么这就挑拨上了?”玉沁好似并不在意。

苏澈道:“那要不,你把秘钥交给我来保管?”

听了这话,商容鱼不由给了他一个白眼,“你是当我傻吗?你俩好的都快穿一条裤子了,我给你,跟给他有什么区别?”

苏澈被这话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去看边之人,发现玉沁同样眼帘低了低,但能看清微颤的睫毛。

商容鱼眼露狐疑之色,看着两人,更忍不住生出几分恶寒。

难道…

“取出《无生玉录》之后,你也可以一同参详。”玉沁说道。

苏澈和盗帅不由看过去,这样的话,跟把自己手里的秘钥交出去有什么区别?

商容鱼也是挑眉,若真能如此,自是极好的。这样,自己也不必再想方设法去夺对方手里的秘钥,也不必为这魔功而苦恼。

可是,现在形,对面那人已经是稳cāo)胜券,为何又突然放自己一马?

商容鱼一时不免多想,而心思转动之间,也是想到方才所说。

难道,对方真是想从自己这里打听有关苏家的消息?

207.苍茫山

苏澈也是看着身边之人,有些不解。

玉沁朝他一笑,然后看向对面的商容鱼,说道:“别误会,我只是觉得,你刚才说的不无道理。”

“哦?”商容鱼挑眉。

“无生教或者说你的存在,对这江湖倒也并非毫无益处。”玉沁道:“要是少了你们,那岂不是太过无趣了?”

这话中虽无嘲讽之意,可其实质让人听到,却总觉出几分揶揄调侃,不怀好意。

商容鱼自然能敏锐察觉,只不过,当前形势在人,她也知道该顺着台阶下去,而不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因为坐在对面的那个人,不是像苏澈这种出身名门,自有道义之人,也不是盗帅这种正派出身,秉持侠义之辈。对方是一个阉人,此前所作所为可谓是反复无常,心狠手辣。

他能主动跟你讲条件,已经是可遇不可求了。

所以说,商容鱼自然不会再话中带刺,去撩拨对方,做些无谓之事。

当下,她手里把玩了几下这令牌,而后放在桌上,轻轻一弹,这令牌便滑到了苏澈手边。

“这?”苏澈微愣,下意识按住。

令牌材质冰凉,摸着质地当然很硬,似铜似铁,让人难辨究竟。

他有些好奇地瞧了瞧上面的纹理,当然是看不懂的,所以便往玉沁手边推了推。

“既然她给你了,你收着便是。”玉沁说道。

苏澈有些不解,这东西,不是对方一直想要的么?放在自己这里,又算怎么一回事?

一时间,他竟是想不通身边这人的打算。

盗帅却是看了那令牌一眼,然后又看向微带笑意的商容鱼,联想到对方之前所说,不由得暗暗思忖起来。

“关于苏家的事,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商容鱼很清楚自己现在应该说什么,所以也没什么遮掩的必要。

苏澈将心中疑虑暂且放下,认真听着。

“苏家的其他人我不知道,但一个叫苏清的,还活着。”商容鱼说道。

“大哥?”苏澈又惊又喜。

果然,父亲肯定也给大哥安排了后路,这让他心里松了松。

那其他人呢?苏澈有些期待地看向对面之人。

“事实上,将军府的人,我就知道他一个。”商容鱼说道,然后,就在苏澈眼里稍稍有失望的时候,她继续道,“彼时玉龙关被攻陷,平北军并未全军覆没,他们潜入了苍茫山一带,现在原梁国的残军余部,便是这股势力最大。苏清现在,便是此军的统帅。”

苏澈有些意外,他在梁州城里这些时日,不是没听说过关于梁国残军的消息,而有关苍茫山的,也是零星半点,但毕竟离得太远,这边的消息自然没有这么详细。

自家大哥,成为平北军的统帅了?

苏澈脑海中浮现出那道玩世不恭的身影,实在是难以想象,那么一个不羁浪荡的人,竟然能担负起如此重担。不过,或许苏清便该是那样的人,在他张狂无矩的外表下,也是有一颗滚烫而沉着的心。

苏澈为自家大哥而高兴,但不免,又想起苏家的其他人来。

苏清一个人是无法北上的,那么,与其同行的,一路帮衬的人,会是谁?

彼时,苏澈自旸山郡逃出后便直接赶到了京城,虽然晚了,却也是在梁都陷落当日。那时的将军府,就已经是人去楼空了。

那当然不是被燕军驱逐或是捉拿了,而看府上一应毫无杂乱,也不该是城破后才仓皇出逃所致。那么,是不是早在之前,与自家大哥一起被安排离开的,还有府上的其他人?

这么一想,苏澈不知何时便冷却下来的心神,又如遇火一般重新点燃起来。

家人,哪怕才过了数月,只要一想,思念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他们现在,还在苍茫山?”苏澈问道。

那是离玉龙关并不算远的山脉,丘陵绵延,直与燕国接壤。只不过那里也因离燕国近而气候酷寒,环境远比中原之地还要恶劣。他们只是残军余部,艰苦作战,没有后援,更没有军饷。如今已经入冬,苏澈不难想到他们的处境将会更加艰难。

因为他们所要面对的,除了燕国军队之外,还有严酷的环境。

苏澈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火锅,里面沸腾散发着香味的肉片,却一下没了食欲。

玉沁看他一眼,想要安慰,却不知该怎样开口。她不是会安慰别人的人,一直以来,她都是咬着牙挺过来的。所以,真要说的话,她也只会让对方‘不要多想’或是‘坚持下去’。

而这,恰好是她不愿对苏澈说的。

因为那样,似乎太过敷衍,对他来说,也太过残酷。

商容鱼见此,手里拿着筷子在酱料碗里蘸着,随口道:“你现在想再多也没什么用,数千里之遥,现在的你,要多久才能过去?而过去了,你又能做什么?”

苏澈咬了咬牙,的确,现在的自己,就算进去苍茫山找到苏清,但那又能做什么?

帮他们打仗么?

自己要先熟悉地形,而在陌生的山林之间,自己的作用其实寥寥。杀几个人,并不能解围,因为彼时面对的是燕国大军,而非山寨的盗匪草莽。

自己身上的银票,拿出来可以买不少米面,但供应几十几百人可以,可几千几万人呢?又能供应多久?

想到这,苏澈不由问道:“平北军,还有多少人?”

“燕国的消息,是不足两万,里面包括平北军收拢的附近州郡的残军。”商容鱼道:“要不是借助苍茫山地势,燕国大军没办法拔营进山,他们撑不到现在。”

“不过,眼看这天就冷了,即便北燕不打算强攻,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吧。”她说。

苍茫山一片山脉,太大,放火烧山虽然能有效逼迫平北军余部,可太过绝户,也容易引起对方的绝境反扑,平北军都是精锐,若背水一战,燕军伤亡太大。

所以,北燕军队的打算就是这么耗着。

天时,地利,人和。

苏澈出身将军府,也看过一点兵书,自然能想到这点。

可同样的,当想到之后,他便迫切想要帮助他们渡过难关,不知道还好,知道了,他当然无法坐视不理。

208.计划

“你,能帮他们?”苏澈问道。

将心里的着急压下,他很快恢复理智,当平静下来之后,便不难想到,商容鱼跟自己说这些肯定另有目的。而且,他也不认为对方乐于助人,要说无利可图,显然不像对方的风格。

商容鱼听后,微微一笑,“谁要说能帮得了他们,那无非是在说大话。可要说能解一时之围,让他们度过这个冬天,倒不是不可能。”

“还请赐教!”苏澈连忙道。

商容鱼没有立即回应,而是看向场间另外两人,“如果我所料不错,你们应该是打算去墨家吧?”

苏澈有些意外,盗帅也是如此,他俩当然是要去墨家机关城的,可此时商容鱼的话里所指的,显然不只是他们。

玉沁点头,开口道:“这话本来也是要说的,既然话到这了,早说也是一样。”

苏澈问道:“你真要去墨家?”

说起来,墨家机关城就屹立在那,其位置并非什么隐秘之地,每年也会有不少人前去拜访。只不过,依着身边这人的身份,要去墨家的话,的确不怎么合适。

盗帅同样皱眉,不过一转念想到他们方才所说,心里一下有了几分猜测。

“我虽已知打开秘钥的方法,但其中工序操作,还需精通机关之人才行。”玉沁也不隐瞒,直接道:“我手下并非没有擅长机关之人,可此机关乃是墨家所致,其中精巧自非常人可比。”

“所以,为了稳妥起见,我才想请墨家的机关大师帮忙解开。”她说道。

“不可能。”盗帅看过来,语气微沉,“这里面所藏是无生老祖的魔道武功,墨家绝不会帮你解开机关。”

“你别忘了,这铸成秘钥的,还是你们墨家的技艺。”商容鱼一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打开机关的工序中,需要擅长机关之人才行,那我想,说不定当初打造出这秘钥,就是为了日后让墨家的人再参与进来。”

盗帅看她一眼,却也没有反驳。

他当然不想往这方面去想,可是,哪怕没有亲手去摸去端详那令牌,但他就出身墨家,只是用眼一瞧,就能看出那铸造的材质,正是天外寒陨铁与玄冰铁熔炼之后的产物。

这是墨家独有的冶炼技艺,而天外寒陨铁更是可遇不可求,这两块秘钥所用的分量,铸一把刀剑都绰绰有余。

但盗帅不想去承认,承认墨家跟无生教或者说无生老祖,真的有什么牵扯。

商容鱼见他沉默,自也不会步步紧逼,而是看向玉沁,道:“那既然你有去墨家的想法,之前又说打开秘钥之后,让我共同参详其内所藏,这是打算让我一起去了?”

“不愿意?”玉沁同样看过来。

商容鱼看她半晌,方才展颜一笑,“你说了算。”

盗帅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好生气恼。

一个被后周通缉,更是心狠手辣之人;一个魔教妖女,心思诡谲之辈。这两人皆是功于心计,他们去墨家,说不定就会给墨家带去什么灾祸。

“你也不用这副苦相。”商容鱼看他一眼,说道:“说不定对墨家来说,这倒是好事。”

盗帅冷笑一声,“就凭你之前所说,那不知真假的话?”

“真假与否,总得需要时间来证明。”商容鱼也不恼,“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嘛。”

盗帅真是听够了这句话,当即,他冷哼一声,起身。

“茶没了,我去喊小二。”他转身便出了雅间。

房门关上,商容鱼摇头一笑,“墨家的人,还是这么冲动。”

“这说明他们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苏澈道。

“呦,苏公子这话说的,可就有点伤人了。”商容鱼看过来,微微一笑。

“说说你的打算。”玉沁说道。

商容鱼闻言,脸上的笑意敛下去,稍带正色。

她开口道:“平北军现在最大的麻烦,其实还是苍茫山外的北燕军队。山中虽然酷寒,但平北军久在北地作战,经验丰富,靠山吃山,若无外敌,生存自然不会太难。”

苏澈对此并非一窍不通,只是一个提点,他便能想通关键。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转移燕军注意,可怎么才能将他们调开?”他问道。

商容鱼一笑,“围困平北军的,是燕国上将军府此行征伐梁国的军队,燕国大军并未将苍茫山里这股残军放在心上。更何况攻陷梁国之后,各州郡之间都需要加派人手,便是燕国也不会有如此富余的军队在那里耗着。”

苏澈只是安静听着,他知道,对方既然提出这个,必然早就心有腹稿。而且,对方所知情报消息都非自己可比,便是分析局势,一时片刻自己也无法插言。

商容鱼说道:“燕康失踪以后,其子燕长安便是南域的统帅,一应调度,皆出自此人之后。而他最需要提防的,一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的江湖各派,另一个便是后周。”

南域,便是如今陷落之后的梁国的称谓,指的是被燕国占领的疆域。

苏澈想了想,道:“你是想让无生教的人,在各派之间搅动生事?”

因为他想到了商容鱼之前所说,以及从对方所能掌握如此多的情报消息来看,无生教在江湖各派之中必是安插了不少人手,甚至有的地位并不低。

早在彼此之前联手时,他和盗帅就思虑过这点。一个很多人都以为没落而有所忽略的魔道宗门,似乎在不经意间,已经发展到了令人心悸的地步。

“你还真不会说话。”商容鱼翻了个好看的白眼。

只不过风情卖弄给了瞎子,现在的苏澈当然没心情去看她的风姿。

是以,玉沁见此,不免摇头失笑。

商容鱼轻哼一声,然后道:“一者,我可以让一些人制造出事端,现在的江湖没那么太平,亡国之战刚刚结束,帮派之间还要划分争夺地盘,那些宗门大派,也免不了想捞些好处。”

是人便不能免俗,银子,是永远都缺的,也是永远不够的。甭管是帮派还是世家,都需要银子来维持。

“但这只能是小打小闹,除非是像某派杀了某家的家主这种大事件,否则,燕长安不会以朝廷镇压,说不定还会给燕国一些门派机会,让他们出手。”

商容鱼说道:“真正的良策,在后周。”

209.计划(下)

当商容鱼说出‘后周’的时候,苏澈不难想到,对方真正想说的人是谁。

“陈观礼?”他问道。

商容鱼点头,“他是一代名将,与汝父齐名,抵御后周多年,如今就算他降了,后周朝廷也不会完全放心。他得了南梁王的封号,但他此时,就在墨家机关城六十里外的困龙岭驻扎,八万黑风军,放在哪,都不会让人睡得安稳。”

“无生教,有细作安插在他手下?”苏澈问道。

其实,当商容鱼说起陈观礼的时候,玉沁同样好奇。她也想知道对方所言的良策究竟是什么,毕竟,她虽在后周待的时间比较短,可对于后周朝廷对陈观礼的提防与忌惮,并非不知情。

东厂、锦衣卫和罗网,都有探子时刻注意陈观礼的动向。

而她在万贵妃身边时,于宫里也听说了不少有关陈观礼的事迹。彼时,她去旸山郡,唯一在意的不是楚家,正是陈观礼此人。

这是个极度危险的人,会审时度势,却又反复无常,哪怕与苏定远齐名,却没有丝毫身为名将的觉悟。他很难让人看透,本该这种人是不能留着的,但因为其手下的黑风军,后周要想不付出太大代价拿下旸山郡和半个梁国,就只能仰仗此人。

那么,对于这么一个人,玉沁很好奇,商容鱼会有何计策。

要只是有细作安插,往来探知情报的话,或许太过让人小看了些。

商容鱼对两人的眼神自然能看得懂,此时却是摇头一笑,“你们未免也太高看我了。”

苏澈微微皱眉。

“陈观礼是什么人?你觉得像他那种人,什么时候真正看得起江湖了?”商容鱼说道:“或许会有利益上的合作,但要想真正影响他,太难。”

陈观礼同样是入三境的大修行,乃是意感天地的神桥之境,要想掌控这种人,的确不容易。

“那你的意思是?”苏澈不免疑惑,对方提到了陈观礼,难道不是以此人为契机么?

商容鱼喝了口茶,已经凉了,她略有几分嫌弃。

“现在能让燕长安紧张的,也就只有陈观礼,我的意思,就是想办法让他动一动。如今局势,陈观礼一动,燕长安必定神经紧张,而他手下兵马多半分派各地州郡,或接管驻扎,或搜剿残军镇压反抗,真正能用的不过是驻守梁旧都的燕军而已。”

商容鱼说道:“那时候,燕长安一定会调动苍茫山的燕军,这样一来,不就能让平北军暂歇口气了么?”

实际当然没有她说的这么容易,她只是说了往预想中发展的情况。

而苏澈也明白,燕长安对平北军绝对很在意,届时,即便他调动燕军,也不会全数调来,更何况苍茫山离玉龙关并不算远。

但不管怎么说,如果事情真的照商容鱼所说这般发展的话,的确是能暂解平北军之围的。

可是,具体要如何做呢?

陈观礼这一‘动’,可不能是小动静,必须要真正触碰到燕长安紧张的那根弦才行。

苏澈不由看向对面之人。

商容鱼手指在茶杯中轻轻搅动,茶水打着圈转着。

“他们现在,不都在为了墨家较劲么?”她慢条斯理道。

苏澈先是一怔,随即皱眉,“你这是想把墨家也算计上?”

“什么叫算计?我明明是在为你考虑,你这话说的,真伤人。”商容鱼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手指挑了挑,茶水溅出。

玉沁看着她,平静道:“你想让墨家把冶炼技艺交给陈观礼。”

“这样多好,燕国动兵,双方在南域不管是交战还是僵着,平北军都能得到喘息之机。”商容鱼一边换茶一边道:“而且,到时候后周救不救还不一定,说不准能杀了这叛国之将。”

“若再交战,就不是像梁都之战那样,直接以一城亡一国。”玉沁道。

“怎么,你该不会是担心那些百姓吧?”商容鱼双眼睁大,仿佛真是觉得不可思议一般。

玉沁神情不变,只是道:“那你想怎么让墨家交出东西?”

“这种事得做,而不是靠说。”商容鱼轻笑一声,“原先也没想过这些,我也没办法。”

苏澈听后,不由陷入沉思。

平心而论,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方法,正如对方所说那样,若是墨家的冶炼工艺交给了陈观礼,此事传出,后周和北燕一定都想得到。

陈观礼极大可能会交给后周,但他身在燕国南域,脱身不易,必会被燕军所围。而后周朝廷对他早有忌惮,对他投诚也并非全然信任,所以,到时候的局面如何发展,谁也想不到。

而且,如今后周和燕国都有使者在墨家机关城,对谁得到冶炼工艺之事,自是紧张上心。

但正如玉沁所说的那样,若是起战,绝非像梁都陷落之时那般容易结束。在心里,苏澈是相信玉沁方才的确是有担心的,也愿意去相信对方。

百姓,的确不该陷入战火之中。更何况,是因为他而可能生起的战火。

“犹豫了?”商容鱼问道。

苏澈嘴角抿着,没说话。

“我就想到这个,是不是良策,你们看着选。”商容鱼嘴上说着,已经开始动筷吃火锅了。

“煮大了。”她一边蘸料一边说道,仿佛真的随意,真的是饿了,跟好友同桌在享用美食那般。

苏澈还在想着,他想不到什么好方法,既觉得商容鱼计划可行,又觉得未免残酷。

玉沁同样动筷,道:“她说了这么多,但不代表最后拿主意的人,真的是你。”

苏澈回神,“什么?”

商容鱼也是撩了撩长发,抬眼过来。

“恐怕到时候,她都会这么做的。”玉沁说道:“她想去墨家,应该也不是临时起意。”

苏澈一怔。

商容鱼笑了笑,“要不是你说那令牌是墨家的铸造手艺,打开机关也需要高明的机关大师,又说也能让我参详功法,我怎么会想去墨家?”

“因为你方才所说,不是仓促间就能想好的。”玉沁淡淡道:“无缘无故,你怎么会对陈观礼这么了解,还感兴趣?”

商容鱼吃了口羊肉,嘴角有蘸的料汁滑落。

210.傍晚

“我找陈观礼的原因,与此无关,也不劳两位费心。”

商容鱼小指蹭去唇角的料汁,然后道:“而且这件事也不是非做不可,你们也不要以为会是多么重要,最起码,只是跟你们所谓的魔教有关。”

苏澈和玉沁听着,然后竟下意识相视一眼,仿佛巧合。之后,便又马上移开目光。

“你要是去墨家,有没有想过墨家的立场?”苏澈斟酌道。

“你是想说,会影响墨家的名声?”商容鱼笑了,“只要你们不说,谁会知道?”

看到苏澈似乎尚有担忧的样子,她又道:“有我之前的话,盗帅未尝不会考虑。”

苏澈听后,便不再说什么了。

如果盗帅真的容易,而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看住商容鱼便是。而这,身边之人想必也是这么想的。

毕竟,最了解《无生玉录》的,还是无生教的人。想到这,苏澈忍不住想要问清楚,对方是不是真的打算修炼这门魔功。

“有话想说?”玉沁问道。

苏澈点头,目光直视过来,道:“如果打开秘钥,里面真是《无生玉录》,你会怎么做?”

听到他问这个,商容鱼也是一下看过来,眼里,同样带着探究和好奇。

她也是想知道这个答案的,就算对方行事狠辣,仿佛与魔道无异,但离真正的魔道中人还差得远。

这一点,商容鱼很确信,因为连她自己,都离那些魔道中人的肆无忌惮差很远。

甚至,商容鱼觉得自己和对面那人,还有相似的地方。只不过这些,她自是不会说出来的。

此时,玉沁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开口,“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苏澈不免皱眉。

“你觉得我会修炼魔功?”玉沁问道。

两人目光交汇,一个探究,一个平淡。

可苏澈一下便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结果,一个让他放心的结果。

“不会。”他说。

玉沁一笑,“有些东西可能只是欺骗和伪装的表象,你不再确认确认?”

苏澈轻吸口气,然后道:“我会在你身边,如此确认。”

“那你可要盯仔细了。”玉沁笑道。

苏澈被她笑容感染,一时微怔。

商容鱼却是觉得吃的肉也没那么香了。

玉沁移开视线,道:“先吃吧,等傍晚便走。”

“这么急?”商容鱼看过来。

“你还有事?”玉沁问道。

商容鱼摇头,“这倒没有,我只是想说,你的一个手下不是被燕廷玉杀了么,你不打算报仇了?”

“此事不用你管。”玉沁淡淡道。

商容鱼撇嘴,“行行行,都听你的。”

苏澈忍不住道:“那米陌荨她们?”

“一起。”玉沁说道:“等她们的事情办完,自会与我们汇合。”

多余的话,显然不需要在这个时候再说了。

而没过多久,盗帅也回来了,他手上端的是肉片,可按理来说自然不用去这么久。

“我们打算今晚出城。”苏澈说道。

“好。”盗帅应道:“墨家的弟兄,就在城外。”

“不必。”玉沁道:“此次去墨家,我们不与他们同行。”

盗帅闻言,眉头一皱,“为什么?你不信他们?”

“人多,目标太大。”玉沁道。

“追兵无非便是桃花剑阁。”盗帅说道。

他觉得如今桃花剑阁因为燕廷玉的关系,对城中大小掌握不如以前,又有米陌荨易容康义仁,他们出城根本没什么难度,桃花剑阁也来不及反应。而就算会被对方追杀,他们离梁州城也远了。

如今因燕国介入,江湖混杂,想必桃花剑阁在梁州地界,也不会如从前那般肆无忌惮。

“现在是这样,但不代表总会是这样。”玉沁说道。

盗帅闻言,不免皱眉,但他很快想到其中一个关键人物,当下不由脱口而出。

“燕廷玉?!”

他是知道甄晴死在这人手上的,而依着对方性子,绝不会放任不管。此前他还觉得对方离开府衙时过于轻易,现在联想方才之言,才觉得此事绝非这么简单就结束了。

难道是让米陌荨等人借助桃花剑阁,还是另有什么后手?盗帅心里想着,却难以明朗。

玉沁并未明言,只是无声一笑,“尽管看着就是,总会等到的。”

苏澈心中浮现今早自府衙分别时的场景,他仍是记得燕廷玉朝自己等人挥手,但冥冥之中竟有所觉,仿佛那便是彼此见的最后一面。

这种感觉,在此时更为强烈。

……

“罗网的人围了颜玉书和商容鱼,最后因桃花剑阁介入而退去。目前,他们两人不知去向,咱们底下的人正在城中打听。”

临近傍晚,梁州府衙里,公孙懿将今日发生之事悉数汇报。

堂上的人在听,可似乎另有心事,显得心不在焉。

事实上,燕廷玉觉得有些难受。不是心情,而是身体。

他忍不住抓挠伤处,可隔着衣衫,如何都不能止痒,而且,瘙痒之中伴随着时有时无的刺痛,逐渐蔓延到半边的身子。

公孙懿自是发现了堂上那人的不对,当下不由问道:“将军可是伤发了?”

燕廷玉摇头,紧皱着眉,他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明明内服外敷的药都用了,在驱毒之后,只是不严重的皮肉伤,自是没有大碍。

可是,从早晨便有间断性的胸闷发生,就好像是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朝自己心口打一拳一样。

但对此,燕廷玉并非没有请过郎中,可都未看出端倪,只说许是用药太急,内息不稳所致。因此,只是开了些清热及调和元气的方子。

燕廷玉久在军中,懂得也只是皮外伤,根本不懂这等用毒和内伤的药理,自是难明具体。

可他忍受了大半天,却发现胸闷之状不仅没有缓解,甚至还略有加重,且现在竟有瘙痒难耐之感。

这一下,无论如何燕廷玉也不会认为真是什么‘用药太急’所致了。

“金疮医!”他强忍着吩咐。

公孙懿被他这压抑低沉的声音吓了一跳,此时再看,堂上那人脸色竟呈诡异粉状,且有肉眼可见的红点。

当下,他眼中也是一急,不顾施礼,便推门去寻衙门里的郎中了。

“啊!”燕廷玉喉间发出闷吼,一下从座上跌下。

他的脸上粉色更重,红点渐多如滴血,青筋贲张,双眼更是通红一片。而手是紧绷着,血管和筋骨看得分明,哪怕在尽力克制,却仍是忍不住往脸上抓去

211.求活

公孙懿喊郎中还是晚了些。

等他们到班房里的时候,燕廷玉已经断了气。

而当一眼看到燕廷玉死状的时候,他更是骇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便是同行的老郎中,也是忍不住掩口干呕。

因为燕廷玉死状太过恐怖,他整个人倒在地上,却是呈一种挣扎之姿,就好像是被什么束缚着想努力挣脱出来一样。而两手上满是鲜血,不是别人的,正是他自己的。

燕廷玉上半身的衣衫扯破着,此前中毒的那半边身子,以及脸上都看不到一块好皮,鲜血淋淋之下,一道道被抓出的血痕交错,流出的是发黑的血。

他的嘴巴半张着,双目瞪大,好似嘶吼过,压抑过,但仍满是痛苦。

此间有淡淡的腥臭味散出,而场间的两人根本不敢多待,直接冲了出去。

……

先是府衙戒严,许进不许出,完全封锁消息,然后,梁州城里有名的仵作和捕头,也被全数召集而来。

这件事当然不能传出去,不只是百姓,最主要的还是不能让那些燕国军卒知道。

可终究是瞒不下也不能隐瞒的,公孙懿硬着头皮将此事,告知了那些随行燕廷玉而来的狼卫。当然,换来的,是他差点被他们一刀砍了。

狼卫自是快马加鞭出了府衙,公孙懿没有因此松口气,有侥幸捡回一条命的错觉。他反而通体冰凉,脑海之中如同陷入混沌一般,完全不能思考。

他坐在回廊上,看着仵作进出班房,看着那些捕头聚在一处,眉头紧锁地低声讨论,听着外面官兵走动的脚步声,心中一片灰暗。

而只要一想起燕廷玉的惨状,公孙懿便不由打个哆嗦,忍不住颤栗。

他怕了,不只是对自己前途的担心,更有对性命的忧虑。

燕国上将军府的少将军,燕康之侄,死在了梁州府衙,而此前最后一个见过他的,正是自己!

就算到时候有人相信自己是清白的,可最终仍是会杀了自己,不管是泄愤还是给上将军府一个交代。

朝廷不会杀他,燕长安也不会,可总有人会拿起这把刀。

公孙懿很明白。

他看着沉下来的夜幕,心中悲凉、迷茫、彷徨,但没有逃避。

在最初的惶恐之后,他却是想过直接逃出城,但马上,他就知道自己哪里也去不了。

现在,此时,公孙懿不是已经认了命,而是他想活。

他不是仵作也不是捕快,不懂验尸和破案,但也能知道,燕廷玉是中毒而死。并且,他已经猜到是谁下的毒。

跟燕廷玉有接触的人里,只有昨夜来,然后今早走的那些人有嫌疑。

因为他们跟燕廷玉之间有仇。

也因为府衙里的这些人他都无比熟悉,先不说没有动机也不会去下毒,单说要真的下毒,那机会很多,没必要等到现在。

而在公孙懿的心里,对此也早就有了排除。

观潮阁的江令寒和叶常青,聚义庄的季子裳,这三人不会下毒。而下毒之人,必是东厂的那伙人。

尤其是,那个比女子还要貌美却更为清冷的人。

只要一想到对方,便会想到对方那道冷淡的眼神。

公孙懿握紧了拳头,哪怕自己不懂武功,却依旧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一股可怕的气势。而至于墨家的那两人,本该不会是帮凶的,可其中持剑的那个,跟东厂那人态度似有纠缠,或有牵扯也说不定。

总之,他现在几乎可以认定,凶手必是这伙人。

但口说无凭,此事,唯有抓住对方才可证明。

公孙懿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等下去,他站了起来,跺了跺发麻的脚,快步朝衙门里的一个方向走去。

随着他的离开,院中当即便有两三个捕快跟了上去,没有丝毫遮掩之意。

公孙懿现在当然是有重大嫌疑的,办案的人肯定不会放过。只不过毕竟此前燕廷玉交付给了他极大的权利,在梁州官僚都被燕廷玉镇压之后,除了统领此地燕军的将领外,便是他总揽梁州事务。

所以体面当然是需要的,而且这些办案的人心里,也并不相信他会下毒杀人,杀的还是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燕廷玉。

公孙懿知道身后有人跟着自己,但他并不在乎,他去的地方,是府衙里的待客之处。

那里,桃花剑阁的宋士渊宋长老,本来是在等着燕廷玉过来商讨要事的。

现在,对方当然没走,也一定不会走。

门没关,公孙懿一眼便看到了端杯喝茶的宋士渊,此时,后者同样看到了自己,那张仿佛永远不会笑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并朝自己这边抬了抬茶盏。

公孙懿知道,对方一定是得到了消息,而在这并不长的时间里,能告诉对方的,显然也非府衙内的普通人。

他来不及去想桃花剑阁的手伸的有多长,或者那个人是谁,他相信,对方对此一定感兴趣。

而且,也唯有对方,能帮自己了。

公孙懿快步走了进去。

……

在此之前。

夜幕还未完全降临。

街上已有灯火,放眼而去,长街上的人声逐渐多了起来。有饭后出来散步的,也有还未吃饭而着急归家的。

梁州城毕竟是一州州城,再加上此前战火因献城而未波及城中,以及燕国百姓和客商的涌入,所以此时的梁州城繁华之相更胜往昔。

只不过,毕竟是知府死了,近日城中也不太平,燕军又入城,所以城中百姓或多或少还有些惶惶。

一辆马车正驶在长街之上,因为天色已晚,还要照看行人,所以马车的速度并不快。

驾车的是盗帅,苏澈坐在车厢内与盗帅相隔的一侧,再往里便是商容鱼和玉沁。

四人都未说话,苏澈看见对面两人在闭目养神,他索性也闭眼,无名呼吸法运转,暗暗调息。

此时,商容鱼似有所感,微微睁眼看来,不无探究之意。

但就在她思虑时,一旁的玉沁忽而睁眼,嘴角露出笑意。

商容鱼下意识想说什么的时候,突然将话咽了回去。

有马蹄声自后而来,急促而杂乱,数骑在长街上奔驰而过,惹得一路行人纷纷避让,挥袖去挡住沙尘,更忍不住低声咒骂几句。

马蹄声远去了。

212.出城

“那好像是…”

“燕国狼卫。”

苏澈一怔,然后若有所思。

“燕廷玉,被你杀了?”商容鱼抬起手指,挑开车窗遮帘,往外看了眼,而后问道。

“倒是比我想的,要快了些。”玉沁说道。

的确,如果按照的药效发作计算,起码也要他们出城之后,燕廷玉才会身亡。但现在,狼卫着急出城,必是去通知朝廷,那燕廷玉肯定已经毒发了。

不过也不要紧,此事梁州府衙必然不敢声张,如今出城在即,就算城门戒严也已是来不及了。

“你是,用毒?”商容鱼只是一想,便不难猜到。

毕竟燕廷玉之前便是中了毒,如果想要延迟时间杀人,下毒是最好的方式。更何况,莫说没有人能在府衙杀了燕廷玉还可以全身而退,单是接近对方就不容易。

玉沁点头,算是承认。

“什么毒?”商容鱼好奇道。

她知道对方手下有伊雪稠,这是个精通用毒的女人,之前燕廷玉所中骨金长针,那毒就是来自此人。

但商容鱼也知道,就算如此,燕廷玉今早时毒素渐去,功力也有所恢复,伊雪稠想要下毒并不容易。

除非,是更为诡异的毒。

“黄泉花的毒粉。”玉沁说道。

商容鱼听后,瞳孔微缩,下意识朝一旁挪了挪身子。

便是苏澈,眼皮都是跳了跳。

江湖有书,广为流传,其名《江湖奇珍榜》,收录天下奇珍,给予排名,自古有之,历代补充。因每一奇珍详述之前,必有发现之人的简述,这些人随此书扬名,所以便有不少人穷尽一生便在寻觅奇珍之上,为的就是发现未有奇珍,而自己可以随之留名。

黄泉花,已经绝迹的毒花,《江湖奇珍榜》上排名第七,次于毓萝清茶一位。因其最早发现之人名为黄泉,所以由此称谓。

但或许,是因为此花的诡异毒性,一点花粉便足矣让人步入黄泉,才有了这个名字。

当然,这一点花粉,不是说闻一下或是沾上就能致命,否则最早发现此花的人早就死了,也不会传出此花名头。

若要杀人,需与此花花粉其他草药接触,任意一味药便可。

而这,才是黄泉花的诡异之处,它之花粉杀人,最后却查不出缘由究竟,是谓天下奇毒。

玉沁杀燕廷玉,便是因对方驱毒不只服用过丹丸,还煎药敷药,那这黄泉花毒,自然就成了。

“黄泉花已经绝迹,你怎么会有?”商容鱼不免问道。

“黄泉花的花粉可以杀人,但黄泉花的根茎却能救人。”玉沁道:“我从东厂的密库里,尚有保留。”

东厂和锦衣卫除了调查朝中大臣,以及监视神都坊间等,自也有暗杀之职,只不过黄泉花毕竟珍贵,轻易不得动用,凡取用皆需登记在册。

彼时玉沁既入东厂,又没打算久待,当然要把能拿到的好处拿到手。

黄泉花取之不易,需用特殊器皿,未免怀疑,她只得沾了一点花粉便走,没想到便在此次用上。

不过也不算可惜,对付大修行,这丁点儿花粉难以建功,若只是一个燕廷玉,足够致命了。

……

苏澈当然也听说过黄泉花,只不过,这个时候他自然不会说什么。

燕廷玉杀了甄晴,而不管甄晴这人是好是坏,她都是玉沁的手下。为手下报仇,是玉沁应该做的。

但不是苏澈应该说的,他没必要对此发表看法。

马车里一时陷入沉默,好像是各怀心事一样。

不过几息,便传来盗帅的声音,“到城门口了。”

出城当然要接受排查,而那些守城门的卒子,也最喜欢这个时辰出城的人。

因为要么是着急赶路的商贾,要么便是有不能说到明面事的帮派中人,而不管哪类人,都是急着出城。所以,银子就是这么挣来的。

“停下!”

马车里,苏澈听到有人喊话。

现在守城的当然是燕国的军队,可这看守城门的,却依旧用的原梁国军卒。这毕竟是个苦差事,虽说能吃拿卡要不少油水,但这些梁国降兵,还能不往上孝敬?

这是燕国那些官兵心里想的,所以这等苦活当然还是放给了原先的那些人,也算是给他们点好处吧。

此时,盗帅将马车停下了,在前边,也有商贾出城,赶着几大车的货,正点头哈腰地跟门口军卒说什么,往对方手里偷偷塞着什么。

盗帅心中冷哼,他素来看不惯这等仗着职责吃拿卡要之人,这种人与饭桶何异?

“这么晚还出城?”走过来的是两个收了枪矛的官兵。

城门内外还有十多个军卒,有的看着这边的长街,有的则看着那几大车货出城,看着那商人给自家军头儿塞了多少银子。

盗帅收回目光,笑道:“是啊。”

这俩官兵一愣,这就完了?

“你下来!”一人喝了声。

“车里是什么人?”另一个则是直接走过来要掀马车的车帘。

那军卒一脸不爽,伸手就去抓车帘,可这手还没放上去,一旁盗帅就将赶车的鞭子递过来了。

“你找死?!”这军卒连忙拂了拂手,就要去拔剑。

但下一刻,身边另一人连忙拉了他一把,等他反应过来后,也是愣住了。

因为盗帅手里还拿着一枚腰牌。

“参见大人!”两人看清后,连忙行礼。

盗帅随手收起,道:“将军有令,前边狼卫先行。”

这是衙门里的令牌,今早他随手顺来的。而就算失主发现丢失在找,也不会传到城门这里,这并非很重要的腰牌,却是足够出城了。

其实按照原本计划,城门这边已经没有桃花剑阁的人了,他们完全可以硬闯。但盗帅觉得,能不杀人还是不要杀人了,所以才顺了块腰牌。

守门的官兵让开了路,有狼卫出城在前,这同样出自府衙的马车,当然就没有拦下的必要了。

只不过,几个官兵不免在想,莫非今日这衙门里出了什么事?不然这狼卫为何如此着急出城。

当然,这些他们光靠想自是想不通的,不过就是心中不忿,拿话来发牢骚罢了。

213.耽搁

出了梁州城,便是一路坦途,天黑了,官道上也没多少人经过。

拉货的车队赶得很快,一行人马上就走远了。

“怕什么。”盗帅笑了笑,看着前边的人消失在官道上。

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好像是在等人。

墨家的人,盗帅已经通知过了,此次无需他们同行。所以,路过梁州城的墨家等人,便再次启程,行走去往他处。

行侠仗义,当然要走万里路,去看大好河山。

此时他们在等的,是付吟霜和米陌荨几人,汇合后便径直往北,两个时辰就能到淮水河码头,届时等天亮上船,走水路,中途辗转用不了四日便可到墨家机关城。

当然,这不是疾行,也不必跑死马累死人那样。

“之前你给过她们消息没有?”商容鱼问道。

玉沁看她。

“如果燕廷玉真死了,城中一会儿便要戒严。”商容鱼道:“而且,必会出城寻人。”

是谁杀人,或许没有直接证据,但府衙里的人也不是傻子,当然会怀疑到他们身上。所以,若要赶路当然是尽快,像现在这般还没出梁州城郊外三里地,当然很容易会被追上。

玉沁没有开口,事实上,按照约定的时间,现在应该是付吟霜她们在此地等自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等她们。

就算靳鹰受了重伤,那日他也是与付吟霜和伊雪稠脱身了的,有米陌荨给的桃花剑阁手令在,出城自然不是问题。

所以,现在出状况的,只能是假扮康义仁的米陌荨。

而付吟霜三人,便是等她,才耽搁了时辰。

“是暴露了么?”玉沁心里想着。

可依米陌荨的易容手法,就算是以大修行的眼力,短时间内也看不出端倪。

那会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苏澈看着闭目沉思的玉沁,知道现在不是该说话的时候,他们需要等待。

一时间,马车上的几人皆是陷入了沉默之中。

马车下了官道,在小路的大柳树下停了。

夜幕渐渐降临,黑暗将一切笼罩进去,寂静的郊外,只有夜鸟偶尔的唳叫。

……

玉沁猜的不错,的确是米陌荨出了状况,或者说,是因为之前的不严谨,导致了变故发生。

“不该心急的。”

梁州城内,一处府邸的偏院里,米陌荨说道。

她依旧是易容的康义仁,只不过,此时的房间里,还有付吟霜。

现在的情况,是桃花剑阁的大师兄陆延年,以及另一位长老过来,问‘康义仁’白天之事的缘由。

为何要干涉罗网,放走商容鱼和颜玉书等人?

最主要的,还是山门里何时来的命令,要让东厂之人上山?

方才,陆延年便派人来叫‘忽有所感,暂时闭关’的‘康义仁’了,而他们此时,就在正堂等候。

“不是心急,是没有想到陆延年消息得到的这么快。”付吟霜皱眉道。

米陌荨道:“你们应该先出城。”

付吟霜摇头,“你还在城里,我们怎么会走。”

彼时,她们直接在城内动手,将‘康义仁’派来送她们上桃山的两个桃花剑阁弟子杀了,然后伊雪稠带靳鹰治伤,付吟霜来寻米陌荨,一起离开。

米陌荨当然不能马上说要‘闭关’,跟桃花剑阁的这些弟子安排一通后,这才说出闭关的理由,可还不等离开,陆延年等人就到了。

只能说是天意,太巧了。

听了付吟霜的话,米陌荨心中自是感动,但还是道:“陆延年来之前,一定派了人回桃花剑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来。”

现在,她们两个自然都走不了了,如今院里不知有多少人,便是门外,都有桃花剑阁的弟子在。

这静室内并无密道,要走只能走门。

可一旦被发现,必会引来其他人,有陆延年和另一个桃花剑阁的长老在,米陌荨两人根本不是对手。

“不能拖,你想好说辞了么?”付吟霜问道。

米陌荨摇头,之前就没想过,现在这么仓促之间,她如何能想到呢。更别说,一般的说辞推诿当然不管用,对方可是陆延年,他既然能来,并且还是带着一位长老来,就已经是有所怀疑了。

要知道,此行下山来梁州城的,一共可就三个长老。

“主上说过,他们下山是来找人的,现在看来,应该是没找到。”付吟霜沉吟道。

“你的意思是?”米陌荨一愣。

“把我易容成瑶无艳。”付吟霜道。

“不行!”米陌荨一口回绝,随即认真道:“主上说过,现在桃花剑阁在找的,是煞气反噬后的乔芷薇,不管她是带走了瑶无艳的尸体,还是救走了对方,瑶无艳也是被煞气反噬过。就算易容,你没有修炼煞气,陆延年一眼就能看穿。”

付吟霜皱眉,她之前所想,是自己乔装成瑶无艳,然后自房中冲去,引走众人,甚至连陆延年都来追也说不定。那样的话,米陌荨自然就好脱身了。

“强闯。”米陌荨忽然道。

付吟霜一怔,看着对方坚定果决的眼神,一时间心受感染。

陆延年派来的人就在门外,已经耽搁一些时候了,再不出去必会引起怀疑,那就晚了。

而这,正是现在唯一能走的路了。

“外面有四个人守着,杀出去往左,隔壁院子是一酒鬼住处,院里应有酒水。”米陌荨道。

付吟霜知道,对方身上当然是有些小玩意儿的。

“好!”她一口应下。

两人相视一笑,此番能不能脱身,自是两说,只是这生死路上有人同行,便足以慷慨。

……

“怎么还不出来?”

小院里,一个桃花剑阁的弟子皱眉道。

他是陆延年派来的,已经有些时候了,自是急了。

“闭关感悟自是大事,康长老自然珍惜,急什么。”说话的是康义仁一系的人。

“陆师兄该急了!”先前那人声重几分,然后按剑,便是上前,欲要推门。

“哎,你!”

可不等旁边几人拦下,便看见左边的窗子一下破开,两道蒙面身影一前一后,突然冲了出来!

他们先是愣了下,接着脸色一变,马上反应过来,其中一人,不正是他们的康长老嘛!

“康长老!”有人嘴上喊着,可手上早已拔剑。

他们当然不是蠢人,之前就一直守在此地,房中不可能会有刺客,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才突然出现。而就算真的有,康义仁也该先喊人捉拿刺客,而不是跟着一起跑。

所以,不管是为什么,陆师兄的命令是让康长老过去大堂议事,对方既然知道,就不该跑。除非,对方心虚。

“追!”

有人拔剑去追,有人见他们已过墙头,便直接一声呼哨,唤院内其他人来。

但下一刻,便是轰然一声爆炸!

214.连番消息

那是当桃花剑阁的弟子追过墙后发生的爆炸,整面墙都炸塌了一半,烟尘之中,还有浓烈的酒糟味。

尚在院中的桃花剑阁弟子连忙跑过去,以袖挥挡烟尘,定睛去看,追出的那三人已经没了声息。

而这隔壁的院里,酒缸碎瓦无数,残余酒水已经起火,地面火势阻拦在前,挡住了从这边追去的道路。

当然,也早不见了那两人的踪影。

“该死!”这桃花剑阁的弟子不由暗骂一声。

很快,身后便有匆匆的脚步声而来,这是听到呼哨的同门。

“追!”数人分两路,施轻功沿两侧房上追去。

不过几息,衣袂破空之声临近,一道身影骤然落下。

陆延年看着倒塌的院墙,以及抬出的三具门中弟子的尸体,默然不语。

隔壁院中酒水本就不多,引发的火很容易被扑灭,只不过死了三个人,在场诸人自是心情沉重。

“大师兄。”先前那人硬着头皮,抱拳道:“三位师弟都是被火雷子所害,贼人以酒缸起火,阻断去路。”

这点任谁一看都能看明白,而他之所以出言,当然是不想让对方怪罪自己。

毕竟,仓促追击之间,谁也没想到对方竟会身怀火雷子,而且这院墙对面刚好便有堆放的酒缸等物,爆炸助燃,就算他们以轻功择别路去追了,也是慢了很多。

陆延年在想的,却是康义仁为什么会逃走,难道对方真的是东厂细作?

可是,颜玉书已经失势,被东厂追杀,那么,康义仁不惜暴露自己也要帮对方,这又是为了什么?

再就是,逃走的还有一个女人,是颜玉书的手下么,她在此时来,是为了商议什么?

种种问题,陆延年一时想不明白。

他没有立即动身去追,而是打算再看看。

陆延年没有回应一旁的人,走到付吟霜两人破窗的路径上,瞧了瞧。

他看着窗棂,然后朝房内端详着,判断两人应该是很急,同样,也很果决。

“是怕被自己见到后,就能察觉出端倪么。”陆延年心中很快想到,康义仁逃走,很大可能就是因为自己过来,要见对方。

这边,他打算进屋看看,但眼神忽而微动,然后朝院门方向看去。

一个中年人从外边匆匆赶来。

“延年,你快去看看。”对方连忙道。

“杜长老。”陆延年抱拳一礼,见对方神色着急,脚下边过去边问,“出什么事了?”

来人正是同行下山的门中长老杜增,此时听了,也不说,只是一把抓住陆延年的手臂,拽着就往外走。

陆延年哪怕心中疑惑,但还是快步跟着。

等他出了偏院,才见杜增四下看了看,然后压低了声音,“康长老死了!”

陆延年一瞬惊愕,愣了愣。

“死了?”他一时想不通,方才康义仁还从静室里跑了。

等等…陆延年瞳孔微缩。

“尸体就在大堂。”杜增道。

……

两人走上台阶,快步进了大堂。

此时烛火很亮,堂中内外只有三五弟子在,其余人自是去追‘康义仁’了。

堂中放了个担架,白布盖着一个人。

陆延年脸色沉着,走了过去。

“人是刚刚发现的。”杜增说着,然后摆了摆手,旁边一个年轻弟子便走到近前。

他冲陆延年一抱拳,然后道:“禀师兄,我们是在春临坊的一座废弃小院里,发现的康长老尸首。”

陆延年点点头,持剑之手一翻,以剑鞘末端挑开白布,登时便露出其下所盖的,康义仁尸身来。

因为一夜过去,尸体自然不好看,且随着掀开白布,异味也传了出来。

陆延年微皱着眉头,以剑鞘慢慢将白布全部挑开,一旁,杜增和那弟子下意识朝后退了退。

血迹已经干了,康义仁脖颈上糊着血和土混合的褐色硬痂,身上自然也脏乱。

但除此之外,没有能一眼看到的伤势,包括康义仁身上,除了双手外,都没有太多血迹。

康义仁这是被人一招所杀,而且应是偷袭,否则以他的武功,不可能没有反应,也就不会被一招杀死。

当然,若出手的是大修行,自当两说。但显然,陆延年不认为会是大修行动手杀人。

因为没有必要。

只有康义仁死了,今日才会有易容而来的冒牌货,然后救走了颜玉书。

所以,动手杀人,然后抛尸的是谁,也就显而易见了。

陆延年将白布挑回去,便将康义仁盖上了。

“上报宗门了么?”他问道。

“已经飞鸽传书。”边上那弟子连忙道。

陆延年点头,然后道:“将此事通知宋长老,并告知梁州府衙。”

杜增眉头皱了下,他当然知道对方这是什么意思,宋士渊此前便去了府衙,与燕廷玉商讨要事,现在告诉双方这个,明显是表明桃花剑阁要有动作了。

的确,门中长老被人所杀,甚至还冒充进来将门中弟子一番戏耍,这口气,桃花剑阁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同样的,这未尝不是一种宣示,对官府或者说燕廷玉所代表的朝廷的宣示。

一旁弟子自是领命而去。

等人走了,杜增才道:“此事非同小可,你我必要找出杀害康长老的真凶才是。”

彼此情谊倒是两说,只是因为他们是一同下山的,如今宗门派下的事情还未办好,人便死了,这怎么也是交代不过去的,而且必然还要问责他们二人。

陆延年当然知道这点,只是没想到,都现在这个时候了,对方还会说这等无用的话。

“杜长老可有怀疑?”他问道。

杜增摇头,“这无头无绪,从何说起,还是等验伤之后再说吧。”

“杀人者,便是东厂颜玉书。”陆延年看他一眼,落下这么一句,提剑便走。

“颜玉书?”杜增疑惑道:“你为何这么肯定?”

但陆延年已经走出去了。

而当他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还未上马,便有弟子跑来,一脸惊慌。

见了他,先是一愣,随即连忙道:“大师兄,出大事了!”

“说。”陆延年皱眉。

他认出这是随宋士渊去府衙的师弟,当下不免以为是府衙事情未谈成,宋士渊出了什么事。

“燕廷玉死了。”这人语速快而急,“宋长老让咱们帮官府抓人!”

215.胡思乱想

燕廷玉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饶是以陆延年的城府,也不由惊愕当场。

“怎么死的?”稍稍平静之后,他皱眉问道。

“中毒而死。”面前这人连忙道。

“中毒?”陆延年问道:“凶手是谁?”

既然说官府要他们帮着抓人,那自然是已经锁定或者说确认了凶手是谁,只不过,这么快的话,他不觉得是梁州府衙有如此效率,应该是凶手没有隐瞒。

“是东厂颜玉书。”这桃花剑阁的弟子回道。

陆延年怔了怔,又是颜玉书!

之前自己猜测杀了康义仁的正是颜玉书,而现在,杀了燕廷玉的竟也是对方。

这让陆延年一下回想起,昨夜与对方交手的场景,对方明明带伤,自己却依然落败。那是个极度危险的人,不只是他的武功,还因为对方足够年轻。

而自己,已经伤了根基。

想到这,陆延年不由握了握拳,然后道:“宋长老可曾传讯宗门?”

“已经派人去了。”

“好,你去通知杜长老,他知道该怎么做。”陆延年吩咐道。

“是!”这弟子应了,便朝院中跑去。

陆延年回头看了眼,深吸口气,而后直接上马。

他已经知道了,先前那假扮康义仁的东厂之人,他们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逃走。今商容鱼和颜玉书被罗网包围,‘康义仁’借助桃花剑阁之名救助,既是威慑,也是为了消除罗网追击的隐患。

意思,不过就是人已经被桃花剑阁保下了。

陆延年猜想,颜玉书等人,一定是为了出城,而现在,恐怕也已经离开了。

当即,他一抻缰绳,直接往城门而去。

落败一次,不代表没有再战之心,跟强者交手,自然是习武之人的平生夙愿。

陆延年深知自己现在的伤势,但他不服。

……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城中灯火已起,街上也结起了彩灯。

两道影在屋檐上奔行,轻功运起无声,只有衣袂穿在风里。

米陌荨没有除去易容伪装,因为她觉得,消息还未传到城门口,她以康义仁的份,出城自是更容易些。

只不过,她忍不住看向边之人。

“看我做什么?”付吟霜问道。

“我倒是没想到,你竟然还会可怜那酒鬼。”米陌荨笑道。

之前,她们在翻墙而过后,便直接丢出了火雷子,引发了爆炸。若是以往作风,直接走便是,可付吟霜却看到了那个从窗里探头出来的酒鬼,然后甩给了对方一锭银子。

放在以前,她自是连管也不会管,而且米陌荨知道,对方最讨厌的便是赌鬼和酒鬼。

所以说,她才会有些好奇。

“看那么多酒缸,说不定是作坊里酿酒的人,给人家毁了不说,保不齐桃花剑阁还会找他的麻烦,五十两银子,不多。”付吟霜道。

米陌荨道:“这可不像你。”

付吟霜沉默片刻,然后道:“那是好了还是不好?”

米陌荨闻言,不由一愣。

付吟霜看她,轻笑一声,“人总是要变的。”

米陌荨皱了皱眉。

付吟霜道:“有话以后再说吧,他们就在前边等着。”

米陌荨依言点头。

前边不远,便是城门口,而伊雪稠和靳鹰,就在那。

……

“有点冷啊。”

郊外,一片漆黑,夜鸟扑簌声里,盗帅打了个哈欠,有些无聊。

苏澈把车帘掀开,道:“我包袱里装了衣服,要不要给你一件?”

事实上,虽是夜里,可此时天气还未到冬时那般寒冷,而且以盗帅武功来说,此等温度根本够不到冷的程度。

他这会儿不过是在没话找话罢了。

“等了还不到两刻钟。”商容鱼说道。

这话的语气里,似乎有些牢意味。

毕竟,多等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他们本该走出去两刻钟了,而不是在这荒郊野岭里,无谓地干等这么一段时间。

玉沁只是睁开眼,没说话。

可晦暗的车厢里,商容鱼依旧能看到那双冷淡的眸子,她轻哼一声,转头,胳膊撞了撞一旁的苏澈。

“怎么了?”苏澈问道:“你也冷吗?”

商容鱼咬了咬牙,觉得自己真是蠢,她竟然还想指望这家伙说什么?自己简直是忘记了,这混蛋跟那个死太监好的要穿一条裤子。

正这般想着,心底忽然一寒,警兆突显!

可在此间,危机何来?

商容鱼不及多想,已经察觉危险源头,当即侧。

但仍是慢了一步。

一柄白玉质地而冰冷的折扇搭在了她的肩头,让她紧绷的子,一下顿住。

“你干嘛?”商容鱼眼带杀气,语气不善。

玉沁不知何时坐得离她稍近了几分,此时不紧不慢道:“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别腹诽。”

商容鱼觉得自己有些生气,前不断起伏。

折扇拿开了。

“大冷天打扇子,装模作样。”商容鱼道。

玉沁瞥她一眼,“我倒有个主意,可以让墨家对你减轻敌意。”

商容鱼眯了眯眼,“什么主意?”

她虽然不想问,可毕竟是要去墨家,且要墨家的人打开秘钥,自己无生教的份,在墨家的确是个掣肘,也不好做成那件事。

所以,要是眼前之人真有什么好主意,届时可以让墨家不针对自己的话,听听倒也无妨。

商容鱼心里想着,反正这是对方想说的,又不是自己问的。

玉沁浅然一笑,“废了你的武功。”

商容鱼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顿时怒不可遏。

而就在她想说什么的时候,又一下想到对方之前的话,以及现在的处境,当即,一腔怒火就生生憋了回去,却是难以压下。

她深呼吸着,在心里告诉自己,不急,不着急,反正子还长,等自己看了《无生玉录》,练成…不,小有所成之后,必将此事百倍奉还。

不只是对方,还有苏澈,自己到时候一定要好好折磨这对狗男女!等等,商容鱼自己愣了下,自己这是想到了什么?

但转而,她眉头蹙着,目光却是有些古怪地在眼前两人上瞄了瞄。

如果以前想这两人之间会有什么龌龊的话,自己必然觉得嫌恶,可现在,当方才念头一闪而过的时候,她竟然觉得毫无违和,更没有半点嫌恶。

难道这才是真相?商容鱼忽然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气了。

甚至是,有点想大笑出来。

216.故人叹

在这一刻,罕见的,玉沁被商容鱼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

那里面没有恶意,却有说不清的揶揄探究,就好像一个人发现了你的小秘密,且觉得很感兴趣很想要去挖掘一样。

让人未免觉得有些不舒服。

“你再看,信不信我把你的眼睛挖下来?”玉沁冷冷道。

换成是以前,商容鱼还会动怒,甚至想要刺几句,或者干脆不理她。但现在,她自认为发现了了不得的事情,自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她撇嘴,朝苏澈道:“这个臭脾气,也不知道你怎么能受得了她。”

苏澈眉角跳了跳,对方这个似暧昧似调笑的语气是怎么回事?直觉中,他觉得身边这人好像是发现了什么。

下意识地,他就看向对面的玉沁,两人正好相视。

商容鱼见此,掩不住地咯咯笑起来。

玉沁脸色一寒。

这时,盗帅好奇道:“什么事这么好笑啊?”

但马上,他语气便是一凝,“有人来了!”

事实上,马车内三人的感知,自要比他还敏锐几分,哪怕方才玩笑,可对四周的感应从未松懈。

是从官道上过来的人,也是一辆马车,却是直直朝这边的小路而来。

所以,盗帅才有所怀疑,并暗暗戒备。

“是她们。”玉沁道。

果然,近来时,盗帅看清了驾着马车的正是伊雪稠。

“主上在吗?”马车停了,伊雪稠问道。

玉沁挑开车帘,“都出来了?”

伊雪稠听得她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

“都平安无事,不过恐是惹了桃花剑阁这个大麻烦。”她说道。

玉沁不难想到,必是米陌荨那里暴露,被人看出端倪,只不过,现在显然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无妨,先赶路吧。”她说了句,放下窗帘。

两辆马车先后而行,自小路经过,后重新上了官道。

马车里,商容鱼问道:“你带着手下去墨家,不怕墨家的人铲除奸佞?”

“你话真多。”玉沁看她一眼。

商容鱼隐隐察觉对方似是动了气,也就不再撩拨,转而朝苏澈看来。

“马车颠簸,你练功能静下心来吗?”她问道。

苏澈刚刚运转功法修行,此事被她打岔,当然不能沉心入定。

但他没有睁眼。

商容鱼朝他那边坐得近了些。

苏澈能闻到好闻的淡淡茶香,他分辨出来,这是毓萝清茶的香气。

这让他想起了江令寒和叶常青,他们早晨便出城了,也不知现在跟观潮阁的人汇合没有。若是汇合,那观潮阁同来的人,会对《观潮剑气》就这么算了,还是仍有纠缠?

这么一想,思绪不由就发散了,随着无名呼吸法的自行运转,他竟就此入定,沉心静神。

商容鱼刚凑过来,便察觉到了他平静而有奇异韵律的呼吸,当下,心中好奇之余,更有些不忿。

这家伙难不成是和尚出身?跟自己多说一句话又怎么了?

车厢不大,玉沁对此自能感知清晰,当下轻笑一声,略带嘲讽。

商容鱼轻哼一声,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他是要找他的子衿姐的,也不知在墨家待不待得住。”

玉沁看过来,发现对方目光在黑暗中四顾,好像真是随口而言,并不由心。

“听着好像,你跟她很熟?”玉沁问道。

“谁?”

“周子衿。”

“这个嘛,还好。”

“那她是个,怎样的人?”

“嗯?”商容鱼看过来,略带几分笑意。

玉沁神情不变,好像也不在意。

商容鱼想了想,道:“是个,比较骄傲的人吧。”

“骄傲?”玉沁品了品,有些不明白这该是个怎样的形容。

“是啊,骄傲。”商容鱼在说起那个人来的时候,语气也变得认真起来。

她和周子衿认识,却是数年之前,可称朋友,却因久不牵扯而陌生。

此前,她与苏澈提起周子衿,只是为了达成目的而想的手段。但现在一想,脑海中浮现出那道身影,短暂之间,仿佛也只有这么一个评价跃上心头。

清冷,孤高,而又骄傲的人。

尤其是在修行无情道之后。

商容鱼恍然觉得,武功也是会改变一个人,修行无情道之后的周子衿,便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也或许,在自己这,对方早就忘记,那对于苏澈,恐怕也是如此。

商容鱼忽而有些期待,期待看到苏澈跟周子衿相见时的场景,依这几次对苏澈的观察来看,这人的确还算有情有义。只不过,就如季子裳被侠义所累那般,有情有义之人,也多为感情所累。

她低了低眼帘,觉得在梁州城的这段日子,反倒是自己最开心的一段时间。

因为没有那么累,也因为,都是在跟同龄之人较量。

是年轻么?商容鱼想着,继而哑然失笑,自己何时竟这般老气横秋了。年轻?这是在想什么啊。

玉沁心中反复在想的,却是那个未曾蒙面,但已经听过数次的人。

周子衿,她到底是怎样的人?

应该是漂亮吧,再就是善良?玉沁想到这,心里闷闷的。

她不免在想,在苏澈心里,是如何来想自己的。善良这个词,似乎不会有,那跟周子衿比较呢,是不是也没有可比性?

玉沁有些莫名的烦躁。

气息的变化,自是让马车内的气机有些改变。

商容鱼回神,先是疑惑,继而心中一笑,也是明白过来,不由更加确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测。

至于其中内情,她现在是不解,但相信,以后还要跟这两人相处不少日子,对于个中真相,当然有知悉的一天。

而想必,也一定会十分有趣。

随着马车的疾行,商容鱼想的有些出神了。

苏澈却是在察觉到马车内气机的变化后,有些静不下心神来了。

对于方才这两人所说的话,他当然是全数听在耳里。而当商容鱼说出对周子衿的评价之后,他心中是有些认同的,甚至还想补充几句。

可话到嘴边,忽然就说不出来了。

彼时说好武举之后给自己一个答案的,但最终并没有。

她就那样走了,没有告别,只在无声时候。

217.一盏灯

彼时的自己还在傻傻等着,可最终换来的却是对方前去天山剑派修行的消息,以致后来,商容鱼告诉自己,周子衿修行了无道。

苏澈无数次地想过,事隔经年,两人若异重逢,自己该以何相见。

他不知是否沉默,却深知有难以压抑的感。

只不过,这都是自己所想,关于对方,竟有遥远之意。

只是察觉苏澈默然,玉沁便知他此时在想什么,心中竟有几分不快,说不出来,亦或明知也不去想。

马车赶得很快,盗帅自是听到了马车里的话,他当然不会乱说什么,只是不由感慨苏澈世和命途,实在是多有坎坷。

夜深了,天地之间一片漆黑,幽长的官道上,只有两辆马车并排而行。马蹄声、车轴转动声、木板的咯吱声,在此时交响着,缓和人心中的沉郁,让人不至于那么低沉。

盗帅偏头,并行的马车车辕上,坐着手持鞭子的伊雪稠,她罩着披风,看起来有些厚。而头上带了个箬笠,哪怕相隔不算远,可这夜里也看不清对方神。

“不看路,盯着姑看什么?”伊雪稠甩了一马鞭,冷冷道。

盗帅挑挑眉,然后道:“赶夜路你还甩鞭子,当心马匹尥蹶子。”

伊雪稠没理他。

盗帅问道:“你们怎么这么晚才来,城里发生什么事了?”

他这么问,既是好奇,也算是给对方个解释的机会。他觉得,毕竟对方是在颜玉书手下做事,要是不解释明白,怕是过后要挨训斥。

伊雪稠忍不住看他一眼,自是能明白他的意思,心中好笑之余,不知怎的,竟也莫名叹了口气。

“陆延年察出端倪,事急才耽搁了。”说着,伊雪稠便将米陌荨和付吟霜两人脱之事说了出来。

盗帅听后,啧了啧嘴,“这陆延年昨夜被拍在了地上,还有这等心思,看来伤得还不重。”

“那是主上不屑杀他。”伊雪稠说道。

盗帅笑了笑,不说了。

伊雪稠皱了皱眉,觉得这家伙笑的有些嘲讽。

……

盗帅回头看了眼,梁州城的灯火已经看不见了,官道四下皆是旷野,没有一点光。

离开墨家已经久了,出生入死,朝堂江湖。夜风扑面,他竟觉出几分寂寥,心境不免是落寞。

当他也低沉下去的时候,便真的只有沉默了,两辆马车里的人,都未再开口。

便如此,跑了近半个时辰。

“前边有灯。”伊雪稠忽然道。

盗帅看过去,的确,远远地,有三两的灯光若隐若现。

行走江湖,有灯就有人。

那里许是客栈,供过路歇脚。

只是前边他们未尝没有经过路边驿站,而这里一眼望去皆是黑灯瞎火的,突然看到这么一处人家,难免觉得奇怪。

“赶了这么久,马也累了。”伊雪稠说道。

两辆马车皆是双驾,脚程是有,但架不住乘车人多,一下跑了这么久,这马自是疲惫。

盗帅却有犹豫,“梁州城如今也该反应过来了,官府还好,追兵素来疲怠,可若是桃花剑阁的人,耽搁一刻,便多一份危险。”

伊雪稠抿了抿嘴,对方所说并非没有道理,只是若继续赶路,驿站不敢停,前边也不知多远才会有能歇脚的地方。

这往前,四下可就都是荒山野岭了,马车进去自是跑不起来的。

当下,她不由后悔,如果都是骑马就好了。可转念一想,靳鹰伤的重,而自家主上也是上带伤,长久骑马,恐也不妥。

伊雪稠想着想着,便有些烦躁。

“主上?”马车里,付吟霜挑开窗帘,示意一声。

“就在前边歇歇马吧。”玉沁说道。

伊雪稠心里松了口气,连忙应了。

只是盗帅还有些犹豫,如今距离近了,便能看得前面亮灯的地方,还偏离了官道二三百米。他常年行走江湖,当然知道这种开在荒郊野岭的店是轻易去不得的。

此时,他当然不是怕,因为就凭他们这一行人,就算真的是黑店,谁吃谁还不一定呢。只是他觉得,没必要招惹这个麻烦。

盗帅担心的,还是桃花剑阁的人。

对方经营梁州这么久,一旦反应过来,有所行动,必是雷霆。自己若走得慢一点,对方就能追上来。

但既然马车里的人开口了,他也不想多话扫兴,惹人不快。

苏澈掀开车帘,朝外看了眼,道:“店开在这么荒凉的地方,必有古怪,不若再往前走走,或是直接找个树林山岭歇歇吧?我这里带着干粮,足够咱们吃了。”

商容鱼听了,却是一笑,“你还真是不食人间烟火。”

苏澈不解。

“你有干粮能吃,这马也能吃干粮吗?”商容鱼道:“是它赶路,不是你赶路。”

苏澈知道马当然是能吃干粮的,但也知道对方说的该是给马吃的草料之物,那才是赶路的马该吃的。

可虽是明白,却不免赧然。

盗帅说道:“马车入林,必留痕迹,走的也慢。算了,就过去看看吧。”

话说间,马车便下了官道,而离得近了,也能看清那亮着灯的,果真是一家客栈。

两层高,不大,门口挂着两个红灯笼,相较别家客栈挂的,也要小一些。

二层黑着,前门关着,里面有灯,该是人还没睡。

马车在路边停了,盗帅先往地上看了眼,轻脚下去,踩了踩,坚实的路面。

伊雪稠也跳了下来,车帘掀开,去了易容的米陌荨扶着脸色苍白的靳鹰下来,再后是付吟霜。

而苏澈等人也是从车上走了下来。

有脚步声跑动,从客栈边上的漆黑处,有人小跑过来。

“客官住店吧?”这是个伙计打扮的青年,相貌穿着都很普通,此时说着,目光已是扫过众人。

盗帅一眼便打量个真切,回道:“歇马,不住店。”

伙计愣了下,“这么晚了”

“去城里省亲,家中有事,着急往回赶。”盗帅说道。

“得嘞,几位里边儿请。”伙计把毛巾往肩上一搭,弯腰虚引。

“把马喂好。”盗帅吩咐一声。

两人说的,皆是地道的梁州话。

218.夜里人

众人走到客栈门前,回头看,伙计已经牵着马往客栈旁的马棚去了。

一阵风过,门前的红灯笼摇晃着,里面的光微弱却依旧亮着。

盗帅试着推门,客栈的门便开了,一股带着酒香饭香的热气便扑过来。

客栈里并非无人,大堂里,还有三桌客人,彼此离得稍远。

楼梯边上,一桌坐着四人,虎背熊腰,穿着粗犷,不修边幅,手边都有刀剑,一看便是常年行走江湖的莽撞人。

离柜台那边稍近的一桌,只有一个带着斗笠的黑衣人,看身影倒是干练,却难辨是男是女。只是烛光下,对方拿酒的手依稀白且修长,更像女子,手边,放着一把黑鞘长剑。

最后一桌客人,是离窗边不远,刚好是男女老幼四人,像是赶路投宿的一家四口,男人脸上可见着急之色,正跟女人说着什么,老头坐在椅上却有些打瞌睡,七八岁的小孩在啃猪蹄。

此时,听见门响,堂中数人不免皆是看了过来。

打着算盘的掌柜抬头,挂满愁容的脸上漾开笑容,一旁擦桌子的小二将手巾一丢,小跑过来。

“客官您几位,打尖儿还是住店啊?”年纪不大的店小二咧嘴笑着。

盗帅随口道:“一壶温酒。”

小二还眼巴巴等着呢,此时却不见下文,登时愣了。

苏澈和玉沁等人已经进了客栈,就在离门口最近的一桌坐了。

“客官,还有呢?”店小二忍不住问道。

盗帅看向众人,伊雪稠翻了个白眼,“你未免也太小心了吧?”

“就一壶温酒,我们歇歇脚就赶路。”付吟霜说着,甩手丢出三两银子。

店小二一把接了,顿时眉开眼笑,“客官稍等,好酒马上就来!”

说着,他抬脚便走,还不忘拿毛巾在桌上胡乱抹了两把。

几人坐了,谁都没有再开口,只是楼梯那边桌上的四个汉子,不时便看向这边,眼神里有行走江湖的凶狠,也有不怀好意。

他们看的,自然是众人里的女眷,尤其是,目光在商容鱼身上停留颇多。

伊雪稠刚好坐在对面,被看得很是不自在,她一下握紧了拳头。

付吟霜按她手腕一把,“别生事。”

伊雪稠深吸口气,从桌上拿了茶碗,想倒水喝,但茶碗刚翻过来,她就一皱眉,因为本是倒扣的茶碗里,竟然还有沙土。

这让她更是不舒服,当下哼了声,也不喝水了。

盗帅笑笑,手在茶壶上探了探,然后倒出还算温热的茶水,先刷了刷茶杯,这才倒满。

“试试有没有毒?”他将茶杯推过去。

伊雪稠看他一眼,接过去,凑在鼻前闻了闻,就要喝。但一仰头,就看到了对面那四人的目光,对方正带着恶心的笑,一边看过来,一边低声说着什么。

伊雪稠咬了咬牙,不免动怒。

“再看,姑奶奶给你把眼珠子挖出来!”她冷声道。

那边四人先是一愣,接着直接笑出声来。

伊雪稠握着茶杯的手微微用力。

“找死!”她已是动了杀心。

“他们是六扇门的人。”商容鱼却在此时开口,声音微低,只有几人能听见。

伊雪稠一愣。

苏澈也是惊讶。

六扇门隶属朝廷刑部,三国皆有此机构,但后周因厂卫和罗网缘故,六扇门权势渐被取缔,如今不过是刑部下属的一个衙门罢了,与官府捕快无异。

但在原梁国和北燕却是不同。

梁国势弱,曾以六扇门节制江湖,当然,名义上虽是如此,其不过是官府用以跟江湖各派牵线联系,起到一个承接作用。

归根结底,此六扇门,更像是官府对外的一个喇叭,一道门面。

但在北燕,却又是截然相反。

燕国的六扇门,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节制江湖,江湖各派但有忤逆,便是与朝廷作对,可谓直达天听,说一不二。

其六扇门总捕头的地位,更像是武林盟主,江湖各派无不胆寒。

如今,梁国被灭,商容鱼所说的六扇门,自然便是来自北燕。

“你觉得呢?”商容鱼看向身边之人,轻笑道。

玉沁点头,“不错,是六扇门的人。”

伊雪稠皱眉,“果然是不服教化的蛮子。”

“他们身为公门中人,自不会无端失礼。”付吟霜却是道。

靳鹰咳嗽一声,道:“这是公门中人,常用的掩饰伎俩。”

身在公门,行事风格自与江湖人不同,而身处衙门越久,身上的气质便越重,极容易被眼光毒辣的老江湖看出端倪。

所以,公门中人行走江湖,便常常需要遮掩。

而好酒好色,便成了江湖人粗犷豪迈的最好掩饰。

靳鹰此时之言,便是说这六扇门的人,应当是有公务在身的,而目标,很可能就是此间客栈里的人。

否则,他们不需要这么掩饰。

苏澈下意识看向客栈里的其他人。

掌柜的在啪啪打着算盘,小二去后厨温酒了还未过来,跑堂的一个伙计擦着楼梯往二楼去,而外面喂马的应该是打杂的,只不过也没进来。

带着斗笠的人还在饮酒,虽然离得有些远,但苏澈还是能看到,对方桌上的三碟小菜几乎没怎么动过,有些奇怪。事实上,大晚上的这一身打扮,本就透着古怪。

而另外那桌人,好似夫妻俩的两人仍在低声说着什么,喋喋不休,好像有争吵之意。那老头在逗小孩儿,两人不时乐得直笑。

如果情况真如靳鹰所说的那般,只是这么看的话,场间人里,似乎那戴斗笠的人才最值得怀疑。

“小二,酒好了没有?”盗帅喊了声,“还急着赶路呢!”

这却是他故意出言,不管情况如何,都是表明自己不打算久待,不想掺和江湖事。也未尝没有自己已经看穿此间伎俩,莫来招惹的意思。

若是久在江湖行走,当然能听懂。

“马上好!”楼梯不远的布帘后就是后厨,店小二探出头来说了句。

也就是这时候,那本是调笑吃酒的四个汉子里,有一人直接拍了桌子。

“你娘的狗掌柜,能不拨弄你那算盘珠子了么,听得老子烦躁!”

219.六扇门

客栈的掌柜的确是一直在拨弄那个算盘,打的噼啪作响。

本来嘛,跟其他声音一样,要是有人不说,那其他人听惯了倒也不觉得什么。可当有一个人说后,你再听着了,就觉得刺耳了。尤其是这种接连不断的声音,就总觉得它一直绕在耳边,哪怕你想故意走神,偏偏也是听得真切。

苏澈朝那边看了眼。

掌柜的讪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道:“账房回家省亲了,几日的账堆着,可不得我来算嘛。”

“那你白天可以算,明天也可以算,怎么偏偏在大爷吃酒的时候算?”那粗犷的汉子翘着二郎腿,手肘在桌上一撑,道:“莫不是看了爷们儿穷酸,故意在这聒噪?”

“客官这话说的,小的可半点没有瞧不起几位的意思。”掌柜连忙赔着笑,朝后厨方向喊道,“小六子,给几位爷上一壶好酒。”

“这样,这酒就算店里请的,算是给几位赔不是,您看可好?”掌柜拱了拱手。

后厨的小二应了声,然后端着酒水出来了。

那桌的汉子哼哼唧唧的,大抵还是不爽的,但也不再说什么。

可就在众人以为这店小二要把酒送过去的时候,他竟是直接朝门口方向来了。

盗帅看着对方直直过来,下意识眯了眯眼。

苏澈也是稍稍坐直了些。

“哎呦,不是那边,是给这几位大爷!”掌柜连忙喊道,伸手朝楼梯边那桌指了指。

店小二愣了愣,“可这酒是这几位客官要温的呀。”

“混账东西!”那边四个汉子皆是大怒,其中此前说话那个脸色醺红的更是站了起来。

他指着掌柜就骂,“老子看你是故意拿咱们开涮,是想找死!”

掌柜连连摆手,苦着脸,想要解释。

“讨打!”那汉子三步并作两步,竟是直接冲过来。

苏澈注意到,那柜台前面桌上的人,手朝桌上长剑动了动,但最后没有抓上。

一转眼,掌柜已经被那汉子拎住了衣领,而看样子,这人是想要赏这掌柜几拳。

掌柜也是个瘦弱的中年人,哪比得上这虎背熊腰的汉子力气大,此时就像个小鸡仔一样,只是口称‘误会’、‘好汉饶命’之语。

而那抓他的汉子则是骂了几句,拳头松了又握,就要打下去。

“胡闹!”终于,尚落座的其余三个汉子里,年纪最大的喝了声。

酒醺脸的汉子回头,“这狗东西分明就是瞧不起咱们!”

说着,回头就要下手。

这一下,本是坐着的三人便跑过去,作势拉住他,四人便扯在了一处。

店小二一见,连忙把酒给了盗帅,也跑了过去。

盗帅摸着这温热的酒壶,摇头失笑。

苏澈有些好奇,这盗帅是看出什么名堂了?

人被拉开了,掌柜没挨什么拳脚,不过也是被吓得不轻,此时脸色还是僵硬的,喝着水,也不敢说话。

“掌柜的,咱们弟兄喝多了酒,脾气爆,你别往心里去。”那年纪稍大的汉子抱了抱拳。

掌柜连连摆手,口称‘不敢’。

那店小二则是脸色不愉,却也不敢说什么。

这好似是一场闹剧,直到有人开口。

“你们要抓人,却是找错了人。”这是那个黑衣斗笠的人,听声音,竟还是个女子。

此话一出,那四个燕国六扇门的汉子皆是皱眉,凝目看了过来。

其中,那酒醺脸的壮汉撇撇嘴,道:“哪来的藏头藏脸的娘们儿,乱说什么话?”

“掌柜的不懂武功,你们应该试试那店小二。”斗笠下的人对他态度置若罔闻,只是说道。

话出,那名为小六子的店小二就一下变了脸色。

而如此,六扇门的四人也自是察出端倪。

“好个贼偷,竟然易容在此!”酒醺脸直接探手去抓,而蒲扇大手未至,袖里却早有一飞爪射出。

彼此不过两丈距离,这飞爪几乎是瞬息而至。

那店小二好似是躲闪不及,便被这一记飞爪扣在了右肩。

这飞爪乃是六扇门特制,尖锐紧扣无比,一旦抓上便是锁骨入肉,除非斩断铁索,否则极难脱身。

但不等六扇门这四人上前捉拿,眼前这店小二脸上竟是嘲讽一笑。

“不好!”

砰!

一声轻微的炸响,原地那人竟是炸开一团烟雾,瞬间扩散一丈方圆,其中,还有一物掉落在地的声响。

片刻间,便有一阵狂风而起,却是六扇门一人挥袖,以浑厚内力驱散烟雾。

等看清眼前,才发现早没了那店小二的身影。

众人大惊,仔细去瞧时,这才看到,那飞爪掉在地上,是扣着一根胳膊不假,却是个木头的假臂。

酒醺脸的汉子快步上前,一把抓起,左看右看,一副见鬼的样子。

“连勾魂爪都能骗过?”他语气中虽有惊讶,却无半分此前的醉意。

其余三人脸色沉着,四下而顾,却没找到那店小二去哪了。

“又是这种手段!”年纪稍长那人看着地上好似粉尘般的东西,皱眉道。

“真是个泥鳅。”另一人有些颓败,“追了一路,被他跑了一路,唉。”

“他必定还在这间客栈里。”年长那人说着,二楼上便也有四五道身影出来,站在回廊上。

显然,他们也都是同行的六扇门中人。

“几位好汉都是什么人啊?”那掌柜语气微颤。

“某家姓凌,咱们是六扇门的捕快。”年长的捕头说道:“此番是一路追着贼偷而来,此前怀疑掌柜,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那掌柜自是摆手。

“不知那是什么贼偷?”

让苏澈意外的是,开口问的,竟然是米陌荨。

如今对方与自己初见时一般,面相柔美,年纪看着比自己还要小几岁。

他有些疑惑,对方问这个干嘛。

一旁,玉沁已经倒酒,她当然知道其中原因,而包括付吟霜三人,也自是知晓。

商容鱼瞧了她一眼,有些若有所思。

米陌荨的话,一下便让场间之人看了过来。

那凌姓捕头皱眉,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道:“不知你为何打听这个?”

米陌荨道:“只是有点好奇罢了。”

220.六扇门(下)

盗门匿迹,如今传人只有米陌荨一人,而她方才从那店小二脱身的手段上,竟是看出了一丝属于盗门的痕迹。

对方也获得了盗门的传承,还是学会了一招半式的武功?

这才是她好奇来问的原因。

至于那店小二去了哪,正如这凌姓捕头说的那般,对方并没有逃出此间客栈。

在烟雾炸开的时候,那店小二就扶摇而起,无声无息犹如攀登云梯一般,于烟雾中上了房梁。

彼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烟雾上,包括二楼的捕快,有的还未来得及跑上走廊,有的还往大堂去看,自是忽视了这一点。

尤其还是在夜里,不过烛火之光,怎能全然照亮空旷大堂?

这也是米陌荨对此障眼法和幻术之由熟悉,一眼便能看穿。

只不过,对于那木头假肢来做替身的手段,她同样好奇,因为在自己所学的盗门传承里,可是没有这一招的。

她看不透的,自然就是高明的手段,而且也很实用。

此时,米陌荨只以‘好奇’为借口,这个解释自难让人信服。

对面,凌捕头摆摆手,四下捕快或散开,或暗中搜寻,已是将此间围了。而他本人则是朝这边走过来,脚步很沉,显然是暗暗戒备着。

“不知几位到底是什么人?”他问道。

在六扇门当差多年,他当然能看出眼前这几人绝非普通人,也一定不是一般的江湖人。有人受了很严重的内伤,身上有可闻的药味,这种伤势,不该赶路,而这疗伤的药,也是价值不菲,寻常江湖人肯定用不起。

再者,这几人不管男女,身上几乎见不到什么江湖气,而有几个女子身上还有一股凌然之气,好似久居高位,常年指派他人那般。

且在方才,客栈里一番变故,对方神情毫无波动,仿佛司空见惯,仿佛只是小打小闹。

凌捕头看不透这几人的武功,看不透他们的跟脚,如此夜里,如此荒郊野外,这些人为何会出现在此?

只点一壶温酒,是的确着急赶路,还是在等什么?

“我等只是过路之人。”米陌荨说道:“等歇好了马,我们便走。”

“去往何处?”凌捕头问道。

“捕头大人何必管的这么宽呢?”米陌荨轻笑一声,“不过是一点好奇之语,不至于如此揪着不放吧?”

凌捕头皱眉,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在外行走办案,他当然也不想平白树敌,更别说还是在这种野外之处,面对这些看不透的人。

对方很年轻,却自有从容气度,不说武功,只是出身就不是自己能够开罪的。

可是,也同样值得怀疑。

“你倒不如去问问那个姑娘。”盗帅接过话去,朝那个穿着斗笠的身影努了努下巴,“方才是她提点的你,而且大半夜这么一副打扮,应该比我们更值得怀疑吧?”

凌捕头听了,眼神在盗帅身上停留片刻。

这是个看似不修边幅,但心细如发之人,他此前有注意过,进客栈时对方便走在前头,而进客栈后的一应事物,也是此人开口张罗。

看似领头,其实不然。

对方出面,是因为经常闯荡江湖,而不说话的,才是真正拿主意的。

这几人,不是江湖门派和世家出身,但亦有上下之分,应是出身其他势力。凌捕头想着,目光在那坐着的人身上看了眼。

他看的,自是摇晃桌上酒杯的玉沁。

就算对方不开口,凌捕头也是确认,这才是此一行人里,身份最高之人。

当下,他略一点头,转身回去了。

苏澈看着对方走到了柜台旁,然后收回目光。

马吃草料,需要片刻的歇息才能再赶路,如此时间里,他们方才在此等待。

“你们饿不饿?”盗帅问道:“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去后厨买点,咱们这就走。”付吟霜道。

她却是怕耽搁太久,被人追上来。

“恐怕他们,不会让咱们轻易离开吧?”盗帅看了眼四下的捕快。

“敢拦,就杀。”伊雪稠说道。

盗帅摇摇头,没接话。

“你想帮他?”玉沁忽然问道。

她问的,自然是一旁的米陌荨,而后者却是脸色犹豫,没有立即开口。

“那人根脚不明,善恶难辨,若只凭武功去判断,未免草率。”付吟霜见此,开口道:“况且咱们现在还要防备追杀,不宜再生牵扯。”

米陌荨抿了抿唇,好似拿不定主意。

她得了盗门传承,也曾立誓,若以后在江湖遇见所习盗门武功之人,会出手帮衬。现在,她从方才那店小二所用的手法上,几乎可以确定对方亦修盗门武功,必与盗门有关系。

那她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你从后周便跟我,也有数月时间了。”玉沁道:“我知你门派规矩,帮我做了这么多事,我都记在心里。”

米陌荨一听,脸色微白,已然猜到对方说这话的意思。

当即,她下意识就想出言辩解。

“你走吧。”玉沁先开口,“此去墨家,一路凶险难料,今后事也无定,你无需随我漂泊。”

“主上…”米陌荨神情一急。

玉沁抬手,道:“我已非东厂之人,不必如此称呼。还有你等,若想离开,我也不拦。”

“主上!”便是付吟霜等人,眼中都有急切。

苏澈和盗帅相视一眼,也有疑惑。

只有一旁的商容鱼,撑着下巴,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这时,另一边,那凌捕头过去后,是想让出言提醒的女子摘下斗笠,显露真容。

“我好心提醒,你现在反倒来怀疑我?”她淡淡道。

凌捕头道:“那贼偷隐藏在此,此间之人都是有嫌疑的。”

他这话并不强硬,相比六扇门其他人来说,甚至还算友好了。

“你们办你们的案,去找该找的人,至于无关之事,莫要插手。”这斗笠女子说道。

凌捕头眉头皱起。

一旁,那酒醺脸的汉子脾气自是没这么好,顿时不悦道:“藏头藏尾,为何见不得人?”

221.及至

“容貌丑陋,不忍污了众位差爷的眼。”斗笠女子说道。

“你!”酒醺脸的捕快一噎,自是知道对方故意刺他。

“好了。”凌捕头摆摆手,道:“姑娘,我等是为了查案,找出那贼偷,不知方才,姑娘是如何看出那店小二不对的?”

他们比眼前这斗笠女子还要早来客栈,因为要抓的那人便是于附近失去了踪迹,四下空旷荒野,他们怀疑对方藏身在了客栈里头。

彼时他们自是散出不少人去四下搜寻,而凌捕头亲自带了一行人进了客栈,那时候,客栈里只有掌柜和小二等人,并无客人。之后,才有了这斗笠女子和那一家老少进店。

凌捕头当然是都怀疑过,但楼上楼下都暗中搜遍了,却是一无所获。刚才,他就是想试试这掌柜,然后等靠近后,再寻个由头来让这女子摘了斗笠。

但不想,真的贼偷竟是伪装成了店小二,且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来回走动了这么久,还让他们毫无察觉。

这的确是一种讽刺。

凌捕头此时问,也的确是好奇。毕竟那店小二的伪装实在是太过高明,甚至是手掌和脖子的皮肤,都与常年在外讨生活的劳苦之人无异。

那么,连自己都没有看出的破绽,对方是怎么看出来的?

有这份眼力,难不成对方也是精于此道之人?

这才是凌捕头想知道的。

此时,这戴着斗笠的女子将酒杯放下,淡然道:“很简单,因为一个店小二,不可能有如此浑厚的内力。”

凌捕头听了,不免愣了愣。

“你们虽察于痕迹、表象,却看不透他的武功。”斗笠女子说道。

四下六扇门的捕快听了,不免沉思。

另一边,苏澈看向盗帅,问道:“你看出来了么?”

盗帅摇头,“我也是在他给我酒的时候,方才察觉。”

他也觉得惭愧,自己也算是老江湖,却是没能立即看出那店小二的虚实。之前对方还在自己面前转悠呢,还要通过对方递酒时,彼此通过酒壶的接触,他才略微有所感知。

苏澈也是一样,他觉得自己的确大意了。

早在开始,他就感知到这店小二气息过于平稳,如同底气十足之人那般,实则却是身怀不俗内力。可他当时未曾多想,只当对方是在此地见惯了走南闯北的人,见识多了,所以不会怕生打怵。

如此想着,苏澈又不由看向坐在对面的两人,商容鱼和玉沁两人对此一直保持平静,依她们心思,想必是早看出不对了吧?

“行走江湖,不止要靠眼力。”商容鱼见他看过来,轻笑道:“还要靠怀疑。”

“怀疑?”苏澈咂摸着。

“有时候,往往自己的心血来潮,恰好便是真相。”商容鱼打了个哈欠,道:“该走了吧?”

苏澈在心里回味着对方的话,将杯中温酒喝了,不算是什么好的酒水,在这夜里却也能暖人身子。

众人便起身,打算离开。

“慢着。”六扇门一捕快喊了声。

“几位这是要走?”凌捕头看过来。

盗帅抱了抱拳,“歇了马,该走了。”

凌捕头皱着眉,在他心里,当然是不想放这些人走的,放在以前,也是先将人扣下。可对方一行,一看便不是普通人,而且必是身怀武功。

对方又是如此年轻,若是动起手来,恐怕他们讨不着好。

“头儿?”边上,捕快请示道。

凌捕头摇摇头,最后的打算,还是不去管对方。这里不是燕国,他们自梁废都而来,太远了。

……

苏澈见这六扇门的捕快没有动作,便知道对方所想,当即,便与众人要开门离去。

但还未走出多远,离门口尚有几步距离的时候,走在前边的玉沁便是一顿。

众人脚步自是随之停下。

但马上,苏澈本是看过去的目光便是一凝。

他也感知到了,逐渐往客栈靠近的陌生气机,有人,带着敌意,不少人。

“杀气。”苏澈握剑。

“小心!”付吟霜提醒时,更是与伊雪稠推了靳鹰一把,三人朝一旁扑去。

嗖嗖嗖!

箭矢射穿窗纸,一时如雨,不知有多少箭射进来,而地上、桌上、柱子上,皆是箭矢射中的闷响。

客栈里,掌柜惊叫着钻进了柜台里,而六扇门的一众人也是各找掩体藏身。

苏澈闪身躲在梁柱之后,目光落在不远处,那里,玉沁和商容鱼也同样如此。

一轮箭射之后,客栈窗纸自是千疮百孔,黑洞洞地令人心悸。

但不等人歇口气,便又是一轮齐射,夜风从箭洞里传进来,烛光摇曳,能让人看见泛着寒光的箭簇。

“是官府的弩箭!”那边,有六扇门的捕快说道。

凌捕头脸色阴沉,目光在客栈内的众人身上掠过,他如何不清楚,这外面的人,定是此间有人引来的。动用弓箭,自是追杀,且人数必然不少,在此间,是谁似乎不言而喻。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他朝离得最近的苏澈喊道。

苏澈看过去,刚待开口,便听到了门外靠近的脚步声。

对方并不是打算进来。

“奉梁州府衙令,前来捉拿犯人颜玉书,其谋害朝廷命官,罪大恶极,尔等若执迷不悟,则与之同罪。若十息内自行出来,当从轻处置,否则,就一并死在里边吧!”

喊话的人中气十足,显然是以内力发声。

苏澈眉头微皱,一下看到了窗外的火光。

“他们竟打算直接放火?”他有些难以置信。

毕竟,他的出身本就算是半个朝廷之人,像这种官府抓人,且不说之前不管无辜和伤亡,直接往客栈放箭,单是现在打算以火相逼,就已经是知法犯法。

不管百姓死活,这等衙门要之何用?

盗帅也是脸色沉着,他没想到梁州官府的人,追来的这么快,不过仔细一想,死的人是燕廷玉,恐怕府衙的那些官僚都快吓死了吧。

但此间,最为恼火的,其实是出身六扇门的凌捕头,及一众捕快。

因为就算是燕国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六扇门,也不会如此胆大行事,直接放火烧客栈,这与匪类何异?

他们此前就算是找那贼偷,也不曾因怀疑就把这客栈烧了,把里面的人直接拿了或是杀了。

为达目的,要用手段不假,可也要有底线,还要遵循律法。

六扇门诸人自是生怒,觉得官府的脸,简直要被外面的人丢尽了!

222.放火

“外面是梁州府的人?”

“区区梁州府衙,行事竟如此霸道!”

六扇门的诸人都是不忿,还带着恼怒。

“我去跟他们说!”有一个捕快说着,便从楼梯旁闪身出来。

凌捕头没有拦他,显然也是默许的。

如今情况,外面的人要是点火,朝廷威望和官府名声受损不说,单是他们这些人,也要跟着遭殃。

而且,外面的人显然是不管客栈里面是否有人,是否无辜,都是要一把火点了。

“我等是六扇门…”

嗖!

那捕快离门口还有些距离,刚运了口气喊出声,就被一箭射中,带着他撞在楼梯上。

“噗!”这人吐了口血,挣扎片刻,死了。

“小高!”凌捕头喊了声,双拳一下握紧,眼睛微红,带着杀意看向大门方向。

苏澈见此,暗暗摇头。

“等火起之后,上二楼。”盗帅说道。

一楼届时起火,外面的人自会以弓箭防备二楼有人跳窗,但那也是比从正门去闯来的安全。

“不必。”玉沁说道:“他们会进来。”

苏澈和盗帅相视一眼,随即想通。

对方说的并非是梁州府衙的人,而是另外的一批人,桃花剑阁!

若只是官府追兵,依着他们往日胆量,绝不敢做出放火烧客栈这等行径,这需要有人施压下令。而出城传讯的狼卫哪怕在他们之前,但也不会这么快就调来燕国官兵,唯一可能的,此次出现的人来自梁州府衙。

那么,指挥他们的,便只有桃花剑阁。

而在放火之后,为防他们逃走,只等火势渐大,以烟熏之后,桃花剑阁便会带人冲进来,因为外面追上的人里,有陆延年。

……

“陆少侠,下官方才好像听到…”

“听到什么?”陆延年坐在马背上,将手里的弓箭在马鞍前挂了,目光仍是看着前边不远的客栈。

在他身边的,是同样骑马的中年人,此时脸带讪笑,却有些不安。

他是梁州城衙门里的捕头,姓肖,此次就是他带着衙门里的差役来追,实则却是要听从身边这人的调遣指派。

此时,肖捕头神情惴惴,他当然不会怀疑方才是自己听错了。里面明明有人说了‘六扇门’,却被身边这人一箭射死了。

那可是六扇门啊,肖捕头心里想着,不免腹诽,你倒是不怕,可事后追究起来,免不了要是自己的责任。

但此时,这些话他都只能憋在心里。

“十息已过。”陆延年淡淡道。

肖捕头一怔,犹豫道:“真放火?”

陆延年没说话,只是瞥了他一眼。

肖捕头咬咬牙,朝后摆手。

在这客栈四周,是呈包围之势的一众衙门差役,及二三十桃花剑阁的弟子。

此时,随着陆延年一声令下,他们皆是点燃了手中的火把,黑夜里,灯火如龙。

……

苏澈听到了门外有人堆放柴火的声响,接着就是次第亮起的火光,看去时模糊,可客栈外火光如环,将客栈包围起来。

火把的投掷在下一息出现,噼啪声里,是渐大的火势。

众人朝大堂里退着,火往门窗上爬,而烟也从缝隙中钻进来。

客栈的掌柜欲哭无泪,呆呆看着,其他人也同样变色。

“你们谁是颜玉书?”凌捕头喝问道。

但没有人理他,如门外之人所说,颜玉书是谋害朝廷命官,那此时不论是谁承认,都会给这些六扇门中人一个出手的理由。

显然,六扇门的这些人,自不会甘心受无妄之灾,就这么被火烧死。

“你们都是公门中人,不妨试着跟他们讲讲道理?”盗帅笑道。

凌捕头脸色一沉。

“他们可不全是衙门的人。”盗帅说道:“外面真正话事的,是桃花剑阁。”

凌捕头微愣,他当然听说过桃花剑阁,事实上,在他们来梁州办案时,还知会过桃花剑阁。

他想过这个地头蛇霸道,却没想到这么霸道。生杀夺取,毫无顾忌。

“你们真杀了人?”他问道。

“人在江湖,有几个手上干净?”伊雪稠冷哼。

凌捕头皱眉,手下一众捕快也隐隐围了上来。

“就算你们是六扇门的人,桃花剑阁杀人,你觉得他还会放过你们?”付吟霜道:“就连外面官府之人,恐怕也不想落下口实,让你们将此事说出去吧?”

朝堂与江湖永远是泾渭分明,就算暗中有所合作,有衙门和宗派暗通曲款,可在明面上,都是不允许的。尤其现在是北燕的天下,这梁州府衙,若真被曝出此事,怕是上上下下都要从重处置。

凌捕头当然能想到这一点。

“凌某受朝廷俸禄,岂是贪生怕死之人?”他说道:“更何况,还要与尔等贼子同流合污。”

盗帅点头,夸赞并不诚心,“高风亮节。”

凌捕头一噎。

客栈里浓烟渐多。

“去二楼吧!”付吟霜道。

众人便欲上楼。

但凌捕头则是目光闪烁之间,吩咐身边一人道,“去表明身份!”

他还是不相信盗帅之言,也是不相信此地官府中人,真会被门派钳制,听从其指派吩咐。

有捕快应了,上前几步,甩手便将腰牌打了出去。

腰牌穿破窗纸,从火光里落在地上。

门外,自是有人看见了,却因没有命令而无人理会。

凌捕头还在等,但等到的,是熊熊而起的烈火,以及呛人的浓烟。

他心里无比失望,终于跟着往二楼去。

盗帅不免摇头,觉得这些燕国来的公门中人,还是没搞清楚原梁国官府的糜烂程度,以及如今现状。

也无怪燕长安迫切想要改变如今南域。

苏澈注意到,在他们上来之后,最后面的是那一家老少,他们中那个老人在火起后便一直咳嗽,好像是被烟熏了,此时靠在楼梯上的阑干旁,呼吸都变得急促且渐弱。

再就是那个小男孩,也是两颊憋得通红,清脆的咳嗽声,在此间尤为清晰。

“各位江湖好汉,求求你们,救救我爹吧!”那个男人终于朝苏澈等人开口,脸色无比急切,不断拱手。

“他此前应该就有肺病,我们虽有疗伤的金疮药,却是治不了这等急症。”付吟霜说道。

女人听了,带着哭腔道:“你们行走江湖,办法肯定是比我们多的,求求你们了。”

那男人也是眼中带泪,不断拱手。

这时,一旁的小男孩似是呼吸难受,竟是一个咳嗽之后,就朝一旁倒了下去。

“小心!”

小孩栽倒的方向正好是楼梯,若是掉下去,性命堪忧。

伊雪稠离得最近,想也不想,便直接伸手去抓,想要搭救。

但就在此时,苏澈心中却忽而有感,仿佛恶意临身。

“小心!”他连忙出声。

223.生死

在这一瞬间,没有人反应过来,或者说,就连玉沁,都未察觉到这丝恶意。

因为它太过突然,如流星一闪,却被剑心玲珑的苏澈瞬息捕捉到。

他提醒的很快,只在刹那之间,而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注意力全然放在他身上的玉沁。

在苏澈刚开口,话还未出之时,玉沁便从他眼中看到了那一抹惊然。

但时间太过仓促,一切发展的都太快了。

她只来得及去抓伊雪稠,几乎是想也不想,却依旧慢了一瞬。

伊雪稠是想去拉那个小男孩,不然对方就会跌下楼梯,而她也是下意识的举动,根本没有太多反应。

甚至,当苏澈的话说出来的时候,她还疑惑,小心?小心什么?

但下一刻,无比的冰凉传遍全身,自腹部突显,继而便是瞬间蔓延的剧痛。

如是被冰刺入体,只在眨眼之间,全身的力气就仿佛抽离,连心神都要被冻彻。

伊雪稠张了张嘴,她看清了,看清了就在近在咫尺间的那个小孩脸上的诡笑,对方此时哪还有方才的虚弱和晕眩感,那是冰冷而带着嘲讽的眼神,那里面只有清明和阴狠。

玉沁一把抓住了伊雪稠的胳膊,顺势弹指,无形剑气如潮水打落溅起,直接刺向那倒仰着就要跌落楼梯的小男孩。

此番变故虽只在眨眼之间,但也足以让众人反应过来。

可是,蓦然并非只发生在伊雪稠身上。

靳鹰伤重,哪怕他久在江湖,但因为玉沁等人在身侧,他才是防备最低的一个。

本是眼中含泪,一脸急切的女人突然出手,甚至连神情都保留着方才的祈求,但她的手,一下便刺进了靳鹰的胸前。

或者说,是她手里的匕首,直接没柄而入!

靳鹰喉间一呛,登时吐出血来,但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人在生死间的应激要远超过自己意识的反应,他一把扣住了对方的手腕,死死地,指甲都掐破了血肉。

付吟霜怒叱一声,一掌朝其劈去。

商容鱼则是罕见寒了脸色,方才,身侧的男人欲要偷袭,却被她一脚将其手中匕首踢飞。而此时,那男人竟是一个鹞子翻身便抓住了梁上的红绸,此时正背靠在那,脸上带着饶有兴趣和些许惊讶的笑意,看着这边。

场间诸人的应变都太快,以致于当六扇门的几人反应过来时,场面已是惨烈。

那个女人因手腕被靳鹰抓住,勉强躲过付吟霜含恨的一掌后,却被苏澈以剑气斩断了臂膀,继而又被盗帅连踢摔下二楼,此时生死不知。

而那个小男孩,即便他在跌落的半空想要强行变招,却依然没有躲过无形剑气,他的身上被炸出数个血洞,血舞喷洒之间,直接砸碎桌椅,只是身子挺了几挺,便没了声息。

“这…”凌捕头及六扇门的一众捕快皆是愣住了。

他们是从燕国来的,久在六扇门,跟江湖打交道,不是没见过高手,可像眼前这般,一切变故只在眨眼之间,竟是分出生死,他们根本不曾见过。

因为他们自是能看出此间之人的武功,单说那行偷袭之举的三人,便能在几招之内将他们全数杀死。但在眼前,却是一击之后便被面前这几人一招所杀。

尤其是那只是略微感知到,便足是锋芒在背的无形剑气,这该是何等高明的武功?

凌捕头已是对眼前这些人足够重视了,可现在才发现,自己依旧小看了对方,甚至此前心里,竟还有要将这些人留下的愚蠢念头。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

六扇门一众人的心思如何,苏澈等人毫不在意。

此时,盗帅脸色阴沉,他看着依偎在付吟霜怀里的伊雪稠,一脚踩在那几乎呼吸不动的老头肩上。

“他真是快死了。”商容鱼说了句。

盗帅咬着牙,恨恨地抬脚。

虽然伊雪稠这人在江湖上的名声不好,且手段也是狠辣,但无论是此前地下,还是这一路上偶尔的拌嘴,盗帅觉得对方心底还是有良知在的。而如今苏澈也劝了那人,作为那人的手下,想必伊雪稠也有回头的觉悟。

所以盗帅存在着劝说对方的念头,尤其是在方才,看到伊雪稠想也不想就伸手去搭救那要掉下楼梯小孩时。

可是,他根本没有想到,这竟然是针对他们的陷阱。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盗帅看着那手拽红绸的男人,一字一顿道。

对方并未回话,只是冷笑,或者,是在想如何脱身。

这时,米陌荨扶着靳鹰缓缓靠在了一侧,哪怕她在努力渡去真气,可靳鹰胸前那没柄而入的匕首,已是让他回天乏术。

“没想到,求了一辈子富贵,还是要死。”靳鹰虚弱道,嘴里随着说话而冒血。

“胡说什么!你会没事的…”米陌荨说着,可最后,却是哽咽。

一起共事后,对方教过她很多东西,两人关系亦师亦友,此时她心痛之余,更恨自己为何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就精通易容和伪装,竟没看穿这几人的伪装。

是自己太蠢了,因为形似盗门那人出现的缘故,失去了本该的警惕和小心。

靳鹰笑了笑,道:“不必自责,生死有命。”

米陌荨没忍住,终是哭出来。

靳鹰抬头,看着那道似是也蹙眉的身影,最后道:“我竟也搞不懂,究竟是该恨你,还是该谢你…”

玉沁闭了闭眼。

靳鹰死了,伊雪稠同样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她紧握着付吟霜的手,最后说的,是想让对方就将她葬在这,她不想再成拖累了,而如此,也能跟甄晴离得更近些。

她是如此抱歉地说,可那种对活着的渴望和不甘,却令人动容。

苏澈沉吸了口气,觉得心头堵得慌。

明明都是声名狼藉,且手段狠辣之人,却在死时,依旧让人感到难过。

或许,是因为他们并非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之人,是因为他们心里,同样还存有一份良知,还存有友情的羁绊及对未来的渴求。

是因为他们已经在改变自己了,往好的方向。

可最终…

或许,这就是江湖。

一朝踏入,便很难全身而退。

224.身份

“他们与我从神都逃出来,九死一生,或为富贵,或为自由,可最终仍未脱出去。”

玉沁细语轻声,可其中杀意冰冷,仿佛令人置寒冬腊月。

她是话里有话,且必是跟此间某个人所说。

离她最近的商容鱼哪怕心里知道,对方并非是在跟自己说话,且此事也的确与自己毫无关联,但她依旧忍不住开口,或为解释,或为证实自己的清白。

“这事可跟我没关系。”商容鱼撇清道。

玉沁没理她,而是看着那半靠房梁之人,道:“既是死士,何不舍命出手?”

话出,场间之人皆是一愣。

死士?

便连商容鱼,都是脸色变了变。

各方势力,甚至是一些富商家中,都会培养死士,以为其效力替死。但方才出手这几人,敛息高明,出手狠辣,又是一击必杀,若真为死士,显然不是寻常地方能出来的。

可既是死士,为何会找上他们?

难道他们一行,竟是无形中招惹到了什么人了吗?

还是说,对方是为燕廷玉报仇而来?

可不该这么快才对。

商容鱼一时间有些捉摸不定,究竟是边这人怀疑错了,还是暗中另有盯上他们的人。

梁上那人并未开口,只是活动了活动手腕,手上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把匕首。

外面火势更大,浓烟已经蔓延到二层楼上来。

玉沁轻叹了口气,却好似是刮起了一阵极寒的风。

她的影,于原地骤然消失。

众人只觉幽影一闪,再现时便听得突兀的兵刃交接之声。

叮叮,清脆,却如同疾风骤雨一般。

苏澈看去,玉沁交手的对象,竟是那带着斗笠的女子,后者因她出手太过突然且快,根本来不及拔剑,而是一直以带鞘长剑去挡。

他明白,这必是玉沁发现了对方份,且认定伊雪稠两人之死与对方有关,所以才直下杀手。

同样,盗帅和商容鱼几人也是反应过来,只不过难免疑惑,那人究竟是谁?

此时,苏澈却是蓦然回头,那原在房梁上的男子竟是不见了!

“好高明的敛息手段。”商容鱼说着,眼神里也少了轻视。

至于一旁六扇门诸人则是与他们离得稍远了些,既是为了想脱之法,也是不想掺和进去。这等江湖仇杀,他们最是清楚不过,而现在最重要的,当然还是如何保命。

另一边,玉沁两人已是踩阑干飞出,两人于半空交手,剑气肆虐,本是飘散的浓烟如被牵引,客栈里好似刮起狂风龙卷。

“你如何就认定是我?”斗笠女子仍是没有机会拔剑,却是终于出声。

但两人交手,一旦出声,便是泄气,尤其是对高手来说,这便是破绽。

玉沁以折扇点之,这次却无碰撞之声,但如聚之势在相触之间轰然,眨眼剑鞘崩碎,无形剑气骤然席卷。

斗笠女子闷哼一声,形急退。

剑气斩落在长剑之上,众人皆闻颤鸣之声,以及看到其人止不住颤抖的手腕。

终于,长剑脱手,斗笠女子一把按住右手手腕,于对面阑干站定。

但好似有一缕风刮过,斗笠前的遮帘从中而断,一下飘落,露出之前挡住的脸。

“是你?”付吟霜见了,一怔。

一旁的商容鱼也是一愣,不过转而便想通,只是淡淡一笑。

也正是这刹那之间,一道寒芒在米陌荨后出现,而她似是因伊雪稠之死而失神,竟是没有反应过来。

那是之前诡异消失的男子,却是从阑干上的空隙里突然出手。

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便连这男子眼中都出现得逞后的讥讽时,他手中的匕首刺中了另外一物,或者说,是被挡下了。

叮!

古朴的剑鞘,挡在了米陌荨的背后,匕首刺中,裹挟的力道却未让持剑者的手有丝毫颤抖。

付吟霜一把将米陌荨拽过。

众人方觉,出手的人是苏澈。

“你是怎么发现的?”对面,那男子收回匕首,口中出言时更是朝后退去。

但这一次,有人显然不会让他再脱了。

商容鱼看了他一眼,两人目光有了短暂的交汇,然后,他的脚步便有了片刻的停顿。

盗帅上前一步,猛扣住他的手腕,继而以擒拿之法攀上,直将其臂膀卸了,而又在对方回神,下意识张口之际,又捏住其下巴卸了。

一切不过是在眨眼之间,等人在看去时,男子手中匕首落地,人也被点丢在地上。

“多谢。”付吟霜朝苏澈道。

苏澈颔首,却是持剑回,看向另一边。

那里,本是戴着斗笠的女子见遮帘已去,便索将斗笠摘了,露出那张妆容精致的面庞。

苏澈对此并不陌生,因为今还见过对方。

听玉沁说起过,此人是罗网蒋红绫。

……

“不愧是能被那位看重的人,这份武功,我的确是自愧不如。”蒋红绫将斗笠扔了,说道。

她的声音已经变回之前那般,不再刻意遮掩。

“只不过,你是怎么怀疑我的?”她问道:“我比你们早到,也从未出手,自信该是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玉沁并未回答,只是道:“是桃花剑阁许诺了你什么,才会在此出手?”

蒋红绫轻叹口气,“人活着都不容易啊,既然换了新东家,当然要有拿得出手的投名状才行。”

那边,苏澈闻言,与盗帅不约相视一眼。

从这番话里,不难听出,桃花剑阁和燕国,许是已经达成了某种一致。

“罗网死士,你倒狠得下心。”玉沁语气莫名道。

这等死士,皆是为刺杀而用,往往一击不成便彻底失去作用和命,而他们所修行的必然是精湛的杀人术,若是合作,必要无比默契的配合。

方才那一男一女一侏儒,要共同完成这场偷袭,并不容易。

他们的武功并不强,却在敛息遮掩上足以瞒过众人,也正因为此,他们选择出手的目标也必然要在力所能及之中。

“伊雪稠擅长用毒,就算城里那位不是她杀的,但只因为这一点,她也该死。更何况,她是你们这里面,唯一精通药理的。靳鹰是罗网叛徒,虽然知晓不多,但能被派去梁都,委以重任,也非泛泛之辈。他也该死。”

蒋红绫轻轻说着,继而看向付吟霜,颇有几分遗憾,“只是可惜,没能杀了你。”

225.剑落

就算蒋红绫不说,苏澈也能猜到对方想杀付吟霜的原因。

付吟霜是梁州城血衣堂口的主事之一,不说远了,起码这梁州地界上的大小帮派她都门儿清,也因此,在江湖事宜的处理上,自是得体。

她可称是个老江湖,在众人行程中,可以根据情况妥善安排。尤其在应付追兵的时候,熟悉梁州的付吟霜,无论是在逃跑还是应对上面,自然是几人中最强的。

也是最能让追兵感到头疼的。

但付吟霜能被东厂委以重任,潜伏在血衣堂口内,那武功也是不弱。如今虽然受伤,却也不是偷袭就能要命的。

所以,在杀人和重创之间,蒋红绫安排下的死士自然有所选择。

付吟霜脸色冷着,在看着对方的时候,杀意与恨意交织,生不能将对方千刀万剐。

蒋红绫却不在意,可惜是有,但能杀人,那他们此次就没有失败。

“所求不过一场富贵,但不知你是否已做好觉悟。”玉沁淡淡道,手中折扇缓缓展开,一副水墨山水画渐而显现。

蒋红绫挑眉,手腕轻动,本是洁白的双手竟有隐隐红芒浮动,好似笼上了一层血色轻纱。

“什么觉悟?”她问。

玉沁目光自扇上移开,一点一点冷下来。

“送死的觉悟!”她说,身影已是在余音未落之际,骤然掠出。

蒋红绫瞳孔一缩,只觉眼前倶是寒芒,那人好像是携山海而来,让人生不起丝毫与之抵抗的念头,而一旦逃离,恍惚间便有要直面山呼海啸的错觉。

与此同时,燃起的火势终于冲进了客栈,在火光中,数道身影闪入进来。

“陆延年。”付吟霜语气微凝。

那穿着皂色剑装的青年以手中长剑分开火势,此时正站在大堂之中,在其左右,也各有同样穿着的青年而立。

他抬头,目光所及之处,是玉沁与蒋红绫交手,而后者一招不敌,被其打入二楼的厢房之中。

房门破碎,两人身影消失在众人视野之内。

“师兄?”边上,一人示意。

陆延年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却是微微摇头,“有他们在,他是不会自己跑的。”

他此时抬头看的,正是二层楼阑干旁的众人,而目光,则一下落在毫无易容伪装的苏澈身上。

陆延年先是一怔,继而看到了苏澈手中的长剑。

哪怕此间因烟呛而晦暗,但火光朦胧之间,他依旧看清了那古朴的剑鞘,也让他一下想起了此前双方的确是见过。

眨眼间,他便已经想通,当下,不免失笑道:“原来如此,那易容之人原来是你。想不到你与颜玉书竟又同行,陆某不免怀疑,他莫非是忘了,如今境地是拜谁所赐了么?”

苏澈没有说话,只是浓烟已涌上二层,他抬袖,略略掩住口鼻。

“不要放走苏澈!”陆延年脸上的笑容一下消失。

身旁四人应了,直以轻功往二层楼冲去,长剑出鞘,掩过四下燃烧的噼啪声,铿然锋寒。

此时,付吟霜见盗帅还抓着那个被卸了下巴的男子,柳眉一皱,直接一剑刺进了这男子的心口。

盗帅愣了愣,然后松开手,那男子嘴里发出模糊的声响,倒了下去。

商容鱼眼中赞赏一闪而过,

这时,那桃花剑阁的四人也已快要冲将上来。

苏澈深知自己被看破身份后,脱身更难,如今唯有一战,从桃花剑阁手上拼杀出一条生路。

他持剑平抬于胸前,左手自剑鞘一划,古朴剑鞘就如离弦之箭,当先射向对面一踏楼梯腾空那人。

对方自是一惊,却直接一剑斩出,但冲势也因此一滞。

苏澈早已掠身迎上,手中沉影剑落,对方持剑来挡,却在剑还未触之时,便忽感面前几有山崩之势,及得两剑接触,铿然之间传来的巨力更是让他手腕一折,在痛苦未消时,他手中的剑便断了。

而苏澈的剑,则是直接劈在了他的身上,将他劈飞出去。

桃花剑阁那人正跌落在陆延年脚边,滚动之后,再无声息。

从苏澈自二层楼飞身而下,到一招毙敌,不过眨眼之间。

桃花剑阁另外三人自是上了二层,他们可不管什么六扇门,而是见人便直接出剑。

只不过他们不认识商容鱼。

……

陆延年看着站在面前的人,心中竟有几分感慨。

对方比自己还要年轻,可这身武功,却已是不弱,而无论对方是如何从桃山上下来的,都无不表明对方绝非是少年得志而少计谋之人。

该说不愧是苏定远之子么?陆延年想着,眼前恍惚间出现的,还是对方刚才自二层楼跃下时的场景。

听说,梁都城破那日,苏定远便也是自大梁城头而下,直取燕康。

这是何等的豪迈啊,只是听之,便心生向往,恨那日自己不能亲临当场。

陆延年闭了闭眼,一切喧嚣皆去,眼前能看到的依旧是那个人,能闻到浓烈呛人的烟,能感觉到四下的火热,能觉出呼吸时微微的气闷。

于自己而言,生死之战竟来得如此早了些。他想着,拇指轻抵剑镡,而后骤然拔剑!

……

苏澈一直在戒备面前的人,因为他知道对方是谁,也见过对方跟玉沁的交手。

但如今,两人身上皆是有伤,只不过相较而言,现在伤势更重的还是对方。

他握剑的手紧了紧,然后,看到了对方拔剑而来。

……

桃花剑阁的剑重在奇诡,最主要的,还是那诡异的煞气。

陆延年是桃花剑阁当代大师兄,他的剑,自然也修行煞气。

铿!

两人剑斩在了一处,彼此相隔咫尺,持剑以对。

他们能看清对方的眼神,能看到对方眼中的自己。

“杀了我,你们就能走。”陆延年额上青筋已动,伤病而苍白的脸上,自脖颈渐渐爬上如纱织般的黑雾。

苏澈对此并不陌生,他握剑的手用力,指节泛白。

两人如同是在角力,剑气如旋,自两人身上逸散,四下好似有风而起,吹散了周遭的浓烟。

陆延年身上的黑雾渐重,弥漫全身之后,竟自剑上往对面爬去,却在侵袭到沉影剑上时,蓦然溃散。

哪怕他眼中厉色渐剧,此时仍不免微怔。

226.折剑

煞气秽浊,无物不刷。

陆延年自信,以自己功力全力激发煞气,如此距离之下,莫说对方手中长剑,便是其人外放真气,都会被侵蚀溃散。

但现在,含煞剑气在触于对方长剑之时,竟如感天敌,自行消散,无影无踪。

这如何不让陆延年吃惊?

他自不会觉得是自己修为不够,而只能是对方这剑古怪!

蓦地,陆延年想起曾听闻过的一件事。

“神兵?”他开口,半是疑惑。

苏澈神不变,本是暗沉无华的沉影剑上,仿佛有风漩涌动,继而竟是眼可见的澎湃剑气。

陆延年眼神微变,当先撤力,飞后退时挥剑斩出,黑芒浮掠,好似九幽风。

这是他的含煞剑气,在甫一感到迎面而来的危机时,当先出手。

苏澈无有半分退避之意,蓄势之际,此时出剑犹如山呼海啸,好似携狂瀑而落,将眼前幽风劈散。

在陆延年微缩的瞳孔下,便是眼前之人一剑破开万千含煞,直面而来。

快,太快!

苏澈持剑平刺,直取陆延年咽喉。

后者不免感到几分怒意,如同被小看一般,他想要冲前出剑,但内力运行时的滞塞感让他明白,现在的自己根本无法提起从前的力量,也无法挡住这一剑。

他只得后退。

所以,当苏澈出剑之后,哪怕陆延年躲过,且以剑来挡,可碰撞之间,是后者一直在退。

长剑接触时的脆响,由一点一滴转为疾风骤雨,陆延年只觉得对面那人出剑越来越快,而从剑上传来的力道也越来越重。

这是他完全想不到的,因为用剑之人,若追逐于出剑的速度,必会弱其剑落时的力量,反之亦然。

但此时却截然相反。

苏澈在快与力之间找到了平衡,甚至在不断加剧,他的剑不见丝毫奇诡,直来直去,可就是这种正面堂皇,恰给人一种凌然之意。

好似,在他的剑面前,便不该有人出剑。若出剑,则剑要折,人亦要弯腰。

但偏偏陆延年不服,于剑一道,此前他已经败在颜玉书手上了,如今更不想失败,且还是败在与之同行的人上。

他愤而出剑,煞气翻涌成蛇,剑意却凝形,周如飞花飘絮,却是黑雾尘烟。

苏澈剑出如携山海之势而来,两人只是临近,剑气便已然轰鸣,大堂内陈设崩碎而飞,浓烟登时一清,便连自门外而入的火焰都瞬间往四下倒卷。

陆延年只觉得脸颊被风刮得生疼,继而上便出现凉意与刺痛,他勉强低头,上竟不知何时,出现了如风割般的伤口,丝丝剑气冷冽如冰,自煞气甚至来不及将之消融。

黑雾出现了缺口,更为稀薄,苏澈一剑斩来。

陆延年咬牙,抬剑而起,体内煞气全然涌入,灌输之间如龙吟虎啸,却更为凄厉刺耳。

苏澈皱眉。

铿!

两剑相接,苏澈一时竟觉手腕震痛,两人一触即分,但眨眼时,对面那人收剑反刺而来。

苏澈以脚点地暂退,同时右手一松,以五指在剑柄上一抬,掌心一推,手中沉影一转之间,继而脱手飞。

陆延年眼神一凝,彼此距离已近,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敢以试剑,遂侧来躲。

但因此,剑刺时便慢了一瞬。

方寸之间,苏澈以剑步欺而上,探出之手一下握住剑柄,飞剑霎时在手,剑气登时呼啸。

他朝后侧,变刺为削。

陆延年本就刺空,此时更感锋芒在侧,几刺痛皮肤。

他没想到对方剑快且法也快,方才好像是踏出一步,却仿佛更多变化,只在瞬息间便是生死时刻。

陆延年只得折腰。

沉影自他面前掠过,带起剑气刺痛双目,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下一刻,陆延年折而退,但只是起之间,便被一剑刺中。

“好快的剑。”他说。

血洇透前,皂色剑装如染了一朵血色梅花。

苏澈神不变,道:“承让。”

陆延年只觉口一闷,也才明白,为何当初乔芷薇师徒要谋算面前这人了。

在与对方交手时,他清楚地感知到,来自对方上的那股莫名气势,非是剑意却令煞气无功,如同天生克制。

他不免好奇,苏澈所用,究竟是何等剑法?

但显然,对方不会告知。

陆延年沉喝一声,提剑再起。

而苏澈不会给他机会,凝聚剑势随出剑而崩,陆延年手中剑碎,人亦被劈飞。

火焰未曾席卷,陆延年倒在噼啪燃烧的桌椅旁,火光明灭,其人晦暗莫名。

两人胜负分出之时,二层楼上的交手同样已经结束。

商容鱼看过来,好笑道:“你能胜得了桃花剑阁的大师兄,若江湖扬名,不知会讨多少女子喜欢。”

苏澈找到先前甩出的剑鞘,看了眼那边几无气息的陆延年,收剑入鞘。

对于商容鱼的话,自是没有理会。

而商容鱼见此,眼带好笑之意,“你觉得不杀他,桃花剑阁就会放过你吗?”

在二层楼上,方才冲上来的那三个桃花剑阁的弟子,都已经死于她和付吟霜之手,当然,包括盗帅和六扇门诸人在内,他们也自都是出过手的。

苏澈没有说,此时的陆延年丹田气海已被此前剑势重创,再加上根基被毁,如今虽留有一口气,却也与废人无异。

对武者来说,这是比死还要难受的事,更何况当曾经享受荣光,如今却跌落凡尘。

但苏澈心中却隐隐在想,或许陆延年此次来,便存有破釜沉舟之意。

至于原因,便是昨夜一番挣扎,全力之下仍败于玉沁之手,而后修行之路因此受创,说不定便难有寸进。

对于陆延年来说,这是几乎致命的打击,更会成为心病,要是迈不过去,就会成为修行路上的心魔。

所以,他此次来,若不斩去心病,便是斩去自己。

可惜,陆延年没有跟玉沁交手,他遇上了苏澈。

……

火更大了,六扇门的诸人已是往二层楼的房间里去,想要跳窗,或是去往别处另觅出口。

苏澈回头,看着门窗倒塌,木头燃烧着噼啪落下,看着气息几不可察的陆延年被埋葬。

恍若火海时,炸开火花。

苏澈抬袖挡在眼前,看过几息后,便去向二层。

227.火前

“你们逃不出梁州的,何必负隅顽抗?”

“你是想要求饶么?”

火势攀涌之间,客房早已看不出原来模样。

两道身影相对,蒋红绫双手如被血色浸染,诡异红芒朦胧如纱,此时并掌抵住眼前的白玉折扇。

玉沁右手持扇,而掌心上的伤口在此前交手中崩裂,有鲜血洇透纱布。她左手负在身后,好似肩伤尚重未愈,难以动力。

“求饶?外面全是桃花剑阁和官府的人,就算今夜你们能侥幸脱身,还能留下几分力气?”蒋红绫冷笑一声,似是劝诫,“梁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们想去哪?又能去哪?”

她心中虽有猜测,却也难想到玉沁等人要去墨家,只当是有商容鱼同行,对方必是达成某种协定,说不得便是投身无生教,或是通过无生教来提供藏身落脚之处。

而且,有无生老祖的埋骨之地在,对方两人为此筹谋许多,必也不会轻易放弃。

所以说,在蒋红绫的心里,面前之人是要走。但应该不会离开梁州。

今夜赶路,不过是因为杀了燕廷玉,而仓皇出逃罢了。

“去哪,就不劳你费心了。”玉沁淡淡道:“况且,你也看不到那么远。”

蒋红绫听后,心中警铃登时大作,而前所未有的生死危机蓦然出现,让她浑身冰凉。

玉沁手里的折扇一下崩散,好似是不堪两人比拼内力,难以承重。但在白玉折扇崩散之时,却有无数红线自扇骨射出,一瞬如网,铺展飞射。

蒋红绫大惊,仓促之间,她只得以手去抓。而她也相信,凭借百毒不侵、坚若金铁的,也足以应付。

可是,生死之间的冰凉并未远去,甚至让她几欲心神冻彻。

红线不是缠绕,而是洞穿!

鲜血飞溅,在蒋红绫一瞬瞪大的眼眸里,面前全然被鲜血染红,四下的晦暗和火光皆是远去,一切尽成血的世界。

她的双手被红线洞穿,数不尽的针线落在她的身上,透体而过,而她双手如是被缚,丝毫不能作为。

她忍不住发出惨叫,针线自后背而出,缠绕成结。

看着眼前的血人,玉沁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她直接将其一脚踢出,本是背负的左手并剑指点出,无形剑气顷刻洞穿那道飞起的身影。

蒋红绫撞碎燃烧的窗户,飞向外面,而下一瞬便是弓弦响动,夜空里,不知飞来了多少箭矢。她的惨叫戛然而止,只余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的微弱喘息。

空洞的窗,四周是渐大的火,却能看清漆黑的夜色。

玉沁转身,踢开落下的梁木,朝客栈内跃去。

……

苏澈等人上了房顶,与之一同上来的,还有六扇门的一众捕快。

熊熊烈火之间,他们能看到客栈四下围着的模糊人影。

凌捕头咬牙,朝房角飞檐而去,但身影刚在火前出现,便听得箭矢射来的呼啸,他急忙侧身躲过。

“我等是六扇门的人,你们难道要残害同僚不成?”他运足内炁,朝下喊道。

客栈外,肖捕头坐在马上,听见了,可看着面前那几要倒塌的客栈,默不作声。

陆延年在之前就已经带着桃花剑阁的几个人进去,但现在,原本客栈里的人既然能出现在房顶,而这么久了里面也没有其他消息传来,似乎对方结局,已经能想到了。

但这,无疑让肖捕头又惊又惧。

堂堂桃花剑阁的大师兄,会出事,甚至是死在这里?

那他该怎么办,回去以后,就算衙门不治他的罪,便是桃花剑阁,又能放过自己吗?

肖捕头咬了咬牙,现在唯一能挽回一点的,便是将这件差事办好,起码这样的话,届时桃花剑阁问罪,衙门还能给他说几句话。

如果连差事都办砸了,那他也就不必回去了。

所以,肖捕头当即喝道:“大胆贼子,竟敢冒充六扇门之人,来啊,给我放箭!”

房顶的凌捕头听了,怒意刚生,却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因为比话更快的,是弓弦声中射来的箭矢。

他几乎是狼狈地后退,退到了众人身边。

“头儿?”

“这群混蛋,若是脱身,定不会放过他们!”凌捕头一腔怒意压制不下,偏生又毫无办法。

这房顶上烟是小了,可这客栈已经坚持不了多久,马上就要被烧塌了,到时候,他们死的只会更惨。

“不知各位,有什么主意?”

虽然不想问,但这个时候,也顾不上太多。凌捕头看向苏澈等人,开口问道。

在方才,他是见过了面前这持剑青年和这几个女子的武功,自也不会再以公门身份拿大,反而姿态放的很低。

因为他是聪明人,在当下肯定不会去惹得对方不快,自己等人的性命,说不定还要仰仗对方来救。

苏澈眉头微皱着,如今火势已大,房顶有的地方已经开始退瓦,谁也不知道这客栈什么时候就塌了。

而下面又有几十人持弓弩以对,这种情况,他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脱身之法。

是以,他不由看向身边两人。

玉沁和商容鱼皆是朝四下看了几眼,然后好似拿定了主意。

“分头突围。”玉沁道。

苏澈听后,已是明白,如此打算,自是不想管这些六扇门及客栈掌柜等人。

而自己等人只要下去,无论是杀人还是抢马,自然好脱身。

可如他此前所想的,是不忍心看这些人逃不出去,就这么葬身火海。

“生死有命,自己都顾不上了,还想别人作甚?”商容鱼看他一眼,笑了笑。

边上客栈的掌柜等人则不免唉声叹气,惧怕已是无用,他们心里当然清楚,如果这些江湖人不帮他们,那他们自是只能等死。

而六扇门的几人多是忿然,觉得这等江湖人果是冷血无情之辈,可心里当然明白,如今局势,换成是他们,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为别人去冒险。

“再犹豫,谁也走不掉。”付吟霜这话,当然是对苏澈说的。

而下一刻,玉沁则是一把抓住了苏澈的手臂。

苏澈只是一个愣神之间,便被其人抓着,一起朝外掠去!

228.林中

玉沁可不会去管这六扇门或者其他人的死活,如今火势在前,客栈不定几时就要倒塌,现在不走,还犹豫什么?

火焰在眼前分开,苏澈能感觉到浪翻涌,他偏头,看着边之人,对方映在火光之中,没有往常冷意,反而让他觉得温暖且亲近。

正想间,胳膊忽而便被朝那边一带,彼此更近了几分。

“不躲,看什么?”玉沁看他一眼。

苏澈不免赧然。

四下箭矢而来,两人凭空落。

苏澈以剑去拨,飞箭未及便皆被剑气斩下。

如此距离,他自是能看清地面那要后退似要上前的官兵,和桃花剑阁弟子。

在两人后,付吟霜等人也自房上跳下,但因有苏澈两人在前,弓箭多半被其引去打落,他们反倒安全。

包括那六扇门的凌捕头等人,以及客栈掌柜几个普通人,也是尖叫着从房顶往下跳,却不免被流矢中,惨叫之后便跌落下去。

客栈在一团鼓起的火花散去后,便轰然倒塌,火星、烟尘,一下朝四周涌去。

流矢被气浪掀飞,还有尚未落地的人,皆是毫无方向地朝外摔去,有的直接吐血,有的还被烟尘卷中。

苏澈和玉沁在落地之后便直接趴下匍匐,但他仍能感觉到后背刮过一阵浪,撩得有些刺痛。而不用想,这上自然也是灰烬沙土,干净不了。

最惨的,除了诸如六扇门这些跳的晚还要应对弓箭的,便是在客栈外包围的这些人马,因为离得近,且对客栈倒塌没有反应过来,是以全然被波及到。

人仰马翻不至于,却也是被掀飞了不少人,最多的,还是被灼伤了眼睛,此时不少人捂着脸哀嚎。

“你没事吧?”苏澈晃了晃头,问向边之人。

玉沁摇摇头,袖子从脸上拿开,但她也知道此时必然狼狈,所以也不多说。

“走!”她的手,依旧抓在苏澈胳膊上。

苏澈点头,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盗帅等人也是半起子,万幸都平安无事。

“别,别让他们跑了!”肖捕头手搓着眼睛,沙哑着嗓子喊道。

玉沁闻声看去,一见便知这人是衙门领头的,当即一踢脚边散落箭矢,那箭便破空而去。

肖捕头此前看见了先跳下来的两人,明白这两人绝非寻常之辈,此时听了呼啸破空之声,心中自是大骇。

他自不会去顾颜面,直接朝旁一扑,懒驴打滚躲过。

玉沁并未理会,早在那一箭踢出时,便拽着苏澈朝一旁冲去。

四下官兵毫不能阻拦,便是桃花剑阁的弟子上前来挡,也被两人几招杀退。盗帅和付吟霜几人紧随其后,不过片刻之间,众人竟全然脱而去,消失在熊熊燃烧的此间。

“大人?”一府衙捕快示意一声。

肖捕头自地上爬起,恨恨朝苏澈等人离去方向看了眼,然后道:“还等什么,收拾马匹,去追啊!”

属下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方才马匹受惊,此时自需安抚,而这也不知要多久,这当然是给了对方逃跑之机,却也是给了自己等人活命的机会。

从刚才来看,这桃花剑阁的大师兄进去都没能挡住这些人,而对方直接从房顶跳下远遁,这武功也绝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他们若追,自是去送死。

一旁,桃花剑阁的众人闻言,不免恨恨,哪怕知道对方所想,却也毫无办法。

现在,他们只是看着眼前几要烧穿夜色的火势,眼带悲戚与迷茫。

他们的大师兄和另外几位师兄都没有出来。

他们该如何与宗门解释?

沉默着的人,抹了把眼泪,最终握紧了手中的剑。

既已无颜回宗门,便只有将那些人死死咬住才行了!

……

火光在后远去,黑暗笼罩而来。

此是林中,诸人停下,喘息着,彼此相视,看向来路,皆是沉默不语。

米陌荨背着靳鹰,付吟霜带着伊雪稠,哪怕之前因此被箭中。此时,她们不约将两人放下,拿出手帕,从水袋里倒水沾湿了,替他们擦去手脸上的污垢。

苏澈只是看着,便心生不忍。

“不忍看,便不看。”边,玉沁说着,递过手帕来。

苏澈闻言看去,对方早已擦拭干净,而递来的手帕也是干净的。

他接过,帕子上依旧残余体温,很软和。他沾了水,也擦了擦脸。

“人死是常态,这就看不了的话,只能说你不适合江湖。”玉沁道。

苏澈动作一顿,想到伊雪稠两人死时场景,没说话。

“方才我若不拽你走,你是不是不会走?”玉沁问道。

此时,六扇门和客栈里的那些人都未随他们一道,许是逃时没跟上他们脚程,也可能是故意走散,没跟上来。

苏澈听了这话,也是不知该如何说。

的确,要自己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死,他还是做不到。

“事实上,你不去管他们,他们才会跳下来。生死之时,不是要靠别人,而是要靠自己的勇气。若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就算你能救他们一时,后他们还是要死。”

玉沁看着他,道:“再者,就算你带他们一起,能保证躲过弓箭么?”

苏澈看着付吟霜和米陌荨两人,她们手臂和腿上皆是中箭,而这正是因为护持伊雪稠和靳鹰的尸所致。

若换成是自己,就算自负武功,要同时保全其他人的话,怕也不能安然无恙。

“我明白了。”苏澈点头,“多谢。”

玉沁似是笑了笑,从他边经过,这让苏澈想要归还的手帕,便继续留在了手里。

“跟了这么久,该出来了。”玉沁淡淡道。

苏澈对此并不意外,他同样看了过去,那是相隔三五丈的树后。

商容鱼等人亦是闻声看去。

米陌荨仿佛想到了什么,不免抬头,眼带探究。

脚踩枯枝的声响里,一道影从树后走出。

穿着打扮正是方才客栈里那店小二的装束,只不过相貌自是变了,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不甚起眼。当然,正如之前的伪装一般,谁也不好说这是否便是他的真容。

“果然凭小子的这点微末道行,瞒不过各位的法眼。”他说,语气里并不见慌张。

229.拿捏

“知道自己道行微末,还敢跟来?”一旁,米陌荨冷冷看去。

她觉得,此前在客栈,正是因为对方的出现,而让自己一直在想盗门,以至于少了谨慎,才会被罗网偷袭得手,害了靳鹰和伊雪稠。

彼时,对方一直藏身暗处,甚至说要想出手的话,未必不能阻止罗网之人。也可能,对方早就知道蒋红绫他们的身份。

所以,现在这么一个身份莫名,敌友难辨之人,堂而皇之地跟来,她自是难抑心中怒气。

对面那人闻言,忽而笑了笑,还朝这边拱了拱手,说道:“姑娘可是怪我方才没有相助?”

米陌荨冷声道:“你我非亲非故,你亦没有相助的道理。”

对面那人又笑,点头,“正是这个道理,姑娘不是很明白吗?”

米陌荨默不作声地,将插在胳膊上的箭矢拔了出来,哪怕溅血也面不改色。

“我看你是嫌命长了。”付吟霜当然能体会米陌荨现在的心情,是以,对这突然出现的男子,也自是厌恶。

苏澈道:“你跟来,可是有事?”

他觉得,对方所说全然是废话,甚至还激怒了米陌荨。

他毫不怀疑,因此前发生之事,如今玉沁的心情必不会好,如果对面这人再多聒噪而不说明的话,很可能就会死在这。

而玉沁的折扇已经碎了,刚把右手伤药上好,此时正将纱布打结。

“各位莫要误会,在下并无敌意。”对面那人说道:“只是认出墨家盗帅,听闻他从万贵妃的寝宫里盗取过一盏九龙杯,所以好奇,想来见见。”

话落,不只是苏澈,便是其他人都不免愣了愣。

来找盗帅?

这下,他们才想起之前在客栈时,那六扇门的凌捕头说对方正是贼偷。所以,这是遇见同行,技痒之下,想要切磋了?

苏澈下意识朝盗帅看去,却发现后者脸色,并无原先那般玩笑意味。

“不知阁下怎么称呼?”苏澈问道。

“南采风。”对面那人轻笑一声,“你是苏澈,不是盗帅,我找的不是你。”

苏澈不免皱眉,不是不悦,而是因为对方目的性太过明确,且他知道,盗帅虽有此名,却从不喜欢以盗取东西自得自居。

果然,盗帅开口了。

“盗取他物,只是为达成其他目的的一种手段,而不是行窃之人的夸耀。”他说道:“所以,如果你是想见我,我就在这,你已经见了。若想要切磋,等有时间另觅他处,轻功拳脚兵器皆可。可要是所谓盗术,那恕我不能奉陪。”

南采风挑眉,脸带疑惑,“墨家盗帅,便是以盗成名,若依你所说,难不成你历次盗取,皆是为墨家做事的手段?”

盗帅双眼眯了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偷盗跟行窃并无不同,或为财货,或为生计,或只是一时技痒,都是偷东西罢了。”南采风似乎很喜欢笑,只不过颇多讥讽,“哪怕过后物归原主,那也是偷了,不是洗清自己的理由。”

老实讲,这话苏澈听来,的确是有几分道理,在衙门,也正是如此办事的。做过就是做过,已经发生的,不是遮掩过后就可以抹去的。

但是,在此之上,是否令他人利益受损,才是真正的衡量。过错有大小,律法对之才会有轻重。

眼前这南采风说的虽然没错,却也不全对,有道理不假,但以人情来讲,却并不会让人那么信服。

而就在苏澈若有所思之时,南采风却忽而看了过来。

“苏少侠似乎对此另有见解?”他问道。

苏澈眼中略有好奇,对方为何会问自己?这似乎并不是什么重要之事。

盗帅皱眉道:“如果你想说因为苏澈是我的朋友,而心有偏袒的话,那便不必说了。你今夜跟来目的,直言便好。”

南采风点头,长舒了口气,这才道:“我就是想与你比试一番盗术,看看究竟是谁的手段更高明。”

盗帅摇头,“我为何要跟你比?”

“那你觉得,我为何会提起那盏九龙杯?”南采风反问道。

盗帅眉头一皱,蓦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在看去时,微眯的眼中,不免涌上几分杀意。

苏澈对此自是敏锐察觉,他有些意外,对方并不是好杀好战之人,究竟是什么事,竟会让对方心生杀意?

完全是下意识地,苏澈朝一旁动了半步。

此举当然离那南采风更近了些,亦算是在对方后退时,会形成威胁。

对此,玉沁和商容鱼都是一眼便看透。

“看来两位的关系很好。”南采风看向苏澈,笑道:“苏少侠这可不是什么友好的举动,若是传出去,恐怕会败坏名声。”

苏澈同样一笑,“留下你,不就留下了名声么?”

南采风一愣,接着点头,若有所思道:“的确,如果动起手来,我的确不是几位的对手,但是”他看向盗帅,微微一笑,“如果我回不去的话,恐怕这件事便会人尽皆知了,无论是传到哪国耳里,对墨家来说,应该都是灭顶之灾吧?”

盗帅至此才确认,对方的确是知道了那件事,而且先不论对方究竟是如何知道的,最重要的,是知晓此事的,到底有几个人!

“你究竟是谁?”盗帅凝声道。

“在下,南采风。”对面那人说着,又看了眼米陌荨,淡笑一声,“侥幸,得了盗门一星半点传承,勉强算是半个弟子门人。”

米陌荨愣了愣,对方所学果然是盗门武功,因为从对方刚才的眼神里,她知道,对方正是看穿了自己此时的易容。

能看透,只有本门中人。

她便是盗门一支唯一的传人,那么,眼前这人,是何时何地得的传承?

而真相,会是如他所说的那般么?

“这件事,都有谁知道?”盗帅沉声道。

“不多,一手之数。”南采风说着,又连连摆手,“不过你放心,真正知悉具体的,只有我和另一位朋友,若是我今夜回不去,他们都会得到我此前所留之物。”

他撇撇嘴,“那么,知道的,就是全天下的人了。”

盗帅深深看他一眼,沉吸口气,道:“我若答应比试,你是不是,就不会说出去?”

南采风闻言,脸色一正,甚至举手做发誓状,“除非你墨家有朝一日亲自说出,我这边绝不会透露半个字。”

说着,他脸色一垮,“可要是你墨家自己人说漏了嘴,那可怪不得我。”

盗帅未尝没有在想,对方究竟是如何知晓那件事的,是有人泄密,还是在某些地方出现差池,才走露了风声。

而又是否,真如对方所说,知道的人只有两个,或者说,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人知道。

盗帅暂且压下心中所想,冷冷看去,“好,我跟你比。”

</br>

</br>

230.比试

哪怕苏澈不知道这南采风所说何事,却也能看出来,盗帅能应承下此无谓之事,南采风所言势必对墨家极为重要。

或是把柄,或是某种隐秘。

商容鱼挽了挽耳边的青丝,道:“追兵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呢。”

她此语,未尝没有试探的意思,想要知道南采风究竟拿捏住了什么,才会让盗帅妥协。

难道说,墨家还有自己不知情的东西不成?

南采风笑了笑,道:“没有那么复杂,比拼盗术,不过在眨眼之间罢了。”

盗帅开口,“闲话少说,输赢若何?”

“我若是输了,就如之前所说,将此事烂在肚子里。”南采风道:“可要是你输了,就得以你盗帅及墨家名义,来为在下扬名。”

盗帅皱眉,“你是为名而来?”

他有些错愕,这等偷盗的名声多为人不齿,要来何用?

“想我自认盗术有成,也拿不少大户试手,便是门派官府,秘宝珍玩我也取放自如。”南采风叹了口气,“可哪怕我留下名讳字条,却也总有人将我认作是你。只因为你盗取了九龙杯,江湖皆以之为能,其余盗术手段,不过凡凡。”

万贵妃之美天下闻名,或许盗取九龙杯并非什么太难之事,江湖中人传为美谈的,还是盗帅入其寝宫,并从容而去。

花前月下,一袭白衣取得贵妃饮酒之九龙杯,踏月离去,该是何等风流?

这才是被江湖人所津津乐道的,亦是韵事。

如今万贵妃下落不明,此事已不可复制,但斯人往事,更得人回味琢磨。

所以说,往后就算再有盗术高明精湛之人,也难以与那盗帅相较。

南采风年轻气盛,学得一身本事,自是要扬名江湖。更何况,谁会想自己所做之事,皆有另一人压着不说,还总被冠以对方名头?

他是极度不爽的,但将那人击败还不行,必须要让对方亲自为自己扬名,只要盗帅认输,江湖之人才会认可自己。

是以,南采风一直在寻觅盗帅踪迹,如今终有所获,他当然不会放过。

而对于其中内情,盗帅无从得知,更无心情去探究。他此时所想,便是快些了结此事,然后传讯机关城,好好验明此事真假。

因此,不管眼前这人为名还是为利,他都很快应下了。

“可以,你想怎么比?”盗帅问道。

“就以那九龙杯为注,让苏少侠将其交给此间任意一人,不让你我知晓,而后你我去猜,并各凭手段从其人身上取走。”南采风道:“谁先拿到九龙杯,谁便是胜者。”

盗帅听后,摇头道:“那你恐怕要失望了,九龙杯早已遗失。”

南采风闻言,眉头一皱,“遗失何处?”

“许是旸山郡吧。”盗帅说道。

南采风深深看他一眼,然后道:“那好,那就你我各自拿出一物,让苏少侠分别放于你我身上,也不让你我知晓。之后,谁先从对方手里取回来,便算谁赢。如何?”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法子,但不代表就很容易,因为如此一来,许多手段你都用不上,或许更为依赖的,是彼此的武功和修为。

南采风显然想过这点,便又补充道:“盗术不是杀人技,若靠武功取胜,想必几位也都能看出来。高低之分,你我也心知肚明。”

“好。”盗帅应下。

……

南采风拿出来的,是一枚铜钱,就是市面上的寻常铜钱。

他拿出来朝众人亮了亮。

铜钱不大,偷起来当然不如银子好偷,如此意味,未尝不在表露自信。

盗帅拿出的,是一锭银子。

“这银子我身上就有。”南采风笑道。

盗帅点头,手掌一翻收了银子,拿出了一块腰牌,上面刻了个字,另一面带着雕纹,写了不知些什么。

南采风双眼一亮,“这可是墨家的统领腰牌。”

盗帅没言语,直接递给一旁的苏澈,然后背过身去。

南采风见此,同样一抛铜钱,也背过身去。

苏澈接了两物,看着两人时,有些无语。

商容鱼一把从他手里拿了腰牌,笑道:“这事倒也好玩儿,不如我帮你。”

付吟霜和米陌荨自是去了林中刨坑,要将伊雪稠两人掩埋在此,而玉沁则在不远处负手看着。

苏澈走到盗帅面前,拿铜钱示意。

盗帅摇头。

苏澈一笑,知道对方是不想让自己作弊,当即道:“那你得赢啊,要不然这面子可就丢了。”

“当然。”盗帅笑笑。

苏澈将铜钱塞到了盗帅的腰带里。

另一边,商容鱼则站在南采风面前,不住打量。

南采风的目光一直在那块腰牌上,此时见了,不由道:“商姑娘虽然国色天香,可在下自认无才无德,不敢妄想。商姑娘还是快些让我俩比试吧,时间可不等人。”

商容鱼瞧他几眼,道:“我这是在记下你的形体相貌。”

南采风心神一跳,面上却不露分毫,“商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商容鱼忽而展颜,“没什么意思。”

说着,便直接将腰牌拍在了对方的胸前,然后转身去了另一边。

南采风看她半晌,才将腰牌放进怀里。

自己现在并非易容,而对方显然也是看得出来,那么,对方刚才之语,究竟是何意?

“好了,那就开始吧?”商容鱼走到苏澈边上,故意离得近了近。

苏澈微微皱眉,挪开几步。

“你干嘛?”商容鱼看过来。

“你干嘛?”苏澈看过去。

“我有事跟你说。”商容鱼磨了磨牙。

苏澈刚待过去一步,哪知商容鱼直接走开了。

“你”

“突然不想说了。”商容鱼轻哼一声。

事实上,她一直在悄然注意那离得稍远些的身影,方才发现对方果然朝这边看了眼,哪怕仿佛不经意,可又怎能瞒得过自己?

商容鱼心中不由暗笑。

同时,

“那就,得罪了。”南采风抱了抱拳。

盗帅轻吸口气,“来吧。”

话落,两人竟是同一时间掠出,冲向彼此之时,更是同时探手。

显然,他们只是在方才几息的目光交汇,以及照面之间,便已看穿了东西藏在何处。

231.神行

苏澈知道盗帅轻功卓绝,听玉沁说起过,其名为,是集身法与轻功为一体的上乘武学,无论是方寸间的腾转挪移,还是赶路千里奔袭,皆为世间轻功之最。

而此门武功只在墨家有不说,更是极为难练,机缘和努力缺一不可。是以,普天之下,如今会这一门功法的,也只有盗帅而已。

此时,盗帅身如一阵轻风掠过,竟快到让人难以捕捉身影。

苏澈明白对方这已是全力以赴,上一次动用到如此程度,还是彼此于旸山郡逃亡之时。

只在他念头闪过的刹那,场间两人已是瞬息接触。

当然是盗帅走得更远,更像是他主动接近的南采风。

唰!

一声轻响,却是袖起带出风声,两人分开几步,彼此手上皆是空空。

“好俊的身法。”盗帅由衷赞赏一声。

南采风笑了笑,只不过此时眼底满是凝重,“比起墨家的神行术,我这点身法,难登大雅之堂。”

彼此都未再开口,方才各自一招试探,皆是看准了放置之物藏在何处。但想要拿到,却是太难了。

最了解捕快的,当然是那些犯人,而擅长偷盗之人,自然最会防备。

如是暂缓几息,紧接着,两人便又动了!

苏澈只看清两道身影往来交错,带起猎猎风声,晦暗的此间,的确让人难以真实捕捉到这两人的动作。

因为无论是盗帅还是南采风,他们的身法快,手更快。

苏澈从未想过,人的手真能快到无影。

“看起来肉眼难以捕捉,好像是很高明一般,其实在实战中无用。”一旁,商容鱼轻声道。

苏澈略有不解。

“手快,是因为他们练功侧重不同,修行用来摘取和用来杀人是不一样的。”商容鱼说道:“这不是出招,若是实战交手,只能算是花里胡哨,不堪一击。”

苏澈微微颔首,而他自是知道盗帅有一手暗器本事,飞刀绝技与奇诡特制的飞刀搭配,盗帅手快,却也绝非花里胡哨。

“同样是眼力无双,有人可当斥候,有的却能当弓箭手。”商容鱼又道:“他们手快,你练剑的手也快,但如他们之前所说,练的却不是杀人技,而你之快剑,却可杀人。”

苏澈听明白了,但不免问道:“你怎知我的剑快?”

他在眼前之人在场时,出手寥寥,便是一时之快,也可能是所用剑法不同或是临场变化所致。可他听得出来,对方所说‘剑快’,实指便是他出剑。

“我又不是瞎子。”商容鱼浅然一笑,“再者,我不都说了,我认识你的子衿姐么?”

苏澈看她一眼,没说话,转而看向场间。

他总觉得,对方是有意无意便要从他这里套话,尤其是当说起周子衿的时候。

这般想着,不过几息,场间便又起了变化。

……

盗帅和南采风错身而过,两人于刹那之间伸手,一个探去对方怀中,一个探去对方腰间。而相同的是,两人指间皆有寒芒微闪,显然是用上刀片。

两人眼神皆是平静中带着坚决,没有半点退意,更无防备后手,好像根本不在乎对方会取走自己身上的东西,而更在意和相信自己会比对方要快。

就算都拿到,只要自己快一步,便是赢家。

刀片寒光一闪,令人恍惚间有种夜色被分割的错觉,但它又有如此美感。

苏澈凝神看去,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慢了。

南采风划破了盗帅的腰带,薄而锋利的刀片挑起了藏在其中的铜钱。

盗帅同样割破了南采风的衣衫,对方怀中露出那块铜制的墨家腰牌,但它哪怕体大而看似好偷,可实际上,真要如此距离将其拿在手中,却并不容易。

起码,不如以刀片挑起铜钱那般容易。

如此情势,看起来便是盗帅要慢上分毫,会被南采风先拿到铜钱取胜。

苏澈眼神微凝,心神竟随之紧张。

南采风嘴角微翘,已忍不住上扬,眼中同样有得意浮现。

但下一刻,他嘴角的笑意一下僵住。

苏澈握剑的手同样紧了紧,因为他没想到,盗帅会用如此惨烈的方式去获胜。

血,自掌心滴落。

盗帅一手拿着属于自己的腰牌,另一只手则是抓在南采风的指间,或者说,是直接扣住了对方指间的刀片,以及那枚铜钱。

南采风眼中的得意消失不见,而脸上一直保持的笑容更是一点点淡下去。

他看着面前的人,抿紧了嘴。

盗帅神情平静,抬手,缓缓摊开,那枚铜钱带着血,就在手里。另一只手上,自然是那块腰牌。

他朝后退了半步,以让两人间有了距离。

“承让。”他说。

南采风双手握了又松,他方才不只是大意了。要说沉浸在获胜的喜悦中,其实也不然,他没想到的,是对方仍会在出手的时候,还分心去防住。

自己只能一心一用,对方却可分心他用,高下,已然分出。

南采风将刀片收了,深吸口气,吐出,抱拳道:“受教了。”

他的手上,还残留着盗帅留下的血迹。

“不敢。”盗帅听到对方这么说,心底同样松了口气,只不过面上当然不会流露。

不远处,苏澈也是松了口气。

“你不相信你这朋友嘛。”商容鱼道。

“相信,也难免悬着一口气。”苏澈道。

“我倒是好奇,那个南采风究竟是拿捏到了什么事了。”商容鱼说道:“竟然让他不惜自残,也要取胜。”

苏澈闻言,眉头皱了下。

依着他对盗帅的了解,对方可不是个十分在意名声的人,那种惫懒的性子,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他自是犯不着如此。

而听到商容鱼方才所说的是‘自残’,这让苏澈有些担心,他便朝那边走去。

……

“我会履行承诺。”南采风说道。

盗帅点头,他没问对方是如何知道的,因为对方既然不说,那显然是没打算告诉自己。即便问了,也是徒劳。

他将铜钱递过去。

南采风看了眼,没接,他认真道:“我会记住的,我也一定会再来找你。”

“江湖险恶,你这种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别先死了。”这时候的盗帅,仿佛才恢复了往常的轻松和混不吝。

南采风愣了下,显然,他也是有几分不习惯。

他摇摇头,转身,消失在了黑夜里。

232.路遇

盗帅的手伤,换成别人当然是小伤,但锋利的刀片还是伤到了手上的筋骨,这对一个靠手吃饭的人来说,自然是严重。

他靠在树上,用清水洗了,涂药包扎。

苏澈注意到,对方收起了腰牌,却将那枚铜钱随手扔了。

“有没有兴趣说说?”商容鱼走过来,问道。

盗帅头也没抬,淡淡道:“商姑娘对我墨家不也很是清楚么,这么点儿小事,何必问我?”

“知道归知道,但术业还有专攻呢,我的人也不能将你墨家上下,事无巨细全盯着吧?”商容鱼故意道。

她这话里带刺,让人听了着实牙痒痒。

苏澈也觉得这话过分,尤其盗帅是墨家的人,此时明显也是被方才那南采风搞坏了心情,商容鱼说这话,真是有些刺激人了。

“那就,让商姑娘那些神通广大的手下,自己去打听吧。”盗帅微笑道。

商容鱼撇撇嘴,也知道这家伙现在心情不好,便也不多说了。

另一边,付吟霜和米陌荨两人也回来了,她们身上包扎之处还往外洇血,脸色也是苍白,方才客栈倒塌也导致两人身上狼狈,又埋葬了伊雪稠两人,身上尘污许多。

玉沁走来,道:“方才有两路人朝东南方向去了,咱们也动身吧。”

“无车无马,靠两脚赶路么?”商容鱼问道。

“回客栈。”苏澈道。

商容鱼忍不住多看他一眼,笑了,“你倒有些小聪明。”

马匹珍贵,但衙门里自是有马厩的,给那些长途办案的捕头驱使。方才围着客栈的那些捕快皆是骑马而来,三四十骑恐怕是将梁州府衙里的马都带来了,还有桃花剑阁的那些弟子,也都是骑马过来。

如今苏澈等人已经脱身,那些捕快和桃花剑阁弟子必会来追,而还有之前受伤或是身死的一些人,则要一些捕快护送回城的。包括那些马,也都要被赶回去。

苏澈说回客栈,不是想找那些受惊跑远的马,而是他们的马车。

那些人肯定顾不上这个,马车想必也离客栈不远。

……

客栈的废墟还在燃烧着,四下空旷,除了地上偶尔的血迹和被斩断的箭矢外,空无一物。

完好的箭矢肯定是要被回收的,而看样子,衙门的那一众捕快,的确是分散人手护送着伤亡之人回梁州城了。

马车车轮经过沙石地的响声传来,盗帅驾着一辆灰蓬蓬的马车,同行而来的,是牵着马的商容鱼。

“另外一辆马车的车轴断了。”盗帅说道。

商容鱼道:“咱们一共六个人,先凑合用着,等到下一个集镇,就去换马。”

她说着,还不忘用布条抽打着马匹,扑簌着灰尘。

付吟霜和米陌荨身上都有三两箭伤,虽是皮肉伤,却也不能骑马,自是坐马车的。

“我之前所说的话还作数。”玉沁道:“等到下一个集镇换马时,你便走吧。”

米陌荨紧咬着唇,眼中似有泪花浮现。

“打生打死对你来说,不值得。”玉沁说道。

商容鱼打岔道:“谁骑马啊?”

玉沁看她一眼,上了马车。

商容鱼不免翻了个白眼。

苏澈摇摇头,也翻身上马,几人重新出发。

……

再往后赶路,一行人竟未遇到什么追杀。

但因为陆延年之死,众人担忧桃花剑阁追杀甚急,还故意多绕了远路。

是以,足足过了一日,他们才在次日午时之前,赶到了渡淮水河码头前的平澜县。

这里,是平澜县的一个集镇,再往西北三里地,就是淮水河码头,届时便要坐船赶路了。

苏澈一行人进了集镇,追杀久不来,众人心头半是轻松,半是沉重。

因为他们不相信官府和桃花剑阁会就此收手,更何况,按时间来算,燕廷玉的死讯已是传了出去,燕国那边,或者说掌管南域事宜的燕长安那里,定是得了消息。

再就是桃花剑阁,陆延年是桃花剑阁大师兄,是一道门面,如今身死,门派上下自不会放过此事。

所以,现在他们尚未察觉追兵,或许是对方还未寻觅至此,或许是引而不发,亦或是有什么筹谋大动作。

不过,沉重归沉重,苏澈等人能做的,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不变应万变。也在这段算是安然的时间里,好好享受平静。

米陌荨在昨日,经过上一个集镇换马时便离开了,她当然是不情愿的,可玉沁的态度坚决,她只能离去。

苏澈知道,这并非是赶走,而是一种保护。米陌荨虽精通易容和幻术,但她的武功是众人里最弱的,若是突遇伏击,对方不会给她布置幻术的机会。

而且,依米陌荨的性子,也的确不适合跟他们一并逃亡。

她身上还肩负着盗门的传承与振兴,本该是要去寻其他诸如南采风这种,可能身负盗门武功或传承之人。玉沁不想让她就此涉险,甚至被官府和桃花剑阁通缉。

不过米陌荨在离去时,自是说了日后还会来寻。

至于会是什么时候,甚至届时会如何,皆是后话了。

付吟霜的伤已无大碍,但若是交手自然大不如前,所以她近来常常沉默。

苏澈知道,她这是怕自己会成为众人身边的负累。

“就在前边的酒楼休息一下吧。”盗帅勒了勒马,说道。

马车里坐着玉沁三女,此时自无不可。

苏澈骑马,目光放远,却是发现四下街上之人多半在朝着一个方向而去,其人不免匆匆,身上还挎着竹篮。

有人经过的时候,苏澈瞥了眼,竹篮里好似是放着鸡蛋和猪肉等物,也有的是时令蔬菜。而这些人的穿着,也显然都是静心调理打扮过的。

因为临近淮水河,客商往来缘故,带动此地集镇比别处要繁华许多。所以说,如此这么多的人打扮之后往一处去,倒几有什么盛况之意。

苏澈不免好奇,本是想拉人来问的,可一想到待会便要去酒楼,也就作罢了。

盗帅见此,笑道:“跟我这么久,你这多少也有了些闯荡江湖的经验。”

苏澈一怔,继而摇头失笑。

……

233.狐仙

酒楼还算热闹,也尚且干净。

毕竟是在淮水河码头附近,南来北往的客商很多,酒楼里也就有形形色色的人。

有的吃饭也是匆匆忙忙,有的则是心不在焉,有的则颇多愁绪,等等。

苏澈几人选了空桌坐下,简单点了几个菜,便叫住了店小二。

“方才在街上,多见人们收拾整齐,都往一个方向去了,这是为何?”问话,自然还得是盗帅来。

这店小二一愣,笑了,“几位客官是第一次来咱们平澜集吧?”

盗帅点点头。

事实上,他早些年也是走过淮水河的,只不过那时候可不记得出过这么一档子事。而且来去匆匆,他也不甚在意。

这一回,街上声势颇大,想不注意都难,他这才好奇。

“这是去求狐仙做法施福呢。”店小二说道。

“狐仙?”盗帅愣了愣。

莫说是他,就是苏澈等人,对这‘狐仙’也是不信的。

江湖上不乏有什么‘黄大仙’、‘狐仙’、‘河神’之类的东西,不外乎便是一些会点方术和幻术的人招摇撞骗,糊弄那些见识少的百姓罢了。

店小二一看几人神情,便知他们所想,当即不忿,道:“你们可别不信,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咱们平澜集的狐仙?淮水河的水怪、虎头岭的僵尸、再就是三年大旱求雨,哪个不是狐仙施法解决的?”

他一脸与有荣焉,而看着苏澈等人时,也有几分不悦,显然是因为他们不信狐仙。

店小二的话落下,旁边便有吃饭的人开口了。

“就是,狐仙神通广大,要不是她老人家出手施法,这去年淮水河的水怪横行吃人,哪个还敢渡河啊?”

“屁,谁说狐仙是老人家了?”

“笑话,还有人不信狐仙,你不信梁国那亡国皇帝,也不能不信人间真仙啊!”

“没错,单说这三年大旱,要不是狐仙开坛求雨,不知得死多少人呢。”

“要是没有那场救命雨,这日子可就过不下去喽。”

一时间,这四下声里,皆是在言那狐仙,无非便是歌颂其功德。

苏澈从这些人眼中看到的,是信服和虔诚,还有敬畏。而且,从先前一人所说‘梁国亡国皇帝’一语来看,在此地,这狐仙的地位,应该还要在官府之上。

甚至,官府还要仰其鼻息。

店小二去催菜了,离开的时候还不忘告诫,千万不能说狐仙的坏话,会遭报应。

苏澈觉得,这报应,或许就是说这狐仙坏话,被这些人听见了才难缠。

“你们怎么看?”盗帅问道。

“什么?”商容鱼随口道。

“狐仙啊。”盗帅眼里颇感兴趣。

商容鱼‘嘁’了声,道:“咱们就是路过,吃饱了就去码头登船了,你管它狐仙狗仙的。”

苏澈有些无语,要不是对方说话的声音天生不大,且带柔媚之意,恐怕就让周围的人听去了,那肯定是会招惹麻烦的。

“怎么,这就怕了?”商容鱼看过来,挑衅一笑。

苏澈哼了声,本想不理她,但又着实担心对方任性,真的话多话少冒犯了那什么狐仙,招惹到集镇上的人。

虽说倒也不是怕狐仙或是这里的人,就是怕麻烦,平白耽搁。

是以,他直接道:“有些话你憋在肚子里就行了,不用说出来。”

商容鱼挑眉,“你这是在教训我?”

“那你还想要什么教训?”玉沁看她一眼,“虽然不知道你想打什么主意,不过奉劝你一句,要想安稳去墨家,看到《无生玉录》,那你的话最好就少一点。”

商容鱼听了,撇撇嘴,没人听见地嘟囔了几句。

盗帅见此,笑了笑,然后看向苏澈,“说实话,你是不是也想看看这狐仙,究竟是何方神圣?”

苏澈摇摇头,“好奇归好奇,但能不惹麻烦还是别去招惹。”

盗帅叹了口气,“你啊,明明年纪不大,偏偏老气横秋的,一点年轻人的朝气都没有。”

“这跟有无朝气说不上话啊。”苏澈无语道,“我这是行走江湖的谨慎。”

“你们觉得,桃花剑阁是否就此善罢甘休?”付吟霜语气微凝。

说到这个话题,气氛便有些凝重起来。

“这一路上,他们未再追击,会不会跟丢了?”盗帅说道。

“亏你还是老江湖。”商容鱼冷笑一声,道:“桃花剑阁屹立百年,能成为持剑八派,它的底蕴和能量不是你能想象的。”

盗帅眉头一挑,“我墨家底蕴和见识,又岂是你能想象的?”

商容鱼眯了眯眼,“你是想存心找事?”

“好了,计较这个做什么。”苏澈看了商容鱼一眼,印象里,对方应该不是这种容易受激的性格。

“你对这狐仙,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玉沁道。

商容鱼眼底讶色一闪,转而看来,眉眼一弯,“我肯定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玉沁只是淡淡看着她。

商容鱼颓然摆手,“什么都瞒不过你呢。”

只是她这语气和神态未免做作,让人一眼就能看出。

“以前在教里的时候,我也只是偶然听说过,知悉不详。”商容鱼说道:“但有一点假不了,她也是魔教的一支传承下来的,惹上怕是难缠。”

最后一句,当然是对盗帅说的。

盗帅皱了皱眉,既然是在无生教听说的,那此事该是真实,魔教一支的话,这狐仙当也有些门道儿。

被这么一打岔,原先对于桃花剑阁的担忧,似乎都被冲淡了一些。

“不管怎么样,只要上船,出了梁州地界,桃花剑阁的人就算追来也难了。”苏澈道。

梁州接壤是苍州,那里如今也属南域之地,是曾经最大的一个州地,其内武林相较也最为复杂。而又因如今苍州被燕国和后周共同瓜分,所以江湖势力相比从前更是鱼龙混杂,流血之事常有发生。

桃花剑阁在梁州一家独大,可要是上了苍州之地,影响力无疑会小很多。

“如果桃花剑阁的人,已经发现了咱们的行踪呢?”玉沁问道。

众人一怔。

付吟霜蹙眉道:“若他们知道咱们来了淮水河码头,就会猜到咱们去墨家。”

苏澈与盗帅相视一眼,墨家机关城便在苍州北部,若真如玉沁和付吟霜猜测这般,那桃花剑阁,或许已在淮水河甚至是他们的前路上,已经与交好帮派通气,设下了埋伏。

234.狐仙(下)

饭菜很快上齐,都是盗帅点的,苏澈有的还认不出名堂。

“南来北往的客商不少,有些菜系还是他们带过来的。”盗帅说着,拿筷子夹了个炸的金黄的鱼条,放到了苏澈碗里。

“尝尝这油炸泥鳅。”他说道。

苏澈自小便喜欢吃些炸知了这种的稀奇食物,以往只听过这泥鳅能吃,可在府上却是没吃过的--因为毕竟是京城大家,府上伙房的人都觉得泥鳅是脏污泥水中的东西,吃了可不是污了贵人么。

筷子夹起来,咬在嘴里时,酥脆可口,没有半点腥味儿。

“怎么样?”盗帅问道。

“香。”苏澈点头。

“等去了机关城,这种水里的玩意儿,后山寒潭里有的是。”盗帅说道。

苏澈疑惑,“寒潭?”

“名为寒潭,可没那么玄乎。”盗帅一笑,“不过是天外寒陨铁落下,砸出了个大坑,地下泉水涌出,就成了一处潭水。”

两人边吃边说墨家之事,倒也自在。

一旁商容鱼等人也是静静听着,毕竟是要去墨家,别人的地方,难免是有忌讳。

而看着两人吃得这么香,几人也是胃口大开。

少顷,最后一道菜上来,却是一盘油煎蜈蚣。

商容鱼嘴角抽了抽,默默将筷子放下了。

“怎么,这还怕了?”盗帅看的就是她,此时见了,马上开口。

“哼,后周苗疆常吃之物,怕从何来?”商容鱼嘴上是这么说,可这筷子却没有动。

“瞧瞧这个头儿,真大,看看这肉,结实。”盗帅先下筷子,半尺长的金黄蜈蚣,上面还粘着花椒。

他故意猛嗅,然后道:“闻闻这味儿,真香!”

商容鱼看着盗帅的眼神,变得有些危险。

玉沁直接拿起筷子,夹了一条,张口,面不改色地吃了。

“火候还差点,里面的肉嚼起来有些生,应该是点菜的人多,出锅时着急了。”她说。

盗帅脸色微僵。

“行了,快些吃吧,又不是什么珍馐美食。”商容鱼说道。

苏澈知道,盗帅一番话看似插科打诨,却也是为了缓解众人心头或有或无的压抑。而且,此前猜想未尝不是没有可能,桃花剑阁的确不会善罢甘休,他们的处境和前路,依旧不定。

……

酒足饭饱,付了银钱,盗帅还打包了两只烧鸡,打算路上吃。

他说上船后,船上的东西要比下边贵不少。

苏澈道:“银子不够用了?”

“墨家的小崽子们都穷得光腚了,我怎么能挥霍?”盗帅随口道。

苏澈点头,也是知墨家如今处境,已经变得有些艰难了。当然,也肯定不至于像对方所说的这般不堪。

众人走出酒楼,上了马车,就朝集镇外而去。

但走着走着,盗帅挑挑眉,道:“看来咱这想躲还躲不成了。”

苏澈也是微微皱眉,因为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淮水河码头,可此地百姓拥挤之处,也正是同样方向。

也即是,那所谓狐仙做法施福的地方。就在他们的去路上。

苏澈骑在马上,遥遥看去,那边人头攒动,隐约可见一处搭建高台。随着离近,空气中传来淡淡的花香,很难说清是什么花,因为其中还掺杂着檀香和香火之味。

再就是,四下的人越来越多,前路几呈堵塞。

有虔诚来拜狐仙的,有来求福的,当然也有像他们这般赶路的。

只不过,路被堵住罢了。

……

“等吧。”

盗帅坐在车辕上,看着天上高高的日头,将斗笠往下一耷拉,盖住了半边脸。

苏澈手牵缰绳,举目四望,这小小集镇,人却不少。

他朝后看,便是再回去,这路也是拥堵。

但人多眼杂,他们就处在此间,他怕会被桃花剑阁的人一眼看穿。

“你这么四下看的话,才会惹人怀疑。”盗帅说道。

苏澈看他一眼,道:“我怕耽搁了船行。”

“淮水河码头很大,船也很多,只有船等人,没有客等船的。”盗帅笑了笑,然后道:“要不要啃个鸡腿?”

苏澈一愣,然后想到对方打包的烧鸡,无语摇头。

人群在慢慢朝前,而他们也终于看到了二三十米远的高台。那上面有个身穿白衣,身上挂着颇多首饰,好似后周苗疆之人的窈窕女子。她以轻纱遮面,正在台上四下走动,步伐略快,带着奇异律动,而双手各拿一串铃铛,嘴里还念念有声。

苏澈不免好奇,这就是那狐仙?

“大胆!法坛之前,还敢骑马,还不快下来!”蓦地,有人喊了声。

苏澈听后,先是皱眉,但想了想便也下马。

那人不是对自己说的,却也是针对其中。而四下骑马的人当然不少,还有骑驴的,有人依言下来,用手牵着缰绳往前,有人却坐在马背上,动也不动,甚至神情之中还颇多嘲讽。

那些,当然是外地人。

“好胆,对狐仙不敬,你等着受罚吧!”虔诚的人开口。

“狐仙?狗屁的狐仙,老子倒要看看她能怎样!”骑马的汉子不服,看着高台上的窈窕身影时,眼中还有淫光流露。

“这话可不敢说,小伙子,你快向狐仙请罪。”有人劝道。

“这女子舞跳得倒是不错,可要称狐仙,道爷却想收了她。”骑驴的道士捋了捋两撇小胡子,喝了口酒,打了个酒嗝。

场面略有骚乱。

苏澈看向那高台上已经停下动作的女子,在想对方要如何应对。但他又有几分疑惑,按理来说,此地南来北往的人无数,此间场景应该发生过不少次了。也正因为此,这等事不该出现了才对。

因为一传十十传百,就算还有人不信,也不会当面这么挑衅才是。

想是想不明白的,苏澈索性就静静看着。

……

“小女子不过略懂一些奇门遁甲之术,才被父老乡亲冠以‘狐仙’之名,便是各位不信,也是没什么的。”

台上那女子先施了一礼,轻纱浮动,真容不显,但只是窈窕身姿和洁白肌肤,便让人心生无限遐想。

“原来是江湖骗子。”那骑驴的道士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门牙的一口黄牙。

“狐仙,请惩治这不知所谓之人!”有人道。

“对,降福之地,不容许这等胡言秽语!”

声音渐渐多了起来,好似声讨一般,甚至有人已经伸手进了挎着的竹篮里,好像下一刻就会扔过几个生鸡蛋来。

苏澈连忙站远了些。

235.侠难

“来来来,道爷就在这。”骑驴的道士晃了晃酒葫芦,闷了一口,道:“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装神弄鬼的把戏!”

狐仙淡淡一笑,甩袖,众人只看其动作,美感之余竟是让人难生亵渎,接着,在那骑驴道人的头顶上一丈处,竟有一道水幕生成。

众人皆是抬眼望去,震惊有之,与有荣焉有之,自也有眼带探究之人。

那骑驴道人仰头看着,歪了歪脖子。

下一刻,水幕浮动,便是瓢泼般的水柱落下,直将这道人淋成了落汤鸡。

水幕自然消失了,头顶还是高挂的日头,入冬的风有些凉,那道人打了个哆嗦,脸色煞白。而周围有被水溅在身上的,也是颤了颤,显然那水是真的,也当然很凉。

“看你还敢口出不逊!”

“这回是水,下次就是降天火!”

四下本就虔诚来拜的人,更是信服不已,连连朝着高台上那狐仙拜倒行礼,口中亦是念念有词。

苏澈能听见,却听不明白他们在念什么,似乎是某种教文,很是拗口。

“极乐庙。”马车里,商容鱼挑开一线车帘,本是狭长柔媚的眉眼,此时眯起如刀锋。

她的声音很低,却足够让苏澈听清。

“什么?”他问道。

“魔道宗门,三十年前逢战时匿迹江湖,我说教里那些老东西怎么提起这个狐仙时,脸色有些不对,原来都是‘同道中人’。”商容鱼略带冷笑,只不过,眼底凝重未减,“莫生事端,否则恐有麻烦。”

苏澈看向盗帅,后者已然将斗笠摘了,此时也是点头。

身为墨家统领之一,盗帅接触隐秘不少,又常年行走江湖,自然对这极乐庙有清楚的认知。

这是魔教门派,其门中只招收女弟子,个个年轻貌美,而门中自也有男子,不过却是为练功所用,名为。

这些需要日日浸泡药浴,吃好喝好,一应用度皆是最高供给,却要保留元阳,就如催熟药草一般。等时候差不多了,极乐庙的女弟子便与其交欢,以魔功吸其阳气,如此反复,直到彻底吸收尽那些男子体内的药性。

失去作用的,便是,有的会被极乐庙抛弃,有的直接杀了,也有的是作为苦力劳作,可谓是生不如死。

当然,极乐庙的女弟子都是招收而来,那些练功用的男子,却是坑蒙拐骗,用尽手段弄上山来的。甚至,还有从孩童培育起来的,手段极其残忍。

因极乐庙魔功狠辣,此举未免丧尽天良,所以在魔道诸派里,最为人不齿也最被仇视。凡正道见其门人弟子,必然杀之。

极乐庙出身之人,武功修为皆是魔道同辈翘楚,进展神速,不过却少有能入三境者,可即便如此,也绝非轻易能招惹之辈。

盗帅相信商容鱼不会认错,也认同商容鱼所说,现在能不招惹对方便不招惹。

因为除了麻烦之外,看此地这些百姓神态,要是一旦招惹了那什么狐仙,恐怕这群人非得疯了不可。

关于极乐庙之事,盗帅已传音苏澈,虽不甚具体,却也足够说明。

“但极乐庙几十年不见江湖,此时对方于此盘踞现身也不知多久,恐有动作。”苏澈略有担忧,“此地百姓不知其根脚,以狐仙供奉事之,怕是被迷了心智,依魔教做派,少不得会家破人亡。”

盗帅看着那高台上的身影,以及四下诵读之声,其中虔诚清晰可闻。

对方必然于此经营日久,要说没有什么目的显然不可能,可不管对方或者极乐庙为了什么,苦的终究还是此地百姓,且其必要涉入江湖,依极乐庙行事,定会为祸。

于情于理,墨家都不能不管,而他身担墨家统领一职,遇到此事,也不该袖手旁观。

可是,他并非独行,有一众人要往墨家去,最主要的,是苏澈都已经走到这了,他不能再让对方出事。

即便自己不如苏澈武功高,可苏澈涉入江湖未深,一些规矩一些门派都了解不清,碰上极乐庙这等邪魔外道,怕是稍有不察就要着了道。

所以,这般考量之下,他心有愧疚,却仍是坚持先回墨家再说。之后通知墨家,再来处理此事也并无不可。

“你这虽不说自身难保,却也是处境堪忧,还有心思去理会别人死活?”商容鱼轻笑一声,道:“你现在可不是将军之子,不需积累名声,何必在乎这么多?”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盗帅忍不住刺她一句。

商容鱼语气微冷,“你是不是觉得我脾气很好?”

“那你说别人之前,最好也这么想想。”盗帅说道。

商容鱼抿了抿唇。

玉沁看向苏澈,道:“她方才所说,并非没有道理。”

苏澈不免沉默。

“我观那狐仙,也是破甲八九的修为。”玉沁眸光淡淡,此时收回,“极乐庙经营此地,必是有利可图,杀此人不难,但如今树敌,尚处追杀之中,若再多一个敌人,情势恐要超出思量。”

苏澈知道她说的是桃花剑阁,以及燕长安可能有的动作,要是再加上一个深浅难测的极乐庙,的确是以后发生什么也难以预料。

可是,苏澈看着那灰溜溜赶驴离去的道人、那老实下马的壮汉,以及四下明明是被蒙在鼓里且愚昧了的百姓,他就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

不是为了什么名声,也不是行此举能有什么回报,而只是单纯看着,便有不忍,想要为其改变。

盗帅看见了苏澈眼中的挣扎,心中竟有安慰。

世人皆知侠义之举,且推崇至极,但要切身去做,却是极难的一件事。

人之少年,向往江湖,皆想快意恩仇,行侠仗义,成为一代大侠。

可当真入江湖以后,才知道行侠仗义不是靠一腔热血和一把剑就能做到的。无论是江湖客,还是侠士,该如何作为,最难思量。

大侠难当,便说墨家秉承侠义之道,其中也难免受挫,亦有难处和掣肘。

盗帅深知这一点。

而现在,他看到了苏澈的侠义之心,他当然高兴。

236.任性

“其实,不管怎样,极乐庙给狐仙造势,弄出这么一个名头,足以说明在他们或有的计划里,此人存在必然重要。”

玉沁看到了苏澈脸上的犹豫,所以开口。

同在马车之中,身边的商容鱼眼中错愕一闪而过,“你该不会也想随着他胡来吧?”

“胡来?”玉沁看过去。

“你可不是什么正道侠士,莫说惩奸除恶,就是打抱不平,你也没道理去做。”商容鱼说道:“要是招惹上了极乐庙,可就不是那么容易能摆脱的,届时去不了墨家还好说,别连那秘钥都被人抢了去!”

“这个就不劳你担心了。”玉沁想了想,又道:“如果你觉得同是魔道中人,不方便掺和,或者说怕了,那你请便。”

“你少来激将我。”商容鱼冷哼一声,“只会用些腌臜下流手段的极乐庙,还不被本姑娘放在眼里。”

“反正咱们现在是一路的,随便你们好了。”她摆摆手,说道:“不过到时候出了事,可别怪我见死不救!”

玉沁闻言,轻笑一声,“好,到时候哪怕你落井下石,反取走秘钥,那也是你的本事。”

听了两人好似是斗嘴的话,盗帅不免摇头,而苏澈却是在看着玉沁时,心中仿佛淌过一道暖流。

在此事上,只是自己任性罢了,正如商容鱼所说,挫败极乐庙可能的阴谋和计划,其实并不是他们必然要做的事,这本与他们无关。

只不过既然看到了,想去做便做了。

苏澈想到了颜玉书曾经说的,仗剑江湖,行侠仗义,大抵便是如此。而的确,只是一个念头冒出,心胸便有豪情顿生,亦觉无比畅快,仿佛真是做了好大事。

“既然你们决定了,那我当然是要奉陪。”盗帅一笑,道:“想好怎么做了么?”

“想?何必如此麻烦。”商容鱼目光遥遥看去,淡淡道:“左右不过是个耍弄幻术之人,随手杀了便是。”

玉沁点头,“听起来确实容易。”

商容鱼看她一眼,竟是直接起身,掀开车帘欲下。

“你做什么?”盗帅下意识抬臂。

他觉得,对方既然是无生教的圣女,那起码,同为魔教的极乐庙之人,该是识得她相貌的,此时现身,岂不就让对方警觉怀疑?

商容鱼横他一眼,“本姑娘要去杀人。”

盗帅一怔。

“前边路开了,老实赶车吧你。”商容鱼落下这么一句,脚下一踩车辕,竟是凌空而起,直冲那高台而去。

苏澈目光随之过去,见其人在半空,只是罗袖一遮,面上便多了一道轻纱。

眨眼时,商容鱼已经落在高台之上。

“咱们走。”玉沁深深看了那道背影一眼,说道。

“不怕她跑了么?”付吟霜担忧道。

她其实想说的,自然是商容鱼也为魔道中人,要是跟极乐庙暗中有什么牵扯,说不定便会来对付他们。

毕竟,对那秘钥里的《无生玉录》,商容鱼可是无比渴望。

“无妨。”玉沁语气平淡,并不担心。

盗帅便赶着马车,随人群朝前去了。

苏澈牵马,在因高台上突然冲上去一人,而嘈杂喧闹的人群里,静静看着。

他们并不是凭借自己几人,就要将极乐庙连根拔起,而是破坏极乐庙在此地的布置。

当然,一切的开头,只是因为商容鱼道出了那狐仙的身份,而至于对方是否真为极乐庙中人,好像并没有确切证实。

不过,苏澈相信的不是商容鱼,而是玉沁的眼光。在此事上,她相信了商容鱼所说,并未反驳,那显然,这事该是不差的。

而想是这么想,苏澈还是选择留下,既是为确保万无一失,也是因为想要做成此事的人是自己,更是不想杀错了人,做错了事。

……

商容鱼在高台上甫一现身,四下便是哗然。

“什么人?”

“放肆,你是何人?”

“也是个女子?”

有人一瞬惊愕,有人愤怒,有人疑惑,也有本是赶路的人,此时停下来看热闹。还有的,则是觉得现身这女子对狐仙不敬,已有跃跃欲试之意。

高台上,那狐仙双手交叠放于身前,腕上铜铃随风轻响,自是端庄。

“不知姑娘上来,可有要事?”她问道,语气平和,声音也是让人心生亲近。

商容鱼对四下看来目光和嘈杂毫不在意,她无声一笑,“怎么,没事还不能上来了?”

“那倒不是。”狐仙摇头,“只是平日里,这里也有孩童玩耍,若姑娘也想站得高,那时可以来。但现在,正是施法降福的时候,姑娘上来,恐是不便。”

商容鱼笑了,语气不掩嘲讽,“只是不知道,这些尊敬你的百姓,最后会是何等下场?”

狐仙闻言,没有开口,但看过来的目光已是微变,似是在想些什么。

“姑娘这是何意?”她缓缓道。

商容鱼淡淡道:“我可不信,受人供奉之后,极乐庙的‘仙子’,真能变得冰清玉洁。”

这番话一出,狐仙目光微缩,看着对面那人时,也已带凝重和杀意。

而四下闻声之人,百姓当然是听不懂的,但围观诸人里,自还有江湖人,这些人里,当然就有听说过极乐庙的人。

“极乐庙?不会吧。”

“狐仙是极乐庙的人?”

“哪来的黄毛丫头,信口雌黄!”

“什么极乐庙?”

有人半信半疑,有人出言呵斥,便也带动了周遭百姓,纷纷打听这极乐庙是什么名头。

狐仙平静道:“不知我与姑娘有何仇怨,你要这么往我身上泼脏水?”

她声音不大,却是让四下之人尽皆听清。

当即,百姓里便是群情激奋。

商容鱼有些不耐,看着四下百姓的眼神也颇多嘲讽。

“真是些愚民,我觉得不该管这档子事,让他们死了算了。”她撇嘴道。

狐仙朝远处看了眼,那里,一辆马车缓缓随着往来之人离开集镇。

她之前当然是看见了商容鱼从何处现身,所以,心中不免暗忖思量,对方究竟是何身份,竟能识破自己,而此时出言,明显也是敌非友。

她正这般想着,对面的商容鱼却早已不耐。

商容鱼擅长计谋不假,却是为达目的的一种稳妥手段,事实上,她可不是喜欢费脑力的人。

因为那样太累,远不如直接动手来的轻松。

237.拉扯

商容鱼骤然出手,袖中飞出一道丝带,却穿破猎猎风声,就如枪矛投掷。

在四下百姓的哗然声里,对面的狐仙脚尖轻点,整个人便飘然而退。

一击落空,商容鱼甩袖,丝带如蛇,旋转倒卷。

狐仙依旧是以身法躲过,看起来从容无比。

商容鱼眯了眯眼,想到那颜玉书之前所说,对方也该是破甲八九的修为,现在一试,也觉出眼前这人有些难缠。

人群里,有人喊道,“对狐仙不敬,此人该死!”

话出,人群更是激愤,皆是指着商容鱼在呵斥,有的已是怒而谩骂,还有的大抵是想要丢出挎篮里的菜叶和鸡蛋,却有又看着面前高台,碍于敬畏而没有如此失态。

但,这等聒噪与谩骂,却让商容鱼的眼神慢慢冷下来。

早在先前那一人开口的时候,苏澈已是循声看去,却发现那喊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前那被迫下马的壮汉!

而对方在喊出这一声后,竟是一个猫腰,连马也不要,就那么从人群里不见啦!

不,也不能说是不要马了。苏澈眉头微微皱起,人群中,自有人悄然靠近那匹马,手牵缰绳,那马就跟着走了。

这下,他转头看向那处高台,隐约间,心里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这是,演了一场戏么?

正这般想着,高台上的商容鱼轻斥一声,两袖丝带甩出,如鞭般缠绕而去。

那狐仙双手未动,仍是脚下轻点,从容躲开。

一时间,这高台上,两人一攻一守,一个攻势甚急,好似与对方有什么难解仇怨;一个脚步和缓,步履从容,偏生总能躲过对方攻来招数,又好像是在戏弄对方一般。

周围百姓的喧哗渐渐隐没下去,四下清晰可闻的只有丝带抽打在空中的气爆声。

苏澈发现商容鱼的呼吸有些乱了,当下,心中微沉。

他虽未与对方交过手,但她乃是无生教圣女,加之从盗帅和玉沁口中听说,也知商容鱼一身武功并非寻常,修为自是了得。

那此时,与同境交手,为何气机会乱?

是商容鱼怕对方看出自身根脚,所以没有动用全力所致,还是这极乐庙的狐仙用了自己也看不透的手段,让商容鱼一步步落于下风?

苏澈不免朝高台那般凑近了些,哪怕商容鱼是魔道中人,但一番接触下来,他也发觉对方并非十恶不赦之辈,哪怕有时嘴上不饶人,但这行为举止上,却也无甚大过。再加上对方此次是为了帮自己,那他当然没有坐视不管的理由。

商容鱼的呼吸逐渐变得有些急促,虽然能看出在努力压制,但这手上出招和脚下步法已经有些乱了。

在某个瞬间,她甩出丝带,一下弹空,本是收回之际,但对面那人却忽而抬手,一把抓住。

商容鱼愣了愣。

狐仙终于出手,她轻轻捻着手里的丝带,不紧不慢道:“上好的蜀锦,看来姑娘也不是普通人。”

商容鱼冷哼,用力一扯,竟是没有扯动。

狐仙轻轻一拽,丝带一下绷紧,商容鱼也是踉跄着被朝前拽动几步,但马上,她便站定,眼带惊然。

“怎么会?”她语气里有些难以置信。

狐仙却只是淡淡一笑,空出两指在绷紧的丝带上拨动几分,如是拨动琴弦那般,顿时便有嗡鸣之声传出。

四下之人听之并未觉什么不妥,只是些许刺耳,皱眉便是,也无不妥。

但商容鱼整个人却是颤了颤,紧抓丝带的手因用力而泛白。

狐仙见此,便又波动几下,同时腕上铜铃也是发出脆响。

商容鱼身子颤抖更甚,外人见之,几有脱力之相。

“我当是什么人呢,原来中看不中用。”

“没错,敢来找狐仙的麻烦,真是不知者无畏!”

“在狐仙面前放肆,管她是谁。”

四下百姓在高台上两人打起来的时候,还是窃窃之语,现在声音便又大了起来,嘈杂中带笑,接着便又是不约念念有声,仿佛诵读教文那般。

苏澈只是听着,便觉得有些烦闷。登时,脑海中仿佛有一声剑吟响彻,清凉闪现,种种不适皆去。

他看向台上,看着身子微颤,好似要落败失手的商容鱼,然后探手入怀,握住了盗帅给的蒙面巾,已经做好了随时出手接应的准备。

……

“你究竟是谁?”

平淡的语气,声音落在商容鱼的耳畔。

这话,自然是狐仙传音。

但商容鱼只是咬牙,哪怕额上已隐隐见汗,却仍紧抓丝带,仿佛角力。

狐仙见此,眸光微沉。

这是两人内力的比拼,下一刻,丝带从中崩断,刺耳的裂帛之声响彻,让周围之人不免皱眉,有的更是下意识捂住了耳朵。

紧接着,狐仙身若幽魅,只一瞬便到了商容鱼身边。

“就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她伸手,速度极快,想要扯下眼前之人的面纱。

但就在此刻,她心神忽而猛跳,本是微冷的眸子一瞬骤缩,因为她看清了咫尺那人眼中原本的紧张和勉强倶消,此时出现的是戏谑和嘲讽,还有微微得逞后的愉悦。

狐仙一瞬心神大骇。

可她根本来不及多想,因为商容鱼示弱至此,从彼此交手到现在,她等待的就是此刻!

蓦然的出手犹如惊雷,只在电光一闪之间。

商容鱼一掌打实在狐仙身上,继而是变掌之间,犹如疾风骤雨般的掌出,好似要将一套掌劲尽数打出一般。

但这狐仙能被极乐庙委以重任,安排在这水运要道上,自然不是弱手。在身中两掌之时,她便反应过来,强压下体内翻涌和喉间腥甜,内力一转,又在承受几掌之后,强行借力而退。

当然,因为是有所变招,其后这所中数掌皆是有掌力而无掌劲,承伤不重。可最重的那两掌,她却是生生受下。

是以,在得以后退之时,她想也未想,便直接以身法脱离,运轻功远遁。

至于什么门派任务,或是自己在此地的多年经营,与自身性命相比,根本都不算什么。

甚至,在这一刻,她连想也未想这么多。

她只知道,对方下的是狠手,是真想要将自己掌毙于此。

238.三人

胜负在眨眼之间分出,看呆了四下之人,百姓疑惑且不解,看不透其中利害,但周遭江湖人却能看得明白。看明白那后来出现的女子,是故意示弱取胜,不只是武功,便连智计都稳压一头。

狐仙飞身远遁,一下便让百姓慌了。

“狐仙!”

“狐仙别走!”

有人反应过来后下意识呼喊,有人还在愣神之中,有人在看清场间后却是一时无言。

而场间那交手两人,却早已从众人眼前消失。

商容鱼紧跟那狐仙而去,脚下一踏,轻功飘摇,眨眼间便看不见了。

苏澈当然不放心,他直接翻身上马,一抻缰绳,马嘶间抬蹄,身周百姓皆慌忙让路。

“失礼了。”他留下一句,直接纵马。

这一下当然是乱了,哪怕他骑马冲去的方向,是持刀剑多的江湖人所在,但依旧惊扰周围百姓,更别说那些江湖人,亦是大怒。

有人直接朝他仍镖,也有打来暗器的,却都被他一拂袖扫落。如此,他人才知道这也不是个好惹的人物。

……

苏澈一下追出了三里地,不单离平澜集远了,离那淮水码头也是远了。

“跑的真够快的。”他心里暗道,目光遥遥看着那一前一后两道身影从树梢上交手落下,一闪间就消失在了林里。

苏澈在林前勒马,四下看了眼,这里偏离官道,只有自己所在的一条土路,再就是几道分叉小路,看不见新脚印,也没有车辙和马蹄印子,看得出是久无人走。

至于眼前这还未掉净叶子的树林,入眼尽是些枯枝烂叶,许是昨日一场雨的缘故,只眼看便能看出地面的松软。

他犹豫半晌,终是没有驱马进去,而是将马就地栓了,以轻功上树,略作感知之后,便循着此前记忆方向追去。

……

“你到底是谁?”狐仙在前,已觉内力疲乏,却仍是咬牙问道。

商容鱼在后紧追不舍,此时闻言,轻笑道:“杀你的人。”

“你我无冤无仇,何必来找我麻烦?”狐仙咬牙切齿,心中又羞又恨,当然是方才自己大意,竟落进了对方的圈套里。

“那集镇百姓也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诓他们?”商容鱼道。

“他们信我敬我,谈何诓骗?”狐仙不忿。

“你当我真不知极乐庙的勾当?“商容鱼冷笑,嘲讽十足,“什么时候,连**荡妇都成了人间的活菩萨了?”

“你是哪个门派的真传?说不定贵我双方还有渊源。”狐仙连忙道:“你我可别生误会!”

“渊源是有,不过当然不会有误会。”商容鱼一笑。

狐仙闻言,眉头一皱。

恰在此时,因她分神,商容鱼直接劈空一掌,掌劲破风而出。

狐仙连忙返身一掌相抗,却因此内气一乱,轻功踩错,脚下树枝便被踩折,身子登时不稳,就朝一旁坠去。

人在半空,仓促之间无从应对,更在刹那间来不及借力反应。

商容鱼见此,也不保留,甩手之间,软剑霎时绷直,一道剑气便斩了出去。

“青羽软剑,你是商容鱼!”狐仙瞳孔一缩,惊讶开口。

商容鱼双眼眯了下,本是追击的身形一顿。

也正是这时,本是她下一刻要踩上的树枝被利刃斩断,一把弯月状的短刀斩在了树上。

另一边,本要斩中狐仙的剑气被一道水箭打散,狐仙落地时哪怕踉跄几步,却也是安然无恙。

水箭被剑气崩散成水雾,自树梢间而落,一股浓烈的酒气便传开了。

商容鱼身形站直,缓缓看向眼前。

对面枝叶摇动之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手拿弯刀的壮汉,在其脚边枝干上还插着另一把弯刀,显然方才那一击偷袭便是对方所为。

如果说这壮汉形似江湖客,莽撞人,那树下出现在狐仙身旁的中年道人,则是完全与血雨腥风的江湖不沾边儿了。

因为对方气质里最多的,或者说一眼能看见的,只有猥琐。此人个头不高,腰背有些弯,在腰上挂着个酒葫芦,随着走动而摆动,看样是空的。

在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巧些的酒葫芦,此时正仰头喝酒,只不过这眼神,总是似有似无地偷瞄身边的狐仙。

方才那口酒箭,便是此人吐出。

商容鱼眼眸微深,在此前,自己怀疑过这狐仙为何会往此地遁走,也想过或有极乐庙的人在,所以在追击时,一直警惕四下,感知从未懈怠。

可饶是如此,她也是在方才一瞬间感知到了危险,因而止步,却是对这突然出现的两人,并无分毫察觉。

也即是说,如果这两人不是精通隐匿的左道高手,便是连自己都打不过的武林豪强。

但这似乎又不太可能,因为这两人与自己脑海里的那些江湖高手,都对不上号。

“难道是极乐庙的人?”商容鱼心里想着,极乐庙几十年不现江湖,也不参与魔教五年一次的秘密会晤,要说门中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隐秘存在,也算说的过去。

可是,极乐庙不是只有女弟子,而没有会武功的男人么?

要说那看似弱不禁风的中年道人,还像是,可这对面的魁梧汉子,哪像是什么无名之辈?

商容鱼心中疑惑,念头只在一转之间。

树下,狐仙冷冷剐了身边那偷瞄的中年道人一眼,道:“再看就把你眼珠子挖了去!”

“嘁,旁人说不定都摸过了,咋还不让道爷看一眼哩?”中年道人撇嘴道。

狐仙本是冷淡的神态忽而一缓,变得娇媚起来,她抬手,将领口敞开一些,肩上的衣衫也是稍稍滑落。

“既然你想看,那便看好了。”她说。

那中年道人见此,却是讪笑,连连摆手,“小道方才是说笑的,说笑的。”

“哦?”狐仙疑惑,“那你是想摸一摸?”

“不不不,不敢不敢。”中年道人连忙道:“要是让那位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狐仙见此,只是冷哼一身,然后将衣领系好。

倒是树上那壮汉,咧嘴一笑,“要我说,还是得看这位姑娘的身段儿,啧,真想看看她不穿衣服是何等模样。”

“她是商容鱼。”狐仙语气里,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一旁那中年道人一口酒呛了下,便连树上那汉子,都是眼带惊疑。

商容鱼并没有摘下面纱的打算,只是看到了对方眼中不减的杀意。

她握剑的手紧了紧。

239.三人(下)

江湖正道或许不知,但在魔道中人的认知中,如今还存在的、苟延残喘的、尚有野心的魔教门派里,实力最强的便是无生教。

其他诸如青铜殿、阴离派、孔雀堡这等曾凶名赫赫的魔道宗门,如今已是没落,便是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极乐庙,也因几十年销声匿迹而不为人所知,只当其也是消亡势弱于三国战时。

当然,这些宗门里,肯定是还有入三境的大修行支撑的。虽然无法跟那歌诀中所述门派相提并论,但也不是能忽视的力量。就算如今魔道不显,他们却从未真正消失在江湖之中。

而商容鱼作为无生教的圣女,其威名已然传出江湖,便是正道门派皆知此妖女心计卓绝、手段狠辣,更别提那些魔道中人了。

所以,当狐仙道出商容鱼身份的时候,这中年道人和那壮汉才不免震惊。

对方为何会出现在此?又为何来破坏极乐庙的布置,甚至追杀狐仙?

难道是无生教又有新的动作,或就是针对极乐庙?

甚至,是极乐庙计划暴露,被无生教发现了?

种种怀疑一闪而过,最终化成几人眼中的杀意。

管她是商容鱼还是谁,既是孤身一人,就算她魔功高强,又岂是他们三人对手?是以,杀意清晰间,冰冷的杀气便弥漫开来。

商容鱼心底暗暗叫苦,一个狐仙倒没什么,可这突然出现的两人,只从对方悄然无息的隐匿功夫来看,便非弱者。尤其是那个看似猥琐的中年道人,对方一口酒箭便破了自己的剑气,无论是内力还是武功,必不在自己之下。

“正道逼迫,我道本就势弱,各家各派之间更该同气连枝。”狐仙此时开口,目光紧紧看着树上的商容鱼,“我派战时受挫,正想借今时局势,在朝廷顾不上的时候缓一口气,却不想是哪里得罪了贵派,竟是圣女大人亲自找上门来。不知,可否给个解释?”

商容鱼知道对面三人心中所想,无非便是担心自己今日举动是无生教授意,可即便知道也不能如何,是否胡说,对方自是能判断出来。

别的不说,单是如今追来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便足够让对方心起歹心,也很容易猜测一二。

“我可不记得极乐庙的人喜欢废话,怎么,是怕了?”商容鱼轻抖手中软剑,似笑非笑。

狐仙摇头,“只是你一个,当然没什么好怕的。”

商容鱼问道:“极乐庙里什么时候也收男人了,这两位不知是,还是?”

对面树干上的壮汉听她将自己跟那些下贱的相比,眼中怒意一闪,就要开口,却被树下那中年道人打断。

那道人笑了笑,黄牙参差不齐,还缺了门牙,真可谓是不端丑陋。

他开口道:“要想知道我俩身份,圣女直接问便是,何须这般试探,拐弯抹角?”

商容鱼点头,“那你这狗道人是何出身?”

中年道人也不生气,反倒有几分享受的样子,他神情笑容堆砌,道:“一介白身,无门无派,最爱美酒美人,逍遥自在。”

商容鱼不耐,“废话恁多,无名无姓还是没有绰号?”

“年轻人得有耐性啊。”中年道人摇头,继而道:“贫道望山,这厢有礼了。”

商容鱼确信自己没听说过对方的名号,也根本与记忆中所见之人对不上号,所以,她心神微沉,在想对方该是何等出身,又是怎么跟极乐庙搅在一起的。因为看对方几人神态,似乎早有纠缠。

“将死之人,知道再多也无用处。”对面的汉子双手各持圆月弯刀,咧嘴狞笑,“你只需记得,你死之前,本大爷会让你好生舒爽一番便是。”

话落,他便甩出一轮弯刀,当先出手。

商容鱼脸色一寒,脚尖一踏树枝,整个人便扶摇而起,欲往树冠而去。

但那弯刀好似能识人一般,竟是斩断枝叶,还从后追来。

与此同时,那壮汉脚踢枝干,树枝摇晃间,他以弯刀切出,无数断枝飞叶便破空而来,堪比飞刀利箭。

商容鱼一时捉摸不定对方武功路数,只得在树间闪身躲避。

但毕竟脚不沾地,哪怕她身法高明,却也无法坚持太久,尤其这树枝摇晃,自己人在高处,还被对方不断干扰,所以只是几息之后,她便不得不往下去。

地面林中,那望山道人见此,嘿然一笑,灌下一口酒水之后,便直接喷出。

一道酒箭穿空,带着略微刺耳的尖啸,直射向商容鱼下一刻要落脚的地方。

但商容鱼早就提防着,在对方有所动作之时,便已经强行提气,身形在半空一折,脚尖踢到射来飞枝,凭空借力反跃。

望山道人见此,却是淡淡一笑。

商容鱼没有想到的是,那酒箭而来,半空却陡然分散,就如同失了力道,水箭崩散一样。但其实,却是这酒箭散开不假,竟一下子成了水雾。

水雾组成是一滴滴酒水,此时滴滴似飞石一般,力道不减,笼罩而来。

商容鱼心中动怒,反手一剑刺出,软剑登时笔直,剑气轰然爆发。

水雾溃散,打在四下枝叶上,皆是洞穿,便是那粗壮的枝干,都是树皮炸裂。

商容鱼以腿弯勾住树杈,瞥眼一看,眯眼时,多是凝重。

她自能一眼看出,这是以极强的内力喷出,方成就如此变化。

这也让商容鱼越发好奇,极乐庙是如何找上这两人的,其中又是怎样的利害关系?

不过,她来不及多想,因为眼前三人,明显是打算要将她留在此地!

壮汉手中弯刀如飞轮,来回飞射,而他身影也是直接朝这边树干撞来。

商容鱼脚尖一踢,整个人便在稀疏的枝叶间掠过,与此同时,她本是微眯的双眼一下睁开,瞳孔幽深若渊,与那怒目狰狞的壮汉相视。

对方本带着杀意和淫邪的眼神愣了愣,出现了片刻的迷茫,便导致他接取飞回的弯刀不暇,在树下两人脸色微变却来不及提醒之间,飞回的圆月弯刀一下便劈在了他自己的小臂上,登时鲜血直流。

“啊!”壮汉因疼痛回神,第一时间封穴止血,继而看向踩在枝头的身影,脸色痛恨而阴沉。

望山道人皱眉,“方才那是幻术?”

“除了那把青羽软剑外,商容鱼也擅长惑神之法。”狐仙道。

240.出身

商容鱼看着对面那壮汉将还嵌在小臂上的弯刀取了,眼底却并不轻松。

方才她以魅功惑神,虽然结果不错,但过程却有几分意外。

换成旁人,便是彼时对苏澈所用,对方迷茫一瞬,自己也未觉出自身有什么不妥。可方才对这莽汉所用,只是眨眼之间,自己竟觉双目略有疲感,且自身也觉几分昏沉之感。

但对方既然能中招,这便只能是对方体质特殊,而非意志和武学缘故。

“这究竟是哪来的人?”商容鱼心里,竟出现些许惊异。

这是久违的一种感觉,在这个空寂只闻风声的林中,她莫名觉得有些寒冷。

“圣女不如说说,那些与你同行的人,是谁?”狐仙问道。

本要出手的壮汉闻言,动作一顿,皱眉,瓮声道:“还有帮手?”

“你没看到那辆马车?”望山道人翻了个白眼,“也对,你个莽夫哪里会注意这么多。”

“牛鼻子讨打!”壮汉怒道。

望山道人咧嘴一笑,道:“我观那马车双驾,应该是赶长路来的,来平澜集,怕是要去登船。赶车的人武功不弱,车里好像是只有圣女和另一位女子。”

狐仙瞥他一眼,道:“你倒看的明白。”

“我就这么一说。”望山道人说道:“我记着还有个牵马的年轻后生。”

狐仙闻言,眉头一蹙,因为她记得彼时往集镇外去的,只有一辆马车,可是没看见什么年轻后生!

商容鱼听了几人的话,淡然一笑,“就算是我说出来,你们还能认得不成?再说,你们也知我身份,难道觉得我会以身涉险么?”

话落,那壮汉将弯刀一持,便举目四顾,神情戒备非常,显然是真信了她的话,觉得四下可能有人潜藏。

可在树下,那望山道人却是不在意地摆摆手,笑了,“圣女这诓人的本事倒是张口就来,我二人便在林中看你等交手多时,也未察觉有人跟随入林。在这隐匿一途上,贫道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商容鱼更觉处境艰难,不由在想,自己为何要担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明明是苏澈那小子任性,便由他自己逞强也就罢了,自己何必要当这个滥好人呢。

现在将自己置身于此,看见生死,恐怕那几个混蛋也早就出了平澜集,去到码头了。

真气啊,商容鱼银牙暗咬,竟是觉出几分委屈之感。但马上,她便微微摇头,自己这是怎么了,莫非跟着苏澈他们太久,人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这种生死当面,自己往年最是见惯,何曾慌乱过。

商容鱼心中一笑,也是,哪怕跟着苏澈等人还要受追杀,但原本的紧绷的心弦,却早是放松下来了。这一路小事,或是在梁州城的琐碎,跟自己在无生教时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一抖手中软剑,眼底早已坚定下来。

的确,一路走来便是死中求活,像现在这般,只是区区极乐庙的腌臜货罢了。

当看到商容鱼动作的时候,狐仙三人便知道了她的打算。

壮汉持弯刀袭去,哪怕一臂有伤,举止之间仿佛毫不干系。

商容鱼这次没有躲,而是直接刺剑而去。

如若千钧的力量落在青羽软剑之上,她却在两者相触之际便脱手,青羽软剑没了真气灌输,在这一击之下便弯折;可其材质特殊,再加上商容鱼方才脱手时用了小手段,软剑弯折之后便是反向一弹,如同借力打力一般,这股力量重新撞在那壮汉手中的弯刀上。

嗡!

一道闷声,让人听之便是脑中一阵昏沉。

那壮汉虎口更是一下崩裂,手腕也有刹那的痉挛出现,这弯刀差点脱手而出。

“什么劲力?”狐仙眉头一皱,自是在想商容鱼刚才放剑时的手法,竟是直接以那青羽软剑为媒介,反向作用回去。

望山道人也是眼神一凝,再无半点小视和龌龊,“斗转参横?”

狐仙只当那是一种借力打力的技巧,却不知这是更为高明的手段,此乃是正道真武教独有的用劲法门,非真传不可获悉。

既然眼前之人是无生教圣女商容鱼,那此门武功她是从何得来?

一时间,望山道人心中不免在想,这无生教的隐藏与牵扯,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深邃。

那壮汉一击不成,便又是出招,这回却是甩出两把弯刀之后,直接合掌来迎,一瞬爆发的内力,震动周遭叶落。

也正是此时,本是紧盯商容鱼,打算伺机出手的望山道人眼眸一颤,猛地朝一个方向看去。

那是几丈外的树后,灌木丛因此间真气爆裂而晃动,又在午后,多是阴影。

“怎么了?”狐仙话刚问出,场间便是一声轰然。

商容鱼方才所站之树被拦腰打断,大树欲倒,那壮汉双掌之上金光璀璨,身周亦有姜黄之色弥漫,隐约呈现一尊佛陀虚影。

一道人影倒飞,脸色微白,正是在刚才与对方硬撼时落于下风的商容鱼。

此时,她眼中已有了然之意,显然是看出对方根脚,可更多的,还是凝重和震惊。

“罗天悲云手!”商容鱼脚步略是踉跄,却是在枯枝烂叶的地上踩下数个清晰脚印。

此门武功是大行寺的秘传武学,需得是门中首座真传弟子不说,修行起来也是极为苛刻。其中更要学成《罗汉金身》以充气血,所以对体质要求也是甚高。

眼前这人,竟是大行寺的传人?

商容鱼眼中捉摸不定,梁国都城陷落那日,身处京城的大行寺并未有什么切实抵抗,那些素日悲天悯人的得道高僧也没有接济百姓,帮衬流民。燕军也未对其为难,就好像那只是一片普通寺院一般。

这不免会让人多想,是否该门派早就跟燕国有所牵扯。

如果对面这人真是大行寺出身,对方现身于此,助力极乐庙,其中又蕴含怎样深意?而自己竟也未曾听说过大行寺真传内,有这么一个人。

一时间,商容鱼竟是下意识忽视了自身处境,完全被面前壮汉方才所施展的武学打乱心神。

而另一边,望山道人则是看向此前,让自己觉出异样的方向,喝了口酒,眼眶微微伏低。

241.放剑

看到望山道人的神情,一旁的狐仙下意识朝侧后退了半步。

“你怎么了?”她问道。

望山道人微微摇头,喉间一滚,美酒入喉,继而,他朝灌木丛那边扬声道,“出来吧!”

话落,狐仙暗暗戒备,自树上跳下的壮汉一边盯着商容鱼,一边看了过去。

而商容鱼则是美眸微亮,在想来的人是苏澈还是盗帅,毕竟,依着她一路对同行几人的了解,起码颜玉书是不会过来的。对方是个怕麻烦的人,支使别人可以,像这种事情,巴不得见自己出丑呢。或者说,那个人,对其他人的死活,好像并不上心。

当然,除了对方身边的人。

而显然,自己并不属于这类人,商容鱼很有自知之明,所以,她此时倒是希望,是苏澈和盗帅一起来了。

前者好说,将门之后,且能击败尹莲童夺得梁国武状元,在梁州城表现也落在自己眼中,这武功当然是不错。

至于后者,武功尚可,关键是那一手轻功本事,不管是自己脱身还是带人逃跑,都是上佳。

商容鱼隐隐有些期待,心中不免想着可千万别是无关之人过来,送命倒是其次,关键是让自己空欢喜一场,这就真气死人了。

但没有人现身。

那灌木丛在微风下依旧晃动,看起来平常无比,却是没有人出来,也没有活物存在的迹象。

望山道人看着,脚下一踢,一截枯枝如箭般射去。

灌木丛里飞出了一些虫子,除此外,别无发生。

“疑神疑鬼。”狐仙心中暗松,嘴上道:“别磨蹭了,还是快些将她解决了吧。”

望山道人皱眉,难道真是自己多想了?

在方才,隗山施展,内力引动气血,周遭气机牵引变化时,自己分明察觉到了一丝怪异。

那是一缕在气机变化中隐藏不住的气息,哪怕瞬间消失,但它却依旧存在了。

望山道人此前是这么认为的,可现在细细感知时,那边的确无人,自己方才试探,也没有丝毫异样。

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便抬脚朝那边走去。

“哎。”狐仙唤了声。

“我自去,你们把她杀了。”望山道人摆摆手。

那名为隗山的壮汉收回目光,也深知夜长梦多的道理,受伤的左臂已经封穴止血,方才动用掌力已是极限,如今自是不能再引动伤势了。

所以,已经化解了掌劲,伤势不重的狐仙,自是加入进来。

她抖了抖手腕,铜铃脆响间,她款款而来。

商容鱼听得这铜铃之声,便觉心胸略有气闷之感,明白这许是幻术惑神之媒介,便撕破衣袖,用布条将耳朵堵住了。

如此,声音不甚敏感,对方若用音律惑神,也能缓解许多。至于交手探听,还是要靠自身感知才行。

见她如此举动,狐仙只是微微一笑,道:“此前早听说你也是会幻术惑神的高手,方才一见也的确如此,怎么,现在何必如此,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商容鱼没有开口,她不用听见,也已经从对方的嘴型上看出说的是什么。

她只是提剑,闪身便朝后退去。

看着是打不过了要逃走,而事实上也的确是如此。

有没有帮手她已经不想了,就当是没人来接应她,那自己再留在此地,可能就真的要彻底留下了。现在不跑,更待何时?

商容鱼一退,隗山和狐仙便动了。

隗山隐匿不错,轻功身法却要差些,但狐仙强的便是轻功一道,否则之前也不会吊着商容鱼不被追上。

她飞身去追,甩手时便有数道寒星射出。

商容鱼察觉破空之声,偏头,看清是飞针,直接反手以剑挑之。

叮叮作响声里,飞针崩飞,但她也就此被狐仙追上,后者直接一掌拍来,白纱袖中竟是飘出粉色雾状的粉末之物。

商容鱼脸色一变,本打算一剑斩去,此时却连忙闪身去躲。可等她躲过对方这一掌,并且屏息之际,那隗山已到眼前,对方骤然劈出一刀。

铿!

弯刀斩在软剑之上,商容鱼故技重施,剑身上本该传来的力道瞬间反击而回。

但隗山此前便中此招,这回当然早有提防,熟悉的劲力从手中刀上传来,但他却猛一咬牙,身上罗汉虚影乍现,衣袖登时崩散,持刀的右臂竟是粗大了一圈。他强行承受了如此劲力,更是在一声怒吼间,硬生生以弯刀施压软剑,将商容鱼一刀劈退!

商容鱼并非第一次见这般巨力之人,这种以力破巧的方式她也不陌生,可在此间,她却是有不甘。

持剑的手腕一痛,手中软剑便一下脱手,手掌更是有连绵痛意而来。她可以强行握剑,但那样,必会被劲力折断手腕,所以她只能放剑。

但这不代表,商容鱼就败了。

放剑刹那,她勉强以指弹动剑柄,软剑受力,颤鸣之间登时激射而出。

狐仙本打算趁机上前,却在身形一动间,看到了那飞射而来的软剑,遂直接闪身,然后,在青羽软剑错身而过之间,直接探手,将其一把抓住。

商容鱼落地,踉跄后退,一下靠在树上。

面前,是转动着手腕靠近的隗山,以及正拿着青羽软剑端详的狐仙。

“不愧是无生教的圣女佩剑,哪怕不及神兵,恐怕也相去不大。”狐仙一双眼睛眯起,越看这软剑越喜欢。

隗山瞥过一眼,然后道:“那剑既然到了你手上,以后有的是机会看。”

狐仙白他一眼,然后看向商容鱼,眼中忽而万种风情浮现,声音也变得飘忽起来。

“想你容貌身段儿,也都是女子里一等一的,何不入我门,学吾法,将来共登极乐?”

她这是想,在商容鱼败招之际,直接以精神秘法惑神,操纵其人心智。

一旁的隗山也是下意识移开半步,他本想直接冲将上前彻底打垮商容鱼,现在既然知道狐仙所想,便也就暂且搁置。

反正对方也跑不了,而若是这能控制了对方心智,那到时候,还不是自己想怎样就怎样?

</br>

</br>

242.闪电惊鸿

商容鱼在看到狐仙一瞬幽深的眸子时,便已是提神戒备,可当听到对方那缥缈之音,脑海中仍旧不免有所恍惚。

长久的坚持,自己一路走来的确是太累了,就算自己彻底掌控无生教之后,又能怎样呢?后续的发展依旧要耗费心神,还要时刻忧虑着,不只是正道动向,还有教中其他人的怀疑,唯恐腹背受敌,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正道看破行踪。

而当无生教壮大之后,即便成为了第一宗门,能真正站在阳光底下,号令江湖,无人不从,那时候的自己,该是多少岁了?

自己所追求的,难道就是这个,仅仅就是这个么?

是否该为自己去想?自己想要的,或许是真正的逍遥和自由。

是,永登极乐?

商容鱼心神恍惚间,面前好似出现了光,仿佛找到了方向,让她忍不住便要去靠近。

但就在此时,一声剑吟忽而出现,如同自心底而生,霎时将眼前一切尽皆击溃。

商容鱼一瞬惊醒,极乐非乐,迷者薄命,这是极乐庙的精神秘法!

她只觉后背已被冷汗湿透,此时正有凉意,但更多的,还是涌上来的疲惫和倦意。

这是精神的透支,事实上,在自己无所察觉的时候,已经与精神秘法抗争太多。

自己明明就修行,幻术和魅功自该是顶尖的,竟还会中极乐庙的精神秘法,这让她不由对极乐庙更为重视和小心,更有后怕和羞愧。而在商容鱼清醒之后,她不免疑惑,此前自己听到的剑吟声,从何而来?

或者,是谁所发?

蓦地,她心神一动,想到了一个人。

……

狐仙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失败了。

极乐庙最强的便是精神秘法,它不是幻术,对发动时媒介的需求那么高。精神秘法,可能在某个你大意的时候,不经意间,就会让你中招。

比如方才,商容鱼败招之际,正是心神有所激荡的时候,狐仙确信,刚才对方的确是被自己影响心神,哪怕自己感受到了一种抵抗,却也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摆脱的。

在不过几息,如此短的时间里,就算对方是商容鱼,也不可能办到。

难道她另有什么秘法?狐仙蹙眉,心中想到,不然的话,该如何解释?

精神秘法一旦作用,摆脱之后便很难再次奏效,所以,狐仙凝目看着对面的商容鱼,神情探究之中,也不免阴沉。

一旁的隗山已经看出精神秘法失败,此时看着倚靠着树好似疲惫的商容鱼,眼神慢慢伏低,并开始朝她走去。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揭开对方的面纱,看一看这在魔道闻名的圣女,究竟是如何貌美了。

商容鱼一手按着身后的树,一手揉了揉眉心,看清了从对面而来那人的神情,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淫光。

她暗暗咬牙,希望自己的猜想是对的,不然的话,自己可真是做鬼也不会放过苏澈了。

隗山猛然一声大喝,接着便冲将而来。

商容鱼被这一声吼震得脑海微晃,她自是反应过来,这是大行寺的佛门狮吼功,可知道是一回事,此前却完全没有提防。

因为她也没想到,对方在这个时候,出招还是如此小心。

隗山看到了对面之人眼中的失神,此时那道身影,就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

他不由咧嘴一笑,有种欲念即将达成的痛快。

但下一刻,如是雷霆乍起,电光一瞬,如坠冰河的冷意霎时传遍全身。

这并非自身后而来,而是自面前出现,这抹冰凉如此真实,如此堂皇,它直直而来,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人,就是让自己去死!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出现了一把剑,隗山心神大骇。

出剑的人只在一闪之间,剑光太快,未及眨眼便至身前。

噗!

长剑入体,剑气锋寒而冰冷,霎时传遍全身,让人毫不能有所动作。

但隗山毕竟是大行寺真传出身,一身外家硬功自是强横,哪怕沉影是神兵之质,此时却仍非神兵。所以,即便是在苏澈手里,此时出剑占据天时地利,也未能一剑毙敌。

两人一个在进,一个在退。

隗山已然反应过来,长剑未能透体而过,他本就受创的左手用力抓着剑身,目光死死盯着面前那人,一口铁牙几乎咬碎,嘴角更有血溢出来。

苏澈目光没有丝毫波动,他等的就是现在,虽然因匿身偷袭缘故,自身无法蓄起剑势,这一剑没能杀死对方,但已然足够了。

五步之后,苏澈冲势一顿,骤然抽剑!

隗山仍被方才前冲之力本能后退,此时猝不及防,而剑气太锋,这一下竟是直接将他左手削去一半。

“啊!”隗山惨叫一声,压在嘴里的血一下喷出。

苏澈抽剑之余,斜撩而起,一剑便将这莽汉斩飞出去。

血,在半空洒落,魁梧的身躯轰然倒地,深深陷下泥泞烂叶的地面一指之深。

也是这时,狐仙才反应过来,面纱下的表情多是惊愕,她张了张嘴,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尚有些愣神。

太快了,从他出现,到隗山落败,不过是眨眼之间。

血从剑尖上滴落,苏澈的目光,从对面那仍是挣扎,欲要起身的壮汉身上移开,落在了更远些的地方。那里,之前被自己故布疑阵误导,而去四下搜寻的望山道人,正脸色阴沉地走来。

“你没事吧?”苏澈微微偏头,问道。

商容鱼看着站在面前的身影,松口气之余,身子更是软了软。就在方才,自己真是感觉到了一种无力,或者说是无助,这是许久未曾出现的情绪,在生死当面的时候。

而这个人出现了,她看着那道背影,眼帘低了低,唇角笑意浮现。

“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我被人杀了呢。”商容鱼开口,语气不仅没有什么怨怼,甚至还有几分轻柔。

但很快,她自己也发觉了,当下暗骂自己一句,便只干咳一声,权当掩饰。

“你别把自己搭进去了。”她说。

苏澈虽也听得商容鱼语气略有不同,不过还以为是方才交手所致,也并未放在心上。

他在看向对面那道人时,目光渐凝,因为之前,他就见识到了对方的手段。

243.好奇

“你是那个牵马的小子。”

望山道人走来,嘴上说着,低头瞥了眼挣扎半天没起来,坐在地上封脉止血的隗山,眼底凝重一闪而过。

他深知隗山的外家硬功,又是修行的《罗汉金》,虽未至大成,也相去不远,可看对方上那道剑伤,不见狰狞,却细薄锋利,有种别样的冷酷。

眼前的人,是个用剑的高手,而且所修剑法,也必是上乘武学。

此人之前便与商容鱼一道,现在也是来救的,那他是谁?望山道人心里思忖着,目光看去时却毫不松懈。

狐仙已经到了隗山边,正帮其上药,但苏澈那一剑斩出观潮剑气,剑伤所在自是难抑,封脉止血难见效果,便是涂上药粉,也很快被血洇透,带来的疼痛反倒让隗山不住抽气,脸色煞白,额上也满是冷汗。

死倒不至于,毕竟修行外家,气血旺盛,自愈也远超常人,但莫说动手,便是逃遁都成问题,边必要有人看顾才可。

一时间,狐仙在明了隗山伤势之后,看着苏澈的眼神里,便更多忌惮。

苏澈对三人目光毫不在意,他长剑斜指,道:“极乐庙在此经营,博取声名,为何?”

望山道人听他说话,语气是平静,声音自带几分天生冷淡,这的确是个年轻人,与他外表一样,没有丝毫遮掩的年轻人。

他心里暗松口气,不是伪装的老怪物或老江湖便好,与商容鱼一样,望山道人也一时看不透对手的份和根脚,那不管对方是何出,只要年轻,就好对付。

“极乐庙是魔道宗门,名声历来不好,所以三十几年前便自封山门,不入江湖,也是想要改变。”望山道人说道:“如你所说,在此地积累名声,就是摆脱魔教的第一步。”

苏澈道:“摆脱魔教?”

“不错,魔道中人为江湖正道所不容,魔教出也要背负污点骂名,年轻人,你要知道,不是所有的人入魔教,都是喜欢搅动风雨,心怀恶意。也有人是不由己,暂且栖而已。既为正道所不容,当然只有投魔教,可要是因此也不得安宁,那天下还有何处能生存?

但魔教毕竟是魔教,宗门之内规矩森严,各宗派之间也有规矩,看似是毫无干系,实则隔一段时便要会晤商讨。所以说,成为魔道的人,脱难,而那些魔道的宗门,想要脱也难。”

望山道人似是无奈一般,叹了口气,语气之中略带真诚,“强盛一时如孔雀堡,离派,不也是百年一过,便青黄不接,就此没落?三国战时,便是极乐庙找到的合适机会,遂彻底遁去,与魔道各派断了联系,再无牵扯。如今燕国促成南北江湖合流,大势所趋,正是极乐庙重出江湖,改头换面的契机。”

苏澈听了,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极乐庙是想重新做人?”

“通俗来讲,是这样。”望山道人点头道:“毕竟是曾经的魔道门派,做过的错事不少,而派中曾多有死心塌地的魔教中人,如今也已清理,是该步入正途了。”

“那你们方才,为何还要杀她?”苏澈话中所指,自然是商容鱼。

望山道人一笑,道:“商容鱼乃是无生教圣女,哪怕如今魔教式微,无生教都是魔道最强的一派,其素来隐匿颇深,又手段狠辣,江湖里人尽皆知。正道各派见她都要出手,若是杀之,当然为江湖除害。”

“原来是这样。”苏澈点头,回头,看了商容鱼一眼。

商容鱼表里自然多是冷笑,眼神中也颇多嘲讽,此时见眼前这家伙竟煞有其事地看自己,心中当即升起怒意。

“你还真信了?”她咬牙切齿,却又觉得对方也不是受人摆布的木头,一定神时,便看到了他眼中的笑意。

商容鱼沉吸口气,冷哼一声,道:“话说这么多,你别让人杀了!”

苏澈轻笑一声,看向望山道人,“那不知阁下,也是极乐庙的人?”

望山道人双眼眯了下,摇头一笑,“非也,贫道就是一乡间野人,久在平澜县附近逛游,知道了极乐庙的打算,方才相助。”

“为何相助?”

“如你所说,魔道中人既然打算重新做人,该给机会。”

“听说平澜县三年大旱,还有什么水怪、僵尸等事,都是狐仙解决?”苏澈问道。

“自然如此。”望山道人不知他为何问这个,但此时当然是能不动手便不动手,所以应声。

“那水怪是何物?”

“是淮水河中一只不知活了几百上千年的老鳖要产卵,因其吸取天地精华,所以产卵时精气流露,引来了淮水河里其他凶鱼。鱼群在河中翻涌,势头凶猛,撞翻了过往船只。因在水下,百姓只得见黑影,不知其具体,才称其为‘水怪’。”

“不知如何解决?”

“循其去向,找到那头老鳖,将其抓捕便是。”

“那僵尸呢?”

“这个更是百姓愚昧,不过是雷雨夜里,一道雷劈了岭上棺木,未腐尸滚落时挂在树上,被赶路的客商见了,误以为是僵尸出没。”望山道人皱眉,显然是被苏澈问得有些不耐烦了。

苏澈听后,不免一笑,“那我猜,做法求雨,应该是提前看过天象,知晓大雨将来?”

望山道人摇头道:“如果只是这般容易,那连着三年大旱,岂不更是诡异之相?更别说往来平澜集也有不少江湖方士,会观天象者总会有那么几个,为了银钱之物,他们肯定乐意充当‘天师’。”

苏澈疑惑,“那是何手段?”

望山道人看着他,淡淡道:“这般问得直接,可就失礼了。”

苏澈点点头,“确实如此。”

“那你究竟意何为?”望山道人已经不耐,而且,从眼前之人一直不咸不淡的态度上,他也已经看出一二,当下,内力运转,半是戒备半是恼火。

“只是好奇江湖之事,多谢解惑。”苏澈道:“既已知,便该做要做之事了。”

商容鱼早就知晓其意,失笑道:“你还真磨蹭。”

望山道人脸色一沉。

244.桃花瘴

对于望山道人之前所说关于极乐庙的一些事,苏澈可是一个字也不信。

而之所以听他说这么多,除了解开自己在酒楼听到的,什么‘狐仙做法求雨’、‘施法镇压僵尸,铲除水怪’之类的疑惑外,更多的,还是为了让商容鱼得以调息,恢复真气。

显然,望山道人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商容鱼走到苏澈边上,并肩站定,道:“这狗道士不太好对付。”

苏澈点头,对于望山道人所说自己是闲散的江湖客,他当然是不信的,而既然连商容鱼都一时看不透对方根脚,那此人恐怕还有隐藏手段,他当然不会大意。

对面,望山道人看着两人,缓缓道:“看来,此事是不能善了了。”

他这话,也是说给狐仙和隗山听。

青羽软剑如今就在狐仙手上,她目光恨恨,冷声道:“既然找死,那就成全他们!”

隗山不能出手,脸色苍白之余,却也是面目狰狞。

苏澈瞥他一眼,一剑便斩了过去!

没有人想到他会突然出手,即便是商容鱼,也是愣了愣。但很快她便回神,同样出手,直取狐仙。

苏澈的剑是斩向毫无反抗之力的隗山,但人与剑在半途,便被挡下了。

望山道人来不及喝酒,也就无法吐出酒箭,但他直接甩出了酒葫芦。不是手里抓着的那个,而是腰间随走动摇晃的那个。

本来以为是空的,其实不然。

苏澈一瞬间感觉到了危机,他看过去,寻常大小普通制样的酒葫芦朝自己而来,速度奇快,挡下了他的剑。

沉影劈开了酒葫芦,其中却有一团粉色雾状炸开,兜头而来。

苏澈还以为对方是仓促出手随便抓了个东西来挡,根本没想过这酒葫芦里还藏了东西!

他已经闻到了粉雾中的腥甜,强烈而刺激的气味让他喉间发痒且呼吸刺痛,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痛苦,然后胳膊便被人扯住了,向后用力一拽。

苏澈知道抓住自己的是谁,借此之力,他同样以剑步配合,随之后退。

那粉雾他只吸入了一丝,给更多的则是落在地上、飘散在空中。对面,是早就捂住口鼻的狐仙和隗山,显然他们早知这酒葫芦里藏了什么。至于那望山道人,则是猛地灌了一大口酒,然后骤然喷出!

方才一瞬,商容鱼本是出手,却看见了苏澈中招,想也不想,直接变招去救,一把将他拽回。此时,见苏澈微微晃头,眼中竟有细微血丝浮现,心中不由一沉。

“桃花瘴?”商容鱼此时心中再无怀疑,之前与那狐仙交手,对方袖中便曾甩出过这等粉雾,彼时她也只是心中怀疑,但现在见了那酒葫芦里同样发出的粉雾,以及苏澈中毒后的迹象,便已然确认。

这粉雾,便是极乐庙独有的桃花瘴。

“什么?”苏澈声音干涩,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等仿佛干渴了许久的声音,竟是出自自己口中。

商容鱼当然是要解释,但现在,却不是最好的时机。

望山道人喷出酒水,浓烈的酒气弥漫间,那酒水滴滴如同飞石暗箭,打来时破空声急。

商容鱼只得一抓苏澈臂膀,匆忙去躲,苏澈自是配合,哪怕此时身体已感不适,却也内力运转之间,随其动作。

“桃花瘴是春毒。”商容鱼仓促之间,只得尽快简略明了地去说,“你以内力强行压制,只会适得其反,一旦稍有动气,反扑更急。”

“那该如何?”苏澈心中只气自己大意,又不免觉得这极乐庙之人真是下流卑鄙,若在此前,他还会说生死交手无所不用其极,可真当发生在自己身上了,更多的还是气急。

“你别憋着。”商容鱼说道。

苏澈一愣,“什么?”

商容鱼似也觉得难以启齿,不过她毕竟是无生教出身,不似正道那般忸怩。

是以,她直接道:“欲念万千,只存一线清明。”

苏澈皱眉。

商容鱼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两人已是跃到树上。

“相信我。”她说,“先脱身再说。”

苏澈觉得有些不靠谱,他当然知道什么是春毒,而一听桃花瘴这名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忍着,任凭其在体内胡作非为?

只是这么松口气的工夫,苏澈就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燥热,有种难以言喻的不适感。

对面,是已经跳上树的望山道人,以及持青羽软剑的狐仙。

狐仙眯缝着眼,朝苏澈下三路瞄了眼,微微一笑,“就像圣女说的,可别憋着,等劲儿上来了,有她在,你们刚好能做个爽。”

苏澈被她这话一激,下意识看了身边之人一眼,脑海中竟忍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

商容鱼跟他离得近,当然能察觉到他微粗的呼吸。

当即,她心中也有慌乱,但还是目光直视过去,道:“你多重?”

苏澈脑海中略有昏沉,但还不至于昏了头,听见商容鱼所说,当然有些不解。

“什么意思?”他问道。

“我在想着把你打晕,要是重的话,我可带不动你。”商容鱼话虽如此,脸上却没什么笑意,显然,如今的局势跟之前似乎并无不同,哪怕对方少了一个隗山,但自己这边,却也多了个要照顾的苏澈。

苏澈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勉强一笑。心底里,他当然知道,因为自己一时的大意不察,让自己如今成为了拖累。

还是这桃花瘴实在诡异,竟比乔芷薇当初的桃花煞还要难防。

但他可不是会任人摆布,就此放弃的人。

……

“好了,动手吧。”望山道人看了对面两人一眼,低喝一声,这次竟不是以那酒水喷吐做招,而是直接冲来。

他探手,枯瘦的右手成掌,偏生不给人以诡异,却多缥缈和出尘之意。

商容鱼只感气息便有刹那惊愕,“,你是青铜殿的人?!”

望山道人当然不会回应她,迎去的,只有好似崩裂天穹的一掌。

商容鱼和苏澈闪身便退,可强大的掌力依旧刮在身上,其中劲力入体,竟让自己调动运转的内力瞬间瓦解,浑身在一瞬便提不起丝毫气力。

这便是魔道崇尚‘升天’教义的青铜殿的独门绝学,其掌劲专蚀人内力。

商容鱼站定后,脸色一白,吐出口血,而血中,竟有丝丝绣绿之意。

245.呼吸动静

那是如门环上一般的青铜绣绿,丝丝淡淡,却无比清晰。

苏澈见了,眉头皱了下,竟有些不好受。

商容鱼擦了擦嘴角,看了眼手背,铜绿清楚,如是血液凝结。她知道,这便是青铜三大绝学之一的,掌劲入体,溃散内力,又辅以青铜内功心法《三十三重天》,最坏气血。

青铜是传承久远的魔道宗门,哪怕没落,其尚有的武学传承,亦是江湖最顶尖的那一列。

但商容鱼不明白,教中得到的消息是,青铜如今人丁稀少,再加上其镇派心法《三十三重天》虽然威力强横,但长久修行,自经脉会逐渐木化,导致人之寿命缩短,非灵丹妙药不可抑制。而灵丹妙药当然珍贵,又无其它可替代《三十三重天》的顶级功法,这才是青铜没落的主要原因。

所以说,青铜每一个现存之人在门派中都极为重要,那么,对方为何会与出现在此,甚至还跟极乐庙的人牵扯一处?

依着面前这中年道人方才所施展出来的武功,这人修为恐怕也是半步之境,如此一人,不该寂寂无名,青铜也不会轻易将其放出来才是。

商容鱼的疑惑,没有人能给它解答。

苏澈深知自己不能成为负累,而现在又见她受伤,更知道不能坐以待毙。

他运以无名呼吸法尝试驱除体内桃花瘴,却没想到的确奏效,这自令他激动。此前他未尝没有试过修行心法,却发现总是很难定神,但这呼吸法却是特别。

而随着不断调整呼吸,苏澈发现自己竟渐入佳境,心神脑海自是恢复清明,哪怕一时片刻间还无法彻底驱除桃花瘴,却也无甚大碍。

同样的,他的气机变化,自然是被场间之人所感知到。

望山真人之前是打算趁机出手的,却一下察觉到了苏澈的气机变化,发现他呼吸竟然逐渐如常,而脖颈和耳廓中的粉色也是眼可见的退去,这明显是桃花瘴被驱除离体的征兆。

他无比震惊,要知道,就算之前对方所吸入的只是少量的桃花瘴,可那是被他以特殊炼制法温养在葫芦里的,其中毒要比寻常桃花瘴猛烈的多。桃花瘴融于风,融于水,融于土地,可只要被人畜吸入,便会中毒。

望山道人十分确信,只要没有解药,苏澈必会发作。但现在,他看到了对方的变化,无比真实,更让他心底一沉。

狐仙何尝不是如此?

若说此间最了解桃花瘴的,那当然是她。

桃花瘴作为极乐庙独有之物,在使用者的手里,既可成害人之毒物,也可成练功双修共登极乐的宝药。

但不管如何,她也知这望山道人酒葫芦里温养的是三四十年的桃花瘴,只看方才那桃花瘴的颜色,这一口下去,真真能让一个壮年男子爆体而亡。就算是对面那人武功高强,但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也必然不会好受。

本来对方能克制这么久,已经让她感到惊讶了,现在竟只是几个呼吸间就成没事人一样,这如何不让她震惊失色?

不由得,狐仙看向边的望山道人,目光里的意思很明白。

“绝不可能!”望山道人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桃花瘴,贫道整整养了三十七年,怎么会…怎么会…”

对面,商容鱼也是将内心的惊讶缓缓压下,她看着旁正调整呼吸的苏澈,一双美目忽闪着,良久,方才开口。

“你这子,倒是壮实。”她说。

苏澈忍不住翻个白眼,“功法特殊,与体质无关。”

商容鱼下意识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外家炼体,你这也没练成大块头,反倒匀称。”

苏澈本打算拍掉她的手,但一想到对方刚才为了自己而被掌劲波及受伤,抬起的手便又落下。

这点,当然是被商容鱼看到了。

她收手,道:“现在能靠的,就是你了,本姑娘是不成了。”

说着,商容鱼微白的脸色忽而涌上不自然的潮红,接着便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苏澈皱眉,连忙扶她一把。

对面,望山道人见此,心中也略松口气,还好,方才自己全力一掌,倒也暂且废掉对面一个战力,如今倒也不必同时面对两个人。

“动手!”望山道人冷喝一声,脚下一踏,整个人便飞而出。

一旁,狐仙也是一抖软剑,手腕上铜铃摇晃,阵阵脆响铃音中,这一剑显得飘忽不真。

苏澈看去,持剑之手以两指轻弹剑柄,一道沉闷声里,又仿佛带有细微剑鸣。

无形剑气登时扩散,狐仙脸色一变,手腕铜铃一时间竟是哑了一样!

紧接着,苏澈一把揽住商容鱼,将其朝外一甩,便踢树返,一剑朝那劈掌而来的望山道人刺去。

商容鱼没想到苏澈会把自己直接甩出去,还有刹那的失措,但马上便稳住形,腾转之间就已踩实地面。但她心中不由暗骂苏澈,亏得还是名门出,竟这般粗鲁。可转念一想,如今时候,对方还不忘把自己撇出危险,显然还是想着自己的。

“滥好人,还算是有良心。”她轻哼一声,心里想着。

另一边,望山道人掌上真气外放,恍惚间竟有紫火蔓延,不仅不给人诡异之感,反倒还让人觉出难以抵抗的威仪和高高在上的凌然,这种与对方魔道中人份的强烈反差,才是最违和的。

“三清紫云掌!”商容鱼一语道破,这正是与此前《仙宫掌》并列的绝学掌法。

但这不是最让她吃惊的。

青铜源自道门,秉承‘得道升仙’、‘升天逍遥’的理念,所以传承武学的名字里,都带着那么一丝仙气儿。

可即便是青铜之人,能练得其中一门绝学掌法已是不易,更别说这望山道人方才施展的,已然大成。

而现在,商容鱼同样能感受到,对方此时施展的这,那种程度的掌力,已然也是大成之相。

这望山道人,在青铜里,究竟是什么人?商容鱼眼眸微深,心中想到。

而苏澈来不及多想,也不会去多想,他既然出剑,便只能出剑。

观潮剑气在一剑刺出时所化万千,犹如临江大潮,起落时几可激dàng)层云。

246.怎样

《观潮剑气》是观潮阁三大剑典之一,是普天之下最强的御气之剑。

此剑法未失传之前,能习练者便不多,所以少为江湖所知,而失传以后,更是彻底销声匿迹,不为人知。

现在,苏澈使出了此剑,以他所学为基,所融于自身的。

望山道人当然认不出这是什么剑法,却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剑气,如是铺天盖地一般,如锋芒在背,如烈阳灼目,如凛冬呼啸。

他感觉到了疼痛,在一瞬之间。

可明明剑气还未临身,对方的剑还未及身前三尺之地,但就是这么突兀而令人茫然的,疼痛加身!

望山道人不会躲,他劈掌而出,也相信自己这一掌足以打散眼前剑气。

面前的人才多大年纪?就算武功再高,这修为上也无法与自己相较,更何况自己用的是,三境之下,还没有人敢正面接下。

但他此前足够小心,足够重视,却依旧败给了经验之谈。自己的江湖经验,因为在青铜殿太久,因为从青铜殿出来之后交手的都是不入流的人物,因为没遇到过真正的过江龙,所以,根本不适用于眼下,不适用于对面之人身上。

对方是苏澈,内外同修几近半步的纯粹武者,手中的是具备神兵资质的沉影剑,此时所用的是观潮阁三大剑典之一的。

这等人物,谁能小看,谁又敢小看?

登时,两者相触,一个眼神平静底下翻涌出决然,那是不屈居于人下、永不碌碌的年轻人的朝气和自信。另一个,则是愤怒与杀意,哪怕带着永远挂着的笑容,也是阴狠与伪装,透着狰狞和恶念。

剑气宣泄,轰然间四溢而出,此间犹如刮起剑刃的风暴,气浪汹涌,紫色的云若隐若现,其上的缥缈仙气却呈溃散之相,如同装裱一般逐渐褪色,最终露出的是青铜门环上的青铜绣绿,但霎时便被青白色的剑气湮没。

好像是飘过的云层,江海中翻涌而起的浪潮凝聚成更深沉的雨,落下时将云层冲散,坠入江海之中。

嗤,轻微的声响,是望山道人身上出现了剑伤,他的衣衫很快划破,一道道剑伤清晰可见。

剑气未退,因为出剑的人依旧向前。

苏澈只觉得丹田气海中的内力在不断消耗,心法自行运转,周天经脉中全是流通汇聚的剑气,他同样感觉到了疼痛,但这些剑气如是被鲸吞一般涌入手中的沉影剑中,继而是轰鸣。

剑气的轰鸣,带着愉悦和轻松,仿佛终见青冥那般。

无名的林中,此间里,充斥的倶是剑气,无处不在。

商容鱼在退,狐仙在退,两人不用看,只是感知便能知晓这剑气的威势。

地面上犁出沟壑划痕,粗壮的树上撕裂着,一道道犹如利刃斩过的痕迹,枝叶折断,如被切般平整,七八丈的方圆里,一切都在被剑气肆虐着。

这场风暴,它会在何时停下,处在中间的两人,又会是怎样?

很难去猜,只能祈祷。

青白色的剑气让人看不清具体,眼前是风,眼前是海洋,眼前是看不透的迷雾。

商容鱼脸色沉着,以往在无生教,利益和权利的较量中,不是没有心腹手下为救自己而死,但那却与眼前并不相同,她心中从未有过现在出现的这般感觉。

很明显的情绪波动,让自己心境跟着变化,紧张、焦灼、不安,如同因风起皱的湖面,涟漪和波纹漾开,难以平静。

“不要有事。”商容鱼双手紧握,自语无声。

……

什么是高手?

江湖中有对高手的定义,修为境界、武功强弱、所学出身等等,其中翘楚,皆可称为高手。

但习武之人,或者说现在的修行之人,其中高手,只有一个定义,那就是能打败、杀死对手的人,才是高手。

高手,无惧于挑战,却又不屑于挑战,因为他不会败,出手就要见血。

而高手与高手之间的战斗,不会太长,招强招弱,时机看顾,几息之间,便分高下。

剑气终于停息,空气却变得潮湿起来,好像有水汽,细微如同新雨之后。

苏澈的剑刺在望山道人的身上,同时被对方双手牢牢抓住,不让它和他再进分毫。

望山道人很瘦,尤其当那老旧的道袍破碎的时候,露出其下肋条,精瘦无比。但谁也不能小看他的力量,这具看似瘦弱的身体,在方才爆发出了极强的力量。

这是半步混元的修行之人。

但此时,他能感觉到,自己丹田气海中的内力几乎要干涸了。

望山道人咳嗽了一下,嘴里溢出血来,流过带着胡茬的下巴,跟身上的血一起淌下来。

他几乎成为了一个血人,除了头脸还好,见不着伤,身上却遍布伤痕,伤处剑气未消,带着只有他能感觉到的疼痛。

但更多的痛苦,还是来自自己紧抓的这把剑。

“这是什么剑?”望山道人问道,语气嘶哑,却带着渴求般的疑惑和求知。

苏澈脸色透着几分苍白,他如今同样力竭,这是他第一次全力施出,也是第一次察觉失控,那是一种透支感,在刺出这一剑之后。

“你不需要知道。”他说,没有告诉对方的意思。

望山道人有些遗憾,勉强笑了笑,“你们现在的这些年轻人,越来越不知道敬重前辈了…”

话说间,他本是邋遢着却是中年人的面貌,竟变得苍老起来,脸上眼角出现了清晰可见的皱纹,一下便仿佛老了十几二十岁。而他乱糟糟的头发,也变得花白。

这是在话起话落不过几息之间出现的变化,诡异,而令人震惊。

苏澈同样惊讶,他张了张嘴,却是没说什么。

“今日你虽杀了我,来日却必会因此而亡。”望山道人嘴角溢血,却是笑得有些癫狂。

“那又如何?”苏澈语气之中不见虚弱,他用力将手里的剑朝前送着,迎着对方那双不甘且痛恨怨怼的眸子,几乎能听见对方抓剑的双手传来的磨骨之声。

刺耳,让人发毛,却又让人畅快。

剑从望山道人的后背一点一点穿出,血沾染了林中地上。

“你是谁?”望山道人眼中的神采在褪去,却依旧不甘问道。

苏澈看着他,咬牙抽剑,一脚将其踹倒。

血却未溅在身上。

247.笑容

狐仙看着这一切的发生,默然无语。

快,太快,甚至是有些仓促间,便成了现在这副局面。

处于上风的倒在地上,本要落败受死的成为了胜利者。

她看着那持剑的人,对方气息能感知到虚弱,但这是真实的么,会不会是故意伪装出的表象?

而地上的望山道人,身子挺了挺,口中冒血,转头看着自己,眼神睁得老大,大抵是想说什么,但只是‘嗬嗬’两声,便再也没了声息。

一个半步混元的高手,就这么死了。

若不是狐仙与他早就相识,知道他出身和修为,若不是她亲眼所见,根本无法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

她朝后倒退了两步,眼神闪烁着,在看着那持剑看来的身影时,紧咬着唇,紧握着手中的青羽软剑。

另一边,是同样惊讶,却在看到结果后不甚惊讶的商容鱼。

她心中的担忧终于消散了,身子仿佛一下轻松下来,在看着那人时,竟有些难以名状的心绪涌出。她想要说些什么,也是该说些什么的,可是,就这么看着对方安然无恙的时候,便就都说不出来,也不想说了。

商容鱼只是笑着,笑意出现在脸上,眉眼都舒缓了开来。

四周刮来微凉的风,枝叶沙沙作响,吹散了此间的血腥气,吹散了原本凝重阴郁的杀气。

苏澈咳嗽一声,嘴角溢出血丝,他抬手擦了,看着那离着不远,戒备又紧盯自己的狐仙,吐了口血沫。

“我的剑,好用么?”商容鱼看过去,不咸不淡道。

此时,她已将心中情绪全然压下,不去计较自己心境变化,只是看着狐仙,深知现在该做什么。

狐仙又朝后退了一步,她的目光在缓缓走近的商容鱼及苏澈之间看过。

“两个受伤之人,其中一个还耗尽了内力,哪来的自信还敢威胁我?”她冷声开口,却有能让人看出的色厉内荏。

显然,她心中具体所想,跟所表现出来的自然不一样。

实在是那人方才的一剑骇破了她的心神,竟能正面击败望山道人,这该是何等武功,对方又是什么身份?

种种疑惑,早就令狐仙心乱如麻,哪怕她脸上还不露怯,可这语气和眼神中早有所表现。

商容鱼自然能看透,是以,朝苏澈挑了挑眉,递了个眼神。

但苏澈跟她可没有配合,哪怕方才算是彼此搭救,各自搀扶,却也是生死之间的下意识帮衬,谈不上默契。

所以,此时,苏澈看见了商容鱼柳眉微挑,好似是有一个眼神。

但他不明白,皱了下眉,目光看过去,眼神里有明确的疑惑和迷茫。

是她身上的伤也重,不能动手,所以让自己动手吗?苏澈是这么认为的,可是,自己内力的确已经耗尽,甚至还因望山道人那一掌牵动了此前内伤,颇是不好受。

自己怕是很难出手了。他眼神里,带着这个意思。

商容鱼也是一蹙眉,她看懂了苏澈眼神里的意思,不过却不明白,这跟自己的暗示有什么关系,自己只是让他暂且吸引那狐仙的注意力而已!

当即,她又眼神忽闪,示意之余,唇角下巴不动声色地朝狐仙方向努了努。

苏澈心道,平时看着商容鱼心机深沉,很是狡猾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回看不懂自己的意思呢?

他脸上便做出为难之意,摇摇头,直接将手里的沉影还剑入鞘。

“……”商容鱼看着,张了张嘴。

而看着这两人眉来眼去,狐仙脸色登时沉下来,自是不悦。

这不是小视,而是完全将自己无视了。

她银牙暗咬,握剑的手用力之际,真气涌动。

商容鱼和苏澈同时感知到。

“想跟你有点默契,真难。”商容鱼看了眼苏澈,说道。

苏澈心中同样认同,面上却只是笑了笑。

然后,商容鱼一下朝狐仙看去,抬手,摘下了面纱。

狐仙本就一直戒备两人,本是以为她要出手而警惕,此时见她动作,却是一怔。

就在此刻,商容鱼双眼一睁,眸光幽深的,一瞬好似有旋涡浮动。

狐仙看到的一瞬,脸色有刹那的变化,但最终却一下僵硬,身上的真气波动就此消失,而手掌一松,那青羽软剑也是掉在了地上。

苏澈一见,便知商容鱼是用了何等手段。

果然,他听到商容鱼长舒了口气。

“真累。”商容鱼揉了揉眉心,脸上眼中多是疲惫。

而对面的狐仙在,则如同愣神一般,站在那一动不动。

苏澈不由对这等幻术更为好奇,同时,也更觉得诡异。

“你杀了那青铜殿的高手,她被你那一剑给骇破了胆子。”商容鱼从容走过去,却也在三步外停了,甩出一根丝带,将青羽软剑接过。

苏澈一愣。

“是不是觉得,她意志力有些薄弱?”商容鱼轻笑一声,“极乐庙的这些整天骑在上面的女人,脑子装的只有吸取元阳和修行,比青楼里的那些女子,欲念还强。即便不是练功时候,素日里一旦痒了,也马上会去云雨一番。你说,她们会有什么定力?”

苏澈以往哪听过这等话,更何况这话还是从女子,尤其是商容鱼嘴里说出。

真是个妖女!他心里想着,脸上不免发热。

商容鱼看他一眼,心中一笑,嘴上道:“怎么,看你脸红模样,莫非是有所想象?”

“没有!”苏澈当然否认,也是事实。

“那就是心有向往。”商容鱼笃定道。

“胡言乱语!”苏澈不再看她。

商容鱼却道:“你看她现在,一时半刻恐怕是醒不过来了。”

苏澈道:“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商容鱼轻笑,冲他挤了挤眼。

苏澈眉头微皱,不解其意。

“木头,你瞧她这身段儿。”说着,商容鱼一把将狐仙的面纱扯下,底下果真是张狐媚脸,而又因失神模样,偏带几分懵懂之意。

商容鱼嘴里啧啧有声,“你现在,可是想做什么都可以啊。”

苏澈当然不喜欢听这等玩笑,当即便朝一旁而去,他可不会忘了,那里还有个重伤难走的隗山。

商容鱼看他背影,也不恼,也不唤他,只是笑了笑。

她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看了眼,其中仍有绣绿之意,眼神便是一冷。

然后,一剑捅进了狐仙的小腹。

248.岁过方觉

苏澈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声惨叫,那声音凄厉,其中却有茫然,继而便是痛恨。

他连忙回头,还以为是商容鱼,定睛看清后,连他未觉的颤动眼神便平静下来。

但他难免皱眉,因为商容鱼手中的剑就插在狐仙的腹部,自后背而出,这一剑废了对方的气海丹田不说,更是要了她的命!

好狠,这是苏澈心中下意识冒出的念头,不过在想到狐仙是什么人之后,就稍稍放松了些。可在想到商容鱼身份的时候,却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整个人都闷了闷。

那边,狐仙还未立即死去,她双手紧抓着商容鱼的手臂,若换成是旁人,这精心修剪的指甲就会掐进肉里。但对面的人是商容鱼,只是护体真气,便不是已经被废了的狐仙能够抓破的。

“你好狠”随着说话,狐仙嘴里大口冒血。

商容鱼点头,坦然受下,仿佛这是什么令人喜悦的称赞。

“过奖了。”她说,“跟你极乐庙比起来,小巫见大巫。”

“你凭什么说我害人?”狐仙眼神不甘,挣扎道:“我也只是求活,很难吗?”

商容鱼看着她,目光直视她的双眼,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对与错,谁能说清呢。”她说道:“愚弄百姓,最后你们计划成功,他们便要家破人亡。虽然,愚昧时也有活该之人。”

狐仙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她眼中的恨意,却是如此深刻。

“杀人者,终将为人所杀。”商容鱼轻声说着,好似也是说给自己听,“既入魔道,终生难离,身在魔教,就该有此觉悟。”

她持剑的手搅了搅,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狐仙嘴里嗬嗬出声,血吐尽,踉跄着朝前走,但商容鱼推了她一把,她便一下倒地,嘴巴张了张,看着忽而灰蒙下来的天空,死了。

商容鱼甩了甩手中软剑,剑身依旧雪亮。

她看也不看地上的人影一眼,看着前方不远的苏澈,忽而展颜一笑,“怎么,舍不得啊?”

苏澈嘴唇动了动,摇头,转身。

商容鱼脸上的笑意敛去,走到那望山道人的尸体旁,以剑挑了挑对方腰间,衣破后掉出个青铜令牌来。

她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取出手帕,俯身拿了。

……

隗山当然看到了一切,此时,他正在拼命地往外爬,想要远离,想要逃跑,但他身上的伤不足以让他爬出太远。

地上被拖出了很长的血痕,而苏澈走近此间,看到的便是一个魁梧的汉子,正在地上艰难地挪动着。

他沉默片刻,看了会儿天,天空有些阴沉,好像要下雨,风里也带来了潮湿。

商容鱼走过来,朝那边看了眼,道:“这跟之前的耀武扬威,可完全不一样,丧家之犬。”

地上,隗山握紧了拳头,他停下了动作,身子有些颤抖,似乎是因商容鱼的话而有些激动愤懑。

“极乐庙筹谋何事?”苏澈问道。

隗山回头,脸上有此前剑气引动风势,沾染上的沙尘,加上发虚汗,混杂后看起来更加狼狈。

他咬着牙,眼中只有恨意。

“有种的,就给本大爷一个痛快!”隗山语气沉闷而愤怒。

商容鱼‘呵’了声,轻笑道:“要真想死的话,你还爬什么?我看你分明是贪生怕死,想要逃命而已。”

“你!”隗山本是带着脏污狼狈的脸色,有些涨红。

“你什么你?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商容鱼冷笑,“明明还想苟且偷生,却又觉得拉不下脸来?正道虚伪,大行寺的秃驴我也见识过不少,倒也真是能交出你这般传人。”

隗山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眼神一瞪,竟直接喷出口血来。

苏澈摇头,道:“若你果真是大行寺的真传出身,我自不会杀你,该交给大行寺处置。”

听到前半句,隗山眼中仿佛闪过一道光彩,可听完以后,这道光彩便不见了。

“你们同时得罪了极乐庙和青铜殿,他们不会放过你们的。”隗山说道。

商容鱼听出他没说大行寺。

“杀了你,不就没人知道此间之事了么?”她说道。

“你以为在平澜集,极乐庙的人就只有她一个么?”隗山看着面前两人,嘲讽一笑,“他们一定会查到你们的身份、去哪,你们逃不掉,我会在黄泉路上等着你们”

话未说完,商容鱼嫌他聒噪,直接劈出一掌将他毙了。

地上是血和尸体,两人站在此间,一时沉默。

“你真不会杀他?”良久后,商容鱼先开口。

“怎么可能。”苏澈无声一笑,朝树林外走去,“快些吧,他们该等急了。”

商容鱼先是一怔,继而笑了,追上去。

她觉得,这家伙也不是像表现出来的这般纯良,也是有些正道虚伪的一面,还有几分魔道中人的狡诈。

“你现在也没什么靠山哈?”商容鱼问道。

“我不需要靠山。”苏澈道。

“人在江湖,没有靠山怎么行得通?”商容鱼说道:“有了靠山,碰上棘手的事情都不需要你出手,只要说明出身,自会有人替你解决。”

“比如呢?”

“如果现在梁国未亡,你在京城里报出将军府的名头,不也是横着走,无人敢惹?”

“不会,彼时左相势大,党羽盘根交错,有得是狗仗人势之辈。”苏澈平静道:“再者,我哥名声在京城算是响的,青楼喝酒,还是被人打了。”

商容鱼闻言,脑海中略作回想,便记起身边这人的兄长是谁。

那是有‘京城三废’之称的人物,在京城也的确算是名声响亮之人。

“谁打的?”她有些好奇。

苏澈看她一眼,“你不知道?”

商容鱼撩了撩头发,莞尔一笑,“你也应该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能入我眼的,有些消息,底下的人会筛选。”

苏澈能想象得到这种层次。

“墨家的人。”他说。

商容鱼愣了愣,“墨家?”

苏澈点头,“一些误会,还牵扯出了别的事情。”

这么一说,他便想起了彼时那个六扇门的捕头,想起了后来大行寺的佛子礼,想起了那捕头死在了大行寺,想起了因此牵扯出的拐卖一案,揪出了朝堂里的不少人。

而自己,也因缘巧合救出了墨家的少主墨痕。

颜家也因此被抄家。

苏澈眉间微锁,轻叹口气,的确,往事不经想,都已经过去很久了。

却又恍如昨日。

249.青铜殿

返程的一路平安无事,也未遇到可疑之人。

淮水河码头,茶棚旁停着一辆马车,茶棚里有人在喝水。

“已经两刻钟了吧?”盗帅问道,语气里,多少有些不放心。

本来他对苏澈要插手此事,就觉得冒然,更别说现在参与的还有商容鱼。他们对付的人同是魔教中人,在盗帅心里,尚且担心商容鱼会算计苏澈。

毕竟,因着此前之事,在商容鱼这里,他当然不会小看,对于苏澈,又不免觉得他涉入江湖未深,行事心智上肯定不是商容鱼的对手。

“你不信商容鱼?”一旁,玉沁开口道。

盗帅自是点头,“魔道中人素来诡计多端,对方又是商容鱼,你信她?”

“信。”玉沁平静道。

盗帅一愣。

“因所修功法、所行之事不同,江湖区分正魔两道,但非绝对。”玉沁说道:“重名逐利者不知凡几,商容鱼虽是魔教妖女,所作所为却皆有利可图。”

盗帅点头,“所以,你是觉得相比秘钥里的《无生玉录》,现在反水对商容鱼来说没有意义?”

“不错。”玉沁点点头,忽而放下茶盏,目光看去一个方向。

那边,有人骑马而来,只不过马上是两人。

看清后,她目光不由一沉。

盗帅则是双眼一亮,“是他们。”

码头上的人很多,嘈杂之声不绝。

苏澈当先下马,商容鱼还坐在后边,此时不满道:“你应该等我先下来!”

“那你为何不下?”苏澈问道。

商容鱼撇嘴,跳下马后,头也不回地进了茶棚。

苏澈摇摇头,将马栓了,也走了进去。

“还没到船发的时候,先喝杯茶等等。”盗帅说着,已经倒好了茶水。

商容鱼当先拿过一杯喝了,只不过像是呛了下,掩口咳嗽。

苏澈当然知道她这是内伤所致,当即道:“我在马车上有药…”

商容鱼摆手,“你那医馆铺子里买来的草药,能跟我圣教的灵丹妙药相比吗?”

苏澈一噎,继而道:“我这还不是担心你,不是只有灵丹妙药才能治病疗伤的。”

商容鱼眼底和缓,话上却还有几分生硬,“大可不必,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的确,苏澈此前也是牵动之前内伤,只不过随着无名呼吸法的调和,如今已经没有大碍了,但这话,他也不会说明。

盗帅则是意外于两人此时说话的态度,或许他们自己没有发觉什么,可在他们这些人的眼里,面前的两人,说话时已不似原先那般生硬了。

不是很熟,倒像是更近了一些。

盗帅不免好奇,也就问了,“你们发生什么了?”

“嗯?”苏澈有些疑惑。

“追那狐仙,如何了?”玉沁看了盗帅一眼,当然知道他想问什么。

盗帅连忙点头,“不错,只是一个会些方术的骗子,你们怎么还受了伤?”

商容鱼此时只喝茶,缓缓调息着。

而这当然没什么好隐瞒的,苏澈便将此前发生之事俱都说了出来。

……

“大行寺,青铜殿?”

盗帅听后,眉头皱起,“一个是佛门正道,一个是没落的魔教宗门,他们两家的人见面打杀还来不及,怎么牵扯到一块儿了?”

对于苏澈方才所说,不管是那大行寺的壮汉,还是青铜殿的道人,这两人所学皆是宗门绝学,非真传不可修行。尤其是那个什么望山道人,竟身怀青铜殿的三大绝学掌法之二,此人身份绝非等闲。

但商容鱼竟不识得此人。

盗帅下意识看向商容鱼,眼中略带探究之意。

“怎么,怀疑我?”商容鱼一眼便看透他心中所想。

盗帅一笑,“倒也不是,只是咱们几个人里,你是最了解魔教的。你真不认得那望山道人?”

商容鱼说道:“青铜殿不像极乐庙已经封山,连山门所在都找不到。它虽然没落,但还算是能动弹的魔道宗门。青铜殿对待每一个传人都跟宝贝似的,轻易不会放出来,那里面还没死的一些老家伙,我都能数过来。可有这等修为的,真没听说过。”

盗帅闻言,眉头也是一皱。他当然听说过青铜殿镇派心法《三十三重天》的名头,这是一门极其强横的功法,尤其在兼修门中对应武学的时候,所施威力更甚。而此门功法修行起来的苛刻条件,他也是了解。

能将商容鱼打伤,且拼伤即将半步的苏澈,那此人武功必是半步境界不会错。这等人物,莫说是商容鱼,便是其他门派势力,也该是听说过的。

毕竟,在对方那个年纪,有这等修为,不会无人所知。

可偏生,这人就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一样,若不是他使出了青铜殿的掌法,恐怕他们还不知道此人的根脚。

“你说,他内力耗尽时,忽然苍老?”玉沁问道。

苏澈点头,“对。”

他又细细想了想,将望山道人最后面容哪里出现变化,从何处开始变化,也都详细说明。因为在他们几人里,如果说还有一个人博学多识的话,那必然是熟读梁国皇庭司,及后周两大书库的玉沁。

在一些闯荡江湖的经验上,她或许比盗帅要差点儿,可在这等理论见识上,当然是要强过在场所有人的。

“魔道有一门功法,叫《不老回春功》。”玉沁说道。

她的语气不是猜测,也没有试探,而是直接说出。显然,她心中确信自己不会记错,而也与现在所说对应符合。

商容鱼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因为连她一时间,都没有想到这个。

“《不老回春功》是魔道功法,具体出自何门何派却已无从考究。此功法修行共有九层,每三层为一个阶段,分别对应人之少年、中年、暮年。”商容鱼说道:“及得修行至‘暮年’境界,体内真气散尽,反而暮气缠身,此时需逆转修行,待回‘少年’,方是境界圆满。”

苏澈和盗帅相视一眼,只是这么听,不知具体,难免还是疑惑。

“顾名思义,这《不老回春功》修的不是内力。”玉沁接过话来,“它修的是命。”

250.提及

说到修命,不知怎的,苏澈一下便想到了自己的无名呼吸法和桩功,不是自小修行的《龙象伏魔桩》,而是那呼吸法中所带的桩功。

动静之间,有着奇异律动,现在细想,就如生命呼吸一般。

他这般想着,一旁的盗帅却直接问出来。

“都说曾经道门追求长生之道,而传统武夫炼体,活络气血便是修命,两者本质相同。”他说,“这《不老回春功》从名字上看,的确像是道家所寓,难道也是如此?”

商容鱼点头,开口道:“不错,此功法每修行到一个阶段,自身便要蜕变一次,那圆满之后,自身已不需内力便可动辄风雷,也已然是返老还童,再无生老病死的纠缠。”

“世上果有这等功法么?”盗帅皱眉。

江湖上不乏有起名响亮的武学,譬如《开天掌》、《伏地印》、《斩仙剑》等等,但其实,这一听便会觉威力无双的武学,不过是最普通常见的武功罢了,街面上只需十几文钱,便能搜罗到好几本。

人坠苦难,皆想逆天,但区区凡人之力,如何开天?怎能伏地?

这只是习武之人受时势所迫,初衷是强身健体,闯出作为之下,才创出的一些用力法门罢了。后逐渐衍变,才发展出更多武学,直至武道通玄之后,百花齐放,各种用力用劲武功层出不穷。

但如商容鱼所说这般,真能返老还童的武功,盗帅只听那些江湖方士和招摇撞骗之人说过,还未真正见识过。再者说,莫说是他这等出身墨家之人,便是行走江湖之人,也不会去信什么返老还童。

这等话,恐怕只有那些朝中权倾天下的王公贵族,或是皇朝陛下才会信吧。

商容鱼看到了盗帅的神情,知他不信,便问苏澈,“你也不信?”

苏澈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望山道人一瞬诡异的苍老变化,是切实发生在自己面前的。自己没有吸人内力的邪功,对方如此变化,除了如商容鱼所说习得《不老回春功》这等诡异功法外,还可能是用了透支生命和潜力的其他武功。

但是,这是一瞬间变化之事,太快。

“很难令人相信。”苏澈道:“但方才那种变化,也骗不得人,终究是那望山道人,或者说青铜殿,修行了这门功法。”

商容鱼点头,“不错,《不老回春功》已经失传上百年,彼时无生老祖便发动教中力量,找寻过这门功法,但无果而终。以往只是听闻,想不到今日竟能亲眼所见。”

“这也只是猜测。”付吟霜斟酌道:“不能仅凭沾边儿的一点猜测,就下结论。”

“结论与否并不重要。”盗帅脸色稍正,“疑似失传邪功再现,大行寺真传与魔道中人牵扯一处,青铜殿和极乐庙重出江湖,凡此种种,迷惑不清,这才是大事。”

苏澈暗暗点头,他说的没错,本来只是见极乐庙的人在此地以狐仙之名积攒声名,许是有所谋划,但没想到,其中还牵扯出了正道大派和魔道宗门。

没有搞清楚的未知之事,才会萦绕在众人心头。

“这些事,本就与咱们无关不是么?”付吟霜看向众人,道:“咱们是去墨家。”

但话到这,她一下想起来,此间人里,秉承侠义的墨家中人盗帅,此时是最该管这件事的。

“离平澜集最近的正道宗门,是青竹山神指门。”盗帅出言道:“不如先将此事传于他们,再令江湖风媒扬于江湖?”

“他们敢接么?”商容鱼道。

“什么?”盗帅不解。

“青竹山上的神指门,我对此也有所了解,门中武功最高者便是其掌门谷敬知,七八十岁的半步神桥,门中上下也就二三十人。”商容鱼淡淡一笑,“你把这事告诉他们,怕是要吓死他们。”

盗帅皱眉,“我也听说过谷老前辈的名声,他为人刚正,重情重义,神指门上下也多行侠义之事,绝非像你所说的这般不堪。”

“梁州最大的是桃花剑阁,一州之下其余各派皆被其压得抬不起头来。如果谷敬知真如你所说的这般高义,桃花剑阁如此蛮横霸道,他怎么不管?”商容鱼道:“因为他知道自己武功不行,管多了还会连累神指门上下,那如今关于青铜殿之事,是否是更大之事?如果事后被魔道中人知道,话是从他嘴里传出去的,那神指门会如何,你想过吗?”

盗帅张了张嘴,有心反驳,却一时无言。

的确,这等干系之事,不该牵扯进无关之人,可这等事,本就与江湖有关啊。

“我辈责无旁贷不假,但不知他人心思之前,便将此事告知,的确会横生苦恼。”苏澈看向商容鱼,道:“商姑娘有什么法子吗?”

商容鱼一笑,道:“帮着你们这些正道人,来算计圣教同道,亏你想得出来。”

苏澈也是笑了笑。

玉沁道:“让你无生教的心腹,把此事透露给风媒传出。”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