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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医修仙手册》


第一章 以巫为贵

“珍贵无比的巫服,岂是你能赔得起的?”

一声轻嗤落地,围聚起来的男女老少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怜悯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干瘦男人,却没有人上前说上一句。

“对不起,尊贵的大人,对不起……”男人头低得像要埋进地里,颤抖的双手狰狞地抓着黄土,像是抓住最后的希望。

“爹……”

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突然从人群中冒了出来,一声惊呼,她颤抖着就想来拉起男人:“爹爹,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

“芸儿,”男人的眼睛里倏地泛起一束光,但马上又熄灭了:“我弄脏了这位大人的衣服,你快走,快走……”

女孩一愣,旋即转过头来,看向那微仰着头的女人,还有周围神色各异的人们。

几乎没有多想,她立马做出了决定。

她微低着头颅,恭敬地对着高高在上的女人说道:“这位大人,衣服我会尽快洗干净,送回到您府上。我爹爹无心之举,还请大人有大量,饶过我爹爹。”

然而,纵使她的脊背弯得再卑微,声音再恭敬,那女人也只是微微睥睨一眼,根本不为所动。

“你以为,洗干净就能活命?”她反手一抽,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已是指向了男人。

男人的面庞霎时惨白如纸。他艰难地抬起头来,目光迎向那把长剑,像是迎向自己这一生最后的结局。

这一切都是他的命,都是他的命——自己不过是一个乡村旮沓里的教书先生,只是想添补些纸笔墨砚,去哪里不好,偏偏来了镇上……还失手打翻了墨盒,弄脏了巫女大人的衣服……都是他的命!

他绝望地大叫一声,伸手将女孩护在了身后。

“爹爹!”女孩睚眦欲裂。

女人眸光一闪,手腕一个翻动,男人的胳膊就被她砍了下来!

血花一下子喷薄而出,如点点梅花开在女孩白皙的脸上。

“爹爹!”女孩的啸声直冲云霄,“你这个毒妇,我跟你拼了!”她顾不上去察看男人的伤势,就张牙舞爪地朝着女人扑了过去。

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像是一条毒蛇,紧紧地缠绕在她的心头。

那可是她的爹爹,那是独自将她拉扯大的爹爹,是她这辈子唯一的亲人!可她最宝贵最珍惜的人,却在这个女人的眼里,甚至比不上一件衣服,如同一只蝼蚁卑贱……

她绝不允许!

突然,一个老人身形极快地从人群里窜出,咬牙将女孩死死地箍在怀里,嘴上用只有女孩能听见的话语说道:“芸儿,冷静,那是巫女大人,是巫女……”

巫女!

这两个字,像是一记惊雷,重重地砸在她的心上!

她透过额前的碎发看向众人簇拥的那个女人——一头如瀑长发被蓝色发带高高束起,上穿交襟白衣,下着蓝色阔腿长袴,脸庞扬起,目带精光,不屑世间一切:周遭小商小贩,围观世人,躺在地上呻吟的男人,还有自己,都不复存在。

只有她,屹立于世间,便已是至上的风景。

巫女……她喃喃念着。

终于绝望地停下挣扎,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

接下来的日子对于常芸来说,仿佛是水里的月,镜里的景,迷梦一场。

常知行被齐齐砍下了右臂,伤口诡谲惊人,村里的赤脚医生根本没有处理过这种伤病的经验,常芸只好在邻居陆大伯的帮助下,将常知行送到了镇上的一家医馆。

但,常知行的伤势实在太重,就连大夫都是频频摇头,直叹回天乏术。

常芸蜷在医馆最角落里的房间里,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陆巡皱眉计算着一笔笔的开销。

“陆大伯……”常芸已经几天几夜没说话了,开口时,声音破碎得厉害。

“巫女,是很厉害的存在吗?”她颤声问。

陆巡一愣,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一双没被岁月侵蚀的清明双眼看向常芸:“芸儿,”他叹了一口气,“巫女,是尊贵的象征。”

“尊贵到可以随意杀人吗?”

陆巡深深地看了常芸一眼,轻叹一口气:“知行教你诗书,教你道义,却没有教会你……这个世界的法则。”

“那这个世界的法则究竟是什么呢?”常芸的声音剧烈地抖动着。

陆巡偏头看向窗外,那里晚霞正盛——他的思绪飘到了过往,飘到了云的那头,飘到了逝去的峥嵘。最后,他只能轻声说了八个字。

“永宁年间,以巫为贵。”

这八个字,震得常芸的胸腔嗡嗡发疼!

她几乎是嘶吼了出来:“凭什么?!”

凭什么巫女就可以因为一件衣服砍杀人手臂?

凭什么巫女就可以不受到律法的制裁?

凭什么巫女就可以做错事后还被认为是理所应当?!

“凭,巫可医疾病,可断人生,可通阴阳,可测国运!巫为贵,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陆巡一字一顿地说道。

“咣!”常芸身形不稳,跌坐在了地上。

她的脑袋疼得要命,像是有人在生生地扯着她的脑干!她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终于意识到,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医馆的学徒突然闯进了房里。他慌张的神情,让陆巡一下子站了起来。

“不,不行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常芸眼前一黑,昏迷了过去。

……

常芸再醒来的时候,常知行已经去了。

常芸的脸上没有显露太多的悲伤,她静静地看着那些赤膊的男人将常知行抬了出去。

陆巡结清最后的一笔诊费,领着常芸连夜回到了村里。

终究是放心不下,陆巡将常芸安置在了自己的家中。

那天夜里,天尤其的黑,尤其的冷,陆巡终是睡不着,披了一件长衫来到屋外。

他缓慢地摸着院里的棋盘。

“知行,你去了,就再也没有人陪我下棋了……”

他尽量想让自己的声音轻快一点,但,仍然颤抖得厉害。

“你放心吧,有我在,芸儿会安然长大的……”

“等她成人,嫁一个像你一样的男人,你说可好……”

话说到这里,实在是说不下去了,他只能一手执黑棋,一手执白棋,在棋盘上落下棋子。

蓦地,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陆巡警觉地回过头去,却见到在一片惨淡的月光下,一个瘦削的身影立在不远处,一双眼睛晶亮得胜过天上的星星。

“芸儿,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凉。”陆大伯轻蹙眉头。

身形一晃,两行清泪渲然泻下。

既然巫女尊贵到能随便杀人,那么,就让她也来当能杀人的巫女!

既然权力能够随便践踏生命,那么,就让她也来成为权力的俘虏!

“我,要成巫!”

少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犹如平地惊雷。

第二章 紫灵果实

世间的路有很多条,常芸却偏偏选了最难的那一条。

要成为巫女极难,尤其是对于一个最底层的平民而言。要知道,巫女这样的存在,别说在他们这个村里见不到一个,就算在清云镇上,也是屈指可数。

“但,也并不是说完全没有办法。”那天清晨,陆巡坐在树下,看着挺直了身板坐在他面前的少女。

微风习习,撩起丝丝发丝。常芸偏了头,神情十分专注。

“平民不比巫族世家,要想成巫,只能通过参加一年一次的灵会。”陆巡以树枝为笔,在泥地上写下这两个字。

常芸咬牙,不发一语。

陆巡看在眼里,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以前那个爱笑的少女仿佛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神执拗的小兽,仿佛只要达不成目的,她就会拉着敌人和自己一同赴死。

“说到灵会,”他顿了一下,“就要谈成为巫女的一个重要条件——巫灵。”

巫女,可医疾病,可断人生,可通阴阳,可测国运。无论是习医、习断、习通还是习测的巫女,都必须要有巫灵。

巫灵对于她们来说,是魂,是根,是一切神力的来源。如果没有巫灵,那就跟一般的平民别无二致。

“可是,要怎么才能拥有巫灵?”

“巫族世家人人都有巫灵,这是他们血统的延续。但对于平民来说,有没有巫灵,全凭命定。”陆巡突然笑了一下,

“而有巫灵的平民,如万里挑一,大海寻针。”

陆巡的这句话,如同一道魔咒,一直在常芸的脑海里响起。

常知行一去,诊费不仅耗空了家里的积蓄,之后的生活贴补也没有了来源,常芸只能应陆巡的提议,常常摘了陆巡院里种的一种三角果子,到镇上去贩卖。

那日她转过数个街角,穿过丛丛人群,好不容易才到了镇上西北角的一家医馆。她提着有些老旧的竹篮站在门口,微微皱起了眉头。

奇怪,怎么不见那人?

陆巡曾嘱咐过她,这果子必须交予那人,就算有任何人出钱来买也不能动摇一分。常芸再次环视了一圈稍显冷清的医馆,暗叹一声,转身欲走。

“砰!”她撞入一个有些温热的怀抱。

环在怀里的竹篮因为这突然的外力,里面的果子洒了一地。

常芸皱眉,手上一抖,原本用来罩竹篮的玄布飘然而下,将果子全部笼了起来。

但还是晚了。

“咦……”一声有些压抑的惊呼,“罪魁祸首”已是慢慢蹲了下来,从玄布下捡起一颗果子来。

“姑娘,这是,你的?”来人高高扬起了眉毛。

常芸有些不悦地看着这个男人。这人看上去大约花甲年纪,干瘦微驼,一撮白惨惨的山羊胡悬在唇上;一身青色长袍,一手执果,一手携戥秤,显然是医馆里的大夫。

常芸伸出手:“请还给我。”

闻言,程墉几乎是本能地将手中的果子握住,声音里的惊异更甚了:“姑娘,这些果子你是从哪里来的?”

常芸皱起眉头,眼珠一转,问道:“这果子很稀奇?”

程墉完全没料到常芸会这样发问,眸中精光一闪,语气也放得柔和了许多:“这果子叫紫灵,是一种不甚常见的药辅。”说到这里,他将常芸拽到角落,低声问道:“不知姑娘可有意,将这些果子全部卖予给我?”

药辅?不常见?常芸开口问道:“辅什么?”

程墉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将常芸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女孩不过十二三年纪,一身粗布衣服虽然针脚拙劣,但干净整洁;一张小脸上五官平平,但胜在一双黑漆漆的眼珠,仿佛黑珍珠似的闪着光芒。

但,就算如此,也改不了她只是一届平民的事实。

程墉放下心来,随意回道:“这是巫女大人用的一种补品而已。”

巫女?常芸心跳陡然加速,脑中噼里啪啦地响着,一个诡谲的念头已经在她的脑海里形成。

她刻意板了神色,说道:“我可以卖给你。但是……这可是我费了大力气在山上摘的,所以,价钱不能少!”

程墉抚着胡须笑了起来。“好说,好说!”

接下来,程墉特意将常芸带至了一处偏室,对常芸开出的所谓“大价钱”毫无异议,很快就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到了常芸手里。就连送常芸出药馆,程墉也是温言细语的。

但他没想到的是,常芸很快又折了回来。

她在药馆旁边的小食铺子一坐就是数个时辰,终于等到头戴蓑帽的程墉鬼祟地从医馆窜了出来。她咬牙,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常芸本来就长得瘦小,外貌也平淡无奇,一路上谨慎跟踪,倒也没有引起程墉的注意。

程墉一路疾走,渐渐离开人声嘈杂的集市,来到了镇郊的一处略显荒凉的宅邸。

这宅邸尽管稍显破败,但过去的磅礴气势依然可见。常芸躲在矮树后面,看着程墉敲了门,不过一会儿一个家仆就过来开了门,程墉与之低声耳语了几句。家仆颔首,关上了门。

但程墉还没走。

门再打开的时候,出来的竟是一个常芸从未想到的人!

同样的白色交襟,下面是丝质紫色阔脚长袴,黑如玄夜的长发被同色的丝带高高束起;尽管眼底是疲惫的青色一片,那双眼睛仿佛仍然能够洞晓世间所有罪恶——巫女!

不是那个巫女!

是另一个!

到底是什么样的巫女,竟连门都进不得?

常芸睁大了眼睛,猫着身子,蹑手蹑脚地来到了石阶下,就想一听清楚。

程墉将手中的布袋毕恭毕敬地献给了巫女。巫女睥睨他一眼。

“……你从哪里得到的?”巫女的声音是肃杀的。

“禀巫女大人,是从……一个平民女子那里得来的。”程墉的声音抖得厉害。

“给我查!”

“是……是……”程墉忙不迭地点头。

“全部,一个不少的,给我弄来!”

“是……是……”

“你还有事?”

“那个,巫女大人,上次说的犬子的事情,能否……”

“你也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处境!等事情解决了,我不会亏待你!”话音刚落,门已是重重地关上了。

程墉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突然,他警觉地猛然调转身子,往石阶下看去。

但那里,已什么都没了。

第三章 我用余生,送你一程

在常芸还在偷听程墉和巫女谈话的同时,陆巡正在后山里,为常知行的头七斟最后一碗酒。

他蹲在地上,回头举目望去,只觉得周遭愈蔚然成林、郁郁葱葱,那坟包就显得愈小、愈小。

“知行……”陆巡站起身来,有些体力不支地靠着树干,喃喃说道,“你知道吗,芸儿,说她要成巫……”他低下头,苦笑一声。

他特地在这一天支开常芸,只是想要有这独处的时间,让他最后下决定。

“我想了很久,要让芸儿成为巫女,我想除了这个法子,再没什么其他的办法了……”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那双澄澈的眸子如雨落清泉,荡起万千涟漪。

“知行,希望你不会怪我。”

“芸儿会做得很好的。”

说完这句话,他将碗里的酒尽数洒下,再站起身时,仿佛已老了十岁。

……

常芸死死地揣着怀里的钱袋,几乎是逃似的回到了家里。

她刚放下钱袋,陆巡就进来了。常芸只犹豫了一瞬,就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全数讲给了陆巡。

出乎她意料的是,陆巡并未对她出售紫灵果的事情有所指责,而是了然地说道:“你的意思是说,镇上有紫带巫女,在秘密收集紫灵果?”

“紫带巫女?”常芸不解。

陆巡颔首:“你刚说她头束紫带,下着紫袴,正是紫带巫女,是最下等的巫女。”

下等巫女?常芸想起程墉在她面前唯唯诺诺低声下气的模样。最下等的巫女就能有这样的威望,那要是成为大国巫又会如何?

陆巡没再说话,从角落里拿起锄头,来到了院子里,三下五除二就把摘种的紫灵果树全部连根拔起。

“陆大伯,你这是?”常芸吃了一惊。

“巫女的力量不是你现在能够想象得到的。相信我,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陆巡一边说着,一边将紫灵果树上的果子全部摘下装进袋里。

“他们若是前来,你就将这些果子全部交予他们。”

做完这一切后,陆巡将房门紧紧地从里锁上,神色严肃地坐在了常芸的面前。

“常芸。”刚说完这两个字,陆巡的声音就有些干涩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是常芸从未见过的凝重。

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常芸不禁捏紧了自己的手指。

“上次我们讲到,只有凤毛麟角的平民才能有巫灵。”陆巡终于开口了,“他们的巫灵是天生的,是老天爷的馈赠。但,其实,平民想要有巫灵,还有一种鲜为人知的古老方法。”

什么?常芸倏地睁大了双眼。

“度灵!”

这两字刚落,陆巡突然站起身来,一道力道十足的掌风直劈常芸而去!常芸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哪里有那样的反应力能躲过这掌?连惊呼都没出口,那掌就将她直接拍晕了!

陆巡看着躺倒在地、紧闭着双眼的常芸,轻叹一口气:“本想待你及笄再度灵给你,但,既然现在巫女会自己找上门来,那我便用余生,送你一程……”

说完,他双臂大大张开,似在拥抱苍生,又似在抓住虚无,慢慢的,一阵红光在这狭小的农舍里升起来了,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中,陆巡额前渐渐浮出一颗细长菱形的红色水晶,那水晶仿佛凝聚了这世间千种的红,红得绚丽,红得泣血。

那菱形水晶缓缓地从陆巡额前分离开了——它扎进了常芸的身体里!

常芸额前略显厚重的刘海下,现出了一抹红色。

红光也随着水晶的消失,不见了。

陆巡终于是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身子软绵绵地瘫倒在了地上。他睁着不再清明的双眼看着上方,喃喃自语。

“巫灵于我而言本就是一件废物,那就,让它到真正需要它的身体里,完成它的使命吧……”

说完,他闭上了双眼……

农舍里,一声叹息,久久不散。

……

*

常芸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常芸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不再属于自己,那陌生的疼痛,还有困惑的茫然,都清晰无比地提醒她自己,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在了她的身上。

她脑海里还回响着两个字——度灵!

自己,是被度灵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直觉得自己的筋骨仿佛都被再造了似的,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环顾房间一周,却没有见到陆巡的身影——准确地来说,陆巡生活过的痕迹全都没了。他的衣物、书籍、甚至最喜欢的茶具,全都消失不见。

常芸颤抖着手,从木几上拿起两张宣纸。第一张纸上是陆巡笔透纸背的笔迹,密密麻麻的,而第二张纸上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分明写着:

芸儿,巫灵已降,从此便是新的篇章。切记,巫不在技艺,巫在心中;若心中有巫,便能成大成,行大事,为大人。

心中有巫……

常芸呆呆地看着,只觉得这上面的字迹明明每个字都看得懂,却又看不懂其中真义。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

常芸心中一颤,想起之前陆巡说的话语:看来,果然是找来了。

常芸将宣纸收好,拉开了门,冷冷地看着门外站着的程墉。

她的神色不波不澜,程墉脸上却现出了异色——也就几个时辰不见,怎么这小女孩就变了模样?

初见时身高不足五尺,可不过一会功夫,就拔高了不少,身姿竟有些娉婷;之前五官平平,如今却变得清晰起来,那一双眼睛完美无瑕地镶在白皙面庞之上,竟有些夺人心魄的美。

这女孩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程墉终于回过神来,脸上堆起了笑,对着常芸说道:“姑娘,我此行冒昧,实为购紫灵果实而来。”

常芸眼神扫过程墉身后几个面色冷峻的男子,冷哼道:“到底是购,还是抢?”

程墉心头微跳,苦笑着道:“姑娘言过了,我们是来求购的,当然是你情我愿。”

常芸不再说话,而是指指房间角落里的麻袋:“那就是剩下的所有了。”

程墉没料到常芸竟变得如此配合,连忙指挥着身后的男人:“快去拿银袋来。”

“等等。”突然,常芸身子一倾,离程墉已不过半尺距离!

“我说,”女孩嫣红的嘴唇咧开,弧度诡异,似乎是有着胜券在握的自信:“你就不想知道怎样才能得到更多的紫灵果?”

“什么?”程墉睁大了眼睛。

“带我去见你的主子,我就告诉你们,种果的方法!”

第四章 当然有资格

常芸从不知道,她闲暇时间帮陆巡摘种果实的经历,竟会成为她成巫道路的敲门石。

眼神只闪烁了一瞬,程墉就坚定地拱手,声音铿锵落地。

姑娘,请。

常芸生平第一次坐了马车。

在马车上,常芸被颠得有些想吐,脑袋却无比的清醒。她想起以前常知行带她去镇上采购的时候,尽管路途遥远、山路乏累,但她的心情从来都是雀跃的。

那个时候,她以为她会和爹爹一直相依为命,岁月悠悠,安然老去。

然而……

她的眼里迸出了恨意。

都是那个女人!

她永远都忘不了在那些惶恐卑微的人群中间,那个眼中天下皆空的女人!那淡漠、倨傲、不可一世的神情,那翻飞的袴褶,那淌着鲜血的长剑……

她绝对不会饶恕那个女人!

她从怀中取出陆巡写的那份密密麻麻的宣纸,仔细研读,让那些字全部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两个时辰后,她终于抵达了那处宅邸。

此时已是深夜了,程墉只是进去通报了几句,就带着两个老妇前来,将常芸请到了一间偏室里。那两个老妇一袭古怪的粗布白衣,言语甚少,服侍着常芸就了寝,让本就是村鄙而来的常芸第一次享受到了什么是被伺候的滋味。

第二日一早,洗漱用膳后的常芸就被一个家仆领到了巫女的面前。

她抬起头,看向清冷大厅里端坐的那个女人。

这是第一次,常芸能够如此近距离地打量一个巫女。

这是一张不施粉黛也能光彩夺目的脸。常芸自幼生活在乡村,见过的无非是村头的大妈老太、或者邻里的清秀姑娘,从未见过这样一张只一眼就甘心为之沉沦的脸。

紫带巫女约三十年纪,身材颀长,挺直了脊背端坐在圈椅之上。在常芸打量她的同时,她也在沉沉看着这个少女。

不过如此模样,竟能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能够栽种紫灵?

她面上不动声色,在心里却是嗤了一声。

“见过暮云大人,这是来自北村的常芸。”程墉佝偻着背,谦卑地说道。

“你会培育紫灵?”暮云眸光扫来,竟让室内的空气都冷了一分。

常芸颔首:“正是。”

“呵,”暮云不疾不徐地说道,“紫灵集世间灵气,萃万物精华,虽种子易得,但培育极难,饶是手艺最精湛的花匠也要费尽心力才能勉强种得,凭你不过豆蔻年纪,又如何能做?”

常芸暗忖:倒是和陆巡信笺里说的一模一样。她微微一笑,神色轻松:“之前程大夫带来的紫灵果实,便是最好的证明。”

暮云看了一眼低垂着头的程墉,点头:“告诉我,你种果的方法。”

常芸笑了笑,竟上前走了几步,害得一旁的程墉脸上现出了惧意,就想拉她回来。

但她身子一侧,躲过了程墉伸出的手,高昂着头,定定地看着端坐着的暮云,说道:“这紫灵果实,喜干不喜湿,喜阳不喜雨,于是花匠从不施于水分,任其自然生长。这样的方法的确能有一定几率成功结果,但,”

说到这里,她微微笑了起来,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这实则大错特错!我有方法让每颗种子都开花结果,但我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让我留在你的府中,当你的巫童!”

此言一出,程墉陡然睁大双眼,怔怔地看着常芸。不仅他是这副表情,就连暮云也皱起了眉头。

“当巫童,也要看你有没有资格!”她终于出言喝道。

“我当然有!”常芸高声回答,“我有巫灵!”

闻言,暮云眯起了眼睛,竟没有再说话。

一时间,室内气氛诡异,一旁的程墉连大气都不敢出。良久,暮云笑了起来,白皙柔嫩的双手一拍,朗声道:

“好!”

早在常芸跨步上前之时,她就敏锐地感觉到了那一股熟悉气息的波动。她心中讶异,难道这粗鄙少女,居然得了老天爷的眷顾,有了巫灵?更让她惊异的,是这少女灼灼的光芒,还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像极了自己!

“好,好!”暮云站起身来,紫色袴褶随着她的走动如涟漪荡开,她来到常芸面前,俯视着她说道:“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当我的巫童?”

“因为我想当巫女!”常芸想都没想地脱口而出。

她想当巫女,想有权力,想击溃所有想要伤害她的人!

这是她的命!

“好!”暮云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你若是能在一月之内达到体术一级,我就收你为我的巫童!”

说罢,她往门口走去。

“还有,别忘了栽种紫灵果的事!”

……

*

从那之后,常芸就在暮云府邸里住了下来。

巫女有巫童一事,也是陆巡在信笺里点出来的。巫童,可以说是巫女的学生,也可以说是巫女手中的武器。巫童跟随着巫女学习一些基本的巫术要领,加强体术提升,然后在一年一度的灵会上,验明巫灵,从而进入巫学院,正式踏上巫女成长之路。

对于巫童来说,她们跟随的巫女是老师、恩人,甚至亲人。所以常有巫童为了巫女殒命之事发生,世人对此也不以为奇。

暮云巫女作为镇上屈指可数的巫女之一,门下自然也有几个巫童。见过暮云巫女之后,常芸被白衣老妇带到了巫童居住的地方。

院子里,正有几个穿着灰衣、扎着独髻的少女围坐在一起,看着中间一个正在舞剑的姑娘。

这姑娘细眉长目,肤色白皙,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剑舞得风起尘嚣,一个漂亮的突刺后,她将剑收到身后,看着不远处静静看着的常芸,笑道:“又来了一个妹妹。”

她这一声让还沉浸在她刚才英姿里的众少女回过了神,好奇地转过头看向常芸。

常芸看着她,莫名就想起了那日砍掉爹爹手臂的剑,心中一痛,嘴上却道:“我叫常芸,是新来的巫童。”

“妹妹来自哪户人家?看着好生面生。”少女走了过来。

“北村常家。”

北村?少女变了脸色。

一旁有一个眼睛圆圆的肉团子女孩嘟囔道:“北村……是农村吗?”

意识到这一点的她,睁大了眼睛看着常芸。在场的其他少女同样是满脸的不置信。

常芸顿时有些无言。诚如陆巡所说,一般有巫灵的女孩都来自于巫族世家,就算不是望族,也是有头有脸的富贵人家;平民有巫灵本来就是极不常见的事情,更别说自己还是来自于乡村的一个粗鄙丫头了。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对,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常芸没有再纠缠这个话题,而是转向适才舞剑的那个少女:“试问姐姐名字?”

“我叫王晴柔。”少女脸上的笑容隐去了。

“那,晴柔姐姐,”常芸笑了笑,“能教我舞剑吗?”

第五章 权力的滋味

什么?!

王晴柔登时吃了一惊。

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一个脸上有颗黑痣的少女就跳了出来,指着常芸喝道:“你是哪里来的野丫头,也好意思找晴柔姐姐学剑?”

“为什么不可以?”常芸皱眉。

她早先见众人围坐在一起,以为王晴柔正在教授剑术,所以才有这么一问。

“哈,为什么?”少女眼中的鄙夷多得要漫出来了,“晴柔姐姐是体术二级,是要冲击三级的准巫女!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向她学剑?”

体术二级?常芸眯起了眼睛。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陆巡的信笺里写着,体术是巫女的基本功,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巫女,必须达到体术三级。

大多数的巫童至多能达到体术一级,二级的少之又少——只有进入了巫学院的少女,经过了老师严格系统的教导,才能步入二级、三级,从而成为真正的巫女。

她再次打量了一下王晴柔——这个看上去如同她名字一般的柔弱少女,居然已是体术二级了?

在进入巫学院之前?

“姐姐,我们走!”少女看常芸无话可说,心中鄙夷更甚,拉起王晴柔就走。王晴柔回过神来,有些歉意地对常芸轻轻颔首。那些围观的小巫童也神色各异地离开了。

常芸巴不得,立马将包裹往铺满了通铺的房里一放,就出来一边走一边记路,熟悉府邸的地形,办正事。

这宅邸以紫带巫女的名字命名,唤做暮云府。由于巫女社会地位极高,所以“府”一字不仅可以冠于达官贵人之身,同样也能为巫女所用。

总体来说,暮云府分三部分,除了暮云巫女和巫童各自的起居所,还有奴仆下人做居住的地处。

常芸很快就找到了府里下人所在的地方。这里的奴仆有的浣衣,有的种菜,有的烧饭,倒是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常芸自幼跟在常知行生活在农村里,所以对眼前的一切突的生出了一丝亲切之感。她拉住一个路过的老妇,问道:“请问……”

话还没说出口,那老妇手中的木盆“咣当”一声掉了,她颤抖着声音,惊道:“巫……巫童大人?”

大人?常芸扬起了眉毛。如果说巫女被唤作“大人”,她是觉得没问题的,毕竟是巫女是这个世界尊贵的象征。但……一个还没正式成为巫女的巫童,也能有如此高的地位?

她皱眉:“这里有闲置的田地吗?”

田地?老妇想仔细看看这个奇怪的少女,但又不敢,只得哆哆嗦嗦地低头答道:“田地倒是有,只是不知道巫、巫童大人需要什么样的?”

“随便一块就好。”

老妇按捺不住,终于抬头仔细地看了常芸一眼,只见这少女不过是十二三年纪,却神情冷淡,仿若成人。此时见常芸脸上有了不耐,立马如临大敌,说道:“有的,有的,巫童大人跟我来。”

语罢,她立马弓着身子,将常芸请到了一处田地前。

常芸扫了一眼,满意地点头,故作冷声对老妇说道:“以后这块地就为我所用,任何人不得靠近,听清楚了吗?”

“是、是……”老妇鸡啄米地点头。

“对了,你的名字?”

“老身、老身宛娘。”老妇恭敬地答道。

“好的,宛娘,以后我有事会吩咐你。”

说完这一句,常芸便在宛娘的应声中转身离去。

谁也没有看到的是,这个不过十三岁的少女,因为初尝到了权力的滋味,脸上渐渐浮现出了一丝满足的微笑……

回到巫童所住的灵阁时,已是傍晚时分了。常芸去过净房和浴室,走进了寝室。

灵阁的寝室很大,所有巫童的床位都呈通铺铺开,常芸数了数,算上自己,这里一共有十位巫童。一些巫童坐在一起唠着闲话,一些在默读书籍,还有一些根本不见踪影。

常芸找到角落里的一处空铺坐下,静静地盘算着之后要做的事情。

首先的,就是栽种紫灵果的事情了。自留地已经找到,帮手也有宛娘,种子也易寻得,所以这个事情无须担心,一切都会按照计划进行。

其次,也是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如何突破体术一级了。自己从未有过体术经验,并且连体术研习的方法都不知道,该怎么……

“你叫什么名字?”突然,常芸的思路被一道软襦的声音打断。

常芸转起头来,原来是旁边铺位的一位少女。这少女和她年纪相仿,只是比她还要干瘦一些,仿佛随便一捏都会折断她的骨头似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此时正好奇地看着常芸。

“常芸。”

“常云?倒有云深不知处之感!”那眼睛笑了起来。

常芸一愣,旋即想起多年前,常知行将她揽在怀里,望着天边缥缈的丛云,轻轻地对她说芸儿芸儿,云深不知处,这便是你名字的来历。

她心生好感,声音也柔和了一些:“你呢?”

“我叫余沐儿。”

姓余?这姓倒少见。

常芸还想多问些什么,突然,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喏,原来你不是巫童啊!”

此话一出,刚刚还有些闹哄哄的室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常芸抬起头,发现是之前见过的那个黑痣少女。

“你在跟我说话?”常芸有些不悦。

“废话!这房子里没有穿巫童服的除了你还有谁?”

巫童服?常芸略一思索,想来应该是这些少女身上的灰衣。

“那又怎样?”常芸说道。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少女气得要跳脚了,“这一天都过去了,你还没换上巫童服,就证明你根本不是巫童!我就说呢,不过是一个北村的野丫头,怎么可能当我们暮云巫女的巫童!你要是还识相,就马上给我滚出去!”

滚出去?

常芸的怒气升了起来。

她好不容易才来到这府上,好不容易才离成为巫女近了一步,好不容易靠近了那个女人,此时此刻,居然被这个黄毛丫头呵斥让她滚出去?

真是笑话!

如若说其他事情她都可以忍耐,但威胁到她成为巫女的任何事情,她绝不会置之不理。

她不顾旁边余沐儿的轻轻拉扯,站了起来。

第六章 百步穿杨

“我问你,这暮云府,最大的是你,还是暮云巫女?”

什么?少女完全不知道常芸会这样问,顿时语塞。

“既然暮云巫女同意我留在府中,谴派了人带我来这里,那证明我就是这府里的人了!你现在要把我赶出去,是在打我的脸,还是在打暮云巫女的脸?!”

常芸声音不大,但是气势十足,刺得少女竟微微退了一步。

她打暮云巫女的脸?

借她十个胆子都不敢啊!

可是,可是,这个死丫头怎么敢这么跟自己说话……

难道她不仅仅是个村鄙丫头?!

想到这里,少女愤恨地看了常芸一眼,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铺位上。跟她临近的王晴柔凑了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温言安慰着她。

常芸看着这一幕,重重地嗤了一声。

欺软怕硬的废物!

“没想到,你还挺厉害的……”余沐儿看着常芸笑,“我第一次见到苏琉璃吃这样的亏。”

“怎么,她家里很有权势?”常芸问道。

余沐儿敛了笑,闷声道:“算是清云镇上的巫族世家。”

原来是这样,常芸点头,眸光扫过正意蕴不明地看向自己的王晴柔,看似随意地问道:“那她呢?”

余沐儿往那方看了一眼,低声答道:“王家,是三大家族之一了。这地位,不是苏家能比得上的。”

“三大家族?”常芸有了兴趣。

“你不知道三大家族么?”余沐儿有些奇怪地看了常芸一眼,但还是耐心地讲了下去,“三大家族是巫族名门,只有三大家族的人,才可以说是真正的巫族血脉。三大家族分王、吴、余三家,各有所长,别说巫族世家了,就算是皇亲国戚,也会忌惮他们几分。”

“王、吴、余?”常芸喃喃自语,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脱口而出:“那你也是?”

“我哪能啊,”余沐儿涨红了脸,连忙摆手,“碰巧同姓而已……”

常芸看余沐儿一眼,继续问道:“那既然如此,王晴柔怎么会到清云镇这个小镇上,投靠到暮云巫女门下?”

余沐儿耸耸肩膀:“我也不知道,但就算如此,大家还是很怕她。”

常芸没有再多问。她皱眉想到,原来三大家族的巫女竟有如此地位。那是不是可以认为,三大家族的大巫女,在朝堂上都能有一席之地?

巫女的权力,竟到了这种地步?

她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火苗从她的身体里窜起,疯狂地游走在她的躯干和四肢。她深呼吸了几口气,待冷静之后,才问向余沐儿:

“暮云巫女会传授你们修炼体术的方法吗?”

余沐儿此时已经歇下了,被子高高拉起,只露出一双水光盈盈的眼睛。她柔声回道:“是的,暮云巫女每天都会教导我们。”

“嗯,那就好。”常芸也歇下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天花板。

“那就好。”

她又说了一次。

*

翌日,天还没亮,常芸就起了床,穿好衣服欲要出门。

“这么早,你去哪儿啊……”余沐儿睡眼朦胧地嘟囔了一句。

常芸没说话,只是将脚步放得愈轻,身姿轻盈,就窜到了门外。一路上,她不作停歇,很快就到了一处花圃前。

早在昨天熟悉府邸地形的时候,她就相中了这处花圃,这里不仅花草繁茂,还地处偏僻。她看着天边的太阳一点点地升起,终于在太阳全部光洒大地之时,用备好的小瓶,接下了树叶滴下的最新鲜的晨露。

她小心翼翼地将晨露收好,脚步加快,赶去了之前寻好的那处自留地。

宛娘这个人算是手脚麻利、也很会看主子意思,那块自留地的四角上已经被她埋进去了四个木桩,木桩之间有绳索相连,显然是圈起来了。常芸从怀里取出紫灵果的种子,仔细埋下,在封土之前,往每个种坑里都滴入了一滴晨露。

做好这一切后,她重新回到了灵阁里。

此时已经辰时了,灵阁里的巫童全部整齐划一的穿着灰衣,端直了身子站在院子里;而在她们的面前的,紫色发带随风微扬的,正是暮云巫女。

对于常芸的身份来说,她是不能够和这些正式巫童站在一起的。她默默地坐在不远处,看着眼前这九个巫童和暮云巫女,像是在看另一个世界。

暮云巫女眼光扫她一眼,面上脸色不变;而巫童中的苏琉璃,则是狠狠地瞪了常芸一眼。

“跟屁虫!赖皮狗!”

常芸没想到,隔了这么远,她居然能听到苏琉璃在说什么。

好像是这身体有了变化?

这就是巫灵带来的好处?

常芸没再多想,因为暮云巫女已经开始让巫童操练体术了。

体术,顾名思义,是跟身体有关的技能,既可以说是对身体素质的提升,也可以说是对身体潜能的发掘。体术一级,实际是只是体术最入门的一关,简单的来说,就是要让有异于常人的健壮体魄。

体术一级必练术:箭术!

射箭并不稀奇,常人也能做,但是巫女的箭术必须出神入化、百步穿杨,因此,靶子竟足足有三十丈之远!

三十丈!常人就连靶子都看不清楚,更谈何射箭?

九个巫童手执竹箭,对着靶子练习,每一个莫不是脱靶射偏,只有王晴柔这个已经体术二级的少女,用她看似羸弱的身躯拉弓射箭,一键中靶!

一旁的常芸死死地捏紧了手指。

“切记,心中有靶!”突的,暮云巫女的声音传来。

常芸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可哪里还有暮云巫女的身影?

是自己听错了?

如果自己没听错,她又是对谁说的?

常芸没有再观摩,而是找到了宛娘,让她帮忙搞来一柄弓来。宛娘觉着有些奇怪,这些巫童哪个不是自带弓来的,怎么会叫她这个下人来准备?但她一碰上常芸那冰冷的眸子就不敢多问,连忙地答应了下来。

宛娘的动作还算快,傍晚时分就将弓送到了常芸手里。常芸谢过宛娘,来到了训练场里。

此时巫童们早已回去歇息,偌大的场地里只有常芸一个人。

她站在晚霞之下,一手执弓,一手握拳,目光如炬,直入远方——

体术一级是吧?

不管是一级、二级、还是三级、四级,什么都不能成为阻挡她当上大巫女的绊脚石!

她常芸的字典里,绝对没有失败二字!

第七章 心中有靶

常芸再回到寝室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了。她身上被汗液弄得粘粘腻腻的,将长弓放在房里,就想出门去洗澡。

没曾想,她前脚刚出门,余沐儿就跟了出来。

“你还没睡呢?”常芸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道。

“你这么晚才回来,是在练习体术吗……”余沐儿小声地问道。

常芸抬头看她一眼,见她神色无异,眼里尽是关心和担忧,便回道:“是的,我要在一月之内达到体术一级。”

“一月之内?”余沐儿差点尖叫出声,幸好常芸眼疾手快,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你你你、一月之内就要练成一级?要知道,王晴柔都用了两月!”余沐儿惊道。

“她是她,我是我。”常芸眼前浮现出王晴柔轻松将箭入靶的样子,冷冷回答。

“这、这真的挺难的……”余沐儿担忧地说,转念一想,脸上已挂上了她的温婉笑容:“不过,我支持你!”

“你为什么支持我?”这下换常芸惊讶了。

“因为你是第一个敢呛声苏琉璃的!”余沐儿一板一眼地说道,“我特别欣赏你!”

“扑哧”,常芸憋不住,终于是笑了出来。她这一笑,眼睛弯得像月牙,整张脸像是笼罩了一层光似的光芒夺目。余沐儿登时就看呆了,常芸却不自知,伸手把余沐儿往外面推去:“好啦,我要洗澡啦!”

余沐儿呆呆地往外走去。在回到寝室的一路上,余沐儿愣愣地想着,常芸哪里像个村鄙的姑娘,明明,就跟那些富家小姐差不离嘛……

*

虽说有了余沐儿的精神支持,但各种辛苦,也只有常芸自己知道。在她每日每夜的训练之中,时光飞逝,转眼就已过去了半月。

在这半月里,常芸每日起得最早,归得最晚,她将她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培育紫灵果和练习体术之上。

常芸在一次次的练习射箭中意识到,箭术只是目的,健壮的体魄才是基础;只有有了健壮的体魄,才有力气一次次地拉弓射箭,才有能力目光如炬,瞄准靶心。于是,她每日在采集了晨露之后,就一次次地绕着府邸跑步,反正下人们都以为她是巫童,根本不会来找她的麻烦。

这半月,她还发现了一件怪事。

这事说来十分蹊跷,那就是常芸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真是有了隐秘而又让人欣喜的变化。

这半月来,常芸最开始是觉得自己听力、视力都比以前好了,那些曾经听不到、看不到的东西,现在自然而然地就展现在了她的面前。但她并未多想,只道可能是得到巫灵之后的附加馈赠。

可是有一天,当余晴儿突然指着晚归满脸大汗的她说,芸儿你怎么长变了,她才真的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体在发生什么。

“长变了?”常芸摸摸自己的脸,嗯,手感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对!”余沐儿歪着脑袋,仔细想了一会儿才郑重点头。她取过一面铜镜,放到了常芸面前。

常芸心觉好笑,抬眼往镜子里看去,看着看着就笑不出来了。镜子里,眼睛还是自己的眼睛,鼻子还是自己的鼻子,嘴巴还是自己的嘴巴,但是仔细看着,又都不像自己的了。

似乎……五官更清晰了些,轮廓更明白了些,比例更好了些。

这是什么回事?

“好羡慕,沐儿也想变美。”余沐儿弯着眼笑。

常芸想了一会儿,才问道:“沐儿,你能听见十丈外暮云巫女的声音吗?”

十丈外?余沐儿奇道,“暮云巫女声音低沉,十丈之远,如何能听到?”

常芸皱眉。如果她身上的这些变化真是巫灵带来的,而她和余沐儿都拥有巫灵,那她们能力应该差不多才是。那为什么自己能听到、看到的,余沐儿却不行?

如果陆大伯还在就好了,自己就能好好问问他。问问他度灵到底是什么,问问他为何会知道这么多关于巫女的事情……

常芸微叹了一口气,闭眼歇下了。

接下来的几天,常芸将照料培育紫灵果的事情全权交给了宛娘,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箭术的研习中。

她不是正式的巫童,没法接受到暮云巫女的亲手教导,只能靠偷听、偷看、偷练,来一步步地朝着她的目标前行。

那一日傍晚,训练场上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站在距离靶子三十丈远的地方,定定地看着前方。

心中有靶。

她的耳边又响起了暮云巫女的这句话。

靶就在前方,在三十丈之外的迷雾之中。自己看不清、摸不到,只能全凭自己模糊的判断来拉弓射箭。

那如果——靶不在前方,而是在自己的心中呢?

常芸闭上了眼睛。

既然看不到,那就不要再看!

既然在心中,那就从心而定!

像是嫩芽突破重重的坚土,常芸的眼帘前终于出现了一张靶子。那靶清晰无比,那靶近在咫尺!常芸心中狂喜,根本没有任何犹豫,拉弓暴射!

“嗖!”

长箭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

常芸没有睁开眼。她看着脑海中出现的那张靶子,看着那上面的红心被自己一箭射穿!欣喜蔓延开来,她睁开眼,一路狂奔上前,去查看靶子的情况。

中了!

正中红心!

不仅如此,由于常芸这段时间的身体素质训练,她的力量优势已经初具规模,那靶子竟真的被她一箭射穿了!

常芸的双眼像是要冒出火来。她一瞬不瞬地看着靶子,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气。

接下来,她牢记“心中有靶”这句话,又练习了数次,无一不中。但情况并没有第一次好,她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正中红心的成绩。

常芸收了弓,停止了今天的练习。

看来,自己还有一段路要走。

*

那日,常芸踏入花圃,就见到紫灵果树上硕果累累,常芸之前播下的种子,已然全部结果了。

常芸从宛娘那边借来一个竹篮,将果子全部放入,谢过宛娘之后,就去寻了暮云巫女。

暮云巫女正巧在书房会客,常芸辞过白衣老妇,就站在离书房数十尺外的地方等候。这么远的距离,于情于理都是合适的,所以白衣老妇在走之前并未多想。

但她不知道的是,常芸虽然是个还没成为巫童的黄毛丫头,却已拥有了不俗的听力。

所以书房里的密谈,常芸竟听了个七七八八。

第八章 我警告你

简单的来说,就是暮云巫女受邀半月后要去云水乡的巫学院参加一场宴会。

云水乡……常芸低头一想,便意识到这便是灵会之后会去到的地方。

“若有什么变故,便及时通知我。”暮云巫女推门而出,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黑袍的中年男子。

男子目光如炬,很快就注意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常芸,皱眉低声问向暮云:“怎么,又收了一个巫童?”

暮云扫了一眼常芸,心中暗自惊讶她身上的变化,一边面不改色地说道:“小丫头片子赖在这里非要当我的巫童,我见她天资似乎不错,便勉强收了她。”

常芸心中一刺,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中年男子点点头:“巫童多了也不一定都是好事,你以后也多掂量掂量。”

暮云皱眉,声音也不客气了一些:“这个不消你说,我当然知道!”

中年男子古怪地看了暮云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快步离开了。

暮云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良久,她才将视线收了回来,转向在一旁提着竹篮恭敬站着的常芸,冷声道:“你来找我什么事?”

“是有关紫灵果的。”常芸回道。

“那你跟我进来。”暮云长袖一挥,转身就进了书房,常芸立马跟上,带上了门。

书房里,暮云伸出两根手指,像是在拨弄最娇嫩的花朵似的抚过篮里的紫灵果实,一丝难以察觉的喜悦攀上了她的嘴角。她终于克制不住,转身看向常芸,笑意让她的眼睛都灼灼发亮,宛如天上的星辰!

“好!”

就这一个字,让常芸的心放了下来。

她知道,有她这门手艺在,眼前这个紫带巫女是绝不会放自己走的。

暮云赏了一杯茶给常芸。看着低头不紧不慢喝茶的少女,暮云眼中闪过一丝暗光,沉声说道:“如果说……我要你告诉我栽种紫灵果的方法,你是许,还是不许?”

常芸心中觉得好笑,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道:“当然不许!”

“你大胆!”暮云猛拍桌子,震得上面的茶具叮铃作响,“和巫女作对,你可知道你是什么下场?!”

常芸慢悠悠地,又喝了一口茶。

“就是天皇老子来了,我也不许。”

她慢吞吞地吐出。

暮云眯起了眼睛,一时间竟没有再说话。那种感觉似乎又来了……这个少女像极了自己,仿佛跟自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叹了一口气。

“你的体术怎么样了?”她转而问向其他。

“还在努力。”常芸不想透露过多,只想敷衍了事。

没曾想,她这种态度看在暮云眼里,却是认为她距离体术一级还相差甚远。暮云心生惋惜,声音也放轻了一点:“看在紫灵果的功劳上,你体术上若有疑问,也可前来问我。”

常芸古怪地看她一眼:“多谢暮云巫女。我还要研习体术,先告辞了。”

说罢,她起身推开门,离去了。

*

距离一月的期限越来越近,常芸一心扑在研习箭术上,晚归的时间更晚了。

尽管她回房的时候已小心翼翼地放轻了脚步,但发出的声音还是惹了人不满,为首的就是一直对她颇有微词的苏琉璃。

那日常芸刚踏进屋子,苏琉璃像是早就等在那里似的,一下子从门后跳将了出来,指着常芸就破口大骂。

“你这扫把星!你不睡觉就让大家都不睡觉啦?还有没有廉耻,有没有公德!”

她用尽她能想到的所有粗秽语言骂着,唾沫横飞。

常芸皱眉,正想说点什么,没曾想一个小小的身影扑来,竟是余沐儿!

“琉璃姐姐,白天大家训练都乏累得紧,这大晚上的就不要闹了,好些歇息吧。明天总不能顶着黑眼圈去见暮云巫女的,姐姐你说是吧?”

“谁是你姐姐!谁是你姐姐!”苏琉璃嫌弃地一推,火冒三丈地骂道,“姓余的,你别假惺惺的了!你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骂我?这大晚上的是谁在闹了,是谁?要不是因为她这个扫把星,我有必要把大家都闹起来,啊?!”

“还有,”她猛地一指余沐儿,“你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你作践自己跟她玩做什么?你是被下了药了还是瞎了眼了?!”

她声音尖细,惹得其他的巫童全都看了过来。余沐儿被刺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却还是梗着脖子想要上前争论几句,没想到自己的胳膊倏地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手掌,下一刻,自己已被拉开了。

“沐儿,这事是我的错,没必要因为我而伤了你自己。”常芸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不落地全部落入了余沐儿耳里。

余沐儿眼眶一红,想说些什么,常芸已经上前跨了一步,对着苏琉璃说道:“这事由我引起,我向你道歉。还有,我警告你不要为难沐儿。”

说罢,她根本不顾苏琉璃的跳脚大骂,径直走到自己的铺位,收拾好东西,一手提着布包,一手拿着长弓,出门而去。

“常芸……”余沐儿张张嘴,想唤住她。

“做给谁看呢!”苏琉璃大声地嗤了一声。

“好啦,她走也走了,你也别气了……”王晴柔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旁边冒了出来,轻轻拍着苏琉璃的背,柔声说道,“明日还要训练,早些歇息了吧。”

“晴柔姐姐,我也是看你一直翻身睡不着才……”

“好啦好啦,我知道。姐姐谢谢琉璃了……”

苏琉璃眸光一闪,终于静了下来。

*

月明星稀,常芸走在清冷月光下。

既然出来了,睡意也被刺得跑没影了,那索性就继续训练吧。她这样想着,将手中的布包扔在地上,执着长弓又重新踏上了训练场。

常芸一夜没睡。

太阳挣脱地平线后,常芸去花圃接了晨露,找到宛娘交予了她。再赶回训练场上时,那里已聚集了九位巫童,正严正以待地等着暮云巫女前来。

但今日,暮云巫女没有来。

场上气氛顿时有些沉闷。王晴柔思索了一会儿,开始组织巫童们训练。靶子本就只有三个,九位巫童分成三组排队射箭,看上去倒也有条不紊。

常芸站在一边,一次次地射箭,一次次捡箭回来。因为没有靶子,她只能闭上眼睛,唤醒那张虚拟的、只存在她心里的靶。

“嘿!”突然,一道声音传来,打断了她的凝思。

她睁开眼,看着来人,不禁觉着有些头疼。

怎么又是她?

“你昨天夜里去哪儿了?”苏琉璃怀里抱着长弓,嘴角噙笑地问道。

“这跟你无关。”常芸根本不想搭理她,又拉开弓,想要继续训练。

“哈哈!”苏琉璃大笑几声,“看你这样子,怕不是去了猪圈吧?!”

常芸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一下。昨天彻夜练习,今早又去花圃采晨露,身上自然是沾上了一些泥土。不过——猪圈?

“嗖!”

长箭飞驰,落入草丛。

“哟,这架势,看来还偷学了点真功夫?”苏琉璃拍手大笑了起来,“不过你这连靶子都没有,要真上了战场,怕是箭箭都射空吧?”

常芸转过身来,冷笑。

“要么比一下?”

第九章 为何不报

什么?苏琉璃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常芸。

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眸子啊,明明脸上半点表情都没,自己为何会生出了一身恶寒?

“比……比就比!谁怕谁!”她回过神来,硬着头皮叫道。

她可是巫族世家的小姐,难道还会怕这个农村里来的死丫头不成?

“琉璃。”蓦地,身后传来一声略显冷淡的声音。苏琉璃回过头去,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王晴柔来到了她的身后,用她从未听过的冷声说道:

“近日有些手生,想好好练练,还是我来吧。”

说罢,她意蕴不明地看向常芸。

而常芸,也同样在打量着王晴柔。

“来得正好!我也想找你比比!”常芸笑了起来——她可巴不得和王晴柔比呢,对方可是体术二级,就算她输了,也不亏!

强者,就只应和强者对决!

“那如此正好。”王晴柔点头。

就这样,在一众巫童的注目下,常芸第一次在白日,踏上了训练场的泥土之上。

苏琉璃抱着手站在一旁,好笑地冲着身边聚着的巫童们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几斤几两,居然想和体术二级的晴柔姐姐比试,这不是自寻死路嘛……”

“是啊是啊,这么久了,我就没见晴柔姐姐脱过靶。”

“那可不,晴柔姐姐是巫族名门之后,怎么会输给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黄毛丫头?”

一时间,众人都叽叽喳喳地说开了。她们说得越起劲,苏琉璃的嘴角就咧得越大。

我看你还能狂多久!

已然成为众矢之的常芸却毫不在意这些议论声,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自己手上的这把弓、和三十丈之外的那张靶之上。

“常芸妹妹,我就先开始了。”王晴柔的脸上挂着笑,神情毫不紧张。

常芸点头,沉声道:“请。”

王晴柔拉开长弓,正对靶子。那是一张就算是个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其非凡价值的长弓,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华美的光芒。王晴柔生得羸弱,手中执弓却不抖一分,仿佛全身孕育了难以捉摸的无穷力量,蓄势待发,就等一击致命。

“嗡!”

箭飞驰而去,弓弦发出欢乐的和鸣。

所有巫童都伸长了脖子往靶子方向看去。站在靶子旁边的一个圆脸巫童挥舞着双臂,用自己最大力气高声叫道——

“正中靶心!”

“哗!”众巫童爆发出早已料到的欢呼。欢喜劲一过,她们就好整以暇地转而看向常芸,一副看你怎么收场的看戏模样。

常芸面无表情地举起手中的弓,还没取出长箭,围观的巫童就笑开了。

“你们看到了吗,她那叫弓?”

“哈哈,这怕是路摊上买来的吧?”

“你别给她脸上贴金了,买什么买,这肯定是垃圾堆里捡来的……”

就连王晴柔也抿起了嘴,吃吃一笑。

常芸回头看了看围观的巫童,蓦地笑了。几乎是一秒都没有犹豫,她突然转身,拉起长弓,一击暴射!

“嗖!”

那箭以快得诡谲的速度破空而去!

……

“就知道搞假把式。”苏琉璃很不屑地转过身。她不用看,就知道这丫头会是什么水平。

“就是,看她那拿弓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箭术高手呢……”

“连巫童都不是的人,就要好好地接受一下教训!”

……

在场的只有一个人看呆了。

是靶子旁的圆脸巫童。

怎么会这样?

她分明看到,那箭势如破竹,竟稳稳地扎入了靶心!

像是扎入了敌人的心脏!

自己眼花了不成?

可是她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的确,是在靶心啊!

是正得不能再正的靶心了!

这下,她可连结果都不想报了……

“还磨蹭着干嘛,报结果啊!”苏琉璃久等不得,立马高声催促道。

圆脸巫女脸色一白,认命了。

“正、正中靶心?”她怯生生地叫道。

“轰!”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爆发出一阵骚乱。

苏琉璃感觉似乎有人重重地打了她一拳,让她全身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跳起来,大叫:“你可看仔细了,果真是正中靶心?!”

“是……没错……”圆脸巫童要哭出来了。

“不、这不可能……”要不是旁边还有人扶着,苏琉璃差点就要站不住了。

她愤恨地看着常芸,眼中的怒火像是要把她烧出洞来。

这个扫把星,居然在短短的二十几日里能达到体术一级?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

“哼!”苏琉璃强压住心头的恨意,高声道,“都是正中靶心,打平而已,你不要太得意!”

然而,她话音刚落,她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全身僵住,久久不能再说出一句话来。

常芸又是一箭射出。

那箭以比刚刚更强劲的力道飞驰而去。

这一下,在场的所有巫童都知道,这次,王晴柔是真的输了。

因为——

常芸在开弓之前,她早已后退了一丈之远!

三十一丈之远,正中靶心,一毫不差!

这个来自村鄙的丫头,竟然三十一丈,正中红心!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王晴柔。她的视线落在常芸身上,眸中闪过惊异、疑惑,还有一丝愤恨。但她还是挤出了笑容,抱拳对常芸说道:“妹妹好身手,是我输了。”

“晴柔姐姐!”苏琉璃气得大叫。

“好了,琉璃,是姐姐我技不如人。”王晴柔温声说道,“你常芸姐姐出自农村,寄人篱下,能力还能如此出众,背后不知下了多少心血。你以后也要多向她学习才是。”

苏琉璃听得这话,面上闪过一丝异色,笑着应了一声好。

“你们玩得倒是起劲。”突然,暮云巫女低沉的嗓音插了进来。

众巫童都是一惊,立马毕恭毕敬地站好,圆脸巫童也急急地跑了过来。

“常芸!”随着一声厉喝,暮云巫女的脸上蒙了一层黑气。

“在。”常芸向前一步。

“哈哈。”苏琉璃暗笑一声,不禁和王晴柔对视了一眼。

“你早已体术一级,为何不上报?!”暮云喝道。

常芸皱眉——看来,刚刚的那场比试,早已落入暮云巫女眼里。

“暮云巫女给常芸的期限是一月,不到一月,我理应不报。”常芸直视着暮云巫女的眼睛,平静地说道,“更何况,就算我到达了体术一级,但技艺不精,上报又有何意义?”

暮云巫女眯起眼睛,不放过常芸的任何表情。她刚刚可看得清楚,这丫头两箭都正中红心,且力穿靶背,就这还算技艺不精?

“那你说说,你的技艺到底怎么不精了?”

常芸直视着她,不发一语。

“说!”暮云猛喝。

她倒要看看,这丫头要怎么解释?!

常芸无奈,微微摇头,叹气道:“在我看来,若十箭有九箭中,一箭不中,那先前的九箭都失去了意义;若三十丈可中,三十一丈、三十二丈却不中,那也只是教条桎梏,毫无实战意义!”

在炽热的阳光下,少女有些瘦削的脊背挺得笔直。

“所以,不到炉火纯青之境,我绝不主动上报!”

第十章 不情之请

心中有靶。

最开始听到这句话时,常芸并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后来,在她每次独自训练到汗流浃背之时,在她一次次地为捡箭而来回奔跑于三十丈之时,在夕阳西下、世间万物都沉睡只余她一人之时,她终于明白这句话,于她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目标。

靶心是她的目标。

一如成为巫女、拥有至上的权力,也是她的目标。

暮云巫女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静静地看着常芸,看着这个毫无惧意的少女。她想起第一次相见,她说“我有一个条件”;想起第二次相见,她说“天皇老子来了我也不许”。她突然觉得有些欣慰。

“既然你已经达到体术一级,那,我许你正式成为我的巫童。”她宣道,“巫童服会有人给你送来。”

说完这一切,她冷眼一扫,对其他的巫童斥道:“还不训练!”

早已惊呆的巫童们醒过身来,抓起地上放着的长弓,又重新投身到了日复一日的练习当中。

常芸站在原地,看着不再看她一眼的暮云巫女,轻轻摇头,笑了。

*

在城郊的一处民宅里。

程墉急急地走来走去,漫长的等待已经让他的脑门上渗出了薄薄的冷汗。他不时祈祷,不时握拳,心中的忐忑已让他如履云端,漂浮无实。

“吱嘎——”一声,门开了。一位穿着灰袍,手持药箱的老人走了出来。

“章兄,我儿怎么样了?”程墉连忙迎了上去。

“哎,程兄,不是老弟我不医,是聪儿这病实在是……”章大夫想着措辞,叹息道,“听我一句劝,找巫女大人才是要紧事啊!”

巫女大人……听到这句话,程墉眼前闪过那日暮云巫女冷淡的神情,心中一刺,脱口而出:“我找了不知多少次了!”

他一心一意为她服务,找遍镇上所有的紫灵果,目的就是能让她看在他鞠躬尽瘁的份上帮聪儿一把,可是他哪里能料到……

“那要不……”章大夫欲言又止。

“章兄,你还有什么法子,但说无妨!”程墉催掇道。

“这清云镇上,巫女,也不只有她一个嘛……”章大夫一边说着,一边静静瞅着程墉的表情。见程墉因为他这句话陷入了沉思,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章兄的意思是……找蓝带巫女?”程墉的声音发着颤。

“我这只是提了个建议,到底可不可行,还得程兄你自己拿主意啊。”

“可是……她毕竟和暮云巫女是……”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聪儿的病是真等不得了,你看他已昏睡一月有余,形同枯槁,我看他脉象极弱,要是再这么下去,恐怕就……”

若说刚刚程墉还有一些的顾虑,那么此时此刻,他的顾虑已经全部消散了。

他自己本来就是大夫,自然知道程聪的病到底到了如何地步,思及此,他抱拳言道:“多谢章兄提点!还请章兄念在旧情的份上,对外人能够缄口不言。”

“那自然,那自然。”章大夫又说了一些客套话,便提着药箱,快步离开了。

目送章大夫走后,程墉也没耽搁,收拾好家里一些值钱的东西,还有程聪的病历册,就急匆匆地往城东赶去了。

……

*

果真如暮云巫女所说,很快就有老妇送来了巫童服。

当常芸换上一袭灰衣踏入寝室的时候,迎来的无不是各巫童的愤恨、不满,但,还有一丝丝的畏惧。

余沐儿淡笑着迎了过来:“芸儿姐姐穿这身也很好看!”

常芸摇头,她平素也就粗布麻衣,素面朝天,哪有这些陶瓷般的人儿好看。

“对了,沐儿你的体术怎么样了?”常芸问道。

“我?”余沐儿面色一黯,绞紧了手指,有些不自然地回道:“我一直就那样呗……前几天,咳,刚刚上靶。”

刚刚上靶?常芸挑眉,“没事,之后你就跟着我练吧。”

啊?余沐儿微微长大嘴巴,不置信地看着常芸。

“怎么了,沐儿你不愿意么?”常芸见余沐儿久久没有反应,不禁转过头来,歪头看着她。转而一想,她皱眉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如果沐儿不愿意,那也没事的。”

余沐儿回过神来,嘴角勾起优美的弧度,一双眼睛里水光潋滟:“芸儿姐姐,你叫我怎么说你才好……你可知道,巫女这条路上竞争有多么激烈,你竟然,竟然,要教我箭术……”

说罢,她终于笑不出了,竟红了眼眶。

常芸看在眼里,轻摇头:“我不清楚你说的那些,我这人很轴,只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

余沐儿看着常芸,只觉得这张看似无奇的脸上似有微光浮动,仿佛比天边的晚霞还要让她沉醉。她呆了半晌,破涕为笑:“那沐儿谢谢芸儿姐姐了!以后姐姐有什么不懂的事情,问我就好!”

常芸颔首:“如此正好。我恰有很多不了解的事情。”

“嗯!沐儿一定事无巨细,全部告知!”

两个少女相视一笑,年轻的容颜上,一个闪动着对未来的憧憬,一个却是坚毅的决心。

从那之后,常芸重新住进了寝室,正式加入了巫童行列,和众巫童共同训练,一丝都没有懈怠。除此之外,她扩大了自留地的范围,更加尽心极力地照料着紫灵果实。

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常芸也从余沐儿那里了解了更多巫女世界的知识。这个以巫为贵的世界,仿佛是一卷长篇累牍的卷轴,慢慢地在她的面前展开,带着最为致命的吸引力,让她心甘情愿地为止沉沦、为之万劫不复……

那日,常芸被暮云巫女唤到房内,说是要传授她体术二级的方法。

如果说体术一级只是让巫童在体魄上达到常人最高程度,那么体术二级,就已经从常人的范畴开始往非常人的领域而去。

体术二级必修术:剑术!

这两个字刚从暮云的嘴里说出来,常芸就变了脸色。她冷冷地看着空气里的一处虚无,眼前似乎又浮现那把冰冷的长剑挥向常知行的手臂,那喷薄而出的鲜血,糊花了她的脸……

“我以为,你至少在听我说话的时候不会走神。”暮云巫女语带讥讽地说道。

常芸回过神来,神色有些淡漠:“那你继续。”

暮云被她这神情给气着了,好长时间都没说出话来。但转念一想,她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又何必跟她计较?遂清了嗓子,继续娓娓道来。

一番话听下来,常芸面上神色越来越冷,眸光如同深潭里设伏的蛇王,泛出令人心悸的光芒。她沉吟片刻,突然问道:“听闻暮云巫女明日要去云水乡的巫学院?”

暮云皱眉,疑道:“你怎么知道?”

常芸自然不会告诉她这是她偷听来的,所以只是勾勾嘴角,不言一语。

暮云冷哼一声:“你倒是有很多秘密。”

常芸闻言笑了:“暮云巫女又在说笑,我只是来自北村的小丫头,哪有那么多圈圈绕绕?”

暮云站起身来,用手轻轻抚着桌上竹篮里的紫灵果,声音由轻转重,竟带了一丝畅快的笑意:“反正日后你们也会知道,今日我告诉你也无妨——多亏了你的紫灵果,现如今我已经突破紫带,成为蓝带了!明日,就是我的授带仪式!”

说到这里,暮云脸上一丝狠色一闪而过。

贱人啊贱人,你以为凭你就能制住我?

是不是太小看我了罢!

常芸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她微一颔首,发问道:“授带仪式,为何要在巫学院里进行?”

“这是规矩。”暮云睥睨她一眼,“在绿带以前,授带都必须由巫学院来主持完成。”

常芸“哦”了一声,神思飘远。良久,她才站起来,缓步走到暮云身前,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学生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暮云被提起了兴趣。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妮子如此模样。

“学生……斗胆想跟暮云巫女一同前去巫学院,为暮云巫女的授带仪式张罗出力,还请暮云巫女同意!”

第十一章 电光火石

还请暮云巫女同意!

常芸走后,暮云巫女坐在椅子上,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常芸落地有声的话语。

她有些发愣。

诚实来说,她在常芸这个少女的身上,有过怒意,有过惊艳,有过熟悉之感,甚至,还有过惺惺相惜的意味。

她利用她的栽种技术得到紫灵果,助自己突破桎梏、顺利升级;她也同样传授她知识,甚至前所未有,单独提点。

她明白,这个少女是危险的,如同一头尚未成年的猎豹一直匍匐在草丛之中,窥视着、观望着,只要猎物落入了圈套,她就会毫不犹豫地一举出击,咬断猎物的咽喉,囫囵入肚,一片不留。

那她为什么会答应了她的请求?

她难道不怕被这猎豹咬断了脖子?

她感觉到有些头疼。良久,她才叹了一口气。

承认吧——她是想圈养这头猎豹,为她所用。

就算会万劫不复,她也绝对不会,放她归山。

*

翌日。

天还蒙蒙亮,暮云领着一个白衣老妇,捎上常芸,坐上了马车,往云水乡方向驶去。

一路无言。

驶过一道城门,终于到了云水乡。常芸微微撩起布帘,往外张望。

不得不说,云水乡到底是江南第一大乡,远比清水镇恢宏繁华。宽敞的街道两边是热情的商贩,各色酒楼、妓院、银楼错落有致,招徕阵阵,热闹非凡。常芸看在眼里,只觉得心中的郁致似乎被吹散了一些,长久紧绷的身体终于得到了片刻的放松。

暮云看在眼里,眼角渗出了些笑意。

到底是个孩子。

马车在一座宅邸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座只一眼,常芸就不会忘记的建筑——湛蓝的天空下,夏日的阳光灿灿地洒在门口的一尊雕像之上。那是裙裾翻飞的巫女,背覆长弓,一手执剑,脚踏祥云,傲视天地,仿佛这世间的一切不过是她脚下的蝼蚁,翻手是生,覆手是死。

在她的身后,是一座气势磅礴、恢弘异常的建筑。正红朱漆大门的顶端悬着的是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巫学院”三个大字,在阳光的照耀下,竟泛出点点的金光。

白衣老妇脚下不停,上前轻叩兽面衔环,没过一会儿,便有一个身穿玄衣的老妇开了门,将暮云一行人迎了进去。

没走几步,常芸的注意力就被眼前的一切吸引住了。

那是一片很大的训练场。如果说暮云府里的训练场足够供十位巫童酣畅训练,那么这里的训练场就够百人、甚至千人。

无数身穿相同淡紫长裙的少女分成了数十个方阵,有练习传统箭术的,有练习火箭的,甚至还有两个方阵提箭对射的;习剑的方阵也不在少数,把把银剑在阳光下飞舞交错,闪得常芸的眼睛都差点睁不开来。除此之外,还有常芸从未见过的体术修炼,那些如有神力的漂亮身姿,仿佛是一道道虹光闪耀在晴空之下,夺人心魄,让人目不暇接!

好!

几乎是要呻吟出声,常芸只觉得一股强烈的欲望在她的体内四处窜动。

这就是她要去的地方!

这不愧是她要去的地方!

在震耳欲聋的嘶吼声中,她脸上带着诡谲的笑意,慢慢地跟着暮云巫女从训练场走过。她们绕过几座建筑,直到停驻在一方祭坛边上。

偌大的祭坛边,立着一众人,显然已等候多时。她们无不是彩带彩袴,全都是级别各异的巫女!甚至,还有一位绿带巫女!

突然,常芸感觉似有一记重拳砸在她的心上,连呼吸都差点停滞——

她看见,在不远处众人簇拥着的,那个头系蓝色丝带、下着同色袴褶的,下巴微微扬起,仿佛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过是她的臣民的,不是她的弑父仇人,还能是谁?

一瞬间,周围的嘈杂仿佛全都消失不见,常芸的世界里只余下渺小的自己,和那个站在最顶端的女人。她看着看着,就觉得似乎有血从自己的眼睛里滴了下来,她却感觉不到双眼的痛苦,她能感受到的,是来自心扉的绞痛……

“常芸。”突然,暮云巫女的声音如同从天际传来。

常芸从幻境里清醒了过来,她咬牙,微微低头,恭敬地站在暮云巫女的身边。

“暮云,好久不见,倒出落得越发标致了。”人群之中,踏出一个青带巫女。她约莫三四十光景,头发一丝不苟地高高束起,上面青色丝带泛着微光。常芸注意到,不同于其他巫女,在她的腰封处竟还绑着一条青色的丝带,系成了一个样式繁复的结。

“多谢院长。”暮云恭敬地低头,脸上原本的张狂全都消失不见,“多日来,学生一心向巫,潜心修炼,常常在研习时静默院长教诲,终于在今日得以突破,实在感激涕零,感激涕零!”

说罢,暮云双手交叠伸直,就要行大礼。被唤作“院长”的女子快步走来,连忙将其扶起。

“你说你这孩子。”容依淡笑着。

眼光一转,她视线落在了暮云身后的常芸身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一闪而过,她重新将视线转到暮云身上,柔声道:“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事不宜迟,我们就此开始吧。”

话毕,她轻抚手掌,从人群后侧快步闪出几个玄衣老妇。为首的老妇手上托着一套崭新的巫服,上面静静躺着一条蓝色丝带;左侧的老妇手中是一个瓷瓶;右侧的老妇手中则是一柄长长的金色权杖。

暮云缓步上前,直直跪在祭坛中央。人群呈圆形散开,神色肃穆,开始吟唱古老而又悠远的咒语歌谣。

金色权杖被高高举起,容依站在炽热的光中,如神祈降世,统领众灵。她缓缓开口,声音如风萧瑟,又如晨钟暮鼓:

“承天之命,领地之名,林暮云蕙质兰心,技艺卓群,自今日起,统一方之灵——解带之!”

容依轻点权杖,暮云头上有些泛旧的紫色丝带悠然飘下。

“——净灵之!”

容依接过瓷瓶,洒出几滴清泉。

“——授带之!”

巫服和蓝色丝带递到了暮云的面前。

直到此时,一直低头不语的暮云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一丝微笑攀上嘴角。

“谢院长大人!”

她朗声叫道。

众人发出呜声,恭贺祝福。

所有人都面带欢欣,只有一直站在一侧的常芸,如同一座雕塑,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此时此刻,她只感到身体里一片翻江倒海,痛得五脏六腑都要吐了出来。她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去——

那个女人在笑。

啊,她居然在笑?!

仇人明明近在眼前,却又无力取她性命,这种痛苦又有谁知,又有谁知!

就在这个时候,她眼角眸光一闪——她异于常人的视力,突然看见在人群中一丝寒光袭来,电光火石之间,她根本来不及思考,猛地朝暮云巫女扑了过去!

第十二章 就此告辞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很久以后常芸都在思考,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会扑过去。思来想去,她只能将原因归结为一切都太快了,快得若是自己出言提醒,都于事无补。

唯有自己扑将过去,才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那时,她扑向暮云巫女,强大的冲击力让她和暮云双双摔倒在地。还未束起发带的暮云稍愣了片刻,便猛然醒悟过来,滔天怒火渲然而至,一双晶亮的眸子在乌黑的发帘后显得恐怖异常。她伸出双手,想要扶起常芸——

但,那时已晚了。

疼痛迅速从常芸的右臂上泛起。明明只是被暗器擦伤了一丝,剧痛却在一瞬之间席卷全身,像是有万千蚂蚁狠狠地撕咬她的肉体,让她来不及痛呼,就晕厥在地。

“啊!”

暮云发出狂怒的嘶吼。她死死地盯住某一处,双眼的燎原怒火熊熊燃烧。

“这是怎么回事?”容依皱眉,立即吩咐手下的老妇前来查看。她没料到的是,暮云突然长袖一挥,声音仿佛从三千寒窟里传来:“劳烦院长大人了!这丫头是我的人,我带回府医治便可!”

说罢,她朝身后跟来的老妇使了一个眼色。老妇立马心领神会,抱起常芸急急往外走去。

此时的祭坛上,很静。

暮云睚眦欲裂,死死地逡视着在场所有的巫女,浓重的戾气让披头散发的她如同鬼怪一样渗人。

“暮云,你别急,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容依的声音渐冷。

暮云目光落在空地,银牙欲碎。

“学生……就此告辞!”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捞起巫服,脚下轻点,竟身形翻动,很快就消失在了晴空之中!

容依看着她翻飞的身影,心中一刺,叹息就落了出来。

“给我查。”

她低声吩咐老妇道。

*

马不停蹄,暮云很快就带着昏迷中的常芸回到了暮云府中。

看着躺在床榻上紧闭着双眼的常芸,暮云只觉得欲要毁灭一切的怒意在身体里游走,让她差点控制不住自己。深呼吸了几次,她终于冷静了下来。

有人要刺杀自己。

在常芸扑向自己的时候,这个念头就冒了出来。那一瞬间,震惊、愤怒,还有……对这个丫头的怜惜,一下子袭来,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如今终于冷静下来,她也有时间来慢慢地思考,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敢在自己的授带仪式上刺杀自己。

很显然……

她捏紧了手指。

她唯一能想到的人选,除了那个人还能是谁!

是她,害得自己苦练多时,因为没有必须的紫灵果炼化巫灵,才白白浪费了这么长时间,拖到现在才晋升蓝带!

是她,害得自己在巫学院无光,只能躲到清云镇这个穷乡僻壤里来自立门户,就连在刚刚的授带仪式上,那些曾经的同窗都对她熟视无睹,连一句客套的恭喜都没说!

是她,只有她,只有她才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自己,目的,就是为了羞辱……

“咣!”

她重重地拍在了木桌之上。

“王知琳!”

她一字一顿地挤出这三个字来。

“总有一天,我要一笔笔地,把账给你算清楚!”

……

在暮云还在苦恼如何为常芸解毒的时候,常芸已在虚幻的梦境里好一会儿了。

说实话,暗器带来的疼痛只有一瞬,继而就是无边无尽的黑暗。黑暗之后,她睁开眼睛,突然发现自己到了一片陌生之境。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堪比神仙仙境的地方。白云缭绕的蓝天之下,远处是丛丛山脉,近处是小溪潺潺。清风阵阵、鸟语花香,一切都是如此清新愉悦。

在一堵大青石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常芸定睛一看,蓦地感到心窝一抽,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陆……陆大伯?”

克制不住自己,她脚步转急,来到了陆巡的面前。

陆巡低眸,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叹气道:“一月不见,芸儿竟长这么高了。”说着,他伸出右手,轻轻地抚上了常芸的头顶。

鼻头一酸,常芸差点落下泪来。但她早已在常知行去世之时暗自起誓,此生再不流泪,所以只是哑着嗓子问道:“陆大伯,你到底……去了哪里?”

为何在度灵之后就不见了踪影,甚至连同所有的生活痕迹都消失不在?

陆巡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了。他收回手,抬起头看向天边,那里有一抹祥云静静缥缈。良久,他才缓缓说道:“芸儿,我去了我该去的地方。那里很好,你不用担心我……”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常芸脱口而出,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她突然瞧见了陆巡身后的那团迷雾。

那似一团迷雾,更像是一道人形。常芸从未见过如此伟岸之人,仿佛拥有通天之力,世间万物都是他的臣民。可这人形生得高大,却毫无人的模样,只有浓黑的迷雾草草勾出轮廓。

就在常芸看见它的时候,周遭的一切也都在发生着变化。缭绕的白云霎时变成了浓稠的乌黑,阳光隐去,水流干涸,连绵的山峰变成了可怖的利刃,怒指苍穹,寒风袭来,风里竟有让人肝肠寸断的哭号……

“你是谁?”常芸后退一步,大声斥道。

那迷雾裂开一条缝,竟像是两瓣嘴唇邪邪地咧开。下一秒,常芸听见了一道她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声音,如同一道神旨,更似一道诅咒,响彻在她的耳边——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

“啊!”

常芸醒了过来。

冷汗顺着脸颊流下,她眨眨眼,看向四周。目入的是一脸惊诧看着她的暮云巫女,还有身侧放着的一个药箱,常芸放下心来,微微地舒了一口气。

“你醒了?”暮云皱起了眉头。

常芸觉得有些好笑。她这是怎么了,竟是不想自己醒来的样子?

像是料到常芸的想法,暮云松了眉头,温言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剧毒极其难解,连我也是束手无策,所以……不期你竟然会这么快就醒来。”

哦?常芸挑眉。

暮云笑了:“看来连你自己都没料到。”

这是常芸第一次见到暮云巫女的笑容,一时间只觉得眼前一花,生出了恍惚之感。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暮云已是伸手替她把好了脉,再轻轻掖好被子,柔声说道:

“看来毒是已然解了……但你毕竟大病初愈,还是好些歇息,有什么事情,吩咐月娘就是。”

说罢,她站起身来,轻声离去了。

第十三章 你走神了

接下来几天,常芸就歇在了暮云巫女这里。

在这几日里,常芸很明显地感觉到暮云巫女对她态度的变化。

无论是山珍海味、顶级补品,还是夏日消暑的绿豆粥,都源源不绝地送到了她的房里。她心觉有些好笑,但也不推脱,一股脑地全吃了。好些日子下来,原本瘦削的身子倒也长出些肉来,白皙的小脸更是吹弹可破。

休养了几日之后,暮云特地送来一把流光溢彩、一看就是上等货的长剑,待常芸握起长剑爱不释手时,才淡笑地宣布,她要单独提点常芸的剑术。

对于这等好事,常芸自然是不会拒绝的。她勾勾嘴角,轻轻道了一声谢。

从那之后,常芸一下子从住在通铺里的巫童丫头变成了独居一室、享受专人教导的宠儿。但这些外在的优渥待遇,却无法浇灭她心中熊熊之火的一分一毫,午夜梦回之时,她的眼前不断地显现那日在祭坛边上,那个倨傲的蓝色身影……

“你走神了。”暮云轻挑手腕,剑锋已直逼常芸咽喉。

常芸回过神来,面色转冷。她放下手中长剑,坐在一旁的石墩上,闷哼一声:“我有些累了。”

暮云挑眉,有些讶异地看着这个少女。这么多日子以来,不管自己的要求有多么严苛,训练强度有多么巨大,这丫头从未喊过一声苦、叫过一声累。

更别说出现这种神情了。

暮云凝神片刻,坐在了常芸身边。

“你在想些什么?”她问。

常芸淡笑不答,而是转而问了一个问题:“暮云巫女知道要杀你的人是谁吗?”

闻言,暮云一下子将手中的长剑狠狠扎入了土里,嗤道,“我当然知道是谁!”

她从来都知道要害她的是谁!

常芸抬起眼来,看向屋檐边的天空。良久,她才慢慢地说道:“如果有一天……你怀着仇恨的心,站在她的面前,她却认不出你,甚至不记得你,不记得曾经对你做过的所有事情,因为在她心中,你跟一只小小的臭虫毫无分别……你说,你会是什么心情呢?”

说着,她转过头来,凄惘一笑。

暮云怔住。

等暮云回过神来之时,常芸早已提剑舞练,投入到了她的训练之中。

不知为何,暮云第一次在她越来越成熟的剑术中,看见了不一样的意味。

*

城郊的一处宅邸里。

程墉神色忡忡地看着病榻上躺着的少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家仆来报,说是章大夫来了。

章大夫刚一跨进门,程墉就急急地迎了上去,皱纹遍布的脸上一片忧愁之色。

章大夫笑道:“程兄是怎么了,一大早的就让小厮把我请来。”

程墉把章大夫请上座,砌了一杯好茶,才讪讪的搓着手,犹豫着该如何开口:“那个,章兄……”

“欸,我们都多久的交情了,有什么不好开口的,程兄你有什么就说,我能帮上的一定帮你!”章大夫眼睛一转,高声说道。

“不是不是,不是帮忙……”程墉有些急了,想了想,终于决定和盘托出:“上次,你不是建议我去找蓝带巫女给聪儿治病嘛,”

“哎,我可没有建议找她哦!”章大夫立马板着脸色打断。

“是是……是我自己看聪儿的病不能再拖了,才想着要去的,”程墉立马改口,继续低低说道,“我就去找了蓝带巫女,然后……她也同意给聪儿看病了。”

“真的?”章大夫叫道,“真同意医治了?”

“是啊,是啊……”程墉擦着脑门上的汗,嗫嚅道,“后来,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聪儿的病果然有所好转……”

“好事啊!”章大夫一拍大腿,高声叫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不过,程兄你又为何愁眉苦脸的?难道你不愿意聪儿的病好转?”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程墉哭丧着脸,“我当然高兴啊,那可是我程家一脉单传的骨肉啊……可是,可是,”说到这里,程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章兄,你也知道,我历来都是为暮云巫女做事,帮她寻紫灵果的……可你知不知道,暮云巫女为何需要紫灵这东西?”

“那东西……不是为了炼化巫灵的嘛。”章大夫略一思索,回答道。

“是啊,是啊,暮云巫女想要突破到蓝带,就必须要这玩意儿……但,但是,问题就在于,市场上的紫灵果都被人高价收走了啊!收走紫灵的人,就是蓝带巫女啊!”

“什么?”章大夫睁大了双眼。

“我也是那日去找蓝带巫女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原来暮云巫女已经突破到了蓝带,巫学院也授带给她了……这下,蓝带巫女可不满意了,她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知道了我和暮云巫女的关系,就说治病可以,但要我透露暮云巫女的事情给她……”

章大夫听到这里,算是全明白了。他斜瞥着程墉,语气里听不出有什么情绪:“她这意思,是让你做小人咯?”

程墉悚然一惊,冷然潺潺而下。他颤颤巍巍地端起一杯茶猛喝了一口,才低声答道:“我就……我就把暮云巫女收了一个会种紫灵果的巫童的事情,全部告诉她了……”

“什么?”章大夫挑起了眉毛。

“如果,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程墉擦着汗,小心翼翼地说道,“这巫童一日不除,对蓝带巫女都是巨大的威胁……所以,她一定会找时机下手,而我……”

“而你,一定会被暮云巫女秋后算账。”章大夫猛地一拍桌子,叫道,“你还等什么?赶快带着聪儿跑吧你!”

“可是,可是,这里还有我的祖业,聪儿的病还没全好,还有……”

“呆子!”章大夫大怒道,“到底是你的命重要,还是什么狗屁祖业重要?你可是做了叛徒!背叛巫女是什么下场,你难道不知道吗?!”

此言一出,如醍醐灌顶,程墉顿时呆若木鸡,面无血色,终于是支撑不住,“咣当”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第十四章 蓝带巫女

时间一天天地流逝,常芸的剑术已经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那日傍晚,训练刚结束,她谢过暮云巫女,往灵阁走去。

远远的,她就看见在偌大的训练场上,有一道孤单的小小身影。少女的胳膊细弱,却竭尽全力拉开满弓,小小的脸上写满了不甘与坚毅。金黄的霞光洒下,在少女的身上、弓上、箭上投下一层淡淡的晖光。

“去!”一声有些稚嫩的轻呔响起,下一刻,箭破空而去,扎入遥远的虚无。

少女只舒了一口气,就急急地提起脚尖,向着靶子跑去。

“哎……”

纵使距离这么远,常芸也听见了少女深深的叹息。

“沐儿。”常芸走近,轻唤了一声。

余沐儿一惊,猛地将靶子上的箭取了下来藏在身后,才慢悠悠地转过身来,浅笑道:“芸儿姐姐,你来了。”

“这么晚还没休息?”常芸眼神扫过地面,见那里已有数十只长箭,显然这丫头已训练许久了。

“姐姐不也没休息嘛。”余沐儿眨眨眼睛笑道。

她将弓背到身后,伸出双手轻挽住常芸的胳膊,一边和常芸往回去的路上走着,一边柔声问道:“姐姐在暮云巫女那里可还一切习惯?”

常芸低头,看见的是少女关切的眼神:“有什么不习惯的,到哪不是一样。”

“哈哈,你这话要是被苏琉璃她们听见了,可真真要将她们气死!你不知道她们有多羡慕你住到暮云巫女那里去!”余沐儿眯起眼睛笑起来,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畅快。

常芸也笑了起来。“对了,上次教给你的法子,可有成效?”

“成效?”余沐儿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射到别人的靶子上算不算?”

话毕,她自己都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

常芸哑然——看来,“心中有靶”这个方法,并不是谁都能适用的。

天色渐晚,太阳已疲惫地沉了下去。余沐儿将常芸带到一方小石桌处,和她聊聊最近灵阁里发生的有趣事情。

“芸儿姐姐,你是不知道,自从你上次把王晴柔给赢了之后,她可是没日没夜地练习呢。可是,无论她怎么练,她就只能射三十丈,多一分都不行……”

常芸无奈:“你这妮子,声音小些,要是被她们听见了,我又不在,看谁来护你。”

“你不会不在的。”余沐儿吐了吐舌头。

“对了,芸儿姐姐,你知道吗,再过几日,就是灵会了……”余沐儿突然正色道。

灵会?

常芸敛了神色。

如陆巡所说,要成为巫女,就必须要通过一年一次的灵会。在灵会上,先前被各地巫女所判定的巫灵会被重新判定,并被区分为不同的品级。如此一来,便会出现一些令人唏嘘的事件,譬如一些深信自己有巫灵的巫童,却被判定为无巫灵之人,或者说是一些有巫灵的巫童,因为自己巫灵品级太低,而放弃求学,一去不还……

也不知道陆大伯度给自己的巫灵,到底是怎样情况。

见常芸沉默,余沐儿会错了意,连忙安慰道:“没事的,芸儿姐姐你不用太紧张,我们定会顺利通过的。”

“嗯。”常芸颔首,“时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

“好的。”余沐儿站起身来,笑眼弯弯:“芸儿姐姐也早些就寝啦,每日练得那么晚,小心长黑眼圈哦!”

告别了余沐儿,常芸往住处走去。

她一边缓步走着,一边慢慢思索。灵会自然无需担心,既然她身体已经发生了变化,那么足以说明她确实获得了巫灵;只是之后去了云水乡,没有了暮云巫女的庇护,事情应该会复杂许多。尤其是自己无父无母,更没有生活来源,想来日后定会举步维艰。

看来,得想个法子了。

*

翌日一早,天刚亮起,常芸就在睡梦中被月娘给摇了起来。

“巫童大人,快起来,家里来人了!”月娘一边颤声说道,一边拿起衣服就想往常芸身上套。

“你别急。”常芸有些不悦地挥手,“慢慢说,来的是什么人,又想来做什么?”

“来……来的是,”月娘见常芸还有心思问东问西,顿时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一咬牙,一跺脚,她疾声道:“来的是蓝带巫女大人!”

蓝带巫女?

“轰”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往头顶上涌去!常芸张张嘴,想问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问不出来。她立马抓过月娘手中的衣服,迅速地穿好,就直直地往外奔去了。

正厅里。

王知琳悠然坐在圈椅上,静静地看着在她面前的暮云。

她接近三十年纪,却长得极为年轻,鬟鬟黑发,凤眼樱嘴,若不是一双不甚清明的眸子暴露了她的真实年龄,她乍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

一身白衣蓝袴,本是再寻常不过的颜色,却因得她身姿娉婷,竟显得格外的绰约多姿。

从她的角度看去,正巧能看见暮云修长的脖颈上一根青筋在突突地跳动。她心觉好笑,声音里也蕴了一丝讥讽的味道:

“听说,姐姐自从授带仪式后一直闭门不出,想来定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姐姐?她还有脸叫自己姐姐?暮云闻言,握在手中的茶杯险些被她捏碎。

“多谢知琳关心,我不过是潜心修行罢了。”暮云脸上挂笑,声音却是咬牙切齿的。

王知琳呵呵一笑,悠然站起身来。她这一起身,蓝色袴褶如涟漪荡开。她这袴褶不同于其他巫女,上面竟隐有银丝夹错,在光线的照耀下发出点点晶光。

暮云看在眼里,恼在心头。

王知琳对暮云的怒意熟视无睹,而是悠然在正厅里转了起来。她一会儿看看摆设用的磁瓶,一会儿摸摸翠绿欲滴的盆景,哪里像是来做客的主,倒是有些主子的意味了。

“我听说……”王知琳轻拈下一朵海棠,眼神随意地瞥了过去,“暮云姐姐的府上,来了一位不寻常的巫童?”

此言刚落,躲在屏风后的常芸一下子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第十五章 你杀人了?

血腥味迅速地在口中蔓延开来。

早在王知琳开口的那刻,熟悉的声线就让常芸一下子意识到,这个来找暮云巫女的女人——毫无疑问,就是杀死常知行的蓝带巫女无疑!

她口中不寻常的巫童……难道是指自己?

如果真是指自己,她又是如何知晓自己的?

明明,上次在祭坛一见,她对自己可毫无反应啊!

想到这里,常芸握紧了拳头,不动声色地继续听了下去。

“哦?”暮云挑眉,声音已如坠冰窖:“我府上不过都是些十岁出头的孩子,有些连体术都未能入门,哪来什么不寻常之人?”

王知琳哈哈一笑,神情里满是张扬:“姐姐说的不过是体术这一方面,据我所知,这巫童厉害倒不在体术之上,而是……她会培育紫灵!”

话音刚落,她已是猛地期近了上来,距暮云不过一尺距离,“姐姐你倒是说说,这难道称不上厉害?!”

什、什么?

暮云对上那如毒蛇一般的眸子,滔天的怒火很快席卷了她。

她怎么还有脸这样说话?

她难道还嫌羞辱她不够多?!

早年她们在巫学院是同窗,后来她先自己一步升上蓝带巫女,竟一改之前的温顺模样,开始处处刁难她,甚至有不置她于死地不罢休的势头!

她仗着她家里雄厚的背景,恶意收购了市场上所有的紫灵果实,原因很简单,就是不想让她顺利炼化巫灵,不想让她突破升级!自己好不容易找到常芸这样的奇才,她居然还敢恬着脸地上门来,言语间全是对自己的威胁?!

暮云死死地咬紧牙关,就算发出“咯咯”的声音也不松口。只有这样,才能让她不会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抽出长剑的冲动,一剑劈下,让她以血祭奠自己曾受的侮辱!

“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暮云别过脸,发出她都不曾听过的沙哑声音。

“呵,”王知琳扬起脸——这是常芸最恨的表情——“既然姐姐决定缄口不言,那也别怪妹妹我自己动手了。”

说到这里,她安然落座,悠悠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巧笑道:“也不知道我派出去的人,办事办得怎么样了……”

“你!”暮云大惊,“你敢动她试试!”

躲在屏风后的常芸心中悚然不已,以她对这个女人的了解,她分明是对自己起了杀心!也对,自己不过是一个还未成为巫女的黄毛丫头,她捏碎自己跟捏蚂蚁似的,就跟……曾经砍杀常知行一样!

想到这里,一股比之前更甚的强烈恨意咆哮而来,常芸立马退下,抓起路边的炭灰就往自己脸上擦。做完这一切后,她朝着灵阁狂奔而去。

远远的,她就看见在一个落单的巫童正满脸惊慌地对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紫衣老妇说着什么。常芸定睛一看,发现这巫童竟是上次比箭时候数箭的圆脸巫童。

“我……我不知道你说的紫灵是什么呀……”曾巧巧哭丧着脸说道。

怎么这么倒霉嘛,自己不就是想偷个懒出来玩一会儿,结果怎么碰到了这么个母夜叉,抓着自己说一些根本听不懂的话,都说了不知道了,还不放人家走……

真的好气哦!

“你们最近没有新来的巫童?”老妇阴恻恻地说道。

“都说了人家不想跟你说话……”

“你再不说,我就宰了你!”

“你你你欺人太……”

话还没说完,曾巧巧突然张大了嘴巴,圆圆的脸上满是狰狞的恐惧。阴影在她脸上一闪而过,那老妇刚意识到了危险,正欲转过身来的时候——

“泚!”

一道银光如彗星袭来!

“咕噜噜”……

有什么液体淙淙冒了出来。

……

“啊啊啊啊!”

无人的角落里响起一声惊恐的尖叫。

在曾巧巧晕倒之前,她最后看到的是,一个满脸漆黑的少女立在她的面前,黑亮的眼睛里燃烧的是嗜血的渴望与浓烈的恨意,如远古的夜叉一般可怖。她的手中,还提着一把上好的银剑,剑锋上,正淅沥沥地滴着血珠。

而在她的剑下,是被一剑刺入心脏的老妇……

*

正厅里,气氛僵持。

无论暮云说什么,王知琳都是悠闲地喝着茶,一句不发。

她在等她派出的老妇复命。

那日她从程墉口中听闻了这件事之后,当下是气愤的。但转念一想,这不过是个巫童而已,杀了便是,又有什么可气的呢?

所以,她便带着人直接杀进府里。

只是……怎么办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真是养了废物!

“茶冷了,添茶。”王知琳幽幽地叫了一句。

一个下人走了进来,看上去个子不高,人也瘦瘦弱弱的。她恭恭敬敬地给王知琳上了茶,端着茶托,站在了身后。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紫衣老妇跑了进来,小声地对着王知琳耳语了几句。

“什么!”

纵使对什么都不甚在乎的样子,王知琳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拍案而起,一双凤眼大大睁开。

“好,好,林暮云,你在这清水镇上,倒是有长进了!”

说着,她一把长剑拔了出来。

剑刚出鞘,她身后站着的下人身形一抖,但很快又止住了。

“怎么,你要杀了我?”

此时吃刻,暮云也冷静了下来。

她静静地看着王知琳,耻笑道:“我听说,某人的亲姐姐最近被谗言所困,在宫里是失了宠了。我可不知道,要是她妹妹又被爆出刺杀巫女的事情,被巫判院给关了进去,她在宫中,是会有个全尸呢,还是没有?”

说到这里,暮云呵呵地笑了起来:“王家出了你这样的败类,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你要杀可以,不过你我都是蓝带,你能有几分胜算?但你要不杀——就给我滚!”

话毕,暮云狂怒地一跺脚,正厅一抖,瓷器玻璃全都“砰砰”乍碎!

王知琳身边的茶杯破裂,碎片齐飞,生生地在她银光闪闪的巫服上割出了几道口子!

“好!好!”

王知琳气得浑身颤抖,手中的长剑都差点拿不住。“咣当”一声,她狠狠地将长剑掷在地上,愤恨地对着紫衣老妇嘶吼:“走!”

说罢,她行至庭院,愤怒点脚,翻飞而去。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只余一地的瓷器碎片。

暮云呼出一口气,这才皱眉对着早已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的常芸说道:“你这孩子到底怎么想的,怎么大大咧咧地到这来了,就不怕她杀了你?”

常芸冷哼一声,一言不发。

暮云这才眼尖地看见了她衣摆下的点点的血迹,惊道:“你……你杀人了?”

常芸想起被她一剑刺穿的老妇,蓦地笑了。

“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她。”

她冷冷地说道。

第十六章 倒了血霉

自王知琳来暮云府上闹了这一出之后,常芸的心中就始终憋着一团火。

那日,她烦躁地丢到手中的剑,踱步来到灵阁,想找余沐儿说说话,看看能不能让聊天减缓一下心中的怒气。

刚走近,就看见一个圆脸巫童一看见她,就像见了鬼似的一下子跑开了。

一边跑,一边小声地嘟囔着:“夜叉娘娘来了,夜叉娘娘……”

一个不稳,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常芸没在意,继续往前走去。

到了训练场上,果然见着好些巫童在练习着箭术,就连是体术二级的王晴柔,也在队伍当中。

常芸想起余沐儿之前说起的话,突然觉得有些意思,就抱拳倚着一棵树旁,静静地看着。

唔……沐儿的姿势不太正确。

常芸暗想着,之后得好好提点她一下。

“哟,这不是红人来了嘛。”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

常芸抬眼一看,是苏琉璃。

得,正愁没处发泄,既然你撞上了,那就怪不得我了。

“怎么,有事?”常芸问道。

这下,倒是苏琉璃吃了一惊。按照以前的经验来说,常芸对自己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至少,她从来都不会这么快就接话的。

这时,王晴柔突然凑了过来,对她小声地耳语了几句。

苏琉璃眼珠一转,笑了起来。

“喂,敢不敢再跟晴柔姐姐比试一下?”她扯着嗓子叫道。

又来?

常芸烦了:“我以为上次已经有胜负了。”

“别赢了一只箭就蹬鼻子上脸啊!上次你射了三十一丈,晴柔姐姐可没射呢!”

哦?常芸挑起了眉毛。

在这里等着自己?

正欲说上几句,突然见到一旁的王晴柔似乎是等着有些急了,竟站在离靶三十一丈之处,一只长箭射出,正中靶心了。

哟,看来没日没夜的练习还有了成效。

常芸笑笑:“不错。”

见常芸一直待在树下不过来,苏琉璃有些急了,语气也更张狂了起来:“那你还不过来!”

常芸耸耸肩膀:“我没弓。”

苏琉璃定睛一看,果然见常芸两手空空,气得一跺脚:“我的借你!”

“那你送来给我。”

“你!”苏琉璃气得发抖,看看王晴柔,又看看其他围观的巫童,这才硬着头皮把弓和箭给常芸送了过去。

“这下满意了吧?”她回到训练场上,愤恨地叫道。

“还好。”常芸不冷不淡地回道。

“那你该过来了吧?”苏琉璃不满地翻了一个白眼,“让我拿过去等会又要走过来,真是多此一举!”

常芸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话,眨眨眼睛,疑道:“我为什么要过去?”

“你不过来你怎么射!只有训练场上才有刻尺,你站那里你怎么知道距离!”苏琉璃气炸了,她顿时就不想比了。

她是失心疯了才想来找这个蠢货的麻烦!

真是扫把星,蠢材,垃圾!

突然,站在远处的常芸哈哈一笑,神情里是她从未见过的张扬:“我说,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为什么要知道距离?”

话音刚落,她突然起手,“嗖嗖”就是两箭!

这两箭实在是太快,太出乎人意料了,让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苏琉璃和王晴柔本来是一前一后站着等常芸过来,对这两箭根本毫无准备。等她们意识到的时候,她们已然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其中一箭,生生射穿了她们头顶的发髻,还有一箭,射穿了她们的衣摆!

两个少女,被箭给串了起来!

在场的所有巫童只愣了一小会儿,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突然“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葫芦串!”

“连体婴!”

苏琉璃和王晴柔脸上霎时红一阵白一阵,抓起长箭就想扯下来。可是那箭在发髻里刚好卡住了,哪是随便一弄就能弄下来的?

“该死该死该死!”苏琉里气得眼泪都要飚下来了。

她真是倒了血霉,本来想使坏捉弄这个扫把星一番,怎么自己倒成了笑话?!

“哈哈哈哈哈!”

常芸畅快地笑出来。

看来她这次是来对了!多日来的抑郁好歹是消减了一些。

她朝着人群中笑弯了腰的余沐儿眨眨眼睛,在众人响彻云霄的欢笑声中,转身离开了。

*

这场小风波过后,苏琉璃再也没有来找过常芸的麻烦。

常芸乐得清净,一边培育紫灵,一边跟随暮云巫女研习剑术。

转眼间,就到了灵会当天。

那日一早,常芸就被暮云巫女轻声唤了起来,拿过一套崭新的灰色衣衫让她穿上,还给她挽好了一朵发髻,给她插上了一枚素玉的簪子。

常芸左看右看都觉得有些不对,偷偷把簪子摘了下来。后来想想,还是插了回去。

用过早膳,推门而出,就见到外面九个巫童站得笔直、已等候在外了。常芸看见余沐儿,走过去站在她的一侧。

“芸儿姐姐,你紧张吗?”余沐儿小声地问道。

“有什么好紧张的。”常芸淡淡回道。

余沐儿看了一眼常芸头上插着的簪子,嘻嘻笑着没说话。

“启程吧。”暮云一声令下,十位巫童被老妇们领着,登上了三辆马车。常芸和余沐儿、曾巧巧,还有一个高个巫童坐在一起。

马车一路颠簸,四位少女都心思各异地没有说话。

“欸,好奇怪啊。”突然,余沐儿捅捅常芸,小声地说道:“你看那个巫童,怎么老是看你又不敢看的样子?”

看我又不敢看?这是什么意思?常芸眼神一扫,就见到坐在对面的曾巧巧立马瑟缩着身子,像受惊的小动物似的别开了眼睛。常芸心中了然,笑笑没有说话。

一个时辰过后,马车终于驶到了巫学院门口。刚下马车,余沐儿就张大了嘴巴,神色里满是惊讶。

只见在那尊巧夺天工的巫女雕像前,早已停满了样式不一的马车,穿着各异的少女们如同刚从牢笼里放飞不久的小鸟,忐忑而又兴奋地叽叽喳喳。

在她们的身侧,还站着好几位蓝带巫女,神色欣慰地注视着她们。

“芸儿姐姐,你看这……”余沐儿指着前方的一匹突然出现的骏马,转过头来唤着常芸。可是话还没说完,她就闭嘴了。

第十七章 巫灵之测

她看见,常芸孤身一人站在那尊巫女雕像前,虽身边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却不能影响她一丝一毫。她那一双总是坚毅的黑色眸子,此刻竟有着一丝的忧伤,如同一抹涟漪泛在碧湖之上。

然而,她眼里更多的,却是可以燎原的渴望……

余沐儿看着看着,神色就淡了下去。

门开了,来自各地的巫童们鱼贯而入,纷纷往着此行的目的走去。

在巫学院的幽暗正殿里,安然供奉着一块一尺高的嶙峋奇石。它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吸收掉了周围所有的暖意,整个正殿冷得惊人。

原本还吵闹不停的巫童们一踏入正殿、看见那方奇石之后,纷纷噤声,连步伐都变得小心翼翼,似乎不敢叨扰到这永恒的宁静。

她们按照规矩,有序地排列好了位置。常芸所在的队列离得较远,好在她最近个头窜了不少,倒也能看得清楚。

她看见后室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之前见过的院长容依。在她的身侧,站着一个面若银盘、身材丰腴的蓝带巫女,还有一个常芸觉得有些面熟的男人。

她皱眉想了一会儿,无果,索性不再去想。

另一边,巫学院的院长容依环视着在场所有的巫童,一一扫过她们稚嫩的、但又满是希望的面庞,心中倍觉欣慰,连目光都柔和了许多。

蓦地,她看见了人群中一双不一样的眸子。别的巫童眼睛里有憧憬、有渴望,甚至还有一丝惧意,可那这双眸子里,什么都没有。仿佛是一潭死水,漆黑、深邃,连暗涌都难寻。

不过十来岁的小孩子,又为何会有这样的眼睛?

容依皱眉,朝那人多看了几眼。

收回视线,她温声对在场的所有巫童、以及带她们前来的各路巫女说道:“事不宜迟,各位请前来测灵!”

说罢,她猛地一拍那玄色奇石,刹那间,一片如梦似幻的清冷光晕陡然出现,如同一层迷雾笼罩在所有人头顶,一时间,在场所有的巫童大大地张大了嘴巴,目不转睛地朝上看去。

不止是其他巫童,就连常芸的脸上也出现了一抹异色。她曾以为,巫女不过比常人身体健壮一些而已,此时一见,却发现先前窥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九牛一毛。

为首的巫童蹑手蹑脚地靠近测灵石,仿佛即将触碰到的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块烫手山芋。她胆怯地看了看带她来的巫女,才认命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测灵石之上。

测灵石纹丝不动。

“不、不会吧……”巫童要哭出来了,睁着泪意朦胧的眼睛就往巫女身上瞅。被她盯着的巫女脸上挂不住,只好微咳了几声。

“巫灵,无。”容依摇着头,给出了结论。

“不……”巫童哀嚎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容依此话一出,在场都是哗然一片。这里来的巫童,哪一个不是先前被判定为有巫灵之人,怎么到了这里,还能闹出这样的乌龙?

容依叹息一声,道:“巫灵不是物,巫灵也是有灵性的。如果主人的身子镇不住它,它就会不知不觉地溜走,逃到你找不到的地方。”

巫童眼睛闪了闪,喉咙里想发出一些声音,却如被困的小兽,呜咽不已。

“下一个。”

很快的,无论巫童们有多不情愿,都接二连三地走上前去。巫灵分为甲、乙、丙等,以甲为优,以丙为次,如若是甲等,光晕会闪烁三次,而丙等只有一次。在场的巫童大多都是乙等,仅有少数巫童是丙等。

“吴莜?”余沐儿突然小声惊道。

常芸皱眉,往台上看去。

那是一个看上去和其他巫童都不太一样的少女。身材高挑、背脊挺直,一双眼睛是沉静的,带着胸有成竹的自信。

她冲容依身边那位体态丰腴的蓝带巫女轻轻颔首,不慌不忙地将自己指节分明的手放在了测灵石上。

“我听说,这可是本地最受看好的巫童了。”站在常芸不远处的一位巫童小声说道。

“那可不,也不看看她是谁家的人?”旁边一个巫童轻轻摇头。

常芸皱起眉头,重新看向台子上的那人。只见测灵石发出的光晕只沉默了半晌,便陡然发出耀眼的光芒,紧接着,那光晕开始闪烁,一下……两下……三下!

甲等!

在场巫童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巫灵甲等!

在场爆发出一阵惊羡,众巫童神态各异地看着台上的少女,仿佛看向的不是一位巫童,而是一名真正的巫女大人!

可纵使拿了甲等,那少女也只是冲那蓝带巫女再次点头,继而面无表情地扫视全场一圈,缓缓地退回到了她先前所在的地方。

“呵……”余沐儿看着这一切,轻轻地笑了起来。

常芸侧着头,看她神色古怪,却也不问,重新将视线投向了测灵石上。

接下来,众巫童陆陆续续地上去,有的测不出巫灵而哭着夺门而出,有的则为自己拿了一个丙等而捶胸顿足。很快,就轮到了常芸所在的队列。

“还用测么,晴柔姐姐一定是甲等!”苏琉璃声音不小地笑道,顺便剜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常芸。

常芸心觉好笑——她甲等还是丙等,跟自己有何关系?

王晴柔脸有些红,小声地制止住了苏琉璃后,才踏着小步子上了台。

“院长大人。”她微微低下头,恭敬地唤了一句。

这还是唯一一位上台后没有直接走向测灵石的。容依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说道:“开始吧。”

王晴柔低声应着,将自己柔弱无骨的右手放在了测灵石之上。

“一下……”

“两下……”

“三……”

苏琉璃情不自禁地跟着光晕的闪烁数起数来。

“第三下呢?!”苏琉璃突然怪叫一声,惹得在场唯一的那个男子冷眼扫来,全场顿时寂静无声。

“这……这……”王晴柔呆呆地看着测灵石,面色由煞白变得赤红。

“乙等。下去吧。”容依语气有些不善地说道。

“我……我……”

“下去!”突然,那位蓝带巫女一声低喝,吓得王晴柔登时如受惊的小兔,噔噔瞪地跑下了台。

常芸看着这场闹剧,忍不住摇起头来。

这帮蠢材。

“下一位。”容依唤道。

常芸看看周围,转瞬明白过来。

看戏了这么久,这下轮到自己了。

第十八章 难兄难弟

常芸慢慢地走上台去,将手直接放在了测灵石之上。

站在一旁的容依认出了她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

台下的暮云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余沐儿、苏琉璃、王晴柔,甚至还有一直缩着头的曾巧巧,也在看着她。

测灵石轻抖了一下,开始闪烁光晕。百来位巫童头上的光晕蓦地消失,又蓦地亮起。曾巧巧在心里默念,闪,一下……

等等,第二下呢?

她张大了嘴巴,不置信地看着测灵石。

这……夜叉娘娘那么勇武,居然,居然只有一下?

不止是她,一旁的暮云更是皱起了眉头,心中疑惑顿起——这不应该啊,以她之前所见来说,常芸的资质绝对是出类拔萃的,就算没有甲等,也绝对及得上乙等。

可是现在……丙等?

暮云有些不死心地再朝上看去。可是那笼罩着的光晕,再未闪烁过一次。

这一定是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她看着常芸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心里暗想。

“哟,我还以为有多厉害呢,原来也只是个丙等!”苏琉璃顿时心花怒放,顾不上这是什么场合,就扯着嗓子笑开了。

“咳,我就说嘛,先前可能都是她运气好……”之前对常芸有所改观的巫童们也叽叽喳喳地讨论开了,“一个北村的丫头,怎么可能有甲等的巫灵嘛……”

“是呀,有巫灵就不错了……”

“亏我还期待着她能有甲等,还真是被她骗了……”

只有站在人群中的王晴柔,静静地看着台上的常芸,刘海下的双眸泄露了一丝莫名的愤恨。

下面议论声顿起,连其他巫女门下的巫童都好奇地张望,对着台上的常芸指指点点。而常芸呢,只是耸耸肩膀,面无表情地下去了。

原来陆大伯度灵给我的巫灵是个丙等啊……不过也好,好歹我也是有巫灵之人,只要有巫灵,一切都好说。

常芸一片云淡风轻的模样,一旁的余沐儿却是站不住了。她蹙眉说道:“我实在想不通,芸儿姐姐你怎么会是丙等。”

常芸哑然:“你是对我期待太高。”

“不,这没道理!”余沐儿别过脸去,声音里有些不开心。

接下来,剩下的巫童一一上去测灵,苏琉璃是乙等,这让她看向王晴柔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样了。而余沐儿,则和常芸一样,都是丙等。

“两个难兄难弟。”余沐儿笑着摇头,声音坦然,神色里没有一丝失望。

常芸倒觉得这样挺好。

一年一次的灵会就这样在一众少女各自的心思里结束了。十位巫童怎么来,就怎么回,等到了暮云府的时候,天色已然沉沉。常芸和余沐儿告别,来到自己的房间里,歇下了。

在那夜,她做了一个梦。

她又梦见那个恍若仙境的地方,梦见一脸释然看着天边的陆大伯,梦见了那团诡异的迷雾。那道如同人形的迷雾在她的耳边声声叹息,让她想起了常知行,想起了那个漆黑的夜里,一个少女最后的眼泪。

“我,要成巫!”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天边传来。

那夜,常芸睡得尤其的沉。

她明白,从那一夜后,将又是新的开始。

*

常芸从暮云巫女那里得知,再休整三日,通过灵会测灵的巫童们就须前往巫学院,从此开始她们又一部篇章。

得知这消息的常芸心想,是时候开始收网了。

之前常芸已经扩建了栽种紫灵果的自留地,所以在满足暮云巫女的日常修炼所需之外,她还存有一些多余的紫灵果,全部嘱托宛娘用袋子一一装好,放置在了现在住处的床下。

紫灵果是巫女修炼巫灵的必备之物,需求量极大,流通率极高,也经常出现供不应求、出售者待价而沽的情况。

常芸早就明白了这一点,所以,考虑到去了云水乡之后的生活资费问题,她开始谋取一条自给自足、追求温饱的道路。

但纵使她有栽种紫灵果的本事,她也不可能独自扛着大袋的紫灵果去集市贩卖。这样不仅在体力上难以实现,也很容易被心术不正的人盯上,具有极高的风险。

为此,常芸想起了陆巡信笺中写明的,第一条秘方。

从半月前开始,常芸就嘱咐宛娘弄来了一个大土缸,安安稳稳地放置在院子里的角落里。

常芸将自己屯储的紫灵果全部用清泉、晨露、夜雨浸泡在内,待干燥的紫灵果吸收饱涨之后,再一一捞出,在太阳下曝晒,最后碾成粉末,装进了一个个手掌大小的小瓶里。

常芸将其称作为紫灵粉。

一瓶紫灵粉的效力,相当于五十颗紫灵果实。巫女炼化巫灵时不再需要对紫灵果再加工,只需要将紫灵粉洒入灵水中即可。这不仅极大地提升了紫灵果的利用效率,也给巫女们创造了令人欣喜的便利。

所以,当常芸拿着一瓶紫灵粉敲响了清云镇另一位紫带巫女的门时,那巫女的表情从先前的鄙夷,慢慢地变成了狂喜。

收网的结果是,除了一小部分留为己用,剩下的紫灵粉全部售出,常芸为自己积攒到了第一笔财富。

一万银币。

常芸将其中的八千银币存进了全国流通的钱庄,剩下的两千银币换成银票,被她仔仔细细地收进荷包,放置在了贴身的衣物里。

做完这一切,时间恰好过去了三天。

入学的日子到了。

“芸儿姐姐,你说我们去了巫学院,还会遇见像暮云巫女那样好的老师吗?”出行那天,余沐儿背着小小的行囊,站在阴阴柳树下,歪头问着常芸。

常芸回过头,看了看远处低着头对着一众巫童说着什么的暮云巫女,沉声道:“会有的。”

“真的吗?”余沐儿眨眼笑道。

常芸不再回答。

自从上次王知琳来过之后,她和暮云巫女的关系又再次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的她们,是老师与门徒、是利用和被利用,那么现在,她们还多了一层新的关系。

她们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

而她们的敌人,就是那个如在云端的高傲女人。

暮云抬起头来,越过一众巫童,望向常芸。

她的眼里是那么深邃,如海似洋。良久,她才微微地开口,用唇语,向常芸说了最后一句再见。

“再见。”

“会再相见。”

常芸默然,转头,登上了马车。

第十九章 王家之后

常芸入住在了巫学院里。

巫学院不同于暮云府,这里的巫童来自云水乡各地,足有几百位之多。除了巫童,这里还有成功晋升的巫女,多为紫带和蓝带。

寝室同样采用通铺形式,只是室内比暮云府的更大、更宽,容纳的人数也更多。常芸所在的寝室里除了有来自暮云府的巫童,还有其他镇上的少女。

入得巫学院的那个晚上,常芸将自己的行囊一一收拾好,盘腿坐在床铺上,神色温和地听着余沐儿口中的有趣见闻。

此时的常芸已洗漱完毕,一头黑发离开了发带的束缚,悠悠地垂了下来。在寝室幽幽的烛光之下,她如瀑长发如同上好的丝绸泛着微光,一张巴掌大的脸庞因为余沐儿口中的奇闻异事而卸下了防备,变得柔和似水。

星目、秀鼻、娇唇。

王晴柔走进寝室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她突地感觉胸中一闷,死死地咬紧了牙关。

自从测灵结果显示她只是区区一个乙等之后,不仅苏琉璃对她冷淡疏离不少,家里的长辈也是没有给她好脸色看。她仿佛从众星拱月高高在上的山峰,跌入了寒冷刺骨的冰窖,让她整个人再也没了之前的骄傲,卑微得如同路边的一朵野花。

也是……自己的这种身份,在家里的那些女人面前,本来,也就只能做做野花吧。

可是,她还是不甘心。

尤其是看见了那个赢了自己的村鄙丫头,竟然只是区区一个丙等之后,她就感觉是有人扯着她的头发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让她坐立难安,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自己……居然输给了一个丙等!

她王晴柔,连个丙等都不如么?

她再次看了看淡笑着的常芸,心中一刺……并且,她还这么美!

是世人还没发现到的美!

像是有万千蚂蚁啃噬着她,让她差点站立不住。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刚洗好发、用毛巾捂着自己脑袋的少女突地闯进,将她撞了一下。

心中的自卑、不甘、还有绝望,因为这一撞,突地变成了熊熊的怒火,她感受到了这十四年里从未有过的愤怒!

她从未刻意显露过自己的身份,一直温婉待人,不管装得有多辛苦,她都咬紧牙关从不言不!可是不是正是因为这样,谁都可以瞧不起她,谁都可以来冲撞她?

就这一次,她不想再忍!

她秀目一瞪,原本清秀温婉的脸上,扭曲得竟有些吓人。

“等等!”

少女吓了一跳,立马颤颤巍巍地停驻了脚步。

自己已经道过歉了呀,怎么还……

少女不安地想着,抬眼看去,却见到王晴柔一脸淡笑地走了过来。

她本就生得眉清目秀,此时那笑容悬在她清丽面庞上,竟让人无端地生出恍惚之感。少女还没回过神来,王晴柔已是伸出了双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衣摆,急急呼了一声:

“妹妹,你没事吧?可有撞着你哪儿了?”

少女眨眨眼睛,正想摇头,突然,一阵剧痛从她的腰侧传来!

她痛苦又愕然地看着王晴柔,眼波破碎得厉害,似乎马上就要掉下泪来。

“姐姐,姐姐,请放手……”

她哪里能够想到,这个美若仙子的同龄少女,竟会一边轻抚她湿透的衣摆,一边不着痕迹地掐她呢!

“什么,撞疼了?喏,让我来看看,到底伤得重不重……”王晴柔的声音柔得似乎要滴下水来,她一边故作关切担忧,一边暗中角力,将少女往一边人少的地方带去。

“姐姐,姐姐,我向你道歉……”

少女疼极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看上去一阵风都能刮走的“姐姐”,竟有那么大的力气,像是要生生地从她的身体里揪下一块肉似的。

“道歉?”王晴柔脸上带着笑,声音却低沉得仿佛从地底里传来,“这世界上,并不是只有道歉就可以活命的……”

什、什么?

少女抖若筛糠,眼看就是要跌倒在地。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道冷静的声音传来——

“清宁,轻轻一撞而已,就别劳烦姐姐了。”说着,一只纤细的手一捞,就将少女从王晴柔的钳制里释了出来。

什么?!

王晴柔顿时惊诧不已!

明明自己用了暗力,她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地就将这人从自己的手里抢走?

她抬眼,看向那个站在不远处、笔直立着的清冷身影。

吴莜。

此次云水乡灵会,唯一的一个甲等巫童。

她天资不俗,为人冷淡,行事又颇为神秘,原本就是所有巫童眼中的焦点人物,此时她的这一句,立马将刚刚还闹哄哄的寝室收了声,所有人都好奇而探究地看向这方。

王晴柔咬牙,脸上的浅笑仍盈盈挂着:“是我没看着路,撞着了妹妹。我那里有一些家里带来的上好糕点,妹妹若是不嫌弃的话,就过来拿一些尝尝,权当姐姐我给你赔罪了。”

说着,她微微福了身子,脸上满是真挚的歉意。

暗暗关注这边的众巫童闻言,皆是一愣。一个高个巫童歪着头,轻轻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一位,应该是清云镇来的那位王家之后吧?”

她此言一出,身边的同伴立马睁大了双眼,惊道:“还真是她!听说那位不过三月就突破到了体术二级,是不容小觑的存在……”

“三月?我三月了还没突破体术一级呢!”

说话间,众巫童满是对王晴柔的惊羡。

王晴柔静静地听着这些赞叹的话语,一丝微笑慢慢地浮现在她的眼底。

自从灵会之后,她有多久没听见这些话了?

那些对她家族忌惮的话语,还有对她天赋的赞赏,自己,还真是有些怀念……

“不过,她也只是一个巫灵乙等吧?”突然,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传来。王晴柔心中一凛,抬眼看去,却见到在一众巫童之中那抹熟悉的身影。

是苏琉璃!

“乙等?”高个巫童皱眉,“原来就是个乙等而已啊……”

“十个人中间有九个人都是乙等,她这也没什么了不起嘛……”

“王家可不像是有乙等的样子啊,她不会是假……”

巫童们摇摇头,刚才那些一道道惊羡的目光如过眼云烟,全都消失不见。

一抹羞赧爬上了脸颊,王晴柔愤恨地捏住了自己的手指!

苏琉璃这个小人!

不过是个小小的巫族世家,凭什么只因为自己是和她一样的乙等,就可以这样对她?

她就真不怕自己?

“多谢姐姐美意了。只是天色已晚,还是早些休息为好,明日还要修行。”这时,吴莜淡淡地开口,不等王晴柔回话,她就带着那个浑身颤抖的少女离开了。

众巫童觉得没趣,摇着头,慢慢地散去。

就连苏琉璃,也是勾起了嘴角,看都没看她一眼,摇晃着着身子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位。

刚刚还闹哄哄的地方,此时只余王晴柔一个人。

她呆呆地站着。

蓦地,她眸光一闪,往角落里看去。

那张总是面无表情、冷眼对她的少女,那个一头乌发、美得摄人心魄的少女,此时,正直直地看着她。

她在笑。

是绝美的笑。

更是讽刺的笑。

王晴柔在这个时候,才感受到了一股难以排遣的窒息。

她捏紧了手指,眼底一片酸胀。

……

第二十章 组队练习

昨夜的插曲很快被少女们忘却,眼前,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

今天,是她们在巫学院的第一个正式修行的日子。

一众巫童从玄衣老妇那里领过巫学院的院服、即一种淡紫色的束腰长裙之后,开始了她们在巫学院的正式课程。

要想成为正式的巫女,必须要达到体术三级才可。体术一级箭术,体术二级剑术,体术三级轻身术,众巫童按照自己现有的等级,被分成了三方阵,开始了她们第一天的训练。

常芸在体术二级的方阵里。

“你……你不是已经学过剑术了吗?”余沐儿皱着眉头,抓着休息的空隙就问向常芸。

常芸摇头:“我习剑时日不够,技艺不精,怎么能贸然研习体术三级?”

余沐儿眨巴眨巴眼睛,嘴上应着,心里却暗想:上次见你舞剑,明明比王晴柔好上不少,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是技艺不精了?

芸儿姐姐这么做,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想着想着,她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常芸静静伫立在巫女雕像前的那一幕。轻叹一口气,她努努嘴,转而悄声问道:“那她又是怎么回事?”

照理来说,她不应该出现在体术二级的方阵里的。

常芸侧过头,看见了那道熟悉的柔弱身影。她轻笑一声,只道:“没事。”

余沐儿歪头想了一会儿,无果,只好重新回到了体术一级的方阵之中。

体术。

负责常芸这个方阵的,是一名脊背微驼、看上去其貌不扬的紫带巫女,唤作文洁。当这两个字从她嘴里用浓重的口音吐出来的时候,在场有不少巫童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

文洁也不恼,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在场的巫童是在笑她。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了下去。

原来,无论是箭术、剑术还是轻身术,都只是巫女的入门基础。巫女真正能区别常人的,在于巫女的巫灵,换句话说,在于巫女的灵力。

当发挥灵力的时候,巫女的体术才能真正的达到登峰造极之境。

譬如,一箭穿云纵,一剑断山河。

但,纵使灵力拥有如此巨大的能力,不打好体术基础的话,也无法将灵力真正全部地发挥出来。灵力好比是深井里的源泉,而体术,就是将清泉捞起来的木瓢。

一番话下来,一些巫童已是昏昏欲睡,盘腿坐在地上的她们不时东歪西倒,像极了集市上商贩手中的不倒翁。唯有坐在最后一排的常芸微眯起眼睛,仔细地咀嚼消化这段话里的含义。

一剑断山河?

只是轻念这五个字,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又窜出来了。像是一团火,游走在她身体每个角落,让她手心都冒出了一层薄汗。

自己,竟渴望到了如此地步……

“所以,体术的意义在于外现灵力。”

文洁继续娓娓地说着,同时,她细长的双眼也在静静地打量在场所有的巫童。

她注意到方阵里的三位少女。

一位背挺得笔直,从不松懈一分;巴掌大的脸庞虽未脱稚嫩,但一双眼眸仿佛集聚世间万千灵气,或喜或悲,或怒或哀,都能在里面窥见踪影。

而另一位圆头圆脸的少女,虽然眨巴着眼睛看似困惑地盯住自己,但显然已将她所有话语一一记在心里,脸上闪过她自己都不自知的了然的光。

只是……她时不时地瞄向第一位少女,神情竟有些不可抑止的惧怕。

而第三位,身形柔弱,面色苍白,仿佛一丝风都能将她刮走。可那本是柔柔看着周遭的眼睛,却在望向第一位少女的时候,迸出难以言说的强烈意味。

那是恨。文洁很清楚。

她不禁再将视线落在第一位少女身上。

她到底是何方人物,能让这些同龄女子又惧又恨?

她皱眉。

“从现在起,你们将练习手腕之力七日。”

“是!”

众巫童齐齐应道。

腕力,对于习剑之人来说是绝对不可忽视的关键所在。若执剑之手有力,腕却无力,那剑就跟刀枪棍棒没什么两样,只能直来直往,无法根据对战形势做出相应的调整。

如此一来,剑术也就失去了意义。

可训练腕力的方法,文洁却只是简单提了一句“善用重物”,再无其他。

善用重物?

在先前的练习之中,暮云巫女并未提到腕力的作用,而是直接让常芸持剑操练。常芸凝眸思索了一会儿,从地上拾起一枚石块,十指成爪,用指尖捏住石块。

接着,她保持手臂不动,缓缓用腕力抬起手,又慢慢垂下,不消一会儿,她就感觉到了一股酸胀之感从手腕之处传来。

看来,自己的基本功并不扎实?

她眼底闪过一丝暗光。

她又试了几次,来回有一刻钟之久,渐渐的,她感到有一股诡异的力量从她的身体深处淙淙冒出,顺着她的双臂,直通她的手腕之处。

这股力量实在诡谲,像是一股洪流要冲破她的双臂血肉而出。她凝眸,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那、那个……”突然,怯生生的一声唤,让常芸从自己的遐思里醒了过来。

她抬头看去,却见到一张圆圆的肉脸上,一双同样圆溜溜的眼睛正惶恐地盯着自己。见她眸光扫来,那圆脸的主人浑身一颤,眼眶都红了。

“有事?”常芸问道。

本是极简单的一句问话,听在曾巧巧耳里却要多恐怖有多恐怖。她颤抖着嘴唇开口,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同龄少女,而是午夜里鲜血淋漓的女鬼。

“那、那个……老师说,要组队练习……”

闻言,常芸顿时冷了神色。

无论是小时候跟着常知行识字念书,还是入住暮云府后自学箭术,她都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不受外人打扰。所以在听闻这个消息之时,她本能地生出了一丝不愿。

“你怎么不找她去?”她眼神瞥向在不远处负手立着的瘦削身影。

曾巧巧回头一看,顿时好不委屈。她总不能说,比起那个总是巧笑盈盈的人来,她内心深处还是觉得夜叉娘娘要看得顺眼些吧……

“嗯?”见曾巧巧没回应,常芸皱起了眉头。

她没想到,她这一皱眉,却把曾巧巧吓了个半死。

“别,别杀我……”她惊呼连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第二十一章 风雨欲来

常芸无语,高高扬起眉毛:“你要再胡说,你就一个人练去!”

曾巧巧顿时止住了泪,抽搭着鼻子,从地上爬了起来。

“其实……其实我们仨本就是一个队伍的。”曾巧巧声若蚊蚁地说道。

她实在是想不通,这老师怎么会将她们仨给凑到了一起。

“哦?”常芸略惊,抬眼间,那道盈盈笑着的清瘦身影已莲步轻移,来到了她们的面前。

“芸儿妹妹,巧巧姑娘。”王晴柔轻轻颔首,眼神澄澈得如同雨后山涧。

常芸微微眯起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个女人。之前拿她泄愤,如今她面对自己竟仍能如此淡然;不仅如此,昨夜她受到众人讥讽,可她丝毫不受影响,仍是和煦地笑着,仿佛遭受的一切不过是隔靴搔痒,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她何时有了这样的计较?

常芸没说话,倒是曾巧巧微微扬起了头,问向王晴柔:“晴柔姐姐,你本已突破体术二级,又为何会到我们这里来呀?”

王晴柔一笑,像是早已她会这样发问:“我久久无法突破三级,想必定是我基础不甚牢靠。技艺不精,自然要反复巩固才好。”

技艺不精……

曾巧巧不禁偷瞄常芸一眼,见后者神色如常,她悄悄松了一口气,说道:“那……不知晴柔姐姐关于腕力训练,可有什么好的方法?”

王晴柔眸光一闪,淡淡微笑:“我在暮云府之前进行过全面的力量训练,巧巧妹妹如若不嫌弃,我倒是有一两个法子。”

她如此倾囊相授模样,惹得曾巧巧瞪大了眼睛,神色里蛮是惊讶。

那些巫童都嫌弃她笨拙,可她并不蠢,早先在暮云府之中,她可看得清清楚楚的——这个如在云端的少女,虽然总是温柔笑着,但从未对任何求助有过回应。

她仿佛悬崖边的娇花,虽美,但不临人间。

可是现在……

她有些惊诧。

这两人的互动,尽数落在一旁的常芸眼里。

就是这时,身旁练习的巫童手上一滑,一块石块直奔这边而来,曾巧巧本能地伸手一抓,那石块稳稳地落入了她的手中。

曾巧巧眼里对王晴柔的惊诧,也转瞬消散。

这一下,倒有些出乎常芸的意料。她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曾巧巧一会儿,想了想,她沉声问道:“你达到体术一级,用了多久?”

“啊?”曾巧巧没想到她问这个问题,歪头想了一会儿,“一、一个月吧……”她还是有些不敢直视常芸的眼睛。

常芸颔首。

看来这个少女,并不像她表面上一样懦弱无实。

这是不是也从一方面说明了,看人不能只看表面这个道理?

想到这里,她转过身去,看向立在一边的王晴柔。依旧是一脸浅浅的笑意,依然是优雅的姿态,王晴柔望向她的眸子里,是毫无波动的娴静。

常芸突然明白了。

她冷笑了一下。

“轰!”

突然,天边响了一声闷雷。

“要下雨了……”曾巧巧微微张开嘴巴,抬头看去。

常芸收回视线,望向天边。

那里,黑云压城。

“嗯,要下雨了。”

她轻声应道。

*

夏日的午后,潮湿闷热,黑云丛丛。

一扇朱漆大门轰然打开,一个粗壮家仆一声暴喝,将一个干瘦的老头扔了出来。

随后,是一个被草席裹着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面色惨白,已不知死活。

“滚!”家仆怒目圆瞪,伸手就想关门。

“别……别!”老头扑上去,浑浊的双眼里满是哀求,他蜷着身子,弯着双腿,几乎是要随时下跪的姿态。

“求求你,救救我聪儿,救救我聪儿……”

年过花甲的老头发出沙哑的声音,如同哀鸣的禽鸟。

“救什么救,我家巫女大人没宰了你,已是对你天大的恩赐!你再不走,就休怪我对你不客气!”家仆用力一关,哪料那老头仍旧是不死心,双手狰狞如爪,紧紧地扒在了大门边上。

“你找死!”家仆暴怒。

“求求你,救救我家聪儿,之前答应要救的,答应要救的啊……”

家仆所有的耐心在这一刹那全部消失殆尽,眼中狠决一闪而过,下一刻,他双手猛然一拉,重达百斤的朱漆大门轰然阖上!

“啊!”

老头的十指都被夹断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

“求求你……求求你……”

“巫女不能言而不信的啊……”

残破不缺的手掌拍在门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红。

可是哪还有人回应他呢?

他枯瘦入骨的身子如同一片秋叶,萧瑟地跌落在地。

“聪儿,聪儿……”他朝着被草席裹着的年轻男子爬了过去。这是他的独生子,是他程家唯一相传的血肉,是他被邻里交相称赞的聪儿,是他这辈子的最后的希望……

可是,无论他怎么呼唤,草席里的年轻男子都紧闭着双眼,连呼吸都愈来愈弱了。

“是爹不好,是爹不好……”

老头身子一抖,几乎是匐在了年轻男子的身上。

是他以为得到了巫女的首肯,就能治愈聪儿的重病;是他以为从清云镇来到了云水乡,寄居在巫女的府邸里,就能高枕无忧;是他……

背叛巫女的下场,你难道不知道吗?!

蓦地,章大夫的话语在他耳畔响起!

是了,原来是这样,是因为他背叛了暮云巫女,所以遭了报应……一定是这样……

“呵、呵呵……”他咧着嘴,想笑,却笑得像哭。

就在这个时候,一滴雨滴落在了他的鼻尖。紧接着,是两滴,三滴……夏日积攒的黑云终于放弃了挣扎,倾盆大雨像是泄闸后的洪水,渲然落下!刹那间,天地为帘,整个世界只剩下雨,雨,雨!像是要洗刷所有的污垢与尘埃,涤清所有的奢望与罪恶!

那雨重重打在老头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他的眼里只有草席里裹着的儿子,只有那抹立马就要消散而去的灵魂。他用尽全力,想拽动草席到屋檐下避雨,可是瘦弱不堪的他,又哪里拽得动一毫……

“不!”他扑上去,用自己的身躯来为自己的独子挡雨。可是那雨,那冰雹,从不曾怜悯过他。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年轻男子再也没有了呼吸。

正当壮年,风华正茂,却死在了裹尸的草席里,死在了磅礴的大雨里,死在了亲生父亲的怀里……

老头扬起头,张大嘴,想嘶吼些什么。

他发出痛苦的呜咽。

雨,越下越大了……

……

在不远处,一把玄色油伞下,立着一个女人。她上着白色交襟,下着青色长袴,风吹来,扬起她的束发和衣袖。

以伞为中心,周围半径一尺的空间里没有一丝雨,形成了一个诡异的真空。

在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陶瓷般的小女娃。

那女娃看上去不过七八岁年纪,一双眼睛又圆又大,眼里却不似同龄女孩的天真,反倒有些狡黠和诡谲。在她的右手上,拿着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娃娃。

此时的她,笑呵呵地抬头望着那女人,银铃般的声音说道:“没想到,来了一次云水乡,竟遇见这样的有趣事儿。”

闻言,女人眼里闪过一抹精光,沉声说道:“你说没有法子,这不,法子就送上门来了么?”

“哦?”女孩眨眨眼睛。

女人咧开鲜红的嘴唇,指指还趴在地上痛哭的老头。

“你去把他领回来。”

她说道。

……

第二十二章 蛮力小姐姐

暴雨过后,云水乡终于一扫闷热的疲态,空气里流转着清爽的味道。

太阳颤着身子沉入了地平线,一轮弯月羞涩地爬上了夜幕。

在巫学院西南角,结束了一天训练的常芸蹲在水池边,细细地洗着手里的衣服。

旁边一个胖嘟嘟的巫童把手中的衣服摔在池子里,嘴里愤愤地嘀咕着:“你洗那么认真干嘛,这些又不是你的衣服……随便洗洗交差行了!”

常芸手中动作不停,不发一语。

余沐儿笑出来,意蕴深沉地看了常芸一眼,叹息道:“也就我们这些巫灵丙等的,才会被遣派来给全院的人洗衣服,你说好不好笑?”

常芸看着手中不知是谁的院服,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这有什么好笑的呢……她早就知道,在这个世界里,唯有实力才是标尺,实力就是权力!没有实力,那就理应做这些粗活重活。

这个世界的法则……就是强者为王!

她眼里闪过一抹精光。

余沐儿没有注意到常芸的神情,而是用手肘轻轻捅捅常芸,轻声说道:“你有没有觉得王晴柔最近怪怪的?”

她总觉得王晴柔不去研习体术三级,还跑来和常芸组队练习透着些古怪。

就算这一天的训练没出什么岔子,她还是有些担心。

常芸还没接话,耳尖的胖巫童就一惊一乍地嚷开了:“你们说那个小蹄子?”

小蹄子?余沐儿顿时笑出来,一双盈盈的眼睛里满是晶亮:“你怎么这样唤她?好不雅的啦!”

那你还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胖巫童斜睥余沐儿一眼,说道:“她把清宁掐得满身淤痕,不是小蹄子是甚?”

清宁?余沐儿眨眨眼睛,一脸不解。

余沐儿不记得,常芸倒是记得。她摇摇头,一脸无奈。

胖巫童见余沐儿十分感兴趣,便嗓子一扯,叽叽喳喳地讲开了。

原来,这胖巫童唤作徐可心,同元清宁、吴莜都来自云水乡当地,投身在一名叫做段思影的蓝带巫女门下。那日清宁被吴莜领去净房,徐可心追上去,撩起上衣一看,只见清宁的腰间满是掐痕,青紫一片,登时就气得骂了一声娘。

“也不知道那小蹄子是吃什么长大的,力气那么大!”徐可心气不过,一把将自己手中的衣服狠狠地摔在池里,溅出一片水花。

余沐儿呵呵地笑着:“可能她们王家吃的不是人吃的东西吧……”

徐可心眼睛一转,也嘻嘻笑了起来:“还是你狠!”

常芸看在眼里,半晌无言。转念,她突然向徐可心问道:

“吴莜,可是来自三大家族之一的吴家?”

徐可心脸上的笑意隐去了。她瞥常芸一眼:“你不知道?”

常芸摇头。她眼角余光看见余沐儿冷了面色,低头重新洗起衣来。

“那你的消息可真够闭塞的。”徐可心耸耸肩膀,却无他语,显然并不想深入说下去。

常芸没再多问,而是将最后一件衣服拧干,提起装满衣服的木桶往外走去。她仔细将每件衣服在绳索上铺平晾好后,将木桶放回原处,脚步不停,转进了一片浓黑中。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流逝,她的视力也与日俱进,就算是百丈之外的东西,她凝眸一瞬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不仅如此,在黑夜里她的视力也丝毫不受影响。

至于如此变化的原因……她自然不会再认为这是巫灵的共性。

很显然,她体内的这枚巫灵有不寻常之处。

她从地上抓起一枚石块,像白天训练一般捏在手中,垂下,再手腕发力向上,不消一会儿,酸胀之感幽幽攀上。

很快的,那种淙淙力量又卷来了。

常芸凝眸,手中力气更甚。随着她手上力气加大,根根青筋倏地爬上手背,在黑夜中显得有些森然可怖。

不过一会儿,常芸手中的石块似乎再也承受不住这滔天的怪力,竟“砰”的一声,炸裂成粉!

无数的颗粒、粉末激射开来,常芸用力一握,满手残骸。

这是怎么回事?

常芸皱眉。她摊开手掌,凝神注视着手里的石屑,却见到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红光缓缓从掌心中升起,突地转急,眨眼间消失不见。

常芸疑惑更甚。

“哈哈,居然还有这样蛮力的小姐姐!”

突的,一道稚嫩的童声响起。

常芸手中泄了石屑,抬眼看去。只见到泥土堆砌而成的围墙上面,正跨坐着一个身穿华美白衣、头戴绣金头衣的男孩。那男孩看起来也不过七八岁年纪,倒是生得虎头虎脑,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晶光闪亮,跟草丛里的小兽似的。

见常芸看来,男孩狡黠一笑,说道:“既然姐姐力气如此之大,可否帮我个忙?”

常芸扬眉,不作一语。

没收到回应,那男孩也不恼,继续笑嘻嘻地说了下去:“我已经在围墙上坐了一个时辰了,姐姐能不能站在下面,帮助我下来?”

听这意思,是这男孩有胆爬上围墙,却没胆跳下来。常芸冷眼看了他半晌,闷哼一声,从地上拾起几块石头,脚下轻动,显然是要离开了。

“你……”一丝愤恨在男孩的眼眸里一扫而过,但很快又恢复了淡笑的可爱模样,声音越发软腻了起来:“姐姐,这大晚上的,你不帮我下来,我可怎么办啊……”

闻言,常芸脚步顿住,一丝嘲讽的笑意浮上嘴角。她缓缓回头,看向斜上方祈求地看向自己的男孩。

“你想下来?”

“嗯!”男孩忙不迭地点头,眼睛里满是急切的渴望。

“哈。”常芸摇头,终于忍不住冷笑了起来,“你要是想下来,那就自己跳下来。”

“可……可这么高,我怎么跳呀?”男孩抽抽鼻子,委屈得要哭了。

“是么?”常芸微微挑眉,手腕一翻,石块突然如破空之箭而去!

这石块去得诡谲,速度极快,赫然是冲着男孩的头部而去!一丝狠决闪过,男孩只微微侧过身子,那石块就被他轻易闪过,扎入了远处的一片浓黑之中。

“咚!”石块落地,发出一记闷响。

气氛一下子就有些冷。

常芸耸耸肩膀,看也不看僵直了身体的男孩,起步走开。

在转身刹那,她轻落下最后一句话:

“既然小弟弟身手如此之好,那,就自己跳下来吧。”

话毕,她微微一笑,不顾男孩的张牙舞爪,消失在浓稠的夜幕之中……

……

第二十三章 体术考核

高温了太久,难得的迎来了一个清爽之日。

偌大的训练场上,几个方阵正在紧张旗鼓地操练着体术。

常芸抹抹额头上的汗珠,微喘着坐在了一方巨石上。

自从几天前她看着了掌中升起的那抹幽幽红光,她就一直尝试着想要将其重新调动。在利用重物锻炼腕力的同时,她隐约感觉到了那股淙淙之力在手臂内游走,似乎是要冲破身体,重现世间。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每当那力道冲将到她的肉壁之时,总会停滞不前。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才会冒出苗头。

如同一头困兽,在桎梏之中残喘。

她微摇头——不论是什么原因,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现在的她还不够。

或者说,她还不配。

她抬起头,看向东北方向的那众方阵。

这是冲击体术三级的方阵。那里的少女显然要比其他方阵的人少些,而教导她们的人,也是在灵会上有过一面相见的丰腴蓝带巫女。

常芸曾向余沐儿打听过,到底什么是轻身术。那个时候的余沐儿将一双幼鹿般的眸子从常芸脸上移开,转向了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上。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她“扑哧”一声笑起来:“其实,就是从人,变成非人而已啦!”

“哦?”

“芸儿姐姐听过鞭麟笞凤这四字吗?轻身术,大约就是如此。”

鞭麟笞凤。

凝思间,常芸似乎见到仙人在空中乘鸾凤鞭策其前行,风袭来,卷起衣袖万千的模样。

她心中了然——那日在暮云府,王知琳脚尖轻点便能御风而行,想必就是轻身术吧。

她冷笑了一声。

她潜心修炼,不过是想有朝一日能平等站在那女人对面。

“芸儿姐姐!”一声满含欣喜的声音传来,余沐儿高举着长弓蹦蹦跳跳而来。

“什么事这么高兴?”常芸收回遐思,问道。

“刚刚我,”余沐儿眨眨眼睛,脸上因为奔跑而微微泛起兴奋的红晕,“正中红心了!”

闻言,常芸微微一笑:“沐儿很厉害。”

“咳……”余沐儿面色更红了,连忙摆手,笑嘻嘻地说,“都是姐姐的功劳!要不是你纠正我的姿势,我不知道还要瞎练多久呢!”

常芸淡笑,没再说话。

之前看沐儿姿势不甚正确,不过提了一次,她就抓住了要领进步飞速,让她既惊讶又欣慰。

“下午就要进行考核了,想来还是有些紧张……”余沐儿自顾自地嘀咕道,突然皱起眉头,看向不远处:“芸儿姐姐,这真的没关系吗?”她低声问道。

在那里,王晴柔松松地挽着一个髻,歪着头,神色专注地扶起曾巧巧伸着的双手,微微下压,显然是在传授如何锻炼腕力的方法。

比起周围抓紧一分一秒训练的少女来说,她显得坦然怡得,仿佛早已未雨绸缪。

常芸摇头:“随她去吧。”

她现在没有时间去理会这些事情。

“唔……”余沐儿咬唇思考了一会儿,展颜笑道:“芸儿姐姐说什么都对!”转念一想,她又说道,“听说过几日就要学习巫术了!”

哦?常芸提了点兴致。

巫术……

她微微低下头。

那道仿佛无法逾越的鸿沟,如今,终于给了她初窥门径的机遇。

“我很期待。”

她轻声说道。

*

下午晚些的时候,余沐儿便开始了她体术一级的考核。

考核开始的时候,常芸恰好在休息,索性坐在一棵大榕树之下,远远旁观。

她离得远,余沐儿也没注意到。她对着站在她身旁的紫带巫女轻轻颔首,站在了标尺的一侧。

考核是一箭定夺,如果这次不过……她又要再多等一个月。

一个月……她不禁抬头向体术二级的方阵里寻去。是不是过了一个月,芸儿姐姐就会突破二级了?那是不是,就离她更远些了呢?

可是,她不想离她太远啊。

她也不想,再受到家里的责怪……

她咬牙,再看向靶子的时候,眼睛里就多了一簇光芒。

看她如此模样,和她同行考核的苏琉璃不禁冷哼了一声。

在她发现和她一同参加考核的人是余沐儿的时候,她的心里就一直憋着一股气。余沐儿明明只是一个巫灵丙等,也不知道她是用了什么法子,从一个连靶都少上的废柴,突的变成了能在练习过程中一箭红心的箭术高手。

是因为常芸?

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她就觉得自己的怒火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她是绝不可能忘记那个村鄙丫头怎么一次次地羞辱自己的!

眼底闪过一抹暗光,她死死捏紧了手中的碎石块。

她心中各种计较,余沐儿却是浑然不晓。她的眼中只有那把弓、那张靶。慢慢地,她将手中的长弓举了起来,双臂微绷,面色坚毅。

“去!”她轻呔一声,弦就要离弓。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感觉到一股剧痛从她的脚踝之处传来,登时一个趔趄,手上也滞了力气!可这时箭已离弦,“嗡”地一声发出怪鸣,扎入了一边的草丛之中。

“余沐儿!”监督考核的紫带巫女怒目圆张,“这就是你交的答卷?”

她早就觉得这个巫灵丙等的巫童不可能这么快就达到体术一级,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老、老师……求你了,能否让我再来一次?”余沐儿顾不得查看脚踝伤势,煞白着脸连忙哀求。

“再来一次?巫学院可没有这样的规矩!退下!”紫带巫女不屑地斥道,扭头转向了苏琉璃:“下一个!”

“老师……”余沐儿身形猛晃,再也忍不住,两行清泪渲然泻下。

废物!

苏琉璃暗笑了几声,拿起弓,狠狠地撞开了呆愣在原地的余沐儿。

“别挡道!”她小声喝道。

余沐儿低垂着头,终于认命地挪到了一边。

原来自己……不管怎么努力,却还是不行啊……

她本就生得瘦,如今脚踝受伤,身体微弓得像一只虾子,小脸上惶恐后悔不堪——常芸在远处看着看着,心中刺痛,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虽然离得远,但她视力超群,自然不会看不见是谁搞的鬼。

有些人,总是要上赶着来挑战她的脾气。

第二十四章 还有我在

晴空之下,苏琉璃握紧了手中的弓,微昂着头,站在了离靶三十丈的地方。

她出生清云镇的巫族世家,但苦于家道中落,如今家里最大品级的也不过一位蓝带巫女。家族辉煌不再,她从小活得艰辛,也在不断的耳濡目染之中学习到了如何在夹缝中求得生存。

趋炎附势、见风使舵,这都是她求得自保的方式。

一旦被她依附的人失势,她就会毫不留情地抛弃之,然后转而寻找新的目标。

而她现在的目标,不是那个庶女王晴柔,而是拥有甲等巫灵的吴莜。

要靠近吴莜……她就必须尽快地突破升级。

她轻蔑地扫了一眼在身旁泫然若泣的余沐儿,举起弓,直直地望向了靶心。

一个娇滴滴只知道哭的小姐,也配跟她比?

真是笑话!

她绷直手臂,凝眸,暴射!

突然,一道常人根本无法见到的暗光射来,速度快得如同彗星袭地。那暗光带着丝丝红光涌动的气力,直朝它的目标而去!

“嘶!”

一阵剧透从苏琉璃的膝盖传来!

这痛太过汹涌,像是有人拿着十余斤的铁锤狠狠地敲击着她最脆弱的部位!登时她就受不住,哀嚎一声,一下子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在地上打起滚来。

“我的膝盖,我的膝盖……”苏琉璃恐惧地摸着自己的双腿,她的右膝……好像全都碎了!

而那只射出去的箭,不用说,自然是偏到了天边。

“你们是怎么回事!考核是闹着玩的吗!”紫带巫女头疼得紧,看都不看在地上打滚的苏琉璃,转身欲走,“下次再胡闹,我饶不了你们!”

“不、老师……”苏琉璃拖着费腿爬上去,想要抱住紫带巫女的双腿,“我是受人暗害啊……求老师再给我一个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紫带巫女睥睨她一眼,腿一抬,已将她重重地踢了出去,“我给你机会,是不是还要再给她一次机会?你以为我没看到?!”

“什、什么……”苏琉璃怔怔地趴在地上,看着紫带巫女越来越远的身影,耳朵嗡嗡地发着响。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抬眼看去,只见到身边的巫童都怜悯地看着她,目光仿佛像看一只落水的野狗。她伸出手,想要求助,可是那些少女一看到她抬起的手,都微喘着逃开了。只有……余沐儿,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你没事吧?”她怯生生地说,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过来帮忙。

从苏琉璃的角度看去,还能看到余沐儿脚踝处的一片血红。

“啊!你给我滚!”

苏琉璃的尖叫声,在训练场上,久久不散。

……

另一边,常芸拍拍手中的灰,站了起来。

她早就想试试能不能操纵身体中这怪力,刚才随意捡了一块石头捏在指尖,只轻轻弹射而去,竟就将苏琉璃的膝盖打得粉碎,连那石头也成了齑粉。

不过……本想断她一条腿,不曾想只伤了膝盖,还是有些可惜。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也能做到灵力外现。”蓦地,一道有些清冷的声音传来。常芸一愣,抬头看去,说话之人竟是她的体术老师,文洁。

她何时走到自己身边?

而自己却毫无察觉?

常芸皱了眉。

文洁见她如此模样,微微摇头,说道:“巫女多数通过体术或武器来实现灵力外现,只有极少数的可以做到自如操纵灵力。但我刚才所见,你显然已经让你身体里的灵力觉醒。”

常芸一字不落地记下,表上却不动声色。她沉声回道:“学生听不懂老师在说什么。”

文洁眸中失望一闪而过,声音也冷了许多:“就算你能做到灵力外现,但你竟用它来害人伤人,违背巫德,不能不罚!从今日起,你要扫净溷房七日!不得不从!”

闻言,常芸嘴角一搐,竟浮现了一丝讽刺的笑意。

巫德?

这怕是她这十三年来,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

以巫为贵的世界里,巫女、甚至巫童都可以随意斩杀平民的世界里,来跟她谈什么巫德?当权者的权利就是德,平民百姓的权利就不是德吗?

既然实力为王,那么,她用实力斩杀他人,又有何不可?

又谈何仁义道德!

“老师之命,学生不敢不从。”良久,她才低下头,低声说道。

不过就是打扫茅房而已。

如果打扫七日茅房就可以换来废掉奸邪之人一条腿,那她定然求之不得。

文洁见她低着头,一副顺从模样,微微叹了一口气,声音也缓和了几分:“既然你知错,为师不便再多说什么。”语毕,她转身走开。

缓步离开的她自然没有看到,立在她身后的少女看着她的背影,蓦地露出一口白牙,轻轻笑道:“知错?”

她常芸,此事何错之有!

*

余沐儿的伤虽说没有苏琉璃那般严重,但也伤及到了筋骨,需要卧床休息几天。

巫童们还在用着晚饭,偌大的寝室里,就只有常芸和余沐儿两人。

常芸一边给余沐儿上药,一边低声说道:“这几日你就在寝室里好好歇着,吃食我会带来给你,你不用操心。”

余沐儿微低着头,眼睛红红的,就是不说话。

常芸见她如此模样,以为她还在为没有顺利通过考核而伤心,声音放柔了许多:“既然你体术已经达到一级,这一个月里,我也会来提点你一些剑术的知识。”

闻言,余沐儿的眼睛愈发红了,眨巴间,一滴泪珠就迸了出来。

“你说,苏琉璃的腿是不是废了?”

她抽抽搭搭地问道。

她是讨厌苏琉璃,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当她看见苏琉璃在地上抱着膝盖尖叫哀嚎的时候,她心里竟会生出了一丝不忍。后来,苏家的人一边斥责着苏琉璃,一边将她抬走回家,她在旁边看着看着,心里就愈发难受了起来。

她这到底是怎么了?

“你在担心她?”常芸皱眉,手上动作停了,抬头看向余沐儿。

余沐儿心里一跳,有些别扭地别过脸,闷声道:“我只是觉得她有些可怜……”

“可怜?”常芸一愣,旋即冷笑一声,一双眼睛灼灼有神:“你可怜她,那谁来可怜你?”

“什、什么?”余沐儿睁大了眼睛。

“你腿受伤了就不叫伤,就只有她受的伤才叫伤吗?在可怜别人之前,是否应该先关心一下自己?”常芸手上用力,一个漂亮的包扎已经完成。她将多余的棉布放置在一边,缓缓站了起来。

这一段时间以来,不知是已经步入了青春发育的时期,还是得益于巫灵的力量,常芸的个头已是拔高了不少。此时她这一站起,就如一道黑幕,阴影沉沉地盖住了余沐儿的脸。

余沐儿微昂起头,呆愣地看着她。

“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这个道理沐儿你不懂吗?”

话毕,常芸不再多言,提起药箱就想出门而去。

“芸儿姐姐……”余沐儿终于回过神来,颤颤地出声唤道,“我、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常芸脚下顿住,却没有回过头来。

“苏琉璃……是芸儿姐姐所伤吗?”

余沐儿盈盈眼光锁住她的背影,她不确定,自己到底是想听到什么答案。

像是料到她会这般提问似的,常芸低下头,无声地笑了。

“如果沐儿……非要对别人仁慈的话,也不是不可。因为……还有我在。”

说完,常芸便再无停留,快步离开了。

第二十五章 牧之妹妹

自寝室里出来,常芸放下药箱,草草用过晚饭之后,天色已然黑了。

她来到浣衣池边,将分配给她和余沐儿的衣服仔细洗好晾平,再快步地来到了位于偏僻角落的溷房里。

溷房屎尿何多,臭味阵阵,常人如厕也要屏住呼吸,更别说要清理打扫。但常芸只在进入的一瞬微微皱了眉头,之后便面色自如地提着马桶出来,倒进粪池,再一一洗净,再未显露过一丝不快。

不过……

她终于停下脚步,看向趴在围墙上的那抹小小的红色身影。

这小孩,还阴魂不散了。

“嘻嘻,不乐于助人的小姐姐被罚来洗马桶咯!”男孩咯咯地笑着,毫不掩饰他的幸灾乐祸。

常芸冷哼:乐于助人?

那也要看助的是什么人。

男孩见常芸不理会自己,倒也不恼,而是双手下撑,轻轻用力,竟如大雁般从围墙上悠悠落地,身形间,还哪有半点需要人“帮忙”的样子?

“好臭好臭!”男孩捂住鼻子,挡在了常芸的必经之路上。

常芸睥他一眼:“让开。”

“唔你这个小姐姐好凶!一点都不尊老爱幼!”男孩扬起眉毛,一脸鄙夷。

常芸长臂一挥,动作显然是要将那男孩推开。男孩立马跳得老远,高声叫道:“别用你那脏手碰我!”

常芸冷笑:“既然怕脏,那你还不滚远点?”

男孩眸光一闪,终于不再挡道,而是抱着双手站在一边,看着常芸不停地在溷房和粪池来来回回。

“欸,我说,”终于是觉得有点无聊,男孩偏着头好奇地问道,“上一次你是怎么知道我会身法的?”

“哗!”常芸将马桶里的屎尿全部倒掉,对男孩的提问置若罔闻。

“你这人怎么总是不听人说话的啦!”男孩嘟嘴。

“……”

“你这神情是在说我不是人?”男孩跳脚了。

常芸终于无奈回道:“……那围墙高约半丈,四周也毫无借力之处,你不过一七八岁小孩,竟能爬了上去,神情间也毫无慌张可言。那你告诉我,不是你自己用身法跃上去的,还能是何?”

男孩睁大了双眼,晶亮的眼睛里闪过一抹讶异。

“所以你用石块来试探我?”

常芸无语:这马桶实在是有点太多了些。

男孩不再说话,而是一瞬不瞬地盯住常芸忙碌的身影。他今天穿着一身朱红的小衣儿,衬得面容愈发白皙,眉目似画,仿佛是从观音的莲座下踏云而来。他歪着头,蓦地绽放出一个笑容,道:“小姐姐还真有意思,竟能灵力外现!”

灵力外现?

常芸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这已经是今日第二次被人如此说道了。

她慢慢转过头,看向这个瓷娃。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她沉声问道。

男孩满足地笑了,这可是常芸第一次主动跟他搭话。他偏着头,笑嘻嘻地:“小姐姐为何不看看你手上?”

手上?常芸将手中马桶放下,定定看向自己的双手——在她那早已长满薄茧的双手上,一抹幽幽红光正冉冉升起,在昏暗的夜里显得格外的诡异。

又是这红光?

常芸皱眉。适才并未感觉到一丝劳累,难道是因为这所谓的灵力外现?

再抬头时,常芸看向男孩的眼光就有些不一样了。

“你还知道些什么?”她向着男孩微跨一步。

男孩眼珠一转:“我可不告诉你!”

你对我态度好一些,说不定我还能指点你一二!心里这样想着,他不由自主地就扬起了下巴,一副你快来求我的模样。

常芸笑了:“拉倒。”

她可没闲心来纠结这些。

她将最后一个马桶洗净,端端地放在溷房里,去水井边打来水仔仔细细地洗了手,转身就要离去。

“欸!欸!”男孩有些急了,在后面叫道,“你别走啊,我还没问你名字呢!”

常芸停下脚步,微偏着头:“既然要问人姓名,难道不该恭恭敬敬地请教?”

一丝愤恨在眼里闪过,男孩咬牙:“我叫牧之,试问姐姐名字?”

闻言,常芸勾起嘴角,缓缓转身。

风袭来,惹得旁边的树枝绵若无骨地摇摇晃晃,月影投在常芸的脸上,让站在不远处的牧之突的生出了异样的感觉——他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果然。

“嗒!”

石子袭来,发出一声轻响。

与此同时,牧之感到自己头上一松,白色的粗布头衣已裹着风儿,悠悠地飘了下来。一阵妖风卷来,万千青丝张牙舞爪地飞舞着,糊花了他的眼帘。

“牧之……妹妹,我叫常芸。”

在牧之错愣间,少女发出畅快的笑声。

那笑声格外刺耳,随着风,由近及远地消散去了。

……

*

从那一日后,每次只要常芸出现在浣衣池、或者溷房边,总会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围在她的身边。

“姓常的,你倒是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儿身的!”牧之气不过,发出第一百零八次询问。

常芸一边用棒槌捶着池里湿哒哒的衣服,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那你帮我把这些衣服都洗了,我就告诉你。”

“你你你!”牧之跳脚,“你欺负幼小!”

“你小?”常芸冷笑。她可没见过如此人小鬼大的“幼小”。

身手了得、行踪诡秘也就算了,关键是聒噪个没完,想躲都躲不开。

“本来就小,人家才八岁……”自从被常芸识破之后,牧之也不戴头衣了,而是梳着双髻,此刻低垂着头绞着手指,模样更惹人怜。

不过看在常芸眼里,显然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去去!”常芸不耐地挥挥手,跟赶蚊子似的。

纠缠个没完就算了,如今还居然还学会了装可怜博取同情?

她常芸像是那种有同情心的人吗?

“你……”牧之气得不行,愤愤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原本看我跟你有缘,想指点你一二的……”

常芸冷笑:“你要指点早指点了。”

“你!”牧之怒目圆张,指着常芸喝道,“那你给本小姐听好了!你灵力外现又怎样,不能精准控制灵力,对战的时候你也只是个软脚虾!”

“哦。”常芸没理会,继续捶着衣服。

第二十七章 定要回天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一炷香很快就要烧尽。

王晴柔死死地咬着牙关,不让手腕传来的酸麻之感吞噬自己。从她的眼角余光看去,那道身影如劲松般站得笔直,却更似一道闪电,狠狠地劈在她的心头。

她不能输……

绝对……不能输给这个村鄙来的丙等!

绝对!

汗水一滴滴地落下,糊花了她精心梳理的额发,弄脏了她的面容,但她还是倔强地站着,目光如炬,仿佛不惧任何。

香终于燃尽。

一些坚持到现在的巫童顿时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放下手中佩剑,抓着手腕轻轻地揉捏着,连忙找阴凉之处歇息了。王晴柔却丝毫不为所动,她明白,就算手腕酸痛,以那个少女的实力和个性,她绝对会坚持到……

“咣!”

突的,一声闷响,她余光扫去,猛地睁大了双眼!

那个一脸淡漠将手中佩剑扔下的人,不是常芸是谁?!

她不受控制地倒退一步,手下力气也泄了,佩剑掉在了地上。

常芸看都不看她一眼,步履轻松地往树荫下走去。

她可没那种闲工夫。

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还不如玩玩玉石珠子,找找操纵灵力的诀窍。

文洁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轻轻地叹了口气,温声说道:“通过考核的各位,我们将开始第二阶段的学习。而没通过的……”她顿了顿,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惋惜,“那就下一个七日后再来吧。”

此言一出,刚刚那些没有完成的巫童哀嚎片片,沮丧地散开了。

常芸摇头。

她不是没有看到过这些富家小姐是怎么练习的。有的头几日还专心致志,过几天就松懈下来;有的干脆敷衍了事,只顾着组队玩耍,根本不务正业。

也是,她冷笑一声,她们有靠山自然什么都不怕。

那如此说起来……王晴柔倒是有几分可取之处。

她抬眼看去,却见到王晴柔一双剪眸静静地盯着自己,那眼里闪过万千情绪,最后变成一片浓黑。扬起嘴角对常芸笑了笑,她转身离开。

常芸皱眉,顿时冷了脸色。

*

那日下午,新入学的巫童就被学院里的玄衣老妇领着,来到了一处偏室。

刚一走入,一股冰冷诡异之息扑面而来,仿佛时下不是骄阳似火的盛夏,而是冰天雪地的寒冬。大理石地板泛着冷光,衬着中央一方高约三尺的白玉圆形祭坛,而在祭坛中间,立着一柄头上镶着黑水晶的银色权杖。

在那祭坛背后,则是一面黑木百子柜,个个抽屉上用金色烫边写着名称,空气里悬着的药材和墨香味道隐约可嗅。

常芸神色一黯。

余沐儿伤势未好,但还是坚持前来。她走在常芸身边,回眸间见常芸神色有异,轻言关切道:“芸儿姐姐,你身体可有不适?”

明明之前还很期待的样子,为何霎时冷了脸色?

常芸回过神来,轻轻摇头。

说话间,一个成年男子走了进来。他身姿挺拔,一袭黑色长袍,虽已然中年,却不减剑眉星目,一副犀薄嘴唇更是微微抿起,泄露优美的弧线。

“怎么是个男老师?难道不该是巫女大人吗?”有人小声地嘀咕道。

“你连易公子都不知道么?我听说,他可是云水乡最厉害的炼药师了……”

“炼药师,那又是什么?”

常芸微蹙眉头:她想起这人是谁了。

怎么是他?

男人走到众人前面,眸光一一扫过少女面庞,在看见常芸之时,他眼里一道几不可见的光芒一闪而过。清清嗓子,他淡淡开口:“我是你们的医术老师,姓易,名秉谦。日后你们的医术,将由我来教授。”

医术?

众巫童欣喜地对望,眼里写满了期待。唯有常芸立在众人之中,却如同置身孤岛,感觉到了心脏的闷痛。

医术……

她曾努力过很久,想要忘记在清云镇的那家小医馆里的一切。那空气里漂浮的中药味道,隔壁房间里隐约传来的痛苦的呻吟,还有烛光摇曳下陆大伯那忧心忡忡的声声叹息,都让她在午夜梦回之时,突的惊醒,又默然睡去。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浑身血污的大夫走到她的面前,用她从未听过的颤抖声音说道,伤口太诡异,失血太过量,所以,回天乏术了……

回天乏术。

这四个字,闷闷地敲在她的心上——回天,为什么不能回天?!

她虽未死,但已重生!

她常芸重活一遭,定要回天!

想到这里,她挺直了背脊,定定地看向负手而立的男人。

易秉谦一愣。这少女,怎和初见时有了这样大的不同?

他不再多想,而是缓缓开口,继续说了下去。

原来,巫女所用医术,和寻常大夫郎中并不相同。寻常医术是靠望闻问切、针灸药剂,但巫女所依仗的,却是源自于巫灵的灵力。

“在场各位,可有身体不适者?”易秉谦高声问道。

众巫童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一时间并未有人上前。

“学、学生……”突然,一道几不可闻的温柔声音传来。

众人视线看去,只见远处立着一道娉婷身影,眉眼如画,浅笑人怜,正是王晴柔。她缓步走上前,来到易秉谦身前,微微低头。

“学生近日胸闷气短,不知是何缘由,老师若能指点一二,学生将不胜感激。”

“该胸闷气短的该是我们才对吧!”徐可心在人群之中鄙夷说道。很显然,她还在为之前元清宁的事情忿忿不平。

这声音说不上小,王晴柔自然是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但她面色不改,而是面带期冀地看着易秉谦,右手抚在胸口,微微咳了一声。

“好。”易秉谦将王晴柔请上了祭坛。

清冷的室内,众巫童都伸长了脖子,好奇地往祭坛上观望。

她们大多来自于巫族世家,无论是从家族内里得知,还是市井听说,她们都对巫女的医术怀着敬畏之心。坊间流传的那句寻医不如求巫的话,成为无数少女的枕旁箴言。

如今终于能够窥到医术的门道,她们自然是不想错过任何细节。

王晴柔被易秉谦请到了祭坛左侧,安然立着,一双眸子静静地瞅着下方。近来她确实是有些心烦气躁,也使不得劲,更何况还有这样混个脸熟的机会,她可不想错过。

易秉谦原本站在祭坛之下,倏地跃身而起,转瞬就到了祭坛中央。右手只轻轻往上一带,那原本立在祭坛上的银色权杖像受到感召似的,安安稳稳地落入在他掌心。

轻转身子,他大手一挥,已成鹰爪扣在王晴柔头上。王晴柔心中一惊,抬眼落入那深邃幽暗的眸子里,只觉得自己似乎是砧板上的鱼肉,任由他宰割操纵。

第二十八章 如此之差

“病退!疾散!”

话音刚落,一抹黑雾从王晴柔的毛孔骤然升起,如烟如雾般缭绕在她身体四周。这雾的出现,让在场的少女们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们何时见过如此诡谲的治病方法?

就连常芸都眯起了眼睛,仔细地观察注视。

那黑雾缓缓移动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变了形状。那雾有了头,有了躯干,然后是修长的双腿……这赫然是一个亭亭的少女模样!

众人大惊。

易秉谦眯起眼睛,扣在王晴柔头上的手泄力,另一只手上的权杖一挥,那黑雾幻化成一缕,直溜溜地钻进了权杖头里!

“老、老师……”

早在那黑雾变形之刻,王晴柔就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得煞白。此时好不容易离开了钳制,她立马张嘴就想求情。

可是易秉谦没给她这个机会。

“如你们所见……”易秉谦视线一一扫过在场所有巫童,就是没有落在王晴柔身上,“这一位,是患了心疾。”

心疾?

巫童们一愣,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倒是常芸最先意识过来,轻轻地嗤了一声。

还以为她能有点长进。

“心动过速、过缓,会造成头晕、胸闷、胸痛、气急、多汗等症状。适才你说胸闷气短,想必是因心疾而起。找准了原因,对症下药即可。”易秉谦缓缓说道。

众巫童恍然点头。

王晴柔缓了神色,微微舒了一口气。

“学生疑惑!”

突的,一道声音响起。众人看去,却见是一抹高挑身影,竟是吴莜。

吴莜一向潜心修习,沉默寡言,从未在人前有过多言语。此时她这突然的一声,让众人都觉着有些奇怪。

人群自动地分开一条道,吴莜自中间走来,步履缓缓而有力:“学生不解。”她灼灼眼神盯住易秉谦。

易秉谦凝神看向吴莜片刻,沉声说道:“有何不解,你但说无妨。”

“先生之前所示的,是在说,巫女的医术不在于如何治病,而在于如何判定病因?”

易秉谦眸中闪过一丝异光:“刚才所示,的确如此。”

他特意讲重音放在“刚才”二字,但显然,吴莜并没有明白他的深意。

“如若这样,那巫女是否就只能看病,却不能治病?”吴莜皱起眉头,“我以为,巫女悬壶济世、妙手回春,如今看来,难道比不过医馆里的大夫?”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习医的巫女虽比不得习断、习通、习测的巫女,但地位权势也是寻常大夫无法企及的。可眼前这个天资聪颖的少女,却自人群中傲然前来,口口声声巫女比不得大夫?

这到底是勇,还是蠢?

少女们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不想错过一丝。

常芸立在一旁,不禁摇头轻叹。她原以为这少女聪慧隐忍,如今看来却是有些出入。

这声喟叹落入余沐儿耳里,她不禁好奇问道:“芸儿姐姐,此事你怎样看待?”

常芸神情淡漠,轻道一句:“你看下去就知晓了。”

听闻此话,易秉谦脸上闪过一抹不悦,看向吴莜的眼神也愈发冰冷。“你是这次新入学巫童中的唯一甲等?”他突然问道。

吴莜颔首:“正是。”

“那我得问问容依院长,这届的资质是否就如此之差?!”他突然将手中权杖重重地敲在地板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什么?”吴莜猛地睁大了眼睛,完全不相信她听见了什么。

易秉谦不再理会她和呆滞的巫童,调转身子,面向那面巨大的百子柜。

“起!”

随着他这一声厉喝,手上的银色权杖挥到何处,便有一丝黑色之气卷到哪里,百子柜上写着佛手、青皮、黄芪、丹参、三七等数个抽屉被这黑气一罩,竟一一往外弹出,露出里面散发药香阵阵的药材。

黑气如人手般从屉里抓取药材,安安稳稳地放置在了案桌之上。

这分明是在抓药治病!

全场一片寂静。

常芸凝眸看着那漂浮在易秉谦身后的缭缭黑气,不禁开始猜测,这是否也是灵力外现的一种。

易秉谦转过头来,看向吴莜。

“现在我来告诉你,你为何资质差等!”易秉谦将权杖插入座基,冷冷喝道。

“第一,你不擅观察,室内明明有装有药材的百子柜,你却熟视无睹,以为巫女只会断因不会治病!第二,你自认聪明,不听完看完就妄下结论,断章取义!第三,你不尊师长,还企图以此来博得一个聪颖果敢的名声!你倒说说,你难道配得上你的甲等?吴家之后,就是如此废物?!”

“你……”吴莜闻言,怒目圆张,双眸好似要喷出火来。

她平素都一脸淡然,众人何时见过她如此模样?只错愣了一瞬,便叽叽喳喳地小声讨论开了。

余沐儿看着常芸,突然笑道:“原来姐姐早就看出来了。”

常芸没做声,只是心中暗暗疑惑——她怎么觉得,这俩人之间定不止面上的这么简单?

她眼前浮现出之前灵会上的一幕,心中隐约有了影,不禁冷笑了一声。

她这一笑,恰恰落入王晴柔眼中。

有了刚才这一闹,孤零零站在祭坛上的她早被众人遗忘,这也方便了她平复自己的情绪。刚才易秉谦说出“心疾”二字时,她以为她的秘密马上就会被公之于众,可没想到,他竟饶过了她。

别人认不出来,她可认得出来!

那从她身体里冒出来的黑气轮廓,分明就是常芸的模样!

不是苏琉璃,不是吴莜,更不是她自己。是常芸!是她的心疾,她的心魔!

她被这心魔折腾得夜夜不能安睡,可她表面上还要装作什么都没有的淡然模样,这各中辛苦,又有谁知?!

想到这里,她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下课!”

易秉谦再也不看台下各巫童,脚下用力,竟翻飞而去,玄色长袍在空中呼呼生风。

在即将出门之时,他朗声叫道,“回去将这百子柜上的药材名称默写一遍,明日交来!”

话毕,他便眨眼消失在众人视线交织之中。

第二十九章 跟我走吧

百子柜上的药材名……

常芸拒绝了余沐儿要来一同洗衣的提议,走向去往浣衣池的路上,一边凝思回忆。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寝室里各个巫童叫苦连天的抱怨,吴莜突然一声要求“安静”的怒喝,还有余沐儿看着她担忧地问着她是否还好的话语。

摇摇头,她沉下心来,坐在了浣衣池旁的木凳之上。

想了想,她从怀里摸楚纸张和炭笔,开始记录自己的记忆痕迹。

她本就视力惊人,又擅长观察,片刻之间便从自己的脑海里提取出了一些片段,加以钻研归类,纸张上不一会儿就密密麻麻了起来。

“哟,小姐姐这么努力!”

一只肉乎乎的小手伸了过来,一把就从常芸膝上夺过了纸张。

“唔,我看看,人参、三棱、大黄、大枣、马宝、三七、山姜、天麻……”牧之摇头晃脑地读起来,神色间蛮是好奇,“咦,你这里写错了!”

她恨铁不成钢地将纸凑到常芸面前:“看看,是娑罗子,不是沙罗子!”说着,她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歪歪扭扭地在地上写下一个“娑”字。

常芸一看,果然如此。

“你懂医?”她皱眉问道。

“我有什么不懂的?”牧之大大咧咧地在她身旁坐下,也不顾及泥土弄脏了她簇新的粉色小衣裳。

“那这是什么?”常芸问道。

“你说娑罗子啊,一种和胃止痛的药材而已。”牧之轻描淡写地说道。

常芸默默记下。

“那这些又是什么?”她指指纸上的陌生名称,继续发问。

“欸欸!你是不是该尊我一声老师啦?”牧之叫起来。话虽如此,她还是逐一解答,神色间只有得意,却不曾无耐。

常芸偏着头,神色专注。

牧之微微抬起眼来,看常芸如此模样,心中微叹一声,敛了神色:“好了好了,今日就讲到这里吧,说得本小姐累死了……不过,你们老师让你们写这个干嘛?”

常芸眼前闪过易秉谦一手执杖、傲视众人的样子,冷然道:“他自有他的打算。”

牧之好奇起来:“那你们上课还做了什么?”

常芸瞥她一眼,回道:“看病。”

“看病?”牧之兴致更浓了,“快说说,黑雾变成了啥?”

常芸皱眉——这妮子懂得确实还不少。她想起那缭绕黑雾幻化成那少女的模样……别人认不出,她可认得出那是谁。

“人。”她慢慢地说道。

“人?”牧之猛地睁大了双眸,蓦地哈哈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鼓掌,神情间满是张扬。

好不容易笑够了,她才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低声说道:“小姐姐你知道么,你们的容依院长多年前才入学的时候……也被这样看病了一回。”

“哦?”常芸皱眉。

“你说好不好笑,那个时候她的黑雾显出的,也是个人!还是个少女!”

少女?

常芸讶异。

容依院长她只见过两面,一次是在暮云巫女的授带仪式之上,一次是在灵会之上。那个总是温言细语的女人……也患过心疾?

“那少女是谁?”常芸问道。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像是料到她会这样发问似的,牧之飞快地回答,还调皮地眨巴了几下眼睛。

常芸颔首,没再多问。

两人刚才还略显热络的气氛就渐渐冷了下来。

“啪嗒!”

突然,一个什么东西掉在了牧之的头上。

牧之摇摇头,那东西掉在了她肩上。

她定眼看去——

“啊啊啊!”

她猛地僵直了身子,发出惊心动魄的尖叫!

而那被她抖到肩膀上的东西——那个小小的绿绿的还蠕来动去的毛毛虫——还心安理得地趴在她的肩头。

“救我!救我!”灿若星辰的眼睛里立马蓄起了泪意,她求助般地抓住了常芸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汹涌大海中的一截浮木。

常芸被她的尖叫刺得心烦,轻弹手指,那毛毛虫瞬间消失在天边。

牧之如释重负,刚大大舒了一口气,转而又呜咽了起来。

“呜……好可怕……”

常芸无奈。

孩子就是孩子。

“已经不见了。”常芸僵着嗓子说道。

“呜……可它爬过我的头,还有肩膀……”

“……回去好生洗洗。”

“呜……还是好可怕,好恶心……”

常芸忍不了,伸出手猛地扣在牧之的头上,重重地揉了两下。

“不怕。”她硬邦邦地吐出。

牧之一愣,原本还在小声啜泣的她止住了呜咽,偷偷抬起头来。从她的角度看去,还可以见到常芸优美弧线的下颚,还有绷紧了的嘴唇。

她眼底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小姐姐……”她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常芸看过来。

“以后……你要是在这个巫学院待不下去的话……如果那样的话……我是说如果……你就,跟我走吧……”

待不下去?

常芸皱起了眉头。

“哎呀!我就那么一说!”牧之被常芸的眼神盯得受不住,立马跳了起来。

“我我我我走了!”

她风一样地跑远了。

常芸看着她的背影,难得地弯了一下唇,重新拿起纸张,看了起来。

头上,明月正圆。

*

钱丁走在夜色中,抬头望月,只见一轮圆月悬在当空,月光好似比平素更冷。

他是同福酒楼的小二。近来得益于一年一次的巫学院入学仪式,酒楼生意好了许多,掌柜脸笑开花的同时,也把他累得腰酸背痛,深夜才慢悠悠地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希望明天的生意没这么热闹了……也让他好好地歇一歇……

他叹口气,摇摇头,只道这是不着边际的幻想。

就算生意没那么好了,他也要端茶倒水,擦桌揽客,怎么可能有歇息的时间?

“咣!”

突然,街边一户人家木门猛地从里打开,一个干瘦的人踉跄着跌了出来。

那是一个看上去花甲年纪的老头。

“鬼……鬼啊……”

他的喉咙里滚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钱丁心中一惊。他本就心地善良,家有老父,此刻见到这一幕,就想上去察看情况。

可是,他还没走到那老头身边,趴在地上的老头突然爬了过来,伸出双手,死死地箍住了他的双腿。

“鬼……鬼……”老头破烂不堪、又长又尖的指甲,狠狠地掐进了钱丁的肉里。

“老人家、老人家,请放手……”钱丁被腿上传来的剧痛所震,连忙俯下身子,就想拉开老头。

可没曾想他刚一低头,那老头突然扬起了头,正正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哈哈哈……诈尸,诈尸了啊!”

他似疯似癫的笑声,从他猩红的嘴唇里汹涌泄出。

第三十章 午夜诈尸

钱丁一听这老头疯疯癫癫的一嗓子,登时皱起了眉头。

诈尸?

他使劲把自己的腿从老头的钳制里挣脱开来,却没走远,而是站在原地,狐疑地看着老头。

老头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哪里还像个正常人?

他想起家里卧病不起的老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也是个可怜人啊……

他动了恻隐之心,俯下身子从地上搀起老头,轻声说道:“老人家,夜深天寒,我送你回家吧。”

“回、回家?”老头梦呓般地重复着,干瘦的身子佝偻成弓,像孩子般缩在钱丁的背后。

钱丁再叹一口气,跨过门槛,将老头领进了屋子。

刚一进院,一股风阴阴地刮来,让钱丁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真是奇了怪了,明明是盛夏的天,怎么还有这样的怪风?

钱丁步履放缓,慢慢地穿过前院。透过亮得有些诡异的月光,他看见院子正中央一棵歪脖老树下,似乎安放着一个长长方方的东西。

钱丁一愣——这是?

还没来得及多想,身后的老头已是微微用手把他向前推了一推,嘴里还咕哝着“回家、回家……”

“好好,老人家,你别急,我带你回房。”钱丁连忙转过头轻声安抚。

老头双手紧紧地抓着他背后的衣裳,许是被吓得怕了,干瘦如骨的手使着力,将钱丁往前送去。

一步步地,钱丁终于离那长方的大木箱子越来越近。突然,他瞳孔紧缩,身子如遭雷击!

那惨淡月光下,那泛着漆木光芒的东西——竟是一口棺材!

纵使他胆子再大,此时也是有点站不住了。他侧过头,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颤抖:“老、老人家,你怎么在院子里放着一口棺材啊……”

老头双眼一闪,惨兮兮地哭开了:“因为死人了啊……呜呜啊……”

死人?

钱丁想起刚刚在屋外老头那一嗓子“诈尸了”,顿时丝丝冷汗冒了出来。

不会……真的诈尸了吧?

他抽搐着嘴唇,苦着脸对老头说道:“老人家,我、我就先行走了。”

说罢,他就扭身想要拂开老头抓着他的双手。

可是还没等他挣开,他就听见了背后传来的那声怪响。

“咔嗒!”

这声音极小,像是搭扣被拨开时发出的响声,却在寂静的夜里尤为的刺耳,甚至显得有些可怖。一股寒气幽幽地从钱丁的后背爬了上来,他想迈开脚步,却发现腿重如铅。

“咣!咣!咣!”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像是有什么东西用尽全身力气要冲破那棺材似的。

“咣!咣!咣!”

像是催命的钟声,重重地砸在钱丁的心上!

他心寒彻骨,最后看了一眼早已缩到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老头,慢慢地、绝望地转过了头——

他睁成圆铃的眼睛里看到,那口原本还安安静静放置在地上的棺材,此时竟开了一尺宽的缝隙……一只腐烂的、黑黢黢的手从里面伸了出来,正狰狞着扒着棺材壁,像是要借力爬出来似的。

“啊!”

钱丁撒开脚丫就跑。

跑得要多远就有多远!

“诈!诈尸了啊!”

他尖细的声音,响彻整条寂静的街道。

*

翌日。

余沐儿打着哈欠,睡眼朦胧地站在众巫童中间。

昨夜无论她怎么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却还是记不起几个百子柜上的药材名称。她有些懊恼地想着,自己要是不那么喜欢看热闹就好了,这样还能多看到几个,就像芸儿姐姐那样……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呀!

明明就是那老师不按常理出牌嘛。

想到这里,她又是一个哈欠。

不只是她,身边站着的巫童们哪一个不是哈欠连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要知道昨天夜里为了应付那道题,她们费了多大的心思。

易秉谦来了。

众巫童立马端直了身子,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易秉谦冷眼一扫,全场鸦雀无声。他慢慢地走到首排尽头的一个巫童那里,惜字如金:“拿来。”

巫童耸然一惊,立马颤颤巍巍地递过了自己的答卷。

易秉谦看着满是涂改痕迹的纸张,两道剑眉狠狠地拧在了一起。他修长手指随意地一指:“功效。”

功效?巫童伸长脖子看去,只见易秉谦指着的是“马宝”,立马哭丧着脸:“学生愚笨,不知……”

“唰!”的一声,那纸张被易秉谦撕成两半。

“重写。”

他抬腿便走,两个字掷地有声。

这一幕,顿时让在场的巫童汗如雨下。默写药材名称已经够难了,如今居然要她们这些从未接触过医术的小小巫童,说出药材的功效?

这不是考验,倒能算是折磨了!

“哼。”徐可心不屑地嗤了一声,小声地嘀咕道:“这人什么都没教,考人的花样倒挺多。”

站在她旁边的吴莜没答话,眼底闪过一丝鲜有的愤恨。

这一边,易秉谦已经走到了余沐儿的面前。余沐儿小心翼翼地递了上去,结果不用说,自然是被撕成了两半。

连“重做”两个字都懒得再说,易秉谦看都不看她一眼,脚下轻动,来到了常芸面前。

常芸沉静地看着他:“请老师过目。”

站在不远处的王晴柔手里捏着两片碎纸,一双柔目一瞬不瞬地盯紧了这边。

不只是她如此神情,易秉谦也沉沉看着常芸,并未立即伸手接过。

他依稀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女和初见之时,似乎没什么不同,但又似乎有了很大的不同……

常芸见他迟迟未接,蓦地一笑:“老师你走神了。”

易秉谦面色一冷,一把抓过常芸的答卷,细细地看了起来。

人参、三棱、大黄、大枣、马宝、三七、山姜、天麻、娑罗子……他一目十行,越看心中越是惊讶——百子柜上整整一百个药屉,这少女竟然一字不错地全部答对了!

能做到这种份上的,除了十年前那个女人和她,便再无他人!

纵使心中千转百回,他脸上却毫无波澜。手指一指“大黄”,他冷声道:“功效。”

常芸凝眸,仔仔细细地回忆起来。

第三十一章 我们捉鬼去

除了常芸没人知道,昨夜牧之落荒而逃之后,常芸拿起记满了笔记的纸张,默默研读记忆了一宿。

余沐儿早已习惯了她的晚睡早起,所以早晨见到穿戴整齐推门而入的常芸时,并未多加留意。

“大黄”一词,牧之恰好在昨夜讲过。常芸只略一思索,便脱口而出:“清热泻火之用。”

此言一出,不仅是易秉谦眯起了眼睛,周围的巫童个个都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常芸。

答卷上写得密密麻麻也就算了……可是,居然连功效也能答上?

这还是个巫灵丙等的人吗?

常芸见易秉谦如此神情,却也不急,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毫无畏惧地看着眼前的中年男子,轻声道:“老师,学生我可过关?”

易秉谦闷哼一声,将纸张丢在地上,拂袖而去。

常芸冷了神色,从地上捡起自己的答卷,仔细叠好放进怀里。

“芸儿姐姐,你是怎么……”余沐儿见易秉谦走远,欲言又止地问道。

她怎么也想不通,常芸此前从未接触过医术,怎么不过过去了一夜,就能对药材如数家珍?

常芸没说话。

关于牧之的事情,她从未跟余沐儿提起。

余沐儿见常芸淡漠神色,咬咬唇不再多问。她重新将视线投在祭坛上,那里,易秉谦已开始了他的新课程。

断病第一课:借力。

原来,就治病疗伤而言,巫女所用技巧和平常大夫医师并未有所不同,巫女真正不寻常之处,在于如何断病。在上一课里,易秉谦已经用了一个简单的例子,向巫童们展示了断病的基本步骤。

断病过程中,最为关键而重要的,就是要将病因具化。而具化,需要利用到巫女的灵力。巫女自身的灵力越充沛,施展得越充分,那病因具化也会更顺利、更具体。

但,巫女的灵力要施展,通常情况下,都要借助外物。这也是所谓的,借力。

易秉谦说到这里的时候,常芸一愣,旋即想到了文洁的比喻。

看来……巫女想要施展灵力,都要借助外物。

她不禁低头看了看手里笼在淡红光芒中的白玉珠子——果然如文洁所说,她能做到灵力外现,的确诡异而难得。

易秉谦拿出一柄长约三尺的银色权杖,上面一颗鹅卵石般大的黑色水晶泛着幽幽冷光。在场的人认出来,这正是昨日断病之时所使用的权杖。

巫医借力之物,很显然,是武器——权杖。

“巫女所用权杖,分为……”

话还没说完,突然,一名玄衣老妇急急闯入,神色间满是慌张:“易、易公子!”她大声嚷道。

“易公子”不过是坊间称呼,此时被她这么一喊,易秉谦瞬间冷了脸色:“你找死!”

“老身、老身该罚……”老妇连忙躬身道歉,下一秒,她扯着嗓子,高声叫道:“出事了!巫学院来人了!”

来人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易秉谦首先反应过来,脚下轻点,已翻飞而去。

众巫童哗然一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头,全都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常芸皱着眉头,顺着人流往外走去。

等到拐过一个弯道,行至正对着大门的训练场时,众巫童倏地睁大了双眼,错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原本用来训练体术的训练场之上,此时竟然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人!

有衣着粗陋的平民,有穿金戴银的市侩商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伸长了脖子,好奇地对人群最前面的一处指指点点。

那里……停着一口黑木棺材!

*

时间倒回到数个时辰之前。

那时,钱丁一路哀嚎着冲回了家,不顾被吵醒的邻里声声咒骂,一头扎到床上裹紧了被子,只露出一双惊鹿般的眼睛,浑身瑟瑟发抖。

他的娘亲徐氏在屋里急得团团转,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平素开朗的独生子怎么会突然神神癫癫,嘴里还咕哝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语?

“诈、诈尸了……”

突然,她耳朵一尖,终于听明白了一句。

诈尸?

她心觉蹊跷,连忙坐在床边,轻声问向钱丁:“我的儿啊,告诉娘亲,到底哪诈尸了?”

钱丁浑浊不堪的眼睛看了徐氏一眼,两行清泪一下子泻下,呜呜地哭开了:“门口挂着两株艾草的那户人家!在城东!那老头家的棺材里,有人,有人要出来……”

城东?

徐氏替钱丁掖好被子,连忙将门锁好,自己退了出来。屋外,邻里乡亲已等候在那里,都好奇而担忧地问向她:“钱丁他娘,到底出啥事了?”

徐氏眼底闪过一抹暗光,沉声说道:“走,我们捉鬼去!”

后面的事情不消多说,八九个乡亲拿着锄头扁担,去往了城东那户老头家里。结果刚进门没多久,鬼没捉到,倒是把众人齐齐吓得半死。

“这、这可怎么办啊?”徐氏此时也没了主意,颤抖着身子躲在大门之后。

人群里一个黑脸大婶眼珠一转,突然说道:“要不,我们去找巫女大人吧?”

“巫女?”徐氏白了脸,嗫嚅道,“我们是什么身份,能去吗……”

“怎么不能去啊!”那黑脸大婶叫起来,“我家大侄子前些日子死了妻,结果夜夜被托梦,实在不行只好求到了一个紫带巫女门下,结果人家做了一场法,那妻就再也没出现过了!你们说灵不灵?”

“真的?”徐氏眼睛亮起来。

“是啊!钱丁都被吓得魔怔了,不给他去了这心魔,他之后还怎么活,怎么娶媳妇啊?!”

这一嗓子,就把徐氏的顾虑全部给打散了。

“那,我们去找哪个巫女大人啊?”

巫女可是天边上的存在,她这种平头老百姓,哪里认得什么巫女?

人群里一个白脸汉子叫道:“要不咱去巫学院吧!听说那里的院长乐善好施,我们去求她,总不能把我们轰走吧?”

“此言当真?”徐氏急急问道。

“毕竟是院长大人,一定能体谅我们这些小百姓吧!”众人叽叽喳喳地说开了。

“是啊是啊,不管怎么样,都得去试试啊!”

徐氏咬牙,最后看了看蹲在角落颤颤巍巍的老头,又看看众人,大手一挥,道:

“走!我们去找巫学院去!”

第三十二章 姑且一试

晴空之下,偌大的训练场上,以棺材为界,一方是乌泱泱的民众,一方是窃窃私语神色莫名的巫童。

原本钻心练习各式体术的巫童们都好奇地聚在一起,向前方放置着的那口棺材张望。

常芸出来得慢,自然是站在了人群的最末端。但她身高拔人,视力超群,眼前的一切也在凝眸间看得一清二楚。

她突然眼光一闪,两道秀眉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怎么是他?

就在这个时候,院长容依已经是带着若干巫女走了过来。

她身着阔袖白色交襟,下面是长而软的青色袴褶,行动间似有风来,卷起她耳侧长发,给她不似凡人的清冷容颜添了一丝神秘。

在她身后,更是有数个紫带、蓝带巫女,更有一袭黑袍的易秉谦立在众女之间,格外醒目。

见容依一走来,徐氏登时就出了一身冷汗。她不过是一届小小的平民,见过最高品级的巫女也只是区区紫带,哪曾见过这样的阵仗?

她求救似的望向那个带路来的白脸汉子,小声地说道:“我……我有点后悔了……”

“后悔啥!”白脸汉子立马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道,“想想你儿子!”

儿子……徐氏想起缩在床角瑟瑟发抖的钱丁,心中一痛,“咣当”一声就跪了下来。

“请巫女大人为小民做主!”

她尖细高亢的声音,顿时让闹哄哄的现场安静了下来。

容依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但还是快步走了过来,和颜悦色将徐氏扶起,温声问道:“你慢些说,到底是有何事需要我们帮忙的。”

此言一出,站在徐氏背后的众人都睁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天边的神明。若说之前巫女于他们而言是可望不可攀的存在,那么现在……巫女竟如此平易近人,这和之前的认知毫不一样!

是他们之前的认知有错,还是这个巫女不同?

徐氏闻言,眼眶一热,重重点了点头。她伸出手指,指向那个跪坐在地上呆呆傻傻的老头,颤声道:“是他家……诈尸了!”

诈尸?巫童们大大地张大地嘴巴。

她们不过十来岁的小女孩子,哪见过这样的奇事?

容依皱眉,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寻常。她回过头和其他巫女对视片刻,重新转过身走向那老头,蹲下身子,轻声问道:“老人家,你好好告诉我,这棺材里躺的是谁,又是怎么诈尸的?”

“巫女大人,他已经疯……”

徐氏的话还没说完,那老头突然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容依的双手,大哭道:“巫女大人,我是城东的郎中,这棺材里躺的是我可怜的儿子,本打算过几天就入土,可哪里料到有一天半夜,这棺材他就自己动起来了!”

一旁的徐氏诧异地睁大眼睛——这老头没疯?

老头的话刚一出口,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尤其是躲在人群中间的曾巧巧猛地一个踉跄,圆脸上恐惧得一片煞白。

就在众人惶惶不安的时候,那安安静静放置在原地棺材像是听见了老头的话语似的,突然——“咣咣咣”地动起来了!

这光天化日的,竟然真的诈尸了!

“啊!”人群爆发一阵惊呼,所有人倒退数步,甚至有胆小的民众已拖家带口地落荒而逃。

站在常芸身侧的余沐儿身子一晃,紧紧地抓住了常芸的胳膊。

常芸环视四周,无论是吓得抱成一团的巫童、恐惧而好奇的民众,还是脸色凝重的容依院长,都一一落入她的眼中。

她冷哼一声。

别人认不出,她可是认得清清楚楚的。这个眨眼就变了神色侃侃而谈的老头不是别人,正是和她有过几面之缘的程墉!

明明该在清云镇医馆里坐诊的大夫,又怎会到了云水乡?

并且,他刚刚说棺材里躺着的是他“儿子”……

她想起了什么,心中打定主意,面色却不为所动,静静地继续看了下去。

棺材终于安静下来了。

容依叹口气,一手扶起吓软腿的程墉,一手抓好面色惨白的徐氏,柔声说道:“此事实在蹊跷,我院恐怕……”

“不不,巫女大人你一定会有办法的!我听说巫女神通广大,能通阴阳系神灵,你一定有办法让我儿的冤魂安息的!”程墉焦急地大叫。

“是啊是啊,巫女大人要是都不行,这事还有谁能解决?”人群中有人担忧地说道。

人群中一个老者这时也抚着胡须,恍然道:“我听说这诈尸也是死者身前受了冤屈,若是不让他安息,恐怕日后会变成厉鬼呀……”

“厉鬼?那怎么能行!要是厉鬼来了,我们还能在这里安稳度日吗?”

“巫女大人,求求你救救我们,让他安息吧……”

“巫女大人……”

说话间,“咚咚咚”的,已是有人跪了下来。

“巫女大人,我儿就是被这诈尸吓得六神无主,眼看就是不能活了,求求你发发善心,救救我儿啊!”徐氏也嚎着嗓子,直直跪下,磕起了响头。

一时间,害怕的,求情的,哭号的,还有不知所措的,堵得巫学院的门口水泄不通。容依看在眼里,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诚如这老头所说,习通的巫女的确可通阴阳,可诈尸一事着实危险多变,巫女从安危着想,惯常不会轻易出手。可是现在……

她看看跪了一片的民众。

“那……既然如此,我姑且一试。但,我也不能保证一定能够让其魂灵安息,若有不成,切勿怪罪!”最终,她咬牙下了决定。

此言一出,现场欣喜一片。

“多谢巫女大人!”

“巫女大人观音下凡,我等感激涕零,感激涕零!”

众人纷纷道谢,徐氏更是热泪盈眶,磕头更加卖力了起来。

容依叹了口气。回眸间,见到身后的巫女们都是眉头紧锁、面色忧虑,易秉谦更是冷哼一声转身就走,容依摇头,心中徒剩无奈。

通灵的时间,定在了第二日的晌午。

围观的众人暂时散去,程墉和徐氏被请进了偏室暂住一晚。

巫童们恍惚地回到了寝室,原本叽叽喳喳的闲聊不再,寝室里唯有一片沉闷。

谁都没有注意,常芸一个人偷偷地溜了出来,直往院内设置的驿局去了。

第三十三章 天天鬼混

院内设置的驿局是为了巫童与家中书信、物件往来所用。常芸将自己草草写就的一封书信递给邮差,外加五百银币,声音凿凿地说明她定要两个时辰内加急送达。

邮差颇为吃惊。从云水乡到清云镇,快马加鞭也要足足一个时辰才能抵达,加上中途中转、挨家寻户,这丫头的要求实在是近乎苛刻。但看看那烫了金边的银币大钞,他还是点了头,立马吩咐了手下出发。

常芸的信,是写给暮云巫女的。

在信中,她首先以礼相待,说明在她曾经的卧房床下为暮云巫女留有三瓶紫灵粉,并详细写明了其功效和用法。接着,她直入正题,询问暮云巫女一个旧识的情况。

程墉。

送完信后,天色已然沉沉。常芸用过晚膳之后,径直往浣衣池走去。

不管出了什么事,这衣服还是要洗的。

“欸,我之前听我母亲说过,这诈尸十中有九都有冤屈,一不小心可就真的变了恶鬼……”突的,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在密林里响起。

常芸凝眸一看,只见在数丈外两位少女正在交头接耳,显然是在议论今天发生的怪事。

“真有这种事?”另一个少女显然不太信,“那就算变成恶鬼,又能怎样?”

“你是真笨还是假笨呀,这变成恶鬼,当然就要吃人害人啦!”少女似乎是做了一个鬼脸,惹得另一个尖叫连连。

“不过,容依院长巫术那么高深莫测,这诈尸一定是小菜一碟,手到擒来吧!”

常芸摇摇头,起步走开。

若真的是寻常诈尸还好说,若是……不寻常的,那就要小心掂量了。

她这般想着,脚步不停,没有注意到前面突然蹑手蹑脚冒出来的一个灰色影子。

“呀!”一声尖叫,那影子朝她扑过来。

……

常芸嘴角抽搐,破天荒地翻了一个白眼:“……幼稚。”

“你你你你!”牧之气得跳起来。

她在远处看到常芸低头凝思模样,就想跳出来打她个措手不及,最好是让她惊慌失措惨叫阵阵。光是想想这种画面,就能让她激动不已。

然而……

“哼!”牧之重重地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常芸跟在她身后,淡笑摇头。

今日牧之一改以前穿红戴绿的奢华作风,竟通体一身灰色粗布小衣儿,头上也乱糟糟地扎着。常芸略微扬眉,没想到牧之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转过身不满叫道:

“你别老盯着我!”

常芸转开视线。

牧之气鼓鼓地来到浣衣池边,脚尖勾来常芸平素洗衣坐着的小木凳,一屁股坐了下去。

被抢了木凳,常芸也不恼,索性蹲在地上开始洗起衣服来。牧之看着看着也消气了,闷声道:“也不知道你非洗这些东西干嘛?”

常芸没搭话。

“就算要洗,你也可以用脚踩踩了事,你这一件件仔仔细细地洗又能落得什么好?”

常芸笑:“不懂就别胡说。”

“别拿我当小孩子!”牧之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气,现在又要升上来了。

常芸装作没看到女孩变了脸色,继续细致地搓着手里的衣服。

牧之眼珠一转,突然俯下身子凑到常芸身边,问道:“听说……今日你们巫学院出了怪事?”

常芸挑眉。

“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是不是也得回答我一个问题。”常芸似笑非笑地看着牧之,“你一个小女娃,天天晚上到这里来鬼混做什么?”

“鬼混?!”牧之惊得跳起来,“小姐姐你别胡说!我这可是……”她眨眨眼,突然停了话头,笑嘻嘻地贴近常芸,“怎的,小姐姐你不稀罕我来呀?”

常芸无言以对。

牧之满意地笑了,拿手肘捅捅常芸:“说说嘛,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翻,咳咳,翻墙来的时候……看见外面好多人指指点点的呢。”

常芸抬起头深深地看她一眼,回道:“是有人求到了巫学院,说是有诈尸。”

“诈尸?”牧之跳起来,睁圆了眼睛,半晌之后——

“哇哦。”

她惊叹了一声。

常芸无语……

她怎么是这种反应?

“这事好玩了!”牧之眼底闪过一丝暗光,拍手笑道,“看来明日有好戏看了!”

闻言,常芸一愣,低下头,没再接话。

牧之蹦蹦跳跳地走了,嘴里还嘟囔着“好戏登场”的幼稚话语。

常芸站起来,看着搓得有些泛红的双手,勾勾嘴角,泛开了一丝苦笑。

……

*

还没到晌午,巫学院的训练场上就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

守门的玄衣老妇铁青着脸站在一旁。容依院长早就有令不得滥伤无辜,她赶三个五个的还成,可这么多……唉!求求这事快些过去吧,再不解决,她的饭碗都要没有了……

无奈的不止她一个,还有原本在训练场上训练的巫童。好好的训练场被棺材占了一方位置不说,现在又突然涌来这么多人,搞得训练也没法训练了,只能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

“也不知道容依院长能不能顺利通灵成功啊……”

“要是今日不成功,我们的训练又要停滞了吧……”

巫童们忧心忡忡。

比起那些平民的生死,她们显然更关心自己的修炼。

徐氏站在一旁,也忧虑无主。昨日她在这里实在歇不下,偷偷地赶回了家里,哪想到看到的竟是满屋的屎尿。她可怜的独子,居然被吓得失禁了……

家里一个卧床不起,一个被吓破了胆,这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好歹自己的儿子还活着。

她不禁偷瞥旁边傻愣着站着的老头。

听闻这老头是城东的鳏夫郎中,本来勤勤恳恳过了一辈子,眼瞅着儿子长大要成家立业了,结果突发重病,没过几月就死了。死了也不安生,还……

徐氏摇头。

都是苦命的人啊。

就在这个时候,人群中突然闪出几个一看就身手不凡的玄衣老妇,径直走到棺材旁边,齐齐一抬,就将那重约数百斤的棺材腾空抬起,往着巫学院里面去了!

众人对望一眼。

开始了!

第三十四章 驱魔式·一

人群如泄洪的汹涌水流,跟着健步如飞的老妇奔去。原本还傻站着的巫童们先是一愣,继而也急急地跟了过去。

才用过午膳的常芸出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身边的余沐儿满脸兴奋,拉起常芸就要跑:“芸儿姐姐,我们快去看看!”

常芸皱眉:“你腿伤刚好,慢些走。”

“没事!托姐姐的福,我已经全好了!”余沐儿笑起来。

常芸摇头,只好任由她拉着,跟随人群来到了目的之处。

这是一个常芸并不陌生的地方。

巨大圆形祭坛由汉白玉砌成,在晌午灿灿的阳光之下,泛着古朴而沉静的微光。在祭坛四围,立着十三个白玉华表,不同于普通华表上雕刻的蟠龙祥云,这些华表上却是一些远古神话里的怪兽,或张开血盆大口,或对天怒吼咆哮,惟妙惟肖,巧夺天工。

在众华表围绕的巨大祭坛中央,静静地放着那口棺材。六个老妇背着手站在祭坛边上,目光沉静,面色严峻,显然正在等着她们的主子。

余沐儿拉着常芸一路挤到前面,见其他人都在四处张望并未注意到她俩,才悄声说道:“我听家里人说,容依院长的通灵术是云水乡最厉害的,还从未有她解决不了的……”

常芸颔首,这倒和昨夜遇见的那两个少女所说一致。

说话间,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常芸抬眼看去,只见到一道白色身影踏空而来,稳稳地停驻在了祭坛之上。

是容依。

她今日在其寻常装束之外,还套了一件开襟白色长袍。这长袍宛如轻纱,无风自起,如一张大网将她略显清瘦的身子包住。

在她的右手上,握着一把流光溢彩的金色权杖,上面镶嵌着一颗硕大的黄色水晶,似比黄金还要熠熠生辉。而她的左手上,拿着一面古朴幽幽的黑镜,在湛蓝之空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在她的身后,随之而来的是数名紫带巫女,她们嘴里念着古老的歌谣,碎着步子将祭坛团团围住。

此时,祭坛中央只有一人,一棺。

场下鸦雀无声。

场上咒吟絮絮。

“咚!”

容依右手高举着权杖,狠狠地朝地上砸了下去!

重约百斤的权杖撞向森冷坚硬的汉白玉,陡然间爆发出晨钟暮鼓般的鸣响!一时间,一些心绪并不坚强的市侩平民,竟双腿一软,齐齐地跪了下来。

容依转过身,左手一扬,手中黑镜似有神力所托,悠然落在了棺材盖上。紧接着,她双手大张,左手似要拥抱天地,而右手则用那绝美权杖,在汉白玉祭坛上重重敲击!

“咚!咚咚!”

音浪震耳欲聋,似要敲醒那沉睡的恶灵,唤起最诡异的轮回!

若此时此刻有人站在容依前方,定会发现她那本是柔和的双目,此刻却漆黑一片,宛若两个窟窿镶在脸上!那洞里的浓黑里,一抹暗红幽光倏地出现。

突然,黑镜似乎不堪忍受这滔天的声浪,裂开了一丝裂隙。

随着这裂隙的出现,黑镜下的棺材骤然“咣咣咣”地响了起来!若是在平时,众人早已撒开步子逃跑而去,可现在,他们竟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却毫无退散之心。

“咚!咚!咚!”

“地府之门已开,恶灵之躯将现……”

权杖声声声入耳,咒语声句句诛心。棺材的抖动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汹涌——“吱嘎”一声,棺材盖竟往旁去了一尺,露出一个黑若地府的洞来!

“起!”

容依暴喝一声!

随着她的这声厉喝,她手上的动作转急,权杖如冰雹似的砸在地面之上。不仅是她,围绕在四周的紫带巫女口中吟哦更急更快更响,在震天的响声里,一只腐烂恶臭的手,终于从棺材里伸了出来!

紧接着,是头,是手,是身……

腐尸,坐起来了!

这人显然已去世多日,半个身子都开始腐烂,但一张年轻男子的脸仍依稀可辨。这半腐的尸体一出现,恶臭瞬间弥漫空中,一些年纪尚小的巫童经受不住,哇哇地干呕起来。

而站在祭坛上、离腐尸最近的容依,却毫不动摇,挺得笔直,仿佛面对的不过是一只最不起眼的臭虫。

她知道,最后一击的时刻到了。

凝眸,她将权杖横亘在身前。

一片青色光芒从她的身体倏地冒了出来,像半穹天空似的将整个祭坛笼罩在内。

灼灼双眼锁住腐尸,大喝一声:

“退!”

这一声里带了充沛的灵力,一时间飞沙走石,糊得众人根本睁不开眼来!

在他们闭眼的片刻,敲击声停了,咒语声停了,风也停了。

一切都沉寂下来。

万籁俱寂。

在这一片死寂之中,容依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砰、砰砰。

她低头,愕然不已。

以前不管做过多少次法,驱过多少次魔,她都是淡然处之,从未像现在这样……这样心慌。

她有些不敢抬眼看去。

她似乎是回到了二十年前,变成了那个青涩而倔强的少女。她害怕,但她必须勇往无前。

她抬起头。

那具早该沉睡的尸体,此刻,正咧着只剩下一瓣唇的嘴,呵呵地冲她笑。

“咯咯咯……”腐尸发出来自地底深处的声音。

刚刚还沉浸在做法声中的众人,此刻已全部清醒过来。他们瞧见这一幕,顿时如鸟兽散,尖叫着往远处逃去。

“失败了!失败了!”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的哀嚎。

未知的恐惧击溃了他们。

袭上心头的是浓浓的绝望。

徐氏瘫倒在地,浑浊的双眼看着坐在棺材里咯咯笑着的腐尸,喃喃自语:“儿啊,儿啊……”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还满怀希望地以为一切都会尘埃落定,她的儿子也将破除心魔……可她如何能想到,如在云端的巫女大人竟然会失败!

巫女,也会失败!

这个念头一下冲将出来,打得她一个措手不及。她身形猛晃两下,竟是晕了过去。

晕过去的她自然没有看到,在张皇失措的人群中间,一个干瘦的人影静静伫立着。

他看着祭坛上那有些颓唐的身影,一丝嘲讽的笑意,幽幽地攀上了嘴角。

“呵,巫学院?”

他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第三十五章 明日再试

腐尸不可怕,恶鬼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失了民心。

无论是多么强悍的权力主体,失去了民心,就算残喘也将时日不多。

权力凌驾在人民之上,而人民受权力所累。但如果载舟之水突然干涸,权力无可凌驾,便也会从高空坠落,一地尸骸。

这个道理谁都可以不懂,但是容依绝不会不懂。

她走向瘫倒在地上的徐氏,手中青光乍泄,如一条细线探入徐氏的身体之中。不消一会儿,晕厥中的徐氏感觉到了一股清凉之息,眨眨眼,醒了过来。

“巫、巫女大人……”印入眼帘的是容依略带担忧的脸,徐氏承受不住,立马颤颤巍巍地就想起身。

“你身体虚弱,就不要行礼了。”容依柔声说道。

“巫女大人,我……”

徐氏往祭坛上望去。那里,那具腐尸不知为何终于停止了异动,安安静静地躺回了棺材。围在旁边的玄衣老妇见状,立马将棺材盖合上,用手腕粗的麻绳缠了个结结实实。

“你不用担心,这事虽然诡异,但也不是没有法子。等明日我们再试一次。”容依的声音虽柔,但却蕴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徐氏听着听着,先前的绝望就全都消散一空,对明日的期盼油然而生。

缩在一边的老头也似是听懂了,砰砰砰地在地上磕起头来。

容依举目望去。

刚刚还挤得水泄不通的空地上,此时只剩下了胆子大的三两人。地上是众人跑丢了的鞋子和呕吐物。远处是不过十来岁的巫童们躲在屋子边上胆怯地张望。

容依暗叹一声,挥挥手,示意老妇和巫女们都撤了。

*

下午的课程照常进行。

巫童们似乎还没从晌午的事情里醒过来,显得精神有些萎靡,连拿剑的手也是有气无力的。

文洁看在眼里,也不恼,仍是细声细语地说着,教授剑术的基本招式。

这些招式常芸之前已经跟暮云巫女学过,但仍是端好了姿势,未曾放松一毫。她一边轻念口诀挥舞佩剑,一边在心中暗暗思量。

如今日所见,容依院长的驱魔式的确是失败了。不管她有过多么辉煌的过往,不管她是不是这云水乡当头的通灵巫女,她这一回,的确是败在了那具腐尸之下。

常芸微微摇头。

若以她的性子,定会对那求情的民众置之不理,而不是发什么善心,让他们闯进门来。

巫女,还能是随意发善心的存在?

一个突刺,她眸光一闪,看见了站在训练场边冲她招手的男人。她定睛一看,原来是驿局的邮差。

这么快?

她以眼神示意,让邮差去到了不起眼的树荫之下。她趁着休息的空档,走了过去。

“欸我说,我可是跑晕了一匹上等好马才给你送来的。”那邮差眨巴眨巴眼睛,眼里闪烁着贪婪而狡黠的光芒。

常芸冷哼一声,接过信封,一个小银币不着痕迹地塞到了邮差的手中。

邮差眼里闪过一抹惊异。他见过讨好巴结他的,见过冷眼瞧不起他的,可从未见过这么一个识相又冷漠的。

真是奇怪。

他再看了常芸几眼,快步走开了。

常芸见四下无人注意到这方,便拆开信笺读了起来。

暮云巫女在信中首先感谢了常芸赠与的紫灵粉。据暮云所说,因为紫灵的源源供应,她的巫灵已然愈发强大,实力相较以前已有了质的提升。在信中她提到,过不了多久她便会重回云水乡,到时候也能和常芸见上一面。

常芸皱眉。暮云这信里透露出来的意思,似乎将自己实力的提升全部归功于紫灵之上。这是否也从侧面说明了,她先前并不出众的实力并非是因为她资质不行,而仅仅是因为紫灵受限?

她继续看了下去。

接下来的内容,才是常芸真正想要的。暮云巫女不过寥寥数语,就将所有实情勾勒出来。原来,程墉曾一度在她手下做事,为她收购市场上未被王知琳买去的紫灵果实,也正是因为这样,常芸才会误打误撞地进入了暮云府中,成为了暮云的巫童。

但后来,这程墉不知为何,竟不再与暮云联络,紧接着,王知琳突然来访,明的暗的就要取常芸性命。知晓常芸能栽种紫灵的,除了暮云就是程墉,暮云自然嗅到了不寻常之息,就要找程墉问个清楚。

但这个时候,程墉已经从清云镇消失了。

看到这里,常芸心中不禁警铃大作。难道此次的事情,还跟王知琳有关?!

她眼前浮现出那个倨傲不可一世的女人,钝痛打来,她死死地咬紧了牙关。

她最后扫了一眼信里内容,将手中信笺细细地撕碎放进荷包,转过头,看向祭坛方向。。

看来这事,她不能单纯看戏了。

她的心中,已有了决断。

……

在众巫童们死气沉沉、垂头丧气的同时,云水乡平头百姓的心情也不甚美好。

不过半天时间,城东诈尸、巫学院驱魔失败的事情就已经传遍整个城内。甚至有好事者还将这段事情改成了戏曲,在茶楼戏坊里咿咿呀呀地唱起来了。

别的不说,就单单说这戏曲里对巫学院的失望,就能唱上个三天三夜。

在城东的一处馄饨摊里,坐着四五个囫囵吃着菜肉馄饨、喝着清汤的平民。这大热的天就算走几步路都能汗流浃背,但架不住这里馄饨又鲜又大,好吃得不行,所以他们吃得满头大汗也甘之若饴。

“欸你们听说了吗,巫学院的那事情……”一个白脸汉子放下手中的白瓷大碗,一抹脸上的汗珠,抬高了声音说道。

旁桌一个大婶被勾起了兴趣,好奇道:“是什么事啊?”

“欸!城东不是有户人家诈尸了嘛!”白脸汉子凑了过来。

“诈尸?”大婶一惊,瞬间感觉身上凉快了许多。

“是啊,你不知道么!”白脸汉子皱眉,“这可都传遍了!”

“到底怎么回事,快给俺说说。”一个路过的挑夫也加入进来。

“哎,就是城东那郎中死了儿子,可是哪想到,那儿子的尸身还没入土,就诈尸了!还吓死了一个路过的汉子!然后嘛……”

“然后怎么了?”一个小女孩忍不住高声问道。

“然后就求到了巫学院啊!你们想啊,这巫学院里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是官府老爷见了也要礼让三分的大人物啊!听说前些日子那里面的一个巫女还在大街上砍杀了一个教书先生,你们知道吗?”

“唔,好像听说过。”大婶点头。

“是啊,所以这么厉害的人物,解决个诈尸不是很容易吗?可是哪里能想到啊,好不容易把那棺材抬到了巫学院里,那里最厉害的人物竟然,竟然……”

此时周围已聚集了十来人之多,见白脸汉子停下,连忙高声催促。

“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是啊是啊!快说吧!”

“哎!”白脸汉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神色里满是无奈,“那巫学院里最德高望重的院长大人,居然那么不堪一击,不仅驱魔不得,还被那腐尸给弄伤了!”

“什么!”

闻言,众人的眼睛都瞪得浑圆,满脸的难以置信。

第三十六章 驱魔式·二

巫学院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舆论危机中。

无论是民众茶余饭后的谈资,还是迅速传唱的戏曲歌谣,这一日的事情如漫天飞舞的柳絮,飘到了人们的耳里、心里,种下了难以磨灭的种子。

以前遥不可及的人物,就以这样的方式走下云端。

巫学院外出购置院内生活必须用品的老妇最先感受到了这种口舌之变对巫学院带来的影响。平素那些恭恭敬敬对待她的小商小贩,此刻却收起了畏惧而胆怯的神情,连脊背也挺直了稍许。

她心中有些诧异。她不明白,不过是一件不甚那么大的事情,怎会让这些人有了这样的转变?

不懂的不只是她,还有巫学院的巫童们。

她们虽然稚嫩,但有些事情还是能看得清楚,比如老师们不甚欢喜的容颜,还有易秉谦几次三番气冲冲地从容依院长的屋里夺门而出。

整个巫学院的气氛似乎都冷了几分。

夜幕降临,寝室里一改嬉闹玩耍的常态,只余低低耳语的谈话声和早早睡去的鼾声。余沐儿坐在常芸身旁,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一头扎进了床铺里,沉沉地睡去。

夜愈来愈深了。常芸放轻脚步,悄声溜了出去。

这段时间毫不松懈的训练让她的体能提升了不少,加上她视力、听力卓越超群,在黑夜之中如履平地。在毫无惊险地躲避开几个夜间巡视的老妇之后,她终于窜身来到了那方祭坛面前。

朦胧月下,汉白玉似泛出清冷光芒。

在那之上,安然放置着那口棺材。

常芸看着那方楠木贴金棺材,不禁冷笑出声。她拾步而上,步伐坚定,似乎面对的不是一口随时都会打开的棺材,而是山间倒在地上最寻常不过的一棵老树。

她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冷冰冰的棺材盖上。

风卷来,她眯起了眼睛。

她能感觉到冰冷棺材盖下的异样。仿佛是丛林间的微风,或者湖面上的虫子,虽然难以察觉,但却是在真真实实地触动着空间。

这里面有活物。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她就微微咧开嘴,了然地笑了。

几乎是没有片刻的犹豫,她手用力一扒,就将那重约数十斤的棺材盖打开了!

月光蹿进黑乎乎的棺材里面,转瞬又被里面的浓黑全部湮灭。常芸探头,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这味道实在太令人作呕,饶是常芸也要用随身携带的绢帕捂住鼻子,以免自己被恶臭熏倒。

她一手执帕,一手直直地探了进去。

她摸到了一截衣服,用力一拽,那衣服就带着躯体,悠悠地坐了起来。

她凝眸,细细地看了去。

这是一个年轻男子。面目清秀,和程墉有几分相似,只是铁青的脸色和腐坏的烂肉破坏了他的相貌。身体无明显外伤,侧面证实了之前的说法,似乎真是病死的。

不过……

常芸低下头,不想放过一丝痕迹。

良久,她勾起嘴角,看都不看一眼地用力一掷,那尸体就晃晃悠悠地倒了进去。

“来这招?”她不屑地嗤道。

“谁!”突然,一道厉喝响起。常芸凝眸一看,竟是一道白惨惨的身影,脸被阴影遮住看不真切,身形却莫名熟悉。

刻不容缓,常芸迅速扣好棺材盖子,翻身下来,脚步飞快地消失在夜幕沉沉之中。

在她身后,白色身影看着她逃跑的方向,两道秀眉,骤然成川。

……

*

很快就到了第二次做法的时间。这一次,来的人更多、更杂,几乎是全云水乡无事可做的民众,都赶到了巫学院的门口。

守门的几个老妇使出了除武力之外的所有解数,却还是于事无补。

那些看过的、没看过的,听过的、没听过的,相关的、不相关的人,都像蝗虫一般越过门槛,穿过训练场,最后停驻在了祭坛前面。

巫童们早已到了。她们挺直了背,面色有些不善地看着外面涌来的民众。回眸间,她们看向祭坛上棺材的目光里,却添了几丝忧虑。

容依来了。

还是同样的轻柔白袍,同样的金色权杖和黑镜。不同的却是她的那双眼睛。

初次做法时她的眼睛是坚定的、不容置疑的,而现在她的眼睛里虽仍是笃定一片,但若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那双柔目里一丝些微的颤抖微光。

这就是那个被腐尸所伤的巫女?

众人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这次来的不仅有她,还有巫学院里教授体术和巫术的各个老师。他们站在离祭坛最近的位置,面色肃穆地看着祭坛上的一切。

驱魔式开始了。

容依在巫女的一片吟哦声之中,用权杖在汉白玉的祭坛上“咚咚”敲击成响。不消一会儿,放置在棺材盖上的黑镜猛地一颤,竟全都碎了!

全场一片惊呼。

上一次,这黑镜只裂了一丝缝隙,那腐尸就坐起来了。如今黑镜全碎,那腐尸又会怎样?!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往台上看去。

他们的眼里说不上到底是惧怕还是期盼,是敬畏还是好奇,各种情绪交织在他们的脸上,竟有了一些荒诞之感。

随着他们的眼睛睁得越大、越大,那腐尸竟真的坐起来了!不仅如此,他还摇摇晃晃的,就想站起身来!

容依死死地咬住牙关,大喝一声——“退!”

她这一声,几乎用去了她大半的灵力。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巫灵在这一刹那急速地萎缩,像一个内向的孩子受到了惊吓,猛地蜷缩了身子。但她已无暇顾及。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用灵力将这作妖的恶魔驱散。

这一声过后,周围的喧嚣全都停了。

所有人都在等。

等。

他们是在等一个结果,更是在等一颗定心丸。他们想知道他们一生崇敬的那些人们,从不敢冲撞半分的那些巫女,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有神力,与众不同。

但是他们的等待还是落空了。

因为,那个腐尸不仅晃晃荡荡地站了起来,还从张牙舞爪地从棺材里跨了出来,蹒跚着就要下台!哪里还有半点被震慑的模样?

“啊!”人群爆发出绝望而恐惧的尖叫。

巨大的挫败袭上心头,容依倒退几步,差点就是要站立不住。

突然,一抹淡紫色的身影飞快地窜了上去,速度快得如同掠水而过的鸬鹚!那人手上还有一把长剑,冷光一闪,竟直直地往那腐尸劈下!

“不可!会变成恶鬼!”容依一惊,顿时脱口而出。

第三十七章 无中生有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人群之中,曾巧巧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一直都不受自我控制地关注着那人的一举一动,所以,她不是没有看见那人是怎么窜上台去的。

她就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似的,一直等到那腐尸开始往台下走了,才猛地提剑上去。

果然……还是这么的勇猛啊。

曾巧巧不禁吞了一口口水。

不只是她,人群中的余沐儿也震惊地看着祭坛之上。

而王晴柔,则是狠狠地咬上了自己的下唇。

而另一边,执剑之人对台下的注视浑然不觉。

容依那句“不可”的喝止响起,但已然晚了。

那腐尸一晃,“吧嗒”一声掉下颗头来,身子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他、他还在动!”人群呆若木鸡片刻,突然爆发出新的骚乱。

那具明明已被一剑砍下头颅的腐尸,四肢竟还在微微抽搐异动,像极了身患癫痫之人。

渐渐的,一股股黑色水流从他断掉的脖颈中流了出来。

执剑之人冷哼一声,一脚将那颗头颅踢开。

“啊!”程墉怒吼一声,“你毁我儿子尸身!”

嘶吼间,他已经推开人群,就要上祭坛找那人拼命。

可是,他还没奔几步,突然如遭雷击,双目圆睁,定定地看着在祭坛上的那道身影——

那个秀发与风共舞,长裙如幡,双目如星,一手执剑,傲立顶端的,不是常芸,还能是谁?

那个清云镇种果的小姑娘,那个高喊“我有巫灵”的少女,此时竟睥睨四遭,仿佛她并不是一个求学的巫童,而是一个能够真正触碰权力核心的巫女!

她……认出自己来了吧……程墉低下头,苦笑出声。

“毁你儿子尸身?”常芸紧盯着程墉,冷笑阵阵,“你看清楚了,到底是我毁的,还是你毁的!”

她猛一指那断颈旁的黑色水流:“你倒是说说,这到底是什么!”

此言一出,众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那祭坛上看去。不过一会儿,就有视力不俗的人惊叫一声,大声道:“这……这不是黑水,是虫子!虫子!”

那地上蜿蜒的水渍,赫然是数以万计的黑色小虫!

常芸长剑一翻,从地上挑起几抹黑色,冷哼道:“程大夫,我想这些虫子,你并不陌生吧?”

程墉一抖,脸色变得煞白。

常芸见程墉并不答话,眼中鄙夷更甚:“你要是不说,我不介意将这些虫子放到你的体内,让你也尝尝你儿子肉身尝过的痛苦!”

什么?众人睁大了眼睛。这少女的意思,是在说这虫子是这腐尸的……

程墉大惊,他伸出手指指着常芸,难以置信地高声叫道:“你是说我儿子的尸体被人做了手脚?!”

“事到如今,你竟然还不认罪?!”常芸手中长剑挥动,指向那口棺材,“这棺材是由上好楠木制成,贴金雕花,工艺繁复。我倒要问问你,你不过寻常医馆大夫,怎么能够有这么一樽棺木?!”

她从小和常知行在山野村鄙长大,无论是田间的五谷,还是山里的树木,她都叫得出名来。初见这棺材,她就一眼看出它根本不是平常百姓家制棺所用的松木、柏木,而是由名贵的楠木制成,登时她就察觉到了一丝蹊跷。

“我,我心疼我可怜的儿子,所以特地找木匠用楠木做棺,难道不可?”程墉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嚷道。

“是啊是啊,难道还有律法规定不能用楠木制棺吗?”人群里一个黑脸大婶也跟着说道。

常芸冷哼一声,这老头还挺会狡辩。

“那我继续问你,你欺瞒众人,满口胡言,妄图用虚构的诈尸一事来祸害巫学院名声一事,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常芸的声音如重重的鞭子,打在程墉的心上!

“你、你胡说八道!无中生有!”程墉的冷汗终于涔涔地落了下来。

“我无中生有?我胡说八道?”常芸忍不住,终于哈哈笑起来。她的双目本就生得比常人还要漆黑,此时被浓重的笑意一潆,竟透出潋滟的水光,让人根本无法移开视线!

“这尸体根本就不是什么诈尸,而是被你施了蛊虫,想让它何时起就能何时起,想何时休就能何时休!”说到这里,她一脚踢到那早已不再动弹的腐尸上,可那腐尸竟毫无动作,哪还有之前可怕的模样!

话音刚落,众人猛然醒悟过来,望向程墉的眼神里再也不是先前的同情与悲悯,而转变了深深的厌恶,仿佛要将他淹没其中。

“不……不……这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程墉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一下子跪倒在地,“我根本不知道什么虫子,根本不知道啊!”

常芸眯起眼睛:这老头的神情,怎么像是真的不知情的样子?

程墉哪里知道常芸心思,只是兀自癫狂地叫道:“是她说我儿诈尸了,要我去寻巫学院的!是她说,巫学院根本驱不了这个,只要我去闹几趟,她就能帮我儿驱魔的!都是她说的啊!”

“什么!”常芸睁大了眼睛。她不顾众人的惊呼,飞身来到程墉的面前,长剑横在他的脖间,“说,她是谁!”

程墉张张嘴:“她说她是……”

“嗖!”程墉陡然张大了嘴巴。

下一刻,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在他的脖子一侧,还插着一根泛着绿光的短针。他软倒在地,眼看就是不能活了!

常芸怒不可遏,这人群里有猫腻!

“告诉我她是谁!”常芸怒喝。

“她……青带……巫、巫女……”程墉眼一翻,断了气。

青带?常芸眼神一凛:难道不是那个女人?

她回过神来,一脚将程墉踢开。“拿自己儿子做戏,你死了正好!”她狠狠骂道。

抬起头来,环视一周,见到周围都是神情惊惧看着她的众人。那些平民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她,那些同窗好友和老师,像看陌生人般地看着她。

她不屑地冷笑一声,提着剑,走下祭坛。原来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人群,一见她走来,自动地分开一条道来。常芸步履如常,冷眼扫过,众人都心惊地低下了头。

谁也没有注意到的是,一直静静立在一旁的容依看着常芸的背影,眼底闪过惊异,继而是浓浓的困惑。

青带巫女?

难道,是她……

第三十八章 废物!废物!

人群散去了。

程墉和程聪的尸体也被收拾干净。

在巫学院的书房里,容依负手立在窗边,冷眼看着眼前的男子。

自从驱魔式结束,他就一直跟着自己,来到了这里。

“说吧,你到底想说什么?”容依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平素和煦的笑容,而是淡漠一片。末了,她又加上一句,“如果你还是想来指责我的话,那么我无话可说,慢走不送。”

易秉谦脸色铁青,声音也陡然转急:“因为你不该有的恻隐之心闹出这样的事来,难道不许人说了?”

“你大胆!”容依猛地拍桌,声音抖得厉害,“我是一院之首,是登记在册的青带巫女!你不过一个小小的炼药师,又有什么资格这么跟我说话?!”

“呵,”易秉谦丝毫没被容依的话所震住,而是语带讥讽地回道,“怎么,连一个黄毛丫头都比不过,还学会拿院长的身份压人了?”

“你……”容依气得发抖,猛地深呼吸一口,慢慢地平复了下来。“与其在这里说这些无用的话,还不如想想这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闻言,易秉谦神色一黯,也冷静了下来。

良久,他才慢悠悠地说道:“依我看,若那老头说的是真事的话……这个人,必定是十分了解你之人。”

容依一惊。

了解她……

呵,是了,一定是非常了解她的人才对。这个不上台的伎俩要想成功,其中一环,必须是她才对。

只有她,才会同意那些平民的请求;

只有她,才会一次不成再尝试两次;

只有她,才会有决绝的自信,认为任何事情都难不倒她……

是了,一定是非常了解她的人。

话说到这里,两个人的想法都不谋而合。容依低下头,声音萧瑟。

“你认为是她?”

她开口。

“只有她。”易秉谦毫不犹豫地回答。

书房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容依转过头,看向窗外的天空。原本还万里无云的天上,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团乌云,阴沉沉的,似有风雨要来。

她苦笑一声,眼底料峭。

“我一天不死,她就不会放过我。”

她苦涩的声音刚落,屋外,就哗啦啦地下起了雨。

*

白脸汉子抖抖手里的伞,交给了过来服侍的老妇。

他脱去外面罩着的粗布麻衣,露出里面的云纹银边长袍。

他身形颀长,自带雍容之息,若是那些云水乡的市侩平民看到这一幕,他们一定会又惊又疑:这个之前跟他们相谈甚欢的糙男人,怎么会突的换了样子,变成了气宇不凡的公子?

白惊宇向里走去。

这是一处位于城郊的宅邸。外面看上去破败不堪,内里却是大有乾坤。无论是假山清溪,还是雕楼花圃,一应俱全,奢靡富贵,完全不似寻常百姓人家。

他面色铁青地进到一室里,单膝跪下。

“禀巫女……”

话还没说完,一条长鞭就呼呼地抽了过来。

“啪!”

白惊宇没有闪躲一分,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

“禀巫女大人,我们失败了。”他忍着痛,恭敬地说道。

“失败啊……”一声软腻的声音响起,“那你倒说说,到底是怎么失败的?”

白惊宇咬牙,深深地低下头:“……是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黄毛丫头给识破了!那废物口也不严,差点就暴露了我们,幸好我们灭口及时。”

“哦?”

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一双白嫩修长的腿莲步轻移,从黑金雕花的座椅上走了下来。那腿的主人上着白色交襟,下穿青色长袴,奇怪的是,这袴的侧面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一泄春光。

“你说,是有个丫头坏事?”那声音也听不出来是怒是闹,只是轻柔动听,宛若黄莺。

“是……”感觉到了女人的期近,白惊宇开始微微发起颤来。

原本在腐尸跨出棺材的时候,他就以为这一切都成了,连脸上都带了笑意。可哪里能够料到,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女长剑一挥,就斩去了他们这么多天的努力!

怎么哄骗蛊惑那个老头,怎么宣传舆论造势,怎么一步步引向巫学院——所有的一切,都泡汤了!

“呵,”女人笑了起来,仿佛听着了什么好玩的笑话。“你是说,你们拿一个巫学院的巫童没有办法?!”话锋一转,她已是狠狠地踢了过来。

“废物!怎么不杀了她!”

她爆发出癫狂的啸声。

她这一脚带了灵力,直踢得白惊宇飞开一丈之远。他匍匐在地,面色因为剧痛而苍白一片。“是……是想杀的!”

他的声音里夹了愤怒。

那老头开口招供之前,那毒针就该去了!

就算那少女无意间挡着了,也应该一针两命才对。

可是,可是,那施针之人竟有了犹豫!

居然犹豫了!

他从未见过那人会犹豫。明明,是面对挡道之人毫不留情的角色才是啊!

可,就算他真真实实地看到了那抹犹豫,就算他心有不甘,他也不想把那人的失职供出来。

不管她的理由是什么,不管带来的后果会是什么,他就是想要为她保守住这个秘密。

不是保全那个少女,而是保全她!

“废物!废物!”

女人震怒,鞭子如雨点般地下来了。

剧痛袭来,白惊宇停直了背,一声不哼。

“把她给我找回来,关进暗室一月!”女人尖叫着,丢下手中的鞭子。

“还有你!不管用什么方法,都给我把那少女杀了!”

她恶狠狠地说道,丢下最后一道命令。

*

常芸走在无人的小道上。

程墉被射来的毒针刺死,倒在她面前的画面还停留在她的眼前。

她苦笑。

若是自己的实力能再强一些,反应能再敏锐一些,她就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管是飞来的暗器,还是劈来的长剑,她都能一把抓住,捏成细粉!

不过……

她凝眸想到,既然作妖的人不是王知琳,那此事也就跟她毫无干系了。之后的事情她照常袖手旁观即可,潜心修炼才是正事。

想到这里,她心情放松了些许,脚步不停,往着密林深处走去。

……

下雨了。

常芸有些无奈。

不过是远离人群想要独自修炼而已,怎奈天公不作美,竟飘起了雨。

她疾步窜进树林。里面有树冠繁茂的大树,可以勉强避雨。

就在这时,她突然看见了如鬼魅般立在不远处的那道身影。

第三十九章 天下之大

是牧之。

常芸从未见过这样的牧之。

她见过可爱娇笑的牧之,见过鬼灵精怪的牧之,见过突然冷了神色说些莫名话语的牧之,但从未见过这样的一个牧之,仿佛是天地间最后的精灵,在雨帘中微扬头,用林间的风雨来洗净她的污浊。

她脸上的……是悲伤吧。

常芸原本想笑,但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也许,每个人都同她一样,都有压在心底的痛楚。

她还没走近,牧之就发现了她,眼珠一转,一个夸张的笑脸出现在她的脸上:“落汤鸡!”

常芸无言,抬腿就走。那边有一个茅棚,刚好躲雨。

牧之气鼓鼓地跟在后面:“哼,躲雨也不拉我!”

常芸抹抹脸上的水珠,斜睥道:“有地方躲雨也不去,你是蠢?”

牧之还从未听过常芸这般对她说话,一愣,随即脱口而出:“你是在关心我?”

常芸顿时觉得自己开口是个错误。她席地而坐,靠在茅棚的支杆上,神情淡漠地看着灰蒙蒙的雨雾,一言不发。

从牧之的角度看去,还能看到常芸长长的睫毛。她曾嘲笑过常芸的相貌,但她心里比谁都明白,她所见过的人中能比常芸还要耐看的,怕只有她家大人一人了。

大人……

一想到这里,牧之瞬间冷了神色。

她紧紧地握起笼在粗布灰衣下的双拳,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小姐姐,我听说,诈尸的事情解决了。”

常芸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声音如坠冰窟:“你消息倒挺快。”

牧之笑嘻嘻的:“天下之大,我何事不晓?”

常芸没说话。她伸出手,任雨滴落在自己的手心。

雨滴冰凉,在方寸之间溅起水花。

天下之大……

这天下,可会有她一隅位置?

牧之见常芸如此模样,便再也问不下去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怅惘袭上心头,她死死地咬上自己的下唇,就算樱桃小嘴骤然失色,她也不管不顾。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里夹了一丝颤抖。

“小姐姐,我可能有一段时间不会来这里了。”

常芸一愣。

她倒是从未想到过这茬。

“哦。”她淡淡地应了一声。

“你!”牧之心中一滞,说不上是愤怒还是伤心,“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常芸看着手中碎裂晶莹的雨珠,低声说道:“相聚相离……我不再强求。”

常知行死后,她就像是沙漠里的仙人掌,对曾经在意的,以为未来自己会在意的,全都不在意了起来。

因为她知道……命这个东西,会在你预料不到的时间点打你个措手不及,夺走你最心爱的东西,然后对你无情地嘲笑。

牧之低垂着眼。

“若我还想见你……”

她说不下去了。

她又何必自讨没趣呢?

明明,就是不能追随在她身后的身份啊。

“欸,说起来!”她猛地站起身子,盈盈双眸里有刻意压抑的光闪,“上次你请教我的药材功效,我还没有全部告诉你呢!来来,为了让你记住我,我得好好地把这一课教完!”

说着,她不顾茅棚外雨水滴答,就冲出去捡了两根树枝,递给常芸一根:“你且看好了!”

猛低下头,雨水混着泪水滴在地上。她飞快地在泥地下写下种种药材名称,用她动听的嗓音高声叫道:“川乌,祛风除湿,温经止痛……”

雨越来越大了。

女孩或调笑或皱眉。

少女或无言或颔首。

被命运捉弄的两条线,交汇;

然后,终于分开……

……

*

从那日后,常芸再也没有见过牧之。

那小小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了她的生活里。

她还是照常浣衣,照常独自修炼灵力,照常研习剑术招式,照常学习基本的医理知识。

她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同。

她的生活本该就没什么不同。

变的只是别人的眼神。曾经那些人看她是看丙等的鄙夷眼神,如今却是惊惧、好奇和不敢接近。

云水乡也恢复到了惯常的轨道之上。巫女还是巫女,是不容亵渎的存在。那些不合群的声音,也湮没在滚滚洪流之中。

那日,易秉谦继续讲到了权杖之事。

作为能使断病的灵力外现的必要载体,权杖在巫医术中的地位自然不言而喻。玉、金、银、铜、木,不同材质的权杖所带来的效力也有所不同,而最主要的,是权杖内里的慧根。

他下了指令,下次上课之时,人人都要带来一柄权杖。

这个指令对那些巫族世家的巫童来说自然是小菜一碟。不管是家里的珍藏,还是用钱去世面上购买的绝美权杖,对她们而言都是唾手可得。可这对于无父无母、毫无背景的常芸来说……显然就不是一件易事了。

“你问权杖要多少钱?”那日午后,余沐儿坐在大石墩上,偏着头看着常芸。

“唔……我想想啊。至少,也要两万银币吧!”

两万银币?常芸皱眉。

自己的积蓄本就只有一万银币,再算上这段时间的开销,现在只剩下了八千银币。可是这权杖,竟要两万银币?

“芸儿姐姐是在忧心权杖一事么?”余沐儿略一思索,就领悟过来,“你别担心!我再给家里人写信,叫他们多送来一柄即可!”

常芸摇头,冷声道:“不用了,我自会想办法。”

“额?”余沐儿眨眨眼睛,有些小心翼翼地说道,“芸儿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常芸失笑,这丫头想什么去了。

“你别担心,我会有办法的。”她郑重地再说了一遍。

余沐儿呆愣着,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常芸眯起眼,细细地思量起来。

要快速地来钱,只能靠栽种紫灵才行。自从来到云水乡之后,常芸一心修炼,并未再栽种过紫灵,但如今看来,区区一万银币,显然是不够的……

为了日后更好的修炼,想来还是要重拾老本行了。

她心中下了主意——这偌大的巫学院里,应当也能有她的一方自留地才行。

除此之外,自己留存的那些紫灵粉,也要想办法尽快出售了。

第四十章 出入令牌

紫灵的生长周期虽说不长,但也需要足足半月。要想在短时间内赚得足够多的银币购得权杖,眼前就只有尽快出售紫灵粉这一种办法。

但,想要随意进出巫学院,并不是一件难事。要想外出,就必须要得到院长的首肯。

那日,常芸只身站在容依的书房前,声声叩门。

先前不过是将这想法透露给了余沐儿,就被她诧异的眼神盯得难受。

“你要去求院长大人?”余沐儿小声呼道。

“怎么,不可?”

“不是不可……只是,芸儿姐姐你不怕吗?”

那可是院长大人啊!这话虽然没说出来,但她的神情已经将她的顾虑显露无疑。

常芸微微摇头——别人不敢,她却不惧。

不过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闪出来一个玄衣老妇。

“你是哪来的巫童,找院长大人又有何事?”老妇的眉头皱了一下。能只身来敲院长大人的门的巫童,这么多年了,她还真没见着几个。

“我是研习体术二级的巫童,找院长大人来求进出学院的令牌。”尽管老妇的声音肃穆,常芸却直直地望进她的眸子里,不卑也不亢。

老妇一愣:“院长大人正在休息,现在……”

“让她进来吧。”拒绝的话语还没说完,蓦地,身后就响起有些清冷的嗓音。

老妇心中狐疑,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打开门,将常芸请了进去。

常芸刚一走进,身后木门便已轰然关上。她环视一周,只见这巫学院权力最高之人的书房,清雅朴素,竟比不得暮云府里的奢华。在一把红木摇椅上,安然坐着一个看也不看她的中年女子。

每次见到这个女人,常芸都会被她的气质所吸引。她不似暮云那般锋芒毕露,也不同于王知琳的嚣张跋扈,更有别于文洁的低调内敛。她仿佛是一卷山水画,秀丽、缱绻,却也蕴含力量。

“你有何事?”容依看着花几上放着的一盆赤楠,幽幽开口。

“禀院长大人,学生常芸,来求出入令牌。”常芸低头回道。

容依闻言,慢慢地转过身来。她神色莫名地注视着常芸,看着这个她不再陌生的少女。

她记起来了……这是林暮云的授带仪式上,跟在暮云身后的那位。

不仅如此,这也是在灵会之上,虽然巫灵品级只是区区丙等,也不恼不悲,一双眸子沉寂无澜的那位。

这更是在驱魔式上,一手执剑,决绝挥向腐尸的那位。

清云镇那个地方……如此看来,倒还真能算是一块宝地了。

“那你且说说,你要这令牌是为了什么?”

常芸诚实回道:“学生近日研习医术,需要求得一把权杖,但苦于学生囊中羞涩,故想利用课余时间外出帮工赚钱,还请院长大人同意!”

权杖?容依眸光扫过右侧的武器墙上。那上面挂着数把权杖、长弓、长剑,甚至还有长鞭、扇子等武器,她伸手一指,淡淡开口:“我这刚好有几把,你随便挑一把即可。”

常芸看向墙上,只见上面挂着的权杖无不是做工精良、流光溢彩,想来价值十分不菲。

但她的目光并未多做停留,而是抱拳言道:“多谢院长好意!但学生担不起这样的厚爱,还是自力更生,更得学生心意!还望院长大人成全!”此话一出,铿锵作响。

容依闻言一愣,面色转冷。

这些权杖随便拿出一把,都能让云水乡的巫女眼红不已,可这个少女却只是淡然扫了一眼,神情毫无所动。她是不知其价值,还是?

“你当真不要?”良久,容依出言问道。

常芸低头:“还望院长大人成全!”

容依微叹一口气。

“这世间有捷径你却不走……”

“这世间走捷径我不心安。”

常芸飞快地回答。

容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手微微一扬,一个东西就直朝常芸飞去。常芸伸手接住,一看,手心里躺着的是一块已附了温热体温的白玉令牌。

“谢院长大人!”常芸高声言谢。

“退下吧。”容依挥挥手,别过头,不再看她。

常芸收好令牌,快步出门而去。

门阖上,房内终于恢复一片静谧。

容依转过身,看着少女消失的方向,久久出神。

……

*

拿到出入令牌之后,事情就顺利了许多。

常芸利用休息时间,带上之前在清云镇攒下的紫灵粉,到云水乡自立门户的巫女府上拜访。她身着巫学院的院服,巫女府的小厮自然敬她几分,很快就领着她与巫女相见。为了尽快筹集钱款,她特意抬高了价钱,那些巫女也并无异议。

如此一来,不过三日时间,常芸就已经筹到了两万银币。

她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银袋,无声地笑了。

捷径?有不欠人情的捷径,她自然会走。

但,就算不走捷径,她也不会落后于人。

她转身走向了巫女集市。

巫女集市,顾名思义,是开设在主城区里的一处专售巫女消耗品的地方。这样的集市在清云镇这样的小城市里并未开设,但在云水乡里,却生意兴隆,人声鼎沸。

说是集市,实际上是一条长约百丈的长街。长街两旁开立着各种商铺,不仅售卖权杖、长弓等寻常武器,也有价格高昂的异武。除此之外,炼化巫灵所用的紫灵果实、灵丹仙汤应有尽有,引得无数低级别的巫女竞相购买。

常芸刚一走入,就见到一个蓄着络腮胡子的大汉站在道路一侧。

他看上去大约四十年纪,裸着上臂,肌肉盘结,胸前还挂着一条黑绳项链,吊着一个鸡蛋大的银色坠子。

此时,他手中拿着一把金光闪闪的权杖,对着来来往往的巫童巫女吆喝叫道:“上好的权杖嘞,路过的客官来瞧一瞧,看一看嘞……绝对实惠,绝对实惠嘞!”

常芸嘴角抽搐。比起周围温言惜语招徕生意的女性来说,这个粗犷的中年汉子显然是一株奇葩了。

突然,那大汉眼光扫来,一眼就相中了常芸。

“哎,小姑娘,就你了就你了!”他憨笑着,朝常芸走了过来。

第四十一章 天德之战

常芸无奈,五指张开,伸手挥道:“我去别处看看。”

“哎呀,去别处干啥玩意儿,你想买什么,我这里就有什么!”说着,那大汉就想来攫常芸的胳膊。

常芸站在原地,冷眼一扫。

“别这种眼神嘛……我们赚口饭也不容易……”大汉被常芸的眼神吓得浑身一抖,立马小心翼翼地赔罪。

常芸不再看他,径直走进了他的店里。

大汉呆愣不已,挠挠脑袋:他最近怎么越来越摸不透这些人的想法了呢?

常芸入得店里,果真如这大汉所说,店铺里的存货应有尽有,看得人眼花缭乱。她仔仔细细看过墙上挂着的权杖,指指其中一柄纯银镶金的:“老板,这个价钱几何?”

大汉低头哈腰地走了过来,搓着手道:“姑娘你好眼光,这可是我们店进的新货,看你第一次光顾,特意给你个优惠价钱,两万五千银币!”

两万五千……常芸暗忖,自己的积蓄刚好足够。

她面上不动声色,而是继续在店里转悠起来,不时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就是不说大汉之前的报价合适与否。

大汉有些急了,小声地说道:“那个,姑娘你要是嫌贵,还可以……”

说话间,常芸恰好走到了一个竹筐前。那里面放着一些生锈的武器,看上去残破不堪,显然是被淘汰下来的一些次品。

然而,当常芸第一次看见那竹筐的时候,耳边大汉絮絮的声音便再也听不见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那竹筐里的一柄权杖,然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一股淙淙的热流从她的心窝流向四肢,让她整个人都如同置身云端。

那权杖通体乌黑,看不出什么材质,不仅长度比别的权杖短一些,连粗度也细了不少。在权杖头上,盘着一条吐着信子的蛇,蛇眼上镶着两颗黑宝石,与众不同,惟妙惟肖。

常芸深呼吸了一口,按捺住心中的悸动,装作随意地问向大汉:“这筐里的,也卖么?”

大汉诧异地叫道:“姑娘,这些都是些不好的!”

“卖么?”常芸又问了一遍。

大汉顿时垮了神色,心中叫苦连天。叫卖招徕了一天,好不容易盼来一人登门,没想到还是个没钱的,竟看上了这些破烂货……

“姑娘,这些都是天德之战时候战场上留下的老古董了,能不能使出灵力还是个问题……”他还是有些不死心地说道。

天德之战?

常芸自幼生活在乡间,虽对外界的事情不甚了解,但天德之战却不能不知。天德是先帝时期的年号,那时常芸所在的云国常年受羯国侵扰,后来为捍卫国土、振兴民族,先帝率领骁勇之士与羯国交战。那场战争旷日持久,死伤无数,最后以云国大获全胜告终。

这场战争,也为云国换来了长达数十年的安宁和平。故而,如今年号称为永宁。

“战场上的老古董么……”常芸终于是抑制不住身体里的那股冲动,伸出手,轻轻拿起那柄幽黑的权杖细细摩挲。

权杖冰凉,侵入她的身体。

这权杖,先前是为谁所用,在战场上斩杀过谁,又如何流落在民间?

双手渐渐收紧,她眼底一片幽暗。

“战场上的武器,怎会流落到你的手里?”

大汉眸光一闪,搔着头支支吾吾地说道:“姑娘啊,当时天德之战死伤无数,连武器都堆成了小山,时间久了也没人来处理,都风化生锈了。所以嘛,咳咳,我们为了赚点小钱,就……就,你懂的……”

闻言,常芸神情顿时有些落寞。

“老板,这权杖我要了。”

她不顾大汉痛心疾首的神情,收起权杖,付好银币,大步离去。

大汉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连连摇头,心中暗道,要是每个进店的都是这种怪人,那他这店,还是早点关门为好……

*

医术课之上。

已到了上课的时间,易秉谦却还没来。

“哇,纯金的权杖……”一名巫童看着身旁胖巫童手中拿着的权杖,惊呼道,“这可要不少钱吧!”

“在家里拿的,嘻嘻……”胖巫童脸上闪过一丝得意。

“喏,我家里也就只能给拿这种的。”巫童晃晃手中的纯银权杖,神色有点沮丧。

“这也挺好呀!”胖巫童眼中有一瞬的鄙夷,但还是立马夸赞。眸光扫到不远处,她低声说道:“总比……那个常芸好吧。”

常芸?

巫童一惊。

自从上次驱魔式之后,这个名字就慢慢地在众巫童中间传了开来。一个北村来的村鄙丫头,一个巫灵最次的丙等,竟有那般的勇气和魄力,冲上祭坛,一剑斩杀诈尸的腐尸……

就算之后了解到那诈尸是有人从中作妖,但当时常芸一剑挥下时的神情,还深深地烙在巫童们的心上。

巫童转过头,看向人群边缘的那道身影。

挺得笔直的脊背,淡漠的神情,手中紧紧握着的……是一柄又短又细、锈迹斑斑的黑色权杖。

巫童心头泛上有些复杂的滋味。

这一边,余沐儿也看着常芸手中拿着的权杖,微微红了眼眶。

“芸儿姐姐……”余沐儿只觉得有人在一下下地捏着她的心脏,让她呼吸都不畅了起来,“你的权杖……”

她难以想象,常芸这几天到底怎样地帮工做活,只求能够靠自己的力量购得一把权杖。就算……这权杖是如此的破烂不堪,如此的寒酸,她也能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毫无惧意。

常芸偏过头,看向余沐儿。余沐儿的脸上满是心疼和担忧,全无嘲讽和难堪。常芸看着看着,心就柔软了些微,伸手轻轻拍了拍余沐儿的肩膀。

余沐儿张张嘴,还是没有将口中的话语说出来。

常芸的嘴边潆了一丝笑意,将手中的权杖握得越发紧了。

王晴柔站在她俩的斜后方,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她低头看向手中握着的权杖。

那是一柄世间独一无二的权杖。金丝如龙似凤,圈圈缠住杖身;在顶端是一颗巨大的菱形祖母绿,在清冷的大厅里发出幽幽之光,惹得周围的巫童又惊又羡地频频注目。

然而,也只有她才知道,她为了求这柄权杖,在家里求了多少人,说了多少好话……

可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此时此刻,这好不容易得到的宝物——

她却觉得,根本比不得这少女手中的破烂呢?!

第四十二章 巫灵花开

易秉谦终于来了。

他神情有些疲惫,深邃的眸子下面是青色一片。

环视一圈,见众巫童手中都握有样式各异的权杖,他满意地颔首,沉声道:“接下来,我们将正式学习断病的第一环,开身!”

开身?

众巫童狐疑不已,王晴柔却有了一些眉目。

她还清楚地记得,上次易秉谦为她断病时,第一步是将权杖在她身上绕了一圈,紧接着,她就感觉到一股外力钻入她的体内,下一刻,她的浑身毛孔就被这外力撑开了!

这就是所谓开身吗?

那岂不是要用到灵力了?

想到这里,她咬紧了牙关,一瞬不瞬地盯紧了易秉谦。

“顾名思义,开身意为用灵力将病患之躯打开,让巫灵之息进入其中,逼迫病因具化,幻化作黑雾显形。要想开身,就要调动自身灵力。”

常芸听着,左手轻动,一颗浑圆的白玉珠子落入手中。她用力捏紧,心中舒了一口气。

总算等到了。

易秉谦命所有巫童盘腿坐在地上,将权杖横放置大腿之上。

“从现在开始,想象你们置身于一片空旷之境中,在天地中央,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记住,这就是你们的巫灵。气沉丹田,徐徐吐出,用身体去感触它,催化它,若你能将莲花启花,那就是你灵力觉醒之时。”

众巫童听在耳里,立马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进入那一片幻境。

在黑暗之中,余沐儿眼前浮出昏黄晚霞下的一方偌大训练场,她认出来,那是暮云府。她有些想笑,老师明明说的是幻想空旷之境,没想到自己却来到了暮云府。

是因为太想念了吗……

不可否认,她是想念的。她想念夕阳下,常芸执着她的手,教她如何射箭的样子。

就在这个时候,她面前出现了一面靶子。那靶比三十丈更远,但却清晰无比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抬起手,手里凭空出现了一张弓,她瞄准,射出……

在黑暗之中,王晴柔眼前浮现出一方碧池。这池水冰凉,侵入骨髓,让浸泡在池里的她浑身颤抖,扑棱着手就想要浮出水面。

她记起来了,这是她小时候被家里的那些女人扔下的那片池子……原来,这池还是这么的冷,这么的凉。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了池边垂着的那条绳子,她欣喜若狂,奋力地朝那绳子的方向挣扎游去……

在黑暗之中,吴莜眼前浮现出家里的藏书阁。昏暗的烛光里,丛丛藏书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翻阅研读。她看见了最上层书架上一本古朴的卷轴,她记起来,这应该是记载家族历史的卷轴。

那里面都是名震四方的大巫女啊……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能留有一方位置?

她踮起脚尖,伸手探去……

可是,无论她们怎么努力,片刻之间都无法射中、抓住、拿到。

那朵莲花始终羞答答地低着头。

她们的执念,她们的期冀,远在天边。

唯有坐在角落里的常芸,低垂着头,紧闭双眼,一抹淡红色的光芒从她的身体四周渐渐升起。

她又来到了梦里的那片神仙仙境里。仙境里,莲花仿佛有了灵性,一见到她走来就颤巍巍地抖着身子,似在欢迎她的到来。她伸出白皙双手,轻轻地摩挲那莲花。

花开了。

花开刹那,她身上的红光猛地炽热,放置在她双腿之上的权杖似乎是感受到了这号召,发出清脆动听的鸣声!

“叮……”

此声一出,在场所有巫童都醒了过来。她们睁着略显怔忡的双眼,看向声音的来源。

在那里,常芸已经站了起来。

在她手中,还握着一柄微微颤抖的权杖。

巫童们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如易秉谦之前所说,首次调动灵力非常困难,不仅需要长时间的积累,也需要有一定深度的感悟。

可是……这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她怎么就?

“芸儿姐姐,你真厉害!”坐在常芸旁边的余沐儿首先回过神来,笑呵呵地恭喜道。

常芸从未告诉余沐儿她早已能灵力外现,所以此时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多说一句。

她如此云淡风轻模样,看在其他巫童眼中更是不同寻常。她……为何一点欣喜之色都未显露?她是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还是早就……早就能够调动灵力了?

众巫童脸色神情复杂莫名,易秉谦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惊异。这个少女……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看来,他得写信去到清云镇,好好地打探一下。

“不、这不可能……”王晴柔一双美目睁得如同铜铃,难以置信地看着常芸。

池水的冰冷似乎还没从她的身上褪去,寒彻心扉的挫败感又袭上心头。她明明……明明马上就要够着那绳子了,明明就差那么一点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又是她?!

为什么她每次都走在自己的前头?

为什么自己就是比不过这个丙等?

并且,最让她忍受不了的是,为什么明明是她拔得头筹,她还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仿佛这一切都不足以挂在心上……

她心心念的荣耀,于这个村鄙少女而言,难道就只是一抔粪土?

这难道不是在狠狠地打她脸吗!

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撕掉那虚伪的面具?

钝痛打来,她长长的指甲深深地陷入肉里。

双目干涩,睚眦如裂。

她的心中,第一次生出了恨意。

下课之后,她紧紧抓着权杖,身形僵直地往寝室走去。

心中越不忿,脚步就越急。她愈走越快,很快就甩开身后的巫童,来到了教室后面的一片空旷之地。

就在这个时候,一棵郁郁葱葱的老树下闪出一个年轻男子,直朝她走来。

这男子生得一副好皮囊,剑眉星目,身形颀长,白皙的脸上堆起了和煦的笑容,对着王晴柔略微欠身:“这位姑娘,可否向你打听一人?”

王晴柔看着他清秀脸庞,觉得心中的不平略微消散,一丝红晕浮现脸庞,淡笑盈盈:“公子是要打听何人之事?”

男子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低声道:“不知姑娘是否……认识一位叫常芸的巫童?”

第四十三章 送你一程

天色晚了,常芸走向浣衣池。

那些同是丙等的巫童早已草草洗好衣服,胡乱晾好,就唱着小曲向寝室走去。只有常芸,默默地揉搓着手里的衣服,没有懈怠一分。

以前在北村的时候,常芸也常这样洗衣服。常知行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平时忙于教授知识,家里的农活粗活,自然的落在了常芸的身上。

最开始洗衣的时候,常芸柔嫩的小手总会红肿起泡脱皮,她也不哭闹,倒是常知行默默看在眼里,从清云镇上买来了消肿润肤的药膏,细细为她擦上。

那个时候……

如果人生可以自己选择,那么她宁愿一辈子活在那小山村里,守在爹爹身边。

可是,人生哪能靠自己随便想想就行呢?

洗好最后一件衣服,她将拧好的衣服放进木桶,提着就往晾衣处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她耳朵微动,听见了一丝异响。

有人缓慢走在林地之上。

那人的脚步轻缓、迟疑、压抑,若是寻常人在这方,定是不能听见丝毫。但常芸本就听力不凡,这异响尽数落入耳中。

不是牧之。

牧之还是个孩子,身材娇小,断不会发出这么沉闷的声音。

她心中了然,手上动作却是没停。她提着木桶,将衣服一件件拿出挂在绳上,嘴上“啊呀”一声,将一件衣服看似不小心地掉在了地上。

她弯下身子,作势要拾起衣服。

就在她手碰见衣服的刹那,她飞快地往后瞥了一眼——果然,在远处一棵老树下的阴影里藏着的,是一个成年男子!

巫学院里成年男性并不多见,就算有,也是干重活脏活的鲁莽大汉,哪有这样身材颀长气度不凡的男子?常芸冷了神色,转过身来,一双眸子璨璨地盯住那方。

“夜黑风高,蚊虫繁多,公子立在那边,也不怕脏了自己的衣,毁了自个细嫩的皮肉?”

常芸的声音说不上大,但在黑黢黢的夜里却掷地有声。

闻言,那片阴影微动,闪出个人来。

正是白惊宇。

他步步走来,神色莫名地盯着常芸。

荆棘就是因为这个少女,才心甘情愿地被关禁闭一月?

不过是被派来监视了月余,怎么就能甘愿做到如此地步?

他想不通。

心里这般想着,他脸上惯常带的笑意也全部隐去。他停在离常芸十尺开外,抬手作揖之间,背上的鞭伤隐隐作痛。

“姑娘,在下有一物相求。”他沉沉开嗓。

“你要求什么?”常芸抓紧了木桶提手。

“求,姑娘的命!”

话音刚落,白惊宇身形如闪电般袭来!常芸在巫学院里不是没有见过步速奇快的体术,可眼前之人,竟超出了她所有的认知,快得让人难以置信。

白惊宇很快就来到她的面前,伸手一抓,赫然就是朝她脖颈而来!

常芸心中一滞,脚下快速闪避,堪堪躲过这一爪。

白惊宇一招落空,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这少女不过十三四的年纪,从之前那王姓少女的说法来看也不过是体术二级的存在,怎么能够如此迅捷地躲开自己?

他无论也想不到的是,就算他速度再快,也逃不过常芸目光灼灼的双眼!

那些常人看起来快如惊鸿的动作,在常芸眼中竟生生地放慢了。正因为这样,她才能有提前反应的时间!

“再来!”挫败感袭来,白惊宇一声厉喝,以手成爪,继续向常芸抓去。

常芸咬牙,手里一扬,装有数十件院服的木桶决绝向白惊宇砸去!白惊宇原本是直奔常芸而来,此刻为了躲避这卷来的木桶,只能强行改变自己的突击路线,脚下轻点,猛地窜上了半空!

“姑娘,对不住了!”

随着这一声暴喝,白惊宇手中寒光乍现,亮出了两把尖刀!

在之前白惊宇躲开木桶的时候,常芸飞快地从地上捡起捶衣棒,妄图用这抵挡接下来的攻击。但她从心底也明白,这不过是在苟延残喘,拖延时间。此时的她,早已黔驴技穷。

一时间,她的心中涌来痛意,不是后悔,反而是浓烈的不甘!若是她能再强一些,再努力一些,她就绝不会被这些奸邪之人暗算!她常芸,就绝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她高举着捶衣棒,双眼如火,如鬼煞一般紧盯着从天而降的男子。

白惊宇一愣,命不久矣,这少女竟还能有这样的眼神?

“姑娘,既然你坏了我们的好事,那我只好送你一程!”

他手中的双刀削了过来!

随着刀尖的逼近,他看见那少女浑身猛地一颤,眼波破碎地看着他。

呵……到底是个不经事的少女,死到临头,才终于露出了惧意。

面露鄙夷的他哪里知道,常芸因为他的那句“送你一程”,脑子像被人用力揍了一拳,嗡嗡作响。

送你一程,送你一程……她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在北村的家里,她昏迷在黑暗中,耳边似乎还听得到一声绵延的叹气,那声音分明在说,我用余生,送你一程!

背负了两条人命的她,怎么能就此死去?

她这一程,绝不能断在这里!

绝对不能!

骤然间,那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热流从心窝炸开,流转在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只是,这热流比平时更热,更烧,像是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给灼烧成灰似的!

“啊!”

她抑制不住身体的痛苦,狂啸出声!

黑色如墨的林里,一个少女浑身爆发出淡红色的光芒,在她的额前,隐隐现出一颗红色的菱形水晶!那水晶红得耀眼,仿佛是终于睁开的恶魔眼睛,冰冷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在这一片光晕之下,白惊宇的心脏似乎被人攫住,让他险些无法呼吸。他的全身陡然被泄了力气,手中双刀“咣当”落地,身子如断线的风筝,跌落下来。

钝痛卷来,他面色苍白地握紧了双拳。

这……这怎么可能……

这个还没成为巫女的少女,怎么可能有如此磅礴的灵力?

又怎么可能做到如此大范围的灵力外现?!

他来不及多想,因为,一双脚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同时出现的,还有一把之前还属于他自己、现在却被易主的尖刀。

第四十四章 实力不济

月色如水,静静泻下。

容依刚送走易秉谦,洗漱完毕,躺在雕花大床之上。

易秉谦的话还回荡在她的耳旁——前几日有人在城门口见到了那个女人。

呵。她有点想笑。

不管她是来还是走,她终究,还是出现在了云水乡……

她就真的不愿放过她吗?

可是,自己又何错之有呢?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感受到了一股空气里传来的波动。虽然些微,但是还是被她敏锐地捕捉。

灵力?

这深更半夜的,怎会出现灵力的波动?

这灵力虽然说不上十分强,但出现得实在太过诡异,让她顿时就有些躺不住了。联想到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她冷了神色,穿起衣服,夺窗而去。

在密林里。

白惊宇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刀尖在他四周的泥地上画着圈,一个接一个,发出令人胆颤心惊的怪响。

他想动,还想攻她个出其不意,可是只要他一调动身子,那种巨石压头的压抑感就沉沉而下,让他浑身动弹不得。

他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终是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他心中千转百回,常芸心中也波澜四起,不似表面那么平静。刚刚出现的那笼天蔽日的红色光晕,来得太过汹涌诡异,等她终于回过神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两人之间的形势已经完全扭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前不管她怎么练习,那小小的白玉珠子根本无法自如升起,可是为什么刚刚,她的躯体周遭竟迸出了那样磅礴的灵力?

我用余生,送你一程!

突然,耳边响起了陆巡的叹息。

是因为陆大伯吗?

是因为他在保佑着她吗?

常芸眼眶微热。

“说吧,谁派你来的?”常芸冷冷地看着在刀尖旁瑟瑟发抖的男子。

白惊宇咬牙,一言不发。

他如此不配合模样,常芸也不恼。“你不说,那我来猜猜。”

她蹲下身子,将尖刀横在白惊宇的脖上,呵气如兰:“是王知琳派你来的?”

王知琳?白惊宇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如此反应,尽落常芸眼里。她心中缓了缓,既然不是王知琳,那么……

“你是程墉一伙的对吧?”

常芸的语气里甚至不是询问,而是笃定了。

这人口口声声说自己坏了他们的好事,那么很显然,自己最近做过的事情中,唯一担得上这一句的就是诈尸事件了。

看来,他们是阴谋不成,反而迁怒于她。

白惊宇闻言一惊,语气冰冷:“不管是王知琳还是程墉,我通通不认识。”

“嗯,你是不认识。”常芸轻描淡写地说着,手上却猛地用力!那尖刀何其锋利,白惊宇的脖子登时就见了血!

“我继续来猜……你大概就是那日祭坛下的人群中,用暗器杀死程墉的那位是吧?”

脖子上渗出滴滴鲜血,白惊宇却未曾皱过眉头。他冷哼一声,语带愤恨地说道:“你现在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闻言,常芸淡淡地笑了。这男人口口声声说着只求一死的话语,神色淡漠,毫无惧意,仿佛内心深处并不相信她会在巫学院里手刃他性命。

“你这意思,是认定了我不会杀你?”常芸好笑地说道。

被猜中了心事,白惊宇面色一白,抬头看去,只见俯视着她的少女一脸鄙夷地斜睥着他,那神情仿若看一只临死的困犬。

他终于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这少女……难道真会取他性命?

可是,她怎么敢?

这可是在巫学院里啊!她难道不怕被退学,或者被扭送去官府吗?!

他突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荆棘就算知道会被主人责罚,也想心甘情愿地保全她,追随她。

这个少女,是个怪物啊!

常芸收起笑意,冷冷地看着他。

“我一没杀你亲人,二没夺你所爱,你却想要夺我性命!我这次放过你,难道日后你还能放过我吗?所以,你的命……”

“我非取不可!”

说着,她双手握住尖刀高高举起,眼看着就是要扎了下来!

“住手!”远空中传来一声厉喝,一道青丝疾速卷来,死死地箍住了常芸的双手。常芸定睛看去,原来那青丝竟是一抹翠绿的光芒。

她回过头去,面色不善地看向那个突然出现的女人。

青色的巫服褪去,穿着简单的常服,发髻随便挽着,温婉气质比平日更甚几分。容依的双手只轻轻一用力,常芸便被青丝的束缚感所震,手中的尖刀掉落在地。

风袭来,林里的树叶沙沙作响。容依皱着眉头,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幕。

很显然,刚刚莫名出现的灵力波动来自于这个少女。她清楚地记得,这少女在灵会上的测灵结果是最末的丙等,既然是丙等,她又缘何能够使出这样范围的灵力?

是测灵石的结果有误?

可她转而又想到,这测灵石的母石是受先帝时期的大国巫点化而成,由来五十年之久,从未出过纰漏,又怎么可能在这丫头身上出了问题。

这其中,怕是有什么古怪。

“院长大人,”见容依迟迟未开口,常芸率先说道,“这人擅闯巫学院被我发现,本想拦住他询问一番,没想到他对我动了杀心,想要杀人灭口,学生情急之下才想给他一个教训。既然现在院长大人前来,还请院长大人好好审问惩治,以振我巫学院的威名!”

她这一番话,有因有果,有理有据,在场两人都知其有假,却又找不出任何可以诟病的地方。

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白惊宇心中泛起苦意,低下头,无声地苦笑。

容依看看常芸,又看看面如死灰的陌生男子,心中已有了自己的一番计较。她手中灵力放缓,那抹青色光芒消散不见。

常芸一边揉着手腕,一双黑目静静地等待着她。

容依暗叹一声,对着常芸说道:“你护院有功,理应当奖。只是你明知自己实力不济,还不上报,贸然行动,差点酿成祸事。日后这边密林你不可前来,浣衣之事也暂时停止,至于这人,我会带走审问。”

说罢,她不再看常芸一眼,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支小巧的玉笛,轻吹两声,便有两个玄衣老妇疾步赶来,从地上架起白惊宇,消失在密林之中。

荣依随之离去。

常芸看着容依的背影,一张白皙的小脸在树枝的阴影下明暗不定。

伸出双手,她看着自己的手心。

实力不济……

是了,她是实力不济;若不是实力不济,她怎会被这些小人逼到绝路,只能依仗这毫无预兆的怪力?

这怪力虽说救了她的命,但却无法自如控制,毫无安全感可言。

想及此,她死死地咬住了牙关,神色一片坚毅。

第四十五章 以师为敌

从那夜之后,常芸比以前训练得更勤、更苦,早起长跑健身,课时专心训练,并且将栽种紫灵的自留地安置在了巫学院外的一处废弃之地里。

时日飞逝,转眼就过去了半月。

早在暮云府里的时候,常芸就已跟随暮云巫女学习过剑术,她本想着进入巫学院之后可以进一步打牢基础,从而进入炉火纯青之境。

但如今,她因为心中对实力的渴望,加快了训练节奏,终于于那日,站上了体术二级的考核台之上。

剑术考核:师为敌!

以师为敌,不仅是对剑术的考验,更是对巫童心理上的历练。

长剑所指之人,不是同窗,不是敌人,而是谆谆教导的老师。青出于蓝,又真的能够胜蓝?

常芸站在对战台上,静静地看着在她眼前站着的文洁。

在站台下,还立着曾巧巧和王晴柔。

她们俩因为是和常芸同一队伍,所以能够在此旁观,至于其他巫童,都一边组队练习着,一边偷偷地注视着这方的一举一动。

“夜叉娘娘……加油。”曾巧巧扬起胖乎乎的小脸看向常芸,发出小小声的助威声。

自从上次看见常芸冲上祭坛之后,曾巧巧内心对常芸的情绪,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从恐惧变成了崇拜。

她也深深地觉得,夜叉娘娘虽然看上去恐怖兮兮,但是,还是美得很有魅力,很好看的嘛!

她不知道她这番神情,却引起了身边站着的王晴柔的愤懑。

上次在巫学院里碰见那俊俏男子,开口闭口都是常芸,为何连身边这个蠢货也变成了这样?

她又冷又拽,还粗鲁不堪,到底是有什么好?

她睁大了眼睛,不放过常芸的一举一动。

除了曾巧巧和王晴柔,文洁也在细细地打量着常芸。

据她所知,前些日子有人闯进了巫学院,被院长大人所俘,关进了地牢,日夜审问。她有一日碰巧路过地牢,却听见那男子用残破不堪的声音低低叫着的,竟是常芸的名字……

她想起常芸用石子废掉苏琉璃的那幕。暗叹一声,她沉声说道:“开始吧,让为师看看你所学成效。”

“是!”常芸恭敬地抱拳,“咻”的一声,长剑出鞘。

剑术所用招式,不外乎劈刺、点撩、崩截、抹穿、挑提、绞扫。巫女虽有巫灵,但并不能让剑术有实质性的异变,所以今日之考核,便是一场场实实在在的剑术较量。

常芸首先出击,长剑带着决绝而来,似有破风之声,呼呼作响。文洁巧妙躲过,反手向常芸发起反攻。一时间,场上两把长剑飞舞交错,在晴空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

但老师终究是老师,不消一会儿,常芸明显地处在了劣势。

“夜叉娘娘,加油啊!”曾巧巧有些急了,抬高了声音叫道。

王晴柔看着常芸的颓势,冷笑一声,你也不过如此。

她们不知道的是,这场上的形势,看似明朗,实则暗藏玄机。

文洁身轻如燕,完美躲避开常芸的攻击,表面上轻松自如,心里却犯起了嘀咕。

原来,体术二级的考核虽然名曰战胜老师,但因为巫童尚未突破开化,实力与巫女有着天壤之别,是万不可能赢过巫女的。所以,该考核具有极强的主观性和仪式感,暗中放水的老师只要认为该学生达到一定水平,便会举剑投降,以示过关。可现在……

文洁竟被常芸狠辣的剑术逼得有些微喘了起来!

之前不管是哪个巫童,她都是游刃有余地做戏,哪曾遇见这样的状况?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个少女的眼中不仅有必胜的决心,更有更为强烈的欲望。

她想要更多!

她想要变强!

她的眼神,分明是如此说着!

文洁震惊之余,一股酸涩也油然而生。这个少女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她失去了该有的天真烂漫,变得如同丧母的小兽一样,为了生存,万劫不复……

“我输了。”文洁举起剑,低声认输。

“怎么会?”王晴柔终于忍不住,急急地叫了起来,“老师你明明处在上风!”

不仅是她,偷瞄着这边的巫童们,也一头雾水。怎么就输了呢?

“我说我输了,便是输了。”文洁细声说着,收了剑,看向常芸:“剑本无心,但亦有心。你,还要多加钻研。”

话毕,她悠然跃下对战台,走向了还在等着她的其他巫童。

“夜叉娘娘,好厉害……”不管发生了什么,先鼓掌再说。曾巧巧笑眯了眼,啪啪啪地鼓起掌来。

常芸看向曾巧巧,轻轻皱了眉头。

剑亦有心,这是什么意思?

还有……怎么几日没注意,这丫头就变了性子?

曾巧巧呵呵地笑着,全然不在意常芸的神情。

常芸耸耸肩膀,索性不再去想,转身离开了。

*

那日傍晚,用过晚膳,余沐儿嚷着肚子吃得太饱,拖着还在看书的常芸去到了外面散步,权当消食。

酷暑时节已经过去,天气慢慢转凉。晚霞迷蒙中,两个小人儿走在蜿蜒的小道上。

“这么说起来,芸儿姐姐你马上就要学习体术三级啦!”余沐儿倒着走在前面,背着小手,面对着常芸。

余沐儿前些天重新进行了体术一级的考核,没有了苏琉璃从中作梗,她这次顺利地考核成功,加入了体术二级的方阵里。遗憾的是,她不在文洁手下,所以今日常芸考核之事,她并不知情。

“嗯。”常芸淡笑颔首。

“我就说嘛,芸儿你就该在入学的时候就进入三级方阵的。”

余沐儿很开心,转念一想,她又有一点忧愁,“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这三级,真的是最难的一级了。”

要想成为真正的巫女,必须要突破体术三级才行。可这三级是出了名的困难,有些巫童一辈子都无法突破成功,从青葱的少女熬成了半百的老人,只能留在巫学院里,当巫女手下的老妇。

余沐儿很担忧。

常芸的努力和天赋她都看在眼里,她从内心深处相信常芸能够突破成功。只是她不知道,常芸到底会需要多久的时间,毕竟,常芸只是个巫灵丙等;而丙等,毫无疑问,是最难突破的……

她看向巫女雕像的眼神,明明是那么渴望。

渴望得,像是一刻都不想耽搁。

常芸笑了:“那就看造化了。”

第四十六章 以死护主

常芸和余沐儿还在小道上说着话儿,另一边,在巫学院鲜为人知的地牢里,白惊宇正被吊在铁环之上,苟延残喘。

那日他被两个老妇扔到这里之后,最开始还有人给他送来吃食和水,但过了半月之后,当那个一身黑袍的男人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

先是给他双手双脚都戴上了铁链,继而将他双手高高吊起在铁环之上,不给吃,也不给喝。而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在他遭受这一切的时候,那个男人总是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仿佛……他根本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具早已没有灵魂的死尸。

他在这样的痛苦中苟活了三日,终于,那个男人走到了他的面前,一双深若幽潭的眼珠盯着他,然后,缓缓地说了三个字。

这三个字……他太久没有听见过了,竟让他蓦地生出了一丝恍惚。

他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是在多少光景以前呢?

是他在冰天雪地里差点死去的那年吧。是她丢下一块糕点,神色高傲得仿佛像给食给一条野狗。那他又是怎么就心甘情愿地跟随她呢?

是因为那一块糕点,还是因为在那片白茫茫的冰雪之中,她身上翻飞的紫色袴褶呢?

他苦笑。

从那之后,那三个字就像是一颗种子深深地埋在心底,慢慢地,长成参天大树。

树太大,太茂,被树撑大的心脏,已容不下其他。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终于缓缓摇头。

易秉谦冷哼一声:“你宁死不说?”

白惊宇淡笑着,只是摇头。

易秉谦感觉到一股幽幽的怒意爬了上来。容依将这人交与他的时候,他心中不屑,以为不过是那人手下一个普通的门徒,可这几日所见,才发现这人竟是死士!

死士,以死护主。

死士,虽死犹荣!

他凝了神色,大袖一挥,一把泛着冷光的银色权杖赫然出现。可就算这武器现形在这男人的面前,他也毫无所动,惨白的脸上,仍悬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淡笑。

易秉谦冷哼一声,高高地扬起了手臂。

“既然你如此护她,那我也要看看,她是不是也同样护你!”

权杖重重地挥下,幽暗的地牢里,响起一声沉重的闷响。

……

*

地底暗涌四起,地面却是一如往常。

晴空下,训练场的东北方向,一个方阵正在欢迎新加入的几名巫童。

他们这方阵总是会时不时的加入新人,但新人总会变成老人,老人再变成,那些永远都无法突破三级的老妇。

段凤君看着眼前端站着的两个巫童。一个柔弱娴静,巴掌大的脸上溢着浅浅的笑意;一个瘦弱高挑,一双黑眸里万物沉寂。段凤君认出来,后者就是那个持剑冲上祭坛的少女。

不过是个巫灵丙等,就这么莽撞冲动。

看来,这个新人也和大多数人一样,是一辈子都突破不了的命。

“轻身术,不仅是对身体极限的考验,更是步入巫女殿堂的最后一道关卡。你们应该也有所耳闻,上一位突破三级的巫童,用了整整三年时间!而你们,若是在十年之间无法突破,将再也没有修行的权利,只能搬出学院,自谋出路!”

这话一出,常芸心中一凛,指甲深深地陷入肉里。

三年……

她等不了那么久!

常芸和王晴柔入得队里,由段凤君带着,往巫学院南侧的后山走去。一路上,方阵里的少女并不似其他一级、二级方阵里的活泼多语,而是一片沉静。常芸心中了然,面色愈发严峻了。

来到后山,目即之处层峦叠嶂,郁郁葱葱,初秋多雨,山间雾气如纱似带地悬在丛山之中,给人缭绕仙境之感。

众人停留在一处开阔之地,地上还端放着数十个布袋。这布袋厚而结实,里面塞满了石块,重约数十斤。在布袋上,还有几根粗粗的绳子。

段凤君冷眼扫过众巫童,沉声说道:“如之前所说,轻身术的诀窍之一,不在于轻,而在于重。只有先重,才能逐渐忽略自身重量,做到真正的身轻如燕。规矩照旧,将两个石袋绑在双腿之上,绕山五回。”

话毕,她意念轻动,已腾飞升空,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下方的少女。

常芸在她的注视下,和其他巫童一样,用石袋上的绳子在腿上绑好系牢。山路崎岖,这石袋又何其沉重,常芸只尝试着迈开几步,便觉得似有千斤万斤之力压制着她的双腿,让她冷汗顿下。

抬眼间,身边的那些巫童虽然也是举步维艰,但好歹也在缓慢地行进,甚至那个巫灵甲等的吴莜已然小跑了起来,一马当先。

常芸看在眼里,一阵胸闷。

低下头,不再看向他人,她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

“啊!”突然,耳侧一声凄厉的尖叫,一个身影猛地向常芸砸来!余光扫过,原来是身旁的王晴柔因为不堪这石袋的折磨,脚下不稳,直直地朝常芸撞了过来。

这一撞,不仅带着的是王晴柔本身的重量,还有两个重达数十斤的石袋。毫无疑问,常芸定会被撞得一个趔趄,甚至滚下山崖。

在上方空中的段凤君看到了这一幕,凝神间,就要出手。

“砰!”

一声闷响,常芸面色不善地用手推开王晴柔,声音泛寒:“离我远点!”

她这一掌,看似寻常,王晴柔却觉得似有磅礴力道而来。根本招架不住,她往一旁一歪,跌倒在地。

“你……”王晴柔气急了,不扶着她就算了,居然还一掌把她推开?

常芸根本不看她一眼,咬着牙,抬腿便走。

段凤君在上方看着,一抹惊异在眼中闪过。这个丙等少女,居然有这样的怪力?

不,这不可能。她摇摇头,只当这是巧合。

王晴柔在后面挣扎着想要爬起,常芸却已抛下她走了百余尺。

此时,前方的巫童已然远去,狭窄崎岖的山路之上,只有常芸孤身一人。每走一步,腿上就泛起钻心的疼痛,似有把把尖刀在刮着她的肉躯,冷汗如瀑流下,她的下唇被她咬得失了血色。

她就这样走啊走,从巳时走到了申时,从申时走到了亥时。最初的时候还有巫童从她身边经过,到后来夜幕沉沉之时,就连王晴柔都灰溜溜地回了寝室,正座后山,就只余了她一人。

第四十七章 手摘星辰

“咕咕……”肚子发出饥饿的抗议。

常芸重重地揉了两下,骂道:“你还有力气叫。”

她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终于第五次抵达出发的空旷之地,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呼哧、呼哧。”

她发出沉重的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呼吸才渐渐平复。她靠着树干,抬头看着夜空。

今天的夜里,星星很多。

以前的秋夜里,陆巡总是会邀着常知行对弈下棋。棋盘上厮杀激烈,他们神色却是自如,常芸坐在地上,也像现在一样,呆呆地看着头顶的星空。

“星星很美吧?”陆巡笑。

“嗯,很美!”小常芸重重地点头。

“那芸儿想不想要一颗?”

“陆大伯你胡说!星星那么远,想要也不可以呀!”

“哈哈,傻芸儿。星星,是可以摘的哦!”

陆巡刚说完,常知行也淡淡地笑了起来。常芸一愣,张牙舞爪地扑向陆巡:“陆大伯,你洗刷我……”

那个时候,多么快乐。

常芸伸出手来,张开五指,对着天空,蓦地一握。

“骗人,星星怎么可以摘……”

她想笑,眼睛却湿了。

深呼吸几口,她将石袋解下。四下无人,她将裙子卷了上来,在月光下,她白皙的双腿上肿胀如萝卜,上面是被绳子勒出的条条淤痕。

她用指尖轻轻刮过,淤痕泛起难捱的疼痛。常芸歪头想了一会儿,重新绑上了石袋。

既然想手摘星辰……

“那就再来一回吧。”她看着山路,轻轻地说道。

*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转瞬,就过了半月。

在这半月里,常芸一边跟着段凤君练习体术,一边在医术课堂上继续学习如何断病开身。

她从最开始的步履蹒跚、摇摇晃晃,慢慢地变成了能绑着石袋缓缓前行。虽然还无法超过那些研习已久的巫童,但她已比最初时进步神速。

至少,比王晴柔是好上了不少。

说起来,王晴柔这半月也被折磨得够呛。她从小就养尊处优,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可她又不能轻易放弃,不仅是因为一直在她前方压制着她的常芸,更是因为她家里的那些女人。

在这种矛盾心理的驱使下,她一边咬牙坚持训练,一边和自己的心魔做着斗争。

那日,她被梦境里冰冷的池水弄得心烦意乱,早早地梳洗完毕,来到了后山之上。朝阳初上,深秋的后山上枫叶与骄阳比艳,美如画卷。

然而,这景看在王晴柔眼里,却觉得格外刺眼。这红让她想起了在幼时,她可怜的母亲将她护在怀里,惧怕地看着远处那个被众人簇拥的红色身影,簌簌地落下眼泪。

那个时候的她暗自起誓,总有一天她也要穿上那红如鲜血的袴褶。

可如今看来……

她却连这区区的体术都突破不了。

想到这里,她猛地将手中的石袋掷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就在这个时候,那方枫树微动,一个熟悉身影走了过来。

来的是常芸。

“你每天都来这么早?”王晴柔脱口而出,问向常芸。

常芸有些惊讶,这还是这么多天,王晴柔第一次主动与自己说话。她找到自己的石袋,一边往自己的腿上绑,一边说道:“睡不着,就来早了些。”

王晴柔一愣,没想到常芸的语气里毫无平日里的倨傲,而是平滑一片。她咬紧嘴唇,定定地看着常芸翻动的手指,良久,才闷哼道:“芸儿妹妹这么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

石袋绑好系牢,常芸挣扎着站了起来,回眸间,一丝笑意渗出眼角:“我说是为了摘星星,你信不信?”

什么?

王晴柔回过神来之时,常芸已经顺着山路,行远了。

摘星星……王晴柔皱起了眉头。

常芸咬紧牙关,艰难地在山间小道上走着。深秋的早晨凉意侵袭,一呼一吸之间都是清新的味道,但苦于双腿上绑的石袋,常芸无暇感受这自然,不消一会儿就大汗淋漓,薄薄的衣物全都湿了。

突然,一阵刺痒从她的双腿传来。

这刺痒好似有无数只蚂蚁在她的双腿上爬行、啃咬、打洞,她心中一惊,停下脚步,正欲低头察看,上方有呼呼破风之声传来,她抬头看去,却见到是一脸薄怒看着她的段凤君。

“就这么一会儿,你就不行了?”段凤君以仙人一姿飘在半空,声音里满是不屑。

常芸咬牙:“我这石袋似乎出了蹊跷。”

“每个人的石袋都是一样,就你的蹊跷,别人的不蹊跷?”

常芸心中升出怒气,抬眼间神情也冷淡了几分。时间宝贵,她不想再说,强忍住那折磨人的刺痒,蹒跚着继续前行。

但显然,段凤君并不想放过她。

“一月有余,你就只能鹅行鸭步?亏得你早出晚归,练的就这般成绩?”

“看来,巫灵丙等之人,也就是地里的泥巴,一辈子都扶不上墙了!”

段凤君鄙夷之声,如同一道道鞭子抽在常芸的心上。熊熊怒火在常芸心中滋生泛滥,她终于忍不住,咬牙吐出:“我尊你是我老师,你却不视我是你学生!我勤学苦练,就算进度慢些,又何错之有?!”

段凤君一惊,丰腴的脸上两条细目慢慢地眯了起来。

“你弱,这就是你的错,你难道不懂?”

“呵,”闻言,常芸桀桀冷笑,再也不看上面那道身影,用尽全力向前走去。慢慢的,她的缓步变成了疾走,疾走变成了慢跑,小脸上一片死灰之色,显然是到了极限!

终于,她逃脱掉了段凤君的视线范围,体力不支地重重跌在地上。

呵、呵呵……她慢慢地笑起来,整张脸狰狞得十分恐怖。

那女人说的对,自己是错了,错在向她解释石袋这种外因,也错在她实力不济的内因!

她解下石袋,凑到鼻子下嗅了嗅。一股刺鼻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

很显然,她这石袋是被人做了手脚。

毒液遇见汗液,便起了变化。痒及骨髓,坐立难安。

一时间,万千情绪涌上心头,饶是四周枫叶似火,鸟鸣呦呦,常芸心中却是惨淡一片。

自那夜命悬一线、灵力惊现,护她性命之后,她再也无法调动那么大规模的灵力。那夜的一切仿佛幻梦一场,是她渴求得太久,便受到梦境的嘲笑。

如若自己的灵力能再强大一些,自己能够控制灵力更多一些,自己也就不会如此受人轻视,不是吗?

想到这里,她苦笑一声。

自己……强撑了太久,终究是累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了地上一只托着绿豆的蚂蚁。蚂蚁不过丁点大小,却扛起比自身体重多数倍的绿豆,步步蹒跚,却一往无前。

似有一盆冷水浇来,让常芸浑身骤凉。

自己这是在想什么?

一只蚂蚁尚能如此,她却在这里自怨自艾?

羞愧之情袭来,她狠狠地抓住石袋绳子,面色终于从颓然转为坚毅。

既然做不了村鄙里悠然度日的野丫头,也没命做吃穿不愁的大小姐……

那她,就只能做冰冷的、奋力往前的常芸。

第四十八章 悬崖之下

常芸用旧衣服做了几个石袋,比之前的更大、装得更多。

她不再将石袋和其他人一样留在山上,而是每次训练的时候都带回寝室。

这其中自然有人对她指指点点,但她毫不在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终于能够绑着石袋在山间自如奔跑。她常常跟在吴莜的后面,跟随她跑过一次次的坡道、弯道,在段凤君诧异的眼神里,稳稳停在目的之处。

段凤君看向她的神情有所缓和,但仍然没有什么温度。

那日,段凤君让所有的巫童取下石袋,并排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以绕山一圈为一回,进行赛跑。

“去!”

一声令下,所有巫童铆足了劲,如离弦之箭奔跑开来。

这还是常芸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没有绑着石袋奔跑。刚迈开腿,她就心头一跳,震惊地感受着这奇异的触动。

离开了重物的牵制,两条腿仿佛是脱缰的野兔,在山野之间自由奔跑。近百斤的身体轻若鸿毛,翩若蝴蝶,一跃十余尺,一瞬十余步。

更为惊奇的是,每跃一步,常芸就感到一丝隐隐飞升之感,身体轻盈得好似惊鸿。

她欣喜地体验着、感受着。回头间,其他巫童同样如此,裙裾翻飞,仿佛林间飞梭的蝴蝶,只是大多数巫童的步距并未及上自己。

“登云梯!”

段凤君在空中踏风而行,一声厉喝,她说出第二道指令。

登云梯是什么?巫童面面相觑,连脚下步伐都缓了几分。

常芸一路跑着,一路在心中暗忖。登云梯,难道是以风为梯,攀风而上?想及此,她右腿大大跨高,似要在虚无的空气里找到一方梯子似的。

脚下一滞,她险些摔倒。

“向西!”

段凤君无视众巫童的困惑,又下了第三道指令。

此时此刻,西面赫然出现了一道悬崖,高约百丈,怪石嶙峋,一旦掉下,必死无疑。众巫童脚步放缓,又惊又疑,全然不懂老师为何会有如此命令。

“乘风!”

仿佛看不见这些巫童的神情,段凤君大喝一声,满是决绝。

不……再往前一步必会摔得粉身碎骨,尸骨不存,老师这难道是要让她们葬身崖下?

眼看着就是要冲向悬崖,众巫童顾不得违背师命的后果,全部停下,连连后退。

突然,一道残影袭来,两脚生风,不但没有放缓之势,反而风驰电掣,越来越快!

“嗖!”

那身影如一道闪电,破空而去,冲出悬崖。

“啊!”有巫童猛地遮住眼睛,不敢再看。

这人到底是疯了还是傻了,居然跳崖?!

她是真的不想活命了吗?

一时间,震惊与悲悯打来,在场这些十来岁的少女呆愣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有胆小者还红了眼眶,呜呜地低声啜泣。

……

她们不知道的是,冲出悬崖的那人,却见到了她从未见过的壮丽风景。

冲出悬崖那瞬,惯性只让她在空中御风飞翔了一瞬,便重重地向下砸去。狂风拍在她的脸上、身上,刮得她的皮肤生疼,她却全然感觉不到。

她能做的,就是大大地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好美。

这是此时此刻、她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深秋的山,有绿有红,有峰有水,近处是红若晚霞的枫叶,远处是葱郁的森林。悬崖峭壁在她身后,飞鸟白鹤在她两旁,呼吸间,风中似有甘甜。

巫女所能见到的风景,原来是这么壮阔。

她闭上眼,嘴角荡起一抹微笑。

蓦地,身子一轻,她被一道略显丰腴的身子捞在怀里。梦醒了,她抬眼看去,见到是段凤君,心里说不上是怅惘,还是欣喜。

“你就不怕死?”段凤君面无表情地低声斥道。

常芸轻笑一声:“既然老师叫我乘风而行,那老师定不会对我置之不理。”

“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不止你一人跃下,我分身乏术,不能救你?”

常芸笑了:“这个方阵里,只有我会跃下!”

闻言,段凤君半晌无言。

这个少女说的,是事实。

她此次这般训练,不仅是要让巫童们了解到体术三级中登云梯和乘风两个必修之术,还要看看,这帮学生中是否有谨遵她教诲、有勇有谋之人。

可是,就算是她最看好的巫灵甲等的吴莜,也在最后一刻,停驻了脚步。

她不禁低头看向怀中的少女。刚刚她御风而来,却见到少女伸长了双手,一脸淡笑神情,似乎是在感受这极致的快感,毫不惧怕死亡。

不过……到底是一个巫灵丙等!

她咬咬牙,将心中的悸动压了下去。

刚一回到空地上空,下方就传来巫童们的一片惊呼之声。段凤君将常芸放下,冷眼一扫,大声喝道:“为何不听从命令!”

“老师,我们……”

巫童住了嘴。

我们尊重老师您。可我们怕死。

“罚负重绕山五回!不完成,不可回寝!”

段凤君一声令下,众巫童全都哭丧着脸,往山顶奔去。

唯有常芸,立在原地,灼灼眼神如一头小兽盯住段凤君,朗声说道:

“学生常芸不才,请老师倾囊相授,教授乘风之术!”

……

段凤君有些无语。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学生。

说她张狂,她有时又很隐忍;说她倨傲,她有时又很沉默。不禁如此,她还有不怕死的决心。

更令她心烦的是,这人善用资源,不管有没有理由、有没有过节,她就是会缠着你,利用你。

段凤君毫不怀疑,这人在利用完她之后,会将她一脚踢开。

所以她很不理解,常芸说的这句话,为何会带给自己这样的震动。

但内心深处的她也明白,只有来自三大家族的吴莜,才是她可以重点栽培的对象。

毕竟,巫童也是巫女的一笔财富。

毕竟,这个常芸只是个扶不上墙的丙等。

所以,她狠狠地盯住常芸,叱喝道:“十年时间,你学便是!”

言下之意,就是说这单独提点不能行了。

常芸也不气,只是淡淡地说道:“多谢今日老师出手相救。”

说完,她轻轻勾了一下嘴角,疾步离去。

她离开的方向,不是山下,而和其他巫童一样,都是山顶。

段凤君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五味陈杂,半晌没有离开原地。

第四十九章 待她不薄

接下来的日子,常芸的体术并未有半点突破,就连最简单的登云梯,她都无法跨出一步。

灵力的操纵方面,也没有任何的起色。

挫败和焦急渐渐地卷来,她虽然刻意压制,但还是有些胸闷气短。

那日,常芸拿着白玉令牌,出了巫学院,来到她栽种紫灵的废弃之地里。

紫灵树酷似杠板归,低矮、喜干,如果不是巫女或者炼药师,基本无法将其区分。常芸扒开自己做掩护的丛丛藤蔓,满意地看到满树的紫灵果实,一个个仔细摘下,放进了布包里。

接下来,就是提炼紫灵粉了。

巫学院不像暮云府,还能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常芸思来想去,趁着练习体术的空档,将提炼紫灵的地点安放在了后山的一个小山洞里。

浸泡、暴晒,每道工序都有条不紊地进行。那日夜里,常芸用自制的石筒对紫灵果进行碾压,油灯摇曳,在昏暗的山洞里咬牙发出微光。

擦擦汗,常芸小心翼翼地将细粉倒入瓶子里。

做好这些后,她将装满紫灵粉的瓶子仔细放到随身背着的布包,走到油灯之处,就要吹灭。

“咔哒”一声,被她设置在洞口的枯树枝突的发出声响。

有人!

她凝眸,从布包里抽出了尖刀,紧紧握在手中。

这尖刀,是她上次从白惊宇手中缴来。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成,通体泛着幽幽蓝光,大小合适,遂被她拿来防身。

此时,她一手执剑,呼气一口,油灯尽灭。

四下一片漆黑。

在黑暗中,一盏灯笼如猛兽的眼睛,悄然地冒了出来。

昏黄的灯光下,一道绰约的身影立在洞口,声音肃然。

“是我。”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常芸悬着的心顿时落了下来。她恭恭敬敬地低头,唤道:“院长大人。”

来的人,正是容依。

自从上次巫学院出事以后,她就下令派人每日巡逻,巡逻的人不仅有院内的巫女,就连她自己也包括在内。

今日是她巡逻的第一天,却没想到,在后山的这处山洞里撞见了常芸。

借着灯光,她慢慢地扫过洞内的环境,鼻子轻嗅,便闻到了空气中那熟悉的紫灵味道。

似有狂风猛地刮过心间,她心中一凛,低声喝道:

“你不归寝,却在这里作甚?”

“寝室里有人打鼾,学生我睡眠浅,睡不着,所以来这里歇歇。”常芸随口乱诌,露出一口白牙。

容依勉强按捺住心中的悸动,伸手一指她随身的布包,命道:“打开。”

“老师,里面不过是一些女孩家的随身物品而已。”

“我命你打开!”

常芸脸上闪过一丝恼意,手中动作却没迟缓,不过几下就将布包打开,好好地放在一块大石之上。

容依径直上前,伸手拿起其中一瓶紫灵粉。瓶盖刚一打开,一股充沛而新鲜的淙淙灵力就扑面而来。

她心中讶异不已,面色却不显,而是冷眼扫视着洞里的一切。来不及打扫的紫灵果壳、用来碾末的石筒、还有角落里不知从哪里搞来的一口大缸……

容依看着看着,就觉得脑袋生疼。

很显然,这个少女就是在这里提炼紫灵。

提炼紫灵并不是什么鲜为人知的做法,她就曾在双川县、抑或是在更为广袤的城镇里,看过一些初级炼药师将炼化紫灵当做自己的一门必修手艺。就连是易秉谦,也在课余时间用他自己的方法尝试着进行提炼萃取。

可是……

据她所知,会这种方法的明明就只有那个人而已!

普天之下,就只有他用这种多年之前的老方法了!

难道,这个少女认识他?

这样想着,她看向常芸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样了。

震惊、古怪、痛惜,种种情绪夹杂在一起,让她的眼睛幽暗如墨。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她沉沉问道。

常芸见现在也瞒不住,加上她并不认为此事有错,遂不卑不亢地回道:“学生这是在提炼紫灵,学生知道。”

容依点头,算她还有点眼力。

“那这种提炼方法,你是从何得知?”

常芸并未马上回答,而是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容依。

黑暗中,容依的脸在灯笼的光中忽明忽暗。常芸心中划过一丝困惑,却蓦地想到上次相见时,她慷慨相助的模样。

常芸缓了神色,回道:“是一个旧人所授。”

“旧人是谁?大约多少年纪?”容依的声音愈急。

闻言,常芸微微皱起了眉头。此番询问,怎么感觉院长大人知道些什么?

难道,她认识陆大伯?

“旧人……花甲年纪。”

此言一出,容依的双眼倏地睁大了。她不禁上前几步,提着灯笼的手微微颤抖,让昏光在山洞里摇曳生姿。

“你……认识……”

喉咙滚了滚,那个名字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她咬了咬唇,一丝苦涩在口中泛开。

呵……就是这个少女,知晓了你的秘方是吗?

曾经无论我怎么求你,你也不会给我的秘方,你就这样给了她吗?

她是谁?是你的谁?

我亏欠你的,终究是躲不过吗?

……

良久,她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再开口时,一双柔目已如星辰璀璨。

“你可知道,这紫灵果实的功效?”

常芸一愣,脱口而出:“炼化巫灵之用。”

容依颔首:“那你是否知道,炼化的是什么人的巫灵,又是怎样炼化?”

常芸低头略一思索,答道:“炼化的是巫女的巫灵,至于方法……”由于她尚未突破升级到巫女级别,所以此前并未打探。

容依了然地点头,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常芸。

“那我接下来的话,你且听好了。”

“紫灵果,如你所说,是炼化巫女巫灵,助其品级提升的重要辅物。然而,世人却并不知道,紫灵果不仅可以炼化巫女的巫灵,还能——炼化巫童的巫灵!”

什么?

常芸心头一颤:“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不管体术几级,不管巫灵几等,紫灵果都可炼化。紫灵,是初级巫灵和巫童的不二法宝!”

常芸大惊,望向紫灵粉的目光里复杂万分。一方面是喜,喜在自己知晓了这个秘密,日后巫灵炼化之路将会铺开;另一方面则是憾,憾自己,居然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容依勾起嘴角,难得的露出了笑意。她纤手一挥,便有一道青光拂来,在洞口和常芸身上绕了一圈,消失不见。

“我给你在这里加了一道结界。这结界只认我体内灵力,非我和你之人无法踏进洞来。从明日开始,我会教授你炼化巫灵的方法,你潜心修炼即可。”

说着,她不再看向常芸,而是提着灯笼,就要出洞而去。

“院长大人留步!”

突然,身后传来常芸的挽回。

容依顿住,却未回过头来,冷声问道:“你还有何事?”

“学生愚昧,不知院长大人为何如此待我?”

她不过是一个资质末等的巫童,为何几次三番,待她不薄?

别人害她一分,她会还以十分;别人对她好一分,她更会还以百分。是故,眼下这莫名的示好,若不知道原因,她定会于心不安。

容依僵直了背,眼前浮现一道有些佝偻的身影。

过了许久,她才开口,语落无声。

“你就当,我帮的不是你,而是你的那位旧人好了……”

说罢,她不再流连,消失在黑黢黢的洞口。

第五十章 人本肮脏

在地牢里,白惊宇趴在地上,感觉自己的胸口像有万马千军碾压而过,每呼吸一口,都是难以忍受的剧痛。

他的眼前浮现出那片茫茫大雪,和那悠悠落下的紫色袴褶。

他笑了。

这点痛苦算什么?

只要不杀他,他就绝不会放弃生的希望。

“咚咚当当……”

地牢的门被人打开了,铁链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个黑色的伟岸身影走了进来。

白惊宇抬眼只看了一眼,又将头沉了下去。这男人已经好几日没来了,他都差点忘了,还有人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你想清楚了吗?”易秉谦开门见山地说道。

“想什么想?”白惊宇咧开嘴角,露出里面被血污爬满的牙齿,“想清楚怎么杀你吗?”

“你!”易秉谦大怒,一脚踏在他的背上,重重碾过。

白惊宇吃痛,脸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大:“我早说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有闲心来管我,还不如回去好好地沐浴一下,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好臭!”

“你找死!”易秉谦一脚踢出,白惊宇重重地砸在石墙上。

白惊宇吐出一大滩鲜血,面如死尸,嘴角却仍带着刺眼的笑意。

易秉谦呼出一口浊气,徐徐说道:“我给了你这么长的时间,你却还是不识好歹。既然如此,那,你就别再怪我。”

说完,他眸光一扫,身后的两个老妇得了令,急急地走了过来,将墙角的白惊宇架起,向外走去。

在擦肩而过之时,易秉谦冷哼一声:“很快,你就会见到你的旧识。”

话音刚落,白惊宇脸上闪过一丝错愕,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不见。

当天夜里,云水乡城门上的守城卫接到了一道来自巫学院的命令。

夜幕沉沉之下,一个不知死活的男子,被长长的绳子,高高地吊在了城门之上。

……

*

骄阳初上,万物静谧地苏醒。

在郁郁葱葱的后山上,一处隐蔽的小山洞里,一位少女正在进行一场无人觉察的蜕变。

她置身于一口巨大的木桶之中,木桶里淡紫色的液体将她团团围住,单衣被打湿,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稚嫩而姣好的身形。

渐渐的,淡紫色的液体如沸水一般升起薄雾,笼罩在少女的身上,让她的容颜在雾气中忽明忽暗,如同天边的云翳盖在她的脸上。

心中默念容依院长所教授的炼化诀,常芸感觉自己体内似有岩浆滚过,炽热灼烧。那股从心窝泛起的热流在数次冲向肉壁无果之后,终于在她的一次深深吐气之后,突破了肉壁。

毛孔尽数打开,污浊秽垢浸了出来。

从未有过的舒爽感觉席卷全身,宛如夏日喝一碗冰茶,冬日有地龙棉床。常芸不禁轻轻呻吟出声,再睁开眼时,她的眼睛里就多了一簇光芒。

缓缓站起,跨出木桶,将身上湿透的亵衣脱下,用棉帕将身上的污垢和液体擦干。

看着帕上黏糊糊的污浊之物,常芸不禁想到,原来人之所以为人,是否正是因为人本肮脏。

穿戴完毕,常芸跨出山洞。

外面,清晨的阳光灿灿洒下,虽是深秋,但万物仍潺潺散发生机。常芸深深呼进一口气,心中微动,开始在山间奔跑。

每跃一步,皆有飞升之势,甚至比之前腾飞得更高,跃得更远!常芸心中欣喜,看来在洞中炼化巫灵几日,果然是有成效!

不知自己是否可以使出登云梯?

心中这般想着,她幅度更大的地迈动步伐,一路上树木受她所震,树叶翻飞,若是有普通乡民在场,定会以为她是将要飞升的女仙。

可是不管她如何努力,脚下仍未出现那无形的节节云梯。她仰望天空,不禁喟叹,看来自己还有很长的一条路要走。

“不勤学苦练,竟大早上的来这里闲逛?”

突的,一道声音喝来。

常芸循声看去,见到茂密树丛之间立着一个体形略丰的蓝色身影,不是段凤君还能是谁。

察觉到她声音里的鄙夷,常芸脸上也浮出了一点不屑:“还未到上课之时,学生到山间感受自然,又有何不可?”

这人一直对她看不上眼,从未正眼相待,她倒想问问,她到底何错之有。

从段凤君的角度看去,常芸脸上的冷意一览无遗,她心中一愣,不怒反笑。这几日不知怎的回事,她眼前总浮现出这少女求自己倾囊相授的模样,她不禁开始怀疑,当日所做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如今看来,幸好她当日一口回绝。

这人是山间的野豹,碰不得。

段凤君冷哼一声,正欲拂袖而去,没曾想却看到不远处山头立着的一道青色身影。心中一惊,那人已经淡笑着走了过来,口中说着:“没想到你们师徒二人都起这般之早。”

“院长大人。”

常芸和段凤君齐齐唤道。

容依冰冷眸光扫过段凤君,嘴上却柔声说着:“凤君,我同芸儿有事要谈,你先行退下吧。”

芸儿……段凤君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这话看似平常,可怎么听都像是院长大人在训斥自己!

这个来自农村的巫灵丙等,和院长到底什么关系?

她心中又窘又惊,面上仍是恭敬一片。只有离去时轻轻颤抖的手指,出卖了她内心的波动。

见段凤君走远,容依从山头翻飞而下,广袖一挥,安然落在一方断壁之上,席地而坐。

“来。”她拍拍旁边的一处空地,示意常芸。

常芸走过去坐下,同容依一般,将自己的双腿吊在悬崖之外。

晨间的清风幽幽而来,常芸额前的发丝被风卷起,抬眼间,山间美景尽收眼底。

“这几日你修炼得如何?”容依开口问道。

“学生……还差得很远。”一抹狠决在眼里闪过,常芸握紧双拳,闷声回答。

听得如此答案,容依诧异地挑起了眉毛。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在暗中观察常芸炼化巫灵的进度。在她看来,常芸的变化已经称得上突飞猛进,可没想到,此时一问,常芸不仅毫无欣喜之意,甚至还有些颓然。

第五十一章 城墙怪人

“你从来都是这般不知餍足?”容依不禁问道。

“餍足?”常芸苦笑,伸出手指,指向不远处一棵松树。

那松树破石而出,端端长在石缝之中,远远看去,好似迎客一般。

“院长认为,这松树是否知足?”

容依略一思索:“以山为床,以石为馐,亭亭立之,郁郁葱葱,它该当知足。”

常芸摇头,叹息道:“它不知足。侧有高耸入云的水杉,旁有珍惜名贵的银杏,它怎能知足?”

说罢,她不再多语,只是眼眸低垂,嘴角更有苦意。

容依听在耳中,看在眼里,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她猛然站起身来,高高地俯视着常芸,声音冷彻万分:

“我有一事,需要你帮我完成。”

常芸抬起头,眼里似有银河星辰。

“那学生也要看看,到底何事。”

容依目光灼灼:

“这事只有一分的可能让你快速修炼,

“这事还有九分的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你去还是不去?”

……

“去!”

少女朗朗高声,惊起一树飞鸟。

*

云水乡的城墙高约五丈,青砖包砌,厚重坚实。据传,此墙为先帝下令所修,目的是为了抵御羯国的侵扰,由来五十年之久。

在城门背后的城楼上,一个守城卫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身影。

光天化日的……他眼花了不成?

他揉揉眼睛,却发现眼前之景毫无变化。

真是奇了怪了。

在离他几步之远的地方,竟有个小姑娘!

这姑娘一身褐色劲衣装束,如墨秀发高高束起,上面插着一根素玉簪子。她身后背着一把朴实的长弓,腰间右侧佩有一个牛皮箭筒,左侧是一把流光溢彩的长剑。

守城卫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去,喝道:“军事重地,闲人不可随意闯入!”

常芸冷眼扫过,一个镶金黑木令牌被她举在守城卫面前:“你看清楚,我是闲人?”

守城卫定睛一看,登时冷汗涔涔:“小的不知姑娘是巫学院派来的,多有冒犯,还请姑娘不要怪罪……”

常芸冷哼一声,错身走开。

晴空之下,她的身影僵直而单薄。

守城卫挠挠头,他实在是有些想不通,巫学院派来的怎么不是巫女,而是这其貌不扬的黄毛丫头……

常芸走到城门之上,微微踮起脚尖,朝下看去。

一根长长的绳子下,吊着一个男人。

似是感觉到了上方传来的声响,男人吃力地抬起头,往上看去。见是常芸,他突的一笑,声音沙哑地打着招呼:“姑娘,又见面了。”

常芸皱眉……他缘何是这般神情?

“你知不知道你是为何被吊在这里?”她森冷说道。

“不是因为姑娘你吗?”白惊宇垂下头,声音淡然。

“别装傻了!”常芸叱道,“你一日不招,便会多受一日这样的折磨!”

“姑娘,”白惊宇蓦地一笑,“我不傻,是你们傻。她不会管我的。”

似是被他脸上凄凉的笑容所震,常芸心中一滞,顿时说不出话来。

此时,在城门之下,已聚集了数十位民众。

他们看着上面吊着的那个男人,叽叽喳喳地讨论开了。

“欸,我听人说啊,这人昨个半夜就被人吊起来了,不给吃不给喝的,就这么吊了十个时辰了!”

“啧啧,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错了,竟受到这样的折磨……”

“是啊,你看他双手双脚上的淤青,之前指不定受了多少酷刑呢。”

“不过……”人群中一个黑脸大婶沉吟片刻,突然说道,“我可听说,这人是从巫学院里弄出来的!”

巫学院?

一听到这三个字,众人心中一凛,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月之前云水乡发生的那场风波。

“怎么又是巫学院啊……”有人怯生生地开口。

“是啊,他们怎的比宫里的厂公还要狠毒……”话刚出口,说话的女娃就意识到了不对,立马捂住了嘴巴。

众人一阵沉默。

“不过,他们这么做,一定有他们的道理吧……说不定这人是十恶不赦之人呢……”有人迟疑地开口。

“可这男子长得温文尔雅,气度不凡……”

“你怎么就知道花痴……”

“你胡说……”

众人越说越没边,谁都没有注意到,刚刚还跟他们热络讨论的那个黑脸大婶,从人群里脱身出来,眼里闪过一丝愤恨,脚步急促地朝城外而去。

*

日子就这样过了半月。

在这半月里,天蒙蒙亮的时候就有两个守城卫将白惊宇双腿绑好,双手用长绳系上,再抱着从城门之上悠悠放下。到了夜幕沉沉之时,再把吊了一整天的他拉上来。

不管风吹还是雨打,不管天晴还是天阴,没有一日落下。

两个守城卫不禁在心里犯起了嘀咕:他们可从未见过体魄如此强健之人,虽然每次拉上来的时候他都面如死尸、呼吸微弱,可是,竟然就是不死……

是被巫学院灌了什么保命的灵丹妙药?

还是他本身就有十分坚定的信念?

亦或者,他有什么要等的人?

他们不由得在心中这样猜测着。

那一日清晨,晨光微曦,他们俩又将白惊宇拖出来,开始一圈一圈地在他身上绕着绳子。

“欸,对了,说起来那个拿巫学院令牌的小姑娘这几日怎么不见了?”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守城卫说道。

“唔,你这么说好像是的……”年轻点的守城卫挠挠头,忽的眼睛一亮,惊道,“我想起来了,我听人说,她好像是在藏兵洞里!”

藏兵洞,修建于城墙内部,原本用于战时埋伏奇兵、储存武器之用,但由于已停战五十年之久,这城墙上的藏兵洞也就没了用武之地,成了守城卫夏日避暑的地方。

“她去那地方干嘛?”大胡子守城卫奇道。

“唔,我听人说,她好像下了令,谁都不能进去那里……好像,还让人去买了一个大木桶送了进去,外加几大桶水!”

“额,这又是桶又是水的,巫学院出来的,倒还真是些奇怪的人呐……”

说话间,一个繁复难解的绳结已经完成。他们抱起白惊宇,往城门之下放去。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道黑影已从一侧,悄然登上了城楼。

第五十二章 向死而生

一个成年男性本就不轻,加上他又昏死过去,累得两个守城卫哈赤哈赤地喘着气。

年轻守城卫见白惊宇已被吊到了规定的位置,舒出一口气,欲要转过身去。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感觉自己脖颈一凉……好像,有人在朝他脖子吹气似的!

奇了怪了,这大早上的,哪来的妖风?

他摸摸脖子,想要抹掉那凉飕飕的触感。

咦,怎么黏糊糊的?

他狐疑地将手拿到前面一看——

“啊……”他张大嘴,想发出惊恐的尖叫,嗓子却像漏了风似的,发出荷荷的怪响。

他倒下去,眼睛如同青蛙一般凸出。

而他的手上,是团团的血迹。

……

一旁的络腮胡守城卫早已被吓得尿了出来,骚气难闻的尿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潆出嘲笑他的痕迹。

他颤颤巍巍地转过头去。

一个黑脸的守城卫站在他的面前,一双眼睛如毒蛇般盯住他。

“兄、兄弟……咱都是一家人……”

他颤颤巍巍地说道。

“兄弟?”那人阴恻恻地笑了,声音怪异得如同从地府传来,“我……可不是你的兄弟!”

说着,他手中往前一送,刀刺入肉的噗嗤声顿时响彻耳旁。

他冷哼一声,将这两人狠狠踢开。

扒着城墙往下看去,白惊宇耷拉着头,显然还在昏迷之中。他脸色愈冷,拽起绑在木桩上的绳子,咬牙往上拉。

那死去的两个守城卫如果现在还活着,定会被惊得说不话来——那个需要他们两人卯足了劲才能拉动的绳子,居然被这个人一寸寸地拉上来了!

“白狐,醒醒!”他低低唤道,“醒醒!我来救你了!”

白惊宇低低地笑了:“你来救我干嘛……”

“你醒着!”守城卫面露惊讶,“你怎么一直装晕?”

白惊宇抬起头来,看向那个满脸担忧的守城卫,突的一笑:“你这身打扮,倒还有几分英气……”

“你讨打!”守城卫涨红了脸,“这绳子太粗糙,弄得我手疼,你要是还有力气,就快点借力翻上来!”

白惊宇笑嘻嘻的,正想要运气,突然面色一冷,死死地盯住上方。

“你怎么了!快动啊!”守城卫有些急了。

“你……”白惊宇张张嘴。

“别白费力气了。”

身后传来一声冷哼。

下一瞬,守城卫就感觉到了自己后颈的一抹凉意。

是剑尖。

他眼底闪过一丝狠决,浑身都僵直了。

“逃。”

他用唇语对下方的白惊宇说出这个字。

下一刻,他手腕突然闪出一把匕首,“哗啦”一声就把那绳子给割断了!

白惊宇眼里闪过惊异,身子急速地往下坠去。

“你找死!”常芸大喝一声,手上用力,剑就刺了出去!

她奉容依之命前来,这几日一直在城墙上巡逻。最初她心中还觉得有些奇怪,照理来说要有人来救,也早该来了,怎么迟迟不见踪影。

她也不急,索性叫人弄来了木桶和清水,配以自己提炼的紫灵粉,天天在藏兵洞里修炼。此外,只要一有空,她就会在无人的城墙上练习体术,比在后山里更要乐得清静。

她等啊等,总算等到了。

今日她照常过来察看,却瞧着那两个守城卫的尸体倒在地上,而一个守城卫装束的人正在奋力地拉着绳子。她顿时长剑刺出,想要抓个现行,没曾想,这人居然将绳索给割断了!

她震怒,长剑猛刺而去,那人浑身突然一抖,竟矮了身子,堪堪躲过了这一剑。

那人身形极快,不等常芸刺出第二剑,已经翩若惊鸿,闪开老远,目的,显然是那条长长的城墙!

常芸心中一惊,正犹豫该不该追,却听得下方突然响起一声沉重的闷响!

“乓!”

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她扒着城墙往下看去,却见到一辆拉草车从城门里冲出,而白惊宇,竟稳稳地落在了上面!

“哈哈,你以为我们就只有一条法子?”守城卫站在远处,回过身来哈哈大笑,声音里满是张狂。

常芸怒极,抬手就是一箭暴射,那人哪里料到常芸还有这招,翻着身子吃力向右躲过,而第二箭像是料到他闪躲方向似的,稳稳地刺进了他的肩膀!

守城卫身形顿时一沉,肩膀的血突突地冒出来。眼里的愤恨一闪而过,他突然邪邪地笑开了,笑声尖利,直冲云霄。

“就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你就想制住我?!”

他哈哈大笑,在其他守城卫闻声赶来之时,脚下猛地用力,竟蹿起一丈之高,直往城墙下面而去。

乘风!

这个男人,居然会乘风之术!

常芸扒在城墙之上,死死地看着那个人在空中翻飞的身影。他飞得那么自如,仿佛那高约五丈的雄伟城墙在他眼中也不过一堵矮墙!

他的笑声越张狂,他的身姿越矫健,看在常芸的眼中就越刺眼。他这是在羞辱她,用她苦练不得的招式来对她叫嚣——看啊来啊,你除了会玩弓射箭,你还会什么!

不……眼看着那人在空中转变了方向,直朝那拉草车而下,常芸就感觉似乎有人在猛敲她的心脏,让她指甲都深深地抠入了城墙里。

难道自己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逃跑?

自己就只能这般废物?!

“这事只有一分的可能让你快速修炼,

“这事还有九分的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你去还是不去?!”

如一道惊雷掠过,常芸的耳畔突然响彻容依的声音!

是了,她到现在才明白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分明是在问她,你愿不愿意为了那区区一分的可能,将你的生命置之度外!

要想突破,她唯有不顾生死;

要想涅槃,唯有向死而生!

她翻上城墙。风袭来,她一身戎装,随之共响。

……

在不停颠簸的拉草车上,白惊宇好不容易才让自己急促的呼吸缓了下来。

“荆棘,多亏了你,不然我可就摔死了……”他看向那个推车的小小身影。

“哼!”那人发出低低的闷哼。

“不过,你被关了一月,虽然瘦了不少,但力气还变大了!”白惊语嘻嘻笑起来,突然扯动到身上的伤口,疼得吸了一口凉气。

“活该!”那人顿时幸灾乐祸。

“咦……”白惊宇眸光一闪,突然看见城墙之上,立着一道瘦削的身影。

“她疯了?”

他话音刚落,那身影就直直地跃了下来。

“她不要命了?!”他顾不上疼,立马坐直了身子,震惊地看去。

“吱啦——”

底下的拉草车闻声,猛地停下。

……

第五十三章 互不相欠

在上方,常芸只在跃下的一瞬感觉到了一丝恐惧,继而便是浓浓的战意。

然而,不管她如何调节身形、调动巫灵,她仍然是抵不过那磅礴的重力。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子仿佛变成了一个重约千斤的巨石,狠狠地往地面砸去。

要死了?

她有些自嘲地想到。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瞧见本已奔出老远的拉草车停了下来,然后,一个急转调头,直冲她的方向而来!

毫不迟疑,甚至比之前逃跑的速度更快。

俨然……就是一副来接她的模样!

她心中疑惑顿起,拼命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那推车之人的面庞。

就在这个时候,她心窝一疼,那股比之前还要汹涌的怪力猛地激射在身体各个角落,如同有人打开了她的天灵盖,将滚滚岩浆倒入了她的身体!

啊,热!

要热死了!

恍惚之间,她似乎看到了一道人形迷雾悬在半空,那人沉沉对她低笑,口中说着“你啊你啊,非得以死相逼干嘛……”

话音刚落,她一直在空中胡乱扑棱的双腿仿佛踩上了一块坚硬的隐形巨石,她借力一蹬,身体便如有神力,竟然腾了起来!

刹那间,耳边呼呼的风,身体里的热浪,全都消失不见——她唯一能够感受到的,就是自己那千万次奔跑在山路上的双脚,如今,竟真的乘风踏云,御风而行!

巨大的震动让常芸睁大了双眼,根本抑制不住自己,如痴如醉、如癫如狂地看着眼前快速变化的景象。

“哈哈哈……”

狂喜涌上心头,她畅笑起来,眼睛亮若明星!

她的笑声清脆动人,那个早已落地的守城卫呆呆地站在地上,抬头间,似看到了天外飞仙,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而那辆拉草车,缓缓地停下,然后,再次调转车身狂奔而去!

“想逃?”常芸冷喝。

她无师自通,双腿在空中大大交错迈开,如若空气有形,定会被她震得支离破碎。她抽出长剑,直直地往那推车之人而去!

……

咦?

她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脏瑟缩了一下。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那辆拉草车。

那个小小的、扎着白色头衣的身影,那个一边推着车一边颤抖着肩膀的人儿,那个感觉到她的停顿而慢慢缓下身形的小孩,竟,像极了牧之……

一时间,过往的种种扯着风呼啸而来。

为何每日都会来巫学院里,为何消息总是那么灵通,为何会看着她说那些奇怪的话……

种种疑惑,此时此刻,全都有了答案。

常芸扯扯嘴角,想笑,却是徒劳。

车停了。

牧之慢慢地转过头,小脸煞白,满脸是泪。

“小姐姐……”

话还没说完,一把长剑就抵在了她的咽喉。

……

*

夜深了。

常芸走在巫学院漆黑一片的小道上。

她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微微地喘着粗气。

白天的一切似乎掏空了她的体力,让她感觉到她现在脆弱得,仿佛跟普通婴孩无异。

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脚步。

她再次不受控制地想起了白天那一幕。

炽热的阳光下,空旷的大地上,一辆车,四个人。

她拿着剑,死死地抵住牧之的脖子。

曾经那个刁蛮任性的小女孩,却在那个时候,哭得像个猫儿。

“小姐姐……”

“别这样叫我。”常芸手上用了力,剑尖划破她的脖子。

“他要杀我,而你,和他是一伙的。”她的声音很冷。

“不、不是的……”牧之哭道。

“不是?”常芸笑了,“我自认为,我并不瞎。”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苦等了这么多天,等来的却是这一出好戏。

而这好戏的上演者之一,却是那个陪伴她数个清冷之夜的、那个总是露出两个酒窝,唤她“小姐姐”的女孩。

她用余光看了一眼箭毒发作仍一瘸一拐地赶来的守城卫。

冷笑一声,她已下了决心。

可就在她蕴足力气,马上就要刺去的那刻——

“不可!”

那个躺在草堆上,伤痕累累、苟延残喘的男人,却吃力地坐了起来,一双眼睛里血红一片。

“你凭什么杀她!你知不知道……”

“白狐,别说!”牧之叫道。

“我凭什么不说?姑娘,我告诉你,你的命是她给你的!你以为那日在祭坛前就死了那老头一人,而你还能安然无事是因为什么?她为了救你,被关进暗室里整整一月,你知道那里过的是什么日子?还有,你刚刚不要命地跳下来,她放着大好的撤退时机不要,居然想着回来接住你!她几次三番想要救你的命,而你居然还想杀她?!”

他剧烈地咳血。

他实在想不通,这丫头到底是为了什么!

明明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却独独怕这少女殒命!

常芸没说话。

她一双黑眸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孩。

她突然记起那个月光盈盈的夜里,这个女孩也是这般泪意朦胧地看着自己,说着“跟她走吧”的话语……

她在这个时候才明白,原来那不是一句孩童的玩笑。

她放下已被鲜血弄脏的剑。

“你救我一命。我还你。”

常芸转过头,看向狂奔而来的守城卫队伍,声音飘渺。

“你们走吧。”

“小姐姐!”牧之大叫。

“我不喜欢欠人人情。所以从此,我们互不相欠。”常芸落下最后一句话,调头往回走去。

她瘦削而笔直的背影,看在牧之通红的眼里,却好似永别。

“呜……”她哭出声来。

“荆棘!快去救青姐!”白惊宇忍着痛大声提醒。

牧之抬眼看去,只见到那个守城卫面色铁青地趴在地上,显然是箭毒发作了!她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咬牙跑去,将守城卫拖回到车上。

“快走!”白惊宇喝道。

牧之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越来越小的背影,回头,握紧了车把,用尽全力,向城外的密林逃去。

……

回忆到这里的时候,常芸已经走到了容依院长的书房门口。

她微叹一口气,抬起有些酸痛的手臂,轻轻叩门。

“进来吧。”房内传来一道略显冷淡的声音。

常芸推门而入,将门仔细关好,看向冷眼看着她的容依。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院长对她流露出这般的神情。她不由得苦笑。

“院长大人,学生……”

话还没说完,容依面色不虞地一拍书桌,喝道:“你就是这么办事的?”

第五十四章 登云之梯

常芸默然。

对于容依,她内心的情感是复杂的。不管她是否认识陆大伯,不管她帮助自己修炼巫灵是因为什么,她在自己突破体术三级的过程中,出力良多。

常芸冰冷,但仍有心。她对容依有了感激之情,也正是因为如此,容依将此事托付给她之时,她可以那么迅速地就答应下来。

只是……

常芸握紧拳头:“学生不懂院长大人在说什么。”

“呵,”见常芸如此模样,容依的脸上不禁攀起冷意。今日下午她听闻线人来报,立马快马加鞭地赶去城门口,恰好在远处见到常芸在半空中突破了乘风之术,直奔那拉草车而去。

车前不过一个小孩,还有一个重伤的男子,以常芸的实力,不可能拿不下来。

可她怎么也没料到,常芸竟然就那么轻易地放他们走了!

“我需要你一个解释。”容依的声音愈发冷了。

常芸直直站着,没有说话。

“我需要你给我一个让我可以接受的理由。”容依叹一口气,语气也缓了一缓。

良久,常芸才僵着嗓子突出一句话来:“还她一命而已。”

闻言,容依皱起了眉头。

她是谁?

又为何要还命?

她不禁深深地打量了常芸一眼。

这个明明做错事的少女,却面色坚毅、毫无悔意,很显然,她很清楚自己是在做什么,甚至可以说,她连后果都一并考虑在内了。

这就是她的解释。

容依感觉到自己的怒气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名状的莫名情绪。她看着常芸,说道:“不管如何,你办事不力却是事实。接下来,你跟着段凤君继续研习体术三级,日后,我会交代你另外的事情。”

说完,她挥挥手,面色疲惫,在无他语。

常芸应了一声“是”,默默地退下了。

*

巫学院的高墙阻挡了信息的流通,那日的喧嚣,巫童们并不知晓。

她们日复一日地操练着、研习着,个中艰辛,唯有自知。她们也许是为了家族的荣耀,也许是为了外界的崇敬,又也许,仅仅是因为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

常芸,毫无疑问是后者。

在后山之上,段凤君正在教授登云梯的方法。常芸上次在城墙上已突破了乘风之术,但她并未向外人显露,仍旧是安静地站在队列之中,静静地看着段凤君的一举一动。

方法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两字,蹬树。

爬树知道,这蹬树却是第一次听说。段凤君也没多的话语,而是自己演示了一遍。

简单的来说,就是身体与地面保持一个较大的斜角,以脚蹬树,往上交错前行。而整个过程中,上身保持不动,只有双腿飞速往上蹬去。

段凤君演示完,悠然落地。

“这里银杉高约十丈,你们若能在十息之内登顶,便算完成。”

话音刚落,众巫童顿时惊呼起来。

十息!

巫学院后山上的银杉常被人戏称“银杉王”,足以见得其高度之巨。而现在,竟要她们只呼吸区区十次,就要登顶到尖端!

并且,还是用这么困难的方式!

站在常芸旁边的一个高个巫童嘀咕着:“妈呀,难怪最快突破的都用了三年……”

常芸听在耳里,微微摇头。

练习以组队的形式进行。常芸向来独来独往,自然是落了单。同样落单的,还有吴莜、王晴柔和一个瘦弱矮小的少女。

吴悠优秀、如在云端,巫童们自然是有些怕她;而王晴柔,平素都独自练习,落单也不足为奇。

王晴柔看着常芸,挤出一丝笑容:“芸儿妹妹……”

话还没说完整,常芸就看都不看她一眼,径直走到了吴莜面前,伸出手:“我叫常芸,姐姐可否一起组队练习?”

吴莜看向常芸,眉头一皱,面上却道:“如此正好。”

常芸满意地点头。在她身后,王晴柔愤愤地跺脚,转向了那个瘦弱少女。

组队练习开始。

之所以要组队,是在于此项练习中时有危险,需要有人在一旁盯着看着,如若情况危急,可以帮忙寻求老师的帮助。

众巫童你搀着我、我扶着你地开始练习,不过一会儿,就摔得人仰马翻,屁股生疼。

常芸看向旁边一棵斜生的老树,上面树皮粗糙,疙瘩遍布,心中微动,指向那边。

“用这棵树先练习着吧。”

“用这棵树先练习着吧。”

没曾想,竟是两道声音齐齐响起。

常芸看向吴莜,而吴莜也目带讶异地看着她。吴莜先笑出来,说道:“妹妹果然异于常人。”

常芸挑眉,她这话的意思,看似是在夸赞自己眼光独特,但又何尝不是在说自个。

常芸无言,走向那棵丑陋的榆树,伸出手:“姐姐先来吧。”

吴莜没有拒绝,用力一跳,登上树干。

这树本来就生得斜,加上表面还有可以着力的树皮疙瘩,所以吴莜也能在上面勉强练习。她学着段凤君的脚法,慢步交错前行,虽然身子摇晃得厉害,但显然比旁边那些巫童好上了不少。

常芸站在树下,微仰着头看向吴莜。吴莜面容不似女子那般柔和,反而透着一些英气,尤其是两道浓眉,眉峰锐利,显示她不凡的气度。

常芸不禁想到,人中龙凤是否都是这般,万事游刃有余,根本不值得忧虑。

*

一天的练习结束了,吴莜谢过常芸,独自往寝室走去。

常芸落在队伍最后,见无人注意到自己,便闪到一条小道之上,往后山深处走去。

自从那日在城门口的那次突破,她就能够感受到自己体内发生的一场无人知晓、却令她胆颤心惊的变化。那股洪流在毫无规律、毫无预兆地一次次地冲撞肉壁,让她的周身都炽热难安。

她隐隐地感觉到,自己快要突破体术三级了。

她突然笑起来。如果此事被段凤君知道了……还真不知道她会流露出怎样的表情。

行至悬崖边上,她双手紧握,用容依交给自己的口诀调动灵力,双腿一蹬,便似仙人般腾空而起,继而一跃而下。

如若是常人,在跃下刹那定会感到一丝紧张与恐惧,但常芸的心头涌上的却是不可言明的畅快!以天作海,以风为浪,她好似一条鱼儿遨游天际。举目望去,万物皆在脚下,万物皆为臣民!

她张开双手,感受这极致的快感。

蓦地,她看见底下一片葱郁中一道小小的身影。她敛了神色,见四方无人,便从天而降,稳稳地停驻在那人的面前。

第五十五章 荆棘鸟

“芸、芸儿姐姐?!”余沐儿大大地张开嘴巴,不置信地看着眼前这熟悉的身影。

她今日不过一时兴起,就想来这后山看望常芸,哪里想到突然一道神姿降下。原本以为是哪位巫女大人,没想到……竟是常芸。

“沐儿。”常芸微微一笑。

“哇哦!芸儿姐姐你突破三级了?!”余沐儿开心地大叫,“这才多久时间,你就突破成功了?”

“还没。”常芸淡笑摇头。她只是突破了乘风之术,但登云梯却迟迟没有进展。

“这还没有?”余沐儿调皮起来,斜睨着常芸,“你刚刚都那样那样了,还说没有?”

常芸笑起来:“说起来,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来看你呀!可让我一顿好找。”余沐儿挽起常芸的手臂,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芸儿姐姐,你既然突破三级了,是不是就要举行授带仪式了?我听说哦,那授带仪式……”

“好啦,”常芸连忙打断,“沐儿,今日之事,你不可让他人知晓。”

余沐儿眨眨眼睛,本想问问为什么,想了想还是咽了下去。

“芸儿姐姐,其实我今天来找你……”余沐儿从背后的长条布包里抽出一个东西,递到常芸面前。常芸定睛一看,见着那是一把做工精良、金光闪闪的黄金权杖。

“我觉得在寝室里给你太过张扬了,所以……所以到这里来寻你。”余沐儿挠挠头,脸颊有些红。

常芸挑眉:“这是从你家拿来的?”

“嗯……”余沐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

“沐儿,其实,我那权杖没你想的那么……”

“哎呀,芸儿姐姐,我知道你已经有权杖了,可我就是觉得这把特别适合你,没别的意思!你可一定要收下!”余沐儿有些急了。

“嗯。”常芸点头,伸手接过。

“哈?”这下轮到余沐儿傻眼了。

“怎么,我收下也不可?”常芸嘴角噙着笑。

“没没没,收下好,收下好!”余沐儿绽放出炫目的笑颜。

“最近课程比较轻松,我以后常来看你!”她笑着说道。

“轻松?”常芸挑眉,眼里闪过一丝狡黠,“那可不行,这样吧,让我来看看你的剑术。”

“啊?!”余沐儿缩了缩脖子,吐吐舌头,“怎么还要练啊……”

常芸笑了。

她握紧手中的权杖。

“走吧。”

“嗯嗯!”

夕阳下,两个小人儿一前一后,走向训练场。

余晖中,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

在城郊的一处宅邸里。

一个瓷娃般的女孩抱膝坐在两张床中间。

一张床上躺着浑身是伤的男子,一张床上是一个面色惨白、不知死活的女人。

女孩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前眼前的一片虚无。

在她的手里,还拿着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娃娃。

“荆棘,水……”白惊宇出声唤道。

牧之回过神来,立马将碗递了过去。

白惊宇颤颤巍巍地坐起身来,灌了几口,将碗放下,问向牧之:“青姐怎么样了?”

牧之口气淡淡的:“毒解了,过不久应该就会醒了。”

“那就好。”白惊宇放下心来,抬眼看去,只能见到女孩包着白色头衣的后脑。心中一痛,他低声问道:“荆棘,你……不会怪我吧?”

牧之笑笑:“怪你做甚。”

白惊宇被她这副模样刺得心中愈发难受了起来:“毕竟,那个姑娘是……”

“别再提她了。”牧之闭上眼睛。

“为什么?”白惊宇感觉到有一股急需出口的情绪涌上心头,不由得恨声道,“她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

“我说了别提她了!”牧之猛地回过头来,一双眼睛璨璨发光。

她比谁都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没办法杀她!只要一看见那少女的眼睛,她仿佛就受到蛊惑似的不忍下手,她一遍遍地问自己,到底是因为这少女是自己无法断论之人,还是因为那些清冷的夜里,那沉默而温暖的陪伴……

她是荆棘,是永不会停下的飞鸟。

荆棘,不能、也不敢停驻自己的飞翔。

白惊宇叹一口气:“你能自己想通就好。”

牧之咬着唇,没再说话。

良久,她才站起身来。

“我听大人说,半月之后,今年的绮宝会将在双川县里举行。青姐醒来之后,你告诉她一声,让她做好前去的准备。”

“怎么突然想着要去绮宝会?”白惊宇皱眉。

他们可不像是会去参加那种集会的人。

“大人自有她的安排。”牧之说完最后一句话,推开门,疾步离去了。

*

日子又悠悠过去了半月。

在这半月里,常芸一边不动声色地和吴莜两人组队练习蹬树之术,一边在山洞里继续炼化巫灵,寻求突破。

据容依所说,巫灵每升一个品阶,都会经历三段历程。一是洗净凡污俗垢的淬体阶段,二是强筋健体的阔脉阶段,最后便是人神归一的领悟阶段。

此前常芸已经突破了淬体和阔脉阶段,而那日在濒死边缘更是领悟了乘风之术,距离人神归一的境界,已然只有一步之遥。

那日,常芸和吴莜正在距离方阵有些距离的老榆树上练习着步伐,突然看见段凤君缓步而来,面上似笑非笑,似鄙非鄙。

“你们就是这般练习的?”她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是责怪还是调侃。

“学生实力不济,所以才想另辟蹊径,还请老师莫要怪罪。”吴莜跳下树来,恭恭敬敬地低头回道。

“我可没怪你。”段凤君连声安抚道,眼睛一转,视线落在常芸身上。

“常芸。”她冷声喝道,“你之前无故消失几日,有何解释?”

常芸皱眉,既然容依并未将此事告诉段凤君,那么她也理应缄口不言。

“学生没有解释。”

她面色如常地答道。

“你!”段凤君怒目圆睁,顿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这妮子仗着和院长大人的交情,居然这般无法无天,还有没有把她这个老师放在眼里?

她上下打量常芸一番,冷笑道:“那就让为师看看你们这几日练习的成果。”说着,她手指轻飘飘地一指,后方那棵最高的银杉树赫然进入众人的视线。

“老师,芸儿妹妹这几日因故鲜有练习,还是学生我来……”

吴莜的话还没说完,段凤君就温言笑道:“你这几日身体不适,还是在一旁观摩为好。”

吴莜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常芸,微叹一口气,应了一声“是”,缓步退到了一边。

第五十六章 你想飞吗

到了这个时候,其他巫童们都慢慢地聚了上来,面露期待地围在一起。她们可要看看,这个总是出尽风头的村鄙丫头是否还能像以前那样大放异光。

然而这一次,她们显然是失望了。

那银杉高约十五丈,而常芸只在碎步登高到第五丈的时候,就脚下不稳,跌落在地面上铺好的棉柔软垫之上。

尽管她姿势标准、速度不凡,但毫无疑问,她此时是出了一个大糗。

“呵呵呵,我还以为她每次都能运气那么好呢。”有稍微年长点的巫童咯咯地笑出声来,“丙等就是丙等,这人呐,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我以为,她总能逢凶化吉呢。”一个巫童惋惜地说道。

“你这怎么说话的,什么叫‘凶’,要是被老师听到了你可完了。”另一个巫童连忙小声喝止。

“可我就觉得她这是受了无妄之灾呀……”

“什么无妄之灾,她毕竟就只是个丙等!”

巫童们心思各异地小声议论开来,段凤君听在耳里,一丝得意的微笑慢慢攀上嘴角。她再一次证实了心中的想法,那就是她回绝这个少女一事,自己并未有任何错误。

“如此看来,你也不过如此。”她鄙夷地开口。

常芸环视一圈,见众人都在看自己的笑话,顿时冷笑一声。

这人修炼到了蓝带,心胸却跟苏琉璃一般狭窄,处处因为莫须有的罪名看她不过。对于这种人,她又何必一直忍耐?

“老师曾经说过,上一位突破三级的巫童用了整整三年时间,学生不过练习了数月,就被老师如此器重,学生还真是惶恐。”

说罢,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直直地看向段凤君。

“也不知道老师当年,到底花了多长时间?”她朗声说道。

相较于同是蓝带的王知琳来说,段凤君明显年长一些,此时她不过是猜测性地一说,果然见到段凤君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脖子上都被气得青筋乱跳。

常芸看在眼里,心中一阵冷笑。

段凤君咬牙切齿,哑着嗓子喝道:“你们还不去练习!”

众巫童立马四处散开,重新投身到了练习之中。

常芸也转身走过,目的却不是银杉,仍是之前的那棵老榆树。

“常芸!”段凤君气急了,这妮子,到底还把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常芸回过头,脸上荡起一抹醉人的微笑。

“怎么,老师想起自己用了多长时间了?”

说罢,她再也不看段凤君猪肝色的脸庞,面露鄙夷地离去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一旁的灌木丛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扑哧”一声,捂住嘴,笑得天花乱坠。

不过,她凝眸想着,这还是自己第一次见到芸儿姐姐如此受挫呢……

看来,自己得想个办法,帮帮她了。



后山的小山洞里,常芸将碾好的紫灵粉小心翼翼地装进瓶里。

数了数,正好够自己接下来半月修炼的分量。

满意地点头,常芸将紫灵粉都收入自己随身的布包之中,就要出洞而去。

“咔嗒”

洞口传来一声异响。

常芸有些无言。

这后山上草木繁多,植被茂密,自然是一些动物的栖息之地。自从这山洞被自己所“强行霸占”之后,总是有一些动物来这里想要夺回主权,无奈这洞外不仅有常芸自己布置的枯树枝,还有容依设下的灵力结界。

怕又是什么小野兔吧。

常芸这样想着,弯着身子出洞。定睛一看,野兔没见着,倒见着了像兔儿一样瞪着浑圆两只眼睛的女孩。

“嘻嘻,”余沐儿乐呵呵地笑着,“芸儿姐姐。”她打着招呼。

常芸挑眉:“你怎么在这儿?”

“咳咳。”余沐儿有些尴尬。她总不能说,今个她特意到这后山一路尾随着常芸来到这里,想进来看看,却发现进去不得就一直等在外面吧……

常芸没继续纠缠这个问题。

“沐儿的剑术怎么样了?”走在下山的路上,常芸偏头问道。

余沐儿脸色一黯,小小声地开口:“还没什么起色……”

“哦,”常芸颔首,“没事儿,这事急不得。”

余沐儿眨巴眨巴眼睛,重重地点点头。

“芸儿姐姐,我……”

“沐儿,你想飞吗?”

“啊?”鼓足勇气的话还没说出口,余沐儿就被常芸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给惊得大大张开了嘴巴。

飞?

“想吗?”常芸又问了一遍。

“想!”余沐儿大声说道。

这世界上,谁不想自由翱翔在天际?

她余沐儿,当然也不例外!

“嗯,那就好。”

常芸话刚落,余沐儿就感觉到自己身子被人猛地一推,直直地往下坠去!

她们刚刚本来就行至悬崖边上,此时她就像没了翅膀的鸟,被呼呼的风拽得往下而去。余沐儿感觉自己的血都往头顶冲去,顿时哇哇地大叫。

“啊啊,救命啊——要死了——要死了——”

鼻涕和眼泪齐飞,她不禁开始思考,自己要是就这样死了,家里会不会乱作一团……

突然,她身子一轻,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原本飞速变化的四周景象陡然变慢,广袤而壮美的景色,邀功似的呈现在她的眼前。

她眨眨眼,看向身侧。

身侧是常芸淡笑的脸。

身下是缭绕的云,壮丽的山,奔腾的河。

抬头间,是蔚蓝的晴天。

“芸儿姐姐,我……是在飞吗?”余沐儿勉强才能找到自己的声音。

“嗯,你没死成。”常芸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哈?哈?哈!”余沐儿高兴得手舞足蹈,睁大眼睛,不想放过眼前这绝美景致的一丝一毫。

“轻点动。”常芸微皱眉头,连忙制止。她可不是什么大力士,要是一个不稳手滑了,得把这丫头吓死。

“嗯嗯!”余沐儿仍是傻傻地笑着。

终于,两人安安稳稳地落到山下。

余沐儿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

“哇哦……”她惊叹连连。

常芸笑了:“还是这样赶路快些。”

说罢,她抬腿便走,余沐儿挣扎着站起,也小碎步地跟上。

“芸儿姐姐,原来成为巫女是这般感觉……”很显然,余沐儿还没从刚刚那让人沉溺的畅快中醒过来。

常芸莞尔:“所以沐儿要加油了。”

余沐儿点点头,神色已不似之前谈起剑术时的那般黯然。

“沐儿一定会努力的!”

她捏着小粉拳,坚定地说着。

常芸摇摇头,眼角都带着笑意。

看着常芸柔和的面庞,余沐儿有一瞬的愣神,脚步不由自主地也慢了许多。她偷偷地从怀里取出一个红木匣子,轻轻打开,一股沁人心鼻的味道便随风飘来。

“芸儿姐姐,你相信沐儿吗?”她低声问道。

第五十七章 是梦是真?

常芸一愣,歪着头,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

“谈不上很信,但也不会不信。”她说得轻描淡写。

要是别人听到这话,一定会觉得有些失落、甚至愤怒,但听在余沐儿耳里,却觉得自己能得到这个答案已然十分满足。微微挺直了背脊,她肃然说道:“那芸儿姐姐可否这次就全信我一回。”

“哦?”常芸有了兴致。

“请姐姐闭上眼睛吧。”

常芸看了余沐儿一眼,点头,闭上了双眼。

黑暗之中,她能感觉到余沐儿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她的身边。这妮子又要搞什么花样……她刚想着,一阵令人舒畅不已的香味袭来,下一秒,自己的嘴中已被塞入了一枚东西。

那东西入口即化,转瞬就消散在了她的口中。

“这是什……”

话刚说一半,她便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一股她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刺激着她的神经,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体内的热流涌开,好似,那个灵力外现的夜里一般!

“芸儿姐姐,这是我从家里偷来的双灵……”

余沐儿有些羞赧地挠头,常芸却仿佛根本没听见似的,猛的点地腾飞,身姿矫捷地御风而走!

如若常芸此时还有些微理智的话,她一定会对这样的自己惊讶万分,因为——

她刚刚使出的招式,不是别的,正是登云梯!

……

常芸一路翻飞,周围景象如风逝过,在她身后留下残留的影。

她一头扎进山洞里,像是被人操纵了似的,手脚麻利地将一个个水桶里的水倒入那口巨大的木桶,将今天攒好的半月分量的紫灵粉全部洒进,不过一会儿,那清水就变成了一片深紫色。

将身上的外衣去除干净,常芸深呼吸一口,缓缓步入水中。就在入水刹那,自己的肌肤像是在沙漠里干涸了许久的濒死之人,一口接一口地用力吮吸起灵力。

一时间,她身子里似有龙卷风袭来,而这龙卷风的风眼,就是她的巫灵!

巫灵狂喜着,颤抖着,同样也恐惧着。它对这突然涌来的磅礴灵力欣喜若狂,而同时,它也担心自己突然的壮大,是否会吓着这个不过十三岁的小女孩儿。

神志不清的常芸哪里知道,在这小小的山洞里,竟发生着一场若干年后都让人津津乐道的异变。史书上记载,就是在永宁五十年的这一天,那个少女,终于成巫!

“我……回来了……”

一声仿佛来自地府的呻吟,炸裂在常芸耳边,她却听不见了。

……

*

明明是晚秋的天气,却突的下起了只有夏日才能见着的暴雨。

暴雨倾盆而下,拼命地洗刷这个污浊的世界。

哗啦啦……轰隆隆……

雨声与雷声交响共鸣。

天地为帘,万物皆臣服在自然的脚下。

这雨足足下了两个时辰,才慢慢地停歇。

原本就空气不甚流通的小山洞里,因为这场雨更加潮湿闷热。

一个少女趴在山洞里凹凸不平的地上。

这少女大约十三四岁的年纪,身长五尺,面色沉静,已不知道睡了多久。

她双目轻阖,根根分明的纤长睫毛随着起伏的呼吸而微微颤抖;嘴唇平素倔强的弧度,此时似是因为沉睡的美梦而变得柔和淡然;月光倾泻,娇嫩的面庞上,隐约可见淡淡的细小绒毛。

也许是枕着的左手有些麻了,她微微翻转了一下身子,如墨的长发随着她的轻动,滑落肩头。一点微微的红光出现在她的额间,眨眼,又调皮地不见。

终于,被山洞里的潮湿惹得有些难受,常芸皱着眉头,嘤咛一声,慢慢地醒了过来。

她这一醒,就立即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先是睁开眼睛,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视力似乎变得比以往更好,连山洞顶上的石头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

接着是伸出手指,原本长满薄茧的双手似被再造了一般,薄茧不再,纤细娇嫩,甚至散发出莹莹微光;

然后是伸长四肢,想要伸个懒腰,却听闻到筋骨一阵“噼里啪啦”之响,从未有过的舒爽感觉席卷全身;

最后是慢慢地站了起来,常芸目光如炬,直直望向山洞外的夜空朗朗。

无论是风轻轻拂过草地发出的沙沙声,还是动物夜行捕猎的脚步声,或者是远处小溪的静谧潺潺声,都一一落入耳中。深呼吸一口,空气里的清爽之息倏地窜进肺里,让她畅快地快要呻吟出声。

她无比清晰地感觉到,现在的自己虽然还是自己,却已然不是自己!

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低头轻笑一声,她摇摇头,缓步走出山洞,却意外地见到了在洞口蜷着湿透的身子、紧闭着双眼瑟瑟发抖的余沐儿。

常芸暗叹一声。

伸手拂过额头,少女的体温果然有些烫手。常芸皱眉,长臂捞起,脚下轻点,便如惊鸿般消失在天边。

……

一路疾驰,很快就到了寝室。四下里漆黑一片,众巫童都已进入沉沉的梦乡。常芸放慢脚步,缓缓来到余沐儿的铺位,轻轻将她放下,仔细地掖上了被角。

余沐儿烧得厉害,常芸凝思想了一会儿,出门打来清水,开始用棉布巾一下下地为她擦拭着额头。

“夜、夜叉娘娘?”忽的,黑暗里响起一声怯弱的呼唤。

常芸回头看去,见到的却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女,曾巧巧。在她的手上,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剑。

曾巧巧被常芸这样看着,不知怎的,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从常芸和王晴柔去往三极的方阵里后,她总觉得自己有些孤单,连晚上睡觉都不安了起来。

于是,她偷偷地跑出去练剑,没想到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刚跑回来,就瞧见了常芸。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她挪着步子走近,有些担忧地看着床上煞白着小脸的余沐儿。

常芸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没事,你去睡觉吧。”

“我可以……”曾巧巧鼓起勇气地抬起头来,想要也出一份薄力,没曾想话刚滚到嘴边,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这……还是夜叉娘娘吗?

第五十八章 绝不再哭

身形没错,五官也没错,可是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她的心中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夜叉娘娘……好像从夜叉变成了观音,晋级了!

常芸皱眉:“你看什么?”

曾巧巧回过神来,呵呵笑着:“你好看。”

常芸眉头皱得更深了:“明日还要训练,早些歇息吧。”

说罢,再不看她一眼,低头继续细细地为余沐儿擦拭起来。

她如此冷淡模样,看在曾巧巧眼里,却显然是另外一回事了。夜叉娘娘这是在关心自己?她心中乐开了花,蹦蹦跳跳地回到自己床铺睡觉去了。

一夜好眠。

翌日一早,常芸在探过余沐儿体温之后,来到了后山之上。

不管是登云梯,还是体内的灵力涌动,她都需要再确认一遍。

此时的她孤身置于一片空旷之境上,举目望去,暴雨洗刷过的天空格外的澄澈美好,清风拂过,撩起她万千发丝。

她心头涌上两种同样强烈的感受。一种是惧怕,一种是期盼。

她惧怕昨天的一切不过是一场黄粱美梦;而她期盼,梦想终于照进现实,生根发芽。

“起。”

在心中默默念着,她只轻轻调动体内的灵力,便感觉天上似有神明在召唤自己一般,整具身体悠然而起——终于,当她自如地在林间飞舞、与万物共呼吸的时候,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终于是突破成功了。

一时间,过往的种种呼啸而来,让她突然眼底酸胀,似有液体要奔腾而来。

她想起常知行跪伏在那个女人面前,像受惊的动物一般瑟瑟发抖;她也记起自己惨白的脸上,被那喷薄而出的血液溅射满满;她更看见,自己曾跪在常知行的坟头前,对天起誓,此生绝不再哭。

可纵使这样……她的眼眶却还是湿润了。

小时候,她的课业得了老师的表扬,总是会飞奔回家中,扑进爹爹的怀里。爹爹你看你看,芸儿是最厉害的。那个时候她总是笑着那样说道。

可是小小的她又哪里懂得,这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比自己的努力还要厉害。

厉害不知多少倍。

那是权力。

是她受其所害,却注定要一生追求的东西。

成巫,并不算什么。

她要是的是成大巫,为大人,无人来侵,无人来犯;保全自己,也保全她所在乎的人。

这是只要一想到就会浑身战栗的信念。

所以,她绝不会再做懦弱的弱者。

所以,她此生绝不再哭。

*

段凤君得知那个消息的时候,正躺在凉椅上悠悠地吃着葡萄。

葡萄一颗颗晶莹剔透,甘甜可口,她吃得美滋滋心甜甜,一双细长的眼睛像猫一样眯起来,陷进白面团似的肉里。

她扫过面前低头站着的老妇,将她战战兢兢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鄙夷,她语气也冷了几分:“都这么大岁数人了,还这么不稳重。你倒说说,这大晚上的,你这么慌慌张张地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个事情?”

听到她这般说话,老妇身上颤抖得更加厉害了。她不禁开始怀疑,这话她一说出口,自己的小命就将不久矣。

颓然地认命,她嗫嚅地说道:“是院长大人下的紧急通知,请你明日参加新晋巫女的授带仪式。”

“哦?”果然如老妇所料,段凤君闻言顿时就坐不住了。出了新晋巫女这种大事,她这个教授体术三级的老师怎么不知情?

“你没听错?”她神情古怪地问道。

“没、没听错……”老妇苦着脸说道。她倒宁愿自己是听错了。

“那院长大人有没有说新晋巫女是谁?”

“她说明日就知道了……”老妇的冷汗已经滴了下来。

出乎她意料的是,段凤君只是挥挥手让她退下,其他半点责罚也无。待她走后,段凤君皱着眉头,只觉得此事十分的不寻常。

就她所知,不管是她所教授的方阵,还是别的同侪所在的方阵,都没有一个巫童是能够在近期内突破体术三级的。

难道是那些平素总是笑呵呵的同侪没对她说实话?

只要一想到有这个可能,她就感觉到一股无名火幽幽地升了上来。

这帮虚伪的女人!

平日里对她是和善有加,总是谄媚地奉承她有吴莜这个好学生,而对于自己班上的学生,则是垂头丧气直叹运气不佳。

可现在居然有人突破成功了!

难道是这些人韬光养晦,目的就是想来看她的笑话?

想到这里,她狠狠地一掌拍到桌上,果盆里的葡萄被震得滚了满地。

虚伪!虚伪!虚伪!

她明天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她头上造次!

……

第二日,还没到时辰,段凤君就怀着愤懑的心情,急匆匆地往祭坛方向赶去。

云水乡虽然比起清云镇来是大了不少,但是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乡级城市,在偌大的云国里沧海一粟。

因此,这里的巫女不仅数量稀少,品阶也不甚崇高。上一个新晋巫女的授带仪式,也是在三年之前才有过一回。

所以,今日的授带仪式对于云水乡的巫学院来说,也能算是大事一场。

更何况……这个少女从巫童到巫女的时间只用了区区六月,更是史无前例,闻所未闻。

段凤君提前到了祭坛之上,心头憋着气,慢慢地等待其他巫女的到来。远远的就瞧见了几个巫女结伴而来,她冷笑一声,迎了过去。

“段姐姐。”这几个巫女是紫带,段凤君是蓝带,自然是含笑主动打起了招呼。

段凤君闷哼一声:“出了这样的天之骄子,你们倒是畅快了。”

几个巫女一愣,完全摸不着段凤君为何这般说话。

文洁先反应过来,淡笑着说道:“段姐姐,巫学院出了这样的奇才,我们自然也是高兴的。不过我们的高兴断不能及上姐姐的一分,刚刚我们还在说着呢,这孩子前途无量,段姐姐有了这样的后盾,日后一定平步青云,让妹妹们好是羡慕。”

段凤君皱眉:她这是什么意思?

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瞧见一大帮巫女随着容依而来,远远看去,各色袴褶翻飞,颜色在秋日下跳跃变化,美不胜收。就连易秉谦也站在里面,行得玉树临风。

而在那些巫女中间,那个高挑而瘦削、沉静而淡然的,竟是一个她做梦都想不到的人。

第五十九章 徇私舞弊

常芸。

那个人,竟是常芸。

段凤君身形猛地一晃,双眼大睁,满眼的不可置信。

这是怎么回事?

她怎么会来这里?

她不是一个巫灵丙等吗?

她不是连登云梯都不会吗?

她怎么能出现在授带仪式之上?!

扼制不住心中的悸动,她急急地走了过去,脸色煞白地问向容依:“院长大人,这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不管是谁,都不可以是她呀!

这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错了!

“搞错什么?”容依皱着眉头瞥了她一眼。这段凤君平素傲是傲了点,但在她面前一直是恭恭敬敬恪守礼仪。现在冒冒失失地来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顿时让她心生反感。

“这……这不可能是她呀!”气血上涌,段凤君猛地指向常芸。

她此话一出,众人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了,全都眼神莫名地看着她。

“哦?为什么不可能?”容依挑起眉毛。

段凤君见容依发问,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往前微跨一步,立马接话说道:

“院长大人,你有所不知,这巫童昨日连最为简单的蹬树都不会,更别说登云梯和乘风之术了!她体术三级未能突破,更没有在我这个老师这里进行体术考核,又缘何可以晋升巫女?这要是传出去了,别人难保不会安我们巫学院一个徇私舞弊、滥竽充数的污名呀!”

一定是这个丫头片子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一定是的!

她说得恳切,连声音都微微颤抖了。她睁大了双眼,几乎是求情一般地看向容依。

然而她这般模样,看在容依眼里却怎么看怎么碍眼。

“呵,徇私舞弊,滥竽充数?”容依冷笑起来,笑容毫无温度,“段凤君啊段凤君,你口中的这个人,昨日是由我本人亲自进行体术考核。你这意思,是在说我徇私舞弊?”

什么?!

段凤君身形猛晃,脸色白得比死尸更甚。

“亲自、亲自考核?”她喃喃自语。

“怎么,我不能考核院内的学生吗?”容依落下这句话,再不看她一眼,领着众巫女和常芸往着祭坛方向走去。在擦肩而过的刹那,常芸咧开嘴,轻轻笑了。

段凤君如遭雷击,怔怔地看着越行越远的巫女队伍。恍惚间,她似乎看到易秉谦回过头,轻蔑而怜悯地看了她一眼。

“不……”

许多年再未有过的挫败袭上心头——

难道,她真的做错了?!

这方,巫女将祭坛团团围住,开始吟哦咒语歌谣。在声声絮语之中,有三名老妇舍级而上,一人捧着巫服和发带,一人端着瓷瓶,一人手中是长长的金色权杖。

常芸跪在祭坛中央,双目如炬,直直地看向前方。

几月前,她站在一侧静静地看着暮云,而此时此刻,跪拜的人变成了她自己。她能感觉到自己头上扎着的寻常发髻被容依手中的权杖一拂,悠悠落下;紧接着是几滴冷入骨里的清泉落在身上;再之后……

是一套巫服,和紫色的丝带。

她死死地看着老妇手中呈来的那套巫服。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打量巫服。真丝的质地,潋滟的微光,尤其是那件紫色袴褶,紫得艳丽却又柔和,绝美而又凄婉,这不是一件衣服,倒有些像是值得珍藏的收藏品了。

可,这就只是一件衣服。

就只是一件衣服!

不管它象征着多少权力,多少巫女付出的心血,它明明,就只是轻飘飘的一件衣服而已!又哪里比得上自己爹爹温暖的笑颜,声声地对她说,芸儿芸儿,云深不知处,云深不知处……

常芸用力地捏紧了自己的拳头。指甲陷入肉里,疼痛,却不及心中丝毫。

“谢院长大人!”

她朗声叫道,伸手接过巫服。

唯有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波动。

容依看在眼里,只当她是因为晋升巫女而内心激动,并未多放在心上。她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女,心中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从此以后……”

从此以后,切记,巫不在技艺,巫在心中;若心中有巫,便能成大成,行大事,为大人。

她张张嘴,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起来吧。”她柔声说道。

常芸恭敬地站了起来。

容依再看了她一眼,回眸扫过在场的数名巫女,声音转冷:“今日之事,暂时不可透露给你们的学生!清楚了吗?”

众巫女眼内闪过惊异,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容依满意地点头,转身离开了。

率先离去的她自然也没有看到,那个新晋升的巫女,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死死地捏住手中的巫服,平滑绝美的丝料,褶皱顿起。

……

*

夜深了。

常芸从容依的书房里出来,抬头间,一轮弯月悄悄悬在空中。

她心中惦记生病的余沐儿,急急地往寝室走去。

刚一进门,就瞧见曾巧巧坐在余沐儿床边,见到她来了,圆圆的脸上绽放出憨憨的笑颜:“你回来啦!”

在她一旁,已经醒来的余沐儿也盈盈地看着她笑。

常芸对曾巧巧点点头,伸手探上余沐儿的额头:“烧退了不少。”她下了结论。

“嗯!还得谢谢巧巧妹妹。”

常芸看看像小动物抬头看着她的曾巧巧,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你先去睡吧,我跟沐儿说一会儿话。”

曾巧巧“嗯嗯”点头,连忙到了自己的铺位,拉上被子好好盖上,支起两只耳朵。

常芸叹一口气,扶起余沐儿:“能走吗?”

余沐儿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回道:“我可以。”

常芸颔首,给她取来一件衣服披上,扶着她出了寝室,来到了外面的空旷之地。

“芸儿姐姐……”没等常芸说话,余沐儿就急急地开口,“我要向芸儿姐姐道歉,我没有事先给你商量就给你吃了双灵丹……”

那双灵丹,说不上是多么贵重的东西,至少在她家里,是寻常可见的。在她小时候,她就曾经瞧见姐姐们在炼化巫灵的时候将这双灵丹囫囵吃下,她由此猜测,这双灵丹,对于常芸来说一定是有益的……

可她没想到,这双灵丹,竟会让常芸有那么大的反应。

第六十章 双川城池

余沐儿不知道的是,她以为寻常之物的双灵丹,正是让徘徊在三级边缘的常芸成功突破的最后推力。

常芸说道:“沐儿无需道歉,是我该谢谢你。”

余沐儿眨眨眼睛:“那……芸儿姐姐你真的突破成功了吗?”

常芸见四下无人,轻声应道:“是的。”

“哇……”余沐儿笑起来,“那真是太好了!”

常芸敛了神色,低声说道:“沐儿,我成功晋升巫女一事只有院内的老师知道,学生之间你不可多谈。我将连夜出发去双川县,较长时间都不会回来,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我回家省亲即可。”

“双川县?”这名字余沐儿并不陌生,“芸儿姐姐你去那里做什么?”

常芸神色黯然:“去买东西。”

买东西?这下,余沐儿有些吃惊了。她皱着眉头仔细想了一会儿,突然一丝了然的光芒划过眼底,她笑道:“嗯,我知道啦!芸儿姐姐你就放心吧!”

常芸点头。

“今夜就出发么?”

“嗯,我马上动身。”常芸指指身上背着的布包。

“可……你要怎么去?”这大晚上的,又没有马车,该怎么去到双川县呢,余沐儿不禁有些忧虑。

常芸笑笑,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筒样的哨子,轻吹两声,远处就响起了“哒哒哒”的马蹄声。

常芸冲余沐儿淡淡一笑,脚下轻点,就朝着马蹄声传来之处飞奔而去。

在月光下,她的身影寂寥,却十分有力。

余沐儿看着看着,脸上的笑容便越来越浅。

一抹忧愁攀上了眉头,她从脖上拽出一条项链。那长长的项链下面,挂着一个通体古朴、花纹繁多的金色铃铛。

她轻摇了一下,便有动听铃声响彻夜间。

一只黑色的大鸟朝她飞来。

她抬起雪白的藕臂,任那鸟停在她的手臂上。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黑鸟的头,口中呢喃,似在说些什么。

鸟“咕咕”两声,像在回应。

她满意地点头。

“去吧。”她轻声说道。

那鸟得了她的命令,张开宽大的翅膀,扑棱飞走,消失在朦胧的天边。

……

*

在云水乡通往双川县的必经之道上,掠过一匹黑马。

它身姿矫健,鬃毛飞扬,在它有力的背上,托着一个有些瘦削、但目光灼灼的少女。她用力地抓住手中的缰绳,感受着这飞驰的速度带来的震动。

她还清楚地记得,在几个时辰之前,容依将她唤到书房后发生的一切。

其实不用容依说,她就早已明白,她放过牧之是债,而这债她必须偿还。

不过……

既然有机会见到外面的世界,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一路上,她饿了就在路边的小村寨里吃一顿,渴了就饮林间的清泉溪水,等到了双川县时,时间已过去了三天三夜。

放走了黑马,常芸站在离城门十丈的地方。

她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的这座城池。

若是半年之前,她定不会想到,她有一天能够走出北村、经历清云镇、越过云水乡,最终停驻在双川县的城外。

双川县,得名于环绕着这座城池的两条河流。这两条河流起源于同一条河流,在距离这座城市数百丈的北方分流而下,堪堪绕过城市,将双川县的东西北三面都包在潺潺河流之中。

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让双川县成为方圆几十里的繁华大县。

常芸抬起头,看向那高高的城墙。

她的面庞变了模样,从清丽的少女变成了最平常无奇的乡土女孩。唯有那双眼睛,漆黑、湿润,像极了丧母的小兽。

她摸摸脸,确保容依给的那块面具无恙之后,抬腿向城门里走去。

一路上,热闹如浪一波波地卷来,这里比云水乡更大、更闹、更繁华。常芸仔仔细细地看着,挑中了一间名为“福香”的客栈。

她就此住下。

福香客栈的一楼就是饭堂,常芸的一日三餐全部在这里解决。她早起晚睡,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炼化巫灵之上。

那日,她从木桶里站起,擦干身上的水,戴上薄如蝉翼的面具,推开窗,往外看去。

福香客栈倚街而建,窗刚被打开,外面的鼎沸人声就猛地扑来。

常芸扫过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见一些穿着紫带巫女、蓝带巫女三三两两地走在路上。她心中不由苦笑,这些在清云镇上屈指可数的人物,在这里却如此常见,如此……普通。

街道上,几个少女款款走来。

她们面目清秀,巧笑嫣然,对街旁的胭脂水粉摊位有莫大的兴趣。从她们的装扮来看,应该是还没晋升巫女的巫童。

就在行至福香客栈门口的时候,少女中间突然爆发一阵小范围的骚动。只听一个面容娇艳的少女突然惊呼一声“我的绢帕哪里去了!”,开始慌张地左右寻找着。

少女越找越心急,泫然欲泣:“那上面可绣了我的名字!”她小声地呜咽道。

绢帕对于一名少女来说,自然是十分私密的随身物品,更何况绢帕之上还有少女的闺名?周围的少女都停驻了脚步,加入到了寻找的队伍里。

“你上次用它是什么时候的事?”一个少女皱眉,上前低声提醒道。

丢了绢帕的少女一惊,猛然记起:“我想起来了!刚刚走得有些热,我就把这方绢帕拿出来拭了拭汗,随后就放进手袖里了。然后……然后,好像扫来一阵风,还有些痒!绢帕就不见了!”

一阵风?有些痒?

少女们凝眸,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所有少女好心地在地上搜寻着,就连路过的行人见到这一幕,也加入了搜寻的队伍。

常芸用手臂撑着头,靠在窗棂上,这场骚乱似乎全没进入她的眼底。

她极目远眺,只见远方白云缭绕在山头,让她压抑得太久的心有片刻的舒缓,感到心旷神怡。

蓦然地,她看见了令她接下来,很长时间,都反胃不已的一幕——

她看见,在远处街角的一棵树上,有一个男子,正含笑执着一方绢帕,脸上露出似痞似黠的神情。

第六十一章 无能为力

那是一张只一眼就不会忘记的容颜。健康而又光洁的肤色,比例恰如其分的五官,一双眸子仿佛是两弯秋夜的月,鼻子是华山的峰。

身上穿的是穷乡僻壤罕见的月白云纹劲装,脚踏青锻长靴,正翘着二郎腿,高高地搭在树干之上。

可是如此容颜的主人,做的事情却不那么光彩了。

他攒着那方绢帕,见四下无人,便凑近鼻子闻了闻,露出陶醉其中的神情,似乎还发出了满意的呻吟。突然,他双眼一眯,发现了站在远处窗边的常芸,蓦地一笑,大手一伸,一张,那方绢帕就悠悠地从树上飘了下来。

……

等常芸回过神的时候,那男子已如鸬鹚掠水地离开了。

“……龌龊。”常芸脸色转黑,嗤了一句。

偷姑娘的绢帕就已经够龌龊了,居然还惹到了她的头上?

她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这不合时宜的一声,惹得下方街上的少女抬起头来看着她。常芸意识到了自己的脱口而出,脸上恢复冷然,伸手就将窗关上了。

随着她窗的关闭,不远处的一个女孩也收回了自己落在常芸脸上的视线。

她低下头,为心脏的收紧感到诧异。

明明是……不认识的人啊。

“荆棘,你怎么了?”身旁传来关切的声音。

牧之抬起头来,看向走在一侧的青姐。大伤初愈,青姐的嘴唇还有些苍白,肤色黝黑的脸上满是关切。牧之叹口气:“没事,我看错人了。”

“你最近……”青蛇欲言又止,“有些怪怪的。”

她依稀记得自己在昏迷前,看见了那把长剑刺在荆棘脖间,明晃晃的,刺痛了她的双眼。事后她回想起来,才慢慢的觉得有些不对——

以荆棘的身手,就算受到了如此威胁,她也能够化险为夷,而不是像当时那样呆呆站着,连脸色都白了。

“青姐,你在瞎想什么呢,我哪有怪怪的!”牧之扬起小脸,粉嫩的脸上满是夸张的笑意。

青蛇垂下眼,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眼,淡笑道:“你没事就好。”

“嗯嗯,快找个地方歇了吧!赶了这么久的路,人家都累了。”牧之嘟起嘴,挽上青蛇的胳膊。

“好。”青蛇笑起来,不再多言。

*

那日天气不错,秋风爽爽,常芸收拾好随身的布包,走出客栈,向着打探而来的巫女集市方向走去。

一路上,人声鼎沸,不绝于耳。双川县因着不俗的巫女数量,这里的巫女集市比云水乡还要热闹不少。

常芸怀揣着几张银票,步履轻松地闲逛在集市上。

她并未换上紫带巫女的巫服,所以看上去不过是寻常巫童模样。拐进一家武器铺子,淡然地扫过各式各样的武器,她最终停驻在一面挂满权杖的墙壁之前。

“姑娘,买权杖呐?”一个大约三四十年纪的中年女子谄媚地笑着。

常芸摇头,又点头:“老板,你看看这个,能想办法修复吗?”

她从背着的长条布包里抽出一柄黑色权杖,正是上次在云水乡的巫女集市购来的那把。

盖在权杖上面的白布刚一去掉,一阵清冷之息倏地窜了出来。

老板娘眨眨眼,像是受到蛊惑似的,伸手轻轻地拂过权杖上的斑斑锈迹。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嘴上却是寻常问道:“姑娘,这权杖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淘来的。”常芸如实回道。

自从买下这权杖之后,她又去了几次云水乡的巫女集市。可是不管是偏僻小店,还是传承已久的百年铺子,都没有一人能够准确地说出这权杖的来历。

不过是天德之战留下来的破烂货吧。

那些人嘴上这么说着。

可这个说法,她又怎么能信。

若真的如此,她为何只要握住这权杖,就能感觉到身体里那股热流的欢呼雀跃。像是渴求了许久的孩子,终于找回了失而复得的宝贝。

所以,她想着来双川县碰碰运气。这里的人,眼界阅历应该更为广阔才是。

“淘来的?”老板娘有些恍惚。

“嗯,据说是战场上留下来的东西。”

听闻常芸这般说话,老板娘沉默了。她在这里经营武器铺子也有十年,见过各式各样的武器,不管是寻常武器师锻造的低级武器,还是橙带甚至红带巫女用过的高级权杖,她都曾经经手过。

可她从未见过这么一把武器,明明是破败不堪的外表,却让她……心下一阵慌乱。

“姑娘,你找别人看过么?”她想了一会儿,决定迂回地发问。

常芸挑眉,这个老板似乎知道些什么。

“看过,都说修复不了。”

“哦……”老板娘颔首,“那,这个,我这边也是无能为力。”

说罢,她不再看那权杖一眼,转而拿起了帕子,开始一件件地擦拭起来柜子上摆放的把把武器了。

常芸皱眉,上前一步,正欲多问些什么,旁边的一扇暗门里突然闪出个老太太来。

这老太太看上去花甲年纪,满头银发,皱纹遍布,可行动却十分敏捷,嗓门也是中气十足:“花儿,都说了家里没柴火了,叫你去买些你怎么就是不……”

“娘!”老板娘脸上闪过一丝窘迫,急急地打断,“还有客人在这里呢。”

老太太不屑地扫了一眼常芸,突然身子一抖,有些诧异地看着常芸手中的权杖,但又摇摇头,嘴里嘟囔着“不可能啊”,就想转身离去。

“老人家。”常芸连忙出声挽留,可是那老太太置若罔闻,摇着头地回房去了。

老板娘有些羞恼,嘴上连忙道歉:“家母老了,脑子有些不清楚,姑娘你别往心里去。”

好不容易有了一丝线索,常芸自然是不想错过,于是继续发问道:“老板,你母亲似乎对这权杖……”

“哎,怎么会呢!”老板娘看都不看常芸手中的权杖一眼,连连摆手道,“家母就一平常妇人,哪里懂这些哪。”

“是么。”常芸似笑非笑,将权杖收好,谢过老板,出门而去。

站在店外,她回眸看了一眼那老旧的招牌,将名字记在心底。

正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

第六十二章 哪里不行

这声音算得上好听的范畴,是能搔得人心痒痒的那种,可是话里的内容显然就不是那么上得了台面了。

“你说河子乡巫学院的院长美艳无双?”

似是眼前浮现出了那倾城之貌,声音闷闷地笑起来,“那我还真是期待呢……”

“恭喜公子,你的美人图又能拼凑一块啦!”另一个尖细的男声响起。

“哈哈,一路跋涉,四处周转,倒还真有点用处。”

常芸听着这声音,微微皱起了眉头。男人她见得不多,登徒浪子更是没见着几个,此番对话听在她耳里,只觉得聒噪……

等等。

登徒浪子?

她不禁抬眼循声看去。

果然,那个身形颀长,走路飘飘然的,身穿还是那套月白云纹劲装的,怎么看怎么眼熟。

她嘴角微搐。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运气不算差的。可没想到,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碰见了倒胃口的人两次。

不过,这些人、这些事,终究跟她无关。

她垂下眼,转身欲走。

就在这个时候,似是感受到了后背上的视线胶着似的,那男人慢慢地调转过身,一双精亮的眸子射出的两道视线,稳稳地锁在了常芸的侧脸上。

嗯,平淡,太平淡无奇了。

眉眼毫无特色,还有这贫瘠的身材,抱起来肯定硬邦邦的。

他不由自主地就在心中下了评价……这怪不得他,他只要见到女性就会不受控制地这般品头论足一番。

“公子,走吧。”旁边的小厮小声催促道。

常芸听到这声音,不禁抬眼看去。

也是这一眼,让原本微调了身子的男人一下子如遭雷击,浑身都呆住了。

这、这是什么?

他睁大了眼睛,脸上戏谑的笑意凝固成冰。

周围热闹的招徕声突然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那鳞次栉比的重重建筑,取而代之的,竟是尸横遍野、满地疮痍的战场。

这是哪里……已经许多年没有战事了,怎会出现这样的景象?

在鼓声如雷的这片战场上,数百位巫女率领着密密麻麻的军队,向着另一方直直冲去。在炽热的阳光下,那些五颜六色的袴褶反射出炫目的光芒,直耀得他的双眼差点睁不开来。

而在那队伍最前方,那骑跨在一匹雪白的异兽的,那个身穿红如泣血的袴褶的,那个一手执着黑色权杖的,是一个额前有着红色水晶、美得炫目的女子……

画面突然翻转,下一幕,这个绝美女子身披曳地红色披风,身形颤抖地一步步地走在数百级的阶陛之上。蓦地,她回过头,一双晶亮的眼睛因为愤怒而染红。

“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她的眼神如把把利刃,把男人钉在原地,根本动弹不得。就像……她是对自己说的似的!

画面再次翻转,这个女子匍匐在地上,嘴里咳出团团鲜血,眼睛却还是那么灼灼有神。她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喃喃低语:“你以为我稀奇?你要拿去,便拿去,我……绝不做任何人的傀儡!”

……

风袭来,招徕声重新回荡在耳边。

男人错愣地环顾四周。战场、阶陛、女人,全都不见了。

仿佛刚刚那几息,只是区区一场幻梦。

“公子,你怎么了?”小厮有些急了,连忙出声询问。

不过是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少女,怎么突然就这般魂不守舍?

男人回过神来,急切地往前方看去……可那里,那个少女,早已不见了。

仿佛,她从未,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

在双川县城外的一处宅邸里。

秦炎站在院子里,一身常服,头发随意束起,原本悠然闲适的打扮,却因为他有些压抑的沉思而显得不那么明快。

他微蹙着眉头,棱角分明的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败之气。

“公子……”季升踌躇了许久,还是走到秦炎身边,声音里满是关切,“公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自从在巫女集市上出了那茬事情后,公子回到宅子里就一直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儿。公子这些年大事不管,小事不理,云淡风轻,一心流连温柔乡,哪曾露出过这般的神情?

被季升打断了思绪,秦炎声音有些冷:“季升。”

“小的在。”季升如芒在背,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叫你多嘴,放着公子在这里伤神不也挺好的吗!现在好了吧,看你怎么对付。

“老爷子……”秦炎寻找着合适的用词,“说过我是不行的吧?”

不行?季升一惊,这“不行”,是哪里不行啊……

他不禁往公子的双腿之间瞄去。

“你在质疑我?”秦炎黑了脸。

“不不不……”季升连忙退后几步,脸绿如菜,“小的愚笨,不知公子你说的是哪方面的?”

“巫术上的。”秦炎咬牙答道。

“吓……”季升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公子巫术上的缺陷,可是老爷早就下了定论的,是板上钉钉的!公子怎么突然这样提起?

莫非,公子还想再试试?

可是,公子之前对这缺陷,明明就是无所谓的模样啊。

“好像、好像是的吧。”季升又不着痕迹地退后了一步。

秦炎无语,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还是滚吧。”

季升如释重负,迈着小步伐就跑开了。

秦炎叹一口气,凝眸继续想着。

如果今日所见……真的是让他从“不行”变成“行”的话,那么那些画面,又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干!

他脑海里突然跳出季升贼眉鼠眼朝他双腿间瞄的模样。

这小子!

“季升!”他吼道。

“欸……公子……”季升苦着脸退了回来。他这是作的什么孽,怎么就这么苦……

“你给我二哥捎个信,叫他来双川县来。”

“吓?”季升怀疑自个听错了,公子流连温柔乡还要找个伴?

“季升。”秦炎皮笑肉不笑了。

“是是是。”季升立马答应,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跑再说。

见季升乖乖办事去,秦炎这才敛了神色,继续想着。

不管如何,二哥他点子多,又很“行”,找他过来把把关,也不是什么坏事。

如果自己真的开窍了,那之后的事情——他眼前闪过那张平淡无奇得被他判了死刑的脸——

可就好玩了。

第六十三章 绮宝会·一

常芸从没见过这样执着有毅力的妇人。

她蹲点了三天,想要找到那老太太落单的时候上前询问,没想到那老板娘就是一声不吭地守在旁边,愣是不让她接近一步。

她的眼神越来越警惕,甚至,多了一些厌恶。

这样看来,倒还真是有些古怪。

常芸也不甚焦急,因为眼前有更为重要的事情。

她此行的目的,绮宝会。

说起这绮宝会,容依向她提及的时候只是给了她一张有着华丽花纹的请帖,其余的半句也无,只道她自个到双川县当地探寻。常芸在这里十日,倒还真摸出了一些信息。

原来,这绮宝会是专门为巫女设立的一场宝物拍卖会。要想进这绮宝会,必须得有绮宝会的主子发的请帖才行。可至于这主子是谁,却是无人知晓。

“可能是哪个野巫吧……”

有些巫女这样猜测道。

野巫?

这倒是一个全新的称谓。常芸谦卑地求解,那些巫女见她恭恭敬敬,又一身巫童服打扮,以为她是敏而好学的巫童,便一一讲述给她听了。

野巫,便是那些没有经历过巫学院的教导、更没有登记在册的巫女。

因着这一层缘由,常芸对这绮宝会是愈发好奇了。

寻思着时辰差不多到了,她跟随着一些没有请帖、但是一心想要去看热闹的巫女往绮宝会开设之地走去。一路上,巫女们一改平素冷淡高傲的神情,眉眼之间都写着雀跃,让路过的平民一顿好瞧。

一路走着,终于到了目的地。常芸定睛看去,顿时觉着有些无言。

堂堂绮宝会的入口,竟是一扇破破烂烂的木门!

在这木门旁边,还立着一个面容凶恶的老妇,她的一侧是一个红木台子,而那台子上……是一方嶙峋的怪石。

常芸认出来,那是测灵石。

她淡然上前,将请帖从怀中掏出,递给那端端站着的老妇。老妇扫过常芸身上穿着的紫带巫服,冷哼道:“将手放上去!”

常芸将手搭上测灵石,那光晕果然和以前一样,只出现了一瞬。

“丙等!进去吧。”

那老妇鄙夷地剜了常芸一眼。

常芸视若无睹,走进了那扇木门。刚一进入,也不知道是被人用了什么法术,身后明晃晃的光线和吵闹的人声全都消失不见,四下一片静谧。

在这静可闻针的死寂中,一个宏大而少见的场景在常芸面前拉开帷幕。

那是一圈圈的、错层分布的座位,而这些数以百计的座位中间围着的,是一方圆形的一丈木台。密密麻麻的巫女安静地坐在座位上,齐齐地看向木台中央,眼神中是渴望和痴迷,竟让人觉着有些荒诞。

一个肌肉盘结、身高伟岸的大汉伸手示意,将常芸领到角落里的位置坐下。

“丙等。”

那大汉报了一声。

常芸心中冷笑。

还真是森严的等级制度。

她再次确保了脸上的面具无恙之后,开始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在场的各个巫女。据她观察,这里的巫女足有百位之多,远远不是云水乡可以匹及的。

她们静静地等着拍卖会的开始,同样等待的,是她们满满当当的钱袋,和各式各样的武器。

“甲等。”

突然,入口处响起一道声音。

在这样的场合,巫灵甲等应该也不算稀奇吧?常芸这般想着,扭头望去——

不!

她轻晃了一下身子。

怎么会是她?

在巫学院这么久日子以来,从未搜寻到的身影,如今竟又再次地出现在她的眼前!那银丝交错的蓝色袴褶,那永远高昂着有着倔强弧度的脖颈,毫无疑问,是只有在她沉沉梦境里才会出现的梦魇。

王知琳。

只要轻念这三个字,常芸就感觉到血液骤然的沸腾。

她死死地看着那道衣着华丽的身影,看着她步履轻松、姿态高贵地走下节节阶梯,最后在首排的位置安然坐下。

常芸第一次对自己的丙等巫灵有了不甘——

若她也是甲等,她就可以坐在她的身边,然后手刃了她!

就在这个时候,众人惊呼一声,一个女子已经施施然落在了木台之上。

绮宝会开始了。

常芸深呼吸一口,勉强按捺住心中的狂风大作,沉沉地看向台上。

那是一个身着粉色长裙的女子。那薄如蝉翼的衣服穿着她身上,凸显了她身材的极致比例,不仅有魅惑人的意味,还似乎多了些如梦似幻的味道。

她巧笑嫣兮地说道:“让各位久等了,燕儿在这里给各位道个不是。各位稍安勿躁,一年一度的绮宝会这就开始。”

说罢,她轻拍柔荑,便有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登上台来,她细嫩的双手捧着的,赫然是一方装饰华美的木匣。

“第一个藏品,千灵丹!”

此言一出,全场爆发出小小的骚动,尤其是那些年轻些的紫带巫女,更是伸长了脖颈,渴求地往台上望去。

那木匣里躺着的,是一枚小小的淡紫色仙丹,光打来,内里隐有流转之势。

常芸皱眉。

千灵?

莫非和沐儿给的双灵丹有什么关系?

柳燕微微一笑,妩媚婉转的嗓音一一道来。原来,这千灵丹的原料正是紫灵,而一颗千灵丹能抵得过的,竟足有一千颗紫灵果之多!

“这千灵丹是家主从一位德高望重的炼药师手中求得,不说有十成的可能让紫带巫女立即突破蓝带,但是九成,却是一定有的。”柳燕娓娓说道。

“不仅如此,千灵丹也是蓝带巫女突破的重要辅药。”

她笑起来,满意地看到下面的一些低级巫女发出连连惊叹。

“千灵丹,聚世间千灵,齐天地万福,作为本届绮宝会的开山之品,它当之无愧!”

高昂着头,她朗声压下最后的砝码。

一时间,在场的低级巫女都屏住了呼吸,一眨不眨地盯住柳燕。她们心中明白,如果想要突破,这种用钱就能解决的,自然是比用时间和精力好得多了!

“千灵丹,起拍价,十万银币!”

话音刚落,巫女们便争相恐后地举起手中的牌子,让价钱节节攀升,现场热闹纷繁。

常芸安静地看着,心中也有了她自己的一番计较。自己卖的紫灵粉不过两千银币一瓶,功效相当于五十颗紫灵果实,若是有一千颗,也就区区四万银币。

难怪那些巫女对自己的开价毫无二议。

如此看来,自己的定价还是低了。

第六十四章 绮宝会·二

“二十万银币一次,二十万银币两次,二十万银币三次。”

“成交!”

柳燕一声高喊,坐在中间位置的一名紫带巫女顿时欢呼起来。她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兴奋之情,仿佛得了这个东西,她就能平步青云,立马步入蓝带的行列。

柳燕脸上闪过一丝鄙夷,挥挥手,让那小姑娘下去了。

“今年的绮宝会开场就这么热闹,燕儿心中自是高兴得难以言表。不过别怪燕儿没有提醒,这好戏才刚刚开始,还有无数的好东西在后面等着呢。”

说着,她咯咯地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也让在场的巫女们脸上的期待更加深沉。

第二件宝物是一柄权杖,通体金光闪耀,更有一根远古灵兽的羽毛作为慧根,不过一会儿就被一个一掷千金的富家巫女购得,引起坐在她附近的巫女们好一阵嫉妒。

常芸却有些兴趣缺缺,在她眼里,这东西还比不得她背着的那把破烂。

紧接着,便是各种稀奇古怪的仙丹灵药,所供的对象也是一些中等的巫女,如蓝带、青带。从常芸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王知琳鬟鬟绾着的黑发,还有她撑着脑袋的一截玉臂,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随着绮宝会的进行,柳燕的嘴角越咧越开,连双目都被激动的情绪染得有些潋滟了。

“下一件宝物,隐蛊!”

她略微颤抖的声音刚落,“咔哒”一声,一个通体古朴的黄铜匣子就被那小姑娘打开了。

在那匣子里,放着的是一枚晶莹剔透、宛若透明的东西。拇指大小,似晶非晶,似石非石。

这是什么?

在场的巫女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柳燕嘻嘻一笑,轻轻用白若葱荑的手指弹了一下那匣子外壁——

那透明的东西一颤,竟慢悠悠地动了起来!

在场顿时一片哗然。

“这……这不会是蛊吧?”在常芸前排的一个巫女率先反应过来,声音透着一丝恐惧。

“蛊?你是说吴家娘子的那个蛊?”坐在她旁边一个巫女惊道。

“我看就是那东西啊!原来这绮宝会真会拍卖这些东西!”

常芸在后面听着,顿时觉着了一些不寻常。

这绮宝会之所以出名,除了因为它拍卖的都是奇珍异宝,还在于它有时也会拍卖一些不为大部分世人所接受的、甚至可以说是游离在律法边缘的害人之物。

很显然……这枚隐蛊,就是其中之一。

“这宝物无形无味,晶莹透明,可根据主人的命令钻入敌人的体内。若中此蛊,便会在一刻钟之内灵力尽失,实为杀人越货、居家必备的良品呐。”

柳燕笑嘻嘻地说着,笑颜鬼魅而诱惑。

这隐蛊可是此次绮宝会的第二精品,她完全有信心可以拍出一个惊天的好价钱。

果然,她刚刚报出二十万银币的起拍价,便有巫女一个接一个地往上加价,现场的热烈气氛到达了空前的顶点。

“有了这东西,在不久后的晋升比试上一定可以一路稳赢吧?”

“你小声点,晋升比试可不能用这种东西!”

众人小声的议论中,加价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二十一万银币!”

“二十二万银币!”

价钱一路飙升。

常芸看在眼里,不禁觉着有些好笑:这些口口声声把“巫德”挂在嘴边的巫女,竟会对这邪恶之物趋之若鹜。是这些巫女出了问题,还是这“德”本来就有问题?

“五十万银币!”

突然,一声有些粗哑的声音传来。

全场轰然,这价钱,真是高得有些过分了!

常芸循声看去,却见到是一个坐在右前方的蓝带巫女,皮肤黝黑,五官粗犷。在她的身旁,还坐着一个矮矮小小的女孩,只可惜低着头,叫人看不清面容。

“这是什么人啊,居然出手这么阔绰?”巫女们小声地议论开了。

“是啊,看这穿着打扮,可完全看不出啊……”

“还有她身边坐着的那个小孩子,看起来就连十岁也未到吧。难道这么小的孩子就是巫女了?”

“这小孩没穿巫服呢,难道是哪里冒出来的野巫?”

众人又惊又疑,议论纷纷,一时间无人加价。

柳燕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她也不管这些巫女是什么来头,在她看来,谁出价高,她就卖给谁。

“五十万银币一次。”她笑着宣布。

“五十万银币两次。”

“……五十一万银币!”一个蓝带巫女咬咬牙,不死心地叫道。

有了这东西,她就可以去对付家里那个贱人了。就算这个价钱花去了她大部分钱财,她也不想将这东西拱手让人。

“六十万银币!”之前一鸣惊人的黑肤巫女轻飘飘地吐出五个字。

“你!”蓝带巫女气极。

“还有加价的吗?”柳燕喜形于色,连客套话都不想再多说了。

蓝带巫女愤恨地一拍桌子,再也无法出价。

柳燕不禁拍了一下手掌,轻呼一声:“六十万银币,成交!”

黑肌巫女满意地点头。在她身边坐着的小女孩更是发出戏谑的笑声,似乎早已志在必得,根本不把周遭的巫女放在眼里。

常芸看着看着,脸色愈发严峻。

隐蛊已经拍出,柳燕心知已到了最后时刻,轻咳一声,正色说道:

“终于……等到了这次的镇会之宝。”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据以往的经验来看,绮宝会最后的压轴之物,往往都是幕后之人特意放出来的稀世珍宝。拍得这镇会之宝,不仅赢得了宝物,也赢得了绮宝会的关注。

要知道,绮宝会背后组织搜罗宝物的手段惊人,要是入了他们的眼,便有极大的可能有了享受宝物的优先权。

巫族世家,甚至巫族名门,缺的不是钱财,而是花钱出去的门道。

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走上台来。这一次,她手中的不是沉沉的木匣,更不是古朴的黄铜盒子,而是一个用淡粉水晶制成的贝壳。

柳燕环视一周,见众人都一瞬不瞬地盯住那贝壳,心中得意,神色更加飞扬:“如诸位所见,这便是本次绮宝会的镇会之宝——青玄丹!”

这三个字铿锵落地,如平地惊雷,让在场的巫女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双目都瞪大了。

第六十五章 绮宝会·三

这可是青玄丹!

成巫之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青玄丹!

正如之前柳燕所说,千灵丹可让紫带巫女有九成的可能成功突破蓝带;而这青玄丹,却能让蓝带巫女万无一失地突破到青带!

这不是辅药,是灵药!

巫女修炼之路越往上越难,绝大多数巫女一辈子都突破不了蓝带,更别说青带了。双川县虽然繁华,但到底比不过恢宏的州郡,青带巫女的数量自然也算不得多了,所以这青玄丹的出现,无疑是一剂极有力的强心剂。

“这青玄丹,可是炼药大师穷尽半生精力炼制而成,其中辛苦,不消多言。燕儿在这里说个实话,这次的镇会之宝是这么多年来最好的一次,并且以后也很难再有,所以……”

说到这里,她微微摇头:“各位巫女大人可要好生思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呵,”坐在首排的王知琳突然嗤笑一声,语气淡漠而倨傲:“别说这么多,直接报价吧。”

“是啊是啊,我们都等着呢!”其他巫女纷纷附和。

柳燕爽朗一笑:“我就喜欢姐姐们这爽利的性子!那各位且听好了,这青玄丹的起拍价……是八十万银币!”

八十万!

这价钱虽算不得天价,但也十分高昂了。尽管如此,那些巫女们还是争相往上加价,似乎都把自己后半生的命运,全部押在了这一颗丹药之上。

“一灵币。”王知琳轻飘飘地说道。

一灵币?

周围的巫女们都睁大了双眼。

一灵币可是等于一百万银币。如果说银币还是能跟平民共用的,那么灵币……便是巫女的专属了。

“姐姐真是出手阔绰。”柳燕不禁赞赏了一句。

王知琳微微耸耸肩膀。

这些穷酸。

“两灵币!”

突然,一道不合适应的男声响起。

这声音略微沙哑,却有好听的质地。

众巫女震惊地转过头,看向入口处。常芸也皱着眉头,往那里望去——那个被大汉宣告了是又一个“甲等”的,那个嘴角噙着恶心的笑意的,不是那个登徒浪子是谁?

不过,他可不是巫女啊,怎么能来到这场合?

“我……我没看错吧?”坐在常芸身旁的一个紫带巫女骇然道,“这……这难道是巫士?”

巫士?

常芸心中不禁一凛。

其他的巫女都脸色阴晴不定地盯住那个男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信步走到首排,悠然落座。

柳燕的视线在秦炎身上逡巡一番,心中是又惊又喜,他们这小小的拍卖会上居然会有巫士光临!

这可是巫士啊,就连在州郡都少见的巫士,居然会在双川县上出现。

今天的运势是不是太过好了些?

这样想着,她冲秦炎抛了一个媚眼,身子微微前倾,露出胸前白花花的一片:“这位公子一出手就两块灵币,实在豪气,气度非凡!”

秦炎有些无奈。

都怪那个美人天天跟他抱怨突破不了青带,他这才听了风声赶来这绮宝会。

为搏美人一笑,他容易嘛他。

他神色淡然,在他一侧的王知琳却微皱起了眉头。她可不是那些没见过巫士的市井小人,这男人敢在她头上动土,那就由不得她不客气了。

“三灵币。”

她侧过头,意蕴深沉地看向秦炎。

秦炎挑起眉头,看向这个美艳的女人。唔……模样倒是不错,就是看着有些凶。他不喜欢凶巴巴的女人。

“五灵币。”他云淡风轻地继续加价。

“六灵币。”王知琳跟上。

“十灵币。”秦炎觉得有些无聊了。

“……十一灵币。”王知琳皱眉。

“二十灵币。”秦炎有些烦了。

“你!”

“我怎么了?”秦炎眨眨眼睛。

“二十一灵币!”

“姐,别斗了。”秦彦摇摇头,神色满是惋惜,“二十五灵币。”

众巫女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奇事?一灵币就够得上平民生活几辈子了,可这下……二十五灵币?

这两人是到底什么来头?

随着秦炎说出“二十五灵币”几字,王知琳的拳头终于被她捏得发青、发白。虽然她极其不想承认,但这个价钱确实已经达到了她的极限。她若是不顾一切地继续加价,家里的老爷子肯定饶不了她。

更何况……还是花钱用来买这种老爷子口中的“让人一蹴而就的妖丹”。

真是该死!

可纵使心里怒火滔天,她面上还是悬着一抹淡笑,仿佛即将错失的,也不过如此。

见王知琳迟迟没再加价,柳燕心里已知晓了答案。巨大的欣喜席卷了她,连声音都颤抖了。

“二十五灵币一次,二十五灵币两次,二十五灵币三次……”

“成!交!”

她娇喝一声,宣告最后的结局。

秦炎满意地点头,对台上的柳燕粲然一笑,惹得后者一阵娇呼,连脸上都微微泛起红来。

王知琳看在眼里,心中愤恨更炽,猛然站起,拂袖而去。

秦炎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摇头。

“你说你,要是再长漂亮那么一丁点儿,再温柔那么一丁点儿,我说不定就把这青玄丹送给你了……真是可惜啊可惜。”

话音刚落,他眸光一闪,余光见到一个坐在最后排的巫女站起身来,悄然地跟上了王知琳。

那高挑的身材、瘦削的肩膀,还有那张平淡无奇的侧脸……

竟是上次在巫女集市上见到的那个少女!

秦炎脸上的笑意僵住。

他飞快地扔下一个钱袋,对台上的柳燕报出自己的地址,嘱咐她将青玄丹送上门来,便抬腿追上。

……

在门外。

季升买好一个煎饼果子,双眼放光地盯着手里的美食,刚想一饱口福,就见着自家公子飞速地走了出来,长腿交错,脸色沉峻,哪还有平常云淡风轻的样儿。

季升在心中叫着老天爷你为何这般对我,将手中的煎饼果子随手一抛,就急急地迎了过去。

“公子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到秦炎像是根本没看见他似的,朝着前方急急走去。

季升抬眼看去,便见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闪过一个风情万种的美丽女人。

而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双目泛冷的少女。

第六十六章 看够了吗

人潮涌动中,常芸死死地看着前方的那个女人。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跟了出来。但她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冥冥之中,自己要是不这样跟着她走,似乎连她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

在巫学院数月,她一边勤学苦练,一边搜寻她的踪影。用尽全力奔跑在林间的她有时在想,过去是否只是幻梦一场,是不是没有那个人的存在,是不是爹爹还在乡下等着她归来。

可是,那终究是自欺欺人罢了。

突然,一道有些阴沉的身影立在了她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抬头,落入一双晶亮的眼睛里。

哦,是他。

不过,他为何这么看着自己?

“别挡道。”常芸冷然斥道,就想绕过。

“姑娘。”秦炎有些头疼。他还鲜有跟这种女子打交道的经历。

“你,能不能……抬起头来看我?”他低声说道。

常芸有些恼怒,眼看着王知琳是越走越远,差点就要消失在人群之中,他可倒好,居然叫自己抬头看他?

“嗖!”一把冷剑被她拔了出来。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她可不管他是什么巫士还是巫男,只要挡了她去找王知琳的道,她就绝不会客气。

“不,姑娘,你听我说,你只需要抬头,直直看着我的眼睛,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秦炎有些急了,连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

他想再看看,是不是只要看着这个少女,他的眼前就会出现那些画面。

他要再次确定。

一次就好。

在不远处的季升看呆了:他何时见过自家公子这么低声下气过?

他不禁上下打量起常芸起来。

可是,他哪里知道,他以为的“低声下气”,看在常芸眼里却是令她无比的烦躁和恶心。她现在已经认定,这个人就是来找茬的。

她用力一撞,顺势用手肘狠狠地攻击秦炎的胸膛。

令人难以置信的磅礴力道袭来,秦炎一惊,身体比脑子还要先行行动,微退一步,堪堪躲过这一击。

“姑娘……”他张张嘴。

常芸终于摆脱了他,立马向前望去,可茫茫人海中,哪还有王知琳的身影?

该死!

她猛地调转身子,狠狠地看向秦炎!

秦炎心中咯噔一声,不禁吞了一口唾沫。他从没见过……女子会有这般吃人的表情。

“好看吗?”

“看够了吗?”

常芸开嗓发问。

如果不是怕巫判院的人找上门来,她恨不得一刀砍了他!

“欸欸,这位姑娘息怒啊,我替我们家公子给姑娘你赔罪啊……”季升连忙走过来,一边向常芸作着揖,一边朝秦炎挤眉弄眼地示意。

公子啊,你快走吧,别在这里作乱了呀。

“季升。”秦炎黑了脸。

“公子……”季升眨巴眨巴眼睛,委屈地要哭了似的。

常芸看着眼烦,再也不想看他二人一眼,收起长剑转身就走。秦炎连忙跟上,却不料常芸突然驻步转身,一双眼睛像湿润的黑宝石般发亮!

“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蓦地,绝美女子的那道呵斥炸响在秦炎的脑里。

那声音愤怒、失望、还有浓浓的悲伤,像是一把剑锋有泪的利剑,决绝地向他刺来。

他呆愣在原地。

“你到底是……”

他清醒过来,可眼前,还哪里有常芸的身影?

“她走了?”他梦呓地问向季升。

季升点头。

“你怎么不拦住她!”秦炎顿时跳脚。

季升满头黑线……是公子你看着人家看傻了呀,关我什么事?

秦炎深呼吸一口,面色终于转回平静。

“给我查这女子的来历。另外,催促二哥的行程。”

说罢,他就先行走远了。

季升心中惊道一声不妙!公子这些年一贯纨绔风流,但只要脸色从浮夸变成淡漠,声音从戏谑恢复低沉,那就证明眼前之事,他确确实实是上心了。

“咕咕……”

远处树上有一只黑鸟叫起来。

他心中涌出有些不祥的预感,连忙钻进人群,唯唯诺诺地跟上。

……

*

常芸一路疾走回到福香客栈,将长剑“啪”的一声放到桌上,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的疼。

王知琳行踪诡秘,神龙见首不见尾,她原本设想的是,跟上王知琳看看她的住处是哪里,对以后说不定也有些帮助。可哪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她眼前又浮现出那男子的脸……

呵,这些登徒浪子,她惹不起,以后也只能躲远点了。

待心情平静,她开始拿出笔墨,给容依写信。

在信中,她首先提及这次的事情确实是有点眉目了。其次,她恳求晚三天再回来。

信写好之后,她仔细地将信封好,下楼找了邮差,嘱咐一定要交到容依本人手上,跟以前一样,她给了邮差几块银币。

做好这些事情之后,她回到客栈,很快安眠。

翌日一早,她刚来到巫女集市、往那武器铺子的方向走去,就瞧见那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手里提着菜篮,精神矍铄地朝这边走来。

常芸觉得有些好笑。

这一次,竟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环视四周,只见因着时辰太早,这里只有几个路过的神情淡漠的巫女,还有远处树桠上啄食的大黑鸟,心中打定主意,几个箭步上前。

“老人家,借步说话。”

她一条胳膊从老太太的臂弯里穿过,刻意笼在她宽大的袖下,手上用力,便带着一脸惊诧的老人往街巷里走去。

“你你你你这是……”老人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行到小巷,常芸见无人注意到她们俩,微微松了一口气,一手抓住老人的胳膊,一手从背后抽出那把权杖出来。

“老人家,我就长话短说,这权杖你可认识?”

在她手上握着的,赫然是那把通体漆黑、锈迹斑斑的权杖。

不知道为什么,常芸觉着这权杖越发冷了。那幽幽散发的冰冷之息,像是一条毒蛇一般,缠住人的脖颈,让人呼吸都有些不畅。

“哦,你说这个……”老人定睛看去,眼睛有一瞬的睁大,但转瞬又恢复到眯成缝的状态:“姑娘,这不可能啊。不可能的事情,老婆子我跟你说什么哪……”

第六十七章 做贼心虚

“老人家,”常芸露出一点笑意,“你但说无妨。可不可能,我自有分辨。”

听闻这话,老人家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她一生浮沉,遇见的事、见过的人,便是数也数不过来。过去的事情,她就当那些全都过去了,可这个少女这突然的举动,和这句表面上有些不敬的话语,却让她不受控制地,想起了过去。

过去啊……

她轻叹一口气,说道:“姑娘可知道天德之战?”

常芸颔首:“自然是知道的。”

“嗯,想来姑娘你也是知道的。那你可知道,天德之战开始的时候,云国实际上是被羯国以极大的优势压制的。而战况的扭转,传闻,却是因为一个女人。”

“女人?”

“是啊,女人。”老人笑笑,她的视线从常芸的脸上移开,转向了天边,那里晴空万里,就好似多年前那片蓝天一样。

“以巫为贵,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什么?

常芸睁大了双眼。

倒是从未有人告诉过她这点!

不管是陆巡还是余沐儿,他们告诉自己的,都是这个世界的法则便是如此。没什么缘由,一切,都是约定成俗的。

“不过,终究是传闻罢了。”老人微微一笑。

“那……这跟这权杖有什么关系呢?”常芸想不通。

“因为……”

“娘!”突然,一声愠怒的声音传来,下一瞬,一个女人就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

“娘你在这里做什么?”老板娘一眼就认出了常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就知道这个少女不会那么快善罢甘休的!

“花儿,没事的,我就跟这个姑娘说一会儿话……”

话还没说完,老板娘就怒喝道:“说什么说!害死你了怎么办!”说着,她就一把拽过老人的手,蛮横而坚决地往外拖去。

“我得把你送回老家去!”

她愤愤然地说着,还回头剜了常芸一眼。

那眼里的是憎恶、警告,还有一丝的惧怕。

一老一少很快就走远了。

常芸收回视线,有些怔忡地看着手中的权杖。

“天德之战么……”

她终于清楚地意识到,她手中的这权杖,和她那副陆大伯度来的巫灵,背后似真有巨大的谜团。

而,书本上的历史,和耳口相传的历史,也许,也并不是真的历史。

看来,自己是要好生查证一番了。

*

常芸原本预留的时间是整整三日,但那武器铺的老板娘显然没有再给她任何机会。

老人被武器铺的老板娘连夜送回了老家。

木门上还贴着一张暗红色的纸,上面大书四个大字。

闲人勿扰!

常芸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冷眼扫过那紧紧关闭的店门,抓紧了背上行囊的布带,转身往城外走去。

“咕咕……”

一个大黑鸟在她不远处的树上站着,脖子伸长,朝天鸣叫。

常芸没有多想,在城门外掏出容依给予她的马哨,用力吹了两声,不消一会儿,便有一匹黑马卷尘而来。见到是常芸,它低下了头颅,就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了起来。

常芸翻身上马,双腿用力一夹,黑马扬天嘶鸣,朝着云水乡疾步狂奔。

地上,一人一马。

天上,一月一鸟。

一鸟一马,相伴同行。

三日后,常芸终于抵达了巫学院里。她将脸上面具摘下,仔细叠好放置在包里,往寝室方向走去。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研习体术的巫童们结束了一天的训练,神色疲惫地往寝室走去。常芸顺着人流,走向自己的寝室所在。

也不知道沐儿怎么样了?

余沐儿的性子到底是天真了些。她有些担心,自己这离开了半月,沐儿有没有受到什么委屈。

刚走到寝室门口,常芸就皱起了眉头。

原本空空荡荡的门口,此时竟挤满了巫童,不光是有这个寝室的,甚至连其他寝室的都摩肩接踵地围聚在一起,神色间有好奇有担忧,但更多的,却是幸灾乐祸的看戏意味。

“咦,是常芸!”有人认出了常芸,小声地惊呼道。

“她省亲回来了?”

“这下可糟了……”

巫童脸上神色戏剧地变化,不约而同地为常芸让出一条道来。

常芸生出不祥的预感,脸色沉得可怕,咬牙,快步地走了进去。

在寝室里面,明明是该众巫童歇息的时间,此时却只有稀稀拉拉的三两人。

在一个角落,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而在她的脚下,余沐儿正低低的啜泣着。

常芸根本不需要看见那少女的正脸,就一眼认出那人是谁。

苏琉璃。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苏琉璃从容依的书房里一瘸一拐地冲出来,怒发冲冠,双目因为羞愤和狂怒而变得通红一片。

是,她是被废了一条腿,可是没了腿,她难道就不是人了吗?!

家里人不安慰她就算了,居然还用最恶毒的话来骂她,什么扫把星、窝囊废,甚至还说她是家族的耻辱,似乎将家道中落的残酷事实全部怪罪到了她的头上!

她争辩,抗争,一心要回到巫学院里做她的巫女,可是竟被关了禁闭!她好不容易跑了出来,瘸着腿跑到院长的房里求情,可是结果呢,却被一句“伤残之人无法研习体术”给打发了?

巨大的耻辱将她团团围住,她登时就感觉到熊熊的怒火在她心头燃烧。可她不敢发作,她只能谄媚地笑着退了出来,然后,去找那个贱人算账。

她的腿,一定是被余沐儿那个小蹄子所伤!

一定是她!

她思来想去,当时的场景里,唯一能害她的,就是站在她旁边、跟她一起进行考核的余沐儿!

呵,难怪自己抱着腿哀嚎的时候,她还假惺惺地过来问她是否安好,原来关心是假,做贼心虚才是真。

她还真是小看了这个贱人!

平时装得柔柔弱弱的样子,原来有这么狠毒的心肠,这么龌龊肮脏!

咬牙挪到了寝室里,她一把抓过能抓到的所有东西,疯狂地向余沐儿砸去。

什么体术,什么巫女,她通通都不要了!

她现在只想毁了这个贱人,让她血债血偿!

第六十八章 如此识相

木盆、扫帚,还有其他种种杂物,卷着风,直直地往余沐儿的身上而去。

余沐儿看书看得有些入迷了,所以当那些东西砸来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时间躲闪。

“啪!”

她被狠狠地砸倒。

周围的巫童们见状,立马抱团往外逃去。

她们可不想被这倒霉事给殃及。

余沐儿的脑袋被砸得生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没想到苏琉璃像只瘸腿鹌鹑一样地奔了过来,一把抓住她的头发,一双眼睛因为狂怒而泛红。

“你这个贱人!”她恶狠狠地骂着,手上用力,拽得余沐儿的长发全部从发带里散落出来,“你害我当不了巫女,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要你拿命来偿!”

说着,她一巴掌就招呼了下来。

余沐儿此时也已经完全清醒了,小脸上煞白一片,她不明白,为什么苏琉璃还会出现在巫学院里,还口口声声地说是自己把她还害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因为苏琉璃的一巴掌已狠狠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轰。”

余沐儿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往头上涌去。

“苏琉璃……”她捂住自己火辣辣的脸,声音抖得厉害,“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苏琉璃冷笑一声,一只手抓着余沐儿的头发,一手将自己的襦裙掀开,露出一条白嫩嫩的腿来,“你睁大眼睛看看,这就是你做的好事!”

余沐儿心中一惊,抬眼看去——在那条光滑白嫩的腿中央,竟是一块巨大的黑色窟窿!

赫然,就是膝盖的位置!

不……余沐儿张张嘴,想说这不是她做的,可脑里突然闪过一道冷光,让她顿时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见余沐儿哑口无言,苏琉璃的怒火更加汹涌。

她就知道一定是她没错!

“我不过是用石头砸你脚踝,你居然就废我一条腿!我今天不将这仇报了,我就不姓苏!”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让余沐儿的身子猛地僵硬。她突然回想起那个沉默的傍晚,那道没有回过头来的背影。

“苏琉璃……是芸儿姐姐所伤吗?”

那个时候,她这样问道。

“如果沐儿……非要对别人仁慈的话,也不是不可。因为,还有我在。”

心脏突然收紧,从未有过的绞痛袭来,甚至比身上的疼痛还有甚之!余沐儿突然笑开来,脸上甚至带了视死如归的神情。

“如果,你废我一条腿,便能让你的仇恨消散,从此再不纠缠,那我从你。”

说完,她闭上眼睛,再也一动不动。

苏琉璃桀桀冷笑,脸上因为恨意而扭曲,仿佛是地狱而来的厉鬼。

“既然你如此识相,那我——”

她抓起旁边桌上立着的一盏烛台,对准余沐儿的右腿膝盖,狠狠地砸了下去!

“住手!”

突然,一道有些清淡的声音响起!

与此同时,一根长箭破风而来,射中苏琉璃手中的烛台,打得歪到了一旁。

苏琉璃眼中闪过一次错愕,抬眼看去,却见到一个娉婷的清秀女子站在远方,而在她的手中,还拿着一把做工上乘的长弓。

她脸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那双眸子,更是一片沉寂。

是吴莜。

苏琉璃笑了一下。

若是在以前,她定会在这个巫灵甲等面前塑造自己的完美形象,从而攀上关系,好在日后捞得一些好处。

可是现在……她早已一无所有,连体术都无法修行,那做这些伪装还有什么意义?

不管是谁,来一个她砍一个,来两个她害一双!

不过……她看着吴莜手中的那把长弓,心中权衡片刻,便在脸上露出了淡然的微笑:“我和沐儿妹妹在切磋体术,劳烦莜姐姐挂心了。”

说着,她将余沐儿扶了起来,面露关切。只有被袖子遮住的手暗暗用力,掐得余沐儿倒吸了一口凉气。

“余沐儿,你们是在切磋体术吗?”吴莜没理会苏琉璃,反而是问向余沐儿。

余沐儿心中一颤,她竟然知晓自己的名字?

嗫嚅半晌,她苦笑:“是的。”

此事,因她而起……就让她来为当初不该有的同情来负责,也为了让苏琉璃从此不再纠缠她和常芸。

闻言,吴莜顿时皱起了眉头。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苏琉璃是发了疯在撒泼,可余沐儿居然还认可了她的一派胡言?师出无名,此时她若是继续管下去,便是有些说不通了。

可是……她看向余沐儿那肿起老高的脸颊,还有乱糟糟的头发,心中仍是不忍。

“莜姐姐,”见吴莜没有离去,余沐儿凄凉一笑,“我和琉璃只是有些旧事要解决,不劳烦姐姐关心了。”说完,她就去拉扯苏琉璃的胳膊,示意出门再谈。

苏琉璃嘴角勾起一抹邪笑。

吴莜张张嘴,还欲再说些什么,就听见一声冷笑,从门口传来。

“呵……”

这声笑,冷极,如寒冰千尺,冻彻心扉。

“旧事是要解决,可这解决旧事的人,不是你,是我。”

常芸走入,面色阴鸷。

怎么是她?苏琉璃睁大了眼睛,有一瞬的失神。不过,她转念一想,她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管是常芸还是谁,她都不惧!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挑起眉毛,发问。

常芸没理会,而是将视线落在余沐儿身上,在看清她脸上的五指印痕,还有被一撮被拽落在地的断发之后,她的眸子就像在热油里滚过一般,灼热,燎原。

“沐儿,你先走。”

“什么?姓常的,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苏琉璃大叫。

“吴莜,还有你。”

她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仿佛,是发号命令一般的坚决。

“芸儿姐姐……”余沐儿急得要哭了。

她如何能够想到,她盼了这么多天的相见,竟是眼下这般情形?

吴莜深深地看了常芸一眼,微叹一口气,走来攫住余沐儿的胳膊:“走吧。”她轻声说道。

“常芸!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苏琉璃怒喝。

“我什么意思?”常芸笑起来,“废你腿的是我,你还没听清楚吗?”

“什么?!”苏琉璃瞪圆了双眼。

“而我,马上,就要废你的另一条腿!”

第六十九章 巫族世家

苏琉璃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泄了力气,吴莜趁机手上用力,将频频挣扎的余沐儿拖出了寝室。

在寝室门口,众巫童见着吴莜和余沐儿走了出来,都默契地让开了一条道。

吴莜惯常淡然的脸上,难得的带了一丝冷意。

“滚。”

只这个不带任何情绪的字,便让这些巫童们感到有沉沉重力压在心头,哪里还顾得上看热闹,纷纷散去。

偌大的寝室里,此刻,只余下两人。

苏琉璃死死地盯住常芸。

这个从北村来的黄毛丫头,一次次地在她面前胡作非为,一次次地羞辱她,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村鄙丫头,而她才是真正的巫族世家。

而现在,她居然还毫无悔意地站在自己的面前,说废了自己下半生的人就是她?

“真的是你废了我的腿?”苏琉璃从牙缝里挤出,面色青灰一片。

常芸冷哼一声:“怎么,你不信?”

她当初可不只是想废她膝盖而已,而是想要将她的右腿一下子砸断!

“你……你这个贱人!”滔天的怒火燃烧了她最后仅存的一丝理智,苏琉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地朝常芸扑了过来。

“我要撕毁你这贱人的脸!”

寒光一闪,她的手上赫然多出了一把银剪。

这银剪锃光发亮,锋利异常,更有隐隐的灵力波动。处在盛怒癫狂之中的苏琉璃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了力气,身形快得惊人,哪还有半点跛脚的样子?

常芸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观察苏琉璃的动作。

得益于绝佳的视力,她能游刃有余地躲开苏琉璃的攻击,但同时她也发现,苏琉璃攻击的目标都是她的脖子、心脏、腹部,显然,是起了杀心。

常芸不禁冷笑一声。

本来只想让她受一点教训,两腿尽废就足够,没想到,她却想要取自己的性命。

既然要找死,她不介意送送她。

想到这里,正巧苏琉璃比之前力道更要狠冽的一击袭来,常芸皱起眉头,堪堪躲过,却见到苏琉璃突然狞笑一声,另一只手上便出现了一只匕首,直直朝常芸的胸口扎来!

苏琉璃并不愚蠢,她的计划是先用银剪开路,步步紧逼,常芸虽然身姿灵巧,但长久以往必会出现破绽。只要这破绽一出现,她便会使出匕首,左右两厢夹击。

只要这贱人不会飞,她就绝不会失手!

她从一开始就看这个穷酸的贱人不顺眼。

这一次,她是为这个巫女的世界,清除登不上台面的冒牌货!

可是,她做梦都不会想到的是,常芸早已突破了体术三级!

脚下轻点,常芸凌空而起,硬是从苏琉璃的双重攻击里脱身而出。她面露轻蔑,手腕翻转,一颗浑圆的白玉珠子在一片红光里突的升起,在昏暗的寝室里,一闪一闪地发着微光。

“你……你……”苏琉璃瞪圆了双眼,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不,这不可能,这才区区几月,这个巫灵丙等的贱人,怎么可能就突破了三级?

这绝不可能!

巨大的挫败像鞭子一样抽在她的身上,让她差点就握不住手上的银剪。哦,是了,她还有银剪,这可是她从家里祠堂偷来的,是自带灵力可以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神器,她又怎么会怕这个贱人?

她高举着银剪,作势要念出口诀。

可是,还没等她念出第二个字,常芸手上的白玉珠子已如一道闪电,狠狠地劈在她的胸口!

“哇……”

像是有千斤的巨锤砸来,苏琉璃弓起身子,吐出一大滩鲜血。

“你……”她跪倒在地,脖子像被人抓住似的,连呼吸都无法顺畅。

痛!

好痛啊!

像是要死了一样的痛……

她蜷起身子,眼前一片模糊。

在这模糊之境中,她突然看见了在一尺之外的地上,那把原来还闪着微光的银剪,此时却和她一样,了无生息。

她看着看着,突然就笑了起来,越笑,血咳得越多,可她就是不停,到最后,连眼泪都出来了。

“你知道吗,常芸,这银剪……这银剪……”

血越流越多,和泪水混在一起。

她想说,她的祖辈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裁缝,凭借着一手做巫服的好技艺才得了赏识,从而受到提携,从最普通的平民变成了巫族世家。

可这把被世世代代供奉起来的灵剪,却被她从祠堂里偷了出来,目的,不是和她的先辈一样是为了织就锦绣河山,却是为了杀人……

呵、呵呵……

她深深地低下头颅。

她活了十四年,第一次不想争,不想抢。

她,想放弃了。

用尽最后的力气,她抓起地上的银剪,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血“噗噗”地冒出来,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她闭上眼睛,像个婴孩一样睡去。

……

常芸从半空中悠然落地,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一片血污之中躺着的苏琉璃。上前探了探鼻息,确认没气之后,她从地上捡起那枚珠子,在苏琉璃身上擦了擦,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走出寝室,之前看热闹的巫童全都没了,只见着一高一矮两个少女。

一个是惨白着脸的余沐儿,一个是一脸严峻的吴莜。

常芸没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地落在余沐儿身上。

她在等。

她想知道,这个一直对她巧笑温言的少女,在看到刚刚那暴虐的一幕之后,对她将会是如何心情。

余沐儿微微别过头。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惧意、后悔,还有挣扎,重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摇摇欲坠的她更惹人怜。

一抹黯然从眼底划过,她突然挺直了脊背,目光灼灼地看向常芸。

那眼里,是下定决心的信任和坚决。

“谢谢。”

只两个字,就让常芸的心一下子软了几分。

她伸出手,重重地扣在余沐儿的头上揉了揉:“等会我给你上药。”

“好。”余沐儿淡淡地笑了起来。

常芸将视线落在吴莜身上。

“多谢。”她颔首。

吴莜摇头:“这事你要怎么处理?”

她可不认为,这在巫学院里突然死了人,会是那么容易就糊弄过去的一件事。

常芸回过头,看向趴在血泊之中的苏琉璃。

轻声笑了一下,她闷声答道:“那我只能去求情试试了。”

第七十章 跟你无关

“哗……哗哗……”

扫帚在地上划过。

季升漫不经心地在院子里扫着地,一边控制不住自己地朝书房方向瞄去。

这宅子是几月前他特意在双川县寻来的,地处偏僻,内里布置却是上乘,用来给公子消遣度日是最好不过了。

而现在……

他再次看向书房。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二爷面色不虞地进得书房,到现在也没出来。

想想也是,他要是二爷,也肯定会不高兴。明明是在河子乡帮那里的地方巫判院处理棘手的案子,结果居然被秦炎给叫到了双川县。

尤其还是被……自家公子一边口述、一边叫他写就的那封信里的激烈言辞给叫来的。

书房里。

秦子尘冷着脸看着一脸讪笑的秦炎,终于是忍不住地喝道:“我大老远地跑来,可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风流韵事的!”

什么哪家小娘子温柔可人,哪家寡妇门槛踏破,这些跟他有什么关系?

想想自己一脸愧疚地对河子乡的老院长道歉的场景,他就觉得心里憋着一口气。

秦炎见秦子尘动气,搓着手,呵呵笑道:“我这不是跟你唠家常嘛……”

“有屁快放!”

秦炎吃了一惊:“二哥,这要是被老爷子听见了,我可救不了你啊。”

秦子尘气极,抬腿边走。秦炎哀嚎一声,猛地扑上来劝阻,就差抱住秦子尘的大腿了。

“二哥……”秦炎眨眨眼,是满腹的委屈,“我这事情不是有些棘手嘛,所以才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

“哦?”秦子尘扬起眉毛,“那你说说,到底是什么事情?”

秦炎见秦子尘面色有些缓和,连忙端过椅子,让秦子尘安安稳稳地坐好。轻咳两声,他低声说道:“二哥,你还记得我十岁那年,老爷子给我判了‘无法开眼’的事情吗?”

秦子尘微微一愣,没想到秦炎居然提起了这件事来。

他还清楚地记得,秦炎十岁那年,也就是自己十三岁的时候,家里终于对秦炎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照理来说,秦家男丁都会在五岁之前开眼,看到一些常人无法看见之境。可他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弟弟却迟迟没有开眼,一直熬到十岁,终于被家里的老爷子无奈地判了“死刑”。

“说你不行就是不行。”

那个时候,老爷子是这样下的结论。

“呜,我不要,我不要!我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的!”十岁的男孩在地上打起滚来,鼻涕眼泪糊了满地。

再后来,秦炎自己却也慢慢地放弃了。

那个口口声声说自己终有一天可以开眼的男孩,长成了翩翩少年,流连脂粉之息,游历山水之间,总是无所谓地明朗笑着,再也没有提过“开眼”的事情。

可现在……

他古怪地看了秦炎一眼:“记得,怎么了?”

秦炎苦着脸:“二哥,你告诉我,开眼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秦子尘的脸色越发严峻了。他沉吟片刻,低声道来:“若简单来说,便是本体突然幻为无形,以旁观者的姿态看见、听见、触见全新之景,而这景,通常带有强烈的预示。”

秦炎默默听着,眉头皱得越来越深。是了,如二哥所说,他那日所见,定是开眼无疑了……浑浑噩噩地活了十七年,他竟然在双川县这穷乡僻野,开眼了。

可是……

“那会看到他人的人生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人生?”秦子尘一愣,旋即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说,你之前是怎么上课听讲的,断人生是巫女的事情,跟你又有什么相关?”

“哦……”

秦炎点头。

只有习断的巫女才可以预见他人的人生才对。

那——

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绝美女子的容颜……

他那天看到的,又到底是什么呢?

*

出乎常芸意料的是,容依并未多加为难她。

照理来说,巫学院里出了人命,而常芸又是直接利害人,定不会如此容易地逃脱责罚。但容依只是在了解到当日之事之后,命几个老妇将现场打扫干净,同时,也派人去通知了苏家人。

“什么,这个孽畜居然偷了银剪来巫学院杀人?”

几个苏家掌事的,听闻这件事震怒,一边点头哈腰地对容依致歉,一边随便指了几个人到巫学院来领尸。

苏琉璃蜷在一起的尸体,被草席草草地裹了抬走。而那把插在她心口的那把银剪,被小心翼翼地取下,用上好的丝绸轻轻擦拭,放进红木匣子里,一起带走。

常芸听闻这些,面色寻常,手上不停,用她在巫学院外买来的药膏细细地擦在余沐儿红肿的脸上。

巫童们惊惧地看着这边,没人敢来靠近这边。

余沐儿看在眼里,心中一片苦涩。

“芸儿姐姐,我向你道歉。”她小声地说道,“我之前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我觉得很过意不去。”

常芸笑了笑:“这事跟你无关。”

“怎么无关呢,我……”

“好了。”常芸摇头。

这事,要说需要担起责任的,除了苏琉璃,就是她自己。自从得到巫灵以来,她似乎是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那种暴戾之气,一直萦绕在她心头。

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她无力去控制,却也不想去控制。

药擦好,常芸收好药膏,坐在余沐儿的身旁。

“芸儿姐姐,你……在双川县,买到自己想买的东西了吗?”余沐儿有些窘迫,只能随便找了个话头。

“嗯,买到了。”常芸眼前闪过那个黑肤巫女和她身边的那个小女孩,点头回答。

余沐儿放下心来,一丝笑意浮现脸庞:“我就知道芸儿姐姐会成功的。”

常芸莞尔,突然转念一想,问道:“沐儿,你知道巫士吗?”

巫士?

余沐儿有些发愣。

早些时候,她总是会向常芸讲述一些巫女世界的事情,但从未提过巫士这个神秘的存在。

毕竟……是那些如在云端的人呐。

“芸儿姐姐见到巫士了?”余沐儿奇道。

常芸想起那张令人倒胃口的脸,颔首道:“是的,见过一个。”

“哦……”余沐儿的神情愈发古怪了,巫士,怎么会出现在那种小地方呢?

“嗯?”常芸皱眉。

余沐儿轻叹一口气,见四下无人,便娓娓道来。

第七十一章 忘记伪装

原来,偌大的云国之土上,不止有分为七个段位的巫女,也有身为男儿之身的巫士。

只是这巫士的数量远远比不得巫女,只有寥寥数百人。而这数百人,都属于一个古老而庞大的家族,秦家!

“秦家?”常芸喃喃。

“是的,秦家,”余沐儿顿了顿,“除了王、吴、余三大家族之外,云国最具实力的家族,当属秦家无疑。只要是秦姓男儿,都是巫士,都会开眼之术。”

开眼?常芸愈发疑惑了。

“嗯,芸儿姐姐,这开眼,便是开天眼的意思。整个云国,只有秦家的巫士可以测国运,也正是因为这一项奇能,他们才能平步青云,成为离天子最近的巫人。”

常芸沉吟片刻,继续发问:“他们又是如何测国运的呢?”

余沐儿摇头:“这个沐儿就不知道了。听说,秦家的巫士时常可以提前预知蝗灾、水灾、冰雹暴雨,也会预见皇族血脉的生老病死,还能算出战争形势,实在是不似凡人。”

不似凡人……常芸眼前又浮现出那张猥琐纨绔的脸庞,冷笑一声。

就那样,还不叫凡夫俗子?

“说起来,我也只在光州见过一次巫士呢……芸儿姐姐怎会在双川县见到?”

常芸突的一笑,一双微光潋滟的眼睛转了过来,视线落在余沐儿脸上:“沐儿,你怎么会去光州那种地方?”

余沐儿顿悟自己说漏了嘴,大窘:“我……”

常芸哈哈笑起来:“你啊,连伪装都不会。”

余沐儿脸上涨得通红,十指紧紧地绞在一起,张了好几次嘴,仍未说成一个字来。

良久,她才认命似的吁出一口气,闷声说道:“不是我不会伪装……也许是面对芸儿姐姐的时候,就忘记伪装了吧。”

“姐姐肯定猜到了,我,的确是余家的人。不是寻常同姓的余家,是,三大家族的余家……”

常芸敛了笑,静静地听着。

“我是家里的嫡女,按理来说不该来清云镇这样的地方的。唔,也不是说清云镇不好,就是、就是,终究是有些太偏僻了些……但是家父严厉,而我的性子又太软,跟家里的哥哥姐姐们完全两样,所以,家父就去寻了习断的巫女,为我算了一次人生……所以,我才来了清云镇上。”

“而之后,你也都知道了,我也算是隐姓埋名,怕人家用不寻常的态度来对我……”

常芸听在耳里,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王晴柔。

一个历练人生的嫡女,一个咬牙苦练的庶女。

她笑了笑:“苏琉璃现在要是还活着,估计悔得肠子也要青了。”

余沐儿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清云镇上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要是她还活着……我也不会告诉她的;她,也会同样那般对我……”

常芸见她这般认真模样,轻叹一声,低低说道:“沐儿,你是个好姑娘。”

“啊?”余沐儿不解地睁大了眼睛。

常芸没再多说什么。

只有眼底一抹暗光,让她的脸,显得不甚明快。

*

既然去双川县的任务已经完成,常芸也无需再隐瞒自己已经成为巫女的事实。那日晚上,她从寝室里搬到了巫女特有的单独住处里,一个人歇息。没了巫童们的嘈杂声,她睡得安稳了许多。

第二日,她换上紫带巫女的巫服,出门而去。

按照课程安排,今日她要继续跟随易禀谦学习医术。不过,因得她现在身份的转变,这授课形式从一对多的课堂,变成了一对一的单独辅导。

刚转过一个拐角,就看见体术三级的方阵朝她这边走来。

吴莜最先侧目,因为昨日见着了常芸飞升而起的场景,所以面色如常,只是轻轻地点头示意。

然而,跟在她身后的王晴柔便不是如此神情了。

常芸完全有理由相信,人的眼神还真是会吃人的。

至于走在方阵最前头的段凤君……常芸恭敬地低头,算是打了招呼。

“吓,这不是常芸么,她怎么穿了巫服?”

“她难道已经突破了体术三级了吗?”

“这怎么可能,她明明就是个丙等而已呀……”

越来越多的巫童瞧见了常芸,又惊又急,议论纷纷。

段凤君冷哼一声,别过脸,根本不看常芸一眼。

她这样的态度,看在常芸眼里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常芸错身走过,突然眸光一闪,见到了方阵里一个虎头虎脑、对着她眼睛发光的少女。

哦?她突破二级了?

“夜叉娘娘。”

曾巧巧笑得很开心。

她就知道,常芸肯定是突破成功了!

常芸听余沐儿说,自从自己出发去双川县后,一直是这个少女照顾着余沐儿的身体。常芸想及此,微微对着曾巧巧颔首,连脸色都柔和了许多。

曾巧巧吃了一惊,脸庞立马涨得通红。

常芸一路走着,再也没遇见其他的方阵。不消一会儿,就来到了易秉谦的书房外。

“砰砰砰”

她轻轻叩门。

“进来吧。”里面传来易秉谦冷淡的声音。

常芸推门走了进去。

刚一走进,一股浓郁的药草味道扑面而来。易秉谦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籍,听到响动,抬头看了一眼常芸,说了一声“坐”。

常芸落座。

易秉谦直直地看着她,开门见山地问道:

“我听说,是你放走了白惊宇?”

常芸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是在说那个被唤作“白狐”的男人,脸色转阴,低声答了一句“是的”。

易禀谦冷笑一声,将手中书籍掷到桌上:“我以为,你不是那种心慈手软之人。”

我的确不是。

但在这种时候,还是缄口不语比较好一点。

“不说话?”易秉谦的神色除了冷,还添了一丝鄙夷,“我听暮云说,你可不是这种不说话的性子。”

听到暮云巫女的名字,常芸笑了笑:“看来你还记得我。”

易秉谦道:“我当然记得。”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是暮云第一次在收巫童的事情上和自己争辩。那个时候他就在想,这个看上去其貌不扬的小童子,怕是有什么古怪。

“暮云巫女近来可好?”常芸问道。

易秉谦冷哼:“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拿出课本,开始上课了。”

听他这么一说,常芸果然不再言语,拿出记载各种药材明细和药房的古籍,开始跟着易禀谦上课起来。

第七十二章 专心习医

日子就这样悠悠地过去了几日。

那日一早,常芸穿戴整齐,就被一位玄衣老妇领着,来到了巫学院的正殿里。

灵会当天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转眼间,物是人非,当初忐忑的巫童,如今却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巫女。

清冷的正殿里,以测灵石为圆心,立着院长容依和几位常芸之前并未见过的蓝带巫女。而在她们后侧方的阴影处,还有一道佝偻的身影,绿色的袴褶在昏暗的光里若隐若现。

常芸记起来,这应当就是暮云巫女授带仪式上见着的那位绿带巫女,巫学院的老院长。

在常芸沉沉打量众人的同时,容依也在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少女渐渐成熟的眉眼,她突然意识到,这是现时为她所用的猎犬,也是她埋下的一颗危险的种子。

“常芸,”容依开口,声音肃穆,“你可知道今日唤你前来为何?”

常芸低下头,恭敬回道:“学生知道。今天,是学生的点巫之日。”

容依颔首:“如你所知,巫,可医疾病,可断人生,可通阴阳,可测国运。除了习医是每个巫女必备的基础,其他诸如习断、习通、习测,需要巫女在巫之后进行抉择。”

说到这里,她声音越发严肃。

双眸圆睁,她喝道:“常芸,你的选择呢?!”

余音绕梁,在清冷的正殿里回响不停。

常芸面色如常,略一思索:“是只能选择一条路可走?”

容依皱眉:“巫女之路漫长艰辛,很多成巫之人苦练多年也不能有所造诣,若是双修或者三修,分身乏术不说,甚至还有可能会丢了性命!”

此言一出,她身旁的几个蓝带巫女都认可地点头,神色间似有惆怅。

常芸皱眉。

“巫女,也可习测?”

这话刚滚落嘴边,常芸便敏锐地感觉到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冷了几分。正殿里因着有测灵石的存在,本来就寒气侵骨,此时她这问句,更是让寒气蓬勃,若不是她体内的那淙淙热力撑着,她定会冷得直打哆嗦。

容依的声音如坠冰窖:“习测你就不用肖想了。”

闻言,常芸顿时笑了。

诚然,她早就从余沐儿那里得知,整个云国只有秦家的巫士才能测国运。但既然刚刚容依开了那个口,也就证明,这历史上,真有成功习测的巫女!

测国运……单单是想到这三个字,她就觉得热血沸腾。

权力的顶点,不就是国吗?

立于国之顶点,运筹帷幄,呼风唤雨,到那时候,还有谁可伤她,谁可挡她?

“既然如此,”常芸低声说道,“学生宁愿,专心习医。”

什么?容依惊讶,“你为何如此?”

她真是有些搞不懂这个少女,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为何只想去学所有巫女都能学的基础医术?

常芸抱拳,低头回道:“学生不才,还是先打好基础再说。”

容依的火气腾地就升了起来。

别人看不出,她可是再了解不过了——这丫头,又在随口胡诌呢。

微叹一口气,她微微侧头:“咏兰。”

听闻自己名字,一个蓝带巫女微跨一步,走上前来。她生得温婉,眉眼如画,一举一动之间似从仕女图中行走而来,仿佛她不是混于体术和巫术的巫女,而是庭院深深里的大家闺秀。

“咏兰在,院长有何吩咐?”女子声音如柳絮拂来。

容依的神色有些缓和:“咏兰,你精通医理,熟知医史,如你所知,之前可有过单修医术的先例?”

咏兰并未立马作答,而是转头看向常芸。而后者,也沉沉地看着她。

她不禁在心中偷偷地犯起了嘀咕:她可从未见过有新晋的巫女,是这般神情的。

不管是那些十五六岁就晋升紫带巫女的天才少女,还是熬到三十才终于突破的年长女子,她们在这正殿里都恭敬地弯下了脊背。而这个少女……虽然看似恭恭敬敬,但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却少了一样情绪。

惧。

她似乎对自己的选择,对未来,都有强烈的信念和信心,根本不惧任何。

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她,让她像一个成人一般?

“禀院长大人,历史上,的确有这样的先例。”咏兰低头答道。

听到这话,容依也放下心来:“既然如此,那你便先行在易秉谦那里学习基础医术,之后,再跟着咏兰进一步钻研医术。”

咏兰点头,对常芸示意。

常芸勾起一抹笑容,抱拳朗声言道:“是!”

*

常芸从正殿出来,回到自己的房内。

关上窗,坐在床上,开始慢慢地独自思量。

确实,如容依所说,她眼下最安全的方式的确是在习断和习通中选择一项,而不是固执地只着眼于医术方面。

但从先前的经历来看,断人生和通阴阳,都不具有前瞻性和持续利用性,对于她的目标来说,并未有许多的帮助。

唯有医术,才是她迈向巅峰之路的不二法门。

医者,悬壶济世,仁心仁术,服务对象是普罗大众,不光是有普通的平民百姓,也有身份显赫的达官贵族。医术不像断术需要一样为人占卜命运,也不似通术一样为人解决魂灵,但却有极广的受众,以及救人性命的手段。

在这个世界,命,才是最重要的。

没了命,管你什么命运,管你什么鬼怪。

而她,若是苦学医术,成为巫医大才,才能救贵人之命,平步青云。

想到这里,常芸心中已是笃定了主意。她盘腿坐在床上,闭上眼睛,沉入自己的巫灵世界。

几乎只有一息,那片仙气缭绕、风景如画的神仙仙境就出现在她的眼前。在那片神池里,那朵莲花静静地待在池子中央,似是感觉到常芸的来临,竟颤巍巍地发起抖来,似在欢迎她的到来。

自从常芸从巫童突破到巫女,这朵莲花的样子就发生了样子。原本盛开的花瓣全都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三朵花骨朵。

常芸几乎是立马反应过来,这三朵花苞,便是从紫带突破到蓝点的过程中必须经历的三个阶段。

要想催生它们,必须要有的,便是源源不绝的灵力供给,以及……必要的时机。

也不知道,自己的时机,到底是在哪里。

第七十三章 生辰

草木渐渐凋零,蛰虫休眠,万物,开始迈向循环的最后一个阶段。

立冬了。

常芸那日从床上醒来,透过窗看向外头,便见着有枯叶晃悠悠地从枝头落下,在地上铺就薄薄的一条萧瑟之被。

她笑笑,算算日子,今日,当是她的生日。

以前在北村的时候,每到她生日的这一天,常知行总会亲自下厨,给她准备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长寿面。那个时候她总是吸溜吸溜地吃着面条,烟气氤氲间,抬头看去,见着的,是爹爹欣慰的笑颜。

她的十四岁。

本该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年纪,她却身在这囹圄,不得自由。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又何尝,不是上天替她选择的未来?

她换上巫服,唤来专门服饰她的老妇丽娘,吩咐她晚膳之时要备好几份精致的小菜,还有两碗素面。

丽娘得了令,心中却是微微有些吃惊。

早些日子,她被指派来伺候这位新晋的紫带巫女,初见时她震惊于常芸的年幼,感叹于她的天资,以为她是不好相与的主子,没想到这段日子下来,这位主子的要求都十分简单。

清淡的吃食,素寡的衣。

清晨见着的是院子里练习体术的孤单身形,夜幕沉沉之时,是她挑灯夜读医书的窗棂剪影。

而今日这要求……她不禁有些好奇,这个年轻的少女,到底是要做什么。

到了晚上,厨房里的厨娘没费多大力气,便将饭菜尽数准备妥当。丽娘放置在桌上,恭敬地退了出去。

常芸估摸着时间,来到训练场上。

体术二级的方阵里,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正在巫女的教导下,挥舞着手中的长剑,原本总是盈盈笑着的脸上,此时尽是坚毅一片。

谁又能知道呢,这个少女的身份,竟会尊贵无比。

一天的训练便告一段落,余沐儿收拾好东西,动身就往饭堂里走去。余光一瞥,便见到一棵枯树下立着的那道身影,似有风袭来,卷起她如水的衣袂,翻飞,灵动。

余沐儿先是一呆,继而一喜,小跑着来到常芸面前,笑道:“芸儿姐姐,好几不见!”

常芸颔首。这段时间来,她一直跟着易秉谦学习基本的医理知识,所以,鲜有与余沐儿相见的时间。

“去我那里吃饭?”

闻言,余沐儿的眼睛亮起来:“好啊好啊!我还没去过呢。”

常芸笑着点头,领着余沐儿来到了自己的住处。

一路上余沐儿问东问西,等去得了房里,也叽叽喳喳地摸着房里的摆设,直叹好一个住处。常芸心知以沐儿的家底,断是不会看中这些寻常摆件,她如此说话,也只是想让自己开心而已。

如此想着,她心中就更软了几分。

“来,坐,吃菜。”

常芸将余沐儿请上座。

“哇,这么多好吃的!”余沐儿喜上眉梢,惊呼道,“芸儿姐姐,今个到底是个什么好日子?”

常芸笑笑,并未告诉余沐儿今天是她的生辰。

五香鳜鱼、蜜饯鸭梨、清蒸时鲜、糯米凉糕……余沐儿一道道品过,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开心得像个孩子。

“唔,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了!”精心准备的饭菜,自然是比饭堂里的要好上不少,余沐儿笑嘻嘻地大快朵颐,还招呼着常芸动箸。

“芸儿姐姐,你也快吃呀!”余沐儿见常芸吃得少,连忙催促。

常芸点头,正欲将一块肥嫩鱼块送入嘴中,突然神色一冷,将手中的筷子放了下来。

“怎么了?”余沐儿纳闷。

常芸微微偏头:“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声音?”余沐儿仔细地听了听,“没有啊。”

余沐儿听不见,常芸却是听得见。

外面——准确地来说是窗根角,有人在缓慢、沉闷地,呼吸着。

就像,是在偷听似的。

……

窗外。

季升猫着身子,来到正对着餐桌的那扇窗前。

闻着房里飘来的阵阵香气,听着少女欢欣的话语,他的这个心里可是苦不堪言。

自从在绮宝会见过那个少女之后,自家主子就吩咐他去打探消息。他一路跟踪,本来一切都在股掌之中,可哪里想到等终于来了这云水乡的巫学院里,那个少女竟然人间蒸发了。

季升当然不会知道,在双川县见到的少女,并不是常芸的本来面目。

“哎……”他喟叹一声。想想自己这个武功高手,却像做贼似的在一个个女人房外听墙角,他就觉得实在是心酸又无奈。

没办法,看的找不着,也就只能用听了。

他竖起耳朵,继续仔仔细细地偷听。

这一户,刚刚听着,倒是有那么一些相像。也不知道这个紫带巫女,到底是不是自己所要找寻之人。

咦,怎么没声了?

难道被发现了?

季升心中一凛,随即摇摇头。他季升是什么人啊,来无影去无踪的“季燕子”是也,怎么可能被几个丫头片子发现端倪?

他重新将耳朵贴向了窗户。

“咣!”

突然,一道黑影破窗而出,速度令人咋舌,身姿更是矫健异常!这破窗的时机实在是太出乎人的意料,纵使季升身经百战,也是被吓了一跳。这正是因为这一惊,让他失去了逃跑的机会。

冰凉的剑尖抵住了他的后背。

“哎呀喂……”季升顿时想哭出声来,他这造的什么孽啊。

“巫女大人,小的是厨房里的帮工,特意来问问您这边还有什么要添的?”谎话张口即出。

闻言,常芸顿时冷笑。这人要真的是厨房的帮工,要进来早该进来了,可事实呢,他却在窗外偷偷摸摸猫了好一会儿。以为这院子里没人守着,他就可以来随意来之去之?

常芸也懒得跟他啰嗦,低喝道:“滚进屋去!”

季升如芒在背,苦着脸,进得屋里。

常芸随即跟上,“砰”地一声,就将门关得严严实实。

余沐儿一看有个男人进来了,顿时吓了一跳,张张嘴,嗫嚅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沐儿,你随便拿点东西,把窗户给遮了。”常芸吩咐道。

余沐儿立马反应过来,找了一块布,将那被毁掉的窗户勉强遮了起来。

第七十四章 去他干嘛

常芸坐在凳上,看着在脚边跪着的季升,道:“说吧,你想来做什么?”

季升心头一颤,抬起头来看向常芸。这少女……声音虽说是不咸不淡,但总觉得似有磅礴的压力而来,让他心头十分的不好受。

“巫女大人,小的刚刚不是说了嘛,我是厨房的帮……”

“你要再胡说,信不信我砍了你!”常芸厉喝!

自己的生辰被毁,她心中本来就不爽利,这人还信口雌黄,一派胡言,她心中烦躁更甚。

“我……”季升见自己的谎言被识破,眼珠一转,又换了一个说法,“哎,巫女大人,实不相瞒,我其实是来找我失散多时的表妹的……”

“你表妹多大年纪,长相如何?”余沐儿突然插嘴问道。

季升回忆了一遭,将印象中那个少女的容貌形容了一番。

“……唔,总体来说,就是身材高挑,样子十分寻常,唯有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像小鹿一般。”

常芸在一旁听着季升和余沐儿的你来我往,不发一语。她现在可认出来了,这人不是那个登徒浪子身边的小厮,又能是谁?

看样子,他是一路追寻自己到了这里……而他直到现在,显然也没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容颜是假的。

不过,为何要来找寻自己?

她想起之前相见,那个男人莫名的话语。

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当时以为是轻浮浪荡的话,如今想来,却是有些蹊跷。

尤其,是在得知那个男人的身份是秦家的巫士之后。

“哦,你怎么不早说?”常芸换了脸色,看上去似乎是有些缓和,“你说的这人,不就是我们这的雪涵吗?”

“真的?”季升有些怀疑。

“是啊,不过,我可没听说过她有什么走失的表哥呢……”常芸皱眉,有些纳闷。

如果说刚刚季升还有些怀疑,那么现在他是信了八分。他本来就是胡诌一通,要是眼前这个少女顺着他说什么走失的事情,那就一定是假的无疑。可现在,她却说并未听说过走失一事……

“我、我表妹真的在这里?她现在还是个巫童吗?”季升急切地问道。

“巫童?”常芸摇头,“雪涵早就是紫带巫女了呢。”

这下,季升是几乎全信了。

“那她现在在哪里?现在还好吗?”

余沐儿在一旁看着,内心震惊不已,但面上却是毫无波动。她帮腔道:“好啊,怎么不好了,之前还被送出去到处游学呢。”

常芸心中暗笑,点点头,算是附和。

“不过……”常芸眼珠一转,说道,“老师总教导我们行事要谨慎。你刚刚猫在窗脚偷听,加上雪涵从未提过自己有走失的家人,所以……我可以安排你们相见,但你要给我一点信物。”

“信物?”

“对,”常芸出其不意,突然手上用力,剑尖一下子割破季升腰间的带子,一个玉佩就被她挑了起来,“就这个吧。”

“欸,这可不行……”季升连忙来抓。

可是常芸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巧力一抛,那玉佩就安安稳稳地落入了她手中。

那是一块白玉玉佩,上有繁复的图案,不用想,常芸就认定这是秦家的家徽。

“行吧,你走吧,三日过后,后山的树林里,我让你和雪涵相见。”常芸没再给季升说话的机会,挥挥手,摆明了送客的意思。

季升浑身一个激灵,立马夺门而出。

他看着外面那黑黢黢的夜上那皎洁的月,顿时哀嚎一声——

老天爷,为何是他来做这苦差事啊?!

*

收到季升的飞鸽传信时,秦炎正在忧心巫女晋升比试的事情。

他来到双川县的消息,不知怎的不胫而走,被双川县的巫判院知道了。他思来想去,觉得肯定是二哥走之前做的好事,目的,显然就是不让他好过。

二哥刚走,巫判院的院长袁敬元就带着礼上门来了,那话里明的暗的,就是让他去给这晋升比试撑撑场子,做场外的评审。

哎……他不禁有些头疼。巴结他这个废柴到这份上了,也是难为了那个大腹便便的袁院长。

他拆开信,看了起来。

信很短,直接表明找到人了,请他务必三日后赶到云水乡的巫学院来。

秦炎略一思索,便决定前去。

他需要再见见那个女子。

不管用什么方法,他都要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

那日之后,余沐儿左思右想,还是觉着有些不放心。

翌日她训练完毕之后,就来到常芸的屋内,将心中的疑窦尽数说了。

常芸笑笑,也不隐瞒,便将在双川县见着秦炎的事情和盘托出。

“吓,真有这样的怪人?”余沐儿惊呼连连,尤其是在得知秦炎拦在常芸面前,非要说什么“抬起头来看他”的轻浮之言。

“不过……”余沐儿转念一想,“既然他是巫士,那想必定是秦家的人。秦家之后,州郡都少见,怎会到双川县这种地方?若说是为了那个青玄丹,也说不过去呀,那种东西,他们家不该缺的才是……”

常芸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我之前怎么没发现,沐儿你还有些谋略之才的天分。”

余沐儿面颊一红,嗫嚅道:“芸儿你姐姐你又打趣我……”

常芸哈哈笑了两声,伸手取过桌上倒放着的一本医书,一手执着,一手拿起桌上的蜜饯,边吃边看,乐得悠然自快。

余沐儿倒是很少见到常芸心情这么愉悦。

“不过,后山之约你打算怎么做呢?”余沐儿还是有些担忧。

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历,又有什么目的,她们可是一概不知呢。

常芸的目光没从医书上移开,嘴上淡淡地应着:“不去啊,去他干嘛?”

“啊?”余沐儿大大地张开了嘴巴。

怎么就不去了呢?

“怎的,你原本以为我会去?”常芸抬起头来,好笑地说道,“我干什么去?难道还真等在那后山上等他们带人来看我啊?万一被掳了伤了,多不划算是不?这鸽子啊,该放的时候就是要放。”

“啊……”余沐儿的嘴巴还是合不拢来,“那,那人再来找你怎么办?”

“找?”常芸又往嘴里丢了一块蜜饯,含糊不清地说道,“院长叫我跟她跟她去双川县的巫女晋升比试来着……他们要再想找我,可找不到咯。”

她这话,轻飘飘的没丁点分量,但若是落在季升的耳里,只怕是要将他气得个半死。

不过,就算是没听着,他现在,也是气极了。

第七十五章 这等奇事

这明明就到了约定之日了,他和自家公子从早上等到晌午,从晌午等到晚上,都要等成两座望夫石了,这后山上,哪里有半个活人?

他季燕子,居然被人给耍了!

秦炎嘴角抽搐,面色黑得跟锅盖似的。他马不停蹄地赶了两日到这穷乡僻野来,满心期待地以为能够再见一面……现在,见个屁?

“季升。”他开口。

“公子……”季升立马条件反射地后退几步。

“季升啊,你服侍我,有几个年头了?”

啊?季升心中燃起一些希望。公子不怪罪他,反而念起旧情了?

“回公子,有十个年头了。”

“十年啊……”秦炎叹了一口气,突然一脚猛地踢了过来。

“我看你是不想有第十一年了!”

狂怒的吼声,惊起满山飞鸟。

……

在另一边,往双川县的小道上,常芸跨坐在奔驰的骏马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在一侧的一辆马车上,容依听闻这喷嚏声,不禁撩开车帘,往常芸看了过去。

之前邀她上车和自己一起同坐,可这少女就是不肯,还说什么“畅享这风这夜”,让她哭笑不得。

这下好了,林间寒露几多,怕是着了风寒。

想了想,她还是沉沉问道:“你身体可有不适?”

常芸侧过头,看向容依。“禀院长大人,学生身体无恙。”

容依点点头,将帘子放了下来。

这个天资平庸、但运势惊人的少女,而今眼目下俨然是成为了自己的门徒。她用她,除了有自己的一些私心,也考虑到了她行事小心、办事周全的特质。

更何况……她还跟那帮子人有一些扯不清的瓜葛。

这正是她所需要的。

而这一次,将她带在身边去参加巫女的晋升比试,也同样是因为这些个原因。

想到这里,容依呼出一口浊气,微微靠在坐垫上,闭上了眼睛,安稳地歇息了。

一车一马,赶了整整三天三夜,才终于到了双川县上。

常芸取出那张薄如蝉翼的面具戴在脸上,确保无恙之后,才跟在容依的身后,走入了城门。

一路上,周遭之景跟一月前并无两样,但不同的是,街上的巫女愈发多了,就连是在云水乡难得一见的青带和绿带巫女,也能在这边见着好些。

“如我之前跟你所说,在青带之后,要想登记在册,就必须通过晋升比试来获得资格。这也是我们此次前来的目的。”容依侧过头,对常芸低声说道。

常芸点头。

在常芸右侧走着的咏兰笑了起来:“双川县最热闹的时候,怕就是最近了吧。”

“可不是呢,听说这次来了四面八方整整十个乡的巫女,盛况可是空前了。”在咏兰旁边的一个蓝带巫女笑道。

说话间,她们已经抵达了客栈,要了房间,将行李收置规矩。

连夜赶路,本来就有些又困又乏,现在眼看着能够时间歇息了,同行的蓝带巫女就小声嘟嚷着要去常常这双川县的美食。

这蓝带巫女名作郭玉子,长得粗壮结实,走路起来仿佛都能将地面给震动几分。之前咏兰还笑着打趣,说马车里的郭玉子呼噜震天,差点搅了容依的清梦。

“好饿啊……”郭玉子这话虽然不是对容依说的,但她眼巴巴的神情却是将她的小心思暴露无疑。

话末了,肚子还很争气地“咕咕”两声,坐实了她的说法。

容依无奈地摇头,眼睛里都带着柔软的笑意:“那我们去酒楼里吃食吧。”

郭玉子咧开一口白牙,憨憨地笑了起来。

一行四人来到了“月香酒楼”里,刚点好几道地道的招牌菜,旁桌的讨论声就传了过来。

“嗨,你可听说了袁院长小女儿的事情?”

说话人是一个干瘦的男人,穿着干净得体,一手拿着酒杯,面颊微红,显然是有些微醺。

“袁院长?你是说巫判院的那位?”坐在干瘦男人对面的一个胖男人问道。

“是啊,不是他还能是谁呀?”男人皱起了眉头,神色间似有些不快。

“哦?怎么回事?”胖男人连忙问道。

“欸,不就是他那宝贝女儿跟人打赌嘛,说自己在一月之内定会突破蓝带,还说要是突破不了,就当着全县人的面承认自己是个蠢材……”

“哈?”胖男人惊呼一声,连忙捂住自己的嘴,“不是吧,这种赌也能打?”

“所以嘛,这有其父必有其女嘛。”

干瘦男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声,继续说了下去,“你猜接下来怎么着?这女孩,居然从绮宝会拍来了一枚千灵丹!这千灵丹是什么,这可是能让紫带巫女有九成的可能突破蓝带的极品辅药啊!”

胖男人连忙往嘴里丢了几颗花生米,“咔嘣咔嘣”地嚼起来:“我就说嘛,原来是有这东西才打赌的啊……”

闻言,干瘦男人突然笑了起来。

他俯下身,脸庞几乎要贴向桌子,一丝嘲讽的笑意从他的嘴角溢了出来:“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女孩用这千灵丹……突破失败了!”

“啊?!”胖男人睁大了眼睛。

这边的常芸听在这里,已全部了然。

看来上次在绮宝会上那个因拍得千灵丹而兴奋若狂的女子,就是两人口中的主人翁了。

当时她就觉得那女子既张狂又蠢笨,如今听下来,倒确实有这么个意思。

“哈哈,还有这等奇事?”突然,一道不大不小的女声传来,伴随而来的,是一阵扑鼻的浓郁香气。

常芸抬眼看去,见着酒楼里踏入三个女子,均是巫女打扮。走在前头的,也是这声音的主人,是一位青带巫女。

这巫女大约三四十年纪,生得美艳,杏眼娇唇,肤若凝脂,甚至要比王知琳都要美上几分。只可惜在她的右脸颊上有一道长约两寸的伤疤,生生地破坏了整体的美感。

她悠然落座,嘴里却也没停:“那照你这么说,这女孩子真要当着全县人的面承认自己是个蠢材咯?”

干瘦男人脸涨得通红,他没想到自己酒后说的闲话居然会被人全部听了进去,还是位巫女大人!他结结巴巴地回道:“应、应该是的吧……”

“唔,”女人蹙起了眉头,“要怎么做,才能让全县的人都听到呢……”

男人小心翼翼地回道:“听、听说是在巫女的晋升比试上。”

“哦?”女人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双手一抚,娇笑道:“哈哈,那我真是越来越期待了呢!”

就在这个时候,常芸这桌的饭菜上来了。店小二一边搓着手,一边笑得谄媚:“巫女大人,请慢用。”

这一声虽然说不上大,但还是吸引了旁边几桌的注意。

常芸正纳闷那香气怎么愈发浓郁了,就看到那个青带巫女似一阵风袭来,一张满是惊讶的脸凑到了院长的面前。

第七十六章 小豆芽

“容依!是吧?你是容依对吧?”那女人叫起来,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容依嘴角抽搐,脸色十分的不好看。“冷月如,好久不见。”

“吓,你还记得我?”冷月如唇瓣一抖,泄出一点娇呼:“我还以为你早把我忘了呢。”

说到这里,她伸出一条腿,看也不看地就从旁边桌子下勾来一条凳子,大大咧咧地坐下,双目似狐狸一般地眯起来:“小豆芽,你也是来参加这晋升比试的?”

此言一出,立在她身后的两个蓝带巫女顿时“扑哧”一声地笑了出来。郭玉子和咏兰微微睁大了眼睛,仿佛不相信自己听着了什么。

“冷月如!”容依浑身一僵,声音更冷。

冷月如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道:“怎么,不喜欢我叫你小豆芽啊?可是,你明明就是小豆芽嘛……”说着,她伸出两根仿若葱白的手指,就想来掐容依的脸。

“你放肆!”容依腾地一声站起来。

她这一喝,让刚刚还闹哄哄的酒楼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常芸心道不妙,她还是第一次看见院长脸上浮现出这般神情。

又羞又急……但更多的,是怒。

冷月如听见这声厉喝,脸上的笑容终于是隐去了。她微微抬起头来看着容依,嫣红的嘴唇轻轻咧开,轻飘飘地吐出下一句话来。

“既然你不喜欢我叫你小豆芽,那,叫你跟屁虫行吧?”

“不得对院长大人无礼!”郭玉子猛地站起,一把将银剑拔了出来。

冷月如瞥了一眼笨重似熊的郭玉子,故作讶异道:“小豆芽,这就是你的好徒弟啊?你别说,长得还可真俊啊。”

她身后的两个貌美巫女听着这话,“咯咯”地掩嘴笑出声来。

郭玉子再憨厚愚笨,也不可能听不懂这话里满满的讽刺。她厉喝一声:“你们欺人太甚!”,作势就要来砍杀她们。

“玉子!”容依右手微抖,一道绿光就朝郭玉子射去,“咣当”一声,郭玉子手中的长剑被打到了地上。

“院、院长大人……”郭玉子脸色煞白,全身抖如筛糠。

她从来……从来没见着院长大人这般对她动怒。

容依看也不看她一眼,而是转向了嘻嘻笑着的冷月如。良久,她冷哼一声,悠然落座,往自己的酒杯里斟了一杯酒。

“冷月如,十年未见,我还以为你能有点长进。”

她语气里,是毫不掩藏的讽刺。

冷月如面容一僵,张扬的笑意再也挂不住了。她突然扑过来,一把抓起容依适才斟满的那杯酒,仰头倒入口中。

“咕噜咕噜……”

酒又辛又苦。

再对视的时候,她的眼眶都泛起了红。

“容依啊容依……”她垂头苦笑,“你说巧不巧,十年未见……我们,却还是敌人。”

说罢,她将那酒杯丢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那两个蓝带巫女对视一眼,一跺脚,愤恨地追了出去。

容依身形一晃,重重地,瘫坐在了椅上。

*

这顿饭吃得寡然无味。

郭玉子、咏兰和常芸都默契地不再说话,默默往嘴里扒着饭菜,默默地回到客栈中,默默地关门,进了自己的房中。

容依睡一间,咏兰睡一间,而郭玉子和常芸共睡一间。

夜深了。

郭玉子唉声叹气了几个时辰,终于沉沉地睡去,渐渐起了鼾。常芸没什么睡意,加上被这鼾声吵得有些心烦,索性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推开门往外走去。

还没走几步,就见着一楼的大堂中央,几张桌子中间,有一个白惨惨的背影。

那人一袭白衣,长发及腰,远看如同一道鬼影子般的渗人。常芸正欲凝眸看去,却听见那人闷闷地笑了起来。

“来!”那人没有转过身来,而是扬了扬手里的酒壶,显然是有些醉了。

常芸翻过栏杆,乘风而下,稳稳地落在那人身边。

昏暗的烛光下,容依脸上悬着的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不像笑,也不像哭,反倒是浓烈如墨滴的苦,延绵,落寞。

但这神情只出现了一瞬,她的脸上又恢复了惯常的模样。推过来一把酒壶,她柔声说道:“还愣着做什么,坐吧。”

常芸坐在了容依的对面。

桌上倒着几把酒壶,地上还有些一滴不剩的酒坛子。似是觉察到了常芸的视线,容依笑笑:“人老了,想醉也醉不了了。”

“院长大人好酒量。”常芸淡淡地应了一句。

“呵,你这人,”容依摇摇头,又仰头喝了一口,“要是是别人,早就劝我别喝了,你倒好,上来就给拍这样的马屁。”

常芸没说话。

“喝吧。”容依又说了一句。

常芸拿起酒壶,对着嘴灌了一口。酒很香,也很辣,烧得她半个身体都发起颤来。

“第一次喝酒?”容依敏锐地发现了常芸的异样。

常芸点头:“以前从未喝过。”

“那你得谢谢我。”

常芸无言。

容依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脸上渐渐泛起了红,连双目都闪起了微光。

“那个余沐儿,是你的朋友吧?”容依突然开口,语气里多了一些别的情绪。

“嗯?”常芸挑眉。

“我猜也是的。不是你的朋友,你又为何几次三番地那样帮她?还为了她,不惜伤人性命。”

容依自顾自地说着。

突然,她猛地端直身子,双目灼灼盯住常芸,语气陡然凌厉:“你倒是跟我说说,你为何如此待她?”

常芸皱眉,不假思索:“她信我,不疑我,真心待我,处处帮我。有友如此,我为她伤人又有何不可?”

“呵,呵呵……”

容依笑起来。

起初的笑声很小,后来却越来越大,凄厉的笑声响彻整个大堂。

也许是之前就用了灵力结界,所以并未有人出房喝止。常芸默默地听着,静静地等待着,她明白,每个人心中的痛楚都是一根在血肉深处的刺,蛰伏,然后猛地让人痛彻肝肠。

终于,笑声停了。

容依的眼睛里泛泪:“以前,在云水乡的巫学院里,有三个女孩,大概,也曾是像你们这般要好的。”

第七十七章 别再傻了

容依的声音低沉,有着酒后特有的磁性,让常芸不由自主地就沉沦在她的寥寥数语里。

十几年前,云水乡的巫学院里有三个女孩,一个是美丽明艳的大家闺秀,一个是温柔浅笑的小家碧玉,还有一个是淳朴单纯的乡野平民。

她们相交甚笃,形影不离。

训练很苦、很累,有时候也会受伤,也会气馁,也会遭到责罚,但她们总是相互扶持,从未言弃。

她们仿佛三朵开在旷野中的花,根茎相连,枝叶紧靠,就连散发的生命之香,也在空中紧紧缭绕。

最小的那个平民女孩曾以为,她们仨会一直这样下去,一起从巫童变成巫女,一起走出云水乡,往更大更远的地方飞去。

她从未想过,变故会从她而起。

她实在是太瘦小、太羸弱了,那高强度的训练常常让她无所适从,就连在深夜里也会因为身上的病痛而呻吟出声。渐渐的,她掉队了,她成为了别人口中的“跟屁虫”、“窝囊废”,她睁着朦胧的眼睛,不解地望向那一道道恶意的目光。

她那个时候还小,她从未知道,原来弱,也会碍了他人的眼。

原来,弱,也是一种恶。

她逆来顺受,但她的两个朋友却不认同她的做法。她们常常气得跳脚,将她护在身后,对那些面露鄙夷的人们破口大骂。

尤其是那个小小年纪就生得妩媚动人的大家闺秀,有一次甚至抄了家伙,将那些把瘦小的她撞倒在地的人给打了个落花流水。

呜呜,谢谢。她坐在地上,只知道哭和道谢。

你啊你,什么时候才能争气啊!小豆芽!

就是!别做豆芽了,快长成参天大树吧!

她们将她扶起来,语气里有责怪,也有担忧。

她看着她们灰扑扑的衣服,还有挂彩的脸蛋,心里一痛,突然推开她们,往后山里跑去。

从那之后,她早起晚归,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修炼之上。背还是有些弯,眼还是有些躲闪,但她紧紧咬住的牙关,泄露了她的心思。

她不愿再让自己的朋友因为她而受累,她不愿拖她们的后腿,她不愿再做卑微脆弱的豆芽!

也许是老天爷听见了她内心的呼唤可怜了她,她慢慢地突破了体术一级,二级。她在老师的赞许中走下考验台,回眸间,看见的是朋友们欣慰的眼。

可是,后来呢,怎么一切都变了?

是因为她遇见了贵人,所以先于她们突破了三级吗?是因为她答应了贵人不会透露他的行踪,所以对她们的询问缄口不言吗?

是她修炼得太快,受到的表扬太多吗?还是因为她突破蓝带的那一天,老院长突然当着全院巫女的面,说她是可塑之才,有望接下巫学院吗……

她不懂。

不懂她们看她的眼神为什么变了;不懂为什么自己的授带仪式上,她们再也不恭喜她了;也不懂有一天她制止了欺负新人的巫童,她们路过时,嘴角浮现的竟是一抹冷笑……

是她变了?

是她们变了?

还是,她们三人都变了?

那一天,突然有人侵入了巫学院,欲要行歹毒之事。她不小心遭了那恶人的暗算,节节败退,被逼入绝境。是那个以前总是对她温柔笑着的小家碧玉、那个喜欢唤她“小豆芽”的女子冲上前来,一把将她推开,用尽全力和那恶人厮杀搏斗。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她。

总是盈盈笑着的脸上,有滔天的怒;长剑刺出,搏得气喘吁吁。她心中泛起疼痛,拖着受伤的身躯也冲了上去,却被那少女狠狠地斥道:

“小豆芽,别碍事!滚一边去!”

闻言,她顿时呆立原地。

她有多久没这样叫过自己了……她又有多久,没有这样把她护在身后,神情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嗖!”

那恶人抓住这空档,暗器一下子出手,射向还挡在她身前的那道小小的身影。

“哒、哒……”

血一滴滴地涌出来。那张五官精致的小脸上,一道长长的伤口渐渐浮现,丑陋、难堪。

她看呆了。

等她清醒的时候,她手中的长剑,已深深地刺入了那恶人的胸膛。

那恶人的脸上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慢慢地,瘫软在地。

她呆愣地看着满地的血,手中的剑,然后,抬头看见了她。

多么熟悉……而陌生的脸啊。

她动动唇,挪挪脚,想说她没有想到突然冲上去会给了那恶人偷袭的机会,想走上前去碰碰她脸上的伤,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迈不动步。

她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那个少女笑了。

她说:

“小豆芽,从此我们,再不相识。”

说完,她的身形似乎矮了矮。

转头刹那,她,却是哭了。

从那天之后,她们三人,终于成了陌生人。再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事情,她们慢慢地变成了仇人。再之后,一个留在巫学院里,一个主动情愿去了别的乡里,一个被分配到了东边,从此,天涯一方,分道扬镳。

多年之后,她站在巫学院的最高点,接受来自老院长的授命时,她的眼前突然想起那年夏天,那三个女孩手拉着手,缩着小小的身子,跪在地上,对天起誓。

“我们三人,今日结为金兰姐妹,自此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

她闭上眼睛,感觉到了冰封多年的心,突然隐隐地疼痛。

她多想回到那个夏天,告诉那三个跪在地上面容坚毅的女孩,告诉她们友情啊这东西就是这么不靠谱的玩意儿,就是这么脆弱的幻梦,你们别再傻了,别再傻了。

别傻了……

当年稚嫩的话语,却是日后的伤口。

那么血淋淋,那么触目,惊心。

“从此以后,你是一院之首。对你的学生,你要教之,导之,爱之,惜之。”

老院长对她说道。

她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

从此以后,她定会告诉她的学生,没有所谓真的友谊,也没有纯粹的爱情。

人能完全拥有掌握的,就,只有孤零零的一个自己啊……

说到这里,容依终于是醉倒在桌上。

酒从壶里流出来,蜿蜒,满桌。

第七十八章 晋升比试·一

容依醉得不省人事,常芸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她送回房内。

看着她平和的面容,听着她微微起伏的呼吸,常芸不禁叹了一口气。

打来水,用湿帕给她擦拭一番。

等到出门而去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常芸将桌上的酒壶酒杯都收拾干净,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她立在窗边,看着清冷的月,慢慢地消失在丛丛云翳之后。

身后,郭玉子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美食,嘴里咂巴咂巴地说着“好香”。

常芸心里不由苦笑。

有人求得一醉方休,有人却只求梦里一碗热汤。

而她呢?她求的是什么?

是求得好友情深,平安喜乐,还是求得平步青云,一人登顶?

这些矛盾吗?

以容依看来,定是矛盾的吧。

呵,她摇摇头,没再多想,而是将衣服脱下,草草地上床睡觉了。

命运的手,推得她没有空暇,再去悲春伤秋。

*

翌日,常芸一行人向着城北的广场走去。

容依走在前头,神色淡然,面容平和,若不是眼底淡淡的黑影,常芸甚至怀疑昨夜的事是否真的发生。

郭玉子打了一个哈欠,看着常芸说道:“小芸儿,我跟你说啊,这晋升比试……”

“说了别这样叫我了。”常芸冷着脸打断。

“嗨,这样叫才显得可爱些啊!你看你老是冷着脸,像别人欠你几顿饭似的。”说着,大手一伸,一根粗壮的黑胳膊就搭上了常芸的肩膀,直压得她矮了几分。

“哈哈。”咏兰看在眼里,笑得灿烂。

常芸顿时有些无言。

她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

郭玉子捏捏常芸的肩膀:“还有,你得多吃点,看你这小身板。”

咏兰笑得更开心了,就连容依也微微侧目,眼底带着柔和的光。

常芸扶额。

这个郭玉子,每句话都离不了吃的。

说话间,三人走过一个拐角,似是柳暗花明,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方巨大的空旷之地。在湛蓝的晴空下,人们密密麻麻地拥在一起,他们的目光的汇集处,是远处的那方高台。

那高台由白石砌成,高约一丈,恢宏大气。在高台的右侧,一个地势稍高、方便看清高台全貌的位置,正襟危坐着几个衣着华丽的人。

纵使人潮茫茫,相距甚远,常芸还是一眼就看到那里的那道熟悉身影。

不再是轻浮的月白云纹长袍,而是白色的交襟,以及,一条黑如玄夜的袴褶。

……

秦炎百无聊奈地听着耳边袁敬元的絮絮叨叨,只觉得心情糟透了。

在云水乡扑了空之后,他又连夜赶回了双川县。一路上他越想越气,从来都只有他秦炎放别人鸽子的份,可眼下倒好,他居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放鸽子了?

不找出那该死的小丫头,以及那个……少女,他决不罢休。

还有季升那个小子,因为怕他不再给他“第十一年”的机会,竟然看着他就像鼠见着了猫,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的架势。

明明往常这种时候,他都会恭敬地上前,顺便找个什么借口以帮他堵住这些当官的嘴的!

他瞥了一眼还在说个不停的袁敬元。

呵,真以为自己不知道他的小九九?

不就是上面传出了风声,在他和另外的人之间选一人升官嘛。这种事情,就算他能管,他也不想管。

“秦大人,你看我跟你说的事情……”

“说了别叫我‘大人’了。”秦炎脸上浮出一丝不快。

“是是,秦公子,小的嘴笨,您不要往心里去。您看,这事……”

“爹爹!”

突然,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袁敬元心道一声不妙,回过头去,果然见到自己的女儿袁雨梦立在那边。

算得上清秀的脸,下巴微微扬起,眼睛里是被骄纵的倨傲,捏紧的双拳,暴露了她内心的一丝紧张。

“雨梦,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不是说了这里你不能……”

“不,愿赌服输,我就是要来!”

“啊呀,你这丫头……”袁敬元偷偷地看了看秦炎的脸色,丝丝冷汗渗了下来。他一把扯过袁雨梦,压低了声音说道:“秦大人在这里,你不得无礼!快回家去!”

“秦大人?”袁雨梦皱起眉头,偏头看去,见着的是坐着悠悠摇扇的秦炎侧脸,不屑地说道:“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么个登徒浪子?”

“住嘴!”袁敬元扑上去,就要捂住袁雨梦的嘴。

“你敢打我!”袁雨梦挣脱开,大声喝道。

“你你……”袁敬元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他这个坏事的女儿啊!

“咳。”秦炎微咳一声。

袁敬元立马弯着腰,弓着背,疾步走来,小心翼翼地对着秦炎致歉:“小女缺乏管教,无意冲犯,还请,还请秦公子见谅,饶了她这一回……”

秦炎挥挥手,目光落向人群中。那里,人群自动地分开来几条道来,来自周边乡村的巫女们缓步而来。

“别管你的家务事了,做正事吧。”他摆摆手,语气淡漠。

闻言,袁敬元顿时涨红了脸。家务事……说得,他就像是个婆子似的……

他看向旁边坐着的四位巫判院的高官,这些他的左膀右臂都对他颔首,示意时间差不多了。他拖着肥胖的身躯,有些吃力地从石阶走上了高台,双手抬起,再缓缓下沉。

全场顿时安静下来。

“各位……今年的双川县巫女晋升比试,终于拉开序幕。”

“这场比试,一共有来自双川县周边十个巫学院的巫女队伍参加,我们将采取两两比试的赛制,只许使用寻常武器和体术,不可使用异武和下三滥的手段。”

“点到为止,不可杀人。”

“比试胜者将晋升巫女资格,登记在册,并上报国统院。”

“一共将有五位巫女晋升成功。请大家,拭目以待。”

这一连串的话,让大腹便便的他有些提不起气来。微喘了一会儿,他才拍拍手掌,以示祝贺,转身慢悠悠地往台下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道娇小的身影一个腾空翻来,冲到了台上。

“我袁雨梦,有话要说!”

第七十九章 晋升比试·二

“你疯了?”袁敬元本来都走到台阶中间了,突然听到这声喊,立马就想调转身子上台来。

袁雨梦却早有准备,手上一抖,一个带有灵力的绳索急速向袁敬元的双腿脚踝而去,袁敬元根本来不及闪躲,就被被灵绳缠了个结结实实。

“你你,你哪来的这些异武!你这个不孝女!”袁敬元气得浑身发抖。

他好吃的好喝的供着她,从不苛刻她,到头来却落得个在几百人面前出糗的结果?

他是不是太骄纵他这个小女儿了?

“爹,你就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就一会儿啊。”袁雨梦摆摆手,再不看袁敬元一眼,转身面向下方黑压压的人群。

那些人面带惊讶、好奇和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袁雨梦清清嗓子,随意地开口:“我就不自我介绍了啊,你们肯定都知道我是谁了。我在这就是想说,我袁雨梦愿赌服输,敢作敢当,既然我输了,我就在这里给你们宣布,我,就是一蠢材!”

此言一出,全场顿时哗然。

这女子,疯了不成?!居然在这样的场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宣称自己是一个蠢材?

“呵,”袁雨梦看着下面那些人变化莫测的神情,冷笑一声,一群市侩小民。

“不过,你们听好了啊,我现在是蠢材,不代表我之后就会一直是!记住了啊!”

说完,她手一扬,缠在袁敬元双踝的灵绳就向她手上飞射而来。她双脚轻点,就如同她来时一样,眨眼间便消失在天边。

“这女孩,真有意思啊。”咏兰温柔笑着。

常芸点点头。

这女孩愚是愚了点,但,倒是有担当。

袁敬元气得直咬牙,又不敢发作,怕下面的民众又将注意力转到他的身上。狠狠地跺脚,他气急败坏地顺着台阶跑下去,气鼓鼓地爬上了自己的位置,狠狠地往口中倒了一杯茶。

“呼、呼。”

他喘着粗气。

真是气死他了!

“你女儿挺好玩的。”秦炎淡淡地笑道。

袁敬元闻言一愣。

这还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看见秦炎露出笑意。他怎么隐隐觉得,秦炎说这话不是在嘲讽,而是……真的觉得好玩的呢?

他感觉自己胸中的气莫名其妙地消了消。

“好了,耽搁了这么久,快开始吧。”秦炎面色恢复如常,摆手说道。

袁敬元颔首,立马唤来一个骨瘦如柴的银发老头,吩咐道:“开吧。”

老头得了令,来到高台之上,尖声宣布道:“第一场比试,由垵口乡青带巫女蒋思彤,对战东岭乡青带巫女冷如月!”

话音刚落,常芸便敏锐地觉察到站在前方的容依身子一僵,但转瞬,又松弛下来。

常芸抬头,往台上看去。

左侧的台阶上,走来一个温婉秀丽的青带巫女,洁白如玉的脸上一道疤痕清晰可见,不是冷如月还能是谁;右侧的台阶上,走来一个肤色微黑、却有着晶亮双眸的高个青带巫女,想来就是那老头口中的蒋思彤了。

冷如月抱着双手,上下打量一番蒋思彤,笑道:“姐姐,妹妹我才疏学浅,技艺不精,您可千万要手下留情啊。”

蒋思彤闻言,顿时冷哼一声。她可没那闲心去分辨这话里的真情假意,她只知道既然现在她们站在了比试台上,就是敌人。

她可不想今年还不能登记入册,明年再来一回。

这样想着,她根本不给冷如月继续客气的机会,直接一个飞身而来。两手手腕轻动,竟各从宽大的袖口里带出两把圆形的奇特武器,上面泛着的幽幽冷光,随着她极快的动作,在阳光下如同两道白练。

圆旋砾刃!

人群里爆发出小小的骚动。

圆旋砾刃是极难操纵的一种武器,圆环通体用精钢制成,上面还带有数个锋利无比的尖刃。施武者需灵活地利用手臂、手腕的力量,才能自如地掌握这件武器,转、刺、劈、缠,在敌人身上划出一道道难以癒合的伤口,而不至于伤到自己。

这个来自垵口乡的青带巫女蒋思彤,竟是使用的这种复杂武器!

圆旋砾刃破风而来,冷如月面色骤冷,立马往一侧闪躲。她还从未对抗过这种武器,顿时觉得有些不妙。

不过……她好歹也是东岭乡巫学院的一院之长,且不论体术和巫术如何,就论这抗压方面,她就定比这个无名无号的蒋思彤好上不少。

厉喝一声,她从背后抽出一把短弩。

这把看上去老旧古朴的短弩一出,下方民众顿时有些泄气。什么啊,这巫女看上去十分厉害的样子,怎么却用这种毫不出彩的武器?再说了,就算是他们这些不会体术的平民都知道,这种二人比试,最忌讳的就是用弓用弩了。

等你箭搭好,弓拉开,人家的近战武器早就刺进你身体了!

不仅这些看客们这样想,就连蒋思彤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鄙夷。刚刚冷如月那样阴阳怪气的开场白,她还以为这女人有两把刷子呢,没想到不仅被自己圆旋砾刃逼得节节后退,还拿出了一把短弩出来,真是好笑死了!

她狞笑一声,紧抓着手中的圆旋砾刃,猛地向冷如月的肉躯上砸去。

晋升比试没有不伤人的规矩。只要不死,怎样都是允许的。

“认输吧!”

她断喝一声。

圆旋砾刃袭来,冷月如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些人对她武器的鄙夷她都一一看在眼里。要不是这样,她怎么会故意制成这样一把短弩呢?战场上最忌讳的就是轻敌啊,这个道理她们怎么就是不懂呢?

眼看着蒋思彤已经跃身到了面前,冷月如双手拿弩,只是手腕轻轻一抖,灵力便如激流一般从她的双手涌向短弩之中!

“轰”的一声,短弩突然射出数根一尺长的紫色光芒,如同张牙舞爪的鬼手一般,死死地缠住了那圆旋砾刃!

那紫色的鬼手带着磅礴的力道,圆旋砾刃瞬间被牵制,不管蒋思彤如何调动灵力想要挣脱,都是徒劳。

冷月如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不管你的武器有多独特,上面有多少尖刃,在我的鬼爪弩面前,也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

第八十章 晋升比试·三

场上的形势从蒋思彤完全压制冷月如,一下子变成冷月如束缚住蒋思彤的武器,完全扭转了!

在场的人无不惊愕不已。

巫女们看得真切,面面相觑,而那些民众,却有了自己的疑惑。

“刚刚袁大人说不得使用异武,那她这个能发紫光的,算不算异武啊?”

“唔,我也不知道呢……不过我看旁边的评审大人们都没叫停呢,那这是不是说明……”

两个平民打扮的议论还没结束,就被旁边立着的一个紫带巫女瞥了一眼,不屑斥道:

“她是借助武器进行灵力外现,跟本身就带有灵力的异武可不是一回事!”

“啊?”平民眨眨眼。

这些话听在蒋思彤耳里,心里的怒火更炽。她咬牙用尽全力,就要将被那鬼手钳住的圆旋砾刃给挣脱开来!

“咣!”

只听到一声闷响,蒋思彤整个身子居然被那鬼手给带着,腾空画了个半圆,狠狠地砸到了地上!

“真是好笨的人呐!”冷月如摇头。明明武器都被牵制了,居然还死不撒手?这不是找抡是什么?

“你!”蒋思彤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往地上吐出一口带沫子的鲜血,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狠意:“冷月如,你别后悔!”

话音刚落,她突然跳上半空,双手如仙女撒花一般,数十枚银镖漫射而来。

银镖速度极快,数量极多,且所覆盖的范围极广!纵使冷月如身法甚快,也无法从这银镖雨中完好脱身。

在“当当”地用鬼手打掉几枚袭来的银镖之后,一枚银镖划破了她的巫袴,大腿被割破,鲜血迅速渗了出来。

“糟了!”和冷月如同行来的东岭乡蓝带巫女面色一冷,皱眉叹道。

“这姓冷的要倒霉咯。”郭玉子有些幸灾乐祸地笑道。

咏兰微笑着摇头:“不,要倒霉的是蒋思彤。”

此话刚出,就看到场上忽然起了一股妖风,直吹得冷月如破损的袴褶如扇打开。在发丝缭绕间,她手中短弩上原本只有一尺长的鬼手突的变长变大,如数条夺命白绫,直朝在半空中的蒋思彤迅速抓去!

蒋思彤根本没有料到这鬼手的突然期近,来不及闪躲,就被那鬼手给攫住了胳膊!

数条鬼手凝聚成两根,一手抓她的左臂,一手抓她的右膀。冰冷入骨的寒气从被抓住的地方传来,冻得她思维都似乎迟缓了几分。

就在她奋力挣扎、却脱身不得的时候——她突然感觉一股巨大的撕扯力量从左右两手传来,像是,那鬼手要生生地撕开她似的!

“你疯了?!”她大惊。

冷月如笑得很冷:“你知不知道我最宝贵我的巫服?你既然毁我巫服,那你就得承担这个后果!”

“不不……你疯了吧!你不想当巫女了?”这可是巫女的晋升比试,是绝对不能杀人的,一旦出了人命,杀人者不仅会被巫判院给抓走,更会被永久的除名,连巫女都没法做了!

可是……为什么这个女人明明懂得这个道理,她的的眼神还是这么冷,这么杀意滂沱?!

场上的形势,出现了短暂的僵持。

场下的人先是诧异,继而是浓浓的疑惑。她们这是在做什么?怎么忽然就不动了?

他们哪里知道,此时此刻,蒋思彤正在忍受那即将被撕裂的痛苦。

那痛苦让她心惊和绝望。

终于,蒋思彤认命地闭上眼睛!

“我认输!”

她大吼一声,声音里满是颓然。

她输了。这个女人太狠,她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听闻这句话,冷月如顿时愉悦地笑起来,顺势收回鬼手。蒋思彤如断线的风筝一般,从半空跌落。

比试结束。

郭玉子惊得说不出话来:“这、这……”

常芸没说话,而是重新看向容依。

冷月如大腿受伤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容依的双手轻微地抖了一下。

而在鬼手异变、拉扯蒋思彤的时候,她却是舒了一口气,然后,浮现出一丝冷笑。

“好了,第一场比试结束,获胜者,东岭乡的冷月如!”银发老者走上来,宣布结果。

冷月如心情大好,冲着台下的众人微笑点头,转而步履轻浮、气定神闲地走下台去。

晋升比试的第一场就这般惊心动魄,一些之前从未见过巫女做法的民众心中是又惊又奇,一种对未知力量的崇拜和敬仰渐渐弥漫心头。

他们第一次认识到,原来巫女的权力不是凭空而来,而是凝聚在她们自身强大的力量之中。

这样的想法在接下来的三场比试里愈来愈深刻,渐渐嵌入了他们的骨子之中。

这也是诸如清云镇、云水乡的民众,所不能体会的。

“接下来,是本次巫女晋升比试的最后一场,由河子乡青带巫女殷若凰,对战云水乡青带巫女容依!”

老者的话刚落,在人群边缘正准备离场的冷月如,突然停下了脚步。

这方,常芸和容依对视一眼。

终于来了。

容依慢慢地从人群中走出,稳重、缓慢地拾级而上。

她能听见周围小声的议论声,能感受到万千目光落在她身上的灼热感,更能体会到,她自己的心跳久违地加急。

殷若凰……只要一念这三个字,她就能清晰无比地想起第一次在巫学院遇见她时的场景。

一个懦弱卑微的乡野女孩,被人恶意地推搡,撞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那个怀抱的幽幽香气,她现在都还记得。

那时的她抬起眼,便见着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十多年过去,她见过的人何其繁多,却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让她能够再有当时的那种悸动。

打住回忆,她深呼吸一口,向另一侧的台阶之上看去。

不得不说……她还是那么美。

若非要找词来形容的话,便是妖艳和魅惑。柔顺如瀑的黑发并未被发带给束了起来,而是松松散散地披在肩头,几缕青丝滑过她白皙如玉的脸庞,一双眼睛盈盈地闪着诱人的微光,娇唇如花,舒展着撩人的姿态。身材玲珑有致,青色袴褶的一侧开了长长的一道口子,露出光洁修长的玉腿。

容依耳畔似乎还能听到少女第一次拿到巫服时的欢呼雀跃。可时光荏苒,她却亲手,在曾经珍贵的巫服上开了长长的口子。

她们改变了时间,时间也改变了她们。

她们是敌人。

台上是。

台下亦是。

第八十一章 晋升比试·四

容依看着殷若凰,而殷若凰,也在沉沉地看着她。

她的眼里不似容依有那么多情绪。她有的,就只有直直的一种。

那是恨,一种可以滔天的恨,偏执的恨,是一种许多年的痛苦积攒下来的极端情绪。这是永远不会消除的。

她们的孽缘,一旦种下了种子,就再也不会枯萎消散。

稳了稳心神,殷若凰笑起来。她不笑已是极美,再笑真就有些倾城倾国的意味了。场下的男人们无比倒吸了一口冷气,就连安然坐在旁边台上的秦炎,也眯了眯眼睛。

早就听闻河子乡巫学院的院长美丽非凡,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殷若凰笑呵呵地说道:“真巧啊,老熟人。”

容依冷笑一声。也就是傻子才会相信这是巧合。

“殷若凰,你要整我,大大方方的就好。你在背后玩阴的,用舆论给整个巫学院施压,我倒是有些瞧不起你了。”容依摇头,神色间甚至浮出了一丝惋惜。

殷若凰脸上的笑容僵住,戾气咆哮而出。她转念一想,又娇笑起来,声音妩媚动人:“哈哈,我亲爱的容院长,我这不是跟你学的吗?”

最后一个字刚出口,她就猛地从背后背后腰间抽出一条黑色的长鞭,电光石火地朝容依奔了过来!

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绝美的笑。

“啪”的一声,长鞭将空气割裂,呼呼袭来。

容依没料到她会这么快动手,脚下一滞,有些狼狈地堪堪躲过。

殷若凰的长鞭并不十分柔软,而是带有一定的硬度,这在一定程度上让她挥动长鞭的频率可以更快。渐渐的,长鞭如同一条眼镜王蛇,在台上疯狂地飞窜撕咬,目的,赫然就是敌人的咽喉!

长鞭越来越快,越来越疾,墨绿色的灵气从长鞭身上散发出来。

容依渐渐被这疯狂的攻势逼得有些微喘。她暗叹一声,终于现出了她的武器。

一把普通的长剑。

这剑一出,众人皆是哗然。见过圆旋砾刃、鬼手弩、蛇王鞭,也见过刚刚几场中出现的各色独特武器,没想到这个来自云水乡巫学院的一院之长,竟拿出了一把这么不起眼的长剑。

就这长剑,怎么能赢下那蛇王鞭啊?

一个近战,一个远程,这个巫女真的不是在找死吗?

殷若凰也“咯咯”地笑起来,若忽略掉她手中挥动的厉鞭,这笑声定会让人如临花海,心神荡漾。

“我说姓容的,你以为晋升比试是在过家家吗?你这样,可真的有点不好玩了哟。”

说着,她长鞭带着比刚刚还要厉害几分的力道抽来,直奔容依手中的长剑而去。

“吓,院长有麻烦了!她这是要直接缴械啊!”郭玉子惊呼了一声。

咏兰面色凝重,垂着的双手也微微握了一下。她侧过头,肃然道:“玉子,别乱说话,院长不可能有麻烦的。”

可是,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她心中却是有些不确定了起来。

其实在那长剑出来的时候,她心头也是“咯噔”一声,诧异不已。院长的剑术的确是十分卓越出众的,但是据她所知,院长还有数把别的武器,可以在二人对决中更快赢下对方……可是,怎么今日,偏偏就用了剑呢?

心中正七上八下,却听到一直未出声的常芸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低语说道:“放心,院长不会有事。”

常芸的声音有别于少女惯有的清脆,而是有些低沉。此时此刻,这低沉的声音听在咏兰耳里,却似带了魔力,让她忐忑的内心一下子平静下来。

场上的形势并未好转。容依只是用长剑格挡掉袭来的长鞭,有时候长剑甚至会被长鞭的鞭尖缠住,差点就被成功缴械,更别提近殷若凰的身了。

随着形势的越来越有利,殷若凰脸上的鄙夷也愈发明显。

容依啊容依,你欺我骗我,阻我拦我,你赢了一时,你不可能赢我一世!我今天就要让你尝尝,到底什么是身败名裂的滋味!

长鞭挥去。

她这一鞭,用了十分的力道!

她要用这一鞭,将这个女人,狠狠地践踏!

她要让她知道,她殷若凰,是她容依一辈子都不能企及的!一辈子都不能!

包裹在长鞭外的墨绿色灵气,陡然幻化成一条王蛇,“嘶嘶”吐着长长的信子,直奔容依而去。

终于来了!容依眼里闪过一丝狠决,手中一掷,长剑似一把长枪,直直向殷若凰射去。

与此同时,那长鞭的鞭尖扫到了容依身上。容依跪倒,吐出一口鲜血。

“呵,说了不是过家家呀!”殷若凰根本没把那袭来的长剑当一回事,一个登云梯使出,就毫无悬念地躲过了。

可下一刻,她却倏地睁大了双眼!

“不……”

钻心的疼痛从她的后背传来。

她根本无法忍受这巨大的痛苦,便从空中跌落下来,长发凌乱,衣衫不整,雪白的大腿从袴褶下露出来,微微颤抖着。

长剑受到力量操纵,从她的后背拔了出来。

她不置信地睁大一双美目,眼睁睁地看着那长剑的手柄处,竟有一条青色的光带若隐若现。在那青色的光带的驱使下,长剑稳稳地,飞回到了容依的手边。

一刹那,所有的一切都串起来了!

这不是一把普通的长剑,而是一把受到容依灵力操控的灵剑!

不是借助于武器而实现灵力外现,而是用灵力外现,来操控武器!

“呵、呵呵……”殷若凰趴在地上,殷红的血从她雪白的交襟上衣上渗出来,晕开令人眩目的痕。她笑得癫狂,笑得绝望,恨意让她美丽的面庞,变得森然可怖。

“以前,你先我突破体术三级的时候,我就该明白了……你这人,你这人……呵、呵呵……”

她的笑声渐渐转弱,最后转为一声叹息。

“从那时开始,我就该明白,曾经的小豆芽没了,她长大了,再也不需要我的保护了……是我太傻,是我太偏激,是我错了……”

她无助地颤抖着身子。

容依心中一动。她擦擦嘴角的残血,慢慢地走向殷若凰。

“这只是个比试,你别想太多。”

她轻声说道,神色温和。

“是啊,这只是个比试……”殷若凰呢喃。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右手一弹,一个东西飞射而出!

“可是,比试,就是要赢啊!”

她陡然变了脸色,发狠说道!

第八十二章 晋升比试·五

那东西在阳光下闪着淡弱的微光,猛地扎进容依的身体里。

容依怔忡地睁大眼睛,身形一抖,顿时软倒在地。

“你……”

不复年轻的脸上,浮现出罕见的震惊。

殷若凰看着趴倒在地的容依,魅惑的脸上浮现出了浓浓的鄙意,仿佛刚刚的示弱,从未出现。

“你还是这么的天真,这么可笑。”她幽幽说道,“我真不知道老院长怎么就偏偏选中了你。”

“一个懦弱、虚伪的你。”

她笑了起来。

笑意冰冷,不达眼底。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容依从牙缝中挤出,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对你做了什么?”殷若凰哈哈大笑,“怎么,灵力枯竭的滋味不好受吧?有心无力的感觉不好受吧?你说你,要是刚刚就投降了,我也不至于让你输得这么难看,你说是吧?”

说话间,她已经从地上拾起那把长鞭,姿态优雅得仿佛大家闺秀在人前拾起自己的绢帕。嘻嘻一笑,她细细地抚摸起自己的长鞭,轻柔,缓慢。

“姓容的,你知道吗,”

她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长鞭,神情高昂,如审判恶灵的神祇。

“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撕毁你这虚伪的脸!”

长鞭挥下,伴着呼呼作响的风声,决绝狠辣地朝容依抽去!

“院长小心!”郭玉子大喊。

容依一动不动——

她的巫灵枯萎了。她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鞭!

庞大的灵力狠狠砸在她的身上,让她的五脏六腑都火辣辣地疼痛起来。

“哇……”

她吐出一口鲜血。

“姓容的,认输吧。”殷若凰的眼里闪着嗜血的光芒。

“认输?”容依吐出一口血沫,“我堂堂,咳咳,云水乡巫学院的院长……咳咳,怎可能认输?”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每咳一声,便有一团血喷出。

“哈哈,真有骨气。”若不是手中还拿着鞭子,殷若凰就想立马鼓起掌来。

“你这么喜欢做戏,那我就多帮帮你咯。”

又是一鞭落下!

“啪!”

高高的石台上,响起令人胆战心惊的痛响。

郭玉子急红了眼,抄起家伙就想要冲上台去。常芸微跨几步,微微摇头:“玉子。”

郭玉子睚眦欲裂:“可是!”

常芸不说话,只是沉沉地看着她。

郭玉子落了泪,终于放弃了上台的念头。

台上,容依如一条死鱼,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的白色交襟有两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皮肉。身体还在幅度极小地起伏着,仿佛即将西去的野狗,在天敌面前卑微地苟延残喘。

袁敬元看着这一幕,终是觉得有些不忍。看了看旁边微微皱眉的秦炎,他想了想,还是站了起来,高声说道:“胜负已分,既然如此,那……”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殷若凰冷笑一声,手中的鞭子已如雨点般落了下来。

“分什么分,我还没玩够,怎么能分胜负!”

鞭子呼啦啦地落下来,在容依身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在全场的惊呼声中,殷若凰如同癫狂的妖妇,发出畅快的啸声。

“哈哈哈哈……贱人,贱人!”

也许是打得不够尽兴,她索性不再调动灵力,而是用手臂最单纯的的力量进行这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她越打越起劲,越打越疯狂,似乎要将眼前之人打成一滩肉酱才甘心。

“去死……去死!”

她用尽全力,抽了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她感到一股从未感受到的巨大力量扑面而来,仿佛如来佛手,狠狠地砸在她的胸膛!剧痛间,她手中的长鞭掉落在地,身体也控制不住地后退了几分。

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想抬起头来看看,可是那力量根本不给她机会。一团青色的光团轰到她的胸前,让她的身体猛地往后腾高,“吧嗒”跌落在地。

“不……”

她吃力地从地上抬起头来,却看到一只脚,突然袭来,狠狠地踹上了她的肩膀。

她被踢飞了出去!

“殷、若、凰,”来人发出从未有过的肃杀之声,“若不是今日,我永远不会知道,原来你真的想置我死地!”

这熟悉的声音,打得殷若凰浑身都僵住了。

她颤颤巍巍地抬头,看见那个站在她面前,如视蝼蚁的,不是容依,还能是谁?

“不……不……这不可能……不可能……”

她明明夺了她的灵力,明明将她杖打数鞭,明明都要将她打死了,她怎么可能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以为你禁了我的灵力,就万事大吉了吗?”像是料到她的想法似的,容依无声地笑了,“你以为随便说点追忆过去的话,我就真会中你的圈套吗?你以为你殷若凰,真的无人能挡吗?!”

“不……不……”

殷若凰的脑袋嗡嗡作响!

她是装的,她是装的……她反复地念叨这一句话——她装作被自己特意表达出来的虚情假意迷惑了,她故意跳下自己的圈套,她早就发现了自己的伎俩!

这个虚伪的女人,还是这么会伪装!

可是她的灵力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又回来了?!

明明,就还没到一刻钟啊!

“啧啧,这个人,想害人不成,反被将军啊……”站在前排的民众议论纷纷。

“是啊,听说还是个巫学院的一院之长呢,居然用这么下作的手段……”

“生得这么好看,结果居然是蛇蝎心肠,瞧那刚刚疯癫的样子,跟一只恶鬼似的……”

这些声音听在耳里,让她更加难堪和愤怒。

这个贱人!

卑鄙!无耻!

她恨不得立马送她去见阎王!

可是她的身上好痛好痛!根本动不了一分!

此时此刻,她美丽的脸庞扭曲得可怖,哪还有半点美感可言?

容依看在眼里,低声叱道:

“本来想给你一次机会,让你输得不那么难堪,结果你竟想虐杀我……”

话音刚落,她就猛地调转了身子,朝向袁敬元的方向,朗声叫道:“启禀袁院长,这人擅用蛊毒之物,戕害于我,还请大人明察!”

什么?

全场一片哗然!

第八十三章 晋升比试·六

巫女晋升比试,严令禁止异武和一切下三滥的手段,这蛊毒之物分明就在其中之列!一旦被发现使用禁物,便会被永久除名,再也无法成为登记在册的巫女!

难道真有人以身犯险,做这样的蠢事?

袁敬元忐忑地看了一眼秦炎,心中是又气又喜。气的是,居然真有人不听他的命令搞出这样的事来,喜的是,这正是他在秦炎面前表现的机会。

“咳咳,”他轻咳了两声,正色道,“使用巫蛊之人将会被永久除名,你万万不可胡言!”

“我所说属实,绝不胡言。”

“哦?”袁敬元挑起了眉毛,“那你且说说,是什么蛊,又是如何被你发现?”

容依回头看了看在地上愤恨地看着她的殷若凰,叹了一口气,转身抱拳回道:

“此蛊名为隐蛊,能让中蛊之人在一刻钟之内灵力尽失,被人随意宰割。”

“我,就是被这隐蛊所害!”

她高高举起右手,手里,正是一枚拇指大小的透明晶体!

在灿灿的阳光下,她手中的隐蛊发出微微的亮光。

在人群中的一个黑肤蓝带巫女一看见那东西,浑身都发起抖来。

“怎么可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震惊地回头,转向站在身边的女娃。

柳燕明明在绮宝会上说过,这隐蛊只要一入了人的身体,便会消失于无形,再也无法寻得痕迹。可是现在……怎么还会出现?

难道,这人早就料到了大人会有这一手,所以装作中蛊,实则将隐蛊给生擒了?!

不止是她惊骇不已,连那个女娃也神色严肃,皱起的眉头泄露了内心的波动。

“青姐,稍安勿躁。”她低低说道。

在台上,袁敬元已来到了容依的身边,用两根粗肥的手指从容依手中取过那隐蛊,凑到眼睛下观察了起来。

似是感受到了陌生的目光,那隐蛊颤了一下身子,在他手掌心里左右蠕动。

袁敬元看着心惊不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还真有这种歹毒之物!

不过……

他看了一眼在地上瞪着一双美目的殷若凰。

眼珠一转,他厉声说道:“我袁敬元凡事讲究个证据,你既然说这蛊毒之物为她所有,你可有证据证明?”

好不容易有了这等表现的机会,他当然是要好好发挥才行。并且,他也不想搞到最后,却是被人白白算计。

容依淡淡一笑:“大人多虑了,在晋升比试上施蛊之人会被永久除名,其中利害我再清楚不过。我自然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我也不会放过一个奸人。”

说到这里,她视线越过袁敬元,看向了台下的人群。

在那里,一个高挑的少女分开人群,缓步走来。

她走得慢,就连目光也是缓的,浑身散发出一股慵懒之息,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一场决定他人前程的指认,而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场游戏。

轻点脚尖,她腾空而起,跃上高台。

随意地瞥了一眼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殷若凰,少女开口说道:“禀大人,我是巫女常芸。先前我在绮宝会上见着这枚隐蛊,正是被来自河子乡的巫女以六十万银币的价格购得,我愿以我巫德担保,所言句句属实。”

“哦?”袁敬元挑起眉毛,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女。最低等的紫带,最泯泯众人的外貌,却……有一双这么沉寂的眸子,仿佛看透所有。

见袁敬元犹豫,常芸蓦地一笑,继续说道:“大人如若不信,可四下打听一番,也不急着这下就做出决定。”

“你……你胡说八道!”殷若凰用尽最后的力气尖声叫道。

真是该死,姓容的这个贱人什么时候有了这么澎拜的灵力,居然打得自己重伤不起,像一只死鱼一样躺在这里,受这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贱人指摘?!

他们难道不知道她是谁吗!

怒火在她心里熊熊燃烧,本就重伤的身体哪禁得住这样的强烈愤慨,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袁敬元看着殷若凰的样子,一时间有些犹豫。

一方面是河子乡巫学院的院长,一方面是物证和这少女言之凿凿的指认,他心中游移不定,不禁侧过头看向秦炎的方向。

吓,秦大人呢?

这个疑问刚出,他便看见一袭玄色袴褶突的从天而降,安安稳稳地停在他的面前。

那张从来都是对万事无所谓的脸上,此刻,却戏剧地变幻莫测。

秦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苦苦寻觅不得的那个少女,竟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还是那张平淡无奇的脸,还是那双黑珍珠似的眼睛,还是那倔强的嘴角。

他怔怔地看着,内心不知是忐忑,还是期待。

忐忑再也见不到那些画面,期待再见到那些画面。

然而这一次……他却,什么都没见到。

就在他一瞬不瞬看向常芸的时候,常芸也察觉了异样。呵,这不是那个派人来巫学院听墙角的登徒浪子么?过往相遇的种种再次划过眼前,常芸顿时觉得有些反胃。

“大人……秦大人?”袁敬元小声地唤道。

秦炎回过神来,轻咳两声,装模作样地斥道:“袁敬元,你还愣着做什么,下令啊!”

“啊?”袁敬元有些不解。

“啊什么啊!”秦炎不爽起来,“人证物证俱在,你不立马将这人除名,还傻呆在这里做什么?”他随意地指指在地上趴着的殷若凰,就跟指一滩肮脏之物一般。

袁敬元顿时明白过来。

秦大人这是在给他指路啊!

秦大人终于给他下令了!

这是不是说明了,之后他就能勉强地在秦大人的羽翼下求得一方庇护了?

欣喜迅速漫开来,袁敬元立马停止了腰背,面向台下的民众大声说道:

“我特此宣告,来自河子乡的殷若凰擅用禁物,扰乱比试,有悖巫德,于律法不容,今日为振巫威,重树新规,将殷若凰的巫女身份永久去除!即日便上报国统院!”

说完,他抑制不住自己,嘴角勾起了一丝微笑。

而在他的身后,殷若凰气血上涌,终于坚持不住哀呼一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八十四章 尘埃落定

台上台下,一片死寂。

不管是巫女,还是双川县里普通的民众,他们都深深地明白巫女的身份对台上的这些人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权力,意味着在一定范围内为所欲为。

一旦失去了它的庇护,沦为野巫,不仅会遭到其他的巫女的耻笑,就连巫学院都无法再待下去,更别说进修院和国统院了。

青蛇眼中泛起痛意,分开人群,就往高台的方向走去。

而在她身后的牧之,却是呆呆地站着,看向台上的那个少女。

她换了模样,从清丽的少女变成如今平淡模样,自己却还是在她报上名讳之后就立马坐实了她的身份。

小姐姐……

她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良久,她回过神来,低头笑了一下。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当大人在她面前受伤,她却还有心思落在别人身上。

面色转冷,她跟上青蛇的脚步,往台上走去。

两人上得台上,在袁敬元不屑的眼神中架起殷若凰,就要往台下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

“杀了她!”

一声寒意入骨的话突然响起。

牧之呆在原地——这分明,是大人的声音!

她惊诧地看向殷若凰,可后者紧闭着双眼,面色苍白,哪还有半点清醒的模样?

轻舒了一口气,只当自己出现了幻听,牧之面色恢复如常,扶住殷若凰走向台下。她能感受到常芸冷淡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她也知道自己已暴露在她面前,但她心中却无半点不甘。

这次,是她们输了。

“杀了那个叫常芸的!”

大人的声音突然再次敲在她的心上!

牧之惶惶然地看向殷若凰,再看向面色无半点波动的青姐,刹那间她全明白了——大人,还醒着。她在以灵力传声,给自己下达命令。

可是这命令……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开始突突地不受控制乱跳。

以大人的性子,绝不会轻易地对敌人下死手,她一定会将猎物折磨玩弄,直到对方奄奄一息。所以……此时此刻,她断断不会用这种手段叫自己去暗杀容依。

所以,也绝不存在下错命令的事情出现。

所以,大人叫自己去杀常芸……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一定是上次的事情暴露了。

牧之苦笑了一下。

当荆棘鸟想要停歇的时候,最好的办法……不是斩断它的翅膀,而是将所有可以停驻的树桩连根拔除。

此时的她已经走下高台,穿过人群,走到丛丛人群的边缘。停下脚步,她回头看去,便见到那个身穿紫带巫服的少女,亭亭立在高台上,慢慢弯下身子,扶住浑身血污的容依。

心中一痛,一根泛着绿光的银针出现在她手里。

她有些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银针。

原来……她们,从来都做不成朋友。

原来,她们,就只能做敌人。

闭上眼睛,她手上一弹,银针便决绝地破空而去。

若不是左手里还抓着大人的胳膊,此时的她,定会控制不住颤抖的身子,然后像一个孩童般痛哭出声!

哦,是了,她本来就是个孩子。

可是谁能告诉她,一个孩子,却为什么,会经受……这般的痛苦?

没有人注意到那针。

所有人都意兴阑珊地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那针以诡异的速度向台上的常芸射去,而常芸毫无所觉。

电石火光之间,空中突然掠下一只黑色的大鸟,如扇的翅膀猛地一挥,那银针便被巨大的力量扫到远处,消失不见。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可在须臾之间要人性命的暗器。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大鸟在飞离数丈之后,突然一歪,哀鸣着砸向地面。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

常芸、郭玉子、咏兰三人,搀扶着容依回到了客栈。

因为早已知道殷若凰会偷偷使用隐蛊来禁锢容依的灵力,容依便假装中蛊,暗自用灵力来提高自身防御能力,因此,那一顿惨无人道的鞭笞,并未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不过,皮肉上的痛苦却是少不了的。

“这个心狠手辣的恶毒女人!”郭玉子一边看着咏兰给容依上药,一边愤愤然地骂道。

常芸抱着手臂,倚在窗边,神色间有些失神。

“别骂了,”容依温和地宽慰道,“若不是这一顿打,怎么会让她真的以为我中蛊了而放松警惕呢?”

“哼,我就是看她不惯!”郭玉子别过头,还是气鼓鼓的。

“你啊,”咏兰无奈笑道,“她不仅输了,还被除名了,这已经是对她最好的惩罚了。”

“是么?”突然,插进一声幽幽的质疑。

常芸不知什么时候已转过头来,眉头微蹙:“我不认为这是最好的惩罚。”

咏兰有些疑惑:“那芸儿觉得怎样才是最好的呢?”

常芸没有立马回答。

以她的性子,她定会乘胜追击,直接在台下夺其性命、斩草除根。只有这样,才免得夜长梦多,他日再遭了报复。

但她看看床榻上躺着的容依,还有一脸莫名的咏兰和郭玉子,微微摇头,决定缄口不语。

容依见她不言,便吩咐道:“常芸,你去一趟巫判院,领一下我的登记牒书。待你回来,我们即刻连夜启程,返回云水乡。”

常芸点头,一口应下。

巫判院坐落在双川县最繁华的中心地带,常芸不消多问,便找见了那扇朱红大门。叩门没多久,便有神情肃穆的低等判官走出,询问她所为何事。

常芸说明来意,判官颔首,回去通报。

常芸没想到,那判官再出来时,却换了一副面孔,神色间多了些谄媚。

“常姑娘,院长有请。”

“哦?”常芸挑起眉毛。她可不认为,那袁敬元还会想跟她有什么瓜葛。

“怎么,你家院长找我何事?”

那年轻判官在常芸沉沉的目光下低下头,低声说道:“如果姑娘想要那登记牒书,就跟小的来吧。”

常芸顿时冷笑。

不过是拿回应得的登记牒书,竟会这般暗中威胁。

这摆明了有问题。

不过……那登记牒书对容依院长来说,毕竟象征着从青带步入绿带,是极其重要的存在。

既然如此,那就走一遭吧。

她也要看看,那袁敬元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第八十五章 跟我打赌

巫判院里。

袁敬元有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秦炎跟玩戏法似的,一下子变了脸。

晋升比试结束后,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秦炎请到巫判院里,表面上说是有棘手的案子不知道怎么解决,实际上还不是为了给他的仕途添加筹码。

结果一顿好说歹说,脸都笑僵笑疼了,秦炎却是毫不所动,只是随意地翻翻手中的案例册子,一脸淡漠。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个年轻判官低眉顺眼地进来禀告,说是有云水乡的巫女来求登记牒书。

“拿去给她。”袁敬元不耐地挥挥手。

没看到他在会客吗!

这种小事也来叨扰禀告,最近新入仕的判官果真不怎么样。

“等等。”秦炎突然出声,剑眉耸起:“云水乡?”

判官忐忑地瞧了一眼袁敬元,才颤颤巍巍地回道:“禀大人,是的。”

秦炎问道:“来的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的话,说是叫常芸。”

闻言,秦炎顿时竖眉:“你还不给我请进来!”

“啊?”判官眨眨眼睛。

不等秦炎动手,袁敬元已是一脚踢了过去:“快去请进来!”

判官飞一般地逃开了。

判官走后,秦炎的脸色仍是阴晴不定,一时愁一时喜,连呼吸都有些不稳了。这般奇景,落在袁敬元眼里,是怎么看怎么诡异。

他凝眸想着……常芸,不就是那个上台来指认殷若凰的少女么?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紫带巫女,有什么理由能让从光州来的秦炎这般在意?

正冥思苦想而不得的时候,门口一声轻响,一个少女便缓步走了进来。

一见着常芸,秦炎双目一亮,抬腿就想走近。忽地停驻脚步,有些讪讪地转过头看向了袁敬元,嘴上竟无声地开阖,分明在说着……

“你快上啊你!”

袁敬元顿悟,连忙堆起笑容,小步子来到了常芸面前,搓着手,谄媚地笑道:“巫女大人,您可是来取登记牒书的?”

他这副模样,让常芸顿时觉得有些好笑。之前在晋升比试上,他可不是这般态度,如今不过几个时辰,竟唯唯诺诺地尊称她这个最低等的巫女一句“大人”。

瞥了一眼站在旁边沉沉看着自己的秦炎,常芸冷哼一声:“我来取院长大人的登记牒书。”

“这好说,好说。”袁敬元立马唤来判官,将容依的登记牒书交与常芸。眼珠一转,他笑道:“天色已晚,巫女大人如若不嫌弃,就留下来吃一顿便饭再走吧。”

“不空。”常芸冷淡地扫他一眼,转身就走。

袁敬元顿时傻眼。他可是双川县巫判院的一院之长,这个什么乡的紫带巫女,居然敢这么对他?

“你……”呵斥的话还没说出口,就感觉到自己的后腰被猛地一踹,整个身子“咣当”一声往前砸到了地上。

“废物!”秦炎低声喝道。

几个箭步追出书房,秦炎挡到了常芸面前。

常芸冷笑。她现在已经认定,这袁敬元不合理的举动,正是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作梗。

他几次三番纠缠自己……这其中,怕真是有什么古怪。

这般想着,她心中的愤懑也稍微消散了些,一双眸子静静地落在秦炎身上,静待他接下来的话语。

秦炎深呼吸一口气,低声说道:“姑娘,你相信我,我对姑娘你并未有不该有的心思,只是我……”

“只是什么?”

“只是,”秦炎顿了顿,眼前再次不可遏制地浮现出之前的画面。

震耳欲聋的战场,带兵冲刺的女子……还有那摄人心魄的容颜,眉心一颗菱形红色水晶,妖艳之极。

可眼前的,却明明是还未长成的青葱少女。

跟浑身散发王者之息的成熟女子,绝不相同。

秦炎笑了笑,面色恢复如常:“只是跟姑娘觉得有缘,所以……”

不等他说完,常芸立马打住:“公子,你觉得跟我有缘,我却觉得跟你无缘。请不要再随意挡我去路,也不要干涉我的做事,更不要派人来云水乡寻我。我尊你一声‘公子’,希望你也能敬我一分。就此别过。”

说罢,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秦炎看着她的背影,如鲠在喉,良久,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

常芸刚行到巫判院门口,就见着一个紫带巫女蹦蹦跳跳而来,容貌勉强算得上清秀,唯有一双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芒。

常芸认出来,这正是之前在晋升比试上一鸣惊人的袁雨梦。

“咦?”袁雨梦显然也注意到了常芸,一双眼睛笑了起来。

“你是那个指认河子乡巫学院院长的巫女是吧?”她大大咧咧地直接发问。

常芸没什么反应,就要擦身而过。

“嘿你这人,居然不理我!”袁雨梦跺脚,突然眼中暗光一闪,她低声说道:“其实,你和你们家院长,是早就串通好了的对吧?”

常芸顿住脚步,心中微微泛起一丝讶异。

这姑娘倒是有些眼力。

见常芸停下脚步,袁雨梦脸上浮出得色,绕到常芸面前,嘻嘻笑道:“我说的没错吧?瞒得住别人,可瞒不住我!”

常芸有些发愣。

这少女的神情……竟像极了牧之。

见常芸不语,袁雨梦越发得意。玩心升了起来,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正色说道:“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常芸有些无语。

没想到这人竟会这般喜欢跟人打赌。之前打赌输得全城皆知,现在居然还拉上了自己这个陌生人。

常芸无奈:“你要赌什么?”

“哈哈!”袁雨梦笑起来,掌声阵阵,“今天找了一圈都没人敢跟我打赌,你倒是第一个!”

“说吧。”常芸神色冷淡。

“唔,我想想啊……”袁雨梦搔搔脑袋,嘟囔道:“能不能突破蓝带跟人赌过了,敢不敢上台告示全城也赌过了,还有什么可以赌的呢……”

视线落在常芸身上。

袁雨梦蓦地娇笑起来。

“那,我们就来赌河子乡的巫女会不会来找你们算账吧!”

语气张狂,满是胸有成竹的自信。

常芸嘴角一搐,一丝冷笑就泄出了嘴边。

“你这赌根本没有意义。”

“没取她们性命,她们必然会卷土重来。”

说完,她挥挥手,在袁雨梦错愣的神情中,扬长而去了。

第八十六章 体术四级

回去的路上,常芸边行边想着,既然像袁雨梦这样的旁观者都能轻易察觉到殷若凰一行人的不甘,那么,院长未来的处境,便极有可能不会一帆风顺、毫无变故的。

看来得寻个时机,好好与院长再行合计一番。

这般想着,她已抵达客栈。刚跨入房中,就见着郭玉子和咏兰搀扶着容依站了起来,而在她们身侧,是收拾好的行囊。

一行四人,一车一马,往云水乡飞驰而去。

来时用了三日,去时却用了五日。容依身上的皮肉外伤终究是有些严重,咏兰常常会用自己特制的药膏,细细涂抹在容依身上。

第五日傍晚,终于抵达了云水乡巫学院。常芸放走黑马,与容依一行人道别,回到了自个的住处。

刚走进院子,就见着在门口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台阶上,抱着膝盖,在昏黄的晚霞下愈显可怜。

常芸一愣:“沐儿?”

这一声唤,让余沐儿登时抬起头来,眼波破碎得厉害。猛地站起来,她急急地来抓常芸的手:“芸儿姐姐,你没事?!”

常芸微拧眉头:“沐儿,怎么了?”

常芸的声音低沉好听,听在余沐儿耳里,便似拂柳一般在心头刮过,让她忐忑的心跳渐渐缓了下来。

吐出一口浊气,她低低说道:“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话出口,她的眼眶还是不可抑止地红了。

天知道五日前她从小黑那里知道有一只灵鸟死去的消息时有多么紧张。从那天起,她就时常守在常芸的住所门口,天天等待常芸的归来。

幸好无事。

幸好。

常芸见余沐儿不说,也没再多问,而是将余沐儿请进屋里。

将行囊随意地放在一边,常芸坐在椅上,问向一旁的余沐儿:“这几日还有人来找麻烦吗?”

“没呢。”余沐儿眨眨眼,“院长走之前就下令加强学院里的巡逻,这几日倒也平静无事。”

“嗯。”常芸颔首。

见常芸神色有些疲惫,余沐儿微倾了身子,轻声问道:“芸儿姐姐,你们此趟双川县之行还顺利吗?”

常芸看了一眼余沐儿,神色缓和了几分:“自然是顺利的。院长心思缜密,考虑周全,所以沐儿你无需担心我的安危。”

被说中了心事,余沐儿有些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回头间见天色已晚,便笑嘻嘻地打趣了几句,推门离去了。

余沐儿走后,常芸收起脸上笑意,有些怔忡地看着眼前一方虚无。

眼前闪过晋升比试上的道道英姿。

还有殷若凰手下几人那愤恨的双眸。

眼里闪过一丝狠决,她微微捏紧了双拳。

自她成功晋升紫带巫女已足足过去两月,巫灵的三朵花骨朵,并未有任何的进展。

看来,此次她重回云水乡,必要加强修炼了。

*

冬天缓缓地来了。草木凋零,草木皆休。

常芸开始研习体术四级。

负责体术四级的,是一位年纪稍大的蓝带巫女,唤作廖思明。

她生得瘦,却不萎靡,健步如飞,神采飞扬,自有一股精气神。

据廖思明所说,体术三级为一坎,迈过三级,便步入自行领悟修行的阶段。就现有的了解而言,体术以三级为入门,五级为优秀,只有红带大巫才能达到六级,而体术七级,更是少之又少,百年难遇。

“而我,只是恰好会体术四级而已,才被院长叫来指点你。”

廖思明立在一片空旷之地上,斜着眼睛看向常芸。

早就听说此次教授的对象是新晋升的紫带巫女,没想到竟如此年轻,那种全身周遭淙淙散发的生命之息,连自己都感到略微心惊。

“那个巫女可不是一般人哪。”

耳畔响起文洁对她的提醒。

廖思明眼神变冷,手一扬,一把泛着冷光的短弩就朝常芸扔了过去。

常芸眯起眼睛,随手一捞,短弩稳稳落入手中。

紧接着,是一个装满铁箭的箭筒。

廖思明站入一个早已在地上画就的两尺圆圈之中,朗声说道:“站在离我一丈的地方,原地射杀我!”

什么?

常芸有些吃惊。

但诧异只是一闪而过,她便听从命令,站在离廖思明一丈之处,毫不犹豫,用短弩向廖思明进行射击。

“嗖!”

“嗖!”

根根铁箭朝着廖思明飞快袭去。

相较于长弓而言,短弩的射速更快,铁箭的威力也强于木箭。无数铁箭呼啸而去,而廖思明被困在那圆圈之中,眼看就是要躲避不过。

忽然。

常芸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人影幻成一道虚影,似惊鸿飞掠而过时留下的残影,转瞬,其他位置也出现了同样的残影,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最后,随着廖思明一声微咳,全部消失不见。

她的身上,毫发无损。

常芸心中一片骇动。

以她不寻常的眼力来说,就算是再快的动作,她也能看得比常人更为清楚。可是……刚刚的那一幕,她竟没看到廖思明是怎样动作的,她就完全躲开了这场箭雨!

明明是画地为牢,却禁锢不住她。

这到底是怎样快的身法?又是多么敏锐的反应?

见常芸面色有异,廖思明满意地点头,高声道:“你可看清我刚刚是怎么动作?”

常芸摇头:“学生不才。”

廖思明神色间夹了一丝得色:“这便是体术四级,身避术!巫女作战与寻常将士单纯依靠力量不同,巫女更侧重于身法。身姿轻盈,婉若游龙,翩若惊鸿,便能在绝境中求得一线生机,全身而退。”

说罢,她跨出圆圈,来到常芸面前。

低头,看着常芸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我听说你虽是丙等,却天资聪颖,几乎没有你完成不了的事情。可这身避术,饶是院长大人也苦修不得。其中厉害,望你知晓。”

闻言,常芸顿时皱起了眉头。

她凝眸想到,是了,若容依会这一式,也不至于在与殷若凰交锋早期处于劣势。这便坐实了这女人的说法。

而她一个蓝带巫女成功突破四级,容依这个新晋绿带巫女却是不行,这便也说明了,体术三级之后的各级别体术,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只能靠着个人领悟体会。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来,望向廖思明双眼,朗声回答:

“学生知道其厉害,但学生,愿意一试,求老师不吝赐教!”

第八十七章 巫族名门

纵使之前被文洁提醒过,廖思明还是感到了一丝诧异。

她话里给她一个下马威的意味很明显,但是这个少女不慌也不怒,反而是顺着她的话接了过去,还恭恭敬敬地请她指教。

她还从未见过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就能这么拎得清的。

轻咳一声,她说道:“身避术,有三个要点,一是眼力,而是体力,三是灵力。且不说眼力和体力,就凭你刚升紫带的灵力,也是太过牵强了些。”

常芸皱眉。

相同的话,她不只是在廖思明这里听过,在易秉谦那里也同样听到了。

易秉谦同时教授她基础医理和开身术。基础医理无需担心,常芸抓住任何可以记忆学习的时间研读医书,现如今寻常中药、基本医理都有了大致脑中轮廓,但开身术,却迟迟没有进展。

巫学院时常有平民求医上门,经门房初步诊治,符合标准的便会送来院内,供巫女学习研究所用。

那日易秉谦看着常芸再一次开身失败,面色不虞地冷哼道:“我还以为你事事不惧,皆有对策,现在看来,到底是丙等资质!”

常芸抬头看易秉谦一眼,没有接话。

这些人对她期望太高,自己不过寻常进度,看在他们眼里却是碍眼。但她也明白,自己不该心存愤懑,而应该感谢这等高看,只有这样,才会有前行的动力。

这般想着,常芸嘴上便问道:“老师可有好的法子?”

易秉谦冷笑:“你资质太差,灵力太弱,根基不稳,怎能筑基升华?”

常芸颔首。

这月以来,多次听到同样的说法,看来,得在炼化巫灵上下功夫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找上容依,恳求能在院内摘种紫灵果。

容依没说可否。

结果第二天常芸在去往小山洞的路上,便见着了一片被施了障眼结界的沃土。

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容依与她在客栈里彻夜长谈,酒壶满地,酒香迷醉的那夜。心中一软,她垂下头,低低地说了一声“多谢”。

常芸开始种植紫灵。

而就在她犹豫是将这些紫灵全部用在自身,还是将紫灵贩卖、换取钱财从而找法子换取辅药时,巫学院迎来了一名客人。

那日,天刚刚熹微,丽娘来报,说有人在门外求见。

“谁?”常芸问道。她这地方,除了有余沐儿会前来,倒还从未有过什么人要上门求见的了。

“是我。”门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

常芸一怔。

就在这片刻之间,房门被人从外推开,朦胧晨光中,一个蓝带巫女亭亭立在门口,眸光扫来,空中似有暖光。

丽娘躬身退下。

常芸笑了:“暮云巫女。”

林暮云扫过桌上几本医书,还有常芸身上穿着的紫带巫服,眼里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惊异:“之前我还不信,如今见到,你果然已正式成为巫女了。”

常芸将林暮云请上座,面色如常地道:“若不是当日暮云巫女你收我为巫童,我也走不到这一步。”

“哈哈!”林暮云顿时拍手笑道,“瞧瞧,这才过去多久,居然也学会恭维人了!”

常芸摇头。

虽还未过去一年,但过往的日子,仿佛是前世一般,让她心生恍惚。那日她莽莽撞撞地求上暮云巫女的门,语气灼灼地要当上她的巫童,若不是她给自己这个机会,她现在,也断然不会坐在这里。

“暮云巫女此行为何?”常芸给林暮云斟上一杯茶。

林暮云看常芸一眼:“我听说你去了绮宝会?”

常芸心中一凛。

她去往绮宝会,是承容依之命秘密前往,就连容颜都被改变。此事按理来说只能有她和容依知道,她自是对外缄口不语,那么暮云巫女的消息来源,难道会是容依?

又或者,是有人暗中打探?

心中千转百回,常芸面色却是不显:“暮云巫女如何得知?”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了,”林暮云微倾了身子,“你可见着了王知琳?”

闻言,常芸顿时双目泛冷。

只要一听见这个名字,那股被她强压心头的暴戾之气,就会如火山爆发一般从心头涌出,岩浆滚过,片甲不留。

她目光带了冷,嗓音也坠寒:“怎么?”

林暮云也没废话,直入主题:“你可看到她拍了什么东西?”

常芸慢慢转过身,看向林暮云。还是那张美丽的面庞,但不知是这段日子见过的美人太多,还是因为那眉间耸起的恨意,让这张脸显得有些扭曲森然。

看来,她是知晓了王知琳会去往绮宝会,却她的爪牙苦于没有请柬,所以无法入内。

常芸便道:“拍的是青玄丹。但她失手了。”

“青玄丹?”林暮云大骇,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叮咛作响,“这个贱人!”

林暮云再也没有平素的傲然之息,现下只有一腔怒火熊熊燃烧:“这贱人虽是巫灵甲等,但行事太过狂妄,仗着家里有权有势,不是在市场上搜刮辅药,就是去那些入不得眼的场合竞拍灵药,靠着这些玩意儿,一路突破!”

“那青玄丹,是能让人从蓝带直接突破到青带的灵药。但这种出自黑药师的东西,天下巫女谁不耻它!更何况她还是来自巫族名门,这王家,培养的就是这种狗屁玩意儿?她还敢来我面前耀武扬威?!”

这下,常芸是全听明白了。

她冷笑:“呵,巫族名门?”

这些所谓的巫族世家、巫族名门,不过是依仗着祖业而已。既然有天生的权力,那仁义道德就自然不是那么重要了。

“我也想通了,不能一辈子窝在清云镇那个小地方闭门造车。我在这里谋了一份职。”林暮云继续说道。

常芸颔首。

有暮云巫女这个同谋在这里,于自己而言,是一件好事。

“不过,你刚刚说的黑药师,是什么来历?”

林暮云有些诧异地看常芸一眼,没想到她竟是对这个有了兴趣。冷笑一声,她说道:

“之前在那绮宝会上,那边的人肯定说这青玄丹出自于炼药大师之手,穷尽半生精力才辛苦炼成吧?”

见常芸点头,林暮云神色更冷,继续说了下去。

第八十八章 炼药师

原来,只要是能让巫女一蹴而就、突破等级的药物,都是为正统巫女所不耻的“妖丹”。

有别于普通炼药师,黑药师在炼药的过程中,所使用的原料并非寻常药草,而是见不得台面之物。

不管是毒蛇蛊虫,还是极阴极寒之物,只要是对炼制妖丹有用的,黑药师都会不顾后果地尽数添加。

更有传言,为了炼化顶级妖丹,实力强劲的黑药师还会拐来无名无权的巫童,用恶毒的手段抽其巫灵,统一炼制,练就妖丹。

“抽巫灵?”常芸喃喃。

“是的,”林暮云回道,“不过,这是传言。真实与否,不得而知。”

听到这里,常芸突然轻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让林暮云有些惊讶。她不明白如此之事,怎会让这个少女发笑。

此次相见,她发现这个少女的笑容比以前多了,但,却更加难以揣测。

思索间,常芸已倾了身子,一双黑目看住她。

“你说,妖丹不为正统巫女所接受。那如若——不想成为正统巫女,也就没有这般顾虑了吧?”

“什么?”林暮云骇动得睁大了双眼。

她立马明白了常芸的意思,连忙阻止道:“成巫之人,终究是要讲究‘巫德’二字……”

常芸淡笑摇头。

从她目睹巫女当街随意砍杀她的至亲,从她亲自动手杀人而无人怪罪,从她在绮宝会上看见无数巫女为害人之物和妖丹争相竞拍之时,她就不会相信“巫德”二字。

那不过是可笑的、虚幻的枷锁。

实力为王。不管是什么手段,只要于她是有利的,她就定会收入囊中!

*

常芸做出了抉择。

她开始想尽一切办法赚得钱财。

紫灵粉的价钱从一瓶两千银币,涨到了三千。云水乡上自立门户的巫女看不上这点钱财,常芸很快就赚得盆满钵盈。

不过,这还远远不够。

她想起了陆大伯给的信笺。

此时她的眼界早已不同那个只局在北村里的乡野丫头,她将那份信笺仔细研读比对一番,很快就意识到,这上面列明的都是炼药的方子。

陆大伯,是一名炼药师?

这个念头一出,让她顿时有些恍惚。

自她懂事以来,陆巡就已经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了。一间茅草屋,一面石桌,几个石墩,陆大伯的生活和常家一样,清贫,却怡然自得。

在她八岁之后,陆大伯就时常用糖果来吸引她帮他料理园圃。

“一颗糖,换帮浇一天的水,肯不肯?”陆巡笑颜盈盈。

“肯!”小常芸不假思索。

“芸儿乖。”陆巡满意地点头,右手却微微揉了揉酸痛的后腰。

……

回忆如风。

陆大伯,当真是一名炼药师?

若真的是炼药师,又怎会来到北村这个小地方,一晃就是这么多年?

明明有能够赚得满盆的药方,又为何日子过得如此清苦,只求粗食淡饭,下棋喝茶?

常芸看着手中的信笺。

那上面,字迹工工整整,密密麻麻,显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写成。

是不是知道自己要成巫之后,陆大伯就开始计划,开始为她准备。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给她,甚至,还有一枚不凡的巫灵。

常芸忍住眼里酸胀之意,继续读了下去。

不同于治病的药方,信笺里写明的都是于巫术有利的法子。功效不一,有增强视力、听力、体力、反应力等多种。

常芸自认自己视力听力已经不俗,功效无法在自身上得到体现,索性选择了名为“凝力丸”的一个药方。

毕竟力量之极无穷无限,也比较容易看出药效。

药名:凝力丸

功效:提升用药之人五成的气力

持续时间:一刻钟

副作用:药效时间之后一刻钟气力尽散

成分:紫灵、火精石、岩浆核、沙漠之心

制法:……

成分虽不多,但个个古怪,从名称上来看,除了紫灵,其他三种似都有灼热干燥之感。常芸不禁开始思索,服下这药是否会烈焰灼心,从而激发潜力,力量大增。

那日,常芸将成分誊抄在纸上,去敲了易秉谦的门。

“你要这些东西?”易秉谦冷眼瞥她。

常芸微微一笑:“还望老师指点。”

易秉谦没有立马接话。

容依早就叮嘱过他,如果这少女有任何的疑问和要求,他都要倾囊解之予之。前几日,暮云更是神色忧虑地告诉他,常芸似乎在往一条常人不该走、但她不得不走的道路而去,那种决心,打得她这个启蒙老师也有些懵了。

心里微叹,他沉沉地看住常芸,道:“我不是不能帮你。但我要知道你的目的。”

常芸回道:“老师你曾问过我为什么放过白惊宇。我当时放过他,是因为我承了别人的情,这情不得不还。我日夜在想,若是我实力变强,我便也不会承那些我不愿承的意,不会欠我不该欠的情。”

“你问我需要这些东西为何,我若答我是为了炼药、为了赚钱,都显得过于缥缈了。我的目的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我要让我的实力……终有一天配得上我的野心。”

她的目标从来都很明晰。

她也从不遮掩自己的意图。

她不怕别人笑她痴心妄想,也不怕别人恨她不择手段,她十三岁时流干泪做出的决定,穷尽一生,她都要追寻。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常芸,早已被困在这里面。

这还是易秉谦第一次听这少女说如此多的话,黑眸眯起,一丝冷笑泄出嘴角。

“你就不怕误入歧途,万劫不复?”

常芸摇头。若误入歧途,万劫不复,她就拼命在死前,拉着王知琳,一同赴死。

一个背负着两条人命的孤儿,还有什么好怕的?

易秉谦眼中鄙夷更盛,但还是重新看向手中纸张,淡淡开口:“这火精石、岩浆核,虽不常见,但在巫女集市上淘一淘也是有的。难的是这个沙漠之心。”

他斜看着常芸:“这沙漠之心,传闻是沙漠王兽的心脏。王兽凶狠,且擅长伪装,极其不好捕获,强攻甚至会有性命之忧。我是不知道,你所谓的那些长篇大论,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还是真有点力量,让你成事?”

第八十九章 亲自狩猎

常芸笑笑:“劳烦老师挂心了。”

已经获取自己想要的讯息,常芸谢过易秉谦,没再多待,就揣着银票,凭借出入令牌,出巫学院而去,来到了巫女集市上。

果真如易秉谦所说,火精石和岩浆核并不少见,只要有足够的钱财就能购得。常芸将之前贩卖紫灵粉剩下的钱拿出,果断不犹的样子连老板娘也多看了她几眼。

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怎会有这么多的银帛?

看样子也不像是巫族世家的人……毕竟,巫族世家的人都有专门采购的人手,断不会派出巫女前来亲自购买的。

这般想着,老板娘的脸上就浮出了一丝探究的意味。常芸看在眼里,全不在意,收好购得的火精石和岩浆核,看似随意地问道:

“老板,沙漠之心你这有吗?”

闻言,老板娘顿时在心中嗤笑。还以为是什么人物呢,原来也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无知之人。

这沙漠之心是什么,那可是整个云水乡都指定找不见一个的宝物!居然到她这里来问?

老板娘不耐地挥挥手:“姑娘你走吧,我们这可没有这种东西。”

常芸了然地点头。

之前她就从易秉谦那里了解到这东西难得,这一问本就没抱多大的希望。她转身,正欲离去,就听见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要沙漠之心,就去沙漠啊,在这里问什么?”

声音玩味,不怀好意。

常芸循声看去,就见着一个猎户打扮的男人靠着货柜,轻蔑地看住她。二三十年纪,长得倒算端正,只是脸颊不甚干净;在他的脚边,还有一个麻布口袋,沾满血污的几团东西露了出来。

常芸移开眼,继续往门口走去。

既然买不到,这沙漠她自然是要去的。

见常芸不语,那猎人以为常芸根本就不敢去那地方,心中鄙夷更盛。

他早就看这些道貌岸然的巫女不顺眼。只知道靠巫灵和灵丹就耀武扬威的女人,又真比他一刀一枪闯天下的人高贵不少?

“不过是个怂货。”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常芸笑了。回过头,看向那猎人:“王兽出没之地,你去过吗?”

男人眼里闪过一丝惊异。这女人竟还知道王兽。

“我怎么会没有去过?”他刚从那鬼地方死回来,现在后背还在淌着血呢。

常芸扯着嘴笑:“看你这样子,应该毫无收获吧?”

男人心中一惊,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心中难堪,嘴上却还是硬着不饶人:“你有本事,你去啊!”

出乎他意料的,听到这话,常芸却是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本来就计划要去的。”

“你……”男人张大嘴。

他在外打猎多年了,还从未听说过有巫女亲自去狩猎的!

常芸见他这样,计上心头,脚下轻动,一张银票就轻飘飘地递到了他面前:“一起?”

男人本想一把拂开,却在看到银票上面的数额时,双眼都瞪圆了。

这……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高看他!

他平素也就寻常打猎,将尸体和内脏卖到这药材铺里,赚得生存的必须银两。可现在,居然有一个巫女拿着整整一千银币来叫自己一起?

一千银币啊!

他“咕噜”吞了一口口水。

“不愿意?”常芸收回手就想走。

“欸,欸……”

男人连忙阻止。

扫了一眼在旁边抱着手看好戏的老板娘,男人僵着嗓子说道:“我刚好要再去一趟!同行就同行,多带一个人又不会怎么样!”

常芸眼中闪过一丝鄙色:“三日之后,地点还是这里。”

说罢,她将银票收回银袋,换了一张五百银币的甩到男人怀中,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你你你……你这人!”男人气结。

看着手中的银票,他哼哼了两声,仔仔细细地揣好收下了。

*

常芸向巫学院里告了假。

临行那天,余沐儿有些愤愤地看住常芸收拾行囊,脸上难得地现出了一丝不满。

常芸将所需的物品一一放入布囊中,回眸间,不禁失笑:“沐儿,你。”

话到嘴边,便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余沐儿眼眶泛红:“不过是要钱而已,你要多少我写信从家里拿,全部借给你!你又何必出那远门?”

要是再被暗害了怎么办?

我可以让小黑护你一时,可不能护你一辈子!

常芸摇头:“我怎么可能拿你的钱。”

沐儿真心对她好,从未求过什么,她又怎么可能再从她那里求些什么。

再说,她已经决定的事情,便是无论如何也要做的。

常芸面色坚毅,落在余沐儿眼里,心中却是一阵疼痛。她咬紧下唇,用力深呼吸了一口,才颤声说道:

“既然芸儿姐姐心意已定,那沐儿也不拦你了。天气转冷,路途遥远,你要保重身体。”

常芸颔首,看向窗外。

院内的树缓缓落下几片枯叶。

冬天已经来了。

她背上行囊,拿起武器,推门往外走去。

余沐儿倚在门框,看着常芸瘦削高挑的身影在灰色调的景色里越走越远,只有她翻飞袴褶的那抹紫色,在苍茫之境中带起一丝涟漪。但那涟漪,也随着她的行过拐角,终于消失不见。

余沐儿捏紧了自己的手指。

什么时候,自己才能跟上她的脚步呢?

……

常芸如约来到了巫女集市的药材铺子里。

刚走进,就见到那个男人穿着一身劲装,腰上别着一柄大刀,背着一柄长弓,不耐地靠在货柜上,见着她来了,闷哼了一声直起身子:

“也不早点来,我都等了一个时辰了!”

常芸扫了他一眼:“带路吧。”

“带什么路?”娄青鄙夷地看她一眼,一边大大咧咧地往外走去,“你以为去那大漠,还要走着去……”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立在门口的一匹黑色骏马给惊住了。

毛发油亮,无一丝杂毛,肌肉蓬勃,匀称有力;那长长的脖颈高傲地仰着,仿佛它才是万物之首,眼前的人类与脚下的尘土别无二致。

娄青看看这马,又看看在一旁属于自己的精瘦老马,微咳一声,脸顿时就涨红了。

这妮子……倒是什么都有!

第九十章 你嗷什么

常芸就这样跟着娄青上了路。

说是大漠,其实是离云水乡五天行程的一处戈壁。但因为那地方有神出鬼没的王兽,所以常人基本不会踏足那片区域。

刚开始两天娄青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找常芸唠嗑——这怪不得他,这一路实在是无聊,再不找个人说话他得憋疯——而在后三天,娄青就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还没见过这么沉闷的少女!

哪像个正常的丫头?

真是跟那些老婆子差不离了。

也不知道巫女是不是都是这幅死人脸,都这么性子恶劣。

到了第五天傍晚,娄青终于收紧缰绳,伸出右手,示意常芸停下。常芸抬眼,便见到原本稀稀拉拉生着片片枯草的尽头,是一望无尽的黄沙。

翻身下马,娄青从老马身上取下毯子褥子,铺在地上,然后就地捡了些干树枝和石块,开始熟练地打火。

常芸席地坐下,毫不在意身上的巫服被泥土弄脏:“你这是在做什么?”

娄青顿时嚷起来:“喂,你别告诉我,赶了五天的路,你连休都不休整一下就想冲上去啊?”

常芸回首望了那片漫漫黄沙,点头:“这样也好。”

“切,装什么装。”小声说话间,手中的石块已有火星冒起,娄青连忙扯来易燃的枯草。

火亮起来,有些明晃晃的。

夕阳终于沉下,万物重回黑暗的母体。这里的星格外的多,夜格外的凉,纵使有篝火熊熊,也驱不了冬日从脚底板升上来的寒。

娄青见常芸咬着白唇,小声咒骂一声,扔来一条褥子。

“你以为来大漠是过家家啊?不得冷死你!”

常芸声音沉沉:“谢谢。”

娄青“嘿”了一声:“哈,你这人还会说谢谢?”

常芸不语,就着褥子躺了下来。热气渐渐包裹了身子,抬头间,黑夜似海,星辰为浪,银河错错,似水里潜过的鲸鱼。

从娄青的角度,还能看见常芸挺秀的鼻,和根根分明的睫。娄青一愣,这巫女好像也不丑?

“欸,你,”娄青迟疑地开口,“为什么要沙漠之心啊?”

常芸仍是一双美目看着星空,没有转过头来。

“你为了什么,我就为了什么。”

“啧啧啧,我为了钱,你也为了钱?”

常芸“嗯”了一声。

“切!”娄青翻了个白眼,“我可听说你们这些巫女随便治个病卖个符纸就能赚好大一笔,怎么你还另辟蹊径,跋山涉水地来这鬼地方?你别不是来游山玩水的吧?”

他着重在“另辟蹊径”四个字上加重了音,毫不掩饰自己的讽刺。

常芸抬起手,往天上握了握,这才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睡了”,便再没了声响。

娄青气结。

他怎么好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

翌日一早,娄青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的。

揉揉惺忪的眼睛,他往旁边看去,可那里只有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哪还有常芸的身影?

人呢?

娄青有些纳闷。

眸光一闪,他就着戈壁灿灿的冷阳,看见了远处那道小小的身影。

而在那身影的旁边……嘿,怎么是那东西?

在这边,常芸默默地看着在她脚边的那团雪白。

冰冷的砂砾地到底比不得温暖的大床,她醒得早,就想来这戈壁里探探情况。哪想到还没走着几步,就遇见了这团东西。

通体雪白,在浅土色的隔壁里亮得惊人;毛发柔软,无风自扬,如一面羽扇缭缭绕绕;最令人移不开眼睛的,是那一双晶莹透亮的眼睛,圆鼓鼓,水汪汪,正一眨一眨地看着自己。

爪子一勾,自己的巫服就落入它手。

“嗷……”

它发出祈求意味的叫声。

常芸静静地看着这一条幼狗般大小的生物。

那东西又伸出一只爪子,改勾为环,一下子抱住了常芸的一条小腿。毛茸茸的脑袋贴了上来,像是寻着了什么心爱的玩具,使劲地蹭来蹭去,嘴里发出欢欣的叫声。

站在远处的娄青看乐了。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这东西的确是非常可爱。

就连他都忍不住蕴起了一丝笑意,更别提这个十几岁的少女了。瞧吧,她肯定会伸手将它抱起来,好一顿抚摸亲热,然后……

他阴测测地笑着。

突然,他一下子睁大了双眼!

不……不是吧?他眼花了?!

他怎么看到那个少女,突然一脚抬起,猛地将那团东西给踢出去了!?

踢……踢出去了?

没有微笑着抱起来连连安抚,而是面无表情地踢出去了?

这,这怎么可能呢!

他不禁揉揉眼睛,然后下一刻,他就看见常芸右手摸向腰间,那动作,那神情——就像是要拔剑似的!

她疯了吧?

他连忙走近了些,果然看到常芸一脸冷意地看着在沙地里瑟瑟发抖的那团东西,双目的寒意让他都有些胆颤。

“嗷呜……”小东西蜷起身子,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常芸冷笑:“你嗷什么?”

话音刚落,她几个箭步上前,手中的长剑就刺了出去。

小东西吓了一跳,浑身雪白的毛发根根立起,长长的尾巴更是翘到了天上。哀鸣一声,它飞也似的跑开了。

常芸站在原地,看着它离去的方向。

“你……”娄青突然对眼前这个少女产生了一丝的畏惧。

常芸偏过头,瞥他一眼:“你还睡得真死。”

闻言,娄青顿时觉得有些羞愧。她这意思,摆明了就是在讽刺自己……

“咳,”他大声地咳嗽了一声,“我的工作完成了啊,你快把剩下的钱给我,我得走了。”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有些担忧地瞥了一眼那东西逃跑的方向。

常芸看都不看他一眼,从怀里钱袋掏出一张五百银币的银票,他刚想接过,没想到常芸却猛地收手,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落了下来。

“买你一天,再加一千。”

“你……”娄青跺脚,“你讲不讲信誉,讲不讲诚信!”

他可不想因为这一千银币,就把自己的小命给搭在这里!

他没有等到常芸的答话——他眼睁睁地看着望向远处的常芸变了神色,一双刚刚还沉寂无澜的眸子,突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像是……猎人遇见了猎物,狼遇见了羊!

第九十一章 王兽沙头

他咬紧牙关,战战兢兢地顺着常芸的视线看去。在那里,茫茫的黄沙之中,扬起了一片朦朦的尘埃,三只如成年狼匹大小的雪白生物,踏沙狂奔而来!

娄青大骇。转过身子,拔腿就跑。

“你以为你就跑得掉吗?”

常芸冰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娄青的汗如瀑泄下。背伤还没好,他可不想再死去活来一回啊!

不过须臾,那三只雪白生物便以极快的速度来到常芸面前,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停下。

同时停下的,还有它们身边那只刚刚还缠着常芸的小东西。

只是,之前那温顺可爱的神情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咧开嘴露出锋利獠牙的凶恶嘴脸。

贱人!

居然识破我把戏的贱人!

它的表情分明如此说着。

常芸冷哼一声。早就听闻王兽凶残狡诈,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嗷……”领头的那头王兽发出愤怒的嘶吼。刹那间妖风四起,无数细沙仿佛被这声嘶吼所操纵,疯狂地往常芸面上打去。

糟糕!

细沙糊面,常芸根本无法睁开眼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三头王兽齐齐跃起,尖叫着就朝常芸扑了过来!

常芸心中一凛,长久的训练让她的身体比脑子更先运转,双脚一点,使出了一个登云梯。

身子翻飞着破沙而出,双眼刚刚看清眼前情景,就瞧见一只泛着冷光的尖利爪子猛地朝面门袭来!吃力躲过,常芸看着那为首的王兽背脊上冒出的两只雪白的翅膀,脸色骤冷。

可从来没人跟她说过,这王兽还会飞的!

似乎很是满意常芸脸上的表情,王兽狞笑着发出畅快的“咯咯”声,后腿用力一蹬,两只爪子又朝常芸扫了过来!

“畜生。”

常芸挥剑就刺。

王兽的攻击极为迅猛,但常芸的剑也不慢。常芸和王兽谁也无法近身谁,渐渐的,刚刚扬起来的细沙散去,广袤的沙漠上空,两道残影胶着难分。

“嗷!”狂啸一声,王兽似是有些体力不支地往地面上退去,常芸双眼一眯,反手抽出长弓一箭暴射!

“嗖!”

弓箭堪堪擦过王兽的身子,地上落下一撮雪白的毛发。

常芸此举此动,已彻底的让王兽愤怒了。三只王兽互相对视一眼,以极快的速度头部朝里围成一个圆圈,而在这圆圈的中间,正是那只小个头的王兽!

我杀了你!

它尖叫一声。霎时,以它为圆心,周围的细沙猛地向上汇聚,苍茫的戈壁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用沙凝成的王兽头!

那头咆哮而来,直奔常芸而去!

这头实在是太大、太大,纵使常芸的身法再快,也无法从它的攻击里逃脱。

四周暗了下来,王兽沙头的嘴巴大大张开,眼看着就是要一口咬中常芸,让她葬身沙海!

“完蛋了……”娄青早已吓得匍匐在沙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上次他鬼使神差地来捕王兽,王兽轻轻一拍他就身受重伤,他哪里还会想到,这王兽不仅会飞,还会这等恐怖的妖术!

“神啊,神啊……”

这少女必死无疑,即将尸骨无存……

深深地埋下头,他连看都不敢看了。

紧闭着双眼的他自然也没看到,那个一直在空中躲避王兽沙头的那道身影,突然调转了身子,如一只离弦之箭一般,猛地朝地面俯冲而去。

她去往的方向,正是兽头的根部,那四只王兽所在之处!

身子刚刚扎入那兽头,黄沙一下子遮天蔽日地卷来,打得常芸脸上和身上生疼。但正如她之前所设想的,这兽头中间不是实心,而是空的!在兽头最根部的地上,赫然是藏在三只王兽中间的那只小东西!

“去死!”

常芸自上而下,决绝地刺下!

那四只还在闭眼专心施展妖术的王兽哪里料到常芸突然俯冲而来,那剑势如破竹,带着决绝的力道,狠狠地贯穿了那小东西的身体!

“噗……”血淙淙地冒出。

顷刻之间,王兽沙头全面崩塌,黄沙铺天盖地而下!常芸早有准备,飞身跃出几丈,稳稳地停在远处。

而那用沙凝成的庞然大物,此时已完全坍塌消失,仿佛从来不曾出现。

戈壁上恢复一片宁静。

……

常芸冷然收回长剑。

果然如她之前所想,这妖术的核心所在,从来都不是那只为首的成年王兽,而是那个看似幼小的小东西。

拿出长弓,她朝着那团沙包暴射数根,直到看到有红色鲜血渗了出来,她才停手。

走上前去,用长剑拨开层层细沙,看到里面躺着的四具王兽尸体之后,她微微地舒了一口气。

站直身子,往旁边扫了一眼,见着的是匍在地上颤抖着身子的男人。

轻笑一声。

原来,到底是这么贪生怕死。

似是感受到四周重新归入平静,娄青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见着的便是蹲在地上、用匕首割开王兽尸体的常芸。

“你……”他大骇,声音都发起抖来。

磕磕碰碰地爬起来,他几乎是小跑着冲到了常芸面前:“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常芸睥他一眼:“你想知道?”

“想啊!”他忙不迭地点头。只要知道了捕捉王兽的方法,他就再不也不用花心思在那些低等猎物身上了。这可是赚钱的好法子!

常芸看着两眼放光的男人,淡淡回道:“王兽是兽,没了空气怎么活命?所以那王兽沙头里一定是中空的。”

“而它们施展妖术,看似主力是那三只成年王兽,实际上却是将幼年王兽围护在中间,所以那幼年王兽,才是这妖术的灵魂所在。”

娄青呆呆地听着。

他……他没听错吧?这不过这么点时间,这个少女就一下子想通了这么多?

惊叹的话语还没滚落嘴边,上空突然响起了一道戏谑的口哨。

“嘿,说得头头是道,倒是有点意思!”

常芸闻之一愣。

警觉地抬头看去,便见到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年轻男子踏风而来,在他的身侧,还跟着一个一身白衣、低头顺目的少年。

这人什么来历?

自己竟然没有听到任何的声响?

常芸的脸色沉了下来。

见到常芸如此神情,黑袍男子哈哈大笑,慢慢地从空中降下,停驻在常芸面前。

“今天运气不错,还没开工,就碰见了好人。”

第九十二章 黑药师

好人?

常芸眉头刚刚皱起,那男子就像是猜到她的想法一般,邪邪笑道:“将辛苦捕来的猎物无偿赠与他人,这不算得好人,还能算得什么?”

弯着身子站在后侧的娄青顿时吸了一口凉气。

以他闯荡江湖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这人似乎……是来横抢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常芸冷然道。

“我的意思不明显吗?”男子哈哈一笑,一双狐狸般的眼睛眯了起来,“我说,你手里的沙漠之心,是我的。”

常芸低头,看着手里拿着的一个布袋,里面装着的是四颗血淋淋的王兽心脏,蓦地笑了:“凭什么?”

她跟王兽殊死一战,眼下呼吸还没缓下来呢,就要将战利品拱手让人?

她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无耻之人!

“凭什么?”男子目光扫视常芸一圈,刻意在她紫色的袴褶上多停留了片刻,嬉笑道:“凭你小小的紫带,打不过我。”

说完,他还连连摇头,似是为常芸的不堪而扼腕叹息。

常芸压下心中怒意,细细地思量。

这人是个男的,既然能说出这番话来,就证明他有极大的可能是一名巫士。但巫士和巫女都是登记在册的正统巫人,绝不会不知道戕害巫女所受到的严厉惩罚。

那他说出这番话……要么就是他权势滔天,根本不惧巫判院的存在,要么就是他,说的根本就是假话!

常芸将装有王兽心脏的口袋扔给一旁的娄青。

“那也得打了才知道。”她拔出鲜血淋漓的长剑。

男子无奈地喟叹一声,以手扶额,好不怅惘:“我实在是不想这样的,但最近沙漠之心用完了,用完了就制不成药了,所以……”

话锋一转,他突然厉喝:“苏丑!你还不快上!”

被唤作“苏丑”的少年浑身一僵,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痛意。随着那痛意的出现,他双手已交错在腰前,用力一拔,两柄明晃晃的尖刀就被他反手抽了出来。

“对、对不住了……”他的声音是那么脆弱,动作却是那么迅捷,还没等常芸看清楚,双刀就已经朝她面门直直而来。

常芸往后腾空而起。

“住手!”她厉喝。

她的声音如钟声在苏丑耳边炸响。

“什、什么?”苏丑像是**纵了一般,停下脚步,呆愣在原地。这少女……怎么比主人还要恐怖?

常芸抓住这空隙,咬牙奔到男子面前,一双黑眸牢牢锁住眼前的人:“你是炼药师?”

男子一愣,旋即笑开来:“不不不,我不是炼药师,我是黑药师。”

黑药师!

抱着口袋的娄青瞪大了眼睛。

这居然是奸恶凶残的黑药师!

妈呀,这一趟不仅能赚一千银币,还能看见这么多奇人奇事,真是死了也值了。

他心里深受震动,常芸心里也同样吃惊不小。

据之前了解到的情况来看,沙漠之心一般为高级炼药师所需,这也是她亲自前来的原因之一。而眼前这人,不是巫士,也不是炼药师,而是黑药师?

她仔细地打量眼前这男子——只见他生得高瘦,却不挺拔,脸上浮满了阴鸷的黑气,一双形状美好的桃花眼下有深青色的黑影。手脚修长,十指更是骨节分明,但指甲盖下却掩有淡淡的灰败之息。

常芸眼里闪过一抹暗光:“你不早说。”

“哦?”男子有些惊诧于眼前少女突然变了表情。

常芸笑笑:“你要早说,我就早把这沙漠之心给你了。”

这话一出,不仅是男子高高扬起了眉毛,就连那个柔柔弱弱的少年也睁着一双湿润的眼眸看向常芸。

娄青就更不用说了,那嘴巴张得能吃下一个大馒头。

还有这种怪事?

错愣间,手中的布袋已经被常芸夺了过去。毫不在意双手被渗出来的鲜血染上,常芸微举着布袋,说道:

“我也实话实说了,我要这沙漠之心,是为了炼成一道药。你既然说你是黑药师,那我们不妨做一笔交易。”

“交易?”男子笑了,“我凭什么跟你这小巫女做交易。”

他宁愿跟死人做交易,他也不想跟这些恶心的巫女有任何金钱上的瓜葛。

常芸也不恼,只是几个箭步上前,飞快地在男子耳边低语了几句。

话刚说完,男子就挑起了眉毛,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不过转瞬他又恢复如常神色,笑道:“我可不能信你。你说你有方子给我,那我至少得看你制出来真有那种功效,我才能将你要的东西给你。做交易嘛,还是谨慎点好。”

常芸思索一会儿,点头:“敢问药师名字?”

“我?”黑药师笑起来,“我叫卓希。”

常芸从钱袋里拿出一张一千银币的银票,递到站在一旁诚惶诚恐的娄青面前:“你拿着这钱回到巫学院里,说巫女常芸跟随炼药师卓希而去,不日便会回来。”

娄青连忙接过,应了一声好。

站在一边的卓希却是笑了。这少女还有点意思,这话虽然是对这粗鄙平民说的,但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话里那意思,摆明了是在通风报信,留有后招。

你若对我不利,就等着被巫学院的人找上门来吧。

他笑了笑:“那么,常芸姑娘,走吧?”

常芸最后看了一眼娄青——那一眼看得娄青心里直发慌——便吹响了马哨,骑跨上马,跟着那黑袍男子和柔弱少年,疾步远去了。

娄青看着手中崭崭新的银票,又看看满地触目惊心的王兽残骸,再看看那消失在视线远处的身影,只觉得这一次行程,也算是,不虚此行,大开眼界了。

*

行了一日一夜,终于于翌日晌午,常芸抵达了一处宅子面前。

以一路上的观察来看,常芸认定此处是在双川县的农野郊区。推门而入,内里布置倒是普通百姓人家,但是等到进了一扇暗门之后,眼前的景象就变得不寻常了起来。

原来在这暗门后面,竟然是一节节的石梯,弯弯曲曲地往了下面探去。石梯一侧的墙壁上有几盏灯盏,正幽幽地发着光亮,以此来照明了他们的道路。

第九十三章 苏丑·一

石梯下到了底部,眼前赫然呈现的是一个巨大的石室。在这石室里,安然放着诸多大缸、碗具、石磨,以及各式各样的古怪制物。

在石室的东面,还有两道木门。

卓希回过头来,看向常芸:“你要是现在后悔,也可以回去。”

常芸笑笑:“你怎么认为我会后悔?”

她手握“凝气丸”的药方,单枪匹马跟着黑药师回到了老巢,以此想要换取她所需要的妖丹,这决定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下的。

既然她下了决定,那她就绝不会后悔。

卓希满意地点头:“这几日你就在这里,把你想跟我交换的砝码给制出来。有什么需要的,你问苏丑就是。”

冷眼一瞥,他对着弓着背站在一旁的少年厉喝一声:“苏丑,听清楚了吗!”

苏丑低下头,声若蚊蚁:“是的,主人。”

得到回话,卓希就想转身离去。

常芸淡笑摇头:“这可不行。我怎么知道我制好药了你就会把我要的东西给我?这做交易嘛,还是谨慎点好。”

卓希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这少女居然鹦鹉学舌,说起他曾说过的话来?他转过头来:“那你要什么?”

常芸回道:“你既然是神通广大的黑药师,想必双灵丹这种东西你是不缺的。我炼药一天,你就给我一颗,如何?”

卓希微愣。这少女还真是一点亏也吃不得!

“行。”他挥挥手,示意苏丑去办了,便头也不回地,闪进了两道木门中的其中一间。

偌大的石室里,此时只余常芸和苏丑两人。

苏丑生得不高,加上弓着背,低着头,就比常芸矮上了几分。他礼貌地开嗓,声音里是听不出情绪的平滑一片:“常姑娘,你跟我来。”

常芸默然跟上。

一路上,苏丑语调不澜地介绍起石室的构造。哪里是堆放原材的,哪里是处理原材的,哪里是进行深层加工的,这是什么器具,那是什么器具,他都一一道来。

常芸听得仔细,一字不漏地全部记下。这时,他们正行到堆放原材的地块,突然一声响,眼前的药材堆后,闪出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个约摸十岁左右的女娃。

五官倒是生得标致,但是浑身污垢,衣衫不整,一双眼睛更是毫无光芒,如银发老妇一般,是早已烧尽熄灭的残灯。

女娃看着了常芸和苏丑,却像什么都没看到。

苏丑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抖动,但也只是一瞬:“这是……被抽了巫灵的巫童,等会就会处理了。”

常芸心头一凛。

原来,之前暮云巫女所说的传闻,竟是真事。

不过,看他们也丝毫没有藏着掖着的样子,想必这个巫童也跟自己一样,无名无势,就算受到如此戕害,也无人来找无人来寻,所以他们才会这般肆无忌惮。

常芸偏头,问道:“怎么处理?”

苏丑的脸上闪过一丝黯淡:“一般就是埋了杀了,或者打发给一些乡下的鳏夫,做媳妇……”

常芸最后瞧了一眼那女娃,没再说话。

苏丑打开另一道木门,将常芸请了进去。内里是一间不大的起居室,但好在床褥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苏丑苍白的脸上染了一抹淡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常姑娘你就在这里歇息吧,我……我睡外面。”

常芸看了这个看上去清淡似竹、柔弱如风的少年一眼。

常芸“嗯”了一声,道了一句“多谢”。

苏丑推门而去。

常芸就这样,在这不见天日的幽暗石室里住了下来。

紫灵、火精石和岩浆核并不稀缺,而重要的原材沙漠之心也顺利获得,常芸按照记忆里的药方,开始一步步地炼制凝气丸。

而在这期间,苏丑也将她的日常起居照料得十分周到。

那日,她刚打开内室木门,便见到苏丑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而在他的面前,是之前几日都不见踪迹的卓希。

卓希早已发觉常芸的旁观,但毫不在意,仍是一脚重重地踢在了苏丑的肩膀上。羸弱的少年哪里承受得住这一脚,顿时飞出一丈之远,趴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喘着气。

卓希伸出手指,指向脚边一具残破不堪的女孩尸体,骂道:“我给吃给你穿,你就是这么办事的?叫你处理了她,你居然给她治病还将她送回了她的本家?要不是被我发现将她处死了,你知不知道会酿成什么祸来!”

这几句骂,伴随的是卓希疯狂的拳打脚踢。这个浑身散发出灰败黑气的男子,像踢木偶一般踢向少年,石室昏暗的烛光下,地上有触目惊心的斑驳血痕。

但就算遭了这样一顿毒打,苏丑却是一声也不吭。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暴行,那双怯弱的眼睛静静地等待着暴风雨后的宁静,就如以前一样。

终于,卓希发泄完毕。他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才登上了石梯,“咣当”一声关上了暗门离去了。全程没看过常芸一眼,仿佛她的存在根本就是空气。

“呼哧……呼哧……”

石室里苏丑因为疼痛的粗气声此时显得格外明显。

常芸看着像一只病犬一样趴在地上的少年,伸出手,将房门给关了。

*

到了晚饭时间,苏丑没有送饭来。

以往时候,他总会掐着饭点送来清淡的吃食。常芸想了想,推开门出去,便见到在墙角蜷缩着身子的苏丑。

在他的面前,是还未收拾走的女娃尸体。

常芸皱眉,将女娃尸体挪开了些,拍拍地上,一屁股坐在了苏丑的旁边。

直到这个时候,苏丑才如梦方醒,察觉到了常芸的出现。

常芸笑笑:“今个不做饭了?”

苏丑顿时涨红脸,颤颤巍巍地就想站起来:“我、我马上给姑娘你做去……”

奈何刚刚遭受了一顿毒打,连身子都站不稳了。

常芸制止了他的挣扎:“算了,少吃一顿又不会怎样。”

“哦……”苏丑还是有些讪讪的,重新坐回原地,抱住了膝盖。

石室摇曳的油灯下,是几相无言的一男一女一尸。

“你为什么叫苏丑?”常芸开口问道。

第九十四章 苏丑·二

“啊?”苏丑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向常芸:“不、不为什么……就是一个名字而已。”

常芸看着眼前这个皮肤白皙、双目如星的少年,笑了:“你又不丑,再说了,谁家的父母会取这样的名字?”

闻言,少年的脸色顿时黯了下来:“其实……这名字是主人给我取的。因为主人长得美,而我生得丑,所以……”

常芸皱眉。

在她眼里那药师可算不上长得美。

“他给你取名你就要啊?”常芸冷笑一声,“你得义正言辞地跟他说,本少爷半点也不丑,就别用这名字来恶心我了。”

明知道这话是常芸随口胡诌的,苏丑还是微愣半刻,旋即笑了开来。他这一笑,眼睛便柔柔地闭着,嘴角扬起优美的弧度,当得上是人畜无害,纯良天真。

常芸看在眼里,想起了余沐儿,心中便软了一分。

“谢谢。”苏丑笑停了,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常芸摇头:“谢我做什么,这几日你帮我许多,该我谢你才是。”

这些日子这少年让出了原本属于自己的房间,在寒冬的深夜里裹一条薄被睡在外头,尽心尽力地照顾她的起居,并且还在她炼药的时候打起了下手。常芸虽然心知这不过都是依命行事,根本不足以谢,但此时也权当是宽慰他了。

苏丑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姑娘,我不知道你具体为何而来,但我想说,你也看到了,这里毕竟不是人待的地方,你还是……”

“胡说什么,你待得,我就待不得?别说什么你这鬼样子不是人的话。”

还没拿到东西呢,她走什么?

苏丑被堵住下文,顿时嗫嚅起来:“我、我……”

常芸站起身来,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和周围的幽暗混在了一起,看得苏丑直觉得有沉沉压力而来。

常芸没再多说什么,落下一句“睡了”,便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苏丑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不觉,就湿了眼睛。

深吸了一口气,他颤抖着爬了起来,将那死不瞑目的女娃尸体,用力拖走了。

*

炼制凝气丸已经进入了关键阶段。

凝气丸以紫灵为药基,以火精石和岩浆核为药辅,以沙漠之心为药核。炼药方法虽算不得十分困难,但步骤繁多,所需时间更是不短。

常芸将王兽的心脏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洗净,再用尖刀剜开,取出最里面一颗泛着幽幽红光的珠子。这才是真正的沙漠之心,王兽之所以能够使用类人的妖术,也正是因为身体里这颗与生俱来的灵力珠子。

常芸将四颗珠子投入先前用紫灵、火精石和岩浆核熬制的药水之中。

刚做好这一步,就听见上方的暗门“咣当”一声响,紧接着是卓希不堪入耳的咒骂和一个女娃小声的哭泣。

又抓了一个?

卓希直接从石梯上扔下那女娃,小小的身子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当下就摔了个七荤八素,满脸是血。

苏丑连忙跑过来,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

“算你有点眼力。”卓希扫了一眼在旁边熬药的常芸,面色阴沉地对苏丑下令,“今天也别等了,准备抽灵。”

“啊?”苏丑脸色煞白,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在地上哀嚎不已的女娃。

“啊什么啊,你不想活了吗!”卓希一脚踢来。

苏丑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脸色更加苍白。

他从角落里拖来一条宽木凳,将女娃按在其上,用木凳上下左右四个搭扣,将女孩面部朝上,手脚四肢都给扣了起来。

“灌药。”

卓希冷冰冰地下了命令。

苏丑双手颤抖地捧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水,对准女娃的嘴巴,灌了进去。女娃挣扎间,药水糊花了她的脸,让她的脸庞显得苦痛而绝望。

没过一会儿,药水就起了效果,女娃的双眼不复清明,而是呆滞地看着石室上方的穹顶,就连嘴巴都已歪斜,流出黏糊糊的口水。

卓希冷笑一声,骂了一句“脏”,才手执着一柄青色权杖,走了过来。

常芸看了一眼在旁边低垂着头捏紧双拳的苏丑,冷哼一声:“不需要我回避?”

卓希瞥她一眼:“你回避作甚?怎么,怕了?”

苏丑也抬起头来看她。

常芸冷笑:“你不怕我看着,那我又怎么会怕。”

听闻她这般说辞,卓希嘴角勾起一抹鄙夷的笑意,右手突然用力,看似随意、实则用了狠力地用权杖往女娃的头上砸去!

“砰!”

女娃的天灵盖响起可怕的巨响,在偌大的石室里绕梁不停。

随着这一击,女娃的天灵骨缝里渐渐涌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白色光带,越来越浓,越来越长。

卓希司空见惯,手一伸,就将那光带抽了出来,用早已备好的一条青色丝线,牢牢稳稳地扎好了。

“抽灵,一般是对心智不坚定的巫人才奏效的……”不知什么时候,苏丑挪到了常芸身边,低声对她说道。

常芸神情淡漠:“看出来了。”

这人也就只敢掳一些还没升上巫女的小童子了。

“被抽灵之后,这些巫童就和普通平民没有区别了,不仅如此,还会元气大伤,常年受疾病折磨……”

“苏丑!”卓希厉喝一声,“处理掉!”

苏丑唯唯诺诺地应了。

卓希冷笑一声:“你答应得倒是爽快,但做事可就不是这样了。这次你要再出什么幺蛾子,你就别怪我对你没好脸色。”

常芸心底泛起一股恶心:这么说起来他之前种种行为,他都觉得是好脸色?

苏丑深深地低下头,目送卓希离去。

待到看见卓希的身影消失在石梯尽头,苏丑才急急地奔到那宽木凳旁,伸手将绑住女娃四肢的搭扣给解了,从怀里拿出方帕,细细地为她擦拭脸上的污浊。

常芸看在眼里,声音里不免带一些说不出的意味:“我见你对这些女娃都心有怜惜,你就不怕你主子有一天忍不了你,直接废了你?”

“废了我?”苏丑将女娃扶到角落坐好,脸上泛起苦笑,“他早就废了我了,我又怎么会怕他再废我一次……”

他的双眼空洞,声音缥缈,若不是他还能走动,便和他身边的女娃差不离了。

第九十五章 苏丑·三

直到晚饭时候,苏丑也没将那女娃给“处理”掉。

苏丑做了饭,给常芸送来。常芸拿出一瓶原本是归在药材之类的酒,邀了苏丑一起共食共饮。

苏丑怯生生地落座,在喝了第一杯后,双目泛红,连脸颊也粉润了几分。

“你说这酒……算不算好东西……”他痴痴地说着。

常芸想起之前和容依深夜对酒的场景,那个时候,容依也是这般的意思。

“第一次喝酒?”

“以前从未喝过。”

“那你得谢谢我。”

那个时候她没想过,也不去想,为什么有人会认为这又辛又辣的玩意儿是好东西。

常芸也喝了一口,辣意入体,浑身都发起颤来。

苏丑笑了:“看来你没怎么喝过。”

常芸颔首。

“我以前老喝来着……”苏丑盯着酒杯里澄澈透明的琼酿,低低地说道,“最开始困在这里的时候,老想着去死,但是又不敢去死,所以就只能天天偷酒喝,喝到后面,连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都分不清了……”

“那怎么又不喝了呢?”

苏丑苦笑:“因为啊,发现现实和梦境一样让人绝望,就没有再喝的意义了啊……”

常芸默然。

苏丑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脸色越来越红,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来这里之前,我哪里知道酒是什么味道……每次见家里人觥筹交错,我就觉得不可思议……少年不知愁滋味,倒真是这么回事的。”

常芸皱眉,夹了几筷子菜到苏丑碗里:“别光顾着喝酒,吃菜。”

苏丑听话地吃了几口菜,蓦地抬头直直地看向常芸。

“你是在可怜我吗?”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寻常得仿佛在问天气吃食一般。

常芸笑了:“我从来不可怜人的。”

“那你为何这么对我?”苏丑追问。

“我怎么对你了?是给你上药了还是帮你毁尸灭迹了?是给你钱财了还是助你逃跑了?我不过是问了你的名字,然后邀你一同吃饭,这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了,怎么在你这里就成了是在可怜你了?”

听见常芸这一连串的答语,苏丑有些恍惚。

“哦……”他低低应着。

常芸笑了:“别想太多。”

苏丑也笑了,只是笑中带泪:“谢谢你。”

末了,他又加上一句:“我不蠢的。”

常芸淡笑摇头,索性不再去说了。苏丑做饭的手艺还算得上不错,常芸吃着饭,静静听着苏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以前的事来。

原来,这个助人抽灵的少年,和那些女娃一样,本来就是被抽灵的。

“我十二岁的时候,在闹市和家人走散了……也怪我,平素都不出门的,也不知道那天是中了什么邪,闹着家人要上闹市去玩。他们拗不动我,带我去了,结果我因为追一只纸鸢,便在人群中间和他们走散了……”

说到这里,苏丑神色里满是落寞:“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只纸鸢的样子,燕子的轮廓,却是最华丽的红色……”

笑了笑,他继续说了下去。

他当时越走越偏,渐渐远离人群,后来,便遇着了外出寻觅猎物的卓希。几乎是一眼就相中了他,卓希将他用药迷晕了,掳着他行了几天几夜,将他带到了现在的这间石室里。

“之后……便是抽灵了。”

苏丑淡淡地说着,仿佛在谈论别人的故事。

抽灵之后,按理来说他会被卓希草草处理掉,但卓希却破天荒地留下了他。也许是因为当初他追纸鸢时凌空翻飞的身影,也许是以为他手上有常年习武而生出的老茧,总之,他成了卓希身边的一条走狗。

“你看你长得这么丑,就别叫你原来的名字了,干脆就叫‘苏丑’吧,正好配你这张脸。”

“还有,你年纪不大,体术倒是修得有板有眼,所以以后到了该动手的时候,我不希望还需要我亲自动手。”

“最后,苏丑,你记住,你就是我卓希的影子,我生你生,我亡,你亡。”

“哦?”常芸挑起眉毛,“这是什么意思?”

苏丑干笑一声:“主子毕竟是那么精明的人……抽灵之后他见我还有点用处,便给我用了蛊毒。这蛊虫每过一段时间便会发作,只有他才有解药,让我免于痛苦……”

听到这里,常芸是全懂了。

“你主子倒是工于心计。”

苏丑笑笑,又是一杯烈酒下肚:“是吧,你也这么觉得是吧?他能一步步做到现在这份上,不能有点手段,又怎么能行呢。”

常芸冷哼一声:“你倒很为他说话。”

苏丑摆摆手:“你不懂。我若不是脱离自己去看我的过去,这夜这么长,我又怎么能安睡……”

说完,他终于是一头栽在桌上,醉倒了。

常芸看着他白衣露出的一截清瘦脖颈。

脱离自己……

她细细咀嚼这句话,只觉得苦涩满溢。

很多个夜晚,她不也和这苏丑一样,以他人的视角去看她的过往吗?她不再是那个明晃晃的午后护不住爹爹的女孩,而是丛丛人群中间的一名看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震惊、愤怒、悲伤的脸。

也许,正如这少年所说,如果不是脱离自己去看、去想,她是不是,早会这无边的痛苦给反噬了?

轻叹一口气,她站起身来,推开门来到外室。

俯瞰着那个身上盖着一条毯子、不知死活的女娃。

常芸摇摇头,伸出了双手。

*

翌日,苏丑是被宿醉后的头疼给弄醒的。

他头疼欲裂,揉着惺忪的双眼,坐了起来。

身上一件毯子滑落。

咦?他怔忡地睁大眼睛。

这是常姑娘的房间。

昨晚的事情如潮水一般在脑海里涌现,他有些懊恼地咬紧了嘴唇,连忙翻身下床,急急地推门出去。

在一口大缸面前,立着一道高挑的背影。

听见了声响,常芸回过头,点头示意:“你醒了。”

“我……你……”苏丑张张嘴,想问很多,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你昨晚睡在哪儿的?”

常芸失笑:“在外面将就了一夜。”

“啊,”苏丑羞赧不已,立马就想道歉,可是致歉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就惊呼一声,叫道:“那女娃呢!”

第九十六章 苏丑·四

常芸淡漠不语。

她不会告诉他,她是怎么处置那女娃的。

她也不会告诉他,早些时候卓希回来了一趟,见到没了那女娃的身影,才满意地离去。

苏丑在石室里找了一通没找见,也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咬紧了嘴唇,看着常芸,最后什么都没说。

常芸不以为意。

眼下最为重要的,还是炼药一事。

只有炼药成功,她才有砝码和卓希进行交易。她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为的不过就是求得那份东西。

时间飞逝,转眼就过去了两月。

在这些日子里,她专心炼药,和苏丑的关系也近了几分。

她常常沉默地陪苏丑喝酒,在他泫然欲泣的时候看似随意地说上几句,让少年漂亮的眼眸不再那么怅惘,而是渐渐地,多了几簇火苗。

那一天晚上,常芸有些难以入睡。明日就将是炼制凝气丸的最后一步了,只要明日顺利完成,她就可以……

“啊!”

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压抑的呻吟。

常芸皱眉。此时早已入夜多时,门外怎会有这般声音?况且,听这声音,似乎……

她想起了什么,连忙推门去看。果然,在唯独亮着的一盏油灯之下,在一条单薄的毛毯上,蜷缩着一个正细细呻吟的少年。

常芸走过去,手搭上苏丑的额头。

很冷。

比这寒冬还冷。

常芸看着眼前紧咬嘴唇,冷汗**面颊的少年,叹了一口气:“是蛊毒犯了?”

“是……是……”苏丑发出断断续续的痛呼,显然是忍到了极致。

常芸的心里升起一团火。

这卓希神龙见首不见尾,时常外出不见踪影。但这蛊毒是定期发作的,他就算走,也应该留下解药再走!

常芸回到房中,将自己的棉被毛毯全部抱了出来,盖在苏丑身上,将他紧紧裹住。

“你忍一忍。”

她的声音低沉,像带有魔力,让苏丑觉得身上的疼似乎缓了一些。

他抬起头,落入少女的双眸里。苦笑一声,他发出破碎的声音:“你……你别管我……要是主人回来了,看见……看见不好……”

“我管他?”常芸冷笑。

“你……”又是一阵疼痛袭来,苏丑只觉得五脏六腑在被人用手搅动,疼得连神志都模糊了。

苏丑就这样,半清醒半昏迷地过了一夜。

他依稀地记得身边燃起了火炉,盖在身上的被褥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沉,还记得有一双纤细温暖的手,轻轻地覆在他的额头。

“怎么不杀了他呢……”

“杀了他,你就解脱了啊……”

他模糊地记得,有淡淡的、熟悉的声音。

这样的话语,他好似在什么地方听过。

是梦吗?

一定,又是梦吧?

他颤抖着睫毛,醒了过来。

还是那间伴他多年的石室,还是那些五花八门的器具。不同的是,有一个身影,背对着他,站在不远处。

身上盖着的是暖和的棉被毛毯,旁边立着的是木炭烧尽的火炉。

苏丑抬起手,摸摸额头。

原来,不是梦啊……

他第一次在蛊痛退去的清晨,感到的不是寒,而是暖。

他爬了起来,沉默地将东西都收拾规整。

常芸回头看了他一眼,心照不宣地没有说话。

她还有正事要做。

今天,是炼药的最后一日了。

将大缸里药水过滤,留下底部的残渣。将残渣糅杂成形,放入瓷瓶中。数数,一共十枚泛着褐光的凝气丸。

卓希晚上回来的时候,就见着了放在桌上的这瓶药。

他眼里闪过一道精光:“你速度倒是很快。”

常芸用脚勾来一条木凳,坐下,双目灼灼地看向卓希:“我等着和你交易,不手脚快些,又怎么能行。”

卓希抚掌笑起来:“好,好!”

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他才唤来苏丑,落下两个轻飘飘的字:“试药。”

苏丑不着痕迹地看了常芸一眼,从瓶里倒出一颗药丸,不假思索地吃下了。

刚吃下没一会儿,他就感觉到似有一股磅礴的力量炸裂在他的心头,整个人如同在沙漠里受烈日炙烤,浑身四周都发起烫来。

他将手缓缓放在木桌上,只用了三成力,手下的木桌就被他拍成了齑粉。

“禀告主子,是成了。”他按捺住心中怪异,低头回道。

卓希扬起一抹邪笑,甩出一个红木匣子到桌上,朗声说道:“我卓某信守承诺,你炼成十枚凝气丸,我便给你一枚千灵丹。”

常芸取过红木匣子,一打开,淙淙灵力就扑面而来,一如之前在绮宝会上见着的一般。

她神色平静:“合作愉快。”

“哈哈,”卓希眼里闪过一抹暗光,爽朗说道,“这千灵丹有九成的几率让你成功突破,加上之前我每日给你的双灵丹……若是我猜测得没错的话,你现在服下,就能顺利突破蓝带了。”

“哦?”常芸扬起眉毛。

“你不试试?”

常芸有些犹豫:“我还没做好准备。”

“哈,准备什么!你要是突破没成功,我还可以送你几粒辅药,权当我们这次合作愉快的附赠。”

常芸眼神闪烁,似乎是被说动。沉吟片刻,她咬牙答道:“行。”

说罢,她就跃上木桌,盘腿而坐,仰头,将千灵丹丢入口中。

几乎是须臾,常芸就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

她根本还未沉下心来,她就已经置身于那片神仙仙境里。原本鸟语花香、澄澈自然的景象,此时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常芸立马意识到,她先前灵力根基不稳,而现在利用外力强行突破,过程定然凶险万分。

深吸一口气,她默念口诀,调动巫灵的灵力往仙境中央的那一池湖水汇聚而去。湖面上,蛰伏已久的三朵花骨朵在暴雨中颤抖摇曳,那种狂乱的姿态,分明是在向世间告示,要么生,要么死!

毛孔被千灵丹带来的巨大灵力所撑开,身体深处的污浊之物顺着毛孔管道,来到了皮肤尽头。常芸轻啸一声,第一朵花骨朵顺势绽放。

第一重,洗净凡污俗垢的淬体阶段,突破成功!

突破了第一重,接下来的第二重就容易了许多。无数灵力汇聚在一起,一次次地冲击筋脉,作势要将其阔得更宽,在尝试数次之后,灵力激起万千波澜,强筋健体的阔脉阶段也突破成功了。

最后,便是人神归一的领悟阶段。

此时的常芸已坐在木桌之上,足足有两个时辰。卓希也不急,让苏丑给他斟了一杯茶,悠悠地坐在圈椅上等候。

倒是苏丑,死死地捏紧了拳头,满脸紧张地看着常芸。他不知道自己的心中到底是想让她突破成功,还是不想,两相矛盾的心理,让他整个人都陷入了绝望的挣扎之中。

第九十七章 苏丑·五

突然,他眼睁睁地看着常芸浑身一抖,一口浊气从她的口中吐了出来。

随着那浊气的吐出,常芸眉间闪过一点红光。红光刚逝,常芸就陡然睁开了双眼——那眼里慑出的精光,让整间石室都冷了几分。

卓希畅笑一声,看向目光炯炯的常芸:“我想,你这是突破成功了。”

常芸眨也不眨地睁着双眼,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片虚无。

脑海中出现的那朵盛放莲花,也出现在了面前的这片虚无之中。常芸伸出手,想将它握住,那莲花却倏地消散而去。

喟叹一声,她站起身来,一跃而下。

来时还不过是一个青涩的紫带,不过几月时间,她就长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蓝带巫女。

她轻声笑了一下。

“看来我的运气还不错——那一成的可能,没有被我撞上。”

卓希闻言,也站了起来。他没急着搭话,而是上下将常芸重新打量了一番。

初见时只觉得这少女长相端正清秀,可如今细细看来,似乎是愈美了几分。五官更加清晰,轮廓更加柔和,尤其是那双眼睛,深如幽潭,闪若星辰,实在是教人移不开眼来。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有些可惜……

“咳,”摒掉脑海里那不该有的念头,卓希笑道:“那还真是恭喜姑娘了。”

常芸也笑笑:“和卓公子的合作很愉快,结果也让人很是满意。我在此谢谢卓公子。”

说着,她就微微低下头,算是致谢。

卓希见她如此模样,心里好似要笑开花来。听听,居然叫改口叫他“卓公子”了,这小绵羊就这么乖乖地,一步步地,踏入自己设下的圈套里……

“常姑娘给了我十枚珍贵的凝气丸,还教会了我方子,卓某该谢姑娘才是。”卓希温和地笑着,长手一伸:“姑娘,卓某送你?”

常芸淡笑颔首,拿上苏丑帮忙收拾好的行囊,抬腿往石梯走去。

步履轻松,姿态也有些雀跃。

跟在后面的卓希看在眼里,心中冷笑连连。之前在沙漠里见着这巫女生擒王兽的场面,以为是个心思缜密的,没想到也是个蠢得没形的。

巫女,不都这样吗?

这般想着,他就轻瞥了一眼静伫在旁边的苏丑。

该你上了!

他的眼神分明如此说道。

他早就知会过这丑八怪,现在,就是他看好戏的时候了。

果然,一得到他的眼神示意,苏丑就双手一抖,闪出两把明晃晃的尖刀来。苏丑擅舞刀弄枪,卓希是知道的,但还是看到刀光乍现时苏丑双眼里涌现的精光,有些心惊。

这丑八怪只有在用刀的时候,才会有活络的神情。尤其是那双眼睛,让他看着就徒生烦躁。

得找了时间,把他的双眼剜了才好。

苏丑不觉卓希的想法,而是按照早些时候卓希下达的命令,不动声色地跟上常芸。此时常芸刚走上石梯,隐约还有歌哼声传来,显然是对他的悄然跟上毫无所觉。

动手!

这可是出击的绝好时机!卓希在心中厉喝一声。

可是,他所期待的画面却没有来到——他的眼前突然一花,似有一片白雾铺天盖地而来,然后,心头突然袭上一阵钻心的疼痛!

不……

他瞪大了眼睛,不置信地低下头去。

在他的胸膛位置,扎着一柄尖刀。

这刀他太熟悉了……他曾经亲眼看过这刀是怎么杀人的,也指挥过这刀去割那些女娃的脖子……可是现在,这刀怎会扎进自己的身子里?

他抬起头来,看向立在他身前的那个人。

那个总是怯怯地望着他的清瘦少年,此时却紧咬嘴唇,直直地看着他,眼里幽深不见底。

呵,呵呵……

蓦地,他阴鸷地笑起来。

他养的狗,居然会咬人了!

他这不是养了一条狗,是养了一条狼啊!

牙齿发出“咯咯”的声响,双目瞪得比铜铃还大,熊熊的怒火烧得他心肺都痛起来!他狂怒出声,吼声震天动地。

“畜生,畜生!”他手心里聚起了黑光,猛地向苏丑砸去。

苏丑灵巧一跃,迅捷躲过。

光团在地上砸出一个凹坑。

“畜生,你还敢躲!”卓希震怒,脚步不稳地就上来扑,“我养你这么多年,给你吃给你穿,怕是一条畜生都要被我养熟了!你是怎么对我的!你真是连畜生都不如啊!”

光团一个接一个地砸去,奈何他胸中刀伤,身形不稳,施展的每个灵力光团都被苏丑躲过。

苏丑的眼睛第一次有了寒意。

“你不是在养我,你是囚禁我,害我,毁我!”

他高喊。

他这一喊,让卓希的神志稍微清醒了些。他喘着粗气,越过苏丑,看向立在远处的常芸。

少女厌恶地看着他,眼神寒凉如冰。

“呵……”他咧开满是血污的嘴,“我说呢,你怎么突然变了性子,原来是被这贱巫女给蛊惑了……”

常芸闻言冷笑。

一步一步,慢慢走了过来。

她早就觉得有些蹊跷。

不管那些女娃的身世再低微,也终是身份不同于凡人的巫童,这个黑药师却当着她的面抽灵,根本不惧她会将这个秘密向巫判院告发。

要么是这黑药师权利滔天,要么……就是他从来就没想让她离开过!

这个想法,在今日交易的时候也得到了证实。她早在他闪着眸光劝自己服药的时候就瞧出了端倪——这人根本不是真心想让她突破成功,而是要趁她突破成功后,将她擒了抽灵!

一个蓝带巫女的巫灵,抵得上多少巫童啊!

于是,她心知他的计谋,还是一步步地顺着他铺好的圈套走入。她早有了心理准备,也早从前些日子,就开始向苏丑灌输一些念头。

她原本计划在他动手之时打他个措手不及,没想到,苏丑会比她还先动手。

“你知道你错在哪吗?”常芸停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森然问道。

卓希睚眦欲裂,尖声高喊:“错在我把你骗来这地方的时候,就该把你抽得一干二净!”

他早在这个巫女说要用手中的炼药方子与他交易的时候就计划好了,他要想法子将这个少女骗进自己的地盘,然后一点点地取得她的信任,最后在她顺利突破为蓝带之后,再一举拿下,抽出她的巫灵!

那可是蓝带巫女的巫灵啊!那能炼多少妖丹,能赚多少银帛!

可是现在呢?

自己养的狗居然倒戈了!

居然和这贱人狼狈为奸了!

气血翻涌,加上心窝上的那把刀,让他咳出团团血迹,摇摇欲坠差点跌落地上。

常芸笑了。

她本来就比来时美了几分,此时一笑,更是容光潋滟,让一旁的苏丑看得呆了。

她反手从行囊里抽出一把黑色权杖。

“你错就错在,你惹上了我!”

她用权杖,狠狠地劈了过来。

第九十八章 苏丑·六

苏丑整个人都是懵的。

一时在云端,一时在地狱,一时又到了天上。

他在给卓希斟的茶里下了药。

他早就想让他死了。在多少个蛊毒发作的夜晚,在多少个女娃止不住眼泪的眸光里,他不止一次地想到,要是杀了他就好了,要是他死了,就好了。

可是他没想过动手。

也许是怕殒命,也许是怕他死了自己的蛊毒就解不了。

那么这一次……他怎么就真的动手了呢?

大概是因为,他叫自己去夺那个少女的命吧。他接到这个命令的时候,本能地不愿意,那个人便在敏锐地捕捉到他眼里的犹豫之后,丢下一句“你别后悔”扬长而去。

那之后……便是蛊毒侵犯,却没有解药的那个夜晚。

是她给了自己温暖。

是她给了自己一撮希望。

杀了他。

杀了他就解脱了。

那声音分明是这样说的。

所以他去偷了药。

这药无色无味,是卓希的手下杰作。只是他没想到,他精心构建的一个人的帝国,会毁在他自己的作品之上。

承蒙上天保佑,药生效的时间刚刚好。苏丑带了必死的决心,调转身子一个飞身刺去,结结实实地扎进了卓希的胸膛。

而现在……

刀伤本就致命,加上卓希狂怒的时候莽撞调动灵力,元气大损,眼看就快不能活了。

而常芸显然不会让他活。

她的那一杖极狠,打得卓希喷出一团乌血。

倨傲不可一世的黑药师,趴在地上,像一条死鱼。

常芸扬起眉毛:“懂了吗?你要是实实在在和我交易,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但你蠢就蠢在,想要害我性命!”

她常芸没空悲天悯人,多管闲事。她不会因为这个人戕害了那些女娃而动手,也不会因为苏丑的悲惨遭遇就插足滋事,她要的只是这人和她你来我往地做交易,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足够。

但他要她性命,她就绝不会任其宰割。

“你们……真恶心!婊子……婊子!狗!”

卓希用尽最后力气咒骂。他每骂一句,常芸就狠力杖打一记,不过几句话时间,卓希就一动不动,气绝身亡。

幽暗的石室里,死寂一片。

“呜……呜呜……”

在这死寂中,渐渐响起苏丑压抑的哭声。

他哭得很小心翼翼,仿佛是怕常芸看他不起。但他实在是忍不住,泪水如瀑泻下,从指缝里流出来,湿了满地。

常芸沉默地看着。

过了好一会儿,苏丑才渐渐平息。他蹲下身子,皮包骨的两条手臂紧紧地抱住膝盖,一言不发。

他的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死不瞑目的男人。

常芸没再看他。

她转身去杂物柜上取了一个牛皮大袋子,开始手脚麻利地收刮东西。

不管是那些珍贵的药材,还是做工精良的器具,都被她收入袋中。她还来到卓希房间前,用灵力砸开门锁,进得房中,直装得袋子满满当当才出来。

整个过程都看在苏丑眼里。他的眼里闪过惊诧,继而是浓浓的困惑和隐隐的愤怒。

此时的常芸已经突破蓝带,不管是体力还是灵力,同之前都不可一日而语。她身背行囊,一手将袋子扛在肩头,一手拿起一盏油灯,就往石梯方向走去。

行了几步,见苏丑没有跟上,她侧头冷哼:“怎么,你也想死在这儿?”

苏丑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终是回过神来,他咬了咬嘴唇,缓缓站起来,沉默地跟上。

常芸领着苏丑登上石梯,出了石室。站在暗门口,常芸转身,将手中的油灯直直地扔向了角落里的杂物堆。

杂物易燃,转瞬就熊熊地烧起来。

“咣当。”

常芸关上了暗门。

待到他们走出宅子的时候,火苗已经窜出了石室,开始向整个宅子蔓延。

火像魔鬼的手,带着决绝的意味,遮天蔽日地席卷大地。

常芸和苏丑,分骑二马,绝尘而去。

……

*

来时是隆冬腊月,再见人间时,就变成了春晖寸草的早春。

两匹马并排奔在无人的旷野之中。

常芸行得有些累了,慢慢地降了马速。

她看向身边的苏丑。

一路上,这个少年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好似压抑了极重的心事。常芸毫不怀疑,别说是什么武功高手,就是现在随便一个武者来了,都能一刀要了他的小命。

“怎么,杀了他你不开心?”常芸问道。

苏丑眼皮微微颤抖,看向常芸。嗫嚅了半天,他才吞吞地吐出:

“你、你是不是在利用我?”

常芸一愣。她倒是没想到他会这般发问。

想了想,她笑道:“算是吧。”

她无法否认,她的确曾经在他意识不清的时候说过一些话语。现在想想,大概正是因为这些话,慢慢地唤起了他心中的欲望,让他最终杀向他的主子。

“那、那你帮我,也是假的?”苏丑追问。

常芸皱起眉来:“什么帮你?”

“嘶!”苏丑猛地收紧缰绳让马停下,声音转急:“我不喜欢有人利用我!”

常芸有些无言,语气也冷淡了下来:“我早就知道他要杀我,所以提前做了准备,而不是把砝码押在你的身上。你告诉我,你现在这样不平,真的就是因为我吗?”

“你……你……”苏丑急红了眼,声音都颤抖起来,“你刚刚明明就搜刮了那么多东西!你是早就计划好的!来之前就计划好了!”

不然哪有人会毫无诧异地面对突然变了脸的合作伙伴,再神色如常地杀了他,然后将好东西都洗劫一空?

她一定是早就设计了一切,包括怎么和自己拉好关系,然后借自己的手去杀人,不顾他的性命安危!

常芸扶额。

原来是因为拿了那些东西……

叹一口气,她声音虽冷,但不再如刚才凌冽:“我又不傻,难道放着那么多有用的宝贝不拿?”

“再说了,你心中若不想杀他,我又怎么能利用得了你?”

说完,她不想再去解释,而是双腿一夹,再不管少年呆愣的脸,就朝着归去的路狂奔而去。

她行得快,一路上早春新生的葱郁之景飞快掠过,风撩起她发丝,渐渐糊花她的双眼。

她的耳畔似乎还听得到少年愤怒的抗议。

呵,利用。

她笑了。

她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那种人,她利用任何她可以利用的人和事,只为完成目标、保全自己。

她是跟他说过“为何不杀了那人”的话语,但这不过是她留有后招的谨慎作祟。就算他当时不拿刀去刺,她也会在刚走上石梯的那刻,飞身而起,直取卓希的咽喉。

想到这里,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丝,决心不再去想。

她已突破为蓝带巫女,她还有很多正事要做。

她没空因为少年的质问,而去怀疑自己。

更何况……

她回眸看了看不知什么时候重新出现在身后,满脸别扭、但仍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的苏丑,一丝无奈的笑意,慢慢地攀上了嘴角。

第九十九章 学生不怕

苏丑终是追上了常芸。

不知是因为常芸坦诚的态度,还是那句“你心中若不想杀他,我又怎么能利用得了你”的质问,他心中的不平,就慢慢地消逝了。

自己本来就是要杀他的。

是常芸让他提前解脱。

于是,他找了个时间,给常芸道歉。

“不管、不管怎么说……现在的结果,是好的。”他声若蚊蚋,低着头,连耳朵都红了。

常芸笑笑:“你想通就好。”

苏丑仍是觉得有些尴尬,摸摸自己的鼻子,问道:“你之后……是要去哪里?”

常芸答道:“回云水乡。”

“喔……”苏丑有些不安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关于将来的去向,他有些两难。

常芸看在眼里,也不说破,而是翻身下马,找了个小村庄买了些吃食,分了一半递给苏丑。

苏丑接过,刚啃了没几口,眼眶就红了。

“我、我能……吗?”

“什么?”常芸就着清水吃着窝窝头,没听清。

“我说……我能跟着你去云水乡吗?”

常芸抬头看了苏丑一眼。她毫不怀疑,她要是说个“不”字,少年眼里的泪珠就会立马滚出来。

常芸想了想:“可以。”

这个少年对她自己,是有益处的。

为他在巫学院里寻个帮工一职,她应该也是能够的。

“不过,你不回家?”她还记得,苏丑之前是说与家人在集市上走失,才被卓希给掳走的。

苏丑眼底闪过一丝黯淡:“我、我就不回去了……”

“哦?”常芸有些惊讶,不过转瞬一想,看来他的身份并不尊贵,不然也不会这么久都没有被秦家的人给寻到。况且他没了巫灵,再回去的日子估计也不会好过。

常芸没再多问,而是翻身上马:“那跟我走吧。”

苏丑的双眼亮起来,重重地点了点头,感激地叫了一句“多谢”。

*

没过几日,常芸就带着苏丑回到了云水乡。

苏丑是外人,无法进得巫学院里,常芸只好将他暂时安置在了乡里的客栈,再转头去找了院长。

上次见到容依还是常芸来告假的时候。几月不见,她们二人的身上却都是发生了改变。

常芸端端立在容依面前,看着容依身上穿着的翠绿袴褶,笑道:“恭喜院长了。”

容依温和地笑着:“可惜你没能来我的授带仪式。”

常芸心情不错,也笑盈盈地回道:“但院长可以来参加我的授带仪式。”

“哦?”容依顿时睁大了眼睛。

早在常芸进来的时候她就隐隐觉得了有一些不对,但是转念一想,常芸此次外出游历也不过几月,是断不可能从紫带晋升到蓝带的。

但此时此刻……

她“腾”地一声站起来,就来扶常芸的胳膊:“你真的……”

话还没成句,常芸就恭敬地低头说道:“禀院长大人,学生突破成功了。”

容依惊喜万分,连声音都发起颤来:“你竟真的突破了?快来说说,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在外又经历了什么?”

常芸莞尔,便将之前发生的事情草草地提了一番。

她神色如常,容依嘴边的笑容却越来越淡。她蹙起眉头,一针见血地指出:“你用了黑药师的妖丹?”

常芸摇头:“也当不上妖丹,毕竟还有一成的可能会突破失败。”

她此番解释,却仍然没有打消容依的忧虑。容依面色晴转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用这种药毕竟凶险,你就不怕因小失了大……”

常芸不假思索地接上:“学生不怕。”

她的确是不怕的。

就算是被千灵丹的灵力反噬,最坏结果也不过是灵力退步到起点。此前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紫带,就算被反噬,她也不觉得可惜。

她搏的,是那九成。

容依见她神色坚定,也不再多说什么,而是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膀:“既然如此,那我们选个日子去测灵验证,之后便可以举办授带仪式了。”

常芸点头应着。

“院长大人,还有一事需要您同意,”常芸退开几步,低头正色道,“学生此次外出游历,为奸人所害,幸得有一少年相救,解我于囹圄之中。该少年无家可归,学生想为他在巫学院求一份职,谋一条出路。”

容依颔首:“有知恩图报的心,便是好的。你想为他谋什么出路?”

常芸早在回乡的路上就已想好,遂回道:“他是不可多得的炼药之才,学生想让他成为炼药房的帮工。”

容依没有立马接话,而是凝眸想到,巫学院里的炼药房为易秉谦所有,她此话的意思,便是要给易秉谦手下塞一人了。

但炼药房毕竟药材宝物良多,此事,还得问易秉谦的意思。

容依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和炼药房那边商量。”

常芸微微放下心来,笑道:“谢院长大人!”

又寒暄了几句,她便退下了。

从容依的书房里出来,常芸往自己的住所走去。刚见到一只黑鸟从头顶上掠过没多久,就远远地瞧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朝自己奔了过来。

常芸不禁失笑:“沐儿你怎么每次都能知晓我的归程。”

余沐儿不答,而是拉着常芸看了整整一圈,才微嘟着嘴说道:“你到底是做了什么,怎么去了这么长的时间!”

常芸但笑不语,和余沐儿一同进了房间。

进屋还没说上几句,余沐儿就瞪圆了眼睛,惊呼出声:“所以芸儿姐姐之前说需要钱,是因为要去买黑药师的灵丹?”

常芸微微点头。

“唔……”余沐儿想到家里都是不耻这些东西的,但是想想还是没有说出口来。她以手撑着脑袋,偏着头继续问了下去。

如何顺利突破,又是如何杀了那黑药师,常芸寥寥数语,直教余沐儿惊叹连连。她心头涌出由衷的欢欣,一双澄澈的眼睛笑得弯了起来,嘴里是止不住的赞叹。

“说起来,沐儿这几月过得如何呢?”

“我?”余沐儿脸上划过一丝羞赧,“我突破二级了……现在在修行体术三级,在段凤君的门下。”

第一百章 春意

段凤君。

一听到这个名字,常芸就想起了那个丰腴女人对自己的冷眼对待。

常芸看似随意地问道:“她可有刁难你?”

余沐儿摇头:“我是巫灵丙等,她对我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不过好在也没怎么为难我。”

话虽是这么说着,她脸色却有一些黯淡。

常芸点头。转念一想:“吴莜也在?”

余沐儿的头垂得更低了:“嗯,还有巧巧姑娘,和王晴柔……”

见余沐儿这般神情,常芸心中已猜到了几分。她看着余沐儿,发觉这个总是盈盈笑着的少女虽然长高了一些,但却愈发瘦了,那巴掌大的脸上有怯意,还有颓意。

常芸心中冒起一股火来。

她又看了余沐儿一眼,忍了忍,决定此事她不插手。

她不能总护着她。

日后她若是去了更远的地方,她希望沐儿也能在她不在的日子里,独当一面。

于是,她便没再多问了。她伸出手,重重地捏了捏余沐儿的掌心。

“沐儿,加油。”

她轻轻地说道。

*

常芸的授带仪式安排在了三日之后。

如若说上一次紫带的授带仪式上,众巫女还能勉强压住心头的惊异,那么这一次,她们震惊的眸光就从未停止过跳动。

一个十四岁的蓝带巫女,这在云水乡是闻所未闻的。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从一个小小的巫童接连突破两级,并且还是最次的巫灵丙等!她们怀着“这一定是哪里弄错了”的念头来到巫学院的正殿里,却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少女轻轻将手往测灵石上一搭,测灵石便迸出一瞬蓝色的光晕。

“不、不会吧……”廖思明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似乎是求救一般地看向了站在身边的文洁。

谁来告诉她,这一切不是梦,而是真的?

文洁轻叹一声,静静地看着台上的少女。看着看着,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到了站在前排的段凤君身上,然后在意料之中的,看到了那丰腴的身躯开始微微颤抖。

段凤君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不久之前还被自己训斥得哑口无言的丫头片子,竟然会在这么短的时间突破了蓝带。

这少女不是野豹。

她是幼狮。

这个念头一出,她身形一晃,控制不住地抚上了自己的胸口。她的脑子里似乎有一道声音在桀桀地对她嘲笑,那声音分明是在说,你可知道你做错了什么,你可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这道声音愈来愈强,终于在授带仪式上达到了顶峰。

她看着常芸接过蓝色的巫服和发带、站起身高声言谢时,眼里闪过的那丝冷光。她突然觉得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太晚了,来得这么冷,这么寒。

授带仪式之后,常芸的住处里渐渐的热闹了起来。有一些较她低级的紫带巫女带着贺礼前来,言语间满是对她的惊羡,和对她如此快速度突破成功的讨教。

常芸自然是不会告诉她们,也不会收授她们的贺礼。嫌太吵闹,她索性叫来丽娘,在院子门口挂了一块上书“主人修行,闲人勿扰”的木头牌子。

丽娘曾经按捺不住心中的狐疑,问过她为何这般动作,而不与其他巫女们交好,从而拓展人脉。常芸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丽娘不会知道,她这个年轻主子的眼界已经越来越阔,越来越远。她知道人脉的重要,但云水乡巫学院的巫女们,却没有入得她的眼。

春姹紫嫣红地深了。

廖思明立在训练场上的一角,看着常芸一次次地练习体术四级的身法。

这几日的教授,让她发现这少女的领悟一般,资质一般,但胜在勤奋努力,从不松懈一分。她似乎并未因为自己小小年纪就突破蓝带而沾沾自喜,而是冷着眼眸仔仔细细地练习每个身法招式,一如以前。

终是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狐疑,趁着休息的空档,廖思明神色古怪地叫住了常芸。

“欸,你……”

常芸擦着脑门上的汗珠,一边抬起眼来看她。

廖思明尴尬地咳了一声:“你这几月到底做了什么,怎么这么快就突破成功了?”

常芸勾起一抹笑意:“是老师你说我灵力太过牵强。”

廖思明大窘。当时常芸刚突破紫带没多久,她一方面觉得这少女能够突破紫带是靠着运气,一方面也想给她一个下马威,所以才有了那番言语。没想到……她竟真的往心里去了。

廖思明咳得更重了:“你有这般觉悟,倒也挺好的。”

说完,她觉得愈发难堪了。

常芸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在训练场的另一侧,有一个低头顺目的白衣少年拿着装满药材的簸箕匆匆走过。常芸眼尖地看见,果断几个健步过去,就挡在了他的面前。

直到被挡了去路,少年才从漫无边际的遐想里醒悟过来,看见是常芸,脸上便带了一丝红晕:“是常姑娘啊……”

常芸抱起双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这么看来,你是通过考核了?”

苏丑低下头,微微颔首。

因为容依的引荐,易秉谦召见了苏丑,在对他好一番审视之后,拿出了一份针对炼药基础常识的考卷,命他三日内完成。出乎易秉谦意料的是,苏丑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便全部完成,不仅如此,考卷上的答案更是繁复详细,让他不禁多看了苏丑几眼。

从那之后,苏丑便正式成为了炼药房的一名学徒帮工,吃住也都在巫学院里。

常芸满意地点头,见四方无人注意,便微跨了一步,从怀中拿出一份早已写成的单子和一张银票,递给了苏丑。

苏丑狐疑地接过,在看清单子上的东西之后,湿润的双目陡然睁大。

“常姑娘,这……”

常芸的眼里闪过一抹冷光,但嘴里吐出的话语却是平滑无澜:“我需要单子上的这些药材。如果钱不够,你再来找我。”

苏丑呆愣地看着常芸,张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良久,他才重重地点头,算是答允了下来。

不管她靠近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承了她的情,他就不会再拂了她的意。

第一百零一章 摘掉面具

苏丑不会知道,常芸写给他的单子上罗列的药材,都是来自陆巡信笺里的药方。

自从升上蓝带之后,她就无法安睡。

过往的一幕幕极慢地在她眼前出现。挥剑而下时,那蓝色袴褶是怎么无风自起,怎么似羽毛缭开,又是怎么在鲜血喷溅间,归于平静——

那抹蓝,是她的偏执,也是她无边的梦魇。

她咬牙蹒跚了多少个日夜,才终于和那个女人站上了一条水平线上。

她不甘平庸,目存高远,一心追逐权力的至高点。但在那之前,她还有一件事情要完成。

只有完成了这件事,她才不会溺死在那抹蓝里。

只有将那女人手刃,她才不会被痛苦给吞噬。

所以,她开始等待,开始蛰伏,期盼着时机的来临。

而那些能够提升她视力、听力、灵力、反应力的灵丹药方,便是她着力准备的第一步。

那日,她辞别廖思明,大汗淋漓地往住处走去。

反应力是体术四级的灵魂所在,为了训练她的反应力,这些日子廖思明会用各种方式来训练她的眼力、耐力、反应力,可谓是用心良多。

还没走着几步,就见着一个身背竹篓的白衣少年在原地焦急地来来回回,原本白皙的脸上爬满了红晕,就连呼吸都不稳了起来。

常芸一眼就认出,这少年是苏丑。

见着常芸来,苏丑急急地迎了过来,嘴里嗫嚅着,却吐不成完整的句子。

原来在一个时辰前,他奉易秉谦的令,到后山上采一些寻常的药草。傍晚的黄昏懒懒地洒在他的身上,让常在阴暗石室里的他渐渐湿了眼眶。

就算做的事再简单又怎样,至少现在的他……是能自由呼吸着的。

扒开一丛杂草,他往着更高的地方攀去。行至一块大石头前,他刚想坐下来歇息一会儿,就听见在不远处传来的几声低语。

“欸你听说了吗,王晴柔的事情?”说话的是一个高个少女。

“王晴柔?她怎么了?”另一个圆脸少女眨眨眼,满眼的困惑。

她好不容易在方阵里找见了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伙伴,可是她怎么把自己拉到这地方说起别人了啊?

“我听家里的长辈说,她为了求去淮阳郡里,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差点就被逐出王家了!”

“啊?”圆脸少女惊呼一声,声音猛地拔高,又低了下去,“她还真是王家的人啊……”

毕竟就是个巫灵乙等嘛。

她将这句话生生地压了下去。

在背后说别人的闲话,总归是不太好。

“欸这你就不懂了,三大家族虽然厉害,但也不能人人都是巫灵甲等呀。我听说哪,这王晴柔不过是一个偏房小妾生下的庶女,是地位最低等的那种了……你说说,就这么个身份,她怎么有那脸在我们面前打着王家的旗号哪?”

苏丑听到这里,已是全都明白了。这不过是后山上训练的巫童之间的人后闲话,他摇摇头,双手拽好竹篓的肩带,就想离去。

可是,他还没走出几步,就敏锐地听见了一阵沉闷的脚步声,继而是两声清脆的重响。

“啪!”

“啪!”

说话的两个少女,被突然窜出来的那道身影以迅捷之姿,狠狠地掌掴了!

“你……你……”高个少女在看清来人时,又怒又羞,却不敢发作,只是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娇柔女子。

一双温柔杏眼,一副羸弱身躯,正是王晴柔。

“继续说啊。”王晴柔将手拢到了嘴边,轻轻地吹着。

她早就看见方阵后这两少女在对她指指点点后单独去了远处草丛间,她沉默跟上,果然就听见了这番言语。

她本来就因为家里的事情心烦意乱,这下好了,送上门来的,她自然是不会放过。

这段时间的面具戴得太久了,让她累极倦极,现在正好是时候将这满是裂纹的面具给摘了。

“说啊,怎么不说了?”她轻轻瞥着怒气腾腾的高个少女和一脸懵懂的圆脸少女,她的声音虽然轻柔,却潆满了寒意,“你们不是说得很开心吗?”

她一脚猛地踢了过来!

高个少女心中一凛,几乎是本能地将圆脸少女拉了过来。那一脚,就结结实实地踢中了圆脸少女。

曾巧巧吃痛,眼泪差点就掉出眼眶了。她用手揉着被踢的地方,声音里有了祈求的意味:“我、我没有说你的坏话……”

她是被聂静苗拉来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呀!

王晴柔哪管她这些,她早就因为这个曾巧巧时不时的对常芸示好而妒火中烧,此时更是被心中的怒意烧得神志不清了。连她自己也分不清自己胸腔里熊熊燃起的怒火,到底是因为这两个少女的嚼舌根,还是因为自己在家里受到的不公待遇!?

她抓起地上缠绕的一跟藤条,狠狠地扇了下去。

“嘻嘻,还手啊,怎么就不敢还手了呢?不是说我是小妾的女儿吗,不是说我没脸在你们面前吗?那你们倒是还手呢?”

嘴里是温柔得要滴出水的言语。

脸上却是扭曲的怒意。

她再差再弱,她也是王家的人,三大家族之首的王家!

她谅这些人都没胆还手!

藤条呼啦啦地挥下。聂静苗狠狠地拽着曾巧巧的胳膊,用她的身子挡住自己,好让自己逃离这非人的折磨。曾巧巧挣脱不开,不消一会儿,身上的院服都破成褴褛。

“你……你住手!”

突然,一声细弱的、但盛满坚定的嗓音响起。

王晴柔一愣。这声音……

她回过头去,便见到春意盎然的翠绿中间,一道比她还要孱弱的身影站在不远处。

风轻轻地拂动,卷起她额前丝丝的柔发。

“呵,”王晴柔笑了。她真是开眼界了,这个总是躲在常芸那个粗鄙丫头身后的,那个被苏琉璃打得披头散发满身伤痕的,居然敢站在自己面前,叫自己住手?

今个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不耐地挥挥手:“余沐儿,你到一边去。”

有这个两个蠢货供自己发泄就够了,她不想再多拉一个。

余沐儿洁白的贝齿咬住下唇,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叫,你,住,手!”

王晴柔闻言一愣,旋即轻蔑地笑开了:“姓余的,你确定此事你要管?”

余沐儿看着通红着双眼的曾巧巧,眼前浮现出常芸用温热的手捏住她掌心,满眼温柔地对她说:

“沐儿,加油。”

想到这里,她挺直了背脊,重重地点头。

“我要管,还要管到底!”

第一百零二章 拼命三郎

王晴柔努力,且擅隐忍,在体术三级的方阵里她资质不卓,却实力不俗。

相较于她,余沐儿和曾巧巧就是低到尘埃里的花,颤颤巍巍地在风雨里求得自保,不至于被狂风刮倒。

理应是不会再有交集的关系,却因为一些莫名的心思而变得扭曲。

王晴柔看着余沐儿。

她恨常芸,恨到骨子里。但是直到今天,她才意识到,她不仅恨常芸,也恨常芸身边所有亲近的人。

嘴角勾起一丝荡漾的笑意,她发问:“你要怎么管?”

“是替她们挨下这顿打,还是跟我切磋较量?”

她步步逼近,抛下这两个选择。

不管她选择了哪一个,结局都是一样的——那就是这个不自量力的小丫头,会为自己冒失的“壮举”付出代价。

而至于常芸……她也毫不惧怕她会找自己的麻烦。

她今天夜里就要离开巫学院,去往淮阳郡了。

在那里,她将会蜕变成一个全新的王晴柔。

那将是她们这些世俗蝼蚁只能仰望、却不能企及的高度!

余沐儿咬紧牙关,脸上满是摇摇欲坠的坚毅:“你放了她们,我就跟你切磋较量!”

瑟缩在一边的聂静苗大喜,刚迈动脚步,就看见余沐儿突然想起了什么,皙白的手指就指了过来。

“不对,只放了巧巧就可以了!”

“啊?”聂静苗噎住,不置信地看着余沐儿。

余沐儿点点头,又说了一遍:“只需要放了巧巧就可以了。”

她对那个贼眉鼠眼的聂静苗才没有好感呢。

王晴柔轻笑出声,晃着脑袋感叹道:“余沐儿啊余沐儿,你当是过家家呢,你想放谁就放谁呀?”

说罢,她也不想再废话,而是撩起耳旁一缕秀发,缠绕在手中,脸上潋滟的笑意让人如同置身暖阳之下;但她嘴上说出的话,却让人如坠冰窖。

“也别搞那些虚的,绑好石袋,跟我比赛绕山吧。”

“输的人,明天就告诉老师,告假一月,不得再参与训练!”

什么?

曾巧巧吓呆了,立马挥舞着满是伤痕的胳膊对余沐儿大声叫道:“沐儿,不用管我!不就挨一顿打嘛,一点都不疼的!”

她皮糙肉厚的,再说了,又不是没被打过!

沐儿早出晚归辛勤训练她都看在眼里。她可不想因为这破事就让沐儿一月都不能参与训练。

这多得不偿失呀!

余沐儿看也不看曾巧巧一眼,倔强地哼了一声:“跑就跑!”

“沐儿不可以!”曾巧巧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就向着余沐儿扑过去,“不需要为了我这样!你这样,常芸姐姐会怪罪我的!”

被谁怪都可以,她唯独不想被夜叉娘娘责怪呀!

躲在大石头后的苏丑心头一跳。

常芸?

他顿时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这个看似孱弱、却心性倔强的少女,是常姑娘的好友?

这方,余沐儿摇头,轻轻推开了曾巧巧。

她从来都是被人护在身后,这一次,她想护别人。

王晴柔很快就拿来了两个沉重的石袋。将其中一个交给余沐儿,王晴柔眼中闪过一丝暗光,轻笑道:“余姑娘,你比我晚突破体术二级,还是你先行。”

余沐儿瘪瘪嘴:“还是一起跑吧。”

说着,她就动作麻利地将石袋绑在了自己的双腿之上。

王晴柔心里嗤笑一声。

现在这么心高气傲,等会就别哭爹喊娘就行了。

不再推诿,两个人约好以脚下之地为起点和终点,一个向北,一个向南,绕山五回,谁最先到达终点,谁就得胜。

比赛开始。

王晴柔从一开始就跑得缓慢自在,她步伐沉稳、悠闲,若不是双腿上绑着那鼓鼓的石袋,她的模样倒有些像是在春日的傍晚里翩翩散步的贵族小姐。

而余沐儿却在比赛开始之后,就双目如炬、步履沉重地朝前用力狂奔而去。山路崎岖蜿蜒,加上她负重训练不甚长久,还没绕山半回,她就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颗颗汗珠顺着她的额头滴落,钻入领口,在浅紫色的院服上潆出难看的痕迹。余沐儿伸手胡乱地在脸上擦过,愣神间,忽然就想起了她刚加入体术三级方阵时的事情。

那一天,她利用休息的时间,一遍一遍地问向身边的同学,是否记得一个叫常芸的少女。那些女孩吊着眼睛,冷淡地点头,吐出一句——

“那个拼命三郎啊。”

拼命三郎……余沐儿笑了笑。

她从来都不曾告诉过常芸,她心里是有多么期盼有一天她也能自信满满地站在她的身边,然后和她一起奔跑在无边的旷野之中,头顶是同一片天,脚下是同一块地。

想到这里,她深呼吸一口气,重新卯足劲向前奔去。

嘶……

突然,双腿传来一阵刺痒。

这痒意来得凶猛,像有无数小虫在她腿上爬行啃咬,让她原本因为剧烈奔跑而泛红的脸颊变得煞白。

她不置信地睁大眼睛,控制不住地伸手挠去。

“好痒、好痒……”她的身子大幅度弯下,柔嫩双手隔着布料大力地挠搓着,脚步却不敢停下。

此时的她就像一只低头蹒跚的鸵鸟,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跌跌撞撞,踉跄不已。

终于是支撑不了,她狠狠地摔倒在地上,细碎的石子割破了她的面颊,留下殷红的伤痕。

余沐儿错愣地睁大眼睛。

一直隐在旁边的苏丑暗叹一口气,快步前来扶她。

“姑娘,你……”

话还没说完,伸出的双手却被一把打开:“你别管我!”

说的明明是决绝的话语,尾音却还是带了哭腔。

苏丑终是不忍,再次伸手将她扶了起来。等她站定,他蹲下身子,伸手去解那些石袋。

一闻着那刺鼻的味道,他心中便已了然。

“姑娘,你这石袋被人动了手脚,毒液遇着汗液,便会发作,你……”

“哗啦!”

余沐儿用力从自己的襦裙上撕下两块布来,抽抽搭搭地就来摸石袋里的石块。

苏丑叹气:“你又何必如此。”

他在一旁看得明白,那个姓王的少女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早就消气了。他很肯定,根本就不需要这个女孩出来制止,那个王姓少女也会很快饶过那两人。

余沐儿将石块全部放进布条里,用力扎好,再抬头时,满脸是泪。

“你……你是谁?你又懂什么?”

明明是在控诉,她的声音却像小猫似的呜咽。

第一百零三章 被耍了!

直到很久以后,苏丑还会清楚地记得当时那惊鸿的一瞥。

那是一张满是污垢的脸。

因为摔倒,上面还沾着一些树叶和碎石。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平添了几分粘稠的湿意。

但即便如此,那双隐在如扇睫毛下的眸子,却澄澈如水,纯净如晶。

仿佛是被天神拥在怀里的至宝,无论周遭多么喧嚣聒噪,都无法侵染它一分一毫。

“咕噜。”

苏丑咽下一口口水。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里就多了一丝喑哑:“姑娘,我、我叫苏丑……是炼药房的学徒。”

少年干净的声音,让余沐儿如梦初醒。良好的家教让她顿悟刚刚的失礼,顿时大窘地退后几步,连哭泣都吓得止住了。

“对、对不起……我我我……”

她想说她不是故意冲撞的,但一看向少年的眼睛,她就说不出话来。

终于,她咬着牙,勉强找回了自己的理智,用撕下来的布条重新包住石块,扎到了自己的双腿之上。

苏丑沉默地看在眼里。

余沐儿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双腿上传来的剧痒,扬着头,一步步地向前蹒跚而去。

她走得慢,却决绝,汗水颗颗滴下,脸色也愈发苍白,唯有那双澄净的眼睛从未停歇过闪动。

苏丑心中骇动,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如一道影子一般跟在了少女的身后。

夕阳的余晖轻轻地倾泻在他们的身上。

余沐儿走在前,苏丑隐在后,一前一后,终于来到了出发的那地。

聂静苗早已不见踪影,等候在原地的就只有曾巧巧一人。一见到余沐儿来了,曾巧巧圆乎乎的眼睛里闪过痛意,顿时哭道:

“沐儿姑娘,我们被耍了!”

“什、什么?”余沐儿身体像狂风里的秋叶,摇摇欲坠。

曾巧巧愤懑地哭诉着。

原来,聂静苗见王晴柔和余沐儿都走了之后,就自个悄悄地溜了。曾巧巧担心余沐儿,只能守在原地等候。没等多久,就见到王晴柔悠哉悠哉地来了,脸上带着的和煦笑容,却让曾巧巧怎么瞧怎么不祥。

“傻子。”王晴柔一想到余沐儿正在遭受的痛苦,终于抑制不住地笑了出来。

“告诉你的好姐妹一声,本小姐还有很多事要做,就不陪她玩这种蠢游戏了。”王晴柔娇柔地挥挥手,就想离去。

曾巧巧大惊,连忙追上去拦住:“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要比赛绕山的人,难道不是她自己吗!

那她还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王晴柔轻蔑地瞥曾巧巧一眼:“呵,我今日心情好,那就让你们两个死得清楚点——我啊,马上就要动身去淮阳郡了,那淮阳郡可是中原第一大郡,是人杰地灵的良地。你说,既然如此,我还在这里陪你们过家家做什么?”

“你、你……”曾巧巧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怎么,哑了?”王晴柔掩嘴娇笑。在转身离去前,她轻轻地撂下最后一句,“还有,告诉余沐儿,好好注意点自己的腿,留下疤就不好了。”

她可是放了许多的药量呢。

说罢,她发出银铃般的清脆笑声,便消失在后山的葱郁之中。

听到这里,余沐儿已经全数懂了。王晴柔从来都没有真心想跟她比试的念头,她不仅骗了自己,耍了自己,还在拿给她的石袋上做了手脚!

双腿的剧痒、身体的乏累,还有内心涌上的浓烈悲意和恼意,让她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嗡”地断了!

她跪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

苏丑说完时,脸上闪过一丝不忍。

他背着昏迷中的余沐儿下了山,在曾巧巧的提议下,将余沐儿送来了常芸的房里。守院的下人早已被常芸吩咐过,所以一见着余沐儿,就诚惶诚恐地让他们进了。

将余沐儿轻放在床上,苏丑踌躇片刻,心知自己终究是男儿身份,所以咬牙出了门,就在门口急急地等着常芸的归来。

常芸面色极冷,快步来到卧房中。

曾巧巧蜷在床边,担忧地看着床上躺着的余沐儿。

余沐儿此时已醒了,一见到常芸,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就想缩到被窝里,却被常芸一把掀开被子,看向了她的双腿。

原本柔嫩光洁的腿上,此时却是诡异的青乌一片。

“巧巧,”常芸转过吩咐道,“你去找咏兰巫女,求祛毒的药膏。”

曾巧巧重重点头,大步地跑开了。

此时的房内,就只剩下常芸和余沐儿两人。

余沐儿懊恼地直想找个洞钻进去……她想要做的很多,想要护的人很多,可却她这么蠢这么笨,被人玩于股掌之中。

想到这里,她的眼眶都红了。

“沐儿,”常芸看到她如此模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

“芸儿姐姐,对不起。”余沐儿抢声哭道。

常芸摇头:“你做得很好。”

“什、什么?”余沐儿不确定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抬起头,错愣地看着常芸。

常芸点头:“我说,沐儿,你做得很好。”

余沐儿的眼泪瞬间决堤:“我这么笨,你还夸我……呜呜……”

常芸笑了,伸出手,轻轻抚上了她的头顶。

“不要因为别人的错而怪罪自己。”

话一出口,常芸却是先愣了。她笑笑,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因为别人的过错,而桎梏了自己。

余沐儿抹抹脸上的泪珠,整容说道:“是我太天真了。那个王晴柔,果然不是什么善茬。”

常芸点头。

在石袋上下毒这一招,之前王晴柔就对她使过。只是当时的她忙于修炼,便并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却没想到,有些人不被当场打压,竟会慢慢地生出恶之花来,从而酿成祸害。

“她说她去了淮阳郡?”常芸冷然问道。

淮阳郡她虽不熟知,但却还是听过几回。那是仅次于光州之类的大郡。

余沐儿点头:“这个时间……她怕是已是上路了。”

常芸冷笑。

“她去那地方做什么?”

余沐儿偏头道:“估计,是她家里找她有什么事吧……”

常芸脸色更冷了,轻嗤一句:“呵,王家在淮阳郡里?”

余沐儿略一思索,摇头道:“王家是三大家族之一,宗祠应当在光州才对。她之所以要去淮阳郡,应该……”

她低下头,眼里突然闪过一丝暗光——一个隐约的猜想,慢慢地在她的心中成形。

再抬头时,她原本泪光盈盈的眼里就多了坚毅。

“芸儿姐姐,我……若邀你同我一起去那淮阳郡里,你可愿意?”

第一百零四章 天无绝人之路

去淮阳郡一事,余沐儿在一月之前就知晓了。

可淮阳郡路途遥远,一去一回就要不少时间,她体术垫底,是真的不想出这样的远门。

那个时候的她嘟着嘴,草草地在纸上写上一句“不去”,便让小黑扑棱着翅膀捎走了。

这还是第一次她拒绝家里的要求。

结果还是被爹爹的一封回信给骂得狗血淋头。

从那之后,她便再没想起过这件事来。

可是如今……

她眨巴着汪汪水意的眼睛,看向常芸。

常芸一愣:“你也要去那地方?”

“我……我……”余沐儿嗫嚅着小嘴,却无法启齿。

良久,她才呼出一口气:“我想带你见见我的家人。”

“嗯?”常芸不禁失笑,“你这丫头,又在动什么歪脑筋?”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上次余沐儿也是这般神情,结果就拿来了家里的双灵丹,让她闭着眼睛吞了下去。

“我……”余沐儿一咬牙,“反、反正,见见总是好的!我爹爹和兄妹都很好,会对芸儿姐姐好的!”

常芸无奈。

这次她不想再让这丫头糊弄过去了。

“你不说实话,我就不去。”常芸淡笑道。

她虽是笑着,但看在余沐儿眼中,却觉得有一种无形压力而来。心知逃不过,余沐儿天人交战几个回合之后,才小声说道:

“我不会骗芸儿姐姐的,我说的确实是实话……家中有令,我本来就要去淮阳郡里的,去参加三大家族的宴集。我本不想去,但王晴柔她……还有我也确实,想让我的家人见见你……”

常芸心头猛跳!

“三大家族的宴集?”她喃喃。

“是的……”余沐儿没察觉到常芸的异色,仍是兀自低着头说了下去,“这宴集一年一次,三大家族里的巫女都会参加。照理来说今年应当照旧在光州举行的,但不知为何王家挑中了淮阳郡……我这身份本来也是要去的,刚刚听见王晴柔那么说,我就想起来,她应该也是要去参加那宴集的……”

“三大家族的巫女都会去?”

“嗯,只要是有名有姓的,上了家族族谱的,基本都会去的。”

“我去。”

常芸的声音低沉谷底。

“啊?”余沐儿哪料到常芸会突然变了说法,登时抬起头来,双眼都睁圆了。

“我对那这宴集,实在……好奇得紧。”

常芸几乎是一字一顿地挤出口来。

余沐儿看着常芸,有些困惑。

“芸儿姐姐想去那宴集?”

没想到随口一句的解释,却让芸儿姐姐如此在意。

“嗯。”常芸僵硬地点头。

余沐儿不疑有他,顿时笑了开来。在她看来,常芸不过是对外界感兴趣而已,而她心里的石头,也终于缓缓地放了下来。

爹爹……我总要让你见见她的。

沉浸在遐思的她自然也没看见,转身离去的常芸,双拳死死地捏紧,青筋如蛇般盘踞在她的手背。一道可以毁灭一切的恨意,席卷了她总是沉寂的眸子。

天无绝人之路。

确切地来说,是天无绝她常芸之路。

久久寻觅不得的机会。

终于来了。

*

出发去淮阳郡的日子,定在了一月之后。

常芸开始频繁地出入炼药房。

因得有易秉谦坐镇,所以她每次前去,都是挑了易秉谦不在的傍晚时分。偌大的炼药房里,各色器具摆放整齐,原材更是将案台堆得满满当当。

苏丑将她迎进去,神色是缄口不问的沉默。

他只有一次怯怯地发问,问的,却是余沐儿的伤势。

余沐儿受伤之后就住在了常芸那里,苏丑几次去到门口,却还是在犹豫良久之后转头离去。

常芸瞥他一眼:“咏兰巫女的药膏药效良好。”

苏丑“嗯嗯”地应着,一丝红晕爬上白皙的面颊。

常芸继续看向案台上放着的药材。

她之前交给苏丑的都是一些短时提升能力的药方,药效凶猛,市面难寻,只要炼成,每一个都是不可多得的极品药丸。

若是在以前,常芸定会想办法将它们全数卖出,以赚得银帛。

但这次不同。

这些明明可以赚得重金的药丸,她却要自己服下。

她最后清点了一遍药材,吩咐苏丑道:“开始炼药吧。我要在临行前,拿到最后的成品。”

苏丑点头:“你放心吧。”

常芸转身欲走。

“欸,”苏丑张张嘴,“你……”

“嗯?”常芸停住,却未转过身来。

苏丑苦笑一声:“没事。”

他放弃询问,常芸却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眼神冰冷地看着他。

“你打算一直待在这里吗?”

苏丑惶惶地睁大眼睛:“什么?”

“待在这里。”她扫了一圈周遭。

苏丑明白过来,嘴角是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这里挺好……我挺喜欢。”

他说的是真话。

这里有山,有水,有云,还有那些跟他年龄相仿还笑靥灿烂的孩子。他待在这里,便感觉到担惊受怕的心,终于有了悠然舒缓的喘息。

更何况……

不知怎的,他的眼前浮出一双哭着、却仍澄净无瑕的眸子。

常芸仔细地看了他一眼,颔首:“那你,就好好地待在这里吧。”

“待到你不想待了为止。”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苏丑愣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背影——他跟随卓希多年,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他如何看不出来常芸的变化。

她变得更冷、更僵了。

在石室的时候她还会笑着,也会说几句玩笑话儿,但自从那日余沐儿出事之后,她就再也不笑了。

像是天生不会笑了。

她是紧紧绷着弦的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后来,他便得知了常芸要随着余沐儿去往淮阳郡的消息。

呵……

他很想问问她,常姑娘为何突然关心起他的以后?

他也很想问问她,常姑娘抛下体术四级的修行,捎上那么多能助人瞬时爆发的药丸,去那地方是为了什么?

他更想问问,常姑娘此去,还会回来吗……

但他什么都问不出口。

他只是在想,她要是回不了了,他之后,是另寻出路,还是一辈子隅在这云水乡里呢?

苦笑一声,他摇摇头,不再去想。

*

出发前一天,常芸来到了容依的书房。

听闻老妇的通报,容依便抬起头来,柔和地笑着:“你来了。吃过晚膳了吗?”

常芸点头:“谢院长大人关心。”

“你这孩子,”容依摇头,“怎么越来越客套了。”在她的印象中,这少女明明不是这种性子。

常芸不答,而是直直地看向容依:“院长大人,学生有一事相求。”

第一百零五章 回家

“哦?”容依敛了笑。她从未见过常芸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严肃中,透着悲意。

常芸笑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之前在双川县的客栈里,院长大人给我讲了‘小豆芽’的故事。小豆芽不信友情,学生却是信的。学生不奢岁月静好,长相陪伴,只求日后我若有了变故,院长大人能帮学生照看余沐儿一些……”

容依闻言大惊,猛地站起身来,声音都凌冽了许多:“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常芸点头:“学生从来都很明白自己要什么。”

“你……你……”容依着急起来,就来扶常芸的胳膊:“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是要去做什么?或者说你有什么困难?”

常芸退开几步,只是摇头:“人各有命,院长大人无需多问。”

“你!”容依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不行,你是他的人,我怎么可能放你去冒险……你现在就把话给我说清楚!”

常芸再退几步:“学生告辞。”

“常芸!”容依怒极,一掌挥出,浓绿色的光团砸去,直接将常芸身后的墙轰出一个窟窿。

气氛转冷。

良久,常芸才叹一口气。

“学生家里的长辈……他曾告诉学生,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命。有人的命富贵一生,有人的命劳碌一世,有人的命长,有人的命短,有人的命一帆风顺,有人的命千疮百孔……而我的命,照理来说是安然平庸的,老天爷却给我开了一个玩笑,让我的命疯狂地拐了一个弯——

无论我愿不愿意,无论我开不开心,我都只能接受。命推着我在走,我根本不能反抗,也没理由反抗……院长大人的情我记在心里,但愿你能尊重我的决定,尊重我的命格。”

说完,她再不看容依睚眦欲裂的眼,推开门,消溺在春日的余晖里。

她低头看见了她的影子。

影子在夕阳下,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拉得很长。

她想,既然命给了她复仇的时机,无论实力差距究竟有多大,无论过程有多么艰辛凶险,她都无论如何是要去做的。

她已把最坏的结果,考虑周全。

*

出行那天,来送行的只有苏丑一人。

他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目送常芸和余沐儿骑马离开。

直到看不到她们两人,他慢慢地转过头,往回走去。

走到极远的地方,他才看见了静眺远方的容依。

一路上,常芸身骑黑马,余沐儿身骑白马,一路朝北疾驰。淮阳郡坐落在光州南边,距离双川县都是极远,更别说小小的云水乡。

马累了就换舟,渡河了就再换马,舟车劳顿中,日子过去了整整半月。

终于,在掠开春意盎然的丛丛灌叶之后,一道恢宏大气的城门出现在她们二人面前。

“呼呼,”余沐儿伸开双臂,在马背上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总算到了!可真是累死人了!”

常芸淡然道:“进城吧。”

“嗯嗯!”余沐儿点头,缰绳刚落入双手,就看见常芸双腿一夹,已驱使着黑马往城门口而去。

余沐儿有些发愣。

就算她再愚笨再迟钝,这半月里,她也是发现了一丝不对。芸儿姐姐虽然还像以前那般对她极好,但她总觉得,芸儿姐姐的眼里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这种东西,她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却让她觉得有些难过。

抚了抚心口,她摇头,也驱马跟上了。

淮阳郡是光州脚下的一座守城,是云国国土上规模最大、人口最多的一个郡城。身穿常服的常芸刚一跨入城门,就突的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粒沙,一滴水,而她的眼前,就是漠,是海。

她看见了好些在街上闲逛游玩的绿带巫女,更见到了数名黄带巫女——

她是云水乡人人敬仰、众人惊羡的蓝带巫女。可蓝带巫女在这里,却什么都不是。

常芸不由苦笑。

十三岁时,她遇见身为蓝带巫女的王知琳,便以为遇见了权力的核心;十四岁时,她却发现她连权力的边角,都未曾窥见。

余沐儿微咳一声:“芸儿姐姐,这边走。”

常芸回过神来,微微颔首,跟着余沐儿往淮阳郡深处走去。

据余沐儿所说,余家的宗祠跟王家一样,都是在光州的。但余家不喜光州的繁华纷争,便将家业安在了距光州不远、但稍稍安宁的淮阳郡里。

拐过一个拐角,闹市的纷杂便突的消逝在身后,一座气势磅礴的古朴宅邸出现了眼前。

朱漆的大门顶上,悬着一副黑色楠木匾额,上面只有一个烫金大字“余”。在匾额的正下方,向下垂着一个花纹繁复的金色铃铛,通体巨大,古朴神秘。

余沐儿翻身下马,迫不及待地上前叩门。不一会儿,便有身着灰色长衣的老者过来应门。

“小姐!?”

门刚打开,老者就发出饱含欢欣的惊呼,连枯瘦的身体都开始颤抖了。

余沐儿笑得灿烂:“梅叔,我回来了。”

“回来得好,回来得好……”被唤作“梅叔”的老者喜形于色,高叫一声“我去叫老爷!”,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去通报了。

余沐儿无奈摇头,转身笑嘻嘻地来请常芸:“芸儿姐姐,走吧。”

常芸颔首,跟着余沐儿进了宅子里。

这还是常芸第一次入得这样的高门大户,还未仔细地品过亭台楼阁、碧瓦朱甍,就看见一个身着玄色暗金纹长袍的中年男子疾步走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位年轻男女,共一男三女。

男的仪表堂堂,女的也是面容清丽,其中两位分别用黄紫发带束发,一个稍小的扎着独髻。

“沐儿!”中年男子的声音如暮钟般浑厚。他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接纳了余沐儿飞奔而来的拥抱。

“爹!哥哥!大姐,二姐,小妹!”余沐儿像是久久未归、终得临门的雏鸟,眼角泛泪地寒暄关候。

她一手挽着年轻男子的胳膊,一手向着常芸示意:“我来向你们介绍,这位是常芸姐姐,是我在暮云府上认识的同窗好友。”

话毕,她突然踮起脚尖,在中年男子的耳边飞快地说了一句什么。

余成峰一愣,两只隐在剑眉下的黑眸就向着常芸扫了过来。

“你就是常芸?”

第一百零六章 一雪前耻

常芸微愣。

这言下的意思……表明沐儿的家人早就知道自己的存在了。

常芸微跨一步,回道:“是的。”

余成峰又上下扫视她一番。

那眼里有浓烈的探究,还有一丝警惕。这让常芸蹙起了眉头,有些不悦。

正欲开口,就瞧见刚刚被余沐儿唤作“大姐”的貌美女子走了过来,不容常芸拒绝地挽起她的胳膊,笑道:“赶这么远的路累坏了吧?来来,屋里请,屋里请。”

说着,她就冲余沐儿使了一个眼色。余沐儿顿悟,立马捂着肚子冲余成峰撒娇道:“爹,沐儿肚子好饿!”

余成峰看看常芸,又看看自己娇憨的女儿,脸色终于缓和了几分:“好,吃饭要紧。”

“常姑娘,请吧。”他招呼常芸道。

“谢谢伯父。”常芸颔首跟上。

饭菜一碟碟地上桌,八珍玉食,美味珍馐,引得余沐儿食指大动,眼睛都要看直了。

倒是常芸,只略略地扫过一眼,低垂不动。

余沐儿小声地对常芸耳语道:“芸儿姐姐,我们家没什么规矩的,你随便就好。”

“咳!”

余成峰突然轻咳一声,国字方脸上肃然一片。

“常姑娘是哪里人士?”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常芸皱起眉头。就算他是沐儿的父亲,但他这道道逡视的目光,还有这不怒自威的架势,都让她不甚愉悦。

“清云镇下的北村。”常芸回道。

“家里有几口人?令尊高就何处?”

“爹!”余沐儿听不下去了,抢声说道,“吃饭就吃饭,爹爹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再不许吃饭,我肚子都要饿扁了。”说着,她眨巴眨巴眼睛,捂着肚子,好不可怜。

“是啊,爹爹,沐儿赶路了半月,想来也没吃过什么饱饭。”余沐儿的大姐余桃也说道。

余成峰“哼”了一声,终于动筷。

他这一动,余沐儿立马跟上,笑呵呵地夹了一块桂花鱼条,放进常芸的碗里。

“芸儿姐姐,吃!”她笑得灿烂。

“哈。”坐在常芸对面的年轻男子终于憋不住,极轻极轻地笑出声来。常芸不禁抬头,便落入了一双颜色浅淡的眸子里。

余沐儿长得瘦小羸弱,她的哥哥却是生得伟岸大气。余文逸继承了余成峰的稳重沉静,就算嘴角是带着笑的,却仍给人一些疏离之感。

“大哥,你不许笑我。”余沐儿有些不满。

余文逸噙笑再多看了常芸一眼,摇摇头,继续用饭了。

饭后,常芸被余沐儿带去了西屋,唤来了几个身着灰衣的老妇,再三嘱咐要好好照看常芸的起居。

送走余沐儿,常芸站在布置精致华美的房间之中,忽的生出了一丝恍惚。

眼前浮现出饭桌上余沐儿展颜欢笑,和家人说着玩笑话的热闹模样。

她想起以前,常知行总说“食不语”才好,却在她屡屡说话之后无奈地摇头,微笑着与她共话。

爹爹……

芸儿现在能食不语了。

你再等等我。

再等等就好。

*

河子乡的一处破败宅邸里。

青蛇端着药碗走在湿漉漉的小道上,跨过一个凹凼。

这宅子实在是有些入不得眼,她想。

她还能清楚得记起从双川县回到河子乡的那天,大人因为被除了名,便受到了巫学院众巫女的冷眼相待。那些趋炎附势的巫女,之前巴结讨好大人有多殷切,现在鄙夷与轻蔑就有多浓烈。

更过分的是,他们居然趁着大人重伤昏迷不醒,用“野巫不得进入巫学院”的理由将他们赶走了!

短短的时间去哪里找上好的宅子!就这破地方,还是撞了运气才找到的。

想到这里,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走到了大人的卧房前。

“滚,滚!”屋里传来大人癫狂的怒吼。

自从三月前大人醒来之后,就是这般的模样。

“吱嘎”一声,门开了,白惊宇一身是伤地退了出来。见着了青蛇,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尴尬道:“咳,被你听到了吧……”

“你没事吧?”青蛇走上去,小声问道。

“我哪有事,挨的打还少了?”白惊宇笑出来,看看她手里的药碗,“给大人送药来了?快去吧,得早点让大人的身体好起来。”

应该是早好了……青蛇暗想。只是她不想好起来而已。

点点头,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昏暗的房间里,是扑鼻而来的霉臭。满屋的瓷器碎片,还有一些暗红的血迹。

在一片碎渣中间,席地坐着一个身穿暗红长袍的女人。那长袍宽大,衣不蔽体,露出女人凝脂一般雪白的片片肌肤。许是听见了声响,女人抬起头来,只草草的一眼,青蛇顿觉得忽然有万千梨花开在心头,这周遭的杂乱便都无关紧要了。

只要有这女人在,便是极美之境。

“大人,请喝药。”青蛇恭敬地将药碗放在桌上。

“滚。”女人发出沙哑的声音。这几日的发泄怒喊,让她的嗓子有些哑了。

青蛇听话地转身离去。

“等等。”

青蛇顿住。

“把你之前去绮宝会的事情,再原原本本、事无巨细地给我讲一遍。”

什么?

青蛇有些惊讶。

从绮宝会回来,她就将所有的事情都汇报给了大人。可现在……

她不敢怠慢,又细细地回忆了一番。在绮宝会见着了什么眼熟的人,每一个拍卖环节的宝物是什么,全数都说了。

殷若凰听罢,并不做声,而是一双美目盯紧了桌上的那碗药汤。良久,她才冷哼一声,苍白的脸上划过一丝狠意。

“叫荆棘和白狐进来。”

青蛇心头一惊,继而一喜。大人这是要有所动作了?

她立马退下,去寻那两人。

门关上,屋里重回黑暗。殷若凰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心头却像是在岩浆里滚过一般火热。

她的眼前闪过自己趴在比试台上,受众人眼神凌迟的画面。

“容!依!”

她一掌拍在地上,地板瞬间凹陷。

她的眼睛似要冒出火来。

她比谁都明白,那是愤怒——

愤怒到了极致,她便会人挡杀人,魔挡杀魔,不择手段,只求手刃了敌人,一雪前耻!

第一百零七章 指点一二

转眼间,常芸就在余府住了十日。

三大家族的宴集定在半月之后,常芸这段时间一边不动声色地打探,一边借着府里的训练场地,继续潜心研习体术四级。

余沐儿常常会带着一些美食补品来看她。

家里的日子太滋润,余沐儿瘦削的面颊都变得圆润起来。常芸看在眼里,不禁婉言笑道:“你啊你啊,何必这么麻烦送来这些,有哪次不是最后落入你嘴中?”

坐在石礅上的余沐儿吐吐舌头,拿起一块蜜饯送入嘴中,笑得眼都眯了起来。

春风习习,柳絮翻飞。常芸不再看她,而是继续凝眸回忆廖思明的教导,开始练习身避术。

身避术与轻身术有异曲同工之秒,都依仗灵巧身姿和瞬时反应。身避术更有一套自成章法的腿法,能让施展之人如影如雾,闪避无痕。

轻念口诀,常芸感觉到体内的灵力猛地收紧。

“闪!”

轻喝一声,她脚下画出流畅的轨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向左侧闪去。

一朵缓缓下落的柳絮被她堪堪躲过。

常芸脚步不停,果决往右侧闪去,躲过别的柳絮悠然飘下。她身法迅速,行得诡谲,空中隐约现出了极淡的残影。

“啪啪。”

两声击掌声传来。

常芸停下动作循声看去,便见到漫天的柳絮间,站着一个身着白色长袍的高大身影。

“大哥!”余沐儿喜道。这些天来余文逸公务繁忙,鲜有回家的时候,此时一见,余沐儿顿时觉得惊喜万分。

“沐儿,”余文逸缓步走来,目光只在余沐儿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又落到了常芸的身上:“常姑娘年纪轻轻,却身法爽利,想来日后定是有大造化。”

常芸皱眉。

她不认为只凭简简单单的身法就能有他口中所谓的“大造化”。

余沐儿却觉得十分高兴。她亲昵地挽上余文逸的手臂,抬起头来看着他笑:“芸儿姐姐十三岁就突破成为紫带巫女,十四岁就成为蓝带巫女,是跟大姐一样厉害的人物!”

“哦?”这下余文逸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常芸,意外地发现那看上去有些平平的面容细看之下却有惊心的美意,尤其是那双黑闪闪的眼睛,既有少女的纯粹,也有成熟之人的睿智,两相组合,竟也毫不违和。

“常姑娘这么厉害……如若不嫌弃,可否指点在下一二?”他敛了笑,沉沉地看向常芸。

“大哥你这是做什么?”余沐儿立马跳脚叫起来,“芸儿姐姐是客人,你可不能把她当作你练武的对手!”

余沐儿满脸不满。这个大哥别的都好,就是习武入了魔——非秦家之后的男儿之身无法拥有巫灵,余文逸索性修炼拳拳到肉的武术,他虽不说,但家里人谁不晓得他想跟巫女体术较量的心思。

余文逸跨了几步:“常姑娘?”他继续问道。

余沐儿还欲说上几句,突然脑中精光一闪,一个不祥的念头在脑中劈过——

莫非,是爹爹跟大哥说了什么?

所以,大哥这是在试探?

愣神间,常芸已然开口。

“你想比什么?”

近日她苦修体术,却无人交手,如今有一人前来跟她切磋比试,她想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余文逸见余沐儿低垂着头不再阻拦,一丝笑意攀上嘴角:“既然如此,那就看姑娘是否能躲我三招。”

话音刚落,他就突然朝着常芸奔了过来。

他奔得极快,甚至比拥有巫灵的巫女都要迅捷,这让常芸心里不禁泛起了惊讶。但这种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她立马绷直了身子,用目光直直地锁住余文逸的动作。

余文逸来得快,她的视力却能将他的每个动作分拆放慢。余文逸才刚抬起手臂,以手成爪向她抓来,她就脚下轻点身体向后腾飞躲过,根本不给他任何近身的机会。

“常姑娘好反应力。”余文逸丝毫不恼,收回手淡然说道。

常芸不语,而是死死地看住他。

余文逸微微扬了眉毛——这少女认真的模样,似乎是真将自己当做了敌人。

第一招只是试探,落败并不足惜。他背负双手,脚下以极快的速度呈“之”字动作,在春日粘稠的风中衣摆飞扬,呼呼作响。

余文逸步步逼近,却不出手,常芸在躲避间一双黑目微微眯起,似是蛰伏的兽在等待敌人的主动出击。

突然,余文逸闪至常芸身后,一掌挥来,目标赫然就是她的后颈!电光石火之间,常芸只觉得身体里的巫灵陡然一颤,不俗的听力和长久的训练让她的身体比思维更先行动,她竟脚下生根,躯体大幅度向右侧倒去!

掌劲卷风而来,却打上了缥缈的空气。

余文逸身形一滞,面色不由渐渐凝重。第一招试探,第二招偷袭,却都被这个少女以绝佳的判断力和反应力躲了过去。尤其是刚才自己的那一掌去得极狠极快,她竟然省去了迈动双脚的时间,直接将身子往一侧倒下,又猛然弹起,就这样毫发无伤地躲过了!

他看了看在旁边一脸紧张的余沐儿。余沐儿刚将头转向他这边,他就收回视线,以极快的速度向常芸袭去!

常芸微僵。

这速度,都快赶上廖思明了!

余文逸双手成爪交替出击,一手抓常芸的左肩,一手抓常芸的右肩,配以脚下急速的动作,逼得常芸节节后退。

他来势汹汹,双爪连续交错攻击,且目的是肩膀这样的关节要害,让常芸的闪躲变得越来越吃力。

余文逸不禁有些惋惜。

他没有巫灵,但他师从体术高手多年,早已突破常人的身体极限;此番攻击已用了七成力,岂是这个还未突破四级的少女能够躲得掉的。

“对不住了姑娘。”

最后一招,以快制胜!

他双手同时抓去。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眼前一花,就看到被他逼到角落的少女突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在他双手即将抓住她双肩的那刻,矮身向前一蹬,整个身体快速地向后翻卷。

然后,双腿向上用力,结结实实地踢中了他的胸膛!

“咣!”

常芸被踢力带着,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第一百零八章 宴集·一

余文逸抚着泛疼的胸膛,心里诧异不已。

刚刚……她居然用这样“同归于尽”的方式来破了自己的最后一招?

明明知道会因为失衡而跌落在地,也要以此来最后一搏?

这到底是多狠戾好强的性子?

更让他惊诧的却在后面——

“是我输了。”

常芸身形不稳地从地上爬起来,哑声说道。

“芸儿姐姐你没事吧?”余沐儿跑过来,面露关切地询问,顺带剜了余文逸一眼。

余文逸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常姑娘,输的是我。”他摇头叹道。

刚刚的那三招,他根本没碰到她一毫。

“是我输了。”常芸直直地看向他,“我和你比的是躲避拆招的能力,我却躲你不得,只能用攻击来破。我技艺不精,显而易见。”

说罢,她对着余沐儿点头示意,转身欲走。

余文逸一愣,突然笑了。

畅快的笑意很快渗入他的眸子里,让他疏冷的面孔多了一点柔和。他笑着摇头:“常人到底是比不过如有神力的巫女……”

语气里听不出惋惜和不平,却只有对巫女实力的赞叹。

常芸听在耳里,微微摇头。

此次比试让她明白,就算没有巫灵,常人能在体术上有所突破。只要目存高远,拼搏努力,常人甚至也能有战胜巫女的可能。

自己的确是输了。

还输得十分彻底。

疾步离去的她却没有看见,在远处一棵葱郁春下,站在的那道伟岸的身影。

余成峰静静看着常芸越行越远,眼里闪过一丝讶异。

看来,这个少女果然如沐儿所说,有不寻常之处。

*

从那天起,到三大家族宴集的那半月时间内,余文逸就常常在放衙之后信步来到后院的训练场,请常芸和他切磋比试。

常芸也不拒绝,一来二去,体术四级的修炼也愈来愈顺利起来。

不过她从不多话,也不多行,每次比试之后只是微微抬一下胳膊,随意地挥一下,然后就二话不说地大步离去。

这让余文逸有些哭笑不得。

但他仍然每天前来。

半月过去,终于到了家族宴集的那天。

这场宴集不仅是三大家族的盛事,也是云国顶尖巫女难得的相聚。那日一早,常芸刚起床没多久,就迎来了一身盛装的余沐儿。华裾绮罗,金钗钿合,衬得她白皙的小脸透出了少女的娇柔,一双澄澈的眼睛更是明媚如阳。

常芸笑笑:“沐儿越来越美了。”

余沐儿羞得满脸通红,连忙抓起旁边老妇手中捧着的衣裙就往常芸身上套:“芸儿姐姐,今个你得穿这个去!”

常芸瞥了一眼那粉灿灿的料子,摇头:“我穿平时的衣服就好。”

说着,她取出一套灰色衣裙来。余沐儿一看,顿时皱起了眉头——这居然是暮云府的巫童服!

“芸儿姐姐,你这是?”她不解地问道。

常芸眸光扫了一眼那端端立着的老妇,余沐儿顿时会意,连忙将人全数屏退了。

常芸见房门关紧,才从布包里拿出容依先前赠与给她的那张面具,放到了桌上。

那是一张薄如蝉翼、隐约透着灵力的易容面具。

余沐儿一看,顿时惊呼出声:“这……这是什么!”

常芸将自己需要的东西全部归整好,放入随身的布包里,这才声音冷然地回答道:“沐儿,今日我要去做一件事情。”

“什、什么事情?”余沐儿瞪大了眼睛,脸色煞白地上前几步。她抑制不住自己的颤抖,挣扎许久,终于吐出:“不、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常芸抬头看了她一眼。

“没有。”

她回答得笃定。

“真的吗?”余沐儿不信,抓起桌上的那面具往旁边一丢,哀声道,“芸儿姐姐,你不能骗我……”

常芸笑笑:“别乱想。”

说罢,她转过身去,将衣服换上,面具也收入布包。

“我们走吧。”她率先出门。

但余沐儿没有跟上。

常芸微叹了一口气,回来抓住了她的胳膊。

“不会有事的。”

她低声说着,手上的热量淙淙地从她抓住的位置传去。

余沐儿深吸一口气,才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

宴集的地点设在城郊的一处私宅里。

这私宅为王家所有,占地广袤,平素无人来住,只有下人打扫照看。常芸和余沐儿坐在马车上,行至离大门还有五丈之远时,突然发现原本冷清的门口竟生生地变幻了景象——先前寂静无人的道路不再,取而代之的却是密密麻麻的宝马雕车,在阳光下泛出华美的光芒。

余沐儿偏头对常芸解释道:“这是障眼结界。”

常芸颔首。

此种结界她曾经在容依那里见过,只是从未见过如此规模巨大的。

常芸在余沐儿忧虑的眸光中戴上面具,刚从马车上走下,便见着数名巫女结伴而来。她们身着巫袴,最次的是绿带,最优的竟是橙带;黑发均未束起,而是懒懒披在肩头,插以式样繁复的银饰。

那颜色绚丽的巫袴落入常芸眼里,让她的心跳似乎都变得急促。

余沐儿伸出手,软软捏了一下常芸的手心:“这是吴家的人。”她低声说道。

常芸不再多看,而是顺着人群走进了宅子。入宅需要登记,余沐儿拿起笔落下自己的名字,再看看常芸,犹豫许久,才咬牙对门童说了一句“家中侍从”。

入得宅内,落入眼帘的不是寻常屋邸,竟是一方巨大的碧绿湖泊。那湖极大极广,如一块透亮无瑕的翡翠牢牢地镶嵌在湖床之上;微风习习,湖面荡起万千涟漪,如游鱼身上的青鳞,更似少女眼里的秋波。

在这面湖泊之上,有一处湖中小岛。岛上人影绰绰,隐约有欢笑声传来。

“这是冰心岛,宴席一般都是在上面举行的。”

说话间,身边的数名巫女腾空翻飞,直往岛上而去;还有的巫女以脚掠水,急速奔走;但大多数的巫女则是乘坐三艘分别竖起“王”“吴”“余”名牌的游船,往湖心驶去。

余沐儿领着常芸坐上了余家的游船。

余沐儿身份不俗,旁支的余家人一见着她来,纷纷让座予她。常芸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神色淡漠,静静地眺望湖面。

在她的旁边,刚好是王家的游船。

第一百零九章 宴集·二

一路上见过吴家、余家的人,这还是常芸第一次见到王家的人来。

两艘船并排同行,相隔不过两丈之远。常芸视力不俗,就将船上的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王家的人是有共性的。

她们的脸上都带有倨傲之意,微扬的下巴,端直的脊背,脸色冷淡,目空一切。

这种共性,是同样存在于王晴柔和王知琳身上的。

王知琳……

这个名字刚跃上脑海,常芸倏地睁大了眼睛,震惊地朝那方看去——

那个倚着船舷,任蓝色发带翩飞的,不是王知琳,还能是谁!

她果然来了!

常芸死死地抓住船舷,感到一阵反胃。

突然。

她余光一闪,就看见一个身影从王家船尾站起身来,直直地朝着王知琳走去。

那身影常芸非常熟悉。

尽管她对自己的面容进行了掩饰,穿着打扮也低调了许多,但那盛满了魅惑之意的眼睛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的。

殷若凰。

那个明明在双川县的晋升比试上被除名的妖艳女人,此时却穿着一套巫服,置身在王家的游船之上。

眼看着殷若凰越来越接近王知琳,船突然摇晃了一下,靠岸了。

一丝愤恨在殷若凰上的脸上一闪而过。她沉住气,缓步退到人群边缘,面色是另寻时机的决心。

常芸咬牙。

她此行至关重要,绝不允许有任何的失误。而这殷若凰曾经在双川县上见过自己,想必对她当时登上台去指认的那幕记忆犹新。如此说来——

她趁着周围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快步走到船角,迅速往脸上一扯,那块面具就被她取了下来。

将面具紧紧地攥在手中,她抬起眼来,直直地看向出船而去的巫女。

殷若凰已经不见了踪影,唯有那抹刺眼的蓝,映在她汹涌的眼光里。

冷笑一声,她抬腿跟上。

冰心岛上,湛蓝的天空之下是三张白玉做成的巨大长桌。以中间的长桌为中心,左右两侧各有一方。在三张长桌上,摆放着让人眼花缭乱的玉盘珍馐,式样繁多,香气缭绕。

在长桌内侧,早已有多名巫女落座。她们随意地说着话儿,一边往渡口方向望去,顾盼生姿,似在等人前来。有两张面孔很是熟悉,是坐在角落的王晴柔和吴莜。

余沐儿看着王晴柔的方向重重地冷哼了一声,才领着常芸走到右侧的长桌之前。余沐儿是家中嫡女,位置自然尊贵,常芸站在她的身后,低头顺目,俨然寻常侍从模样。

“真是好一场盛事!”

突然,一声有别于常人的雄厚女声从天上传来,众人一惊,抬头间便见到三名巫女踏空而来。

左右两位身着橙色巫袴,年轻稍显,而领步在中间的那位却生得极为年轻,一双凤眼微微向上翘起,带着与年纪毫不相符的威仪。她如瀑长发长及脚踝,上面插着精致的银梳,每跃一步,便发出叮咛的清脆声响。

而那风中飞扬的巫袴,竟是血般的红色!

常芸震惊地看着那人——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红带大巫。

还是如此年轻的大巫!

三人刚刚落地,坐在左侧长桌边的巫女尽数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唤了一声“小姐”。

被唤作“小姐”的巫女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微微点头,继而环视全场一周,才终于落座在首位之上。

“这是吴家的长女吴歆月。”余沐儿偏头,低声对站在身后的常芸解释。

“只是没想到,吴家就只派了她来……”她有些纳闷。

常芸笑笑:“同是嫡女,人家这么高调,你怎么就不学学?”

余沐儿顿时窘得羞红了脸:“我、我早就去了清云镇,还是、还是低调为好。”

常芸不再说话,因为又有人来了。

来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白头银发但精神矍铄的老太。她缓缓从余家游船上走下,身上镶满金色暗丝的红色巫袴刚一出现,众巫女都是一片惊呼。

“竟是余家老太!”

“余家这次竟来的是家主!”

说话间,她们的眼神往吴家长桌瞟去,眼里有惊异,还有一丝的鄙夷。

老太背脊微驼、满脸皱纹,但一步步走得极为踏实。每走一步,拐杖下都会出现一个暗红色的光圈,像湖面涟漪一般往外散开,转瞬又会消失不见。

在她的身后,还跟着两名年约四十的橙带巫女。

再后面,倒是熟人余桃、余薇,和余君宁。

“祖母?”余沐儿猛地站起,不置信地望着走在前头的老太。

从云水乡回来之后,她只匆匆地见过祖母一面,为此她失望而又沮丧。没想到,这次宴集祖母竟会亲自前来,还带来了两位姑母!

余家老太径直去了吴家的长桌之前。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吴歆月没有来迎,而是站起身来,面上带着惯常的淡笑。

离得远,余沐儿也听不见她们到底说了什么,只能模糊地看到转身过来的祖母脸上有一丝的不悦。她连忙跑上去,怯怯地立着,轻轻地唤了一声“祖母”。

这两字刚一出口,她的眼眶就红了。

她虽然怯弱,但不愚笨;祖母虽然对她严厉,但她却知道祖母对她的好。

余家老太扫了一眼呆立着的她,微微颔首,在首位坐下了。

余沐儿有些发愣。

“沐儿,你怎么一个人先来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思。

余沐儿循声看去,就看见余桃含笑着朝她走了过来。

余沐儿生性怯弱,加上早早地就去往清云镇拜身在暮云府之下,所以余家小辈平素出来与人交往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大姐余桃身上。

她二十多年纪,生得貌美,一身黄色巫袴虽不打眼,但胜在她姿态优美,气质卓然。

余沐儿吐吐舌头,唤了一声“大姐”。

余桃温婉笑着,笑容却在看清余沐儿身后的常芸时有些微僵。她微微蹙起了眉头:“常姑娘也来了?”

常芸颔首:“我让沐儿带我来长长见识。”

余桃心中更觉诧异。这少女站在这里不卑不亢,眼神坚定不虚浮,哪有来长见识的好奇样子?更奇怪的是,她一身朴素穿着,身后还背有武器。

心中虽然有所疑窦,她面上却是不显,笑道:“如此甚好。”

说罢,她也领着余薇和余君宁落座了。

第一百一十章 宴集·三

吴家、余家的人相继前来,现时就余下王家的人了。

余沐儿和坐在身旁的余桃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儿,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常芸却全然没有听在耳里。

她死死地看着王家长桌的方向。

那里,王知琳悠然地喝着茶,神情放松而惬意。

常芸不由苦笑。

她自己很少有这样的神情。

自己常常是紧绷的,像永不知疲倦的弓弦,随时都在蓄势待发的状态。她像一只刺猬一般怀疑每一个接近的人,只有在深夜才会暴露自己最柔软的内在,独自舔舐神伤。

是那女人让自己变成如此模样。

自己不过是她捏碎的万千蚂蚁里的一只——

而这只千疮百孔的蚂蚁,现在终于拼命地,来到了她的面前。

就在这个时候,王知琳脸上的神情从惬意变成了肃然。她直直地朝着半空中望去。

一声啸声响彻整片岛屿。

随着这声啸声,一头一丈长、半丈高的巨大怪物从天而降。它全身长有一尺多长的黑色毛发,毛发大张,随风摇弋;头部如雄狮一般,鬃毛飞舞,怒目圆睁,浑身透露出王者之息;不仅如此,身躯更从里而外散发出炽热而又灼烈的黑色光芒。

在这头怪物身上,安然斜坐着一个年约三十的女子。她生得极美,不同于殷若凰的魅惑,也不同于咏兰的温婉,而是威仪天下的大气。发带简单地束起,发丝在怪物身上散发出来的黑气之中交相缭绕;下着刺红的巫袴,随着怪物在空中的腾飞跃步,如战幡一般在空中散开。

“咚!”

粗壮的四肢轰然砸地,怪物带着女子,稳稳地停驻在岛心。

全场有片刻的寂静,继而是嘈杂的议论。

“这是王凤翎?闭关修炼三年的王凤翎?”

“她居然出关了?还有,我没看错吧,这是黑鬃狮?风霜兽林里的黑鬃狮?”

“我瞧着就是啊!王凤翎居然突破御兽术了?”

“这么小的年纪就突破体术六级,这到底是多么恐怖的实力?”

“难怪王家这次是她来坐镇……”

众人的议论声落入女子耳里,她却毫不在意。她抬起手轻抚怪物的身子,刚刚还怒目圆睁怪物顿时安静了下来,服帖低头,静立在她的身旁。

轻笑一声,她往长桌方向走去,坐在了首位之上。而那怪物静坐在她的身后,发出粗重的呼吸。

王家来的人不止她一个。

游船靠岸,走下来一个身着蓝色蟒袍的清瘦少年。他躬身掀起船帘,金银碰撞的“叮咛”声中,一只柔弱无骨的手就伸了出来。

指甲如同又薄又小的粉色花瓣,指节是形状恰当的贝壳,指如葱根,纹理无痕,这不是平常大户人家能有的手,这样的手,就只能出现在红墙碧瓦的皇宫之中。

王雨姝出船而来。她身着颜色艳丽的牡丹苏绣锦衫,头发梳成鸾凤凌云髻,黑发鬟鬟间斜插着一支红珊瑚番莲花钗,端得上是富贵绝美。

她环视一周,见到的均是又惊又惧的眸光,心中得意,神色更加高昂。莲步轻移,她在小太监的轻扶中,来到了那方桌之前,落座。

“姐姐,好久不见。”王凤翎微笑道。

“妹妹,是姐姐好久没见你了!说说,闭关这么久,到底修炼到什么地步了……”

王凤翎和王雨姝自顾自地说着话儿,全然无视了全场众人的注视。

吴歆月冷哼。

余家老太则是重重地咳了一声。

王凤翎一拍脑门,作出懊恼的模样:“瞧我,把正事给忘了。”

说罢,她立马站起身来,淡笑高声说道:“今个儿是三大家族一年一次的宴集,王家作为这次的东道主,也没什么好招待大家的,索性就备了这桌薄食,望大家赏光品尝。”

常芸听在耳里。

据之前了解到的,宴集分成两部分,先是共食共饮,继而便是三家派出的几位重角之间的商谈。

至于商谈什么,就无从而知了。

话音刚落,众人齐鸣一声道谢,纷纷动筷。

众人也都明白,这吃饭是其次,互相之间的攀谈与交往才是此行的目的。位置坐得越高,实力差距是一部分,人脉的重要也同样不落下风。而这次宴集,正是一个拓宽人脉的好机会。

众巫女先是拘谨,几筷食几杯酒下肚,就渐渐放开了起来。常芸看见王晴柔站了起来,换上她惯有的温婉笑意,朝着王雨姝走了过去。

常芸冷笑。

一个偏房小妾生的庶女,却要去攀那风头正劲的贵妃,想想也是自寻其辱。

她没有再关注王晴柔。

因为她看见在众人觥筹交错之间,王知琳站了起来。

王知琳只是一个蓝带,在这样的场合里显得是毫不起眼。但她从头至尾并未有半点的难堪,仍旧是神色冷淡地以手撑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算如此,也有一些巫女携着笑意和酒杯,来到她的面前恭敬地攀谈。

许是被这样的叨扰弄得有些烦了,王知琳不悦地拧起眉头——她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因为根本没有必要。她起身跟她的姐姐王雨姝说了几句,然后大步地往渡口走去。

脚下轻点,她以极快的速度在湖面上急速往北边奔去。

那边,是落英缤纷的桃林;在桃林间,隐着几处恢宏的建筑。

她奔得极快,每跃一步,常芸的心就愈沉几分。

她一直在等待王知琳落单的机会,而现在,上天终于将这个机会摆在了她的面前。

她抬头,头上是万里无云的晴空;

她低头,眼前是沐儿灿烂的笑颜……

听见的是畅快的笑声。

看见的是热闹的狂欢。

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笑声嗡嗡地捶着她的耳膜。

“哈哈,君宁,你又输了……”余沐儿和小妹余君宁玩着抓玉子的游戏,连赢了几局,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常芸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默默地、不动声色地转身走开。

风袭来,卷起她粗布的灰衣。

她捏紧了拳头。

朝北快步地奔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宴集·四

秦炎和秦子尘走在桃林间。

他们身着深灰色劲衣,脚踩玄色长靴,显得内敛低调。秦子尘走在前头,秦炎走在后头,脚步轻缓,发出闷响。

落英纷纷,点点花瓣落在秦炎的肩头。他嫌弃地拂开,脸上浮出一丝不快。

自从他从双川县回到光州之后,二哥就不知中了什么邪,说什么都要把自己拘在他的身边。

这次也是为了一个棘手的巫判案而来。听说这案子还跟当今圣上的贵妃有关,这让他有些哭笑不得——这样的烫手山芋,到底去碰它做什么。

“……这次好不容易能在宫外见着,等会若是打了照面,你便……”秦子尘还是絮絮地说着,却迟迟不见秦炎答话,心中不满,就想转过头来。

指摘的话还没说出口,他的胳膊猛地被身边的人带着,给他拽到了一棵桃树之后。

“二哥,藏好!”

他从未见过他的弟弟脸上有这般凝重的表情。

他皱起眉头,顺着秦炎的视线往不远处看去。在那里,有一个身着灰衣的少女在桃林间急急地走着。

那少女一身粗布麻衣,半点配饰也无,但不知为何,那张五官就清晰无比地从远及近,猛地映在了他的脑海里。恍惚间,他的耳边突然听到了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的吟哦声。

这样的吟哦声,也同样钻入了秦炎的耳朵。

他睁大了眼睛,不置信地看着那个少女的脸——他敢确定这张脸他从未见过,但是那双眼睛却是那么熟悉——那黑珍珠似的眼眸,那决绝从不动摇的眼神,是那么摄人心魄,让他的呼吸都缓了几分。

“圣上……”

“恭喜圣上……”

“吾皇万岁……”

“万岁万万岁……”

吟哦声越来越强,像是有千万人在他的耳边一遍遍地欢呼吟唱!在这铺天盖地的吟哦声中,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身披刺红曳地披风的女子,手执鲜血淋漓的黑色权杖,一步一步地攀上了那万级阶陛。

“吾皇……”

巨大的冲击让他的身形猛晃。

他终于确定,眼前这个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双川县遇见的那个少女!

在桃林间焦急搜寻的常芸却对秦氏兄弟的窥视毫无所觉。她的目光穿过桃林,向前探去。她敢确定,王知琳并未往远处的楼阁而去,而是停在了这桃林之中。

“吱嘎!”

她听见了一声极细微的声响。

她心中一凛,循声看去,果然见到在十丈开外的桃林深处,隐约露出来两道身影。

她的心脏猛地收紧。

屏住呼吸,她从袖中取出一颗短时增强听力的药丸,仰头吞下。

药力很快生效,远处那两人的轻声交谈也如同周围那扰人的春风一般,倏地钻进她的耳中。

“说吧,你这鬼鬼祟祟地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冷淡的女声来自于王知琳口中。

“嘻嘻,到底是被你发现了。”殷若凰发出戏谑的笑声。

她吊着眼睛看着眼前的这张脸——她还能清楚地记得,在十多年前,这张脸也是带着这般冷淡的神情,一脚踢在新入院的巫童身上。那个时候是容依突然冲了上去,言辞激烈地说了一通乱七八糟的大道理,将那巫童救下。

她更加不齿容依,也对那个踢人的王家少女产生了兴趣。

只是没想到再次有了交集,却是在这十多年之后的今日。

“说吧。”王知琳凌冽地看着她。

殷若凰笑笑:“我听说,你久久卡在蓝带的边缘,突破不得,家中更是禁了你的钱帛来源,为了防止你用上不得台面的妖法……”

“闭嘴!”王知琳大怒。

殷若凰轻笑:“说起来你也该尊我一句师姐,怎的如此蛮横无礼?你也不想想,我来这里跟你说这些话,到底是因为什么?”

王知琳敛了怒意,神情不明地看着殷若凰。

殷若凰继续说着:“我还听说,你之前因为一点小事,就被云水乡巫学院的院长赶出学院……虽说你本来就瞧不上那些穷山僻壤,但是这么灰头土脸地被赶出门,想来你也是不能忍的……”

王知琳死死地看着殷若凰。

她想起那天,容依对她失望怒斥的场景。众目睽睽之下,她的东西被几个老妇蛮横地扔在门外,朱红大门在她背后轰然关上,发出令人难堪的巨大声响。

不过是在林暮云那个贱人的授带仪式上羞辱她,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的声音坠寒。

殷若凰见自己的话语起了作用,面上都得意起来。她微跨一步,用王知琳才能听见的细微耳语说了一句话。

王知琳睁大了眼睛。

“你……”她抱起双手,“怎么就能确定我会同意?”

“你会同意的。”殷若凰娇笑起来。周遭粉嫩的桃花和她的笑颜交相映衬,只叫人心神荡漾,“因为……你和我,是同一类人。”

同一类人。

是唯我独尊的那类人。

是睚眦必报的那类人。

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同一类人呐……

如她设想之中的,她这话刚落地没多久,王知琳的杏眼就渐渐弯起,渗出了冰冷的笑意。终于抑制不住,她畅快地笑出声来。

“好!好!”

“好一个同一类人!”

她轻拍手掌,神色张扬跋扈,“没想到师姐居然这么对我胃口!师妹我只恨没能早点和师姐相识交好!”

殷若凰哈哈大笑。

她拿出一枚木匣,递给王知琳。

“我也不玩那些虚的没的,该给师妹你的,我就先给师妹了。师姐对师妹诚心诚意,我也知道师妹断不会拂了我的意。”

王知琳接过,满意地颔首:“那是自然。”

她王知琳,不在乎多几个仇人,却在乎能有几个知己。

对于能懂她心意的人,她自然是会将她留在身边的。

殷若凰又与她耳语了几句,才对着她微微颔首,转而消失在桃林之间。

王知琳看着手中的木匣。轻轻一动,木匣被她打开。

那木匣中,安然躺着一枚青玄丹。

到底是巫灵甲等,木匣刚一打开,她就感觉到身体微微颤抖——那是对灵力的渴求。她已渴求得太久,久到身体都疼痛起来。

是时候突破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耳朵轻动,听见了一声异响。

“呵。”

那是一声冷笑。

冷得,如同从寒冰地狱里传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宴集·五

早些时候,常芸隐在十丈外的桃树后,将王知琳和殷若凰的谈话尽数听了进去。

她没想到,殷若凰竟这般地了解王知琳。

她更没想到,竟然是院长大人赶走了王知琳。

转念一想,自从暮云巫女授带仪式之后,自己的确再也没有在巫学院里见到过她。

但眼下并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她咬牙苦学数百个日夜,为的不就是今日,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她的面前。

她冷笑,从树后踏步走出。

纵使周遭桃花开得再艳再美,也无法浇灭她心中那熊熊燃烧的滔天怒火。

“你是谁?”王知琳挑起眉毛,看着远处突然出现的这个少女。

离得远,她看不清楚那少女的面容。但就算如此,那灰衣少女浑身散发出来的森冷气息,却让她破天荒地感觉到了寒意。

这种寒,是浓烈的春意都驱赶不了的。

常芸抽出长剑,一步步地朝王知琳走去。

她走得极其的缓慢,每走一步,她就想起过往的画面……是怎么蛮横而倔强地留在暮云府中,是怎么早出晚归修行体术,又是怎么人挡杀人,魔挡杀魔……

曾经纯良得连一只蚂蚁都不舍踩死的女孩,如今却双手沾满鲜血。

风扬起万千花瓣,打在她的身上。

她停下,竖起长剑在身前。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

“你只要知道,我是来杀你的就是!”

她用从未有过的速度奔了过去!

早在跨步出来之前,她就吞了数枚药丸,此时她的体内巫灵疯狂嘶吼,掀起惊涛骇浪。

她如同一道闪电,劈在桃林之间。

王知琳大骇。

“你到底是谁?!”她拼命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这少女的脸。

可是少女的身形实在太快太过诡谲,她根本看不清楚一毫。

“唰!”

常芸双手握剑,猛地劈了下来。

王知琳浑身汗毛炸起,立马跳开一丈之远。这次前来赴这宴集,她并未携带武器,这可不能怪她,因为谁能想得到在三大家族的巫女宴集上居然会有刺客呢!?

一剑落空,常芸继续出手。她咬紧牙关,脸上是喷薄而出的杀意,剑剑决绝,剑剑是杀招,发带散开,如瀑长发遮住她的面容,让她像地府里的鬼怪一般渗人。

“你……你……”

王知琳被逼到绝路,睚眦欲裂。她再也顾不上去探常芸的身份,腾空而起,迅速地朝着北边跃去。

只要出了这桃林,就会有人来帮她!她可是王家的人,她谅这少女都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取她性命!

可她到底是低估了常芸的决心。

这个少女早已置自己的生死度外,只求手刃了仇人的性命!

王知琳飞身逃跑,全然不知正是这一举动让她的背部落入了常芸的视线。狞笑一声,常芸脚下脚步加快,手上狠决地将剑丢到一旁,反手一抽,长弓落入手中。

她在奔跑中,猛力拉开弓。

心中有靶!

她早就告诉过他人,若十箭有九箭中,一箭不中,那先前的九箭都失去了意义;若三十丈可中,三十一丈、三十二丈却不中,那也只是教条桎梏,毫无实战意义!

在奔跑中拉弓,在数十丈的距离射箭——她勤学苦练,她完全有理由相信,她这一箭定会将那女人射杀成功!

“嗖!”

弓被强烈的力道所震动,震得她双手生痛。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箭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然后……

“砰!”

那箭被突然袭来的石块,打得偏了方向。

石头钻入草丛,长箭掉落在地。

也正是因为这一箭的落空,飞奔而去的王知琳,消失在她的眼前。

……

常芸呆立原地,感觉脑子似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她僵硬地调转身子,往石子袭来的方向看去——那里,在纷飞的桃花间,立着一个男子。

他一双黑眸紧紧地看着她。

“常姑娘……”

常芸根本没时间去思考他怎么认出自己的身份!足以燎原的愤怒瞬间席卷了她,她通红着眼,抽出背后的权杖,就朝着那人奔了过去。

“我杀了你!”

她早就让这个男人别来管她的事!他却再一次坏了她的好事!

狂怒让她嘶啸出声。秦炎大惊,连忙闪躲,可是那看上去残缺不堪的权杖却陡然发出缭绕的黑气,直冲他面门而来。

糟了!

这少女杀红眼了!

“常姑娘,你听我说,我不是在害你……”秦炎抬腿便跑,嘴上忙着解释,“你听我说,我是在帮你,不是在害你!”

可是此时的常芸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话?

巨大的挫败和不甘萦绕她的心头,让她气血翻涌;强行多次使灵力外现,也让她有些体力不支。“哇”地一声,她气火攻心,吐出一团黑血!

“我……我要杀了你……”

权杖直直地插进土里,她紧撑着权杖,才不至于让自己跌落在地。

抬起头来,她的眼睛血红一片。

“哈……哈哈……”

蓦地,她笑起来。

她笑得癫狂,笑得痛苦,笑得令人心悸!

鲜红的嘴唇咧开,露出沾满鲜血的贝齿。笑着笑着,她抬起头,望向那片晴空。

只有这样,才不会让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勉强忍住锥心的疼痛。

秦炎看在眼里,不知怎的,便生出了不忍的心来。他举起双手呈投降姿态,慢慢地靠近常芸。

“常姑娘,你听我说……”他舔舔嘴唇,轻声说道,“秦某和常姑娘有缘,自知难得,也从未有过要阻碍常姑娘行事的心思……只是,”

说到这里,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常姑娘有所不知,王家之所以为王家,成为全天下巫女的楷模,不仅是因为王家人才辈出,也因为一些历史渊源……王家早在五十年前就被大国巫点化,从此血脉里有了家族印记,她们的巫灵能在主人身死之时记住杀人者的模样……所以,姑娘,刚刚你若是一箭射杀死那人,你的模样将会刻在她的巫灵里,其中后果,不堪设想……”

他说得恳切,言辞更是谨慎。

不管她能不能理解自己的一番苦心,他都想帮她。若问缘由,大概便是因为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幕幕画面。

常芸直直地看着他。

“你是怕我日后着了报复……”她冷笑一声,语气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话锋一转,她厉喝出声:

“可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否怕那报复?!”

第一百一十三章 恶战

秦炎大骇。

常芸再也不看他一眼,收好权杖和长弓,从不远处的地面上拾起长剑,转身就走。

“常姑娘……”

常芸猛地调转身子:“再挡我,我连你一块杀了!”

秦炎噎住,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等他醒过神时,常芸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炎扶住脑袋,只觉得头疼得紧。他……他没听错吧,那个少女居然说她不怕日后被报复?她是妄自尊大,还是早已破釜沉舟?

难道,真的是他做错了?

他思来想去,却寻不着答案。

季升不在,二哥也惦记着贵妃的事先行走了。此时,就余他一人。

他静立在桃林中,在落英纷纷间,突然想起了万级阶陛上的那个女子。

那张透着威严的绝美面庞,和刚刚常芸的脸,慢慢地,重合在了一起。

他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十七年来,他的心跳从未像现在这般急促。

急促得……像要从口中跳将出来。

*

王知琳一路疾驰,终于在奔出数十丈之后,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回头看去,好在那少女没有追上。

“咚!”

她愤恨地跺脚。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狼狈!

从来都是她派人去暗杀别人,可是今日她却在这三大家族的宴集上,被别人堂而皇之地刺杀!

真是该死!

身体疲累,但却没有影响她的思维。她飞快地在脑中过了一遍,想要找出到底是谁对她有这样的滔天的仇恨。是家中那些小丫头?是余家或吴家的人?还是学院里那些贱人?

不……不是。

那些人,不会这么毫无顾忌地来刺杀她。

那到底是谁?

她头疼欲裂,却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

越是这样,她心中的怒意越是难以平息。她突然想起了殷若凰,一丝嗜血的光芒,陡然闪过她的眼眸。

……

宴集的第二部分,是三大家族掌事者之间的密谈。

余沐儿在宴会之后久寻常芸不得,心中觉得愈发不祥。她懊恼地直想抽自己几个耳光,明明知道芸儿姐姐神色不对,她竟然还如此大意,让她远离了自己的身边。

带着这样沮丧的心情,她灰溜溜地先行回到了家中。刚行到门口,就见到常芸携着装满行李的布包,从梅叔手中接过黑马的缰绳,就想翻身上马。

“芸儿姐姐!”余沐儿又喜又急。喜的是常芸平安无事,急的是她怎的像要离去的模样?

常芸看着余沐儿,铁青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分。她坐上马背,俯视着余沐儿:“我跟伯父打过招呼了,即刻启程回云水乡。”

余沐儿大惊:“怎么走得这么急?”

常芸没说话。

她不会告诉余沐儿,她此行已然失败,再待下去也毫无意义;她怕她待得越久,于余沐儿、于余家,都是不利。

所以,她必须先行离开。

见常芸不答,余沐儿更急了,一跺脚:“那我跟你一起回去!”

“不用了,沐儿。你在家再待些日子,好好陪伴家人。”落下这话,常芸不再看余沐儿,双腿一夹,策马狂奔离去。

之前在桃林里,她因为强行调动大量灵力,从而受了内伤,加上她策马行得过急,没过两日她就再次吐了黑血。

看着满手的乌血,常芸凄笑一声,只能减慢了行程。

来时用了半月,回时却用了二十日。

抵达云水乡之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这天的天空半点晚霞也无,只有灰蒙蒙的一片,潮湿的空气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拐过一个拐角,便是巫学院的门口了。常芸悬着的心微微放了下来,这里是她暂时的根基,是她的避风港。

可是……

她突然睁大了眼睛。

门口那尊巫女的雕像……竟倒在了地上!

她每次进出巫学院,都会深深地看上一眼的雄伟雕像,此时却悲凉地躺倒在地上,裂成碎块。

在雕像的背后,那扇正红朱漆大门大大敞开,上书“巫学院”的金丝楠木匾额摇摇欲坠。

不祥的预感顿时袭来。常芸翻身下马,抽出长剑,缓慢而谨慎地拾步而上。

跨过院门,眼前的一幕让她的心跳顿时不稳——毫无疑问,就在不久之前,这里发生了一场恶战。

原本安宁祥和的巫学院里,此时到处都是倒地呻吟的巫女。巫童不见身影,但巫女们死的死,伤的伤,鲜血遍地,发出阵阵的腥气。朴素雅致的建筑被人用剑气砍杀数次,窗棂破碎,房门尽裂。

脚边,一个守门的老妇正趴伏在地上,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常芸一脚踏上她的肩膀:“说,这是怎么回事?!”

老妇痛呼一声,抬起头来,只见到一个煞白着脸的少女,如同远古夜叉一样地看紧了她。那双眼睛里蓬勃的怒意让她毫不怀疑,要是她没回答出她的问话,她就必死无疑。

“是……是有恶人杀进了巫学院里!一男二女,还有一个小女娃子!那个小女娃倒是没怎么动手,但为首的那个女的见人就杀,见人就砍,那男的和另外一个女的帮她打下手!他们,他们……是畜生啊!”

是畜生,是魔鬼啊!

她睁着浑浊的双眼看着眼前尸殍遍野的景象,老泪纵横。

常芸睚眦欲裂。

“殷!若!凰!”

她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来。

她步步向前,直奔容依的书房而去。在那里,只有几个老妇的尸体,却不见容依的身影。

心中不祥更炽,她转而向祭坛方向奔去。在那方巨大圆形白玉祭坛之上,躺着三个气绝身亡的紫带巫女,她们身体里流出的鲜血,染红了整个祭坛;而在她们的中央,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绿带巫女。

常芸颤抖着身子,慢慢地靠近。

她看见,那总是一丝不苟梳着的头发,现在却胡乱地披散开来;那总是淡然笑着的眸子,此时却紧紧地闭着;那吐出温言细语的嘴唇,现在却毫无血色,而她的唇边,是斑驳干涸的血迹……

“院长……”

常芸梦呓。

听闻这声唤,容依睫毛轻颤,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第一百一十四章 仇恨

宝鉴将军在上,我在下全能游戏设计师邪王追妻:废材逆天小姐当前位置:棉花糖>玄幻魔法>巫医修仙手册>《巫医修仙手册》下载本书作者:璟灵字数:157返回书页推荐阅读:将军在上,我在下全能游戏设计师邪王追妻:废材逆天小姐无敌剑域元尊凡人修仙之仙界篇海贼之雷神降临一号红人误惹妖孽王爷:废材逆天四小姐合体双修末世之宠物为王跑出我人生合租医仙一念永恒眼睛上糊满了血垢,所以眼前的一切,容依看得并不真切。

她只看到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有两颗闪着晶光的黑宝石。她笑了笑,尽管扯得嘴角生痛:“常芸,你来了……”常芸连忙来扶她,摆正她的身子:“院长,”她的声音压得极低,

“告诉学生,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巫医修仙手册》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下载本书最新的txt电子书请点击:/本书手机阅读:/89077/发表书评: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在点击下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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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杀!杀!杀!

大雨倾盆,电闪雷鸣。

“你是什么人?”青蛇先站起身来,就来摸腰间别着的长剑。

“我!来!取!你!狗!命!”

来人发出恐怖的低吼。

青蛇心里一颤,随即笑了开来。虽然看不清楚这人的相貌,但就从她的声线和身形来看,也不过是个丫头片子。一个年纪轻轻的后生,居然也有脸说这样的话?

“呵,你这话我听得多了,但是结果呢,说这话的人全都死了……你说说,你这么不自量力地来找死,我不送送……”

“唰!”

银光割裂浓稠的黑暗。

青蛇的身子被分成两半。

血花喷溅,到处都是。

常芸向前数步,从黑暗中显了出来。她一脚将青蛇的残尸踢开,长剑指去,浑身煞气。

“下一个,谁来?”

“青蛇!”白狐如梦方醒,怒吼一声,拔出两把泛着蓝光的尖刀就向常芸扎来。

常芸冷笑一声,猛地跃起,其余二人还未看清楚她怎么动作,白狐就尖叫着跪倒在地,右臂尽断,鲜血喷得一丈之远。

“你……你……你是巫学院的那个……常芸……”借着月光,白狐终于看清楚了常芸的面容。他心中大骇不已,这个姑娘分明只是个低等巫女,怎么会突然爆发出这样恐怖的杀力?

“你……我不管你吃了什么灵药,你斩我挚友,我跟你拼了!”他咬牙站起,又朝常芸奔来。

“唰唰唰……”

三声,白狐左手、左腿、右腿尽断。

常芸长剑往下猛地扎去,正中白狐的心脏!

“还有谁?!”

常芸满脸是血,怒指殷若凰。

殷若凰大骇,声音里再也没有了平素的倨傲:“你是常芸……你是晋升比试上那个……”

可她明明是个紫带巫女啊!

虽然换了相貌,但明明就是个其貌不扬的低等巫女啊!

又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实力,用让人根本看不清楚的招式,接连斩了她的两员大将?

“你还记得我,那算你死得明白。”

常芸狞笑。

殷若凰倒抽了一口凉气,多年来她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心悸。她强忍出心头那逃跑的冲动,咬牙切齿道:“不管怎么说,我都是准晋升的绿带巫女!我堂堂绿带,会怕你这个黄毛丫头不成?”

说着,她抓起放置身侧的蛇王鞭,就向常芸抽来。

“我这蛇王鞭是用深潭里的万年蛇王制成,灵力炼化多年,才能有这样一件成品!你斩我手下,不代表你就能接下我这一鞭!”

她用了杀招。

“嗖!”

通体漆黑的蛇王鞭迸出绿色的冷光,猛地向常芸袭去。

这一鞭极快,甚至有残影乍现。然而,它去得快,常芸却比她更快,红光浮动间,她身子一抖,竟毫发无伤地躲过,似瞬移一般!

“不……这不可能……”殷若凰梦呓出声。如果她没看错,刚刚常芸使出的,是已到炉火纯青之境的体术四级,身避术!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她呆立原地,骇动不已。巨大的挫败让她的心脏都疼痛起来,她呼出一口浊气,大喝一声“我跟你拼了!”,疯狂地挥动着手中的鞭子,朝常芸奔去。

鞭子一下下地抽下,打得尘土飞扬,门窗尽碎。乱石齐飞间,常芸面容如霜,飞身躲避,每跨一步皆无声响,每动一次皆有残影,游刃有余,毫无惧意!

“当!”

常芸抓住殷若凰气喘吁吁的空档,手上一抖,剑身狠狠地砍在蛇王鞭上。霎时间,常芸身上的红光顺着长剑,如血盆大口,急速地吞噬掉鞭身散发出的幽幽绿光。眼看那红光越来越逼近,殷若凰心中大骇,终于松手!

红光带着那蛇王鞭调转了方向,稳稳地停在常芸手中。

“你……你……”被缴械的殷若凰终于没有了她强撑的骄傲,眼波破碎,节节后退。后背突然一阵冰凉,抬眼间,竟见到古寺里怒目圆睁的金刚铜像!

“唰!”

冰冷的蛇鞭破空而来,缠上她的脖颈。

常芸手握鞭把,如索命的无常。

“其一!你舆论造势,暗中中伤巫学院的名声,该不该死!”

常芸手上用力拽动,咬牙怒喝。鞭子迅速地收紧,巨大的疼痛瞬间将殷若凰淹没。

“其二!你擅用蛊物,用尽下三滥的手段,该不该死!”

她继续用力,扯得殷若凰脸上青筋暴起!就算她双手死死地扣着脖上的长鞭,指尖血肉模糊,都是徒劳。

“其三!你与人狼狈为奸,屠杀无辜,杀我师尊,害我师姐,幸灾乐祸,毫无悔意!该不该死!”

最后这一声,她用了全力!

“你该死!”

轰隆隆的雷声之后,“嘎达”一声,殷若凰的脑袋软耷耷地歪到了一边。

“轰轰……”

惊雷不歇。

大雨不停。

古寺里是浓重的血腥气,和一个女孩的低泣。

常芸一脚踢开殷若凰的尸身,朝女孩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小姐姐……”嘴上叫着的是亲昵的话语,但女孩的身子却止不住地往后缩去。

常芸看在眼里,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

“我只问你一遍,你有没有动手?”

牧之大哭。

“我没动手!我不敢!不敢!”

她是身手不凡,受命于人,但她从不滥杀无辜!更不会杀那些巫女!

常芸看了她一会儿,身形突然猛晃,软倒在地。

她躺在冰冷的地上,往上看去,只看到身上溅满鲜血的怒目金刚,那周身的戾气,如黑云压顶。

良久,她才极弱地呼出一口浊气。

“你走吧。”

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女孩听闻这话,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再不走你就得死。”

常芸的声音已经几不可闻。

牧之抽噎着,跌跌撞撞地往外爬去。

一边爬,她一边低啜,一声声地说着“对不起”,终于,消失在漆黑的门口。

常芸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

古寺里,残肢遍地,血流成河。

在残肢断臂中,躺着一个少女。

她满身血污,脸有黑气;一丝红光从她额前升起,然后消散不见。

她突然皱起眉头,像是压抑了极大的痛苦——

常芸再次坠入了那片仙境之中。

祥和美好不再,扑面而来的却是嘶吼的狂风。池子里的莲花凋谢枯败,毫无生机地耷拉在黑色的池水之上。

在水池旁边,立着一道人影。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别来无恙

常芸鼻子一酸,扑了上去。

“陆大伯!”

她伸出手,抱住一片虚无。

她有很多话想告诉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想告诉他,她终于遂了她的心愿成巫了,但成巫之后的她并不快乐……她在仇恨的煎熬里苦苦寻觅解脱的机会,却被老天爷的玩笑打得措手不及……

她还想告诉他,她变得不像自己了,她杀了很多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那些人只要动了想害她的心思,她就会用暴虐的手段将他们尽数铲除……

“陆大伯,你说,我还是我吗?”

她凄惘一笑。

陆巡低垂着头,轻抚她的头顶:“芸儿,别来无恙。”

常芸的泪意瞬间汹涌。

日夜辗转,只为一句“别来无恙”。

狂风肆虐,常芸在风中摇摇欲坠。她紧紧地抓住陆巡的衣摆,像是抓住水中最后的浮萍。

但陆巡的身影却在风中渐渐消散。

她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不管是在现实,还是在这秘境。她眼睁睁地看着整个世界开始崩塌,如地震侵袭,最后,被无边无尽的黑暗吞噬。

在她失去意识之前,她似乎听到了一道非男非女的声音,低低地对她说着,你何必如此……

……

雨后清晨的阳光金灿灿地洒向大地。

古寺又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娄青背着猎来的猎物,步履沉重地走入了眼前的古寺。

这一趟收获平平,又累得半死,他好不容易找见了一处可以歇脚的对方,就想进来小坐一会儿,再行赶路。

咦?

他动动鼻子。

怎么……有一股腥气?

这味道十分熟悉,分明……就是血的味道!

娄青有些胆寒,但好奇心还是驱使着他往寺内走去。视线越过破烂不堪的木门,他眸光一闪,借着外面明晃晃的日光,突然就看清了屋内的死尸!

被劈成两半的身体,散落的手脚,还有已经干涸的血迹……浊气从喉咙口里涌出来,娄青顿时弯下身子,干呕不已。

好不容易停止了反胃,娄青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就看到了躺在死尸中间的那个少女。

只有她的身体是完整的。

娄青定睛看去,吃惊地看见她仍在微微起伏的胸腹。

她,还活着?

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驱使着娄青蹑手蹑脚地挪了过去。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条,轻轻地拨开少女脸上的头发——

“吓!”

他吓了一跳,连连后退。

居然……居然是之前砍杀王兽的那个巫女!

她怎么会在这儿?还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又惊又惧地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激烈跳动的心跳才慢慢地缓了下来。他将视线转向了静静躺在少女身边的那把银剑上。

看着……很锋利的样子。

应该值点钱吧?

他“咕噜”吞了一口口水,轻手轻脚地再次靠近。

上次一见,这少女出手阔绰,看上去根本不缺钱的样儿,完全不是他这样的底层小角色可以比的……那现在从她这里取点东西,应该,也不过分吧?

他朝地上那把银剑伸出了手。

“我劝你别碰。”

一个沙哑破碎的声音突然响起。

娄青大骇,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抬眼看去,只见到刚刚还半死不活躺在地上的少女,此时却突然站了起来,那惨白的脸,如阴间一只厉鬼。

“我……我……我就是想拿起来看看。”

娄青慌不择言地说着。

常芸根本不看他一眼,而是略微吃力地拾起地上的长剑,步履不稳地朝外走去。

娄青微微舒出一口气,连忙小碎步地跟上:“那啥……”

常芸不说话。

娄青有点急了:“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吧?”

常芸终于有了反应。她瞥了他一眼:“你要钱?”

被戳中心事,娄青顿时大窘。这个巫女居然还记得自己!并且很显然的,她还记得自己的软肋……

还没想出来怎么回话,常芸就又接着说道:“把你的马借我用下。”

此时他们已经走出了古寺,娄青的那匹精瘦老马就栓在门口的一口歪脖子树上。

常芸径直翻身上马。

娄青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在见到常芸甩下来的一张银票之后,全部吞回了肚子。

*

常芸驱马往云水乡的方向行去。

她脸色苍白,极其虚弱,老马驮着她,缓缓地行在回去的路上。而娄青,则神情莫名地跟在她的身后,嘴里时不时地嘀咕着什么话语。

从早走到下午,他们终于抵达了云水乡的巫学院前。恢宏不再的大门口,拥聚着乌泱泱的民众,还有一些身穿深蓝色锦缎长袍的男人。

一个中年女人眼尖地发现了常芸,顿时惊呼一声:

“血!”

她这一声喊,将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过来。众人惊惧地看见,在马背上的少女,浑身是血,如浴血而出的魔女。

“你是什么人?”其中一个身着深蓝色锦缎长袍的男人走了过来。

常芸翻身下马,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往巫学院里走去。

“问你什么人!”男人厉喝,几个同样打扮的男人冲了上来,将常芸团团围住。

常芸这才有了反应。她冷淡地扫了这几个男人一眼:“我是这巫学院的人。”

“啥?”围观的民众微惊。

谭肆也吊着眼睛看着常芸。

昨日傍晚巫判院有人来报,说是巫学院遭了恶贼,死伤无数。因为事关重大,巫判院里左右拿不定主意,所以让人快马加鞭地往双川县上求去。

而自己作为这次判案的判守,今日一早就马不停蹄地赶来,还没走入门去,就见到了这突然杀出来的少女。

“你昨日身在哪里?昨夜宿在何处?今日外出为何?又为何满身鲜血?”谭肆厉声问道。

常芸看了他一眼,冷笑着继续往门里走去。

谭肆大怒。他可是云水乡巫判院里凤毛麟角的三等判官,在巫判院里人人都尊他一声“大人”,他如此身份,居然被这样一个丫头片子给不放在眼里?

“此人有重大嫌疑,给我缴了她!”他朗声下令。

此令一出,顿时有两个大汉冲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攫住了常芸的胳膊。

第一百一十七章 他们该死

常芸面色极白,但愈是这样,她的眼眸就愈发清晰慑人。

“放开!”她厉斥。

谭肆伸出手来,正欲一巴掌扇下去,突然听见周遭的议论声安静了下来,众人的视线越过他,往巫学院里面探去。

在那里,走出来两个巫女。

一个身形姣好,虽蓬头垢面,仍不减她的风姿。她两手牢牢地搀扶住一个头发银白的老人,步履有些虚浮,显然是受了内伤。

而被她搀扶着的老人,则是一脸淡漠。面粉袋子一样的面庞上毫无表情,不管是周围的修罗场,还是聚拥在一起的看客,都引不起她一丝的注意。

她们两人缓步而来,在常芸的面前站定。

咏兰看着一身是血的常芸,心里微惊,但面上却是不显。她微叹了一口气,转而向谭肆说道:“大人,我乃巫学院里的蓝带巫女黄咏兰。此人是我学院里的学生,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有大量,饶过她这一回。”

谭肆挑起了眉毛,看看咏兰,又看看常芸:“那她为何满身血污?”

咏兰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低垂着眼,凄声答道:“她省亲回乡,哪曾想竟看到学院里这般模样……这些血,想必也是在学院里沾染上的……”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红了眼眶。

谭肆见她如此模样,终是不好再说些什么,面色不虞地挥挥手,让那两个大汉放开了常芸。

离开大汉的钳制,常芸身形不稳,差点软倒在地。幸好咏兰眼疾手快地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扶住。

之后,便是巫判院的果决插手。学院被封禁,院里的死尸被一批批地运出,被鲜血浸湿的地面也被一遍遍地清洗,好似妄图想用这样的方式,将那场暴行遗留的痕迹永远地抹除。

云水乡登记在册的巫女共有四十九人,死二十人,伤十五人,逃五人,最后只有九人留在院里。

那天夜里,常芸发起了高烧,再醒来时,已是三天之后。

*

咏兰在老院长的授命下,成为了新的巫学院院长。

段凤君逃走,易秉谦、文洁重伤,而林暮云和廖思明只是受了轻伤,没有去得医馆疗养。那日咏兰突然将常芸唤进了书房里,同在房里的,还有廖思明和老院长。

常芸大病初愈,面色仍是有些灰败,咏兰看在眼里,心中涌出一丝的疼痛:“常芸,今日,是想要问你……”

说到这里,她不禁回头看了看站在阴影里的老院长,下定决心一般,继续说道:“是想问你,殷若凰一行人,是否……为你所杀?”

常芸点头。

“他们该死。”

她答得十分干脆。

咏兰一惊,完全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快就承认了下来。之前在巫学院门口见到常芸身后跟着的那个猎人,她便多留了一个心眼,找人去询问了一番。不问不知,一问大惊,那猎人居然说在古寺里见着了几具残尸,而常芸,此前就躺在那些残尸中间!

她心中拿不定注意,只能找老院长商量。后来,差了巫女去往那寺里,趁着还无人发现,将那些残尸找了地方全部掩埋。

回想到这里,咏兰叹了一口气:“他们狼子野心,滥杀无辜,千刀万剐都不足为过!但是常芸,冤冤相报何时能休,你杀了他们,他们身后的人定不会放过你,巫学院现在人手不足,元气大伤,已不再能为你遮风挡雨,你……”

话还没说完,常芸就恭敬地鞠了一躬:“学生明白,学生明日启程离开,不会拖累巫学院半分!”

“不……你……”咏兰很是愧疚,抓起常芸的手,泪眼朦胧:“你为院长大人她们报了仇,她们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到欣慰,也为你感到骄傲……”

一旁的廖思明别过脸去,嘴唇微微颤抖。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在角落里的老院长突然抬步走了过来。她拿起桌上的纸笔,洋洋洒洒地写了一行字来,枯瘦的手抓起,递到了咏兰的面前。

常芸这才意识到,老院长是不会说话的。

咏兰睁大了眼睛,不置信地看着上面的话语。她不明白,将常芸送走的命令也是老院长下的,可是现在……

“常芸,我……”她觉得难以启齿。

她如此为难,尽数落在老院长的眼里。老院长摇摇头,径直向常芸走来,抓起她的右手,用食指在下面写上一行小字。

常芸震惊地抬起头来。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老院长。

这个早已退隐江湖的老人,这个云水乡上唯一的绿带巫女,就在刚刚,用只有她能感受到的方式,在她手中烙下一行印记。

指腹的灼热还未消散。

留下来,跟着我。

就这区区六个字,让常芸强撑了这么多日的心,终于猛烈地疼痛起来。

她眼角含着泪,重重地点头。

“学生听命!”

她朗声叫道。

……

谭肆带着几个判官驻扎在巫学院里,已经整整十日了。

这十日里,他们吃住都在巫学院的客房,白天外出搜集证据,晚上回来分析情报,继而沉沉睡去。

不得不说,这次的案子十分棘手。虽然知道犯事的是一男三女,但方圆几里都无法寻得他们的踪迹;更糟心的是,都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双川县派出的判官却还没有过来。

谭肆最开始还有些烦躁,时间长了,他反而也想开了。他索性整日地窝在巫学院里,时不时地在院内走来走去,一面随意地找人问话,一面静静地观察。

他注意到那日在巫学院门口见到的那个少女。

自从跨入不惑之年后,不知怎的,他早晨醒来的时间就愈发早了。但这个少女晨起的时间却比他还要早些,每当他迈出屋子的时候,都能远远地瞧见在训练场上的那抹身影。

她有时候单独训练,有时候是在一个蓝带巫女的指点下练习。就算他是个对巫女体术毫不了解的外行,他也一眼看出来,这个少女的训练进行得并不顺利——

她的动作迟钝而可笑,根本没有半点巫女矫捷利落的神采。

第一百一十八章 巫灵枯萎

这方,廖思明面露担忧地看着常芸。

“还是不行吗?”

她不禁发问道。

常芸抬起头来,眼睛下面是乌青的眼圈:“不行。”

闻言,廖思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自从那日老院长改变主意之后,她便依命行事,重新开始对常芸体术四级的教导。据常芸所说,她不久前曾经使出身避术,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

别说是身避术了,就算是一些低级别的体术,常芸都有些吃力。

为此,她们特意求到了老院长的门下。没想到,老院长将常芸领到正殿重新测灵了一次,再加上好一番询问,最后得出的结论竟只有寥寥四字。

“巫灵枯萎”。

常芸面无表情地看着写在纸上的这四个遒劲的大字,轻声笑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

她不是没有思考过,为何在她去找殷若凰一行人复仇的时候,她能够爆发出那样惊人的灵力。

正如殷若凰死前所说,她是准晋升的绿带巫女,而自己竟像捏一只蚂蚁似的将她处决,自己这枚巫灵所蕴的灵力,根本不是一个区区蓝带所能够具有的。

而将那三人斩杀之后,自己的身体虚弱到了极点,不管是体术还是巫术,她都力不能逮。

如今看来,她的巫灵应该是在她狂怒的情感刺激下,如昙花一现地爆发出无穷的潜力,从而陷入了枯萎的境地。

廖思明挥挥手,示意常芸不用再继续了。

常芸点头,神色淡然。

廖思明有些吃惊:“你……你不失望?”

那可是巫灵,是巫女赖以生存的巫灵呀,巫灵枯萎了,这个少女为何一点都不焦急的样子?

常芸没有说话。

她微微转身,看向了远处天边的层峦。

那里层峦叠翠,一山更比一山高。

良久,她才轻轻地开口,不像在回答,却更似在自言自语。

“花枯萎……是为了来年绽放出更美的花,不是吗?”

*

从那日过后,常芸谢绝了廖思明和咏兰的好意,开始独身训练。

她早起晚归,一如以前。箭术、剑术、轻身术,曾经游刃有余、随性运用的体术,现在对于她而言却是似乎无法逾越的鸿沟。

但她从未放弃。

不过是巫灵枯萎。

不过是从零开始。

只要尚有一丝游魂在,她就不会轻言放弃。

如果放弃了,她怎么告慰爹爹在天之灵,怎么对得起过往的岁月,怎么能够手摘星辰,笑傲群雄?

不过是失败一次。成功如果来得那么容易,怎么会让人日夜幻想,牵肠挂肚。

那日,她胡乱地在头上擦了一把汗水,抓起长剑,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还没走着几步,她就看见在训练场边的那棵榕树下,立着一个绿色的身影。

她的手中拄着一个龙头拐杖,银发比雪还白,眼似海般深邃。她静静地看着常芸,神色柔和似阳。

常芸走上前去:“院长。”

年迈的老院长没有反应。她转过头,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常芸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老院长领着常芸来到了清冷的正殿里。她站定,回眸,示意常芸将手放在测灵石上。

常芸放上,如上次一样,测灵石散出一道极淡的光晕。那光非紫非蓝,是带着颓意的灰,很快就被周遭的寒意给吞噬。

正在愣神时,老院长突然挥着手中的龙头杖,狠狠地朝常芸劈了过来!

常芸大惊,但身子仍然不动,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

身体早已不如以前,这一下打得常芸的五脏六腑都纠结在了一起,泛起难以言喻的剧痛。她低下头,紧紧地咬紧牙关,不让一丝呻吟泄露嘴边。

“嗖!”

拐杖继续打来。

老院长年岁虽高,但灵力雄厚,每一杖都用了狠力,带着灵力,往常芸身上招呼。没几下,常芸就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

这血不是鲜红的颜色,而是散着腥臭的乌黑一片。

不等常芸将嘴角的残血拭掉,老院长又是一杖挥来。

常芸羸弱的身躯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重力,双腿一软,跪倒在冰冷的大殿之上。

她抬起头,看向那个挥杖的老人。

老人的眼神很坚毅,笃实,毫无对常芸的怨恨,而是下定决心一般的坚定。常芸看着看着,突然就知晓了这位老人的用意。

容依曾经说过,巫灵不是物,巫灵也是有灵性的。如果主人的身子镇不住它,它就会不知不觉地溜走,逃到找不到的地方。

这么说来,她的巫灵也如同一个受惊的孩童,躲在了黑暗的角落。而对付孩童的最好方法,就是用危险将他诱逼出来。

想通这一切,她攥紧了拳头,低下头,将背脊挺得笔直。龙头杖一次次地劈在她的身上,她却半声不吭,硬是用她脆弱的身躯挨下了这场酷刑。

但她只感受到了身体的疼痛,和体内若有若无的热流,便再无其他。

终于,老院长挥挥手,显然是累极了。

常芸咬牙从地上站起,微微对老院长一颔首,然后往外走去。

户外,阳光正炽。

她看着明晃晃的太阳,神思有些恍惚。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了立在远处、满脸是泪的那道熟悉身影。

余沐儿。

常芸的目光变得柔和,忍着身上的疼痛,缓步走了过去。

“沐儿。”这两个字刚刚说出口,余沐儿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有事耽搁了行程,好不容易解决妥当,便独自一人从淮阳郡里赶了回来。可是还没走到巫学院门口,就从饭后闲谈的人们嘴里知晓了前些日子的那场浩劫……

院长大人死了,巫女们死伤无数,她无法想象,那日回来的芸儿姐姐会是如何的心情去面对这一切……这是她一想起,就会湿了眼眶的疼痛。

看着大哭不已的余沐儿,常芸没说什么,而是有些体力不支地走到了树下,以背倚着,懒懒地看着天边的云彩。

余沐儿渐渐地停止了哭泣,顺着常芸的视线望向天边。抽噎一声,她问道:“芸儿姐姐,你不伤心吗?”

常芸转头看向她。

然后轻轻说了一句,余沐儿在很久之后,都无法忘怀的话。

“伤心,能让人死而复生吗?能当饭吃吗?既然不能……那伤心就毫无意义。”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戾气深重

常芸日复一日地训练着。

以前的她虽然早出晚归,但至少是在保障自己充足睡眠的前提之下。但是现在,她一日只睡两个时辰,其余时间全都耗在了训练场上。

余沐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常常绑着石袋绕训练场上奔跑,一面跑,一面密切地关注着常芸。

终于有一天,常芸惨白着脸,坐倒在地。

长久时间的训练加上老院长每日的杖打,让她的身体已是到了极限。余沐儿心急如焚,连忙去请了咏兰院长帮忙。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余沐儿生出了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在三日后的那次杖打时,终于叫嚣着达到了顶点。

那日,常芸步入正殿,如先前一样,咬紧牙关跪倒在地。和往前不同的是,这次余沐儿也悄悄地跟上,趴在窗户缝前,屏住呼吸往里窥去。

老院长并未立马动手,而是丢来一颗药丸,示意常芸服下。常芸看了看老人那坚定的目光,心中微叹一口气,仰头吞下了。

服下之后,不过须臾,常芸就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锥心痛苦在身体内部炸开。她没有诧异,也没有愤怒,而是蜷缩着身子,任痛苦在身体里肆虐。

很快,她的面色便已苍白如纸,汗水更是滚滚滴下。老院长熟视无睹,照旧抽出那把龙头杖,卷这风呼呼地朝她身上招呼而去。

“啊!”

常芸难以遏制地痛呼一声。

因为这古怪的药效,这一次的痛感比先前更加灼烈,像是沾满了辣油的鞭子狠狠扇在了她的身上。老院长毫无所动,仍是一下一下地狠劈过来。

趴在窗外的余沐儿看在眼里,急得泪水糊花了眼睛。她早在上次求咏兰巫女去照看常芸之时,就已经知晓了前些日子发生的一切,涌上心头的是对常芸深深的担忧,和无边的心疼。

她比谁都想要常芸恢复如初。

但她更想要常芸平安无事。

她的情绪无人所觉,常芸躺在地上,只觉得自己一会儿是在地狱,一会儿又飘到云间。恍惚间,她似乎听到了身体深处的一道声音,那是深深的叹息,像是久睡之人,终于醒了过来。

在那之后,她就沉沉地晕了过去。

……

在黑暗之中,常芸如置身烈火地狱,身体里全是到处乱窜的火苗。巨大的痛苦让她的理智崩塌,生出了不如一死的绝望想法,但是转瞬,又被她极强的求生意识所淹没。

她不能死,她死了,谁来砍杀那些奸人,谁来完成属于她自己的命格?!至少现在,她还不能死!

“啊!”

她在黑暗中狂啸出声,霎时间,火没有了,痛苦也消逝了,她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以及,一阵微弱的哭泣。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是在正殿里,在她面前的,是一脸严肃的老院长,和跪倒在地抱着她哭的余沐儿。

“沐儿。”常芸有些无奈。她怎么跑来了。

“芸儿姐姐!”余沐儿瞧见常芸醒了,喜形于色,但很快又黯淡下来,“你还觉得痛吗?有没有哪不舒服?”

常芸皱眉,微微动了下身子。奇怪的是,除了身体肉身的痛苦还在,身体内部的那种无力感却是没了。

而更她惊奇的是,她目探远处,竟又能像以前那般看得一清二楚。

她,这是恢复了?

她不禁以询问的眼神向老院长看去。

老院长脸色没有一丝松快,但还是对她微微点头,算是勉强宽慰。

常芸连忙爬起来,吃力地鞠躬:“谢院长大人!”

老院长深深地看她一眼,然后抬步离去。

清冷的大殿里,只剩下常芸和余沐儿二人。

余沐儿咬着嘴唇看着常芸。

在窗外看见常芸昏迷过去之后,她尖叫着闯入,一直跪守在常芸的身边,用袖轻轻地拭去她脸上的汗水。

也就是在这一个时辰内,老院长与她做了一次简短的交流。

-你是这女子的朋友?

-是,我是芸儿姐姐的朋友!

-你可知道,这女子为何有这么重的戾气?

-戾气……我不知道。

-她心思极沉,戾气深重,会助她成事,也会让她毁灭。你是她好友,更应帮她助她,不能让她走入歧途。

-歧途……这,这……我,我会的!

那个时候的她,并不能全懂老院长的话,她唯一能懂的,是那句“帮她助她”。这话和她的初衷不谋而合,她便一口应了下来。

也就是因为这样,她更加坚定了带常芸回淮阳郡的想法。

她决心找个时间,和常芸好好谈谈。

*

这些日子,常芸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巫灵正在慢慢恢复。

这让她的心中升起了喜意。她于是在修炼上更加卖力。

余沐儿总是在她身旁,密切地关注着她,生怕她再有什么不测。

黄昏的余晖下,两个身影总是离得很远,但影子,却仿佛近在咫尺。

苏丑回来的那天,见着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易秉谦护院有力,身受重伤,和其他受了重伤的巫女一起被巫判院的人带去集中治疗。苏丑作为易秉谦门下的学徒,自然是跟了一块去的,伴在他的左右,悉心照料他的起居。

如今易秉谦伤势好转,他便跟着一起,回到了巫学院里。

他怔怔地看着训练场上的那两个身影。

常芸手上一抖,使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剑尖甚至有红光浮动。她长吁一口气,眼睛上抬,便见着了在场边的苏丑。

她扬扬手,示意苏丑过来。

苏丑乖乖过去。

“常姑娘……”苏丑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嗫嚅半晌,他还是下定决心问道,“你成功了吗?”

成功地用那些丹药,完成她一心想要完成的事情了吗?

常芸笑笑:“你明明知道,还问我做什么。”

苏丑大窘,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我……”

常芸正色说道:“还要麻烦你继续帮我炼药了。”

苏丑吃了一惊:“还要吗?”

“嗯,还要。”常芸点头,“我不会这么容易放弃。”

苏丑了然。不知怎的,他的心头划过了一丝不忍:“常姑娘,我知道这话不当说,但是,有些事情若是能放下……”

常芸打断了他:“知道不当说,就不要再说了。”

说完,她便提着剑,转身离去。

第一百二十章 生离

一旦起了头,巫灵的恢复便是突飞猛进,转眼半月过去,常芸的灵力已是重回到先前的水平。

蛙声片片,蝉鸣阵阵,夏日喧嚣地来了。

常芸开始跟着老院长修炼巫灵。老院长是灵力雄厚的绿带巫女,无论是修炼造诣,还是人生智慧,都不是常人能够比拟的。

为了使常芸突破淬体阶段,她特意将其带上后山,让常芸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与自然同呼吸、共吐纳,心无旁骛,潜心修行。

在这段时间里,咏兰也替代了易秉谦的位置,毫不吝啬地教授常芸的医术。

不管是浩瀚医书里的知识,还是开身之术的运用,常芸一日比一日熟悉,一日比一日通透。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从一个只窥边角的门外汉,变成了一名真正的巫医。

余沐儿将常芸的变化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但这种喜意却仍然无法抚平她心中的担忧。

她寻了一个时机,向常芸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去淮阳郡?”常芸从医书里抬起头来,眉毛挑起。

余沐儿重重点头:“我思来想去,终究觉得云水乡不太安全,芸儿姐姐不如跟沐儿一起去淮阳郡里……”

这些判官还驻扎在学院里没走呢。并且听苏丑说,集中治疗虽然是真,但是在治疗过程中还伴随着判官的询问。要是最后查出来是常芸把那些凶手给手刃了,不知道会生出什么样的事端来……

常芸没说话。

她想起了老院长。

像是知晓她的想法似的,余沐儿又紧接着说道:“这事我向老院长说过了,她也觉得这是个办法。”

常芸扬眉:“哦?”

余沐儿点头:“嗯!真的说过了!”

这事她准备周全,就欠常芸一个点头了!

常芸垂下眼睛。

淮阳郡离光州极近,是三大家族经常出没之地,在那边遇见王知琳的可能性极大……只是此行一去,便离云水乡甚远;沐儿虽对自己极好,但自己终究是寄人篱下。

见常芸犹豫,余沐儿大急,只好压下了自己最后的砝码:“我跟爹爹说过了,我们回去后,可以直接入得淮阳郡的巫学院里,芸儿姐姐你无需担心今后的修炼。”

听得这话,常芸终是不好再说些什么。

“沐儿,谢谢。”她低声说道。

这是常芸第一次向余沐儿道谢。不知怎的,余沐儿闻言,眼睛却是红了。

“只要芸儿姐姐同意就好……”

只要你远离纷争,事事平安就好。

但这些话,她终究,没有说出口来。

*

果然如余沐儿所说,老院长对于这个提议没有多说什么,很快就应允了下来。

这一次的别离,就这么不温不火地来临。

临行前一天,常芸在见过暮云巫女之后,就被老妇领着,到了咏兰院长的书房。

咏兰巫女和老院长早已等候在内。咏兰仔仔细细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泛黄的医书,递给了常芸。

“好好收下吧。”

说完这句话,她便叹了一口气,推门离去。

书房里,便只有老院长一人负手立在窗前,神情淡然地眺望远方。

听闻老院长早年是云水乡声名显赫的巫女之一,一生跌宕起伏,年轻时更是参军于天德之战中,战功赫赫。无奈却被羯国的奸人伤了声带,从此失语,再也无法开口说话。

自从那场浩劫之后,巫学院的人心便步入了溃散的边界。是老院长挺身而来,主持院内大小事务,让众人重拾了信心。不仅如此,老院长也帮她良多,其中恩情,是她怎么也还不够的。

听闻身后响动,老院长转过身来。她拄着拐杖,缓步来到一侧的墙前。这面武器墙上挂着数把权杖、长弓、长剑,还有一些异武,都是巫学院这么多年来的珍藏。

她取下一把长剑,出鞘,递到常芸的面前。

那是一把只看一眼就直觉得寒气逼人的剑。剑身极薄,泛着淡淡的蓝光;剑柄为一条盘踞的银色长龙,剑刃锋利,如秋日之霜。

常芸伸手接过,只觉得这剑看似轻薄,在手中却是极沉,沉甸甸如同铅坠一般。她猛地往前一刺,剑刃破空,宛如裂帛,让她不禁低喝了一声“好剑”。

老院长点头。

常芸微惊:“院长大人这是要将此剑赠予学生?”

老院长再次点头。

常芸心头不由得泛起暖意。

但她还是摇摇头,将长剑递还过去:“学生何德何能,能受这样的馈赠。”

老院长看她一眼,不答也不接过,摆摆手,显然是要她离去了。

常芸看着手中的长剑良久,低语一声“谢谢”,终是挺直了身子,转身离去。

翌日,便是到了出发的日子。

常芸的行囊不多,不过几件武器几件衣服,还有苏丑交与她的一些药丹。她和余沐儿走到学院门口,回眸看去,便见到全院的巫女都出门来送。

咏兰立在前头,含泪对她口语了一声“珍重”;老院长立在一侧,静静目送。

人群中间的暮云巫女,眼神如炬,对她微微点头。

常芸头也不回地离去。

短短一年时间,她便经历过很多次的分离,有生离,也有死别。生离虽然令人难受,但却仍是有希望的;唯有死别,才令人肝肠寸断。

而现在,既然不是死别,那就还有再见的可能。

也正是带着这样的想法,她才头也不回,大步向前。

*

常芸和余沐儿行了整整半月,终于抵达了淮阳郡里。

余沐儿轻车熟路地带着常芸回了余府,还未将行囊交与家仆,就看见一个白衣男子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温柔却又疏离的笑容。

“沐儿。”余文逸笑道,“这次回来,你可不许走了。”

余沐儿笑呵呵地回头看了常芸一眼,高声叫道:“这次一定不走了!”

余文逸哪里不懂她的心思,摇摇头,无奈笑道:“你啊,还是这么小孩子心性。也不学学常姑娘,这般稳重自持,哪是你那样子?”

余沐儿吐吐舌头。这话虽然是在损自己,她却一点也不生气,甚至还有点高兴。

余文逸转向常芸:“几月不见常姑娘,余某的武术都险些退步了。”

常芸面色冷淡:“欢迎公子经常切磋。”

余文逸挑起了眉毛,顿了顿,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听见背后响动,余桃三姐妹已是迎了出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从头开始

常芸就这样在余府住下。

因得有余沐儿这层关系,常芸在余家被尊为上宾,衣食住行无不被人悉心照料,日子当得上是悠然闲适。

在这段时间里,常芸一边用老院长给的失语剑练习体术,一边仔细地翻阅咏兰巫女所赠的古旧医书。

没过几天,常芸就和余沐儿坐上了马车,向城东驶去。

一路上,余沐儿难掩兴奋之情,小脸上满是对以后日子的憧憬。而常芸则撩起车帘,神色寡淡地看着窗外繁华之景,眼里是暗涌的光影。

不消一个时辰,她们就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常芸抬起头来,看向眼前的那块朱红匾额。

巫学院。

寥寥三个字,却让她想起一年之前,那个静静伫立在云水乡巫学院前的矮小身影。

兜兜转转,她跨越大半个云国,一切,竟从头开始。

余沐儿对常芸的心思浑然不觉。她一手挽上常芸的胳膊,一手拿着家里给的介绍信函,就带着常芸往里走去。

“芸儿姐姐,沐儿的大姐二姐都在这里修行,以后你若遇见什么困难,尽管找她们就是。”

一路上,余沐儿絮絮地叮嘱,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意。

常芸无奈:“沐儿,你说了三次有余。”

余沐儿呵呵地笑着,没有接话。

自从带着常芸来到淮阳郡之后,她脸上灿然的笑容就没停过。有些时候她也在想,她这么高兴,到底是因为她能够回到家人的身旁,还是因为她终于有能力,替她在意之人求得片刻安宁。

她们来到巫学院的正殿之中。这里的正殿相较于云水乡而言更大更冷,中间方台上放置的那块测灵石更为巨大,一人环抱堪堪能够。

她们刚一走入,殿内的众人纷纷循声看来。有豆蔻年纪的少女,有高挑身姿的年轻女子,甚至略带丰腴的妇女也赫然其中。

在她们身后,立着一个女子。

这女子身形颀长,姿态优美,尤其是她一头黑发长及脚踝,配以式样奇特的银梳,在正殿幽暗的烛光下泛出点点的光芒。她上着白色交襟,下面是血红的褶袴,在一众衣不兼彩的女子之间显得亭亭玉立,卓尔不群。

常芸认出来,这正是在三大家族宴集之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吴家长女,吴歆月。

只是没有想到,她竟是淮阳郡巫学院的院长。

接下来,便是一年一次的灵会仪式,巫灵之测。毫无疑问,常芸仍然是巫灵丙等,但出于常芸意料的,余沐儿刚刚把右手搭在测灵石之上,那方嶙峋怪石便迸出了两瞬白光。

“巫灵乙等。”

吴歆月面色如常地宣道。

她如此淡然,余沐儿和常芸心中却顿起波澜。余沐儿诧异地看看自己的右手,又抬起眼来看看常芸,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惊讶:

“我……我是巫灵乙等了?”

她如此骇动,常芸心里也泛起了疑惑。她原以为,巫灵的品级是天生而定、无法改变的,没想到竟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了质的转变。

常芸笑笑:“难兄难弟是做不了了。”

余沐儿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是乙等又怎么样,还不只是个没有突破体术三级的小童子罢了……”

常芸没有说话,因为她的视线越过众人,突然看见了台上的那道熟悉身影。

瘦削的背,温婉的笑,不是王晴柔,还能是谁。

呵。

常芸咧嘴冷笑。

站在台上的王晴柔心头猛跳,手上不稳,差点将测灵石一把推开。

吴歆月顿时蹙起了眉头:“别毛手毛脚!”

王晴柔连忙道歉,低头间,她的心仍砰砰直跳——

她如何能够想到,她居然在淮阳郡里,再次见到了常芸!

之前在三大家族的宴集之上,她就对常芸的出现深感诧异。没想到时隔几月之后,却在淮阳郡的巫学院里再次遇见!

简直是阴魂不散!

她又惊又怕,面上却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在得到一句“巫灵乙等”的结论之后,缓缓走下台来。

抬头间,她落入常芸盛满寒意的眸子里。

浑身一抖,她长长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之中。

*

王晴柔的噩梦很快就来了。

淮阳郡是中原第一大郡,巫女巫童的数量远远不是云水乡可以比拟的。在云水乡人人敬重的紫带、蓝带巫女,在这里却像是寻常巫童一般毫不起眼。无论是单独住处,还是单独教学,在这里都不复存在。

新入学的众人以巫童和巫女为划分,分别入住寝室。常芸刚刚将自己的行囊规整好,就看见了王晴柔踟蹰着走了进来。

常芸迎了过去,脸上是渗人的微笑。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王家姐姐。”

她声音算不得小,且特意在“王家”二字上加重了音量,原本嘈杂的寝室便安静了一瞬。离得近的巫女转过头来,目带疑惑地看着门口立着的二人。

王晴柔的额头渗出汗来。

当日她对余沐儿动手,也是因为她不久就要前往淮阳郡,再也不会回来,所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自己的愤懑不满都发泄了个干净。可她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余沐儿这个看上去怯弱胆小的丫头,竟然是余家的嫡女!

天知道在宴集上看见余沐儿的时候,她有多么震惊!

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常芸这个无权无势之人,竟然也来到了淮阳郡之中。并且现在……

她不禁抬眼看了看常芸脸上的表情。

“常芸妹妹。”她扯出一丝笑容。

常芸笑笑:“难为姐姐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王晴柔脑门上的汗珠更密了:“常芸妹妹,时候不早,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哦?”常芸挑起眉毛,“姐姐的意思,是不想和妹妹叙旧了?”

“不,姐姐不是这个意思……”

还没等她说完,常芸就微跨一步,用身体挡住众人视线,右手一伸,死死地攫住了王晴柔的胳膊。

“姐姐,请吧。”

她的声音低沉。

王晴柔被常芸不由分说地带着,来到了寝室之外的一处空地之上。

因为这段路程,王晴柔忐忑起伏的心,也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她看着常芸,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第一百二十二章 姐妹叙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晴柔就渐渐地接受了常芸实力不俗的这个事实。

但她从来没有认为她就真的赶不上常芸。

一个来自乡野的巫灵丙等,一个无权无势的黄毛丫头,一个粗鄙毫无教养的丫头片子,又怎么比得上她这个王家之后?

更何况现在的她,早已不是云水乡的她了。

现在的她有贵人相助,不仅顺利晋升为紫带巫女,并且直接进入了淮阳郡的巫学院里。

想到这里,先前的惊惧全都消散不见。她抱起双手,脸上带着笑,对常芸说道:“妹妹这是想跟姐姐我叙什么旧?”

常芸自然没有错过她神色的改变。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常芸嘴唇轻启:“既然姐姐问了,也就别怪妹妹我啰嗦。

第一,你得跟余沐儿为那日在后山的事情道歉,什么事情,姐姐想必比妹妹我清楚;

第二,姐姐你这里有一味药,妹妹我想亲眼看看这药在姐姐身上起不起反应;

第三,妹妹跟姐姐要个承诺,姐姐从此以后不得再找余沐儿和妹妹的麻烦。”

闻言,王晴柔顿时笑了。

“如果姐姐我非不呢?”

“那也行。”常芸立马调转身子,挥挥手就想离去,“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姐姐可以慢慢考虑。”

说完,她就消失在寝室门口。

王晴柔哪能料到常芸会这般反应,生生被这句话噎住,气得脸都红了。

这个贱蹄子!

居然这样看轻自己!

她捏紧了拳头,原本柔美的脸上,满是狰狞的怒意。

*

光州。

一个老妇端着药碗急急地走在蜿蜒的石道上。

“快点送去!不得耽误了老夫人用药的时辰!”

凌厉的话语还回响在耳边,她浑身一抖,手中的药碗差点就要拿不住。

深吸一口气,她勉强稳住了自己的心神,拐过几个拐角,终于来到了那扇门前。

伸出枯瘦的手,她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雅致的屋内,空气里悬着幽幽的药香。若仔细鼻嗅,便能在这延绵的药香里闻到另外一种味道——那是一个将死之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浊气,虽然些微,但到底是卷着死亡的气息。

屋内,立着好几个衣着华丽的妇人。为首的一个约四十年纪,身穿牡丹花纹锦长衣,面容虽算不上艳丽,却自有一股温婉的气质,如同水里的青莲。

她见着老妇来了,连忙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从老妇手里接过药碗。

“娘,药来了。”她一边柔声说着,一边示意老妇上前扶起病榻上的老人。

那是个面色苍白、却仍不失威仪的老人。就算病痛缠身,她一头银发也梳得服服帖帖,一双眼睛毫无浑浊之感,而是精明一片。

老人被老妇扶着,渐渐地坐起了身子。轻叹一声,她喝下了那碗汤药。

妇人脸上浮出关切的笑意:“娘,这是安太医新写成的方子,特意用了宫里上好的药材,相信呐,娘的身体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老人摇头,神色有些怅然:“你啊,每次都这么说,又有哪次是真好起来了?”

妇人蹙起眉头,语气也不满了起来:“娘,您哪能说这样的话!安太医是什么人,您还能不了解吗?这么多年来,您哪次风寒头疼不是安太医治好的?您得相信他,也相信自己的身子骨!”

老人只是摇头,不再说话。

服侍的老妇见状,立马上前,扶着老人就往回躺。

就在这个时候,老人突然睁大了眼睛,下一刻,她身子一颤,就吐出来一口乌血!

“娘!”

“老夫人!”

“来人啊!”

霎时,整个屋子里尖叫顿起。

妇人冲到床边,看着面色灰败、呼吸微弱的老人,眼眶通红,豆粒大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快、快去请大人回来……”她口齿不清地说着,任自己的泪珠打湿了床褥。

老妇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出。

那一日,宰相府里,乱作一团。

……

*

夏日的巫学院,是热闹而喧嚣的。

常芸身在体术四级的方阵里,跟随一名唤作“支静如”的青带巫女学习身避术。不同于廖思明的倾囊相授,支静如只是随意地对着数十名巫女说明了腿法要领,然后就消失不见踪影。

“搞什么嘛……”

久而久之,方阵里难免有不满的声音。有些巫女干脆草草训练了事,就到了训练场周围的树荫下乘凉聊天了。

这些都落入常芸眼里,却没有动摇她训练的脚步一分。挥汗如雨间,她总会想起在那间古寺中,自己是怎么游刃有余地使出诡谲的身法,让恶人的攻击形同虚设。

有些东西,一旦曾经拥有,便食髓知味,难以忘怀。

那日,她结束了一天的训练,从寝室里取出自己的行囊,就往巫学院的大门走去。

淮阳郡巫学院不比云水乡严苛,院内的巫女都可自由进出,无需携带出入令牌。时常听闻有巫童在外出事,但学院都是放任不管的态度,也正是这种态度,让常芸明白巫女在这里,并不十分稀缺。

缺的是雄霸一方的顶级巫女。

没曾想刚走着没几步,就撞见了体术三级的方阵。余沐儿眼尖地发现常芸,笑着奔了过来。

“芸儿姐姐,你……”余沐儿瞅瞅常芸身后背着的行囊,“这是要上哪里去?”

“我去巫女集市一趟。”常芸如实答道。

“巫女集市?”余沐儿眨眨眼睛,“我能和芸儿姐姐一起去吗?我还没有去过呢。”

常芸凝眸想了一会儿,便点了头。

余沐儿笑嘻嘻地晚上常芸的胳膊。

巫女集市离巫学院并不十分远,两人走了一小会儿,便见着了淮阳郡的巫女集市。相较于双川县一条街的鳞次栉比,这里的巫女集市规模更加巨大,晴空之下,一条主街三条辅街错落有致,无数巫女穿梭其中,伴随着阵阵的热闹之声。

主街是武器铺子,辅街分别售卖药材、古籍和异兽。一路上,余沐儿目带惊奇地扫过间间店铺,终于被辅街上的毛绒小兽所吸引,立马缴械投降,惊呼着就往里去了。

常芸笑笑,转身往主街行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认主权杖

武器对于巫女而言,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资源。

长弓、长箭、长剑,这三种基础武器,因为其材质和工艺的不同,作战效果也不尽相同。除此之外,还有长鞭、铁扇、弩、棍、戟等,巫女更有自蕴灵力的异武,供其作战时使用。

主街上各式武器铺子应有尽有,常芸来到了一处悬着百年字号招牌的老店,这店面虽然恢宏大气,但里面却十分冷清。常芸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两人小声的讨论声。

“最近生意难做,结果课税还变重了,你说说,这上头的人是不想让我们活命了是吧?”

“你可小心点!这话可不能随便说的!”

“我管他呢?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我们靠自己一己之力做点小生意,结果还被这课税压得饭都吃不起了,你来说说,这就是巫女享受的待遇?当年是谁保家卫国的,是谁驱逐羯人的?到头来呢,落得个这么个下场……”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听说这次税负增加,不只是针对我们的,平头老百姓也是一样的……”

“那就更不得了了!他倒是美人在怀,荣华富贵享不尽了,可我们呢?这是让大家都不能活啊!”

“咳!”

常芸轻咳一声,店里的私窃声戛然而止。

一个身材丰腴、眼露精光的中年女人迎了过来。她穿的寻常服饰,头上用一条青色发带将头发松松扎起,见着常芸,脸上挤出了笑容:

“客官,您想看点什么?”

常芸环视一周,见店里只有这青带巫女,和在柜台后的一个柔弱妇人,放下心来,从布囊里抽出了自己那把黑色权杖。

“你可曾见过这把权杖?”

她开口问道。

每到一个新城市,她必定都会来询问一番。

阎金桃扫了一眼常芸手中的权杖,心头一凛,鬼使神差地伸出双手,将这权杖接过了。

那权杖刚到她的手中,就迸出了一瞬的灼热,骇得她双手一抖,权杖“咣当”落地。

“抱歉、抱歉……”阎金桃慌不择言地说着,头低下,眼波汹涌。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

不,这怎么可能呢!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啊!

她心中骇动,常芸也皱起了眉头。就刚刚来看,这妇人在接过权杖的那瞬间就似被烈火烫着一般缩回了手。

这可是新鲜事。

“你见过吗?”

她将权杖捡起,又问了一遍。

阎金桃脸色铁青,拼命咬牙才能保持自己的声音没有颤抖:“我没见过这样的。您看看,我们店里的权杖非金即银,断没有这样的……”

“我来看看?”蓦地,柜台后的柔弱妇人也好奇地走了过来,不顾阎金桃的咬牙切齿,就将视线落在了常芸手中的权杖之上。

“咦……”她脸上泛起一丝异色。

“老板,你有什么发现,但说不妨。”常芸从怀里抽出一张银票,放到了桌上。

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可以用钱解决的。既然有这样的可能,她就不会放过。

果然,一见到那张银票,刚刚还欲言又止的妇人,立即就说开了:

“姑娘,你看呐,这杖上有蛇头,惟妙惟肖,仿佛真的一般。更可贵的是,这两颗蛇眼竟为两颗宝石做成,直直望去,如同真的被蛇王所凝视……”

这妇人说得慢,声音轻柔,似带有魔力。就连刚刚还面色不虞的阎金桃也被吸引了过来,静待她接下来的话语。

“……我听家里老人说过,权杖上动物兽头常见,但兽眼却不常见。传闻说呐,有兽眼的兽头是认主的,他们在与主人的长久配合中吸收了主人的灵力,从无灵之物变成了有灵之物,就算与主人阔别多年,它也能将主人认出来……”

“怎么认?”阎金桃不禁出口问道。

柔弱妇人眨眨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看着常芸笑道:“我也记不起太清了,隐约记得是用鲜血滴在兽眼之上,之后会发生什么,我也不得而知。”

常芸点头。

“多谢老板。”她抬腿便走。

“欸,欸,客官,您不再看点什么?”阎金桃还是有些不死心。

常芸头也不回,径直离去。

阎金桃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她想了好一会儿,还是穿起能掩人耳目的黑袍,鬼祟地从后门离开了。

要去售卖异兽的辅街,就必须穿过药材之街。还没走着几步,常芸就看见余沐儿哭丧着脸,小跑着地奔到了她的面前。

常芸蹙起了眉头。余沐儿身上灰一片黑一片,身上的衣裙也烂了几个洞,看起来好不狼狈。

“这是怎么回事?”常芸发问。

余沐儿涨红了脸,愤愤地说道:“都、都怪那些死猴子!”

真是没想通,怎么会有人在街上卖那些灵猴!

那些猴疯子看见她就欢呼雀跃,然后就是铺天盖地“惨无人道”的骚扰。那个猴贩子还笑嘻嘻地对她说,这是那些猴子对她表达喜欢的方式。

喜欢就能掀她裙子吗!

喜欢就能把她推倒在地吗!

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常芸见她这模样,脸上渐渐带了笑意。“没受伤就好,早些回去吧。”

余沐儿立马点头。

她们二人走在药材之街上。一路上,药香阵阵,招徕四起,余沐儿渐渐从对灵猴的愤懑中清醒,好奇地打量周遭的商户。

常芸注意到一丈开外的异动。

在那里,有十余个平民打扮的人围聚在一起,神色各异地对着地上指指点点。常芸听力恢复良好,很快就听见那些人或是错愕或是戏谑,还有唏嘘的声音。

“这人真可怜啊……这是快不能活了吧?”

“我觉得像的,你看看他,口吐白沫,面如菜色,眼看就是活不长了啊……”

“哎,听说还是旁边药店的老板呢!你说这叫什么事啊,药店的老板居然也医不好自己,当街发起怪病了……”

在人群中间,是一个年约四十的中年男人。他一身灰色长袍,蜷缩在地上,口中白沫糊花了脸,显得狼狈而可怜。

第一百二十四章 救?不救?

很快,余沐儿也看见了眼前这一幕,连忙分开人群往里挤去。一瞧见地上躺着的那人,她秀眉一蹙,眼睛里泛起痛意。

“没有人救他吗?”

她抬眼环视四周。入目是看热闹的民众,还有几个身着巫服的紫带巫女。

他们动的只有嘴,身子却是一动不动。

她心里涌出了难堪的意味。

这人发病的样子,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小妹君宁。上次常芸先她离开淮阳郡后,她心急如焚,就想随她而去,却没想到小妹突然发了怪病,当下倒地不起,急得她手足无措,眼泪横飞。

那个时候的她,如她现在一样,心下是痛苦而难堪的。

自己身为巫女,常年学习医术,却学艺不精,遇见患病之人无法相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痛苦呻吟,苟延残喘。

“救救我……”男人发出微弱的呻吟。

余沐儿从回忆中醒来,眼眶顿湿,颤抖着身子转向了身后的常芸:“芸儿姐姐……”

芸儿姐姐是蓝带巫女,是专修医术的巫医,她一定有办法可以救下这个可怜的人的!

常芸很快就猜到余沐儿的想法,她眉头皱起,摇头。

“沐儿,走吧。”

她的声音毫无波动。

余沐儿怔怔地看着她:“他……他就要死了!”

常芸顿住脚步,转过身来:“沐儿,不可多管闲事。”

她没有理由来管这些闲事。

她现在也没有那个能力来多管闲事。

“可……可是……”

余沐儿的话还没说完,旁边的民众却是先她一步议论开了:“啧啧,这人还是个蓝带巫女呢,居然见死不救。”

“当然不会救了,你不知道巫女治病都是要收钱的吗?我听说城里的王家大巫,为人看病要收整整一灵币呢!一灵币,那可是一百万银币啊!够我们吃几辈子了……”

常芸冷笑一声。

她太清楚这些看客的德性了。

“沐儿,走吧。”她又说了一遍。

余沐儿还是挪不动脚步。她回眸看了看那人,只见他胸腔起伏越来越迟缓,越来越微弱,眼看就要归西了。

“不……”她快要哽咽。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是因为在恍惚中听见了周围民众的议论声,还是因为求生的**让他回光返照,地上的男人突然睁开眼睛,两手一伸,攀上了常芸的腿!

“救救我……”

他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整张脸都在剧烈地颤抖着。

常芸低头看着他。

“我救不了你。”

她低声说道。

“不……你是巫女……你可以的……”

常芸不想再多说,右腿微微抬起,就想从男人的钳制里脱身出来。没想到,她刚一抬腿,那男人不知从哪里来的猛力,一下子就死死地箍住了常芸的右腿!他的指甲,嵌进了常芸的肉里!

常芸吃痛,厉斥一声:“放开!”

那男人决绝摇头,面色是视死如归的神情。

尊严算什么,礼数算什么,在自己的命的面前,什么都不是!

这一闹,周围指指点点的声音越来越多,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般地看向常芸。常芸环视一周,突然冷笑,反手就将权杖抽了出来。

“你要是死在我手里,他们,就都是凶手!”

话音刚落,她已然调动灵力,刹那间,不管是围聚成一圈的人们,还是呆呆站着的余沐儿,都感受到了一股不可小觑的灵力气息扑面而来。

“病退!疾散!”

常芸厉喝。

这是她第一次,在真正的病患上施展开身之术。

不过须臾,便有一抹黑雾从男人的毛孔里幽幽钻出,那黑气有着难闻的腥气,在空中打着卷儿,慢慢地变幻了形状——

赫然变成了一条一丈多长,吐着信子的毒蛇!

余沐儿大骇。她也曾跟随易秉谦学习开身之术,她很明白,病因具化的含义到底是什么。

原来这个男人根本就不是什么怪病突发,而是被人下了剧毒!

不仅是她,周围的三两个紫带巫女也同样意识到了眼前的状况。她们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幸灾乐祸地看着常芸。

从这蛇的长度和凶猛程度来看,此毒必然无解。很显然,这个女子被这个男人和她的同行好友,给坑了!

然而,下一幕,却让她们瞠目结舌,震惊异常。

她们眼睁睁地看见,这个年纪轻轻、但面色冷毅的女子,居然以手成爪,向着那空中挑衅的毒蛇抓了过去!

那团不过是病因具化的黑雾,居然,被她生生地给抓住了!

“不,这怎么可能……”

人群里的巫女睁大了双眼,毫不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幕。巫女之所以不同于寻常大夫,正是在于巫女可以利用灵力给病患开身,将其病因具化,从而快速知晓病因,方能对症下药。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们,病因具化的黑雾,居然也能被人一手抓住!

她们,也从来没有人试过……

常芸毫不在意身边人的议论唏嘘。她只觉得她一抓住那黑蛇,便有一股凉意从手掌传来,继而是剧烈的疼痛。

而同时,她也敏锐地看见,那男人灰败的神色,似有所缓和。

莫非,自己所感受的,就是这男人所感受的?

这般想着,常芸面上就带了狠意,轻念口诀,调动全身的灵力!

猛地,一瞬红光从她的身体里迸出,她手里的黑蛇,像是被她捏碎了似的,顿时化成点点光点,消散不见!

“啊!”

地上的男人吐出一口浑浊的乌血,紧紧箍着常芸的手也全部松开了。

他闭上了眼睛,面色惨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全场一片死寂。

“这……这该不会是死了吧?”最靠近的一个黑衣大汉从震惊中醒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你上去看看啊。”他旁边的一个妇人小声催掇道。

“我……”黑衣大汉回头看了看,发现大家都是一脸期冀地看着他,一咬牙,他挪着步子来到了那男人的面前。

蹲下,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就去探那男人的鼻息。

“啊!”

那男人突然睁开了双眼!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他死要死了!

黑衣大汉被突然睁开眼睛的男人吓了个半死,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那男人毫无所觉,而是直直地看着头顶的天空。

“我……我好了?”

他不确定地发问。

眼珠一眨,他突然醒悟过来,一下子从地上爬起,动作之快哪像是被下了剧毒的将死之人,倒和那些身板硬朗的小伙子差不离了!

“神医,神医啊!”他大叫着,就朝着常芸跪了下来。

他这一嗓子,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倏地明白了过来——

这个女子,居然用那样的手段,将男人体内的毒素全部清除掉了!

这……这到底是什么诡谲的手法?

刚刚那些幸灾乐祸等着看她笑话的人,此时却又惊又惧地看着她。她们根本就无法想通,这个巫女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常芸收起权杖,看也不看跪着磕头的男人一眼,转身就走。

“芸儿姐姐……”

余沐儿连忙将男人扶起,跟随常芸的脚步往前走去。

一路上,不管她怎么询问常芸,常芸都是一言不发。她心中渐渐着急起来:“芸儿姐姐,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常芸突然顿住,转过头来看她。

此时她们刚好走到回巫学院的一条小巷上。

四周无人,唯有风声。

“沐儿,”常芸的声音极冷,“你告诉我,没有确切的把握,为什么就要贸然去救人?我们有资格去救吗?我们能承担后果吗?你有没有想过,若我刚刚将他治死,他家人找来,我们又将如何?”

余沐儿瞠目结舌地看着常芸。

她从来都不知道,常芸竟是这般想的。一时间,一股悲意从心底深处冒出来,打得她身形猛晃。

“他要死了,要死了……那可是一条命啊……”她嗫嚅着,只能发出破碎的句子来。

“是,他是要死了!”

常芸突然大喝。

常知行面对那个女人的时候,又何尝不是要死了!他也和刚刚那个男人一样,跪倒在众人面前,祈求能够留下一条命来。

然后呢?

有人来救吗?

别说那些看客,就算是素来和爹爹交好的陆大伯,都毫无动作,甚至强硬地阻止了自己的行动!

为什么?

她常常在问,为什么没有人出手相救!那可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是一个活生生的灵魂,为什么每个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散而去?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

也许不是不想救,而是没有能力救。

而她所能做的,只是快步离去,不做惺惺假意的看客。

她被冰冷的人性所伤,而从那以后,她也只能做冰冷的人。

这是让她痛苦、却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余沐儿哪里见过这样的常芸,那浑身蓬勃的戾气和悲伤,让她怔怔地呆立原地,连反驳的话语都无法说出口来。

良久,她才抽噎几声,极小声地说道:“那、那我以后不救了……”

常芸看她一眼,落下最后一句话来。

“你以后,医术高超,能独当一面了,再救不迟。”

*

常芸回到巫学院,将行囊放回寝室,有些怔忡地想起之前巫女集市的那幕。

在黑雾凝成毒蛇之后,她的脑海里忽然起了茫然大雾,让她有短时间的失神。而当她重新清醒的时候,她已经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一把将那黑蛇握住。

在那之后,便是凉意和痛意从手掌传来。她的巫灵受到震动,然后,她下意识地就将其一把捏碎了。

她看看自己的双手。

这一次,她可没有忽略掉她发力时突然乍现的红光。

毫无疑问,这红光已出现数次。这红光的出现不仅伴随着体内热流的涌动,也兼有巫灵的震撼。

而最重要的,是它几乎每一次都在危险来临之际及时出现。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两次测灵,她都是巫灵丙等无疑;但是她这个巫灵丙等,却比他人看得更远,听得更细,不仅如此,她还有同一段位的巫女无法具备的磅礴灵力,在她心绪波动、或是面临危险之时,猛地爆发,再消散无痕。

陆大伯度给她的,到底是什么……

她思考不得,头一次觉得了有些烦躁。

*

阎金桃行了整整一日,终于在夜晚时分,赶到了那处宅邸面前。

她抬头看了看那扇斑驳的黑漆大门,心中微叹,自己这是有多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再踏入的地方,如今,却还是自个找上了门来……

她轻轻叩门,很快,门就开了。

她恭身进入。

穿过熟悉的走廊,所到之处皆是由光洁冰冷的大理石铺就而成,在左右两侧更是有身着盔甲、手执武器的巫女,神情严肃、而又略显呆滞地看着她。

她心里不由苦笑,谁会想到在天子脚下,竟有这么多私兵。还是由巫女组成的私兵!

她终于进得了那间大殿。

门刚打开,一股冰冷之气扑面而来,仿佛时下不是骄阳似火的盛夏,而是冰天雪地的寒冬。她被这寒意刺得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曾经来过数次的她,也是不由地在心中赞叹。

首先引入眼帘的是一方巨大的水池,里面碧水悠悠,上面几朵睡莲静静盛放。而在这碧水里,匐着几个裸着身子的女子,正安然趴在池沿,露出洁白优美的裸背。

而在这水池背后,有数十节阶陛,这些阶陛顶端的玉台上放着的,是一把用不知名的黑色材质制成的飞龙座椅,通体幽黑泛着冷光,上面雕着巨龙、骷髅、猛兽等奇珍异兽,尤其是那靠背上雕刻的鸟禽羽毛,根根直立,怒指苍穹。

而在这座椅上方,还盘踞着一条金色巨蟒,对着阎金桃嘶嘶地吐着信子。

然而,就算这座椅精美绝伦,却比不得上面悠然坐着的那个人。

那是个一身玄色长袍的男人。他身形高大,一面同色面具遮住了眼周与鼻梁,唯有一双冰冷眸子和犀薄嘴唇露在外面。尽管如此,他浑身散发出的慵然与凉薄之息,却如同寒月一般静静笼罩了整个大厅,那池里的碧水、微醺的***还有妙哉的座椅,在他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仿佛他就是这里天生的王者,而周遭的一切,都是他脚边卑躬屈膝的蝼蚁,为他服务。

只是,他的背脊稍弯,眼角,也有几丝深深的皱纹。

阎金桃苦笑。

这么多年过去,他也终是老了。

第二十六章 无法断论

牧之气不过,狠狠地瞪了常芸几眼。突然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她弯下身,捡了一块手掌大小、通体青灰的鹅卵石,凑到了常芸的面前。

“你给本小姐看仔细了!”她撅着小嘴,下了战书。

手上只轻轻的一颤,一抹淡蓝色的光芒倏地升起,将这石块全部笼罩在内。渐渐的,那淡蓝光芒愈来愈炽,颜色也从淡蓝转成了深蓝,而在这深蓝光芒中,那石块如有神力般地缓缓升起,竟腾空了一尺之高。

常芸停下手上动作,眯起眼睛注视着眼前的异变。

见常芸如此神情,牧之得意地一笑,精致的眉眼在蓝光的照耀下愈发熠熠生辉。凝神聚力,她轻皱眉头,那石块像是受到她感召似的,开始慢悠悠地在常芸周围打起转来。

“哼!”牧之略微使力,那石块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消一会儿,竟“砰”地一声炸裂了!

无数石屑四射开来。常芸无奈,只得挪动身子躲开。

“怎么样?”牧之拍拍手,一双眼睛璨璨有神,“我比你强不少吧?”

常芸无语:“是。”

“哈哈,”牧之抚掌大笑,“我想让它去哪它就能去哪!这就是对灵力的控制!”

常芸坐回原位,继续洗着衣服,头也不抬地说道:“你年纪不大,会的还挺多。”

“那当然了!”这话听在耳里尤其的动听,牧之扬起头,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我家大人都说我是旷世奇才!”

哦?常芸挑了挑眉——这孩子还是巫女的门徒?

“不过……”牧之眨眨眼,神秘兮兮地凑到了常芸的面前,一张吹弹可破的小脸上闪过一丝狡黠,“我家大人这样说我倒不是因为我灵力外现……而是因为我的断才!”

断才?常芸皱眉:“断才是什么?”

“你这人,看上去什么都懂的样子,其实什么都不懂!”牧之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仔细瞅了常芸一眼,她转念一想,突地变了脸色,“不如这样吧,今天本小姐就让你见识一下!”

话毕,她不等常芸开口,单脚在地上一画,一个刚好容她一人的圆圈赫然出现在地。她在圆圈里盘腿坐下,双手合掌在胸前,闭上眼睛,口中吟哦起常芸听不懂的古老歌谣。

就在歌谣响起的刹那,周围十尺范围内突然刮起一阵妖风,急剧而疯狂地打在牧之的脸上。尘土飞扬,落叶翩飞,女孩双髻散开,青丝缭绕,仿佛这万千世间都在她合掌之中,举目银河也都是她的王土。

“断!”

一声厉喝,她猛地睁开双眼。那双杏眼灼灼盯住常芸,似要探入她的灵魂深处!

突然,她眸光一闪,刚刚还纹丝不动的身躯陡然颤抖起来,一个支撑不住,她仄歪而下。

常芸皱眉,脚下微动,就想上去察看。

“你……你别过来……”牧之嘴里吐出一口鲜血,咬紧牙关,挣扎着慢慢站了起来。

风停了,尘也落了。

常芸看着她,她也看着她。

良久,牧之才凄然一笑:“我真的没想到,小姐姐你……”说到这里,她如何也说不下去了,只是看常芸的眼神愈发古怪了起来。终于,她轻叹一口气,说道:“你还是我第一个无法断论之人。”

“所以,到底什么是断才?”

“真是好笨的小姐姐!”牧之微微摇头,脸色终于恢复如常,“巫女可医疾病,可断人生,可通阴阳,可测国运。断,就是断人生。”

断人生啊……常芸恍然,原来刚才所见识到的,竟是巫术的一种。

“那,对于我的人生,你看到了什么?”

“说了没看到嘛!讨厌啦你!”牧之一跺脚,气鼓鼓地扭头就走,“还有,这件事你不许跟别人提起!可不能毁了我的声名!”

声名……常芸嘴角微搐。

“听到了没啦!”牧之张牙舞爪地大叫。

“嗯。”常芸无奈叹道。

她没看到的是,背对着她的那个小小身影,突的冷了脸色,在朦胧月光下更显森然。她伸出舌头,细细地舔了舔嘴角的残血。

“你到底是什么人呢,小姐姐……”

她轻轻地发问。

低下头,女孩的眸底一片黯淡。

*

自那日见识到牧之自如控制灵力之后,常芸就一直想要摸索门径。

为此,她特地找到巫学院里倒卖物件的老妇,花去两百银币购得一枚浑圆的和田玉珠子,握紧刚好合掌,一有时间就会拿出偷偷练习。

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七日。

七日过去,腕力训练告一段落,文洁站在方阵里的数十个巫童面前,吩咐几个黑衣老妇拿来了练习用的佩剑。

“伸直右臂。”

她淡然令道。

巫童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老师意欲为何,但还是听话地伸直了手臂。

“手腕自然垂下。”

巫童照做。

老妇上前,将佩剑塞入各巫童手中。巫童右臂伸长,手腕下垂,五指捏着剑柄,一动不动。

“一炷香,计时开始。”

话毕,她走到阴凉处,看着齐齐站着的方阵,若有所思。

此时正是晌午,太阳高悬,不过一会儿就有涔涔汗滴落下,惹得巫童们或是挤眉或是弄眼,难受得紧。但,尽管如此,她们还是咬紧了牙关不动丝毫——她们知道,这是对她们七日练习的考验。

时间悄悄逝去,有些巫童终于撑不住,败下阵来。

手腕轻颤,“咣当”一声,佩剑掉落在地。

一把、两把、三把……

不过半炷香时间过去,方阵里的大半巫童都以失败告终。

常芸站在方阵最后,感受着身体里冒出的淙淙暖流,像是有一湾温泉似的包裹住自己的手腕,让原本的酸麻之感消失不再。

她心觉轻松,神色也舒缓了几分。微微抬眼看去,她发现站在她四周的几个巫童已垂头丧气地抱着剑坐在了一边,只剩下那道瘦削身影,倔强地站在原地。

常芸心中泛起了一丝惊讶。

这七日来,王晴柔一心练习,再也没动过跟她比试的念头。就连曾巧巧看向她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提防慢慢变成了欣赏。

是因为得知自己是巫灵乙等而变得沉稳低调了?

常芸眯起眼睛。

她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

第一百二十六章 神手巫医

男人坐在那方奇特的座椅上,俯视着阎金桃。

“没想到你还会过来。”

他开口,发出冷淡醇厚的声音。

阎金桃毕恭毕敬地跪下,轻言道:“大人,小的流落民间,生活疾苦,但对大人思念甚笃,无不关心大人的一切动态。”

“呵,”男人嗤笑一声,“别说这些虚的了,说说,你今天过来是为了什么?”

阎金桃微微舒了一口气。还好,这个男人没有为难她。

“启禀大人,小的在淮阳郡里开了一家武器铺,日夜操劳,聊以勉强度日。就在一天之前,小的的店铺迎来了一名女子……”

接着,她就将那日常芸登门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

“……小的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对。那权杖,十分的眼悉,分明就跟当年的那把差不了多少……但小的记忆终是比不了当年,难免会出一些差错,所以特意来到大人门下,求大人能够掌眼瞧瞧……”

“哦?”男人站起身来,缓步而下,座椅上的巨蟒也跟随他而来,“你是说,这女子是在四处打探这权杖的下落?”

“小的是这样认为的。”阎金桃一边回答,一边瞥了一眼那条金色巨蟒,不动神色地微微退后一步。

男人漾起玩味的笑容。

“还真是有意思。”

阎金桃心头微跳,不禁用力吞了一口唾沫:“那……大人,此事你看要如何是好?”

男人看也不看她一眼,而是目探远方,眼里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

良久,他才轻启薄唇,冷笑溢出:

“若真是那杖子,那这个女子,要么为我所用,要么……就是死路一条。”

……

*

常芸好几天都没见着余沐儿。

想想她许是被那天自己激烈的言辞给吓着了,常芸摇摇头,索性全力投入体术四级的训练之中,不再让烦杂的念头叨扰。

她潜心修行,却不知道那日在巫女集市上的举动,竟然引起了坊间的热议。

一个年纪轻轻的低等巫女,竟然只用一手之力就让将死之人枯木回春,这等怪谈,便是数十年来都未曾耳闻过的奇事。

一时间,人人都在找寻这位传言中的巫女。不管是被救下的大夫,还是好事八卦者,甚至其他久病之人,都挨家挨户地询问,不放过一丝线索。甚至有患病者放出话来,不惜重金,都想要来寻求这位巫医的帮助。

等到传言流入巫学院里的时候,已是大街小巷,人尽皆知了。

那日,常芸刚练好一套腿法,就瞧见余沐儿朝她奔了过来。白皙的小脸上有一丝的尴尬,但更多的却是无法掩饰的焦急。

“芸儿姐姐,你……”

常芸打断了她:“沐儿,那日是我口不择言。我不该把我的想法强加于你。”

余沐儿一愣,随机笑了出来:“没事儿,我都明白!”

她再愚再蠢,这几天时间,她也全都想通了。

不等常芸再说,余沐儿就凑了过来低声说道:“芸儿姐姐,我今日外出,没想到大街小巷都在传你的事情,他们还给你取了一个别称叫做‘神手巫医’,说是要求上巫学院里来呢!”

闻言,常芸顿时皱起眉头。

“神手巫医?”

“是啊,我听到的时候,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呢!”余沐儿夸张地做了一个鬼脸,脸上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她的心里美滋滋的。

常芸很是无奈:“误打误撞而已,怎么就被传成了这样。”

余沐儿却是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我爹爹说过,世上的巧合,看似无意,实则有心。芸儿姐姐能够手到病除,肯定是有异于常人的地方!”

常芸摇摇头,正想终止这个话题,却突然瞧见余桃向着她急冲冲地走来,在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年纪不大、却容貌雍容的青带巫女。

“大姐?”余桃脸上的焦急十分少见,余沐儿顿起狐疑,连忙迎了过去。

“沐儿,君宁又犯病了!”

“什么!”余沐儿大骇,脸都白了,“那我马上回家!”

余桃没说话,而是越过了余沐儿,来到了常芸的面前。她微微低头,声音毫不怠慢:“常姑娘,你医术高超,家喻户晓,家父请你能够施以援手,救救君宁。”

她的脸上带了愁意。

君宁的怪病不是一日两日了,家里没少请过名医,却都束手无策,根本解不了半点的病症来。常芸当街以诡异的方式救人性命,这事也不知怎的传到了父亲耳里,没想到余成峰眸光闪动,撂下一句“请常芸过来”,便再无多话。

可是,她就只是个小丫头……病急,也不能乱投医啊!

这话,余桃终究没有说出口来。

父亲之命,她不敢不从。

所以,她才这般急冲冲地赶回到巫学院里,来求了常芸帮忙。

常芸笑了:“那些看客拎不清,怎么你们也来凑热闹?”

说罢,她摇着头,就想错身走过。

“常姑娘,你听我说,家父看重常姑娘,一心把姑娘当成座上宾对待;小妹病重,眼看就是要……”

常芸挥挥手,没回过头来:“我担不起这样的厚爱。”

余桃的解释戛然而止。

她的脸上浮出焦急之色,甚至还夹杂了一丝怒意,连忙一把拉扯过余沐儿,低声说道:“沐儿,你素来跟常姑娘要好,快去劝劝她!”

“可……可是……”余沐儿错愣地睁大眼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芸儿姐姐再厉害,也断断不可能入父亲的眼呀!

三大家族中,医术以王家为著,其次便是余家。别说家中姑母了,就连祖母都拿君宁的病没有办法,父亲怎可能叫芸儿姐姐来给君宁看病呢?

更何况,先前芸儿姐姐还义正言辞地跟她说过,医术不精,她便断断不会随意出手……

她看看余桃的脸,又看看常芸的背影,一时间僵在那里,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而等她在余桃的声声疾唤声中回过神来时,常芸早已经不见了身影。

余桃愤然地一跺脚,脸上满是恼意与颓意。

第一百二十七章 振聋发聩

经过这一事,余桃已经对常芸有了怨气。

但父命不敢不从,她便停歇下自己的训练,一次次地来找了常芸,就想来说动她。

在她看来,常芸不过是个小小的蓝带巫女,就算那日当街救人,指不定也是运势惊人而已。常芸能被父亲看中,请去救治,已是给了她极大的颜面,她还这般再三推脱,实在是让自己心意难平。

余沐儿将大姐的心路历程看在眼里,心下急切,却又不敢贸然再找常芸,两相矛盾的心情,让她整个人都陷入了颓然的挣扎之中。

那日,余桃再次被常芸毫不留情地拒绝,不禁怒火冲天,愤愤然地就往家中赶去。从下人嘴中只听清了一句“老爷在正厅里”,就气鼓鼓地寻去了。

等走到门口,她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今日父亲不在书房,却在正厅里,想来,应是在会客才对……

有谁会来找父亲?

正这般想着,就听见正厅里突然一声微咳传来,听声儿,似是一位妇人。

“夫人,您这身体……”

余成峰面露担忧,看着眼前以帕掩口的妇人。

这妇人年方四十,面若银盘,细眉柔目,配上简单大方的打扮,通身散发着温婉内敛的气质,让余成峰在心中不禁暗自赞叹。

早听闻宰相妇人蕙质兰心,气度不凡,今日一见,才知传闻不假。

齐氏脸上带了一抹歉意,从身边老妇的手里接过端来的一盏热茶,小嘬一口,温言说道:“身体抱恙,余大人不要见怪。”

余成峰叹一口气:“夫人要多注意自个的身子。”

听闻这句话,齐氏脸上染了愁思,将本就略显苍白的面色潆得更加灰败:“老夫人都病成那样了,哪还有心思顾着自个的身子……”

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余文峰眉头渐渐拧起。

宰相家中老夫人患病,这是光州人人皆知的。半年前,为了给母亲治病,宰相大人寻遍光州名医,不仅如此,更是重金发出悬赏,鼓励天下名医前来救治。

但这病实在奇怪,常常有了好转,过几日又旧症重演,让众名医都束手无策。久而久之,敢应求来治病的大夫便越来越少,拖到最后,便只有宫中的安太医常登宰相府,而其他人,就都消失匿迹了。

前些日子,更是传出宰相求到了王家那里。

而现在……

余文峰声音渐冷:“余某刚刚也说了,相信夫人是个聪明人,能够理解余某这样做的原因。”

齐氏双手死死地绞着手里的帕子,泫然欲泣:“大人有所不知,前几日老夫人突然咳血,继而昏迷不醒,再就没有醒来……余大人一向慈悲为怀,还请余大人再好好思量,如若前来,不管结果几何,这份情谊都将没齿难忘!”

余文峰听罢,眼底闪过一丝暗光,并未接话。

见余文峰不为所动,齐氏也不气恼,而是在老妇的帮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对着余文峰微微低头,柔声说道:

“大人的顾虑,妾身又如何不知……为了老夫人的病,妾身还会再来拜访的,就此告辞。”

听到这话,余桃连忙闪到一旁。咳嗽声中,一个瘦削的身影在老妇的搀扶下,从正厅走出,慢慢消失在夏日簇拥的园景之中。

见她走远,余桃才慢慢从树后走出,来到余成峰的面前。

“爹爹,这位是……”

余成峰对她的出现毫不惊讶,只是淡淡扫她一眼:“你是越来越随心所欲了。”

余桃一愣,随即心中泛起苦意。在父亲的几个女儿中间,自己无疑是出众的,这些年来她也从未让父亲过多地为她操心……可是,这几日她的表现,显然是在父亲心中留下了难堪的印象,也怪不得他如今会这般言语了。

想到这里,她轻叹了一口气,嘴上说着“女儿知错”,就想转身离去。

然而余成峰没想就这么让她退下。

“常芸那姑娘,还是丝毫不为所动?”

余桃心头一跳,连忙转过身,低头回道:“女儿不才,常姑娘她百般推辞,实在是……没有办法。”

说到这里,她平和的脸上难得地显出了一丝怒意。

余成峰看在眼里,冷哼一声:“一日请不来,君宁就会多受一天的痛苦。”

“女儿当然知道!”余桃猛地抬起头来,声音转急,“可是爹爹,女儿不懂,常姑娘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蓝带巫女,爹爹为何要女儿几次三番地请她上门医治?祖母都治不了的病,那常芸就可以吗?”

“你放肆!”余成峰大喝,“为父从未知道,你竟然也会为你的办事不力妄找借口!”

厉喝当前,余桃这次却是一反常态,死不松口:“女儿为何这样,爹爹你难道不懂吗?小妹的身体一天不日不如一日,怎可擅找没名没头的人来给她看病,万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可……这可怎么办啊……”

说得太急,余桃的眼泪簌簌掉下。

余成峰摇头,神色终于有所缓和:“桃儿,爹爹不是没有告诉过你,人不可貌相。你绝不可因为所谓的外在,就去妄自揣测他的实力……”

余桃怔怔地抬起头来。

“那常芸,是你沐儿妹妹极为信赖之人,其中缘由,就算我不说,你也能够猜到些许……她那日当街救人,看似运气使然,实则暗藏玄机。你素来冰雪聪明,只消静心想想,便会明白。”

余成峰的这番话低沉,却十分有力,听在余桃耳里,便觉得如同晨钟阵阵,振聋发聩。

她羞愧地低下头,轻道一句:“是女儿太轻率了。”

余成峰表情肃然,继续说道:“那常芸性子太强,你若不给她实际的好处,她便无论如何也不会插手旁事。”

余桃心中一惊:“爹爹,你怎的对她……”

竟这般了解?

这话她终是没问出口来。

因为她看见余成峰望着窗外,脸上闪过一丝冷然。那是一种胸有成竹的自信,还有运筹帷幄的霸气。

这是父亲在家中,极少出现的神情。

第一百二十八章 她的软肋

“实际的好处,到底是什么呢?”

余桃呆立原地,实在是摸不着头脑。

在她看来,常芸这人云淡风轻,对万事都不甚在意,尤其是那双冷淡的眸子总是淡淡地瞥来,带着令人心烦的倨意。

而自己的父亲,却对这样一个人,不惜以“好处”相邀。

余成峰的嘴边浮出一丝淡笑。

“森林里,狐狸不齿野猪,在他看来,现在又没猎人缠身,磨牙岂不是浪费时间。野猪却只是摇头,暗自想着,要是等猎人来了,他又哪还有时间再去磨牙。”

余桃睁大了眼睛。

她何等聪慧,很快就明白了父亲言语之间的意思。父亲之所以这般志在必得,是因为他早已未雨绸缪!

一时间,过往画面一一在眼前出现,她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原来父亲早已派人对常芸进行暗中盯梢!

“爹爹英明!”她不禁高叫。

同时,她又有一丝的疑惑,常芸到底是什么人物,值得父亲如此作为?

余成峰转过头来,吩咐道:“你去告诉常芸,若她前来,我就带她去见王家。”

“什、什么?!”

余桃大惊。

三大家族表面和睦,但其中暗涌,路人皆知。这其中,就更属王家和余家之间的矛盾最为深重。

早些年,王家和余家的纷争还停留在巫女集市的店面权属问题之上,但自从十年前余沐儿的生母、余成峰的嫡妻唐婉之死后,余家和王家就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其中缘由,余桃虽是不知,但她总觉得此事和逝去的夫人脱不了干系。

而现在……

只因为一个常芸,父亲就要去见王家?

她不禁抬眼偷偷观察父亲的神色。

但出于她意料的是,父亲脸上毫无怒意,更无戾气,有的只是一片高深莫测。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余桃才突然觉得了寒意。

“女儿知道了。”

她低声说道,脸上重回一片安和温婉的笑意。

*

余桃很快就将话带给了常芸。

那个总是拒绝她请求的女子,终于正眼看她。

“王家?”

她的声音极冷。

余桃在心里微叹,爹爹的心思果然缜密,一下子就抓住了这个女子的软肋。

“是的,家父是这样说的。”她再也没有了先前的难堪和不平,而是平静地说道。

常芸扯扯嘴角。

“行啊。”她答应下来。

余桃喜切:“多谢姑娘!”

常芸挥挥手,不想多言。余桃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定下了常芸前来的时间,才淡笑着离去了。

常芸看着她的背影,黑漆漆的一双眸子如死水翻滚。

她的眼前浮现出余成峰凌厉的眼神,一遍遍在她身上逡视的模样。

她在淮阳郡里,只有两事和王家有了干系。一件是在三大家族上的刺杀,一件是在巫学院里跟王晴柔的叙旧。

王晴柔不过一个庶女,自然代表不了王家,唯有那次在桃林里的刺杀,才能彰显自己和王家的恩怨。

如此说来,自己果然是被那个男人给盯上了。

他以为抓住了自己的软肋……但又何尝,不是在给自己创造机会?

想到这里,她笑了笑,径直回房,开始为一日之后的医治,做万全的准备。

一日后,常芸在余桃和余沐儿的结伴相行中,来到了余府之上。

余成峰刚巧在书房会客,出来相迎的,就只有余文逸和余薇二人。余文逸看见常芸,十分高兴,眼睛微微弯起,就连声音里都是暖意。

“常姑娘,好久不见。”

不等常芸接话,余桃就在旁边轻咳了一声。

余文逸敛住笑,神情肃穆了许多:“请跟我来。”

一行人就这样往里屋走去。

一路上,余桃声音低沉,娓娓向常芸道来。原来,余君宁和余沐儿同是为唐婉之所生,余君宁在出生不久,唐婉之便撒手人寰,仙然西去。

十年来,余君宁身体时常抱恙,病情更是在半年前突然加重,时常痴傻,时常狂躁,更多的时候,却是昏迷不醒。

面对如此怪症,余家大巫均是束手无策。前不久,余君宁再度陷入昏迷,羸弱的身子再禁不住这样的折腾,一睡便是半月,形同枯槁,眼看就是不祥的征兆。

说话间,余成峰已经送客过来,领着众人来到了余君宁所在的屋里。

门刚一推开,常芸便嗅到一股怪味扑鼻而来,让她不禁皱眉。她不动声色地打量身边众人,却发现他们毫无所动,仿佛根本不曾闻到。

心中起了疑,她面上不显,缓步来到余君宁的床前。

上一次见着还是个扎着独髻、面容带笑的怯弱丫头,这一次见着,却是骨瘦如柴地静静躺在床上,连呼吸起伏都几不可见。

常芸环视一周,见在场的除了余成峰,其他都是余家小辈,家中中馈如余老夫人等角,都不在这里。

“常姑娘,请吧。”余成峰道。

“芸儿姐姐……”余沐儿低唤了一声,回眸看向余君宁的眼神里,满是痛惜和不忍。

常芸颔首,从行囊中取出那把黑色权杖。

这权杖刚一出现,原本温暖的室内陡然变冷了几分,巫灵甲等的余桃、余薇两人更是纷纷打了一个寒噤。一股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划过心头,她们突然感觉到自己沉寂的巫灵,似乎颤抖着从黑暗里醒了过来。

常芸并不在意她们的异样,而是以手成爪,飞快地出击,重重地扣在了余君宁的头上!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力道也十分狠厉,手指刚一接触到余君宁的头上,余君宁便身子一挺,又猛然弹回床上。

整间屋子鸦雀无声。

渐渐的,有数缕黑雾从余君宁的毛孔里钻了出来,开始在空中缭绕变幻。常芸双目如炬,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些黑雾,她要看看,这缠人的病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不止是她在看,余成峰、余桃等人也都在看。

以往每次开身,他们都会守在边上。余家大巫灵力磅礴,很快就会将黑雾逼出,可是怪就怪在每次具化成形的东西竟然都是一具人形,而那人形的面目,却根本无法辨认!

那黑雾终于有了变化,先是手,再是脚,继而躯干,头颅……

一个少妇出现在眼前。

双手突然前伸,嘶吼着发出狂啸,就向着常芸扑了过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狼子野心

人形黑雾很快就将常芸包裹其中。

一时间,房里尖叫声顿起,余沐儿更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声,喊声,还有“叫人来”的呼声,嘈杂地响彻在常芸耳边。

但她却一字一句都听不见了。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眼前这个女子所吸引。

那女子扑得极快,像是一道光,扎入了她的身体。寒气入骨间,她的面前出现了一片空旷之境,一个美貌女子侧身站在她的面前。

这女子生得极美,只站着便如同一幅缱绻画卷一般,让人沉沦。

常芸看了她几眼,笑道:“就是你在捣鬼?”

“你是什么人?”那女子发出和外貌毫不相符的冷声。

常芸耸耸肩:“我是受人所托而来,你可别怪我。”

“我问你什么人!”女子厉喝,一张脸却仍未转过来。

“我叫常芸。”常芸随口就答。

“常……芸?”女子喃喃,脸上有片刻的失神。但是很快,她就又变得狰狞起来:“你为何能够看见我?!”

“我也不知道。”常芸有些无奈。

这女子貌美是貌美,但是怎么感觉脾气不太好的样子,还有些蠢。

“我告诉你,别来管闲事,你怎么来的就怎么走,不然我就要了你的小命!”

随着女子的大喝,那包裹住常芸的寒气更冷了,让她的呼吸都变成了白气。

常芸越发无奈:“这我可不能依你。我受人所托,不把你给解决了,怎么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她还要去见王家呢,怎么可以就这么放弃。

听见常芸这答话,女子不怒反笑,声音咯吱咯吱的,跟人踩在一尺厚的雪地上发出的声响似的。笑了一阵,她才慢悠悠地开口:

“行啊,行啊。”

“嗖!”的一掌,一束黑光就猛地朝常芸打了过来。

也正是这个时候,常芸终于看清了那女子的正脸——

那是一半貌美,一半千疮百孔、黑血横流的脸。

来不及多想,因为那黑光已经袭到了常芸的面前。那女子冷冷地看着常芸,嘴角勾起了一抹邪笑。

她早就用寒气将常芸浑身制住,就算这少女灵力奇特,也绝对不可能脱身而去。

但是,她突然浑身一震,就感觉到有什么力团砸在了自己的身上!而那黑光,也在触碰少女身子之时消失不见了。

“啊!”

她大怒,却在看见少女身上乍现的红光之后,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咙,发不出声来。

“你……你到底是?”

“我说了啊,我叫常芸。”常芸摇着脑袋,声音里很是无奈。

“你到底是什么人……”

“别说我了,来说说你吧。”常芸看着眼前这张一半仙人一半魔鬼的脸,低声说道,“让我来猜猜你的身份……你是唐婉之,是吧?”

“什么?!”女子退后一步。

“呵,看来我猜对了。”

“你闭嘴!”女子尖叫起来,“别叫这个名字!”

常芸叹了一口气:“那丫头不是你的孩子吗,你又为何如此待她?”

她早就跨入这屋门的时候就嗅到了一股奇特的味道。最初她以为这是余君宁这将死之人散发出来的死亡之息,但慢慢的,她就愈发觉得不对。

这气味太过浓烈,并且,还卷着难以派遣的不祥气息。

再后来,她便见到了这隐在黑雾之间的女子。联想到余君宁从出生之后就开始患病,她便大胆地猜测求问,没想到,还真被她猜准了。

只是她不明白,明明是那孩子的生母,又为何对自己的孩子下这样的杀手?

像是猜到常芸心中的想法,唐婉之的鬼魂大叫:“我没害君宁!你别在那里妄自猜测!”

常芸摇头,上一次入住余府之后,她不是没有听说过这位已逝夫人的事来。传闻她貌美不可方物,温婉大度,不管是对家中的长辈晚辈,还是对府里的寻常下人,她都亲切处之,从不有半点急躁之言。

可是现在一看……

可怜沐儿,母亲竟是如此模样。

看着常芸脸上浮出的一点鄙夷而惋惜,唐婉之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她冷哼一声,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要告诉你,害君宁的不是我,而是那个贱人!”

“哦?”常芸挑起眉毛,有了兴致。

唐婉之随手一挥,常芸身上的寒气便消散了一些。在一片苍茫之境中,她的声音飘渺,将云国十年前的那桩秘事,呈现在常芸的眼前。

原来,之前的传言不假,余唐婉之贵为余府的夫人,的确是温和大方的。她待人亲切,慈悲为怀,不仅对待府中下人极好,还多次开仓赈灾,抚恤民众。

因得如此,余家娘子的美名远扬千里,人人只要提及唐婉之,都能赞叹地叫一声好。久而久之,只要提起余家大巫,让人联想到的,除了余家家主余老夫人,便就是这位夫人了。

但,有了美名,便会遭了人妒忌,甚至成了他人作恶的借口。

当时,正是余家与王家争夺巫女集市的店铺权属最激烈的时候。原本僵持的局面,却因为唐婉之的善名远播慢慢有了变化。

那些店主不再被王家开出的低额管理费率所吸引,而是忠心耿耿地效忠余家,甚至有一些原本归属于王家的店子,也在租约到期之后转到了余家门下。

这些都是王家始料未及的。

三大家族以王家为首,处在尊位的他们自然不会容忍这样的丑事。照理来说,该整治的应该是手下的店子,但唐婉之却没想到,王家的人居然直接将手伸到了她这里!

“这就是王家!狼子野心的王家!”

唐婉之说到这里气极了,浑身都散出浓稠的黑气。

“沐儿才四岁,而我十月怀胎,马上就要生下我的君宁了!谁能想到,他们处心积虑也要置我于死地,连我的孩子都不放过!”

唐婉之死于难产。

在她生产前喝下的汤药里,被王家下了极阴极寒之物。唐婉之死在分娩之中,阴气不散,魂魄不灭,被伪装成接生婆的王家通灵巫女,将她的魂魄生生地塞到了君宁的身体之中。

可怜小小的君宁,从出生那刻,就承载了母亲的残魂,和母亲的恨。

第一百三十章 一石二鸟

“是谁害的你?”常芸发问。

唐婉之是红带大巫,实力自然不俗,怎可这么轻易地就遭了暗算。

唐婉之瞥她一眼:“你不知道生孩子有多痛?得,我忘了,你也就一小姑娘,哪懂这些。”

常芸哑然。

这个鬼,比传闻中的唐婉之有意思多了。

唐婉之有些不悦,但还是继续讲了下去。

唐婉之在君宁的身体里醒来,是在君宁满月的时候。唐婉之难产而死,本是家中众人心头的一根刺,但余成峰爱妻心切,执意要为君宁办了满月酒,用他的话来说,婉之不在了,他便要更多地对君宁好。

那日,便热热闹闹地摆了好些桌,请来余家亲眷,共同为君宁祝贺。

席间有个余家远方亲戚,是个老婆婆,颤颤巍巍地来到裹在襁褓的君宁跟前,伸出手就想来捏捏君宁的小脸蛋。但哪曾想,女孩突然睁开了双眼!

“啊!”

老婆婆大叫。

“那双眼睛……那双眼睛……”

她吓得说不出利落的话来。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谁也不会知道,就是在君宁睁眼的那刻,唐婉之在自己女儿的幼小身躯里醒来了。她透过君宁的眼睛,看着无数张熟悉的脸,先是恍惚,继而是浓浓的愤怒。

她被人害了!

还被困在了自己女儿的身体里!

她可怜的女儿,因为她的苏醒,而感受到了灼烈的痛苦。她想离开,想远离这具身子,可是无论她如何努力,她都无法冲出这禁锢。

女儿小小的身子,变成了关押她魂魄的牢房!

她怒,她恨,她嘶吼,她挣扎。可是她越动作,君宁就越痛苦,变得虚弱,狂躁,疯癫,最后坠入黑暗。

她恨到了极点——她不愿折磨自己的女儿,可她无法让自己的灵魂沉睡,也无法消除自己的恨意!在漫长的十年里,她的心智终于扭曲了。

曾经温柔的余家大巫不见了,现在只有一个冰冷的鬼。

“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都在想,要是就这样死去就好了,就这样魂飞魄散,永世不能轮回就好了……这样,至少我的女儿不会因为我而受到痛苦……可是那个王家,那个王家,竟然用了这么恶毒的法子来折磨我,让我的神识永远不灭!我在君宁的体内一天,她就痛苦一天!他们这一招‘一石二鸟’玩得好啊!玩得真的是好啊!”

唐婉之癫狂地大叫,双眼赤红,半张脸上血肉簌簌地往下掉,露出里面森森的白骨。

“所以,我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冲破君宁的肉身,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我的君宁……就算我在冲破只之时魂飞魄散,也好过君宁这一日日又一日因为我受尽折磨!”

“呵,”常芸冷笑一声,“王家。”

她对王家想出这样的法子,毫不意外。

能教出王知琳那样的子女的,还能是什么讲道理的人家吗?

唐婉之没有忽略常芸脸上的寒意。她转过头,仔仔细细地打量常芸一眼:“你是蓝带巫女?”

“不然呢?”常芸看看自己身上的巫服。

唐婉之脸上划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就被狠决所替代:“得,蓝带就蓝带吧。那你是习断、习通,还是习测?”

常芸摇头:“我习医。”

“习医?”唐婉之挑起眉毛,“你不学其他巫术?”

常芸点点头,也不解释。

唐婉之的眼里划过一丝惊异,这才觉着常芸这人有点意思。咬咬牙,她道:“成峰请你来,而你也愿意接这个硬茬,证明你是想从中得到什么好处的。这样说来,我找你帮忙,你也一定会帮我。”

常芸皱眉:“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你还不懂吗?”唐婉之瞥她一眼,“帮我把我的魂魄弄出来。”

此话刚落,常芸便感觉到包裹住自己身子的寒气忽地消散一空。然后,她眼皮一抖,睁开了双眼。

幻境消失了。

她愣愣地看着上方。

“芸儿姐姐!”余沐儿的声音似从天边传来。

常芸偏过头,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而床边,守着通红了双眼的余沐儿。

“沐儿。”常芸笑笑,坐了起来,就想下床来。

“别动,你先躺着!”余沐儿连忙伸手制止。

就在这个时候,余成峰和余桃也来了。余成峰几个箭步来到常芸面前,声音透着一丝焦急:“常姑娘,你的身体……”

常芸摇头:“我身体无碍,只是……”

她说着,抬眼看向面前站着的几人。余沐儿的脸上满是对她的担忧,至于余成峰和余桃的脸上,却显然是另外的一种表情了。

常芸不说话,余成峰心中渐渐起了疑惑。他扫了身旁站着的几个老妇一眼,这些奴仆立马会意,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

但常芸仍未说话。

“桃儿,沐儿,你们也下去吧。”余成峰继续说道。

余桃点头,拉着担忧地看向常芸的余沐儿出了房。整间屋子里,就只剩下常芸和余成峰二人。

常芸下床,落座在椅上。

“伯父,您也坐。”常芸淡然一笑。

余成峰看了她一眼,坐在了常芸的对面。

“伯父,我就实话跟您说了,君宁的病我已经有了眉目,只是现在还不能告知与您。您若想君宁好起来,就让我在您这里小住几日,之后,我便会给您一个交代。”

常芸开门见山,语气不卑不亢,让余成峰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这少女的意思很明显,她必然是在刚刚那黑雾入体之后,看见或者听见了什么。

尽管之前有所料想,他却仍没想到,这个少女竟真的会有所发现。

他心中泛起了一股庆幸,还有一丝的期待。

“好,我依你。”他沉声答道。

常芸看向余成峰。

这个男人,热烈而深沉地爱着自己的亡妻。如果他知道自己的亡妻仍然还“活着”,会是怎样的神情呢?

常芸想象不出。

她从小没有母亲。

常知行也从未提过她的母亲。

她对男女之情毫无概念,也无渴求,更不会知道,所谓的男女之情,到底会有何种的力量。

她点点头,这事,就算是谈妥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老天不负我

常芸托余家的人向巫学院告了假,就此在余家住下。

对此,余沐儿感到有些困惑。她常常来到常芸的房中,询问常芸这般做的缘由,但常芸只是笑笑,缄口不答。

除了余沐儿,来找常芸的还有余桃。

余桃对常芸的态度是微妙的。她曾因为余沐儿对常芸信任依赖,而对常芸亲切相待;却又因为常芸一次次地拒绝余成峰的相邀,对她心生怨恨;而到现在……她却对常芸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探究心理。

她对这个深受父亲看重的少女,实在是好奇得紧。

终于,常芸无奈地看着桌上的滋补药材、绫罗绸缎,叹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这几日余桃没事就来看她,带来好些补品,说是上次常芸被那黑雾惊着了,要给常芸好好补补身子。

尽管她尽量做得不那么殷勤,却还是被常芸看出了端倪。

余桃笑笑,没有因为常芸不甚客气的语气而生气:“常姑娘眼力果然不俗。”

常芸没理会,继续问道:“你想问什么?”

余桃也不兜圈子了,直接回道:“我想问,常姑娘那日为君宁看病,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她看来,常芸要求小住几日的原因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她的确有了什么发现,二是她为了见得王家撒了谎!

父亲说得不错,人不可貌相,她的确不该因为常芸只是一个蓝带巫女而瞧不起她;但就算这样,她也实在很难相信,祖母都无法辨认的病因,常芸却在第一次开身的时候就有了关键的发现……

常芸摇头:“你是沐儿的家姐,我也尊你一声‘姐姐’。你现在问这些毫无意义,等过几日有了结果,你便会知晓。”

常芸这般说,非但没有打消余桃心里的疑虑,反而加深了她的怀疑。她摇头:“既然姑娘这般说了,那我就静候佳音,不再多问。”

“如此甚好。”常芸不再看余桃,显然是送客的意思了。

余桃冷了脸色,推门离去。

常芸叹了一口气。

这世上,信她不疑她的,从来就只有余沐儿一人。

余桃走后没多久,常芸推门而出来到后院里,想要利用时间继续自己体术四级的修行。刚刚练好一套腿法,就见到不远处的树下立着一道白色的身影,来人嘴角带着笑,静静地看向自己。

“一段时间未见,常姑娘的体术又有了极大的进步。”

余文逸笑着说道。

常芸微微蹙眉。她观察力敏锐,自然不会忽略这个男人对自己总是莫名的关注。

眼珠一转,常芸的心里生出一个念头。

据之前了解到的情况来看,余文逸、余桃和余薇三人,都是余成峰的第二任夫人唐媛媛所生。这个唐媛媛是唐婉之的堂妹,素来和唐婉之要好,在唐婉之死后,余成峰便娶了她续弦。

余沐儿身为唐婉之的亲生女儿,此事断不能让她插手。整个余家能够利用的,也就眼前这位和唐婉之没有直接血缘关系、并对自己有所图的人了。

常芸笑笑,邀了余成逸比试。

余成逸话本不多,常芸话就更少,一场比试下来,两人之间的交流就只有一句“多谢指教”。常芸收起剑,淡然一笑:“余公子,不知我可否求你一件事情。”

余文逸挑起眉毛:“哦?”以他跟这个少女的相处,他倒不觉得这少女是会主动求人的人。

“我觉得君宁的病有些古怪,似乎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我想请公子帮我打听当年接生婆子的消息。”

“接生婆?”余文逸不禁哑然失笑。这少女倒还真没把自己当男人看待。

不过,事关君宁的病因,他略一思索,就答应了下来。

“我会帮你去打听。”话及如此,他又补了一句,“我相信姑娘的判断。”

常芸笑了笑,没有对这话有任何的回应。

当天晚上,常芸洗漱之后,躺在床上,很快就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在一片漆黑之中,她感觉到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由远及近地来到了她的面前。

如常芸意料的,这是唐婉之。

她穿着一件白色宽大长袍,在腹股处,还有大片大片的血迹。

“还真是有意思,竟真能这样和你相见。”唐婉之扯了一丝笑容,让恐怖的面孔显得愈发诡异。

常芸也对这样的相见方式有了诧异。她原本以为,还得再寻机会来一次黑雾入体呢,没想到唐婉之竟然入了她的梦境。

“好了,不说这些,还是来说说正事。”唐婉之说道,“怎么样,考虑清楚了吗?你做还是不做?”

常芸笑笑:“自然是做的。”

这几日的经历让她明白,如若她把君宁治好,她将获得余家的信任。余家是三大家族之一,根基深厚,实力不凡,有了他们的后盾,对于她对付王知琳、甚至王家,是必然有好处的。

唐婉之满意地点头:“不错,看来你很清楚你想要什么。现在的问题是,要让我离开君宁的身体,必然要请通灵巫女的。你可有能够信赖的通灵巫女?”

常芸面色一黯。

她所知的通灵巫女,只有容依一人。

她眼前闪过容依身着长袍,手执权杖,在祭坛上带领众巫女齐齐吟唱的画面。可斯人已逝,再不能相见。

常芸只能摇头。

唐婉之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气,立马接道:“那你就去找我的堂妹唐媛媛。她是不可多得的通灵大才,有她出手,成功的希望便有了六成。生前我与她感情深厚,关系甚笃,我相信她。”

常芸点头。

“看来你都计划妥当了。”

唐婉之眼底划过一丝恨意:“十年来没人能感知到我,好在老天爷不负我,让我等到了你!这是我苦等这么久之后唯一的机会,我绝不能失手!”

她双手成拳,眼睛仿佛要冒出火来。

常芸静静地看着她。

在愤怒中的唐婉之没有发现,常芸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鄙夷的笑。

眼底闪过一道暗光。

第一百三十二章 安魂定魄

常芸很快就去见了唐媛媛。

相较于唐婉之的貌美,唐媛媛的外貌就显得有些平平无奇。她坐在椅上,以手撑着头,对着身旁坐着的余成峰柔声地嘘寒问暖了好一会儿,才将视线转向了常芸。

“老爷,这是……”

余成峰迟疑地开口:“这是常芸,是这次……给君宁治病的巫医。”

“巫医?”唐媛媛一愣,随即笑了起来,“竟然有这么年轻的巫医。”

唐媛媛面貌极淡,但笑起来却别有一番味道,眼睛弯起,跟云翳后的月牙一般。余成峰看在眼里,还欲再说些什么,就看见常芸薄唇轻启,已是开口说出话来。

“余姑娘的病,还要请夫人的帮忙。”

“嗯?”唐媛媛脸上的脸慢慢消失了,“常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常芸看了看余成峰,继续说道:“这次诊断下来,倒是有了一些眉目。余姑娘的病……应是跟她逝去的母亲有关。”

“什么?”余成峰猛地站了起来。

唐媛媛脸上的笑意已经全都没了。“姐姐?”她梦呓般地喃喃。

“是的……余姑娘的生母死在分娩之中,怨念不灭,从而影响了余姑娘的命势。这怨念一天不除,余姑娘的病就一天好不起来。也正因为如此……”

“正因为如此,你就来找了我?”

唐媛媛突然接话道。

常芸笑笑,唐婉之的这个堂妹,倒是聪慧多了。

“夫人是通灵大才,是云国上不可多得的红带通灵巫女。余姑娘的病,若是有夫人的帮助,定会不日好转。”

常芸每说一句,余成峰的脸上就愈沉一分。他直直地看向眼前的一片虚无,在那里仿佛出现了唐婉之满身是血的身影,她哀怨的眼神,像一根刺一样扎入了他的心里……

婉之。

你一定很不甘吧。

不甘就这样离开我,这样离开沐儿……

唐媛媛静静地看着常芸,许久没有说话。

“我真是没想到,原来是因为姐姐……”她突然开口,一边回头看了看呆立着的余成峰,嘴角扯出一丝笑来,“我看着君宁长大,在我眼里,她就跟我的亲生骨肉一般。更何况你是老爷特意请来为君宁治病的,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有什么推脱。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姑娘你尽管说了便是。”

这就算是答应下来了。

常芸微笑着低下头。

“多谢夫人。”

唐媛媛也笑了笑:“后辈有为,该我谢你。”

她月牙般的眼睛里,闪着温和的光芒。

*

第二日正午,便是通灵的时间。

正午是一天之内阳气最重的时段,极阳转生,可谓一阴生。也正因为如此,习通的巫女都将正午时段作为通灵做法的首选时间。

余家老少,皆来现场。就连许久不曾出面的余家老夫人,也唤人端来了一把圈椅,远远地坐在祭坛的东面,看向这边。

祭坛边上,早已匍匐了一圈神情肃穆的青带巫女。而在她们的中间,是身着赤红巫袴、外披宽大白袍,头戴白色三角高帽,手执权杖的唐媛媛。

她这权杖由罕见的羊脂白玉制成。通体温润,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清冷之光,还未挥动,便已然给人沁人心脾之感,内心纷杂聒噪,全都消散无形。

在唐媛媛的面前,躺着面色煞白、昏迷不醒的余君宁。她的呼吸弱到了极点,一呼一吸之间,牵动了所有人的心。

所有人都面露担忧地看着祭坛上的余君宁。

唯有常芸,看着悬在余君宁上方的那片虚无。

那里,一个半张貌美、半张鲜血淋漓的鬼脸,从余君宁的身体里冒了出来。

她的眼睛看着常芸。

常芸点了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

“咚!”

权杖重重地落下,惊起一声巨响。

霎时间,一股惊涛骇浪般的灵力波动狂啸而来,在场的人除了几位红衣大巫,其余全都双腿一软,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余沐儿甚至身形猛晃,吐出一口鲜血。

这可是红带大巫。

是以一可斩百人的力量!

众人心中激荡不平,心中是对实力最纯粹的崇拜。

余桃同样跪倒在地。

她的眼睛越过众人,看向在人群边上的那个少女。

她没有放弃任何可以观察她的机会。她刚刚分明看见,常芸早在唐媛媛动手的前一刻,就身形一弯,跪坐在地!

她提前预见了?

还是提前看见了?

不管是哪一种,都让她心惊不已。

这边,唐媛媛静静俯视着祭坛中央的余君宁。低着头颤身不已的众人没有注意到,宽大白色高帽之下的那张脸庞,慢慢地起了变化。

一丝冰冷的笑意,出现在她的嘴角。

“姐姐啊姐姐……”

一声喟叹,饱含了她的惋惜和嘲讽。

她闭上眼睛,开始吟哦古老的咒语歌谣。

歌谣一起,周遭匍匐的巫女也开始声声吟诵,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直冲云霄!那声音里带了灵力,一时间震耳欲聋,如同天神降临之前的阵阵雷鸣,打得在场的众人惊愕地忘记了言语。

“安魂!定魄!”

这“安魂定魄”,是通灵术最基础、最常见的一式。可就算如此,唐媛媛也用红带大巫的力量将其发挥到了极致。

很快,常芸就看见在急切的吟哦声中,唐婉之脸上的神情开始变得狰狞。不光是她半张血肉模糊的脸上冒出了黑乎乎的触手,就连她原本完好的那半张脸上,也开始皮肤剥落,露出里面红色的血肉。

唐婉之死死地看着常芸。

常芸很熟悉她眼里的是什么情绪。

那是隐忍。

是等待。

“咚!”

“咚!”

玉杖不断地敲向祭坛,发出声声的巨响。唐婉之从余君宁的身躯里一点点冒出来,但现场无一人看到。

突然,唐媛媛左手一挥,吟哦声戛然而止。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唐媛媛右手高高举起玉杖,直指晴空。

遥遥看去,在玉杖之上,便是灿烂夺目的太阳!

“咚!”

唐媛媛用尽全力,重重地敲了下去。

常芸只觉得眼前一闪,一个黑色的影子,就倏地从余君宁的身体里飞了出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演戏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恍惚间,常芸只看见那黑影以极快的速度,猛地扑向了唐媛媛,却又在眨眼之间消失不见。

所有人都被那巨大的响声所震。

谁也没有注意到,唐媛媛手里的玉杖,突然从里面龟裂开来!

“砰!”

刹那间,玉杖尽碎,玉片齐飞,割伤了唐媛媛的脸颊。

她怔怔地看着满手的碎片,慢慢地转过身面向余成峰。

“这……这……”

她的脸上再也没有自信满满,而是面无血色,眼波欲碎。

一串血珠,从她白皙的面颊上滴落。

良久,她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神色凄然地低声道:“姐姐的怨念已到了这种地步吗……竟连转世投胎,都不肯去了……”

离她最近的余成峰身子一晃。

“婉之……”

他的呼唤,几不可闻。

唐媛媛看着呆若木鸡的众人,轻叹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来:“不过,也不知道姐姐是想明白了还是怎么,她倒没有再为难君宁了。”

说着,她便转头往祭坛上看去。

那里,原本还气若游丝的余君宁,此时,却怔忡地睁着一双水光盈盈的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君宁!”

余沐儿的眼泪瞬间迸了出来。她顾不上礼数,飞奔上台。

在她身后,是喜形于色的余桃和余薇。

人群爆发出一阵嘈杂的欢呼。

在人群边缘的常芸面无表情地看在眼里。她的视线越过丛丛人群,看向了站在祭坛边上的那个身影。

那个身影也在这个时候,转过头来看向她。

常芸笑了笑。

“多谢夫人了。”

她用唇语无声地说道。

唐媛媛一愣,但很快就脸色恢复寻常,同样笑了起来。

她月牙一般的眼睛,显得是那样纯真可爱。

*

当天晚上,余家设宴为余君宁庆祝。

除了余家老夫人未能前来,余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一百人余人相聚在院内,觥筹交错,欢欣热闹,齐齐为大病初愈的余君宁和安魂有功的唐媛媛祝贺。

常芸谢绝了余成峰邀她来主桌的建议,安静地坐在远处,静静地喝着杯中的酒。

她从不主动喝酒,但今天,是第一次。

有些微醺,她抬眼看向众人簇拥中的唐媛媛。唐媛媛今个晚上一改先前素雅朴素的装扮,特意穿上了一件艳丽的红色长裙,上面大朵大朵的牡丹娇艳地盛放,和她脸上的笑意遥相呼应。

许是喝得有些多了,她的脸上漾起了粉晕,红唇大大咧开,露出里面洁白的贝齿。

“老爷,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可别再说了!”她佯装不满地嗔道。

余成峰哈哈大笑。只是笑尽了,眉眼间仍是有些落寞。

唐媛媛假装没看在眼里,而是眼睛一转,将视线落在了常芸身上。

“各位,请稍事安静。”她朗声说道。

在场众人收了动作,齐齐看向她。

“各位可能有所不知,这次能够治好君宁的病,不得不感谢一个人,”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将手伸向了常芸所在的方向,“我向大家介绍,这是常芸常姑娘。正是因为常姑娘查出了君宁的病因,才让君宁脱离险境,重新醒来。诸位也知道,这看病治病,看是一回事,治是另外一回事。若没看出来病因,那不管你怎么治,也是不行的。所以,来,大家敬常姑娘一杯!”

“敬常姑娘!”

余家众人高声齐贺。

常芸站起身来,说了一句“过奖了”,将杯里的酒尽数倒入口中。

酒很辣,她浑身都泛起了暖意。

风吹来,让她身上的蓝色巫袴起了涟漪,发稍飞舞,眼光潋滟,静立着的她,虽然穿着平平,神色寡淡,却在夏日的圆月下如同只可远观的精灵。

余文逸看在眼里。

就是这个人……救了君宁?

他回头,看向睁着湿润的眼睛,满眼欢喜地看向常芸的余沐儿;在她旁边,是面色仍有些灰败,但一脸好奇地打量常芸的余君宁。

他摇摇头。

手里执着酒杯,正想走过去,就看见常芸突然调转身子,往远处走去。

她的脚步,丝毫没有醉酒之人的虚浮。

余文逸看着看着,嘴角的笑意就渐渐隐去了。

……

独自离去的常芸没有注意到身后余文逸的表情。她一路绕过人群,来到了余家后院里。

夜已深,漫天的繁星点点地缀在夜空之中,璀璨晶莹。星空下,常芸坐在水榭边,面向静谧潺潺的湖水,两脚悬空,悠悠地晃荡着。

抬头是遥远的星。

眼前是溟濛的景。

发带有些松了,青丝调皮地掉出来,随风飘着。

唐媛媛过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常姑娘真是好兴致。”她轻笑了一声。

常芸没有回过头来:“你来了。”

唐媛媛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看来你早知我会过来。”

“嗯,我在等你。”

唐媛媛看看身上的衣裙,又看看常芸,想了想,还是落座在常芸的边上。

“你说你在等我,那你等我,是想跟我说些什么?”

常芸看了看身边的妇人,笑了:“没什么,就是想说,夫人的巫术真是炉火纯青,让人羡慕。”

“哦?”唐媛媛闻言,咯咯地笑了出来。她笑声清脆,连湖中的游鱼都被惊扰,“我可没从你的语气里,听出你有半点羡慕我的意思。”

“真挺羡慕的。”常芸面不改色地说道。

“哈,别说这些了,”唐媛媛敛住笑,继续说道,“我听老爷说,你这次为君宁治病,是有一个条件?”

常芸点头。

“是王家?”

常芸看向唐媛媛:“你想做什么?”

唐媛媛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你救了君宁,我也不瞒你了。其实,我早就觉得我姐姐的死透着蹊跷。你告诉我说,我姐姐心怀怨念,甚至带着仇恨,我思来想去,就觉得当年的事情……”说到这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极力压抑心中的怒火,“一定,就跟王家脱不了干系!”

她一掌重重地拍到了水榭台上!

手下的青石,瞬间变成一滩齑粉。

“我不会放过王家!姐姐的仇,我一定会替她报了!”她咬牙切齿地说道。

“呵。”

常芸突然发出一声冷笑。

唐媛媛心头一跳,不禁抬起头看向常芸。

她脸上的怒意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回。

常芸一脸似笑非笑,高深莫测地盯紧了她:

“戏演得太过了,夫人。”

“或者说……唐婉之夫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愚蠢的女人

星空下,远处是热闹的欢声笑语,这里,却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氛。

唐媛媛僵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丝笑来:“常姑娘这是在说什么话?”

“我说什么话,夫人你不清楚吗?”

常芸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我跟夫人也不是什么敌对的关系,夫人你也不需要再掩饰什么。你是唐婉之,不是唐媛媛。哦,这样说也不对,准确地来说,夫人你是唐婉之的灵魂,唐媛媛的肉身。”

“你!”

唐媛媛猛地站起来,指着常芸就欲发难。但她终究是颤抖着手指,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突然,她低下头,咧开嘴笑了笑,声音里有了一丝的自嘲。

“我真是没想到啊,是我在君宁的身体里待太久了吗,竟然这么容易就被你给看出来了。”

常芸静静地看着她。

“不过,我实在是有些好奇,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唐婉之拢拢发髻,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她脸上的神情再也不是刻意做出的温婉,而是放飞的张扬。

常芸淡然一笑:“是因为夫人你太过心急了。你告诉我说,得让唐媛媛为你的残魂通灵做法,我就在想了,夫人明明是想让你的魂魄冲出君宁的身子,又怎么会让唐媛媛来给你安魂定魄呢?想了想,这就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你想要麻痹唐媛媛的神经,不让她有任何的起疑……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要冲破君宁的身子,并不需要多么强大的灵力,你只是需要一个机会。而能看见你的我,就是你的机会。也正因为如此,你才让我去找了唐媛媛。”

唐婉之点了点头,嘴角带笑:“然后呢?”

“然后,便是通灵做法的那天……我分明看见你的魂魄冲出了君宁的身子,但奇就奇在,你的魂魄又在扑向唐媛媛的时候消失不见。更让我大开眼界的是,夫人你接下来的表演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啧啧称奇,若不是先前我托人打听了一点夫人你的旧事,说不定我就这样相信了你的话……”

唐婉之的笑意有些僵了。

“旧事?”

她的一双眼睛从常芸的脸上移开,望向了天边的夜幕星辰。

常芸语调平静地继续说道:“先前夫人说过,你是被那接生的婆子所害,所以我就托人打探了一下十年前的旧事。让我没想到的是,那接生的婆子,竟跟夫人口中‘相交甚笃’的堂妹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余文逸对余君宁的病情十分关心,所以在三日前,就领来了一个当年服侍唐婉之生产的老妇来到了常芸面前。常芸深入地问了几句,便意外地听到了“唐媛媛”这个名字。

“呵,相交甚笃?”唐婉之终于遏制不住心头的怒意,冷笑出声,“我是跟她相交甚笃,但那都是曾经的那个唐婉之了!是那个愚蠢的女人!她以为用真心换来的就是真心,结果呢,却是索命的毒咒!”

恨意喷薄而出,唐婉之浑身冒出了黑气,和着那鲜艳的牡丹红裙,在夜幕下显得狰狞而可怖。

“那些传言说得好啊,说我宅心仁厚、博施济众,但我现在想来,唯有一个‘愚’字!我对他人再好又怎样,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个肉身尽毁的下场?!”

十五年前,唐婉之和余成峰两情相悦,将要成亲。唐媛媛却突然找到了唐婉之,泫然欲泣地求她。

原来,她也同样爱慕着英名赫赫、玉树临风的余成峰。她不求成为他的正妻,只求远远地伴在他的身边。她甚至跪倒在地,一边哭喊一边说着,若是能够一同嫁去,她绝对不会跟他圆房……

一向温婉柔弱的唐婉之,第一次地感觉到了愤怒。但很快,她的这种愤怒就在看到唐媛媛满脸的泪水之后消失了。

她这个堂妹,母亲死得早,从小在继母眼下长大,活得战战兢兢、唯唯诺诺。也正是因为这样,唐媛媛对她从来都是惶恐的,从来不曾跟她争过抢过什么东西。

所以,她这一次能够这样求到她的面前,想来,一定是抱了极大的决心……

她最终是点了头。

这便是她那短暂的一生,做得最愚蠢、最该死的一件事了。

成亲之后,唐媛媛果然信守承诺,只是远远地伴在余成峰身边,从不插手他与唐婉之之间的感情。唐婉之很快怀孕,十月怀胎之后,生下了余沐儿。

但她在生产之后,身体就一直不见得好,精神更是萎靡。来年春天,躺在病榻上的她,突然就听闻了唐媛媛产下一女的消息。

那个时候的她,便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

那个说只求远远看着的人,怎么就突然就生下了娃娃?那个说一生只爱她一个人的人,怎么突然就爬上了别人的床?

她从小家庭和睦,养尊处优,先生老师教她心存善意、不以恶意揣度他人。可是在那一天,她的信念便受到了强烈的撼动。

诞下一女后,唐媛媛抱着小小的余薇,秘密地来见她。唐媛媛一边哭一边认错,保证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她甚至指着余薇皱巴巴的小脸对唐婉之说,姐姐你快看,她长得,竟是这么的像你……

唐婉之在那天哭了。她发现,自己竟然还是无法恨她。

再之后,她重新振作起来,继续当她的余家大夫人。她加倍地对余成峰好,也对沐儿好,对余薇好,只是,不再对唐媛媛好。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和睦的,但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心底的深处,埋了一根刺。

又过了几年,她便怀上了君宁。那个时候,王家和余家的矛盾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她作为余家重要的掌事者之一,成为了王家的眼中钉,心中刺。

正是因为如此,她死在了分娩台上。

再睁眼时,她就发现自己已经被困在了君宁的身子里。这恶毒的手段同时折磨着她和君宁,在最初一月的时间里,她由最开始的愤怒,渐渐地变成了心如死灰。

那一日,君宁独自躺在病榻上。

门轻响,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闪了进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恶意

来的是唐媛媛。

这一月以来,唐婉之根本无暇顾及唐媛媛,此时一见,她顿时觉得有些恍惚。

她来君宁的房里做什么?

她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唐媛媛慢慢地走到君宁的床前,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声音里再也没有了平日里的婉转。

“姐姐。”

这两个字刚一出口,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癫狂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姐姐啊姐姐!我知道你醒了,就在君宁的身子里!看见我意外吗?生气吗?是不是很想抓花我的脸啊?可是姐姐啊,你做不到了啊!你再也不是余家大夫人了啊!”

“什、什么……”

唐婉之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哈哈,瞧瞧你这大眼睛瞪的。姐姐啊,妹妹我忍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等这一天吗?妹妹我幻想了多少次看到你跌落神坛的画面,却没想到啊,这终于看到了,竟比我幻想的还要畅快!”

“你!你!?”

唐婉之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烈地抽痛——如果她还有心脏这东西的话!

“姐姐,你一定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吧?那妹妹就做个好人,就完完全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唐媛媛坐在床边,脸上带着渗人的笑意,用纤细的手指,一点点地抚摩君宁肉嫩的面颊。

“姐姐啊,你总说和我姐妹情深,可是姐姐你从来就没有了解过我,从来没有呢。你的妹妹我啊,是自尊心强得不得了的那种人,是会厌恶你的虚伪的那种人啊……你以为你总是帮我、救济我、护着我,我就会感激你吗?你不过是因为想要满足你内心的虚荣心罢了!你想将妹妹我的人生,完完全全地拿捏在手中,不是吗?

“所以姐姐啊,我恨你,恨你的虚伪,恨你的好意,恨当初被我不齿的你,竟然成了余家大巫,平步青云……我也恨我自己的懦弱,恨我心里猫抓似的难受还要在你面前笑靥如花,我恨我得不到我心爱的男人只能跪下求你……这一切啊,姐姐你都不知道……

生下薇薇之后,我以为那个男人能再多看我一眼,然而呢,他却还是爬上了姐姐你的床。姐姐你又怀孕了!姐姐啊,你不知道妹妹我当时有多痛苦,我好恨你,恨到了骨髓里,我若是不做点什么,我就真的会死了,真的就会死了!

所以,哈,我就去找了王家……我知道王家那个女人视你为眼中钉,她没想到啊,我会去找她……后来,我出计,她出人,配上黑药师的汤药,哈哈,姐姐啊,你不知道,我听着你在屋里的惨叫,心里有多开心!我这二十多年来啊,从来就没有这么开心过,从来没有!

姐姐,把你的灵魂塞到君宁的身子里,这个法子是妹妹我想的……怎么样,这想法很不错吧?就连那个老婆子,都是发觉不了呢!妹妹我啊,我要让姐姐你一辈子都困在这里,透过君宁的眼睛看着我是怎么一步步发达的,是怎么占有你的男人,是怎么对待你的女儿的……姐姐,前二十年来我受的苦,我要一点点的,全部施加在姐姐的身上!全部!”

唐婉之整个人都懵了。

她的脑袋嗡嗡作响——

她从来都不知道,她的堂妹,她一直爱护着的妹妹,竟然对她有这么大的恶意。这恶意这么汹涌,不仅要害她性命,让她永世不能超生,还戕害了她心爱的女儿!

刹那间,浓烈的悲伤混着滔天的怒意而来。她死死地看着眼前发狂一般的女人。

“唐!媛!媛!”她的心拧成一团,眼睛根本流不出泪来,“你母亲死得早,从小我不管去哪儿都带着你,就怕你孤独寂寞。你习通,我习断,我为了陪着你,不惜牺牲掉自己的修炼时间,成绩落后,在家人面前一度抬不起头来……你缺吃短穿,来我这里只要稍微多看了一眼什么东西,我二话不说全都送予给你……你说你爱余成峰比我还要多之,我不顾家人反对和世人眼光,也让你同嫁过来,给你庇护的一片晴天……你生了余薇,我百般地对她好,仅此一枚的固灵丹,我没用在我那可怜的巫灵丙等的女儿身上,而是用在了她的身上!唐媛媛啊唐媛媛,我做的这些事在你眼中,真的就只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虚荣心吗?真的就全是假的吗?!”

她满腔凄悲,可是,她却说不出话来!

小小的君宁在床上痛苦地翻滚着身子,一双眼睛却始终望着唐媛媛的方向。

唐媛媛瞪着眼睛地看了君宁好一会儿,才笑道:“姐姐啊姐姐,你说你,用这能吃人的眼神看我做甚?你也别白费力气了,我呢,来这里根本不是想听你说什么话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从此之后,我就要做这余家的女主人了,而你唐婉之,就好好地看着吧!”

说完,她长袖一挥,落下一声嘲讽的冷笑,推门而出。

“咣当!”

门被狠狠地摔上了。

唐婉之死死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没有过多久——她就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深处,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慢慢地裂开成一片一片,全部碎掉了。

在之后十年的时间里,她才慢慢地明白,当时碎掉的东西,是她对唐媛媛的感情。

她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姐妹深情,到最后,却碎成一地残骸,在时间的洗礼下,片甲不留了。

……

*

不知什么时候,风吹来一片云,遮住了天上的星星。

唐婉之说完,有些体力不支地喘着气。她以手扶住脑袋,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疲惫。

她身上穿着的明明是艳红如火的华裙,却在夜空之下显得落寞寂寥,摇摇欲坠。

常芸静静地看着她。

过了很久,唐婉之才转过身来,一张不复貌美的脸上,是一抹苦涩的笑意。

“十年间,我就无人可诉;十年后,我仍然无人可讲……你就当听了个故事,然后,忘了它吧。”

第一百三十六章 变化

常芸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点了点头:“我会忘的。”

唐婉之看着常芸。

自从她夺舍了唐媛媛的身体之后,她便终于有时间、也有能力去好好地思考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眼前的这个少女,灵力波动极为奇特,就算只是区区蓝带巫女,也能看见红带大巫都无法看见的自己。

更难得的是,这少女观察力极为敏锐,能从蛛丝马迹之间推测出事情的真相;不仅如此,她还懂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什么时候不该说什么。这种特质,万万不是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少女能够做到的。

她到底是谁?

或者说,她背后是谁?

唐婉之的心里有了自己的一番较量。

良久,她才好整以暇地说道:“不过,你就真不怕我杀你了灭口?”

她重生在唐媛媛的身体里,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这少女如此聪慧,断然不会想不到这层,可是她怎么就把她的王牌,提前地亮了出来?

常芸淡然一笑:“你不会杀我的。”

“哦?”唐婉之也笑了,“你要知道,我现在杀你,就跟捏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我也能做得天衣无缝,让人根本怀疑不到我的头上。”

“你不做得天衣无缝,也没人会怪罪于你。只是……”常芸微微向前走了一步,离唐婉之更加接近。她在同龄人之间本就高挑,此时站在唐婉之面前,竟也没被这成年女子给压了气势。

“我啊,毫不关心你和唐媛媛的过去,我关心的,就只有王家。”

她慢慢地嘴中吐出。

“或者更准确地来说……是王家的小女,王知琳。”她在心里暗道。

少女的黑眸紧紧地锁住唐婉之,那眼里闪过的是一丝嗜血的光芒。唐婉之看着看着,一时间竟忘记了言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扑哧”地一声笑出来:

“瞧瞧!沐儿到底是找了个什么样的好友!”

常芸淡笑不答。

“王家……”唐婉之面色冷了下来,“这十年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现在还不是十分清楚。但唯有一点我是明白的,那就是无论王家变成了什么样,他们欠我的,我就一定会向他们要回来!”

常芸闻言,低下头,眼底一片幽暗。

王知琳欠她的,是她的至亲,她的童年,是她人生纯粹的欢愉。

她也同样,要一一地要回来!

*

又过了几日,余君宁的病便全好了。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余家小女儿病愈的消息不胫而走。更有人说,这是归功于一位年轻的巫医找出了病因!

流言很快就随风传得沸沸扬扬。好事者找出了这位巫医的名字,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这个名字竟与不久之前当街救人的“神手巫医”是一样的!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由此,“神手巫医”的名号,再次传遍了大街小巷。

这对于一心想要封锁消息的唐婉之来说,是十分不利的。但事已至此,她也别无他法。

……

最近,余沐儿总觉得家里的人变了。

人的感觉很奇怪,有时候你说不上哪里不对,可就是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就拿夫人来说,以前她虽然总是对着自己温婉地笑着,但是这几日,她就觉得夫人的眼里似乎多了些什么。

多了什么呢?

她想不出来。但她隐隐地感觉,多的那种东西,对她是没有害处的。

除了夫人之外,变的还有余桃和余文逸二人。余桃一向疼她护她,她办不了搞不定的事情,余桃总是会欣然施出援手。然而最近……她却在余桃转身之时,看见了她嘴角的一丝嘲讽的冷笑。

大姐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呢?

她实在想不通。在她印象中,余桃很少生气,也从不对人表现出任何鄙夷。

难道是因为芸儿姐姐吗?

最后一个让她觉得不对劲的,就是她的大哥余文逸了。大哥沉稳睿智,脾气温和,是淮阳郡巫判院里的一等判官。

这判官一职,分为五等,以一等为最佳,以三等为优秀。多年来,能在大哥这个年纪就可以成为一等判官的,是少之又少。

身为一等判官,大哥公务繁忙,时常十天半月都不能回家。可是最近呢,他却经常回来,还特意来寻了自己问长问短。

这是怎么回事?

大哥到底想知道什么?

余沐儿觉得自己实在头晕得很。

见余君宁的病好得差不离了,她便计划着和常芸回到巫学院里。临行前一天,常芸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听着余沐儿嘀咕着最近的困惑。没好一会儿,突然听见门外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余沐儿心中一喜,站起来对常芸笑道:“爹爹来了!”

果然如她所说,来的是余成峰和唐婉之。

在他们身后,还有好些个捧着锦盒的老妇。

“伯父。”常芸低下头唤了一声。

“常姑娘,一点谢礼,还请收下。”余成峰的脸上难得地带了一点笑意。话音刚落,身后的老妇便将沉重的盒子放在了桌上,起了高高的一摞。

“也不知道常姑娘喜欢些什么,所以只好从库房里寻了点东西,希望能对常姑娘的胃口。”唐婉之走上前来,对着常芸淡笑说道。

她今日穿了一件褐色的织锦长裙,上面隐隐勾着些金丝,头发梳得服服帖帖,一派干练模样。见常芸不说话,她便往旁边瞥了一眼,老妇立马会意,将盒子摊开来,一一打开。

古籍、丹药,甚至还有一把流光溢彩的长弓。

常芸笑了笑:“多谢了。”

见她如此模样,唐婉之的嘴角笑意加深,余成峰却是暗自惊异。

寻常小辈见到这样的厚礼,定然会说些“区区功劳不足重谢”的客套话,可这个少女却只是微笑道谢,半点推脱都是没有。

他又想起几月之前,派出盯梢的线人来报时的场景。

那个时候,那个线人战战兢兢地说道,那个少女跟着小姐去了三大家族的宴集,没过多久就自个先溜了,然后,她就射杀王家的小女,逼得那个王家女落荒而逃。

再之后……

便是她回到云水乡,血洗古寺的事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那个线人讲诉这些的时候,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连牙齿都在打战。

那天雨下得很大,他隐在树丛中,看见那个少女如鬼怪一般,将寺内的三人疯狂砍杀。他慌不择路地逃走,连夜赶路,终于在精神即将崩溃之前,将这个消息带给了余成峰。

余成峰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这个少女不仅和王家有不共戴天之仇,并且,十分危险。

但在他余成峰的字典里——

危险,从来都是两面性的。

想到这里,他对着常芸点点头,然后转向余沐儿,沉声说道:“沐儿,此次回去,你要勤加练习,不得偷懒。之后,我会来看你。”

说罢,他留给常芸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带着唐婉之转身离去。

常芸看着他们的背影,轻轻地捏紧了手指。

她明白,等下次余成峰登门的时候……

便是她,去见王家之时。

*

常芸和余沐儿回到了巫学院里。

常芸在巫学院里本就是默默无闻的存在,却因为这两次的救人事件,让她一下子从无人问津的路人,变成了众人眼神的焦点。

但常芸毫不在意。

这次为余君宁治病,耗费她太多时间,她需要抓紧时间,投身修炼。

日升日落,她开始新的征途。

在这些日子的修炼之中,她有了一些意外的发现。其一便在于之前老院长赠送的那把长剑身上。

这剑锋利异常,且泛有蓝光,常芸给它取名为“失语剑”。在操剑练习的过程中,常芸惊异地发现,这失语剑上自身竟有着幽幽的灵力!更奇特的是,随着她剑术的施展,这灵力便会越来越炽,然后顺着剑身传导到她的身体里面。

也就是说,她用灵力使用这把长剑,这长剑将会将这些灵力翻倍地回馈给她!

这不是一把长剑了,这分明就是一把灵剑!

常芸欣喜不已。

但同时,她在使用这把剑时,眼前总会浮现出容依院长和老院长的脸。这便更坚定了她努力修炼的决心。

另外让常芸感到有些意外的,则是之前余成峰和唐婉之赠送的厚礼了。那些礼品先前被她胡乱地塞到了自己的行囊之中,一次偶然的想起,她才拿出来察看。

这一看,她不禁咋舌余家的大方。

他们这次送的,除了一把装饰华美的长弓,还有一些常芸从未见过的阵法古籍,甚至连蕴含灵力的丹药也赫然其中。常芸随便拿出一件,都能比得上先前绮宝会上的二等拍卖品。

余家果然家底雄厚,不愧为雄踞一方的三大家族之一。

这也验证了常芸之前的想法——只有成为巫医大才,救贵人之命,她才能快速地平步青云。

有了这把失语剑,加上余家赠与的丹药,常芸修炼的速度可谓是突飞猛进。

在她日以继日的操练中,她的灵力激增,体术四级的修炼更是到了即将突破的地步。这样的变化,渐渐吸引了支静如的注意,可没等她主动寻来常芸问话的时候,常芸就已然来到了她的面前。

“老师,请考核学生。”

她拱手,低头说道。

支静如心中划过一丝惊异,面上却毫无所显:“你准备好了?”

常芸点头。

没人知道,她不仅将体术四级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就连从蓝带到青带的突破,她也已经冲破了前两个阶段!

现在的她,已与才踏入淮阳郡的她,大不相同了。

此话一说,方阵里的其他巫女已是小声地议论开来。这个巫女平日并未有任何的存在感,勤奋算是勤奋,但话极少,平素跟她们更是毫无交流。就算最近有与她相关的传言,但传言到底是传言,谁知道真相又会是怎样呢?

她们唯一能够确认的,就是这个巫女,只是区区的巫灵丙等!

她们勤学苦练几个年头才能突破的体术,绝不是一个巫灵丙等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得了的。

因此,她们看向常芸的眼神里,毫无期待,有的,只是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这样的眼神,常芸已看过太多太多。她依旧拱手低头,等待着支静如的回答。

“嗖!”

突然,她耳朵轻动,听见了一声细响。

这声音太过细微,若不是常芸听力不俗,断然不可能听见丝毫。但就算这声音不大,却卷着不祥的预感,让她顿时绷紧了心弦,浑身顿起战栗。

几乎是没有思考,她就以眨眼之速调动灵力,飞快往旁边躲避。

之前这声响,在场众人无人听见,她们只看到刚刚还低着头的常芸突然诡谲地往旁边闪去,空中骤现残影!

这仅仅只是个开头。接下来,她们就只看见一道残影在空中左飞右走,如雾如风,众人睚眦欲裂,才能堪堪看见其中的人形。

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只她们心中震惊不已,支静如心海也起了波澜。她本想先声夺人,用银针开路,打这个少女措手不及。这银针上面淬了迷药,只要刺进身体一分,便会使人昏迷在地。可她没想到,她突然出手,却被这少女给躲过了!

支静如到底是青带巫女,阅历经验自然比这些围观的巫女多上不少。她很快稳了心神,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手中银针飞射,一根接上一根,不给常芸任何可以歇息的机会。

但,直到银针耗尽,常芸也毫发无伤。

支静如眼凉如冰。

她五指张开,往前一伸,刚刚还飞射而去掉落在地的银针,突然如同离弦之箭,飞快地回到了她的手中!然后——

“哗!”

数十根银针漫射开来,直奔常芸周遭一尺之地而去!

常芸眯起了眼睛。

她清楚地记得,在双川县的巫女晋升比试上,来自垵口乡的蒋思彤和东岭乡冷月如比试之时,蒋思彤也是这般用银镖突袭了冷月如。

那个时候的冷月如躲避不得,大腿上被银镖割开了长长的口子。那鲜血淋漓的伤口,现在仍然历历在目。

然而,冷月如不能破,不代表她也不能破!

常芸拔出长剑,一剑挥了过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绝不回头

霎时间,失语剑上带着的蓝光割裂了空气,剑光将银针尽数打飞,扎向了训练场边上的草丛之中。

支静如面色铁青。

“吓……”

周围的巫女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她们从未见过老师的脸上有这般凝重的表情。

然而,支静如还没开始说话,就听到了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好身法!”

伴随着的,还有两下清脆的掌声。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到一个身穿红色巫袴的女子悠然踏步而来。她一头如瀑长发长及脚踝,上有银梳,在学院里有这般打扮的,便只有巫学院的院长,吴歆月一人!

众人一惊,纷纷低头,恭敬无比:“院长大人。”

吴歆月面色不动,一双沉静的眼睛仍落在常芸身上:“你就是常芸?”

常芸点头。她倒没想到,自己的名字竟然也传到了院长大人的耳中。

吴歆月轻笑一声:“体术四级身避术,以躲避敌人的攻击为目的。刚刚最后一式,你腿法根本没有时间施展开来,我说的错还是没错?”

常芸低头:“院长大人所说无错。”

支静如刚刚最后一招,根本是下了死招,没有给她一点生机。但是——

“不过,学生以为,这考核,学生是过了。”

此言一出,周围的巫女都睁大了眼睛,像是看怪物一般地看着常芸。

哪有学生会这般大言不惭地说自己通过了考核?

这置她的老师于何地?!

果然,支静如面色变冷,一双眼睛盯着常芸,一言不发。

倒是吴歆月笑了出来。她大约二十年纪,虽然面带威仪,笑起来却仍透着年轻女子的娇俏,让周围的众人都暗自惊艳。

“你的确是过了。不仅过了,你还在刚刚的那段时间里,突破了青带。”

什、什么?!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常芸。

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别人需要花费几年时间才能突破的段位,对于这个少女而言,就这么随意地在体术考核里完成了?

常芸眼睛眯了起来。

她的确在刚刚那段时间的灵力波动中,突破了青带。

只是她没想到,她体内的变化,竟然在这个女人的眼下无处遁形。

这是继唐家姐妹之后她碰见的第三个红带巫女。她对云国最顶级的巫女的实力,有了逐渐清晰的认识。

“院长大人果然慧眼。”

她面色恢复寻常,开口说道。

吴歆月挥挥手,转向了支静如:“行了,花点时间给这学生准备授带吧。”说完,也不等支静如回答,她就转身离开了。

在场数人看着她的背影,都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唯有常芸,面不改色地对着支静如说了一句“多谢老师”,不顾周围众人异样的眼神,大步离去。

*

常芸的授带仪式很快就举行完毕。

虽说是在还未满十五岁的年纪就突破了青带,但淮阳郡里的巫女老师们并未有极大的惊诧。

在她们看来,常芸这类的学生虽然有一些天赋,但算不上拔尖,很快就会在历史的洪流里昙花一现。

她们终究比不过巫灵极上等的三大家族。

只有三大家族的巫灵甲等巫女,才是这广袤国土上的绝对实力。

那日,常芸正在寝室里温习医书,就见到一个年轻虽轻,但面容雍容的女子向着她走了过来。她手里扬着一封信笺,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

“常姑娘,你的信。”

信?常芸抬眼,看向这个有些眼熟的女子。

“我刚巧从驿局过来,看见有常姑娘的,就顺便一起拿来了。”女子淡淡地笑着,笑容真诚。

常芸记起她是谁了。

这是余桃第一次请自己去给余君宁治病时,她身后跟着的那个女子。

不过,她为何会对自己作出如此熟络的模样?

像是知晓了常芸心中的想法,女子又抿嘴一笑,对常芸解释道:“常姑娘,我叫宗璎。我和余桃是形影不离的好友,她总是跟我说起常姑娘你来,尝姑娘虽不识我,我却对姑娘久仰大名。”

说着,她就将信递到了常芸的面前:“看看吧,好像是云水乡寄来的呢。”

常芸心中一动,伸手接过,低道一声“谢谢”。

宗璎连忙摆手道:“举手之劳,何谈致谢。不过——”她顿了顿,将视线落在了常芸手中的医书之上,“我很好奇,那传闻中的‘神手巫医’,真的是常姑娘吗?”

常芸有些不悦地别过头:“不是我。”

“咦?”宗璎小声地惊呼了一声,“可我听余桃说,正是常姑娘救了余家小妹呢!”

常芸看看她,冷哼一声:“你既然知道答案了,还问我作甚?”

宗璎眼底闪过一丝暗光,但很快就又笑了出来:“得,看来是我说错话了,常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常芸没有回话。

见常芸不答,宗璎笑容不减,继续说道:“我听说不久之后,在巫女集市上的杏林街上将有半年一次的药材拍卖会,我看常姑娘对巫医之术十分看重,且深有造诣,不知常姑娘可有兴趣前去?”

说着,她嘟起了嘴,低低的声音里有些懊恼:“她们不是习通就是习断,却没人对医术感兴趣,我正烦恼这个呢。”

常芸看着宗璎。

“好啊。”她直接应了下来。

“哈?”宗璎有些惊讶,她没想到常芸竟会这么快就答应下来,一时间喜上眉梢,连声音都微微颤抖了:“常姑娘当真感兴趣?”

“是的。”常芸颔首。

陆大伯药方上的有些药材,她在市面上的确寻找不到。

不过,这并不是她答应的主要原因。

见常芸点头,宗璎大喜过望,激动地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好:“没想到常姑娘真的会答应!真是太感谢了!我,我过几日将邀请函给常姑娘送来!”

说着,她就灿烂地笑着挥挥手,转身离去。

常芸看着她欢喜雀跃、但仍姿态优美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

自从那日在街上她出手救人……她平静的生活,便从此不复存在。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她跨出了那一步,就绝不会再回头。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杏林宝会·一

夜幕垂垂下,常芸倚着窗棂,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手上的信笺。

这信是苏丑寄来的。

苏丑的字清俊、雅致,寥寥数语,就将这几月来巫学院的变化跃然纸上。

原来,因为那次惨无人道的屠杀,原本在云水乡如日中天的巫学院,开始慢慢地走向了没落。

巫族世家宁愿将自己的女儿送往自立门户的巫女府上,或是长途跋涉送到临近的乡镇,也不再愿意将自己的女儿送往巫学院里。

长久下去,就连平常百姓人家,也不愿意女儿去踏那所谓的“泥淖”了。

曾经热闹的巫学院,就在这几个月的光景里变得冷清寂寥。

本来就所剩不多的老师面对如此情形,也纷纷告辞,要么在乡上自立门户,要么背井离乡、远走他方。整个偌大的巫学院里,到最后,就剩下了五六个人来。

再后来……

常芸手一抖。

老院长,终是去了。

苏丑在信中说,自从常芸走后,不知怎的,老院长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到最后头发尽白,残灯枯槁,在一次倒地不起之后,没几日就仙去了。

将老院长安葬在巫学院的后山之后,咏兰院长哭了几日,挣扎着拿起笔起草了文书报给国统院,然后就将巫学院解散了。

从此云水乡,再无巫学院。

常芸低头看着,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

苏丑写道,他在云水乡无处容身,易秉谦也不知踪影,思来想去,他决定来淮阳郡寻找常芸。

在最后,纸张略皱,墨点重重,仔细看去,只有一行小字。

“再见姑娘之时,希望你我又是不一样的光景。”

常芸愣了半晌,才将信折好放下。

她看向窗外的那轮明月。

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当年三个女孩的爱恨情仇,会让仇恨之花开得如此绚烂,最后席卷大地,余恨延绵。

……

*

翌日一早,宗璎就笑意盈盈地来见了常芸。在她纤细的手指之间,还夹着两张花纹朴素的邀请函。

“走吧,常姑娘。”她满脸雀跃,就想来挽常芸的胳膊。

常芸侧身闪过。

宗璎大窘,脸上顿时红如朝霞:“对不住了常姑娘,我这人……”

“没事。”常芸低声说道。

宗璎见常芸脸上并无恼意,这才微微放下心来。鼻子一动,她有些纳闷地问道:“常姑娘,你身上怎的有香火的味道?”

常芸神色一黯,没有回话,而是背起行囊,大步往前走去。

宗璎想了想,没想出个缘由来,也只得快步跟了上去。

这次拍卖会,坐落在巫女集市三条辅街之一的杏林街上。一路上,平素有些冷清的街上此时却人声鼎沸,好不热闹。青带、绿带巫女成群结队,就算是难得一见的橙带巫女也能见到一二。

宗璎一边走着,一边淡笑着对身旁的常芸说道:“这次拍卖会上的藏品虽算不上极品,但也能当得上十年难遇了。你看,这是林家、朱家的采购巫女,那边是马家、谭家的采购巫女,还有最远那边,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应该是三大家族的采购巫女……”

常芸转过头:“三大家族也稀奇这样的拍卖会?”

宗璎笑笑:“三大家族也不是人人都用绝灵石那样的仙丹,一些像我们这样的晚辈小辈的,自然是需要这些的……”说着,她将视线从路人身上收回,看向常芸,下一秒,她爆发出一声惊叫。

“常!常姑娘!你、你的脸!”

常芸嘴角抽搐:“你小声点。”

宗璎睁着大大的眼睛,看了常芸好一会儿,才呼出一口气:“原来常姑娘用了面具……”微咳一声,她整容正色道:“还是你想得周到。要是姑娘用本来面目在这里示人,总归是不太好。”

说话间,她们二人已走到一栋高楼之前。雕檐映日,画栋飞云,这高楼不像是寻常药房医馆,更像是立于闹市之中的气派酒楼。金闪闪的匾额上书一个“秦”字,在初秋之日下夺人眼目,熠熠生辉。

秦?

常芸面色渐凝。

还未发问,宗璎就对着常芸介绍道:“这便是闻名全国的秦家老楼了。这楼啊,不说有上百年的历史,这五十年倒是有的。秦家神秘、家族庞大,游移在巫女之外,伴于皇权之边,像这样的高楼他们在云国上还有不少,不仅售卖药材、武器,还卖……”

“进去吧。”常芸打断了宗璎。

宗璎连忙点头,将手中的两张邀请函递给了站在门口的一位老人。那老人用手捏了捏那两张薄纸,对着常芸二人笑道:“二位请进。”

话音刚落,面前的朱红大门轰然打开,露出黑如深渊的内里。宗璎小声地惊叹了一声,正欲对常芸说些什么,常芸已经率先抬腿向里走去。

宗璎连忙跟上。

二人刚一走入,刚刚还黑漆漆的周遭突然亮如白昼,热闹的人声更是扑面而来。常芸定睛一看,只见到一个巨大的中庭赫然在前,两边更有三层环形楼层,多用屏风之类的物件割开,形成私密的包厢之感。

在正对面的那处空地上,更是有一个巨大的圆形石台。这石台用不知名的黑石制成,通体泛着幽幽冷光,周围更是雕刻成舒展开来的花瓣,仿佛一朵开在众人视线中的黑莲。

这等奇楼,也就只能出自秦家这样的大家族之手!

守在门口的一个灰衣老仆见到常芸二人走进,立马小跑着来到宗璎面前,脸上掬起了和煦的笑容:“两位,这边请。”

老仆领着常芸和宗璎,往东侧的三楼行去。一路上,每路过一个雅阁,都会听见里面传来的兴奋之语。话语间,说的不是今个要一鸣惊人、拍得精品,就是说这次来了什么大人物,要好好见见世面……

越往上,嘈杂的声音反而越小。常芸和宗璎落座在东侧三楼最靠北的一间雅阁里,往下看去,便能清楚地看见那方黑莲石台。

“常姑娘,这杏林宝会,既可以出价竞拍,也可以以物换……”

话还没说完,周围突然油灯尽灭!

第一百四十章 杏林宝会·二

黑暗如鬼手,一下子攫住了人的心脏。

“怎么一下子黑了?”

“这是怎么回事!”

“快点灯啊!”

突然的黑暗让在场的众人都有些人心惶惶。

忽然——

“轰!”

刚刚还完好无损的黑莲石台从中裂开,一片白光从裂缝里放射状地钻出,照亮了整个石台。一个高台自裂缝中缓缓升起,上面站着的女子在白光的笼罩下,空灵绝美,如仙人一般。

“哈哈,看来大家都被今年这开场方式吓了一跳,盈儿得给大家赔个不是。”女子的笑声清脆爽朗,瞬间响彻整个中庭。

宗璎微微舒了一口气,借着那白光给常芸斟了一杯茶:“这杏林宝会每年都会搞些小花样,可真是要把人吓得不轻才肯罢休。”

“你常来这里?”

“咳,”宗璎脸上划过一丝尴尬,“我以前,老跟我父亲过来看看……”

常芸点点头,没有再问。

说话间,白衣女子已目眺远方轻轻招手,三个身着黑衣的年轻女子应令而动,猛地从三楼一跃而下。她们身轻如燕,矫捷异常,将乘风之术发挥到了极致,一腾一跃之间皆有飞升之感。

在她们的手中,还分别各捧着一方锦盒,里面躺着的药草在幽幽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质朴而内敛的光芒。

三个女子腾飞着,将手中的锦盒展示给每层楼雅阁里的客人观看。常芸只微微瞥了一眼,就感觉到一股极强的灵力气息扑面而来,让她身体里沉寂的热流忽然苏醒,叫嚣着在她身体里穿行游走。

常芸能够确定,这东西,绝不是所谓的千灵丹能够比拟的!

她喝了一口茶,静待那白衣女子接下来的举动。

不过一炷香时间,三个女子便悠然落地,捧着锦盒安然立于谭盈身旁。谭盈抚掌微笑,口型虽小,声音却盈满整片中庭:

“诸位也看到了,这首件拍卖的药草,正是极难寻得的幽冥香!众所周知,断命巫女只能断测比自己实力低下之人的人生。但这幽冥香奇就奇在,它能让断命巫女无视这样的限制,一株幽冥香,便能断测任何一人的命运!”

在场的断命巫女,无一不发出惊诧的呼声。

诚如这女子所说,因得有这样一种限制,断命巫女必须要勤加修炼,提高自身灵力,才能为实力强劲者断测命运。然而,只要服下了这幽冥香,便可在一刻钟之内实力大增,从而断测贵人之命!

刚刚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弄得有些烦闷的现场气氛,一下子就被这灵草给炒热了起来。

谭盈笑得粲然,宣布竞拍开始。

杏林宝会的竞拍流程不同于绮宝会的口头竞价,而是利用每个雅阁外守门的老者进行传话,将竞拍者所押的筹码、或者用于交换的宝物告知后台。

至于这后台是谁……

“当然是秦家咯。”宗璎轻描淡写地说着,同时将自己写就注有“五十灵币”的纸条交给了老者。

常芸在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宗璎是习断的巫女。

“常姑娘,其实这出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要看秦家后台的人是怎么想的。我记得去年上半年的那次杏林宝会,最后居然拍了一枚固灵丹,王家和余家的人都没出价,而是采取了以物换物的方式……至于最后谁竞拍成功了,那也全看秦家的意思了。”

宗璎滔滔不绝地说着,尽心尽力地为常芸进行讲解。很显然,她为有常芸作陪,感到十分高兴。

常芸点头。

秦家巫士,常伴皇权,其中厉害,不言而喻。

不消一会儿,竞价的结果就统计出来了。这三株幽冥草,被来自光州的巫族世家马家以六十灵币拍得。

失了标物,宗璎也毫不在意,而是以手撑着头,继续等待接下来的好戏。

有了这幽冥草打头阵,接下来的宝物便顺势推出,现场气氛一路飙升,昏暗的中庭里热闹非凡。常芸注意到,除了幽冥草这样的稀奇之物,一些不甚常见的药材也在拍卖之列,常芸只略一思索,就从行囊中抽出几本古籍,交予了老者。

“常姑娘,你刚刚送出竞拍的可是阵法古籍啊!你又何必如此呢!”宗璎看着那几本古书,大急。

常芸摇头:“几本书而已。”

这些书都是她从余成峰那里得到的赠礼。她先前已然去过巫女集市了解了价钱,此次以物换物,她也不觉得可惜。

“可……可是……你完全可以自己研习呀!”宗璎还是十分的不解。

常芸瞥她一眼:“我已誊抄了一遍。”

宗璎眨眨眼睛:“啊哈?”

常芸颇是无语。书这种东西不是消耗物,在她眼中原版和非原版,并未有什么不同。

随着更多药材的出现,常芸愈发频繁地参与竞拍。她从不以钱财出价,而是在宗璎越来越惊讶的眼神里,拿出件件物什,交与老者。

这其中,除了余成峰的赠礼,还有许多她从黑药师卓希那里搜刮而来的妖丹和药方。

宗璎的眼睛越睁越大,脸上再也没有了惯常带着的笑意。

这些东西虽然算不得十分珍稀,但……她是怎么来的?

这女子……难道不是一个乡野僻壤来的穷丫头吗?

怎么跟之前从余桃那里了解到的毫不一样啊!

就这样,在常芸的一次次出价、和宗璎惊讶的眸光里,常芸最后顺利拍得了一些她制药所需的药材。

常芸的心情不错——

看来,又可以开始着手制药了。

她站起身来,打算跟着老者去领回东西。没曾想刚走出没几步,就见到三楼的楼梯口处,突然出现了两道身影。

一个是一身深紫云纹劲装,头戴玉冠的熟悉人影……一个是从未见过,但面容俊丽、身材颀长的男子。

他们正在低声地说着话,并未注意到常芸。

常芸立马闪进雅阁里,将自己的身体隐在阴影之中。

那两个男子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你非拉我来这里作甚……我在光州不是活得好好的,有美人有酒……干嘛来看这些无聊的拍卖会……”

“……胡闹!……枉费我特意……”

“……特意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

“姑娘?”

回头没见着常芸的老者,突然疑惑问道。

第一百四十一章 杏林宝会·三

两人的交谈声戛然而止。更新最快

常芸看了看错愣看向她的宗璎,咬牙,慢慢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刚一走出,那两个男子面色一紧,呼吸均有些停滞。但很快,其中一个黑衣男子就冷笑了出来:“看吧,这就是我特意让你来的理由。”

他的声音很轻,但还是钻进了常芸的耳朵。

她抬眼看向那个一身紫装的熟悉身影。

而那人,也在呆呆地看着她。

自从几月前在三大家族的宴集上一别,秦炎就再也没有遇见过这个女子。那日的情形像是一块滚烫的烙铁,深深地映在了他的脑海之中,让他在每个沉沉的深夜都能清晰无比地回想

那些呼喊“吾皇万岁”的吟哦声,那个身披红色曳地披风的女子,那双对他怒目而视的眼睛……

他实在受不了,终是唤了季升,让他再去云水乡走一遭。

然而,那个女子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踪影。

而此时此刻……很显然,二哥是在淮阳郡里见着了她的身影,才特意叫了自己来到这里。

可是,二哥怎么知道?

他不禁微微瞄向二哥的脸色。

秦子尘的嘴边,是一抹嘲讽的冷笑。

秦炎心里一颤。

难道二哥上次也看见了?

“走吧。”常芸对着领路的老者说道。

老者点点头,就想领着常芸绕过这挡路的两人,朝下走去。

然而,常芸刚刚错身路过秦炎身侧,秦炎鬼使神差地突然伸出一条胳膊,就想来抓常芸的脸!

“你找死!”

常芸大怒,抬起右腿就踢了过去。

秦炎本就满腹心事,神游其中,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被常芸这一脚给狠狠地踢到了一边。

“咣!”

秦炎跌坐在地。

身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紫衣上面,赫然出现了一个清晰的脚印。

“滚!”

常芸厉喝。

这人几次三番不听劝,要来插手她的事情,现在居然还来抓她的脸?!她要不是看他是秦家的公子,真想就一刀手刃了他!

秦炎狼狈地从地上爬起,顾不上拍掉衣服上的灰尘,就连忙对常芸道歉:“常姑娘,我刚刚举动冒失,你别往心里去……”

他只是想验证到底哪张脸才是常芸的真正面目。

他想看看,和那女子极为相似的那张脸,到底是她的真容,还是她的面具……

“得了,人肯定往心里去了。”秦子尘恨铁不成钢地看秦炎一看,“你也别挡道,让人家姑娘过去。”

秦炎欲哭无泪。

他从来不知道二哥居然也是这么怜香惜玉的人啊!

常芸狠狠地瞪了秦炎一眼,抬腿往前走去。

“,等等。”秦子尘突然开口,“不知道姑娘是否对这七星草感兴趣?”

七星草?

常芸挑眉,与此同时,她听见了中庭黑台上谭盈的声音传来。

“……我说啊,这好东西嘛,总是最后才会出现的。去年我们这儿拍了一枚固灵丹,可谓是轰动了全郡,惹得贵人竞相追逐。那这次嘛……哈哈,这七星草,可是丝毫都不比固灵丹逊色哦!”

“快别卖关子了,这七星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有心急的巫女大叫。

“哈,别急别急,容我慢慢道来。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说过啊,这几十年前,曾经有个炼药师傅,这师傅的药跟别人的药都不相同,随便拿一点出来都能算得上极品。可哪曾想,他正混得如日中天、风生水起的时候,却突然没了音信。

而在他消失之前练成的最后一枚药,便就是七星丹了!传说正是因为这枚七星丹,这炼药师才遭了戕害。那个女人不光夺了这灵丹,还将炼药师杀死,从而实力大增,一下子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童子变成了一剑断山河的……咳,接下来的我就不说了。

反正哪,这七星草正是炼就七星丹的重要原材!七星草长于千丈之高的雪峰之上,五十年只成一株,周围更有凶猛无比的异兽看守,其珍稀程度不消多说,诸位心中自有判断。

而现在,这七星草作为本次杏林宝会的最后一轮拍卖品,竞拍,正式开始!”

话音刚落,现场先是死寂,继而爆发出一阵惊呼。

那个女人!

从未想过在这样的场合之下,竟然会听到那个女人的事情!

而那个女人那样恐怖的实力,是因为这七星草吗?!

众人先是惊惧,后是狂喜,手颤抖得厉害,根本无法顺利地书写出价。索性将全部家当压上,将笔一丢,高声唤来守门的老者。

一时间,现场的气氛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常芸静静地听完,一双眼睛慢慢转过,看向莫名抛出这个问题的秦子尘。

秦子尘高鼻薄唇,目带精光,气质不同于秦炎的散漫浮夸,而是一派睿智精明模样。

常芸皱起眉头:“你想做什么?”

秦子尘淡然一笑:“我想以这七星草相邀,恳请常姑娘坐下来一叙。”

“二哥,你疯了?!”秦炎瞪大了眼睛。

那七星草妥妥是这次拍卖的标王啊!

秦子尘瞥秦炎一眼:“怎么,你觉得常姑娘担不起?”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秦炎连忙否认。

他有些淡淡的不爽。他怎么感觉……这二哥处处都在给他使绊子?

常芸抱起双手,好整以暇地看着秦子尘:“你想跟我叙什么?”

她可不认为,她跟这些个登徒浪子有什么好谈的。

秦子尘笑意愈发深了:“为了不让我这个傻弟弟总是来骚扰姑娘,我认为大家有必要坐下谈一谈。”

“你!”秦炎气结。

二哥果然是在给自己使绊子!

常芸面无表情地看着秦子尘。

秦子尘嘴角噙笑地看着常芸。

良久,常芸终于笑了起来:“好。”

秦子尘颔首,显然十分满意这样的结果:“择日不如撞日,常姑娘如若不嫌弃的话,我们就在这里简单聊聊。”说着,他手一伸,道:“姑娘,请吧。”

常芸看了他一眼,迈动脚步,与他同行。

秦炎愣在原地。

他怎么觉得

他这二哥,不仅比他还想得更远,还比他走得更前头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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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最不可能的可能

待这几人走后,宗璎才从雅阁里走了出来。更新最快

她脸色铁青,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显得阴森可怖。

良久,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了。

秦子尘领着常芸和秦炎,来到了位于三楼最南边的一处房间里。

这房间不同于其他雅阁的简单隔断,而是三面为墙,从正北的窗子往外眺去,刚好可以将黑莲石台上的场景一览无遗。秦子尘关了窗,请常芸落座。

“常姑娘,我得先替我这个弟弟跟你道歉。我弟这人说得好听点叫放荡不羁,说难听点,那就是无法无天、不务正业。他多次骚扰姑娘你,惹得姑娘你对我们秦家有了偏见,我得给你赔个不是。”

秦子尘淡淡地说着,修长的手指伸来,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常芸斟了一杯茶。

常芸看了看旁边面色不虞、如坐针毡的秦炎,冷哼一声:“我倒不是对秦家有什么偏见。”

秦炎嘴唇抽搐这眼下之意,是在说她对自己有偏见了……

秦子尘笑笑:“常姑娘果然大度。既然姑娘这么率诚,我也就开门见山,直入主题了。不过在这之前”

他一双细长的眼睛瞥向常芸:“姑娘可否以真面目示人呢?”

上次在桃林一见,这女子的容貌虽算不上极美,却自有一番风韵。而现在的这张脸太过平淡无奇,让他有些怀疑,到底哪张脸是真,哪张脸是假。

常芸也没推辞,往脸上一抓,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就被拿了下来。

秦炎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这张脸……

这个快要及笄的少女,模样瞧着仍然有一些稚嫩。眼底淡青,嘴唇也有些干燥,似乎是疲于心事,以致于在夜晚没有休息舒好。

尽管这样……那双晶璨璨的眼睛,如宝石一般镶嵌在洁白如玉的脸上,还是让他的心脏陡然就快速跳了几下。

“砰砰、砰砰!”

那吟哦声又来了

“恭喜陛下……”

“吾皇万岁……”

“万岁……”

他瞪大了眼睛,看向身旁的二哥。

秦子尘的眼眸幽深,一言不发。良久,他才恢复如常,笑道:“没想到常姑娘的真面目也是这么令人印象深刻。”

秦炎默默翻了一个白眼:二哥还真是……会说话……

常芸小嘬了一口茶:“说吧,你邀我来这里,到底是想说什么?”

她之所以敛了自己的脾气,跟他们来到这里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上一谈,也正是因为秦子尘的话提醒了她。的确,秦炎这个秦家巫士几次三番对她做出一些莫名举动,她虽烦躁,但仍需要弄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子尘不言,而是将视线落在了秦炎身上。

秦炎咬牙,硬着头皮说道:“我只是对常姑娘你有些疑问。姑娘你……可有亲近的女性亲友?”

他思来想去,那个被唤作“陛下”的绝美女子,一定和这个少女脱不了干系。

说不定……是她的母亲。

常芸一愣,完全没想到秦炎会这般发问。她想了想,回答道:“没有。”

与她亲近的只有余沐儿一人。

但她不认为,这个巫士对自己的举动,会是因为沐儿。

秦炎急了:“姑娘的母亲呢?”

“我没有母亲。”

她自幼无母,她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没有?”秦炎和秦子尘对视一眼,心里的急躁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是……就算她有,那也不会是她母亲。从时间上来看,如果他看见的女子是她母亲,那她称帝,也不过是在二三十年前。

可据他所知,这云国之上,从未有女子称帝……

除非,不在云国。

除非……

他身体猛然打了一个寒颤。

一股异样的感觉突然涌来。刹那间,先前所有的疑惑全都如大雾散开,露出了最后剩下的那个最不可能的可能。

难道……

他大骇!

不行,自己可要稳住。

他深呼吸一口气,看着常芸,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然后,哭丧着脸,转向了秦子尘:“二哥,常姑娘不说,我也问不出来什么啊……”

秦子尘无奈:“你先前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就不跟常姑娘提提?”

秦炎脸上的表情愈发委屈:“我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跟二哥你不是一样的嘛。你说说,那种怪事能有什么好的解释?说不定是我们看错了也有可能呢……”

“看错?”秦子尘冷笑,“一个人看错听错是有可能的,那两个人同时看错听错,又怎么解释?”

秦炎憋红了脸,还欲再说些什么

“好了。看来你们俩兄弟也不是真心想跟我说些什么。”常芸站起身来,面色极冷,“我就先告辞了。”

说着,她就往门口走去。

“常姑娘,你误会了……”秦子尘连忙起身来追。

一顿,常芸微微偏头:“对了,记住七星草的承诺。”

说罢,她就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秦子尘愣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恶狠狠地看着秦炎,咬牙切齿地吐出:“秦炎啊秦炎!你还真是我的好弟弟啊!”

秦炎耸耸肩膀:“这哪能怪我?”

然后,下一刻,他就在秦子尘发火之前,飞一般地溜了。

秦炎一口气跑下了三楼,正巧赶上了退场的人群,索性混在里面往门口走去。

他小心翼翼地朝上看去。

那里,秦子尘负手立在窗前,阴沉地看着下方。

心里一抖,他不禁祈祷没有被二哥发现端倪,小跑着出了楼。

……

常芸走得很快,不过一会儿,就来到了街角的那座楼前。

刚一进入,里面的喧嚣热闹如热浪般扑面而来,处处都是娇媚女人软襦的招徕,还有猥琐男人对她**裸的逡视。

常芸冷哼一声,面容如霜,那些对她垂涎欲滴的嫖客顿觉心中泛起一股寒意,忙不迭地移开了眼。

“哟,巫女大人。”身穿曼妙红色纱衣的老鸨摇着步子迎了上来,一双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常芸,忍不住笑道:“巫女大人,我们这美仙院可没有专门针对巫女大人的男性fu务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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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生死契

常芸冷笑:“我是你家秦大人叫来的。更新最快”

老鸨心头一惊,连忙收起脸上浪荡的笑意,毕恭毕敬地对常芸说道:“巫女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你可别往心里去。这边请,这边请。”

说着,她就一路领着,将常芸带上了最上层的一间秘室里。

这房间极大,会客厅和卧房一应俱全,装潢雅致,暗香浮动。老鸨走后没多久,常芸就听见背后轻响,秦炎已推门走了进来。

常芸很快就发现了秦炎脸上的异样。

这个男人再也没有了先前的轻浮,而是面色严峻,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紧了她。

身上,甚至有肃杀之气。

她冷笑:“说吧,你大费周章让我来到这里,到底是想跟我说些什么?”

秦炎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的脑海里正噼里啪啦地炸着响

如果这一切真的是老天给他的提示,那么……这个不可能的可能,他就绝不会让他人知晓。

就算是他的二哥也不行!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便在情急之下以灵力传声让常芸来到这美仙院里,而……自己,终于独身站到了这个女子的面前。

想到这里,他苦笑出声:“上一次,在桃林里……”

“嗯?”常芸的怒气又冒了起来。

他还有脸提桃林的事情?!

秦炎看着常芸要杀人的表情,苦意更深:“上次的确是我莽撞了,以为救了姑娘一命,后来却发现是我害了姑娘……所以这次,我是来赔罪的。”

不等常芸开口,他继续说道:“我了解到,那王家女将会在不久之后的巫女晋升比试上现身,她要突破青带,成为绿带。我可以帮姑娘插一个名额进去,让姑娘你和她比试对决,此所谓以正当理由报复,总好过暗杀之后被记住了容颜,从而被追杀千里……”

常芸心头一跳。

王知琳已突破了青带?

甚至马上要突破绿带了?

她的速度怎的变得这般快速?

还有这个男人……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可不认为,这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赔罪”就可以解释的。谁不知道王家是三大家族之首,与王家作对,那就已经是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秦炎负手站在窗前,透过青楼的窗,看向外面热闹的景。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平淡:“我若说,我是想帮姑娘,你可会信我?”

常芸皱眉。

“我不信。”她声音里带了一丝鄙夷。

“哈哈哈,姑娘不知有没有听说过,女人太过聪明终究是不好?”秦炎不禁大笑出声。笑声爽利,却带着一些悲哀。他转过头来,看向常芸。

“我实话告诉姑娘你吧,我啊,在姑娘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命呢……正因为这样,我才要把自己和姑娘绑在一起,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助你成事。”

只要成了事……他便不再是那个被世人唾弃的秦家小儿子,不再是那个躲在父亲和哥哥身后的小屁孩子,不再是那个只流连脂粉之乡的浪子,而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天下大才!

这种心情他无人能诉。

七年来,它就只能在心底最幽暗的角落里滋生繁衍。

而现在,既然上天将这个机会摆在他的面前,他就不想放手!

不想!

许是因为这男人眼眸中的暗光闪动,和他面上带着的浓浓悲伤,常芸突然沉默了。她心中千转百回,正欲开口,却突然看见秦炎“咚”地一声单膝跪地,右手成拳横亘在面前,大喝一声

“生死契!”

常芸大惊。

这“生死契”,她恰恰在余成峰赠予的阵法古籍里读过!这是一种极为凶狠的古老阵法,立契之人因为这阵法,将和被契人构建一种极其不公的关系。被契人要是死亡,立契之人也会死亡!而立契之人死亡,却对被契人毫无影响!

秦炎的膝盖下出现一个血红色的光圈。那光圈如火焰,越来越炽,猛地扎进常芸的身体里,然后倏地消散。

“你疯了?”常芸厉喝,“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因为你不信我,所以我只能用这种方法。”秦炎抬起头来,面色苍白如纸。

常芸扶着脑袋,头疼得紧。

这些人都疯了。

都疯了!

很久,她才冷笑一声:“你不要以为你把你的命托给了我,我就会和你成了同盟。”

秦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摇头:“我从未这么想过。我只想,你能信我……”

“帮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常芸直截了当地问道。

“这个我还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

常芸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样子,心里又冒出火来。想了想,她还是把怒火给压了下去,但语气却没任何的改善:“行。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别怪我利用你。”

秦炎淡然一笑:“你利用我,我才高兴。”

常芸狠狠地瞪了一眼。

她忍极了才没把那个脏字骂出口来!

秦炎继续说道:“刚刚领你进来的那位,叫做惠娘,是这里的老鸨。这美仙院为我所用,惠娘也对我绝对忠诚,一有消息,她便会派人前来通知姑娘;你有任何的问题,或者需要我动用资源帮忙的,你也可以到这美仙院来。”

常芸沉声问道:“那比试,什么时候进行?”

“约莫三月过后。”

三月!

常芸面色极不明快。

她要怎么在三月之内,往绿带突破?

“好。”常芸点头,“那三月后,我等你消息。”

秦炎一愣,随即笑了出来。

“好的。”他笑得灿烂,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常芸看在眼里,只觉得心烦意乱,索性摆摆手,推门离去。

秦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从窗往街上看去,直到完全看不到她的身影了,秦炎脸上的笑意才慢慢隐去……一只手,轻轻地抚上了自己的心口。

过了很久,他才摊开掌心。

那里,是一圈血红的契约印记。

他的眼底一片炽热。

他在那个女子身上看着了奇迹。

那他就定会用这次难得一遇的机会,为自己也创造奇迹!

?他沉寂多年的理由,正是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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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小小

这次杏林宝会之行,常芸损失几本阵法古籍,一些妖丹、药方,收获一点市面上难寻的药材,一个七星草的承诺,还有……一条人命。

然而她还是不甚高兴。

这种强加在她身上的契约,虽然对她百利而无一害,但不遂她的愿,她就觉得不痛快。

她回到巫学院里,刚将收来的药材仔细地放好,就见到宗璎从外走入,见到常芸,脸上顿显尴尬。

“我不知道,常姑娘在这里倒是认识许多人的……”宗璎小声地对常芸说道。

“呵……”常芸正想开口,突然见到一个瘦小的身影飞一般地窜进屋来,一见到常芸,脸上顿时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芸儿姐姐,这大半天的你到底去哪儿了!”余沐儿小跑着过来,一边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站在常芸面前的宗璎。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常芸在巫学院里有其他相识的人来。

常芸温言回道:“出去走了一遭,买了些东西。”

余沐儿点点头,一把拉起常芸的胳膊:“芸儿姐姐,跟我来,有个老熟人要见你!”

“老熟人?”常芸挑起眉毛。

“是啊,等你老半天了!”余沐儿对着宗璎礼貌性地轻轻颔首,就连拉带拽,带着常芸出了寝室,来到了巫学院的正门口。

恢弘大气的门檐下,立着一个清瘦的少年。

他一身灰衣灰裤,衣裳随风轻轻扬起,潋滟如水。身子微微侧着,目光看向远处的训练场,黄昏的余晖在他身上洒下淡金色的光影,在地上留下蜿蜒的影。

他的左手,还牵着一个小女孩。

那女孩看见了常芸,一双水光盈盈的眼睛突然爆发出浓烈的痛意,红润的面颊瞬间煞白如纸。

“这……这怎么会……”

女孩的颤抖引起了少年的注意。他回过神来,看见常芸,脸上漾出了一丝笑容。

“常姑娘……”

他轻轻地开口。

“苏丑。”常芸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回到了那女孩身上。

女孩身上的颤抖更加厉害了。

甚至脚尖轻动,就想转身跑开。

“小小,你怎么了?”苏丑疑惑问道。

“牧之。”

常芸开口。

女孩的脚步顿下。

她的肩膀开始微微地起伏。

苏丑有些急了,连忙掰过女孩的身子,伸手就想去擦她脸上的虚汗:“小小,你怎么了,可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牧之。”

常芸又说了一遍。

女孩闭上了眼睛,终于认命——

她转过头,看向站在眼前的这个熟悉身影。

这个……杀了她主人和好友的女人。

在一旁的余沐儿觉得气氛有些不对,立马跑到苏丑旁边小声耳语了几句。这样亲近的姿势让苏丑有些脸红,他呆呆地点头,转头对常芸说道:

“常姑娘,这里终究不是说话的地儿,我们去外头找个去处可好?”

常芸最后冷冷地看了牧之一眼,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

一行四人,最后落座在巫学院旁边几丈远的一处酒楼上。

饭桌上,余沐儿看着桌上的美食佳肴,食指大动,可就是不敢动筷。她偷偷瞄了瞄常芸的脸色,又打量了一下那低着头的小女娃,咬咬牙,挤出一个夸张的笑容:

“苏丑啊,说起来,你是在哪里捡到这小娃娃的?”

如芒在背的苏丑听到这话,被吓了一跳,抬头看了看常芸,吞吞唾沫,这才娓娓道来。

原来,半月之前,他在给常芸寄出那封信后,便踏上了离开云水乡、前往淮阳郡的旅途。一路上,他依仗着卖药的钱帛吃饭搭车,倒也算得上是行程顺利。

那一日傍晚,他行至一个小村庄,正想找户人家讨点水喝,突然就看见了三两个汉子在戏弄一个小女孩。

那汉子一脸横肉,邪笑连连,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而那小女孩浑身脏污,满脸是泥,一双大大的眼睛毫无神采,像是傻了一般。

在她的右手上拖着一把长剑。那长剑上虽然也满是泥泞,却不掩其光华。

在她的脖子上,还吊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

“小妹妹,借哥哥看看你那剑行不?”为首的汉子看着女孩手中的剑,还有她脖子上的项链,眼里闪烁着贪婪的邪光。

小女孩像是没听到一般,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见她不说话,那汉子便觉得这女孩不是傻就是聋,顿时喜上眉梢,搓着手踱着步,步步向她逼近。

“小妹妹,这剑这么锋利,要是割到你就不好了……还是让哥哥我来帮你保管吧。”

他舔着嘴唇,眼睛眯成一条缝来。

苏丑叹一口气。

这帮人渣,居然连一个聋哑的小孩都不放过?

他拔出双刀,脚下轻动,就朝着那方飞奔而去。

然而,还没等他奔到那几个男人面前,他突然就感觉到眼前一花,然后,便是温热的、散着血腥气的液体,如天女散花一般,溅到了他的脸上。

他停下。

颤抖着手指往脸上摸去。

这滑腻腻的触感,还有这腥味——

他睁大了眼睛,往前看去。那里,躺着几个男人的尸体。不,准确的来说,是被一剑斩成两半的残尸。

而刚刚那个不言不语的女孩……此时却单膝跪地,右手伸直,她的手上,是淅沥沥往下淌血的长剑。

苏丑不由苦笑。

原来,这女孩根本不需要自己的保护……

他摇摇头,就想转身走过。

“砰!”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闷响。

他回过头去,就见到那个女孩倒在了地上,双眼紧闭,显然是晕倒了。

……

后来,苏丑便将这女孩带离了那地方,用身上的药丹给她医治。没过半天功夫,那女孩就悠悠醒来,见着苏丑,嘴角扯出了一丝笑来。

“是你。”

苏丑一愣。

没想到她居然看到了远观的自己,还将自己给记住了。

“你叫什么名字?”苏丑好奇问道。

女孩低头,眼底闪过一丝黯淡:“你就叫我小小吧。”

小小?

苏丑不禁觉着有些好笑。这世上,竟然还有比他还要奇特的名字。

苏丑不再多言,而是尽心尽力地照料她的身体,没多久,她便恢复了元气。

再后来……这女孩得知自己是要去淮阳郡里,便嚷着要同去,于是这一大一小,就这么上了路。

第一百四十五章 长昇坊

一路上,小小慢慢和苏丑熟络了起来,话也越来越多,让苏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古灵精怪。更新最快

“你这名字太难听了,叫什么苏丑呀,叫苏俊吧,看你长得这么俊俏!”

“干嘛跟他们废话啊,直接抢来就是!别管那么多仁义道德,上上上!”

“哈呀,你拉我做什么,到底跟我是不是一伙的?”

“你怎么这么弱啊,看本小姐大展神威!”

就这样,一路吵吵闹闹,有欢笑,也有争吵,两个人终于抵达了淮阳郡。

当初那个呆呆傻傻的女孩仿佛只是苏丑的错觉。

而现在……

他看向呆坐在椅子的小小。

那种茫然失神的表情,又来了……

“咳咳,”余沐儿轻咳一声,看向常芸丝毫没有缓和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说道,“那个啥,你们赶了这么久的路,也饿了吧……”

“吃饭。”常芸拿起筷子夹了一筷菜。

余沐儿如释重负,立马笑逐颜开:“来吃吃吃,这饭菜看上去就十分美味的样子。”

苏丑犹豫着动了筷,但小小还是一动不动。

常芸吃了一口,便就停箸不食了。她看着坐在面前的那个小女孩,慢慢地吐出两个字来。

“算了。”

什、什么算了?

余沐儿和苏丑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都摸不着头脑。

常芸又落下一句话来:

“但你别想有什么小动作。”

说完,她又拿起筷子,一夹一夹地吃起饭来。

牧之抬头,错愣地看着她。

看着看着,她的眼眶就泛红了。

常芸看在眼里,冷哼了一声。

这小孩和那帮奸人本是一伙,自己斩杀了她的伙伴,照理来说她对自己应是仇恨无比。将这小孩留在身边,无疑是养虎为患。

但这女孩的眼神……

里面有对她的惧怕,还有祈求,就是没有恨意。

她就想算了。

养虎就养虎吧。

虎能为己所用,也并不见得就是一件坏事。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她这一生中难得的一点恻隐之心,会在未来的某个时点带给她那么大的回馈。

巨大得,不仅扭转了她的一生,还扭转了万千人的命运。

用过晚饭,苏丑犹豫良久,还是向常芸开了口。

他独身一人带着大量的药材、器具,还拖着一个不过**岁的小女孩,在淮阳郡里委实有些不便。但这淮阳郡终究不是云水乡那般的小小乡镇,常芸根基不牢,不能再像以前一般为他谋职。

“这可怎么办好呢……”余沐儿搔着脑袋,有些苦恼。

苏丑见她如此模样,连忙低声开口:“不用担心的,我有制药这份手艺,想来也是饿不死的。”

说着,像是为了安抚她似的,他弯着眼睛,柔和地笑了起来。

余沐儿看得一呆,竟忘记了接话。

倒是常芸眼珠一转,沉声说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苏丑有手艺,有药材,有器具,而自己有药方,两相结合,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合作契机。更何况,自己刚好在杏林宝会上拍得了一批药材,甚至极有可能拿到七星草这株灵草。此时不合作,更待何时?

这个想法一出,苏丑果然睁大了眼睛:“真……真能这样?”

他从未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也可在巫女集市上开店的!

“我这里还有一些钱财,用于店铺启动应该勉强能够。先前制成的凝气丸,还有卓希制成的一些丹药,你也一并拿出来卖了。”

常芸事无巨细,全部吩咐开来。视线偏转,落在余沐儿身上:“至于铺子的事情……”

“包在我身上!”余沐儿挺起胸膛,笑得一脸灿烂。

爹爹素来疼她,更何况芸儿姐姐还是小妹的救命恩人,一个小小的铺子,又有何难?

常芸点头:“那就妥了。”

有铺子,有原材,还有人手,不求赚得大富大贵,但细水长流也是能够的。

更何况,自己突破绿带的过程中,也需要丹药。

“我……我可以来店里帮工。”一直一言不发的牧之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说道。

“小小,你还小……”苏丑伸手抚上了牧之的头。

“小什么小,比你大!”牧之不满地嘟起了嘴。

余沐儿看呆了这,这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子?

就连常芸也有些失神。

见她这副样子,苏丑的眼神软了下来:“还是你这样子可爱些……”

“哼,别碰我的头!”牧之“啪”地一声打掉了苏丑落在自己头顶的手,“噔噔噔”地跑远了。

苏丑看着她的背影,无奈摇头:“这个小小,性子也太野了些……不过,”他突然转过头,看向常芸,“你先前叫她‘牧之’,这是什么意思?”

“我认错人了。”常芸眼也不眨地说道。

“哦……”苏丑点头,不觉有异,抛出了接下来一个问题:“那么,我们这铺子取什么名字呢?”

余沐儿特意回家了一趟,没多久就带回了好消息。

在杏林街上,刚好有一家余家旗下的店子空了出来,位置算不上顶好,但好歹是让这无处可去的苏丑两人有了一个安家的地方。

常芸只在去送药材的时候看了一次。

内里算不得宽敞,但胜在苏丑心灵手巧,装饰得典雅精致,毫不同于别家的千篇一律。牧之穿着青衣青裤,头戴布帽,踩着板凳立在高高的柜台之后,神色倔强而肃穆,倒有几分能唬住人的样子。

“这是我在杏林宝会上拍来的一些药材,你按照这样、这样、这样的法子来制,一半售卖,一半留下给我。”常芸取出誊抄来的方子,对着苏丑嘱咐。

“好的,你且放心吧。”苏丑笑得无邪。

常芸点头,走到门口,回眸间,往上看去

“长坊”。

不同于求药之人所需长命百岁的“长生”,而是取了有爬升之意的“”字,冠以常芸之姓,这个名字,便是来自于苏丑之手。

常芸最后看了这楼一眼,转身离去。

她只有三月的时间。

修炼的外因已经具备,而内因,还得靠她自己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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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机会

宗璎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见着常芸了。

上一次见她,还是碰巧遇见一个家仆模样的男子交给她一盒东西的时候。那个时候,常芸只是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一句话不说就离开了。

宗璎觉得有些心烦。

她从未见过……这般不好交际的人。

心里虽烦乱,她仍然密切地关注着常芸的动态。慢慢地,从她长期的观察,和他人饭后的闲聊里,她终于弄清楚了常芸这段时间到底在做些什么。

她在发了疯似的修炼。

巫学院里勤奋的人很多,早出晚归的也有不少,但不要命的,还真没见着几个。听同寝室的讲,常芸每日天不亮的时候就爬起床来,到训练场上研习最新学习的体术五级,除了吃饭如厕,其他时间全都耗在了训练之上。

渐渐的,巫学院里小范围的有了流言。流言说,巫学院里有个巫女修炼入了魔,神志不清,披头散发,如夜叉一般。

对于这样的说法,这个流言的主角只是一笑置之。

那日,白雾迷茫,常芸独自一人站在训练场上,有些疲累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体术五级钟罩术,同体术四级一样,都是保护自身的防御之术。在攻击来临之时,巫女调动灵力,召唤如钟罩一般的灵力屏障,笼罩四周,从而抵御攻击,保得性命。

但钟罩术不同于其他体术,它需要消耗极大的灵力,不到万不得已,不可随意使出。可谓保命之绝招也不为过。

常芸研习这钟罩术,已经整整一月了。

教授她体术五级的老师戴思佳曾经说过,巫女体术分为七级,五级即为优秀。许多巫女甚至红带大巫,都只能止步于体术四级,无法再往高处进步一分。

这钟罩术的关键,便在于如何尽可能多地将自己的灵力外现。不借助外物的灵力外现本就难得,更何况是这般的规模巨大,一不小心便会无法损伤巫灵,造成不可逆的极端影响。

回想到这里,常芸微微舒了一口气,凝神闭目,准备再次调动灵力。

“芸儿姐姐!”

大雾之中,忽然现出一道身影。

这许久没听见的清脆声音,让常芸有些恍惚。她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余沐儿端端地站在她的面前,一张小脸上满是急切。

“爹……爹爹来了!”

刹那间,这句话如同一粒石子,在常芸平静的心海里砸起波澜。

她双目如炬,脸上勾起一抹笑意——

机会,接踵而至。

*

余成峰开门见山,直接向常芸说明了来意。

常芸有些疑惑。

救人?

余成峰却是胸有成竹:“此番救人若是成功,你便能入得王家的眼。”

而这,不管对常芸,还是对余家……都是难得的机遇。

常芸略一思索,便也懂了余成峰话里的意思。

前些日子,宰相府求到余家门下,希望余家能有巫医前去为宰相母亲治病。余家曾经婉拒了几次,以为从此打消了宰相府的念头,没曾想宰相府不知从哪里了解到了余君宁的怪病被一名“神手巫医”治好,便希望余家能够从中搭线,让这名巫医前去一试。

至于王家……余成峰话里的意思很隐晦,但常芸还是读懂了他的想法。

宰相府曾求到了王家门下,王家也确实派出了一名红带大巫前去断病,最终却是一无所获。

这对于以医术为傲的王家来说无疑是一桩耻辱,更何况对方还不是寻常人家。这事被王家的人压了下来,但却逃不过余家的眼线。

如果这次常芸能够成功,无异于便是入了王家的眼,要么招入麾下为他所用,要么就是决绝除之。

王家的形式风格,余成峰再熟悉不过。

常芸颔首。

眼下唯一的问题在于……宰相府为何会请自己这个无名小卒。

余成峰却是毫不在意:“这次,就看常姑娘能不能把握机会了。”

常芸笑得淡然:“不管如何,多谢伯父。”

余成峰也是哈哈一笑:“君宁一直吵着要见常姑娘,你伯母也一直念叨着,姑娘要是有空了,也常跟沐儿回家坐坐。”

常芸眼前浮现出唐婉之的脸,暗自摇头,面上却是应了一声“好”。

就这样,前往光州的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临行那天,常芸去了一趟长昇坊里,将七星草交给了苏丑,同时也拿走了苏丑最近照着常芸的方子练成的一些丹药。

苏丑一边为常芸收拾着行囊,一边低头闷声道:“常姑娘这次离开,还是为了那件放不下的事么?”

常芸苦笑:“苏丑,你怎就觉得我应该放下?你被那药师抽灵,囚禁,侮辱,你最终不也杀了他?”

苏丑一愣。

“我是觉得姑娘……从未真心笑过。”

常芸笑了:“别瞎说。我要每次笑都是假的,不上戏台当角岂不是亏了。”

苏丑闻言,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希望姑娘能早日成了这事……然后,做姑娘想做的事情吧。”

常芸笑容隐去,伸手接过苏丑递来的行囊,然后,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这次,会成的。”

她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地说了一遍。

她没看见,在柜台后低头配药的牧之,突然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重新低下头去,仿佛刚刚的注视,从未出现。

常芸就此上路。

光州为云国都城,距离淮阳郡并不十分遥远。余成峰给常芸备了一辆马车,外加一名唤作“秋深”的黄带巫女,体术高超,以护常芸周全。

一路上,常芸一边苦读医书,一边抓住任何机会向秋深请教体术五级的方法。秋深虽然沉默寡言,但从不拒绝常芸,一来二去,两人之间也建立了较为默契的合作关系。

到达光州之时,已是三日之后了。

常芸撩起车帘,看向不远处巍峨雄伟的城墙。

“秋深,这就是光州?”

“是的,姑娘,”秋深跨坐在马上,回头间,神色有些严肃,“光州到底是光州,卧虎藏龙,姑娘还是得小心行事。”

第一百四十七章 自然当真

常芸默默听着,抬头间,看到一些斑驳破裂的缝隙,如海藻般爬满了城墙。

“那你说说,这光州是怎么卧虎藏龙了?”

她开口问道。

秋深压低了声音:“光州在天子脚下,不仅有众多高段位的巫女,最主要的,还有一些处在权力核心的人……达官贵人遍地走,姑娘可得千万收了性子。”

常芸笑笑,没有接话。

没听到常芸的答语,秋深不禁溢出一声叹息。在临行之时老爷特意嘱咐她要护得常芸周全,但同时,老爷也对她说道:“那姑娘性子极烈,你多少也得看着一点。”

秋深摇头,不再去想。

马车渐渐慢了下来。

常芸微微掀起帘子,只见到殿宇亭阁,高墙绿瓦;宰相到底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宅邸之大气,就算是余家也不及丝毫。

秋深轻轻叩门,不过一会儿便有一个身穿青袍、白脸细目的老人领着她们二人,绕过数道曲折反复的小径,终于入得正厅之中。

刚入厅内,便有一股若有若无之气幽幽飘来。常芸定睛一看,只见到不远处立着一个温婉动人的妇人,头戴凤冠,手衔绢帕,正埋头冥思,满脸忧伤。

妇人见到常芸二人走入,立马隐去脸上愁容,喜道:“可算是来了。”

“夫人。”常芸微微颔首。想来这便是宰相夫人齐氏。

齐氏静静看了看常芸数眼,笑道:“没想到姑娘竟如此年轻。”

常芸淡然一笑:“承蒙夫人厚爱。”

站在身后的秋深见了,微微挑起了眉毛——常芸这般,可没有老爷口中半点性子烈的模样。

齐氏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愁意如潮水上涌,泛上面庞:“姑娘,家母已病重数月,寻遍天下良医也不得解之,前些日子更是口吐乌血,昏迷不醒。此次将姑娘请来,实属无奈之举,还请姑娘能够体会我们的苦处。”

说完,她凉凉一笑,本是温柔优雅之色,却因为脸上的愁思而显得有些凄婉。

常芸点头:“我会尽全力。”

听得此番言语,齐氏舒了一口气,脸色也柔和了许多:“那姑娘先事休息,明日再行诊治。”

常芸颔首。

此事就算是说定了下来。

常芸和秋深住进了宰相府的厢房。翌日一早,常芸就随着领路的下人,来到了老夫人的房中。

齐氏和众多亲眷已候在屋中,见着常芸来了,连忙迎了过来。

“姑娘……”话还没说出口,齐氏的眼眶却是先红了。

常芸点头,绕过她,径直走到了老夫人的床前。

雕花床榻上,躺着一个约莫古稀年纪的妇人,面若银盘,一双眼睛因紧闭而不得以见,两片唇瓣紧紧闭着,透着和苍白面色不相符的深紫之色。

常芸仔细看了片刻,突然回头,沉声问道:“老夫人患病以来,都有谁来看过?”

齐氏一愣,站在身旁的一个老妇却是低头先回答了上来:“自老夫人半年前身体抱恙以来,先是请了相熟的安太医,然后便是光州的一些名医,红带大巫也有来过,就连王……”

“咳。”齐氏突然轻咳一声。常芸望去,齐氏却道只是最近受了风寒,并无大碍。

常芸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她也没再多问,而是抽出了那把黑色权杖,紧紧握在右手之中。左手成爪,以闪电之速,飞快地往老人头上抓去。

“病退!疾散!”

话音刚落,常芸突然嗅到一种极其诡异的味道,让她不禁皱眉。与此同时,七股黑雾从老人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里冒了出来,在空中缭绕扩散,渐渐汇聚成一团涌动的黑团。

这是什么?

一旁的秋深睁大了眼睛。

从她的角度看去,这黑雾只有黑黢黢的一团,毫无任何能够辨认的形状!

这是失败了?

她犯起了嘀咕,常芸心中同样划过了一丝诧异。不管是在学院里的练习还是当街救人,甚至是上次面对唐婉之的残魂,她都可以用灵力将黑雾逼出,从而将病因具化……可是这一次,这黑雾一丝具化的趋势都是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

她咬牙,左手一伸,直探那黑雾而去。

霎时间,冷彻心扉的寒意从手掌传来,侵入她的血肉,顺着她的血液游走在她身体各个角落。这寒意太过汹涌,直打得她有些恍惚,等她回过神再想用力将其捏碎之时,那黑雾早已消散而尽了。

屋内死寂,唯有起伏的呼吸。

常芸笔直站着,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

齐氏在后面看着,渐渐起了急。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神色间满是怅惘:“常姑娘,家母的病实在诡异,不管如何,也多谢姑娘的……”

“不。”常芸冷然开口,打断了她,“这病,我可以治。”

此言一出,如巨石跌落湖面,溅起万千浪花。齐氏瞪大了眼睛,急急地来到常芸面前:“姑娘此话当真?”

常芸双目灼灼:“自然当真。”

罗家亲眷无不大惊。

“可是,姑娘……”齐氏从震惊中缓过来,渐渐有了疑惑,“先前也有一些巫女为家母开身,可现出的黑雾跟这一次并没有任何不同。不知姑娘怎么能够断定病因,又如何能够治病呢?”

众人一愣。

诚如齐氏所说,先前请来的红带大巫,个个都将那黑雾逼了出来,却在看到那毫无形状的黑雾之后无奈摇头,只道无法断病。

同样的过程,这年轻女子却有了不同的结果,这让他们心中的喜悦转眼即逝。

常芸摇头:“如果夫人信我,就让我来医治。过三日,我定会给夫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齐氏渐渐眯起了眼睛。

她心中仍有怀疑,也有一些顾虑,但是这少女的神色太过笃定,让她不由地捏紧了自己笼在长袖下的双手。

“我自然是信姑娘的。”

良久,她柔柔一笑,开口说道。

常芸深深看她一眼,也笑了起来:“恰好我也懂一些医理医术,这次用药无需夫人帮忙,我自己来便可。”

第一百四十八章 老不死的

齐氏错愣片刻,才下定决心一般地点了头。

“这次,便麻烦姑娘了……”

她低头,光洁的脖颈有着优美的曲线。

秋深看在眼里,却是有了疑惑。

她毕竟是巫女出身,自然明白巫医救人不在于医治而在于断病这个道理。就算常芸专习医术,也不应当如此贸然地将开药治病也揽了下来。

如此包揽,便是将责任和风险都一并加重了。

这几日的相处,让她对了常芸有了一些模糊的了解。她不认为常芸没有想到这层的隐患,但她却想不通常芸此举到底为何。

这般想着,她看向常芸的眼神里就夹了一丝忧虑。

齐氏没有再多问,而是指了一个老妇给常芸,让她协助常芸做炼药的准备。常芸没有半点的不好意思,很快就吩咐这老妇寻人、找药、熬药,原本幽静的宰相府渐渐就热闹了起来。

但这热闹多的是忐忑,而不是欢欣。

三日刚过,常芸就端着自己亲手熬制的药汤,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老妇人的卧房。等到她走到了床前,才有人好似如梦方醒一般,颤抖着嘴唇说道:“这……这真的能行吗?”

这少女虽是夫人请来,但到底就只是个区区的蓝带巫女。眼下真的要让老夫人服药,他们这才紧张了起来。

齐氏摇头,声音有些冷淡:“我说过信常姑娘,便一定是信的。”

常芸看了齐氏一眼,笑了起来。

“多谢夫人。”

说完,她朝着旁边立着的秋深使了一个眼色。秋深立马会意,过来将老夫人扶起,常芸微跨上前,手里略施灵力,老夫人深紫的嘴唇便微张开来,将勺里的汤药喝了下去。

“这药我午后和晚上还会来喂一次,如果顺利,明日一早老夫人便会有所好转。”

她语调平静地再嘱咐了几句,便在众人惊诧的眸光里,推门离去。

*

天还没黑,宰相府里就渐渐有了流言。

流言说,那个十五年纪的年轻巫医不过是喂了老夫人三次药,老夫人便像枯木逢春一般,呼吸不再微弱,面色也红润了起来。

所有人都从先前的担忧,变成了隐隐的期待。

他们在期待明日一早,老夫人是否会像那巫医所说,真的好转醒来。

是夜。

常芸从老夫人的房中回来,有些疲累地坐在椅上,以手撑头,淡淡地看着桌上一本倒扣的医书。

这医书是她离开云水乡前日,咏兰巫女赠予她的。她还记得那天的咏兰巫女极其的沉默,只说了一句“好好收下”,便转身离去。

这医书没有名字,没有署名,有的只是张张泛黄的纸,写着前人呕心沥血的结晶。

也正是这本医书,让她治病开方的医术与日俱增。

可这明明能够悬壶济世的救人之术,却让她的心越来越冷,越来越累……

“吱嘎——”

门轻响,打断了她的遐思。

“姑娘,”秋深走了进来,对她微微点头,“事情妥了。”

“辛苦你了。”常芸低声说道。

秋深愣了愣。

她三十年纪,是一名黄带巫女,自幼拜在余家门下,已有多年。无论是阅历还是其他,她无疑都能算得上是这少女的前辈。

可是……她最近总是觉得,她在这少女的面前被无形地压制了。

而最让她惊讶的是,她对于这样的压制,却没有任何的不悦。

奇怪的到底是自己,还是这个女子?

她苦想不通。

常芸见她呆站着,声音柔和起来:“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明早,还要看戏呢……”

秋深了然地笑了起来:“好的。姑娘也早些休息。”

说完,她最后看了常芸一眼,推门离去。

门外,一轮明月,散出白惨惨的冷光,笼罩万物大地。

在这月光之下,有人悄悄地来到了老夫人的卧房。

来人一袭黑衣,脸上也蒙上了淡淡的黑纱,唯有一双鬼祟的眼睛露在外面,在黢黑的夜里流转发光。他巧妙地绕过守夜的老妇,动作轻盈得如同在水面上掠过的鸬鹚,一个飞身,便顺利地进得了卧房。

卧房清冷,空气里有淡淡的药香味道。远远的,他便瞧见在雕栏木榻上安然躺着一个老人,这便是当今宰相之母,他此行的目的所在。

呵,这老不死的。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狠决的光芒从他的眼里慑出,和着黑夜,让他四遭的空气都更冷了几分。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竹管,里面盛着的是他精心研磨的番木鳖溶液,无色无味,只需要轻轻地往那老人的口鼻一滴,便能送他去见黑白无常。

他狞笑着,慢慢地向床榻走近。

然而,也不过几步距离,他却突然如遭雷击,步伐生生停住,整个身子剧烈地颤抖。

他赫然看见,在冰冷的石板上,立着一个老妇,身着花卉虫鱼绸衾,内搭靛蓝长裙,脚踩同色棉布袜——这,竟然是寿衣!

“你、你是谁……”他步步后退,手中的竹管险些就要拿不住。

“呵……”老妇咧开嘴,两排黑黄色的牙齿在摇曳的油灯下更显得恐怖异常。她的那一声说不出是叹息还是冷笑,在这寂静的夜里回梁许久。

纵使这男人骁勇善战、勇猛非凡,也被此时此景给吓得半死。冷汗从额头颗颗滴落,糊花了他的眼睛,他却无心去擦。

他明白,就算前面是牛鬼蛇神、魑魅魍魉,他也必须得硬着头皮迎上!这是不允许失败的任务!

为了自己,也为了她!

他咬紧了牙关,慢慢地靠近,每走一步,都感觉如履薄冰。

突然,一阵阴风吹过,那老妇身上穿着的靛蓝寿衣一下子张开,如同暗夜里一只巨大的蝙蝠!

“啊!”他不禁惊叫出声。

然而,还没等他定下神来,那老妇突然身形一闪——快得仿佛不是正常人类一般——就到了他的面前!

一长苍白无血色的面庞,浑浊的眼珠,猩红的唇色,还有从身上散发出来那浓浓的腐臭。

“母亲!”

他大叫一声!

眼前正是他已去世多年的母亲!

第一百四十九章 信任

冰冷的地板上,跪趴着一个浑身颤抖的男人。更新最快

而他的面前,赫然立着一个身着寿衣的老妇。

老妇咧开嘴,露出丑陋的牙齿,一阵阴风荡过,在她的牙缝里穿梭挤压,发出可怖的“嘶嘶”声。

“母亲、母亲……”男人冷汗直下,一个劲地磕头。

“母亲?”老妇冷眼看着眼前的男人,暗灰色的眼珠里寒光迸射,“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闻言,男人一惊,突然被从未有过的愧疚感席卷全身。

母亲在他成年之后便已去世,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午夜梦回,他还能梦见母亲对他的谆谆教导,让他宽厚待人、心存善良。但是随着他年岁渐长,他再也不曾、也不敢想起母亲,因为他的双眼早已被金钱和仇恨所蒙蔽,而他的双手,也已沾满淋漓的鲜血。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紧紧抓着的竹管,心下惨淡一片。

然而,还没等他诉说出心中的悔恨,刚刚还直挺挺站立着的老妇突然嘴唇大张,口中獠牙疯长,如同一头吃人的怪兽,双手大张着就向他扑来!

“啊!”

男人最后的惨叫,消失在浓稠的黑暗里。

……

一个时辰过后。

男人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感觉身子很痛,像是被千军万马给碾压过似的,连微微动一下都能让他呻吟出声。他环顾四周,发现他跪坐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蜡烛在空中滋滋燃烧。

的声音传来,一个女子如鬼魅般地出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对皓白如雪的脚踝,在微弱的烛光里似凝脂白玉泛着微光;自下而上看去,一袭惨白色长裙,配着如瀑黑发,整个人如同来自地府里的怨灵,森然可怖。

然后最让他心悸的,却是女子的那双眼睛。这女子生得不算奇美,然而那双眼睛却如同一个半百老妇般冷酷,透出让人胆寒的寒意,让蜷缩在地面上的他不禁瑟瑟发抖。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开口,声音破碎。

常芸笑了:“你不用管我是什么人。”

闻言,男人一愣,立马想起之前见到的身穿寿衣的母亲。可是这房间里,哪里还有母亲的身影?

“是……是你假扮的?”他睁大了眼睛。

“呵,我没那闲工夫。”常芸瞥了他一眼,“你中了我设下的摄魂毒,所以产生了幻象而已。”

这摄魂毒,用料曼陀罗草、小韶子等致幻植物,花了三日时间精心研制而成。寻常之人只要闻见了这毒产生的气味,不消一会儿,便能产生以假乱真的幻象,让人直面内心最恐怖的梦魇。

制药的方子是她从陆大伯的信笺看来的,这次,刚好派上了用处。

“不……”男人摇头,“这不可能……我行动秘密,你怎么会知道我会前来刺杀……”

常芸慢慢弯下身子,直直地看向他,眼里是成竹在胸的傲慢:“这要怪,就怪你家主子太耐不住性子了……”

说着,她随意地出手,一束青光闪过,那男人就晕了过去。

这男人永远也想不到的是,老夫人病情有所好转的消息,实际上是她故意透漏出去的风声。她如此这般,目的也是为了引蛇出洞,姑且一搏。

没想到,竟真的被她算准了。

见男人眼神涣散,常芸冷笑一声,坐到了桌前。她悠然地拿起一本医书,仿佛这个男人并不存在一般。

时间流逝,晨曦入室,转眼已日上三竿。秋深走了进来,对这男人的出现毫不意外,而是像拎布袋一般随意地将他从地上拎起,目送着常芸出了房间。

常芸如约来到了老夫人的卧房内。

齐氏和罗家家眷早已在内等候,就连近来公务繁忙的当朝宰相罗振江也听闻此事,下朝之后就赶了回来。

这几日在宰相府里,常芸派了秋深多方打听,倒也知晓了一些事来。这罗振江与齐氏举案齐眉,伉俪情深,相伴已有二十余载。罗振江极其信赖自己的夫人,而齐氏也将府中大小事务办置得妥妥贴贴,实属良妻。

“宰相大人。”常芸低头说道。

罗振江有些不虞地看向常芸。他不是没听说夫人最近又请了一位巫医,也的确从齐氏嘴里了解到这巫医“年纪尚轻”,可他没有想到眼前这立着的,竟然就只是一位瘦削的半大姑娘!

纵使再信任齐氏,此时他的心中也是有了气。

“说吧,”他开口,声音里透着冷意,“时间到了,母亲怎么还没醒来?”

今天他回来一看,母亲仍然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哪里有半点之前所说的病情好转。

没等常芸回话,齐氏就劝慰道:“老爷,常姑娘虽然年轻,段位也不甚突出,但到底是救下余家小女的‘神手巫医’,她说能行,便是一定能行的。”

说到这里,她便转头看向了常芸。

常芸不由冷笑。这话说的……

“夫人言过了。老夫人用药之后没有好转,的确是我的过失,辜负了夫人的信任,我很惭愧。不过”她话锋一转,一双眼睛扫过在场的众人,“我有一点实在是想不通,为何在场诸位,却无一人关心老夫人真正病因呢?”

什么?

齐氏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这是什么意思?”罗振江挑起了眉毛。

常芸淡然一笑,解释道:“三日之前开身断病之后,我便说我能够治病开药。可是奇怪的是,夫人却连老夫人生的什么病都没问,直接就同意了我的要求……我着实,觉得有些奇怪哪。”

齐氏一愣,但马上就笑了出来:“常姑娘,我虽是个深闺妇人,但也明白这医者行医,尤其是大医,都有自己的一些不同寻常的想法和行事方式。我自然是尊重和信任姑娘你的,所以才没有多问。”

常芸点头:“夫人如此厚爱,芸儿真是惶恐。”

常芸不再多言,但这番对话却是让罗振江起了疑。他看了齐氏一眼,转而问向常芸:“那你倒是说说,母亲的病因到底为何?”

听这小丫头的意思,数位大巫、名医都无法判得的病因,她似乎真的知晓了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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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一派胡言

临近正午的阳光灿灿的,透过窗棂探进房内。

屋里紧张忐忑的气氛,却让暖意都弱了下来。

常芸直直地看着罗振江:“实不相瞒,老夫人的病因——便是中毒!”

她的声音没有少女特有的清脆,而是低沉,裹满了寒意。

中毒!

这两个字从她形状优美的嘴唇里吐出,便如同一道盾斧,在所有人心上都重重地敲了一击。

“你大胆!”罗振江大喝,气得浑身发颤,山羊胡子抖个不停。

半年来,有多少名医前来为母亲医治,若真的是中毒,又怎么可能没有一人查出?!

他是半点都不信这个少女的鬼话!

常芸勾唇一笑,徐徐吐出:“初见之时,我就发觉老夫人面色苍白、嘴唇却呈深紫色,当下我便心中起了疑。后来嘛……”

她环视一周,见周围众人都又惊又厌地看着她,嘴角溢出一丝笑意:“后来,我便尝试般地伸出手去,将那开身而来的黑雾抓住了。不知各位是否有所耳闻,之前我当街救人,便正是用这方法判断出了病因……实不相瞒,那一次我救下的人,也刚好是一名身中剧毒的患者!”

那日当街救人的过程她记得十分清楚,在她徒手抓住那黑雾之时,一种寒气入体之感扑面而来,继而是剧烈的疼痛,让当时的她不禁怀疑似乎否自己所感受到的,正是那个男人所感受的。

而几日之前的那场诊治——

她发现,那寒冷之感,竟是跟当街救人那次一模一样!

一个疑问从她的心底倏地冒了出来。

难道,老夫人也是中毒?

可如若是中毒……为何天下名医都无法断病呢?

她也是在那个时候,觉得事情有一些蹊跷。

“常姑娘,你这是在说什么呢……”齐氏脸上的温婉有些挂不住了,声音里夹了一丝凌冽,“这医者不是天上的神仙,哪能每次都能治病成功呢。你治病失败心有愤懑,可以理解,可这随意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来,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说着,她使了一个眼色给站在身后的老妇:“常姑娘累了,请她下去休息吧。”

老妇点头,朝着常芸走了过来。一双胳膊伸出,就来攫常芸的胳膊。

“呵。”

常芸突然一掌挥出,那老妇便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跌落一丈之远!

“你!”齐氏大惊。

常芸的脸上再也没有笑意:“看来你们是不信我了!”

话音刚落,她突然朗声叫道:“秋深!”

“砰”的一声,房门洞开,秋深如入无人之境,昂首走了进来。

而在她的身后——是一个匍匐在地,一路爬来的男人!

一时间,众人睚眦欲裂,惊诧无比地看向这个披头散发、面色苍白如纸的男人。就连罗振江,脸上的怒意也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疑惑。

而齐氏……

常芸瞥了她一眼,如意料之中的,看到她如遭雷击,一动不动。

“我也懒得啰嗦,”此时终于不用伪装,常芸落得一身轻松,“这男人,昨日半夜闯入了老夫人的卧房,也就是这里,欲用毒药谋害老夫人。被我刚好抓到,扭到了房中。说吧——”

她挑起眉毛,高高地俯视着地上的男人,“这指使你犯下这事的,到底是谁?”

男人浑身一抖,不受控制地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向常芸的脸。

那女孩,不,那女子的那双眼睛,像是洞察了他内心最隐晦、最秘密的所在。他毫不怀疑,他要是不说实话,或者说,他要是不说出能让这个女子满意的实话,他就会被这女子一掌劈碎。

他越过人群,再看了看不远处的那抹倩影。

她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有很多种情绪,但就是没有对自己的疼惜。

他笑了。

他缓缓地开口,泄出大彻大悟之后的疲惫。

“是……夫人。”

他说道。

房间里,是投石也不能惊起一丝涟漪的沉寂。

唯有几盏长明灯在静静摇曳,才不至于让人觉得这里是毫无生气的森冷地狱。

被唤作“夫人”的齐氏浑身一晃,摇摇欲坠。

“你……你是谁……你在胡说些什么……”她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关,却抑制不住自己身上的颤抖。

混迹官场二十余年,此时的罗振江再不意识到一些什么,那他这宰相也算是白做了。他的双目里漫起一片浓黑,让他看向齐氏的眼神里,如风暴来临前的海面。

“这到底怎么回事?”

不再是温柔的语气,而是冷淡如生人一般。

齐氏扯着嘴唇,笑了笑:“老爷……这人不知是这丫头从哪里弄来的,尽是胡言乱语,你可不能……”

“得了吧你,”常芸鄙夷地看她一眼,“这人你敢说你不认识?”

不再是恭敬地称一声“夫人”,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常芸的转变,让众人都诧异不已。

这还是当初那个低头顺目,说“承蒙夫人厚爱”的少女吗?

“你!”齐氏气结。

“我怎么了?”常芸冷笑,“齐夫人,我告诉你,我是来治病的,而不是来当替罪羊的。你跟老夫人有什么仇有什么怨,我都不在意,但是你要是因为我年纪轻,无权又无势,就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头上,那我就忍不了你。”

此时的常芸,再也没有了之前沉静内敛的模样,而是摄人心魄,盛气凌人。

秋深心中暗笑。这才是老爷口中的“性子烈”啊!

常芸继续说道:“你以为老夫人病要好了,就急急忙忙地派人来下毒,想要嫁祸老夫人的死到我头上。啧啧,你这算盘打得可真够好的,既能让你除掉了老夫人,还能让你永远不会被怀疑是吧?可惜啊可惜,你请错了人!”

“你!你!你信口雌黄!一派胡言!”齐氏再也控制不住,大叫起来,“你这哪里来的黄毛丫头,疯疯癫癫,胡言乱语,全是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然而,还没等她继续厉声大骂,却听见一声沧桑的声音,突兀地传来——

“孽障!一派胡言的是你!”

第一百五十一章 我是真困

众人大骇,循声看去。

只见一个银发老人,身穿白衣,站得笔直,一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散出凌厉的光芒。

罗振江大喜,连忙迎过去伸出手臂去扶:“母亲,你醒了!”

老夫人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重重地拂开他伸来的双手:“你让开!”

她步履沉着,一步步地来到齐氏的面前。

“啪!”

一记耳光狠狠地甩到了齐氏的脸上。

齐氏呆立着,长袖扫地,如地狱的女鬼。

“孽障!”老夫人厉喝,声音浑厚,哪还有将死之人的样子,“你居然几次三番想要害我!看我不打死你这个孽障!”

说着,又是一记力道十足的耳光甩了下来。

如果说是第一记耳光完完全全地把齐氏打懵了,那这第二记,却让她突然醒悟了过来。她的眼睛里猛地迸发出滔天的恨意,右手一伸,就将老夫人的手给抓住了。

“你个老不死的。”她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面容可怖得如恶鬼一般,“你可真是命大,居然这样搞都搞不死你!”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哗然!

这戏剧性的一切,真的是夫人做的?那个平素和老爷举案齐眉的温婉女子,怎是这样的恶毒之人?!

“……你,你这个毒妇!”罗振江面色通红,一把就将齐氏扯到了地上。

房里尖叫声、咒骂声、哭喊声奏鸣般地响起。常芸没兴趣看这些,转过身,趁着混乱,偷偷溜了。

……

回到房中,常芸有些体力不支地坐下,喝了一杯水,冲着秋深摆手:“我有些累了,得先睡一觉。”

昨天晚上折腾了一会儿,现在尘埃落定,便是一阵睡意侵袭。

秋深一愣,随即面色慢慢从粉红变成酱紫,嘴巴死死地抿起,就连腮帮都颤抖起来。

“你……你……哈哈哈哈……”

实在忍不住,她笑得捂住了肚子,弯下了腰。

常芸有些惊讶。这还是常芸第一次见到秋深这般大笑。

“你笑什么?”常芸问道。

“哈哈,我笑啊……”秋深弯着眼睛回道,“我笑外面闹得鸡犬不宁,姑娘却只想睡觉!”

她还从未见过这般没心没肺的人!

常芸耸耸肩膀:“我是真困了。”

“好好,”秋深终于收了笑意,正色说道,“姑娘你先歇息,等醒了再叫我便是。”

说着,她就退了出去,轻手轻脚地将门给关了。只是门关刹那,她嘴角又荡起了笑意。

常芸的这一觉,睡了足足两个时辰,等她醒来之时,太阳已经颤悠悠地西落了。她神清气爽地坐着,听秋深汇报打探回来的消息。

原来,这外人所以为的伉俪情深,不过都是齐氏演出来的一出戏罢了。据秋深说,常芸走后,齐氏跪在地上泪如雨下,用最凄厉的声调来控诉老夫人的“恶行”。

原来,早在少女时期,齐氏就与自己的远方表哥私定终生。可齐氏却被罗振江看中,而齐氏的娘家为了攀附罗家,不顾齐氏反对,将她给嫁了出去。

在婚后的日子里,罗振江对齐氏是极好的。这种好如蜜糖,让年纪尚轻的齐氏慢慢抛却了怨恨,沉溺其中。但是天有不测风云,齐氏突然知晓自己怀孕了!

这孩子,是表哥的!

她极度不安,惶惶不可终日。她买通大夫改了孕期,谎称这孩子是罗家骨肉。天真的她以为这样就能掩人耳目高枕无忧,却没想到有一天,她突然脚滑掉入了池塘,那孩子……就没了。

从此,她便再也不能生育。

好在罗振江是心疼她的,对她嘘寒问暖,捧在手心里就怕她疼了伤了。但是家族的烟火不能断,权衡再三,他还是纳了几房小妾。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

直到那一天——齐氏知晓了一个消息,如晴天霹雳,打得她整个人都懵了!

当年她掉入池塘,不是意外,而是老夫人指使人做的!

而她不能生育,也是因为被老夫人在她的饭菜里动了手脚!

这个消息让她太痛苦了,她彻夜彻夜地泪流,等到有一天她的眼泪终于流尽了,她才决定复仇。

她要用毒物,让那个恶毒的老东西,从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她在病愈和病发之间反复循环,让她在得到了之后又失去,让她也尝尝这极致的痛苦!

她费尽心力,找到了高人。从此,巫女无法断病,而那些凡人之躯的所谓名医,就全都被她收买了。

直到……

她遇见常芸。

听到这里,秋深不禁抬头看去。只见到常芸一手撑着脑袋,双目低垂,只能看到长长的睫毛,却看不清眼里的神色。

“姑娘……”她有些迟疑地开口,“这个事情,你怎么看?”

常芸一愣,抬起头来:“我看什么?”

“你……你不觉着唏嘘吗?”

曾经以为的善良之人,却是下毒取人性命的毒妇;曾经以为的夫妻情深,却是一场惺惺假意的骗局;曾经以为的好人坏人,却让人突然之间,就分不清了。

常芸的表情淡淡的:“人就是这样,没什么的。”

她早就知道了。

从北村出来的这两年里,她遇见了很多人,很多事;每一件事情都在她的心上烙下了深刻的印记,让她渐渐明白,人这种生物啊,本来就是极其自私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正是懂得了这个道理,她才从来以恶意去揣测了别人……从而,谨慎地保全自己。

秋深叹了一口气。

她看着眼前这个神色漠然的女子。

这女子到底经历了什么,会让她有这般克制的神情?她的内心,到底是一片鸟语花香,还是寒风呼啸的枯地呢?

不过短短几日的相处,让她的心中生出了不忍来。

“常姑娘,秋姑娘,”门外,突然响起下人的声音,“老爷请二位过去共进晚膳。”

闻言,秋深表情恢复肃然,对常芸微微点头:“看来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

常芸的脸上浮现一丝微笑,慢慢站起身来,以手轻轻抚平身上青绿的袴褶:“走吧秋深。对了,你也帮我好好思量一下,这一次……我得要什么样的回报才好。”

第一百五十二章 苏老板

出席晚膳的只有罗振江和老夫人二人,而齐氏早已不见了踪影。

美味珍馐铺满了桌面,罗振江一改先前倨傲的态度,和颜悦色地招呼常芸用饭。

常芸笑笑,道了一声谢。

老夫人看在眼里。

她是在昨天夜里醒来的。醒来之时,常芸刚好守在她的床边,一见着她醒了,立马就向她说明了来意。

在那个时候,她对常芸是有所怀疑的。这个丫头实在是太过年轻,年轻得让她很难相信自己这病是被她给治好的。但是不知为何,她看见常芸那不卑不亢的态度,她就觉得自己似乎应该配合这么一回。

所以,她才从了常芸的建议,假装睡着,然后在次日将常芸和齐氏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这次还真是谢谢常姑娘了。”老夫人笑道。

立在一边的秋深现出了鄙夷的神情。

常芸却是面色如常地回道:“医者救命,不足挂谢。”

老夫人眸眼一闪,声音转沉:“这次的事情,姑娘你看……”

常芸立马接过:“我这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多管闲事。不该我管的,不该我说的,我便是一点都不会去做的。”

这老狐狸。

她在心中一阵冷笑。

老夫人很满意她这样的回答,脸上终于漏出了真挚的笑容:“姑娘果然聪慧。”

常芸柔柔地笑着。

这顿鸿门宴,便是这样妥了。

第二日,常芸刚起来没多久,便有一个老妇领着三个蓝衣男子前来常芸的房中。这三个男子站在成一排,低着头,由着那老妇一一打开他们手里的锦匣,让常芸过目。

这一看,常芸就乐了。

这第一个匣子里泛着的是常芸再熟悉不过的东西——钱庄的银票。这银票烫着金边,一看就价值不菲,常芸只微微扫过,就被上面的金额给惊了一遭。

第二个匣子里和第一个匣子相同,也是银票。不过这银票不同在于,它通体泛着灵力,上书一个大字“吴”,常芸只略一思索,便意识到这正是吴家钱庄的灵币凭证。

这罗家真是大手笔,居然直接就送了灵币!

第三个匣子里的东西却让常芸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东西似鞭非鞭,通体呈现半透明的青绿之色,握在手中温热似活物,微微一抖,便有万千触须似湖面波纹一般散开,转瞬又凝聚在一起,变成一股。

见常芸疑惑,那老妇微微一笑,解释了开来。原来,这东西一直存放于罗家库房之中,来历已无人知晓。因着这东西透着灵力,老夫人便猜测这是巫女所用的器物,这次就赠送给常芸,权当谢礼。

常芸对这次的赠礼,十分满意。

在她看来,道谢不如赠礼,赠礼不如送钱。此次既收获了钱财,又得到了一把异武,自然算是满意而归。

至于王家……

就只能静观其变了。

收拾好东西,常芸和秋深便踏上了回淮阳郡的归程。三日之后,常芸和秋深顺利抵达淮阳郡,秋深在城门与常芸告别,说要回余家复命。

“这次多谢姐姐。”常芸站在熙熙攘攘的城门口,对着牵马离去的秋深低声说道。

秋深一愣,转过头,笑了。她对着常芸微微颔首,跨上马背,往远处疾驰而去。

常芸往着巫女集市而去。

刚走到杏林街上,就远远瞧见苏丑穿着夸张的宽大青袍,用底气不足的微弱声音,畏缩着招徕路过的几位巫女。

“巫女大人,来,来瞧一瞧这凝力丸,能,能让人在一刻钟之内,提升五成,五成的气力……”

巫女嫌恶地别过头,大步走过。

苏丑顿时垂头丧气,呼出长长的叹息。

常芸有些哭笑不得,几个箭步上前,一巴掌拍到了苏丑的肩膀上。

“苏老板。”

苏丑像受惊的小动物一般猛地跳起,浑身都发起颤来。待看清常芸的脸后,才如释重负地笑道:“常姑娘,你回来了。”

常芸点头,走进长昇坊里。

“小小呢?”她环视一周,却不见牧之的身影。

苏丑挠挠脑袋,神色有些忧虑:“新店开张,多少有些忙碌,小小还是个孩子,经不住那么折腾,这可不,前几天就生病了,嚷着头疼,一直躺床上休息着呢……”

“哦。”常芸点头,没再多说些什么,而是从随身的行李拿出一张银票,放在了柜台之上。

“这些钱你拿着,可以多进些药材,也可招一两个人手。”

苏丑一看见那银票的面额,顿时睁大了眼睛:“常姑娘,你……你这是从哪里来的?”

常芸无奈:“别乱想,放心用。”

苏丑脸有些红,神色也有些尴尬。

常芸瞥他一眼,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还有,之后招徕顾客的事情,还是放着小小来做比较好,她年纪小,模样又可爱,古灵精怪,倒是能吸引一些人来……”

“轰!”

苏丑感觉自己的脸烧成了猴屁股。

常芸忍着笑,对苏丑肃然地点头:“个人看法。”

“是……是……”苏丑哪有反驳的念头,忙不停地点头应下。

“好了,”常芸正色道,“最近炼药的情况怎么样了?”

距离晋升比试还有两月的时间,要在这两月里突破绿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明白。

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轻易放弃。

她本就是蚂蚁撼树,便不会在乎万劫不复。

苏丑思索片刻,回答道:“于对战有力的丹药我已研制成功了一些,但是这七星草……我却是半点办法也无。”

常芸点头:“七星草可以搁置一边,你还是照着我写给你的药方来。”

关于这七星草,常芸这些日子以来也有沉下心来想过。一是在于这七星草的来历在杏林宝会上被说得太过玄乎,二是这七星草到手也十分顺利,种种迹象,让她对这所谓的“神草”有了别样的想法。

“好。”苏丑爽快应下。

常芸的声音低了下来。

“辛苦你了。”

苏丑微愣,良久,他才轻轻开口,眼里划过一丝黯淡。

“辛苦的,是姑娘你啊……”

第一百五十三章 随性坦荡

常芸笑了起来:“我不觉着很辛苦。”

说完,她见事情都交代得差不多了,就背起行囊,往巫学院去了。

*

城东的一处宅邸里。

秦炎负手立在书房,瞥向在他旁边低头弯腰的季升。

“……听你这意思,她已顺利回了巫学院了?”

“是的,公子。”季升连忙答道。

这段日子也不知道公子是怎么了,不过是被二爷邀请来了淮阳郡里,没想到居然不走了。还让自己去寻了宅子就此住下,就连二爷那边都是瞒着。

最让他意外的,是公子他去跟踪保护那名女子。

这几月来,他不是没少打探那名女子的背景,甚至还不顾艰辛,跋山涉水地寻过几次。然而这一次,公子的命令显然不同以往——打探的意味变少了,暗中保护的意味却多了。

公子一定知晓了那女子的什么事情。

他不禁这样想着。

“王家那边呢?”秦炎继续问道。

季升回过神来,略一思索,回道:“王家那边暂时还没什么动静,不过我听线人说……有动静的却是余家。”

“哦?”秦炎挑起眉毛,有了一点兴趣。他可是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余家的嫡女余沐儿,正是常芸的好友。

“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季升答道:“王余两家素来不对付,不过自从十年前余家大夫人去世之后,这纷争便就消停了——至少,在表面上还是和睦的。然而最近余家这边似乎又有了动静,一些原本投靠在王家手下的巫女,不知怎的都转而拜在了余家门下,一些商铺亦是如此。数量嘛,虽算不得多,但总让人觉得有些蹊跷……”

秦炎眉头渐渐皱起:“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季升回忆片刻,回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余家小女余君宁病愈之时。唔……还有,前些日子曦贵妃也回娘家省亲了一遭,不知是否有所关联。”

“王雨姝?”

秦炎觉得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这曦贵妃,正是之前在三大家族的宴集之上,他随秦子尘前去调查判案的主角之一。

王雨姝成名极早,是王家数一数二的红带大巫,长相艳绝,手段高超,深受当今圣上的宠爱,尽管有过不合传闻,但最后都被这女人的一路高升给破了。

从此宫内日夜笙歌,皇上不朝,民间抱怨的声音越来越多,就连镇守边关的将士都有所不满。

有这女人在……就不会有什么好事。

秦炎这般想着,挥挥手,声音转冷:“好了季升,下去吧。”

季升却是呆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有些不安地挠挠头,压低了声音:“那个,公子啊……”

“怎么?”秦炎回过头来。

季升不敢看秦炎的眼睛,小声地说道:“小的愚笨,斗胆问一句,公子你为何会对那女子这般……这般……”

他实在是想不出什么确切的词来。

实话说,要是按照公子以前的习性,看上什么姑娘早就下手了,哪会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的?不仅派他去一路跟梢,还让自己留心三大家族里跟这女子有关的任何事情……他还从来没看过,公子有这般小心翼翼的时候。

出乎他意料的是,秦炎闻言,并未动气,而是看向了放在桌上的一方镇纸。

那是一条黑豹,半伏着身子,眼睛眯着望向前方,像是瞧见了猎物,神情里满是警惕。

这镇纸不管秦炎去哪儿,他都一直带着。季升以前不是没有注意过,他当时还纳闷,公子怎会有这般不符合性子的物件?

“季升啊,你说说,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话言刚落,季升大骇,“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我的公子哎……”他扯着嗓子嚎了起来,“您问这话,是要我的命哪!”

秦炎一脚就踢了过来:“别装!叫你回答你就回答!”

季升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心想,又多嘴了不是,早知道乖乖退下就行了,非要问这什么鬼问题。这下好了,又挖坑给自己跳了……

“咳,公子您,率性,随性,自由,坦荡……”想了半天,季升才开口说道。

“随性坦荡?”秦炎笑了,一双眼睛眯起来,竟跟桌上的镇纸有了一些神似,“季升哪,你跟了我十年了,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的性子?”

季升一愣,呆呆地抬起头看向秦炎。

“公子……”

他突然觉得……公子似乎有些变了。

可哪里变了呢,他又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公子的笑容变少了些了……

“季升,你身手不凡,人也机灵,你办事,我放心。那姑娘,我对她并未有什么非分之想,但却另有所图。你得像对我一样对她,拼了命地把她给我保护好了。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季升睁大了眼睛,不置信地看着秦炎。

这是第一次,公子这样平静,却饱含力量地对自己说话。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担子变得沉重了起来。

他从地上爬起,挺直了身板,毕恭毕敬地答道:“公子你放心,我季燕子做事,保证万无一失。”

“得了你。”秦炎笑道,“快滚吧。”

季升听命,乐呵呵地走了。

秦炎看着他的背影。

他的眼前浮现出常芸那张怒而不发的脸。

得快点……帮她解决掉王家那个麻烦才是。

*

常芸回到巫学院的时候,已是夜晚时分了。

寝室里的巫女大多已经入睡,常芸放缓了步伐,压低了声音,往自己的床铺走去。

突然,一道黑影从一旁窜来,一下子就攫住了她的胳膊!

常芸另一只手一掌挥出。

“别,是我!”来人连忙侧身躲过,却还是被常芸的掌风扫到,身子猛晃了几下才站定。

常芸定睛一看,发现这突袭的竟是宗璎。

“你有事?”常芸有些不悦。

宗璎看看周围,小声说道:“常姑娘,你跟我来……”

说着,手上用力,就要将常芸往门口的地方带去。

“到底怎么了?”常芸仍然不动,一双眼睛在黑夜中灼灼发亮。

宗璎叹一口气,无奈说道:“常姑娘,你到底何时才能信我……余家三姐妹可是都没睡觉,在外面闹呢。”

第一百五十四章 固灵丹

“嗯?”

常芸有些惊讶。

这宗璎口中所说的“余家三姐妹”,显然就是余桃、余薇、余沐儿三人了。余君宁因为大病初愈,年纪尚小,还在家中休养,暂时没来得巫学院里。

这三姐妹……感情应是不错的,怎会在外面闹了起来?

常芸看了宗璎一眼,见她神色无异,便点点头,跟着她往外面走去。

此时已接近子时,夜里无风,四周一片黑暗。常芸视力卓然,很快就看到在训练场上那三道模糊的身影。

少女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到她的耳中。

“……大姐,你怎么能够这样对待君宁?君宁患病多年,前不久才被治好,身体羸弱,正是需要它的时候,你怎么能突然抢了它呢?”

“呵,”余桃站得笔直,眼睛里满是讽刺,“沐儿,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有些太过悲天悯人了?说好听点叫心地善良,说难听点——那就是假慈悲!虚伪!”

“大姐!君宁是我们的妹妹啊!”

“滚开,别碰我!”

常芸面色一冷,喝道:“沐儿!”

余沐儿被这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看见常芸和宗璎,连忙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神色里满是懊恼:“芸儿姐姐,你怎的回来了……”

常芸扫过余沐儿,看向抱着双手站在一边的余桃:“你们这是做什么?”

余桃脸上盛满了笑意,纯良得仿佛刚刚的怒喝不是出自她的口中:“常姑娘,我们姐妹之间有些家事要处理,就不劳烦常姑娘费心了……”

常芸点头,神情十分冷淡:“时候不早,还是早些休息。这家事,还是明日再谈比较好。”说着,她瞥了一旁低垂着头的余沐儿一眼,说道:“沐儿,走吧。”

余沐儿咬住下唇,下定决心一般地摇了摇头:“这事不处理妥了,我就不回去。”

她急急忙忙地跑回巫学院寻得余桃,就是想要把这事给捋个清楚明白——

好不容易把大姐给拖了出来,她就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常芸有些不悦:“什么事这么重要?”

余沐儿看看常芸的脸色,又看看余桃,再看看站在一旁绞着双手的余薇,声音渐渐带了哭腔:“爹爹弄来了一枚固灵丹,可是大姐她……”

“你住嘴!”余桃大怒,扯过余沐儿到了自己身后,皮笑肉不笑地对着常芸说道:“常姑娘,家事而已,不足挂心。我会送沐儿回房睡觉,你且放心吧。”

她嘴上如此说着,手上却暗自用着劲,余沐儿吃痛,盈盈大眼看着常芸,却是一言不发。

常芸皱起了眉头。

固灵丹……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个名字,她曾经从唐婉之的口中听说过一次。那时候,唐婉之用凄厉的声音声声地控诉,控诉家中唯一的一枚固灵丹,她没有用在巫灵丙等的余沐儿身上,而是用在了余薇的身上……

可就算如此,唐媛媛却丝毫没有领她的情,最后还是戕害了她整整十年。

常芸当时没问,现在却是有些好奇了。这让红带大巫如此看重的固灵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余桃没有食言,很快就拖着余沐儿往寝室的方向走去。余薇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直到走到训练场的尽头了,才堪堪地回头看了常芸一眼。

偌大的训练场上,就只剩下常芸和宗璎二人。

“这是怎么回事?”常芸开门见山地问道。

这宗璎拉自己前来,必定是知晓内情的。她几次三番地主动凑在自己的跟前,她不好好利用一下,也枉费了这女子这么多的心思。

宗璎摇头叹道:“我也纳闷着呢,她们这姐妹几个,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这淮阳郡的人谁不知道余家姐妹情深,就连街角的说书先生都能唱上一句“余家姊妹亲如并蒂”。然而最近这些日子,这余家三姐妹的关系却在以惊人之速发生着变化……

尤其,是余家大姐余桃,和余家嫡女余沐儿。

“一个时辰之前,我刚训练完成想要往寝室走去,没曾想碰巧遇见了余桃和余沐儿拉拉扯扯地过来。她们口中争执的,就是固灵丹这个东西……

“说起这固灵丹,我不知道常姑娘是否有听过一个说法,就是巫女的巫灵,实际上是有灵性的。若是意志不够坚定、身体太过羸弱,或者是遭受大灾大难,这巫灵都会像个孩子似的逃掉,从而让巫女从有灵之人,变成无灵的凡人……

这样的事情,更易发生在巫灵品相低的巫女身上。也就是说,乙等和丙等的巫灵,相较于甲等的巫灵而言,更易离开巫女的身体……正因为如此,巫灵乙等和巫灵丙等的巫女,就更加渴望固灵丹这个东西。

“固灵丹,顾名思义,就是将巫灵永久地固定在巫女的身体之内,让其无法逃遁。更甚的是,这固灵丹还可以从根本上强化巫灵,极有可能让巫灵末等的巫女突破乙等……

“常姑娘你可能有所不知,余家二姑娘余薇,就是在出身没多久之后就从丙等变成了乙等;淮阳郡里一直都有传言,说余家二姑娘正是用了固灵丹,才有了如此变化……”

宗璎说到这里,不禁轻声笑了笑:“余家是三大家族之一,这么多年来也就只有过这一枚固灵丹而已,就连他们的嫡女余沐儿,都一直摆脱不了‘巫灵末等’的称号,让淮阳郡里人人都瞧她不起……但是刚刚我听着那意思,那余家似乎又得了一枚固灵丹,不仅如此,还极有可能在分配的问题上出了分歧……”

一番话说完,宗璎和常芸已到了寝室门口。宗璎对着常芸耸了耸肩膀:“本来以为余沐儿要受了责难,所以才急急忙忙地请姑娘你过去瞧瞧,没想到却是虚惊一场。时候不早了,常姑娘你也早些休息……”

说完,她淡淡一笑,不等常芸答话,就进得了房中。

常芸看着她的背影,不禁冷笑——

沐儿曾经说过,这世界上的巧合,看似无心,实则有意。自己刚刚回到巫学院里,她就突然来寻。

那这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月不可攀

自从那一夜的风波之后,常芸就再也没有跟余沐儿好好地说过一次话。有时候远远地见着了,余沐儿也神色不甚明快地别过脸,快步地走过了。

常芸知道,沐儿这是在生她的气。但她已没有时间再去处理这件事情。

她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修炼之中。

苏丑炼制的丹药效果果然不凡,常芸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力在一天天的发生变化,隐秘而又令人欣喜地往前突进。

除此之外,她还多次光顾杏林街,用从罗家得到的钱财在那里扫货,有时候遇见了能够辅助灵力增长的灵药,她也会眼都不眨地全部买下。

曾有店家好奇地发问,得知她这些灵丹都是买来自用之后,语带忧虑地劝阻她这一行为。在他们看来,借助灵丹而堆砌起来的灵力基础,根本比不得经年累月的修炼来得牢靠。

姑娘,你再这样用下去,可要担心走火入魔啊。

常芸每次听闻这样的话语,都是笑笑。

日子就这样过了两月,转眼就到了晋升比试的前夕。那日夜里,常芸立在空旷无人的训练场上,身形挺得笔直,双手合十,开始默念口诀。

她操练这钟罩术虽有三月有余,可毕竟时间不够、灵力不足,并未有任何的进展。

再过几日就是晋升比试的日子了,她心里很明白,她已无法再突破成功。但是她仍未放弃。

口诀刚停,她便感觉到一股许久没出现的熟悉热流从心窝炸开,像是岩浆一般,顺着她的血管流向五脏六腑,流向她的头颅四肢。

在夜空之下,紧闭双眼的她并未看到,她瘦削的身子突然散出红色的光芒,如同初升的太阳悬在她的背后,将她整个人衬得空灵非常。

渐渐的,有隐约的青色光晕从她双脚站立之地一点点地冒了出来,慢慢地以弧形之状,向她头顶的方向汇集聚拢。

夜幕垂垂下,红与青纠缠在一起,一个少女立在光中,似仙人一般。

“哎……”

突然,一声叹息溢出口边,常芸睁开了眼睛,神情有些黯淡。

她对刚刚的一切毫不知情。

她只知道,她这次是又失败了。

她抬起头,看向天边。

那里,是一弯明月。

脑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儿时的记忆突突地冒了出来。

“陆大伯,星星可以摘,那月亮呢?月亮那么弯,芸儿可以坐上去玩吗?”小常芸扬起小脑袋,皱着眉头,认真地对着眼前的老人发问。

陆巡的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小芸儿不仅要摘星星,还要攀月亮啊?”

“可是月亮好远,芸儿根本攀不到呀。”小常芸将双手举过头顶,又向着月亮所在的方向跑了几步。

“那是因为小芸儿还不够厉害呀!”

“好了,”常知行笑道,“可别逗她了,再逗就真成傻丫头了。”

……

常芸回忆不下去了。

她低下头,看向脚下的泥土。

爹爹、陆大伯……芸儿现在长大了,有了真正要追逐的星星和月亮……虽然遥在天边,但是芸儿从未放弃。

因为是你们告诉我,星星可以摘,月亮可以攀,世界上再不可能的梦,都因为信念,而梦想成真。

你们再等等……

再等等……

一会会,就好……

*

翌日一早,常芸刚起床没多久,就听闻有外人前来寻她。

来人自称是秦爷的人。

常芸略一思索,就戴上面具动身去了美仙院里。

果然如来人所说,秦炎在美仙院等她。常芸入得房中,刚关上门,秦炎就笑呵呵地站了起来:“来啦。”

他没想到,常芸居然真的被他上次的一番言论所说动了。

常芸冷哼一声:“比试的事情怎么样了?”

“咳,这么快就说这些干嘛,来来,尝尝我新弄来的大红袍……”说着,他就从桌上拿起茶壶,作势要给常芸斟上一杯。

“嗯?”

只这一个音节,就让秦炎立马打消了为常芸斟茶倒水的念头。他不禁觉着有些挫败,这女子,怎么跟他之前接触的其他女子都不一样……

“咳咳,”他干咳两声,正色说道,“常姑娘,实不相瞒,今日也正是为了这事而来。我已经动用了关系,将姑娘你塞到了比试的名单之中,并且,如果不出意外,姑娘你的对手应该就是王家小女,王知琳。”

“已经……都妥了吗?”

常芸的神情看在秦炎眼里,只觉得这女子忽地变得恍惚起来。

秦炎一愣,低声答道:“都妥了。并且办得极为隐秘。不该知道的人,绝对不会知晓丝毫;知道的人,事后也自会有他们去的地方。”

常芸回过神来,有些探究地看向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刚刚话里的意思,如果自己没听错的话……呵,真是没想到,这个看上去虚浮浪荡的登徒浪子,竟还有这样的一面。

这让她不禁对他立下生死契的原因,更加感兴趣了。

“关于我的身份……”

“这你也不用担心,三日后,姑娘你只需要易容而来,其他的事情我都一手包办。姑娘是什么身份、又将如何离开场地,我都已经有所安排。还有……”

他打开桌上放着的一方锦盒:“这是我特意为姑娘准备的。常姑娘巫术不俗,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在比试前服下为好。以防在危机时刻,被对方伤了性命。”

常芸只是青带巫女,并非红带大巫,他虽不堪,但堂堂秦家,还是能够找出一件帮得了她的东西。

常芸颔首:“你刚刚所说我离开的方式……”

“姑娘若是行事顺利,对方定是不死即伤。我担心姑娘的安全,所以特意为姑娘在场边准备了人手,一旦突起变故,便能掩护姑娘全身而退。”

常芸露出了一丝笑容:“没想到三月不见,你倒是做了许多的事来。”

秦炎笑得淡然:“能为姑娘做事,我自会尽心尽力。”

“三日之后?”

“三日之后。”

“好!”常芸朗声说道,“既然你不遗余力、主动帮我,把我就承你这份情。若是真的成功,那先前所有恩怨,便一笔勾销!”

“期待姑娘成事!”

秦炎眼睛眯起,送上最真诚的祝福。

第一百五十六章 最后的对抗

三日之后。

晴。

有风。

城门广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如洪水一般涌来,踮着脚尖,贴着身子,想要抢占最有利的地理位置,为接下来的“一饱眼福”做充分的准备。

这是一年一次的巫女晋升比试。能够有如此近距离的机会见到巫女们的神姿,众人心里都有些忐忑和期待。

常芸也在人群之中。

上着白色交襟,下为翠绿巫袴,身形虽稍显瘦削,却极为挺拔;一张脸五官平平,眼睛却灼然有神。她立在众人之间,一双眼睛望向不远处。

那里,是余沐儿、苏丑,和牧之。

余沐儿兴奋地对着身边的苏丑说着什么,笑脸盈盈,而一身白衣的苏丑,也用温柔的眼神回望着她。

牧之低头玩着手里的小女孩人偶,时不时地露出一点的笑意。

对于这三人的到来,常芸无疑是意外的。

但她已无暇顾忌这些。

她收回视线,看向台上。

这次的比试台,设在一个巨大的圆形石台之上。这石台高约两丈,若凡人从上面跌下,定会不死即伤;在石台一丈之远的左侧,还有一个高台,上面落座着三位评审,其中之一,便是秦炎。

秦炎坐在最左侧,在他的身旁,是一位常芸从未见过的男子。这男子身穿玄色长袍,约莫五六十年纪,头发全白,目光深邃,正嘴角带笑地看着秦炎,与他说些什么。

常芸皱起眉头。

她莫名觉得,这男子有些熟悉。

在这男子的右侧,落座着一位年轻的红带大巫,正是堂堂淮阳郡巫学院的院长,吴歆月。今日她并未在如瀑黑发上饰以银梳,而是极为正式地束起,上面一条鲜红的丝带,随风飘扬。

“欸,你们听说了吗,那王家的王凤翎自出关以来,就一直在研习吴家的蛊术呢。”站在常芸身边的一位蓝带巫女,突然对着她的同行小声说道。

“吴家蛊术?那她再怎么研习,也比不上人家吴歆月吧?”

“这也说不定哦,毕竟之前她挑战体术六级的时候,也很多人都说她比不上余家家主呢……”

“那她这是要集王、余、吴家之大成了?”

“我觉得是的……真是极为恐怖的存在啊……”

常芸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在耳里。她记起来,这话里所说的“王凤翎”,正是上次在三大家族宴集上得以一见的王家红带大巫。那御兽踏风而来的身姿,虽过去良久,仍然历历在目。

思索间,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已登上石台。随着他的上台,在场众人的议论声戛然停止,所有人都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巫女晋升比试,开始!”

没有多余的话语,他语调平静地宣告了序幕的拉开。人群重归嘈杂,像是在晴空之下的海水,哗啦啦地喧嚣。

常芸静静地伫立着。

她的眼里没有众人的兴奋和期待,有的只是深邃似洋的幽暗。在这一片幽暗里,若仔细瞧着,便会发现那一簇火苗,像是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炽热,灼烈,拥有可以毁灭一切的力量。

她看着台上,看着那些青带、绿带、甚至黄带巫女,在为了更高一级的段位所努力。挥汗中,甚至浴血中,她们的眼神是那么坚定,毫无疑问,那是对至上权力的渴望,更是对改变命运的渴望。

常芸也是渴望的。

但她渴望的不是从青带巫女变成绿带巫女,更是渴望手刃了……那个女人。

只有她的眼里,是嗜血的**。

众人惊呼中,一个绿带巫女被光束砸中,狠狠地从石台上跌落,很快便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主持的老者走上石台,面色平静,毫无波澜地宣告了对手的胜利。

他环视全场。

“下面,便是最后一组……由青带巫女嵇月成,对决青带巫女王知琳!”

常芸心中一凛。

嵇月成这个名字……便是秦炎为她寻得的新身份。

常芸眼里刮起了巨风,星星之火,开始肆虐大地。

她低垂着头,步履坚定,一步一步,慢慢走向石台。她能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也隐约听见余沐儿所站的方位传来了有些嘈杂的声响,但她都毫不在意了。

她的眼中,只有脚下的路。

这条路,她走了整整两年。斩杀五人,树敌无数,失望过,也失败过,但就是没有绝望过。

这个事情该有个了结。

堂堂正正地,以巫女与巫女的身份,做个最后的了结。

她抬起头,看向站在眼前的女子。

还是那张美艳的、不可一世的脸。那倨傲的下巴,微微扬起,一双眼尾上挑的丹凤眼,讽刺地看着她。

常芸甚至听到了她从胸腔发出的一声冷哼,多么像,她面对跪地求饶的常知行时的模样。

“这是从哪里来的黄毛丫头……”

嵇月成这个名字,王知琳从未听过。这“嵇”姓,压根不是她所熟悉的任何巫族世家的姓氏,她以此断定,眼前这个看上去极为年轻的青带巫女,不过是一个无名无权的小丫头罢了。

看来事后得感谢一下巫判院……毕竟,给自己塞了一个这么好对付的对手。

王知琳从腰间剑鞘拔出一把长剑。

常芸眼神一闪。

这剑她太熟悉了——那是多次出现在梦里的剑啊!如今再次看到,仍然是这么的寒气逼人,刺得她恨不得将其一把折断,然后丢进滚滚岩浆里将它烧个干净!

心中翻江倒海,面上却风平浪静。

她也抽出了自己的失语剑。

这剑,是已过世的老院长赠与她的。余沐儿曾经问过她,这剑柄上有银龙缠身,为何不取名以“龙”,而偏偏用了这“失语”二字。

常芸没有告诉她,有一种痛苦,会让人失去言语的功能,失去倾诉的**,只能深深地压在心底。

仇恨,让人失语,让人内敛,让人厚积薄发,让人一鸣惊人。

仇恨,因爱而来,却比爱,更有生命力。

“终于……该结束了。”

常芸闭上眼睛,再睁眼时,手中的长剑已经和王知琳手中的长剑,狠狠地碰撞在了一起。

“当——”

两颗冰冷的心,在晴空之下,开始最后的对抗。

当时的常芸不会知道,这竟是她,跌宕一生的新篇章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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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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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知琳的剑很快。她本擅用剑。从小时候开始,她就看不上那些五花八门的武器,独独对剑感兴趣。

在她看来,剑利落、冰冷,实在是对极了她的胃口。自从几月之前的那次遇袭,她便重新开始了修炼,不遗余力地动用资源一步步地进行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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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逃!逃!逃!

圆形石台上,遍地血污。

王知琳如困兽一般躺在血中,衣衫不整,头发凌乱,但仍咬牙向常芸打出一个又一个的光团。

常芸以剑扫开光团,步步逼近。

“王知琳。”她开口,声音冷得如同从寒冰地狱而来,“两年前,一个北村来的教书先生,第一次带着自己的女儿,去到清云镇里。他想给自己的女儿添补一些纸笔墨砚,以作给她学业的奖励……可是,他捧着那墨砚的时候,却突然手抖了,墨汁,溅到了一个女人的衣服之上。”

“你……”王知琳睁大了眼睛。

“然后,无论他如何跪地求饶,那个女人也不想饶过她。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这有律有法的晴空下,一剑,砍下了他的胳膊。”

“你……你是……”王知琳似是想起了什么,颤抖着手指,眼波破碎。

“那女人,根本就不想他活命。那伤口极其诡异,就算是神医在世,恐怕也是于事无补。没过多久,那男人……就死在了破破烂烂的小医馆里,死在……他年幼的独女面前。”

“你,你难道是……”

常芸轻声笑了笑:“从那天起,这世上纯洁的灵魂便就少了一个,多出来的,却是一个冰冷的、满是戾气的恶灵。”

常芸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讲述他人的故事。她俯视着地上的王知琳,眼睛里满是蔑视,如同天上的神明对上一只虫子,眨眼间,便是灰飞烟灭。

她双手握住剑柄,高高举起,剑尖朝下,正对王知琳。

“你……你要做什么……”王知琳大骇,面色煞白如纸,“你知不知道,你,你要是在这里杀了我,你便会被永久除名,永远,永远都当不成巫女了!”

她如杜鹃啼血,妄图做最后的说服。

但她并不知道,在她面前立着的女子,到底怀抱着如何坚定的决心。

“爹爹……女儿,给你报仇了!”

话音刚落,常芸闭上眼睛,双手用力,狠狠地刺了下去!

“哗——”

温热的血点溅起,糊了她满脸。

一如,两年前的一般。

刹那间,过往一切如戏幕一般在她眼前一一出现。是怎么求进了暮云府里,是怎么走出晚归、和星辰月亮相伴;是怎么开始杀人,怎么视他人生命为弊帚;又是怎么,在夜深人静时,拼命忍住泪意,做一个一生都不会再哭的人……

“……结束了呢。”

她喃喃。

拔剑刹那,血花飞了起来,她如浴血的精灵,在众人的惊诧间双膝跪倒,目视太阳。

“芸儿姐姐小心!”

突的,人群中的余沐儿爆发出凄厉的惊呼!

一条赤红的灵力巨蛇用常人根本看不清的速度直奔常芸而来!

常芸腰侧本就受伤,神志更是沉浸在复仇完成的恍惚之中,而那灵蛇来得极快,她根本就没有办法躲过!

站在高台上的秦炎心急如焚,暗道一声“糟了”。在他身旁的银发男子也微微睁大了眼睛,密切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这……这是什么……”

离得近的人群,突然爆发出愕然的尖叫!

那个跪倒在地的女子,那个浑身是血宛如夜叉的恶妇,那个明明就要被这灵蛇一口咬断脖颈的人,却突然,从她跪倒之地上冒起了炽热的红光,以弧形之状,向她头顶的方向迅速汇集!

钟罩术!

体术五级,钟罩术!

这是巫女的保命绝技,是许多红带大巫都不能突破的体术,可是现在,却被这个及笄少女给突破了!

“当——”

灵蛇撞到了钟罩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灵蛇变成光点消散不见,而那刚刚还跪倒在地的女子,突然腾空而起,就要向远方遁去!

“抓住她!”

空中出现五道红色的身影,服饰统一,竟是王家的人!

她们的身形极快,在空中飞跃,如同仙人一般。常芸本就受伤,钟罩术更是消耗了她大量的灵力,还没奔出多远她就体力不支,落到地面上。

她咬牙疾步狂奔。

人群中,冲出几个黑衣男子,护在她的周围。为首的男子低声对她说道:“我们是秦爷的人。姑娘快撤,由我们来护你周全!”

说罢,他猛地转身,直接与后方追击的王家人厮打在了一起。

这男子灵力不俗,很快就与王家人打得难舍难分。常芸一手按住受伤的腰侧,按照先前跟秦炎所约定的方向一路疾驰而去。

快了,快了!

在那里,有一头凶猛异兽和御兽师等着自己!

那异兽的速度,断断不是这些王家人能够追得上的。

果然,常芸刚冲破人群,就见到在三丈开外的地方有一头浑身墨黑的巨兽,模样似虎非虎,似豹非豹,强壮有力的脊背上,坐着一个模样妩媚的女人。

慧娘!

竟是美仙院的老鸨慧娘!

“姑娘,快来!”慧娘朝常芸伸出了手臂。

区区三丈的距离,这少女只需要再奔上几步,就能来到面前,到时候她便会用这异兽将她驼到秦爷的密宅里,为她治病疗养。

这是计划的最后一步。

他们马上就会成功了!

可是,常芸下一步的行动,却让坐在异兽上的慧娘如遭雷击,一动不动——她看见,那个女子突然对她绽放出令人眩目的笑颜,然后脚下轻动,竟是调转了方向,朝着别处奔走了!

她,她拒绝了自己的帮助?!

追兵在后,明明马上就能脱身,为何却选择了这样的一条路?!

慧娘呆若木鸡。

举目望去,慧娘看见派出去的人终究是不敌实力恐怖的王家人,接连败退,朝着她这边的方向撤退而来。更有眼尖的王家女发现了常芸的行踪,大喝着追了出去。

悲从心底起,慧娘双腿一夹,驱使着异兽离开了。

远处高台上的秦炎只觉得心里泛起了一阵钝痛,让他身形不稳,跌坐在了椅子之上。

常芸……

他举起手,看向自己手掌心的那个血红的圆圈。

这印记,从常芸孤身逃往别处之时开始,就一直在剧烈地疼痛着。

常芸逃不了,自己,也要死了吧……

秦炎呆呆地望着天边。

忽然。

那血红的印记停止了剧痛。

然后归入,一片平静。

【第一卷家仇篇完】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三年

春去秋来,转眼,就是一个三年。

人声鼎沸的街上,人群簇拥在一起,面带欢欣地看着眼前劳碌的小工。

两个小工爬得高高的,一左一右地用绳索将一个做工精致的匾额拉起,下面站着的另一个小工两手叉腰,哎哎呀呀地高声指挥。

可惜那两个小工笨手笨脚,就是摆不正位置,急得挠头搔耳,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老板怎么请了这么笨的小工啊?”有人戏谑地开起了玩笑。

“可不是呢,这大喜的日子,可让大家看了笑话!”

两个小工涨红了脸,一鼓气,终于将匾额端端正正地放对了地方。

灿灿的阳光下,那三个烫金大字在朱红的匾额上格外醒目——

长昇坊。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长昇坊扩张店面,重新开业的日子。

人群边缘,一道清瘦的身影笔直地立着。他身上的白衣许是穿得有些久了,单薄得有了岁月的痕迹;一双澄澈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那方匾额,回眸间,容颜虚浮如错错光影。

围观好事者并没有发现,站在他们不远处的这位,正是这长昇坊的老板。

一个少女从长昇坊里窜了出来,手里拿着干净的面巾,就往一个小工的脑门上擦去。

小工脸红到了耳根。

少女的神色温柔而认真。

苏丑看在眼里,嘴角轻轻扬起了笑意。他不禁想起,那日在城郊采药时,遇见这少女时的场景。

这世间,有些事情总是会在不经意之间给人惊喜。他从未想过,原本以为已经死去的人,竟会再次见到。

那个时候,少女在听见他诉说卓希之死之后,眸光闪烁如星辰,颤抖着声音对他讲述自己的经历。

原来,在被卓希抽灵之后的那个夜里,她就呼吸不稳,陷入晕厥,显然是不能活了。可是再睁开眼时,那个……那个面色冷酷的女子,那个立于乱葬岗里如同幽灵的女子,突然对她笑着说了一句“命还真大”,就给她留下几枚药丹和一笔钱财,转身离去。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个黑黢黢的夜里,那个女子的背影如鬼魅,却让她感受到了一丝的暖意。

所以,她在听闻苏丑认识那女子之后,就自告奋勇地留在了长昇坊里帮工。

她一直在等待,等那女子回来,等着对她说一声谢谢。

可是这一等,就是几百个日夜。

这一等,似乎就是永远都等不到了……

苏丑望向天边。

他的嘴里突然有了一些苦意。他记起来,那是酒的滋味,那是多少个夜晚在石室里举杯对饮的相识,那是一个名叫“常芸”的女子,留给自己的缱绻回忆。

很多人在等着你。

可是,你在哪儿呢?

*

“……笨蛋,我在这里呀!”

竹林里,一个翠绿的身影在林海里灵巧地穿梭,夏天的风卷起她的衣袂,让她像林间的精灵一般。

高声笑着,挑衅着,她的脸上带着胸有成竹的笑意。却不曾想眼前一花,一个殷红如火的身影突然从天而降,那翻飞的裙,如同耀眼的太阳。

“别玩了,说正事呢。”红衣女子的声音很淡。

她生得独有一番美。

这种美,既有少女的纯洁,也有成熟女子的内敛,更有与生俱来的傲气,那双黑漆漆的眼睛轻轻一瞥,便是无声的压力铺天盖地而来。

绿衣女子停了下来,眨巴眨巴眼睛:“月成,什么正事?”

被唤作“月成”的女子轻轻一笑,神情说不上怅惘,却让人觉得有些迷离:

“我,要走了。”

“走?走哪里去?”绿衣女子面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月成,你把话说清楚!”

红衣女子淡淡地看着她:“雨泓,我要离开这里了,离开野女谷。”

“什么!”最坏的猜想已然被证实,雨泓心头猛地一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怎么突然就要走……”

脑中一转,她颤声追问道:“是,是大人的命令?”

前几天大人刚好来过,她不信这事跟大人脱得了干系!

红衣女子摇摇头:“是我该离开了。”

雨泓捏紧了拳头:“那你要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

红衣女子闻言微愣,一双眼睛越过眼前的女子,看向高处竹海尽头的那方天空。看着看着,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一丝笑意在她嘴边慢慢出现。

雨泓看得呆了。

她从未见过,月成露出这般温柔的神情……

她到底想到了什么,能让她冰冷的心也融化?

愣神间,红衣女子已腾空跃起,落下一句“就麻烦雨泓姐姐通知一声大家了”,便飞身离去。

她的身影,是晴空上的赤练,在竹海翻涌间,留下绚烂的影。

雨泓看着看着,就轻声叹了一口气。

她很快就将消息带到了。翌日清晨,谷内数十名巫女走到了谷口,神情各异地看着人群前的那个女子。

一身朴素的衣,一个简陋的布包,一个简单的发束,不同于众女的浓妆重抹,她素面朝天,便就是让人无法忘怀的容颜。

“月成,姐姐之前骂过你‘死人脸’,咳咳,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了。”一个穿着粉色薄纱的妖艳女人先开口,脸上带着一丝的羞赧。

“姐姐说得没错,我哪能怪你。”月成笑了起来。

“咳,你这妮子……”

“月成妹妹,姐姐我也得给你说声抱歉,之前我腰疼一直不信你的方子,结果最后被你一副药就给治好了……”

“小月儿,这是姐姐的一点心意,你看我除了通灵也不会别的什么,就给你做了个巫蛊娃娃,你拿着用啊,乖。”

“月成姑娘,这是我捏的几枚丹,你随便拿着用啊……”

“这是我织的发带,月月你……”

花枝招展的女人们慢慢地向里聚拢,她们的眼中闪着最纯粹的光芒,那是对这个唤作“月成”的女子的淙淙善意,那是对她无声的挽留。

月成推辞的笑意浅了下去。

她看着眼前这些模样各异的女人。

这些青带、绿带、黄带、橙带,甚至红带的巫女,这些在登记簿上找不着名字的野巫,这些被养在深谷里的女人……是她这三年,最宝贵的财富。

“月成,告辞。”

她背起行囊,朝着远方飞奔,再不回头。

从此之后,她就不再是嵇月成。

她常芸。

回来了!

第一百六十章 你也好意思

出谷的行程并不十分顺利。

野女谷本就偏远,一路上又恰逢下雨,常芸用枯树枝和杂草随意做了一个尖角帽子,聊以挡风避雨。

行了几天几夜,常芸才远远瞧见了一处村庄。这村庄破败不堪,在烟雨蒙蒙之下更显寂寥,常芸思索片刻,便背着行囊走了进去。

她倚在一处凉亭之中。

雨下得细密,以天地为幕布,如银针穿线其中。常芸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雨帘,想起三年前她飞奔在旷野之中,天空忽暗,也是有这样一场雨降了下来。

那个时候的雨虽小,对于受伤的她来说,却堪比温柔的折磨。

腰侧的伤让她再也支撑不住,终于软倒在地。

泥泞糊了满脸,身上穿着的白色交襟也变得肮脏不堪,青色的巫袴混着黑色的湿泥,让她这堂堂正正的青带巫女,落魄得如同流落街头的乞儿。

但就算如此……当时的她还是趴伏在地上,然后,畅快地笑了出来。

想到这里,一丝笑意慢慢浮在了她的嘴角。

“别磨蹭,快走!”

忽然,一声厉喝打断了她的回忆。

她抬头看去,见到两个士兵打扮的男人昂首走在雨中,在他们身后,是三个跌跌撞撞满脸凄悲的中年男人。

“军爷,您行行好,我家里还有妻儿,是真的不能出这样的远门啊……”

“军爷,我腿脚不便,身体一直也不见得好,去那地方也没用啊……”

中年男人在被推搡间,一声接一声地发出卑微的祈求。

“家有妻儿,腿脚不便?我呸!我管你这么多!我是按皇命行事,你要有异议,你就跟皇上说去!”

满脸络腮胡子的士兵一巴掌地呼在了一个中年男人头上,打得他身形猛晃,好一会儿才吃力地站定了身子。

“我……我……”他张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

“我什么我!还不快走!”士兵厉喝。

眼看着这五人走得愈发近了,常芸冷了脸色,抓起那蓑帽戴到了头上。她衣着黯淡,又在细雨之中,那两个士兵根本没有发现她的存在,就吆喝着那几个中年男人从她身边走过了。

常芸凌冽的视线落在他们的背影之上。

士兵……

看来,这三年里,外面的世界似乎发生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变化。

“嘿!等等!”

突然,一个黄衣女子从一旁的草垛上跳了下来,娇喝着就来到了那两个士兵的面前。

“军爷……”女子的声音娇柔似水,登时就让那两个士兵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这么恶劣的天儿,两位军爷还来办公事,这对皇帝陛下的一片忠心,实在是让小女子感动不已……”

说着,她柔弱无骨的小手就抚上了一个士兵的胸前,呵气如兰地轻声道:“小女子家中刚好熬好了热汤,两位军爷要是不嫌弃,就到小女子家中坐坐,一解乏累可好?”

这女子身段玲珑,声音更是柔媚,两个久在军营的粗汉子哪见过这样的阵势,登时就缴械投降:“哈哈,姑娘一片好意,若是拒绝了姑娘,岂不是伤了姑娘的面子?不知姑娘家在何处,可否……”

“呵,你也好意思!”

“啪啪”两声响,刚刚还娇滴滴的女子突然跳了起来,各扇了一巴掌到两个士兵头上。

“砰!砰!”

两个士兵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也不瞧瞧你们的德性!我呸!”黄衣女子大骂了几句,外加踢了几脚,才把满腔的怒火发泄了干净。

身后的几个中年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女子,眨巴眨巴眼睛,发不出一句话来。

“好了,你们走吧,躲远点,等这阵子过了再回来!”黄衣女子对他们挥挥手,转身欲走,“还有,我做好事从不留名,不用谢我!”

说话间,神情哪还有弱女子的娇柔,倒是多了一些豪气。

几个中年男人呆愣片刻,齐齐道了一声谢,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常芸轻声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黄衣女子的步伐也停了。她静驻了片刻,一跺脚,还是往常芸的方向走来,一边走一边大声说道:“我说你怎么这么脸熟呢,我们肯定见过对吧?”

一张清秀的脸凑到了常芸面前。

“你肯定和我打过赌!”

常芸颔首:“袁雨梦。”

“哈,你还记得我!”袁雨梦大大咧咧地在常芸身边坐下,撩了撩湿漉漉的头发,“你别说,虽然我记不得你这张脸了,但是你这人身上的气质,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常芸笑而不语。

上次相见,她戴了容依赠与给她的面具。没曾想,如今以真面目示人,却还是让她一眼就发现了端倪。

“不过……我实在想不起你是谁了。”袁雨梦吐吐舌头。

“常芸。”常芸报上名字,见袁雨梦仍然不解,摇头笑道:“这也无所谓了。不过我记着你应是在双川县里,怎的到了这种地方?”

她清晰地记得,这女子是双川县巫判院的院长袁敬元之女。袁敬元身为巫判院院长,实属双川县权力的核心,他的独女,没有理由来这穷乡僻壤的地方。

闻言,袁雨梦神色一黯,转瞬又恢复如初:“天下之大,巫女就该游历四方,你说是吧!”

常芸点头。

若不是被王家人追杀,若不是遇见那人……她现在,也应该游历天下,做独行的行僧才对。

“别说我了,你呢?怎的在这里?”袁雨梦转头问道。

“路过。”

“路过?那你是要到哪里去?”

常芸神色冷了下来:“有事,要去淮阳郡里。”

“淮阳郡?天下第一大郡的淮阳郡?”袁雨梦抚掌笑道,“我还没去过那地方呢,你要是不介意,我跟你同行?”

没等常芸答话,她就右手一挥,落在了常芸的肩膀上,“我见你也不是小家子气的人,肯定不介意的对吧?”

常芸哑然。

几年不见,这女子仍是这般的自熟。

“话说回来,刚刚是怎么回事?”常芸突然问道。

“刚刚?”袁雨梦奇道,“不过是救了几个被抓去修长城的壮丁而已,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常芸微愣。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全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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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雨梦没有发觉常芸的异样,气鼓鼓地继续说了下去。

“你说这上面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以为劳民费财地修个那玩意儿就可以抵御羯国了?还真是异想天开呢!”羯国?

常芸蹙眉:“边疆又有动静?”袁雨梦挑起眉毛《巫医修仙手册》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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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彻底败落

常芸设想过袁雨梦所说的“彻底败落”是个什么情境,但从未想过,竟会变成了眼前的这般景象。

曾经小住过的余家大宅,现下到处都是激烈战争留下来的痕迹,被灵力劈开的裂缝随处可见,窗棂破碎,满地残骸。

不仅如此,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味道,那是死亡之息,是可以湮灭一切的毁灭。

常芸仔仔细细地看过,曾经共进晚膳的饭厅,留宿数个夜晚的西屋,花园亭阁,白玉祭坛,现在都不复当初,破烂不堪。

但这些的受损程度……却及不上那间房间的一成。

一道被劈开半丈的裂缝,像是一只巨型蜘蛛的长腿,丑陋地爬在墙壁之上。

常芸记起来,这正是余家家主,余老夫人的房间!

常芸眼前浮现出那背脊微驼,但仍然精神矍铄,不怒自威的老太。

不祥的预感如同刚刚烧沸的水,在心底突突地冒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她余光一闪,瞥见了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谁!”

她厉喝一声,那人还没看清常芸怎么动作,一把寒气逼人的长剑就横在了他的脖颈处。

“咕噜……”

那人不禁吞了一口唾沫。

常芸低头看去。这是个矮小的男人,身穿蓝色长袍,贼眉鼠眼,目光闪烁,哆哆嗦嗦。看样子还在思考怎么脱身。

“你是谁?”常芸开口。

“咳咳,这话,这话该我问你才对!”男人突然抬起头,与常芸对视,“我乃巫判远的判官,你还不把你,把你的剑放下!”

判官?

常芸皱起了眉头。

长剑挪了一分,但仍未从他肩上下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奉命看守这地,怎的,不、不可?”

说着,他颤抖着从身上拿出一个牌子,上面正是巫判院的雄鹰标志。

常芸冷笑,将剑收了回来。

“你、你是什么人?”判官竖眉问道。

常芸不答,而是瞥他一眼:“这里是怎么回事?”

判官一愣。他怎么觉得,他明明是官,却突然在这女子的面前成了民?

“这,这不是你管的事情!”他抵抗住压在心头的巨大压力,粗着嗓子回道。

“嗯?”常芸看了过来。

“咳!”判官被看得脸色倏然变白,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那个,就是余家被灭门了呗,你不知道?”

“哦,”常芸点头,“谁做的?”

“我……我怎么知道啊!”判官十分的不情愿,却还是苦着脸回道,“我要是知道,我也不用守在这里了!自从一年前出了这档子事,院里怎么查都没个结果,总判院和宫里的人都来了几次,就是没个说法……现在这事就尘封起来了,派了我在这里守着,你说在这里的日子多无聊啊,还、还瘆得慌……”

判官打开了话匣,在常芸的逼视下一五一十地都说了,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这事件,调查是怎么受阻而一筹莫展,后来又是怎么沉寂的,全部都告诉了常芸。

说到最后,判官腿软跪倒在地,呼出一口长气:“巫女大人,小的,小的斗胆一问,您到底是个什么段位……”

是怎么会有这般恐怖的实力?

之前看着不过是一个未到二十的姑娘,以为最优也不过一个绿带的,没想到……光是被她看一眼,心里就像是被压了一块巨石似的。

这女子一定隐藏了实力。

他不禁偷偷瞥向常芸。

常芸淡漠不答。

“余家嫡女,余沐儿呢?”她问道。

“余沐儿?”判官皱起眉头,“这名字……我可不知道啊。应该不在死伤名单里,不然我不会不知道的……”

常芸的神色稍微有些缓和。

她将剑收进剑鞘,转身欲走。突然,她顿住,微微侧头:“王家呢?”

“王家?”判官不知道常芸为何这样发问,想了想,说道,“王家还是那个王家,只是没了余家,王家自然是越做越大了……”

常芸点头,没再多话,如来时一样,翻身离去了。

她走在无人的小巷里。

这一次,她是带着任务回来的。本想着在任务之余,可以见沐儿一面报个平安,没想到迎接她的……却是如此的巨变。

现在沐儿不知死活,国家更是看似安稳实则动荡,她受命而归,如今看来,此行注定不会太平。

想及此,她捏紧了手指,匆匆地往巫女集市上赶去。

一路上,袁雨梦所说的边境骚乱,似乎并没有影响到淮阳郡丝毫,这里如往日一样,还是那般热闹繁华。

常芸远远地就瞧见了那个地方。记忆中的寒酸招牌已不在,换上的却是一方醒目的朱红匾额;上面的三字如同一个记忆的拨扣,让常芸的眼前浮现出过去的种种画面。

她抬腿想要走进。

“老板,”一个常芸觉得有些面熟的少女向着背立着的一个男子跑了过去,许是有些累了,她红扑扑的脸上是薄薄的细汗,“你看我们什么时候去灯会好?”

男子环视店内一圈,笑道:“今个也差不多了,不如就现在去吧?说不定,还能看到晚霞呢……”

“那我去叫小小?”少女很雀跃。

“好。”男子淡笑点头。

常芸愣了半晌。

叹一口气,她调转身子离开。

兜兜转转,她终于往此行的目的地走去。

没过多时,她就来到了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与记忆里不同的是,原本管理松懈、大大敞开的入口,现在却是大门紧闭,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全副武装的老妇守在门口,神情警惕地看着过往的路人。

常芸走上前进,离她最近的一个老妇还没厉声开喝,就觉得面门前突然一阵凉风扫过,下一刻,一句简短有力的话便钻进了她的耳朵。

“好……好……”她忙不迭地点头,小跑着冲了进去。

没过一会儿,她就急急地走了出来,神色恭敬地对着常芸说道:“这位巫女大人,院长请您进去详谈。”

常芸颔首。

老妇侧身,弯身做出“请”的姿势。

常芸笑了笑,走了进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好久不见

一路上,熟悉之景一一呈现在常芸眼前,让她不禁无奈苦笑。她曾经以为比起淮阳郡巫学院来,云水乡在她的记忆里存在得更为深刻,如今却发现,这里仍然占据了她记忆里重要的一隅位置。

不过……她仔细地看去,发现眼前之景与记忆里又有所不同。

原本空旷的训练场上,此刻却摆放了武器架、比试台等多种器械,在黄昏金色的余晖里显得有些孤独和冰冷。

常芸皱眉。

看来……巫学院里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行至院长的书房,老妇小心翼翼地进去通报,没过一会儿就请了常芸进去。常芸刚一踏进房间,就听见背后木门轰然关闭,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

在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红衣女子坐在远处的椅子上,目如星辰,直直地看着常芸。

常芸也同样打量起这女子。

黑发如瀑,银梳闪闪,一身只属于云国极少数巫女的红色巫服,这坐着的,正是淮阳郡巫学院的院长,吴歆月。

三年过去,她美貌不减,还多了几分成熟的睿智。

“原来是你。”吴歆月眸光一闪,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大人派来的人是谁呢,没想到竟然是你……我还记得,你是常芸对吧?”

常芸有些吃惊。三年前,不过是在体术四级的考核上有过几句的交谈,没想到她竟还记得自己。

更令她在意的是,之前的晋升比试,吴歆月也正是当时在场的评审之一。想到这里,常芸笑道:“院长大人真是好记忆,时隔这么多年竟还记得学生。”

“当然是记得的,毕竟常姑娘是这么的令人印象深刻。”吴歆月招招手,示意常芸走近些,“我记着你很久都没来巫学院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家里有些急事,所以不告而别了。”常芸面色如常地回道。

“这样啊……”吴歆月点点头,仍是笑着,但是笑容毫无温度,“不过,我记得你走之前只是青带而已吧,怎的区区几年过去,实力就提升了这么多?”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谈论的只是天气好坏一般,听在常芸耳里,却让她心头一跳。

她此次出谷,身穿的不过是最朴素的衣衫,头发也是草草束起没有饰以发带,行事谨慎,不曾轻易显露过灵力。可没想到……却还是被她一眼就瞧了出来。

常芸笑笑:“学生不及院长丝毫。”

“得,可真会说话!”吴歆月抚掌笑道,“好了,还是说正事吧。你是大人派来的人,我自不会阻挠什么,只是你离开巫学院太久,很多事情也都发生了变化,这个你可能明白?”

常芸颔首:“学生刚刚已经见着了一些。”

吴歆月叹一口气:“是的,你也见到了,现在的巫学院,已经不是你离开之时的巫学院了。自半年前,巫童都被遣散回家,剩下的巫女,修炼的方向也已完全不一样了。”

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向常芸走来。她的容颜自昏暗之中缓缓显现,一双精明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常芸,嘴上的话却没停:

“我不知你是否有听过一句话来,叫心中有巫。这四字,出自于数十年前一个十分杰出的前辈口中,现在知晓的人已不多了。这些年来,巫学院虽不明说,但都是按照这句话的意思来教导学生,让她们心存善意,兼济天下。但这段日子以来……很多事情事与愿违,渐渐变得不对味了。我不管你先前经历了什么,也不论你此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只愿你从今日起,不论做何事,都能心中有大我,有天下,这便是我对你……唯一的期待。”

她伸出手,握住了常芸的手,“你是大人派来的人。我不得不对你说这些……希望你能记住。”

她的眼睛里散出柔光,神情是常芸从未见过的严肃,还有一丝的悲意。

常芸点头:“多谢院长大人。”

“好了,”吴歆月重新笑起来,眼睛弯弯,脸上回归天生的自信,“天色不早了,你早点归寝吧。说不定,你还能见到老朋友呢。”

常芸微笑:“学生告辞。”

她头也不回地离去。

一路上,她由老妇领着,穿过一条又一条熟悉的小道,终于来到了寝室门前。两个守门的女子一身劲服打扮,常芸虽能判断出她们的巫女身份,却看不出她们的段位。

老妇上前低语了几句,两个女子点头,给常芸让出一条道来。

常芸走了进去。

刚一踏入,她便看见数十名巫女齐刷刷地向她看来。这些巫女身上并未穿着颜色各异的巫服,而是统一着装,上白下黑,头发用红色丝带竖起,显得利落干练。

她们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常芸皱起了眉头。

“常芸?”突然,一声惊异的呼声响起,一个身影慢慢站起,蹙起眉头看向她,“你是常芸?”

常芸循声看去,一眼便认出这是余沐儿的大姐,余家长女,余桃。

过往的画面一一在她面前浮现。

这个女子是如何帮着自己堵住了余成峰的嘴,又是如何对自己的医术不甚信任,又是怎么和余沐儿因为固灵丹起了争执,讽刺她是徒有慈悲……

常芸走了过去。

“做你们自己的事!”余桃对着身边的其他巫女厉喝。众女一惊,纷纷低头。

“常姑娘,好久不见,你怎的回来了?”余桃转过头,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几年前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一声不响的就走了呢?”

“出去谈吧。”常芸低声道。

余桃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立马和常芸往外走去。

她们走到一处无人的小道上。

月光迷蒙,万物沉寂。余桃还在絮絮叨叨地跟常芸寒暄,常芸却是冷着面色打断了她:“沐儿呢?”

余桃面色一白,低下头去:“常姑娘,我们家……”

“我知道。”常芸又重复了一遍,“沐儿呢?”

余桃咬紧下唇,眼睛里蓄起了泪水:“常姑娘,余家上下一百余口人,就没剩下几个人来……出事的时候,沐儿还在巫学院里,可是等我回来寻她的时候,她,她却不见了……他们说……”

“说什么?”

余桃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剧烈地颤抖着:“他们说……沐儿是余家嫡女,肯定逃不了的。恐怕,已经是凶多吉少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死要见尸

常芸心头一紧。更新最快

她看向余桃:“你没去寻她?”

“你这说的什么话!”余桃瞪大了眼睛,大声道,“常姑娘,我好歹也是沐儿的大姐,她不见了,我能不去找她吗?只是,你也知道……我们家遭了这么大的变故,凶手也逍遥法外,君宁不在了,我带着小薇,就算想找,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许是想起了逝去的亲人,余桃眼眶通红,终于忍不住,豆子大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常芸冷哼一声,深深地看了余桃一眼。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话你不会不懂。”常芸落下这句话,再不看余桃,转身走向寝室。

余桃看着她的背影,脸上惨白一片。

常芸就此重新成为了巫学院里的一员。

巫学院不复当初,不再是众人修炼进阶的良地,而变成了被紧张之感所笼罩的压抑之处。众人统一着装,同进同出,若不是门口挂着的那方写着“巫学院”的大红匾额,这里倒和军营差不离了。

那日一早,常芸就被一阵刺耳的哨声吵醒,睁眼间,便看到身边的巫女们迅速地从被窝中坐起,以最快的速度穿戴整齐,纷纷往外奔去。

常芸皱起眉头,也穿好衣服,来到屋外。

训练场上,此刻密密麻麻站满了身着灰衣的女子。她们的脸上肃然一片,仿佛三年过去,曾经的稚气也随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迅速沉淀的成熟之息。

人群中的余桃看见常芸过来了,咬咬牙,还是将常芸扯进了队伍里。她轻叹一口气,低声说道:“常姑娘,我想了一整夜,你说得没错,我不该放弃寻找沐儿……”

常芸不语,静静地看着前方。

那里,几个身穿玄色劲服的女子走了过来。她们大概三四十年纪,目光深邃,气质卓然。常芸认出来,其中有几个正是以前在巫学院里教导众人的巫女。

“绕后山十回!不可使用灵力!”

为首的女子厉喝一声。

话音刚落,众人皆是默默转身,往后山上慢跑而去。

常芸有些疑惑,但也跟着跑了起来。

余桃跟在常芸身边,低声说道:“常姑娘,你可能不知道,现在这时候可不比以前了……比起体术灵力这两样东西,巫学院如今更看重的是心智的坚毅程度,和对命令的绝对服从……”

“真要打仗了?”常芸问道。

余桃一愣,随即眯了眯眼睛。但很快她的面色又恢复如初:“没想到常姑娘也听说了这事。”

“呵,”常芸摇头,“巫女医疾病通阴阳断人生测国运,倒从没人说过,巫女也要上战场为国捐躯的。”

“常姑娘,这话可说不得,会……”

余桃的话还没说完,常芸余光一扫,就看见先前下达命令的那个巫女极快地来到了她的身边,柳眉倒竖,对着常芸怒喝:“你给我站住!”

常芸停下脚步:“老师有事?”

女子怒不可遏,大声斥道:“第一,你不该叫我老师,该叫我一声校尉大人!第二,你贪生怕死胆小如鼠,非但没有胸怀天下,还大放厥词胡说八道!不过是个没名没号的野巫,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

她这一长串的斥责,顿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奔跑的脚步渐渐地慢了下来,所有人都好奇而忐忑地看向这方。

常芸只是看着她,不言一语。

见常芸不语,那女子更觉常芸懦弱,鄙夷愈甚:“啧,以为有多大能耐呢,也不过是个窝囊货。”

“窝囊货?”常芸冷笑,“你真不知道这天底下最大的窝囊货是谁?”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校尉更是怒不可当,一根手指指了常芸半天,才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你给我绕山二十回!不完成,你就给我滚出巫学院!”

常芸眸光渐冷。

她转身往后山而去。

不知为何,看见她离去,那校尉竟微微舒了一口气。她偏头看向其他同行的女子,都在她们的眼中看见了同样的震惊、忧虑,还有一丝的痛苦。

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开始呵斥众人进行操练。

……

常芸奔在后山之上。

周遭景色迅速变化,她的心思也千转百回。

此次她回来,任务极其简单,那就是在巫学院里生存下来,竭尽所能地往上攀爬。她不傻,自然明白这个“上”意味着什么,但是她却没有料到三年过去,现在的云国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祥和的云国了。

永宁年间,不再永宁。

这三年她烂漫自由惯了,如今要让她违背自己所愿地上战场,她自认是无法接受的。更何况,国君不力,百姓受苦,最后却强加在巫女身上,这也让她无从苟同。

但那个人给了她这样的任务,一定是有着他的道理。所以,她只能先行忍耐。

突然,她眸光一闪,远远看见一棵歪脖老树下立着一个白色的身影,身形颀长,沉稳淡然,常芸皱起眉头,来到他的面前。

“常姑娘。”余文逸扯出一丝笑。

三年未见,他面容虽然变化不大,但眼底深深的青色,还有眼角出现的几丝淡纹,都表明他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好。

常芸想起沐儿,神色染愁:“你怎的知道我在这里?”

余文逸笑笑:“宅子里的小关子告诉我的。”

常芸立马想起余宅里那个矮小的判官。点点头:“他是你的人?”

“也不能这么说,只是我一直在向他打听消息。”余文逸的笑容淡了下来,“所以我一听说有女子去了宅里,就想到了是你。然后,就想着来巫学院碰碰运气……”

常芸点头:“还真被你碰着了。”

余文逸一愣,笑了:“可能都是缘分吧。”

语落无声,两个人都有些沉默。他们来到一处僻静之处。

常芸沉吟良久,叹道:“你是沐儿的兄长,我也尊你一声大哥。我想请大哥你告诉我……一年前,余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余文逸眼里闪过一丝痛意。他看着常芸,不言一语。

常芸的声音平静,却十分坚定:

“只有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想办法找到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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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如何节哀

沐儿……

余文逸神色一黯,低下头去。

良久,他才抬起头来,眼眶微红,却还是拼命挤出笑来:“沐儿有你这样的好友,是她这一生的幸运。”

常芸不语,只是摇头。

此时他们站在无人而至的悬崖边上,清晨的阳光窜出云丛,轻轻地洒在二人身上。余文逸开口,声音里是他近三十年阅历所带来的稳重,以此,来掩饰他再次揭开伤口的疼痛。

他是在一年前,大约也是这个时节,知道那件事的。

当时的他正在巫判院里,为一件刺手的巫女相杀案件犯难。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巫女之间的斗殴仇杀越来越多,一股从未有过的戾气,萦绕在这个数量本就不多的团体之上。

当时的他不由得思考,到底是巫女本身出了问题,还是整个环境变得不对了?

他思考不得,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脸生的家仆慌慌张张地跑进,满头大汗,大呼出事了。

出事,出什么事?

他的第一直觉是以为夫人去世了。从一月前开始,唐媛媛似乎终于不堪忍受和王家之间的斗争,突发怪病,以肉眼可见之速迅速地消瘦,没过多久更是昏迷不醒,就连老夫人也是回天乏术。

家中不止一次派过人去寻常芸,就连她出生之地的北村都去找了几遭,但那个一手怪力的巫医却消失天地间,再也不曾露面。

前几天,夫人的状况更加不好了,所以他当时想当然地是觉着,夫人应该是去了……

他没料到,那家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像是一把巨锤,狠狠地砸到了他的心上!

家里,家里遭了刺客,全、全死了!

全死了?

他大惊。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呢?!那可是余家啊!是三大家族之一的余家,是藏龙卧虎人才辈出的余家,怎么可能会遭了刺客,还落下个“全死了”的结局?!

他来不及细问,抓起衣服就往家中策马奔去,还没到达门口,他就闻见了空气里的血腥味道,让人作呕,让人心生不祥。

他翻身下马。颤抖着身子,一步步地向前走进。

石块满地,裂痕爬墙,原本雄伟的大门,此时却像是一个迎接他的笑话。他身子一晃,差点就要跪倒在地。

死死地咬紧牙,他走了进去。

满地的血,满地的残尸。他睚眦欲裂,伤心欲绝,睁大了眼睛想要辨认那些尸首的面目,眼前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看不清楚……

后来,他看着了死去多时的姑母,看着了被人一剑割喉、满脸恐惧的君宁,看着了一身血痕、死不瞑目的夫人,看着了似在安睡的父亲,看着了战死到最后一刻、手中还死死握着权杖的祖母……

啊!

他抱住脑袋跪在地上,却流不出泪来。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公子……

一路跟他过来的家仆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扶他。哪曾想,他像一只受惊的兽,突然跳起,狠狠地抓住了家仆的胳膊,嘶吼道:

说,到底怎么回事!谁做的!你怎么活着!

家仆吃痛,大声地哭诉。他不过是出门购置了点东西,回来的路上闻着气味就觉着有些不对,扒着墙缝看了一眼,就一路呕着地来寻他。

公子……您要节哀……

最后,家仆只能哭着这样说道。

节哀?

他笑了。这等人间悲剧,以如此的方式强加在他的身上,让他如何能节哀?如何?

他将亲人的眼睛一一用手阖上,然后,动身去了巫学院里。

在那里他寻着了余桃和余薇,却独独少了沐儿一人。

他翻遍了整个巫学院,都找不见沐儿的身影。就连那些巫女都来劝他,叫他别再找了。

他听着余桃和余薇两人此起彼伏的哭声。两眼一黑,终于晕了过去。

……

再之后,就是巫判院的介入。纵使余家根基牢靠,羽翼颇丰,一些远方亲眷也前来主持,但余家,终究是败落了。

再再之后,就是巫学院的撤退,就连卷宗都被封存,不让他能够接近一分。

但他从未放弃过寻找。寻找犯下这滔天罪行的凶手,寻找他年幼的妹妹。

这执念,已折磨他三百多个日夜,让他再也无法真心地展颜欢笑。

说到这里,余文逸看向常芸,眼睛里散出柔和的光芒:“常姑娘,你说,你这样,可算不算得残忍?”

常芸的面色铁青:“抱歉,希望你能理解。”

“哈,”余文逸笑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常芸颔首,又道了一声歉,继而仔仔细细地问了余家几个核心人物的死相,这才结束了这段对话。

“耽搁你训练了。”临走前,余文逸微微笑道。

常芸摇头:“无事。还有,”她顿了顿,“我会帮你一起寻找。”

说完,她转身往山顶奔去。

常芸很快就结束了绕山二十回。和她一起的,还有一些刚跑完十回、大汗淋漓的巫女。她们惊奇地看着常芸如常的面色,不禁在心里猜测,这个巫女到底是什么样的段位。

年纪未到双十,又听说是个巫灵丙等……

她们摇摇头,不敢相信常芸竟是这样的资质。

校尉陶和香同样也看在眼里。

她冷哼了一声,对着规规矩矩站好的众人朗声说道:“老规矩,练习行军的,骑射的,对仗的,阵型的,还有后勤杂项的,都到自己的方阵里去!已突破体术五级的,上前一步!”

体术五级!

众人神情各异,左看右看,却无一人发声。有几个年纪稍长的巫女从队伍里跨步出来,常芸亦在其中。

陶和香有些惊讶。

这女子……竟也突破了钟罩术?

“你们跟我来。”她冷声说道。

十余名巫女随她来到了一片空旷之地上。

她环视一周,正色道:“之前我也说过了,骑行、骑射之术固然重要,但在交战之中,实际上还有一种可以神行千里、力挽狂澜的技艺存在。你们都已突破体术五级,对接下来的体术自然有所耳闻,我也不兜圈子,接下来你们要训练的,正是体术六级——御兽术!”

第一百六十六章 暴风森林·一

御兽术。

这三字,太如雷贯耳,惹得众人心头都是一跳。

谁不知道,相较于其他几级体术而言,这御兽术的难度已是登峰造极。数十年来,只有极少的巫女才能有幸地突破御兽术,这其中便有王家的天之骄女王凤翎。

“这异兽分高、中、低三等,低等异兽寻常巫女都可降服,中等异兽青带左右的巫女也可降服,这些我们都暂且不谈;只有降服了高等异兽,才算是突破了御兽术。高等异兽作为战场上的珍惜资源,很多时候甚至可以扭转整个战场的形势。其中厉害,不消我说,你们都该明白!”

她高喝:“暴风森林已经开启,从今日起,你们都将去往暴风森林,潜心修行御兽术!你们,就是我们最后的法宝!”

“是!”

众人齐齐回答。

陶和香满意地点头:“还不快去收拾东西?”

*

一行十一人,就此上路。

这暴风森林常芸不是没有听说过。传闻那森林一年四季都是冬天,白雪皑皑,暴风凛冽。秋季和冬季尤为寒冷,大雪封山,人类根本无法前往。只有春季来临之时,才能勉强进入。

此时正好是春分之时,万物复苏,所以,陶和香才有了“暴风森林已经开启”的这一说法。

一路上,常芸的心情不乏沉重。

诚然说,她的心思并不在这御兽术上。

她在野女谷的这三年,潜心修炼,灵力激增,但在体术上却并未有任何进展。此次有了机会,固然值得付诸努力,但余家的事情如巨石压心,让现在的她也无法轻易放下。

这样的分身乏术让她到底有些苦恼。思索良久,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透明圆球,用灵力将其溶了,一只翠绿的蜂鸟从里面钻了出来,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十日之后,她们终于抵达暴风森林。这暴风森林坐落在悬崖峭壁之上,入口只有一条崎岖小道。众人立在小道上,远远望去,只见丛丛树海高耸入云,春日之光灿然生辉,却无法侵入那森林一分。

众人还未走入,寒气就如巨浪打在她们的身上,一些灵基不稳的巫女瞬间煞白了脸色,连牙齿都打起颤来。

“这……这是什么!”突然,一个圆脸巫女指着地上的一处,尖声叫道。

常芸定睛一看,发现那竟是几件破成褴褛的巫服,下面还有几具森然骸骨,白惨惨的堆在白雪之上,若不是那圆脸巫女视力不俗,根本不可能被人轻易发现。

“竟……竟真有巫女死在了这里?”一个巫女大骇,毫不犹豫转身就走,“我可不想在这里白白送了性命!”

“我也是!”

“我……我也走!”

一时间,几个巫女纷纷嚷了起来,抓紧行囊就想转身离去。

“可是……你们若是走了,怎么向巫学院交差呀?要知道,我们的登记牒书可都在院里呢!”最先发现骸骨的圆脸巫女面露担忧,踌躇不定。

她这一说,先前几个说要走的巫女也有些犹豫了起来。要知道,正统巫女的登记牒书可是她们被国统院认可的唯一证明,是要伴随她们一生的荣耀象征,此刻要是当了逃兵,就彻底沦为被永久除名的野巫了……

“可是,就算当野巫,也比做死人好呀!”一个巫女恐惧地看了地上的骸骨一眼,咬咬牙,还是转身离去。

她这一走,刚刚叫嚷的几位也唉声叹气地跟随而去。

来时十一人,现在,这暴风森林前就只剩下了五人。

圆脸巫女看着她们的背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走吧。”常芸开口,率先向森林里走去。

余下的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裹紧了衣服,也迈动了脚步。

一进入暴风森林,还没走上几步,便有寒风呼啸而来,刮得众人脸上身上都是生疼。尽管来时已有所准备地穿上了袄子,但此时被这妖风一吹,寒意仍旧袭遍全身,冷及骨髓。

常芸走在前头。她走得慢,一步步都在雪地里踩得结实,一双眼睛眯起,警惕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她在几年前就见识过王兽的凶狠狡诈。当时的她以为王兽是什么了不得的异兽,后来才发现,王兽也不过是一种低等异兽罢了。

低等异兽就这般凶猛,那要是遇着了高等异兽,将会如何?

突然,她眸光一冷,又瞧见了隐在白雪之中的尸骨。那尸骨严重变形,似乎在死前受到了非人的折磨,而从那巫袴的颜色上来看,死去的应是一位黄带巫女。

黄带……

“咕噜。”

跟在常芸身后的那个圆脸巫女恐惧地咽了一口唾沫,有些小心翼翼地向常芸说道:“那个,我说……我们,好像一直都在打圈走呢。”

常芸点头。

从周遭景象上来看,的确如这巫女所说,她们一直在绕着圈走。

她停了下来:“就此歇息下吧。”

“歇息?”一个高个的巫女不满地看着常芸,“你没见到这里有死人吗?在这里歇息,也不怕落得个晦气!”

常芸没理会,而是倚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

“什么人呐这是!”高个巫女瞪了常芸一眼,步伐不停,往前走去。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巫女对视一眼,也疾步跟了上去。

落单的圆脸巫女想了想,坐在了常芸的身边。

常芸偏头看去。

这巫女大约二十多年纪,圆脸大眼,目光澄澈,看向常芸的眼里闪着柔光,显然没有任何的恶意。常芸忽的记起了远在云水乡的曾巧巧,也不知云水乡再无巫学院之后,她如今怎么样了。

“我叫祝蓉,姑娘叫什么名字?”圆脸巫女搓着被冻得红彤彤的手问道。

“常芸。”

“常姑娘,”祝蓉笑了起来,“姑娘好面生,可是新来的?”

“是。”常芸回道。

祝蓉笑道:“那姑娘可真是厉害,看着这般年轻,却也突破了体术五级。瞧着死人也是一点都不怕的。不知姑娘之前师从何处,又是什么段位呢?”

师从何处……

常芸想起野女谷里众女群像。

摇摇头正欲答话,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叫从不远处传来,听音辨位,正是来自先前那三位巫女先行的方向!

第一百六十七章 暴风森林·二

聂楚凤惊惧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三头异兽。

她不是没想过异兽会出现,只是没想到竟会出现得这么早,这么诡谲。

先前她带着两名巫女往森林深处探去,一路上,那两名巫女哆嗦着直叹“好冷好冷”,惹得她心头一阵烦躁。

她是一名黄带巫女,是这五人之中年纪最长的一位。她素来恃才傲物,根本瞧不上这些看见几具尸骨就呼天抢地的年轻女子,但是她这种自信,却在刚刚看到那具黄带巫女的尸骨时,出现了些微的裂痕……

黄带巫女也无法在暴风森林里生存下来吗?

她的心中第一次产生了一丝慌乱。

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她意识到身后的两名巫女不说话了。

怎么了?

她脚步顿住。

渐渐的,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那声音很小,像黑夜里的老鼠,爬过潮湿的地面。她大气都不敢喘,浑身僵直。

突然,她感觉到手上一阵滑腻。

她低头一看,顿时吓得她浑身猛震。

蛇!缠在她手上的,是一条冰冷的银蛇!

她可从来都没有和这种冷血动物接触过的经历。身体猛震过后,她连呼吸都有些停滞。她呆呆地看着这条有着三角头颅,还悠然吐着信子的玩意儿,全身一阵阵的发冷。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另一只手,就想搓出一个灵力光团向这蛇身上打去。

可那蛇比她更快,猛地弓起了身子,就向她袭来!

来不及了!

光团打偏了——那蛇已经扑向了她的面门!

求生的**让她的巫灵被唤醒,灵力上涌,保命的钟罩术就要使了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眼前一个东西飞快地闪过,那蛇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她听见了身后异样的声音。有巫女胆战心惊的颤声,还有,混杂着血与肉的声音。

咔擦,咔擦。

她转过头去——一头异兽立在一丈之外。

它的嘴里叼着那条银蛇。

准确地来说,是半条。

这异兽身长半丈,全身棕黑,如黑熊一般长着繁密的浓毛。一张血盆大口正在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它的食物,更令人胆寒的是,它一边吃,一边还吊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人类。

那眼神里,充满了不屑,似乎对眼前的猎物很不上心。

在它的身后,还有同样模样的两头异兽。

聂楚凤暗叫一声不好。

刚刚那银蛇,无疑是一种低等异兽。而这低等异兽被眼前这怪物毫不费力地擒获,证明眼前的异兽,最次也是个中等。

如果是中等还好办,但若是高等……

聂楚凤有些不敢想了。

异兽吃完了银蛇,开始慢慢地向前移动。它们的动作缓慢,这种慢,不是因为对眼前人类的畏惧,而是一种游戏。

慢慢地靠近,笑看猎物惊慌模样。

聂楚凤从背后行囊里抽出一把长剑。

长剑因白雪反射,发出刺眼的光芒。这光芒似是惹怒了那三头异兽,他们暴吼一声,腾空而起,世界瞬间就被这三头异兽的影子所笼罩。

黑暗。

聂楚凤手中的长剑决绝地刺去!

然而这异兽的爪子比她的剑更快,电光石火间,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就出现在她的肩膀之上。

“嘶!”

她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异兽的速度太快了!虽然体形看上去跟一头笨熊极为相似,但是却拥有身避术都无法避开的极限速度!这样的速度,就算是橙带巫女甚至红带巫女在这里,都会觉着吃力的吧?

她回头对着身后呆若木鸡的两名巫女大喝一声:“拿武器,给我上!”

她是修炼十余年的黄带巫女,怎么可能会死在这几头畜生手里?!

她绝不允许!

“啊!”

她飞身而起,用尽全力与那三头异兽厮打在一起。

然而,纵使她心绪再为坚定,灵力再为磅礴,在这暴风森林的异兽面前,也是徒劳——

“啪!”

她再也支撑不住,从空中跌下,身上是被利爪抓出的道道血痕,淋漓,恐怖。

她吃力地回望,那里,那两个巫女同样匍匐在地,不知死活。

难道……自己真要死在这里了吗?

跟先前看见的那具尸骨一样,成为死在这暴风森林里的又一个黄带巫女?

她的嘴角泛起苦笑。

异兽满意地呼出一阵阵的浊气,似人一般踱着步子,慢慢地向她接近。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听见了一阵异响——这种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空中踏走,每走一步,都震得周遭空气都晃了几分。

是什么?

难道是新的异兽?

她刚睁开眼睛,就感觉眼前一花,一片刺眼的红光突然铺天盖地而来,笼罩了整个地方。红光与白雪交融在一起,如梦似幻,似梦似真。

“砰!”

“砰!”

“砰!”

聂楚凤只听见三声巨响,然后……无数的碎肉块从天而降,落得满地都是。

世界陡然清静了。

她张大了嘴巴。

红光渐渐消散,一个人影从中现了出来。

那人穿着的是最简单的厚棉袄子,一条灰裤,脚上踏着一双布鞋。也就算如此打扮,她却如同悬崖上的一棵劲松,立在天地间,便岿然不动,雷打不惊。

“你……你……”

聂楚凤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从这人踏风而来,到最后三头异兽身爆而亡,也不过眨眼功夫——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明明,就还是一个不到双十年纪的姑娘啊!

她颤颤巍巍地从雪地上爬起来,一双眼睛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人,正欲询问,却看见那人朱唇轻启,语带无奈:

“下次,还是一起行动吧。”

说完,她不再看向聂楚凤,而是低头看了看趴在地上的两名巫女。

她从怀中取出几枚丹药,送入了她们的口中。

不过一会儿,那两名巫女都醒了过来,呆愣地看着满地的尸块,脸上满是茫然。

聂楚凤看在眼里,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就在这时,她眸光一闪,看见了站在远处的祝蓉。祝蓉的眼睛本就不小,此刻更像是见了鬼似的,眼珠子都要掉了出来。

聂楚凤苦笑。

看来,刚刚那一幕,唯一看着的就是祝蓉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暴风森林·三

经过这一战,五人都有些沉默。

日暮西沉,众人围坐在一起,静静地看着眼前燃烧着的火堆。

这火是常芸用了灵力在枯树堆上点成的。在雪地里,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常芸看了看手中树枝穿着的肉块,见着熟了,递到了其他几人面前。

“吃吧。”

她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最先拒绝的是聂楚凤。她从行囊里抓出一点干粮,婉拒道:“我还是吃带的干粮吧。”

其他两人纷纷附和。

只有祝蓉想了想,道谢着接过,送进口里轻轻咬了一口。

她的眼睛微微发亮。

可别说,这异兽肉的味道还真是不错。

常芸自己取了一块,也沉默地嚼着。

聂楚凤低头想了想,还是对着常芸说道:“刚刚,多谢姑娘了。”

“咦……”两个咬着干粮的巫女睁大了眼睛。刚刚那力挽狂澜之笔,竟是出自这个姑娘之手?

常芸笑笑:“不用言谢。”

“不知姑娘段位几何?刚刚又是如何做到?”聂楚凤追问道。

常芸脸上的笑意有了隐去之势。她看了看聂楚凤,又看看那两个好奇地打量她的巫女,摇头道:“在这暴风森林里,团结才是生存之道,个人实力再过强势,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聂楚凤闻言,顿时觉着有些尴尬。常芸这话可不就是在说率先分头行动的自个吗?

但她想起那一片红光之中踏空而来的身影,张了张嘴,终究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出口来。

吃饱喝足,太阳也终于颤抖地跌进黑暗的深渊。那两个名作刘灵和谭乐儿的巫女双手环着膝盖,眼神朦胧。常芸暗自摇头,站起身来:“你们先歇着,我来守夜。”

说完,她不管身后众人神色,转身往森林深处走去。

一路上,寒风呼啸,树叶婆娑,远处更有动物的嚎叫,常芸走在雪地之上,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权杖。

“吱嘎、吱嘎。”

脚踏白雪,发出恼人的声响。

常芸记起来,三年之前的那场雨中,她也是像现在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湿泥地上。那个时候的她已逃亡了三天三夜,饥肠辘辘,精神却是十分亢奋,时常笑了哭,哭了笑,可就是没有眼泪。

也就是在她的身体终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忽然一个伟岸的身影从天而降,挡在了她的前头。她看着来人,轻轻笑了:“你跟踪了我整整三天,现在终于舍得现身了。”

来人有些吃惊。

没想到自己的行踪诡秘如此,竟还是被她给发现了。

“说吧,你想从我这里要什么?”常芸吊着眼睛看着他。腰侧的伤口已经开始发炎,她头疼欲裂,身体也异常的热。

来人只是摇头:“我想救你。”

“救我?为何救我?”常芸笑了,神情里满是讽刺,“我无父无母,无权无势,只有贱命一条,救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来人愣了愣。低下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朝常芸走来。

常芸警觉地退后几步,身体却在这时变成了一滩湿泥,软软地滑到了地上。

她陷入昏迷之前,见着的最后一幕,是那人银发之下,一双忧伤的眸子。

……

在那之后,她再醒来,就已身在野女谷里了。

那些野巫对她算不上好,总是略带敌意地看着她,像是看一个外来物种。倒是那银发人时不时地过来,替她带来了外面的消息,还帮她解决了几个女人之间的麻烦,久而久之,那些女人就真心地接纳了她。

记着是今年春天,她和雨涵刚从竹海里回到木屋,却见着那人立在她的房间,手里拿着她的那把权杖。雨涵唤了一声“大人”,便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我那日在街上,觉着这个特别适合你这杖子,所以特意买来给你……”那人低声说道。

常芸一看,才发现权杖手柄末端被他套上了一把流苏。那流苏是血红的颜色,黑与红搭配,倒也不显得违和。

“多谢大人。”她低头说道。

那人笑了笑:“月成,你就不想出去?”

“什么?”她皱起了眉头。

“离开这野女谷,重新回到淮阳郡里。”

常芸的心跳急促了些:“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的神情变得严肃:“我说过,你是鹰之于蓝天,蛟之于大海,狮之于丛林,你在这谷里也待了三年,难道就真准备待一辈子?”

“我也说过,大人你太高看我了。婉柔姐姐那样的习断大才,都没搞懂我这辈子会成什么样子,大人你凭什么就这么笃定地看好我?”

常芸的面色渐渐冷了下来。

“月成,”那人走得近了些,容颜虽老,却依旧能够清晰地看出年轻时的风采,“你这一辈子……不该只困在这一片小天地里。”

常芸闻言心头一颤,张张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的确,她不是没有思考过,复仇完成之后的她将要去往何处,过怎样的生活。是靠着这能看病医病的本领当一名游走天下的巫医,还是重归田园,当一名无忧无虑的乡下姑娘?

可若是强权当头,巫医亦或是乡下姑娘,还能平安无事地老去吗?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她内心深处,还有着另外一种**。

那是对绝对权力的渴求。

是她对不公命运的畏惧,是她这浮浮沉沉五年来,埋在心底的一颗种子。

她思索良久,终是点头。

那人很满意她的回答。拍拍她的肩膀,交代了她出谷的行程。

回忆到这里,常芸淡笑摇头,一只手抓去,握住了权杖上那柔软的红色流苏。

奇怪,也没戴多久的时间,怎的变得这般旧的样子?

她没多想。见一路上没有异样,便转身往来时的地方走去。

远远的,就听见一阵呜咽,在这黑夜里尤其的清楚。

“……爹娘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现在的我是个孤儿,还不如就继续待在这里……横竖就是一个死,我还怕什么呢……”

“别老死不死的,以后会发生什么,现在还不知道呢!”

“可是凤姐姐,他们都说,不久之后就会开战了,我们,可都要上战场了啊……”

第一百六十九章 暴风森林·四

常芸走过去,发现哭诉的是巫女刘灵。

刘灵的年纪在这几位里算是较轻的,此时似是想起了逝去的父母,哭得梨花带雨。常芸在一旁坐下,祝蓉凑了上来,低声地向她解释。

原来,先前她们睡得迷迷糊糊的,没曾想突然听闻了一阵哭声,醒过来一看,原来是刘灵做了噩梦,正哭着呢。

一问才知道,前些日子这刘灵的父母被那些官兵给抓去做了壮丁,结果不知怎么回事就死在了半路之上,尸骨都没有运得回来。

她出身平民,家中窘迫,但巫灵资质十分不错,算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原本以为可以学成归来在家乡自立门户,孝敬爹娘,没想到现在……却落得了这个地步。

聂楚凤叹了一口气:“出生有什么用?像我这种出生巫族世家的,不一样也被那校尉训来训去,来这鬼地方胡闹……”

常芸插话进去:“三大家族的人呢?”

“三大家族?”聂楚凤轻蔑地笑了,“也就余家剩下的几个小辈还在巫学院里,其他的不都回家享清福了吗?她们才是真的巫族名门,是坐收渔利的那群人啊!”

常芸敛眉。

难怪在巫学院里没有见着王家的人来。就算是王晴柔,也都不见了踪影。

“这天,是真的要变了……”祝蓉突然叹气,抬起头来,看着布满星辰的夜空,“羯国沉寂了五十余年,这次卷土重来,一定是准备得十分充分……上头的人又是那副样子,这次交战,还真不知道鹿死谁手了……”

“你是说皇上?”常芸问道,“上头的人怎么了?”

“怎么了?”祝蓉苦笑,“先皇死后,皇上登基,就没做得个一件好事来。沉迷女色,夜夜笙歌,旱涝不治,国库亏空,就知道加重课税力度,克扣平民百姓……这段时间还听说在闹着要废后,扶那个王家女为皇后……你们说说,这叫什么事哪?”

众人闻言,一片沉默。刘灵的脸上更是出现了恨意,在跳跃的火光照耀下,显得有些森然可怖。

“呵,”常芸突然冷笑,“就这样的人,我们巫女还要为他卖命?”

祝蓉悚然一惊,转过头来看她。

“常姑娘,你……”

“我不过是把你们不敢说的话说出来罢了。”常芸面色阴沉,徐徐吐之,“在我看来,巫女自有一股凡人无法拥有的傲气,就算无所依赖,都可坦然立于天地。你们倒是说说,身为巫女,却为这等败类渣滓做事,你们就真的甘心?”

“常姑娘!”祝蓉大惊,连忙来掩她的嘴,“这话你可不能乱说!”

“祝蓉。”聂楚凤突然发声,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肃然,“常姑娘说得没错。这里没有其他人,就让她说吧。”

常芸看了聂楚凤一眼。

就在这个时候,她耳朵轻动,突然听见了一处异响。

这声音极轻,像是有羽毛搔在皑皑雪地之上,离此地大约五丈距离,算不上很远,但在场其余四人无一人听见。

她心中一沉,手腕翻动,一束红光从掌中飞出,火堆的火应势而灭。

紧接着一个翻身,滚到一棵老树后。

四人之前长时间浸淫在对仗训练中,此时自然也意识到了什么。一阵压抑的紧张之感弥漫开来,聂楚凤从剑鞘里抽出长剑,轻手轻脚地潜到常芸身侧。

祝蓉、刘灵、谭乐儿对视一眼,纷纷抽出自己的武器。

那声音越来越近了。

一声声的,极为缓慢,像是女子缓步走在淅沥沥的雨中,走在湿漉漉的湖边,螓首高昂,高贵优雅。

一双绿幽幽的眸子在一片浓黑中现了出来。

那眼睛绿如水晶,仔细瞧着,还能看见其中的一缕幽深的玄色。这双眼睛眨了眨,显得有些困惑,它似乎不是很明白,刚刚还熊熊燃烧的火光,怎的一下子就不见了。

“嗷呜……”

眼睛的主人低叫着,又往前走了进步。

也正因为如此,隐在暗处的几人才终于看清了它的全貌。

这是一头身长两丈、高约一丈的异兽。浑身雪白,毛发大张,在黑夜中如同一头移动的雪人;嘴像狐狸,鼻子像狗,一双眼睛像狼,那大张摇曳的毛发,更是像极了草原里威风凛凛的雄狮。

“呜……”它发出小声的呜咽声,有些不甘心地用前爪刨着脚下的雪。

身在暗处的五人手握武器,一眨不眨地看着它。

忽然,落在最后的刘灵身子一颤,竟然脚下不稳,一下子跌在了地上。

“有……有蛇!”她大惊,正想爬起来,却感觉到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黏腻,然后,一阵热气就从上方扑到了她的后脖颈处。

“不……不……”

她汗如雨下,感觉心脏都要麻痹而停。

然而,她设想的恐惧却没有来临——脖颈处突然变得湿漉漉的,伴随着一点的疼痛感,像是有人用长满小刺的舌头舔了她似的。

舌……舌头?

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坏了,战战兢兢地就想回过头去。

这一回头,顿时把她吓得魂飞魄散——那双灯笼大的绿眼睛,此刻就距她不到一尺的地方!

除了这眼睛,还有一条粉红粉红的大舌头!

“啊!”

她大骇,求生**让她手中一扬,长剑就刺了出去!

“别动!”常芸大喝,然而已然是迟了,那剑已经没入这异兽的雪白毛发之中!

“糟了。”聂楚凤不禁叫了一声不好。

从先前的情况来看,这异兽对她们数人并无恶意,但此时刘灵出手,情况就变得严峻了起来——

果然,刘灵只觉得自己的剑像是刺入了一个空落落的洞里,心中正觉诧异,就感觉到自己的身子一轻,“咣当”一声,狠狠地砸落雪地之上!

五脏六腑都在狂震,她吐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嗷——”

被激怒的异兽仰天长啸,声音直冲云霄,震得树桠上的积雪簌簌掉落。

常芸与聂楚凤对视一眼。

“逃!”聂楚凤低喝。

话音刚落,祝蓉和谭乐儿立马咬牙朝后撤退。唯有常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第一百七十章 暴风森林·五

聂楚凤三人已然退到一处矮雪堆之后,异兽面前,只余常芸。

她站立不动,静静地打量眼前的这庞然大物。

同样的,这异兽也在打量常芸。

它的眼睛散出绿幽幽的微光,闪烁不停,似乎很是疑惑常芸为何不像其他几人一样逃跑,而是站在原地与它对视。

这种疑惑让它满腔的怒火有些停滞,歪歪脑袋,它伸出来一条粗如石柱的前腿。

那前腿毛茸茸的,若不是里面隐藏着的那锋利无比的利爪,看上去倒还有些可爱。轻轻一伸,那毛腿即将触到常芸的面门。

常芸嘴角抽搐——感情这异兽是把自己当玩具来玩呢?

她凝思一动,整个人已是猛地腾起,直冲那异兽的脊背而去。

“嗷呜?”异兽有些讶异,堪堪一退,就躲避了常芸的袭来。

常芸却仍未放弃,在空中游刃有余地腾飞接近,就想要骑跨上这异兽的背脊。

所谓御兽术,关键便是在于一个“御”字。杀死异兽不足为奇,奇的是如何驾驭异兽,让异兽为自己所用。这需要迅速地建立起异兽和巫女之间的纽带,需要让异兽俯首称臣,心甘情愿地为己效力。

随着常芸越来越迅速的腾跃,这异兽再懵懂,此时也明白了什么。它“嗷呜”一声,鼻孔里喘出几口粗气,对着常芸在空中的身影就一爪挥了过去。

呵,常芸冷笑一声,眼疾手快地抓住这异兽背上无风自起的白色长毛,咬牙一用力,就想要攀上那异兽的脊背。那异兽怎可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登时怒嚎几声,疯狂地扭动自己的身躯,就想把常芸从自己的身上给甩将出去。

这异兽身形巨大如一座小山一般,常芸灵力再为出众,也不过是个身长五尺的人类,很快就被这飓风般的晃动弄得眼冒金星,口泛恶心。但即使这样,她还是死死地抓住那异兽的毛发,绝不撒手。

“嗷——”异兽被激怒了。它遇见的两脚兽哪一个不是被它一拍就上天的,它还是第一次碰见这种跟它毛发过不去的!

霎时间,妖风四起,雪胡乱地在空中飞舞,异兽身上发出隐约的光芒。

在不远处观战的祝蓉看着这异变,心中急切,大呼一声:“常芸小心!”

话音刚落,只见这兽的身形又变大了几分,毛发似雪似银,更迸出了蓝色的光芒。在这一片幽蓝色的蓝光笼罩下,毛发大张,如有微风轻拂水面荡起涟漪,在黑夜的幕布下更显得仙气缭绕,仿佛远古佛祖膝下的神物,睥睨苍生,傲视群雄。

“这才算是异兽嘛。”常芸被甩得面如菜色,仍然勾唇笑道。

异兽彻底愤怒了。它仰天长啸一声,后腿用力,奋力在森林里狂奔起来!它一息三跃,一跃五丈,如离弦之箭在森林里穿梭,若是常人被它带着,定会五脏六腑都被抖了出来,可常芸就是死不撒手,面色苍白,一双眼睛晶晶发亮。

“让我看看……到底是谁耗死谁?”

她畅快地笑着。

“嗷!嗷!”异兽愤怒地叫着。

一兽一人,竟就这样,在森林里疾驰了整整一夜。

常芸双手抓住的地方,正是这异兽无法用前爪后腿挠到的地方。可怜这雄霸森林的异兽,却被常芸这狗皮膏药一般的策略折磨得气喘吁吁,很快就耗尽了体力,前腿跪在雪地里,哈赤哈赤地喘着粗气。

常芸用力一翻,稳稳地落在了这异兽的背上。

“嗷……”异兽愤怒地低吼了一声,奈何没了力气,听上去就跟小猫的呜咽似的。

常芸摸摸异兽柔顺的白发:“这下服了?”

似是听懂了常芸的话语,刚刚还累极的异兽突然双目大睁,数个蓝光小球从身体里冒了出来,就朝常芸袭去!

居然还不服气?!

常芸双眼一眯,绝佳的反应力和长久的训练让她的灵力被迅速地调动,千钧一发之间,红色光芒迅速地以弧形之状向她头顶汇集。

“当——”

蓝光小球撞上了常芸的保命钟罩,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在黎明的森林里尤其的刺耳。

蓝光小球变成点点光点,消散不见。

“呜……”

最后的挣扎也被破除,异兽哀鸣一声,终于低下了头颅,顺从地趴伏在了地上。

常芸揉揉耳朵,笑嘻嘻地伏在异兽的身上,贴着它冰凉如丝的毛发:“这下,你是我的了。”

“呜……”异兽垂下头,浓密的睫毛掩住了它大大的绿眼睛。

常芸满意地点头,翻身下来,在异兽满前盘腿坐下,念起了口诀。

若其余四人在这里,定会暗自惊讶,这个女子口中念念有词的,正是御兽术的口诀,兽灵诀。

很快,一道有着写意纹路的圆形符咒从常芸的身体里飞了出来,扎进了那异兽的身体里。异兽浑身一抖,“嗷嗷”几声,慢慢地从身长两丈、身高一丈的巨形异兽,变成了一条半人高的白色大狗。

“很好。”常芸笑道,“你我有缘,给你赐个名吧。”她拍拍那大狗的脑袋,眼中闪动着狡黠的光芒,“就叫白犬吧,简洁明了。”

白犬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它堂堂高等异兽白灵狮……居然被取了一条狗的名字……

常芸伸着懒腰:“跟你玩了一夜,觉也没得睡。”说着,她也不看白犬一眼,转身往来时的地方而去。

白犬认命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聂楚凤一行人早已离开了先前的地方,常芸没多做逗留,直接往出森林的方向走去。来时一直在森林里绕圈,出时却畅通无阻,没过多久,常芸就瞧见了先前见到的巫女骸骨。

“常芸!”

一个人影从树后跳了出来,又惊又喜,正是祝蓉。

昨天夜里,她们眼看着常芸被那异兽带走,心中又急又怕,却是毫无办法。苦等不得,最后只好无奈地往森林边缘撤退,在绕了好多冤枉路之后,终于抵达了森林的出口。

“这……这是!”

她看见了常芸身后跟着的白犬,大惊失色,“这……这是……”

“嗷呜……”白犬昂起头配合地叫了几声,那模样似乎在说,快点顶礼膜拜我吧,快点震惊吧,我可是白灵狮,是这暴风森林里最年轻有为的高等异兽……

“这是你从哪里弄来的狗?”祝蓉歪头疑道。

第一百七十一章 真是丙等

说话间,聂出凤和谭乐儿也扶着身受重伤的刘灵走了过来。

“这是?”聂楚凤疑惑地看着白犬。

常芸笑笑:“是一头还很年轻的异兽。我跟它耗了一整夜,可算把它降服了。”

祝蓉惊道:“难道这就是先前伤人的那头白毛异兽?”

常芸点头。

祝蓉发出一阵惊呼。

常芸凝眸看看奄奄一息的刘灵,不再多谈,而是让大家一起往回去的路上走去。祝蓉又惊又喜地看着跟在常芸身后的那头白犬,深呼吸了几口,才将心中的疑问压了下去。

刘灵先前被狂化的白犬伤得不轻,身上到处都是被利爪划破的血痕。救人心切,一行五人不顾一夜未安眠的辛苦匆匆下山,等到山脚的一处客栈门前时,已是傍晚时分了。

这客栈窝在山脚处,生得十分破败,若不是周遭有姹紫嫣红的春花盛放,倒真显得有些阴气沉沉。祝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笑道:“可总算从冰天雪地回归到春天了。”

她上前叩门。

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满脸堆笑的老妇走了出来,笑呵呵地招呼她们一行人进去。这老妇长得白白胖胖,像一只行走的大馒头,头发却乌黑亮丽,又粗又直。

她热络地招待着,不管是寒暄、开房、上茶,脸上都是暖意十足的笑意。就算看着了受伤的刘灵也毫无讶意,仿佛久居在暴风森林山脚这样的地方,早已习惯这样的事情。

将刘灵安置在卧房中,常芸喂她吃了丹药,又仔仔细细地吩咐了谭乐儿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才跟着祝蓉和聂楚凤往楼下大堂走去。

“来来,累了吧,快来尝尝我们这儿大厨的手艺!”老妇热情地招呼着,手边是和好几盘热气腾腾的饭菜,后院厨房里的厨子似是听见了她这中气十足的赞许,“哈哈”地笑了几声。

常芸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之后坐下。

这顿饭吃得有些沉默。老妇在柜台前用算盘噼里啪啦地算着账,祝蓉一边夹菜一边偷瞄着常芸,心中前转百回,一咬牙,才终于对着没怎么动筷的常芸说道:

“咳,常姑娘,不知你可听说过王家的王凤翎?”

常芸点头:“自然是听说过的。”

在三大家族的宴集上,那御兽而来的身影,是当时见着的美景之一。

“听说这王凤翎啊,从小天资聪颖,巫灵极为出众,短短几月时间就突破体术三级成为巫女,之后更是一路畅通无阻地突破,在二十岁的年纪就已经成为红带大巫,修成体术六级,成为王家乃至整个云国的最年轻的顶级巫女……”

常芸淡淡地听着。

“可是——”祝蓉看了一眼聂楚凤一眼,话锋一转,“人人都道‘要成巫女当成风翎’,我如今怎么觉得,那王凤翎却比不得常姑娘你一毫呢!”

“我哪比得上。”常芸一愣,没料到祝蓉竟会这般说话,“你们也听说了,我不过就是个巫灵丙等。”

祝蓉一惊:“还真是丙等?”

“不然呢,”常芸笑了,“我出身农村,既不是来自巫族世家又不是来自巫族名门,又怎么比得上众星捧月的王家女呢。”

“可是姑娘你瞧着还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居然就已经降服了异兽!也不过一天一夜而已!”祝蓉猛地抬高了声音。

柜台后老妇的算盘声停了,趴在常芸脚边的白犬也低低地“嗷呜”了一声。

大堂整个就安静下来。

聂楚凤看看祝蓉:“祝蓉,你这样说话是不是太无礼了一点。”

祝蓉神色窘迫:“我对常姑娘太好奇了……抱歉,常姑娘,我并无恶意。”

常芸没有说话。

祝蓉的疑惑,她不是不明白。从很早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体内似乎有一股能量,这种能量带给她的,要么是生死关头的柳暗花明,要么是突破瓶颈的游刃有余,寻常巫女需要花几年、甚至十几年才能做到的事情,她往往在几月的时间内就可以顺利地完成。

这种能量,断断不是一个巫灵丙等就能做到的。

但测灵石不会骗人……她的的确确,是丙等无疑。

想到这里,她摇头笑道:“你就当都是巧合吧。”

祝蓉还欲说些什么,聂楚凤已是按住了她的手,低声说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同的秘密,你也少问些吧。”

祝蓉看了看聂楚凤,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三人的气氛就有些尴尬。

“来来,喝茶。”常芸端起身前的茶壶,给聂出凤和祝蓉各斟了一杯,“多吃点多喝点,明日还要赶路呢。”

她笑得像只狐狸。

两人心中起疑,却还是端起那茶杯一饮而尽。

“趴下。”

突然,一道雄浑的声音在祝蓉的耳边炸起!她浑身一震,正欲出言询问,就看到旁边的聂楚凤和常芸脑袋双双一歪,竟倒在了桌上。

“趴下!”

那声音再次催促道。

祝蓉立马反应过来,连忙照做,倒在桌上。

她紧闭着眼睛,只觉自己心跳如雷。在黑暗中,她听见一道夹着浓厚灵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听清楚了,这饭菜的毒已经被我解了,你们先假装晕倒,等她和那厨子来的时候,再一起将他们生擒了!”

她心头一跳——这居然是常芸的声音!

怎么回事?饭菜怎么会有毒?她又是怎么发现的,怎么有的解药,又是怎么给她解了?

一连串的问题冒了出来,搅得她心烦意乱。但她好歹也是修炼了十几年的高段位巫女,很快就又镇静下来,屏住呼吸,静静地聆听周遭的动静。

“咚、咚、咚。”

“咚、咚、咚。”

有两种频率不同、但同样笨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这声音实在是太笨重了……祝蓉想起那老板娘肥腻壮硕的身材,渐渐捏紧了手指。

“三、三个……”一个男声在耳边响起。这声音油腻、痴傻,让祝蓉心中泛起了恶心。

“什么三个,楼上还有两个!是五个!”老妇嚷道,再也没有了先前的爽朗,而是小人得志后的嚣张。

“这个是黄带……这个是绿带……这个是……唔,这个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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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什么段位

“一边去!看个段位都看不出来!”老妇气急败坏地叫着,接着一声闷响,似乎那男声的主人被推到了一边,“蠢货一头,白吞了那么多巫灵了,连这种事情也要我来插手!这妮子明明就是……咦……”

“怎、怎么样?是什么段位?”男声含混不清地叫着。

“……什么怎么样!我也看不出来!”老妇大骂,随即是有些迟疑的嘀咕,“看起来也不过是个蓝带实力,实际上又是橙带,但再往深了看,却是……”

“原来你也看不出来嘛……”男声有些不满。

“混帐东西!这里有你教训我的份?!”老妇气极了,接着是乒乒乓乓一阵响,“快点动手!这妮子听着有点实力的样子,居然一天一夜就降服了异兽,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催的糊涂蛋,居然这么没用……”

“好,好,动手,动手。”

话音刚落,祝蓉就感觉自己的脖颈处有一阵腥气扑来,温热,恶臭,让她胃里一阵恶心。随着这气息的到来,她体内沉寂的巫灵突然觉醒,然后,开始惊恐地在她体内乱撞,似乎就要冲出体内!

糟了。

这竟然是抽灵!

真是没想到啊,这深山里面居然还有这样的怪物,难道……是黑药师?

不,她本能地否定了这个念头。

“起来,动手!”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突然响起常芸的厉喝!

她心头一惊,刚一抬头,就看见一道敏捷的身影从座位上腾起,一把寒光乍现的剑就刺向了那个老妇。

“你们两个对付那厨子,这个老妖婆就由我来了!”

此话刚落,聂楚凤已经动手。祝蓉咬牙,也拔出自己的武器,加入到了对那厨子的战斗中。

老妇和那厨子大惊,他们如何能想到,刚刚还倒在桌上的三人忽地醒来,决绝地对他们攻击。心头的诧异一闪而过,原始的嗜血**突突地在心头冒了出来,大吼一声,他们不约而同地发生了异变——那伪装的人皮慢慢地龟裂,露出了被又粗又硬的浓密黑毛覆盖的庞大身躯!

圆首,肉鼻,突嘴,长牙,两趾,这刚刚还热情招待的两人,居然是两头野猪!

又是两头异兽!

“能幻化成人形的异兽,还真是第一次见……”祝蓉和聂楚凤都是一颤:这,应该就是高等异兽了吧?

“别愣神!给我耗死他们!”

常芸大喝。

这两头野猪身形巨大,足有一丈至高,毛发如根根钢针,一旦碰上都会被刺得鲜血淋漓;不仅如此,毛皮坚硬无比,寻常攻击就如同隔靴搔痒,根本伤不了他们丝毫;那乳白色的长牙更是锋利,稍有不慎,无疑就会被刺得身体贯穿,小命不保。

聂楚凤和祝蓉都觉得有些吃力。

聂楚凤用剑,祝蓉用扇,身形敏捷,招式灵巧,但面对那野猪的横冲直撞仍然是觉得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别看这野猪身子笨重,但奔跑起来的速度却是惊人的!

微喘中,祝蓉不禁向一旁的常芸看去。常芸的手中执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武器,通体青绿,如同一根拂尘,有万千触须从中伸了出来,在空中肆意地飞舞着,向着那母野猪而去。

“异武?”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祝蓉就看见常芸对付的那头母猪似乎被常芸给激怒了,嘶吼着朝着常芸冲了过去。常芸嘴唇一勾,灵巧地飞身躲过,那母猪就生生地撞上了客栈的木柱。

“哗啦——”

老旧不堪的木头柱子哪经得住这样猛烈的撞击,一声哀鸣都未曾发出,就轰然倒塌!霎时间,木片横飞,灰屑满天,这客栈开始崩塌!

聂楚凤和祝蓉对视一眼,都选择先逃出去再战。

唯有常芸,仍然和那野猪胶在一起,混乱中,一跟晶莹的触须终于挨着了那野猪的身子。虽然只有片刻,但那野猪很快就感受到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疼痛在身体里炸开,像是有什么凶猛的陌生力量钻进了自己的体内,在它的血管里、五脏六腑里疯狂地啃噬,一点点地吞食!

“这、这是什么?”

巨大的痛苦淹没了它,它支撑不住,四腿一软,竟摔倒在地。一片狼藉中,它躺在废墟中绝望地苟延残喘,铜铃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滴血泪从里流了出来。

“妈妈!”另一头野猪大怒,顶开层层废墟,向常芸扑来。闭眼凝思的常芸听见异响睁开眼睛,手中武器一丢,那野猪便看到无数的触须像是一朵青色的花朵,在它头顶陡然盛开!

“啊——”

那触须如同万千只手,齐齐抓住了它的脑袋!

它倒在地上,没过一会儿,就全身发灰,一动不动了。

常芸从空中降了下来。心念一动,那些还在淙淙吮吸的触须很快地就拧成了一股,重回了她的手上。

“没想到还真挺好用的。”她看着手上的武器。

这东西,是之前为宰相府里的老夫人治病得来的报酬。她一直不知道如何使用,也是到了野女谷里被那边的一个巫女无意中瞧见了,才提点了她一回。

“之后得好好谢谢雪明……”

她这般想着,踏着满地残骸向外走去。瞧见了守在外面正犹豫要不要再冲进去的聂楚凤和祝蓉,她淡淡一笑:“搞定了,你们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吧。”

“……是,是!”结结巴巴地应着,两人快步走了进去,没过一会儿,才煞白着脸走了出来,“都,都消失了。”

常芸点头。

“你,你是怎么知道它们在菜里下了毒?”祝蓉有很多问题想问,却突然不敢看常芸的眼睛。

“我是巫医嘛,”常芸找了个理由,“解药放在给你们倒的茶里了。”

“那……那你怎么不降服了它们?”

“它们心肠太过歹毒,也不知道生抽了多少巫女的巫灵。这样的性子,降服太有难度。并且……”

常芸笑了起来:“我现在也做不到呢。”

祝蓉愣了片刻,才呆呆地点了点头。

“刘灵和谭乐儿……”聂楚凤有些难以启齿。刚刚客栈突然崩塌,她们被下了药,所以没能跑出来。

“连夜回去吧。”常芸没有再说。

第一百七十三章 伙伴

三人一狗,冒着夜色下山而行。

经过这场风波,常芸在聂楚凤和祝蓉心中的印象已经大有改观。祝蓉走在常芸后边,视线一次次不可控地落在常芸的身上。

竟然是橙带……

那头高等异兽的话语还响彻在她耳畔。常芸几次三番救她们于危难之中,她不是没有想过她的段位可能到达了黄带之上,可真的证实了之后,她仍然是感觉到不可思议。

这么小的年纪,还是个巫灵丙等,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聂楚凤的心中同样有了疑虑。她生性清高,一向看不惯一惊一乍的年轻巫女,可这次遇着常芸,明明是二十岁不到的姑娘,却还是被她无形中牵着行动——并且,她还心甘情愿地听从她的指令。

她本能地觉得,这人前途无量,是可以追随的可靠力量。

就这样,在心思翻涌间,她们行了几天几夜,终于顺利地抵达了淮阳郡里。

比起出城时见着的繁华景象,现在的淮阳郡就显得有些冷清。一些五大三粗的官兵在街上走着,举止粗鲁,神情傲慢,随手在路过的黄花闺女身上揩油的事情也时有发生。祝蓉脸上有了愁色,常芸和聂楚凤倒是神情淡漠,目不斜视地朝着巫学院走去。

“这异兽的事情,你们暂时不要透露,”常芸站在巫学院门口,对着身后的两位说道,“就当我们铩羽而归,而这,也只不过是我路上捡的一条白犬而已。”

祝蓉和聂楚凤虽然疑惑,却仍是点了头。

对于这样的说辞,陶和香自然是无法接受的。

派出十一人,回来的只有三人,原本计划时长数月的修炼,实际上却仅仅持续了几日。她十分不满,对着常芸等人破口大骂,三人却站得笔直,神情淡然地接受了这一顿训斥。

日子缓缓流逝,转眼就又过去了一月。

初夏悄悄地来了。

那一日,前线传来了羯军与云军对峙的消息。大战在即,剑拔弩张的形势让巫学院里十分压抑,偌大的训练场上常常回荡着巫女深深的叹息,她们明白,再过不久她们就要前往战场,做杀敌报国的英豪。

“我们和下面几个县镇的巫女,应该是第一批被送上战场的……”祝蓉坐在高高的树上,晃荡着脚丫,神情黯淡地对着身边的聂楚凤说道。

“别担心,”聂楚凤沉声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错,”头上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打不过就逃。”

祝蓉抬头,望向斜上方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倚着的那个身影。双眼黑亮,发丝缭绕,嘴角还挂着一丝戏谑的笑容,她看得呆了呆,才闷声说道:“哪有那么容易……”

“怎么不容易了?”常芸笑道,“跑不了就叫白犬,它准能带你逃之夭夭。”

祝蓉一愣,随即也笑了。

这些日子以来,常芸老是在晚上偷偷摸摸地训练白犬,每次训练归来,白犬都是舌头长伸气喘吁吁,一问才知道,常芸没训别的,全训练这白犬奔跑了。

“不管怎么说,命才是最重要的。”常芸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这还是祝蓉第一次见到常芸这么开心。

“你是有什么高兴事儿么?”她不禁问道。

常芸眼珠一转,笑呵呵地摸了摸在身旁望着她的小小蜂鸟,说道:“因为有伙伴要来了。”

*

林雪涵是在一月前看见那只蜂鸟的。

她捧着那毛茸茸的小鸟,飞一般地在竹海里掠走,没过一会儿就来到了碧云池前,满腔欢欣地呼唤。

树荫葱郁间,一方碧池烟气缭绕,三四个女子懒懒地趴在池沿,穿着清凉,神情慵懒,听着了林雪涵的疾呼,不急不躁地抬起头来,缓缓开口,声音里有略微沙哑的性感。

“雪涵,你该改改你这毛躁的性子了……”

“可不是嘛,想想月成那妮子,可比你稳重多了……”

“你们!”林雪涵气得跺脚,殷红柔嫩的小嘴也嘟了起来,“别说这些有的没的!看看,月成传信来了!”

这蜂鸟是之前为月成送行的时候她亲手交到她手上的。她性子倔强,就算心里千万个不舍,嘴上也不说半分。她只是将那灵球塞到了月成的手里,然后红着眼睛大步离开。

“月成?”一个女子从池里站了起来。她生得魅惑,一双眼睛水光盈盈,只着薄缕的身子更是有着优美的曲线。她伸出宛如葱荑的手指,朝着林雪涵勾了勾:“说吧,月成到底传了什么?”

“月成说——”她环视一周,故意拖慢了自己的音调,“她说——分身乏术,需要帮助。”

此言一出,众巫女顿时蹙起了眉头。

月成来这谷里三年,从未向任何人寻求过帮助。相反的是,她倒是在有意无意之间帮助了她们,让她们常常后知后觉地向她道谢。

这样的一个人……此时,却不惜动用飞禽传音,直叹“分身乏术”?

这到底是遇见了什么难题?

“不行,我得去帮她,”那魅惑女子一改懒散的状态,拾起池边的衣裳就上了岸边,“月成先前治好了我多年的顽疾,我还没好好谢谢她呢,她如今有难,我是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她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匆匆地往谷里走去。

“瑾瑜!”一个高瘦的中年巫女连忙唤住了她,“再过一些日子大人就要选人去做侍女了,你现在出谷,可有想过后果?”

“后果?”龙瑾瑜一愣,脚步也缓了下来。

一旁的林雪涵看在眼里,顿时急得跳脚:“我就把话撂在这里了,月成于我有恩,我是一定要出谷去寻她的!你们想走的就跟我一起走,不想走的也别拦我的路!”

“可是……”高瘦巫女张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

“可是啥呀可是!”林雪涵不满地看着眼前一众神情莫名的巫女,“当初拉着月成结拜的是你们,送别的时候万般舍不得的是你们,受了帮助说要加倍报答的也是你们,怎么现在就犹豫了呢?大人的侍女千千万,又不缺我们几个,你们怕,我可不怕!”

第一百七十四章 余宅作法·一

听闻此话,龙瑾瑜沉吟片刻,终于点头:“泓儿说得没错,这忙是一定要帮的。再说了……”她突然抬起头,看向周遭那郁郁葱葱的美景,轻声叹了一口气,“最近这些日子,我总觉得心里不得劲,这谷啊,怕是不出不行了……”

池里的一个女子心念一动,也缓缓地站了起来:“没想到,原来瑾瑜你也有这种想法。”

“嗯?”龙瑾瑜微愣,“难道婉柔姐你也如此?哎,你可是习断的,你要是觉得这谷出得……那就一定是要出了。”

汤婉柔轻轻点头,笑了起来:“我们这些人啊,躲了这么多年,也该出去看看了。”

站在一旁的魏灵慧闻言,无奈地摇头,终是不好再说些什么。

这事,就这样隐秘地敲定了下来。

*

没过多久,一行四人就趁着夜幕沉沉,从谷里溜了出来。

粗布麻衣,朴素发髻,这四人一改先前明亮妩媚的装束,换上了最普通的打扮,将她们的卓然气质掩藏了起来。一路上,路过民不聊生的贫苦山庄,也路过人声鼎沸的繁华县城,寻寻觅觅,兜兜转转,她们终于在一月之后抵达了淮阳郡里。

“喔……还真是壮观。”林雨泓在一行四人中的年纪最小,对陌生事物也最是好奇,她抬头看着那巍峨的城墙,发出衷心的惊叹。

“你啊,可真得改改这性子……”魏灵慧笑着摇头。

“你可别说了,小心她又闹了。”汤婉柔捂嘴柔柔地笑了起来。

打趣间,她们终于站在了巫学院之前。

望着那朱红的匾额,四人脸色都有些黯然。多少年以前,她们也是出身于州县上的巫学院里,和巫女同住同行,一起训练,一起挥汗如雨,一起朝着国之大巫的方向前行。可无奈的是,她们却终究敌不过命运的玩笑,沦为不受世人待见的野巫,隐匿山林……

“咳,”林雨泓轻咳一声,面色恢复寻常,“蜂鸟应该带到信了,等日落西山,月成就会出来迎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上空一声轻笑,下一刻,一个目带笑意的身影便从天而降,稳稳地落在她们的面前。

“不用等日薄西山了,”来人笑道,“老远就听见了你们的声音。”

“月成!”林雨泓大叫一声,喜出望外。

“雨泓。”常芸轻轻颔首。

“几月而已,却似好久不见。”汤婉柔和煦地笑着,“这一趟可不轻松,月成你可得好好地为姐姐们接风才是。”

“那是自然。”常芸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儿,我们另寻他处。”

寒暄之后,便是接风洗尘,大快朵颐,等吃饱喝足,言笑晏晏之后,常芸才将正事说了出来。

“此事,得麻烦瑾瑜姐姐了……”坐在酒楼的包厢里,她低下头,一抹愁思浮上眼底。

这几月以来,她在巫学院里潜心修炼,却从未忘记当日对余文逸的承诺。她时常在想沐儿到底是死是活,若死,是怎么的死,若活,又身在何处。

“这种灭门惨案,怨灵无数,怨气极深,若是寻常通灵巫女根本无从做法,唯有瑾瑜姐姐你这样的通灵大才,才能有这样的实力……”常芸顿了顿,沉声继续说道,“我和巫判院的人通了气,出入不是问题,若瑾瑜姐姐你同意,我们今晚就可去那余家宅子里一探究竟。”

“你这妮子……”龙瑾瑜轻飘飘地瞥了常芸一眼,佯装怒道,“这才见到面呢,你就叫我去作法,你这安的是什么心呢你……”

常芸一愣,随即喜上眉梢:“看来姐姐是同意了。”

“我能不同意嘛!”龙瑾瑜掩嘴笑道,“我要是不同意,指不定会有怎样的下场呢。”

常芸无奈:“还记仇呢。”

“好啦,”汤婉柔出声打断,“瑾瑜你去准备准备,我们几个也活动下手脚,晚上还要办正事的。”

“是啦。”龙瑾瑜“咯咯”地笑着,神情轻松,似乎全然没把晚上的事情放在心上。

但真的到了晚上,她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站在余家门口,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

余家了无生气的宅子里,此时却是盈满了惨白色的月光,如薄纱覆地,给那些死物添了几分空濛。无法避开的死亡之息如同一张遮天蔽日的网,一点点地向她逼近,让她的脸上再也没了妩媚的笑意。

“这……是死了多少人啊。”她低头喃喃。

“是一百一十三口人。”兀地,一道男声从背后传来。

她转过头,看见一个身着白衣的男人从门口走入,沉稳淡然,眉间却窝着一汪化不掉的愁。

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貌美的年轻女子。

“常姑娘,”余文逸对着常芸轻轻颔首,“接到你的通知,我就……”

“她怎么来了?”常芸打断他,十分不悦。

跟在余文逸身后的余桃心中一惊,抬起眼来瞧常芸的神色,正欲说些什么,余文逸已是低声回答道:“常姑娘,桃儿毕竟是余家的人,此事重大,我便唤了她一同前来。”

“呵。”常芸溢出一声冷笑。

再不看他一眼,她转向了龙瑾瑜:“瑾瑜姐,可以开始了。”

“嗯。”

龙瑾瑜颔首,神情肃穆地走到宅邸正中,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权杖。

那权杖非金非银,看上去也不过是一根寻常的桃木杆子,顶端却在须臾之后延出了一缕蓝光。在龙瑾瑜的吟哦声中,那蓝光越来越炽,越来越广,如同一弯穹顶一般将整个余家宅邸笼罩在内,就连寂寥的月光,也无法再侵入一分。

这是通灵结界,是可以阻挡魂灵窜出的良器。不仅如此,它也有跟障眼结界相同的作用,能让外界无法窥看内里动静。

结界布成,龙瑾瑜缓缓地跪倒在地。她双眼紧闭,双手高举,古老而神秘的咒辞从她殷红的嘴里慢慢吐出。

站在余文逸身后的余桃看在眼里,面色转阴,一丝阴霾爬上了她的眼底。

她转头看向立在不远处的那道清瘦身影——

这个常芸……到底是什么来历,能请来实力这么强劲的通灵巫女?

要知道,这里的四个陌生女子,可都是红带大巫啊!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余宅作法·二

余桃抓紧了手中握着的那东西,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随着咒辞的转急,龙瑾瑜敏锐地感受到了四周的变化。空气中似乎出现了一双无形的手,在缓慢而坚决地扰乱着时间和空间,一阵龙瑾瑜再熟悉不过的寒气,慢慢地包裹住了她。

寒凉中,她睁开了眼睛。

眼前不再是沉寂的余家古宅,而是飞沙走石的混乱之境。无数的石块、尘埃漫天飞舞,和着呼啸的寒风一起,一下又一下地打在龙瑾瑜的身上。

她却感受不到疼痛——她的注意力,全被空间里的另一种东西吸引了。

那是幽蓝的魂灵。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数量众多,保守算来,足有百具。这些魂灵在空中飘荡着,穿过破败的废墟,穿过飞走的尘埃,穿过几百个日夜的时间,来到龙瑾瑜的面前。

“看啊看啊,终于有通灵巫女来了……”

“之前巫判院的那些废物,没找来一个有用的……”

“这是谁啊,长得可真好看……”

裹着寒气的絮絮细语混着风钻到了龙瑾瑜的耳中。魂灵们张大了窟窿般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甚至有身形小巧的魂灵,快乐地在空中打着转儿,伸出泛着幽蓝光芒的手,就想来触碰她的身体。

“你们……”她艰难地开口。

外人看来,她仍是跪在地上吟唱。没人知道此时的她,竟已经坠入了这诡谲的异世界里。

“我是……来帮你们的。”她苦涩地说道。

说完,她不由苦笑。每次做法,她最不想面对的就是现在的这一刻。死去的时间长了,这些魂灵就会将死时发生的事情忘记,所谓的逃避便是如此。可她需要做的,却是要将他们的记忆唤起,以重现死亡来临之时发生的一切……这,不亚于第二次伤害。

“帮?为什么要帮我们?”

疑问刚出口,那些魂灵都是一怔,紧接着一种无法忍受的痛苦如洪水侵来,席卷全身。上百具魂灵齐声尖叫,啸声刺耳,惹得龙瑾瑜耳膜生疼,甚至有血丝渗了出来。

“啊!好痛啊!好痛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你们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为什么……”

魂灵纷纷捂住脑袋,在空中翻滚大叫。此等人间地狱,让龙瑾瑜安然多年的心也开始抽痛,她不忍地别开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突然,她看见了在远处角落里的那个魂灵。

这个魂灵不像其他尖声嘶吼的魂灵那般失控,她静静地飘在空中,意蕴不明地看着龙瑾瑜。看上去身形矮小,背脊略弯,似是一位老人。

老人?

心念一动,她想起月成先前的叙说。

“余家老夫人?”她试探地开口。

那魂灵轻轻点头:“你……想知道什么?”

她这一开口,其他的魂灵顿时平息下来,纷纷让开,为她分开一条通往龙瑾瑜方向的道路。

龙瑾瑜一怔,没想到余家家主如此开门见山。

“我受人所托,前来帮……”

“是那小姑娘吧?”余家老夫人露出了一点笑意,“真是难为她了。”

龙瑾瑜心中一暖:“她无时不刻都牵挂着当年的真相……”

余家老夫人却是苦笑:“知晓了真相又如何呢?这一百一十三口人的仇,老身我难不成会让她去报了吗?她的路还远着,不该为了我们这些死去的人再停留了。”

龙瑾瑜一急,脱口而出:“可是她说,那个叫余沐儿的女子还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这件事情,她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

“沐儿?”余家老妇人摇摇头,“沐儿还活着,让她放心吧。”

听闻这话,龙瑾瑜微微松了一口气。

“您真的不想……”

余家老夫人打断了她。

“余家数百年坦然立世,关心爱民,从不为一己私利戕害他人。可惜,这乱世却总有奸人要害你一败涂地。余家毁在老身我的手里,这是我的过错,是我的孽,就让这孽障,结束在老身这里吧……”

说完,她扬扬手,转身离去。

龙瑾瑜脑中一空,浑身的力气也泄了。

她跪坐在地,魂灵、飞石全都消失不见。权杖没了依撑,“咣当”一声掉落在地,惊起一片灰尘。

“月成……”她张张嘴,虚弱地叫着,“结束了,沐儿还活着,活着……”

这次作法动用了太多的灵力,她体力不支地喘着粗气,然而,抬起的手却始终无人来扶,意想中的欢呼也没有来到。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刚刚她坠入那异境的时候,原本密切地注意着她的常芸,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拉扯之力,那力量之大,直接让她跌在地上。

再抬头时,眼前就变了样。

祭坛,吟哦,羊脂白玉的权杖,还有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孩,以及那个一半血污一半美貌的脸——这竟是唐媛媛安魂定魄的那天之景!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在余家废墟之上吗,又怎的到了这里?

常芸摸不着头脑。

她感觉到自己置身于围观的余家人群之中,无法挪动,却看得异常清晰。

“咚!”“咚!”“咚!”

如记忆中一样,唐媛媛已经开始用权杖的末端重重地敲击着祭坛。

“安魂!定魄!”

唐媛媛厉喝。

刹那间,灵力汹涌,唐婉之的脸开始变得狰狞。黑色的触手从她的脸上冒了出来,就连皮肤也开始剥落,露出里面红色的血肉。

如果常芸记得没错的话,接下来,就是唐婉之的魂魄从君宁的身子里冲出,然后钻入唐媛媛的身体里,强行夺舍的时候了。

果然,一个黑影一闪,直直地朝着唐媛媛而去!

常芸睁大了眼睛。

眼前的一切突然被放慢了数倍——那急速的动作被分解,一幕一幕缓慢地呈现在她的眼前。

唐婉之是怎么一把抓住唐媛媛的魂魄扔出她的身体的,又是怎么蛮横地占据了唐媛媛的身子的,然后,唐媛媛的魂魄在离开自己的身体之后,又是怎么在空中尖叫地,扎入在场的某人身上的……

“小姑娘,老身谢谢你。”

一道沧桑的沙哑声音,响彻常芸的耳畔。

第一百七十六章 余宅作法·三

孤月悬空,夏日的夜凉爽,微风。

龙瑾瑜在林雨泓的搀扶下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

林雨泓还想去扶在地上呆跪着的常芸,却被龙瑾瑜伸手制止。她心照不宣地和汤婉柔对视了一眼,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她们不再是年轻的女子,她们阅历深厚,尤善察言观色。她们从常芸的背影看出,此时的常芸仿佛又回到了才入谷的那时,冷酷,浑身戾气。

常芸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回头,慢慢地走过静静看着她的众人,无视急切地想要打听消息的余文逸,来到了余桃的面前。

月光下,余桃的脸泛着微光。这是一张多么年轻美好的脸啊,明媚皓齿,顾盼生姿,是余沐儿口中的对她极好的大姐的脸。可是此时此刻看在常芸的眼里,却觉得十分的,恶心。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余桃。

余桃被她的眼神盯得发毛,掩在袖子里的手抓得更紧了,想要把那东西深深地嵌入自己的掌心似的。天人交战了数个回合,她才挤出了一点笑容,看似随意地问道:

“常姑娘,你作甚这样看着我?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

“哈,”常芸被余桃这话给逗笑了,嘴角一勾,讽刺的话脱口而出,“我这是被余家大姐的美貌吸引住了,这么美丽的脸蛋,怎么可能有什么不堪的东西。”

余桃如芒在背,面色仍是强作欢笑:“三年不见,常姑娘越来越会说话了。”

“我可没余家大姐你会做人。”常芸收了笑容,特意在“做人”二字上下了重音。

“常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在一旁的余文逸急急出声,“刚刚那场作法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说着,他用渴求的眼光看向龙瑾瑜,而后者却是一言不发,面色一片冷峻。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察到了有些不对。

“常姑娘……”

“余桃,”常芸突然开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视余桃的眼睛,“我这人也不喜欢兜圈子,我就直说了,你,不是余桃,你是唐媛媛,我这话没错吧?”

余文逸大惊。

“常姑娘,你……”

“你别说话,我在问这个女人!”常芸低喝。余文逸浑身一抖,心中再是疑惑,还是乖乖地闭了嘴。

余家败落的废墟之上,七人视线交织,气氛沉默而诡异。

“常姑娘,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余桃笑了起来,“大夫人不是在一年前就西去了吗?常姑娘是不是近日训练得太过猛了些,脑子有些不清楚了?”

“我脑子很清楚。”常芸往前迈了一步,距离余桃的距离就只有区区一尺。她本就生得高些,此时俯瞰着略矮的余桃,让余桃的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这……这是怎么回事?

余桃心中微惊。这常芸的实力明明没有到达这种地步,为何她现在却感受到了这么恐怖的灵压?

“常姑娘,别说胡话了,你还是让那通灵巫女解释下刚刚看到听到了什么吧……”

“那个不急。”常芸微微一笑,右手一伸,已是搭上了余桃的肩膀。余桃还未后退脱身,她便突然感受到了一种钻心的疼痛在她的肩膀上炸开,如同有上百根银针,猛烈地刺进了她的肉身!

“啊!常姑娘!”她大呼,妄想挣扎,却无法脱得一分。

“我再问你一遍,你是唐媛媛对吧?”

常芸背着月光,脸上阴暗一片,剧痛中的余桃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常芸那殷红的嘴唇,还有明晃晃的白齿。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请,请常姑娘放手!”

“好!”常芸断喝一声,“不愧是唐家的大夫人,这忍耐力果然不凡!”她手上一推,就将余桃推到了地上,右腿一抬,狠狠地碾上了余桃的小腿。

“可惜啊可惜,你可怜的灵魂就只能寄生在这只有黄带的身体里,被我这个小辈给这样凌辱……”

“常芸!”余桃双眼通红,浑身颤抖,却仍是倔强地抬起头与她对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本念你是沐儿的挚友,不想对你动手,但你要是再这般无理取闹,你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好啊,我倒要看看你对我怎么不客气。”常芸冷笑,脚上用力,巨大的灵力如重锤一般压在余桃的腿上,让她甚至听见了自己骨头的挤压碰撞之声。

“唐媛媛,我这么跟你说吧,你跟唐婉之的仇啊怨啊,跟我毫无干系,我也不想了解不想知道。但是你寄生在余桃的身子里,为了报复害死了余家上下一百多人,沐儿更是被你害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倒是想问你一句,你到底还想装到什么时候?”

常芸桀桀冷笑,语气冷得如坠三千寒窟。

她早该察觉不对劲的。余桃虽然因为她最初拒绝为余君宁治病一事与她有了间隙,但她对余沐儿和余君宁,却是不改初心一如既往的好的。可是,在余君宁病愈之后,余桃却在暗地里不安分了起来,抢了本属于余君宁的固灵丹,更是和余沐儿大吵了一架。

余家几位核心人物的死相同样蹊跷。唐婉之和余君宁受尽折磨而死,浑身没一处好肉,显然是在死前受了惨无人道的折磨。余成峰却只是好似安睡,仿佛下手之人对他心有怜惜一般。

更奇怪的是,余沐儿不见,唯独只有余桃和余薇活了下来。余桃更是以“嫡女身份”为由,来宣扬余沐儿的凶多吉少,不仅自个放弃了对沐儿的找寻,更是劝余文逸也一同放弃……

她现在完全有理由相信,这场灭门惨案,一定和唐媛媛脱不了干系。

在一旁的余文逸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刚刚没听错吧?常芸居然说余桃是唐媛媛?还指责她害死了余家上下,如此言之凿凿,仿佛在说的事实一般……

“不……”他后退一步,险些跌倒。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方,余桃挑起了眉毛,挑衅地看着常芸。

“好!有胆识!”

常芸所有的耐心全都耗尽,也懒得再跟她啰嗦,反手一抽,坠着暗红色流苏的黑色权杖就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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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围剿

权杖刚一出现,余桃就感觉到了一股幽幽寒气直扑她面门而来。

她咬紧牙关,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眼睛灼灼地看向常芸:“你这是要对我动手?”

常芸弯下身子,让自己的脸离余桃的更近了些。她的脸色有些狰狞,嘴里吐出的话却很平静:“我想要的,不过是当年的真相。”

“真相?”余桃笑了,“我实在是很好奇,你要是从我这里要不到这所谓的真相,你会怎么对我?杀了我吗?你难道就不怕巫判院的人了?还有,我的大哥可是一等判官,你就真的不……”

“嗖!”

权杖狠狠地击在了余桃的右腿上。

“唐媛媛啊唐媛媛,”常芸摇头,“威胁我是没有用的。”

“你!”唐媛媛吃痛,脸上顿时煞白一片,她狠狠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常芸。

“我……我可是沐儿的姐姐!”她高叫。

她这一声,让一旁呆若木鸡的余文逸稍微清醒了些。他犹豫地开口,声音里有他怎么压也压制不了的颤抖:“常姑娘,现在事情还未完全确认,你这样伤人,是否……”

“嗯?”常芸瞥了他一眼。

余文逸一愣,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从未想过那个总是淡然和他比试的沉默姑娘,居然会爆发出这样的能量,那浑身的戾气还有不怒自威的架势,让他又是心惊,又是心酸。

他叹了一口气,退后几步,再也不出声了。

常芸重新将视线落在跪坐在地上的余桃身上。

而余桃也恶狠狠地盯着常芸。

“哈,”常芸突然笑了,“唐媛媛,你是不是以为你不说出真相,我就会一直等你开口,留你一命?”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余桃怔住。

常芸斜睥着她:“我啊——从刚刚听到余老夫人的那句话开始,我就……没想让你活命!”

红光从权杖顶端倏地冒了起来,如一条奔腾的巨龙,极快地袭向了余桃!

“我管你认还是不认,说还是不说,你在我这里,就只能是一个死人!”

“轰——”红龙如一道闪电,劈向余桃之处。

这一式实在太过磅礴,就连先前被龙瑾瑜所布下的通灵结界都发出了颤抖的嗡鸣。黄沙腾飞,漫天飞舞,一片模糊中,一阵愤怒而尖锐的笑声突然响起,一个身影飞身而出,稳稳地立在了空中。

“你这小屁孩想杀我,还嫩了一点吧?”余桃狞笑,右手一扬,先前死死攥住的东西就被她抛射了出来。

“月成小心!那是恶灵!”龙瑾瑜大叫。

她是红带通灵大巫,就算离得远,也一眼就看清了那向着常芸突袭而来的黑色迷雾正是通灵巫女高等招式之一,恶灵扑人!所谓恶灵,便是生前受尽冤屈之人,在死后怨念不灭,诈尸回魂,极其凶险;若是常人之躯被这恶灵吞噬,便会被恶灵永久地占据身体,成为人不人鬼不鬼的行尸!

只有顶尖的通灵巫女才可以将恶灵收服为己所用。而唐媛媛,正是一名实力强劲的红带通灵大巫!

那恶灵张开血盆大口,狂啸着朝常芸袭去。常芸视力惊人,很快就看清了那东西的模样,脚下轻动,已是使出了身避术进行躲避!

这三年来,她时常和雨泓在竹海中穿梭腾飞,早已练就在空中行走自如的本领。那恶灵来得快,她奔得更快,却不是反方向的逃跑,而是抓住一切空隙往余桃所在的方向袭去!

余桃面色渐沉。

这可是她变卖了余家库房里的宝贝才换来的高级恶灵,居然就这样轻易地被这个常芸给躲过了!

更让她愤怒的是,这余桃不过是个黄带巫女,她根本无法用这具身体使出杀招!

原本想装傻到底,却被常芸的那条红色巨龙给砸出了原形,现在的她是进退维谷,四面楚歌。恐慌如潮水般打来,她猛一咬牙,就想要遁出宅子,逃之夭夭。

可是——

“别走啊,姑娘。”一个陌生女子突然在前方冒了出来,笑吟吟地看着她。在她的手里,还拿着一把镶满了宝石的短弩。

“你……”她大惊,立马就想调转方向逃跑。

“雨泓,瞧你,可把人家姑娘吓坏了。”一个妩媚的女人挡在了她的去路之上,媚眼如丝,语气里满是嗔怪。她一双柔弱无骨的手上,还拎着刚刚那头张牙舞爪的恶灵。

“你……你们!”

她气血翻涌,感觉一阵恶心,但还是用尽全力朝另一个方向跃去。

“姑娘,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一名习断的巫女。刚刚一算,你今晚有劫,还是在劫难逃……”一名女子温柔地笑着,出现在她的面前。

“啊!你们这些疯子!疯子!”

气火攻心,唐媛媛吐出一口鲜血,乘风之躯猛晃了几下,走投无路地调转身子,妄想再做最后的挣扎。

然而,她刚一转身,就看见一张绝美的面庞在眼前一闪而过,然后——

一把足以冻住她灵肉的长剑,决绝地刺入了她的胸膛。

“……这一次,你可没办法夺舍了。”

那女子微俯下身子,在她的耳边轻轻呢喃。

“噗!”

长剑被拔出。

万千血花如冬日之梅,从空中悠然落下。

余桃,不,唐媛媛睁大了眼睛,拼命地张开嘴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愈沉,愈沉,然后,从空中跌落,发出可笑的闷响。

她最后看着的,是那轮惨淡的月,仿佛在对着她耻笑。

……

林雨泓,龙瑾瑜,和汤婉柔,从空中缓缓降下。

龙瑾瑜上前察看了一番,满意地点头:“月成真是好剑法,直接断气,死得很干净。”

常芸走上前,用剑尖撩开唐媛媛胸前的衣裳,观察了一会儿,微微颔首。

“很晚了,走吧。”她收起剑,率先抬步走开。

“这,这尸体怎么办?”林雨泓疑道,“总不能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扔在这儿吧?”

常芸微微偏头,却没停下脚步:“就扔这儿吧,让她给死去的一百多口人陪葬。”

说完,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飘向了角落里一动不动的那道身影。

“……再说了,堂堂一等判官作为目击者都没说啥,我们又怕什么呢?”

语毕,她笑了笑,扬扬手,闪进夜色里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回来就好

余下的四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也笑着摇头,跟随着常芸离开。

余文逸愣了半晌,才慢慢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低头看向浑身浴血的余桃。

明明是明媚美好的容颜,此刻却冰冷似鬼。

双手握了握,喉咙滚了滚,最后,他在离开前,只遗下了一声叹息。

……

*

那日之后,常芸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微微放下了些。

沐儿还活着,这无疑是个好消息。并且据龙瑾瑜说,余家老夫人在谈起沐儿时神色淡然,语气算不得沉重,这正说明了沐儿不仅活着,还活得当是不错。

林雨泓四人在淮阳郡里玩了好些天,才一脸满足地找到常芸,说要告别。

“喏喏,这个是思逸姐姐给你做的新娃娃,你好好收着,可别再被人害了!”

林雨泓站在巫学院门口,将一个做工精良的巫蛊娃娃塞进常芸的怀里,佯装不悦地嘟嘴说道,“你不知道,我们出谷一趟得受多少罪!”

“就是嘛,”龙瑾瑜媚笑着,“我们这老胳膊老腿的,可真真是累死了……”

常芸失笑:“胡说些什么呢。”

魏灵慧无奈摇头。她缓步走到常芸面前,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将手掌放在常芸肩头,轻轻地捏了捏。

“保重。”

她开口。

“你可总算是说话了。”汤婉柔笑弯了眼,帮常芸整理了下衣领,神色温柔,“我说,小月儿,可别太想我们。”

说罢,她追上另外三人的脚步,回眸间,柔目淡唇,到底是添了一丝不舍。

常芸抬起手,轻轻地挥了挥。

黄晖的余晖下,四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直到再看不见四人的身影了,常芸脸上的笑意才慢慢地淡了下来。她抬头,看向天边绚丽的晚霞。

“说不定,还能看到晚霞呢……”

忽地,一道清冷的男声钻进了她的脑里。

苏丑……

她轻声笑了一下。

沐儿还好好地活着,这个消息应当告诉他才对……

这般想着,她便动身往杏林街上走去。

远远的,就看见了坐落在杏林街上最醒目之处的长昇坊。此时应是到了该打样的时候,几个小工忙碌地在店里做最后的整理和清扫;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低头立在柜台前,肤如白瓷,眼盛清波,柔嫩的双指在算盘上飞快地扫着,嘴角的笑意随着算盘欢快的声音,扬得越来越高。

另一个稍大些的少女捧着一方绢帕,递向了面前的一个白衣男子。男子伸手接过,犀薄嘴唇轻轻开阖,似在说着感谢。

常芸走得近了些。

有眼尖的小工发现了她,立马堆着笑迎了过来,微微弯着脊背说道:“这位客官,小店马上就要打烊了……”

常芸转过头看他,漾起一个微笑。

“我来找你们老板。”

她的笑容弧度只有些微,却笑到了人的心底。

小工看得呆了。

“我……我……老板……他……”

他说不出话连贯的话来。

拿着绢帕拭汗的白衣男子终于听着了声音,抬起头来看向这边。

在算盘上拨弄的女孩也抬头看来。

三人的视线在空中交织碰撞,竟让人生出了一丝恍惚。

常芸站在晚霞里,扬起笑容:“好久不……”

“常芸!”

突然,背后响起一声又惊又喜的断喝。

常芸的笑容僵住,面色也渐渐冷了下来。

如果她听得没错……这声音分明就是……

她回过头,看向逆光站着的那个男子。

上着白色交襟,下着黑色巫袴,这样的打扮在整个云国之上,就只能有巫士才有——

秦炎几个箭步冲来,就来攫常芸的胳膊!

“不枉我这几年来一直到这里来寻你!竟,竟真的让我碰见了!”

他红着眼睛,仿佛被无情抛弃的兽。

说到最后,他手上甚至带了力气。怒气后知后觉地冒了出来,冲刷了喜意,他恶狠狠地盯着常芸,低吼道:“当年你为什么要自己逃走!这三年你又到底去了哪里!”

常芸挣掉他的手:“我又为什么要对你解释?”

“你难道不该对我解释吗!”秦炎顾不上周围仍有人在,厉喝道,“你知不知道这三年是谁在帮你善后?是我!是我!我把自己的命给了你,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我并不想要你的命。”常芸不悦说道。当初她和这人之间的生死契,并不是她心之所愿。

“你!”

“常,常姑娘?”身后忽然传来迟疑的询问。

常芸扫了一眼怒气深沉的秦炎,转过头,看向苏丑。

“苏老板。”她笑着说。

回忆如风,苏丑呆了呆,想说些什么,眼眶却先红了。他急急地走来,想要再次确认般地定睛看着常芸。

三年过去,他长得高了些,不再像之前那般消瘦,一双眼睛看着常芸半晌,才笑了出来。

“总算是回来了。”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三年前,常芸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杀了王家小女,逃之夭夭,杳无音信。他和余沐儿想尽一切办法想要寻回常芸,却是徒劳。再之后,余家出事,沐儿不见踪影,他守着长昇坊,像守着一个港湾,不知疲倦地等待着曾经的伙伴归来。

而现在——他看着眉眼愈发深刻,浑身有着沉淀气质的常芸——终于,让他等着了。

常芸环视一周,笑道:“我果然是没看错人,看看,苏老板经营有道,当初的小小药坊竟成了这样的模样。”

苏丑面色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还不是靠姑娘留下来的方子,还有小小和大家的努……哦对了,常姑娘,我来向你介绍……”

他侧身,让他身后的少女完全地现了出来。

“这个是兰一,兰一她一直在等姑娘你回来,好跟你说声谢谢。不知常姑娘是否还记得,之前在那石室里,你曾救过一个少女……”

他絮絮地说着。

兰一满眼含泪地看着常芸。

常芸笑了笑:“没什么印象了。不过,兰姑娘,你可别哭,哭了就不好看了。”

兰一没想到常芸对她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呆了呆,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我不哭!”

她用手抹了抹眼睛,挺起胸膛大声说道。

常芸淡笑点头。

偌大的长昇坊里,众人不约而同地弯了眼睛。就连秦炎,也终是叹了一口气,对自己说,只要她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工突然从外面飞奔了进来,身子一个不稳,他摔倒在地,但仍长长地直着脖子,手脚并用地就朝着众人爬来。

“不……不好了!”

“开,开战了!”

他凄厉的声音,给恬静的重新相遇,画上了休止符。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一人之下

羯国出兵攻入的时候,云国的皇宫里,正在为皇帝盛宠的曦贵妃祝生。

王雨姝喝尽最后一杯酒,在皇上暧昧的眼神里站起来,嘟囔着要去醒醒酒,就摇摇晃晃地离席。

身姿窈窕,摇曳生姿,因为醉酒而随性伸出的胳膊抬了起来,轻轻拢了拢发髻。

这副模样,失了规矩,却多了妩媚。

而这种张扬的妩媚,却正是男人所爱的。

皇上流连地看着她的身姿,眼神渐渐变得幽暗,里面,有一簇火苗闪过。

王雨姝回到了自己的寝宫里。

服侍的太监一见着她回来了,连忙急急地迎了过来,声音里夹了一丝的埋怨:“我的好主子啊,这大喜的日子,您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王雨姝一边走,一边伸手将发髻上的簪子取了下来,随意地丢在地上,发出叮铃之响:“我累了,想回来歇歇。”

说话间,神色哪还有微醺之人的迷茫,倒像是个毫不酒醉之人。

张太监小跑着追上她,一边拾起散落一地的头饰:“我的好主子,您可别再这样了,小心惹得皇上不高兴呐……”

这皇上再宠你爱你,也不能总让你这么造啊。这费了大心思弄成的一场寿宴,结果主人公自行离席,这可算是什么事啊?

他虽不明说,但话里的意思昭然若揭。

王雨姝冷笑一声:“他就爱我这样。”

说着,她软软地落躺在贵妃椅上,皓腕撑头,媚眼如丝,看向张太监。

张太监哪不懂她的心思,连忙取来一柄镶翡烟管,递到了她的嘴边。

“娘娘,来,吃烟。”

他小心翼翼毕恭毕敬地说道。

王雨姝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还是你懂我。”

说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氤氲间,她飞扬的美貌若隐若现。

“说说吧,东宫那边怎么样了?”她看似随意地问道。

张太监低头答道:“病得更严重了。听派出去的人说,眼睛凹陷,面如菜色,嘴有恶臭,皇上去看了一次,就再也没去了……”

“哈哈,”王雨姝笑了起来:“嘴有恶臭?这方子可真毒!”

张太监心头一跳,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立马又低了下去:“大臣那边的谏言也越来越多了,小的琢磨着,东宫不宫的时候,当是近了。”

王雨姝又吸了一口,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

“迟早的事。”她的神色十分惬意,“等她死了,我的好事就近了……”

死?

张太监心中咯噔一声。

他可从来没听王雨姝说过,要害死东宫啊……

他心里正犯着嘀咕,王雨姝的视线已是看了过来,眼神凌厉如刀,声音也泛起了寒意:“怎的?你不忍心了?”

张太监大骇,“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的哪敢啊!娘娘做的事都是对的,就是借给小的一百一千个胆子,小的也断断不敢说一句‘不是’啊……”

王雨姝皱起眉头,冷哼了声:“就知道装。”

张太监谄媚地笑着,手脚并用地爬到王雨姝面前,伸出手力道适中地帮她捶起腿来。

王雨姝舒服地低声哼哼了几声,神色也缓和了不少。

张太监舒了一口气,更加卖力地捶了起来。

“……你说啊,”王雨姝突然开口,声音里是少有的苦意,“我走到这一步,又有个什么意思呢?”

张太监一愣,绞尽脑汁想了想,才接话道:“娘娘集帝宠于一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人之下万人之……”

“住嘴!”王雨姝突然大怒,一把将烟管扔在了地上,抬起脚重重地踢向张太监:“你告诉我,我要是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天下就不会有人不忌惮我的威名!更不会杀我亲妹,视我的地位如草芥!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王雨姝,凭什么做一人之……”

“娘娘!”张太监凄声高叫,顾不上胸腔疼痛,就猛地在冰冷的地板上一个接一个地磕头起来。

砰、砰、砰。

偌大的寝宫里,响起沉重的闷响。

王雨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看来今天是真累了。”她扶住脑袋,有些疲惫地垂下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覆下,在她白皙如玉的脸上落下阴影。

“娘娘……早些休息。”张太监苦笑道。抬起头,满额的血。

王雨姝却看都没看他一眼。

“本宫是该歇息了。还有,东宫那边的药量再加大些……我,等不及了。”

说完,她挥挥手,别过头,不再说话。

张太监如蒙大赦,诺诺地应着,弯着身子,退了出去。

偌大的寝宫里,只有贵妃椅的“嘎吱嘎吱”,和油灯滋滋燃烧的声响。

王雨姝手一扬,灯光尽灭。

她睁着一双大大的杏眼,在黑暗中望向一处。

她耳边似乎响起了她决心入宫的那时,家里老爷子对她的痛骂。

那个时候,老爷子又怒又悲地看着她,直骂她孽障。用最严厉的语句抨击她,说她身为堂堂的红带大巫,不一心向着苍生,居然想要进宫服侍权贵,做甘愿身在后宫的万千民女中的一个。

那时的她,一句话都没说。

没有人知道,她身为王家偏房的庶女,心中是多么渴望有一天出人头地。为此,她发了疯一般地修炼,终于在旁人还停留在青带绿带之时,她就跻身至红带大巫之列,成为家里小辈中的佼佼者之一。

但,这还不够。

这对于她二三十年来受尽的侮辱来说,还远远不够。

她决心另辟蹊径,进入皇宫,抛弃她地位低下的生母,和她资质一般脾气暴戾的妹妹,甘愿以姿侍人,做笑得最美的那道风景。

却没有人知道,午夜梦回之时,她心中那熊熊燃烧的**。

燃烧得,快要将她吞噬。

“快了,快了。”她呢喃着,在黑暗中的眼睛像狼一般发亮。

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想起先前在席上见着皇上那猥琐的眼神。应该快来了吧……拢了拢头发,她静静等待着外面人的通报。

然而,她终究是没有等到皇上的大驾光临。

她等到的,是羯国入侵,双方交战的骇人消息。

第一百八十章 行军会师

那天晚上,皇上还是来了王雨姝这儿,眯着眼睛醉醺醺地求欢。

王雨姝心中七上八下,不得安宁,好几次想要拒绝,最后还是咽到了嘴里。

她看着床榻上呼呼大睡的男人,伸出柔弱无骨的双手,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地掐了掐。

最后,却还是难掩愤懑地垂下。

常芸还未好好跟苏丑叙叙旧,就听着了开战的消息。

她有些无奈。在简短地跟苏丑说明了沐儿的情况后,就急匆匆地往巫学院赶去。

远远的,就看见巫学院门口停着了好些马车,一些巫女背着武器和行囊,站在夜幕之下,神情凝重而肃穆。

祝蓉和聂楚凤见着常芸,立马从人群里急急地迎了过来。还未走到跟前,祝蓉就急切地开口:“你可算回来了,校尉大人下令让我们连夜就往西边赶呢。”

常芸蹙起眉头:“今晚就走?”

“可不是嘛,”祝蓉摇头叹道,“之前听说的没错,我们果然是第一批要去的巫女。”

“呵,”常芸冷笑,“那那些兵呢?你可别告诉我,这次应战的主力就是咱们。”

祝蓉一惊,连忙环视一圈,见其他巫女并未注意到这方,才低声对常芸说道:“……你不是不知道,这些年国库亏空,克扣军饷,守疆的战士早有怨言,逃都不知道逃了多少。要不是这样,怎么会把主意打到我们身上?”

“呵,我怕一开始主意就是在我们身……”

“好了!”常芸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从上方传来一道凌厉的声音。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陶和香乘风而立,环视周遭:“前线告急,我们即刻出发!”

说罢,她挥挥手,便是一句多的话也是没有。

聂楚凤叹了一口气,将手中提着的行囊塞到了常芸手里:“我见你一直没回来,就帮你随便收拾了一下,拿着吧。”

常芸伸手接过。

白犬也乖乖地走到了她的身后。

聂楚凤见她仍是紧绷着下颌的冷然模样,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想开些。以前……巫女不也上了战场嘛。”

“嗯。”常芸点头。

她还记得之前打听到的消息。天德之战的后期,正是因为有了云国巫女的参战,才一转战场颓势,从而最终获得胜利。

就这样,淮阳郡巫学院一百零三位巫女,连夜出发,朝着西边的边境赶去。

一路上,舟车劳顿,却远远比不上悬在心头的那柄冷剑。时不时有流民拖家带口地从西边逃来,巫女看在眼里,只觉心中更加沉重。

据陶和香所说,这次派出的巫女队伍不只她们一支,还有一支来自固陵郡的队伍。这固陵郡虽比不得淮阳郡,倒也算是云国之上的一大重镇。不久之后,这两支队伍便会相遇会师。

“,我听我老乡说,这固陵郡有一位校尉大人,算是真的厉害,说一不二,雷厉风行,好些个在巫学院里哭哭啼啼的小丫头最后都被她教训得服服帖帖的……”

休整之时,巫女之间开始聊起了从各处听来的小道消息。

“哦?还有这样的事?那比起我们陶大人来说,谁更厉害啊?”

“这个嘛,,你凑近一点,我听着我老乡的意思啊,我们陶大人,在那位校尉面前,可真算是个小绵羊了……”

“哈?你可别说笑了!”

尽管在第一时间里表示了怀疑,但这番话,还是在这个巫女的脸上添了一笔愁色。

没过多久,这个消息就不胫而走,传遍了全军。到了会师的前夕,人人都忐忑地等待着新校尉的到来,他们比谁都清楚,陶和香只是个偏军校尉,在真正的校尉大人面前,也只有靠边站的份了。

终于到了会师的那天。

远远的,就听见整齐划一的行军声轰隆隆地传来。坐在地上休息的巫女们心头一惊,连忙站起身来,伸长了脖子看向远方。

那里,乌压压的一队人马走了过来。

为首的是一位身材消瘦的女子。大约三四十年纪,一身黑色劲服,姿色很是平平。尽管这样,她浑身却散发着一种让人难易忽略的气质,那是一种萦绕在她周围的戾气,是可以人挡杀人魔挡杀魔的霸气。

常芸看着她,心头一跳。

这个人,她竟然认识。

但她来不及琢磨。因为她在这人背后的队伍里,又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人,身形羸弱,眉眼如画,一双美目里有着被温柔所掩饰的傲气。抱起双手,她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众人,一抹笑意浮现在嘴角。

这不是王晴柔,还能是谁?

真是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见到她。

不过……她怎么离开了淮阳郡,去了固陵郡里?

常芸看得清楚王晴柔的相貌,王晴柔却是没有看着她的。这方,王晴柔用手肘轻轻捅了捅身旁的一个瘦削女子,笑道:

“灵,你看看这些呆子。幸亏我当年从那里出来了,不然也得变成这副样子。”

被唤作“灵”的女子微微侧了侧身,不着痕迹地离她稍远了一些,淡然回道:“姐姐高瞻远瞩。”

“就你会说话。”王晴柔心情极好地笑了起来,见校尉已经和陶和香说上了话,索性找了处干净地方席地而坐,伸出两条修长的腿来。

“喏,帮我捶捶。”

她的语气淡淡的,微微上瞥的眼神看向韩灵。

韩灵蹲下身子,垂着眼睛帮她捶起腿来。

“灵,你的手法是越来越好了。”王晴柔惬意地闭上了眼睛,发出小猫似的哼唧。旁边的巫女见着了,打趣笑道:

“晴柔妹妹,你真是好福气,别人都是来行军吃苦的,你可倒好,还带了个丫鬟。”

“你别乱说话。”说着虽是嗔怪的话,却毫无怪罪的意思,王晴柔笑了起来,“灵是我的好妹妹,才不是什么丫鬟呢。灵,你说是吧?”

韩灵低着头,小声地应了一声。

王晴柔见她这样,却是皱起了眉头:“灵,你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没有。”韩灵飞快地答道。

王晴柔冷了脸色,将腿猛地收了回来,冷笑道:“居然帮我捶个腿都不愿意。”

韩灵抬头看了看王晴柔,讨好地堆笑说道:“好了,我的好姐姐,可别闹脾气了。”

说着,她伸手过去,轻车驾熟地替王晴柔按起腿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恕难从命

王晴柔闷哼了一声,满意地闭上了嘴。

韩灵低下头去。

常芸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想起在以前,王晴柔还会压住自己的性子,对谁都温言细语的样子。时光荏苒,她的脸上多了倨傲,那是王家人惯有的表情,那是背有所赖的信心。

也不知道她的背后到底是谁,给予了她脱下面具的勇气。

“啊!这里怎么有狗?!”

突然,一声惊惧的呼喊拉回了常芸的深思。她抬眼看去,见到一个白脸细目的巫女面色煞白,用手指着地上趴伏的白犬发难。

常芸看向祝蓉。

祝蓉翻了一个白眼,小声说道:“这人自个踩着了白犬的尾巴,白犬也就露了一下牙齿,她就被吓成了这副模样……”

“抱歉。”常芸低头对那女子说道。

“你干嘛道歉啊,明明是她走路不长眼……”祝蓉有些不平。

那女子见常芸态度平和谦卑,挥挥手,最后说了几句,此事也就算作罢了。

然而有人却并不想此事作罢。

新校尉走了过来。

她看看地上趴着晒太阳的白犬,又看看别过头面露怯意的祝蓉,最后将视线落在一脸淡漠的常芸身上。“这是你的狗?”她冷声问道。

常芸点头:“是。”

“行军打仗,你带狗?”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大的笑话,那校尉阴测测地笑了开来。她的声音低沉,浸满寒意,让祝蓉的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

聂楚凤站在不远处,担忧地看向这方。

常芸面色未变:“在淮阳郡里无亲无故,无从寄养,迫于无奈,才将爱犬带在身边。”

爱犬?白犬的耳朵颤了颤。

“哦……”校尉笑容不减,一根手指却是像一把长剑般地指了过来:“宰了它。”

“什么?”

祝蓉大惊。

常芸却是不语。

“怎么,没听懂吗?”校尉指着白犬,“我叫你宰了它。”

“为什么?”常芸问道。

“你问我为什么?你告诉我,行军打仗你带畜生做什么?你要不要叫我教你‘军纪’二字怎么写?啊?!”

“它很乖,不会惹是生非。”

“不会?!刚刚难道不是?”校尉厉喝,一声眼眸看向那名女子。后者浑身一抖,低垂下头,满脸挣扎。

“最后一遍,军令,宰了它!”

“校尉大人,实不相瞒,这犬实际上是高等……”祝蓉往前一步,急急地说道。

她一直都不明白,常芸明明在暴风森林里成功地突破了体术六级,却为何讳莫如深,从不公开。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白犬成为刀下亡魂,这可是高等异兽,是极有可能成为扭转战场形势的不二法宝啊!

“祝蓉。”常芸长眼一瞥。

“常芸!”祝蓉大叫。

常芸不看她一眼,转向校尉:“校尉大人,小的恕难从命。我会严加管教,保证不影响军纪。”

“……好,好一个恕难从命。”校尉冷笑阵阵,一把从剑鞘里拔出长剑,直直地指向了白犬:“你不宰,我亲自来!”

“嗖!”

长剑劈空,发出刺耳的嗡鸣。

“大人。”常芸面色骤然变冷,往前微跨,正欲夺剑,突然听见背后一声异响,轰轰隆隆,如夏日惊雷一般!

“轰!”

以常芸为中心,方圆一丈的土地猛地下沉,形成一个巨大的凹坑!恰在这范围里的校尉脚下一颤,剑使歪掉,踉踉跄跄,好一会儿才稳住身形。

众人无不张开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因为常芸?

她竟有如此神力?

“你……”校尉气得浑身发抖,举起长剑又想劈来!

但常芸的动作已比她更快。她动如虚影,快步上前,紧贴着校尉的耳朵以只有她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段凤君,你以前斗不过我,现在也斗不过。你要再动这只狗,你可以想象一下你会有什么后果。”

“你!”段凤君怒不可遏。

“咣当!”她狠狠地将剑扔在了地上。

“大敌当前,你们还坐在这里休息做什么,给我全部站起来训练!”她高声喝道,眼神如刀子一般地落在常芸身上。

常芸笑了笑,蹲下身,轻轻地摸了一下白犬的头。

白犬别过头,哼唧了一声。

祝蓉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

她离白犬最近,在场也只有她一人看到,刚刚那凹坑根本不是因为常芸,而是那只一直微闭着眼睛趴着的白犬一拍右爪造成的!

白犬竟然有这样的实力?

这要是用在战场之上,又会有怎样的杀伤力?

还有,刚刚常芸到底跟校尉大人耳语了什么,竟会让怒发冲冠的校尉不再发难……

她深吸了几口气,才让自己澎湃的心情平复下来。

她投身在训练之中。

这次的训练,比以往的训练强度更大,时间更长,一些身体较为羸弱的巫女支撑不住,纷纷叫苦连天。校尉却自始至终都没有下达休息的命令,她将那些气喘吁吁的巫女拎出队伍,用最严厉的话语辱骂她们,责令她们绕场十圈。

“废物!废物!你们要是完不成,今天的晚饭就别想吃了!晚上也别想睡了!”她手上拿着手腕粗的长鞭,狠狠地抽在地上。

尘土飞扬间,她死死地看着人群中的那道身影。

常,芸。

她慢慢地吐出这两个字。

她从未想过,她会在这个地方再次遇见这个女子。几年前,她正是因为这个女子,被容依斥责,被同行看轻,她恨得极了,甚至想要叛逃巫学院。

老天不负她,那一日殷若凰一行人闯进了巫学院,大开杀戒,最后殷若凰甚至将容依拖到了祭坛,妄图用暴虐的手段制容依于死地。那个时候她就躲在祭坛下面,她很明白,若是二对一,以容依和她的实力,殷若凰肯定不是她们的对手。但是她不会出去。

她溜到了炼药房里,趁着混乱,偷走了易秉谦的药丹药方和名贵药草,还潜进了库房,痛快地搜刮了一通。

整个过程,她笑得无比的开心。

她终于要远走高飞,去寻找真正属于她的天空了。

那是自由的天下,是她段凤君能有一席之地的天下!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下套·一

为了这天下,她历经险难,熬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终于成为了这堂堂的校尉。

可是……

她却再次遇见了那个令人厌恶的常芸。

她冷笑。如今我是官,你是民,我是将,你是兵,以前我治不了你,难道现在还治不了了?

她看着常芸,面色一片狰狞。

自从会师之后,淮阳郡巫学院的巫女就没有再展颜笑过。

见过严苛如陶和香的,却未见过如段凤君这般的,这般的不近人情,这般的不可理喻。众巫女敢怒不敢言,气氛压抑得如同天边尽头层层的阴霾。

常芸最近也觉得有些不得劲。

段凤君跟她不对付,命令她做这做那,她想想就也忍了。但是这段时间她却发现了一件怪事,让她心中一直有些膈应。

似乎有人一直在看着自己。

那眼神灼热,饱含情绪。

是王晴柔?

这是她想到的第一个可能。她的确跟王晴柔有过四目相对,那个时候王晴柔狠狠地看着她,原本柔和甜美的脸上,却是蓬勃的怒意。常芸耸耸肩膀,在她看来,王晴柔对她虽有怒意,却不敢害她。要是敢害她,王晴柔早就会在三年前动手,而不用等到现在。

但她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可能。

以她对王晴柔的了解,她不会这样一直看着自己。

那又会是谁?

难道这些巫女里有除了王晴柔之外的别的王家人?

三年前她成功逃脱,王家人以淮阳郡为中心,在周围的城镇里大肆搜寻,就连宫里的曦贵妃也震怒不已,下令巫判院严查凶手。

三年过去,常芸不敢保证地说王家人就放弃了对她的寻找。

猜想纷乱,让她从未松弛过的心弦更加紧了。

几日过去,行军队伍已离战场越来越近。那一日,段凤君嘴角带着古怪的笑意来到众人面前,说要带众人玩一个游戏。

游戏?

众巫女心头涌出不祥的预感。

她们不认为这个精瘦如柴的女人,会让她们真正地嬉笑玩乐。

果然,段凤君抚掌笑道:“你们也知道,再过几天我们就得上战场了。这上战场嘛,有胜有败,有生有死,有躲在最后躲避死亡的,也有打头阵冲锋陷阵的。那么问题来了,我们这些人里,哪些人打头阵,哪些又在后头呢?”

她“哈哈”大笑起来:“依我看啊,不如就交给老天爷来评判。站在左边的为一拨,站在右边的为一拨,这两拨人啊,各派一人上来,谁输了,谁在的那拨就打头阵做死士,你们说可好啊?”

她的笑声尖利而刺耳。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出笑容。尽管这笑容,是这么的让人不悦。

众人面色惨白,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她们不敢相信,她们的命运竟会被这么可笑的方式所左右。

一直站在段凤君身后的陶和香眉头紧皱,上前一步:“校尉大人,羯国来势汹汹,我们还是得根据先前训练的成果排兵布阵才对……”

“对?什么是对?”段凤君冷了脸色,“在这里,我说的话才是对!”

说罢,她长鞭一指,各从两拨人中点出一人。

一个是王晴柔,一个就是常芸。

常芸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

这是又给她下套呢!

王晴柔曾和她一样,都在段凤君手下修炼过体术三级。不知是否是因为这层关系,还是她脸上那谄媚的笑容,王晴柔是这么多人中,段凤君唯一会和颜悦色与之说话的人。

而段凤君特意挑了王晴柔和自己,很明显就是冲着她来的。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下套·二

王晴柔笑着上前一步,对着常芸扬了扬下巴。

常芸亦走上前去。

段凤君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把弓,左手右手各一把,轻飘飘地一掷,就扔向了对立站着的两人。

王晴柔伸手接过,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段凤君的声音紧随着飘来:“游戏很简单,看着那边的那棵树了吗,谁射下来上面的叶子,谁就获胜。”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远处。

那里,是一棵矮树。此时正值炎炎夏日,本是树木茂盛生长的季节,那棵树却光秃秃地立在土坡之上,两片叶子吊着,摇摇欲坠。

众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算没有丈量过距离,她们也一眼看得出,这棵枯树离这边的距离,已经远远地超过了三十丈!

能在这样的距离下射中树上的叶子,已经不是体术一级的范畴,而是非人类的范畴了!

校尉大人真不是在开玩笑?

王晴柔也蹙起了眉头。眼珠转了转,她对着段凤君笑道:“校尉大人,我前些日子训练过了头,手上有伤,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我的好姐妹韩灵来代替我玩这个游戏。灵她箭术了得,比我还好上几分。”

她侧了侧身子,身后低着头站着的韩灵就现了出来。

韩灵抬起头,紧张而惊恐地看向前方。

段凤君脸上划过一丝不快,但转念一想,仍然是同意了王晴柔的提议。

王晴柔笑吟吟地将长弓塞到了韩灵的手中。

“灵,就看你的了。”她低声说道。语中明明是加油鼓劲的意味,韩灵却听出了淡淡的威胁。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常芸拿着手中的长弓,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幕。

这个韩灵她不是没有注意过。在她看来,这人不过是跟在王晴柔身后的第二个苏琉璃,只是相较苏琉璃而言她更加沉默,低调。她看了看韩灵瘦削的肩膀,还有挺得笔直的脊背,在心中暗暗猜测她的段位。

她的灵力并不弱……看样子,至少得是个绿带。

这样的实力,为什么会甘愿在王晴柔的身后?

她没再多想。

因为眼前还有这个可笑的游戏在等着自己。

她瞄了一眼手中的长弓,很快就发现了这弓上的问题。这弓的弓弦软绵绵的没一点气力,弓身上也有多处毛病,就连她在暮云府托宛娘买的那把弓也比这好了不少。

真是难为了这女人给自己弄来这东西。

常芸举起长弓,正想开口讥讽,余光就看见刚刚还神色莫名盯着她的韩灵突然拉弓暴射,箭如长虹,直直地就向那枯树袭去!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

就连常芸也滚了滚喉咙,终是没说出话来。

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那箭划过了虚空,一丝不差地射中了其中一片叶子。

枯叶哪承受得住这滔天的力量,连颤抖都未曾有过,就从树上落了下来。

全场一片死寂。

韩灵垂下手中的长弓,回眸看了常芸一眼,又很快地别过了眼睛。

“这样……可以了吗?”

她轻声问向王晴柔,声音里蕴着一丝的颤抖。

王晴柔咬咬牙,笑道:“灵的箭术果然出神入化!只是不知道……常姑娘的箭术又会如何?”

她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一双眼睛牢牢盯住常芸。

第一百八十四章 我是巫医

不止是她在看常芸,所有人都在看着常芸。

常芸所在的那拨队伍,紧张而急切地看着她,那眼里的火苗随风曳着,仿佛马上就会熄灭。

常芸从呆愣中醒来,深深地看了缩在一旁的韩灵一眼。

“我认输。”她说道。

“什么?!”身后爆发出一阵惊呼。

这个韩灵的箭术虽然出神入化,但是常芸还没试过,怎可就这么轻易地说了放弃?

竟然有这样不负责任的人?

所有人都厌恶地看着常芸。

祝蓉心中起了急,连忙走到众人面前高声安慰:“常芸她有些紧张,希望大家能理解理解,多给她一点时间……”

说着,她就转身来拉常芸的胳膊:“常芸,没关系的,不管怎样,我相信你。”她低声说着,眼里闪着关切而认真的光芒。

常芸看着她。

“只要试试就好。”她重重地捏了捏常芸的胳膊。

常芸终是无奈地摇头。

她举起那把破烂的长弓,将长箭搭上那软绵绵的弓弦之上,右手用力拉弓,双目如炬,盯着远方那片在枯树上摇摇欲坠的叶子。

她想起以前,想起在暮云府里,她为了能够留下而发疯似地训练。

那个时候的三十丈像是在天边。

“嗖——”

她手上一松,箭便飞走。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看向那破空而去的箭。

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见,那箭去得那么决绝,像是射箭之人毫无迟疑一般地,将那承载了半数人希望的箭,送到了迷蒙的天边。

箭扎入郁郁葱葱的草丛中,消失不见。

那叶子还在微风中轻轻地摇着,像是在嘲笑。

人群中,聂楚凤低下头,无声地苦笑。

众人先是震惊,继而被浓烈的愤怒所席卷。她们身为巫女,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体术一级的了,她们当然能看出来,这一箭的失败不是因为射箭之人的技艺不精,而是射箭之人的故意为之!

她是故意的!

“……什么人啊,要真射不中就算了,居然玩这一招!”

“她凭什么啊?不仅带狗来队伍里,还拿我们的前程我们的性命当儿戏……”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开了,言语的力量如洪水一般泛开,把常芸包住。祝蓉压住心中怪异的感觉,只能一声声地为常芸解释。

而常芸只是静静地站着。

她看着手中的弓。

看着远处的那棵树。

她想起了五年前,想起了那片晚霞之中,立在暮云府的自己拉弓暴射。

心中有靶。

“心中有靶的成效?射到别人的靶子上算不算?”

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可爱的戏谑的笑声。

低声笑了一下,她扔下手中的弓,领着白犬走远。

众人怒视着她,却还是给她默默地分开了一条道路。

直至她走远,众人才如梦方醒,开始新一轮的抱怨。

段凤君看着常芸的背影,轻蔑地笑了。她看了看一脸得意的王晴柔,又看看缩在王晴柔身边面色惨白的韩灵,拍拍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是生是死,接受命运的安排吧。”

她丢下这句话,冷笑着走远。

*

从这件事之后,常芸在行军队伍里的日子便变得不好过了起来。

时不时地被拿了物件,或者走路时被撞了一下或是被绊了一脚,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就连祝蓉和聂楚凤也受到了牵连,但她们仍然隐忍着,默默地守在常芸的身边。

祝蓉觉得,常芸有些变了。

她变得愈发沉默。明明是极烈的性子,明明是受不得一点委屈的人,却在被那些人恶意地攻击时只是微微抬一下眼,连一句呵斥的话都是没有。

甚至有一次,她操练回来,看见自己的行囊被人翻得一团糟散得满地都是的时候,她也是木然地将东西捡起,淡淡地环视了一周。

周围的人都厌恶地看着她。她却只是一言不发,沉默地收拾着地上的东西。

祝蓉看着看着,就觉得有些疼了。

当更多的,却是无法理解的困惑。

她不明白,常芸到底是怎么了。

就在这样的气氛中,一行一百余名巫女,终于抵达了战场。

纵使之前有想象过这场战争有多惨烈,但真正地看见了,众人还是觉得心脏一阵抽痛。废墟片片,血流大地,那遍野的尸殍,无不向众人诉说着这场对决不是儿戏,而是一场真真正正的杀戮。

云国天平了这五十余年,如今大战当头,如同一头棒喝,敲在这个已在安乐乡太久的国家。

军营里一片压抑。

冲锋陷阵的是正规军,可怜这些年来云国并未居安思危,很快就被对方打击得溃不成军。常芸一行人抵达的当夜,就有人来求医,为一批最新送回来的重伤士兵医治。

这些巫女多是习断和习通,习医的寥寥可数,更何况是去面对那些伤兵,谁都不知道即将面对的会是怎样的场景。

常芸第一个举了手。

“我是巫医。我去。”她站起身,低头对身边的祝蓉说,“照顾好白犬。”

“我……我也去!”祝蓉摸摸白犬,扭头对聂楚凤说,“拜托姐姐了。”

聂楚凤叹了一口气。

“你不会医术,跟来做什么?”常芸无奈。

祝蓉却是坚决摇头:“巫女人人习医。”

常芸见她如此,便不好再说些什么了。

她们两个,和着其他几个自愿站出的巫女,冒着夜色,穿过硝烟淡去的战场,来到了另一处军营里。

在那里,幽暗的灯光下,无数的伤兵像是黑暗里独自舔舐伤口的兽,睁着痛苦迷茫的眼,看着这突然闯入的陌生人。

常芸的心像是被人猛击了一下。

她在暮云府里,在云水乡里,甚至在淮阳郡里,都曾有过给病人医治的经历。但那些时候,她都是规规矩矩地坐在宽敞的房间里,看着那一个两个的病人,游刃有余地断病。

她从未看见过……这么多的病人,这么多的伤痛,这么多绝望的眼神。

空气里是浑浊的恶臭。耳朵边是压抑的呻吟。

她低下头。

“……爹,爹爹!”忽然,一声痛苦的惊呼在角落响起。

她循声看去,见到一个年轻的男子抱着面色煞白的中年男子痛哭出声。这年轻男子,不,他的年纪顶多算是个少年,他的左臂在袖子里空荡荡的,而那个中年男子,身体软绵绵的一动不动,显然是已然西去。

周围的空间开始诡谲地变化。常芸仿佛置身在清云镇的那个小医馆里,看见自己的爹爹躺在地上,被人用草席一圈圈地裹了起来。

她咬紧了牙。

死死地捏紧了手中的药箱手把。

第一百八十五章 云国的未来

那个死去的中年男人很快就被人草草裹了裹,抬了出去。

前来几个巫女对视一眼,将手中的药箱放下,就要为这些伤兵诊治。

然而——

“滚!你们给我滚出去!”

那个刚刚丧父的年轻男子用仅剩的一条胳膊,抓起能够抓到的任何东西,疯狂地向巫女们砸来。

“可笑不可笑,你们是巫医?除了能拿根棒子装神弄鬼你们巫医还会做什么?你们给我滚,这里不欢迎你们!”

有巫女气极,手一挥射出一道青光,就把那些袭来的物件给砸了个粉碎。

那年轻男子却仍似醉酒之人大声地嚷叫,在大幅度的动作间,他的断臂处渗出了乌黑的血,顺着空荡荡的袖管,滴在地上。

常芸走上前,一掌拍到了他的头上。

男子双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常芸从药箱里拿出纱布和药膏,仔细地给他的断臂处上药包扎。在她做这一切的时候,身边清醒的伤兵都静静地看着她,那些眼神中,有厌恶,有诧异,还有心如死灰的绝望。

包扎完成,她站起身来,环视一周,开口:“我只说一遍,不想活的,就去死。想活的,就让我们治!”

她的声音铿锵落地,却没惊起一点涟漪。

回应她的,只有如浓墨般无法划开的沉默。

从那天夜里开始,常芸的人生又清晰地认识了一个词,那就是绝望。她和其他巫女穿着最朴素的衣,扎着最草草的发,从清晨到夜晚,从生到死,医治过数人,送走过数人,可到最后,却还是有源源不绝的伤兵从前线送了过来。

“巫女大人,求求你救救我……”

“我家里还有孩子,我不想死啊……”

“我才十六岁,我不想就这样死在这里……”

这样的祈求,她听过太多太多。可听得更多的,却是那从喉咙里滚出的血泡破裂的声音,那种“咕噜咕噜”的声音,是有诉求不能言,有生命不能留的痛楚。

她在战场外,是无所不能的橙带巫女;可她在这战场上,却是费尽全力,也只有杯水车薪的笑话。

尽管因为这杯水车薪,让她的名号在这些伤兵中流传开来,让她成为所有习医巫女中的佼佼者。

她在这样的反差中明白,要想结束这绝望,终结这噩梦,就只有让这场战争,永久地停止。

那日傍晚,她为一个奄奄一息的伤兵断病之后,来到临时为巫医搭建起来的休息帐篷里。

刚坐到角落里,就听见身边两个巫女的小声议论。

“欸,你们听说了吗,有人送来了好些药材、药丹、器具,足足装了五辆马车呢!”

“真的?”闻者不禁喜出望外。

要知道,伤兵的数量与日俱增,原本的那些药根本不够他们消耗的。前些天,军医长甚至大发雷霆,痛骂上面克扣物资的贪官污吏。现在这批物资的送来,无异于是雪中送炭。

“可不是嘛,并且我还听说啊,这次送药来的,竟然是光州的秦家……”

坐着擦拭权杖的常芸心里一动。下一刻,帘子被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就闯了进来。

“常芸!”那人喜出望外,“总算寻着你了!”

来人上着白色交襟,下面是玄色的巫袴,也许是赶路太过劳累,他华美的巫袴上沾满了泥点。风尘仆仆,却满脸的释然。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常芸。

常芸一脸淡漠,将权杖收好,站起身来:“出去说。”

她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秦炎轻颔首,跟着她出了军医所。

他们来到一片无人的空地之上。空气里还漂浮着淡淡的血腥之气。

“你来这做什么?”常芸负手立着,言语中有一丝的不耐。

秦炎微咳一声,讨好地笑着:“我的命攥在你手里,你去哪,我自然是要跟去哪儿的……”

常芸皱起眉头,耐心全失,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你到底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我和你之间,并未有任何的关系。”

秦炎苦笑:“怎能这样说。”

“怎么不能这样说,”常芸的声音里透着疲惫,“你害我失手,但之后你也帮了我,你我之间就算是已经两清了。我当初自己逃走,也正是因为我不想再跟你有什么瓜葛。我这人,不想欠人恩情,也不愿被别人麻烦,你懂吗?”

“我懂。”秦炎的苦笑更深了:“只是,常芸,我帮你,你不会欠我,因为日后,我会从你这里再取回的。”

常芸愣住。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秦炎如此直白的解释。

“你手里握着我的命,我心甘情愿地帮你,不止是我,还有我背后的秦家。常芸,你懂吗?”

“我不懂。”常芸叹,“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话说到这份上,再隐瞒下去,便可能会永远地失去这个人。心里隐隐地冒出这样的念头,秦炎有些恍神,他想起了从少年时期的那个梦,想起了那头匍匐在地韬光蓄锐的黑豹。

他仔细地看着常芸。

上次在长昇坊里相见,他还未仔细地打量,如今见着,却感觉到一阵心惊。当年的那个青涩少女不见了,这几年沉沉浮浮,时光的影和战争的阴,在她的脸上刻下了无法忽略的印记。

她终于长成。

“因为,我在你身上,看着了云国的未来。”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你的身上,有这个国家的未来,有无数人的希望,更有我秦炎的梦。我甘愿辅佐你,只求我心安。”

第一次相见,他就看见了那个女子身骑异兽,手握权杖,带领千军万马冲向敌军。

从那个时候他就该明白,他多年来巫灵的沉寂,就是在等待这样石破天惊的一刻。

他,云国上最末等的巫士,却真正地窥见了国运。

常芸静静地看着秦炎。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你相信?”

“我相信我看到的。”

“可我……”常芸突然垮下了肩膀,她伸出手,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上面,有被药汁泡得发白的痕迹,有被剧痛中的伤兵咬的牙印,还有,那沧桑的纹路。

在这军医所的一月,她见了太多的生死,她太累了。

“我谢谢,你这么高看我。”她苦笑,落下这句话,重新回到了军医所里。

那日晚上,她累得极了,独自离开军医所,来到山边,眺望黑夜。

层峦叠翠,广袤无垠,原本壮烈的边境之景,却成为生灵涂炭的战场。

云国的未来……

秦炎的话还嗡嗡地响彻在耳边。

外人看来的天方夜谭,却像是一颗种子,和她心中的**不谋而合。

眸光一闪,她看见了坐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小白色身影。

心中微动,她走了过去,却发现是先前赢了她的韩灵。

“你怎的在这里?”她低声问道。

韩灵被吓了一跳,连忙抬起头来,见着是常芸,面色更加不好了,躲闪着眸光,嗫嚅道:“我也是习医的,想来想去,还是来这里比较好……”

常芸没说话,而是在她身旁坐下。

“固陵郡怎么样?我还没去过呢。”她随意地开口,声音轻松得像是面对多年的好友。

韩灵一愣:“挺好的。”

“嗯,”常芸点头:“你认识王晴柔?她对你好吗?”

韩灵神色倏地黯淡下来:“……她,对我挺好的。”

常芸笑了笑:“那就好。说起来,你的箭术不错,是有特别地训练过吗?还是师从什么名师?”

韩灵看向远处星星火火的战场,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变得柔和。她长得不算好看,是常人看一眼就会忘记的容颜,但此刻她眼中流出的柔光,却会让人一眼万年。

“其实,是我自个瞎练的。”

常芸笑了:“瞎练就能做到百步穿杨,姑娘你真是有天赋。”

韩灵也笑了,笑着笑着,却是低下头,眼底一片幽暗。

“我没什么天赋的,我太笨了,只能靠着一次次的练习。”她的声音低不可闻。

常芸伸出手,想要摸摸韩灵的脑袋,却还是收了回来。

“加油。”

最后,她只能说出这两个字来。

“我……回去睡了。”韩灵有些慌乱地站起身,也不看常芸,小跑着离开了。

常芸没有看她的背影。

她摊开两手手心,低头定定地看着。

她这双手,杀过人,救过人,害过人,帮过人。现在——

她不得不用这双手,改变她的命运,保护她想保护的人,甚至,让这浊世更浊,让这乱世更乱。

她将双手插进自己的发里,抱住自己的头。

再抬头时,她的眼里已满是晶光。

*

第二日,常芸将药箱留在了伤兵营里,辞了祝蓉,往来时的地方而去。

据之前听到的消息,前些天巫女就已经上了战场。奈何羯国已不是五十年前的羯国,他们吸取教训,有备而来,骁勇作战,甚至也派出了他们国家的巫女。更甚之,就连巫士也上了战场。

他们强占了一个接一个的山头,步步逼近,已把云**逼向了绝路。

常芸抵达的时候,段凤君、陶和香,还有正规军那边的将领将士,正在商量反击的策略。

第一百八十六章 龙,龙,龙·一

低矮的帐里,众人沉默地站着,面色一片沉峻。

自从羯国入侵以来,他们真真切切地吃到了常年不修工事的恶果。异国的将士如同洪水一般呼啸而来,在云国的土地上厮杀叫嚣,云国已节节败退,被逼入绝境。

“现在该怎么办?”杨毅抛下这个问题。

陶和香看了看这个传闻中凶悍善战的大将军一眼,眼底闪过一丝痛楚:“将军,你也看到了,这羯国攻守皆有强兵,毫无破绽,并且据前线消息来看,他们甚至有可以喷火吐龙的异兽坐镇,无论哪个方面,我们都是……”

“你的意思是,就这样坐以待毙?”杨毅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桌子上扬起一片灰,还有几张轻飘飘的纸张。陶和香浑身抖了一抖,深吸一口气,才继续缓缓说道:“军人保家卫国,又怎可坐以待毙……”

“呵。”突然,一声冷笑传来。陶和香心中一颤,抬眼看去,却是许久没发声的段凤君。

她环视一周,鄙夷地道:“都到这种时候了,还谈什么军人道义?现下撤退保留实力才是最重要的,你们想把命丢在这儿,我可不想!”

“校尉……”陶和香张张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诚然,现在战事到了这个阶段,再谈什么反攻都是徒劳。守住这最后的防线,已然是他们能尽到的最大努力,要是这防线守不住,那他们也只能灰溜溜地,往回撤退……

“我还有办法。”

突然,布帘被人从外掀起,一个瘦高的身影走了进来。

虽是女子,却有了男儿才有的剑眉星目。段凤君一看见来人,顿时怒不可遏,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废物,就这么让闲杂人等进来窥听军事?!”

常芸微微一笑:“是我非要进来的,怪不得他们。”说罢,也不等段凤君开口,她就转向了杨毅,低下头毕恭毕敬地说道:

“将军大人,小的斗胆进言,请给小的三日时间,小的可深入敌军,将其异兽斩获。”

“你!”段凤君瞪大了眼睛,呵斥道,“来人啊,还不将这人给我拖下去!”

杨毅却大手一扬,制止了她的命令。他看向常芸,眼神深邃:“你刚刚是说,你有办法可深入敌军,将那异兽铲除?”

常芸淡笑点头:“将军也知道,此次战败,除了我们自身原因以外,对方的巫士和异兽也起到了极大的作用。据前线消息,这异兽可喷火吐龙,所到之处片甲不留,杀人无数,小的在军医所就见过许多被烈火烧伤的伤兵。小的斗胆求大人再在此处抵御三日,让小的深入敌军,寻找突破之口……”

杨毅看了看常芸,突然笑道:“你是说,让我在这里给你守三日?”

常芸面不改色:“小的绝不辱使命。”

杨毅又道:“只你一人?”

常芸皱眉,想了想:“如若有他人同行,也不是不可。”

杨毅再看了看常芸,抚掌大笑:“好,正巧本将军也不想做那丢盔弃甲的逃兵!那我就给你三日,三日后你若不归,我就当你死了!”

“是!”常芸抱拳回道。

段凤君在一旁面色红一阵白一阵,她何尝听不出来,这杨毅嘴中那“丢盔弃甲的逃兵”是在隐射自己。她的眼里迸出恶毒的光芒,落在杨毅和常芸的身上。

这贱蹄子……你自己赶着去送死也好,免得脏了我的手!

陶和香依杨毅之命,领着常芸从军帐走了出来。帐外,一众巫女和士兵沉默地站着,他们的眼睛里,是快要满溢的绝望。

“挑几个人吧。”陶和香低声叹道。

常芸看了一圈,正欲开口,人群中已有三人走了出来。

一个是聂楚凤,一个是谭乐儿,还有一个,竟是先前训斥白犬的那个姑娘。

“我们跟你去。”三人齐齐开口。

常芸微愣。

良久,她笑了:“你们就不怕死?”

“死”这个字,太沉重,让在场数人的呼吸都有些不稳。聂楚凤却是笑了笑:“做逃兵也不一定能活,冲锋陷阵也不一定就会死。再说,有你在,死又何惧?”

常芸同样笑了起来。

她深深地看了看面前的三人,笑容隐去,肃然低语道:“你们,会活着回来。”

*

当天夜里,一行四人,便趁着夜幕沉沉,往西边探去。

此次行动秘密,四人穿着暗服,头戴蓑帽,就连白犬身上都被强制地用墨汁染了黑。四人如同暗夜里的老鼠,悉悉索索地朝着此行的目的地而去。

早在军医所的时候,常芸就听闻羯国异兽的消息。那些九死一生逃命出来的伤兵称那头异兽为“火龙兽”。这火龙兽凶猛无比,窥见其全貌的几乎都死在了烈火之中,只有常芸先前救治的那个断臂年轻男子,得以在重伤之前看得它的样子。

“那是一条龙,”那一日,那常芸再一次为男子换纱换药之后,男子突然开口,神情恍惚,“我从未见过龙,可是,那天,我却真正地见到了。”

“什么?”常芸蹙起眉头。

男子突然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龙!我说我见到了龙!又长又大的火龙,浑身都是火,那喷的火,比我们修的长城还要长!”

男子的力量惊人的大,指甲深深地陷进常芸的肉里。她却不觉痛,疑道:“你说的可是异兽?”

那男子却对她的疑问置若罔闻。他喃喃自语,干涸的嘴唇一直在念叨:“龙,龙,龙……”

常芸这才明白,为何最近送来的伤兵多以烧伤为主。原来,是羯国将异兽运用在了战场之上。

后来,她从这个年轻男子的口中断断续续地得知,这火龙兽是羯国的秘密法宝之一,一旦战势不顺,羯国就会出动这头异兽,由一个黑衣人驱使,以火来屠灭云国的将士。所到之处,死伤无数,在须臾之间就可将战场颓势扭转回来。

“停。”

行至一条沟壕,常芸压低声音,命令身边三人停下脚步。

潜伏在这沟壕之中,抬头看去,便可看见羯国的一处兵营。她们一路以来,不停地在地上搜寻异兽的巨型脚印,并结合周围植被的灼烧程度,来推测火龙兽的方位。而这处兵营,便是她们这次搜寻之途中第一个遇见的兵营。

第一百八十七章 龙,龙,龙·二

夜色之下,两三个手执权杖的士兵在来来回回地巡视。常芸目光如炬,很快就发现他们手中拿着的并不是寻常武器,而是把把泛着冷光的权杖。

这里的巡逻人,不是士兵,竟是巫士!

“怎么样?”聂楚凤趴伏在沟壕之上,沉声问道。

常芸没接话,而是凝眸继续往前探看。她看见,这兵营里除了几顶帐子之外,在正中央的位置,还有一顶明显大了许多的帐子。这帐子里隐隐有火光显现,帐外更有重兵把守。

“极有可能就是这里。”常芸下了结论。

其余三人面色渐凝。

“今晚就行动吗?”黄柠问道。

“不,”常芸摇头,“我先去探探情况,你们在这里隐蔽好,等我消息。”

说完,她提起权杖,冒着夜色窜走。

一路上,她身形灵巧地绕过数个巡逻的巫士,一步步地向着中央的巨型帐子靠近。无奈这帐外有重兵把守,就连帐顶都有巫士立在上面守着,可谓是重重关卡。

得想个法子。

常芸隐在一棵树上,凝眸想着。忽然,下方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一个身穿黑袍的身影一闪而过。在那人的手上,还拿着一个同样穿着黑袍的人偶娃娃。

黑衣人?

常芸心中一动。

时间已浪费了不少,再不行动,等天亮了可能就无法再有机会探明情况。常芸咬咬牙,从树上窜出,轻落在帐顶,用匕首从后方抹了帐上巫士的脖子。

鲜血飙射,双目凸出,巫士一声都没发出,就软绵绵地朝下倒去。

刻不容缓,常芸蹲下身子,一手牢牢地把住巫士的尸体防止他掉落,一手用匕首在帐顶划开一个口子,目光探入,想要看个清楚。

入目的,却是一双灯笼大的猩红眼睛。

常芸吃了一惊,立马将手中尸体放置在帐上,飞身窜出,往旁边森林遁走。还没在空中行了几步,就听见背后突然一声巨大的吟啸,轰轰隆隆,震得大地都颤抖了几分。

回头间,看见那帐内红光四起,在影影错错的光影里,一个庞然大物的影子映在帐上,若隐若现。

常芸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森林之中。

在帐外,一个黑衣人静立原地,一边听着面前巫士的报告,一边看着脚边的巫士尸体。

他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暗光。

*

火龙兽的所在之处已经确定,常芸和其余三人开始商讨突袭的计划。

“这次突袭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剿灭火龙兽。一旦得手,不可恋战,需尽快撤离。”常芸手拿树枝,在地上画出行动路线,“帐外的巫士我会事先解决,聂楚凤你带着白犬潜入,如果败露,便由白犬护着你逃出。乐儿,黄柠,你们在外围支援,一定护楚凤的周全。”

“那你呢?”聂楚凤突然问道。

“我?”常芸笑了笑,“到时候你们先走,不用担心我。”

“可是……”

“别可是了,”常芸打断了她,“天马上黑了,再有一个时辰,开始动手。”

聂楚凤喉咙滚了滚,终是没说出话来。

一个时辰过后。

太阳颤抖着跌下水平线,万物重回黑暗的母体。兵营里,几个巫士用过晚饭,和另几个巫士进行换班。

“哎,真是想念家乡的全羊和美酒啊。”一个巫士舔舔嘴唇,目露向往。

“可不是嘛,这军营里的饭菜要多难吃有多难吃,也不知道上头是怎么想的,打了这么多场胜仗,都不改善一下伙食……”

“不过我听说,云国倒是有不少好吃的。等我们打到了光州,那还不得吃个够?还有啊,云国的女子也是个个细皮嫩肉的,我听我同乡讲,那大腿随便一掐,都能掐出水来……”

“真是想想就激动,哈哈哈哈……”

淫邪的笑声在夜色中低低地响起,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他们面前的地面上,突然滚来了一个小娃娃。

这娃娃只有半个手掌高,浑身用细麻绳拧成,看上去虎头虎脑,倒是有几分可爱。奇怪的是,这娃娃的头上有两颗不知什么材质做成的黑眼珠子,在黑夜中,发出诡异的微光。

“咯咯咯……”娃娃发出骇人的笑声。

这笑声刚一传来,刚刚还沉浸在畅想中的几个巫士心头一凛,一股麻痹感便从脚底升了上来。这感觉像是有万千的蚂蚁在身上爬了上来,每到一个地方,就让那个地方无法动弹,等到娃娃的笑声停了,这几个人也都一动不动了。

但他们的脑子还是清醒的。他们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常芸在树上看着,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巫蛊娃娃是由野女谷的通灵巫女制成,通过林雨鸿的手转交到常芸手上。这娃娃能麻痹方圆一丈以内所有人的神经,让人的身体动弹不得。

但,有效的时间却只有短短的一刻钟。

如先前所约定的,聂楚凤领着白犬已经从夜色中赶了过来,绕过身子僵直的巫士,来到了帐前。聂楚凤的脑中飞快地回忆着,按照计划,她应该趁着无人察觉的时机,以快取胜,杀那头火龙兽一个措手不及。

时不可待,聂楚凤毫不犹疑地掀开了帐帘,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团巨火携着呼呼风声,直朝她面门袭来!

聂楚凤哪里会料到竟这么快就惊动了火龙兽,纵使立马使出身避术,还是被那火团给扫到了身侧。

她跌出两丈开外。

“嗷——”

白犬震怒,几乎是须臾之间,它的毛发迅速地变长,白色的毛发如羽翼一般散开;它的身子也极速地变大,从一个毫不起眼的黑犬,变成了一头身长两丈、高约一丈的白色庞然大物。

它的前爪在地上焦躁地刨着,等待着。

热浪扑来,灯笼大的红色双眼在黑暗中先显了出来,紧接着是三根粗壮锋利的爪子,和被黑色鳞片包裹着的巨大身躯。

龙首高昂,龙须缭绕,在它面前,来自暴风森林里的高等异兽,渺小得不过是个孩子。

?

第一百八十八章 龙,龙,龙·三

躲在暗处的黄柠看着眼前这幕,心急如焚。

她不是头脑一热就跟着常芸来的。她幼时被狗咬伤,便对那些毛茸茸的生物有着天生的恐惧,之前不小心踩着了白犬的尾巴,她便惊喘连连,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但是没想到,新来的校尉段凤君却抓住这个,对常芸发难。那个时候她听着那些污言秽语,看着常芸沉静解释的样子,突然就觉着了有些不忍。

从那之后,她便默默地关注着常芸。

她看见过常芸故意将箭射偏,将活命几率更大的机会让给了对面;她也看见过有伤兵来求援,常芸第一个站了出来说着“我是巫医”;她也看见过在众人一筹莫展段凤君甚至要带着大家去做逃兵之时,是常芸决绝地说,要孤身入敌,歼灭异兽。

她便也站了出来,想要助她一臂之力。

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心安。

现下,聂楚凤被火团扫到,生死不明;白犬虽然发生了异变,但在那火龙兽面前却似孩童之于成人,小猫之于猛虎,不管怎么看胜算都是渺茫。她捏紧了手中的武器,就想冲出去。

“你干什么!”谭乐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可轻举妄动!”

“可是……”

“别可是了,常芸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不可妄动一分!”谭乐儿沉声喝道。

早在风霜森林她就明白这个道理。

她早已无条件地相信常芸。

黄柠急得脑门冒汗,但还是听从了谭乐儿的话,重新趴回树枝后面。

她在等待,等待所谓奇迹的出现。

月光下,一龙一犬在对峙着。龙生得高大,两个黑洞般的鼻子里呼出腥臭的浊气,扑到白犬的脸上。白犬怒极,咧开嘴唇咬牙切齿,两只前爪狠狠地在地上刨抓着,却迟迟没有行动的迹象。

忽然,火龙兽脖颈微仰,目露凶光,一阵灼热之息扑面而来。

一条足以毁掉这里一切的火龙从它的嘴里喷了出来!

“嗷——”白犬狂吠着逃窜,在空中翻飞奔跑,想要逃离这骇人的火海。霎时间,这小小的兵营里火光冲天,那些个因为巫蛊娃娃而呆立在原地的巫士被这火龙扫到,纷纷化成灰烬。

热浪,火星,焦熟的肉味,原本寂静的夜,突然变成了火海地狱。

火龙兽虽然生得高大,但行动却有些笨拙。白犬虽然身形较小,但速度惊人,它疯狂地躲避袭来的火龙,但就是不远离,一圈接着一圈地在火龙兽的四周打着圈儿。

这样的把戏看在火龙兽眼里,无异于是被戏弄的侮辱,它的双眼变得血红,在黑夜中如同两个小型的太阳;脖颈微仰,一只前爪朝着白犬遁走的方向伸了出来。

“嗷!”

两厢夹击,白犬躲避不能,被火龙扫到。羽翼一般的白色毛发变黑变焦,纷纷掉落,但转瞬又有新的毛发生长出来,甚至隐有蓝色光芒显现。

火龙兽得意地仰头长啸,发出震天动地的龙吟。

但它没有看见,火海中一个黑色的小小身影突然从角落里窜了出来,稳稳地落在了白犬的身上。热浪滔天的火海中,她的双目却是那么的晶亮,如同亘古不熔的宝石,在火光中发出最璀璨的光芒。

她的双手拉伸出最漂亮的曲线,一把流光溢彩的长弓,赫然嗡鸣。

“嗖——”

长箭决绝地朝着火龙兽而去!

火龙兽哪里会料到竟有这样的偷袭,庞大的身躯来不及反应,它只能尽力调动自己的身子,来躲避这突然的一箭。

那箭射中它的鳞片,发出叮当的铮鸣。

火龙兽一愣,随即再次喷射出火龙,直冲那人和白犬而去。这一次,它不再把那长弓放在眼里——那箭射在鳞片上很快就被弹走,根本无异于隔靴搔痒,又有何惧呢?

它张大嘴巴,疯狂地喷射火龙,烈火灼地,所到之处满目疮痍,大地被烧焦成道道黑乎乎的沟壑。

屠戮生灵、支配万物的快感已经席卷了它,它臣服于自己的**之下,变成了一台真正的杀戮机器。在这场癫狂的杀戮中,它的双眼渐渐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它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光这一切!

“轰!”

巨响阵阵,土山崩塌,它高昂着头,所向披靡。

然而——

自负带给了他意想不到的命运转折。一只毫不起眼的长箭,以再精准不过的角度,直直地射向了他的双目!

它根本瞧不起的小小木箭,竟刺入了它的眼睛!

猩红的眼睛炽热如日,却抵挡不住那尖锐的箭头。金属刺破血肉,破坏它的神经,巨大的疼痛在它的脑子炸响!

刹那间,世界变成了一片血红。它狂怒地扭动自己的身子,激起万千尘埃,嘴里喷出的火龙更是变大变长了一倍,以毁灭一切的姿态,疯狂地在世间肆虐。

常芸拍拍白犬的脖子,后者低鸣一声,心有灵犀一般从空中落下,稳稳地砸落在聂楚凤的身边。

此前聂楚凤被那火龙扫到,已是行动受限,狼狈不堪。为了不在火龙兽暴虐的攻击中失了性命,她不得不用尽最后的灵力使出钟罩术,勉强保命。

此时她的灵力已到了极限。常芸俯身在白犬耳边轻语了一句,白犬便张开嘴巴,轻轻地从地上叼起奄奄一息的聂楚凤,带着她奔出数丈之远的低洼处,将她轻轻地放置在地上。

“楚凤,挺住。”

常芸在一条火龙卷来之前,将一枚丹药迅速地塞进聂楚凤的嘴内,然后飞身重回白犬身上。

她死死地盯住眼前的火龙兽。

双目已瞎,攻击也毫无章法,此时的火龙兽是被困在黑暗里的怪物,等待着命运最后的审判。

常芸冷笑一声,驱着白犬精准无误地躲过条条火龙,来到了火龙兽的面前。她悬在空中,仔细地观察这庞然大物,想要找出它最软肋的所在。

火龙兽对她的靠近毫无所觉,仍是呜咽着吐出火龙。

长剑拔出,剑指咽喉。常芸咬牙,将剑狠狠地刺出!

“……姑娘,可千万手下留情啊。”

蓦地,耳边响起一声暧昧的低吟。

第一百八十九章 觉醒

说也奇怪,随着这道声音的出现,刚刚还处在狂暴之中的火龙兽突然停止了暴动,小声地呜咽一声,乖乖俯首退后几步。

在它鳞片密布的背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男人。

这人一身黑袍,长发及踝,目如深潭,左手还拿着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偶娃娃。常芸认出来,这正是之前那晚见到的黑衣人。

看来,这就是那个驱使人没错了。

见常芸停下动作,黑衣人满意地笑笑,说道:“我这坐骑是我从烈焰丛林里捕获而来,花了三年时间,由上百给巫士耗费无数心力训练而成,却被姑娘你两箭给射中了双目,变成了一个废物。也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又要怎么赔我?”

常芸死死地看着上方的男人,不怒反笑:“要想我赔你,你得先赔云国的安宁!”

语罢,她驱使着白犬猛冲过去,权杖上骤现而出的炽热红光,如一道惊雷劈向那异兽。但是如此同时,黑衣人右手一挥,便有一道黑气飞速而来,想要阻挡常芸的行动。

半空中,红光和黑气相遇,在空中迸出刺目的白光。

常芸这一击,是将自己的灵力通过权杖进行外现,来势汹汹,无所畏惧地直冲对方而去。但很快,她就感觉到那黑气带来的寒意绕过自己的灵力,穿过手中的权杖,来到了她的体内。

痛!

剧痛炸开,她面色苍白,左手甚至要抓不住白犬的毛发。

她死死地看着前方,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

恍惚之间,她记起多年前的那个午后,老院长用那长长的龙头杖击打在她身上的场景。那个时候,她也是这样痛着,但是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痛,才让她向死而生,凤凰涅。

“哎……”

一声喟叹在耳边响起。

然后,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股熟悉的,但是比以往都还要炽热的热流涌了出来。

霎时间,外现的灵力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度,虚空之中,红光如烈日,铺天盖日地将寒冷的黑气团团围住,然后决绝地吞噬,像是两个星体的碰撞,眩目之后,万物沉寂,只余一片寂静。

远处拖着身受重伤的聂楚凤逃跑的黄柠和谭乐儿,看到远空中出现的这一幕,惊讶地忘记了继续逃亡。

红光散尽,常芸有些虚弱地趴伏在白犬身上。

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东西彻底觉醒了。

那东西,强大,不可一世,但绝对……不会伤害她。

她呼出一口浊气,慢慢地抬起头。那黑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而那火龙兽正俯首在地上,奄奄一息。

这就是当棋子毫无作用时,被抛弃的模样。

常芸苦笑,轻拍白犬的身子,驱使着它来到了火龙兽的面前。

没有一丝犹豫,她拔剑刺入火龙兽的心窝。曾经傲视群雄的庞大异兽哀嚎一声,彻底软倒在地。

它最后感知到的,是一把剑在它身上随意地划拉,像是买肉的人,在对面前的所属物在无情地挑拣。

夜深了。

常芸擦擦脸上的血,用找来的牛皮口袋装好一些龙鳞、龙爪,龙须,放在白犬的身上,然后翻身上去,带着白犬往之前计划好的撤退路线行进。

黑夜依旧不太平,远处仍有火光乍现,不知是何地方。

没行多远,常芸就寻着了黄柠等三人。在夜色中,聂楚风躺在地上,缓缓而微弱地呼吸;黄柠和谭乐儿睁着圆鼓鼓的眼睛,看向坐在异兽之上的常芸。

眼前的这个女子面色沉静,仿佛先前的恶战从不曾出现。

她们的心中,突然涌出了一丝的喜悦。

她们知道,那是对未来的希望。

是她们心甘情愿追寻的方向。

军医所里。

韩灵检查完最后一个伤兵的伤势,撩开帘子,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她已经数不清这是在这里的第几个夜晚了。最初来这里的时候,她还能在忙碌之间遥遥地看着那个人,可自从那个人走了,自己的世界里也就只剩下了救人这一件事来。

这些日子,送来的伤兵越来越多,自己也越来越累。她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因为一时的心软而来到这个地方,她想回去,但是却又发现自己回去不了。

她来到最近常去的一个崖边高处,坐了下来。

“加油。”

耳边似乎还能听见那道声音。

她低头,苦笑,然后双眼又再恢复一片冰冷。

这个时候,她突然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沉闷声响。那声音起初并不大,但渐渐的,那其中蕴含的危险意味越来越多,整个山头都在微微颤抖。

她惊恐地朝目光的尽头看去,那里,有人形涌动。

敌人!

一个念头猛地从她的脑海里跳了出来。但是……怎么可能呢?这里是隐蔽的军医所,是军医救治伤兵的地方,攻打这里完全不具备战略意义,为什么会在这样的一个深夜里攻击这里呢?

她根本来不及多想,连忙站起身来往帐篷里跑去。

可是,还没跑几步,她突然感觉到头顶上方似乎有什么东西陆陆续续地飞过,让她呆若木鸡。震惊之余,她抬头看去

那里,是密密麻麻的羯国巫士。

他们手里罪恶的权杖,已经开始攻击手无寸铁的伤兵和军医。

“今晚,不太平啊。”谭乐儿转过头去,看向远方的火光,“不知道又是哪里出了事情。”

黄柠也忧心忡忡。她观察了一会儿,开始仔细地回想现在所在的方位,良久,她才吞吞吐吐地疑惑道:“你们说……那里是不是咱们的军营啊?”

“不像。”常芸摇头。

此时她走在白犬身边,而白犬的身上驮着仍昏迷不醒的聂楚凤。

“我们得快点回去,三日的期限快到了。”她沉声说道。

谭乐儿表情有些狰狞,恨声道:“回去之后,得狠狠地打那女人的嘴巴!”

常芸摇头笑了笑。

黄柠却还是一直挠着脑袋,疑惑地看向天边。

突然,她猛地一拍脑袋,大叫道:“我知道了!那里是军医所啊!”

第一百九十章 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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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 201军医所?

谭乐儿和常芸都有些发愣。顶点 更新最快

军医所是救治伤兵的地方,地处防线之后,攻打这里没有任何意义。为何羯国会在这样的一个深夜里,处心积虑地攻打军医所?

难道……

三人对视一眼,心中不由升起不祥的预感。

“你们先回去,我要去军医所。”常芸冷言吩咐,将聂楚凤和牛皮口袋从白犬上移了下来,翻身上去。

“你要去做什么?那里战事不小,你这样孤身前去可无异于羊入虎穴啊!”黄柠大急。

“对啊,三日期限快到了,我们得赶快回去复命才是!”谭乐儿也急声劝道。

常芸一言不发,神色严峻地看向远方。

那里火光冲天,照得一方黑夜亮如白昼。

她转过头,面色苍白,眼如星辰:“回去,这是我的命令!”

命令!

这两个字太沉重,敲得两人心中都是一惊。明明常芸无官无爵,可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这两个字,却比先前见过的所有校尉将军都要来得有震慑力!

“是……”

“是……”

两人红了眼,退后一步,让出一条道来。

她们眼睁睁地看着白犬在奔跑远去的过程中越来越大,浑身白发大张,隐有蓝光浮动。

她们明白,这是激战前的预兆。

她们不由地担心,才刚刚经历与火龙兽殊死搏斗的常芸,是否还有体力,从那战场上平安地回来。

一路疾驰,常芸渐渐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之前跟黑衣人的那一战,虽然结果是令人满意的,但是其中过程,还是耗费了她大量的灵力。

尤其是在体内的那个东西觉醒后,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了一种疲倦。她不明白,这种疲倦是体内那东西带来的,还是她自身能力太过弱小的后遗症。

离火光之处越来越近了,空气里都是烧焦的糊味。难闻的气味让有些虚弱的常芸稍微清醒了些,她打起精神目探远方,搜寻她此行的目的。

曾经简陋但还算井然有序的军医所,此时却是一片狼籍。帐篷大片大片地倒地,无数伤兵的尸体躺在地上;他们的眼睛惊恐地睁开,似乎是想在死前记住敌人可憎的面目。

可是哪里还有敌人呢?

敌人早已猖狂地转向下一个地点。

黎明将现,白犬踏过废墟,驮着常芸毫无章法地搜寻。

她越看周遭一分,心就越沉。

人呢?

人呢?

愤怒和恐慌开始渗入她的血液。她想起几年前她刺杀王知琳失败,一路赶回云水乡的时候,在看见巫学院满地残尸之后,她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情绪。

常知行死后,她以为她不会再害怕失去什么。可是后来才发现,她害怕失去的,明明就是活生生存在的啊。

她咬着牙,用长剑一点点地挑开那些尸体的头发。

不是这张脸……也不是这张……她银牙玉碎,每查看一具尸体,她的面色就铁青一分。她的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内心叫嚣着嗜血的**。

“杀啊……”

远处传来将士的嘶吼。她抬眼看去,果然如她之前所料想的那般,失去火龙兽的羯国恼羞成怒地大规模发动进攻,继报复后方之后,开始转向前方与云国决一死战。

死战!

是要死战!

这些屠杀无辜之人的畜生,这些毫无人性的渣滓,不与之死战,又怎么能行?!

可是,在那之前,她必须要找到那个人,只有找到那个人,她才能

“呼。”

突然,她耳朵轻动,听到了一声极细的喘息。

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她翻身下来,飞奔而去,来到了一顶满目疮痍的巨大帐篷之前。已经倒地的帐篷如巨幕一般铺在地上,她颤抖着手指,慢慢地掀开。

“呼。”

这一次,那喘息里多了如释重负的意味。

常芸一言不发,静静地观察着眼前的女子。她躺在一个已经死去的伤兵身上,而她的左边身体被沉重的帐篷死死压住,隐有血液渗出;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上满是狼狈的血痕,唯有一双黑亮的眼睛,如小鹿般湿润。

“常、常芸。”看着常芸来了,女子有些惊讶,神情也有些忧伤。她竭力地想挤出一丝笑来,却比哭还难看。

常芸别过头,深吸了一口气,才转头道:“韩灵。”

韩灵气若游丝,笑道:“我……我可真是没用,想救这个伤兵来着,结果,结果人没救成,自己也被压到了这下面……”

常芸僵硬道:“你别动,我来救你出来。”

“别、别了……这帐篷很重的,你,你搬不动的。”

常芸不语,站起身来。她抽出权杖,想要用灵力将压在韩灵身上的帐篷摧毁,但她想了想,还是垂下手来。

“你忍着点。”

常芸决定用最原始的方法。

她用力将压在韩灵身上的篷布和圆木推开,尽管她十分谨慎,韩灵还是不可抑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常芸皱眉,手上加大力气,终于将韩灵的左边身子解救出来。

“看来这手脚是废了。”韩灵似乎注意到了常芸的表情,苦笑道。

常芸没说话,将她抱起来,放在了白犬身上。

她拍拍白犬的脖子,下了命令。

“你……”韩灵突然开口,语气里有压抑的探究,“你为什么会来救我?”

常芸平静地看着她,表情里找不到任何波动的蛛丝马迹:“顺路。”

她说得这么笃定,韩灵就算心有疑惑,也渐渐放下心来:“多谢你了。”她笑着。

常芸目送着白犬驮着韩灵离去。

直到远到看不到了,她才慢慢地垂下头,一丝苦意爬上嘴角。

这世界上啊,的确有许多可以顺便为之的事情。

可这样的“顺便”,绝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摇摇头,抬起头来。

远方,太阳终于冲破了黑暗的层层阻碍,颤抖着从地平线之下爬了上来。黎明的光辉笼罩大地,烧焦的土地,血腥的气息,远处的鏖战,都无法阻挡这光芒的来临。

新的一日已经开启。

常芸腾空而起,向着厮杀的战场,御空而去。

第一百九十一章 责任

季升手持长剑,身姿灵巧地躲避掉根根毒箭,护送着秦炎来到一处隐蔽之处。顶点 更新最快

约摸一个时辰之前,后方失守的消息刚传来没多久,天边就轰隆隆的一片巨响,紧接着就是浩浩荡荡的羯军杀来。

季升跟着秦炎在这军营里也混迹了一段时间,他很明白,这一次羯军来势汹汹,带着死战的决心。

死战……

他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

公子和自己,会死在这儿吗?

前些日子,公子突然来到了这战场前线,还带来了一众秦家死士。季升跟随秦炎十多年,他从未知道,公子居然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培养了这么多的精兵健将!刚刚羯军杀来,公子的脸上毫无惧意,甚至有早已料到的淡淡笑意!

公子这是怎么了?

他抬眼看向站在山头的秦炎。

那里,秦炎迎风而立,宽大的黑色巫随风飘扬,如旗幡一般。

他坚毅的面容上,一双黑目炯炯有神。他目探天边,神情激动,甚至还有一丝紧张。

季升不知道的是,从一个时辰前,秦炎就在心中隐隐地期待。他在等,等曾经在幻境里见到的那个女子,身骑异兽,从天而降。

战争是残酷的。

在羯军疯狂的进攻下,无数的云国将士相继倒下。他们身体里流淌出的鲜血,在黎明的光辉下蜿蜒扭曲,慢慢成河。

他们在死前似乎看到了远方的家乡,那里有温柔的家人,还有成片的麦田。

但,美景很快就被黑暗湮灭。

羯军用弓箭开路,每根箭的箭头上都淬了剧毒,只要一刺入身体,受伤之人便会中毒身亡。陶和香一手拿着盾牌,一手用长剑格挡,护送着段凤君逃跑。

“该死!该死!”段凤君怒极,破口大骂,“我早说了要撤要退,保存实力再寻机会!这下好了,被打得溃不成军!”

都怪那个死丫头!

想她堂堂校尉,居然落到这么狼狈的下场,身边护送的人接二连三地倒下,现在就只余了一个她最瞧不上的陶和香!

当初要不是这个陶和香在后面进言作祟,还能让那个死丫头去做那荒唐事吗?说什么三天就回来复命,现在呢?等了三天,等到的居然是羯军大规模的进攻!

还有杨毅那个废物……她回头看了看在最前头率领将士杀敌的身影,什么狗屁大将军,早点死了为好!

“吼”

忽然,一声极为诡异的兽吟从空中传来,段凤君心头一惊,朝上看去。

远远的,只见到一个雪色毛发大张的异兽踏空而来,它身体周围萦绕的淡蓝色光晕,让它仿佛不是来自这尘世,而是远古。

战场的异兽不是没有,但都没有这般巨大,仿若天生的王者。地面上的异兽们纷纷低头,恭敬而畏惧。

异兽长吟阵阵,步履坚定,直朝空中一个黑色的身影而去。

那……那是?

段凤君大大地睁大了眼睛,不置信地看着天边。

不,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是她?!

她眼睁睁地看见,远方空中的那个身影翻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那异兽身上。然后,那人手举一根黑乎乎的权杖,冲着鏖战中的战场俯冲了下去!

“轰”

拥有庞大身躯的异兽狠狠砸地,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巨大的凹坑。方圆一里的地面上尘土飞扬,无数碎石块腾飞空中,形成一个诡异的圆形阵法。

一片模糊中,一道红色光带从中钻出,决绝地朝着羯军的部队而去!羯军的这只小分队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突然被一股异常澎湃的灵力所袭击,一瞬间,五脏六腑俱裂,吐血遍地,倒地而亡!

“火龙兽已除,云国的将士们,保家卫国,决一死战!”

一道裹着灵力的声音突然响彻众人耳边!

随着这声音的出现,雪白异兽慢慢从尘埃里走了出来。在它的背上,一个面容绝美,额心隐有红晶的女子安然坐着。她的手里拿着一把权杖,那上面隐隐约约,有红光浮动。

段凤君呆立着,忘记了继续逃亡。

陶和香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秦炎握紧了拳头,红了眼眶。

而更多的,却是云国的将士,痴痴地看着这女子,身体微微发起颤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叫“希望”的东西,悄然落在他们心头,生根发芽。

不知是谁开的头,一声“冲啊”过后,大家鱼贯而动,奋力向前!

为了家乡,为了温柔贤良的父母,为了嗷嗷待哺的孩子,为了这片晴天,他们必须往前,往前,就算死亡,也在所不惜!

军人,一旦踏上了战场,便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就是他们的责任!

刚刚还颓糜不振的云国将士,突然士气大增,通红着眼睛,往羯军部队冲了过去!霎时间,兵戎相接,灵力波动,火红的初阳下,呼声震天,鼓声雷鸣!

羯军的方阵里,站着一个黑衣男人。他看着人海里那个不容忽视的女子,一双狭长的眼睛里泛起了冷意。轻笑一声,他以手抚摸着手中的人偶,叹道:“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哪曾想话音刚落,那骑坐在异兽身上的女子突然双目往这方瞥来,下一刻,她已驱使着异兽腾空而起,直向黑衣人而来!

什么?

牧也脸上的笑意瞬间僵硬。

来不及细想,因为那女子已经奔到了面前。根本没有丝毫的犹豫,常芸手上一挥,权杖上淙淙冒出的红色光束狠狠地劈了过来!

牧也咬牙,腾空而起,堪堪躲避开来。回眸间,自己原先站立的地方一道沟壑赫然出现,周围站着的几个巫士的身子也断成两半。

“姑娘的实力又进步了几分!”

牧也不怒反笑,一层煞气笼罩在他的面门。

常芸不语,下一个招式已经使来。她一招一式都是杀招,红光如同一把利刃,在晴空下肆意砍杀,所到之处片甲不留,万物皆焦。

牧也渐渐觉得有些吃力。上次火龙兽一战,自己就不是这女子的对手,只能趁着她喘气的时候遁走。如今这女子的实力大涨,灵力之巨不亚于之前交手过的任何一个红带大巫。

这样的实力,他唯一能够想到能够匹敌的,就只有五十多年前的……

“你分神了!”

随着一声暴喝,一道红色巨蛇已经牢牢地缠上了他的腰身!

第一百九十二章 深夜

大战持续了一天一夜。顶点 更新最快

到午夜时分,常芸才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了一处被重兵把守的帐篷前。远处,是呼呼大睡的白犬,显然是累得极了。

见着常芸来了,守卫的两个橙带巫女恭敬地低下了头,给常芸让出一条道来。常芸伸手撩开帘子,走了进去。

昏暗的烛光下,一个精瘦的男人被铁链绑了全身,像一只弃犬被丢在角落。他浑身血污,黑色的长袍碎成褴褛。

在他一旁,还有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木偶娃娃,浑身泥泞,狼狈肮脏。

听闻响动,牧也抬起头来,一双幽深的眼睛里泛起寒光,讥笑道:“小姑娘,你来了。”

先前常芸使出的那条红蛇缠上他的腰身之后,他挣扎未果,自此就成了瓮中之鳖,被关到了这地方受尽凌辱。

常芸俯视着他:“说吧,时隔五十年之久,羯国为何再次入侵我国。”

“就你?”牧也哈哈大笑,也许是动作太大,一丝乌血从他的嘴角滑落,“就凭姑娘你,我就算是想说,又凭什么对你说?”

常芸平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有些疲倦地挥了挥手。此前一战,已经耗费她太多灵力,尽管那刚觉醒没多久的东西爆发出了无穷的威力,但,也终有暂时枯涸之时。

“我明日再来找你。”

她转身离去。

牧也微惊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帐帘重新垂下,他才收回目光,低头苦笑。

夜愈深了。

常芸去见了韩灵。

因为先前在羯军突袭中被倒下的帐篷压住了身子,韩灵的左手左脚被缠上了厚厚的纱布,微微一动,都是钻心的疼痛。先前的军医说得很明白,这手脚,几乎是全废了。

“常、常姑娘。”见着常芸来了,卧床不起的韩灵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镇定下来。

“常姑娘出手相救,多谢姑娘。”

常芸立在床头,静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语。

韩灵心头一跳,声音也冷了几分:“姑娘这是何意?”

“你可知你手脚废了?”常芸突然开口,声音里肃杀一片。

闻言,韩灵不禁苦笑:“军医是这么说的来着……其实就算他不说,我也是知道的。压在那帐篷底下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你丝毫不觉着可惜?”

“可惜什么呢……”韩灵叹一口气,“好歹捡了一条命来。”

“咣!”

常芸猛地一脚将身侧的一个短凳踢得粉碎,怒道:“你为什么要去救那个伤兵?他是你的谁吗值得你这样?!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当你能独当一面了,再救不迟吗?!”

什、什么?

韩灵瞪大了眼睛,就连苍白的嘴唇都在发起抖来。

常芸继续怒道:“你没那两把刷子,就不要去多管闲事!不但救不了别人,还只会害了你自己!你为什么这么傻,这么蠢!”

“嘭”的一声,又一个木凳被震成齑粉。木屑袭来,在韩灵惨白的脸上划出血痕。

满地碎片,一室狼藉。

“呵、呵呵……”

韩灵突然笑了起来,起初声音不大,但渐渐的,越来越急,越来越响。等到笑停了,她的脸上已是冰冷一片。

“我一直都知道,我是窝囊废,我什么事都做不成,是一辈子都扶不上墙的阿斗。这样,你满意了吗?”

常芸面色铁青:“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你就是这个意思。从以前开始,我就什么事都做不好,什么事都要你帮忙。就算这样,我这个人还空有一腔热心肠,什么人都想帮,什么人都想救。结果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了这家破人亡、半身不遂的下场。我现在变成这样,都是我自找的。”

常芸咬牙:“我会治好你。”

“不劳驾了,”韩灵冷笑,“你走吧,我不需要你可怜我。”

说完,她别过头去,显然是不想再谈。

常芸看着她,感觉一直撑着自己的那股气,也幽幽地逃离了自己的身子。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的右脚隐隐作痛。

刚刚盛怒的她,甚至忘了使用灵力。

她转身,默默向门口走去。

“等等,”身后,韩灵突然唤住了她,“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她易了容,性子也和之前有很大不同,甚至跟随在曾经最厌恶的人身后。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马脚,暴露了自己。

常芸闭上了眼睛。

五年前,自己刚入得暮云府里,是这个人笑颜盈盈地来到自己面前,对自己说云深不知处;

那个时候她不懂得收敛自己的性子,处处和别人争锋相对,是这个人明明心里害怕得要死,还咬牙护在自己的前面;

是这个人以为自己囊中羞涩,从家里拿来了权杖偷偷地交与自己;

是这个人见自己迟迟没有突破被老师奚落,拿来了双灵丹哄骗自己吞下;

也是这个人,会因她巫灵枯萎而哭泣,会带她去到淮阳郡里,将身后的家族势力不求回报地放在她的面前。

是这样一个人……

是她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从来不曾怀疑过,也不曾怀疑过她的人。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就算变了样子,变了性格,她又如何认不出呢?

可是,就算心中千转百回,眼眶微湿,她却还是用硬邦邦的声音,看似云淡风轻地说道:

“那日段凤君让我和你比试射箭,我认出了你射箭的动作。”

说完,她掀帘离去,消失在浓稠的黑夜里。

韩灵呆呆地坐在床上。

她想起来,很多年前,那个时候的她无论如何努力,也一直没有突破体术一级。是那个瘦削而冷漠的人,发现了自己的姿势不对,开始拉着她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那个时候的她们从未知道,多年后,当初温暖的回忆,竟成了日后相认的利刺。

芸儿姐姐啊……

她在心里呢喃。

若你可知道你我的相识,本来就不是那么单纯,那你还会奋不顾身地穿过千军万马,来救我于囹圄吗?

她抬起唯一能动的右手,死死地捂住了眼睛。

第一百九十三章 继承者

常芸再没去看过韩灵。顶点 更新最快

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自那一战之后,常芸突然从天而降、率军杀敌的英姿深深地刻在了众人的心头。加上黄柠等人添油加醋地宣传常芸斩杀火龙兽的风采,这个年轻女子在舆情的推动下,俨然成了军中绝对无法忽视的重要存在。

不仅如此,大将军杨毅对常芸的欣赏也路人皆知。他久在军中见多了贪生怕死之徒,所以一旦有这样从容不迫、有勇有谋之人出现,他就欣喜若狂,重用不疑。

于是,常芸就这样被赋予了极高的地位,虽然尚未得到正式的任命,但她已能在军营中自由进出,就连排兵布阵的场合里也有她的一隅位置。段凤君自然对此恨得牙痒痒,这里暂且不表。

而羯国那边,因为火龙兽的失去和高级将领的被俘,着实安静了些许。常芸几次率军剿灭了一些残军余孽,自那之后,羯国就没了动静。也不知是否是在寻找时机,卷土重来。

那日晚上,常芸身披红袍,来到了地牢里。这是率军的将领才能有的装束,穿在她的身上,更衬得她肤色森白,双眸晶亮。她面无表情地屏退两名守卫,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只余她和牧也两人。

她吊着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

被俘之后,各种折磨人的手段被施在这人身上,让他的身子此时此刻已没了一块好肉。唯一让人觉得讽刺的,是那张略女性化的面庞倒是干干净净,睫毛长覆,遮住那双罪恶的眸子。

双腿跪地,两手被铁链长长地吊扯的姿势让他难受。听见了响动,他吃力地抬起头来。

“呵,是你。”

常芸已有半个月的时间没有来过。他以为,她再也不会来了。

“听说你要见我。”

“对。”牧也笑了笑。

“见我何事?”

“我想……”他的目光像蛇一般,将常芸的全身上下都逡视了一遍,“你现在有资格,跟我说话了。”

常芸心中浮出一丝不快:“你到底想说什么?”

牧也瞥了一眼自己的双膝:“这样说话,挺累人的。”

常芸皱眉,高喊道:“来人,松绑!”

待守卫给牧也松了绑,甚至给他端来了座椅扶他安稳坐下之后,他才舒舒服服地叹了一口气,嘴角浮出了惯有的微笑。

“小姑娘,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前些年,我为了寻人,去了你们云国。我这样子嘛,终究是跟你们云国道貌岸然的模样是不搭的,所以我就随意装扮了下,看上去像个公子哥儿。我一路寻人寻不到,没办法,我就去了你们云国的皇宫,刚巧,我也想看看你们云国的掌权者,到底是什么样的。

说到这里,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你们先帝的故事。当年就是他,亲自率兵跟我们羯国作战,甚至动用了巫女的实力,传说啊,那个时候便有一个神女般的存在……说远了,我其实是想说明,对你们的先帝,我那时的心里是敬畏的,我也想看看这样一个智勇双全的上位者,他的继承者又是什么样的。

可惜啊……我见到的那个继承者,终日荒淫度日,沉溺女色,是非不分,甚至随意斩杀大臣和平民。多可笑呵,曾经败给了那个男人,我们认了,但五十年后面对这么个玩意儿,你说我们能认吗?能眼睁睁地看着吗?

更可笑的是,你们的皇帝,你们绝对权力的掌握者,居然把一个巫女当成了自己的宠妃!巫女啊,那是在我们羯国不容玷污的存在,怎么到了你们云国,就成了跪地承欢的俗媚贱人了呢?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了一件更好玩的事情……我发现啊,那个美艳的宠妃,那个实力强大的红带巫女,她看向你们皇帝的眼睛里,刨去那些伪装出来的脉脉深情,居然还有一种东西……这东西我太熟悉了……你猜,那是什么?”

见常芸面色沉沉不语,他舔了舔猩红的嘴唇,继续说道:

“那东西我太明白了……那是杀意,那是想要永远抹杀他存在的**。你说好玩不好玩,你们云国上最有权势的女人,居然对最有权势的男人怀有这么深沉的杀意,一个每夜承欢酣睡的女人,居然想杀了她的男人!现在问题出现了,你说,她是真的恨这个男人吗,还是别的什么?

所以啊,我就去做了一点小小的试探,我发现那个女人啊,她野心勃勃,她……”

“她叛国了?”常芸心中骇动。

“你别急,”牧也似乎很满意常芸的表现,“我嘛,先把她勾上了床,小尝了尝那具曼妙身子的滋味;然后,我就跟她做了一笔交易……她先用毒药将那个形同虚设的皇后弄上西天,然后嘛,只需要在我国攻入的时候,煽动民意,大肆抨击那男人的不作为就行了……再之后……”

“她弑君登基,然后向你们臣服?”常芸冷然道。

“哈!”牧也哈哈大笑,“你也这样想的对吧,那个女人,当个傀儡的确是不错。”

常芸冷哼一声,不作一语。

“不过……”

牧也突然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他踱步来到常芸面前,尽管步履有些虚浮,但他面色不改,仍是极度的自信。

他俯身,凑到常芸的耳边。

一股血腥之气扑到常芸的侧脸。

“如果……我说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呢?”

他低沉而隐秘地讲述了自己的构想。

常芸的眼睛倏地睁大。

男人说完,微微退后几步。他满意地看着眼前女子神色的波动。

初见面时,这女子不过是一个橙带巫女,虽然果决少言,但到底没多少出彩之处。

但如今……

眼前的女子竟已突破到了红带。

许多巫女穷极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竟被这个女子这么轻易,甚至随意地达到了。

并且……

她一身戎装的样子,竟是那么的眼熟。

也难怪自己落到她的手里,甚至不觉得遗憾了。

……

那一晚,云国的国民沉沉睡着,无人知晓自己的命运已被改写。

常芸离开地牢之时,已是深夜。

三日过后,羯国出乎意料地,宣布停战。

第一百九十四章 无所畏惧

停战。顶点 更新最快

这两个字传来的时机实在太过微妙,云国的将士和百姓先是震惊,继而是浓浓的困惑。但是很快的,对曾经恬淡生活的怀念,以及对和平的向往,让喜悦如潮水一般卷来,将所有的莫名情绪全都冲刷掉了。

云国各地,欢欣鼓舞,大肆庆祝。

也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皇上突发病重的消息才没掀起什么轩然大波。在云国人的心中,那个高高在上的君主,已经开始陨落。

但,人们不知,这样的陨落看在某一些人的眼里,却是一道极为有力的强心剂。

黑暗中,男人坐在龙飞兽绕的黑色座椅之上,俯视着大厅里跪着的少女。

少女低着头,颤颤巍巍地说道:“那一晚,他们密谋了很久……没过一会儿,就有一个烟花一样的东西射到了天上。再之后……就是停战,和皇上病重的事了。”

“说结论。”

男人雄浑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

少女一惊,偷偷抬头看向上方的男人。男人坐得笔直,一双眼睛像鹰似的。

“小的觉得……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她咽了一口唾沫。

“呵。”男人发出低沉的笑声。这是这么久以来,少女第一次听见男人发出笑声。

“你走吧。继续给我监视着,一有消息,回来禀报。”

“是是……”少女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下了。

黑暗幽静的大厅里,唯有男人坐着。

他想起来,初见那人时的震惊,骇动还有恐惧。

那个时候他以为,他潜心谋划的一切,他得到的一切,都将轰然倒下,不复存在。

然而现在

一切尽在他的手中,他已无所畏惧。

那夜,祝蓉从韩灵所在的帐篷里走出来,将手中盆里的污水泼在土沟里。

自从停战以来,她就受常芸嘱托,开始照料起韩灵的日常起居。因得她先前在军医所的经历,对于这样的病患她能够游刃处之。

只是……她总觉得心里不得劲。

她的直觉告诉她,那个总是剪着一汪愁思望向窗外的女子,有许多的秘密。

而且,那秘密很可能跟常芸有关。

哎……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曾经跟她并肩作战的常芸,如今已成为自己无法企及的存在。很多时候越过人群的惊鸿一瞥,也只能看见她那血红的披风飘在身后,如远在天边的云霞。

当初在暴风森林里,就该知道她日后能成为这样的人物了罢。

她那样的女子,本就是属于高位的。

“想什么这么出神?”

蓦地,一道清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祝蓉双手一抖,手中的木盆就掉在了地上。

“咳……”羞赧地低头,她连忙拾起地上木盆:“常芸!”她喜道。

常芸嘴角带笑,静静看着她。

祝蓉挠头:好歹自己也是个绿带巫女,竟连她的脚步声都无法察觉……这女子的实力,难道又提升了?

“你今个儿怎么有空过来?”她敛下心思,揶揄道。

“刚好军中事情较少,就过来看看。”常芸收了笑意,朝祝蓉走近了些,低声道:“她最近怎么样?”

“你说韩姑娘?”祝蓉皱起眉头,“情况……不算是好。手脚还是毫无起色,甚至有了萎缩之势。人也消瘦得厉害,吃得少,不管怎么劝都不想多吃;睡眠也浅,有时候还会做噩梦,尖叫着从睡梦中醒来……”

常芸颔首:“可有说过些什么?”

“这个……”祝蓉眨了眨乌黑的大眼睛,“倒是问过一次你去哪里了,不过也只有一次。哦对了,还问过王晴柔,你还记得吗,就先前差点跟你比试箭术的那位……”

常芸垂眸:“祝蓉。”

“嗯?”祝蓉心中一颤。

“我要走了,去光州一趟。”

“光州?”祝蓉瞪大了眼睛。在这个时间去光州,怎么想都怎么不对。更何况她仔细地看着常芸

也许是这段时间有些太累了,常芸的眼下出现了青灰的眼圈,一双眼睛虽然仍是沉静的,却裹了一些疲惫。站在祝蓉面前的仿佛已不是一个年约十九的年轻女子,而是经历了许多、也肩负了许多的战士。

更奇怪的是,她的容颜,居然和上次相见时又有了一些不同。

祝蓉不禁想到,停战之后,常芸每日每夜都会和杨毅商议着什么,同行的,还有那个从光州来的秦家巫士……

“我走之后,你要好好照顾韩灵,一定……保她周全。”说完,常芸伸手拍了拍祝蓉的肩膀,抬腿往祝蓉身后的帐篷走去,“我去最后看看她。”

“常芸……”

祝蓉心中七上八下,伸出手,想抓住她的衣袖,却什么都没抓到。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

直到常芸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撩开帘子,常芸走了进去。空气里还有浓郁的药草味道,闻着只教人觉得烦闷。常芸却丝毫没有被这味道所扰,而是直直地看向床榻上的那个身影。

韩灵眼神空洞地躺在床上,半个身子在床外,左手左腿轻飘飘地悬在外头。

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军医也好,还是巫医也罢,都对韩灵的左边手脚束手无策。筋脉尽断,加上当时被帐篷压得太久错过了医治的良机,现在的韩灵,已然成了一个废人。

听到了响动,韩灵睁开眼,冷淡地扫了常芸一眼,又闭上了眼睛。

常芸吸了一口气:“沐儿。”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

常芸苦笑:“我这次来,不是来责备你的。我只是想跟确认一件事情。”她顿了顿,冷然道,“余家的事情。”

韩灵眼皮猛跳,霍地睁开了双眼,直直地看向常芸。

常芸继续说道:“余家,三大家族之一,以御兽术为著。一年以前,余家上下一百一十三口人死于非命,巫判院调查良久,一无所获不说,甚至封存卷宗,不许任何人插手。一年之后,早已不知所踪的余家嫡女突然出现,却又换了容颜,隐了性子,跟随在一名王家女之后……”

“你到底想说什么?”韩灵冷道。

第一百九十五章 告别

常芸叹了一口气:“你何必如此。顶点 更新最快”

韩灵心尖泛疼,眼睛都红了。她大声斥道:“你问我何必如此?那是我的家人,是我全家上下一百多口人,我身为余家嫡女,难道不可以找寻真相,为他们复仇雪耻吗?你有没有想过,当时的我到底是什么心情?!”

一年前,她还在巫学院里操练巫术的时候,突然见到了本应该在家中服侍祖母的嬷嬷。嬷嬷面色如土,浑身是泥,却用最坚定的语气告诉她,让她快逃,逃到再没人认识她的地方。

她从未见过嬷嬷如此模样,刹那间眼泪簌簌掉下。直觉告诉她家里出了事,她抓着嬷嬷的衣袖追问,可是得到的却是被硬塞到她怀里的几个物件,和嬷嬷匆匆离去的背影。

银票、面具和几颗灵丹,这便是祖母最后留给她的东西。

她死死地揣着这些东西,带上自己的武器,朝城外逃去。她太懦弱,懦弱得甚至不敢回家看上一眼,她害怕她去了,就会心痛得再也活不了了,也辜负了,祖母的一片心意。

后来的那些日子里,她隐姓埋名,在固陵郡里帮工做活,做最不起眼的小工。当她终于费尽心思进入当地巫学院时,却听说了发生在淮阳郡里的那桩灭门惨案。

她从未想过,她会在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里听见自己的名字。也从未想过,她会有哭得晕过去的那天,躺在街角三天三夜,无人来寻,无人来管。

她知道,从此,“余沐儿”再不存在这世间她已然死了。

这一切,眼前的人都不知道,不但不知道,还一次次地剖开她血淋淋的伤口,逼问着她。

她愈发愤怒:“是,我是资历平平,实力不济,所以我就不能有调查事情真相的权利了吗?你凭什么道貌岸然地来指责我,用一句‘何必如此’来抹杀我所有的努力?!”

常芸往前轻迈一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这次来找我又是想跟我说什么?”韩灵用仅剩的右手撑起自己,挣扎着坐了起来,往事记忆的痛苦和自身的挫败让她怒火中烧,眼泪在双眼里打着转儿:“我告诉你,你没有资格问我当年的事情!”

常芸身子一颤:“沐儿。”

韩灵流下泪来:“这些年,我待你如何,你也总该清楚……可是,你从未对我敞开过心扉,从未告诉过我你为何总是郁郁寡欢……你不说,我便不问,我以为你总有一天会告诉我,可是我等来的却是晋升比试的那一天,你在台上杀了人,如何便是不明不白地一走了之。可笑的是,我甚至不知道你为什么杀了那个人,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你甚至连一句告别都没有给我!”

“苏丑问我,你去了哪里,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明明是你最好的朋友啊,我一直这么认为的啊,可是为什么我却成了最可笑的那个人?你告诉我啊?”

常芸沉声道:“我很抱歉。我当时……一心复仇,没有考虑到你。”

“……呵,是,你是应该感到抱歉。以前,不论我做什么,只要想着有芸儿姐姐在,就会觉得安心。你走之后,我担心了两年,怨了两年,后来家里出事,不管多痛,我就只有一个人,就只有一个人……我再愚笨啊,这几年我也想明白了。你那个时候只想着复仇,其他的都不在意。所谓友情,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所以……就算再次遇见,我也不会和你相认;所以,你也没有资格再问我过去的事情。”

韩灵别过脸去,泪干了,在脸上留下蜿蜒的痕迹。

常芸沉默良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这次来,是来跟你告别的。”

她的声音低沉,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韩灵一动不动。

“王家女杀死了我的父亲,那些年,我除了复仇,没有想别的。上次不告而别是我的错,所以这次来……特意向你告别。”

她顿了顿,“祝蓉,会照顾好你。你以后,保重。”

说完,她转身欲走。

不祥的预感如同烈火灼原一般冒了出来,韩灵脱口而出:“你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常芸摇头不语。

韩灵大急。那种熟悉的可怕感觉又来了,那是见到嬷嬷时出现的一种浓烈的不祥预感,那是即将失去生命里重要东西的先觉痛苦,让她伸出右手,就想要来抓常芸的胳膊:“你把话说清楚!”

常芸回眸,看向那双通红的眼睛。终究是不忍,她答道:“去找王家。”

王家?!

韩灵有一瞬间的失神,还有一种本能的愤怒,但很快就被巨大的担忧给淹没了:“你去找王家做什么?你、你不要为了我而……”

巨大的打击让她的脸毫无血色,她如同暴风雨中的浮萍,颤抖着,绝望着。

常芸伸出手,轻轻抚上韩灵的头:“我知道,你跟在王晴柔身后,一定是你察觉了什么线索,所以忍辱负重,只为了查明当年的真相。你的苦我明白,王家一日不除,一日就……”

“不!”

韩灵突然大叫,指甲狠狠地嵌入了常芸的肉里,“我是恨王家,我恨不得他们全家几百口人为我家人陪葬,可是我不要你为了我去对抗他们!你就这样,就这样平平安安地就好了,我们俩互不相识就好了,就当陌生人就好了,你不需要为了我而……而……”

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打湿了被褥。

“我早就放弃了,早就放弃了啊……我对抗不了王家,我没有办法将他们绳之以法……所以,你也放弃好吗,你不需要这样帮我,我不想,我不想欠你这么多啊……”

韩灵哭得难以自抑,她死死地抓着常芸的胳膊,害怕一个不小心,她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常芸失笑,但笑着笑着,她就觉得心脏吃疼:“傻沐儿,我不是为了……”

可韩灵没有让她说下去:

“你知道吗,你不需要为了我这样的,我,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我身为余家嫡女,为什么要跋山涉水,去到偏僻的清云镇吗?我当时告诉你,是因为我父亲找来一名习断的巫女,为我算了一次人生……我没告诉你的是……那个巫女说,我一生坎坷,多难多舛,只有去到清云镇里,遇见那个贵人,才能救我,救整个余家……”

第一百九十六章 好好活着

以为一辈子都不会说的,以为到死都会掩埋住的,可是巨大的痛苦和无法承受的矛盾心理,让韩灵再也无法隐瞒了。顶点 更新最快

“……所以,我才是最坏的那个人啊!我是故意接近你的,我也是故意对你好的,我用我驯养的黑赤鸟来暗中保护你,还为你提供你想要的一切……说什么想让你见见我的家人,其实我的家人更想见你啊,想见见这个所谓的贵人,到底是什么样子……我这样的人,这样有心机的人,这样丑陋的人,你又何苦为了我,去跟王家对抗呢!你知不知道,你会死的,你真的会死的……”

常芸会死的这个想法,在三年前晋升比试那天,她在人群里看见那么多王家人追杀常芸的时候,就在脑海里冒出来了。那个时候,比起失去贵人从此命运不顺的恐慌,她发现自己更害怕的,却是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那是只要一想起就会心脏抽疼的痛苦。

后来,家里出事,她怨过常芸,觉得她抛弃了自己,所以她的家族才会出了事。但是这样的想法却在多个午夜梦回中被她自己否认她发现她的内心深处,有对命运不公的怨,也有对拥有这样想法的自己的羞愧,但就是没有对常芸的恨。

她没有办法恨常芸。

她苦笑原来,她就是这么矛盾而无用的一个人啊!

内心的苦楚让她全身抖如筛糠,死死抓着常芸胳膊的手指也泛起了灰白。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头来直视常芸的眼睛,妄图最后的坦白和恳求换来常芸的回心转意,可是

她的手指却被常芸一根一根地掰开了。

她眼睁睁地看到,眼前女子的双目变得幽深,浓如深潭,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一丝苦意和无奈爬上了她愈发成熟的面容,薄唇轻启,落下一句叹息。

“……所以,又怎样呢?”

她不是没有觉得蹊跷过。

余成峰对自己探究的目光,还有余家小辈莫名的热情,让她疑惑,但她却不愿也不忍去猜想余沐儿是她一心复仇那段日子里唯一的亮光,是她从未怀疑过的人哪。

所以,就算接近自己的动机不纯,那又怎样呢?

这又算得什么心机呢?

常芸退后一步,站得笔直:“沐儿,你听好,我这次去寻王家,是为了芸芸众生,为了整个云国。我不一定能活着回来,你若一月之后见不到我,就当你命中贵人死了,从此,就要靠你自己了。”

她掌风劈来,将一枚灵丹送入韩灵口中。

“一定,要好好活着。”

说完,常芸转身快步离开,片刻之后,身后传来韩灵悲恸的哭声,在黑夜里,显得是那么的凄厉,和刺耳。

沉沉夜幕下,常芸一身戎装,火红的披风在身后随风扬起,如黑暗中的嗜血蝙蝠。在她的面前,是密密麻麻的一众死士,面色沉静,目光却是灼然的。

秦炎站在常芸身侧,沉声道:“时辰到了,该出发了。”

他不禁勾起一抹邪笑这一天,他等待了这么久,密谋了这么久,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顺利地到来了。

他甚至已经开始期待,家里老爷子和那几个趾高气扬的兄弟,见到自己即将创下的丰功伟绩时,脸上会出现何等精彩的表情。

十岁时,他是“无法开眼”的废物;十年过去,他要秦家世世代代为他称功颂德!

“光州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常芸冷声问道。

“我办事什么时候出过纰漏?”秦炎笑道。

常芸看了他一眼,右手一挥:“出发吧。”便再无多言。

秦炎一声令下,黑夜中的死士如同蝗虫一般,密集、有序地,往着东边行去。

那里,有即将升起的太阳,和云国的心脏。

三日后。

傍晚。

光州。

王家祖宅。

偌大的宅里人声嘈杂,灯火通明。打扮规整的丫鬟和小厮端着菜肴珍馐,急急地走在金碧辉煌的走廊里,向着大厅行去。

今夜是王家一年一次的祭祖仪式,是王家所有亲眷都会出席的重大盛会。先前更有传言,久居高位的曦贵妃也会回来祭祖,为王家祖业添砖加瓦。

角落里,两个小丫头正揉着酸痛的手腕和纤腰,趁着没人看到的机会,抓紧休息。

“呐,我先前听说今年的祭祖仪式不是不办了么?怎的又来了?”一个扎着双髻的丫鬟不满地嘟囔着,从半月之前她们这些下人就开始准备,可真真是累坏了。

“因为停战了呀。”另一个丫鬟答道,“我可听说,这次是贵妃娘娘特意嘱咐要办的呢。”

“哈?贵妃娘娘以往可都是不闻不问的呀,怎的这次就……就这么积极?”双髻丫鬟寻找着不那么难听的措辞。

“那我哪能知道,”小丫鬟翻了一个白眼,“这是我们这些人能知道的吗?”

“哦……也是……”双髻丫鬟悻悻的,不说话了。

说起这个曦贵妃,最近倒老是有些流言。光州人谁不知道她不仅巫术精湛,皇宠更是滔天,在云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时候甚至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前些日子羯国突然宣布停战,宫中甚至流出了消息,说羯国此番举动是有曦贵妃插手的内因。

曦贵妃?双髻丫鬟有些发愣。才十二岁的她不是很明白,一个久居宫中的贵妃,怎么就能影响到国势了?

摇摇头,她端起盘子,踩着步子往大厅里去了。

“瞧瞧这些偷懒的丫头。”远处,一个干瘦如柴的半百老妇站着摇头。

她一身紫衣,身形瘦削,双眼有着长年摸爬滚打中历练出的精明之光。她一遍一遍地逡视着大厅里的布置,力求找不到任何一点可能会被挑剔的纰漏。

“嬷嬷,这是今晚的来访名单。”一个小厮跑了过来,将手里的名单恭恭敬敬地递到了老妇的面前。章丽华冷哼一声,伸手接过。

每年的祭祖仪式上,总会有好些人登门拜访。说是来为国之先驱祭祖祈福,实际上谁不懂得那些人送礼巴结的心思。章丽华是瞧不得这些人的,但是没办法,这些人毕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不得怠慢的。

咦?她突然看到名单上一个不甚熟悉的名字。

“这家的人也会来?”她不禁发问。

第一百九十七章 祭祖波澜·一

小厮摸着脑袋,有些不确定地说:“确实是送了拜帖来的……小的也奇怪着呢,怎么往年子不来,今年要来?”

章丽华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也没个答案,索性也不想了。顶点 更新最快她将名单折好,放进了怀里。

“好了,仪式要开始了,打起精神来!”她低声喝道。

小厮连忙点头,脚底抹油一般地溜了。

半个时辰后,王家亲眷和外来宾客陆陆续续地涌了进来,来到了王家祖宅正中央的一方白玉祭坛前。这祭坛算不得多么恢弘,但古朴精致,很显然,这就是王家祖祖辈辈历年来祭祖所用的祭坛了。

祭坛上,端然站着一个女子。

这女子上着银丝交错的嫩白交襟,下面是鲜如血泣的红色巫,风微微卷来,让高立于祭坛之上的她如仙人一般,遗世独立。

而最让众人惊讶的是,这女子十分年轻,看样子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

在祭坛下,一头威风凛凛的黑鬃狮静静趴伏着,警惕地看着众人。

“这……这难道是王凤翎?”人群中,有宾客小声地议论开了。

“瞧着这眉眼,是挺像的……可我依稀记得,她可有三十出头了,不能是这么年轻的啊!”

“难道……是返老还童了?”

这四个字一出,众人心中都是一惊。王凤翎的实力,在王家小辈里是绝对出类拔萃的,每过几年都能听闻到她修成秘法的消息。可是这返老还童……

众人看向台上女子的眼神里,除了惊羡,又添了几分畏惧。

人群前头,立着两女一男。一女年约耄耋,白发苍苍,身上穿着的巫许是有些旧了,泛着暗沉的红;她旁边立着一个巧笑嫣然的女子,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嘴里的玩笑话就没停过,惹得她一阵无奈地摇头。

这正是王家老夫人,和当今贵妃娘娘,王雨姝。

而在她们的身侧,站着一个干瘦的老人,一双精明的眼睛微微眯起,脸上浮出了一丝不快。

“好了,翎儿,开始吧。”

他冷淡的声音刚落,刚刚还稍显嘈杂的众人顿时噤声,一瞬不瞬地盯紧了台上。他们知道,当今云国最有权势的巫族名门,即将开始他们家族最重要的仪式。

“跪!”

金黄的夕阳下,王凤翎手持桃杖,向上高举,她挺拔的身姿直直地往下沉去,落跪在冰冷的祭坛之上。

在这一声令下后,王家人神情肃穆,纷纷跪下。而后方的一众宾客,也都单膝跪下,就连大气都不敢出来一分。

王凤翎双手摊开在身前,伏下身子,慢慢地贴向地面。冰冷的白玉让她的额头冷如秋霜,在一片静寂中,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砰、砰砰。

不知先辈在这祭坛之上,是否也曾这样心跳如鼓?

她开口,声音朗朗:

“王家有女,王之凤翎,统领一百八十九名先辈之后,祭天祭祖,感恩感怀,承先祖之遗愿,救现世之动荡……”

“哈哈,好一个‘救现世之动荡’!”

蓦地,一道戏谑的声音在远处门口响起。

众人心中都是耸然一惊,站在角落里的章丽华更是汗如雨下现在祭祖仪式已经开始,来访宾客早已谢之门外,绝不可能还有人能够进来。

唯一的解释,那就是有人硬闯了进来!

可是,门口守卫的都是橙带巫女,到底是谁有这样的能耐?

章丽华跟随众人视线,回首往门口看去。

那里,是一个精瘦矮小的男人,正嘻嘻哈哈地看着面前黑压压的人们。

“啧啧,好大的场面。早听闻王家祭祖非同凡响,今日我季燕子一看,果然大不一般!”

季升冷汗涔涔,却还是抚掌笑道。

他这一句,让众人都从震惊中醒了过来。“季燕子”这个名号虽然算不得出名,但在场的好歹也是光州里见多识广的人物,很快就意识到了这突然闯入的男子是什么人来。

秦家。

这男子,居然是秦家的人!

只是……秦家从来不屑参加各大家族的祭祖仪式,怎的今日会派人前来?还是以这样粗鲁的方式?

众人又惊又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先开口的是王家老夫人。她轻挪几步先前,人群很快就给她分开了道路。

“王家祭祖,乃是我王家一年一次的盛会,不知秦家这次贸然闯入,意欲是何?”

王家老夫人语气虽然平缓,但内里夹着的气势不容小觑,在场之人登时就在心里咯噔一声看来,这次秦家确是闯祸了。

季升面色一白,但还是壮着胆子回道:“王家老夫人,不是我季燕子不讲道理,我明明送了拜帖来的,怎的不等我到场,这仪式就开始了呢?”

什么?

王家老夫人倏地睁大了眼睛。

她纵横江湖八十余年,何曾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难道他堂堂巫族名门,堂堂三大家族的首位王家,还需要等一个秦家的下人吗?!

“你放肆!”

王家老夫人大怒。话音刚落,从周遭角落里就窜出来四个橙带巫女,长剑乍寒,横指季升。

纵使有过再多的心理建树,季升这时也有点扛不住了。他一边在心里哭着咒骂着,一边连连退后几步,声音也高了起来:“哎哎,你可别不讲理啊!我可是送了礼来的!”

送礼?

章丽华一拍脑门,糟了之前看访客名单,以为秦家的人只是到访,却没有问那小厮收礼的情况。

访客在祭祖仪式送礼来并不是不常见,可是秦家首次前来,目的不明,理应问清楚送礼的情况的。

王老夫人眉头一皱,往旁边使了一个眼色。那老仆立马会意,连忙退下去询问情况。没过一会儿,就有一个沉甸甸的黑木箱子被抬了上来。

“这东西……小的也不知什么时候送来的……”那老仆战战兢兢地解释着。

“瞧瞧!这可是我给你们王家送的厚礼!”季升叫了起来,“你可别说你收了礼,还想把我拒之门外吧?”

“你!”王老夫人怒不可遏,龙头杖高高举起,就要往地上猛击,却被旁边一双柔嫩无骨的手抓住了手臂。

“老夫人,稍安勿躁。”

王雨姝轻轻地说着,眼底闪过嗜血的光芒。

王老夫人冷哼一声,瞥了老仆一眼。老仆得令,立马颤颤巍巍地走近,将那黑木箱子打开

一股腐臭传来。

离得近的众人纷纷往里看去

那里面躺着的,竟赫然是一具死尸残骸!

头身分离,显然是死去多时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祭祖波澜·二

本是夏天的傍晚,却凉飕飕得有些反常。顶点 更新最快

出席王家祭祖仪式的哪个不是云国有头有脸的人物,但见识归见识,众人还是被眼前这太过诡谲的一幕给震得呆住。

站得近的,忍不住捂了鼻子,灰了面色。他们眯着眼睛再瞥了一眼,只见那头身分离的腐尸上穿着靛蓝色的丝质长袍,上面斑斓华丽的花纹被血污得有些看不清楚。

腐尸下,还有金灿灿的黄金,和几封信笺。

“怎么样?我送的这礼算厚重吧?”季升露出一排白牙,笑得有些狰狞。

王老夫人白惨惨的脸上青筋乱跳,咬牙数次,才吐出一口浊气:“早听说秦家家大业大,出手阔错,如今一看,果然不凡。只是不知道秦老爷子是否知晓此事?”

季升心中“咯噔”一声,暗叫不好:“你……你别管这么多!”

“老身不管?”王老夫人抬腿向前,手中的龙头杖在地板上敲出铿锵之响:“我堂堂王家,为国效命百年有余,就连先帝都对王家敬重几分。老身是不知道,你这小儿闹我祭祖之式,毁我王家之名,可是公然跟我王家作对!?”

“你找死!”

王老夫人猛然高举手中的龙头杖,就要朝着季升挥将过去。

“老夫人住手。”

突然,空中卷来一抹淡红色的光带,只轻轻的一拂,就将王老夫人手中的龙头杖制住。

王老夫人心中不由骇动自己这一杖不说用了十分的灵力,六七分却是有的,可怎会被人这般轻易地截断?

她面色凝重,回眸看去,却见到自己的孙女,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娘娘,纤纤素手,上面一缕红光。

“姝儿?”她不禁蹙起眉头。

“老夫人息怒。”王雨姝沉声说道。

她的脸上,是王老夫人从未见过的神情。

那双总是魅惑众生的眼睛,此刻却像是有人将岩浆倾注到了夜空之中,冰冷,却蕴着火焰。

王老夫人突然觉得,她似乎从来没有了解过自己这个庶出的孙女。

“老夫人身体尊贵,可不能让您脏了手。”王雨姝淡淡地说着,轻拍两下手掌:“来人,送客。”

慵懒的声音刚落,王宅四面八方窜出数名黑衣女子,神情淡漠,动作坚定地将众宾客请出了王宅。

刚刚还人头攒动的王家祖宅,此刻显得空旷了许多。

“姐姐,你这是……”

王凤翎走下祭坛,有些迟疑地发问。她从不知道,王宅四周竟有这么多姐姐的人。

王雨姝没有回答她:“老夫人,太爷爷,翎妹妹,劳累了一天,也好回房休息了。”

本该是关心的话语,她说得竟毫无温度。

“姝儿。”

“老夫人请回。”王雨姝微微低头。

王老夫人吃惊地发现,她的脸上,竟然没有笑容。

重叹一口气,她在几个黑衣女子的护送下,逐渐远去。王凤翎面露担忧,也搀扶着白发苍苍的王家太爷,跟随离去。

宾客走了,王家人走了,此时此刻只有王雨姝和季升两人,和周遭如蛇一般隐在暗处的黑衣女子。

季升浑身颤个不停,咬牙站在那棺材旁边。

王雨姝抬手,拢了拢头发,毫不在意她这个动作让季升的脖子缩了缩:“说吧,你是冲着我来的,对吗?”

季升汗如雨下,不禁频频回望着大门口的方向。

王雨姝没等他回话,兀自说了下去:“别人认不得,我可是认得的,那棺材里躺着的,可不就是伺候我的张太监么?前些天他突然告假了,连带着我赏他的那些金子也消失了,我还奇怪着他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呢,没想到居然是被你给擒了。”

她的语气平缓冷静,像是在说最普通不过的事情:“那些金子,是皇后那个傻女人归西后我给他的奖赏啊,是我本来打算给他殉葬的。唔……这件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吧?”

她的眼睛瞥来,季升顿时噤若寒蝉。

这个女人,害死了皇后娘娘……

光是这个念头冒出来,季升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冷得吓人。

“再来说说你吧。你呢,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不过就只是秦家的一个小小的下人。你这下人堂而皇之地闯进来,若说你身后没人,我是不信的。可说你背后是秦家呢,我又是不信的,因为我还没来得及对秦家动手呢,秦家又怎么可能这么的来找我呢?所以啊,问题来了,你啊,得告诉我你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

随着她低沉的声音从口里吐出,一缕淡红的光带从她的手里窜了出来,像是一条灵活的灵蛇,牢牢地缠住了季升的脖颈。

原本以身手灵巧而闻名江湖的季燕子,在这个女人面前,却毫无还手之力。

“我先跟你说明白,你说与不说呢,都是要死的。你说呢,还能留个全尸;不说呢,全尸是没了,你家里人也得遭殃。我耐心不怎么好,你最好快些考虑。”

说着,她手上收力,季升的眼珠瞬间突起,似要蹦出眼眶。

“你……你这毒妇……”

季升从喉咙中发出“嘶嘶”的声音。

公子啊,你这个王八蛋啊,我季升这次要是死了,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啊……

“毒妇?”王雨姝笑了笑,“那傻女人死之前,也是这么说我的呢。哦对了,说个好玩的事情给你听,最近一次这样说我的人,就是皇上呢……”

话音刚落,王雨姝猛地加强灵力,已然是动了杀心!

季升的脖子被那灵蛇箍着,双脚高高离地,眼看就要归西!

突然,他残存的一丝理智感知到了周围空气的震动。这种震动,太过磅礴,像是有远古巨兽在对天长吟,带起的声浪让万物都匍匐在地。刹那间,冷清的王宅狂风骤起,一阵风卷过,那灵蛇断成两截,烟消云散。

季升“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昏死过去。

“哟,终于来了。”

王雨姝的嘴边勾起一抹笑意,直直地望向门口方向。

后院里正在歇息的黑鬃狮,听见了动静,倏地睁开了眼睛。

第一百九十九章 祭祖波澜·三

王家祖宅大门洞开,一队人马如入无人之境,冲了进来。顶点 更新最快

为首的是坐在巨大异兽的女子。那异兽高大勇猛,毛发大张,大口咧开呼出阵阵浊气。很明显,刚刚那足以撼动大地的兽吟就是这异兽发出来的。

坐在这异兽身上的女子眉眼清晰,如巧夺天工的巧匠精细地雕琢在璞玉之上;一身战袍冷光粼粼,红色披风赫赫飘扬,远远看去,如女武神下凡。

在她的身后,是一众面色沉静的巫士,紫衣紫裤,步伐沉稳,冷酷的眼神追随着异兽上的女子,仿佛只要她一下命,他们就会为她赴汤蹈火,不死不休。

王雨姝的眼眸有一瞬的失神她不明白,她设想了千万种可能,却没想到最后见到的却是从未见过之人。可这从未见过之人,又为何会给她一种微妙的熟悉感?

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她却无法抓住。

就在她愣神的时候,常芸已经从异兽上翻身而下,悠然落在王雨姝面前。她生得比王雨姝矮些,面容也更为年轻一些,但两相对立,倒也没失了气势。

“你是谁?”王雨姝的脸上没有了她独特的慵懒气质。

“常芸。”简单二字,报上了名号。

王雨姝飞快地在脑海里过了一下,可数来数去,不管是曾经被自己陷害至死的朝中大臣,或是后宫里被自己下药毒死的嫔妃家族,或是不自量力挡她道路的巫族世家,都没有一个,是这“常”姓。

见她不语,常芸也猜中了几分。她随意地笑笑:“不用想了,你我这是第一次见面。”

“既然第一次见面,常姑娘又为何给我送了这么一份厚礼?”王雨姝面色恢复如常道。

常芸看了看地上昏死过去的季升,还有旁边那散发着腐臭的黑木箱子,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照着先前的设想,本想是从这张太监出发,将王雨姝戕害皇后娘娘的事情公布于众,没想到王雨姝竟发现了端倪,将众人全都屏退了出去。

常芸摇头:“你我虽然第一次相见,但娘娘你的声名对我而言却是如雷贯耳。不知娘娘是否去过战场?”

战场?王雨姝的脸上浮出一丝嫌弃:“从未去过。”

“呵,”常芸轻笑一声,头微微低下,眸光忽明忽暗,“娘娘娇躯,自是没去过战场的。不过娘娘要是有空了,倒是可以去看看。”

“本宫为何要去?”王雨姝冷笑一声。战场那种又脏又臭的地方,不用想,就不是她的身份应该去的。

常芸闻言,猛地抬起头来。她的目光极冷,像是蛇王面对即将死去的猎物。王雨姝身子一颤,不禁想到,如果人的眼神有了实体,那眼前这个女子此刻的眼神就是两把利剑,直直向着自己而来。

“常芸诚邀娘娘去战场听听,听听那里为国杀敌捐躯的战士们,是怎么评价娘娘你的!”

常芸的动手是毫无预兆的。话音刚落,她突然从背后抽出了一把冒着黑气的权杖,直向王雨姝的面门劈来。

只这一个动作,就让王雨姝心中大惊。从常芸进门开始,她就在暗暗揣测常芸的段位,可是她堂堂红带大巫,众人口中年纪轻轻就早已升上红带的天才,却无法准确地判断出这女子的段位!

而这一击,其中灵力之巨,更是让她惊愕。

云国何时有这样的人物?

还是如此名不见经传的人物?

是吴家的人?或是秦家的人?难道……余家?

她绞尽脑汁,也无法想到合理的解释。但她到底是浸淫后宫多年的贵妃,心中再惊涛骇浪,脸上却是不显。她往后轻轻一跃,躲开了常芸的攻击。

“上!”

紫衣死士中,秦炎站在角落,轻启嘴瓣,下了命令。死士得令,冲上前去,与闻风而动的黑衣女子厮杀在一起。

王家祖宅,腥风血雨。

“常姑娘,不明不白就动手,可不是一个好习惯。”王雨姝悬在半空中,嘲讽地看着常芸。

常芸随手捏了一个光球,向着王雨姝砸去:“你只需要知道,我是来杀你的就是!”

“杀我?”王雨姝微喘着躲过袭来的光球,冷笑阵阵,“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怎有这样的自信来杀我?”

她王雨姝,王家庶出,及笄时就已经突破青带,十八岁入宫那年更是突破了橙带。她一身通灵**,人挡杀人魔挡杀魔,不过区区一年时间,就在后宫那种环境里突破到了红带,成为王家最年轻有为的巫女。

她这样的实力,纵使眼前这女子再高深莫测,也不可能将她斩杀!

这是她的自信,更是她对自己的责任!

光球砸到院墙,满地残骸。常芸飞身跃到空中,冷然地看着王雨姝。

自从体内的那东西觉醒之后,她没有一天不在修炼着自己。她知道,自己的肉躯终究是羸弱的,是震不住体内那东西的,妄自调动大量灵力,自己的肉身都会受到不可逆的损害。

但……为了沐儿,为了这苍生,更为了自己,就算肉身尽毁,又有何惧?

她本来就无父无母,无友无故,“失去”二字,对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原本就是不成立的!

所以

她抬起右手,直指苍穹。

此时余晖散去,黑暗来袭,整个偌大的王家祖宅,如同夜空下的一方孤岛。常芸手中的权杖顶端射出一柱红光,向天空尽头冲出三丈之远,再轰地向四周散开一个巨大的、坚固无比的结界,笼罩在这前院之上。

这结界的出现,完美地表达了常芸的意愿。无进无出,这一晚,是她们两人之间的鏖战。

随着这结界的显现,悬在半空中的王雨姝突然浑身一抖,一抹灵光在脑海中乍现。

她呆呆地看着笼罩在头顶的那片结界。

她想起来了,她终于想起来了,那微妙的熟悉感到底是什么。

那是……

她的目光深邃,思绪缓缓地回到了十九岁的那年。

那一年,她刚刚迈过最艰难的一步,成为了红带。

第两百章 祭祖波澜·四

那时候,皇上那个恶心的男人还未对她倾心,她也懒得跟那些女人争宠,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巫术和体术的修炼之上。顶点 更新最快

也许是她运气好,有一次她不小心施展了巫术,却被国统院的院长瞧见,从此,她就成了他的关门弟子。

那院长,虽白发苍苍,却生得极有风度,足以窥见他年轻时的俊朗模样。他教她巫术,也教她道义,他常说的一句“心中有巫”,她嘴上应着,心中却是不齿的。

也不知道是她隐藏得太好,还是他不想过多地追究,她心中的不齿从未被他指摘。有一回,他领着她,突然去了宫里的一块禁地。

那地方,是一处衣冠冢。

她从来不知道,皇宫里还会有这样的一个存在。她好奇地打量那地方,却只觉得灰尘漫天,矮小破败,朴素得跟皇宫的奢华格格不入。

在那一天,她听闻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先帝的故事,一个关于天德之战的故事。

在故事的末尾,院长目探远方,眉头紧皱,眼中却闪着奇怪的精光:“到现在,也没人记得那人的事了。没有谁还记得,在战争的最后,是那个人在空中造了一个红色的结界,结界里,就只有那人和羯国的万千将士。任凭云国的人拼命地想要冲进去助力,都是徒劳……”

之后,战争胜利了;再之后,那人就成了这衣冠冢里的一土。

而此时此刻,王雨姝看见这天上的红色结界,仿佛又看见了那人立在千军万马之前,岿然不动。

不,这怎么可能……那明明就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她摇摇头,将心中的惊疑摒去。

但也就是在她失神的这一瞬间,常芸已然发动了攻击。她拔剑而起,动作极快,失语剑在她灵力的驱使下,在空中出现了数十道残影,远远看去,如同几十道灵剑直冲王雨姝而去!

王雨姝面色凝重,双手交叉在胸前,嘴中开始吟哦咒语。渐渐的,一阵凄厉的叫声越来越响,回荡在整个结界之中,数十头浑身煞气的小鬼从王雨姝的身子里冒了出来!

常芸冷哼一声。在野女谷的时候,她从龙瑾瑜的口中听闻过这种秘法。通灵巫女想要练成此法,需要将小鬼养在自己的身体之中,让小鬼汲取自己的养分,啃噬自己的灵魂,用自己的痛苦来哺育小鬼的成长。小鬼越多,巫女就越痛苦,但相对的,秘法也就越强大。

这个王雨姝,竟对她自己也下了这样的毒手。

数十头小鬼在空中嘶吼着,翻滚着,张牙舞爪地朝常芸奔来。常芸手中剑舞不停,数道剑影和小鬼厮杀在一起,空中到处都是剑影破碎开来的点点星光和小鬼的残肢断臂。

每死一个小鬼,王雨姝的身体就会感受到一阵拉扯般的疼痛,但她无暇顾及,咬牙使出了第二个招式。

一个泛着微弱金光的透明圆球突然出现在常芸的四周。

随着这透明圆球的出现,常芸很明显地感觉到呼吸一滞。原本充足的空气像是被这圆球生生地隔断开来,并且这圆球还有隐隐变小之势,像一个圈套,要将常芸困在其中。

王雨姝狞笑出声。这缚术已被她练至大成,她毫不怀疑,就算常芸把全身的灵力都施展出来,也无法从这缚圈中逃脱。更何况,常芸还在跟那些小鬼厮打,分身乏术。

然而,她到底是低估了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子。

常芸眼看着缚圈越逼越近,眸色也越来越暗。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变得急促,同时的,体内那不再陌生的热流又出现了,奔腾着在她的四肢周遭游走。

热,太热了。

她的脑门上流下了汗珠,呼吸也变得急促。

这是一场折磨,是体内那东西想要冲出肉躯的无声抗议。鬼使神差的,常芸伸出手,决绝地从背后重新抽出了权杖。

黑色的权杖上,红色的流苏吊坠微微荡着。

她双手交叉着握着权杖。

“那……那是?”

下方,和黑衣女子们厮打在一起的秦炎突然听见了一声长啸,不由得抬头看去。

他眼睁睁地看到,夜空之中,一道足以让世人震惊的巨大红光劈开了缚圈,劈裂了天穹,所到之处,来不及逃跑的小鬼全都被斩成两半,“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

刹那间,结界里的黑夜都变得炽热起来,那如同神力的红光,使整个空间亮如白昼。

红光渐渐散尽,一个身影从中现了出来。她红袍加身,嘴角潆血,长长的红色发带随风飘着,像是战场里的旌旗。

“你……你……”

已经不用再猜测了,这女子的实力必然是红带无疑,并且还是比自己还要厉害几分的巫女!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岩浆一般席卷了王雨姝的整个脑海,她面色灰败如土,顾不上再管那些残留的小鬼,就使出轻身术飞遁而走。

可是,目即之处到处都是常芸布下的结界,又怎能逃脱呢?

“不……这不可能……”

王雨姝狠狠地咬住舌尖,血腥之气在嘴中顿时弥漫开来。她想起她勤学苦练的那些岁月,想起死在她手下的那些人们,一股恨意袭上心头。

她不允许,她绝不允许她就这样死在这里!

她使了十分的灵力。

“轰”的一声,结界被她破釜沉舟的一击,生生凿出一个洞来!她飞身窜出,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

秦炎张大了嘴巴,呆若木鸡地看着东边。

怎么就这样让她逃走了?

难道不追吗?

他抬起头,看向空中的常芸。后者眉头紧皱,目探远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这个时候,秦炎突然听见了轰轰烈烈的响声,还有由远及近的呼声。他心中一凛:果然,结界一破,王家的人就来了!

“常芸!快走!”他高喊。

“她向皇宫逃了。”

“……什么?”秦炎没反应过来。

“她向皇宫逃了。我们,杀入皇宫。”

话音刚落,常芸就消失在一片浓黑之中。

第两百零一章 杀入皇宫

皇宫……

秦炎只呢喃这两个字,就感到自己心跳如雷。顶点 更新最快

他想起出发前他和常芸的对话。夜色下,常芸仔仔细细地对他说道:“这一次,我有可能是不能活着回来了。你若是怕了,现在就可以放弃。”

“放弃?”那个时候的他哈哈大笑,语带讥讽地说道,“你我之间可是立了生死契的!你死了,我也活不了,何不痛快地闹上一回?”

常芸是他灰败生命里出现的一道光。他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将这道光紧紧地握在手中。

可是现在……

尽管在午夜梦回中设想了千遍万遍,但当命运的转折点真正地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却还是这么的不真实,这么的让人慌张。

“公子,公子!”

隐隐约约,耳边传来旁人的呼唤。

秦炎从惊骇中醒来,只见身边的黑衣女子已是死的死伤的伤,几个活着的死士满身是血,无声地询问着他下一步的行动。

秦炎看了看王家人赶来的方向那里人头攒动,王凤翎跨坐在黑鬃狮上,满脸凝重。他深呼吸一口,沉声说道:

“追!”

这一个字,似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身边的死士互相对视一眼,眼中满是视死如归的情绪。他们护送着秦炎,往东边疾驰而去。

宫门外。

常芸骑坐在白犬之上,遥遥地看着那恢宏的朱红宫门。

月色下,宫门泛着庄严古朴的浮光。这是皇权的象征,是云国绝对实力的代表。平民、贵族,甚至巫女,都要对这门后的世界俯首称臣。

谁人能想到,曾经窝在北村里只求岁月静好的黄毛丫头,有朝一日会单枪匹马地闯到这里。

想到这里,常芸不由苦笑。

这些年啊,命运总是推着她在走。

“轰轰轰”

蓦地,清冷的夜里,想起沉重的推门之声。三丈之外的宫门轰然打开,身披铠甲的官兵训练有素地冲了出来,队成两列,分别立于宫道两侧。

宫门里踏出一个将军模样的男人。

他声若洪钟,大声喝道:“大胆狂徒,夜闯皇宫!还不束手就擒!”

常芸不语,只沉静地看着他。

见常芸没有反应,男人更加怒不可遏。这么多年,他何曾见过有人这般猖狂地硬闯皇宫?他厉喝道:“动手!给我缴了她!”

闻言,宫道两侧的官兵举着长矛长枪,直直向常芸杀来。常芸左手一挥,左侧的一列官兵跌出一丈之远;右手一挥,右侧的一列官兵吐血倒地。不过须臾,男人派出的官兵无一幸免。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男人大骇。

常芸无奈:“别挡道。”

“你!”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久在这宫中,也算是见多识广,早在常芸动手的那一刻,他就认出了常芸是巫女,还是段位不一般的巫女。想到这里,他狞笑出声,高声叫道:

“请十八巫阵!”

这十八巫阵,是由王、吴、余三大家族精心挑选的十八位实力强劲的巫女组成,由国统院亲自排兵布阵,镇守皇宫十年有余。他不信,这区区一个年轻女子,敌得过十八位巫女?

可是,当十八巫阵的阵法被轻易攻破,巫女接二连三地被扫出数丈之远后,他再也无法保持镇静了。

他跪倒在地,涕泗横流。

“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

但预想之中的虐杀,并没有来到。那个恐怖的女子只是驱使着异兽从他身边缓缓走过,落下一句“通知你的主子”,便消失在宫门之后。

他怔怔地看着常芸离去的方向。

宫门,居然失守了……

他哀嚎一声,晕死过去。

皇宫里,官兵像蝗虫一般成群结队地冲来,想要阻止常芸的行动。但常芸只是随意地挥手,那些官兵便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动弹不得。

终于,常芸来到了王雨姝的寝宫之外。

“出来吧。”

夜已经深了,她也有些累了。

她从白犬身上翻身下来,盘腿坐在地上。

门开了,王雨姝走了出来。

也许是先前的一战让她元气大伤,又也许是常芸闯入皇宫的冲击太过巨大,王雨姝已没了先前的雍容,取而代之的是有些狰狞的疲态。

在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众手持武器的红带巫女。

咦?常芸皱了皱眉头。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着熟人。

“常姑娘,我放你一马你不领情,居然还来送死!”王雨姝厉喝。

常芸失笑:“我可记着,先前落荒而逃的不是我。”

“呵,你别急着得意!”王雨姝冷笑道,“你今日冒天下之大不韪硬闯皇宫,惊扰圣上,就算你能从我手下逃脱,也逃脱不了天下人对你的制裁!不过……今日有国统院的人在,你也没逃脱的机会了。”

她往后一瞥:“给我杀了她!”

闻言,王雨姝身后的一众巫女,纷纷向前,怒视常芸。

国统院……常芸没想到,眼前竟是国统院的人。

国统院,是云国巫女世界中最权威的机构,主管巫女的登记或除名事项,是巫女要遵循的守则的制定者。国统院中的很多人,都是各地位高权重之人,实力不可小觑。

常芸草草扫了一眼,眼前站着的,有九位红带大巫。

她没有喘息的机会。很快的,国统院的这九位红带大巫就已经动作,九人围作一圈,将常芸禁在中间。

“去!”

齐喝一声,九道光束向着中间的常芸而去。刹那间,来不及闪躲的常芸只感到有九股磅礴的灵力往她身体深处钻去,让她的身体忽冷忽热,颤抖不已。

“哼,等着自爆而亡吧。”

王雨姝得意地冷笑。

她很清楚,这一招“九神入体”,是将九股灵力输进人的身体,让人受尽灵力过量的折磨。巫女的体质再优越,也无法承受住这滔天的力量,最终只会自爆而亡。

就算是当年以一敌百、击退羯国的那人,也是死在这一招之下……所以她绝不相信,这世间还会有人承得住这招!

“废物。”

她转身欲走。

她可不想让自己的衣服,等会儿沾上因自爆而飞溅的恶心血肉。

第两百零二章 全都杀了

恍惚间,常芸似乎听见了王雨姝的唾骂,但她已无暇顾及。顶点 更新最快

如果说先前体内热流的奔腾是一种折磨,那么现在的感受,无疑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凌迟。

九股灵力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拼命地想要攻陷她的身子,甚至妄图冲出肉身的禁锢。这种人类无法承担的痛苦,让常芸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自己……是要死在这里了?

她不由得苦笑。

以前每一次遇险,体内的热流都会适时地出现,让她化险为夷。可是如今……

“度灵。”

突然,一道清冷的女声在她耳边响起。

这声音干净,灵动,还有浓浓的熟悉感。

“您说什么?”另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说,我要度灵给你。”

“哈,大人,您可别说笑了,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炼药师,怎配拥有巫灵呢?更何况,还是大人您……”

“我心意已决。”

下一刻,常芸的眼前出现了模糊的画面。

她看见,绿瓦红墙,琉璃金光,一个女人跪在地上;在她的周围,是九个面色冷毅的红带大巫。

“朕问你,你可知罪?”一个满身明黄的男人负手而立,威严喝道。

跪在地上的女人背脊挺得笔直,双眸紧闭,一言不发。

男人眸光闪动,似是叹了一口气。他看了看身边站着的一个年轻男子,后者微微颔首,神色没有一丝波动。

“动手吧。”

男人终是下了令。

晴空之下,九位红带大巫齐齐向女人输送灵力。也就是这一刻,女人突然睁开了双眼,那双晶亮的黑眸,如同暗夜的星辰!

“轰!”

眼前的画面骤然消失,常芸感觉到自己的脑干疼得可怕,像是被人使劲拉扯似的。也就是在这一刻,她感到身体深处的那股本属于她的热流,猛地增大,开始向着那九股灵力决绝地反噬!

国统院的巫女惊骇地看到,刚刚还苍白着脸摇摇欲坠的常芸,身体周遭突然迸发出耀阳的亮光,如初升红日一般!

“我说过我会回来的!”

一声凄厉的尖叫在脑海里炸响。

常芸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常芸颤抖着睫毛,慢慢地醒了过来。她有些惊讶地发现,原本守在她身边的九位巫女都昏死在地,就连先前走开的王雨姝也倒在地上,生死不明。

这是怎么回事?

常芸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虚弱得可怕。在院墙上待命的白全似是感觉到她的异样,跃身下来,在她身边俯下了身子。

常芸从地上拾起长剑,慢慢地走到了王雨姝的面前。

她俯视着。

自从她在军中的威望与日俱增,她慢慢地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和秦家的力量,暗中调查了当年余家灭门惨案的真相。如她所料想的,此事的确跟王雨姝脱不了干系。

当年,唐媛媛戕害唐婉之和余君宁所用的恶毒法子,就是王雨姝授意的。之后唐媛媛身体被夺,无奈只好夺舍了余桃的身子,为了报复,她再次找到了王雨姝。

这一次,王雨姝烦了,挥挥手,决定斩草除根。

余家上下一百一十三口人,就被这女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给永久地抹杀了。

回想到这里,常芸的脸上已是蒙上了戾气。她俯视着昏迷不醒的王雨姝,一丝冷笑攀上嘴角。

“你祸乱朝廷,滥杀无辜;通敌叛国,卖国求荣。如今内忧外患,国不国矣,你却日夜笙歌,寻欢作乐!我不杀你,对得起那战场上的将士,对得起余家,对得起这天下吗?”

长剑出鞘,常芸决绝刺下。

“住手!”

突然,一声厉喝传来。

常芸一愣,循声看去,只见先前在宫门外见到的那个将军领着一众官兵,护卫着一个男人徐徐走来。这男人一身明黄,面色惨白,似是被病痛折磨了许久。

“大胆狂徒,朕的爱妃,岂容你在这里放肆?!”

常芸面色一沉:这就是云国的皇上。

“见到陛下,你还不跪下!”将军模样的男人大喝。这女人虽然厉害,但到底是一届平民,他不信这女人见到了皇上,还能保持先前的镇静!

“跪?”常芸一愣,不怒反笑,“我跪天跪地跪父母,又凭什么跪他?”

“你……”男人瞪大了眼睛,不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像是看一个怪物。

不管是那些达官贵人,还是国统院的巫女巫士,哪一个见着了皇上不是毕恭毕敬,连声音都不敢大了去。可是这女人……

“离朕的爱妃远点!”皇上看着地上躺着的王雨姝,急得红了眼。

“爱妃?”常芸回头看向地上的王雨姝。姣好的容颜,曼妙的身姿,这女人就是靠这副样子,俘获了这男人的心吧。

“可是陛下……真是对不起了,您的爱妃,我非杀不可!”

“你,你说什么?”

“唰!”

常芸看也不看皇上一眼,一剑利落地刺下。

王雨姝的眼睛猛地睁开,又了无生气地闭上。

……

“不!”

夜幕下的深宫里,响起皇上凄厉的尖叫。

常芸立在一旁,一边擦拭着剑上的血污,一边静静地看着那男人连滚带爬冲了过来,在地上手脚并用,向王雨姝爬去。

“不……不……爱妃你醒醒,醒醒……”

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此刻眼泪鼻涕横飞,抱着女人的身体,像是要将她紧紧地嵌入自己的体内。

常芸冷眼看着,感觉到一阵反胃。

“给朕把这个女人杀了,杀了!”

回过神来的皇上跳脚大叫。

得令的官兵们发出一阵骚动,但就是没有一个敢站出来面对常芸。

“你这个贱民,闯我寝宫,害我爱妃,朕还不信今天治不了你!”

癫狂中的男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奔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卫兵,从他的剑鞘里拔出一把冷剑,直直地向常芸刺来。

常芸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他。

男人被常芸的眼神给深深地刺痛了。这种眼神仿佛是在说,他在她的眼中不是九五至尊的皇帝,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愤怒、不甘、还有一丝的心虚,让他如野兽般地嘶吼,服帖光洁的束发散开,却掩不住他通红的眸眼。

“去死吧,去死吧!什么巫女,什么巫士,都给朕杀了,杀了!给朕拟旨,将巫女全都杀干净,全都杀了!”

“噗!”

一声轻响。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男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感觉到了身体的一点异样。

他缓缓地低头,看见红如初阳的血,像漫天的花瓣一样在空中飞舞。

血?

谁的血?

朕把那女人给杀了吗?

可是……手里的剑明明掉在了地上。

他摸了摸胸口,哪里似乎软绵绵,空荡荡的。

天旋地转中,他终于软倒在地。

第两零百零三章 吾皇万岁

晨光微曦,黑夜终于渐渐地褪了。

沉寂的万物之上,笼上了一层薄薄的浮光。

隐在宫柱后的男人看着远处的混乱,无声地笑了开来。

弑君。

他喃喃这词。

没想到,那丫头竟真的走到了这一步。

看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毕生的理想,也终于要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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