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暗的火 - xp1024.com
《微暗的火》


正文 前言

是约翰·弗兰西斯·谢德(一八九八年七月五日生,一九五九年七月二十一日卒)在他一生最后二十天里所创作的一首英雄对偶句诗体的长诗,共四章,九百九十九行,写于美国阿巴拉契亚州纽卫镇他的住宅。这部由八十张中号索引卡片构成的手稿,大部分系誊清的定稿,本书诗文部分完全依据手稿予以忠实付印。在每张卡片上面,谢德把粉红线上端留作写标题用(注明第几章和创作日期),十四行浅蓝线部分用来写诗文,全是用挺好的笔尖写的,笔迹纤细工整,异常清晰,空一行则表示隔行,而且他总是利用一张新卡片开始撰写新的篇章。

第一章(一百六十六行)篇幅较短,占十三张卡片,其中所描绘的飞鸟幻日令人兴趣盎然。第二章,您最喜爱的一章,和那令人震惊的力作第三章,长度相等(均为三百三十四行),各占二十七张卡片。第四章在篇幅上又回复到同第一章相等,只占十三张卡片,其中最后四张是他逝世那天写的,仅留下修改稿而不是清稿。

约翰·谢德是个办事有条理的人,总在半夜里把每天定额完成的诗句誊清,即使后来又誊写一遍,我猜想他有时会那样干的,他在那张或多张卡片上并不注明最后订正的日期,而是注上修改稿或首次清稿日期。我的意思是说,他保留实际创作日期,而不记下第二遍或第三遍润饰修订的日期。我目前的住处前面正对着一个闹哄哄的游乐场。

我们由此而掌握了他的创作全部日程表。第一章于七月二日深更半夜开始写起,七月四日完成。他过生日那天着手写另一章,七月十一日完稿。另一周完全致力于第三章。第四章于七月十九日开笔,正如前述,最后三分之一(第949——999行)仅是修订的草稿。这一部分外表极为粗糙,到处是毁灭性删除和变动很大的嵌插,而且字迹也不像清稿上面那样严格遵守卡片上印的杠杠而常常越界出线。其实您一旦纵身跃入,逼着自己在那混乱不堪的表面下睁开两眼窥探清澈的底层,就会发现那原来精确得真是美不胜收。其中没有哪一行诗断裂脱节,没有一处令人产生疑问。这一事实足以表明某报(一九五九年七月二十四日)刊登的一篇报导严重失实,那是该报记者对一位自封为谢德研究者的采访,这位先生根本没见过这部诗稿,却断言那是“由一部支离破碎的草稿拼凑起来的,没有哪个篇章够得上称为定稿”——这种诋毁纯属那帮家伙的恶毒捏造,他们与其说是想对一位伟大诗人由于死亡而中断创作表示惋惜,还不如说是旨在毁谤这首诗的现任编辑兼注释者的能力,或许还对他的诚实表示怀疑哩。

另一声明是赫尔利教授和他那个小集团公开发表的,涉及诗的结构问题。我摘自同一篇采访报道:“谁也闹不清约翰·谢德打算把这首诗写多长,不过他留下的遗稿也许只体现了他隐隐约约观察到的一杯酒里的一小部分成分,这也绝非不可能的事。”又是一派胡言!撇开那种响彻在第四章通篇里的真正内在证据的洪亮号角声不谈,希碧尔·谢德(在一份一九五九年七月二十五日的文件上)也肯定地说过她丈夫“压根儿也没打算把这首诗写得超过四个部分”。对谢德来说,第三章就是倒数第二章,而且我本人有一次跟他一块儿在夕阳下散步闲聊时也听他这样说过,那当儿他仿佛在大声自言自语,一边回顾全天的工作,一边比划着那种可以原谅的洋洋自得的手势;与此同时,他那位言行谨慎的伙伴一直徒劳地想法儿叫自己的长腿摇摇晃晃的步子跟那位头发蓬乱的老诗人颠颠簸簸的曳步相适应起来。不仅如此,我甚至还可以断言(正像我们的身影,即使我们不在了,还照样朝前走那样)这首诗只剩下一行没写(那就是第1000行),它想必跟第一行雷同,想必也就使全诗完成结构上的对称;这也就是说,中部那两大相等、丰富而坚实的部分,同它们两侧较短的部分,共同形成一对各占五百行诗句的翅翼,于是铿锵的乐声真可说是绝了。我了解谢德的组合才能和敏锐而和谐的平衡感,因此不可能设想他会照别人瞎猜那样胡乱扩展而使他这个水晶体破了相,如果这一切还不足以说服人——其实完全够了,够了——我在七月二十一日傍晚那次惊心动魄的场合中,还听到我这位可怜的朋友亲口宣称他的创作劳动已告结束,或者接近尾声了。(参见我对第991行的注释。)

我把这八十张卡片上面的宝贵内容最后细看了一遍之后,就用橡皮筋扎住,虔诚地放好。另外还有十二张薄薄一摞卡片,上面写的一些额外的对仗诗句都在那一阵最初起草时混沌状态中完成了各自短暂而有时含混的使命,我也把它们夹好,跟那批主要产品一起放进一个牛皮纸做的口袋里,谢德通常对待他那些草稿的态度是,一旦觉得不再需要就把它们焚毁: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一天早晨,阳光灿烂,我站在门廊那儿亲眼目睹他在后院焚毁了整整一大堆,他站在那个焚化炉微暗的火前面,真像一位低头监视的官方送葬者,纸张在这种类似中世纪焚毁异端邪书的处刑当中化为黑蝴蝶随风飘荡而去。但是,他保留了这十二张卡片,因为上面有些尚未利用的佳句在那批草稿废堆中熠熠发光,也许他朦胧地期望再从这些废弃而可爱的后备诗句中挑出若干来取代清稿中某些段落,要么更有可能的是因为他暗自偏爱其中这句或那句优美的短诗,却出于结构上的考虑而忍痛割爱了;要么就是因为谢德夫人不耐烦,使他只好暂时搁置不用,等那份一无瑕疵、大理石般光滑的最后打字稿打出来之后,就会证实那还是很有价值,或者使那句给替换下来的、本来最爽目的诗句显得又累赘又不纯。此外,恕我在此添一句,他本来有意把他的诗念给我听,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因为我知道他原本有这个意思。

读者会在我的注释中找到那些删掉的诗句。它们原本所在的位置,都在那些把它们替换下来的既定诗句近旁给标出来,至少给暗示出来了。在某种意义上说,其中真有不少比最后定稿中某些最精彩的段落更具有艺术性和历史性价值。我现在该解释一下,怎么竟会落入我手而由我来编辑这档子事啦。

我那亲爱的朋友刚一去世,我便立刻说服他那位心神错乱的遗孀签一份合同,大意是说诗人早已把诗稿托付给我,我也绝不拖延,尽快加上注释后把它出版,出版公司由我自行选择,一切得益,除去出版商的利润之外,如数净归她一人所有,而且在出版那天,原稿也会当即转交给国会图书馆永久保存;就是釆用这个办法来事先消除并摧毁那种肯定会对她丈夫那份(早已由我在他的尸体尚未进入坟墓之前就已转移到一处安全地点的)手稿进行种种骚扰的商业性热情和学术界的阴谋诡计。我看任何一位严肃的评论家都不能说这个合同不公平吧。然而,这却被(谢德生前的律师)说成是“一盘异想天开的邪恶大杂烩”,同时另外一位人士(他生前的文学代理人)轻蔑一笑,竟怀疑谢德夫人颤悠悠的签字会不会是“在某种特殊压力的威胁下”签署的。这种卑劣的心灵,这种肮脏的头脑,根本不可能理解一个人对一部杰作所怀有的执著感情能彻底压倒一切,尤其是那编织的底面更叫这位观赏者兼制造者着迷入神,也正是在那儿他自己的往事跟这位天真的诗人的命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认为,正如我在最后一个注释里所提到的那样,谢德之死这枚深水炸弹摧毁了我俩之间私下的交情,而且也造成许多死鱼漂浮出来,迫使我在跟那个入狱的杀人犯最后一次交谈后就离开了纽卫镇。注释工作不得不推迟,只好等我能找到一个更安静的环境、采用一个新的化名时再干起来,但是有关具体出版事宜得马上办妥。于是我就乘坐飞机到纽约去,把手稿复制一份,同谢德生前的一位出版商洽谈(我们坐在一座大厦五十层楼上一间由核桃木和玻璃构成的斗室里;下面的街道上,无数金龟子正在川流不息地爬动),可是正当要达成协议那一刹那,我那位对话人在硕大的夕阳慢慢落下去的美景中,突然漫不经心地插了这样一句话:“金波特博士,您想必高兴得知某某教授(谢德委员会的一名成员)已经同意在我们编辑这玩意儿时当我们的顾问了。”

“高兴”这个字眼儿在这里未免显得太主观了吧。我们赞巴拉人有一句挺蠢的谚语:那只丢失的手套才暗地里高兴呐。我当即扣好公事皮包,二话没说就到另一家出版商那儿去了。

请想一想,一个笨手笨脚、性情温和的巨人,想一想一位历史性人物,他对金钱的知识只局限于抽象的几十亿国债;请想一想一位流亡的王子,竟然不知道自己的袖扣值一大笔钱!这也就是说——哦,夸张地——我是天底下最不切实际的人啰。这样一个人跟一个出版界老狐狸打交道,刚一见面关系就搞得十分感人的亲密友好,无拘无束,彼此还爽朗地逗逗乐儿开开玩笑,说些亲切而冠冕堂皇的客套话,我也就没有理由猜疑日后会出现什么情况使得我跟我目前这位出版商——老好人弗兰克这种初交的友好关系不能保持长期稳固的状态。

我从这里把校样寄还给弗兰克,他回信说已收妥无误,并且要求我在前言中提一下——这我当然愿意照办——凡是注释中出现的错误概由我个人负责。居然在一名行家里手面前插入这样一句话。一位专业校对者根据手稿复制件把全诗清样再仔细核对一遍,发现了几处被我忽略的排版小错儿,这当然多亏外界的协助。更甭说我一直多么期望希碧尔·谢德能够给我提供大量有关的生平资料,可惜她离开纽卫镇的时间比我早,如今寄居在魁北克她的亲戚家里。当然我原本还可以跟她进行卓有成效的通信联系,可是那帮谢德研究者却不甘心被甩开。我刚一同她,同她那变幻莫测的情绪断了联系,他们就成群结队一窝蜂似地奔向加拿大,朝那位可怜的女士猛扑过去。我从我在赛达恩的穴居之地给她寄过一封信,列出一些至关重要的问题,诸如“杰姆·寇特斯”的真名实姓是什么等等,向她讨教,可她非但没有答复我那封发了一个月之久的信,反而突然给我打来一封电报,请我接受赫教授(!)和柯教授(!)担任她丈夫那部诗篇的副编审。这叫我多么吃惊,多么伤心呵!这样一来自然而然也就排除了我跟我朋友的那位误入歧途的遗孀之间的合作。

诗人本人倒是个非常可亲的朋友!日历说明我跟他相识不过个把月罢了,可是我俩的友情却内在地发展成为默契之交,不受那些轮番进行的恶毒鼓噪的干扰而永世长存。我也永远不会忘记,当我于一九五九年二月五日搬进那所郊区住宅(我租住那位到英国去度休假年的哥尔斯华斯法官的),发现它原来正位于这位著名美国诗人的住家旁边时,我是多么的高兴啊!早在二十年前我就曾尝试把他的诗作译成赞巴拉文了。读者会发现我将在一个注释里提到这一点。除去这位富有魅力的邻居之外,我很快就发现哥尔斯华斯的ceau根本没有什么可值得介绍的地方。供暖系统纯属幌子,按道理是靠地下调节气流的管道供暖,可是地下室那个又抽搐又呻吟的锅炉把微温的蒸汽传送到各间屋子时,那股气儿就跟垂死的人最后剩下那点微弱的气息一样。我堵塞了通往楼上管道的阀门,试图让起居室的暖气更足一点,可是温度仍然很低,无可救药,证明此法完全无效,因为那里和外边北极般的地区只隔一道很薄的前门,也没有一点门厅之类的遮拦——大概当初这所房子是一位天真无知的移居者在仲夏盖起来的,根本就没料到纽卫镇会给他准备着这么冷的冬天;要么就是因为往时那种假正经要求让抽冷子前来拜访的客人在门槛那儿一眼就可以彻底搞清楚客厅里并没有在进行什么不成体统的勾当。

在赞巴拉,二、三月(我们称之为四个“白鼻子月”的最后两个月)也常常冷得可以,可是连乡下老乡的屋子都始终如一是一个暖和的实体——而不是一个叫人吃不消的通风网状体。人家对我说,我就跟新来的人常会遇到的那种情况一样,确实选了多年来少见的糟糕透顶的冬天来到这个小镇——其实这里跟巴勒莫处于同一纬度。初来乍到那阵子,有一天清晨,我正准备驾驶那辆新买来的马力十足的红色汽车去学院,发现我尚未在社交场合正式结识的谢德夫妇(后来我才知道他俩还当我不爱理人呢)正在滑溜溜的车道上对他们那辆遇到麻烦的旧派克车束手无策,它发出阵阵呜呜的哀鸣,却没法儿让一个受折磨的后轮从一处凹陷进去的冰层地狱里挣脱出来。约翰·谢德笨手笨脚地拎着一个提桶,忙着向结冰的光溜溜的蓝色地面上泼撒一把一把的棕色沙土,那种姿势活脱儿像个农民在播种。他穿着雪靴,骆马绒衣领朝上翻起,花白头发在阳光下仿佛蒙上了一层白霜。我知道他新近病了好几个月,心想让我的邻居干脆搭我那辆马力十足的机器玩意儿一道去校园吧,就连忙朝他俩走去。一条小巷弯弯扭扭地环绕着我租住的城堡所处的那块稍稍隆起的地段,把它和我邻居的车道隔开;我正要跨过小巷,不慎失足滑倒,一屁股跌坐在硬得出奇的雪地上,我这个筋斗像是一种化学反应力起作用于谢德那辆小轿车,它顿时微微晃动一下,接着就嗖地大揺大摆冲向巷道,差点儿打我身上压过去;约翰坐在驾驶方向盘那儿自鸣得意地做着怪脸,希碧尔一个劲儿跟他说话。我不敢说他俩有谁瞧见了我。

但是,几天过后,也就是二月十六日星期一那天,我在教职员俱乐部午餐时,经人介绍跟那位老诗人相识了。我在记事本上带点讽刺意味地记下这样一句话:“终于递交了国书。”他和另外四五位知名教授请我到他总爱坐的那张桌子那边去一块儿进餐,桌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华兹史密斯学院的大照片,是在一九〇三年一个异常阴沉的夏天拍摄的,看上去校园简陋得叫人吃惊。他简洁地建议我“尝尝这种猪肉”,这真叫我觉得有趣儿。我是个严格的素食主义者,喜欢亲自下厨做饭。我便向几位脸色红润的肉食者解释,让我吃光我的一位同类已经处理过的吃食,那就好比让我吃任何一种生灵一样叫我恶心,而且我指的生灵当然也包括——我压低嗓音——那位马尾发型、胖乎乎的女学生,她这当儿正在侍应我们,用舌头尖儿舔她手中那管铅笔的尖儿呐。再说,我已经把我放在公事皮包里带来的那个水果吃完了,所以说,来一杯学院精制的淡啤酒嘛,倒还不赖。我这种既坦率又随便的举止,叫大家伙儿都感到无拘无束了。于是人们总爱提的那些问题便向我连珠炮似地袭来,什么我这种癖好的人碰不碰蛋酒和牛奶冰淇淋混合饮料之类的玩意儿,等等。谢德说,对他来讲,事情恰恰相反:他要吃光一盘蔬菜,得费很大的劲儿。开始吃头一道色拉在他就跟大冷天一脚踩逬海水一般;为了袭击一个苹果堡垒,他总得事先打起精神才办得到。我当时还不大习惯美国这些知识狭隘的学院派知识分子之间耍弄的这类叫人相当疲劳的俏皮话和玩笑,所以没有当着那些龇牙咧嘴的老家伙的面对谢德说我多么赏识他的作品,唯恐一场严肃的文学讨论降低为一出滑稽戏。于是我就跟他谈起一个我新近争取到的学生、一个忧郁而娇气、蛮不错的男孩,因为他也在选修谢德讲授的课,老诗人却果断地摇晃一下脑门上那绺灰白发,回答说他早就记不住学生们的姓名和面容了,唯一还能想起来的是他那诗歌班里一名拄着双拐从校外来听课的女士。“得啦,得啦,”赫尔利教授说,“你是说,约翰,那位经常出没于二〇二文学课室里、身穿黑色紧身服的金发女郎,也在你心目中或肺腑里真的就没留下一丁点儿她那美得叫人目眩的模样吗?”谢德顿时眉飞色舞,皱纹闪闪发光,慈祥地轻轻拍拍赫尔利的手腕,叫他别往下说了。另一位折磨人的家伙问我是不是真的在我住家地下室里放了两张乒乓球台。我反问道那是一桩罪恶吗?不,他说,可干吗要放两台呢?“犯罪吗?”我又反驳道,于是大家伙儿都笑了。

谢德尽管心律不齐(见第735行),腿有点瘸,对身体康复的办法也有某种莫名其妙的曲解,可还是过分喜好长距离步行,但是大雪阻挠了他,冬季他只好在下课后等夫人开车前来接他回府。上次相识后没隔几天,有一回我正要离开帕森尼奥斯楼——也称之为主楼(唉,如今已改名为谢德楼)看见他站在门外等谢德夫人来接他。我在柱廊台阶上挨着他站了片刻,一边戴上手套,把十个指头个个朝里按得瓷瓷实实,一边朝前观望,仿佛等待检阅一个军团似的。“这可是件马虎不得的事,”诗人评论道。他看看自己的手表。一片雪花刚巧落在表面上。“结晶和石英相映争辉,”谢德说。我提议用我那辆马力十足的克莱姆勒送他一趟。“谢德先生,太太们常常健忘。”他翘起他那不修边幅的脑袋,朝图书馆里那座挂钟瞥了一眼。这当儿正有两个身穿鲜艳冬装、满面红光的小伙子,一边笑着,一边滑行穿越那一片白雪覆盖、荒凉辽阔的草皮。谢德又瞟一眼他的手表,耸耸肩,接受了我的建议。

我想弄清楚他在不在乎绕一段路,在城中心停一下,因为我要去买些巧克力小甜饼和一点鱼子酱。他说没关系。我一人走进超级市场,通过一层厚玻璃窗看到老家伙突然下车走进一家卖酒的铺子;等我买完东西回来,他已经回到车子里,正在津津有味地看一份庸俗小报,我原当没有哪位诗人会降低身份去碰那种玩意儿哩。他打了一个挺舒服的嗝儿,这说明身上那件暖暖和和的大衣里准藏着一瓶白兰地。我们转弯进入他住宅前面的车道时,看到希碧尔正把汽车停靠在前方,我便彬彬有礼地从车上一跃而下。她说:“我丈夫不善于给人介绍,那就让我们自己彼此介绍一下吧:您是金波特博士,对不?我是希碧尔·谢德。”接着她就对她丈夫说,他原本应该在办公室里再多等一分钟;她又按喇叭,又喊他,还呼哧呼哧地一路奔到楼上去找他,等等,等等。我不想听夫妻之间的一场争论,就转身走开,可她把我叫住了,“跟我们一块儿喝杯酒吧,”她说,“不如说跟我,因为大夫不准约翰再喝酒了。”我说明不能久待,因为我在家里已经安排好那么一个小小的讨论会,接下来还要打几盘乒乓球呐,是跟两个长得一模一样、挺可爱的孪生兄弟和另外一个伙子,另外一个小伙子约好的。

从此以后,我便越来越经常地见到我这位大名鼎鼎的邻居。我从一扇窗户观察到的景象,一直提供给我第一流娱乐,尤其是在我等待一位姗姗来迟的客人到来时,心头更是痒酥酥地迫不及待。只要我们两家之间那些落叶树的枝杈还是光秃秃的,从我家二楼就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谢德那间起居室的窗子,而且几乎天天夜里我都看得到老诗人一只穿拖鞋的脚在优雅地轻轻摆动。您由此可以推测到他正坐在一把矮椅子上看书呐,可您永远也没法儿看到别的,只能观赏到那只脚和它投下的黑影在那柱灯光下根据主人内心贯注的节律上下晃动。总在同一时刻,那只棕色摩洛哥皮拖鞋便会从穿着羊毛袜的脚上掉下来,那只脚呢,还在继续摆动,不过速度稍微放慢了些。您心里明白这说明睡觉和噩梦的时间无可奈何地迫近了,过几分钟,那脚指头便会去骚扰戳弄那只拖鞋,然后就一齐从我的黄金视野内消逝,我的视线可是穿越一根黑糊糊的弯枝杈才到达那边的。有时希碧尔·谢德好像猝然发起脾气,甩着胳臂,快速地从我的视野中经过,可是没多会儿,她又会慢条斯理地迈步转回来,好像是已经原谅她丈夫跟一个古怪的邻居友好交往似的。她这种行为对我来说真是个谜,可是有一夜我终于把它完全解开了,那就是我一边拨他们家的电话号码,一边密切注视他们的窗户,我魔术般地诱使她又完成一遍那一直使我困惑不解的急促而颇为无害的动作。

唉,我那种平静的心情很快就给破坏了。学术界的外围圈子一意识到约翰·谢德跟我的交情超过了跟其他所有人的交情,那种浓浓的忌妒毒液便开始朝我身上喷来。我亲爱的柯太太,那次在您家里举办的沉闷的联欢会结束后,我正帮助疲倦的老诗人寻找他那双长筒套鞋时,您那阵窃笑并没逃脱我俩的注意。另有一天,我走进英文系办公室寻找一本刊登了昂哈瓦那座王宫照片的杂志,想拿给我的朋友看看,赶巧无意中听到一位身穿绿绒茄克衫、后来我宽大为怀地管他叫杰拉德·埃默瑞德的年轻讲师,正在漫不经心地答复系秘书的一句问话:“谢德先生大概跟那头大海狸一块儿走了。”当然,我个头儿长得挺高,棕色络腮胡子相当稠密而锃亮,这个蠢绰号明明是给我取的,不过也并不值得加以重视;于是我从一张胡乱堆满小册子的桌子上平心静气拿了那本杂志,走出去的时候,从杰拉德·埃默瑞德身旁经过,灵巧地用手指忽地揪住他脖颈上打着的蝴蝶结,一下子就把它抖散了。还有一天早晨,我所隶属的那个系的主任,聂托什达格博士,郑重其事地恳求我坐下来,把门关好,垂头丧气地皱着眉头,又回到他那把转椅那儿坐下,然后大力规劝我“今后要多加小心”。啧,小心什么?有个小伙子向他的导师抱怨了。抱怨什么,老天爷?说我批评了他选修的一门文学课程(“是在一名荒谬的平庸之辈指导下,对一些荒谬的作品做出荒谬的评论”)。我彻底松了口气,哈哈大笑地搂住我这位老好人聂托什卡,告诉他今后我绝对不会再调皮捣蛋啦。我借此机会向他致意。他一向对我那么谦恭有礼,叫我有时都纳闷儿他是不是已经猜到谢德所猜疑的事,猜疑到那桩只有三个人(学院院长和两名董事)肯定知情的事。

噢,这类事真是多得不胜枚举。一组戏剧系学生表演了一出讽刺短剧,把我描绘成一个狂妄自负、厌恶女性的人,满嘴德国佬的腔调,经常摘引豪斯曼的语句,而且还爱啃生胡萝卜。谢德逝世前一个星期,有那么一位凶悍的女士,因为我曾经拒绝在她的倶乐部里谈论《哈列瓦利》这个题目(她误把一部芬兰史诗的名字跟奥丁的神殿搅混在一起了),她便在一家杂货店当众对我说,“您,可真是个非常难以相处的家伙。我都纳闷儿约翰和希碧尔怎么居然容忍得了您。”我冲她彬彬有礼地微微一笑,这使她气急败坏地又加了一句:“而且,您是个疯子。”

容我不再一一列举这种胡言乱语。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说,反正我在同谢德的友谊上得到了充分的报偿。这种友情尤其珍贵之处在于把亲切的感情隐藏起来,特别是在我们俩不是单独相处的时候,更是如此;彼此之间生硬的态度则是出自那种可以称之为内心尊严的驱使。约翰·谢德一辈子戴着面具,讳莫如深,外表跟沉稳的内心竟是那样不协调,以至于人们都倾向于认为他要么是在拙劣地伪装,要么就是在赶时髦。如果说,浪漫主义时代的诗人,为了赶时髦要显露出男子气概,就袒露出自己那招人的脖颈,修饰脸颊两侧的边幅,并且使山峦湖影映现在那对凝视的椭圆形明眸中,那么当今的吟游诗人,也许老化的机会更多,看上去非得像大猩猩或兀鹫才更符合潮流的要求。我这位崇高的邻居,如果只长着一张狮子般雄伟的脸或者易洛魁人那样的脸,倒也可能有些叫人赏心悦目之处。然而,不幸的是这两种特征掺和在一起了,只能叫人想起霍加斯画的那种性别模糊不清的、肉嘟嘟的酒徒。他那畸形的身躯啦,满头蓬乱的灰白头发啦,短粗手指的黄指甲盖儿啦,无神的眼睛下面的囊袋啦,我们只有把它们看成是那股雕琢纯化他那些诗句的完美力量使他从自身内部排除去的废品,才能解释得通。他自我勾销了自身的形象。

我有一张他的照片,这张我特别喜爱的彩色快照是我的一位一度交往的朋友在一个明媚的春天拍摄的,谢德在上面拄着一根原本属于他姑妈莫德(参见第86行)的挺结实的拐棍儿,我穿着一件从当地一家体育用品商店买来的白色防风衣和一条来自戛纳的松松垮垮的淡紫色裤子。我的左手半举着——看样子像是想拍拍谢德的肩膀,其实是要取下我的墨镜,可是那个动作在照片上给掐断了,停在半空中永远完不成了;右胳膊夹着那本图书馆的书是一部有关赞巴拉某种健美体操的专论集,我打算拿给那个寄宿在我家里的小伙子,就是拍这张照片的那个人看看,好引起他的兴趣。谁知一个星期之后,他居然背叛了我对他的信任,趁我去华盛顿办事的时候干下了卑鄙的勾当。我是回来之后才发现的。他一直利用那个机会跟埃克斯顿一个火红头发的婊子厮混,我那三间盥洗室里哪儿哪儿都留下了她梳头时掉下来的头发和一股臭味儿。当然我俩立刻分手了;我通过窗帘缝隙看到鲍勃这个剃平头的坏小子,拎着他那个破旧的旅行袋和我送给他的那副滑雪橇,怪可怜的样儿,凄凉地站在路边上,等待一位同学开车来把他接走,永远别再照面。什么事我都能宽恕,唯独背叛不行。

我俩,约翰·谢德和我,从来没对我个人遭遇的不幸详加讨论过。我们之间的亲密友谊是建立在更高一层、纯粹理性的基础上的,人在那种情况下可以摆脱感情上的苦恼,而不是共同分担它们。我对他那种敬慕在我是一种精神上的拔高。每逢我见到他,尤其是当着别人——那伙劣等人的面看到他的时候,我都体验到一种奇妙的惊讶感。我知道他们没有我这种感情,没有我这种觉察,竟把谢德的露面视为理所当然的事,而没有把每根神经,可以这么说,全都沉浸在他在场这一浪漫传奇的事迹中,这一点更增强了我那种惊讶感。他站在那里,我心里会想那个头颅里装着的脑子,跟他周围那些脑壳里保存的合成果子冻似的糨糊脑子相比,真可说是有天壤之别。他在(三月份那个晚上,站在柯教授家)那个阳台上眺望远方的湖水,我一直待在一旁观望着他。我亲眼目睹一种罕见的生理现象:约翰·谢德边了解边改造这个世界,接收,拆散,就在这储存的过程中重新把它的成分组织起来,以便在某一天产生一桩组合的奇迹,一次形象和音乐的融合,一行诗。我在少年时代也体验过这种激动人心的感觉。有一次我在舅父的城堡里,隔着一张茶桌望着那个魔术师,他刚变完一套绝妙的戏法儿,那当儿正在吃一盘香草冰淇淋。我凝视着他那扑了粉的脸蛋儿,凝视着他别在纽扣眼儿里的那朵神奇的花,它方才变换过各种不同的颜色,如今固定为一朵石竹花。我还特别凝视着他那些不可思议的、流体一般的手指,如果他愿意的话,那些手指就能捻弄那把小匙儿,把它化为一道阳光,或者把那个小碟往空中一扔,顿时变成一只鸽子。

说真的,谢德的诗就是那种突然一挥而就的魔术:我这位头发花白的朋友,可爱的老魔术师,把一叠索引卡片放进他的帽子——倏地一下就抖出一首诗来。

现在我们得谈一谈这首诗啦。我相信这篇前言还不算太敷衍了事。所有的注释都按照当场评解的方式加以安排,肯定会满足顶顶饕餮的读者。尽管这些注释依照常规惯例全部给放在诗文后面,不过我愿奉劝读者不妨先翻阅它们,然后再靠它们相助翻回头来读诗,当然在通读诗文过程中再把它们浏览一遍,并且也许在读完诗之后第三遍查阅这些注释,以便在脑海中完成全幅图景。在这种情况下,为了排除来回翻页的麻烦,依我之见,明智的办法就是要么把前面的诗文那部分玩意儿一页一页统统裁下来,别在一起,对照着注释看,要么干脆买两本这部作品,紧挨着放在一张舒适的桌子上面阅读,那可就方便多了——桌子当然不能像眼下我的打字机挺悬乎地置于其上的这张摇摇晃晃的小桌。我目前住在离纽卫镇几英里之外的一家破烂的汽车旅馆里,对面游乐场那个旋转木马在我脑海里进进出出,转个不停。容许我声明一下,如果没有我的注释,谢德这首诗根本就没有一丁点儿人间烟火味儿,因为像他写的这样一首诗(作为一部自传体作品又未免太躲躲闪闪,太言不尽意了),竟让他漫不经心地删除否定了许多行精辟的诗句,其中包含的人间现实不得不完全依靠作者和他周围的环境以及人事关系等等现实来反映,而这种现实也只有我的注释才能提供。对这项声明,我亲爱的诗人也许未必同意,但是不管怎么样,最后下定论的人还是注释者。

查尔斯·金波特<span class="" data-note="Ce,作者虚拟的人物。这篇前言本身就是这部小说不可缺少的部分,而不是通常意义上与正文相对的前言。"></span>

正文 第一章

我是那惨遭杀害的连雀的阴影

凶手是窗玻璃那片虚假的碧空;

我是那污迹一团的灰绒毛——而我

曾经活在那映出的苍穹,展翅翱翔。

从这室内,我也会在窗玻璃上复印出

我的身影,我的灯盏,碟里一个苹果:

夜间敞着窗帘,我会让暗玻璃上现出

室内家具样样都悬空在那片草地上方,

多么令人高兴呵,室外大雪纷飞

遮蔽我对草坪的瞥视,高高积起

使得床椅恰好矗立在皑皑白雪上

矗立在外面晶莹明澈的大地上!

重摄那场大雪:雪片漫天飞舞

缓缓而无形,乳浊而飘忽不定,

在那昼日苍白冷漠的落叶松树衬托下

一个暗淡的白身影映现在灰色亮光里。

那亮光渐渐变得双倍的青灰昏暗

黑夜使那观察者和景色浑然一体,

而黎明来临,晶莹的霜花

显得惊诧不已:谁的距足

从左到右越过纸般雪白的小径?

识破那段从左到右的冬日密码:

一个黑点儿,朝后指向的箭号;重复再现:

黑点儿,朝后指向的箭号……雉鸡的脚印!

美丽的颈环,雄伟的松鸡,

在我住所的后院寻觅果实。

莫非是《歇洛克·福尔摩斯》中那个家伙

倒退他那革履,从而足迹朝后指向?

五颜六色使我欢悦:灰色亦然。

我的双眸犹如相机,确实可以

摄影拍照。每逢在我许可时刻,

或者在我那默默一颤的指令下,

无论什么映入我的视野,便会常驻——

室内的景象,或者山核桃树的叶片

或者屋檐上冰冻水滴形成的尖匕首——

都会深印在我的眼睑后面

逗留那么一两个小时不去,

如此持续一阵,我所要做的

便是阖目复印再现那些叶片,

室内的景象,屋檐上那战利品装饰。

我真闹不明白从湖滨小道走向学校

那时,为何从湖泊那里我辨认得出

我们的门廊,而现在尽管并无

树木遮拦,我举目眺望,却连

屋顶也见不到。或许是空间无法逆料的

变化造成一道褶皱或一条沟渠,取代了

那片纤巧景致,那栋坐落在绿色街区

哥尔斯华斯和华兹史密斯之间的木屋。

那儿我原有一株宠爱的糙皮山核桃小树

丰裕而葱翠的树叶,虫儿蛀蚀而消瘦的,

乌黑躯干。夕阳

给它那黑树皮镀上一层青铜色,簇叶

阴影在它周围投下宛如松开的花冠。

如今它滚粗结实;它已经茁壮成长。

白蝴蝶飞越它那阴影时变为淡紫色

树荫那边好像在轻柔摆动

我小女儿那架秋千的幽灵。

那座房屋本身依然旧样未改。一边的侧厅

我们装饰一新。一间日光浴室,还有一扇

大块玻璃的观景窗,两侧放着怪样的坐椅。

电视天线,状似巨大回形针,如今闪烁着,

取代了那僵硬的风向标,经常

那里会出现那一只天真而无邪的

好似蒙着薄纱的学舌鸟前来拜访

重新叙述她所听到过的全部节目;

从“去捕—去捕”转换为清晰的

“突—围,突—围”;接着粗嘎地唤出:来这儿,

来这儿,来这儿儿;她向上挥动她那尾梢,或者

纵情优美地齐足朝上扑扑一跃,但随即(“突—围!”)

又倏地返回她那栖息之处——那崭新的电视天线上。

我的双亲去世时,我只是个婴儿。

他俩都是鸟类学家。我那么经常

试图回忆他们,以致今日我竟有

上千模样的双亲。遗憾的是他俩

隐没在自身美德之内,消逝远去,

但某些话语,我偶尔听到读到的,

诸如“心脏不好”一向涉及到他,

而“胰腺癌”则素来是与她相关。

一个认为《启示录》预言已实现的人:一个收集冰冷鸟窝的人。

这儿原是我的卧室,如今留作客房。

这儿,那名加拿大裔侍女把我储存,

我倾听楼下低沉嘈杂之声,并祈祷

祝愿大家永远相安无事,吉祥如意,

叔伯婶姨们,那名女仆,她的侄女艾黛尔,

后者曾见到过罗马教皇,书中人物和上帝。

我是由亲爱而古怪的莫德姑妈带大的,

她是诗人,又是画家,

喜欢那些现实的实体

同怪诞产物和灭亡形象混合交织在一起。

她活到听见另一个婴儿啼哭。她的房间

我们仍然保持着原样。室内的一些零星杂物

构成她那种风格的静态画:那凸面玻璃镇纸

里面封进一片环礁湖的景致,

那本诗集开启在索引页(月亮,

月出,摩尔人,道德的),那把孤零零的吉他,

那个骷髅头;还有一件从本地《星报》剪下来的

稀有珍品:红短袜五比四击败扬基佬

于查普曼的荷马,用图钉钉在门儿上。

我的上帝死得年轻。拜神我发觉

有辱人格,那些前提也谬无根据。

没有一个自由人需要上帝;可我自由吗?

我觉得大自然多么完全地同我形影不离,

我那稚气的味觉多么喜爱那金黄色

面糊糊,一半是鱼一半是蜜的味道!

我那儿童时代的图画本皆是些

裱糊我们小窝笼的着色羊皮纸:

紫红光环围绕着月亮;血橙色太阳;

成双成对的彩虹;还有那稀罕观象

那朵虹彩云——那时刻美丽而神奇,

在那山峦上方明朗的天空

一片椭圆形的乳白色碎云

映出远方山谷上演的一场

雷暴骤雨色彩缤纷的彩虹——

艺术氛围几乎笼罩了我们。

那里有道音墙:夜间之墙,

是由秋季万亿只蟋蟀筑成。

难以穿透!在登山半路上,

我会在它们狂鸣的颤音吸引下停住脚步。

那是苏顿博士家的灯光。那是大熊星座。

一千年前,五分钟

等于四十盎司细沙。

不眨眼地逼视繁星,无穷无尽的往昔

连带无穷无尽的未来:在你头顶上方,

它们像巨大翅翼那样合拢,你便消亡。

凡夫俗子,我敢说,

要幸福得多:他只在撒尿那当儿

抬头仰望空中的银河。于是现在

我也自担风险徒步行走:受枝桠抽打,

被树桩绊倒。犯了气喘病,又瘸又胖,

我从未拍过皮球,也从未挥过板球棍。

我是那惨遭杀害的连雀的阴影,

凶手是窗玻璃那片虚假的远景。

我有头脑,连带五个官能(堪称独一无二),

可是在其他方面我却是个笨手笨脚的怪物。

在睡梦中,我和别的伙伴一道玩耍,

但确实什么也不忌妒——唯独也许

只羡慕那奇迹般的双纽线:自行车轮胎

在湿漉漉的沙地上,若无其事而灵巧的

摆动所留下的轨迹。

一丝微妙的痛楚,

是顽皮的死神在拖拉,又给放松释免,

但是始终存在,贯穿我的全身。一天,

我刚满十一岁,匍匐在地

观望一个上弦的玩具——

一个锡制男孩推动一辆锡制独轮小车——

绕过椅子腿儿,漫游迷失在床下,

蓦地一阵阳光突现在我的头脑中。

接着黑夜便来临。那片黑暗庄严肃穆。

我觉得全身通过时空在分向四面八方:

一只脚在山顶上,一只手

在水流湍急的海滩卵石下,

一只耳朵在意大利,一只眼睛在西班牙,

洞穴中,我的鲜血;群星里,我的脑浆。

我那三叠记里闷声悸动不已;

绿色光点闪现在那上更新世,

一阵冰凉的颤抖贯穿我那石器时代,

而所有的明天皆在我的肘部尺骨端。

整整一个冬季,每天午后

我都陷入那阵瞬间的昏厥。

随后病痛消失。逐渐淡忘。

我的健康开始好转。我甚至学习游泳。

但是就像那么一个被村姑胁迫的男孩,

用他那纯净的口舌扑灭她那可鄙的饥渴之火,

我受到诱惑,惊恐不安,从而堕落,

尽管考尔特老医生宣称我已经痊愈,

摆脱了,他说,主要是成长的痛苦那类病症,

但是那种疑惑逗留不去,那种羞愧始终存在。

正文 第二章

在我那狂热的青年时代,有一阵

不知怎的我竟怀疑那尽人皆知的

死后复生的真理:

唯独我一无所知,

这是一项大阴谋,

人们和书本向我隐瞒了这一真理。

随后有一天我开始怀疑人的神志

是否清醒:他怎能活着而不确知

等待他觉察的是什么样的开端,

什么样的劫数,什么样的死亡?

最后是那不眠之夜,

我决定探测那邪恶,

那不可接受的深渊,与它相抗争,

把我曲折坎坷的一生全部致力于

这唯一的任务。今天我年已六十一。连雀

啄食于果仁。一只蚱蝉在独鸣。

我手中握着的这把小剪刀乃是

阳光和星辰令人炫目的合成品。

我站立在窗前,开始修剪

我的手指甲,模糊地意识到

某种令人畏缩的相似:大拇指颇像

我们杂货商之子,食指酷似学院里

那精瘦沉郁的天文学家斯达奥沃·布卢;

当中那家伙,一个我认识的高个儿神甫;

那女性的第四指,一个卖俏老风流;

而粉红的小指则依附在她那衣裙上。

我一边做出怪脸,一边挨个儿剪去

莫德姑妈惯称为“表皮”的细薄膜。

莫德姑妈年满八十,她的生活突然

寂静无声。我们眼见那使人瘫痪的

一阵涌起的怒红和扭曲袭击了

她那高贵的面颊。我们送她至

疗养院闻名的松林谷。她会坐在玻璃窗前

接受日光浴,呆视着苍蝇飞落在

她的衣服上,飞落在她的手腕上。

她的记忆渐渐消失在增长的迷雾中。

她还能吐出声,顿住,探索,寻获

那一声起先像是可供使用的语句,

然而毗连细胞的江湖骗子夺走了

她所需的话语那个地盘,她一边

拼缀出哀求的表情,一边徒劳地

试图跟头脑中那些怪物评理论争。

在这种逐渐的衰朽中,

复活选择哪一时刻?哪年?哪月?

谁有赛跑计时表?谁来倒一下磁带?

何人运气欠佳,或者人人皆能逃脱?

一则三段论:别人死去;而我

并非是另一个;因此我不会死。

空间是目中密集的蜂群;时间是

耳中营营的歌声。在这个蜂窝里,

我给牢牢锁住。可我们若在出世前

能想象到尘世生活,那想必会显得

多么疯狂,多么令人难以置信,

难以启齿的怪诞,离奇的荒谬!

因此为何要加入人们庸俗的痴痴发笑?

为何要嘲笑没有人能证实的死后生活:

那种土耳其软糖,那些未来的竖琴,

那跟苏格拉底和普鲁斯特在柏荫道上的散步漫谈,

那长着火凤凰翅膀的六翼撒拉弗天使,

那有箭猪之类动物的佛兰德斯画派地狱?

倒不是我们想象得过于荒诞离奇:

困难在于我们没有使这足以显得

不大可能;总的说来,我们多半

想起的只是家中的一个鬼魂。

多么荒唐可笑呵,

这种把公众命运变成个人私语的尝试!

而不是把它转化为神圣而简洁的诗歌,

互不连贯的注释,失眠人出色的韵句!

生活是个在黑暗中胡乱涂写的信息!

无名氏题。

在她去世那一天,我们

在回家的路上窥见一棵松树树皮上

有个翠绿空壳,蛤蟆眼般滚圆,

紧偎树干,而它的姊妹篇则是

树胶粘住的一个蚂蚁。

那个在尼斯的英国佬,

一个自负而欢乐的语言学家:Je nourris

Les pauvres cigales——意思是说

他喂养那些可怜的海鸥!

拉封丹错了:

死去的是唇颚,活着的是歌曲。

于是我修剪指甲,沉思冥想,侧耳倾听

楼上你那脚步声,一切尚好,我亲爱的。

希碧尔,在我们中学时代,

我始终赞赏你那端庄秀美,

但是在一次高班集体出游

纽卫瀑布那期间,我深深爱上了你。我们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共进午餐。

地理老师谈论着

那倾泻奔腾的瀑布。它那轰鸣和彩色飞虹

使那温和的公园气氛浪漫。

在四月的雾霭中,我斜身躺在你那苗条的身后,

观望着你那斜向一边的整洁的小脑袋。

一只五指分开的手掌,

在一棵星形的延龄草和一块石头之间,

压在草皮上。一个娇小的指骨

不断在扭动。接着你转过身来,让我喝下

一小口金属腥味而清澈的茶。

你的形象一无改变,那抿嘴轻咬

朱唇的晶牙;长睫毛眼下的晕影;

粉面桃腮;从鬓角颈背梳拢起的

深棕色丝发;那白白净净的脖颈;

那波斯人脸型的俊鼻秀眉,

你都保存得完美无缺——

在那些静静的夜晚,我俩

默默谛听瀑布的轰鸣巨响。

来受仰慕吧,来受爱抚吧,

我这深色的瓦奈萨,线条绯红,我这神圣的,

我这令人羡慕的蝴蝶!解释一下

你怎么在丁香巷的暮色中竟然会

让笨拙而歇斯底里的约翰·谢德

泪湿了你那面颊、耳梢和肩胛骨?

我们俩结婚已达四十载。至少已有

四千次我俩的脑袋揉皱了你那枕头。

四十万次那座落地钟奏出类似

威斯敏斯特大笨钟的粗乐声,

报出我俩共同享用的时辰。还会有多少

免费赠送的年历将使厨房那扇门儿增辉?

我爱你,当你站在草坪上凝视着

树上一样什么东西时:飞走了。

它那么小巧玲珑。它会返回来的。

(这句悄声细语温柔得胜似一个吻)

我爱你,当你唤我观赏落日晚霞上空,

一架喷气式飞机留下的粉红色尾迹时。

我爱你,当你哼着歌儿,收拾

一个手提箱或者那个样儿滑稽、

带有来回拉锁的汽车旅行袋时。我尤其爱你,

当你郁郁点头迎接她的鬼魂,

手中握着她生前头一个玩具,或者凝望着、

一张从书中发现当年她寄回的旧明信片时。

她想必可能是你,我,或某种古怪的组合:

大自然选择了我,以便让我来折磨并撕裂

你那颗心和我这颗心。起初我俩会微笑道:

“小姑娘都胖乎乎的”或杰姆·麦克威

(家庭眼科医师)会很快治愈她

轻微的斜眼。”随后:“要知道,

她会蛮漂亮的”;试图缓和那种

逐渐增长的苦恼:“这是青春期初期。”

“她该去上马术训练课,”你又会说

(你我目光并未相遇),“她该学打

网球或羽毛球。少吃淀粉,多吃水果!

她或许不是个美人,可她却逗人喜爱。”

这没有用,没有用。那些从法文和历史课

得来的优秀奖,无疑是闹着玩儿赢到手的;

圣诞节晚会上的游戏显然艰难得多,

一个害羞的小客人势必给排除在外;

该公平合理些嘛:她同龄的孩子们

饰演小精灵小仙女出现在她曾协助

绘制布景的学校演出的哑剧舞台上,

而我那温柔的姑娘却给扮成时间老妪,

一个弯腰的女仆,拿着扫把和污水桶,

我独自躲进男厕所,傻瓜般呜咽啜泣。

另一个冬季在铲除困窘中度过。

五月里,齿鳞白蛱蝶时常出没在我们那片树林中。

夏季让动力割草机刈过去;秋季充满炽热的情感。

唉,腌臜的小天鹅从未变成

一只林鸳鸯。又是你的声音:

这可是偏见!她天真无邪,

你理应欢欣。为何总在强调

仪表?她愿意显得一副邋遢样儿。

处女们写过一些辉煌灿烂的作品。

情爱并非一切。好模样也非

那么绝对必不可少!”然而,

潘神依然会从每座绚丽的山峦上呼唤,

我们心头那些怜悯的精灵也依然会议论:

没有谁的嘴唇会沾享她那香烟上的口红;

每逢舞会前,索柔萨女生宿舍楼,

电话铃声每隔两分钟就会响一次,

可是没人会给她打来邀请的电话;

轮胎在砾石路上嘶的一声刹住车,

在那优美的夜晚,一个围白围巾的男伴,

走到门前,却从来也不会是前来找她的;

她从未去过舞会,那穿薄纱戴茉莉的美梦。

我们于是送她前往法国一座别墅去度假期。

可她又遇到新的挫折,新的难堪,

哭哭啼啼返回家。在那学院城镇

条条大路通往欢乐场所那些日子里,

她会坐在图书馆台阶上阅读或针织,

孑然一身,要么跟那羸弱的好同屋,

如今是个修女,待在一块儿;另有一两次

同一个选修我开的课程的韩国男孩在一起。

她有古怪的畏惧,古怪的幻想,

古怪的性格力量——正如她曾

花费三个漆黑夜晚探查某种声音和亮光,

在一个旧谷仓里,她喜欢倒拼英文词汇:茶壶成了顶峰

蜘蛛成了蛋卷冰淇淋:“香粉”竟成了“红发意大利佬”。

她管你叫做说教的大螽斯。

她难得微笑,而偶一为之,

却是痛苦的标志。她会猛烈抨击

我们的计划。两眼发呆毫无表情,

坐在她那辗转反侧的床铺上,伸开

两只囊肿的脚,用银屑散落的指甲

抓搔她的脑袋,呜呜咽咽,

单调地咕哝可怕的字眼儿。

她是我的宝贝儿:性情乖戾,阴郁孤僻——

可她还是我的宝贝儿。你想必记得那些

近乎平静的夜晚,我们在玩

搓麻将,或者她试穿你那件皮大衣,这使她

近乎迷人;连镜子都在微笑,

灯光仁慈宽厚,影儿也柔和。

有时我会辅导她读懂一篇拉丁课文,

或者她会在自己卧室里读书,紧挨

我那间荧光灯照亮的巢穴,而你会

在你的书房,与她相比距我两倍远,

我时而可以听到你俩的交谈话语声:

“妈,何谓阴森栏?”“什么何谓?”

“阴森之栏。”

停顿,接着是你谨慎的诠释。随后又是:

“妈,何谓冥府?”这你也会解释,

还附带一句:“要不要吃个柑橘?”

“不。好吧。可永生又是什么意思?”

你迟疑不决。我遂起劲地吼出答案,

声音从我书桌前直穿那扇关上的门。

她在读什么倒无关紧要,

(某一伪劣的现代诗篇

在英国文学中被说成是

“惊心动魄而令人信服”的文献——

什么意思则无人在意);问题在于

这三间屋当年把你我她连接在一起,

如今形成一个三折屏或一出三幕剧,

其中绘制描述的事件将会永世长存。

我认为她素来怀有一个小小疯狂的愿望。

我近日刚完成我那部评论蒲柏<span class="" data-note="Alexander Pope(1688——1744),英国诗人,长于讽刺,善用英雄偶体,著有长篇讽刺诗《夺发记》、《群愚史诗》等,并翻译荷马史诗和《奥德赛》。"></span>的书。

我那位打字员珍·迪恩一天有意给她

介绍跟她的堂弟彼得·迪恩见面相识。

珍的未婚夫愿意开他那辆新车带他们

前去二十英里开外的一家夏威夷咖啡馆。

那个男孩八点一刻在纽卫镇给接上车。

雨夹雪给马路铺土一层光滑的薄冰层。

他们最终找到那地方——彼得·迪恩

却突然紧皱双眉惊呼一声脱口道,

他彻底忘了跟一个哥们儿的约会,

他若不去,那家伙就会锒铛入狱,

等等,等等。她说对这完全能理解。

等他走后,三个年轻人在那

蔚蓝的入口处呆呆站立片刻。

地上水洼映出条条霓虹灯光;

她微微一笑,说她成了多余的人

宁愿回家去。两个朋友陪她走到

公共汽车站便离开;她却没径直

乘车返回家,而在劳勤岬下了车。

你仔细端详你那手腕:“八点一刻。

(表针这时呈叉状。)我看看电视。”

那肉汤似的苍白荧屏渐渐展示一片栩栩如生的污迹,

音乐涌出。

他瞧她一眼,

接着便转身向好心好意的珍射出一道死光。

一名男性雇员,从佛罗里达直到缅因,

追寻埃俄罗斯战役射出的弯曲之箭。

你说待会儿有一场令人厌倦的四重唱,

两名作家和两名评论家会在第八频道

辩论诗歌的事业。在那春祭的仪式上,

一名仙女,在簇簇转动的白色花瓣下,

脚尖旋转地前来跪拜

在树林里一座祭坛前,

林中则堆放着形形色色的浴室日用品。

我上楼去审阅长条校样,

耳听屋顶上风卷云石声。

“看那瞎眼乞丐在跳舞,跛子在歌唱”

明显具有那荒谬时代的庸俗情调。

接着是你,

我温柔的学舌鸟,从过道朝上发出一声呼唤。

我及时听到短暂的赞誊,

同时跟你一块儿饮杯茶:我的姓名

两次被提到,一如既往,只差仅仅

(泥泞一步)给排列在弗罗斯特之后。

“你真不在乎吗?

我会赶乘埃克斯顿那班飞机,因为你明白

我如果午夜时分没带那笔现钞急忙前来——”

接下来是一种旅行纪录片:

一位主持人带领我们穿越

三月里一个夜晚的薄雾,从远而近,

船的前桅灯宛如一颗渐渐扩大的星星,

临近那片碧绿、靛蓝、茶色的海洋,

我俩曾于一九三三年,她出生前九个月,

到那里游览过。如今一切成为过眼烟云,

事事模糊不清,几乎记不得那初次

长时间的散步,那持续不断的亮光,

那成群结队的船帆(白帆当中一蓝帆

与那海色怪不协调,另两张则是红帆),

那男人,身穿运动茄克衫,捏碎面包,

那群集的海鸥聒噪不休,震耳欲聋。

一只灰鸽蹒蹒珊珊混迹在其中。

“是电话响吗?”你在门旁侧耳倾听。

什么也没有。从地上拾起电视节目表。

更多的前桅灯出现在薄雾中,

擦净窗户也无益:只能扫视到

户外裸露的白栅栏和反光灯标柱。

“我们敢担保她表现得得体吗?”你问道。

“严格说这当然只是男女双方的初次会面。

好了,我们要不要看一看《悔恨》的预演?”

我们于是平心静气地让那部名片

展开它那似有魔法呵护的大帐篷;

著名的脸庞涌现,白晳而蠢样儿:

那微启的嘴唇,那水汪汪的眼睛,

那面颊上的美痣,一派奇特的法国风格,

还有那柔软的躯体融入

人所共有的灿烂向往。

“我想,”她说,

“就在这里下车。”“这儿只是劳勤岬。”

“知道,没关系。”她抓住扶杆凝视着

幽灵般的林木。公共汽车停下,随即消逝。

莽林上空雷鸣大作。“不,不看这个!”

本台特约责宾帕特·平克(反原子谈话)。

钟敲十一下。你叹道,唉,恐怕没有

什么可看的节目啦。你拨弄那调频器:

忒尔克接连响,画面不断在变更。

商业广告给斩首。众多面庞给拂去。

一张张开的嘴,唱歌唱到半中腰,被抹掉。

一个蓄着连鬓黑胡子的白痴,正打算动用

他那管枪,可你的动作真是比他要快得多。

一个欢快的黑人举起小号正要吹。忒尔克。

你那枚红宝石戒指制造生活,也执法森严。

噢,关上吧!啪的一声响,生活遂给掐断,

只见亮光渐渐缩小成针头,消逝到漆黑的

无限境界。

从湖畔那间木棚走出来

一位看守人,时间老人,灰发驼背,

与他那条焦躁不安的狗,沿着那条

芦苇丛生的堤岸走去。他来得太迟了。

你轻声打呵欠,去叠放你那个盘碟。

我们听见风声,听见那狂风卷枝桠

投向玻璃窗。电话铃声响?又不是。

我帮你把茶碟收拾起。那座落地钟

不断在摧毁嫩芽幼根,牢固的根基。

“已是午夜,”你说。午夜对年轻人意味着什么?

一道节日闪光骤然

越过五棵雪松,照直投射过来,白花花一片雪亮,

一辆警车从我们那崎岖不平的小道

疾驶而来,吱地刹住。重摄!重摄!

人们认为她试图横跨劳勤岬那边的湖泊;

兴趣浓厚的溜冰人,在特别严寒的日子,

时常在那湖面上从埃克斯溜滑到卫镇去。

也有人猜测她想必是昏昏沉沉迷失了路,

从布里奇道朝左转了弯;而另有人则说

她自戕了她那可怜的年轻生命。我明白。你明白。

这是一个解冻之夜,一个疾风之夜,

空中骚动不已。黑色的春天,

在湿漉漉的星光里,在湿淋淋的地面上,

就站在角落那边,瑟瑟发抖。

那湖泊横陈在雾霭中,冰层一半已淹没。

一个模模糊糊的形体从芦苇丛生的堤岸,

踏入一片噼啪爆裂、狼吞虎咽的沼泽,继而沉没。

正文 第三章

那if,无生命的树!拉伯雷<span class="" data-note="Francois Rabelais(1483-1553),法国作家,人文主义者,代表作为长篇小说,作品反映了文艺复兴时期新兴资产阶级的要求。传说他临终时曾说“我去寻找那庄严设想”。"></span>,你那庄严设想:那大土豆

I.P.h.,一家世俗的

来世预备学院,我们简称它为

阴府——那伟大设想!——邀请

我讲授一学期谈论死亡的课程

(“蛆虫讲座,”麦卡柏院长如此写道)。

你和我,还有她,

当时只是个妞儿,从纽卫镇移居到

另一个地势较高的州内的紫杉荫镇。

我喜欢高山峻岭。我们租住了一栋

东倒西歪的房屋,从大铁门前那儿

你能望到一片雪景,那么遥远,那么白晳,

只能叫你喟然长叹,真仿佛那竟会

有助于消化似的。

那来世预备学院

既是一个幼虫,也是一朵紫罗兰:

一座理性早晨里的坟墓。可它却没领会到

整个这件事的要点,没领会什么事物最能

取悦那认为《启示录》预言业已实现的人;

因为我们天天有人死去;不只是对干枯骨,

也对血气方刚的生命,遗忘真是无比兴旺,

我们最美好的往昔如今都成为污浊一堆

皱巴巴的姓名、电话号码和发霉的档案。

我打算成为一朵小花,

或一只肥大的苍蝇,但永不遗忘。

我宁愿摒弃永生,除非新死的人

在天堂里能在它那壁垒里寻觅到

它历年储存的诸般事物:

凡人生活的忧郁和温柔;

热情和痛苦;长庚星外那架

逐渐缩小的飞机暗紫色尾灯,

香烟抽尽时你那种沮丧手势;

你冲狗儿的微笑样儿;

蜗牛留在石板上的银液粘轨迹;这种好墨水,这种韵脚,

这种索引卡片,这种一掉在地上总会形成

一个“&”符号的纤细橡皮筋。

相反的是

这家学院认为较明智的或许是

万勿对那天堂抱有过分的期望:

设若没人对新来乍到者打招呼,

说声哈罗,没有招待会,没有

思想灌输的说教,那该怎么办?

设若你给拖进无边无际的虚无,迷失了方向,

你那精神给剥得精光,彻底陷入孤独,

你的任务没完成,你的失望无人知晓,

你那躯体正在慢慢开始腐烂,

一个身穿晨袍、并非可脱去衣衫的人儿,

你那遗孀,俯伏在一张暗淡的床上,她本人在

你融化的脑子里只是模糊一团!那又该怎么办?

来世预备学院在怠慢神祇,包括那至圣上帝,

可又从神秘幻觉中借取若干边缘的残瓦碎片;

它提供稍许小恩小惠的指导

(生命隐没时那种琥珀色景象)——

你成了一个鬼,怎样才能不惊惶失措:

侧身滑行,选择一处静地,沿岸前进,

遇见实体就滑降直穿而过,

或让人从你身上流通穿越。

怎样在那黑暗中,找到美神特拉,

倒抽一口冷气,见是小家碧玉一块。

怎样在螺旋型空间保持清醒头脑。

遇到怪异的转世化身则需加提防:

在天赐的复活过程中,蓦地发现

你已经是个弱小癞蛤蟆突然进入

一条汽车川流不息的繁忙道路中,

或是头熊仔在一棵燃烧的松树下,

或是书中一蠹鱼,

那该怎样来适应。

时间意味着持续,持续意味着变化:

因此那无时间性的永生必然会扰乱

感情程序。我们遂向

鳏夫提出忠告。他结婚两次:

在冥界遇见两位夫人;两人都爱,两人都可爱,两人

彼此忌妒。时间意味成长,

而成长在乐土生活中却毫无意义。

那位头发淡黄的夫人,抚爱着一个永无变化的孩子,

在一个忆起的池塘边缘哀伤,

水面上映现梦幻模糊的天际。也是一头金发,

而在暗处略显褐黄,

踮脚合膝,端坐在一处石栏杆上,

是那另一位,抬起泪汪汪的眼睛,

注视着那层穿越不透的蓝色烟雾。

该怎样开始呢?先吻哪一位?什么玩具

送给那个娃娃?那个板着面孔的男孩儿

理解三月里一个暴风雨夜

杀死母子二人那场车祸吗?

她,那第二位爱侣,光着脚背,

身穿芭蕾女郎黑衣,为何戴着

另一位夫人珠宝盒里那串耳环?

她为何拨转那严厉的年轻面庞?

因为正如我们从梦境中知晓那样,

跟我们亲爱的死者讲话十分困难!他们漠视

我们的疑虑、忐忑不安和羞愧——

那种惊觉他们已跟往昔迥然不同的尴尬感觉。

那位在远方一场战争中阵亡的同窗好友,

在他那扇门前观望到我们并不感到惊讶,

而在一种得意和忧郁相交融的感情下,

指着他那间地窨子房间里的泥潭水洼。

但是谁能教导我们该汇报的那种思想

清晨我们在某一位政治上的看守,

某一位身穿制服的狒狒的导演指示下,

朝大墙走去,列队排好,接受点名。

我们只会思考自己熟悉的事物——

韵律王国,数学群岛;

倾听远方鸡鸣,辨别

那灰墙上稀罕的苔藓;

我们在自己那双高贵的手被缚住的时刻,

便会嘲笑那些不如我们的人,乐意取笑

那些热诚投靠的白痴,只是为了好玩儿,

冲他们的眼睛啐唾沬。

谁也救助不了那名离乡背井的人,

那个躺在汽车旅馆里垂死的老人,

风扇在草原酷热的夜晚隆隆转动,

窗外些许彩色亮光

照到他的床上,像是往昔暗淡的双手

在提供珍宝;而死神来得飞快。

他透不过气来,咕哝两种语言祈求神灵,

薄翳在他胸中膨胀扩散。

一阵扭动,一阵撕裂——这是人预料得到的。

或许他找到了庄严的虚无;

或许他再次从块茎芽眼盘旋上升。

正如我们最后一次路经那家学院时,

你说:“我真闹不清这地方和地狱

又有什么区别。”

我们听见火葬场工人在格拉伯曼焚炉旁,

粗野狂笑,轻蔑哼哈,谴责那种甑式炉

大大不利于阴魂显形。

我们都避免批评信仰。

那位了不起的斯达奥沃·布卢

把行星扮演的角色视作灵魂着陆。

思考到禽兽的命运。一名中国人

跟他的祖辈啜茗饮茶,畅论礼仪,

真还要想象到何等程度。

我扯裂坡的奇思遐想。

而论述那成人范围以外、

彩虹般奇异的童年回忆。

我们的听众当中有一名年轻神甫,

有一位老共产党员。IPh至少可以

同教会和党的路线相抗衡。

在随后的岁月里它开始衰败:

佛教扎下了根。一个媒体私运进

苍白水果冻和浮置的曼陀林音乐。

卡拉马佐夫教兄<span class="" data-note="Fra Karamazov,指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书中的伊万。书中青年仆人杀死了老主人,但承认自己是从犯,伊万才是主犯,因为伊万曾经对他说过,“世上一切事情都许可,不应加以禁止。”伊万明知一旦他离开父亲,老人便有被杀的可能,又为何要远走高飞呢?这就是纵容哥哥犯罪弑父,从而达到他夺取遗产的目的。"></span>,向一切蠕变的课室

咕哝他那用词不当的世上一切都许可;

为了满足那内部不牢靠的愿望,

弗洛伊德学派朝那座坟墓进军。

这一场乏味的历险多少帮助了我。

我学会在勘察死亡深渊时,什么

该不理睬。在我们失去自己的孩子时,

我顿悟那里一无所有:没有自封的

灵魂会触摸一块挂着钥匙的干木板,

夺走她那亲昵的称呼;也没有鬼魂

会在那阴暗花园里,山核桃树附近,

优雅地站起来迎接你和我。

“哪儿来的嘎嘎怪声——你听见了吗?”

“楼梯那边的百叶窗在响,我亲爱的。”

你要是睡不着,那就开开灯。

我讨厌那风声!咱们下盘棋。好吧。

“我敢保证不是百叶窗。听——又响了。”

“那是一缕卷须在抚摩窗玻璃。”

“什么从屋顶上滑落,砰的一声响?”

“那是冬季老人在泥潭里翻筋斗。”

“现在我该怎么办?我的马给别住了。”

谁在这么晚的风雨之夜还在疾驶?

那是作家的哀愁,那是三月里的狂风。

那是父亲和他的孩子。

随后是分秒时日,来去匆匆,

她不会再浮现在我们的脑际,

生活神速运转,那毛茸茸的蠕虫在奔行。

我们前往意大利。在日光下,伸着四肢

懒散地躺在白色沙滩上,同其他粉红色或棕色

美国人一起。飞回我们那小镇。

发现《野性的海马》,我那一束散文,

受到了“普遍的赞扬”

(一年售出了三百本)。

学校又开学,在那山坡条条相隔

蜿蜒小道上,你看到川流不息的

汽车洪流,亮着车灯,全都返回,

重温学院教育之梦。你继续工作,

把马韦尔和多恩翻译成法文。

这是暴风雨的一年:

洛丽塔飓风从佛罗里达刮到缅因。

火星闪亮。伊朗国王大婚。阴郁的俄国佬充当间谍。

兰给你绘制了一幅肖像画。接着我在一天夜里去世。

克拉肖俱乐部约我前去讨论

《诗歌为何对我们具有意义》。

我布道一番,简短而乏味。

我正要匆匆离开,以挫败

结尾那段所谓的“提问时间”,

那批前来参加这类讨论会的乖戾家伙,

只想发表不同意见,其中一位站起来,

用他手中那只烟斗咄咄逼人地指向我。

接着就发生了——那一袭击,那阵恍惚,

或者说我的老毛病再次发作。前排那里

恰巧坐着一位医师。我刚好栽在他脚前。

我那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

几分钟过后才又起伏搏动,

继续步履艰难地走向

更加结论性的目的地。

现在请诸位充分注意听我说。

我无法奉告

我是如何知晓的——可我确知自身已越过

那道边界。我所热爱的一切倶已灰飞烟灭,

却没有一条主动脉表示遗憾。

一个橡皮太阳剧烈摆动下沉;

血黑色的虚无开始编织

一个网络,细胞之间相连

再相连,与那主干再相连。

于是在那黑暗衬托下,

显现一座喷泉向上高喷的白水柱。

我当然理解那决不是

我们的原子构成的;那景象留给人的感觉

也不是我们那类感觉。在生活中,谁都能

很快辨认出

自然界假象,于是在他眼前

芦苇变成一只鸟,疙里疙瘩的枝桠

变成了一个尺蠖,眼镜蛇的脑袋变成一只

淘气的折翼大飞蛾。但在

我这座白色喷泉的例子中,什么在感觉上确实

可以代替它,我想,

只有那怪异领域的长住者方能领会

而我只是个迷路人。

没多会儿我便见它融化消逝:

我尽管神志尚未清醒,却已返回地球。

我讲的这件事引起我那位医生发笑。

他深表怀疑,认为我处于那种境地,

“会不折不扣产生幻觉或梦幻,

不过那或许会发生在事后

而不会在正当崩溃那时刻,

不会,谢德先生。”

可是,医生,我死了!

他微笑着说,“没完全死:只是半个幽灵。”

然而我表示异议。我在脑海中不断

重新播放那段情节。我又走下讲台,

感到浑身发热,神志异常,

一见那家伙站起来便栽倒,

倒并非因为一位诘问者用烟斗指着我

而或许是因为对一个虚弱的胖玩意儿

一颗不稳定的老心脏,那种

颤动和撞击的时刻业已成熟。

我那视觉散发着真实气息。它具有

自身那种真实的格调、本质和奇趣。

确实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它那

胜利光芒不断垂直上升而熠熠放光。

受到街道和争斗那类外界炫目之光

困扰时,我时常转向内心省悟,

在那里,我的灵魂背景矗立着

那老实泉!而它的出现一向

会奇妙地抚慰我。随后,一天

我发现一桩好似孪生表演的奇迹。

那是杂志上关于一位资太太的逸事。

她那颗心脏曾由一位外科医生及时

用手揉摩而恢复搏动。

她对采访记者讲了那“死后的境界”,

报道中提及天使,

彩色玻璃的闪光,

一种轻柔的音乐,精选的赞美圣歌,

和她母亲的声音;

但在结尾她提到了一处远方

景致,一个雾蒙蒙的果园——容我摘引:

果园那一边,我透过一种烟雾,

瞥见一座又高又白的喷泉——随即惊醒。

设若在一无名岛屿史密特船长

发现一种新奇动物而把它抓获,

设若稍后史密特船长又从那里

带回一张兽皮,那岛屿则不是神话。

我们那喷泉是一个路标和一项标记

客观存在那片黑暗中,

坚固如骨,实质如齿,

而在它那坚定的真实中又近乎世俗!

文章是出自杰姆·寇特斯的大手笔,

我当即致函杰姆,得到了她的地址。

驶车西行三百里前去同她交流晤谈。

到达之后,遇到一阵热情的喵喵叫。

见到那头蓝发,那双雀斑累累的手,

那种欢欣的兰花般气质——自知堕入陷阱。

“谁会错过这种有幸遇到如此

大名鼎鼎时一位诗人的机会呢?”

我的造访真使她感到无比高兴!我极想

提出问题。这却全给撇开:

“下次再谈吧。”那位新闻记者

还存有她的草稿。我不应该坚持。

她力劝我享用水果蛋糕,把这

全变成了一次十分愚蠢的社交访问。

“我真不敢相信,”她说,是您光临!

我喜爱《蓝色评论》上发表的您的诗篇。

那首关于Mon Blon的诗。我有个侄女,

她攀登过马特霍恩峰。而那另一首

我看不懂。我的意思是指那种感觉。

因为,当然啦,那种语调——可我太愚蠢!

她确实如此。我原本可以坚持己见。

我原本可以让她讲些更多有关我俩

在“死后的境界”见到的那白喷泉。

但(我觉得)我如果提出那一细节,

她就会猛扑过来,好似抓住一种可喜可贺的

亲密关系,一种神圣的结合,

把她和我神秘地连接在一起,

我俩的灵魂顿时就会像

兄妹在那敏感的乱伦边缘

瑟瑟发抖。我说,“时间

不早了……”

我也拜访寇特斯。

他恐怕不知道把她的草稿放在何处了。

他从一个钢制文件柜里取出他的大作:

完全正确。我没有改变她的风格。

只有一处误印——倒也关系不大:

是山峦而不是喷泉。宏伟的情调。

基于一处误印——永生的上帝呵!

我一边开车回家一边思考:得到启迪,

终止调查我那深渊吗?

但是我顿时领悟到这才是

真正的要点,对位的论题;

只能如此:不在于文本,而在于结构;

不在于梦幻,而在于颠倒混乱的巧合,

不在于肤浅的胡扯,而在于整套感性。

对!这就足以使我在生活中可以找到

某种联系,某种饶有兴味儿的联系,

某种在这场游戏中相互关联的模式,

丛状时艺术性,以及少许正像

他们玩耍这类游戏而寻获的同样乐趣。

他们是谁倒也无所谓。没有声响,

没有诡秘亮光来自他们回旋的住所,

但是他们就在那里,冷漠而无声地

玩耍一种尘世游戏,使小卒升格为

象牙的独角兽或乌木的农牧神;

这儿点燃一个长寿,那儿熄灭

一个短命,杀死一位巴尔干国王;

促使一架高空飞机从空中坠落下

一大块凝结的冰块

砸死一个农民;藏起我的钥匙,

眼镜或烟斗。把这些

事件和物体连同远方的事件

和消失的物件协调在一起。为意外事故

为可能发生的事增添光彩。

身穿风雪大衣,我迈进家门:希碧尔,这是

我的坚定信念——“亲爱的,请关上那扇门,

旅行得愉快吗?”好极了——但更重要的是

我返回后深信自己可以摸索着得到稍许——

稍许——“是吗,亲爱的?”那样隐约的指望。

正文 第四章

现在我要探索美,迄今尚没人

这样探索过。现在我要高声唤,

迄今尚没人这样呼唤过。现在我要试一试

没人试过的活。现在我要做没人做过的事。

谈起这台神妙机器:

叫我困惑不解的是

两种创作方法区别在哪里:

这一种只在诗人脑海翻腾,

他一边反复推敲精炼词句,

一边给腿抹上第三遍肥皂;

另一种则端庄得体,

他在书斋提笔直书。

后一种方法是手助头脑,

具体展开那场抽象战斗。

笔在空中逗留,猝然拦阻

夕阳西落,或者再现星斗,

从而直接引导隽言佳句

穿越漆黑迷津,朝向熹微晨曦。

前一种方法却令人苦恼!

头脑很快就会让痛苦钢帽箍住。

缪斯自始至终指挥钻锥,

磨磨钻钻,任何意志无法阻断,

美妙词句刚一斟定酌就

又会自动勾销,弃之如敝屣,

要么他就奔向拐角商店,

去买那一份早已看过的报纸。

为何如此?或许是因为

无笔创作缺少悬笔停顿,

三者均需同时照应,

既要选择适当韵律,

把完成的诗行放在面前,

还得一一牢记前面的习作?

要么就是少了书桌,创作过程

更易虚无缥缈,诗情联翩起伏?

神妙的时刻悄然来临

当我倦于删改,投笔遐想;

我踱步沉思——某位神灵当即默默指令

当词汇奏起笛声,在我手上栖息停当。

清晨是我最美好的时辰;

仲夏是我最喜爱的季节。

我一次恍惚觉得醒来一半,

而另一半依然沉睡在梦乡。

我灵魂出窍,追上自己——草坪上,

苜蓿叶儿合捧着黄玉般的黎明曙光,

谢德身穿睡衣站在那里,趿着鞋一只。

我于是意识到那一半也在

朦胧睡梦中;相对一笑我骤然醒来

依然憩息在床榻;天边已破晓,

知更鸟儿走走歇歇,

镶嵌宝石般的湿草皮,上面横卧一只棕鞋!我暗中的脚印,

谢德的印记,天生的神秘。

蜃景,奇迹,那仲夏的黎明。

我的传记作者或许过于拘谨,

或许所知不多,不敢断定谢德

在浴室修过边幅;瞧,开始了:

“他安装好

——种铰链加螺丝的钢支座,

它横跨浴盆,托住修面镜,

不偏不倚安顿在他腮颊前,

于是脚趾又暖暖和和地打起节拍,

他坐在那里俨如一位国王,又像鲜血淋淋的马拉。

我的体重越大,肌肤越不保险,

有些地方真是瘦得荒谬绝伦;

嘴角近旁:这牧场和那怪相间

招致一条邪恶的隙缝裂口。

还有这松皮垂肉:总有一天

我只得放弃那矫饰根深的皱褶。

我的喉核乃是一枚刺梨:

现在我要说说那阵邪恶和失望,

迄今尚没人这样说过。五六七八

九下还不够。十下。我用手抚摩

草莓乳脂下团团的血块,

发现荆棘丛生一无改变。

电视广告中那个独臂家伙

倏地一下

就从耳边到下巴蓦地清理出坦途一片,

擦擦脸蛋,喜形于色地摩挲他的肌肤。我却对这甚表怀疑。

我是那种双手胡乱瞎忙的人。

就像一个身穿紧身衣裤的英俊少年,

谨慎协助一名杂技女娇娃翩跹起舞,

我的左手又相帮又托住,转换姿态。

现在我要说……诗人向往的

情调远远胜过那肥皂泡沬;

灵感连带它那冷冰冰的火花,

猝然浮现的形象,即时的词句,

给肌肤带来了阵阵涟漪三重波,

使人惊喜交加,汗毛根根倒竖,

宛如那生动的大型广告画面上,

我们的乳膏撑起那刈除的须髯。

现在我要说没人说过的罪愆。

我不喜爱这类事物:爵士乐;

把黑壮汉抽打得条条血痕的、

身穿白色紧身裤的蠢家伙;抽象派摆设;

原始派民间面具;激进学校;

超级市场音乐;游泳池;

畜生,讨厌的人,阶级意识强烈的庸人,弗洛伊德,马克思,

冒牌思想家,捧起来的诗人,财迷和骗子。

保险刀片嘶嘶刺耳遨游,

穿越我的腮颊这一国度,

汽车在公路上川流不息,

卡车围绕我的颚骨攀登陡坡,

这当儿,一艘班轮悄悄靠岸,

这当儿,墨镜客畅游贝鲁特,

我在耕耘我那灰白胡碴的古老赞巴拉土地,

奴隶们在我的口鼻之间辛勤操作翻弄干草。

人类生活是深奥

而未完成的诗歌注释。记下来,留待以后进一步使用。

我一边穿衣,一边穿堂过室,

漫步闲荡在家中,押韵吟诗,

手握一把篦梳或者一个鞋拔,

转眼又变成我吃鸡蛋的小匙。下午

你开车送我前去图书馆。

六点半我们共进晚餐,而我那古怪的缪斯,

我的守护神,处处与我同在,

在专用的斗室里,在汽车里,在我的坐椅上。

而一切时间,始终如一,我亲爱的,

你也在那里,在词汇上,在

音节上,强调加重

那至关重要的节奏。往昔我听到一个女人的衣裙

窸窸窣窣声。我经常捕捉到

你那临近的思维音响和意识。

青春常驻你心间,经你摘引

我献给你的诗篇,转旧为新。

《暗淡的海湾》是我第一部(自由体)诗集;《夜涛之声》

接踵而至;随后是《赫柏之杯》,

那是我在湿漉漉的狂欢酒宴中最后一次漂浮,

如今我把一切都称作“诗”,不再辗转不安。

(而这部玲珑剔透的玩意儿倒确实需要一个

月落乌啼之名。帮助我,威尔。)

岁月在持续协调的沉吟中流逝。

头脑在衰退;

一个黝黑的白痴,我原想用而未用的名词,

都在水泥地上干瘪枯竭。

我贪恋加重的辅音,厄科

或许是基于一种感情,

偏爱那奇思遐想、

富有韵律的生活。

我觉得唯有

通过我的艺术,结合欢悦心情,

我才能理解生存,至少能理解

我的生存微小的一部分;

倘若我个人对宇宙扫描准确,

神圣光彩的诗句势必也不差,

我猜想那是一行抑扬格律诗。

我确信无疑我们会继续存在,

我的宝贝儿也会生活在某处,

正像我确信无疑我会在

清晨六点,一觉醒过来

一九五九年七月廿二日

那一日或许是个艳阳天;

呵欠连连,我把闹钟弦儿上,

忙把谢德的“诗稿”搁回架。

但还不到就寝时分,夕阳斜照

苏顿老博士的两扇最低的窗棂。

那人想必——什么?八十?八十二?

我俩结婚那年,他年纪比我大两倍。

你在何处?在花园里。我看得见

你的身影半映在那棵核桃树近旁。

孩子在投掷马蹄铁。喀哩。喀啷

(犹如醉鬼倚在灯杆上。)

一只深色瓦奈萨,绯红的镶边,

在夕阳下盘旋,在沙地上歇息,

展现它那白斑点点的墨蓝翼梢。

穿过流动的阴影,消退的光芒

一个男人,并不理会这只蝴蝶——

我猜是哪位邻居的花匠——正推着

一辆空空的手推车,踏上那条小巷。

正文 索引

条目中数字系指诗行及其评注。其中G,K,S(参照各条)代表本作品中三位主要人物。

甲男爵,奥斯文·阿夫芬平,末一代阿夫男爵,一名卑贱的叛徒,286。

伊丽丝·阿赫特,著名女演员,死于一八八八年,一个影响颇大的热情女人,索古斯三世(参照该条)的情妇,130。官方称她系自杀身亡;非官方则认为她是让一名同行演员勒死在她的化妆室里的,该名男演员是个生性忌妒的哥特兰岛青年,今尚健在,年已九十,为影子派(参照该条)一名年纪最大而最不重要的成员。

阿尔方国王,绰号糊涂王,1873——1918,自一九〇〇年起执政;K的父亲;一位仁慈、文雅而心不在焉的君主,主要兴趣在于汽车、飞机和摩托车,有一时期也喜欢摆弄海贝壳;死于一起飞机撞毁事故,71。

安德隆尼考夫和聂加林,两名搜寻埋藏的宝物的苏联专家,130,681,741;参见“王室珠宝”条目。

罗慕卢斯·阿尔诺,擅长描绘城镇的诗人,赞巴拉爱国志士,1914—1958,诗作摘引,80;遭极端派处决。

阿若斯,赞巴拉东部一美好城市,康玛尔公国首都;尊敬的费玆(意谓“象棋王后”)·布瑞威特一度任该市市长,他是奥斯文·布瑞威特(参照该条)的叔袓父的一位表亲,149,284。

乙男爵,甲男爵非自愿选择的岳父,布瑞威特(参照该条)家族想象中的老友,286。

贝拉,一条分隔半岛的纵长山脉;对它若干亮闪闪的山峰、神秘隘口和景色如画的斜坡的描绘,149。

布拉威克,蓝湾,赞巴拉西海岸一个海滨避暑胜地,拥有赌场、高尔夫场地、海鲜美食和供租用的汽艇,149。

布兰达王后,国王之母,1878——1936,自一九一八年起执政,71。

包斯考贝尔,王家消夏别墅地点,赞巴拉西部一处松树丛生、沙丘累累的美丽地段,拥有一些使作者最为怀恋的幽谷;如今(一九五九年)已成为一处“裸体营”场所——随便怎么说都成,149,596。

波特金五世,俄裔美国学者,894;王波特,一度滋生在猛犸身上、现已绝种的蝇蛆,据认为是自身匆匆断绝了其种系,247;波特金又有制作长颈酒瓶者之意,71;波特,扑通声;波特里依(俄语),大肚皮之意;波特金或波德金,亦作丹麦匕首解。

柏莱格山,见“贝拉”条目。

布瑞威特,奥斯文,1914—1959,外交家,赞巴拉爱国志士,286。参见“奥戴瓦拉和阿若斯”条目。

沃尔特·堪贝尔,一八九〇年出生于格拉斯哥市;一九二二至一九三一年任K的私塾教师;一位思想丰富、温和而可爱的绅士;神枪手和溜冰冠军;现居伊朗;130。

查尔斯二世,查尔斯·扎威尔·弗赛斯拉夫,赞巴拉末代国王,别号“敬爱的”,生于一九一五年,一九三六至一九五八年执政;他的盾徽统饰,1;他的学术研究和统治,12;前辈们可怕的遭遇,62;他的支持者,70;双亲,71;卧室,80;逃离王宫,130;翻山越岭,149;回忆与迪莎的婚约,275;路经巴黎的插曲,286;路经瑞士的插曲,408;访问迪莎别墅,433;回忆山间之夜,597,662;他的俄罗斯血统和王室珠宝(务必参照该条),681;抵达美国,691;致迪莎函被盗,741;摘引致迪莎函,768;对他的肖像的讨论,894;出现在图书馆,949;身份几乎暴露,991;孑然一身的君主,1000。又参见“金波特”条目。

康玛尔,阿若斯公爵,1855—1955,K的舅父,布兰达王后(参照该条)同父异母所生的长兄;高贵的意译翻译家,12;译著《雅典的泰门》,39,130;生平与工作,962。

王室珠宝,130,681;参见“藏匿处”条目。

佩恩女公爵迪莎,高贵的佩恩和蒙纳所生,我可爱的、面容苍白而忧郁的王后,经常出没于我的梦境,亦受我那些噩梦的骚扰;生于一九二八年;她的摘记本和喜爱的树木,49;一九四四年结婚,80;她用那种带有一个我辨认不出的水印图案的薄纸写的信,她的形象在我梦中折磨我,433。

安伯拉,一个古老小镇,拥有一座木教堂,四周由水藓塘环绕,位于雾蒙蒙的半岛最北端最孤独最凄凉之处,149,433。

安伯兰,赞巴拉语中“开花”之意;一个位于赞巴拉部最南端的美丽海湾,岩石上布满古怪的蓝黑两色条纹,不很陡的斜坡上生长着繁茂的杜鹃花,433。

法尔克山,一个粉红色锥体,71;顶峰披雪,149。

托马斯·弗莱特曼,1637—88,英国诗人,学者和微型图画画家,老骗子对此人一无所知,894。

弗萝尔·菲丽尔女伯爵,一位优美的女侍臣,71,80,433。G,见格拉杜斯。

嘎儿,一个庄稼汉的女儿,149,433。也是一九三六年在特鲁斯北部农村一条小巷里发现的一个脸蛋儿红扑扑的牧鹅童,这是作者最近才清清楚楚想起来的。

格利特丁山,贝拉山脉(参照该条)中的一座壮丽的山峰;可惜我也许永远也没机会再攀登它了,149。

哥登,见“克伦姆霍玆”条目。

贾考伯·格拉杜斯,1915—1959;化名杰克·戴格莱,德·格雷,达古斯,威诺格拉杜斯,列宁格拉杜斯,等等;一个干些杂七杂八小行当而又不精的家伙,一名杀手,12,17;私刑错杀多人,80;他的逼近跟S的诗篇创作在时间上同步进行,120,131;他过去的磨难和他被选中充当杀手,171;他的远行头一段路程,从昂哈瓦到哥本哈根,181,209;赴巴黎,跟奥斯文·布瑞威特相晤,286;赴日内瓦,去莱克斯附近乔·拉文德住处与小哥登交谈,408;从日内瓦向总部打电话,469;他的名字出现在一段异文中,他在日内瓦等待,596;赴尼斯,在那里等待,697;他在尼斯与伊祖姆卢道夫相遇,国王地址被发现,741;从巴黎到纽约,873;在纽约,949、在纽约度过的上午,启程去纽卫镇,到达校园,到达杜尔威奇路,949;铸成大错,1000。

格里夫,山间老农,赞巴拉爱国志士,149。

格林戴尔伍德,赞巴拉东部一美好城镇,71,149。

藏匿处,波塔雅尼克(参照该条)。

郝丁斯基,俄罗斯探险家,一八〇〇年去世,亦名赫迪纳,681;一七七八年至一八〇〇年居住在赞巴拉;一部著名的仿作作者,雅鲁佳(参照该条)公主(后为王后)的情夫,雅鲁佳系伊戈尔二世之母,索古斯(参照该条)之祖母。

伊戈尔二世,一八〇〇至一八四五年执政,一位仁慈明君,雅鲁佳王后(参照该条)之子,索古斯三世(参照该条)之父;宫中画廊有一隔离区只供那位执政君主鉴赏,却很容易让一个发育期好奇的少年穿过王子卧室闯入偷览,内中收藏伊戈尔宠爱的四百娈童粉红大理石雕像,嵌着玻璃眼珠和各式各样的修饰细节,真乃一种拙劣而逼真的独特艺术展览,后被K全部赠给一位亚洲君主。

K,见“查尔斯二世”与“金波特”条目。

卡里克斯哈溫,西海岸一处富有特色的海港,位于布拉威克(参照该条)北部几公里处,171;许多有趣的回忆。

查尔斯·金波特博士,S的亲密朋友,他的文学顾问、编辑和评注者;首次与S相遇以及同他的友谊,见前言;他对阿巴拉契亚地区鸟类的兴趣,1;他和蔼可亲地要求S采用他讲的故事作为诗的素材,12;他的谦虚,34;他那泰门式洞穴里没有藏书,39;他深信自己鼓舞了S,42;他在杜尔威奇路的住房以及S家中的窗户,47;反驳并纠正赫教授之言,61,71;他的忧虑和失眠,62;他给S绘制的王宫平面图71;他的幽默感,79,91;他认为“虹彩云”这个词汇是S首创的,109;他的疲惫,120;他的体育活动,130;他参观S家中地下室,143;他相信读者会欣赏那个注释,149;回忆童年时代和东方快车,162;他要求读者参阅后面一个注释,169;他平静地向G提出忠告,171,他谈论评论家以及其他得到S赞同的俏皮话,172;他在别处参加庆祝活动,返回后未被邀请参加S的生日宴会,次日上午他采取狡猾的报复行动,181;他听取有关海丝尔那种“敲击作响搞恶作剧的闹鬼”现象,230;可怜的谁?231;他徒劳地试图让S别谈自然史话题而改谈诗作进展情况,238;他对尼斯和曼通两地的码头的回忆,240;他极其谦恭地对待他的朋友之妻,247;他对鳞翅目昆虫的有限知识,他那明显具有瞬间欢乐的深色瓦奈萨那样的沉郁性情,270;他发现S夫人打算把S突然带往赛达恩,于是也决定前去该处,288;他对天鹅的态度,319;他跟海丝尔相似之处,334,348;他和S走到那座一度闹鬼的谷仓所处的杂草丛生之地,347;他反对S那种轻率看待同时代知名人物的态度,376;他蔑视赫教授(本索引未收人此人),377;他35过细的记忆,384;他与珍·普罗沃斯特的会晤,审阅优美的湖畔快照,385;他对第403—474行那一部分诗的评论,403;他的秘密是否已让S猜出,他向S谈起迪莎以及S的反应,417;他跟S在偏见这一问题上的争论,470;他跟自己讨论自杀问题,493;他惊奇地发现法语里一种叫人抑郁的树名称跟赞巴拉语中另一种树名称相同,501;他不同意第三章里某些轻率的段落,502;他对罪恶和信仰的看法,549;他在编辑工作上的诚实和精神上的苦恼,550;他谈及某位女学生以及他赴谢德家宴次数和宴会情况,579;他欣喜而又惊奇地发现两个紧挨着的词汇的音节不祥的结合,596;他关于杀人者和受害者的格言,597;他在赛达恩住的小木屋以及那个钓鱼人,后者是个皮肤蜜黄色的男孩儿,光着身子,只穿一条破烂的粗蓝布工装裤,卷起一条裤脚管,经常吃些杏仁糖和干果充饥,但是接着要么就是学校开学了,要么就是气候变了,那个男孩儿不见了,609;他出现在赫家,629;他严厉批评那种从《暴风雨》等作品中摘引出词句当作自己作品的题名的行径,诸如“微暗的火”等等,671;他的幽默感,680;他回忆抵达奥唐纳尔夫人乡间宅邸的情况,691;他欣赏一个微妙的争论点,可又对提出此说之人采取怀疑态度,727;他憎恨某人,该人取得一些成就后便背叛一颗高贵而天真的心灵,讲些那个受他害的人的坏话,并以野蛮的恶作剧方式追捕他,741;出于某种心理障碍或对另一个G的惧怕,他没能去仅有六十或七十英里远的一个城市,在那里他想必会找到一家很好的图书馆,747;他一九五九年四月二日致一位女士的信函,后者在该年夏季去罗马之前把该信同其他一些贵重物品锁在尼斯近郊的别墅里了,768;上午赴教堂作祈祷,傍晚同诗人散步漫谈,后者最终谈起了他的诗作,802;他谈起一个词汇所出现的语言奇迹,803;他从汽车旅馆主人那里借来一本弗·奈·莱恩书信集,810;他进入他朋友坐在澡盆里刮胡子那间浴室,887;他在教职员俱乐部休息室里谈论他跟国王长得相似的话题,以及他最后与埃某人(本索引未收入此人)之间的决裂,894;柯教授(未收入本索引)所编的一本高等学院教科书中的珍闻使他和S乐得前俯后仰,929;他意志消沉的忧郁表现和温和的谴责,937;生动地回忆昂哈瓦大学的一位年轻讲师,957;他在S家棚架似的门廊处最后一次与诗人见面,等等,991;回忆他发现了那个很有学识的花匠,998;他徒劳无功地试图营救S,以及他成功地抢救了那部诗稿,1000;他排除两位“专家”的协助而自行安排诗稿的出版事宜,见前言。

考巴尔塔纳,一度是上流社会人士的山间避暑胜地,靠近一些旧兵营废墟,如今是一处难以进入而并不重要的荒凉地带,但军人家属和林中城堡主人仍记得该处;文中并未见出现。

克隆山,贝拉山脉中一座白雪披顶的岩石累累的山峰,山中有一家舒适的旅馆,70,130,149。

哥登·克伦姆霍兹,生于一九四四年,一位音乐神童,一个有趣的宠儿;约瑟夫·拉文德那位知名的姐姐艾尔维娜·克伦姆霍兹之子,408。

弗兰克林·奈特·莱恩,美国律师与政治家,1864——1921,一部卓越的残存手稿作者,810。

小姑娘,见“玛斯”条目。

约瑟夫·斯·拉文德,见“西尔维娅·奥唐纳尔”条目。

小伙子,见“文字高尔夫”条目。

米拉多尔·曼戴沃男爵,拉多米尔·曼戴沃(参见该条)的表亲,科学实验者、疯子和叛徒,171。

拉多米尔·曼戴沃男爵,生于一九二五年,社会名流,赞巴拉爱国志士;一九三六年为伺候K宝座的小僮,130;1958年乔装改扮国王,149。

马赛尔,普鲁斯特那部小说《追忆逝水年华》中的人人纵容的、瞎忙乎而令人生厌、不总是貌似可信的主人公,181,691。

玛尔鲁夫斯基式人物,一种姓氏首音误置现象的人物,源自十九世纪早期俄罗斯外交家考玛尔鲁夫斯基伯爵,该人在国外朝廷常因拼错自己姓氏读音而闻名,诸如玛卡尔鲁夫斯基,玛卡尔伦斯基,斯考摩鲁夫斯基,等等。

玛斯,玛尔斯(战神),麦尔(母驴),见“小伙子”条目。

穆特拉山,见“贝拉”条目。

聂加林和安德隆尼考夫,两位苏维埃“专家”,至今还在搜寻埋藏的珍宝呐,130,681,741;参见“王室珠宝”条目。

尼特拉和印德拉,布拉威克湾外一对小岛,149。

诺杜,奥登的同父异母所生的弟弟,生于一九一六年,莱奥普德·奥唐纳尔跟一名赞巴拉专门扮演男童的坤角儿所生之子;一个打牌经常作弊的家伙,卑鄙的叛徒,171。

奥戴瓦拉,赞巴拉东部昂哈瓦市北边一个美好的城镇,尊敬的左勒(意谓“象棋中的车”)·布瑞威特一度任该城市长,该人是奥斯文·布瑞威特(好似乌鸦聒噪那样,q·v,q·v)的叔祖父,149,286。

奥登,唐纳德·奥唐纳尔的假名,生于一九一五年,世界闻名的演员,赞巴拉爱国志士;从K口中得知秘密通道,却又不得不前去剧院演出,130;开车从剧院护送K到曼戴沃山脚下,149;在海滨洞穴附近跟K相会,同他一齐乘汽艇逃亡,同上;在巴黎执导电影,171;在莱克斯市拉文德寓中逗留,408;不该跟那个嘴唇肥厚、头发邋遢的电影女演员结婚,691;参见“西尔维娅·奥唐纳尔”条目。

西尔维娅·奥唐纳尔,娘家姓奥康纳尔,生于一八九五年?一八九〇年?奥登(参照该条)的多次旅行、多次结婚的母亲,149,691;一九一五年与学院院长莱奥普德·奥唐纳尔结婚,生子奥登,离婚后与第一代瑞尔公爵彼得·古塞夫结婚,使赞巴拉增辉不少,直到一九二五年离婚为止,继而又嫁给她在夏蒙尼遇到的一位东方王子;随后又结过若干次多多少少相当风光的婚;在本索引编纂时,她正跟约瑟夫·拉文德的表亲莱昂内尔·拉文德办离婚手续呐。

瑞尔公爵·奥莱格,1916——1931,瑞尔公爵古塞夫上校(一八八五年出生,至今仍然生气勃勃)之子;K最亲密的伙伴,死于一次滑雪事故,130。

昂哈瓦,美丽的赞巴拉首都,12,71,130,149,171,181,275,579,894,1000。

奥塔尔伯爵,上流社会异性恋者,赞巴拉爱国志士,生于一九一五年,他的秃顶,他的两个十几岁的情人弗萝尔和菲法尔达(后成为奥塔尔伯爵夫人),两个姑娘皆为德·菲丽尔女伯爵的高贵女儿,有趣的灯光景色,71。

帕山,参见“贝拉山脉”条目。

佩恩公爵家族,佩恩的盾章纹饰,270;参见“我的王后迪莎”条目。

谢德的短诗:《神圣的树》,49:《秋千》,61;《眺望山景》,92;《电的本质》,347;《四月里的雨》中一行,470;《白山》中一行,782;《艺术》起首四行诗,957。

波塔雅尼克,即塔雅尼克(参照该条)。

宗教:与上帝沟通,47;罗马教皇,85;思想自由,101;罪与信仰问题,549;参见“自杀”条目。

瑞波逊洞穴,布拉威克海湾的一个岩穴,以一位著名玻璃制造人的名字命名,该人为王宫制造的特殊彩色玻璃窗上体现出碧蓝海水的迂回和涟漪的映象,130,149。

海丝尔·谢德,S的女儿,1934——1957;值得深切的尊敬,宁愿选择美丽的死亡而不愿赖活在丑恶的生活中;家中的鬼魂,230;闹鬼的谷仓,347。

约翰·弗兰西斯·谢德,诗人和学者,1898——1959;他创作以及他与K的友谊,见前言;他的外表、癖性、习惯等,同上;K设想S初次与死亡的小接触,S开始写那首长诗时,K正在学生俱乐部下棋,1;他跟K黄昏时散步漫谈,12;他微微预见到G,17;K通过亮着灯的窗户观察S的寓所,47;他开始写诗,完成第二章,第三章写了一半,K在这期间三次前去拜访,同上;他的双亲,赛缪尔·谢德和卡萝琳·路金,71;K的影响见于一段异文,79;莫德·谢德,S的姑妈,86;把那个当作死亡象征的上弦玩具拿给K看,143;K谈论S常犯的昏厥毛病,162;S开始写第二章,167;S谈论评论家、莎士比亚和教育等,172;K在自己的生日和S的生日那天观望S家客人纷纷到来,S写第二章,181;S回忆他对女儿的担忧,230;他的脆弱或谨慎,231;他对当地的动植物品种过分夸大地感兴趣,238,270;在婚姻上,K的复杂性和S的单纯性两相比较,275;K提醒S注意傍晚落日空中划过一种彩粉笔画般的污迹,286;他担心S没完成他俩联手合作的著作就可能离开,288;他在七月十五日白等了S很久,338;他跟S穿行汉兹奈老汉的田野,重组S的女儿对闹鬼的谷仓进行的探险考察,347;S的发音,367;S论蒲柏的著作,384;他对彼得·普罗沃斯特的抱怨,385;他在写第406—416行诗时与G在瑞士的活动在时间上同步进行;408;又是他的谨慎或周到的考虑,417;他二十六年前可能瞥见过迪莎别墅以及小佩恩女公爵和她的英籍女教师,433;他显然汲取了有关迪莎的素材,K答应泄露最后一个事实真相,同上;S对偏见的看法,470;K对自杀的见解,493;S和K对罪和信仰的看法,549;S乖戾的殷勤,喜欢在我家进素食,579;谣传他对一名女学生特感兴趣,同上;他否认一名火车站站长神经失常,629;他心脏病发作跟K壮观地抵达美国在时间上同步进行,691;K在一封致迪莎的信中提到S,768;K最后一次与S散步漫谈,并欢欣地得知S正在艰辛地写“山峦”这一主题——一个可悲的误会,802;K跟S玩高尔夫游戏,819;K准备为S到图书馆查点什么,887;S维护赞巴拉国王,894;精神病学者和文学专家(!)柯教授编写的一本教科书中的胡说八道逗得S和K乐不可支,929;他开始使用最后一批卡片,949;他向K透露他的任务已经完成,991;一颗射杀别人的子弹致他于死命,1000。

希碧尔·谢德,S之妻,到处可见。

影子派,一个弑君组织,指派格拉杜斯(参照该条)暗杀那位自我流放的国王;该组织头目的可怕的姓名甚至在一位学者编纂的不引人注目的作品索引里也不能提起;该人的外公是个很勇敢而且知名的建筑工人师傅,一八八五年左右受雇于浮夸王索古斯,在他的住区里干些修理活儿,随后就在神秘的情况下跟他的三名年轻学徒一齐在王室厨房里被毒死而消逝,那三个学徒名颜、容尼和安格林,如今在荒野山谷还能听到一首保留着他们三人名字的民谣。

海尔法男爵,莎士包亚,别名凝乳迷,生于一九二一年,上流社会人士,赞巴拉爱国志士,433。

朱利叶斯·斯泰恩曼,生于一九二八年,网球冠军,赞巴拉爱国志士,171。

博凯的苏达格,一位天才的镜子制造者,赞巴拉山峦中的博凯地方保护神,80;生平寿命不详。

自杀,K对自杀的看法,493。

塔雅尼克,俄语,秘密地点,见“王室珠宝”条目。

索古斯三世,绰号浮夸王,K的祖父,经过长期呆板的统治后驾崩于一九〇〇年,享年七十五岁;他喜欢头戴盥洗用品的防水袋,身上那件猎人牌茄克衫上只别着一枚勋章,骑着自行车在公园里转悠;他矮胖秃顶,鼻子像个通红的李子,蓄着两撇翘起的英武而老派的小硬胡子,身穿一件绿丝晨袍,手举一个火炬,八十年代中期有一段时间经常每夜在王宫和剧院之间那条秘密通道中途会见他那个戴着头兜的情妇伊丽丝·阿赫特(参照该条),那条通道后被他的孙儿发现,130。

玻璃镜面,一种深蓝色名贵玻璃,制作于博凯,一个中世纪赞巴拉山峦中的地区,149;参见“博凯的苏达格”条目。

诗文翻译;从英语译成赞巴拉语,谈到康玛尔译莎士比亚、弥尔顿、吉卜林等人的作品,962;从英语译成法语,多恩和马伏尔的作品,678;从德语译成英语和赞巴拉语,《恶尔精》,662;从赞巴拉语译成英语,《雅典的泰门》,39;《老埃达》,79;阿尔诺的《海市蜃楼的姑娘》,80。

末代乌兰国王,赞巴拉君主,一七九八年至一七九九年执政;一位令人难以置信的既英明又残暴的奢侈君主,他那飕飕响的鞭子使赞巴拉陀螺转得像彩虹;某夜被他妹妹的一群联合起来的亲信处死,681。

瓦奈萨,红蛱蝶(sumpsimus),回想起这种蝴蝶,270;飞越瑞士山边的一道护墙,408;用图案描绘,470;漫画化了,949;在夕阳映照下,伴随S的生命最后时刻,993。

异文:作为窃贼的太阳和月亮;39——40;安排那种释放受压抑情绪的场景,57;赞巴拉国王的逃亡(K供稿,八行诗),70;《埃达》(K供稿,一行诗),79;月形天蚕蛾的干瘪皱缩的蚕茧,90——93;儿童发现一条秘密通道(K供稿,四行诗),130;可怜的斯威夫特,可怜的——(大概是指K),231;谢德,Ombre,215;弗吉尼亚白蛱蝶,316;我们的系头头,377;——名仙女,413;增添的蒲柏诗句(大概是指K),417;塔纳格拉灰尘(一个先见预知的卓越范例),596;这个美国,609——614;——行诗的头两个音步被更换了,629;对蒲柏的滑稽模拟,895—899;可悲的时代和社会小说,922。

连雀,一种丝鸟属类的鸟,1-4,131,1000;谢德丝鸟,71;有趣的联想迟迟得以实现。

窗户,见前言;47,62,181。

文字高尔夫,S对它的偏爱,819;参见“小姑娘”条目。

雅鲁佳王后,一七九九年至一八〇〇执政,乌兰(参照该条)的妹妹;在传统的新年节日期间跟她的俄罗斯情人一齐淹死在冰窟窿里,681。

耶斯勒夫,昂哈瓦市北边一个美好城镇、地区和主教管辖区,149,275。

赞巴拉,一个遥远的北方国度。

正文 译译者后记

六十年代初,美国一度出现小说形式危机的论调,认为古往今来的作家已把小说形式用尽,不可能再有什么突破性发展。纳博科夫的于一九六二年出版后,著名女作家玛丽·麦卡锡当即赞扬这部小说为“本世纪伟大的艺术作品之一”,并以此为依据驳斥了上述说法。英国作家安东尼·伯吉斯称它是一部才华横溢的拼合起来的小说,并把与纳博科夫另一部小说收在他的《现代小说:九十九本佳作》一书中。

这部小说的结构确实十分奇特,全书是以“前言”、“诗篇”、“评注”和“索引”四部分组成;前一部分是九百九十九行诗,仅占全书十分之一,后一部分则是对长诗所做的繁琐注释,“前言”和“索引”也纯属虚构。纳博科夫的意图是要读者与作者合作,通过反复对照阅读,自行在头脑中构成一个曲折的故事情节。

纳博科夫曾把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译成英文。他一向反对附庸风雅的意译,主张直译,并靠注解来阐释,因此该诗译成后竟达四大卷两千页,译文仅占二百〇八页,其他均为注释,工程可谓浩大。因此可以说他写无疑是在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的过程中产生灵感而写的。纳博科夫又熟谙英国文学。十八世纪英国诗人蒲柏曾写过一部《群愚史诗》,对批评他的人进行讽刺,全诗以英雄双韵体写成四章,并附带一名虚构的评论家所作的古怪注释以及一个令人发噱的索引(实为对自我中心的学者炫耀学识所作的滑稽模仿)。纳氏在写时,显然也受到蒲柏这部著作的影响。

的情节大致是这样的:一个幻想的欧洲赞巴拉(虚构的国度)的国王,被废黜后逃至美国,化名金波特在美国一家学府任教。他是个同性恋者和素食主义者,对他的邻居诗人教授谢德施加影响,希望后者能把他的生平事迹写进诗作。后有一名罪犯误认谢德是判他入狱的法官而将他枪杀,但金波特却认为那名枪手是革命后的赞巴拉国派来的刺客,原想杀害的是他。他征得谢德夫人同意,代为编订出版谢德的诗作遗稿,但发现诗中并无他的传奇经历,便妄加揣测,穿凿附会,东拉西扯,加以注释。全诗其实是那位既不信仰马克思、也不推崇弗洛伊德的美国资产阶级老诗人苦心经营的、罗勃特·弗罗斯特式的自传体叙事诗,对人的出生、病痛、爱情、结婚、死亡和来世等人生意义,现实与虚幻,时空,美学,艺术同现实的关系等方面的探讨。

诗名出自莎翁悲剧《雅典的泰门》第四幕第三场中对比日月光源那句话,意指太阳虽然可能是个吸取大海水分的窃贼,却还原给大地以果实,是生命力的源泉,而月亮则是个彻头彻尾的窃贼,寄生虫,一种反复无常而欺骗的源泉,它那微暗的火只是反射之光而并非真正的光芒。纳博科夫借此在书中暗喻诗人谢德是个太阳似的人物,从现实中汲取经验,把它变成真实的艺术以丰富人生,而疯狂的金波特却是个月亮似的人物,虚幻地对待现实,徒劳无益地妄想从谢德诗中吸取光芒。纳博科夫仿佛是在探讨两种迥异的作家时创作想象力,一种是健康的,男一种则是病态的。西方评论家大都赞誉纳博科夫这首长诗是篇佳作,堪与美国著名诗人弗罗斯特的作品相媲美。

纳博科夫在本书中展示了他那浩瀚才智和丰富学识,运用了大量文学典故、引喻、多语义性、多种语文的双关语以及镜像等等,并把作品编织得迷津一般,需要读者耐心阅读方能识破谜底。他曾说,“文学,真正的文学,并不能像某种也许对心脏或头脑——灵魂之胃有益的药剂那样让人一口囫囵吞下。文学应该给拿来掰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你才会在手掌间闻到它那可爱的味道,把它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细细咀嚼;——于是,也只有在这时,它那稀有的香味才会让你真正有价值地品尝到,它那碎片也就会在你的头脑中重新组合起来,显露出一个统一体,而你对那种美也已经付出不少自己的精力。”正符合了纳博科夫这种要求。因此可以说他对自己心目中的读者要求甚高:他们必须具有丰富的文学修养,精通多种语文,又得是个头等诗人和福尔摩斯,还需要有丰富的想象力和特强的记忆力。纳博科夫曾大声疾呼道:“给我具有创造性的读者。这个故事是给他写的。”确实,不仅要求读者具有创造性的想象力,而且甘愿劳神参加小说中错综复杂的游戏,例如上述的小说情节仅是表面一层的故事,细加追究,金波特又可能是那家学府俄语系中的一位腐儒教授波特金,幻想自己成了赞巴拉国王,书中虚构的阿巴拉契亚又可能就是赞巴拉,长诗和注释也可能皆出自诗人谢德之手,

另外,这部作品恰恰又与纳博科夫的写作方法吻合。他一般在创作时并非按顺序一章接一章地写下去,而是零零碎碎地写在卡片上(中的主人公谢德就是这样写诗),最后再把它们颠来倒去地整理安排成篇。他还喜欢用冷僻古奥的词汇,读他的作品尚需备一部《韦伯斯特大辞典》在手边作为向导。因此,有的西方评论家说他操纵笔下人物如操纵木偶,语言如蝶翼上的瑰丽色彩,认为他是福克纳以来美国最重要的一位作家,或是乔伊斯以来最有风格、最具独创性的作家。

这部小说,尽管手法怪异,作者在其中既卖弄学问,也对卖弄学问予以讥讽,但读者仍会从中发现不少真知灼见。作者还辛辣地嘲讽了西方流行的弗洛伊德学说和精神分析学,对美国学府、出版界、文学评论和社会风尚也极尽讽刺之能事。全书文笔诙谐,展现了独特的纳博科夫式的幽默。

至于这部小说的涵义究竟是什么,西方评论界众说纷纭。有的认为是嘲讽西方评论界和出版界,有的认为是讽刺欧洲知识分子在美国的境遇,有的认为是一幅对美国学府的笑剧式的漫画,还有的评论家干脆认为要把这部作品的涵义弄清楚,则是糟蹋这部别出心裁的艺术作品。玛丽·麦卡锡说得好,“是一个玩偶匣,一块瑰丽的宝石,一个上弦的玩具,一次疑难的棋局,一场地狱般的布局,一个捕捉评论家的陷阱,一部由你自行组织的小说。”总之,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从这部扑朔迷离的小说中悟出迥然不同的涵义。

一九八五年夏,美国作家约翰·赫赛来华访问,曾在冯亦代和毕朔望两位师长的陪同下,来寒舍小聚,畅谈美国文学。他得知笔者在研究纳氏作品并已译过一书,建议应把纳氏的最佳作品译介给中国读者。由于译此书难度较大,我只试译了其中“前言”、“诗篇”第四章和有关注释一小部分交李文俊学长,发表于《世界文学》一九八七年第五期上。转眼间十年过去了。我终把这部二十万字的小说译全,但闻曾经鼓励我译此书的赫赛先生已于一九九四年逝世,令人不胜怀念那位一向对中国友好的朋友。

纳博科夫由于一九五五年那部争议性很大的小说而遐迩闻名,当时西方一般读者大都视他为一位通俗畅销书作者,纳博科夫对此大不以为然。美国作家兼评论家怀特·麦克唐纳认为纳博科夫写,好像是带着一种高傲的微笑,对广大读者说,“你们认为我是个畅销书制造者,那就请读读这部作品试试看!”

<span class="right">一九九七年十月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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